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暗渡   作者:弄简小号   文案:   案件总会过去,一切都终将归于平静。   可受害人,却将永远活在案件之中。   听说,与恶龙缠斗的屠龙少年,最终也会,身着鳞,额长角。   漫长的一生里,公平与正义或许无法时时在场,但请你相信它一定会到来。   有人愿意以鲜血为它的到来铺路,以性命为它的常驻筑墙,愿意为它的永存,付出所有的一切。   当你坠入深渊之中,不必祈盼谁来救赎,你自己就是炬火。   罪孽暗河,我的魂魄,因你载舟,为你偷渡。   嘘,说个秘密。   江沪市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背地里公安部发的勋章铺满床。   ※请勿站反西皮:   无所不能、家里有矿、护妻狂魔外挂攻   VS   “人格分裂”、无恶不作,其实是警方正直好青年的卧底受   微博:@弄简是俩小朋友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淮南,沈听 ┃ 配角:林有匪,路星河,优秀正义帅气美丽大方优雅的人民警察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专业恋爱,业余破案   立意:罪孽暗河,我的魂魄,因你载舟,为你偷渡。 第1章   2005年的某个夜晚,那是一个,该被永远记着的深夜。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本来也只是一个医生,在下着暴雨夜晚,夜班结束,顺路捎了一对路边拦车母女的暖心故事。可谁也没想到,这位乐于助人,温暖体贴的医生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   “经过7个多月的侦办,我市公安破获一起特大贩毒案,该案共抓获包括缅甸籍吸贩毒人员98名,缴获毒品氯AT、冰D 60公斤。同时,斩断了一个从缅甸制造毒品,经彩云市、向江沪市贩卖毒品的通道。”   画面陡转,镜头里不再是女主播的脸,切成了混乱的抓捕现场,一袋袋白色的粉末曝光在观众视线中,更夺人眼球的是镜头中抱头蹲坐,打了厚厚马赛克的大量吸贩毒人员。   配着女主播解说旁白,抓捕片段很快放完。但画面却仍旧没有回到主播间,反而切到了一位身着警服的中年警官。   警官皱着眉头,眉间深深的川字纹,更凸显出他此刻的神色肃穆。   “我市公安在抓获主犯后,紧锣密鼓展开连夜审讯。经审讯得知,该案与日前发生在江宁东路步行街的恶性杀人案件有着密切联系。江宁东路步行街杀人案的被害人之一曾是我市刑侦总队专家组的重要专家成员,因此此案引起了我市市民的重点关注与广泛讨论。   正如坊间群众所知,此杀人案的嫌疑人李某强当街杀人后,驾车四处逃窜。案发后短短3小时内,我们警方通过研究其驾驶车辆的行动轨迹,初步锁定其逃窜后的藏匿住所。   防暴警察采取强制行动,强行入内后,却发现嫌疑人因静脉注射大量毒品而死在室内。   警方现已查实,李某强用于注射的毒品,正是由今日抓获的贩毒团伙提供。而经法医等不同部门的专家联手检验调查,也已确认李某强当街杀人的情况,属无差别作案,是由于其毒瘾发作时,产生的幻觉所致。”   画面外的现场记者听完此话,立刻抢话道:“谢谢,谢谢李局的详细说明。相信我们的观众朋友和我一样,都在好奇,既然我市一直在严抓禁毒工作,更是全国禁毒先进城市。那这样一条数目庞大,人员众多的毒品交易链条,何以会在我们江沪市立足呢?”   这个问题在此刻显得格外的尖锐。   但被采访的警官显然早有准备,他略叹了口气,坦然道:“在我们内部专家组开研讨会分析时,就有专家判断此案的情况与普通贩毒案件相比,有着较为显著的差异。   首先这个贩毒网络非常巨大,横跨多个省市甚至国家,而且它的上下游也有非常严密的隔离机制,跨级间绝不互通消息。   我市警方早就收到有关群众举报,前期工作做了很多年。也早在7个多月前,就开始布网等待,力求一网打尽。   当然在主犯归案后,专家们的猜想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我市往常侦破的贩毒案件,主犯基本来源于外省市。而此案的贩毒主犯是本地人,对本地情况非常了解。反侦察能力极强,并且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他甚至还有着相当体面的工作,是本市著名儿科医院的科室主任,可以说是老百姓嘴里的青年才俊,这样的社会职务给他的犯罪提供了强大的隐蔽性……”   随着画面中李局对主犯的介绍,一张眼睛处打了马赛克的医生工作照,被放大在屏幕的右下方。   这条新闻,不仅在江沪市的医疗圈子里炸开了锅,更让群众舆论哗然。   无论是电视台还是纸媒,次日头条都相当的统一。   新闻业的从业者们个个追踪播报的情绪高涨,不是在复盘跟踪报道江沪市闹市杀人案的始终,就是在对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的儿科主任进行口诛笔伐。   