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下水道捡来的男朋友   作者:区欠欠   【一句话文案】   容貌尽毁后丧失信心的怪物攻,偷偷摸摸背着自家五体不勤美人受,帮他做饭刷碗洗衣服,为他天天操碎了心,后来被媳妇当场抓包的故事。   【节选一】   林言之手肘撑在沙发上,歪着脑袋侧身缩进了靠垫堆成的小山里,修长的双腿蜷缩着塞进沙发,半阖着眼打量着进进出出的秦梧。   那模样特别像只被从睡梦中吵醒的大猫,正甩着尾巴百无聊赖地盯着猎物,仿佛在思考一会儿该从哪儿下嘴。   不过若是心理医生陆青在这儿,怕是只会嗤笑一声。   这哪里是只懒洋洋的大猫,分明是条盘踞在树上、竖瞳冰冷、伸缩着蛇信的巨蟒,正在等待时机将恭候已久的猎物吞咽入肚。   【节选二】   柳秦宵曾说过,如果展锋遇到的不是林言之,那结果必定是场悲剧,而如果林言之遇到的不是展锋,那结果必定是场惨剧。   展锋听过后也只是一笑置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有的只是上天注定和图谋已久。   【食用指南】   *展锋*林言之   *主受,年上,双向偏执,重口味小甜饼,不要被前言骗了,虐我是狗。   *深情贤妻忠犬偏执怪物攻*疯批五体不勤高智商直球美人受(就是这么长的设定)   内容标签: 强强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言之,展锋 ┃ 配角:吴海,秦梧 ┃ 其它:忠犬攻,疯批美人受   一句话简介:双向偏执的双向救赎。   立意: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恶犬,一种是套在恶犬脖子上的项圈。 第一章 捡回来的第一天   天空像是漏了个洞,稀稀拉拉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   “砰——”   反器材狙击的后坐力太大,展锋的肩膀麻痹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击中目标!”   观瞄手放下望远镜,一张黑不拉几的脸儿有点泛红。   “嗯,准备撤离。”   展锋坐起身,肩膀还在隐隐作痛。   他颤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开机后,映入眼帘的照片让他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指尖在屏幕上摩蹉了两下。   “锋哥!直升机还有十分钟就到!”   “知道了。”   不远处的队员见他抖着手还要发条短信出去,凑过去小声同队友调笑:“哎,来打个赌呗!我赌峰哥这会儿一定是在给林哥汇报‘工作’呢。”   一旁的大高个嫌弃地推开他,“滚你丫的,这种明摆着的事儿,我怕是嫌钱烧得慌才跟你打赌。”   几人一边收整装备,一边难得放松地谈笑着,湿润到能掐出水来的空气好像都没有那么恼人了。   这次任务难度极大,能完成得如此顺利也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啪嚓——”   一颗不起眼的黑色小球突然破窗而入。   “滴——”   大家的笑还停留在嘴边,却在下一秒连人带笑被炸成了碎块。   展锋大半边身子都已消失不见,右手中紧握着的手机里传出消息提醒声。   【展锋】:报告!已顺利完成任务,正在准备返程中!   【林言之】:收到,还要多久到家?你独自留守在家的弟弟就快要饿死啦。   【展锋】:马上就到!   【展锋】:别吃泡面啊,不健康。等哥回去给你整点儿好的。   【林言之】:好吧。   【林言之】:你家弟弟距离枯萎仅剩两个小时,准备开始倒数计时。   【展锋】:请转告弟弟让他坚持住,哥这就出发!   林言之弯着眉眼,一双淡灰色的眸子里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乍看过去有些晃眼。   他指尖滑动,挑了个小狐狸抱着枕头打小呼噜的表情发了出去,身后传来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   “林院士,院长请您过去。”   林言之收起手机,“说了什么事吗?”   助理脸上一红,“那个,我没问……”   “应该是找您跟进一下实验进度”,话说到后面,助理的声音已经小到听不大清。   林言之垂眸看向他,“应该?”   “呵。”   他低笑了一声,抬手脱去身上的白大褂,“那么我今天‘应该’要早点回去休息,既然只是跟进实验进度,照本宣科念念数据你‘应该’还是会的吧。”   助理背在身后的手快要绞成麻花,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一边上前接过白大褂,一边小小声地点头应是。   “好的,林院士。”   “那个……您好好休息……”   *********************************   明明已经咽了气,展锋却还能清楚感觉到冰冷的剔骨刀在体内进进出出。   薄薄一层排列细密的脂肪颗粒如同蜂巢状的乳白色果冻,失去了血液的肌肉纤维也变得脆弱不堪。两者在锋利的刀刃面前显得有心无力,只能任由它将自己划开甚至搅碎。   毕竟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疼倒是不会疼,不过那种被异物反复侵入的感觉还是让展锋不太适应。   大敞着的身体像是漏着风,残存的温度没一会儿就冷了下去。   仅剩的一只眼珠已经失焦,视线有些模糊,勉强能看到几颗大小不等的人头窜上窜下。   那群人如同解牛一般将他分割开,肉是肉,皮是皮,内脏是内脏,骨头是骨头,分得清清楚楚。   半米多长的股骨硬得倔强,显然是给他们造成了点麻烦。为首那人没好气地啐了口唾沫,抡圆了胳膊向下砍去,一旁传来同伴们幸灾乐祸的笑声。   剁骨的声音越来越顺,到后面竟带上了几分节奏感,听起来好不热闹。   扎手的碎骨混着顺滑的肉泥,被一盆盆污水冲进了下水道。   展锋的意识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跟在那不堪入目的肉糜后头不知去了哪儿,一半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这群有说有笑的刽子手。   他们用着他听不太懂的语言聊着天,时不时放声大笑,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声音里都透着得意。   “叮、叮、叮——”   掉落在不远处的手机连着响了三声,笑闹着的几人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为首的一人起身走了过去。   【林言之】:哥,你到哪儿了?   【林言之】:你家小可怜弟弟距离枯萎只剩下一个小时。   【林言之】:马上就要饿扁了。   “咔嚓——”   那人一脚将手机踩得粉碎,屏保上那张言笑晏晏的脸瞬间四分五裂。手机屏幕一黑,之后彻底没了动静。   小言……小言……   手机碎裂的声音如同一道鸣钟,将展锋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拽了出来。沉在心底的情绪像是被煮沸了的开水,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了头,越窜越高,最后都化作成两个字:   不甘。   展锋好不甘心,那种不甘如同利爪挠心,让他不愿就此瞑目。   我不要死——!   我也不能死——!   我还不可以死——!   这些疯狂叫嚣着的不甘,随着被剁得粉碎的身体,一点点流进了下水道。 第二章 捡回来的第二天   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   心理咨询室   “扣、扣、扣——”   “请进。”   “林院士!”   在看到是林言之后,陆青大大松了口气,对他离约定时间迟到了快三个小时的事儿也没敢提。这祖宗能来都已经是造福社会了。   林言之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很是好看,可惜太过苍白不带一丝血色,乍看上去有些病态。他不急不缓地抬手解开袖口上的纽扣,又将衣袖慢条斯理地往上卷了三圈,露出纤细的手肘。   简简单单两个动作,却看得陆青头皮发麻。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就像躺在砧板上待宰的猪羊,而林言之便是那即将挥刀的屠夫。   “咳,要喝点什么吗?”   陆青轻咳了两下,转过身背对着他去拿杯子,动作里透出些想要避其锋芒的意思。等反应过来后,他自己都忍不住骂自己一声没出息。   “您先坐。”   林言之点点头却没有落座。他缓步走到靠窗的书架旁,修剪整齐到有点儿强迫感的指甲划过大小不一的书籍。   “犯罪心理学?”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了翻。书内那一张张表情麻木的脸仿佛吸引住了他。   林言之饶有兴趣地抬手抚过其中一张照片,“这人的眉眼倒是有几分像哥。”   陆青咽了口口水,背后发凉的感觉稍稍缓解了些。他试探着凑了过去,搭话道:“是吗?那还挺巧的。”   这没过脑子的话刚一脱口,他就恨不能先一巴掌扇死自己算了。   “巧?”   林言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很巧,都是受害人。”   话说完他便合上了书,看起来似乎是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趣,随后又将书给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他退后两步端详了会儿,上前把它往里挪了一寸又两分,直到跟其他书籍严丝合缝地对齐。   “在这上面签字。”   林言之从兜里掏出张心理健康情况评估表。与方才整理书籍时的细心不同,他像是对待一张无用的草纸,随手将折成小方块的表格扔到了桌上。   陆青打开评估表大致看了看,没等看完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林院士,抱歉,这个字我不能签。恕我直言,您现在的状况还远远够不到心理健康的标准。”   林言之神色平静,声音里带着几分慢不经心,“会有人让你签的。”   “这把开信刀我很喜欢,就当做是你给我的饯别礼吧。”   他伸手从笔筒里抽出短剑形状的小刀,自说自话的样子让陆青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   那把开信刀虽看着精致,不过是他在欧洲旅游时顺手买的地摊货,连刃都没开过。想到这儿,陆青也就没拦着,由着林言之将小刀据为己有。   “林院士,除非您的心理状态达到我所认同的健康标准以上,不然我是肯定不会签字的。”   陆青眉头紧皱,“您要知道,现在让您复岗不只是对您的不负责,也是对他人的不负责。”   林言之没有回话,走到书架旁把方才塞回去的那本书又抽了出来,一下就翻到了印有受害人照片的那一页。   他拿起小刀,沿着照片边缘小心翼翼地划开,奈何滞钝的刀锋只能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   见原本平整的纸张变得粗糙起毛,林言之的神色有一瞬间晦暗到让陆青控制不住地想要后退。   就在陆青满心以为他要做点什么时,他却神色平静地扔开小刀,把书又整整齐齐地放了回去。   “你会签的。”   陆青听到这话心里不大舒服。林言之过于笃定的语气,让他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职业道德被看轻了。   “林院士,我刚说了……”   修长的食指抵在唇间,冷冰冰的温度止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陆医生……”   林言之俯下身,一双淡灰色的眸子直直看进陆青眼里,“你知道吗?在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哪怕他们疯了,也依旧被需要着。”   那双眸子像两面镜子,倒映出陆青微微扭曲的脸。他仿佛是只被野兽盯上了的猎物,一动也不敢动,呼吸中都透着点小心与拘束。   见状,林言之低笑了一声,嘴角弯起的弧度好看得一丝不苟,   他大发善心地起身退开一步,微笑着继续道:“只可惜对于像陆医生这般无足轻重、随时都可能被取而代之的人来说,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明白什么叫做无可替代。”   话听到这儿,陆青脸色有些难看。   他曾无数次告诫过自己:作为心理医生,最狼狈的事莫过于被病人的一言一行激怒。在他看来,这与被病人反向操控情绪没有分别,可以说是心理医生从业中最大也最愚蠢的失败。   但林言之的存在却像是一根引线,能轻而易举点燃所有人的脾气。   “陆医生,我对你的评估结果充满期待”,林言之垂眸看了眼评估表。   “那么,再见。”   离开前,他不忘礼貌地把门带上。黄昏的暖阳不偏不倚地照在林言之身后,为他盖上一层薄薄的光晕。   人都走了有一会儿了,看着被扔在桌上的开信刀和手里的评估表,陆青越想越不得劲,抬腿一脚踹向了沙发。   “靠!”   他弓着身呲牙裂嘴了好一阵儿,抽着疼的脚趾才勉强找回知觉。   今天这次咨询无论是情绪、节奏,还是话题,都被林言之完全把控。从进门后对自己视而不见起,陆青就变得太过被动,提前准备好的方案根本用不上,只能随机应变。   显而易见,他随机应变的本事并不怎么好。   如果将人比作动物,陆青敢打包票,林言之绝对站在捕食链顶端,而且不会是狮子或老虎,那种毛茸茸的、看起来就很温暖的动物。   他更像是一条巨鳄,翻身间将敌人绞杀殆尽,身上没有一丝活物该有的温度。   陆青一边拿起外套一边在心里暗忖着。就在他关上电脑准备离开时,一名身着军装的男人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陆青,陆医生,对吗?”   *********************************   “扣、扣、扣——”   助理秦梧敲了敲门,又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后才放轻动作推门进去。   “林院士,心理健康情况评估表陆医生已经签好了,评估结果合格。院长说您明早就可以恢复工作了。”   林言之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缸里翻了肚皮的小鱼,伸手进去拨弄了两下,见它确实没动静了才作罢。   “这是您休假期间各项实验的进度报告,我按照项目类别对所有数据进行了汇总,这样您看起来也能方便些。”   怀里抱着的报告有指尖厚,是他花了整整三天、加班加点才赶出来的。秦梧放下报告后抬头望向林言,眼中带着丝期待,像是在等一句赞许。   “有时间整资料,没时间喂鱼吗?”   林言之徒手把死鱼捞了出来,直接放在那本干净整齐的报告上面,对那满是方块字的文件看也不看就拿来包了鱼尸。   他的手指倒是格外灵巧,没一会儿就折了个像模像样的小棺材出来。   “去把大郎拿到院子里葬了。”   小秦白着脸接过小棺材。他看了眼那沓被脏水浸湿的文件,嘴唇颤了颤。   林言之仿佛对他的情绪起伏毫无察觉,或者说是毫不在乎。他挑了颗形状饱满的鱼饵捏在指尖,把手直接伸进了缸里,也没在意被打水湿的袖口。   缸中剩下的那尾小鱼估计是饿惨了,迫不及待地跑到他指尖觅食。   林言之垂眸观察了一会儿后突然皱起了眉,“大郎都死了,二郎你怎么还能吃得下饭呢?真不应该啊。”   他突然用力抓住了那条小鱼,直到手心里没了动静才松开。   “你要有陪着大郎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觉悟,知道了吗?”他随手将小鱼的尸体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抱起空了的鱼缸走出办公室。   院子里,秦梧满手泥污地挖着坑,迎面而来的泥土腥气混着死鱼的味道让他有些作呕。   在看到迎面而来的男人后,秦梧难看的脸色瞬间缓和了下来。他赶忙站起身,下意识将脏了的手背到身后。   “林院士!”   林言之神色淡漠地同他擦肩而过。   直到人走远了,秦梧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垂着头看不太清表情,整张脸都沉入了阴影里。   等在外面的勤务员揣着百分之二百的警醒,一直眼巴巴地盯着大门口,厕所都不敢多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这块大金疙瘩给看丢了。   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越靠越近,他连忙小跑着迎了过去。   “林院士,直接送您回家吗?”   林言之似乎对自己被全方位盯梢的情况并不抵触,抱着鱼缸直接上了车。   “去花鸟鱼宠市场。”   “好嘞,您把安全带系好。”   车子启动有一会儿了,勤务员见他还是没动作,只好任劳任怨地下车,替他将安全带扣好后才又回到了驾驶位。   勤务员拿起手机查了下线路,“花鸟鱼宠市场离得有点远,您要是累了就睡会儿,到地方了我叫您。”   见林言之闭眼假寐,勤务员悄悄舒了口气。   车内太过安静,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刚接到这美其名曰照顾,实则明显是监视的任务时,心里还有些不满。   他虽算不上什么一等一的兵王,但好歹也是参加了特种训练、真枪实弹上过战场的那种,怎么就被派来守着这么个看起来清瘦羸弱的男人。   直到面对面见过林言之,听说了他的‘光辉事迹’后,他才知道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核武器,还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出厂时也没带遥控器的那种。   勤务员瞥了眼车内后视镜,也许曾经是带了的罢。   听上级说,在他爱人死讯传来的那一周里,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哪怕一句话,甚至连葬礼都没去参加,从头到尾表现得如同事不关己般冷漠。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背地里斥责他薄情寡义时,林言之提着装有培养皿的保温箱敲开了军方指挥部的大门。   “里面是染色体变种病毒,可以通过一切你能想到的媒介和途径传播。感染后具备遗传迭代性,有快速自我进化和变异的能力。”   林言之抬手覆上培养皿,一双淡灰色的眸子里像是装了两潭深渊,冰冷且莫测,“我叫它灭绝。”   首长笑得有些官方的脸瞬间僵住,“林院士,你这是什么意思?”   “七天——”   “七天后,我要见到所有动过锋哥的人死在我面前。”   林言之动作随意地将保温箱放到了办公桌上,“做到了,这就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做不到,这也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传闻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大家都不知道那保温箱去了哪儿,也不清楚首长最后到底有没有应允他的要求。   不过听说华国最顶尖的特别行动队在这不久后突然接到临时任务,之后整支队伍消失不见了近一周。   但更详细的情况就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再过问了。   而在那次以后,原本算是个自由人的林言之也被彻底监控了起来。   上级下达的命令可以说是严谨中透着些古怪:   不能让他长时间离开视线;   不能让他单独呆在实验室;   不能让他独自进行研究工作;   不能让他接触任何外籍人员;   不能让他同陌生人交谈超过十分钟。   如果这些都还算正常的话,那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不能让他死。   就像林言之同陆青讲的:   在这世上有一种人,   哪怕是疯了也依旧被需要着。 第三章 捡回来的第三天   勤务员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眼神三不五时地往店里飘。   林言之弯着眉眼,正同宠物店老板神色愉悦地谈笑着。这一幕称得上和谐,勤务员却只觉后背发毛。   本该精明的老板这会儿不是在挠头就是在抠手,一副春心萌动了的样子,放着满满一店铺的客人不管,一心一意跟在林言之身后打转。   不过那突然多起来的客人看上去也不是单纯来买鱼的就是了。   “这个是荷兰凤凰,主要分为两种,金波子和阿凡达。你看这条就是金波子,在它旁边那条是阿凡达。”   只要林言之在一个鱼缸前停留超过三秒,老板便忙不迭地上前介绍。   “这个看着好看但不太好养,得配上专门的鱼缸才行。”   林言之眨了眨眼,伸手指向怀里抱着的玻璃水缸,“这个不可以吗?”   “咳。”   老板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干咳了一声回道:“估计是不行,空间太小了,也装不了过滤系统。适合养在这种小玻璃缸的鱼不太多。”   “这样啊。”   靠着足够强大的脑补能力,老板硬是从他脸上看出点失落,手忙脚乱地又找了几种好养的介绍给他。   “你看看这种喜欢不?这个叫红十字,别名死不了,特别好养。平日里注意不要喂得太频繁,一周换上一次水就行,省事儿。”   林言之弯下腰看了看,又隔着玻璃逗了逗里面的小鱼。他半蹲在缸前,认真观察的模样像是个在挑选玩具的孩子,身上透出些稚童才有的天真和纯然,看上去竟毫不违和。   但这毫不违和恰好也是最违和的地方。   “有牙齿,好丑”,林言之皱起眉。   老板赶忙又带他看了其他几种。   若是换做寻常老板,这会儿应该上赶着介绍要价离谱的生态缸才对。他倒是全然忘了这茬,反而一门心思琢磨起什么样的鱼能养在那小玻璃缸里。   勤务员看了眼表,十分钟已到。   “林院士,时间到了。”   林言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老板,就要两条红十字吧。”   见他要走,老板裂到耳根的嘴角瞬间合上了半拉。他动作有些拖沓地取来塑料袋,见缝插针地同林言之搭着话。   “你稍等一下,我给你挑上一公一母,养得好了还能生小鱼儿。”   “我要两条公的。”   老板愣了愣,随后像是接收到什么奇奇怪怪的暗示一样,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两眼都在发亮,“那个,两条公、公的也行,不容易打架。”   林言之笑了笑,“谢谢。”   临付款时,他看了眼扫码后的界面。   “您给我的这个不是收款码吧。”   老板扭扭捏捏的样子看得勤务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条小鱼不值钱,不如你加一下我微信,以后养鱼遇到什么问题了随时来问我。”   见林言之点头应下,勤务员及时伸出手接住自己掉落一半的下巴。   手里握着的手机一响,老板连忙以赶着投胎的速度点下通过验证,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活像是中了什么大奖。   “林院士,我们该走了。”   林言之举起手机示意,“告辞。”   他这边刚坐上车没多久,手机里就传出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   林言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犹如个人简历般的开场白,滑动着的指尖在小狐狸打招呼的表情上顿了顿。   勤务员纠结了半天后还是决定问出口。他可是每天都得就林言之一天里做了些什么写简报的,加了陌生男人的微信,这绝对是今日的大事件。   “林院士,您对那个宠物店老板有好感?”   林言之放下手机,勾起的嘴角里盛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不觉得他害羞脸红时的样子,很像锋哥吗?”   勤务员虽然没同展锋打过交道,但也仔细研究过他的个人经历和作战视频,怎么看都没办法把那个浑身上下写满刚毅的男人和宠物店里这位满面桃花的老板联系到一块儿。   他正有的没的想着,林言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   “这世上不该有人像锋哥,锋哥是独一无二的”,林言之抬眸看向车内的后视镜,“你说对吗?”   “林院士,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勤务员浑身汗毛都快束起来的时候,林言之突然展颜一笑,“逗你玩的。好好开车,眼睛要目视前方。”   他举了举手里装有两条小鱼的塑料袋,“你要为你三名乘客的生命安全负责。”   说罢,他拿起手机,打开详情页后点下了删除好友。删完后,林言之动作自然地冲着后视镜举起手机,将微信界面展示给勤务员看。   他今天过于配合的态度非但没让勤务员放心,反倒有种立于危墙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塌落的墙壁所掩埋的危机感。   又过了没一会儿,车子缓缓停在了一栋不大不小的独栋别墅前。   “那您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儿您随时打我电话。”   上面留给林言之最后的自由,大概就是没有安排人进到家里看着他了罢。不过代价却是林言之必须每隔一小时和勤务员通一次话,无论多晚。   这样想来,那句好好休息倒显得有些讽刺了。   随着顶灯亮起,装饰温馨的客厅映入眼帘。无论是暖色调的灯光,还是布艺沙发上圆滚滚的各式靠枕,亦或是纯白色的绒毛地毯,都透着股暖意。   可以说是和林言之这个人,格外的格格不入。   林言之褪去一身束缚,七零八落的衣物在玄关口堆了一地。他不着片缕地走进浴室,手里还提着那个装有小鱼的塑料袋。   在他身后,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都入秋了,屋内外温差那么大,怎么总改不了一进门就脱衣服的坏习惯。】   电热水器加热的速度不算快,从龙头涌出来的水不带一丝热气儿。浴缸底部刚被冷水堪堪铺满,林言之就抬脚跨了进去。   浴缸呈正方形,比起普通浴缸要大上一倍,手长腿长的男人进到里面后,也只占去了不到一半的地方。   林言之仿佛对冰冷彻骨的水没有知觉。他靠在一角蜷起身体,安静地就着灯光看着那两尾小鱼。   虚掩着的浴室门口突然闪过一道黑影。黑影沿着光线所不及处一伸一缩向前爬去,无数黝黑色的半透明液体堆积在离浴室不远处的洗手池旁。   不明液体汇聚在一起,越积越多,没一会儿竟成了个似人非人的形状。一只变了形的触角从中探出,看上去有些像是轮廓模糊的半截手臂。   手越伸越长,顺着墙壁向上攀爬。   啪嗒——   随着开关被摁下,热水器上暗着的显示屏亮了起来。没一会儿,源源不断从龙头中流出的水也终于有了些温度。   电热水器加热时的轰鸣声,为这个过分安静的屋子增添了一点儿声响。   林言之将手伸到水龙头下,热水将指尖烫得通红。   “好烫。”   黑影像是吓了一跳,刚要离开洗手间又略显慌张地钻了回去,直到把热水器的温度调到45摄氏度才松了口气。   恰到好处的水温像是一双温暖的手,上上下下地摩蹉着,让林言之有了几分睡意。他舒展身体缓缓将自己沉入水中,思绪被温水包裹着不断下坠。   “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突然打破了房间的静谧。   “哥,接电话。”   黑影习惯性地就要应声,随后身体僵了一下,强压着自己退回到阴暗处。   话音落下许久,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林言之的神情从自然到恍惚,最后重归平静,但这份面无表情的平静却让人见了只觉压抑。   “林院士,您睡了吗?”   明知故问的开场白一出来,勤务员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睡了。”   “好的,那您好好休息。”   电话挂断,林言之将手里提着、被热水烫到变形的塑料袋放进了玻璃缸里。   宠物店老板说得没错,这两条小鱼确实抗造,方才在那水深火热中闯了一遭后依旧生龙活虎,反倒是塑料袋经受不住折磨快要夭折了。   开放式厨房正对着客厅,他赤脚走到橱柜边拉开抽屉,从满满一柜子的泡面里取了一袋出来,转身又从冰箱里拿了瓶冒着冷气的苏打水。   【怎么又吃泡面?】   黑影的问话并没有被接收到。   林言之打开泡面后也没有要拿去煮的意思,就着冰冷的苏打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干瘪的面饼。   【吃泡面就算了,你至少把它煮了,再打上颗蛋放两根菜也行啊!】   饿了一天的胃终于得到投喂,这会儿的它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来者不拒地剧烈蠕动着,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吸收这来之不易的热量。   干硬的面饼划过喉咙,吸走了口腔中本就不多的水分。林言之灌下几口水,勉强把剩下半袋泡面咽了进去。   【小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大口喝冰水!胃会痛的!】   黑影急得快要跳脚,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吃掉今日份烧胃套餐。   被水浸湿的刘海搭在眼前,一滴水珠顺着额角一路滑落到脖颈,流经锁骨、胸膛、腹部,最后被腰间松松垮垮围着的浴巾吸收干净。   林言之身上那过分凌厉的一面,在这一刻仿佛被打上了一层柔光。   黑影不知不觉看痴了。   他探出触角,勉强凝聚出一只手的形状,试图隔空勾勒出他的轮廓。那探出的半截手臂像是掺满了粘液的淤泥,在指尖就要与林言之的身影重和时,黑影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缩小身形,顺着门缝藏进了浴室中。   在径自自闭了好一会儿后,听浴室外头没了动静,黑影又放心不下地沿着门缝挤了出来。   卧室里,蜷在床上的男子已经睡熟。   明明已经入秋,屋内的空调还是开得很足,凉嗖嗖的冷风直直冲着卧床的方向吹着。   黑影见状有些无奈。他拿起遥控器调到睡眠模式,又轻手轻脚地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给他盖好。   在看到他身上那不合尺寸的衬衫后,黑影身形一顿久久没有动作。   【小言……】 第四章 捡回来的第四天   老人们总说生死相依,有死才有生,有生才有死。   但展锋从未想到,他竟还能有恢复意识的一天。然而在意识完全清醒后,他的心也从欢呼雀跃到沉入谷底。   在无数次自我否认和欺骗后,他不得不承认一个近乎可笑的事实。   他,不是人。   不,应该说,他,不再是人了。   更准确点儿说,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个没有身子、没有四肢、没有头、没有脸、没有五官的怪物。   想想也对,一具被肢解干净、剁成碎末的尸体,又哪来的材料去拼凑起四肢和五官。   在意识消散前,展锋平生第一次用尽全力向上天乞求:让他活过来,只要能活过来,无论余生会付出何种代价,他都将感激涕零。   因为活过来,就意味着他有了再一次去抱紧他的小言,跟他说一声”我回来了”的机会。   然而上天却仿佛把他的乞求当作是一场可以拿来玩笑的闹剧。他没有在重症监护病房里醒来,没有医生和护士将他团团围住,也没有人守在一旁等着高呼医学奇迹、上天保佑,更没有见到自己死都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有的只是充满瘴气的狭隘空间、吱吱作响的管道、四处流窜的老鼠,还有一群群拇指大小的蟑螂。   时间仿佛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下水道里停止了流动,等到他能逐渐控制这具称不上是身体的身体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好想见他,远远地看他一眼。】   【就这一次。】   【至少,至少确定他好不好。】   当这一执念从心中崩发,其余所有事情好像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展锋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那根管道。   他略显艰难地顺着管道挤进了熟悉的房间,等到被滤网分割成千百份的身体重新凝聚时,一步之遥的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他慌慌张张地把自己藏进了角柜深处,一双没有瞳孔、分辨不出形状的眼睛透过缝隙,如同变态一般,楞楞地看着缓步走进屋内的男人。   只这一眼,就注定了他那来见他最后一面的诺言会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打破。展锋开始找着永无止境的借口,说服自己日复一日地留在他身边。   即便,再也不敢同他相见。   *****   黑影躲在角落里目送着林言之离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挥了挥手。   【小言,晚上见。】   从正门照进来的阳光打在他伸出的触角上,带来一阵难耐的炙热感。   黑影像是对此无知无觉,大门刚一关上就飞快地凑到窗边,隔着一层纱帘看他上了车。   直到越野车彻底看不见了,他才磨磨蹭蹭地将自己藏进了阴影处。   *****   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   “林院士,您来了!”   助理秦梧快步走到门口,伸手想把林言之怀里抱着的鱼缸接了过来。   见林言之没有拒绝,秦梧笑得越发灿烂,抱着个玻璃缸子跟在他身后打转,活像是捧了道册封的圣旨。   “其他人去开晨会了一会儿就回来。您吃过早点了吗?我去餐厅给您拿份简餐过来吧。今天有吞拿鱼三文治,我之前见您吃过,还有鸡蛋——”   走在前面的林言之突然停下脚步,紧随其后的助理险些撞到他身上。   盛满清水的鱼缸晃了两三圈,小半的水都洒到了外头,两条小鱼甩着尾巴惊慌地在缸里四处乱窜。   “秦梧,研究院请你来,是让你来给我报菜名的吗?”   林言之侧过身垂眸看向他,眼中的不耐毫不遮掩。   秦梧脸色一白,抱着鱼缸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   “我给你的是一个鱼缸,不是一颗让你抱在怀里拿来孵的蛋。”   “我、我这就去放好。”   秦梧赶忙走到窗前,挑了个光线不错的位置安置好鱼缸,随后又拿了瓶矿泉水倒进缸里,等收拾妥当了才小心翼翼地回到林言之身边。   林言之背靠在桌沿上,低头快速翻看着手里厚厚一沓试验记录。   秦梧安静地站在一旁。   他不想这么快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却也没敢再吱声,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拧成了一团毛线。   “细胞再生液的实验可以叫停了。”   “您说什么?”秦梧愣了愣。   回过神后他连忙急声道:“细胞再生液已经被列入院内主研项目名单,您不在期间实验推进也很顺利,目前已经进入T3期马上就能申请临床了……”   “我说了,叫停。”   在林言之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带头负责这一项目的就是秦梧。即便是林言之开的口,他也不甘心自己投入好几个月的心血就这么不了了之。   “林院士,到底为什么要叫停?”   秦梧眉头紧皱,声音都有些打颤,“您至少也得给我一个原因啊。”   “原因我自会告诉院长知道。”   林言之抬眸看向他,眼底铺满了冷漠,“至于你,自己负责的项目为什么会被叫停,连原因都想不明白的话,你也不必再站在这了。”   说罢,他拿起资料缓步走到秦梧身边,就在秦梧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时,只见林言之擦身而过,径直朝门外走去。   “叩、叩、叩——”   “请进。”   会议室内,院长秦国昌对林言之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他抬手示意他先入座,随即略显仓促地结束了今日的晨会。   “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儿。”   “大家回去后尽快把刚刚提到的资料打成报告,赶下班前交给林秘书。”   “好了,都忙去吧。”   众研究员神情各异地看向靠在门边的男人,有的面露惊讶,有的眉头紧皱,有的则勉强扯出个不怎么走心的笑。   不过不管他们脑子里在转着些什么,经过门口时还是一个不落地同林言之问好。   “林院士,您回来了。”   “林院士,早上好。”   “林院士,您身体好些了吗?”   “林院士好。”   问好声仿佛是复制黏贴出来的,连语调口气都差不离。众人话一说完就像是交了差,之后也不等林言之回答便略显匆忙地离开了。   秦院长起身走了过去,顺手把大敞着的门关好。   林言之还在读研的时候,秦国昌便抢他过来当了学生,之后一路带着他直到博士毕业。   比起旁人面对他时的束手束脚,老人倒是很放得开,“言之啊,你不向来都是不请不来的吗,怎么一个假期过去倒变得积极主动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师可听过?”   秦国昌被这太过直球的开场白噎了一下,无奈地拍了拍他肩膀,“来,坐下慢慢说。”   林言之就着靠门的位置落座,抬手将细胞再生液的试验数据递给了他。   秦国昌接过资料后笑着摇了摇头,“你也是,刚一回来就急着开始工作。听老师我一句劝,不要仗着自己还年轻就不知道珍惜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明白劳逸结合有多重要了。”   “嗯。”   林言之难得配合地应了一声。   面前这位满头华发、一脸慈祥的老人为了让能他提前复工可谓是脑汁绞尽。这会儿一句“劳逸结合”倒是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细胞再生液?”秦国昌翻开资料。   “我没记错的话,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里是小梧他带着人在搞。怎么了?试验数据有什么问题吗?”   “叫停吧。”   林言之指了指资料上的一行数据,“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了。”   秦国昌凑近认真看了看,片刻后叹了口气,“没你在旁看着,小梧他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这么明显的问题都瞧不出来,白白费时费力还费钱。”   话虽这么说,老人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当初的试验方向是好的,可惜无法人为控制的再生最后只会带来比疾病更为恐怖的后果。”   秦国昌合上资料,轻叹道:“小梧年轻气盛,这次又花了这么大功夫在这上头,项目突然叫停他心里肯定有疙瘩。你放心,我亲自跟他讲。”   说起助理秦梧,他虽出自名校,但自身履历还远够不上踏入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的门槛,更别说一毕业就跟在林言之身边做事了。奈何院长是他亲爷爷,再高的门槛都能给砍掉一半。   不得不说,老人当初软磨硬泡,执意把孙子塞给林言之的决定回报颇丰。   几年过去,秦梧身上的少爷脾气消失一空不说,更是蹭着林言之的名头年纪轻轻就成了国家级刊物的常客,最难得的是自身也确实长了些本事。   不过在那无数好处中却也有一点始料未及,让老人不知该喜该忧。   秦国昌替自家孙子试探着问道:“言之啊,你这次能提前复岗,小梧他肯定开心坏了吧。”   林言之往椅背上靠了靠,抬眸看向老人,“除了试验叫停外,还有一件事希望老师能代为转达。”   “你说。”   林言之轻笑了一声,浅灰色的眸子像是无波的古井,深不见底。   “那么还请您告诉他,不要把喜欢我表现得那么明显,毕竟众所周知,我这儿可还守着寡呢。”   话音落下,秦国昌脸色有点难看,气氛一时间也尴尬了起来。   见林言之起身要走,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对了,这个项目今天起由你来接手”,他边说边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项目书递了过去。   林言之接过资料,看了眼摘要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您还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他合上项目书,在手心里掂了掂,“好大的一个烂摊子。”   秦国昌被他弄得太阳穴直跳,也没了心思跟他好言好语,“要不是在其他人手上转了一圈都推进不下去,我也不至于把你弄来。”   林言之闻言笑了笑,“倒是难得能从您嘴里听到一句大实话。”   老人额头青筋暴起,为了自己的血压考虑,连忙挥手示意他赶紧麻溜地出去。   林言之拿起项目书离开了会议室。   实验室内,秦梧坐立不安地盯着门口,远远看到熟悉的身影越靠越近,他赶忙快步迎了上去。   “林院士,院长他怎么说?”   “把细胞再生液全部销毁。”   “什么?!”   