在全民关注中,在媒体的监督下。这桩被无数媒体冠以“藏在医生面具后的超级毒枭”、“最强双面人!儿科主任竟是跨国毒枭”之类夺人眼球的标题的贩毒案件,其首脑安某,在归案的三个月后,被正式执行了死刑。   与普通死刑判决案件,动辄两到三年的时长跨度相比,这次迅雷不及掩耳的高效率执行,一度被江沪市的媒体追捧为代表着“江沪市法制体系进步”的里程碑。   其破案速度之快,查获毒品数目之大,死刑执行效率之高,一度成为了整个江沪市法制系统中的美谈。   这天,是个工作日的早晨。刚买完菜回家的女人们碰巧在楼道里遇上。于是就结伴一起爬楼梯。几个人一边爬楼一边嘴碎,聊的无非是家长里短的闲事八卦,却叽叽喳喳地热闹出一份,海外议员们议论政治的理直气壮。   说着说着,其中一个主妇到家门口了。她笑嘻嘻地掏着钥匙正准备开门。   有个眼尖的突然朝大家使了个眼色。大家顺着她的眼神一瞧,方才还叽叽喳喳像打翻了麻雀窝似的楼道,立马静了一静。   那个在包里找钥匙的,见大家都不说话,便一边掏钥匙,一边大声地招呼大家进她屋里坐坐。一群女人心领神会,都讪笑着连声应和,跟在她后头进了屋里。   远远的,有另一个女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她显然知道自己并不受这个中年主妇团体的欢迎。于是,深埋着头,一言不发地独自在楼道里继续小步爬着楼梯。   打开的门“咚”地合上。   门背后的女人们又聚集起来,脸上都有着说悄悄话时的小心。   “哎,我说,你们刚刚都看见她了吗?”   “哪能看不见啊,可是她怎么都不跟大家打招呼?”   “就是啊,跟在咱后头,一点声响都没有真是吓死人了。”   “哎呀,就算是她跟咱们打招呼,你们又有谁够胆子敢应她啊?”   “也是,我听说啊,她现在去菜场买菜都没人愿意卖给她,啧,作孽哟。”   开门的那个女人还捏着钥匙,一脸心有余悸的后怕:“你们说我们和安医生一家住在一起这么些年,怎么就会一点儿都没发现他是个大毒贩呢!唉!这都是作孽掉脑袋的事情,他平时看着挺斯文的啊,这种事儿居然都干得出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这一番话,立刻引起了在场妇女们的广泛认同。   邻居家衣冠楚楚的医生,人后竟是个跨国贩毒组织的首脑。这样的情节,是中年主妇们所看的言情小说里也绝不会写的。话题匮乏的家庭妇女们,显然都不甘心就此终结话题。   于是,刚刚那个向大家伙儿使眼色的女人,神神秘秘地将脸往前一凑,嘴角一瞥,声音便自动压得很低:“咱们外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们说他老婆跟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会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在贩毒?”   这是一句最能引发讨论,却分明已经有了指向的反问句。   如愿以偿的,这群友好通达,却都嫉恶如仇的妇女们,就此又展开了近半个小时的激烈讨论。   直到其中一个看了手表:“呀,都这个点啦,我该回去煮饭啦!”   这个楼道里临时组成的圆桌会议,才终于散了场。   深夜的冷风从半开的窗缝里吹进来,昏暗的室内,因供暖而残存的热气,被裹挟着冬季阴冷的晚风一吹,只剩下渗人的冷。   外头的月亮明亮皎洁,不偏不倚地挂在深黑的夜幕上。   金色的月光,温柔而公平地笼罩着江沪市黑夜里的每一寸角落。   在这个寂静的,由月亮所主持着公正的黑夜里。   窗边坐着一个枯槁的,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   她的头发是乱的,脸色是惨白的,杏仁形状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珍珠色的脸上是流干了眼泪的麻木。   她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信纸,就一直这么盯着。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再值得她关心,除了眼前这封字迹潦草的信。   她一人坐在这屋里,说是一个人或许也并不恰当。因为床头柜上的白瓷瓮里还装着她的丈夫。   信札、白瓷瓮,还有这个不大,却曾经美满完整的家。   是了,这就是她那个在外界描述里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毒枭丈夫,给她留下的全部一切。   在事情发生后,她很少出门。   上一次出门还是去听那场宣布丈夫的罪名与死刑的庭审。她在庭审现场的旁听席上,哭着质疑每一条证据,可没有人听她的,她像个疯子一样被法警轰出了法庭。   而今天难得出门,则是为了去执行机关,领她丈夫的骨灰和遗物。   说是遗物,其实只有一封信,以及一瓮写着她丈夫名字的骨灰。   她也一向是个规矩的知识分子,因而无从打听,是不是别的死刑犯也只配留下这一点单薄的,关于活过的证明。   这封信上的话不多,字迹也潦草。不知是因为时间紧张,还是写信的人情绪激动。又或者,是因为他职业的缘故。   他是个医生。   这是种可以永远不好好写字,却也总会被人原谅的职业。   他用属于医生的字迹,写下一段只有九十九个字的遗言。   女人反反复复地看,翻来覆去地读。认真的程度,甚至远胜当年,他背她写的情书。   她的声音因为连夜的痛哭而嘶哑,读信时滚在喉头的一声声诵读,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的阵阵呜咽。   “我亲爱的太太,林姝。此刻,我多想把那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跟我们的儿子讲完。那个童话结局是:藏身在没有烟囱的破茅屋里的小白兔,最终找到了那棵古木,他得到了有关幸福的一切,在森林中称王。我盼望你能永远记得这个故事。原谅我,对不起。”   女人念啊,读啊。   她像条坠入了永恒迷雾中的小船。真相则是飘荡在迷雾里鲛人动听而遥远的歌声,千娇百媚,却危机四伏。   她像只拍打着翅膀的无措飞蛾,真相则是簇热烈燃烧着的火焰,热情明亮地朝她招手。   一位一贯热心正直的丈夫,一位虽然偶有抱怨,却总兢兢业业的儿科医生,竟是个控制着巨大贩毒网络的毒枭!   可是,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她作为枕边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是他藏得太好了吗?可他们大学时代就开始恋爱,毕业后就迅速结了婚。在这十几年的相处中,他又是怎么能骗过她永远热切注视着的眼睛的?   可,如果是假的。   那么他又为什么会承认?   带着无数的疑惑与问号,眼前这封奇怪的遗书,变成了一根唯一可以给她答案的救命稻草。因此,她诵读、她抄写、她反复揣摩。   逐渐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丈夫真的有给她留下过这封奇怪的信吗?这一切会不会也是她受的打击过度而引发的幻觉。   突然,女人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而过,她胡乱抓起案上的笔,在手心里写了几笔。而后怔怔地盯着自己墨迹未干的手心。   本来已经干涸的眼眶里,涌出一串滚烫的泪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无助地扑向那个放在床头的白瓷瓮。就像过去受了委屈时那样地,扑向丈夫的胸膛。   理直气壮的眼泪,此刻来势汹汹,汹涌地流淌在一个愿意为真相付出一切的女人脸上。   这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为死去的丈夫和公义。   高空坠物的声响,让小区里的住户们纷纷深夜亮灯。重物砸坏了楼下邻居的雨棚和小区刚修的绿化带,或许有可能砸坏了更多事物而不可知。   风吹进大开的窗户,吹动着书案上留下的两封书信。   其中新写的那一封,字迹娟秀,还沾着女人未干的眼泪。   公义不在人心,在权贵的手心。   真相没有胜利,但胜利的变成了真相。   儿子,我们爱你,希望你能比我们清醒。   人生在世,不必善良。   一个因为愤怒和无助而放弃了自己的母亲,她流着泪写下的短短四句话。   将在这无眠的深夜里,化作永恒的噩梦,陪伴着某个悲惨的少年,度过漫长的一生。 第2章   在江沪市,远南集团投资开发的棠城滨江楼盘多年来都以其令人咂舌的高昂单价、平均四百平米朝上的单户面积、以及户户价值过亿的总价,牢牢盘踞着“江沪市十大豪宅”的榜单之首。   棠城滨江中正面朝江的那一栋,它的顶层不仅面积是其他楼层的三倍之多,单价更比楼盘内均价高出数倍。是江沪市当之无愧的超级楼王。   而在这栋寸土寸金的建筑内,有个黑色的窗口,对窗外价值千金的夜景,毫无兴趣。接连好多天,都严严实实地拉着一道与世隔绝的丝绒窗帘。   黑暗,笼罩着四面八方的黑暗。   它强势而无处不在,却总张弛有度。但凡是愿意向它妥协,逐渐去适应的眼睛,便能在这其实并不极致的漆黑中,隐约地辨别出物体们模糊的轮廓。   有道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面朝着隐隐透着霓虹鼓噪光斑的窗帘,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一位并非自愿前来的客人。   在这安静的黑夜里,在这片不均匀的黑暗浓度中。   一声压抑的、带着羞耻感的抽泣,便显得格外瞩目了。   一直注视着窗帘的人影,为此转过身,换成了背朝着窗的姿势。