秦梧瞳孔一缩还要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女声:“秦研究员,院长叫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知道了。”   看着背对着自己在桌前落座的男人,秦梧用力咬了咬下唇,摘掉手套后跟着那名女研究员走了出去。   时间过去一刻钟不到,秦梧便脸色难看地推门进来。   他一声不吭地在操作台前站了许久,随后把冷冻柜里的一排试管取了出来依次放进了高温焚烧炉,泄愤似的动作里又透着些小心翼翼,连生气都生得畏首畏尾。   “降解液呢?”   秦梧这边刚要按下开关,闻声吓了一大跳。他转过头一看,只见林言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他脸上一红,心里暗骂自己乱了手脚,“我这就去拿。”   好巧不巧,实验室里的降解液正好见了底,秦梧只得跑去隔壁借了些过来。心绪不稳的他也没顾上二次检查试管,倒入降解液后就按下了开关。   窜起的火苗好险没有烧到他。   林言之瞬间拉开秦梧,随后伸手一把拉下了透明的防火罩。   “你是蠢吗?”   半靠在林言之怀里的秦梧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有些发白的两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嘴里不清不楚地道歉:“林院士,我,对、对不起。”   方才接连的几个失误虽未酿成大错,但也激得秦梧出了一身冷汗,单薄的衬衫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细心打理好的头发也是一团糟。   林言之推开秦梧,冷声道:“去洗把脸清醒清醒,下次出门记得不要光带下面的物件,不带脑子。”   正常来讲,销毁生物废液时,负责项目的研究员必须全程在场,一旦后续出了问题也能清楚地反馈情况。   秦梧正要摇头拒绝,不经意间透过泛着火光的玻璃罩,看到自己此时分外狼狈的模样。倾慕已久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搞成了这幅样子。   一想到这儿,那些繁琐的试验规范也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点点头小声同林言之拜托道:“林院士,那个,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回来。焚烧炉还麻烦您,不,那个,辛苦、辛苦您一会儿帮我关一下。”   等秦梧焕然一新地回到实验室,焚烧炉里的试管碎片已被清理一空。   他心里忍不住阵阵泛软,暗道:言之哥看着冷漠,其实还是有在关心我的。爷爷今天那番话该不会是在故意棒打鸳鸯吧。   秦梧如是想着,先前对因项目被斩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许多。他自顾自地盯着林言之的身影入了迷。   一天时间一晃而过,林言之单手揣兜跨步上了车。   口袋里,装满细胞再生液的试管在指尖打着转。 第五章 捡回来的第五天   知道他有一到家先沐浴的习惯,展锋早早就掐好时间把水龙头打开,放到合适的温度。   在听到越野车熄火的声音后,他瞬间缩小身形钻进了洗手台下的柜子里。然而时间过了七八分钟,都没见到林言之的身影。   黑影往前挤了挤,透过缝隙朝浴室外看去,正对着浴室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方才玄关处的响动也没了声音。   【小言呢?】   一番脑补过后,展锋越发放心不下,将身体拉成一条长线,小心翼翼地顺着墙缝朝客厅爬去。   客厅和玄关的灯都还开着,但门口却连双鞋子都没见着。   就在展锋担心之际,玄关处用来挂外衣的柜子里突然传出动静。   足有人高的柜门被从里面打开,林言之一步从门内跨了出来。   慌忙中爬到天花板上的黑影看着柜门深处的楼梯愣了一下。   【地下室?】   柜门内,一块材料不明、厚度足有十几厘米的隔板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隔板正面的纹路和材质看起来都很平常,就是普通定制衣柜会用到的材料,但背面却透着特殊金属才有的光泽。   林言之将取下的大衣尽数挂了回去,身上穿着的外袍也被他一并脱下后随手扔在了脚边。   他赤脚朝浴室走去,修长苍白的指尖灵活地转动着空了的试管。   浴室里,暖色的灯光衬得他身体线条格外好看。   林言之直直看向镜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蠢货,笑都不会笑了吗?”   说罢,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笑得可真难看。”   “砰——!”   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被一拳砸得粉碎。林言之仿佛对手上的伤口毫无知觉,握拳的手接二连三朝浴室镜上挥去,直到镜面碎落一地还不罢休。   黑影形同手臂的触手死死抠住天花板,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不要过去。浴室内的灯光太过明亮,于他而言便是无处可藏。   【小言……小言……】   【不要再打了……】   【算哥求你了好不好……】   然而展锋几乎泣血的哀求声,终究无法被他听到。   他像是在玩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游戏,嘴角含笑,耐心地用足尖将几块大些的碎片碾成粉末。   林言之慢条斯理地用手将试管一点点捏碎,反着光的碎末混入了玻璃渣中分不出你我。   屋外,睡眼朦胧的勤务员有些惊讶地接起电话,“林院士?”   “浴室里的镜子坏了。”   “啊?”   “买一个过来给我安上。”   “啥?”   勤务员拿开手机看了眼时间,面露苦色地回道:“现在?”   “现在。”   “这会儿商场都下班了,要不赶明儿一早我就叫人去给您买个行不?”   “我说,现在。”   勤务员还要再说,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他一时只觉槽多无口,昨天的听话配合果然是来给今天来做铺垫的。他一边在心里腹诽着,一边赶紧拨通了专线。   另一边接起电话的联络员也是一脸懵圈,“啥几把玩意儿?!浴室镜?这大半夜的他要块镜子干嘛?玩血腥玛丽啊?”   勤务员听得后背发毛,赶紧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喂喂喂,你可别乱说啊!我还得彻夜在这儿守着呢。”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娘的还不如要颗手榴弹呢!我现在就能给他送去,挂了!”   “喂?李辉?”   “妈的!   “一个两个的就会挂我电话!”   被连压两次电话的勤务员憋了半天挤出句国骂,随后也只能收起手机耐下心在车里等着。   过了大概一刻钟不到,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咬咬牙下了车。   “叮咚——叮咚——”   门铃按了有一阵儿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勤务员像是来见领导的,门那头刚有点动静,他就忙不迭地扯出个笑,不过这笑也没能维持住太久。   “林院士?!”   “您该不会又自杀了吧!!!”   林言之修身的白衬衫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甜腥味扑面而来。   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打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是个小坑。   屋内的绒毛地毯活像是个案发现场,带血的脚印从浴室一路蔓延到门口。   “自杀我还会给你打电话?”   见他杵在门口没有动作,林言之皱眉不耐道:“你到底进还是不进?”   他表情平静到让勤务员有种是自己在大惊小怪的错觉。   眼见林言之就要把门扇他脸上,他赶忙一只脚先踏了进去占好地方。   他不敢让林言之自己走路,去扶他吧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缓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好歹“伺候”这祖宗也有三四个月了,见血的频率比起他上战场那会儿都丝毫不差,勤务员轻车熟路地跑回车上拿了个超大号的药箱过来。   林言之脑子有病,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但在展锋死前,没人知道他究竟病得有多重,或者说是疯得有多厉害。   这短短几个月里,勤务员见过他少言寡语、温和安静,也见过他言辞刻薄、浑身带刺。每个人都有多面性,却无人能像林言之这样,把每一面都做到了极致。   但在这些截然不同的表象下,却藏着一个共通点:   无情。   他不具备共情能力,甚至连触发情绪的点都足够莫名其妙。别人哭时他在笑,别人笑时他面色冷漠。   就像是明明和所有人活在同一部电影里,却唯独他拿了不一样的剧本。   那个在展锋活着时,姑且还算是正常人的林言之,慢慢成了众人嘴里的传闻故事,变得既不真实也不可信。   至少在勤务员看来,他完全无法相信像林言之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倾尽所有去爱上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人,甚至还自愿雌伏在他人身下。   想想都觉得是个笑话。   林言之应该是个会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人和物,去满足自我喜乐和欲望的人。但他却为展锋做尽了决绝的事。   做到最后,变成了所有人眼中唯恐避之不及的炸弹,把自己硬是给活成了一个行走在牢狱外的囚犯。   勤务员一边小心地替他消毒伤口,一边有些无奈地问道:“不是自杀的话,您这次又是为了啥?好歹给我个理由,我一会儿也好打报告。”   “镜子里的男人笑得太欠扁了。”   今天的理由还真让勤务员无法反驳。对于林言之欠揍起来有多欠揍这点,他可以说是深有体会。   “您不要动,我先把玻璃渣挑出来。”   林言之没有提麻药的事,勤务员也没说,见林言之连最基本的疼痛应激反应都没有,他禁不住好奇地问道:“您是不是没有痛觉啊?”   林言之空着的那只手打开电视,动物世界里的配音会让他舒缓下来。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怕痛吗?”   抱着自己挑起的话题,怎么着也得接下去的心理,勤务员硬着头皮答道:“因为疼吧。”   “不,因为未知。”   林言之对着灯光端详了一会儿半透明的指尖,许是困了或是失血的原因,声音里透着些倦懒的味道。   “因为你不知道会有多疼,所以才会害怕疼痛。等你知道了、了解了、数以千百次地尝试过了,疼痛便与吃饭喝水再无区别。”   林言之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低声继续道:“糖是甜的,盐是咸的,针是扎人的,刀是锋利的,火是烫手的。”   “如此而已。”   勤务员被他的歪理搞得没了脾气,转过身去取酒精,却见林言之放下遥控器起身朝浴室走去。   “祖宗,您又干嘛去?”   “撒尿。”   勤务员赶忙跑去拿了扫把簸箕,小心地把一地玻璃碎渣打扫干净。   林言之颇有兴致地倚在门边给他监工,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不错,时不时还开口指导他几句。   “水槽下还有一块,别落下了。马桶旁边反光的那个,再往右,继续往右,看到了吗?”   见勤务员脸都要贴地上了还没找到,林言之挑了挑眉,很好心地建议道:“小吴,请一辈子都不要考虑狙击手这一位置,不然以你这视力怕是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勤务员黑着脸收起簸箕,抬手的动作像是要恭请林言之入厕似的。   隔着浴室门,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这祖宗该不会有嗜痛症吧,受个伤都能开心成这样。”   橱柜里,黑影颤动了一下。   【小言今天心情不错,这点你没有猜错。】   但林言之嗜不嗜痛,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了。   地上的猩红色刺痛了展锋的眼。   他缩着身体又往角落里靠了靠,竭力装作视而不见,这是他唯一能压制住自己的办法。   【那地下室里究竟有什么。】   *****   “叮咚——”   勤务员小跑着去开了门。   联络员费力地扛着一面镜子,步履艰难地侧着身挪进屋里。   “李辉?”   勤务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大晚上的抱着这老大一面镜子来干啥?”   “不、是、你、说、他、要、镜、子、的、吗?!”   联络员李辉手一松险些没再摔碎一块,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把咬牙切齿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面镜子也是来历不凡,他大半夜只身跑到部队招待所里,好说歹说硬是给拆下来一块应急。   要不是随身带了证件,差点没被人给当成神经病。他明明只是为神经病“服务上门”而已。   勤务员一拍脑门,“哦!对了!林院士他受伤了不太好处理,你抓紧联系几个医护兵过来。”   “吴海!你能不能先把镜子接过去再跟老子说话?!我他娘的疝气都快复发了!”   林言之这一会儿的功夫竟去冲了个澡。他上身赤躶,腰间裹了条浴巾,再配着头顶上色调暧昧的灯光,若有若无的果木香气也带上了点儿暧昧的味道。   不过这本该含情的一幕,被他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破坏得彻彻底底。   “嗯?镜子来了,快去安上吧。”   联络员李辉和勤务员吴海配合已久。但作为电话那头的男人,李辉见到林言之的次数屈指可数,面前这一幕可以算得上是刺激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打电话联系医务人员过来。   林言之身上那染血的浴巾扎眼到不行。他本人倒是不以为意,抬手示意联络员自便。   血珠随着他的动作甩得到处都是,看得李辉心里一颤一颤的。   那边吴海竟真跑去安镜子了。   这无处不透着诡异的场面让李辉尴尬地脚趾扣底,心里暗骂吴海不是东西,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耳朵里还听着动物世界的配音。   春天来了,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听到这儿,李辉不知怎的朝坐着的男人两腿间看了一眼,心里忍不住暗赞了一句:哎呦我去,还真是真空的,这林院士资本雄厚啊。   “想看清楚的话,不妨坐过来。”   林言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辉干笑着回了句“我去给吴海搭把手”后,逃也似的走开了。   藏在橱柜里的展锋要是有牙,这会儿估计得被他咬碎大半。   医务人员手脚麻利,出场后没一会儿就把伤口处理干净、缝合妥当。   吴海还在浴室里和镜子做斗争。   林言之睡熟时不喜欢屋内有陌生人的气息,便难得好心地准许吴海回去看看教程,明早过来再战。   卧室内,林言之的呼吸逐渐平稳。   展锋悄无声息地从橱柜里爬了出来,顺着门缝钻进了屋内。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一站就是一整晚。   深夜,林言之身上有些发烫。   他转了个身微微皱着眉,看上去睡得不大安稳,纤长的睫毛颤动着似要醒来。   一条沁满冰水、折叠整齐的毛巾小心翼翼地覆在他额头上。   “哥……”   黑影无声地张了张嘴,我在。   “哥……”   小言,哥在。   “哥……”   哥在呢,小言。   哥一直都在。 第六章 捡回来的第六天   展锋是孤儿,林言之也是。   不过他们成为孤儿的渠道倒还不大一样:展锋是父母要不了了的;林言之则是父母不要了的。   要不了和不要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就拿展锋来说,他有一个弟弟叫展芒,两人的名字合在一块儿就是展露锋芒。对于他那对堪堪学前教育水平、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父母来说,取这俩名字怕是用尽了他们必生的才学。   展锋出生时已算是晚来得子,他妈为了能怀上他吃了整整五年的苦药。展锋因此也有幸在家里当了两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祖宗。   可惜喜新厌旧是人类的劣根性,等到弟弟展芒出生,他这个哥哥就没那么新鲜了。   爸妈总念叨展芒人比他聪明,长得也比他白净,学习成绩那更是不知要比他好到哪儿去了。   展锋没说自己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还要看庄稼,每天得打水劈柴做饭。展锋也没说自己下课后没时间学习,因为他得照顾弟弟。   后来等到家里的锅越来越揭不开的时候,展锋错过了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一番掂量过后被抛弃了的那一个。   父母一边哭天抢地,一边连夜把他交到了人贩子手里,想着这样还能省下一晚的住宿费。   他还记得爸妈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锋儿啊,你年纪大,弟弟他还小,还不到愿意吃苦的年纪呢。你在外头要把自己个照顾好,知道不?”   那时的展锋又懵又傻,揣着俩硬邦邦的糙面馒头只会哭着点头。   可惜头还没点完,就被不耐烦的人贩子给拽进了屋。   后来等年龄大点儿了再回想起此事,只觉得好笑。不管是八岁还是六岁,小孩子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人贩子手里照顾好自己。   人,又哪里会有愿意吃苦的年纪呢。   就像前面说的,林言之与展锋不同,他是父母不要了的,一生下来就被丢在了医院里,连名字都是医生凑在一块儿给取的。   听说未婚、未成年、父不明、有偿交际,一位母亲身上最不该有的四个标签,一下被他碰了个大满贯。   可以说被抛弃这件事,估计在他投胎前就被白纸黑字地写在了命格上,这辈子注定是躲不掉了。   就这样,两年后被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浑身是伤的展锋,在他刚满十岁的那一天,和六岁的林言之在京华市一家普普通通的孤儿院里相遇了。   展锋有多讨厌他那个六岁的弟弟,就有多喜欢这个同样六岁的林言之。   原因很简单,林言之和他那个弟弟哪儿哪儿都不一样。   他弟弟学会了他妈哭喊打闹的那一套,林言之平日里则安静地像个假人。   他弟弟觊觎他所有东西,林言之则是连他这个人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他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家里是有求必应的小祖宗,林言之则让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展锋这辈子见过的那么多小孩儿里,林言之是最干净、最好看、也是最合他眼缘的那一个。   林言之干净的理由倒也简单,没有人愿意和他玩儿。太阳升起,他就孤零零地搬个小板凳往上一坐,等太阳落下就回到宿舍里蒙头睡觉,想弄脏都没地儿下手。   在展锋之前,不是没人看上过林言之。这么个模样好看的弟弟要是能领出去显摆显摆,想来还是挺长面儿的。   不过后来都被劝退了不说,还给那些人留下足够纠缠整个童年时光的心理阴影。   记得有一次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看一群蚂蚁吃蚂蚱。大家都被这以小博大的精彩战斗给吸引了,看得是目不转睛。   路过的林言之停下脚步,歪着头面无表情地建议道:“你们等它吃饱后再踩扁它,就可以看到蚂蚱的尸体从它们的肚子里被挤出来。”   就在所有人一哄而散跑去打小报告的时候,展锋来了。   他扯着嗓子大吼:“都给我站住!我看是谁敢去告小言的状!”   见众人四散逃开、抓都抓不住后,他又连忙林言之喊道:“小言!我给你拦住它们!你快来踩!”   展锋迈着八字步挡住了到处逃窜的蚂蚁,眼巴巴地等着林言之来踩。   你要问展锋是真想看虫子尸体吗?   当然不想,但他想看林言之开心。   这一次,展锋哥哥终于“哗啦”一声,成功敲碎了林言之小朋友的心防。   长大后,展锋偶尔会内心阴暗地庆幸,幸好他的小言不正常,不然就小言那稀罕人的模样,哪还轮得到他啊。   情人眼里出西施,莫过如是。   两个人像块黏在一起的橡皮糖,一贴就贴了十八年。   这十八年间,展锋也学到了一个词,叫High Functioning 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简称HFASPD,也就是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林言之没有同理心,感受不到羞耻、恐惧、愧疚、尴尬、悲伤,这些所谓的人之常情,也无法信任他人,更无法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   他那生来就与众不同的大脑,注定他会成为一个极度自我的人。   但展锋出现得太早也太巧。   早到让仍处在模仿期的林言之不自觉地复制、学习他的一言一行,巧到在林言之自我认知尚未完全建立时,便阴差阳错地住进了他的心房。   以至后来,展锋成了林言之感受这个世界唯一的渠道。他会因为展锋开心而开心,展锋难过而难过,从展锋无微不至的照顾中获取安全感,也在展锋无止无尽的爱里学习信任。   而林言之于展锋而言,是他的世界。   这么说似乎有些没来由,但展锋只知道当那个小小的人儿第一次靠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展锋空了大半的心突然就被补上了。   当林言之被他逗笑时,展锋会觉得穿着破了洞的球鞋也没啥不好。   当两人相伴离开孤儿院时,只要能紧紧握住林言之的手,只要一转过头看见他在,就会让展锋停止不安。   有他在,何处不是家。   两个人的爱来得水到渠成,最后也爱得情深似海。   曾有人将他俩比做一根双生的藤蔓,互相依附,互相汲取营养,谁离了谁都好不了。   林言之从生物科学专业毕业后,被国家聘请,成为了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的一名研究员。展锋则入了伍,这样他的职业也能勉强靠上国家二字。   后来靠着攻破大规模流行性传染病,林言之破格成为了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院士。   展锋则在出色完成几十次危险任务后,开始独立带领一支特别行动队。   再后来,林言之还是那个享誉国际的院士,展锋却在一次任务中被炸成渣。   时至今日,他连人都不是了。 第七章 捡回来的第七天   林言之有些心不在焉地调着台。   电视被调到了静音,只见主持人衣着靓丽、神采飞扬,笑得格外灿烂,嘴一张一合的,不知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喜讯。   亮起的手机屏幕里是张熟悉的脸。   “言之啊,你这昨儿才刚报道,今天怎么就又想着要请假了?”视频那头,秦国昌一脸的无奈。   为了让林言之提前返岗一事,他可以说是顶着多方压力来回周旋。   对外说是通过投入工作帮他分散分散注意力,好早日走出悲痛。实际上是秦国昌手里握着块刻不容缓的烫手山芋,急着找人接盘。   奈何整所研究院内,除了林言之以外,还真没人能把它接过去。   烫手山芋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通过药物干预影响遗传病患病几率。光是听这冗长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攻坚克难的大课题。   这项目可以称得上是一场耗时悠久、投入巨大、前路不明的马拉松。   在项目最初起草的时候,大家无不是牟足了劲儿,心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好愿景。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反倒成了这么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棋盘越下越大,也越下越乱,涉及到的领域越来越广,也越来越深。   可以说放眼整个生物科学界,已经没有几个能兜住它的人了。   当初提出这一课题的上一任院长李荣辉已逝世多年。自他以后,项目进度可以说是无限趋近于停滞,但经费消耗和人力投入却有增无减。   今年又赶上研究院十年一度的内部大审,现下正是决定要不要叫停项目的关键节点。   秦国昌思来想去,无论是出于情怀还是其他原因,终究不愿让这场两代人跑了十几年、投入上百亿的马拉松,临到终了连个结果都给不出来。   抱着拼一把的心思,他力排众议、直接拍板决定将项目交到林言之手里,由他来全权负责。哪成想这项目交接才起了个头,一大早突然收到林言之“撂挑子不干了”的消息。   电话那头,林言之面色冷淡,一边听他声泪俱下地罗列着为了能让自己提早复岗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缠着的纱布解开。   红肿狰狞、布满缝合线的伤口在镜头前晃了晃,秦国昌那边瞬间噤了声。   林言之声音里透出些漫不经心,和那有些吓人的伤口形成对比,“院长您既然这么有本事,不如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让伤口瞬间愈合的法子。等你想到了,我立马回到岗位上给你当牛做马,如何?”   秦国昌眉头紧皱,沉声道:“你这又是怎么搞的?”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多余。   除了林言之本人,谁有那本事能在二十四小时站岗的特种兵眼皮子底下,把人伤成这样。   林言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水,看样子也没打算要回答他的明知故问。   “哎,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些什么好。”   秦国昌顿了顿,犹豫片刻后缓声劝道:“言之啊,别怪老师我多嘴,小展他已经不在了,你也该慢慢学会照顾自己才对。”   林言之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浅灰色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声音又低又沉,“他在还是不在,不由你们说了算。”   他抬眸看向屏幕对面的老人,“老师,既然不想让我怪你多嘴,那就不要多嘴。”   秦国昌叹了口气,终究是不敢再劝下去。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请假的事儿我知道了,你先把伤口包好吧。”   林言之低下头继续摆弄起水瓶,饶有兴致地看着被离心力带着转圈的水波从大到小,从有到无。   “不会。”   “不会包扎你还拆得那么起劲?!”   能让一向笑容可掬的秦国昌秦老院长屡屡失态的人,这世间屈指可数,好巧不巧林言之正是其中之一。   这通视频电话打了二十来分钟,大半时间都拿来听秦国昌半真半假地诉苦,林言为数不多的耐心也所剩无几。   “项目截止目前的实验资料找人给我送过来,这几日我先在家办公。”   “那也行,你这几天就先把材料摸透。”   秦国昌面上一喜,还要再说两句“好好养伤”、“注意休息”之类的客气话,视频那边已经暗了下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林啊,进来一下。”   “院长,您叫我。”   秦国昌正要吩咐林秘书把早就整理好的资料拿去送给林言之,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你去叫秦梧研究员过来一趟。”   “好的,院长。”   *****   “叮咚、叮咚、叮咚——”   言之哥是不是出去了?   秦梧正想着,门突然开了。   林言之看了眼大包小包的小助理并未惊讶,转身走回了沙发上窝着。   他既没有开口让秦梧离开,也没有丝毫要表示欢迎的意思。   不过在秦梧看来,门没甩在自己脸上,这已经是他今日心情尚可的证明。   林言之手肘撑在沙发上,歪着脑袋侧身缩进了靠垫堆成的小山里,修长的双腿蜷缩着塞进沙发,半阖着眼打量着进进出出的秦梧。   那模样特别像是只被从睡梦中吵醒的大猫,正甩着尾巴百无聊赖地盯着猎物,仿佛在思考一会儿该从哪儿下嘴。   不过若是心理医生陆青在这儿,只怕会嗤笑一声:这哪里是只懒洋洋的大猫,分明是条盘踞在藤蔓间、竖瞳冰冷、伸缩着蛇信的巨蟒,正在等待时机将恭候已久的猎物吞咽入腹。   秦梧呼哧呼哧地把一箱又一箱的资料搬进屋内,难得一次的体力劳动让他脸颊烧得通红。   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找准时机偷偷看向林言之。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工作场合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关好门后,秦梧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礼品袋,走上前红着脸同林言之问道:“林院士,资料给您放在玄关里了。您看可以吗?”   “袋子里是什么。”   林言之睁开眼抬眸看向秦梧,尚未聚焦的瞳孔里透出些懒懒的倦意。   “正好赶上饭点,我就想着顺道给您带点儿饭菜过来。”   “你精心设计好的正好,确实很好。”   林言之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了靠枕里。宽松的上衣随着他的动作被掀起大半,露出一截线条好看的腰身。   客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隐约听到秦梧若有若无的喘息声,他手里还高举着袋子,一时也忘记放下。   “会做海鲜粥吗?”   闷闷的声音从沙发里传了出来。   秦梧愣了一下,明知他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还是赶忙连连点头。   “会,会做。”   见他吭吭哧哧答完后就站在原地没了动静,林言之转过头有些不耐道:“你还在等什么?”   “啊?您要吃我做的?”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秦梧原本算是聪明的脑袋此时也成了一坨浆糊。   平日里别说吃他亲手做的东西了,但凡是经他人之手碰过的,赶上林言之心情不佳的时候都会觉得厌恶。   秦梧眼中的林言之,就像一位蛮不讲理的霸主,领地意识强且不说,还特爱把地盘圈得大大的,足够广的空间里只允许他和展锋两人进进出出。   所以倒不是秦梧沉不住气,而是确实有些恍然如梦的受宠若惊。   “嗯,胃痛,做一碗给我。”   “啊,好!我、我这就去做。”   他话语间偶然流露出的一丝脆弱让秦梧慌了神。他一边赶忙应下,一边手忙脚乱地进到厨房里倒腾起来,眼神时不时飘向躺在沙发上假寐的男人。   房门紧闭的侧卧里,一道黑影透过门缝,死死盯住了那道在厨房里忙碌着的身影。   抠在墙上仿若五指的触手越发用力,直到听到墙皮因不堪折磨发出‘吱啦’声,黑影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   【林言之,是我的——】   【是我的——】   【我的!】   *****   半小时后,秦梧端着粥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旁。   林言之背对着他似乎已经睡熟。   “言之哥……那个,林院士?”   言之哥的称呼刚喊出声,秦梧赶忙改口补救。见林言之没有反应后,他悄悄松了口气。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明,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他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动弹,直到秦梧又叫了几声后才转过身。   “林院士,那个,粥好了。”   “嗯。”   不大的一碗粥里,目测配料至少占去一半,颜色鲜艳的虾仁和白嫩的鱼肉满到冒出了头,足以见煮粥人的心思。   林言之接过粥碗,右手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被色白如纸的皮肤衬得格外显眼。   “您受伤了?!”   林言之抬眸看了眼身前面露急色的小助理,“你爷爷没告诉你?”   “爷爷他只是说您请病假了。”   “呵。”   林言之轻声笑道:“都想着登堂入室了,准备得还这么不充分?”   他拿开汤勺,就着碗壁喝了一口后皱起了眉,“如果下次有人问你会不会做海鲜粥,还请你如实回答不会。”   “这叫海鲜拌饭,不叫粥。”   秦梧脸上又红又白,接回粥碗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托在碗底的指尖不自觉地搅在一起。   “要不,我、我再给您做些别的吧那个,甜粥,甜粥我做得还行,爷爷他们都喜欢吃。”   林言之双手撑在沙发上缓缓站起身,几缕殷红的血丝从伤口处挤了出来。   “林院士,您的手——”   不等秦梧把话说完,林言之就转身走向卧室。   关门前,他抬手指了指玄关处堆着的箱子,“搬进客厅里,把资料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依次摆到茶几上。”   “啊,好、好的!”   见林言之没有要赶他走,秦梧顿时松了口气。十来个三十多斤重的箱子搬进搬出,他倒也不嫌累。   心中理智的那一面忍不住自嘲。   还记得他刚进研究院那会儿,有同事跟他开玩笑,说但凡能喜欢上林言之的,一定有受虐倾向。   起初他还把这些话当成八卦,听得有滋有味,没想到不久之后,发现小丑竟然是自己。   但彼时展锋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二人间说上一句情比金坚都毫不夸张。而对于自己在林言之心中约等于零的地位,秦梧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即便他有心插足,也明白哪怕他把自己洗刷干净躺床上摆好姿势,林言之也不会对他有一丁点兴趣。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如今展锋尸骨无存,林言之已是孑然一人。既然当初展锋能走进他心里,那他秦梧为什么不可以。   展锋能照顾他,能看懂他的所思所想,能为了他披荆斩棘。就算现在的自己还做不到像展锋那般体贴入微,但为了林言之,他愿意去学,就像他学习怎么做饭一样。   展锋能欣赏林言之所有的好,也能包容林言之所有的坏,他秦梧也可以。   他甚至不曾奢望过成为下一个展锋。只要能把秦梧这个名字留在林言之心里,他所做的一切就不是徒劳。   抱着这样的信念,就算被旁人骂作卑微可怜,秦梧都认了。   一墙之隔的侧卧里,黑影看不出形状的眼中透出股戾气。他像是只被侵入领地的野兽,心中崩裂开的不安和怒意让他几乎失控。   【这是我和小言的家——】   【滚出去——】   【滚出去!】   【不然,就永远留下来——】   黑影紧绷着的身体突然颤了一下,他猛地退到了房间深处,方才恍惚间爆发出的杀意尽数消散。   【我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无法再站在阳光下,无法像从前那样甘之若饴地照顾着林言之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享受着被他完全依赖所带来的满足,更得意于能够成为他人生中唯一的一个例外。   若是有人能代替他全心全意爱着林言之,替他照顾好他。   这难道不好吗?   【呵。】   【不好!当然不好!】   黑影体内突然伸出无数条细长的触手,四周的墙壁完全被雾黑色蠕动着的液体所覆盖。   【怪物又如何?!】   【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   【林言之——】   【永远都只会是我展锋的!】 第八章 捡回来的第八天   等林言之从卧室出来时,窗外已是明月高悬,万家灯火也熄灭过半。   秦梧赶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怀里环着个胖乎乎的小抱枕,看上去还有点儿眼熟,像是不久前林言之枕着的那个。   “林院士,您醒了。”   “你怎么还没走。”   林言之声音有些沙哑,宽松的衣领被睡得皱皱褶褶,行走间隐隐看到形状分明的锁骨。   见他从冰箱里拿了瓶还冒着凉气儿的苏打水出来,秦梧忙道:“林院士,保温壶里有热水,我给您倒一杯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回答他的,是苏打水瓶盖被拧开后的气流声。   “林院士,您手上的伤——”   “你该走了。”   看着他右手上红肿渗血的伤口,秦梧心中阵阵发紧,心房像是被一只手捏着,有些憋闷,“要不我去叫吴海进来,让他帮您把伤口包好。”   林言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苏打水,任由冰冷的气泡在空荡荡的胃里上蹿下跳。   见他没有拒绝,秦梧便大着胆子当做是默认了,随即一刻都不敢耽误,抬脚就往门口走。   “明天来的时候,给我带够成年人一个月用量的丁酰苯类神经阻滞剂。”   秦梧闻言先是一喜,听到后头又愣了愣。   “神经阻滞剂?您要这个做什么?”   “头疼。”   林言之放下水瓶,神情冷淡地回道。   秦梧心有疑惑还想再问,不等开口就听他继续说道:“做甜粥的食材我这儿没有,记得自己带过来。”   秦梧脸上一红,赶忙点头应下。   “好的!那个,可以的话我再给您炒几道菜,或是做点面点,像是馒头花卷什么的。多做些您到时候还可以冻起来,以后拿出来蒸一下就能吃了。”   “太晚了,你该走了。”   同样一句“你该走了”,秦梧这会儿却听得心里暖乎乎的,同林言之道了句晚安后就往门口走去。   “靠垫。”   “啊?”   林言之抬手指了指他怀里紧紧抱着不放的物件。   秦梧眨了眨眼,低头一看,脸唰的一下红了起来,赶忙小跑着把它放回沙发上。   “怎么,临走还要带点纪念品回去?”林言之似笑非笑地看向秦梧。   “没,那个,林院士晚安。”   “您好好休息,明、明天见。”   秦梧通红着脸快步走了出去,半敞着的房门都忘了关。   屋内,林言之嘴角勾起的弧度消失不见。他神色不明地看向玄关的方向,挂有衣物的柜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像是野兽才会发出的嘶吼声。   声音不大,乍听上去有些失真。   下一秒再听,一切又归于平静,方才那细微的奇怪响动仿佛只是错觉。   林言之拿起电视遥控器,夜间新闻主持人带着京华口音的普通话将空荡荡的客厅填满,过分激昂的嗓音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热闹。   “扣、扣、扣——”   勤务员吴海敲了敲虚掩着的门,待听到回应后才推门进去。   “林院士,那位姓秦的研究员说您的伤口需要再重新包一下?”   屋内,修长却又略显单薄的身影斜斜地倚在窗边。林言之透过玻璃,神色专注地看着夜空。   今夜月明星稀,   是个照亮归路的好时候。   哥,你该回来了。   客卧里,黑影透过门缝看着吴海给他把伤口重新消毒包扎好,蜷成一团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些。   【小言在利用秦梧。】   【神经阻滞剂——】   【那不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和狂躁症的抗精神病药物吗?】   【小言要这个做什么?还要足够一个月用量的。】   【自己吃?不对——】   展锋看向玄关处的衣柜,刚刚那阵古怪的动静绝不是他的错觉。   *****   黑影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时不时顺着墙缝往前爬去,走出去没一米就又退了回来,把“坐立不安”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距离秦梧送来神经阻滞剂已经过去了五天,林言之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地下室里。   展锋试图找过除暗门外其他进入地下室的方法。奈何他绕着房屋的下水系统连着转了好几天,与地下室相通的管道没找到不说,连必要的通风口都没见着。   换句话讲,这座地下室与外界处在一个完全隔离的状态,很可能连最基本的空气和水都不互通。   那材质特殊的金属隔板不只用在了暗门上,更是包裹住了整座地下室,将一切信号和探测隔绝在外。   目前来看,去往地下室唯一的通道,只有那扇严丝合缝的暗门。   虽说是每隔一小时通话一次,实际上吴海打电话的时间间隔并不固定,但林言之却总能在电话响起后的三声内从地下室里出来。   如果展锋猜得不错,小言可能在通过什么方式监控着吴海的一举一动,或者更简单点儿,监视自己或他的手机。   