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隐约光亮,将他分明的轮廓与颀长的身材,勾勒得犹如古希腊传说中神明的塑像。   他面对着床,眼里闪烁着旁人看不见,却势在必得的光亮。   像只谨慎的头狼,贪婪地注视着早已属于自己的猎物,期待着可以早一点,快乐地用对方的血弄脏自己的牙。   而那个可怜的、已注定逃不掉的猎物,并不是兔子。   那是个双手都被长长的镣铐固定在床头的青年。   他的手腕上还有着因挣扎而留下的淤青和伤痕。可此刻却像是完全放弃了自己,安静地蜷缩着,埋头于两膝间,在这令人窒息的隐约黑暗之中,向即将主宰的强势命运低头。   他竭力维持着这种难以入眠的姿势,试图用不眠,做最后的反抗。   疲乏至极,却不敢入睡。   长期的煎熬,让人崩溃。可最让青年人害怕的,是四周空气里始终漂浮着的,像是血液浸过冰块后,散发出颤栗寒气的,灭顶血腥味。   这来自幻想,带着浓浓侵略意味的气息,令他毛骨悚然,精疲力尽。   他妄想以最可怕的想象来激励自己,以免被这温暖宜人,最适合酣然入睡的室温所欺骗。正如,他一直以来都被眼前这个坐在他床头,温柔的魔鬼所蒙蔽一样。   这冰冷刺骨的血腥气,是错觉。可他清楚地知道这错觉因何而起。始作俑者正坐在他的床边,不动声色地等着,等着他崩溃投降。   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个昼夜难辨的晚上。   精疲力尽的兔子最终用光了强撑的意志力,它毫无选择地在狼的注视下,昏睡了一小会儿。可马上又抽泣着醒来。   高度紧绷中,只需一个真切的噩梦,便足以让任何坚强的意志,瞬间土崩瓦解。   一张糊满鲜血的脸,在梦里被无限放大。   那双素来以多情忧郁而著称眼睛,被火烧光了睫毛,本来深邃的眼窝处溃烂得只剩道深红色的伤疤。   右边的眼眶处空荡荡的,曾经深刻的眼皮皱成一团,龟缩在没有眼珠的眼眶上。   另一只尚在眼眶中的眼珠,也蒙上的了一层不祥的、象征着失明的灰色眼翳。而曾经光洁的皮肤,也纵横着恶心蜿蜒的蚯蚓状的肉条。   曾经清越动听的声音像吞了炭一样,沙哑、粗噶、怨恨而绝望:“你要报复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我现在不死不活,却比死了更难受。”   我没有!我没有!   梦里的那张脸过于逼真,一声声哀怨的低鸣像是贴着耳朵,顺着神经,爬过每一寸疼痛的良知。他最终哭着从噩梦中醒过来。   模糊的黑暗与舒适宜人的室内温度,逼使无端的焦灼自沉默的深渊向外喷涌。   仍抱着侥幸的兔子被噩梦追逐,直到被彻底逼进了角落。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任凭他如何狂奔,在前方静静等候着的,也不是退路,只有罗网。   “我错了。你饶了我吧。”一败涂地的青年人,于深渊中轻轻地说。   本来干净的声线,因数夜的煎熬而嘶哑。   他本应该再说多些什么。譬如,更多的求饶,又譬如开出从此任人鱼肉的条件。   可他切实地为自己的妥协而感到羞愧。他怨恨自己的软弱,也绝不愿意再听到任何沙哑的声响,出现在自己口中。   因为,他不想再去回忆,这声音是为什么哑的。   令人羞愤的吟哦、不顾廉耻的咏叹、咬牙切齿痛骂,这些天他已经受够了。   可假使,在这个时候,他愿意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别碰我的家人,有什么都冲我一个人来。   那个在床头守着,等了他几天几夜的男人,一定会因他的顺从而感到欣慰。   他一定会像平常那样,露出包容而善意的微笑,允诺他一个“好”字。   只是,这个被噩梦吓坏了的青年人并不知道。对方的一切野心与欲望,热情和冲动本来就都只冲着他一个人。   他对此毫无察觉,因此一无所知地,错失了这个本该很好的谈条件的机会。   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就是这场对峙谈判中,最昂贵的筹码。   只要他肯微微地点一点头。   对面这个倨傲而强大,仿佛永远不会输的的敌人,会立刻一无所有。   在这之前的无数个夜晚,在每一个他毫无知觉沉沉入睡的梦里。他的枕边,曾有过一句隐秘而郑重的允诺: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可以给你一切,除了自由。   那个曾像窃贼一样,不请自来地暗自抱着他入睡的男人,此刻正不露声色坐在床头,从容的脸上像永远戴着副密不透风的面具。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对对方多日来的唯一答复,感到满意。   但眼前这个终于肯抬头,向他看过来的青年人,让已经忘记了冲动是什么的他,浑身流过一阵颤栗的滚烫。   内心有道声音,在空荡荡的肺腑里沸腾起前所未有的渴望。   去吧,靠近他!占有他!主宰他!   心底无声的呐喊,从开始的微弱,逐渐地越发震耳欲聋。后来,更足以让其他的任何欲念,都靠边让路。   而他,是个一向务实的行动派。身体永远遵循着蠢蠢欲动的内心。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去碰对面人的嘴唇。   可对方的拒绝来自潜意识,远比他的思想更快。   面对他伸出的手,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快速别过头去,仿佛怎样都好,就是不想让他如愿。   试探的手指只轻轻碰到了对方的脸颊。   闪躲的青年人几乎在别过头的下一秒就后悔了。看向他的眼神隐隐带着后怕,像是在为刚认了错,便立刻做出的忤逆而懊恼。   可面对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像个孩子一样坦率的对方。   他的容忍程度总是出奇高。小小的挫败,没让造成丝毫的打击。   一个早上就买好的,却还没到时间吃的美味奶油蛋糕。   聪明的坏孩子,只需用手指在背面偷偷地沾一点放进嘴里。尝到一点甜头,便又能足够宽容地再等很久。   他耐心地凑过脸,暧昧地用指腹摩挲着指下紧绷的光滑肌肤,语气温柔,甚至于带着点宠溺的怂恿:“错哪了?”   被握住脸的年轻人一愣,他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说服自己快点妥协上,对这样的刨根问底显然没有任何准备。   “让我猜猜看吧。”那两根刚刚还很温柔的手指,突然用力地掰过他的头。   被迫的对视。   那个背着光,只伸出两根手指,却对这场游戏拥有绝对掌控力的男人。越发像个长相完美却被邪恶灵魂夺走了躯壳的神祇。   青年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这些天,来自对方狂乱的、贪得无厌的索取。   那些足以令任何人都感到窒息的画面。从半敞着的潘多拉魔盒中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着了魔一般地侵吞着他的理智,甚至廉耻。   他不想因此,而玷污神明。   可任凭怎么努力,那些画面也丝毫不肯收敛。这一切,根本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于是,他畏缩了。   而那个主宰着小白兔命运的神灵,再一次仁慈地发问:   “你是不是在想,唯一的错误,是和我认识?”   年轻人的喉结动了一动,他被脑子里可怕的画面吓坏了。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纠结要不要说谎。   于是,答案飞快地从红肿的嘴唇边蹦了出来:“我没有。”   站在床头的人影却很肯定对方说了谎。   但他无法否认,这一句果断的“没有”,轻易地取悦了他。   他是个胃口很大,可以为欲望不择手段的坏孩子。也知道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不善于对抗的好孩子听话。   他是这样笃定。   他有的是耐心。   他慢慢地探索,等牢牢捏住了对方的软肋后,也并没有轻举妄动。   他想要的主宰,是从里到外的。   所以,他并不急在这一时。哪怕断定对方说了谎,也仍旧平和地低下头,怜悯地吻了吻的怀里人的头顶,温柔地夸奖:“好孩子。”   那些理智、克制、用尽全力顺从的,才能成为好孩子。   可是,好孩子只能得到一个好字,坏孩子却得到了一切。   人世险恶,本来如此。   柔软的床榻微微下陷,而后剧烈颤抖起来。   身体因疼痛而蜷缩成一团,又被不容拒绝地拉开。像是只被撬开壳的贻贝,将鲜美的贝肉暴露在天敌的嘴下。   “看样子,你做了个很差劲的噩梦。”   ……   别担心,我现在就把你从噩梦中唤醒,用新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出现非攻受!!!非攻受!!正式案件第6章 开始哟,今天晚上六点还有一更~ 第3章   楚淮南是在去机场的车上接到秘书电话的。——他的公务机,降落后在滑行过程中偏出了脱离道。   虽然机上人员已全部安全撤离,无人员受伤。但要想按原计划,准点从北京飞回江沪市,是不可能的了。   王晓君秘书虽然年轻,但她却是个标准的工作精英,向来擅长危机处理。在电话里耐心详尽地帮楚淮南列了一堆的出行替代方案。   “帮我改定最近的那个航班。”   虽然远南医药到他手里已经是第四代,但楚淮南不是拘泥于形式的纨绔子弟,没有那种非私人飞机不坐的矫情。   相反,他从父辈那继承了远比股权、资产更珍贵的东西——充满狼性的商业天赋。   他是个典型的实权派、野心家。   王秘书也是个绝对高效的行动派。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   楚淮南登机后再看表,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应该只比原计划延误十多分钟。   