但让展锋最为担心的并不是林言之在地下室里做什么,而是他这几日来的状态。   接连五天下来,林言之用在吃饭睡觉上的时间极少,整个人却丝毫不见疲色,精神长时间保持在一个高度亢奋的状态中。   展锋总觉得他在迫切地期待着,或是在等待着什么。   对于一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患者,这可以说是再危险不过的情绪。   这个危险不只是对他人,更是对林言之自己。这种状况下的他如同行走在失控的边缘,往左一步是地狱,往右一步还是地狱,只能在细如钢丝的路上摇摆求生,艰难地保持清醒。   “叮铃铃——”   【一。】   “叮铃铃——”   【二。】   “叮铃铃——”   【三。】   展锋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三声过后,刺耳的铃声还在孜孜不倦地响着,玄关那头却毫无动静。   又过去了大概半分钟,亮起的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   展锋仿佛已经能看到吴海打开车门,快步从马路对面走来。   “叮铃铃——”   安静了十秒不到的手机又一次尽职尽责地响了起来。一墙之隔的屋外,吴海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伸手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备用钥匙。   “喂。”   吴海愣了愣,刚刚插进门锁的钥匙才转了一半。   “说话。”   林言之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大对,但吴海一时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他试探着问道:“林院士,在忙吗?您刚刚怎么没接电话?”   作为一个自认合格的特种兵,吴海不是那种会放任怀疑滋生却不作为的人。他一边口气自然地同林言之搭着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锁。   “呵。”   林言之低笑了一声,嗓子里像是装了块磁铁,有些沙哑的声音吸附起电话那头的微弱电流,“忙?当然是在忙,你听我的声音像是在做什么?”   不等吴海反应过来,就听林言之像是把话筒凑到了唇边,有些凌乱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一下下打进他耳蜗深处,带来阵阵恼人的痒意。   吴海下意识地赶紧把手机拿远。   林言之不断加重的喘息声越发剧烈,就像生怕他听不清似的。   片刻后大概是玩够了,他呼吸一缓,低声笑道:“我在忙着开飞机。这架飞机又大又持久,得花好些时间才能开好。”   吴海手上开门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表情透着点儿说不出的尴尬。要是这会儿他还不明白林言之在说什么,那么多年的部队也算白呆了。   “飞机上的副驾驶座还空着,有没有兴趣进来一块儿。”   “咳咳,那啥,我一陆兵兵种的,恐高,您还是自己个开吧。您好好开,开个好的。”   林言之的话放在别人那里是邀请,在吴海这里简直就是大灰狼来找小白羊开派对,妥妥一个不怀好意。   他有的没的瞎说一通,抽走钥匙逃也似的回了车上。吴海坐在驾驶位上打了个大大的激灵,又连着灌下好几口热水才稍稍缓过神来。   “我的亲娘,这他娘都什么玩意。”   屋内,林言之透过纱帘看着吴海回到车里,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手机屏幕一滴滴打在地板上。   殷红色的脚印从暗门内一路延伸到玄关,纯白色的家居服大半都被鲜血染红,他握住电话的手也在发着抖。   方才的对话耗掉了他大半力气,林言之眼前有些发黑,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低头看着身上的鲜血,淡灰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刺眼的殷红,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   “为什么?”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不,我不会错!”   “不对……我也会错的、会错的……”   展锋在见到林言之出来的那一刻就失了冷静,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但刚到门边,他就很快意识到那些血迹并不是林言之的。   且不说这么大的出血量寻常人根本没有活路,那血液的味道和颜色也透着些古怪。   硬要形容的话,那味道就像是沉在海底的生铁,被盐分腐蚀多年后乍然捞出水面,又腥又咸还带着点铁锈味的气息缓缓挥发开来,存在感极强。   颜色比起正常血液也要暗沉得多。那么深那么浓的红色,展锋也只在一位患有严重心脑血管疾病、即将离世的老人身上看到过。   但即便这血不是林言之的,他此时的状态也让展锋的心坠入谷底。   染血的手机掉落在一旁,林言之双手环着膝盖,那么个手长腿长的人,却把自己用力缩成一团躲在墙角。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幅度之大隔着好几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错了……哥……是我错了吗?”   “哥……哥……”   “我错了……哥……”   展锋再也沉不住气,他从未见到过林言之这般模样。   这种脆弱到,仿佛再多一分、多一秒,多一点、多一下,他都要垮了。   【小言——】   明明连人都不是了,他的心怎么还能疼得这么厉害,厉害到展锋已记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藏起来,又因为什么才不敢去见他。   那些本来显而易见的理由,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值一提。展锋只知道,面前这个比他命还要重要的人,现在好难过,难过到就快要窒息了。   躲在阴暗里的黑影向前爬去。   正午的阳光透过缝隙照入屋内,在两人间架起一道无形的墙,也将并不宽敞的玄关一分为二。   一面是暗,另一面还是暗。   只有中间那座由光线构成的高墙,灼灼生辉。   林言之手扶着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就在与他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黑影脚下一顿,默默退回了原处。   林言之的表情过于平静,方才那情绪失控的一幕像是不曾发生过。藏在衣柜里的暗门慢慢合拢,他脚步有些不稳地朝浴室走去。   客厅里先前铺着的绒毛地毯在不幸经历过“浴室镜事件”后被全部撤掉,新定制的还没到货,一直惨遭埋没的大理石地砖终于得见天日,没想到也没能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浴室内,林言之不厌其烦地反复冲洗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一点点将藏进指甲缝里的血痂抠干洗净,粉红色的血水顺着管道流入地下。   宽松的袖口被他顺手卷起,过分白皙的皮肤衬得手肘处五道形似抓痕的细长伤口格外扎眼。   带血的衣物在剪碎后混着清水塞进了料理机,顷刻间就被打成浆液,伴随着马桶的抽水声流入大海消失不见。   地板上尚未干透的血迹,也被浸满柠檬汁的毛巾轻而易举地擦去。   过了没一会儿,几条毛巾也步了衣服的后尘。   新风系统很快就将有些刺鼻的柠檬香气稀释排出。半刻钟后,屋内便只剩下淡淡的余味,闻起来甚至还有几分心旷神怡。   擦拭一新的手机也被原封不动地放回了玄关处的小几上。沐浴后,林言之取来充电线,给徘徊在关机边缘的手机接上电源。   他转过身刚走开没两步,手机那头就又传出了熟悉的铃声。   “林院士,您睡了吗?”   “你猜。”   “咳,那您好好休息。”   例行的“查岗”让这一天显得如用过往的每一日般稀疏平常,林言之的语气和声音自然到让身为侦察兵的吴海都察觉不出异样。   挂断电话后,造价昂贵的料理机被他慢条斯理地拆分开,一点点清洗干净。   十来个色彩亮丽、形状饱满的柠檬还堆在水槽里。林言之格外耐心地将柠檬挨个洗好后打成果汁,又挑了个足够好看的杯子给它做容器。   柠檬汁的香气没一会儿就飘散开来,同原先的味道混为一体,本就几不可查的锈腥味被彻底盖了过去。   屋内那股柠檬特有的余香,和垃圾桶里满满的柠檬“尸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林言之绕过餐桌,缓步朝卧室走去。   刚走出两步他突然身形一晃。   展锋暗道一声不好,赶忙从藏身的侧卧里冲了出来。   【小言——!】 第九章 捡回来的第九天   太阳穴像是个喝多了的醉汉,上蹿下跳地蹦着迪,没完没了的头痛硬是把林言之给疼醒了。   睁开眼,纯白色天花板,还有那古早风格的吊顶映入眼帘,地板上来苏水的味道即刺鼻又熟悉。   林言之扶着床缓缓坐起身。   手背上扎着的针头有些回血,那缕殷红色看得他越发烦躁,便索性直接把针管给拔了下来。   天刚蒙蒙亮,熬了一夜的吴海耐不住困意,稍有放松就在沙发上迷糊着了。   听到病床那边的动静后,他“唰”地一下蹿了起来,下意识就先来了套稍息立正加敬礼,和林言之小眼瞪大眼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林院士,您醒啦!”   “嗯,你也醒了?”   吴海脸上一红,有点儿尴尬地伸手挠了挠脑袋。作为一位前任侦察兵,看着目标能把自己给看睡着了,讲出去也确实丢脸。   林言之掀开被子想要起身,那摇摇晃晃的样子看得吴海心里一颠一颠的,生怕他再摔上一跤弄出个脑震荡来。   他赶紧快步走到床边,想压着他躺回去又不太敢上手,只好一脸苦色道:“林院士,您可躺好吧,别瞎动弹了。”   “小吴说得没错。”   身穿白大褂的高大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毫不客气地一把就给林言之摁回了床上,那手法别提有多利索了。   看得平日里束手束脚的吴海心里一阵痛快,就差在旁拍手叫绝。林言之格外好推倒的样子让他也有些手痒,恨不能跟着上去推他一把过过瘾。   “柳秦宵,起开。”   “小言弟弟,请叫我柳大哥。”   柳秦宵按住林言之的动作太过娴熟,一看就不是初犯了。   林言之自己是不知道他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本就偏白的肤色,这会儿跟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打印纸似的,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还浸着薄薄一层冷汗。   就凭他现在这副样子,怕是跑到走廊里随便找个担架往上面一躺,下一秒就有人把他往停尸间里推。   都搞成这德行了,还敢一醒来就开始作妖,自顾自地把针头拔掉不说,整个人都在发抖还一秒都不消停。   柳秦宵自诩涵养佳、脾气好,这会儿都有点儿压不住火气。   在医生眼里有两种病人最为棘手:   一是关系户;   二是不遵守医嘱任性妄为的。   林言之倒好,两点都占了个全乎。   “林言之,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镇定剂。你再动一下,我敢保证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让你除了这张病床外哪儿都去不了。”   柳秦宵笑得满面春风的时候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冷下脸后更是一张标准的坏人脸。   站在一旁的吴海悄悄退到角落里把自己藏藏好,免得被战火殃及。   “威胁的话可不是只有你会说。”   林言之不知什么时候把拔掉的针头握在了掌心里,他手上刚一用力,鲜血便顺着指缝挤了出来。   他手上越是用力,脸上就笑得越发好看,“柳大哥,你推你的镇定剂,我割我的大动脉,倒不如我们比比看谁的手速更快?”   柳秦宵每见林言之一次,脸上的皱纹都得多上一条。   对于林言之能疯到什么程度,他可以说是深有体会。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柳秦宵也不敢真跟他拧巴着来,但心头乱窜的火气也没那么容易平息。   他抬头撇了眼站在角落里的吴海,“小吴!你去把秦护士长叫来!我今天怎么着都得给他来上一针!”   “啊?真打啊?!”   “打不到他身上就打你身上。我看你这段时间也累得够呛,正好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柳秦宵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吴海一激灵,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找护士长。那“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搞得跟要诀别似的,柳秦宵好险没笑出声。   病房内,柳秦宵神色一正。   “小言,你胳膊上的抓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动作强硬地从林言之手里拿走针头,又去取来酒精棉签给伤口清理消毒。   “吴海看到了吗?”   “放心,没让他瞧见。”   林言之由着他帮自己处理伤口,一言不发靠在床头的样子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乖巧,丝毫不见方才的不驯。   光是看他这副样子,柳秦宵就知道林言之是不打算回答自己方才的问话了。他倒也没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转而沉声道:“小言,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林言之看着染血的掌心没有回话。   柳秦宵叹了口气,“小言,小锋他从小到大即便是身无分文,哪怕靠偷靠骗、靠抢靠砸都要把你照顾好。你要知道他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如今这么糟践自己身体的。”   见林言之不为所动,柳秦宵眉头一皱心头有些冒火,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检查报告。   “好,你说你不清楚,那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知道。中度贫血、低血压、严重脱水、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神经性头痛、胃溃疡、窦性心律不齐。”   念着念着柳秦宵自己都觉得好笑,“就你这病例,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华国还没解放呢!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一个院士是缺吃了还是少穿了,能把自己搞出个严重脱水外加营养不良?你是水龙头不会开还是饭不会买?!”   “会开,懒得买。”   林言之神色平静,方才那一长串危言耸听的病症,在他听来和报菜名也没什么区别,还没人报菜名的来得押韵热闹。   “林言之!你他妈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你差点就胃穿孔了你知不知道?!”   柳秦宵这下是真的动了怒,足足有指尖厚的检查报告被狠狠摔在床上。写满黑字的白纸跟大片雪花似的,飘得到处都是。   “你也是真能干!小锋他走了还不到半年,医院里印有你名字的病例都他妈能订成上中下三册了!”   柳秦宵重重地喘了口粗气,看着面前苍白清瘦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顿了顿,缓下声音继续道:“小言,你想没想过,要是让展锋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他得心疼成什么样?”   林言之双手十指紧紧抠在床边的铁架上,指尖泛着不健康的白,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他真会心疼,那就让他回来,回来继续把我照顾好。”   “小言……”   柳秦宵终究还是不忍心再说下去。   “展锋死了。”   “展锋他尸骨无存。”   “锋哥他已经不在了。”   “展锋他不会再回来了。”   类似的话被无数人,以不同方式反反复复地告诉林言之知道。其中有的人是真心希望他能看开,有的却是故意刺激他发疯好看他笑话,也有的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就是这么个大家都渐渐接受了的事实,林言之却以自己的方式抗拒着。   无论是谁同他讲,又或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说,甚至把展锋能找到的尸体碎末连同基因检测结果都摆到了林言之眼皮子底下,他都能当作看不见、听不到,也懂不了。   一个明明比所有人都要聪明的人,偏偏在这件事上当起了傻子、瞎子、聋子。   “我要出院。”   “嘭——!”   柳秦宵仿佛听到自己血管炸裂开的声音,感情他方才那番口舌就是对牛谈情,屁用不顶。   “不行!”   “三天,三天后我就出院。”   不等柳秦宵开口,林言之继续道:“我的病假只批到了下周一。秦国昌这次为了能让我提前复岗欠下不少人情,我再不回去做点儿成绩出来,恐怕就得让他来替我背锅了。”   林言之难得这般有理有据地解释给他听,倒弄得柳秦宵不好再一口回绝。   “好了好了,三天后再说吧。你要是真想早点回去工作,就先给我踏踏实实地好好养着。”   柳秦宵这边话刚说完,就看林言之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林言之!你他妈是爱露头的地鼠吗?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林言之有些无语地看向柳秦宵,“这位柳大哥,你管天管地还能管病人拉屎撒尿?”   “你躺好等着,我给你拿个尿壶过来。”   “滚!”   柳秦宵被林言之一把推开。他倒也不生气,微笑着目送他去上厕所,那眼神跟慈母送游子上路似的,硬是把林言之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要说柳秦宵、林言之还有展锋三人的关系,发小二字应该还算比较准确。   不过他们三人倒也不是打小认识。   因为一件事,展锋不得不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带着当时只有九岁的林言之离开了孤儿院。   好在展锋自小生得壮实、个子又高、力气也大,再加上那时候管得还不算严,就一直混在建筑工地里干活。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即便他平日里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也难保没有受伤的时候,好在遇到的工头还算靠谱,每次有点什么事都给负责。   这么个大小孩儿带着小小孩儿的组合在医院里出现的次数多了,也就吸引了当时在医院里实习的柳秦宵的注意。   柳秦宵的爸妈都是无国界医生,他从小到大跟着父母走南闯北,也算是半个□□湖,一眼就看出展锋年龄造假。   不过彼时他正是年少意气、爱当英雄的年纪,不仅没当面拆穿展锋,还单方面地认下他当弟弟,年纪轻轻就带起了孩子。   比起展锋,柳秦宵对林言之的印象并不怎么好。明明是两个要家没家、要钱没钱的小孩儿,林言之却被展锋给养成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模样。   而且林言之给他的感觉很糟糕。   偶尔展锋脱不开身时,会把林言之带到医院里托他帮忙看顾。   十岁不到的小屁孩却安静地像个哑巴,常常一整天下来一言不发。   不过林言之也是真的长得好。   医院里的小护士们一开始时还老爱逗他,但只要展锋不在,他就仿佛是个被拆掉了电池的玩偶,要不是还知道自己去吃饭上厕所,跟个假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这也搞得柳秦宵一度以为他自闭。   后来等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那哪里是自我封闭,根本就是在用沉默的方式表达着对所有无关人等的不屑。   话又说回来,林言之在生物科学上的天赋还是柳秦宵发现的。   平日里见他往角落里一坐,之后一整天都闷不吭声,却不知怎么就能记住医生们讨论时说的所有话,还记得一字不差,甚至还会主动去读那些厚到让柳秦宵看都看不进去的书。   柳秦宵将这事儿告诉了展锋后,展锋便想也不想地把所有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随后在柳父柳母的帮助下,硬是把林言之塞进了京华市里还算有名的私人院校。   林言之被展锋照顾得太好,在一堆少爷小姐的学校里居然也不显突兀。   他在生物科学上的天赋也是高得可怕,一路又是跳级又是奖学金,那速度跟坐了火箭似的。   年仅二十一岁就从京华大学,这所华国顶流学府博士生毕业,创下了办校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学位获得者记录。   想到这儿,柳秦宵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展锋没死,想必他们三人依旧会维持着不多也不少的联系,过着还算安稳平静的生活。   展锋做他的特种部队队长,林言之当他的生物科学院士,柳秦宵也会继续做他的主任医生。   可惜了。 第十章 捡回来的第十天   “昨天是吴海送我过来的?”   林言之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柳秦宵刚一抬头,就见他近乎全躶地站在眼前,湿哒哒的头发还在滴着水,整个人活像是刚从河里打捞出来。   “林言之!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说过你现在可以洗澡!你这伤口还想不想好了?!”   林言之眼神有些失焦,低下头像是在看着什么没有回话。   柳秦宵无奈地拽着他到床边坐下,又去拿了条干净毛巾搭他脑袋上。他一边暗暗唾弃着自己的老妈子行为,一边咬牙切齿地给他把被热水烫白了的伤口重新清理包扎。   见林言之闷不吭声,柳秦宵有些疑惑道:“想什么呢你?”   林言之抬起指尖有规律地在膝盖上打着转,腿上的皮肤光滑细白,找不出一点瑕疵。他低声又问了一遍:“昨天是不是吴海送我过来的?”   “不是啊。”   柳秦宵解释道:“吴海电话直接打给了我,他跟我说怎么都叫不醒你,听你心率也不稳,让我赶紧叫上救护车一块过去。”   一想起昨天那通电话,他是又气又怕,吴海在电话那头紧张到声音都变了样儿,害得他也跟着提心吊胆了一路,就差提前准备好讣告了。   “我看小吴都快被你搞成创伤后应激障碍了。你可做个人吧,没事儿少折腾自己也少吓唬他。”   林言之搭在膝上的手越来越用力,像是要把膝盖骨徒手挖出来似的。柳秦宵见状皱眉道:“小言,怎么了?”   “你进屋的时候,我在哪儿?”   “卧室啊。”   林言之抬眸直直看向柳秦宵。   “卧室哪儿?!”   柳秦宵被他问得有点懵,“床上啊。”   “我听吴海说,他昨天下午打电话联系不上你就拿备用钥匙进了门,之后见你在卧室里躺着还以为你睡熟了。他又坐在客厅里等了一会儿后觉得不对劲,凑近了才发现你呼吸声不对。”   “床上……”   林言之清楚记得那会儿他头痛到恨不能往太阳穴里捅上一刀。   等他强撑着收拾完后,过度疼痛带得整个人都开始生理性地反胃眩晕,本想回卧室里躺着,但刚走出去没两步就失去了意识。   他有可能出现在厨房的地上,也可能躺在客厅里,甚至是晕倒在爬向卧室的路上都不无可能。   但不用想也知道,就凭他那会儿的身体状况,怎么都没本事自己躺回床上,更不会身上一点摔伤的痕迹都没有。   除非——   除非,有人先一步接住了他。   所以那并不是他的错觉。   “小言?”   “林言之?”   “言之弟弟?”   “好了,别叫魂了。”   柳秦宵连着叫了好几声才见林言之回过神,“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没反应。”   林言之摇了摇头没说话。   柳秦宵最见不得他这装哑巴的样子,皱眉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问那些干嘛?”   “没什么。”   林言之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拿过毛巾擦起了头发,表情也恢复如常。柳秦宵还要再问就被他岔开了话题。   “我睡一会儿,你叫吴海回去把客厅里的资料搬过来,我这几天要看。”   “喂,我这么个‘日理万机’的主任医生,感情在你这儿就是个传话筒呗?”   虽然嘴上说着拒绝的话,柳秦宵还是心口不一地帮他把被子盖好,“快睡你的吧,我知道了。”   等“伺候”着这位祖宗躺平阖眼,柳秦宵也总算能松口气。   昨天进到屋内后,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都没了人色,有那么一瞬间柳秦宵是真的慌了神。   他伸手拉了拉被角,在心里暗叹道:小言,哥可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弟弟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狗屁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   脑中的思绪又乱又重,压得林言之有些喘不上气。他本以为就算能睡着,至少也该噩梦连连。   没想到这一觉却睡得格外踏实。   梦里的自己好像漂浮在半空中,一团熟悉的气息紧紧包裹着他,明明身体不上不下,却又有依有靠。   在光线照不到的病床下,喷涂着白漆的床板背面布满了雾黑色的液体。仔细看去,那黑色液体居然像是活物一般无声无息地蠕动着。   *****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   久违了的安心感让他有些眷恋。   正午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拦在了外面,只有一缕细如蛛丝般的光线悄悄透过缝隙照在他身前。   “睡醒了?”   护士长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重新整理好的病案表,见他醒来便伸手把点滴的速度调快了些。   “秦姨?”   林言之手撑着床想要坐起身,秦兰见状赶忙放下病案,伸手扶他起来后又去拿了个枕头给他垫在腰后。   秦兰看上去大概四、五十岁左右,脸颊上有两道深深的笑纹。她人长得十分面善,周身气质也很温柔,是那种初见就会让人想要亲近的人。   可惜这份温柔在她开口的瞬间被打得稀碎。   “你小子能了啊?这才刚出去了几天就急着回来报道,你是真把医院当家了,啊?!”   在柳秦宵面前还冷着脸的林言之,这会儿竟也不敢造次,乖乖低头认错的模样特别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鹌鹑。   “我错了,秦姨。”   他伸手拽了拽秦兰的衣角,“这次真的是意外。”   秦兰眉毛挑得老高,拿起病案就往他脑袋上呼,“意外?怎么全天下的意外都让你一个人赶上了。我看林言之这名字取得不好!你咋不索性改名叫林意外算了!”   林言之前科太多,为自己辩解起来是要立场没立场,要力度没力度,最后也只能使出杀手锏:   示弱。   “好了好了,秦姨别打了,脑袋晕。”   “这会儿你倒是知道晕了,你把自己不当个人,往死里折腾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秦兰嘴上说得狠厉,却还是掰过他脑袋检查了一下。   “秦姨,我知道错了。”   “一天天的就会说个‘我错了’,我就从没见你改过!成天错了错了的,有个屁用!”   看林言之一副小鹌鹑的样子委委屈屈,秦兰一时心软没忍心再骂,“好了,坐直了,量血压!”   “哦,好。”   刚下手术台就赶了过来的柳秦宵站在门口,看着此情此景是牙也酸心也酸。他忍不住“啧啧”了两声,说起话来一股子柠檬味儿。   “我说林言之小弟弟,你这差别待遇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吧。我天天把你当祖宗伺候都不见你给个好脸,秦姨一来就开始装乖卖巧。”   见柳秦宵一副戏很多的样子,秦兰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我欠秦姨一条命。”   林言之一边乖乖把袖口拢起来,一边神色平淡地回道,这么重的一句话被他说得好像喝水吃饭似的理所当然。   “啪——!”   秦兰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傻小子,胡说什么呢。”   “哎……”   柳秦宵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亏了亏了,要是那次赶过去的是我,岂不是可以收获一个乖巧可人的弟弟。”   林言之方才那话虽听起来夸张,却也是事实。不过他欠下的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展锋的。   *****   十五年前有一件现在听来平平无奇,但在当年却轰动一时的天文景观。   流星雨。   更准确点儿说,猎户座特大流星雨。   那场流星雨来得巧,正好赶上了林言之十二岁生日,展锋偶然听工友们提起后就把这事儿给惦记上了。   之后他天天数着日子,又背着林言之踩好了点,眼前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家弟弟睁大眼睛、面露惊喜时的好看模样。   那天傍晚,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朦朦胧胧的残阳衬得周边景色都像是盖上了一层薄纱。   展锋牵着小言之的手,带着他偷偷摸摸地溜进工地。两人顺着脚手架搭成的临时楼梯爬上了顶层。   那会儿已近深秋,傍晚的风吹起来凉嗖嗖的。空气中飘着甜甜的桂花香气,混着工地上特有钢筋混凝土的味道,显得既虚幻又真实。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紧紧挨在一块,隔着厚厚的外套都能感到对方的体温,大手把小手裹在掌心里捂着,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繁星在陨落前留给这世间最后的绚烂。   那一夜,展锋如愿在林言之眼中看到了星光。要让他来说,那双坠满星辰的眸子漂亮极了,比那什么流星雨还要亮上十倍百倍千倍。   但那一夜,也是展锋第一次见到林言之哭,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林言之也是会哭的。   流星雨结束后夜色已深,建筑工地里黑灯瞎火,隔着一米都看不到人。展锋蹲在上面打着手电,胆战心惊地看着小小一只的弟弟沿着脚手架慢慢爬下去,开始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后悔。   好在工地建筑质量还是过关的,脚手架虽是临时搭的却也稳当。   见林言之顺顺利利地双脚着地后,展锋才敢把憋了老半天的气吐出来,一摸后背,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   “哥,你把手电筒丢下来,我给你打着!”林言之有些稚嫩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展锋朗笑着大声回道:“不用,哥爬这么个小玩意还不是轻轻松松。”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这是展锋在踏空后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句话,下一句就是想让小言快跑。他不能也不想,让林言之见到他坠地后脑浆迸裂的场面。   情况比展锋想得要好,某种程度上也比他想得要坏。   临时搭建的脚手架呈方井状结构,但并不是完全中空的,每隔一米就有一根钢筋斜斜地连在中间,形成对角用来固定架体。   在跌跌撞撞摔下三四米后,展锋的一只腿正巧卡进了钢筋形成的对角里,成了个头在下、脚在上的姿势。   林言之彼时虽然只有十二岁,但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利好面在这一刻显露无疑。他比寻常年幼小孩要冷静太多太多,哪怕手都在抖,却不影响他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求救。   然而两人仅有的一部手机已被摔得四分五裂,林言之话都顾不上说,拔腿就往工地门口跑。   颤抖着的身体再加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让他跑得踉踉跄跄,展锋眼睛里糊着血已经看不大清。   只能隐约见到那一抹瘦瘦小小的身影边跑边摔、边摔边跑,嘴里用他从未听过的哭腔嘶声喊着救命。   然而此时正值深夜,建筑工地外也不是什么灯红酒绿的热闹地方,除了马路上还能见到三不五时飞速开过的车辆外,连个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   林言之看着越靠越近的灯光,计算着时间毫不犹豫地跑到了马路正中央。   “呲呲呲——!” 第十一章 捡回来的第十一天   隔着小臂长短的距离,   出租车堪堪停住了。   许是幼年时营养跟不上,林言之一直到十四五岁才开始猛蹿个子,十二岁时的他比起展锋,低了整整两个头还要多。   那么个又矮又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挡在车身前,坐在车里往过看去也就能勉强瞧见个脑袋。   “要死啊!”   司机惊魂未定地下了车,面前的小家伙脸上不是灰就是泪,衣服上东一条西一道的,一看就是摔的。明明声音都在打颤,难得说起话来却还条理清晰。   “叔叔!哥哥、哥哥他从工地楼顶摔下来了!求求您帮我打电话叫救护车过来好不好?!求求您了!”   大多数孩子自懵懂无知起,就逐渐掌握了如何通过放声大哭、再三央求去达到目的。但在林言之眼中,无论是哭还是求,这两种近乎撒娇耍赖的行为是既陌生又莫名的。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除了反反复复地哀求、没完没了地流泪外,已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了。   “求您了……”   “求求您了……”   见小孩哭得身体都在发抖,司机也顾不上责备,赶紧跑回车上拿了手机出来拨通急救电话。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流星雨的缘故,今夜各式各样的事故频发,急救电话连着打了好几次都是占线。   司机顿时觉得难办,急着赶飞机的乘客早已没了耐心,这会儿正站在车边骂骂咧咧地抱怨,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听得人越发烦躁。   真他妈出门没看黄历,活该我倒霉,连急救电话都打不通。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低头看到一旁的小孩儿还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司机师傅想着要不要先跟他过去看看情况再说,话都到嘴边了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大晚上的,建筑工地里更是黑布隆冬,四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真让他跟着这么个不知道逮哪儿冒出来的孩子溜进去,说实话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见司机频频看向出租车,脚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小言之脸色一白,赶忙带着泣声哀求道:“叔叔,您让我再打一个电话吧!就一个,求求您了!”   司机终究还是心生不忍,咬咬牙把手机递给了他。林言之拼命回想着自己曾见过一次的号码,按在数字键上的手止不住地发着抖。   一阵熬人的“嘟嘟”声过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熟悉的女声。   “喂,您好。”   林言之眼眶一红,“是秦兰阿姨吗?”   “我是,你是?”   “秦阿姨,我是林言之。”   “小言?你是要找秦霄吧。他刚进手术室,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出来。”   “秦阿姨,哥他——”   这晚急诊太多,医院里所有救护车都派了出去,等一辆回来少说也得半小时。   秦兰手里紧紧攥着电话,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想到工地离医院不远,她连外套都顾不上穿,拿着手机调出地图,骑上电瓶车就往过赶。   事实证明她的放心不下是对的。   展锋一直处在慢性失血的状态,再加上被倒吊了快半个小时,露在外面的脚踝都开始发青发白,意识也越发模糊,嘴里一直不清不楚地嘟囔着。   “小言……”   “哥,你不能睡,小言不许你睡。”   “哥,你跟小言说说话呀。”   “小言……快下去……危险……”   林言之爬在了距离地面两三米高的脚手架上,没有多少力气的小手努力撑起展锋的上半身。   架子上能落脚的地方不大,瘦小的身子站得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像是件挂在杆子上的衣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呼呼作响的夜风吹落。   秦兰看得一阵害怕,顾不上多想,蹬掉碍事的皮鞋光着脚就往上爬。她双手高举尽可能把展锋身体抬高好让血液流通,这一举就是整整半个小时。   等医护人员赶到扶她下来时,秦兰的双手还支棱在半空中,想放都放不下去,胳膊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好在秦兰和小言之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展锋救援及时,不久后就康复了,万幸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在展锋出院前,林言之单独跑来找她。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秦姨,我欠你一条命。”   自那以后,即便是在林言之精神濒临崩溃、情绪几近失控的那段时期,他却连一句稍重点儿的话都未曾对秦兰说过。   大约两年前,一种新型高传染性流行病毒从别国带入华国,在入境不久后大规模爆发。作为医护人员的秦兰不眠不休地坚守在第一线,然而时隔半月,就传来了她被感染的消息。   彼时,林言之作为一名新进入华科院不久的普通研究员,主动向秦国昌申请加入病毒研究与攻破,把自己没日没夜地关在实验室里,几乎到了不吃不睡的地步。   两周后,一款以林言之名字首字母命名的特效药:LYZ-ANTI VIRUS FAST POTENCY,简称LYZ-ATVFP,研制成功。   也亏得秦兰对他深信不疑,药物一期试验刚一结束,结果都还没公开她就敢去申请成为志愿者,参与二期临床。   后来证明特效二字是真没掺水分。   林言之也因此被破格授予院士,这一科学领域最高学术称号,成为了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生物科学院士。   柳秦宵还曾开玩笑地说:这功劳应该五五开,林言之占一半,秦兰占另一半。   不过无论原因为何,结果是好的。   林言之的院士之名也确实当得。   *****   深夜,走廊里悄无声息。   房门紧闭的病房内时不时传出几声沙哑的咳嗽,伴随着无力的痛吟。   值班室位于走廊尽头,值守的小护士趴在桌上,面前支着的手机还在尽职尽责地播放着连续剧,手机的主人已经打起了呼噜。   半透明的黑影拉成一条长线,绕过值班台沿着墙壁向前爬去,顺着窄窄的门缝挤进了屋内。   放有病历的档案室里充斥着碳粉特有的味道,其中掺杂了些若有若无的笔墨香气,或厚或薄的病历井然有序地码放在足有人高的架子上。   展锋没用多久就找到了标有“林言之”三个字的文件盒。倒不是他眼尖,只是比起盒子两旁薄薄一层、覆满浮灰的文件袋,这大到足以塞进去一套百科丛书的崭新文件盒实在太过显眼。   一本本病历按照时间顺序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盒内,“林言之”三个黑体加粗的大字印在了每一本的正中央。   展锋一本挨着一本、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地看了过去,密密麻麻的黑色方块化作一头头张牙舞爪的恶兽,一口接着一口,把他的心咬得稀碎。   “林院士,您该不会又自杀了吧!”   吴海那时的话听起来既荒唐又可笑,但这些荒唐和可笑却幻化成了一个个冒着血腥味的字眼,被规规整整地印在白纸之上,订成了一本本沉重到展锋几乎拿不稳的病历。   “如果他真会心疼,那就让他回来,回来继续把我照顾好。”   【小言,你知道吗?】   【我的心好疼——】   【疼得就快要死掉了——】   展锋突然记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季,也一并记起了他曾许给林言之的那个诺言。   他清楚记得那是林言之过完九岁生日后的第三天,有些冷清的孤儿院里来了一对夫妇。   据说是国内有名的儿童及青少年心理健康专家,近些年来一直辗转在全国各地,免费为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提供心理疏导。   展锋的直觉在疯狂叫嚣着,提醒他赶快去把林言之藏起来,藏得远远的。   趁着孩子们像见到了蜂蜜的蜜蜂,叽叽喳喳地围在那对夫妇身边,他拉起林言之躲进了后院。   直到听着前头没了动静,又怕错过每天两次的饭点,展锋才带着林言之绕路回到宿舍,未成想却与那对正要离开的夫妇撞了个正着。   夫妇俩看向二人的眼神温和,嘴边挂着的笑也很是温柔,主动挥手同他们打招呼,声音听起来十分亲切。   但展锋却只想带着林言之走,走得离他们越远越好。   真要说来那天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孤儿院里的老师们安排他俩分别同那对夫妇聊了一会儿,美其名曰心理疏导。   但在展锋看来,那还不到五分钟的谈话就像是老爷夫人在教小乞丐吟诗作画,屁用不顶。   随便应付应付就过去了。   就在他以为这对夫妇只是他与林言之生活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时,一周后,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再一次开进了孤儿院。   展锋扔下手里干到一半的活儿,疯也似的跑去找林言之,却被告知人已经被老师叫去了。   他蹲在办公室门口,头卡在大腿缝里,两只耳朵支棱在外头,一双眼睛看着水渍未干的地板,鼻腔里灌进了一股八四消毒液混着污水的馊味。   屋里头隐约传出来的对话让他的胃紧紧缩成一团,冷冰冰的心也跟着跌进了谷底。   “那就辛苦院长给这孩子再做做工作。”   “行,您二位放心。”   “另外关于给贵院的捐款,三十万虽不多,但希望能帮到这群孩子。”   “哪里的话,三十万能做的已经很多了!”   “那孩子的事儿就拜托你了。”   “您客气嘞!一会儿我就跟这孩子好好说道说道,他还小估计脑子都没转过味儿来呢。您二位可以先去准备材料方便之后办手续。”   院长笑容满面地一路“护送”着夫妇二人离开,那过分积极的态度像是恨不能今天就把林言之打包好,团吧团吧给他们塞到车上去。   展锋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们想要领养林言之。   在弟弟展芒出生的那年,   展锋失去了来自父母的宠爱。   在八岁那年,他失去了家。   之后在被人贩子带走的两年里,   一度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林言之是他唯一有的了,也是他对自己发过誓再也不会失去了的。   那晚,小小的单人床上,展锋像头巨龙,紧紧缠绕住他的宝物不敢放松。   “小言,跟哥走吧。”   “好不好?”   展锋把头埋进了他小小的肩膀,变声期的嗓音没有那么厚重,却带着丝死也不放手的坚决。   “好。”   这可能是展锋这辈子做过最自私的一件事。   一个治愈的希望;   一个可期的未来;   一个温馨健全的家;   一对有能力帮助他的父母;   林言之本可以拥有的一切,被展锋用一句“小言,跟哥走吧”,再加上三个字“好不好”,尽数夺走。   但这也同样是展锋一生都不会后悔的决定。那晚,他抱着怀里又暖又小的人儿暗自许诺:   小言,你想要的,你需要的,   只要是哥有的,哥都给你。   哥没有的,   哥骗来抢来偷来夺来,也要给你。   展锋做到了。   他给了林言之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也给了他友情、亲情,甚至是爱情。他用自己的所有将林言之照顾得滴水不漏。   也用最温柔的手段布下了最深情的陷阱,引导着林言之一步步靠近直至弥足深陷,满足地看着他开始依赖自己,开始爱上自己,也开始离不开自己。   柳秦宵曾说过:如果展锋遇到的不是林言之,那结果必定是场悲剧;而如果林言之遇到的不是展锋,那结果必定是场惨剧。   展锋听过后也只是一笑置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有的只是上天注定和图谋已久。   他从不否认自己在感情上的自私与占有,却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做错了。他不过是用自己的一切作为筹码,去引诱林言之陪他入局。   但这一次,展锋突然意识到自己确实错了,错到不能再错。   他设下了一场非死不得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赌局,但他这位荷官却早早把牌打尽,留下了林言之独自一人面对空空如也的棋桌。   手里的病历发出不堪折磨的‘呲啦’声,互相摩擦着的纸张卷起了难看的皱褶。展锋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将印有林言之名字的地方抚平。   【展锋,你该死。】   【但最不该死的,也是你。】   厚厚一沓病历被小心码好,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文件盒。   值班室里,小护士还在打着瞌睡。   黑影无声无息地藏进了灯光照不到的死角,顺着门缝回到病房。   病床上,林言之似乎睡得不大安稳,时不时辗转翻身。   展锋爬进床底,隔着一层不足两厘米厚的铁板,安抚他脆弱的爱人。   林言之紧蹙着的眉缓缓舒展,呼吸声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小言,只要你要,只要哥有,哥都给你。】   【包括,我自己。】 第十二章 捡回来的第十二天   有秦兰在旁盯梢,林言之倒也还算“听话”地在医院里窝了几天。   不过三天时间一到,哪怕是秦兰开口,也还是没能拦住他办理出院。   病房内,林言之脸色越发不耐。   “放手。”   “林言之!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检查结果!别跟我这儿拿着秦国昌当挡箭牌,你把这化验单拿去甩他脸上,我不信他还敢让你复岗!他他妈就不怕你死岗位上!”   柳秦宵手里死死拽住挎包,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不是他不想让林言之出院,可以的话他巴不得赶紧把这祖宗送走,这样他脸上也能少长几条皱纹。   但就凭林言之那折腾劲儿,三天的时间别说调养身体了,连手上和脚上的伤都还没好全。他还真怕林言之前脚出去后脚就倒路上不省人事。   “放不放手?”   “不放!”   林言之挑眉看了眼不依不饶的柳大主任,手一松懒得陪他继续在这儿表演拔河,病号服也不换就往外走。   柳秦宵连忙扔下包追了过去。   站在原地的吴海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踌躇了好半天后弯着腰凑了过去,轻手轻脚地把自己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包裹拉离战场。   “林言之!你给老子站住!”   “你敢开门试试!”   “林言之!你把爪子从门上拿开!”   柳秦宵心里也起了火气,他还不信自己今天就拦不下他了。   “散开散开!都该干嘛干嘛去!”   门外,秦兰没好气地赶走躲在外面看戏的小护士们,用力一把推开房门,厚重的木门险些没扇林言之脸上。   秦兰瞪了他一眼后看向柳秦宵,没好气地喝责道:“好了!闹什么闹?!”   “秦霄!主任医师就该有主任医师的样子!你看看你现在这搞得是哪一出,闲的没事儿给人演戏看呐!”   见是秦兰来了,柳秦宵又有点心虚又有点委屈。他瞥了眼站在门边看戏的林言之后心里更是来气,板起脸来同秦兰告起了状。   “他不听医嘱!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跑去办理了出院手续!我来给他送化验单,进来一看他连包裹都收拾好了!”   秦兰虽算不上是看着柳秦宵长大,但在他还是个连简单缝合都会紧张的实习医生时,秦兰就已经是京华市立医院普外科的护士长了。   十几年来,她也见证着柳秦宵从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医生,一步步成长为一位遇事沉稳、一号难求的主任医师。   不过这遇事沉稳也是相对而言的。   听着柳秦宵孩子气的口吻,秦兰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怀念,“好了,别告状了,小言的出院申请是我批的。”   “什么?!”   柳秦宵一脸我被全世界背叛了的表情。   “小言他答应我每周过来复检一次。”   “什么?!!”   “开的药也会按时吃。”   “什么?!!!”   看着复读机上身的柳秦宵,秦兰好笑地摇了摇头,“别什么什么的了,你现在把硬压在医院里,指不定他能给你搞出什么幺蛾子。”   说罢,秦兰转身看向站在门边事不关己的林言之,厉声道:“还有你!下周六我要是见不到你,我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听见了没?!”   林言之被秦兰如炬般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轻咳着乖乖点头应是。   “知道啦,秦姨。”   “下周几?!”   “周六。”   “几点?!”   “早九点。”   “不见不散!”   秦兰这“咄咄逼人”的暗号式对话法让林言之忍不住低笑出声。   “嗯,不见不散。”   见林言之吃瘪,柳秦宵顿时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整了整他那一身白大褂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稳。不过那故作儒雅的模样和他那张天生娘给的坏人脸是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行了行了,快滚吧!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林言之透过门缝看到外面还在悄咪咪偷听着的众人,难得地没有回嘴,给柳大主任留下了一分薄面。   自认没什么存在感的吴海拎起挎包跟在林言之身后,刚走出去没两步,耳边就传来柳秦宵的声音:“小吴啊,下周六早九点,记住了吧。”   吴海只觉背后一激灵,险些没转身给柳秦宵来套过肩摔。   他提着挎包的手紧了紧,一脸苦色地回道:“记住了记住了。”   大街上,吴海叫的车还没来,林言之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一身的病号服再配上他那张脸,整个人扎眼到出奇。秋风里,单薄宽松的衣摆被时不时吹起,隐约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身。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两个字:   逃院。   还是毫不乔装打扮,明目张胆的那种。   吴海心想:好在身后是家正常的市立医院,要是后面是座精神病院,恐怕这会儿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   作为前任侦察兵,吴海早已习惯了在任务中隐藏自身,尽可能不被他人注意。但自从他跟在林言之身边后,简直就像长在了聚光灯旁,躲都没地儿躲。   吴海此时只觉自己就快要被路人的视线淹没了,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开始变得稀薄,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挤压着他为数不多的喘息空间。奈何旁边这位主儿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面色平淡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个,林院士,您冷不冷?我外套借给您穿?”   林言之垂眸看了他一眼,嘴上虽没说话,但眼底的嫌弃昭然若揭。   吴海默默地又把外套穿了回去,就在他忍不住想开口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眼尖地瞅到一抹熟悉的军绿色越靠越近。   联络员李辉一边招呼着二人上车,一边有些新奇道:“吴小海,几天不见你胆子见长啊,光天化日就敢带着林院士逃院?”   “别贫了,赶快开车。”   “好你个吴小海,拉我入伙不说还真把我当司机了?”   李辉笑着同吴海斗嘴,过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车上还坐着林言之这么尊大神。他顿时尴尬了一下,和吴海斗嘴都斗成了习惯,一时竟忘了分场合。   出于弥补心态,李辉有些生硬地同林言之搭话道:“林院士,是直接送您回别墅吗?”   林言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声音不冷不淡,“既然是逃院当然要走得远一些才不容易被找到,我看不如就一路往西边开。”   李辉还是跟林言之交道打少了,对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说话方式反应不及,一脸懵地回道:“啊?往西开?”   林言之转过身看向车内的后视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称得上灿烂的好看笑容,“让我们一起去追逐落日吧。”   “啥?!”   李辉干笑了两声,“哈哈,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呢吧?”   “不然呢?”   林言之突然收起笑,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芒,“好笑吗?”   对于林言之这时不时就抽一次风的情况,吴海虽还算不上是处变不惊,但也有了自己一套应对章程。   他赶忙压低声音给李辉提醒道:“好笑,快说好笑!”   遇到林言之脑袋不正常的时候一定要顺着他的话来,不然最后被套进去的十有八九是自己,吴海对此是感触颇深。   “好……好笑?”   李辉满头黑线地说完后,就见林言之移开视线看向车外。此时此刻,李辉突然打心眼里对吴海生出了几分敬佩。   这他妈与虎谋皮,也不过如是了吧。   李辉在心里文绉绉、脏兮兮地吐槽了一句后不敢再乱开口,车内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目的达到,林言之微微皱着的眉缓缓舒展开,方才他们二人旁若无人谈笑时的模样,刺眼到让林言之心里充满了破坏的欲望。   同一时间,展锋顺着医院里的给水系统先一步回了家。   他像只黑糊糊的陀螺,一到家就没消停过,先是跑去把电热水器打开调好温度,又去把冰箱电源拔了,然后“手脚”麻利地搬出了冷藏柜里所有的苏打水丢进刚刚蓄好的温水里泡着。   等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赶紧把洗碗池里的水放掉,恢复常温的苏打水被整整齐齐地码回了冰箱。   展锋刚把台子上的水渍擦干净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了响动。他身形一缩,只见一道黑影顺着缝隙钻进了橱柜里。   吴海跟着林言之进到客厅,任劳任怨地从巨大无比的挎包里取出资料,随后又整整齐齐地摆回了茶几上。也亏得军用挎包质量够好,装了快几十斤重的材料还结结实实。   “林院士,马上到饭点了,您想吃点啥,我去给您买了送来。”   这三天来,吴海日日被柳秦宵拉去进行思想教育和健康常识普及。   话题从国之重器讲到了营养占比,搞得他现在觉得自己要是没把林言之照顾好,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伤天害理。   “没胃口。”   林言之现下除了对泡澡有兴趣外,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见吴海杵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懒得同他多讲,抬手就把宽松的蓝白条纹上衣褪去扔到了一旁。   眼看着面前即将上演美男脱衣的香艳戏码,吴海赶忙撒丫子先撤为敬。   “那什么,林院士您先忙。等饭点到了我再联系您哈,您有啥想吃了的随时给我电话。”   也算吴海有眼色,他要是再迟上一会儿,躲在柜子里的黑影估计连生吞他的心都有了。   浴室外,展锋隔着细细一条门缝,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爱人。   林言之身上的每一处、每一寸他无不熟悉。熟悉到哪怕闭上双眼,他都知道那一处该会是什么样的触感,又是怎么样的温度,熟悉到即便不看,也知道他身上的每一缕线条会通向哪里。   但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却是林言之腹部上几道不算明显的粉红色疤痕。   柳秦宵的外科技术极佳,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若非看过林言之的病历,展锋可能都发现不了那些无痕缝合留下的痕迹。   患者摄入了约9000毫克的阿司匹林肠溶片,一次洗胃后被送入观察室。   于十小时后发现胃部大量出血,检查后确认是由大面积胃黏膜糜烂所引起。随即立刻安排了手术。   手术中约有四分之一的胃部被切除,患者状况于二十四小时后趋于稳定。   展锋一字不差地记下了病历上的每一句话,却也仅仅只是记下了,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   不敢想他服药后晕倒在地时是什么样;洗胃后作呕虚弱时是什么样;胃出血时口吐血沫时是什么样;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被刀片切割时,又是什么样。   哪怕只是把林言之这三个字放进病历里,展锋都会心疼到不知所措。   那不带人情味的“患者”二字,是唯一留给他喘息的余地。让他还能再骗骗自己。骗自己那些只是病历,只是用打印机印在白纸上的墨水而已。   他怕如果自己不这样想,那种痛彻心扉的疼和束手无策的痛,会化身成一潭死水,顷刻间将他溺毙。 第十三章 捡回来的第十三天   【小言怎么还不出来。】   展锋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林言之进到浴室里泡了快一个小时,水都要凉得差不多了。   “叮铃铃——”   电话铃声刚响,展锋就躲进了次卧里,没一会儿就见湿哒哒的林言之缓步走到客厅。   许是泡得时间久了,林言之浑身上下又白又粉,水珠顺着皮肤缓缓滑落,赤躶的身体被暖光灯一照显得格外暧昧。展锋瞳孔一缩,雾黑色的身影不动声色地往门边靠了靠。   “喂。”   “林院士!想好要吃点儿啥了没?”   “没。”   “您再好好想想,要不我给您买份粥?要不来碗面,再配上点儿小菜,三素一荤,您看咋样?”   “不咋样。”   “那炒菜呢?您有想吃的没?”   电话那头,吴海锲而不舍地追问着,看这架势今天不问出来个一二三出来就不打算罢休了。   “我想好了,我想吃肉。”   “肉好啊,您想吃啥肉?”   林言之低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你、的、肉。”   明明是句玩笑话,吴海却硬是听出一身鸡皮疙瘩。等他回过神,电话那头早就只剩忙音了。   屋内,林言之赤脚走回浴室。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浴缸愣了一会儿,按压式水塞不知道什么时候弹了起来,满满一缸的水已经跑去跟大海同归于尽。   躲在浴室柜里的展锋默默往里缩了缩,深藏功与名。   站了一会儿后身上也快干透了,林言之没了再放水泡澡的耐心,随手披了件浴袍便回到客厅里坐着。   展锋暗暗舒了口气,心里又一刻不停地开始为他吃饭的事儿发起了愁。   林言之倒也没有要饿着自己的打算。饭点一到他便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资料,起身从橱柜里拿了包泡面出来。等到打开冰箱时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伸手不信邪地摸了摸内壁,在确定没有一丝冷气后,皱着眉一把甩上了冰箱门。   那头吴海欢天喜地地接起电话,满心以为这位祖宗终于回心转意了。不成想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林言之声音不耐道:“冰箱坏了。”   “啊?”   吴海还没来得及细问,电话那头就又传出了忙音。连着被摁掉两次电话的吴海只得自认命苦,磨磨唧唧地下了车往别墅走去。   刚进到屋内,就见林言之侧身倚在冰箱门上,面无表情地啃着泡面。白花花的面饼被他捏得稀碎,握在苏打水瓶上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隆起,一看就是副心情不佳的样子。   见吴海进来,他抬手指向冰箱。   “修好。”   吴海挠了挠脑袋,这技能范畴外的业务让他也有些懵圈。他像是欣赏艺术品似的围着冰箱转了好几圈。   “好好的冰箱咋就坏了呢?”   两个大男人一个旁观,一个动手,满头大汗地折腾半天后宣告放弃。   吴海顶着林言之如芒在背的目光拨通了维修师傅的电话。好在师傅足够靠谱,没过刻钟就上了门。再慢点儿吴海觉得自己可能要成为自卫玠后,第二个被人看死的男人了。   维修师傅颇为认真地检查一通后,面色严肃地搬开冰箱,抬手按下了电源插座上的开关。   三人听着制冷机运转的声音同时陷入了沉默,展(罪魁祸首)锋心虚地往柜子里躲了又躲。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满头黑线的维修师傅后,吴海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还在啃泡面的林大院士。   “林院士,光吃泡面不健康。”   林言之停下咀嚼,抬眸看向吴海,直到把他看得快要生理性不适时才开了口:“非油炸更健康,精选大骨熬制,汤底浓郁,营养丰富,满足成年人一天所需的能量。”   专业级标准普通话再加上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播音腔硬是把吴海给听傻了。   “啥玩意?”   林言之抬了抬手里的方便面,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漫不经心,“广告语。”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吴海总觉得林言之这几天来心情好得出奇,但心情不错的他貌似更难对付了。具体表现在从以往对他的爱答不理,成功转化为了耍他开心。   吴海有些无语地回道:“那种广告语要是能信,我看大象都能上树了。”   林言之挑了挑眉,“小吴啊,说起话要负责任,小心我告你商业诽谤。”   吴海这下彻底没了招,感情这位还是个品牌铁粉,无脑捧的那种。他正想着要不要寻求场外求助,玄关那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门一打开,秦梧瞬间收起了脸上细心练习过的好看笑容,眼神警惕地打量起面前容貌有些陌生、身材魁梧的男人。仔细一瞧才认出来是那个叫吴海的勤务员,他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吴海对吗?请问林院士在家吗?”   吴海正想着这位秦研究员还真会卡时间,身后突然传来林言之的声音。   “秦梧,谁告诉你我出院了。”   开门见山的问话让秦梧提前打好的腹稿瞬间作废,他脸色一僵,踌躇着没有回话。   “吴海还是李辉?”   突然被点名的吴海只觉自己冤枉得厉害,赶忙一个劲儿地摇起了头,急得他方言都憋出来了,“饿可莫跟他说哈,饿连他联系方式都莫的。”   “言之哥,我……”   林言之俯身靠向秦梧,声音又低又冷,“你刚叫我什么?”   秦梧脸色一白,强忍着没有后退,“那个,林院士。”   林言之又往过靠了一寸,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沉声道:“我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低哑的嗓音让秦梧身上有些发软,清冽的呼吸一下下打在鼻尖,心中那一丝惧怕像是化作了一撮火苗,将他身上烧得温热。   “言之哥……”   林言之低笑了一声,缠着纱布的手突然紧扣住他脖颈,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握住了他的咽喉。   “这么想跟我攀关系。”   林言之手上并没用多大力气,但秦梧却仿佛喉管闭塞,一时竟忘了呼吸。   “怎么不先问问我准了没准,嗯?”   一旁的吴海脸色难看,想上去拦吧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林言之的手虚虚搭在秦梧脖颈上,那力道别说是成年男人了,怕是随便来个小孩儿都能轻易挣脱脱。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姓秦的研究员会是一副呼吸困难、即将升天的模样,搞得吴海都有些茫然。   好在林言之说完这句话就松开了手。秦梧抬手覆上剧烈颤动着的咽喉,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在皮肤上的余温。   “林院士……”   林言之转身走回厨房,耐心地打着香皂,由着流水冲去指尖残存的触感。见防水的纱布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他便索性单手拆了下来。   “什么时候我的儿女情长竟能轮到官方来操心了。让李辉转告他上级,我林言之还没寂寞空虚到让国家来给我拉郎配。”   话说到这儿,秦梧自知辩无可辩,小声回了句知道了,低下头藏起通红的双眼。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问自己会不会做海鲜粥,会愿意吃他亲手做的饭,那也是秦梧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有被看到的。   如今再看,只觉那段记忆就像是被戳破后的肥皂泡沫,黏腻的液体溅射一地,只留下一片狼藉。   他强笑着把手里提着的餐盒递给了吴海,声音沙哑地嘱咐道:“里面是一碗海鲜粥和几碟小菜,林院士应该爱吃。”   说罢,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身影,“深秋了,京华这几天降温,你让林院士出门多穿点儿,别再感冒了。”   吴海心情有些复杂地接过袋子,心里对这位秦研究员生出点儿敬意。没想到他看上去清清秀秀、文文弱弱的,内心倒是够强大,这么锲而不舍。   关好门后,吴海硬着头皮把餐盒拿出来摆好。见林言之还在一门心思地啃着泡面,对面前五香十色的粥点小菜看也不看一眼,吴海大着胆子劝道:“林院士,我看这秦研究员手艺不错啊,您要不吃两口尝尝。”   林言之手上一刻不停地翻着资料,声音冷淡,“你想吃就端一边自己吃去,别让我的‘泡面’看到,他会觉得我为人不够专一。”   吴海默默在心里吐槽:这都说的是啥玩意,东西南北都不着靠的,什么时候吃个泡面还得讲究专不专一了。   见劝说无果,吴海很识时务地果断放弃,端起餐盒自己个跑到边儿上大快朵颐去了。   一口下肚后,他忍不住夸上一句手艺不错。没想到这位秦研究员少爷出身、家境优渥,居然还能有这厨艺。   等把面前的餐盒扫荡一空,吴海也舒舒服服地吃了个肚圆。瞅了眼客厅里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啃着面饼的林言之,他心里后知后觉地生出点儿不好意思,赶忙手脚利落地收拾起了碗筷。   他一边掏出垃圾袋,一边问道:“林院士,您刚说李辉给秦梧报信,这事儿真的假的?李辉他不至于操这份心吧,图个啥啊?”   林言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他自然不会操这份闲心,但这世上有的是爱操心的人。只不过在那些人中,恰好有一位能管住李辉的而已。”   吴海一边暗骂李辉不仗义,一边忍不住好奇地打听了起来,“哪一位啊?”   “你自家的人自己去问。”   林言之拿起空了的瓶子扔向垃圾筒,可惜姿势到位了技术不够,水瓶滚了又滚跑到了吴海脚边。   “再给我拿瓶水过来。”   吴海捡起水瓶丢进桶里,又很好使唤地跑去给他拿水,递过去前还不忘贴心地把瓶盖拧开。   一顿操作下来,吴海自认十分周全,林言之也觉得还算满意,唯有躲在侧卧里的黑影看得咬牙切齿。也不知道上面从哪儿找来这么位奇葩,对林言之都快唯命是从了。   “林院士,那他们在背地里这么运筹帷幄、串通一气,感情就是为了给您续个弦?”   “你的汉语是从哪儿学的?”   吴海挠了挠头,没好意思说自己最近古装剧看多了。   见林言之语气还算温和,他试探着继续道:“林院士您别怪我多管闲事儿啊。我觉得吧,这秦研究员人长得不错,根正苗红、专业对口,饭做的也好吃,难得他还就正好一门心思看上了您。您就算是现在对他无感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狠吧,我看他走的时候双眼通红,伤心得都快哭了。”   让吴海来说,前几条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位秦梧研究员跟林言之共事了那么久,还能眼瞎到喜欢上他,就凭这点都配当选感动华国百大人物了。   林言之抬眸看了眼玄关,“呵。”   “伤心得快哭了?不如说他是兴奋得快硬了。”   “啥?”   吴海眨了眨眼,一时没能跟上林言之的脑回路。   “吴海,除了锋哥以外,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喜欢上我。”   “脑子不咋好的吧。”   吴海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背后一凉,正绞尽脑汁想要把话圆回来时,却看林言之竟点了点头。   “这么说也没错。”   林言之放下资料,起身走向卧室,“我要睡了,出去时把门关好。”   吴海被他没头没尾的话卡得不上不下,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   一墙之隔的门外,秦梧双颊通红,滚烫的指尖用力摩蹉着喉结,脖颈上满是嫣红色的印迹。   “嗯……”   一声轻叹后,秦梧动作不太自然地脱下外套系在腰间。   吴海拿出备用钥匙把门锁好,鼻翼微微动了一下。这股气味奇怪中透着点儿熟悉,但风一吹就没剩多少了。   他也没多想,收好钥匙就转身回到车上。 第十四章 捡回来的第十四天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星星点点地照在床上留下一圈圈光斑。柔软蓬松的被子蜷成一团,大半都搭到了地上。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一夜好梦的餍足感像团棉花,不轻不重地包裹着他。一身的懒骨酥酥软软,拽着他往枕头里又缩了缩。   他抬手盖在眼前挡住阳光,安静地等着那股暖意渐渐褪去。   “哥,早安。”   磁性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孤单。   藏在床底的黑影缓缓蠕动着,展锋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床板。   【小言,早安。】   浴室内,待机了近半年的电动牙刷上闪着满电的绿灯,一旁的脏衣篓中空空如也,洗衣机的电子显示屏上正在倒数计时。   林言之伸手打开水龙头,水流不冷不热,温度合适得恰到好处。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等他洗漱好再回到卧室里时,凌乱的被子已被一丝不苟地叠成了豆腐块。搭配好的上衣和下装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过分刻意的摆放方式像是从时尚杂志上生搬硬套来的。   “真丑。”   林言之看了眼略显老气的白衣黑裤,嘴里有些嫌弃地低喃了一句,眼底却盛满了笑意。躲在门后的展锋十分小心眼地决定给《时尚丽人》一个负分差评。   【不是说黑白配色永不过时的吗……】   他正有的没的想着,就见林言之抬手脱去宽松的家居服,劲瘦的腰身微微绷紧,后背弓起的弧度也好看到有些过分。   林言之手上动作不急不缓,由内到外,一件件把他精挑细选的布料套在身上,慢一拍的动作像是在故意做给谁看。   展锋下意识地想要离他再近些,阳光照在身上的灼烧感让他瞬间回过了神。他愣了一下,身形有些僵硬地缩回了阴影里。   见自家“田螺姑娘”这么沉得住气,林言之皱了皱眉,伸手从床垫夹层里摸出张电话卡后拿起手机进了卫生间。   时间过去不到三分钟,林言之便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餐桌上,一碗不多不少的米粥还在冒着热气儿,盛满温水的杯子旁放着今日份的药和补充剂,就连他惯常爱坐的位子上都多了个蓬松柔软的靠枕。   距离这位“田螺姑娘”出现才不过一周时间,林言之却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晨间新闻的主持人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声形并茂、手舞足蹈的样子看上去活力十足。   寒露。   一个普普通通的时节在他嘴里倒成了个了不得的大日子,从节气起源讲到气候变化还嫌不够,又搜罗来各地的风俗习惯,如数家珍地讲个没完。   小米粥的调味很是平常,却每一口都是林言之刻进骨子里的味道。   全新的绒毛地毯前几日才刚刚送来,雪白色的绒毛被阳光烘得暖乎乎的,屋内无处不在的温馨感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安。   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六个月前。   除了见不到的那个人,听不到的那道声音,碰触不到的那具身体,再无分别。   林言之穿好外套,挥了挥手温柔地同他的“田螺姑娘”道别。   “哥,晚上见。”   【小言,晚上见。】   黑影躲在橱柜里挥了挥触手,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每一句话。   *****   “田螺姑娘”出现在一周前,也就是林言之出院后的第二天。   那日一早,一套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明晃晃地挂在门后。被他忘在包里的胃药和补充剂也被按着每日的计量分好,连带着温水和早点,在偌大的餐桌上占据了中心位,像是生怕他看不到。   随处乱扔的遥控器,此时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收纳盒里。胖乎乎的靠枕们一个挨着一个在沙发上排排坐。   幻觉。   错觉。   妄想。   精神分裂。   这些词一遍遍地在林言之脑中闪过,但他却选择用最理智的大脑,极不理智地去相信最不可能的可能。   展锋,回来了。   这种没来由的笃定并非突如其来。   甚至早在他昏迷那天接住他的身影,住院时每时每刻环绕着他的气息,都像是一个个暗示。   在这之后的每一天,屋子里的每一个细节、桌上的每一碗粥、配粥的每一碟小菜、还有每一晚的好梦,同样在为他一次次地证实着那几乎荒谬的想法。   林言之从开始时的欣喜若狂到后来的贪心不足只用了四天,他开始越来越不满足。   他要见他;   他要抱他;   他要亲吻他;   他要跟他说话。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身体、耳朵、嘴唇,去逐一确认。   确认回来的那个人,是他。   *****   “林院士!”   想着今天要出门,吴海一大早就把车停在了别墅门口。见林言之走出来,他赶忙拉开车门招呼他上车。   “您早上吃了……”   吴海话还没问完,电话又一刻不消停地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后一脸的生无可恋,却还是不得不客客气气地接起电话。   俗话说得好,得罪谁也别得罪医生。   尤其是技术水平过硬的好医生。   “喂,柳主任。”   “林院士他已经上车了,好的好的,我们马上就到。好的好的,好的,好,我知道了。哎,好的,好,一会儿见,好的好的。”   他复读机上身、只会点头应是的模样看得林言之有些好笑。   电话刚一挂断,吴海就长长吐了口气,过分无语的心情让他一时豹子胆附体,张嘴就跟林言之吐槽起来:“您说这普外科主任不是该整天忙到脚不挨地嘛,我咋觉得柳主任他今早啥都没干,就顾着给我打电话了。”   话一出口吴海就有点儿后悔,正想着岔开话题却听到林言之声音近乎温和地回道:“你是我的勤务员,不必对他这么客气。”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为他抱不平,然而吴海非但没觉得荣幸,反倒是被林言之口中难得一次的“人话”给吓了个够呛。   “呵呵。”   他干笑了两声没敢再说,一脸专注地开起了车,全程目不斜视的样子都可以被放进驾驶指南里当典范了。   京华市立医院离林言之住的地方算不上远,周末早上也不是什么出行的高峰期,车开了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虽说是节假日,但生病这种事又不分日子,医院里常年都是人和车双满为患。吴海绕着停车场转了老大一圈也没能找到空位。   他这儿正犯着愁,突然听林言之开口道:“检查完后跟我去趟电子城。”   “电子城?您是要买什么东西吗?”   “手机。”   “您要换手机?之前的不用了吗?”   “掉厕所里了。”   吴海顿时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在脑袋里构起了图,试图想象出林言之蹲在地上,伸手掏马桶捡手机时的模样,顿时觉得那画面违和到不敢看。   “回去记得掏。”   吴海眨了眨眼,“啥?”   林言之抬头看向车内后视镜,“手机掉厕所里了,回去记得掏。你是哪句话没听懂?”   脑海里那带着廉价塑胶手套,一脸嫌弃地掏着马桶的人瞬间换成了自己的脸。吴海悲哀地发现,刚刚还难以想象的画面现在居然变得合情合理。   他在这一刻对自己的人生定位产生了怀疑,瞬间低落的心情让吴海也没了追问前因后果的兴趣。   远远瞅见最后一个停车位被抢,无奈之下吴海只好先把林言之送到了门诊大楼门口,自己则开出去找位置停车。   “林院士!”   吴海睁着一双大狗狗似的眼睛,一脸真挚地瞅着林言之。   林言之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有话说话。”   “您可不能跑啊!您要是跑了柳主任又得拿我开刀!我这月的通讯费报销额度都给他打完了!”   “慢走不送。”   林言之懒得理会自家戏很多的勤务员,转身朝大门走去。吴海还在后头不放心地大声喊着:“林院士!我马上就回来了啊!您可千万别乱跑啊!”   感受着周围人莫测的眼神,饶是林言之都一时间有点儿无语。   他这边刚进到门诊大楼,就见柳大主任跟尊门神似的立在边儿上,微眯着的双眼在捕捉到他的身影后开始放光,大跨步走过来的架势活像是来逮犯人的。   “小言弟弟,早上好啊!”   林言之看着紧紧攥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皱起了眉,“放手。”   “不放。”   柳秦宵举起厚厚一沓化验单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风,“二十四项检查,你今天是一项都别想逃。”   柳秦宵已经偷偷摸摸计划了好几天了。但凡林言之的身体状况比起上次出院时有一丝恶化的倾向,哪怕是以他精神不稳定为由给他捆床上,都要想方设法把他留在医院里。   就算林言之要找死,那也得死在他眼皮子底下。   等吴海停好车回来,林言之已经被柳秦宵拽着挤上了人满为患的电梯。   一上午的检查过去,林言之几乎在所有科室都混了个脸熟,柳秦宵的满脸春风和他的面沉如水对比起来十分鲜明。   柳秦宵时不时掂一掂手里那沓厚厚的化验单,那稀罕的模样跟攥着什么宝贝似的。瞧着林言之那张生无可恋的脸,他心里都快笑开了花。   “小言弟弟,再坚持坚持,别忘了你之前答应秦姨什么了哦。”   林言之:“告状精。”   柳秦宵:“捣蛋鬼。”   林言之:“坏人脸。”   柳秦宵:“病秧子。”   这还是吴海第一次觉得,面前的俩人好幼稚,幼稚到没眼看。   好在柳秦宵也没想真把林言之累倒,提早就排好时间安顿了同事,免去了排队的辛苦。但凡涉及到身体接触的检查都是他亲自上手,省得林言之抵触。   “乖啦乖啦,最后一个。”   午饭时间将至,吵吵闹闹的医院也安静了下来。柳秦宵连劝带拽地把他拉进了走廊尽头的科室。   林言之原本还在控制范围内的脾气,在看到门口挂着“泌尿科”三个大字后彻底压不住了。   “柳秦宵!”   柳秦宵后背一凉,怂怂地藏起检查单,不敢再作妖,连连干笑道:“嘿嘿,搞错了搞错了。”   加急的钱花出去后效果还是很显著的,大部分结果当天下午便拿到了。   柳秦宵脸都快怼到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林言之这一周来身体状况确实有所好转。   