当然,前提是,没有特殊情况。   “尊敬的乘客您好,我们的飞机已经做好了起飞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但由于部分航道出现阻塞的特殊情况,我们需要在此排队等待航空管制部门给予的起飞命令,预计延误时间不定,如若确定时间,我们将在广播里第一时间告知,给您的出行带来不便,敬请谅解,谢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楚淮南微微叹了口气。民航的空调温度无法单独调节,于是他按响呼叫铃,想让空乘拿条毛毯给他。   穿着职业装的空乘很快出现。   楚淮南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他右手边的年轻男子突然探出半个脑袋:“哎,服务员!正想叫你呢!”   这飞机是新机型,虽然是国内航段,但头等舱也是半包式的隔断设计,因此在入座时,楚淮南并未注意到邻座有人,他的视线顺着声音望去。   尽管戴着口罩和墨镜,但也能看得出这是个打扮入流、长相不错的年轻人。   被叫作服务员的空姐,脸上和煦的笑容僵了僵。却仍旧还保有着大航空公司服务人员应有的风度。   她歉意地看了一眼楚淮南,冲那位大嗓门的年轻乘客说了句“稍等”。而后转过头来,笑着问: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麻烦你,给我拿一条毯子。”   “好的,您稍等。”   空姐直起身暗灭了仍亮着的服务灯。慢条斯理的优雅,惹恼了脾气不太好的隔壁乘客。   “哎!哎!哎!我这等了半天了!”   空姐的脸色黑了黑,却也不想和头等舱的客人起争执,只好压着脾气问:“抱歉,请问这位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呢?”   她向来对长得好看的青年人没有抵抗力,可这个年轻人颐指气使的样子,让她打心眼里想揍他一顿。   “去帮我倒杯新加坡司令。”   口罩、墨镜也遮不住不讲理的嘴脸:“还有,我说你们这架烂飞机到底什么时候能飞?”   “抱歉先生,我们这条航线不提供任何鸡尾酒,只有罐装啤酒,可以吗?还有,延误是因为突发事件造成了航道阻塞,一切都要以塔台指示为主,现在还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能飞,但知道后我们会立刻广播通知的。”   会造成航道阻塞,是因为有架公务机冲出了跑道。而它的主人正端坐在隔壁,好整以暇地看着报纸。   隔着浅茶色墨镜都能看到这个年轻乘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帮我先拿罐啤酒来,不是直飞的航班就是麻烦,国内转个机都能转出一肚子气!什么狗屎配套!飞机破也就算了,连个像样的酒单都没有。”   被三番两次冒犯的空姐,终于忍无可忍:“先生,我们的飞机是空客的最新机型,并不破的。”   而那个无理的年轻人像是寻到了掐架的理由,猛地把口罩一扯:“你这是什么态度?”   空姐当做没听到地转身,小声接了一句:“没什么态度。”   就差再加一句,你是什么货色,老娘就是什么脸色。   可尽管没说后面这句,却还是把那个像是随时准备寻衅滋事的年轻人气得暴跳如雷:“就你这素质还能做空姐?把你们乘务长叫来!我要投诉你!”   头等舱的响动太大,不用叫,乘务长已经拉开帘子来了。   她责备地冲进退两难的乘务员一皱眉,问:“怎么回事啊?”   年轻的空乘委屈道:“不是我的错,是这位先生,他、他不讲道理。”   “唉,我说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呢?我怎么不讲道理了?”   在隔壁座看报纸的楚淮南,被这一场闹剧,烦得频频皱眉。   心想:看来经济实力并不能完全决定人的教养。这活脱脱就是个无赖了。   “真的。我什么都没做。是这位先生……”   “我怎么你了,我怎么你了?诶,你这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怎么满嘴胡说八道啊你!你再瞎说信不信我这大嘴巴子抽死你!?”   这一下,连前面其他排的乘客也不由纷纷回头看热闹。   这个无赖说到做到,撸着袖子就去拽空乘的手臂。空乘也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孩子,被他这一拉吓得边挣扎边往乘务长身后躲。   乘务长见状也赶紧帮忙拦:“这位先生,说归说,咱别动手。”   那年轻人掐着乘务员的胳膊不肯放,笑道:“嘿,今儿我就是要动手,你想把我怎么着啊?”他边说边凑向乘务员,笑容里是地痞流氓的轻薄。   却被人从身后用力地一拍肩。   转过头,是楚淮南笑眯眯的脸。   “光天化日的,为难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不太好吧?”   