虽说各项检查报告里或多或少都有点儿问题,但比起刚入院时那分分钟就要咽气的状态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眼见计划破产,柳秦宵也没什么理由硬押着他住院,只好松口放林言之回家。   停车场内,吴海陪着林言之往车边走去。他掏出钥匙正要打开车门,突然后背肌肉一紧,吴海下意识地回头朝身后看去。   许是紧挨着医院的原因,不大的停车场内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看上去都很寻常。   “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看咱们。”   “嗯?”   吴海打开车门护着林言之上了车,“没事儿,您先上车,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林言之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军绿色的越野车驶离停车场不久后,一辆普普通通的白色轿车也开了出去。 第十五章 捡回来的第十五天   京华市科贸电子城不仅是市内最大的高端电子设备销售地,也是整个华国数一数二的电子信息技术人才集中营,占地面积很广,光是大型零售卖场都有好几家。   真要说来,吴海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林言之买个手机还要不远几十公里的跑这儿来,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没必要。   不过跟在林言之身边久了,他也慢慢涨了点儿记性,不再试图去搞懂他的脑回路,以免累人又累己。   也难怪人们都说天才总是寂寞的,这能不寂寞嘛,看不透摸不着的,打个交道都跟猜谜似的。   从市立医院开车到电子城,光是路上就用了半个多小时。但等真到了地方,林言之倒是一点都不拖沓,也没有想要逛一逛的意思,就近找了家手机店走了进去。   这家店面装潢做得很不错,高端机的广告琳琅满目,看起来还挺上档次。不过可能是时间关系,店内客人并不多,零星几位店员凑在一块儿闲聊着,见有客人进来也表现得不十分热情。   林言之径直走向服务台,及腰高的桌后坐着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他翘着二郎腿动作很是随意,双手捧着手机正玩得入神,连连看欢快的音效声忽大忽小。   男人像是没有看到林言之,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   林言之倒难得有了耐心,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安静地等着他把这局玩完。   两分钟后,屏幕上跳出提示框,询问是否需要购买额外步数。   “切。”   男人啐了一口,一脸不爽地放下手机。   他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了林言之,口气不冷不热地招呼道:“您好,需要买点儿什么?”   “手机。”   男人挑了挑眉,声音里透着些不耐烦,“我这儿手机多了,您说具体点儿呗。什么牌子,啥型号,有什么要求没有?”   林言之听后竟也没生气,语气平淡地回道:“华飞最近新出的那款,要带三个摄像头的。”   男人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盯着林言之看了会儿没有说话,随后弯腰从柜台下取了个全新的手机盒出来。   “您看下是这个不?”   “嗯。”   “要打开看一下吗?”   “不用。”   男人点点头没再多说,报了个价后指了指付款码示意他扫码支付。   等吴海停好车进来,林言之这边钱都付出去了。他赶忙上前一步帮着接过购物袋。   吴海顺势拉开购物袋看了眼,见书本大小的礼品袋里孤零零地躺着个塑封完整的手机盒后,他又动作自然地合上了袋子。   “林院士您喜欢用华飞的啊,我看您之前手机也是这个牌子,好用不?我下次也换这个试试。”   等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检查完后,林言之伸手拿回了购物袋,声音平平地回了一句:“要吗?”   “啊?”   吴海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要吗?我买给你。”   “啊?!”   吴海这下是真的反应不能了。林言之这突如其来的霸总行径让他有点儿适应不能。   站在柜台旁的男人倒是一改刚才面对林言之时的漫不经心,很是配合地应声道:“您要一次性买俩的话,第二部 我给您打个折,算便宜点儿。”   说罢,他忙不迭地拿起样机给吴海试手,讲起性能和外观来说得一套一套的,还真把吴海给说心动了。   他那小破机子用了有四五年,原本光滑的屏幕硬是给用成了磨砂的,更别提那慢到每天都得手动清理两三次内存的运行速度了。   吴海接过样机感受了一下,手里的机子虽然轻薄却也有点份量,是他喜欢的手感,“这机子多少钱啊?”   男人笑得一脸灿烂,“内存大的那款九千九百九十八,内存小一些的七千九百九十八。今天客人少,您二位也算是帮我们开张了,我给您把零头抹掉。”   “我的妈,这么贵?!”   要说薪资待遇,吴海赚得其实还真不算少。但他省吃俭用惯了,手机买个一两千的就顶了天了,用起来也都是至少三四年起步。   这会儿乍一听这么个小玩意居然得近小万,他顿时觉得接受不能。   见吴海嫌贵,男人连忙又就功能和性价比介绍了起来,经他嘴里一说,倒显得那高昂的定价十分合情合理。   他像是猜到了吴海的兴趣爱好,还特地把所有涉及到户外野营的辅助功能都说了个遍。吴海攥着样机一时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撒手,那模样明显是越听越中意。   见他摇摆不定,林言之皱了皱眉,有些不耐道:“犹豫什么,我说了,我给你买。”   “这可不行!”   吴海赶忙摇着头果断拒绝。   他看了眼林言之手里提着的包装袋,咬咬牙正要掏钱包,就听林言之继续道:“付完钱把票开上,你拿去找上头报销,不给报的话让他们给我打电话。”   “好嘞!”   吴海一改刚才的义正言辞,变脸的速度快到让人没眼看。   上面把他使唤来盯着这位祖宗的时候,可是连几句前情提要都没给。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独自摸索,中间险些没给他吓出个心脏病来,这会儿能让上头出点儿血也是好的。   秉持着卑微打工人的报复心态,吴海付起钱来那叫一个爽快。他爱不释手地提着购物袋,脚步格外轻盈地一路走到了停车场。   直到两人坐上车后,吴海才后知后觉的脑壳一懵,所以他这个陪着来买手机的,为什么自己也跟着换了一个,最后还搞成了“情侣款”。   冲动消费要不得啊。   等在心里痛定思痛地自我反省过后,吴海喜滋滋地把发票拍了张照发给了上头,备注里将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就差没把“是林院士让我来报销的哦”这句话给加粗加大了。   果然短信发出去没过一会儿,手机上就传来了银行的到账提醒。   等把林言之送回家后,吴海又打电话叫来了联络员李辉。   李辉顶着吴海满是疼惜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把全新的手机拆了个七零八落。等再三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又给它动作熟练地安了回去,一看就没少做这档子事儿。   吴海捧起他那初出茅庐便多灾多难的宝贝手机,唉声叹气道:“哎,虽然你不再干净了,但我还是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放心,爸爸不嫌弃你。”   李辉白眼都快翻到和月亮肩并肩了,一脸无语地岔开话题:“林院士没发现你把两部手机换过来了吧。”   吴海摇了摇头,“没,我小心着呢。”   “那就行,我查了一下,这款手机是最新出的,还搞了个什么饥饿营销。除了科贸电子城里几家比较大的经销商有货源外,其他地方买都买不到。”   “我就说林院士他跑那老远就为了买个手机,感情还有这茬子原因。”   想到这儿,吴海握着手机心里更美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今天这波赚翻了。   “你就搁那儿美吧!”   李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能让上头买单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搞财务的那帮人精得跟什么似的,平时别说手机这种快消品了,就是他买个移动硬盘都得扯半天的皮。   “不过上头可说了,这次是为了检查看手机有没有问题才给你开了特例,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了啊。”   “知道知道。”   见李辉一脸的羡慕嫉妒恨,吴海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不过他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那家手机店呢,没啥问题吧。”   “查了,开了好几年的老店了,就是家普普通通卖高端机的。”   李辉一边把工具箱收拾好,一边继续道:“还有医院附近停车场的监控我调来看了,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吴海点了点头,“那就行。”   李辉正要下车,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自己还是多加小心吧。我听上面说林院士最新接手的那个关于遗传病的项目有了新进展,他现在可是国宝级人物,国内外多的是人盯着他。”   “我知道,小心着呢!”   李辉对吴海的办事能力还是放心的,当年一起出任务时,他就是出了名的做起事来细心谨慎。若非如此,上面也不会专门把他调来林言之身边。   “那我先走了啊。”   “得嘞,不送!”   看吴海那迫不及待要摆弄新手机的模样,李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搭理他,下了车就扬长而去。   *****   屋内,林言之拿起手机盒进到卫生间。关好门后,他拉开抽屉取出指甲刀划开了塑封。   打开盖子,一部崭新的手机映入眼帘,林言之对价值不菲的手机看也不看,取下后随手放到洗脸池旁。   厚厚一沓的说明书下有个隐蔽的夹层,里头整齐摆放着三个指甲盖大小、外观形似积木的黑色方块,方块朝上的一侧还隐隐反着光。   林言之取出方块后,又从夹层最底部抽出三片薄如蝉翼的光能电池板。   他拿起黑色方块捏在指尖,转了几圈观察了一会儿,随即熟门熟路地拆开方块把电池板安好。   方块正面闪过一道红光,手机上弹出提示框,询问是否需要匹配最近的蓝牙设备。   “叮——”   蓝牙设备匹配成功。   林言之拿起手机,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应用程序中找出了个像是头条新闻的小程序。程序打开后,跳出来的界面也是最近几日的社会要闻。   指尖一直滑动到页面最下方,有个十分不醒目的灰色链接。   按下链接后,原本普普通通的程序瞬间跳转到第二界面。三个不同角度的实时视频映入眼帘,画面中赫然就是林言之此时所在的浴室。   随着三个黑色方块被拿起,手机里的画面也跟着剧烈晃动。那看似不起眼的小方块,竟是三个高清的实时摄像头。   林言之把摄像头收进袖口,按照往常的习惯在客厅里坐着看了会儿资料,又去餐厅拿了瓶水,随后等洗漱完就回到了卧室,临睡前还不忘把吴海叫进来掏马桶捞手机。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晨露混着青草的气息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屋内。   起身后,林言之动作自然地拿起手机进到卫生间。手机屏幕上清晰显示着夜间模式下,摄像头捕捉到的每一个画面。   林言之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指尖滑动着不断退回到天亮前的那几分钟。   过了一会儿他随手将手机放到一旁,抬起头直直看向镜中的那个男人。   “呵。”   林言之低下头轻笑了一声,“怪不得你不敢见我。”   等再抬起头时,他眼底的兴奋像一头蠢蠢欲动、饥渴难耐的野兽,嘴角含着的笑意却透着股近乎单纯的开心。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这时的林言之,就如同一个找回了丢失宝物的孩童。控制不住的欣喜若狂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中破茧而出,藏都藏不住。   “哥,找到你了。” 第十六章 捡回来的第十六天   林言之进到卫生间里少说也有二十分钟,期间除了隐隐约约的水流声外,听不到一丝动静。   时间久了展锋不由得担心起来,犹豫着想要凑过去,好透过门缝看一眼里面的情况。不等他有所动作,就见林言之突然开门走了出来。   他脸上还带着几缕未干的水迹,水珠顺着下颚一路滑落没入衣襟,袖口也被水打湿。整个人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自若,看上去竟有种湿漉漉的脆弱感。   躲在侧卧里的展锋忍不住靠向门边,放心不下地看着门外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的爱人。   林言之半垂着头看不大清表情,单手扶在墙边,脚步显得有些虚浮。   “嗯……”   一声低低的痛吟后,他撑在墙上的手突然一抖,身体不受控地重重砸在墙上,随后顺着墙边缓缓跌倒在地。   林言之双手用力抵住腹部,整个人蜷缩着。单薄的家居服被冷汗打湿,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弓起的后背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腰身。   他气息不稳地大口喘息着,呼吸声又重又急。   “哥……”   一墙之隔的侧卧里,黑影剧烈颤动到几乎扭曲,看上去比门外跌落在地的男人还要狼狈痛苦。   【小言……小言……】   就着洗手池喝了大量冰冷的生水,林言之不出意料地感受到胃部升腾起的寒意和隐痛。   他放任这股磨人的疼痛扩散到全身。肆意叫嚣着的痛感与即将冲破胸口的兴奋互相交织,那种夹杂着痛楚的欢喜与期待,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地战栗着。   上衣早已被冷汗浸透,没一会儿就变得又冷又凉,贴在身上好不舒服,但这些不快都抵消不了他盛满眼底的笑意。   林言之已经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哥哥在犹豫中跨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快到了。   正如他所想,展锋伸出来的手已碰上了门边。   林言之如同一个万能的开关,掌控着展锋所有的喜怒与哀乐。   没有人会比他更懂得该如何逼展锋现身,因为没有人能比他更加不择手段地利用自己。   “叮咚——”   “叮咚——叮咚——”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像是惊跑了游蛇的木棍,展锋脚下一顿,犹豫着缩回了侧卧里。   “妈的!”   林言之一向说话难听却很少带脏字,但有时候再多的话,也比不上这两个字的国骂来得应景。   门外,吴海自认体贴地早早买好了餐点,等着用一脸灿烂的微笑迎接他的霸总大人。   门一打开,那边林言之面沉如水的脸让吴海瞬间把感谢的话给吞了回去。他提着冒着热气的早餐咽了咽口水。   “那个,林院士,吃早餐吗?”   “滚。”   “得嘞!”   吴海放下早餐正要麻溜地出去,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不对。林言之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在微微发着抖。   “林院士?您没事吧?”   林言之扯了扯嘴角,淡灰色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吴海,“你觉得呢?”   吴海被他看得一哆嗦,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厚重的大门“啪叽”一下砸在了脸上。   听说过闭门谢客,还没见过摔门砸客的。吴海捂住隐隐作痛的鼻子,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还是大着胆子拿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内,林言之侧身倚在沙发上,右手死死地抵住腹部。   他抬头看了眼玄关,声音有些沙哑,“出去!”   林言之浑身上下写满了“不爽”二字,活像是被人坏了好事。若不是他现在疼得厉害,估计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吴海。   要让吴海来说,他巴不得赶紧离这座活火山越远越好。但奈何职责所在也不能说走就走,他也只好顶着林言之快要吃人的目光,任劳任怨地当起了老妈子。   他刚一进到厨房,低头就看到桌上摆着的丰盛早点,伸手一摸,碗壁都还热着。沉甸甸的保温壶里也装了满满一壶热水,旁边还放着盘洗好了的水果。   吴海挠了挠头,心想这难不成是林言之自己准备的。   不过这倒也省事儿。   他一点不客气地端起现成的热粥和温水回到客厅,又跑去拿了胃药过来。   本以为林言之会拒不配合,未成想他皱了皱眉后就乖乖把药吃了,随后又特别自觉地端起粥碗,配着几碟小菜喝掉了大半。   林言之想利用自己逼展锋出来是一回事,浪费展锋亲手准备好的饭菜是另一回事,在这种奇奇怪怪的方面他倒是分得很清。   待胃痛稍有缓和,林言之看吴海那张写满无辜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越发不爽。等把人赶走后,身上的倦意让他窝在沙发上又睡了过去。   展锋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蹲在沙发旁帮他把踢落在地的被子盖好。   【小言……】   【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他伸手拂开挡在他眼前的碎发,拿来热水浸湿的毛巾帮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林言之突然从梦中惊醒,温热的毛巾还搭在眼前,面前却空无一人。   他这会儿觉得是又好气又好笑。   从做饭、打理家务,再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展锋桩桩件件做得是毫不遮掩,根本没有要躲要藏的意思,却唯独在见他这件事上生了怯。   林言之缓缓从沙发上坐起了身,一直隐隐作痛的胃部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力。   “哥,我想见你。”   “哥,我要见你。”   话音落下后许久,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针落有声。   *****   夜幕降临,电子城内大部门商家都关了门。   男人嘴里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卷,伸手一把拉下了卷帘门。   “老板,我们先走啦!”   “明天别迟到了啊!”   “知道啦!”   几个年轻靓丽的女销售笑着朝男人挥了挥手,随后便结伴走出了商场,一路上说说笑笑地往地铁站走去。   男人嘴里哼着小曲儿,手中有节奏地转着钥匙,晃晃悠悠地走到地下停车场。   今天是周末的最后一天,客流量少,大部分商家都提早关了门。   本来车满为患的地下停车场这会儿也只剩下零星几辆蒙尘的小轿车,还是那种一看就是停久了没人开的。   男人今早来得晚,车停的地方又远又偏,走了快一刻钟才到。   他站在车边正掏着钥匙,身后的角落里,一道高大的黑影越靠越近。   “砰——”   一声重击过后,男人应声倒地。那道黑影也从暗处走了出来,竟是个身高近两米、体型魁硕的男人。   男人左手拄着棒球棍,右手像是拎鸡仔似的一把就拽起了晕倒在地的男人。   “你怎么下手总是这么重。”   闻声望去,高个男人背后还站着个身形略微瘦小些的年轻男子,那人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车钥匙。   “走吧。”   过了没一会儿,一辆普普通通的小轿车驶出了地下停车场。   林昭,也就是那家手机店的老板,在一阵机器的轰鸣声中缓缓苏醒。   刚睁开眼,他就被面前朦朦胧胧的一层血色给吓了一跳,等清醒后才反应过来蒙在眼前的是自己的血。   他伸手胡乱抹了几下,干涸的鲜血凝固成血痂,随着他的动作跟粉尘似的唰唰唰往下掉,部分进到眼睛里蛰的他又痒又疼。   林昭用力眨了几下眼,勉强能看清自己目前的处境。只见一高一矮两个陌生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身前。   稍矮点儿的那个饶有兴味地看着林昭,“醒了?”   在发现自己没有被绑住,眼前也毫无遮挡后,林昭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他们大概率是不打算留下活口了。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眼四周的环境后更觉棘手。   自己好像是在一家废弃的工厂里,说是废弃倒也不十分准确,那奇形怪状、像是大型搅拌机一样的机器,还在分秒不停地运转着。   “你,观察好了吗?”   林昭收回目光,警惕地看向面前站着的男人,“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不重要。”   男人笑了笑,举起手中攥着的照片。照片上赫然就是昨日在手机店中,林言之同他交谈时的画面。   “你,认识林言之?”   男人发音很标准听不太出国籍,但讲起话来的味道却有些违和。   林昭迷茫地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昨天来找我买手机的那人吗?你们要找他的话抓我来干什么?搞错了吧,兄弟!”   “林昭,对吗?”   男人上前一步拽起林昭的头发,笑眯眯地问道:“三个军用高清实时摄像头外加一部加密手机,一共下来一万块钱不到。几年没来,什么时候华国的物价这么低了?”   脑袋痛得厉害,像是被开了个瓢,这么一拽更是觉得头皮生疼,冷汗不受控地从他额头滑落。   林昭强笑着回道:“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就一小手机店里搞销售的,卖的东西都是明码标价,你来我也是这个价。”   男人举起照片端详了一会儿,脸上虽挂着笑,但眼里的血腥味昭然若揭,“他姓林,你也姓林,这么巧。”   林昭这下是真心觉得无辜,“拜托,林在华国是大姓好吗?你出去抓十个人过来,保不齐里面就有个姓林的,总不能都跟我有关系吧!”   男人放开林昭,伸手从兜里又掏了张照片出来。照片上的男人面部线条凌厉,深邃的五官中透着些冷漠的味道,但面对镜头时却嘴角带笑,仿佛在透过镜头看着谁。   “好,林言之你不认识。”   “那展锋你可知道?”   林昭藏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会儿后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不远处,那名身高和体型都有些夸张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说起话来声音如同炸开的洪钟。   “武介!跟他!不废话!”   高壮男人刚一开口,外国口音就彰显无疑。   那个略矮一些、被叫做武介的男人无奈地撇了他一眼,责备道:“稻川,我不是过不让你说话的吗?算了,你去把那几个女人抓过来。”   看着快步离开的男人,林昭心里有些发紧。时间过去大概一小时不到,工厂门口传来了阵阵呜咽声。   几张熟悉的面孔被那个叫稻川的男人拽着头发,从地上一路拖了进来。   “呜呜呜……”她们嘴上缠着胶带,发出的声音像是沉闷的钟声,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也被泪水洗刷。   武介笑着看向林昭,举了举手里的两张照片。   “林昭先生,我再问一次。”   “现在,你认识了吗?” 第十七章 捡回来的第十七天   “我说了!跟她们没关系!”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林昭狼狈地跪趴在地,努力想要站起来,却被武介一只脚狠狠踩在了脊梁上动弹不得。   他暗暗心惊,自己虽是负责信息技术的,但好歹也练过些基本招势,再不济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但在这人面前,自己却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好不到哪儿去。   那个叫稻川的高壮男人拽着女销售披肩的长发,一路拖到了机器旁。稻川回头看了眼武介,见他点头后咧嘴一笑,眼里透出几分狰狞的血腥气。   他单手扣住女销售的脖颈,轻轻松松就将她举离地面,脚下那形似搅拌机的大型机器还在轰轰作响。   女销售满脸泪痕地奋力挣扎着,被胶带封住的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尖锐的指甲死死抠在稻川手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女表子!”   稻川空着的那只手一巴掌扇了过去。那双挣扎着的腿瞬间没了动静,女孩两眼瞳孔失焦,竟是被直接打晕了过去。   林昭牙关紧咬,还算机敏的思维在这绝对的暴力前也只觉无力,身后传来武介那尖细中带着沙哑的声音。   男人俯下身,整个人都半蹲在了林昭背上。他附在林昭耳边轻声道:“我,再问你一次,现在想起来了吗?”   脆弱的脊柱艰难地承受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林昭大脑一时缺氧,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武介死死压在了地上。   林昭啐了口血痰,恨声道:“你他妈要老子说多少遍!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问再多遍都是不认识!”   “好。”   武介笑了笑,抬头看向稻川。   “松手吧。”   “哈哈。”   稻川狞笑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醒了那名女销售,在她意识还朦胧时撕掉了堵在嘴上的胶带。   “救救……”   林昭瞳孔圆睁,“住手!”   “啊——!啊——!”   女销售脱口而出的呼救声在下一秒变成了尖叫。从赤躶的双足,到光洁的小腿,再到突出的盆骨,整个人一寸一寸被挤压成了肉浆。   她用尽全力伸出双手试图逃离这个锥形的地狱。甲盖翻起的十指徒劳地抠在钢铁砌成的光滑内壁上,留下十道长长的血印。   嘶声裂肺的绝望痛鸣回荡在光线昏暗的工厂里,直到下半身全部化作血泥,女销售彻底没了声音。   那张扭曲痛苦的脸,也在沉默中被压成了带血的碎末。   庞大的机器还在无情地轰鸣着。   殷红色的鲜血混着肉泥,顺着底部的槽流入地底,刺鼻的腥味儿飘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剩下的三个女孩脱力地瘫倒在地,身体不住战栗着,再也没了挣扎的勇气。胶带挡住了涌入口腔的呕吐物,发酸的胃液混着未消化干净的食物,又被原封不动地咽回了食道。   林昭目眦欲裂地看着面前的一幕。然而稻川并没有要就此收手的意思,他表情愉悦地欣赏完那首人体交响乐后,又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认真挑选起第二个牺牲品。   “够了!我说够了!!”   林昭心里很清楚,今日无论他说还是不说,他们都不会放过在场任何一个人活命,包括他自己。   既然如此,那守口如瓶与知无不言又有什么区别,说了反倒是在讨这些刽子手欢心。   但理智和感性却在此时一分为二,那些女孩明明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她们只是每天开开心心地来店里混日子,时不时还会庆幸自己能找到这么个佛系又心大的老板。   她们会一脸兴奋地给他安利新剧,会给他转发八卦新闻,会同他联机对战连连看,也会在营业额低空飘过时,七嘴八舌地给他出谋划策。   不过就是几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女孩,一生中做过最大的坏事可能就是上班开开小差,上网发发牢骚。   因为一部好看的电视剧会开心一整天,一次小小的涨薪就能欢喜一周,一张免费的电影票都会兴奋好久。   她们又为什么、凭什么被带到这儿,由着陌生人生杀予夺、不留全尸。   临到终了,甚至连自己为了什么而死都一无所知。   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林昭压垮。   “林先生,等这四个人杀完了,我们就去抓更多的人来。也许是你隔壁店铺的那位女老板,或是你昨天去过的那家餐厅里的服务员,要不就是那位跟你在楼道里打过招呼的邻居。”   武介笑容可掬地继续道:“我们会一直抓、一直杀,抓到你能想起来,杀到你愿意说了为止。”   林昭怒目而视,可以的话他恨不能生撕活剥了他那张让人作呕的笑脸,“你别忘了!你脚下踩的是我们华国的土地!你难道真以为你们的所作所为就不会被发现吗!?”   武介像是听到了什么可乐的话,朗声大笑了起来,“发现?当然会被发现!早晚而已。”   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道:“所以,在被发现前,我们一定要杀个够本才行。”   林昭听得心里阵阵发冷,“你们到底是谁?!”   武介眯着眼,低声说了三个字。   林昭瞳孔一缩,“武口会……”   他愣了愣,声音有些沙哑地继续道:“不可能!武口会明明已经被……”   “灭了?”   武介笑着点了点头,“没错,稻川副会长被你那位展队长杀了。不过展锋也被我们剁了,用你们华国的话来说,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之后武口会在华国境内的分部也尽数撤回了本家,一切本该就此了结。”   武介收起了挂在嘴边的笑。   他伸手用力捏住林昭的下颚,细长的双眼直直盯着林昭,“但不久后,就在武介会长的七十岁寿宴上,一颗7.62毫米的子弹隔着近千米的距离。”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砰’的一声穿破了会长的脑袋,大伙连去拿武器的机会都没有,全死光光了。”   林昭心里一沉,哑声道:“稻川副会长……武介会长……”   武介抬手指了指那个高大的男人,“没错,稻川的父亲被展锋杀了,死在了异乡的土地上不得安息。”   他停顿了一下,瞳孔里泛着血色,“而我的父亲,在他的七十岁寿辰上死得不明不白,冰凉发紫的手里还握着酒杯,脸上的笑都没来得及收起来。”   武介弯起眉眼,皮笑肉不笑地冷声道:“你们华国真是好本事,我花了整整半年,耗尽武口会近百年积攒下来的全部钱财,只买来了一个名字和一张脸。”   “林言之。”   武介站起身一把拽起他,“林先生,你还要再装作不知道吗?”   林昭用力阖了阖眼。在听到“武口会”三个字后,他就知道武介恐怕对自己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掌,此时再嘴硬除了激怒他们别无二用。   他声音有些干涩,“我知道展锋,但我的确不认识林言之,昨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不等武介开口,林昭哑声继续道:“我之前不认识,现在也不认识,但这不代表我以后不能认识。”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瘫倒在地的三个女孩,“放过她们,我会想办法联系到林言之。”   “好。”   不等林昭松一口气,就听武介继续道:“那么我就衷心希望你能尽快认识这位林言之,我听说人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只能活七天。”   “你什么意思?!”   武介放开林昭,“你多会儿认识了林言之,我就多会儿给她们水喝,你多会儿带来了林言之,我就多会儿放她们走。怎么样,很公平吧?”   林昭勃然变色,怒声道:“你想让我出面把林言之带过来?!”   武介点了点头,“我想了想,你刚刚说得没错,我们在华国行事确实有诸多不便,而你不同。”   他伸手替林昭拍去衣服上沾着的灰尘,“林先生,希望你能尽快行动。如果时间久了的话,会让我觉得是这三个人的份量还不够重。另外还请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你当然可以把我们的存在告诉给林言之或是华国官方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你和你周边的人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说罢,武介笑了笑,“我们此次来到华国只为了林言之一人。只要目的达到,对于我们来说,放过你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所以,林先生,还请你做一个聪明人。”   “华国人讲究取舍,望你好好掂量。”   “你们只要林言之一人?”   “没错。”   林昭沉默了许久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   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   “林院士,您来了!”   秦梧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资料,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吴海跟在林言之身后一同进到实验室。见秦梧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忍不住在心里再次感叹秦研究员那非比寻常的抗打击能力。   自上次过后,林言之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说起话来扎得人生疼。但这位秦研究员却越挫越勇,那股坚韧不拔的劲儿都快把吴海给看感动了。   秦梧拿起一早准备好的实验进度总结报告,献宝似的递给了林言之。   “最新的实验数据跟您之前预测的一模一样!X谱系药物对可能造成遗传病的染色体异位和倒位有预先甄别和锁定的作用,Y谱系药物则能辅助进行定向遗传重组!”   秦梧脸上的激动藏都藏不住,“要是按照现在的进度继续推进的话,别说用药物干预遗传病患病几率了,就是彻底攻破遗传病也不是不可能!”   “还有您之前……”   林言之面无表情地快速翻看着手里的实验数据,声音冷淡地打断了他:“安静点,我不瞎,自己会看。”   秦梧嘴是闭上了,但看着一步之隔的林言之,脸上却红扑扑地腾着热气,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原地起飞。   他低下头努力移开视线,平复过分激动的心情,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吴海。   “吴勤务员?你怎么在这儿?”   突然被点名的吴海挠了挠脑袋,笑着回道:“最近上头下令,让加强对林院士的保护,出门在外我得贴身跟着。”   秦梧皱了皱眉,一想到他和林言之以后说什么(谈工作)或是做什么(做梦),旁边都得杵着这么个大高个,心里头有点儿不爽。   作为一个笔直笔直的直男,吴海理所当然地误会了他的不快,自以为贴心地解释道:“你说你的,不用担心研究内容被泄露,我签了保密条款的。再说你们说啥我也听不懂,哈哈。”   “哦。”   秦梧的冷淡打断了吴海略显尴尬的笑,他抬头看向林言之,“林院士,Z谱系药物的实验进度报告下午就能拿到,我到时候第一时间给您总结好送来!”   秦梧的声音像是抹了蜜,又腻又甜,和方才那声冷冰冰的“哦”对比鲜明。吴海默默在心里回了个“靠”以示尊敬。   林言之没有理会他们二人,苍白的指尖在一行小字上缓缓划过。   他凝眸看着资料最后一页,声音微不可查地低喃道:“遗传重组……” 第十八章 捡回来的第十八天   这几天来,林言之像是被幼稚鬼上了身,全神贯注地同展锋玩起了捉迷藏。   两人一个躲一个追,一个追一个藏,一个藏一个找,玩得不亦乐乎。   得益于林言之随时随地的出其不意,展锋硬是挖掘出几个他自己原先都不知道的能力,在《学好如何成为一个怪物》这堂进修课上越走越远。   林言之本想故技重施,折腾折腾自己好逼着他出来,想法到位了行动还没开展,就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   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乍看过去又透着些“我尽力了”的工整。   满满一张纸上条条框框列得明明白白,把林言之能做的、不能做的给限制得死死的。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林言之沉默了片刻后低笑出声,攥在心脏上的那只手也彻底松开了。他收好纸条,抬眸冲着无人的地方点了点头。   “好了,都听你的。”   带着磁性的声音仿佛过了电,听得人头皮发酥。过分温柔的语调里满是“拿你没办法就只好依着你了”的迁就。   藏在暗处的展锋大大松了口气。   只要小言不用苦肉计,他还是有把握打持久战的。   不过他这把握没过多久就动摇了。   卧室内,暖调的灯光斜斜地打在床边,虽不十分明亮却也恰到好处,纯白柔软的浴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   一道道漂亮的线条像是涓细的流水,从高高扬起的脖颈出发,绕过凸起的喉结,一路沿着形状分明的锁骨缓缓向下。   在流经微微拱起的胸膛时,它巧妙地转过几道弯,留下薄薄一层阴影,随后又在平坦的腹部上对称地画了几笔。最后顺着笔直修长的大腿滑落,直至消失在绷紧的足尖。   林言之嘴唇微张,修长白皙的十指没了平日的灵活,显得有些乱无章法。   他像是要没了耐心,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委屈。含着水汽的双眸半睁半阖地看向门缝,赤躶的胸膛随着支离破碎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仿佛被人摁下了暂停键。明明不用呼吸,他的脑袋里却如同缺了氧,又蒙又胀。   “锋哥……”   展锋身形一颤,片刻后像是煮化了的糖浆,一点点软了下去瘫成一团。   那边林言之还停留在不得其门这一步,怎么都推进不下去。展锋忍不住在心里憋笑,别看小言那副样子,其实在某些方面生涩到不可思议。   这也怪不到林言之头上,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等到身心都足够成熟健全了,还有展锋这架早就快憋不住火的大炮虎视眈眈地等在一旁,根本就没给过他学习如何“自得其乐”的机会。   见展锋铁了心不出来,林言之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拢了拢浴袍直接出了卧室。   他拉开冰箱门刚拿瓶苏打水出来,弯下腰取个杯子的功夫,桌上冒着冷气的水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展锋!”   藏在橱柜里的展锋抱紧怀里的小水瓶,怂怂地往里面缩了缩。   浑身发烫的林言之这会儿对冷冰冰的苏打水有着别样的坚持。他打开冰箱正要再拿一瓶,眼前突然被一道黑影蒙住。   【小言。】   展锋无声地低喃着他的姓名,怀里的身体温温热热,是他熟悉的爱不释手。   林言之放松身体向后靠去,皮肤被一团触感柔软的液体紧紧包裹。他抬起手覆在眼前,苍白的十指与雾黑色的液体交织在一块,对比鲜明到有些扎眼。   时针几不可查地转动着,一声略带沙哑的喟叹后,磨蹭了半晌的作业终于交了卷。   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漠然,多了点儿湿漉漉的迷蒙。   展锋又何尝不是松不开手。   他想了这个怀抱太久,久到都快忘了抱住他是什么滋味,久到他根本不舍得再撒手。   黑影突然僵了一下,展锋顺着本能把身体迅速拆解成无数块,顷刻间分头藏进了阴影中。   只见林言之瞬间转过身,眼中哪里还有方才的迷蒙。看着空空荡荡的身后,他心里是又生气又好笑,好不容易到手的哥哥又给放跑了。   展锋长长舒了口气,颇为自得地暗道:这就叫做我预判了你的预判。默契这种东西养它多年,用它一时。   林言之倒也没太生气。   在他看来,展锋现在的躲躲藏藏也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展锋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跟掩耳盗铃没什么区别。无论是他的突然消失或是出现,还是同小言这几日来的你找我藏,亦或是他那早被剁成碎末、找都找不全的尸体——   都在向林言之说明着同一件事:   现在的他已不是人了。   至少,不再是书本上、字典里、人们眼中、生物学范畴内,所定义的人了。   即便林言之几日来过分平静的反应让他越发大胆,但展锋却还是死死守着那最后一条防线不敢退缩。   放佛只要不被林言之亲眼看到,他就不是镜子中那滩会行走的淤泥,只是个无法现身的爱人罢了。   林言之又怎会看不透展锋的怯意。他低着头没有言语,摊开的手一张一合,安静地回忆着方才的触感。   遗传重组。   基因重组。   这八个字再一次从他脑里划过。   林言之快步回到卧室换好衣服,拿起手机打给了吴海。   “林院士?”   吴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跟我去趟研究院。”   “啊?现在?”   吴海瞅了眼窗外月明星稀的夜空。   “现在。”   吴海努力挣扎了一下,“都这么晚了,研究院应该已经关门了吧。”   “有值班的。”   吴海不甘心地再次挣扎,“那您实验室的门应该也锁了吧。”   “我有钥匙。”   “那您……”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听林言之“好言好语”地建议道:“吴海,我劝你不要把这句话说完。”   吴海很没骨气地放弃挣扎,有气无力地点头应是,“好的,那您准备准备,我在门口等您。”   话音刚落,就听到“咚、咚、咚”三声,吴海转过头看向车窗外,险些没被吓出声国骂。   “林院士,您准备的速度还挺快的哈。”   他干笑着打开车门安顿着这位祖宗坐好,一边发了条消息把情况告诉联络员李辉知道,一边生无可恋地当起了没有感情的司机。   光线昏暗的实验室内,蓝荧色的灯光看起来冷冰冰的,活体实验品时不时发出淅淅索索的动静。   吴海一边暗骂自己好怂,一边不着痕迹地往林言之身边靠了靠。   林言之手里翻着实验数据,时不时俯下身细细观察两组对照实验体的性状特征。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动作,他硬是来来回回重复了两个多小时。   等他放下资料时,站在一旁的吴海已经困到眼睛都不会眨了。他目光呆滞地看向林言之。   “林院士,您忙完了?”   “呵。”   林言之轻笑了一声。   晦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不冷不淡地问道:“从单细胞生物到如今的人类,你认为我们是在进化,还是在退化。”   虽然大脑已停止转动,但吴海自认这个问题他还是答得上来的,“当然是进化了,达尔文进化论嘛。”   林言之既没否认也没肯定,反倒有些答非所问地回道:“无序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有序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束缚与扼杀,极致的秩序便是终结。”   这句话就明显超出了吴海的能力范围,他眨了眨眼,自认十分捧场地回了句:“哦!原来这样啊!”   林言之没有理会他太过做作的抑扬顿挫,收好资料后隔着玻璃,动作温柔地摸了摸活蹦乱跳地实验体。   他眉眼带笑的模样,再配上那冷冰冰的蓝色荧光,看得吴海头皮阵阵发麻,那点儿瞌睡都给看没了。   “走吧。”   “哦,好。”   吴海一脸莫名其妙地跟着他来,现在又一脸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直到把林言之安安全全地送进家门,他都还是一脑袋的懵圈。   屋内,林言之褪去身上的衣物,赤脚进到浴室。   看着那满满一缸提前放好的温水,他神情愉悦地笑了笑,低声道:“哥,既然我狠不下心逼你出来,那就由我来把你的顾虑一一打破。”   直到你,再无后顾之忧为止。   *****   偏僻的出租屋里,林昭紧紧握着手机一刻都不敢放下,每隔一会儿就要查看好几次。   见还没有回复后,他神色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不大的屋内只能听到质量堪忧的椅子在吱吱作响。   加密的信息三天前就发给了林言之,里面的内容只有简短一行字。   然而几天过去,别说是回复了,空荡荡的对话框里只见那条消息孤零零地悬在那儿,至今显示未读。   加密信息与普通信息有所不同,在收到时不会有任何消息提醒,只能由收件人主动打开特定应用程序查看。   林昭同武介说得话半真半假。   假在他并非不认识林言之,真在他俩也确实算不上是认识。   但他和展锋确是实打实的熟。   入伍后不到四年,展锋就开始陆续参加大大小小的外派任务。林昭作为通讯技术兵种,在展锋出任务期间和他搭档过几次。   后来等展锋开始独立带队后,林昭又作为队员跟了他快两年,最后由于身体原因才不得已退了下来。   退伍后,揣着一大笔伤兵补助,再加上这么多年来攒下来的积蓄,林昭就索性买下一家规模不错的手机店作为掩护,私下里接一些信息技术相关的活儿,顺道研究点儿小物件什么的,倒也做得有声有色。   但凡在展锋身边呆久了,都会知道林言之的存在。展锋的生活仿佛只有两部分:一是任务,二就是林言之。   林昭好歹也跟了展锋几年时间,自然对林言之这个名字不陌生。前几天收到那条国际预付电话卡发来的信息时,他还盯着最后的署名愣了好一会儿,一度以为自己受骗上当。   后来想想骗子大概率是没那本事的,他也就索性信以为真,按着短信所说把林言之要的东西提前准备好。   在科贸电子城那日,是林昭第一次见到这位活在展锋嘴里的林言之。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次见面,彻底打破了他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   “咔嗒——咔嗒——”   不断跳动的秒针像是在倒数计时。   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他脑海里的血色都挥之不去,那一声声的惨叫还盘旋在耳蜗里久久不散。   林昭用力攥着手机,仿佛在握紧最后一根稻草。   片刻后他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   “哎……”   说他懦弱也好,贪生怕死也罢,他此刻多希望自己没有收到那条短信,或是当做没看见也好。   “妈的。”   然而现在说这些,早就为时已晚。   林昭手指紧紧扣在手机上,指尖泛白。他必须要尽快联系到林言之。 第十九章 捡回来的第十九天   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   比起其他研究员,林言之并没有固定时间上下班一说。虽算不上想多会儿来就多会儿来、想多会儿走就多会儿走,但也差不离了。   这三天林言之倒一反常态,每日天还没亮就来,等天快亮才走,搞得一众研究员不得不苦哈哈地跟着他加班加点,每个人都顶着张“有事烧纸”的脸在实验室里游荡。   喜眉笑眼、精神饱满的秦梧放在一群身心交瘁的人堆里显得格外扎眼。就连吴海都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这秦研究员到底哪来的时间捯饬自己。   想曹操曹操就到,秦梧抱着新鲜出炉的资料快步走进实验室。   “林院士!最新的实验数据出来了!”   “拿过来。”   林言之放下手里捏着的饵料,接过资料翻看了起来。秦梧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声音都有些不稳。   “X谱系药物在基因甄别和筛选锁定上发挥很稳定!我们按照您给的公式对Z谱系药物进行了调整,目前Z-1表现最为突出,定向基因序列重组的成功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秦梧说到这儿顿了顿,平复下呼吸后缓声继续道:“Z-2还不太稳定,在修复基因序列时会有一定概率发生突变。突变方向不可控,但发生几率不高,在容错范围内。”   林言之难得没有打断他说话,不过看上去也并没有在听就是了。   三言两语间,厚厚一沓实验数据已翻到了最后一部分:质量颇佳的白纸上以对照图的方式,详细记录着两组实验体几天来的性状变化。   林言之抬起手,指尖由上至下,缓缓划过一组组轮廓清晰的彩色照片。   A组实验体选用的是具有先天性免疫缺陷、体型瘦小且浑身无毛的裸鼠。B组则是普普通通的健康小白鼠。   短短三天过去,裸鼠以可怖的速度变化着,体型、皮毛乃至外貌特征都与普通小白鼠越来越相似。在肉眼所不能及的地方,A组实验体的基因序列在无限向B组靠近,直到完全重合。   秦梧的激动并非没有来由。   遗传病筛选以及基因重组和修复,这些在胚胎尚处于发育阶段时是具备可操作性的。   但林言之在做的,应该说已经做到了的,远不止于此。   他在性状成熟、发育完全的个体上,成功实现了从打破基因序列、修复基因,直至基因序列重组的全过程。   如果说原先的方案造福的是那些尚未出生的孩子。那他们现在所做的,就是给所有受遗传病所苦的病人,无论是一两岁的稚童或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条一劳永逸的活路。   想到这儿,不只是秦梧,实验室里的众人也是心潮澎湃,脸都憋得通红。   “继续实验。”   林言之合上资料放到一旁,拿起饵料继续逗弄起缸里的小鱼。实验数据与他预先推算的并无出入也毫无惊喜。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秦梧愣了愣,“目前实验数据已经足够申请开展临床了,对照实验您看还有必要再继续吗?”   林言之看了眼秦梧,随即抬眸看向众人,“你们觉得我们在研究什么?”   大家面面相窥,不太明白项目都进行到这一步了,林院士怎么还会问这么个明摆着的问题。   答案太过明显,倒搞得他们一时不敢开口,生怕说错话献了丑。   在一阵难熬的沉默中,一名身材瘦小的女研究员犹犹豫豫地回道:“通过药物干预影响遗传病患病几率?”   林言之站起身走向女研究员,他弯下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些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女研究员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两颊滚烫。艳丽的红晕映在她蜡黄的皮肤上,成了不那么好看的橘色。   林言之低声笑道:“通过药物干预影响遗传病患病几率?那是他李荣辉留下的烂摊子,不是我林言之的。”   李荣辉不止是前任院长,更是华国赫赫有名的生物科学院士。听他如此口气,在场研究员脸色都不大好看,纷纷噤声不敢接话。   林言之拿起桌上放着的DNA模型,手指灵活地拆解着基因序列,声音不冷不热:“在胚胎发育阶段对带病基因进行筛选,通过药物修复或是重组基因序列。说来好听,也不过就是在同一张桌上来来回回洗着同一副牌。”   几句话的功夫,结构繁琐的双螺旋状模型被他拆分成了碎片,略显凌乱地撒在桌上。   林言之抬头看向一众研究员,“如果诸位只是来我这里洗牌的,现在牌已洗好,你们也可以带着实验数据离开了。”   三百多平方米的实验室内站有五十来名研究员,此刻却鸦雀无声。话听到这儿,大家心里都有了计较。   众人一改方才难看的脸色,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您的意思是这个项目到这里您就退出不做了?”   有人则问得比他更切题:“那项目署名上您看?”   林言之缓步走回桌边,“既然不是我的项目,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他的项目,才刚刚开始。   众人闻言都不禁面露喜色。   研究院里对林言之心怀不满的人少说也有半数,这背后最主要原因就是林言之有一特遭人恨的习惯。   凡是属于他的项目,不允许除他以外任何人署名。所有参与项目的人最多也只能在助手那栏找找存在感。   不是没有人为此去找院长说理,无奈说到最后却发现他们这群自诩资深的研究员,在整个项目中实际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真要算起来,可能连“助理”二字都显得多余。   长此以往,哪怕研究院里无人不清楚林言之的能力,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同他共事。   这次要不是有秦国昌在后头大力支持、漫天画饼,在场五十来个研究员估计连一半儿都凑不齐。   不管这群人最初是因为什么才过来,项目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内就能推进到这一步,已是远超众人预期。   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耗时已久、被寄予厚望的课题其实早就是半死不活,一直到交到了林言之手中,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就是这么个所有人都眼巴巴盯着的香饽饽,林言之竟连看都看不上。不过这也给了在场众人一个机会。   一个接近学术界最高奖项的机会。   一个足以留名青史的机会。   林言之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听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学界泰斗,急不可待地用着恭维客套的话打着勾心斗角的仗。一个个恨不能现在就把自己的大名烙在项目报告的封面上。   “小常啊,这段时间你的辛苦我和老郭都看得到。但这个项目我和你郭老师都跟了十几年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一个结果,想想也真是不容易啊。”   “哎,到底是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我这几天光是盯着实验数据,眼睛都看得有些花了。”   “林院士刚一接手项目,秦院长就来找了我,我那儿课题才做了一半也只得放下过来,想想也有点可惜。”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   “你们的项目什么时候都能再捡起来,我独生女前天结婚我都没去成,一生就这么一次的机会啊。”   “……”   林言之伸手轻点水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两条小鱼争抢着吸吮他的指尖。微微透明的皮肤组织索然无味,连啃都啃不太动,它们却还抢得十分认真。   秦梧面带关切地看着吵吵闹闹的众人,眼底却暗藏嘲讽。   转过头看向林言之时,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笑模样,“林院士,您刚才说实验继续,下一步实验内容您有想法了吗?”   林言之抬手甩掉指尖沾着的水珠,“B组实验体不变,A组换成大耳白兔。”   秦梧愣了愣,“那不是有生物隔离……”   话没说完,秦梧隐约猜到了林言之的意思。他圆睁的眼里满是惊讶,却也藏了几分兴奋。   林言之看向秦梧,带着倦意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总打着一副牌、玩着同一场游戏多无趣。要去找几副新的牌混进来才有玩头,难道不是吗?”   秦梧干咳了两声,压了压有些发痒的喉口。他目光痴迷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片刻后灿笑着点头应是。   “您说得对!”   林言之皱了下眉,神色不愉地移开视线,“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会让我觉得反胃。”   秦梧脸上的笑容一僵,转头看向还在争闹不休的众人,略显生硬地转开话题:“那您看他们怎么办?”   林言之拿起凳子上搭着的外套,很是敷衍地随手披在身上。   “与我无关。”   “我知道了,林院士。”   林言之也没理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扔下一屋子叽叽喳喳的研究员,抬脚朝门外走去。   秦梧抱着实验数据,像条小尾巴似的坠在林言之身后。临到门口见他突然转过身走回窗边,拿起窗台上放着的鱼缸抱进怀里。   门外,吴海还在敬职敬业地站军姿。看到林言之后,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手里先被塞进了个鱼缸。   “抱好。”   “啊?”   等在门口的秦梧有些疑惑道:“林院士,您要把鱼带回家养?”   吴海闻言看向在缸内无忧无虑摇着尾巴的小鱼,心中生出一咪咪不忍。   林言之那双淡灰色的眸子忽然染上了一星半点的温度。他抬手抚过缸壁,动作温柔地逗了逗那两尾小鱼。   “自然有人会养。”   话说完,他先一步往研究院外走去。吴海小心翼翼地揣着装满水的鱼缸追了上去,略显无助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林院士,您走慢点啊。”   看着不远处那忽闪忽闪的两条大长腿,吴海在心里默默地吐槽:腿长了不起啊,重心不稳还不是一样的摔。   不知道是不是他平日里的吐槽积少成多,量变终于产生了质变。   林言之刚走出研究院大门,一名西装革履、低头哈腰打着电话的上班族直直撞到了他身上。 第二十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天   吴海远远看到吓了一跳,神色一凛赶忙快步跑了过去。   那边上班族还在忙不迭地低头致歉:“哥们,实在不好意思啊!我这边赶时间,又正好来了个电话就没注意到你,太对不住了。”   话说到这儿,路边正巧有一辆打着绿灯的出租车经过。那上班族也没等林言之回话,一边大声嚷嚷着抱歉,一边小跑着上了车。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林院士,您没事儿吧?”   吴海担心地绕着他易碎的金疙瘩转了一圈,见人没伤着才松了口气。   “水,撒出来了。”   “啥?”   吴海愣了一下,顺着他冷冰冰的目光看去,和自己怀中那水波荡漾的玻璃缸还有里面“神色慌张”的两尾小鱼儿打了个照面。   “哈哈,那啥……我先去开车啊!”   吴海干笑着回道,捧着廉价的小破缸子不敢再造次,一步一挪地到了车边,直到把鱼缸固定好才松了口气。   上车后,林言之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鱼缸,目光赞许地看向吴海。   吴海被看得莫名生出些奇奇怪怪的自得,类似于你看我把鱼缸固定得多好,这种毫无用处的自得。   车子开得虽稳但速度不慢,没一会儿就到了别墅跟前。得益于吴海出神入化的车技,一路上无惊无险,两条小鱼也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吴海进到屋内也没再往里走,把怀里抱着的鱼缸放到玄关里便算是交了工。   “林院士,那您注意休息,有啥事儿随时给我电话。”   眼见林言之又要开始他进门先脱衣的流程,吴海赶忙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好。   “哥,快来欢迎家里的新成员。”   林言之一本正经地介绍(胡说八道)起来,先是伸手指了指缸子里背鳍通红的小鱼,“这是三郎”,随后又指向体型稍小些的那条,“四郎。”   介绍完新成员,林言之很不走心地随手指了个空空荡荡的角落,“这位是展锋,是咱们的老大哥,你们可以称呼他为大郎以表尊敬。”   藏在阴影处的展锋僵了僵。   【老大哥?】   【大郎?】   “大郎,三郎和四郎就拜托给你了。千万不能养死,养死我会质疑你作为老大哥应有的能力和责任心的。”   展锋听罢只觉无奈又好笑,不过按照他多年来的经验,但凡林言之恶趣味爆棚都代表他心情不错。   想到这儿,大郎这个奇奇怪怪的称呼也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等双方互相介绍完,林言之拿起手机进到浴室。浴室门刚一关上,一道黑影便从暗处爬了出来。   【欢迎。】   展锋趴在鱼缸上看了一小会儿,见小鱼被他吓得乱窜后连忙退开了些。   【要把你们吓死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体型略大点儿的三郎护着四郎躲进了角落,直到那铺天盖地的黑影褪去,两条小鱼才又试探着游动起来。   展锋看到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保护起弟弟来倒像是咱们家出来的,三郎未来可期啊。】   浴室内,林言之打开手机,从一堆应用程序里找到那个不太显眼的图标。   *****   “小伙子,到了。”   “好的,谢谢啊,师傅。”   林昭掏出手机扫了扫二维码付掉车费,在“叮咚”的到账提醒声中下了车。   他有些不习惯地伸手扯了扯领带,一进到屋内,就先把过于紧绷的西装外套脱掉扔到一旁。   哪怕在脱着衣服,林昭的视线也没从手机上挪开过。一双充血发红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眼前都快出现重影时,那条孤零零悬在对话框里的消息旁缓缓冒出一只小眼睛,下面还圈着两个芝麻大的小字:已读。   林昭绷紧多日的心终于得以放松了些,脖子上的领带这会儿也觉得没那么勒人了。   自消息发出后他苦等了三天,这三天也让林昭意识到被动地等着林言之查看消息,基本等同于自找死路。   他必须找到其他渠道。   但不久后,他就发觉想要联系上林言之并不是什么容易事。且不说他连林言之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他也无法保证那头接起电话的一定就是林言之。   关于林言之,林昭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在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工作。   研究院内的课题内容和人员信息都隶属华国最高机密,但研究院的存在本身却不是什么秘密,就连地址都是手机地图上都能查到的那种。   甚至连该坐哪一趟公交、倒哪一站地铁都显示得清清楚楚。   林昭不得不用起了最笨的办法:   蹲点。   但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搞通讯技术的,不可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去堵人。在观察了几日后,他发现想接近林言之绝不简单,更别说跟他搭上话了。   那个整日陪在林言之身边的高壮男人还只是明面儿上的,暗地里数不清有多少人在盯着林言之。   至少就他观察,每天护送在后面的车都不是同一辆。   转眼又一个三天过去,距离七日只剩一天。哪怕他有三头六臂的手段到了这会儿也不够时间施展,只能硬着头皮去到现场找机会。   许是被幸运眷顾,林昭刚一过来就远远看到了林言之,那个整日跟着他的男人还正好就错开几步坠在后头。   林昭见状顾不上犹豫,装作在打电话的样子,低下头就直直撞了过去。   时间太紧,他也只来得及留下一句“看手机”就起身让开。   之后见有空车经过,林昭更是赶忙拦下后借此脱身。   他的一番努力没有白费,六天前发出去的消息终于显示已读。直到此刻,今天的行动都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林昭的心放下得终究太早,时间又过去了半小时,聊天框里还是孤零零的,久久没有下文。   他费尽心思编好了剧本,却没有考虑到主角是否愿意同他搭戏。   *****   浴室内,满满一浴缸的温水腾着热气,手机被熏得暖烘烘的,玻璃屏上也沾了薄薄一层水雾。   林言之放松身体向后靠去,一双眸半睁不睁,显得有些倦懒。   手机屏幕微微亮着光,隐约看见个聊天框,上头只有短短一行八个字。   【林昭】:线下见面,就近餐厅。   这么句既没前言也没下文的话,显得有些没头没尾。想起那个低着头匆忙离开的男人,林言之低声念了一遍:“线下见面,就近餐厅。”   “陷阱。”   “呵。”   林言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这加密手法的拙劣还是高明。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林昭自认他的一言一行已不再安全。不安全到本就加密的通讯都得再上一把锁,才能勉强放心。   想到这儿,林言之便失了兴趣。   在他眼里,林昭不过就是个银货两讫的商人罢了。如今交易已了,又怎会再去在意他的死活。   林言之放下手机,身体一点点沉入温水中,阵阵暖意包裹住有些疲倦的思维,带着它缓缓坠入梦乡。   过了大概一刻多钟,门外欲盖弥彰的“咚咚”声明显是某人在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不要泡太久。   林言之睁开眼,忍不住扬起嘴角,一双本该凉薄的眼里盛满了暖意。   他手扶在墙边缓缓站起身,成串的水珠顺着光滑的皮肤滴落,一下下打在浴缸里激起一朵朵水花。   林言之取过门后挂着的浴袍,余光瞥到放在一旁的手机。   林昭。   锋哥的队友。   林言之朝着浴室门的方向看了眼,片刻后拿起手机打下短短几个字。   【林言之】:可以,哪儿?   出租屋内,林昭险些从凳子上蹦了起来。颤抖着的手摁下发送键,把早就打好的信息发了出去。   【林昭】:La Famille de Cinq。   林言之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了一下,眼底的暖意顷刻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五口之家。”   “武口。”   La Famille de Cinq,中文译名:五口之家,是京华市内还算有名的一家法国餐厅。据说由一名法国人和他的妻子以及三个孩子一同经营。   巧的是这家法餐厅确实离他住的地方算不上远。林言之一时倒拿不稳是他多想了,还是林昭在暗示着什么。   【林言之】:我不吃法餐。   【林昭】:那喝点茶也行,我有一老朋友最近新开了家私人会所,就在武昌路路口,离你住的地方应该不远。   “老朋友,会所,武昌路。”   林昭那些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到底想说些什么,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陷阱。   武口会。   以及他的住宿地址已经暴露了。   林言之弯起眉眼,双眼却沾上了一抹殷红,清冽的嗓音像是浸了血,变得粘稠沙哑,“武口会……”   “还没死光吗?真是命大。”   【林言之】:好,地址。   与方才的秒回不同,消息发出后过了好一阵也不见回复。林言之身上挂着的水珠也差不多凉透了。   门外,厨具乒铃乓啷的碰撞声都快组成一曲交响乐,听着略显杂乱的声音,他眼底的冰霜稍稍化开了些。   “哥,我马上出来。”   再低头时,聊天框里多了一行地址。   【林昭】:武昌路凯龙会所三楼。   【林昭】:什么时候方便?   【林言之】:明晚。   【林昭】:具体大概几点?   林昭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再收到回复,他调出拨号键摁下串号码。   “林昭先生,晚上好。”   “林言之答应了。”   “时间?”   “他说明晚,具体的没讲。”   “好的,我知道了。我很开心林先生能尊重我们的七日之约,那几个女孩子很可爱,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动手。”   林昭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   “她们人呢!?” 第二十一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一天   “呵呵。”   电话那头,武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林先生还请放心,明天我会把她们一起带到会所,到时亲手交给你‘验货’。另外作为你听话的奖励,我会破例先给她们口水喝。”   林昭牙关紧咬,片刻后冷笑道:“看来我还要谢谢你的‘慷慨’。”   武介像是没有听出他话语间的嘲讽,颇有礼貌地回道:“林先生客气了,这是你应得的。”   电话挂断,林昭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夜空苦笑了一声。他早过了试图自己扛起一切的年龄,这世上注定有很多事是他扛不动的,就比如这次。   如今,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林言之尽快将此事报给上面知道。哪怕到时会有所牺牲,也一定不能让武介和稻川二人活着离开华国。   他们在这儿欠下的血债,   就合该用他们的命去偿。   但林昭想象中上头接到消息开始连夜部署,身手绝佳的特种兵深夜埋伏在各处等待收网的画面并没有发生。   林言之收起手机,神色如常地走出浴室。在看到餐桌上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后,他眼前一亮,一双淡灰色的眸子像是被打了高光,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就晃花了展锋的眼。   他也不去换衣服,穿着半湿半干的浴袍就迫不及待地落了座。   林言之吃着碗里的还不忘想着锅里的,早早就点起了明天的菜。   “哥,我明天要吃茄汁大虾,虾要剥好了的。嗯……还有番茄炒蛋,蛋要比番茄多,至少要多两倍。辣椒炒肉也好想吃,好久没吃辣的了。”   那头,展锋拿出小本子,一丝不苟地记着。   【茄汁大虾,大虾要剥皮。】   【番茄炒蛋,蛋要多,至少两倍。】   【辣椒炒肉。】   写到后面展锋顿了顿,拿起笔把最后一条划掉。   不行,辣椒对胃不好。   林言之像是隔空洞察到了他的小动作,弯着眉眼笑得一脸温柔,“辣椒炒肉不许划掉,明天要是看不到辣椒炒肉,我就离家出走。”   隔着门缝,展锋无奈地瞅了眼自家很难伺候的弟弟,明知道他是玩笑话,却还是把辣椒炒肉又给加了回去。   想想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展锋拿起笔在后面偷偷加了两个字:   少辣。   只要是林言之真心想要的,展锋变着法儿也得为他实现。不过这具体怎么个变法就是二话了。   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只能听到林言之一人的声音,独角戏似的场面衬得他弯弯的眉眼都像是坠满了寂寞。   但他神色里的愉悦却不似作伪,就像是普普通通的情侣,回到家一边吃着饭,一边同爱人分享今日的所见所闻。   “哥,我今天看到五十多只猴子放着一旁的果园不要,为了颗算不上甜的桃子大打出手。”   【猴子?】   “有老猴子、少猴子、大猴子,还有小猴子,为了颗食之无味的桃子抢得形象全无,想想就觉得好好笑。”   【听起来还挺热闹。】   “哥,你说这群猴子怎么会这么蠢呢?一盘嗟来之食都能抢得不亦乐乎,真是群不思进取的猴子。”   【你啊……】   一个人眉眼弯弯地笑闹着,另一个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每一句话。这温馨中透着些许古怪的一幕,在一墙之隔的二人心中,已是他们得来不易的幸福。   谈话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见不用他催林言之就主动起身,展锋还在心里高高兴兴地暗忖:今天小言倒是足够自觉,知道早早就去休息。   他夸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林言之脚下一转径直走向玄关。指纹识别后,封闭许久的地下室被再一次打开。   展锋心里一紧,自出院以后,林言之统共就去过地下室一次,还是带了清洁工具下去,用了不到一小时就上来了,之后便再未去过。   他有心想跟上去,却碍于不能在林言之面前现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地下室的暗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上一次林言之浑身带血从地下室里出来的那一幕,已经快成了展锋的梦魇。他不怕林言之在做什么,但他却怕林言之所做的一切,最后会原封不动地还到他自己身上。   那样脆弱无助的林言之,展锋做不到也不愿再看到第二次。   展锋趴在暗门外心急如焚,感觉再过一会儿身体都要沸腾冒泡。好在林言之这次去到地下室的时间并不长,分针绕着时钟转了半圈多一点,衣柜那头便传出了响动。   暗门打开,林言之抬脚从柜子里跨了出来,身上穿着的浴袍干干净净,情绪看起来也平平常常。   展锋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林言之背过身关好柜门。临关灯前,他俯下身,伸手敲了敲一旁的玻璃缸,坏心眼地惊醒两尾小鱼。   “三郎、四郎,晚安。”   话音落下,他弯了弯眉眼,温声继续道:“大郎也晚安。”   展锋接受度极高地应下了这个称呼。   【晚安,小言。】   林言之像是听到了他的回复,嘴角扬起的弧度十分好看。   他缓步朝卧室走去,进屋前冲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笑着说道:“哥,今晚进来陪我睡吧,我怕自己会做噩梦。”   【好。】   【不怕,哥在呢。】   可惜即使有展锋在屋里,林言之这场噩梦也还是没能逃掉。   其实要说是噩梦也不尽然,最多不过是重温一遍现实罢了。   这场梦由直升机的轰鸣声拉开序幕。   他跟着特别行动队来到异国,透过高倍望远镜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了下去。装有消声器的狙击在射击时听起来有些像是箭啸。   林言之默默地在心里数数。   数射出去了多少发“箭”。   也数死了多少个人。   带头的队长哑声问他:“够了吗?”   林言之看着梦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地回道:“百分之七十二。”   队长问他什么意思,他侧过头看向狙击手,“一百发子弹,七十二条人命,你回去后该好好练练了。”   狙击手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同他争辩,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辩些什么。是说自己命中率不够准,还是说自己杀的人不够多。   真要说来,在场之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作为华国最强的一支队伍,他们从不以双手沾染鲜血为耻,也不会以自身的伤疤为荣。   他们是国家的一把刀,也是站在人民前面的一面盾,仅此而已。   但这么多年来,队伍从未接到过类似今天这样的任务,把狙击手当炮台,进行一场没有前奏、没有后续的灭门,这近乎屠杀的行动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专门做给一个人看。   哪怕准星下的那些人都有各自该死的理由,但他们却对身旁这个看似文弱清瘦的男人打从心眼里排斥。   队伍于三天前便到达此处,本该当天就展开的突击行动却被林言之拦住了,只因他在监听器里听到了一句话:“大后天就是武介会长七十岁寿辰了,咱们这次一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这个看上去羸弱的男人在情绪几近失控的状态下,却选择了耐心等待。   等待他们把酒作乐、谈笑风生;等待他们挨个上前说着祝寿的贺词,一个个握手相拥好不热闹;等待着那个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露出今晚最灿烂的笑。   “射击。”   时间又过了一刻钟。   透过望远镜看去,院中屋内、房里房外,已没有一个还能站着的人。   队长哑声又问了他一遍:“够了吗?”   林言之没有回答,他垂眸看向狙击手,“我能试试吗?”   狙击手愣了一下,在看到队长点头后让开了位置。林言之以前没碰过这玩意,展锋跟他说这东西有后坐力,不让他摸,怕他疼。   现在看来展锋说得没错,木托一下下顶在肩胛骨上,撞得他生疼,想要瞄准的靶心一次次偏离方向。   但林言之也没想要射得多准。   他机械化地扣动扳机,一下又一下。倍镜里,一具具没了气息的尸体被打得一起一伏,像是快要诈尸了似的。   直到满满一夹子弹打尽,队长又一次问他:“够了吗?”   “哈哈!”   林言之肆意地大笑着,淡灰色的眸子里早已充血,声音嘶哑难听:“不够,怎么可能会够。”   “这辈子,都再也不够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机。   梦在一阵直升机的轰鸣声中开始,也在同样的轰鸣声中结束。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窗外明月高悬,薄薄一层乌云遮天蔽日,看不太到繁星的踪迹。   “哥,我闭上眼。”   林言之声音有些沙哑,“我闭上眼,你抱抱我好不好?”   让我知道你在。   让我知道你回来了。   附在床下的展锋闻言没有犹豫。   林言之阖着眼,梦中不断下坠的身体被一团液体包裹着,缓缓带他回到了脚踏实地的地面。   展锋心疼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帮他拭去额角的汗珠。   “哥。”   林言之低喃了一声没有睁眼,展锋轻轻触碰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当做回应。   “哥……”   【小言,哥在呢,不怕。】   “明天没有辣椒炒肉我就离家出走。”   缠绕在林言之身上的黑影僵了一下,展锋沉默地缩回床底,开启了自闭模式。   床上,林言之缓缓睁开眼,眸底的血色已尽数褪去。   他低声笑着安慰道:“少辣的版本也能勉强接受。”   床板下传来两声闷闷的“咚咚”声,像是展锋在不情不愿地说着好吧。   林言之拉了拉被子,笑着阖上了眼。   自此,一夜无梦。 第二十二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二天   吴海直挺挺地杵在实验室门口,跟尊会喘气儿的雕像似的,看上去即严肃又有范,实则是顶了张认真脸,光明正大地胡思乱想打发着时间。   此时已近黄昏,不少研究员换掉一身白大褂,有说有笑地结伴往门外走去。   普普通通的衣服再加上平平淡淡的话题,他突然觉得这些毕生致力于打破科学技术壁垒的专家学者们,在生活中也只是一群穿梭在街头巷尾的普通人。   当然,林言之除外。   吴海低头看了眼表,见才六点钟不到,继续老神在在地发呆。   他这儿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吴海猛地一转头,险些跟他家“祖宗”来个脸贴脸。   “林院士?!”   “你以前到底是什么兵种的?”   林言之突然有点好奇他这位联络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干啥啥不行,大惊小怪第一名,走起神来更是家常便饭。   “侦察?”   “你确定。”   “确定?”   林言之挑了挑眉,“你是在回答我,还是在问我。”   “回答你?”   看着林言之那这只可意会的表情,吴海莫名觉得自己的职业水平连带着智商被一并质疑了。   在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反省中,吴海一路上安静如鸡地把林言之送到了家。等坐回车上后,他也没搞明白自己的脑回路具体是怎么构造的,还特地去把士官证翻出来瞅了一眼。   看着上面“仪器侦察连”五个红字,吴海默默心虚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把宝贝证件收好。   别墅内,肉和菜都已提前备好,只等小言回来后下锅,趁着他泡澡的功夫应该就能做好。展锋正有条不紊地计划着,隐隐听到门外传来响动。   他赶忙躲进侧卧里,隔着虚掩的门往外看去,暗自期待小言每日一句的“哥,我回来了”。   然而林言之进门后像是忘了这一回事,随手把电话放到一旁的小桌上,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去了地下室。   展锋还没来得及细想,地下室的暗门已经合拢,人也不见了踪影。   离这儿不远处,另一栋面积稍小些的别墅里,一个身穿白色卫衣外加深蓝色牛仔裤,头戴棒球帽、身材颀长的少年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半低着头看不太清五官,脖子上挂了个扎眼的荧光色头戴式耳机,整个人少年气十足。   吴海坐在车里一边嗦着粉,一边看着综艺节目。看到好玩儿的地方,他径自笑得开心,像是没注意到离车不远处晃悠过去的身影。   倒是站岗的门卫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心想他们小区多会儿有个长得这老好看的小哥儿了,还莫名有点眼熟。   武昌路离林言之住的地方算不上远,走快点儿的话几分钟就到了。   他刚来到路口,远远就见“凯龙会所”四个醒目的大字挂在墙上,五层高的独立小楼看上去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也不知这设计师是鬼才还是蠢才,能把奢华与土,这俩互不相干的元素结合得毫不突兀。   会所门口,林昭已经站了有大半天了,从天亮等到天黑,端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脚下不停地在五平方米的范围内打着转。   这么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大喇喇地立在路边,林言之想看不到都难。   他径直走到林昭面前,不等开口,就听林昭有些不耐道:“小兄弟,边儿上站着去,别挡我光。”   “小兄弟?”   林言之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他,“林昭,你想要给谁当兄弟?”   面前的人刚一开口,浑身气质就随之大变,明明还是那身少年人的打扮,却让林昭不由得让开了一步。   