有的人戴眼镜是为了矫正视力,而有的人则像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特地给自己那两扇随时能勾魂的心灵窗户,安上了玻璃。   显然是后者的楚淮南,生了双标准的桃花眼,藏在金丝边的镜片后面。这样的长相简直是小说里衣冠禽兽的标配。   转过头看他的年轻人,动作一顿,但嘴巴依旧不饶人。   “怎么?你一小白脸还想英雄救美啊?”   不等楚淮南回应,坐在前排早就瞧不过眼的女乘客就已接过话来。   “和女人动手、在机舱内还带着墨镜的家伙,可真男人呀!”   被反讽的年轻人,瞬间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把墨镜一摘,“我是不是真男人,关你什么事?!怎么阿姨?你他妈还想老牛吃嫩草啊?也不数数自己脸上有多少褶子!”   “你个神经病!下三滥!叫谁阿姨呢?!”   保养得当的女人瞬间被踩了痛脚。她打扮得时髦得体,盘着发,脖子上还系了条专柜最新款的小丝巾,显然是个爱美的。   “我又没指名道姓,谁愿意对号入座,就是犯贱,自己找骂!”墨镜下的脸,出人意料的端正。黑而亮的眼睛,挺且直的鼻梁,眉眼间透着股冷淡的板正。   看惯了各色环肥燕瘦,形男秀女的楚淮南也不由一怔。   可惜挑不出错的长相,却配了一张没理也不饶人的嘴:“更年期还有空多管闲事,先管好自己吧你,大妈。”   那女人也是个平日里娇生惯养的,没想到自己的仗义直言,竟会换来劈头盖脸的一顿辱骂。顿时像只气疯了猫,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冲那年轻人尖叫道:“我打死你这个臭流氓!”   这下,头等舱里彻底闹成了一团。   连后面机舱里的前排乘客也忍不住拉开帘子朝这里张望。   那个最先和那男乘客起争执的乘务员,和楚淮南一起帮忙拉住这个开始动手打女人的无赖。   可对方看似瘦的手臂却很长,越过两个人还是成功地扯住那个女乘客系在脖子上的丝巾。散开的丝巾又勾住盘发的珍珠发卡,瞬间就把一头严谨优雅的头发扯得乱蓬蓬。   久经沙场的乘务长,将只开了一角的隔断帘狠狠一拉,向在后面客舱执勤的空保叫道:“去把安全员叫来,就说有乘客闹事。”   安全员在三分钟内赶到。刚来,就见有个女乘客披头散发地在座位上,用纸巾捂着脸哭。   楚淮南正弯着腰,绅士地把自己还没打开的矿泉水递给她。   女人抽抽噎噎地接过水,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又扭过头骂:“不要脸的臭流氓!”   闹剧的始作俑者重新戴上了墨镜,翘着二郎腿轻佻地坐在位置上。瘦削的下巴一抬,不甘示弱道:“不服老的老太婆。”   女乘客把矿泉水瓶往桌面上狠狠一放:“你!”   却被安全员用眼神劝退:“都别闹了!马上就要起飞了,再这样,我立刻通知地面公安,请你们统统下飞机。”   刚刚才来的安全员并不知道争执细节,只想着尽快稳住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女人被他一吼,更是委屈地要命,却也不想耽搁行程,只好含着眼泪恨恨地骂道:“懒得跟这种神经病一般见识。就当是出门在外遇到了条咬人的疯狗!踩了滩烂狗屎好了!”   “你这种货色,摔路上,狗见着了都忍不住要踹一脚,谁愿意搭理你。”   安全员见青年人仍然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音量不由地高了一个八度:“怎么还这么多废话?真想被赶下飞机是吗?”   这场意外的闹剧,倒是帮着打发了无聊的延误时间。   没多久,飞机就起飞了。   刚耍过一番无赖,自觉占了上风的青年看样子心情不错。不等调暗客舱灯光,就摘掉墨镜戴着耳机看起了电影。   楚淮南借着从洗手间回座位的功夫,忍不住朝那喝啤酒喝得正开心的青年人多看了几眼。   青年略略歪着头,右手的食指关节轻轻抵在嘴边,露出左侧耳后与脖子连接处的一小块刺青。很小,但设计得很精致。——是个被鹰鸟翅膀包裹的十字架。   像是立刻发现了他的打量,对方警觉地将目光从放着九十年代黑帮电影的屏幕上移开。   两人的视线交汇了几秒。这次的对视,以青年不屑的一瞥告终。   可楚淮南却并不觉得有被对方不友好的态度所冒犯。   有张脸越发清晰地,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逐渐地与现实里被屏幕荧光,照得忽明忽暗的侧脸,缓缓地重叠。   轮廓分明下颚,笔挺的鼻梁,专注的眼睛,和仿佛永远不会惊慌的淡定神色。   一段蛰伏在楚淮南回忆中,令人印象深刻,却只有短短几秒的对话,突然回响在耳边。   同样神色淡漠年轻人冲他微一皱眉,明亮的眼睛里是成竹在胸的傲慢:“对方有枪,你们去找个掩体,先躲个三十秒。”   等到对方干净利索地一招制敌,一直注视着他的楚淮南一抬手腕看表,果然不到三十秒。   电影也没能让青年安稳太久。