待看清帽檐下的五官后,林昭顿时又惊又喜,“林言之!!!”   林言之皱了皱眉,“你可以喊得再大声点,最好能让方圆五里内都听到。”   林昭赶忙住了嘴。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却硬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想直接问又怕言多坏事。   “走吧,不要让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久等。”   宽松的衣兜里,林言之伸长指尖,拨弄着两支冷冰冰的玻璃试管。   林昭又扫了眼人头攒动的长街,奈何眼睛都瞪干了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他心里着急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压低声音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林言之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先他一步往会所门口走去。林昭不甘心地又环视了一圈,眼见林言之走远,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会所。刻着浮雕的门大敞着,堂厅内灯火辉煌,倒是一点儿都没营造出陷阱该有的氛围。   林言之被满目的金黄晃了眼,半真半假地夸赞道:“你可真会选地方。”   林昭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同他玩笑,心怀侥幸地又问了一遍:“跟着你来的其他人呢?”   林言之没有回答,反倒是伸手指了指楼上,“他们一共几个人?”   “我见到的就俩,一个叫武介一个叫稻川,不确定还有没有没露面的。”   “武介……稻川……”   林言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真是险些放走两条大鱼。”   林昭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   林言之指尖微动,衣兜里的玻璃试管不轻不重地互相碰撞着,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动。   “我带的‘人’够了。”   林昭听到这儿总算稍微放心了些,“那就行,不过这地方鱼龙混杂,闹得动静大了恐怕不好处理。”   林言之嘴角含笑,弯起眉眼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几分人畜无害,“不必担心,会很安静的。另外作为请我入瓮的报酬,之后还要请你充当苦力,帮我搬点东西。”   话说了半天,林昭总觉得他和林言之就没在同一个频道上,从头到尾都听得云里雾里。不等他问明白,就见人已朝着电梯走去。   他赶忙快步跟了上去,电梯在林昭欲言又止的沉默中缓缓上升,又随着“叮”的一声缓缓停稳。   “几个人?”   林昭一如既往的一头雾水,“啊?”   “你有几个人在他们手上?”   林言之侧身看向他,“如果不是被抓了活把柄,想必你也不会如此听话。”   林昭脱口而出:“三个。”   “一会儿把她们带到隔壁找个空房间安置好,之后等我消息。”   话说完林言之就先一步出了电梯。眼见电梯门都快合上了,林昭还愣在里面一动不动。   “还不带路吗?”   林昭双手握拳,走出电梯后一言不发地往走廊深处走去。他脚像是被粘在了地上似的,走得时快时慢,显出几分犹犹豫豫,转了个弯后停在一扇造型浮夸的实木门前。   林昭的声音又干又哑,是那种一整天都滴水未进才能出来的音色,“林言之,只来了你一个人对吗?”   要是这会儿他还没察觉出不对,那他前半辈子就真都白活了。   林言之神色平静,对他有此一问并不惊讶,“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话音刚落,林昭伸手拽上林言之就往回走。人们总说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但这话也不过是说给需要听的人,这世上哪来真正的平等。   正如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华国来说,恐怕一百个林昭都比不上一个林言之来得有价值。   而那些女孩,可能连同林言之一起站上天平两端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混着鲜血、咬碎了牙才能勉强咽下的真相,也是对于现实足够清醒的认知。   林昭在心里暗暗说了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既说给她们也说给自己。   未成想他拽着人刚走出去没两步,林言之就一把拉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推开木门,想都不想就走了进去。包厢内昏暗的灯光像是张血盆大口,将他大半的身影都吞噬殆尽。   林昭停在原地有些心慌,下意识掏口袋想拿手机。   林言之回过头,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被光线一分为二,一半被走廊里的明亮灯光照得纤毫毕现,一半则隐没在了包厢内看不真切。   看着他掏出一半的手机,林言之低声问道:“你不进来吗?”   不等林昭回答,就听屋内传出一道让他做梦时都恨得牙齿打颤的声音。   “是啊,林先生。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货物’我已经带来了。你不亲自验一下吗?”   来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一张脸既不难看也不好看,肤色是那种不怎么见光的灰白,但抵在门框上的小臂却充满了力量感,肌肉纤维条条分明。   “林先生,还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武介轻描淡写地抢走手机,在一连串的“咔嚓”声中,林昭的心脏也跟着一收一缩,“咚咚咚”地燥动起来。   林言之倚在门边,双手环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动作。   林昭目光复杂地撇了眼这位“事不关己”的林大院士,一时间竟觉得他自己才是那个被下了套的人。   武介动作强硬地揽着林昭进到屋内,状似熟稔地同他说着话,一双细长的眼却死死盯住了走在前头的林言之。   厚重的木门被一脚踹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站在门后的男人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型,都夸张到有些惊人。他收回脚往侧面挪了一步,整个人不偏不倚地挡在门口。   不等落座,林昭就先注意到了角落里被绳索束缚、衣衫不整的三个女孩。   林昭呼吸一滞,双眼充血泛红。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抖着手有些艰难地解着绳子,指头都勒红了也才勉强解开一条。   “店……店长……”   “李茵!你没事吧?!”   “店长……”   女孩低喃了一声,无力地阖上了眼。   “武介!你他妈就是个畜生!”   武介听到后也没生气,笑眯眯地解释道:“林先生可能误会了。几天下来她们身上难闻得很,沾满了排泄物,我也只是好心给她们洗个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仅此而已。”   看着她们湿漉漉的头发,还有那半湿半干、一看就不怎么合身的衣服,林昭虽将信将疑,但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既然林先生的‘货’验完了,那么也该轮到我来验一验我的了。”   武介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林言之,对吗?”   “你如资料记录的一般年轻……”   武介走到沙发前,弯下腰伸手捏住林言之的下颚,像是端详货物似的左瞧右看,“看上去是那张我们花了九位数才查到的脸没错,不过我还要再确认一下才能放心。   他眯着眼笑了笑,抬手覆上林言之的衣领,“那么,林言之先生,冒犯了。” 第二十三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三天   “左边太阳穴往上一寸又两分”,林言之突然开口,说得话听起来没头没尾。   武介拽在他衣服上的手松了松。   “你说什么?”   林言之抬起手在额头上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吧,这是第一枪,狙击手打得有些偏了,人没死透,我不放心就又补了一枪”,他说到这儿又指了指胸口。   “你的父亲在我这里只值两颗子弹。”   武介脸上那时时挂着的、另人不喜的笑此刻已不见踪影。他瞳孔一放一缩,眼前仿佛再一次看到父亲那张破了洞的脸,还有那具穿了孔的身体。   “武介,还需要再确认吗?”   林言之低声笑了笑,“还需要的话,我可以再讲讲你的母亲、你的大哥、你的舅舅。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妻子也在场,对吗?”   “她是怎么死的来着,容我想想。”   “啪——!”   林言之侧过头,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无所谓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武介。武介双眼通红,等不及要看到面前这个骄矜的男人在他脚下苟延残喘、卑微乞怜的样子。   他一把将林言之拽下沙发,一路拖行到茶几前。   一旁的林昭见状心里一紧。他站起身想要过去阻拦,堵在门口的稻川突然出现在背后。   稻川咧开嘴笑了笑,抓住林昭双手,弯起膝盖压着他跪倒在地。   “啊!靠!我日你妈!”   林昭疼得忍不住大叫。两条胳膊被硬生生扭到身后,又痛又麻,韧带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武介像是对一旁的二人毫不关心。他赤红着双眼,扯着林言之的头发狠狠朝茶几边缘砸去。   “砰——!”   鲜血顺着额角流下,被偏白的皮肤衬得格外显眼。坠下来的发丝被血打湿,略显凌乱地粘在脸上。   武介重重喘着粗气,情绪稍稍平稳了下来。他是要弄死林言之没错,但绝不会让他死得如此轻易。   武口会上百条人命,一夜之间死得不明不白。他要把每一个人的名字和祭日,都一笔一划地刻在林言之身上,这是他许给所有家人和兄弟们的承诺。   “林言之先生,我和稻川不远万里来到华国,今日能见到你我很激动。也许是太激动了吧,如果下手太重的话,还请你多多见谅。”   武介整理了下衣领,从桌上抽出张纸巾折叠整齐后递给了林言之。   林言之半坐起身,斜斜地倚靠在茶几边。他接过纸巾堵在额角,薄薄一层纸巾顷刻间就被温热的血液浸透。   武介拿起纸巾盒放到他手边,抬手示意他请自便。若不是额头上那条鲜血淋漓的伤口过于显眼,方才的刀光血影都像是错觉。   林言之神色不明地低声道:“其实我很不喜欢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   武介扬了扬眉,“我们这种人?”   “不过你也算是其中的翘楚了。”   武介闻言笑了笑,“哦?我可以把这当做是来自敌手的赞赏吗?”   “敌手?”   “呵。”   林言之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看了眼表后略显突然地转开话题:“你想知道的事,我这里都有答案。”   他抬眸看向武介,“例如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又比如我为什么能杀了他们,我具体又是怎么杀了他们,或者是谁替我动的手。”   “还有——”   “你母亲临终前的遗言。”   武介脸色一变,双手握拳。   “你说什么?!”   林言之低头抽了几张纸,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声音不冷不热,“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   武介哑声回道:“条件呢?”   林言之朝林昭的方向抬了抬手,“我想你和他的约定应该不止于此吧。既然他的部分已经做到,那么就请你遵守余下的承诺。”   武介眼神闪烁,片刻后给稻川打了个手势。稻川眉头紧皱像是不太情愿,却还是松开了手。林昭失了平衡,踉跄着跌倒在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两条胳膊的知觉。   “你说得没错,承诺就是承诺。”   武介抬手指了指那三个神志不清的女孩儿,“那么就按之前说的,林昭先生,你和你的‘货物’都自由了。”   此时的情况乱套到让林昭没了主意。   “一会儿把她们带到隔壁找个空房间安置好,之后等我消息。”   林昭突然想起林言之在进到包厢前对他说的话。他咬咬牙走过去给另两个女孩解开了绳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们离开包厢。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相信林言之是真的如他所说,有备而来了。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林昭回过头看了眼包厢,一时竟不知该为自己能捡回一条小命松口气,还是该为林言之的安危提心吊胆。   包厢内,“遗言”二字让武介失了方寸。门刚一合上,他就急忙厉声追问道:“你刚说的遗言是什么意思?!”   想起母亲胸前那颗穿透了大半个胸膛的子弹,武介发热的头脑突然一冷。他一把拽起林言之,怒声道:“我母亲被一枪毙命哪里来的遗言!你敢骗我?!”   “小介……”   林言之故意压细了的声线听起来有些女性化,“我的小介……”   武介瞳孔圆睁,拽在他衣领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林言之顿了顿,声音恢复如常,“她叫的应该是你的小名吧,我记得她紧接着又说了两句话。”   “她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林言之挑了挑嘴角,身体前倾往武介的方向靠了过去。   “她说……”   他顿了顿,附在武介耳边轻声道:“做事时切记不可掉以轻心,狮子搏兔尚需用全力,更何况——”   “我林言之从来都不是一只兔子。”   武介想要说话,但张大了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他伸长胳膊用力往前够着,面前那人的脖颈看上去一手可握,纤细到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扭成两截。   明明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杀死他了。   只差一点,他就能为他们报仇了。   那个叫稻川的高壮男人刚抬起脚,还没走出两步,“哐啷”一声巨响,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林言之掌心里握着一支小巧精致的玻璃试管。用来密封的胶盖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无色无味的麻醉气体以极快的速度挥发开来。   离他只有咫尺之隔的武介首当其冲。   门外,还未走远的林昭隐约听到了包厢里的动静。他脚步一转又跑了回来,试探着想要推门进来。   在林言之眼中,林昭就是个加大号的麻烦,此时进来也只会添乱。唯一的一支麻醉中和剂早已进肚,他也没地方去弄来第二支喂给林昭。   “不要开门,在外面等着。”   话音落下,门那头总算是没了动静。   林言之将试管里的无色液体一分为二,给倒在地上的两人分别灌下。   强效有机麻醉剂具有高度挥发性,只需吸入一星半点就能致人昏迷,但在同空气接触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效。   吸入体内的气体最多只能让人昏迷上一小时不到,但如果将原液一并服下,那无论是哪种体格的人,没个一两天是醒不过来了。   林言之走到窗边推开条指宽的缝用来通风,空着的那只手把玩着一支装满蓝色透明液体的试管。   他俯下身半蹲在武介身边,“你想要的或者说想做的都太好猜了,痛点就像是被刻在了脑门上等着人来戳。只需一两句话就足够卸掉你引以为傲的稳重与自控,稍稍示弱就能让你失了警惕,自以为一切已尽在掌握。”   林言之打开试管封口,淡蓝色的液体清澈透明,晃动间水光流转格外好看,“所以我很不喜欢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真是,太无趣了。”   “敌手?好笑。”   林言之那双淡灰色的眸子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里头藏着的情绪让人触目惊心。他将试管举到了武介嘴边,“一想到是你们这种无趣的蠢货害死了哥,我就气到想要发疯。”   “遗言,呵。”   “我怎么会给她机会留下遗言。”   一个该死之人,还不配在这世间留下只言片语。   林言之缓缓站起身,走到稻川身边,伸手掐开他的嘴,将剩下的半管蓝色液体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林昭,进来。”   等在门口的林昭像是被按下了开机键,唰地一下冲进包厢里。   “林言之!你没事……”   看着屋内的场景,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被他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短短几分钟过去,林昭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场景,不是没有考虑过武介和稻川被人反杀的可能,但都没有眼前这一幕来得既刺激又轻描淡写。   稻川和武介双双躺在地上没了意识。林言之神色平淡地站在一旁,整个人平静得像是事不关己。   “扛上。”   林昭闻言回过神,“啊?扛什么?”   林言之抬手指了指地上,“把人扛上,跟我走。”   林昭话是听懂了但思维还没跟上。   “啊?”   林言之挑了挑眉,“林昭,我千里迢迢专程过来救你一命还外加三个附带的,这难道还不值你一次体力活吗?”   等坐上了车,林昭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千里迢迢?救我一命?   什么叫他救我一命,明明自己才是被无辜牵连的那个好吗?!只可惜他清醒得太晚,活儿都干完了才想起这茬。   车子一脚油门的功夫就到了,林昭用着林言之给的磁卡绕开门卫直接进了车库,七拐八拐地停到了别墅门口。   林言之笑容和煦,抬手指了指大门。   “那么就辛苦你送货上门了。”   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林昭只觉莫名其妙,脑袋上的血都还没干透,真不知道他这奇奇怪怪的好心情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事已至此,林昭也只得任劳任怨地把两具“尸体”搬下车,左扛右抱,艰难地把人拖进了别墅。   门一打开,屋子里出乎意料的空旷,连个最基本的家具都没有。若不是铺了地板、刷了墙漆安了顶灯,瞧着跟个毛坯房也没什么两样。   一看就不是拿来住人的。   林昭像丢麻袋似的把那两人扔在地上,自己也瘫在一旁大口喘着气,两条饱经风霜的胳膊抽着抽着地疼。   他还没来得及喝上口水歇歇脚,下一秒就听到了林言之的逐客令。   “货已送达,你可以走了。”   林昭手撑着地板站起身,皱眉道:“你先跟我说清楚,这俩人到底怎么个情况?昏迷了?”   林言之倒也没有避而不答,“麻醉剂。”   “你带了麻醉剂咋不早用?”   有准备不早早拿出来,还搞得自己受了伤,神经病啊,林昭在心里嘀咕着。   “挥发性麻醉剂。”   林昭愣了愣随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彼时他和女孩们都在屋内,麻醉剂挥发开后可没有敌我之分,只是不知道林言之自己怎么没受影响。   他看了眼地上的两人,神色一正,继续道:“那你把他们弄这儿来干嘛?这种跟不安定武器没啥两样的杀人犯应该尽快报给上头知道,到时再移交法院由他们量刑判罚。”   “杀人犯啊……”   林言之意味不明地重复道,随后低头看向林昭。   “那么你想让他们被判什么刑?”   女销售无辜惨死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那两人累累的罪行和他们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都令人发指,林昭毫不犹豫地厉声回道:“当然是死刑!”   “死刑?”   林言之轻笑了一声,“先不说他们作为他国非法入境人员,要按正规手续处理的话有多难办,哪怕最后如你所愿判处死刑,这中间轻轻松松就能拖上两三年。   更何况还有缓刑一说,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和手上握着的资源,不是没可能在缓刑期间做手脚,最后上法场的是本人还是替罪羊都是二话。”   林昭双手握拳,沉声道:“林言之,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林言之侧过头看向无知无觉躺在地上的二人,“想要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又何需苦等。” 第二十四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四天   林昭差不多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你打算就这么把两个大活人藏在你这小别墅里?你自己觉得可能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要玩私刑那一套?!”   见林言之神色平静、不为所动,林昭有些着急,“林言之!我们先不说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控制住他们!就说两个大活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以为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吗?!”   他真不知道是林言之想得太过简单,还是想得太过理所当然。   “活人?”   林言之笑了笑,“两个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又怎么能称得上是活人。”   无论武介和稻川用了什么法子绕开检查私自进入华国境内,两人作为榜上有名的国际通缉犯,能悄无声息地掩藏踪迹这么久而不暴露,那么说他们不曾存在过,或者说不曾来过华国也没有错。   武介和稻川的那些小心翼翼,现在看来反倒是成全了林言之。   没有比他们俩更适合消失的人了。   因此,也没有人会比他们更适合成为林言之的实验品。   林昭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低下头没有言语,片刻后沉声道:“我有责任也有必要将此事上报。不管怎么说,把他们交给上面处理才是最安全的。”   “最安全的?”   林言之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冰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那次锋哥出完任务回来后心里一直不踏实。他主动联系上面,让他们多注意武口会的动静。上面的人跟他信誓旦旦地再三保证,说武口会在华国的驻点已全部击溃,人也都尽数撤离了境内。”   “不如你来告诉我,结局是什么?”   “呵。”   见林昭沉默不语,林言之冷笑了一声,“上头那言之凿凿的保证给出去才不过一月,锋哥在出任务时被武口会张机设阱、暗中埋伏。”   “全、队、尸、骨、无、存。”   林言之眼底满是嘲讽,“真要说来,武口会与展锋何关?与你何关?又与我林言之何关?!上面?好一个上面!”   “我……”   林昭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杂乱的思绪让他一时心乱如麻,默然了许久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就当我从没见过他们。”   林昭脚步有些虚浮地朝门口走去,等到了跟前却见林言之站在门前,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那双淡灰色的眸子直直看向他,仿佛在打量着什么。   “怎么了?”   林昭边说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林言之自言自语般的轻声道:“我突然觉得你知道的好像太多了。”   林昭嘴唇有点儿发干。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试图缓解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危机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言之突然勾起嘴角,侧身往旁边让了一步,“不过你是锋哥的朋友,我没办法对你下手。那就只能希望你守口如瓶,不要辜负我的救命之恩了。”   林昭眉头一皱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林言之缓步同他擦肩而过,称得上悦耳的声音却让他听得后背发冷。   “如若不然,那么我今日给了你什么,来日便要拿回来什么。”   林昭嘴里发苦,心中暗道:你他妈给我啥了,该不会是说给了我条活命吧。   他突然觉得若说与武介他们打交道是与狼共舞,那么与林言之相处绝对是与虎谋皮,根本就没好到哪儿去。   林言之因为展锋而选择出手帮了林昭,林昭又何尝不是因为展锋才对林言之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除此以外,他方才的话也在林昭心里激起了波澜。   若论对武口会的恨,林言之比起他来只多不少。那两人在他手里绝不会有好下场,这点林昭还是清楚的。   “你自己注意着点儿吧。”   说完后,林昭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林言之站在窗前看着轿车开远,随后转身回到屋内打开暗门,动作略显吃力地将二人拖进了地下室。   稻川和武介被分别放入两台盛满麻醉剂的维生仓里。插好导管后,林言之拿起一旁放着的空白笔记本,心情愉悦地记录起来。   人体基因序列重组实验:   第一天   实验体一号:武介。   特点:抗压能力强,身体素质均衡。   实验体二号:稻川。   特点:身体强壮,性情暴躁。   实验方向:跨物种基因重组及突变。   实验药剂:Z-1,Z-2。   武介和稻川以猎手自诩,而林言之就是他们铺网设陷的猎物。殊不知在林言之眼中,他们出现得恰逢其时,简直像是上天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哥,一年……”   “不,半年,给我半年。”   他放下纸笔,眉眼含笑,抬手覆上维生仓的外壁,“他们从你那里夺走的……”   林言之的指尖自上而下,缓缓从维生仓上划过,“眼睛、鼻子、嘴、皮肤、肌肉、内脏,我会一一还给你。”   “让我为你,重建一具身体——”   “一具再完美不过的躯壳。”   *****   展锋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徘徊。   只见一道由黑色不明液体构成的身影四处游荡,明明没有表情也发不出声音,却硬是从每个细胞里透露出“我很担心”的强烈情绪。   距离林言之进到地下室过去了快一个小时,也难怪展锋如此着急。   一墙之隔的暗门那头,林言之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他眉头微皱,嘴里小声嘟囔着:“被打应该怪不到我头上吧。”   回想起那写满了条条框框的纸,林言之顿时有些头疼。   他勉强把自己打理干净,换掉了身上沾血的衣物,翻箱倒柜搜罗了片创可贴出来,对着镜子努力试着把不算浅的伤口藏起来。   “叮铃铃——”   客厅里“上蹿下跳”的黑影脚下一顿,全神贯注地看向玄关。听着衣柜那头的细微响动,展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等见到从暗门里走出来的人后,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林言之身上湿漉漉的,应该是刚冲了个澡还没来得及擦干。沐浴露的草木香味扑面而来,却也没能掩盖住他身上的血腥味道,反而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嘴角处裂开的口子往外渗着血。   额头上那拇指大点儿的创可贴根本遮不住下面鼓起的肿块,被水稀释后的淡粉色血浆顺着额角往下淌。   展锋觉得自己像是被硬塞进了个空间狭窄的盒子里,身体被迫蜷缩在一起无处伸展。那种愈演愈烈的窒息与紧绷感不断挤压着他,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有人伤了小言。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被自己不知道的人。   寂静空旷的屋子里,林言之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扬起嘴角,被牵动的伤口隐隐作痛也没影响他笑得好看。   “哥,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许久,屋内还是安静得落针可闻,除去他的呼吸声外悄然无息。   原本收获满满的愉快心情瞬间低落,兴奋感褪去,情绪也逐渐平稳,伤口处的刺痛跟着变得明显了起来。   林言之哑着声音又喊了一次,“哥?”   “哥,你在吗?”他试探着轻声道。   林言之突然有些心慌。   一旁的电话铃还在孜孜不倦地响着,明明伸手就能够到,他却充耳不闻,低着头只身站在玄关里一动不动。   “哥……”   直到门外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林言之才拿起了手机。   “林院士?你睡了吗?”   “嗯。”   吴海站在门口,听着电话那头有些沙哑的嗓音一时拿不稳要不要进去。   “您没事儿吧,刚刚怎么没接电话?”   “睡着了。”   林言之拉开玄关处的窗帘,露出半边身子,弯起指节敲了敲窗户。   吴海傻乎乎地挥了挥手,隔着玻璃跟他大声打招呼。   见他面色苍白,眉眼间也带着些许倦色,吴海顿时有一丢丢过意不去。林言之连着加了好几天的班,好不容易早早睡下还被自己一个电话吵醒。   “行,那您好好休息。”   电话挂断后,林言之透过玻璃,沉默地看着吴海走回车上。昏暗的路灯下,长长的影子忽明忽暗。   林言之突然很想叫住他,叫他进来陪着自己一起找展锋。   找到后告诉他——   告诉他这些天来的一切不是他的幻觉。   哥哥回来得无声无息,也大可以走得无声无息。如果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妄想,是他真正疯了的表现,那他处心积虑在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不,我有监控录像。”   “录像也可以是假的。不只是录像,你的感觉、视觉、味觉、听觉,甚至是你的记忆,都可能在骗你。”   “林言之,展锋真的回来了吗?”   “林言之,展锋真的存在过吗?”   “林言之,这世上真的有人爱你吗?”   脑海里的声音你来我往,像是要合力把他这位主人翁逼疯。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虚假的也许不只是展锋,就连玻璃上倒映着的那个男人都苍白得不似活人。   一串水珠沿着额角留下,经过下颚时带起一股痒意。林言之抬手擦去,摊开手掌,指尖已被鲜血染红。   原来那滴落的不是水,是血。   先前被愉悦感所麻痹的大脑,像是后知后觉地开始对之前的重击做出回应,震荡般的眩晕感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   他身上阵阵发冷,抵在墙上的手不受控地打着颤。冷水澡后匆忙换上的衬衫被水迹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这会儿起不到丝毫保暖的作用。   他想去到床上,或是沙发,实在不行铺有地毯的客厅也好。只要是一个稍稍有点温度的地方就足够了。   也许是身体抖得太厉害了,心脏也紧跟着缩成一团,那股压抑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林言之觉得自己好像在动,又好像没有在动。脚下仍是冰冷的大理石瓷砖,手边也依旧是毫无温度的墙壁,但眼前的世界却在扭曲中打着转。   【小言!】   展锋从侧卧里冲了出来,一把接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怀里的身体轻到让他害怕。   【小言……】   他在林言之的眼中清楚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这毫无准备的现身与坦诚来得太过突然,却又有种差不多到时候了的水到渠成。   【在小言眼里中自己,一定是被打上了无数层滤镜吧。】   展锋在心里这样想着。   若不是如此,为何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里只有重逢的喜悦和满足的心安。   “哥,痛……”   展锋把动作放得轻到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包扎。   “真好……”   林言之弯着眉眼笑得好开心。   会痛,那就不是幻觉了吧。如果这就是独属于他的幻觉,可以真实到如此地步的话,那沉溺下去,又有何妨。   他蜷起身子靠了过去。   一双苍白的手用力拽住了展锋。   “哥,我抓到你了。” 第二十五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五天   “嗯……”   林言之脸上有些泛红,透白的肤色被那抹红衬得好看到有些过分。   他嘴唇微张,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哥……那里不行……”   由不明液体构成的黑影似人非人,俯下身严丝合缝地覆在他身上,形似手掌的触角不安分地在他腰间摩蹉。   “哥……”   林言之双手被禁锢住,整个人像是条被剥光洗净的鱼儿,在案板上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哈哈哈哈!”   “哥,哥,我认输,我认输。”   他忍了好半天,脸都憋得发红,终于还是放声大笑破了功。   展锋高高仰着头半坐起身,举手投足间满是洋洋得意。   林言之翻过身趴进了他怀里,周身被液体包裹着却毫不黏腻,反而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他伸手掐住展锋的脸,像拉面条似的扯出老长,“不公平,哥你身上都没有痒痒肉了,这次不算!”   展锋拿起茶几上的白板,刷啦啦写下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愿赌服输。   林言之顿时泄了气,赖在他身上不愿起来,耍赖似的抓着他不放。   “我不管,我不要喝粥。”   展锋轻轻拍了拍他脑袋以示告诫。   赌场无兄弟,输了就是输了。   见他撒娇耍赖怎么也不起身,展锋暗暗发笑,坏心眼地伸手在他腰窝上一戳,不出所料见到林言之像条上了岸的鱼,下一秒就蹦跶着站了起来。   展锋贤妻良母地跑去厨房洗菜烧饭。林言之则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边儿上,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展锋动作很麻利,米香味儿没一会儿就飘了出来。   瞅着那一锅五颜六色的十全大补粥,再配上几碟绿油油、白花花的小菜,饭还没吃进嘴里,林言之已经开始觉得舌头上寡淡无味。   “油焖大虾……”   “松鼠鲫鱼……”   “宫保鸡丁……”   “番茄烩蛋……”   “辣椒炒肉……”   展锋忍无可忍地连人带凳子把他搬了出去,强行打断自家弟弟念经似的报菜名行为。   他转过身拿个碗筷的功夫,就见林言之按捺不住的手又摸上了冰箱。展锋暗自笑了笑,装作没看见他的小动作。   冰箱门一打开,林言之愣在原地,一脸生无可恋地发起了呆。   他排列整齐的苏打水呢?!   他不信邪的又去拉开橱柜。   他囤了满满一柜子的方便面呢?!   展锋“很合时宜”地端起满满一碗米粥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林言之张着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畜无害的黑影,活像是展锋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他抿起嘴角,眼里湿漉漉地泛着水光,呜呜咽咽地喃喃着:“哥……你不在的时候……多亏有它们陪我……你怎么能……藏弓烹狗……过河拆桥……”   展锋见状慌了神,赶忙扔下粥碗,一边动作温柔地给林言之顺毛,一边探出条长长的触手去够白板。   唰唰唰的声音过去,白板一翻,露出歪七扭八的两行字:   为了亲自表示对它们的衷心感谢,   我允许它们在我的胃里得到升华。   他半透明的身体很是配合地冒出了个泡泡,一股柠檬苏打水的清香味飘散开来。   “展、锋、哥、哥。”   林言之眉眼一弯,笑得展锋虎躯一震。那具抗击打能力满分的身体在一阵乒铃乓啷声中分分合合。   一刻钟后。   蔫了吧唧的黑影瘫在了椅子上。   林言之坐在对面,捧着粥碗径自喝得开心。展锋摇了摇头,在心中长长叹道:哎,怪只能怪我们爱得太过火。   *********************************   华国生物科技研究院   秦梧抱起资料往办公室走去。一路上碰到的研究员纷纷驻足同他道贺,没一会儿就围了个人山人海。   “秦研究员!您最新关于《通过药物干预影响遗传病患病几率》的研究报告我看了!天哪,这在遗传病学上简直就是一座里程碑!”   “什么里程碑不里程碑的,我听说克尔沃生研所已经拿到样本开始临床了!只要能通过临床试验证明药物有效性,那可就算是彻底攻克了遗传病!”   秦梧脸颊微红,连连摇着头,小声回道:“大家过奖了。要不是有无数前辈在遗传病学上的研究与奉献,项目也不会有今日的成果。我也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摘星而已。”   “您太谦虚了!年纪轻轻就能有此成就,您的前途真是不可估量啊!”   一旁的研究员瞥了眼走廊尽头,压低声音小心附和着:“是啊是啊!就凭这份研究成果,我看您就有望超过林言之院士,成为咱们华国在生物科学领域里年轻一代新的领军人!”   这话一出来,周围的人纷纷噤声没人敢再搭话。稍稍知情的更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瞅着这脑壳有包的人。   秦梧嘴角挂着的笑瞬间抿下了去,方才那一脸羞涩的谦逊也不见踪影。   他上前两步走到那人跟前。   “你刚说什么?超过谁?”   那人愣了愣。尽管情商低得可怕,他此刻也觉察到气氛不对,顿时闭上了嘴不敢说话,支支吾吾半天没回答。   秦梧突然笑了笑,“我能有今日的一切,都要感谢林言之院士孜孜不倦的指导。至于超过林院士,那是我毕生想都不敢想的。”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沉声道:“不过,既然汪研究员有此壮志,不如我带您去到林院士跟前,拜托林院士也给您好好指导指导?”   姓汪的研究员哪里还敢应声。   平日里别说是主动跟林言之搭话了,就算偶尔在走廊里遇到,他都会下意识退避三舍,生怕挡了对方的路。   “指导?”   “想让我指导什么?”   几米之隔的走廊尽头,身材颀长的男子倚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放着一旁老大块儿地方不用,非要挤在一起、做众星捧月状的人。   随着林言之话音落下,秦梧脸上的神色也跟着一变,既没了之前虚伪的谦逊,也不见后来跋扈的嚣张。   他抱紧资料,小步快跑了过去,脸上又红又白。   “林院士……”   林言之垂眸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举办庆功宴怎么不叫上我,嗯?”   秦梧心头发紧,迁怒似的恨上了那群阿谀奉承的人,方才那点儿志得意满的愉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就是大家凑过来说说话。”   “说完了吗?”   林言之的目光激得秦梧身上一颤。他小声回道:“说……说完了……”   见那群人还杵在原地跟个摆件似的一动不动,秦梧藏起心里的不快,虚情假意地客套着:“刚刚聊了会儿闲天,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了。”   “没有的事,不耽误不耽误。”   “那您忙,我们先走一步。”   大家伙早就想撒丫子开溜,但一个个的又都不敢做先挪脚的那个人。有了秦梧这句话,众人笑容僵硬地客套两句就忙不迭地散开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言之看了眼他怀里抱着的项目报告,偌大的署名处孤零零地列了“秦梧”二字,“看来虚与委蛇与老谋深算加起来,也敌不过背景深厚四个字。”   他无所谓地嗤笑了一声,“不过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成竹在胸再到后来的偃旗息鼓,倒也有趣。”   秦梧低下了头,小声回道:“这群人成天干活见不到影子,背地里却话多的让人讨厌,等到分功劳时又一个比一个积极。我就想与其把您的成果给了他们,还不如我来占了去……”   “呵。”   林言之笑得漫不经心,“我的成果?既然印上了你秦梧的名字,那便是你的。无论以什么手段,拿到了就是拿到了。”   “不过,你若想靠着它夺得桂冠……”   林言之弯下腰,伸手从他怀里抱着的资料中抽出一封诺奖推荐信,火漆上是卡罗林斯卡皇家医学院的标志。   “还不够。”   秦梧愣了下,脱口而出道:“可是这项研究成果……”   “里程碑?跨时代?造福人类?”三个重重的字眼被林言之说得轻描淡写。   他点了点头,“不错。如果项目署名人是我,无需三方推荐,直接以华科院的名义提名,明年斯德哥尔摩市政厅中站着的人里自然有我一个。”   秦梧脸色有些难看,“是因为我资历不够?或是……或是我太年轻了?”   林言之看了看手中华丽的推荐信,随手将它放回了秦梧怀里。   “年轻?资历不够?”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值得一乐的事,弯起眉眼轻笑出声,“秦国昌愿意为你争来荣誉,但只要他还没老糊涂,就不会让你靠着自己能力范围外的东西去触及科学领域的最高奖项。”   “既然你说你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靠我指导,那么我就姑且指导你一次好了。”   林言之弯下腰附在他耳旁,低低的嗓音像是过了电又似浸了水,让秦梧忍不住缩起脖颈,脸颊通红。   “不如你先说说看。在你看来,我为什么看不上这个项目。”   秦梧想了想,犹豫着回道:“因为项目的最初发起人不是您?”   林言之不以为意地轻声笑道:“那所谓发起人的尸体都烧成灰了,一个死人于我又有何碍。但凡是我林言之经手过的东西,无论大小好坏,上面都只会刻满我的名字。但是,秦梧,你知道这个项目在我眼里是什么吗?”   如果说旁人的自信如同一盏灯、一簇光,那林言之在生物科学领域的自信则是一个黑洞。   它无声无息、无光无亮,却悄悄吞噬掉所有人的光芒。就是这么个可怖可叹的黑洞,却让秦梧心迷神往。   他楞楞地望着他,怎么都挪不开眼,模样有些痴傻地回问道:“是什么?”   “句号。”   “一个遗传病学的句号。而我林言之的一生,从不画句号。”   他温温热热的呼吸打在秦梧耳边,一下又一下。林言之身上的不浓不淡的皂角味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完全笼罩。   秦梧脸上通红,脑子好像也在跟着发烫,明明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没了处理信息的能力。   林言之站起身退开一步,弯着眉眼,看上去心情颇佳,“不过,这个句号作为给你的饯别礼倒也合适。”   秦梧像是被当头浇下一桶冷水。   他哑着声音慌忙追问道:“饯别礼?!您在说什么?!”   他想问,林言之却已没了解释下去的兴趣,“秦国昌会告诉你知道的。”   说罢,他转身合上了办公室的门,顺手将钥匙扔进了秦梧怀里,转身朝研究院外走去。   门上的铜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华国生科院院士   —林言之 第二十六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六天   “砰——!”   林秘书被匆匆忙忙推门进来的秦梧吓了一跳,不等开口就听他着急问道:“爷爷呢?我爷爷在不在里面?!”   为表在工作上的专业性,也为了保持一定距离,秦梧对爷爷秦国昌一直是以院长代称。这会儿突然这么称呼,林秘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秦梧等不及他回复,一把推开门进到院长办公室内。   看着自己孙子着急忙慌的样子,秦国昌并未惊讶。他抬手示意林秘书出去,亲自站起来去把门锁好。   秦梧已经快被饯别二字冲昏了头,门一关就着急道:“爷爷!言之哥他……”   “小梧,坐到爷爷这儿来。”   秦国昌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他双手撑着两边扶手,弯下腰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有些颤巍巍的动作中透出些老态与疲惫。   他抬手招呼秦梧过来,温声道:“都奔三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来,坐下跟爷爷好好说会儿话。”   秦梧发热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   他放下怀里抱着的资料,转身去给秦国昌倒了杯热茶过来。   秦国昌拿起资料上放着的那封推荐信,不大的一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却还是叹了口气放到了一旁。   待秦梧落座后,他动作慈祥地伸手替他捋了捋跑乱了的刘海。   “小梧,你是我的亲孙子,这点大家都知道。但你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同意你在这项目上署名吗?”   秦梧低下头没有说话。   秦国昌继续道:“言之他不想署上自己的名字。而除去他之外,在这个项目中实际作用最大的就是你。所以我才同意将项目给你,并不是简简单单因为你是我的孙子。”   他顿了顿,沉声问道:“爷爷再问你,你想靠这个项目提名,甚至是赢得诺奖吗?”   秦梧犹豫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秦国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爷爷只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你能答得上来,那无论是诺奖还是别的什么奖项,生科院都会大力支持。爷爷到时亲手为你写提名信。”   秦梧抬起头,“爷爷你问。”   秦国昌从资料里抽出项目研究报告,翻开后指了指上面的药物公式。   “小梧,爷爷就问你,这个公式是怎么出来的,你能想明白吗?”   秦梧双手握拳,咬了咬下唇,半晌都没有回话。   秦国昌对他的反应并不惊讶。   他拿起那封推荐信,叹声道:“这封推荐信你收好。爷爷希望等你下一次收到它的时候,会开心到不能自已,而不是这样小心翼翼揣着不敢示众。”   秦梧接过推荐信,声音有些沙哑地低喃着:“句号……”   “什么?”   “言之哥说,他之所以看不上这个项目是因为它是一个句号。爷爷,您明白他的意思吗?”   秦国昌皱了皱眉,片刻后朗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句号!好一个句号!没错!它就是一个句号!”   笑完后,他神色又肉眼可见的晦涩了下来,像是在为了什么而惋惜。   “言之他说得没错,每个科研人员都有一个能让他废寝忘食的研究方向。你想想看,如果你研究出来的结果是一个句号,那就是为你毕生追求的那个方向画上终点。”   秦国昌又爱又恨地看着那本研究报告,在心里暗叹:这份报告发表的那一天,不知会是多少遗传病学研究人员的噩梦。他们手上在做的,心里想做的,都不再有任何价值。   在将这个项目交给林言之时,他跟他说自己想给它画上一个句号,想让它至少有一个结果。没想到,林言之会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自己的诉求。   每每想到他在这项目上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能有此成就,秦国昌甚至有些害怕。   生物科学就像是融入了林言之的骨髓,化身成他的手足,如同臂使。   这些在他们眼中攻坚克难的课题,在他那里却如同积木亦或是拼图,只是一个个信手拈来的游戏,最多不过是时间长短、难度高低而已。   这种程度已不能用天赋二字形容。   话听到这儿,秦梧也明白了爷爷对自己的苦心和期待。但最让他放不下的并不是这个项目,又或是什么奖项。   “爷爷!言之哥他跟我说什么把这个项目作为给我的饯别礼。爷爷你看!他连研究室的钥匙都给了我!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秦国昌接过钥匙,把它放在手心里端详了好一会儿。自己当初将这把钥匙交给他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小梧,林言之离开研究院了。”   秦梧唰地站了起来。   他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不是没有想过饯别二字的含义,但这一结果却是他最最不能接受的。   “他……他怎么能走……”   秦梧像是失了魂般喃喃着:“他还有项目……实验……我今天还要给他送最新的实验数据……他……还有我……”   秦国昌站起身,轻轻抚着孙子的后背。他知道林言之对秦梧来说,不只是他钦慕已久的对象,更是他研究领域的指向标、领路人。   也许秦梧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连性格举止,都在不知不觉中向林言之靠近,一点一滴地模仿着他,崇拜着他。   “小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句老套烂俗的话只让秦梧觉得可笑,他用接近质问的语气厉声道:“离开?言之哥他能去哪儿?!生科院已经是华国在生物科学领域的最高院所!除了这里,言之哥他还能去哪儿?!”   秦梧像是自问自答地继续说着:“他不可能出国,上面不会允许的!爷爷!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好不好?实在不行,我可以跟着他一起走的!”   秦国昌努力安抚起情绪激动的孙子。对于林言之的离开,他心里何尝没有不舍,又何尝不会惋惜。   无论林言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是自己认定了的学生,也是自己一生引以为豪的骄傲。   “小梧,爷爷不能告诉你。”   秦国昌不忍见孙子这个样子。他用力阖了阖眼,压低声音回道:“爷爷只能告诉你,他没有离开华国”,说罢,他小幅度地抬起手指了指上面。   在秦梧看来,哪怕林言之去了其他国家又能怎样,大不了他跟着去就是了。生物科学造福的是全人类,又何来国界一说。   只要能呆在他身边,脚下踩着的是哪片土地,于他而言毫无分别。   “爷爷……他走了……”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孩子,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大可以选择不围着他转。林言之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也有。你甚至能走得比他更光辉璀璨,也更堂堂正正。”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又会在各自的路上相遇相交。你难道不期待能有一天,跟他分享你硕果累累的研究成果吗?甚至是跟他站在同一个层次,平起平坐,谈笑自如。”   劝到后面,秦国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张饼画得有点儿大过头了,轻咳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秦梧瘫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语。   他甚至,   连一个告别都没有。   *****   车内。   林言之面色平淡地看着窗外闪过的陌生景色。他没有问吴海往哪里开,吴海也没说自己要带着他往哪里去。   在沉默中,车子一路驶向市郊。   “林院士,到了!”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   有些朦胧的双眼看着窗外的碧海蓝天,一望无际的天空被成片的砂金色所染,中间点缀着几朵桃粉色的浮云。   “你是打算把我抛尸荒野吗?”   吴海挠了挠头,笑容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憨气,“您可别瞎说,到地方啦。”   林言之走下车,四周的景色美轮美奂。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吴海,眼神有些难以言喻。“你不会是要跟我告白吧?”   吴海险些给他表演个平地摔跤。   “啥?!”   “那就是求婚?”   吴海嘴角抽动,无奈地抬手指了指身后那栋纯白色的建筑物。   “我的祖宗啊,咱快点进去吧。首长都等了有好一阵儿了。”   那栋纯白色建筑的设计风格与周边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海滩别墅或是休闲中心。   门口更是连块招牌都没有挂,一进去只能看到零星几家不太热闹的咖啡小馆,和几个普普通通的纪念品店铺。   吴海走在前头带路。眼瞅着林言之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不对劲,他赶忙加快步伐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卖铺。   “老板,华龙牌的烟,有的没?”   穿着蓝色围裙的老板正在埋头理货,听到后抬起头看了过来,见到吴海后大声回道:“有啊!你要几包?”   “三包。”   老板摘掉手套走回了柜台前。   “行,买烟需要出示证件。”   林言之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俩人一来二去地搭着戏。   吴海这么个一米八出头的大高个,店家还得腆着脸要他拿出身份证件证明年龄,这戏也未免做作得太过明显。   吴海掏出特制的身份证晃了晃。   “行,我这儿正忙着。你到后头自个拿吧,一会儿出来记得扫码支付。”   吴海点点头回了声:“知道了。”   他抬手示意林言之跟上。小门打开,后面确实是个仓库没错,吃的喝的抽的玩的琳琅满目,把不到十平米的地方堆得满满当当。   吴海拿起刚才的身份证在空无一物的墙上滑了滑。伴随着一阵几不可闻的“嗒哒”声,沉重的货架缓缓移开,后面的墙体也缩进了地下。   一台普普通通,甚至还略显简陋的电梯出现在二人眼前。   “林院士,您把手指放这儿。”   吴海示意林言之把食指放进电梯门旁的小凹槽,“您的指纹今早他们已经录入了,扫描无误后就能进去。”   说话间,绿光一闪显示验证通过。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电梯里。吴海摁下标有数字三的楼层,电梯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缓缓下降。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第二十七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七天   不等林言之好好观察下门外的乾坤,就见一众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站在两旁。若不是少了鼓掌呐喊这一环节,搞得还怪像欢迎仪式的。   无论林言之认不认识他们,他们对林言之可以说是耳闻已久,知道今天来的人是他后,从一大早期待到了现在。   “哎,真的好年轻!”   “妈耶,这种脸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有那身材,都快一米九了吧。”   “听说他专攻基因遗传领域。”   “不对吧,他不是研究病毒的吗?”   “怎么?还不许人家多才多艺了?”   围在门口的研究员从三四十岁到五六十岁都有,其中还有几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儿,也就数她们几个说话最大声。   林言之挑了挑眉,这种被别人当猴子看的感觉于他而言还挺新奇。   吴海也是满头黑线。他还从未看过这帮眼高于顶的人如此热情似火的模样。   他一边喊着“借过”,一边带着林言之往办公区走去。   建筑物的地下三层完全深入海底,外墙全部由钢化玻璃构成。灯光一打,清楚看到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悠悠哉哉地摇着尾巴,时不时还有傻乎乎的小鱼啪叽一下撞到玻璃上。   “咚咚咚——”   “请进。”   屋内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门一打开,门内门外的二人抬眼看向对方,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林院士,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林言之先吴海一步走进房内。   男人朗笑着招呼二人入座,看上去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还亲自去拿了一次性口杯给两人倒水。   吴海见状赶忙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却被他一把摁回了沙发上。   “好好坐着,这段时间照顾这么个大麻烦也辛苦你了。”   吴海很违心地连连摇头,“没有的事,都是我应该做的!”   男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林言之,眯着眼玩笑道:“林院士这次来没带什么培养皿吧。”   林言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陈茶中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烟尘味儿让他皱起了眉,“忘记了,不知道您还惦记着,我下次注意。”   男人闻言笑得无奈,“倒也不必。上次的那个我可都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可别再来一次了。”   见林言之神情自若,像是对这里的一切和即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兴味索然,男人挑眉问道:“林院士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林言之放下杯子点点头,“有。”   “你说,我今天知无不答。”   男人坐直身子,神色一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见林言之侧过头看向吴海,“所以你真的是侦查兵?”   突然被点名的吴海愣了愣。   “是啊。”   吴海挺起胸膛,“仪器侦察连的!”   林言之叹了口气,微微皱着眉,像是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失望,“那么请允许我重新肯定一下你的职业水平。”   吴海顿觉受宠若惊。   男人正要说点什么找找存在感,就见林言之抬眸直直看向他,“那么第二个问题。我知道你们知道了,但我还不知道你们知道了多少。如果你知道的话,不如说来让我也知道知道。”   听着这绕口令般的说法,一旁的吴海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男人倒没有跟他绕圈子,直言不讳地回道:“稻川、武介、武口会、地下实验室、违规人体实验。”   语毕,林言之并未露出他想要看到的表情,男人不禁有些挫败。天知道自从上次被林言之挖了个不得不跳的坑后,他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   为了能从林言之脸上看到哪怕一丢丢的惊讶或是诧异,他不甘心地自顾自解说起来:“其实你做得已经足够谨慎。可以说要不是武介和稻川的出现,我们也很难发现地下实验室的存在,即便发现也不会这么快。”   不等他解说完,林言之突然插话。   “林昭?”   “咳咳咳——”   男人未说完的话变成了脱口而出的咳嗽,险些没给自己呛到。   他拿起水杯灌下去几大口茶,待咳嗽止住后锲而不舍地继续当着旁白,“林昭并没主动找上我们。李辉在调取监控时捕捉到了他的脸。我们上门后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就吐得一干二净了。”   话说到这儿,男人挑了挑眉,“看来你们之间的保密协议不怎么完善啊。”   林言之语气平淡,声音里带着些不以为意,“正常,按林昭的脑回路,他指不定以为说出来是为了我好。”   “几点了?”   他问得突然,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的吴海看了眼表后很快回道:“快七点了。”   林言之像是突然就没了耐心,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扣了两下,“如果这就是你们研究所的招聘面试环节,那么还请问我通过了吗?”   男人沉默地看着他,脸上那有几分形式化的笑渐渐消失不见。   “林言之,你做的事桩桩件件追究起来都是大过。随便哪一件都能让你名誉尽毁不得翻身。你知不知道?”   “知道。”   “如果没有人带着,你连这个研究所都出不去。换句话说,让不让你离开,放不放你走,都只是我一句话的事。这点你可明白?”   “明白。”   林言之起身走到玻璃墙边,抬手覆上墙壁。海里的鱼儿像是感觉到了他掌心里的温度,纷纷凑了过来。   “你们想杀了我吗?”   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在吴海惊诧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想过。”   林言之面色不改,低声继续问道:“那你们打算杀了我吗?”   男人沉默片刻后笑出了声,看来今天这次见面终究还是他落了下风。   他们不能或者说不舍得杀了林言之。   更准确点来说,他们甚至希望林言之活得越久越好,越健康越好。   失去的东西可以复得,但死了的人却无法复生。对于林言之的价值,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为了解。   虽然没有亲口听到男人的回答,但这长时间的沉默也足以说明。   “所以说,我的面试通过了吗?”林言之转过身再一次问道。   男人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林院士,我代表华龙生物科学研究所还有我个人,欢迎你的加入。”   林言之握上了男人的手。   出于足够幼稚的报复心态,男人用力握了好一会儿。余光瞥见吴海不可言喻的眼神后,他才略觉尴尬地松开手。   “既然已通过面试,那么就该换我来提要求了。”   男人脸上挂着的笑僵了一下,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类似于那种周扒皮遇到勃朗台的危机感。   “你说。”   林言之心情颇好地展颜一笑。   “我只做我感兴趣的项目。”   “可以。”   “我的项目只能由我署名。”   “可以。”   “我的团队只能由我选择。”   “可以。”   话说到这儿都还算正常,男人对林言之的了解颇深,这些要求都是符合他心理预期的。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正规机构,又不是什么黑心老板,动不动就逼迫员工为其卖命,死而后已。   “朝九晚五,车接车送。”   “可以。”   “五险一金,带薪休假。”   “可以。”   男人在心里默默对那些动辄加班加点、全年无休的研究员们说了声对不起。他也只能盼望在融入集体后,林言之的自主能动性可以向大家无限靠齐。   话说到这儿,林言之停顿了片刻。   就在男人松了口气时,他抬手指向了吴海。   “最后一条,我要他。”   “可……”   “啥?”   男人和吴海不约而同地问出了声。   吴海在受宠若惊和胆战心惊中反复横跳,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生怕首长一个“可以”就把自己交了出去。   “哈哈。”   男人干笑了两声,“那个,关于儿女情长的私事,我们这边也没办法出手干预。不然我给你们多制造点儿机会,你们年轻人自己好好交流交流?”   “哦?”   林言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没办法出手干预?那秦梧是怎么回事?”   男人被堵得没了话,只好把眼神投向吴海,让他自己给自己想办法挖条生路好逃脱升天。   吴海顿时欲哭无泪,“林院士,你好好看看我,我配不上你的。”   看着他那张苦瓜脸,林言之好言好语地温声回道:“乖,不用好好看,我也知道你配不上我。”   吴海“呵呵”了两声,一时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玩笑开到这儿也差不多了,林言之正色道:“我要的是他的身份。”   “身份?什么意思?”男人皱眉道。   “吴海这个名字,从小到大的履历,这个人的存在,他的指纹,他的身份,信息库里的一切记录。”   林言之抬眼,那双淡灰色的眸子直直看向男人,“全部给我。”   男人和吴海听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你要这些做什么?”   林言之弯起眉眼,笑着回道:“当然是要拿去给配得上我的人。”   “另外还有最后一件事。这件事跟工作待遇无关,姑且算作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易吧。”   话听到现在,男人只觉心肝脾肺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上一件事他还没说答不答应呢,怎么这还没完没了了。   林言之抿起笑容,“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知道地下实验室的存在,但截止目前还未进去过,或者说还没找到除了爆破以外进入地下室的办法。”   男人既没否认也没肯定。   林言之继续道:“那么最后一件事就是,你们不能进入地下实验室。另外稻川和武介我还有用,等用完后,我会亲自销毁实验室。”   “不可能!”   男人想都不想就厉声拒绝,他们可以为了长远发展对林言之过去所做的事既往不咎,但不代表他们可以放任他继续这般肆意妄为。   更何况生物科学本身就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对林言之所做之事的未知,才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他的一口回绝并不出乎林言之的预料,“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我儿女情长的私事,绝不会危害到他人安全,这是我给你的保证。只不过这些私事,我还不想被除我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另外……”   “既然是交易,就要有来有往。”   他走到男人近前,俯身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如果你答应,那么我愿意以我在研究中不经意间达成的一项小成就作为回报。”   男人对两人间的距离有些不适应,退后一步问道:“成就?什么成就?”   “长生。” 第二十八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八天   “长生?”   男人眉头紧皱,顿时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研究项目中的小成就?什么小成就?编故事吗?简直可笑!”   林言之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药。”   “完全版细胞再生液。”   “我将它命名为,长生。”   不等男人回话,他从兜里掏出颗胶囊状的药剂递了过去,“今天忘记带培养皿了,那么就用这个作为见面礼。   用它换取地下实验室六个月的使用权,外加两个早就该死了的人。在我看来再划算不过。”   男人直直看向他手心,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林言之也不催促。片刻后男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胶囊。   林言之理了理衣服,微笑道:“时间也不早了。如果首长不打算留我共进晚餐的话,那么还请允许我先行一步。我会耐心等待您的答复。”   “另外……”   他抬手指向玻璃墙外的无垠大海。   “我喜欢鱼,更喜欢不用我养就能活得很好的鱼。这里的工作环境很合我心意,期待与您及诸位共事。”   说完后,他打开门直接离开了办公室,男人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吴海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离开灯火通明的地下研究所,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海平线上橙红色的落日将将要坠入海底,远远看去像是月饼掰开后隐约露出的半拉咸蛋黄。   绚烂中带着周而复始的平静。   军绿色的吉普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林言之坐上车后主动系上了安全带。吴海看到后有些惊讶,想也没想就开口问道:“您会系安全带啊?”   这蠢到家的问题一脱口,他自己都有点儿脸上发烧。   林言之今天倒是一反常态的好脾气,很是配合地回道:“以前不想会,现在想会了自然就会了。”   “那您怎么又突然想会了?”   吴海的社交属性可能都点在捧哏上面。这么个古里古怪且毫无意义的对话,他都能给硬接了下去。   林言之手肘撑在窗沿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快速闪过的风景,玻璃上倒映出来的男人笑得很好看。   “因为我开始惜命了。”   *********************************   半年后。   “哥……”   “锋哥……”   “展锋哥……”   “展锋哥哥……”   林言之腻在展锋身上不愿起来。   他黏黏糊糊的声音像是浸上了滚烫的糖浆,听得展锋心头又甜又烫。   展锋不轻不重地撸了撸他毛茸茸的脑袋,对自家弟弟的撒娇无比受用,感觉自己都快滩成一团浆糊。   “哥,检查报告看了没?”   林言之埋在展锋怀里,大半个身子都被他包裹着,像是嵌了进去。   他抬手去够桌上的报告,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才能碰到。奈何他又懒到不想挪地方,够了半天都是徒劳。   展锋宠起弟弟来毫无底线,伸长触手替他把报告拿到跟前。林言之从他怀里探出半个脑袋,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胃镜检查结果正常。”   “心肺检查结果正常。”   “肾功能……”   林言之顿了顿,默默在心里记了柳秦宵一笔,动作自然地跳到了下一页。   “血常规检查结果正常。”   他放下报告,伸手捧起展锋的脸,整个人看上去严肃认真,一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生死相许的诺言。   “哥,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展锋忍不住把他往怀里又揽了揽,直到两人距离成负后才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这儿还没喟叹完,就听林言之的声音实打实地从他身体里传了出来,隐约还带着点体内共鸣产生的回响。   “这代表着油焖大虾,番茄炒蛋,辣椒炒肉,宫保鸡丁,松鼠桂鱼……”   展锋瞬间滩成了一团没了人形,开始认认真真地装死。   一个小时后,餐桌旁。   是他任劳任怨剥着虾的身影。   撒娇误国。   耳根子软也误国。   看着林言之言笑晏晏的样子,展锋的心就像是发酵好的面团,软绵绵胖乎乎的,一戳一个洞。   *********************************   一年后。   研究所里最近新来了个女孩儿,年纪不大再加上长得又嫩又乖,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   大家还没来得及新鲜两天,就发现这只误入狼群的小羊脑子可能有问题,不知怎么就一眼看中了所里的头狼。   “林院士,我做了点小饼干。”   自从收获了以海为单位的鱼塘后,林言之财大气粗地自行出资建了个负压式的喂鱼槽,每日闲暇时间充分满足着自己投喂大小鱼儿们的爱好。   他在女孩儿惊喜的目光中接过了包装可爱的饼干,手法略显粗暴地拆开袋子后三两下就把饼干掰成了碎块。   很显然,比起腥味十足的饵料,甜腻腻的饼干并没有太受到鱼类的欢迎。   林言之把剩下的大半袋饼干扔回给她,眼神不冷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他微微皱起眉,像是在困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连鱼饲料都做不好。   女孩儿颇受打击,神色恍惚地捧着不受鱼类喜爱的饼干回到了位置上。   众前辈们面面相窥了一会儿。   一位学姐不忍心地上前劝慰:“你说咱研究所里这么多质量好、人品佳的单身鱼类,你怎么一来就看上了林所长。他是虎鲸,哺乳类的,跟咱们这群小鱼小虾都不是一个类别的。”   一旁的研究员对此也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对啊,你别被他外表骗了。鲨鱼在他眼里那都是午餐。”   听着这透着股海腥味儿的比喻,女孩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一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所以说工作环境真的会影响人的思维模式,科研报告诚不欺我。   几个人有的没的说了半天后,还是一旁的前辈头脑十分清醒地点了题,“林所长他有男朋友的啊。”   “啥?!”   “啊?!”   “哈?!”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过大。   大家目瞪口呆得异曲同工。   前辈挠了挠脑袋,有些无语道:“林所长男朋友每天都接送他上下班,你们没见到过吗?”   “我们跟林所长从来……”   一旁的研究员很有默契地接着说了下去,“都不是一个时间上下班……”   大家默默看了眼已经开始慢条斯理收拾东西,准备要下班了的林言之,再瞅了瞅自己手头上杂七杂八的活儿,顿时难过了起来。   不过在知道了这个惊天大八卦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以风卷残云之势散开。   大家伙收拾资料的收拾资料,关电脑的关电脑。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十几个人一同挤进了电梯。   “哥,我马上出来了。”   “啊,那我要混合莓果的。”   “对了……”   看着像是被龙卷风刮过的研究室,林言之安静了一秒。   电话那头传来了男人低沉好听的问话声:“小言,怎么了?”   林言之穿好外套,“没什么,我的研究员们被龙卷风刮跑了。”   “呵呵。”   男人在那头低低笑了一声,“买好后哥到门口等你。今天降温,记得把外套穿好了再出来。”   “对了对了,果汁记得加冰。”   “信号不好,听不见,哥挂了啊。”   林言之默默地看了眼满格的信号。自己在地下三十米,电梯里。展锋在广阔无垠的地上,阳光下。   这个信号没得真是合情合理。   展锋拿着温温热热的果汁等在门口,不远处鬼鬼祟祟挤成一团的人影看着有些眼熟。他笑了笑,没管那群应该是被龙卷风刮跑了的人。   “哥!”   林言之像是没了骨头,软软地靠在展锋身后,歪着头去够吸管。   “快站好,别摔倒了。”   展锋伸手把他揽进怀里,见他这幅化身成软体动物的模样只觉得可乐。   “外面冷,先上车。”   他左手举着果汁杯,右手上挂着自家弟弟,大跨步地回了车上,身后隐约还能听到下巴脱臼的声音。   临上车前,展锋瞥了眼站在不远处大张着嘴、表情管理失控的女孩儿。他微微扬起嘴角,一把拉上了车门。   直到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不见了影子,大家还维持着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无法自拔,独留前辈一人众人皆醉我独醒,还很闲情逸致地去买了杯咖啡,老神在在地等着他们回神。   “所以……”   “我们产生了幻觉对不对……”   大家表情僵硬地对视了一眼。   “林所长,会撒娇?”   其中一个研究员艰难地点了点头。   “显然是会的”,而且还撒得比我们这群一无是处的人好。   “林所长,有对象?”   “显然是有的”,而且还比我们那群一无是处的对象要帅。   今天让他们明白了什么叫做,原来自己的人生竟然可以在方方面面,都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大家排排坐围住了前辈,目光唰唰唰地射向了他,“还请您看在都是同僚的份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前辈优雅地轻嘬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如果忽略他衣袖上的墨水污渍的话,可以说是很上流社会了。   “吴海。”   “啊?”   前辈声音低沉,“那个男人的名字。”   众人咽了咽口水。   “林所长曾有一个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爱人,那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特种兵。然而世事难料,他在一次任务中不幸逝世,壮烈牺牲。”   前辈长长叹了口气,“之后林所长性情大变,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冷酷无情、自私自利、性情叵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大家突然觉得前辈在借机说所长坏话,并且已经掌握了确切证据。   “爱人离世后,他屡次三番地想要陪他共赴黄泉,却被身旁的勤务员一次又一次拦了下来。在那一次次的生与死中,林所长看到了那个陪在自己身边,一心为自己着想的勤务员。他冷若磐石的心,被那个男人再一次捂热。”   前辈放下了咖啡杯,“那位勤务员,那个无论刮风下雨都坚守在他身边的男人,他叫……”   心碎成渣渣的女孩儿放下了手里的饼干袋,低声接了下去:“吴海。”   众人手捂着嘴,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气。原来他们心中的那头虎鲸,曾经也是位知水冷热、懂人冷暖的性情中人。   “阿嚏——”   展锋皱了皱眉,胳膊上探出一只黑色的半透明触角,拿起后座上放着的小毯子给林言之盖好。   “是不是感冒了?”   他边说边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林言之鼻头红红的,伸手拉了拉小毯子,又趁机抓住糯叽叽的触角在手里把玩着。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与雾黑色的触角对比鲜明,放在一块儿竟好看得不像话。   展锋被他捏得心头发痒,又探出一只触角去解救身陷囫囵的小伙伴,之后两条触角一左一右被林言之握进了手里。   他无奈地看了眼旁边心很黑的弟弟,“再使坏,今天的辣椒炒肉和松鼠桂鱼就取消了。”   两只无辜的小触角终于被放过。   离京华市区不远处的郊外,正在带队拉练的前任吴海,现任吴洋也打了个喷嚏。   他捏了捏发痒的鼻头,朗声继续指挥着:“后面的!再掉队就给我去绕着基地跑十圈!”   别墅里,展锋系好垃圾袋放在玄关口,准备明早出门时带出去。   他不经意地看了眼衣柜的方向。   “哥,动物世界要开始了!”   “来了!”   展锋洗了个手,端起洗好的水果放到茶几上,伸手把缩在沙发里的人揽进怀里。   至于那个已经销毁了的地下室里有什么,既然小言不想让他知道,那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只能说,为了他能活过来。   林言之做了太多太多,多到已经一步踏进了地狱,在不该接触的领域里如履薄冰。   好在,他回来了。   而他,依旧还在。   一切,都来得及。   “哥,你看……”   林言之未说完的话被展锋堵回了嘴里。他俯下身,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不断加深着这个橘子味的吻。   两人的距离一点点靠近。   直至成负。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