不知是不是情节太狗血无聊,他突然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打开头顶的行李舱,胡乱地翻了一阵。   楚淮南不动声色地把座椅靠背调直,挪着往前坐了下,方便可以用余光观察对方。   动静很大却一无所获的青年,伸了个懒腰,又重新坐下。不一会儿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了手机。   电池剩余电量不足20%。   他一撇嘴,又从包里找出一台黑色的充电宝。   这一阵翻啊找的,早就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   “你想干嘛?飞机上不能用充电宝。”   面对提醒,青年置若罔闻地把连了充电宝的手机往小桌板一扔,又抓起先前被随意扔在旁边的耳机,往头上一戴。   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得气死人不偿命。   那个出声劝阻的乘客早就看不顺眼他先前的无赖嘴脸。受到无视后,转脸向坐在自己的隔壁,却也一直注意着年轻人一举一动的女乘客做了个“岂有此理”的表情。   那个妆都哭花了的女乘客,正开着阅读灯拿粉扑补妆。她用嘴型回了句“垃圾”。伸手关阅读灯的同时,也顺便按了呼叫铃。   来的,还是之前与青年起过争执的空姐。她听完女乘客的反馈,转头朝对方手指的方向一看。   那个吊儿郎当坐没坐相的流氓桌上,果然放着一部正连着充电宝的手机。   空乘柔声安抚了女乘客几句。并没有自己去劝青年人,而是直接转身进了前舱。   不到一分钟,就又有人来了,但这回来的是乘务长。   她的语气礼貌,却冷冰冰的。   “先生,飞机上禁止使用充电宝为手机充电。”   青年人依旧我行我素,他充耳不闻地扶了一下耳机,视线压根没离开屏幕。   就差在脸上写上油盐不进,不知悔改。八个大字。   乘务长无语地摇了摇头,知道多说无益,便直接叫来安全员。   安全员后面还跟了一个穿着浅蓝衬衫土黄长裤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   那男的倒不客气,在连说了两句话却没得到回应后,他一把扯掉了青年人头上的耳机。   “你干嘛?”青年这才抬暴躁地起头,一脸被打扰的不耐烦。   那男人从衬衣口袋掏出证件,这是张警官证。   青年斜着脸一挑眉:“干嘛,便衣?你当演电影啊?”   “我是这班航班的空警,警号313956。现在有人举报你违规使用充电宝,麻烦您配合一下。”   “怎么配合?”   “请你把手机和充电宝给我。”   “我要是不给呢?”年轻人轻蔑地笑了一声:“警察了不起啊?”   “注意你的态度!交出来。”   “不交,有本事你自己拿!但我告诉你,只要你敢拿,我就告你偷我手机!”   那空警没想到衣冠楚楚的青年人,真能这么无赖。他一脸厌恶地伸手,想去够那个放在小桌板上的手机。   “我全程佩戴了执法记录仪,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青年人猛地把手机一按,高声道:“干嘛,警察就能耍无赖,就能抢劫?”说着把手机连着充电宝一起往包里一扔。   “手机我就放这儿,有本事你自己来拿!”   受到挑衅的空警也同他不客气,一只手便将那看起来身材修长匀称,实际却很不经打的青年人死死按在椅子上,另外一只手将被他压着一角的包狠狠拽了过来。   青年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挣扎间,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桌板上的半罐啤酒,哗啦啦地全部倒在了裤子上。   空警也没打算一直按着他。拿到手机和充电宝,松手把包往他身上一扔,喝了句:“老实点儿!”   迅速检查后,却发现这个充电宝里并没有电。   不由愣了愣。   乘警把连着充电宝的手机拔了,才重新递还给那个年轻的乘客,边递边说:“虽然没有电,但飞机上还是不能用,会影响飞行安全。”   那青年人低头指了指自己湿了一片的裤子,冷笑着问:“所以飞机上允许用饮料泼乘客?”   不等别人回答,他“嚯”地一声站了起来,眼睛一扫四周。   看见隔壁楚淮南的桌上,正好放着一瓶刚喝了一口的水。   于是那瓶水立刻被征用了。   下一秒,空警和安全员都被泼了一身。   楚淮南望着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从登机以来,就一直致力于给大家找各种麻烦的年轻人。   心想:这算不算袭警? 第4章   王晓君从不迷信,可接了老张的电话后,她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得找个风水大师帮自己算算流年。   一早就在机场候着的司机老张,并没在到达层接到人,反倒是接到了楚淮南让他改道去机场派出所的电话。   像楚淮南这种纳税大户、五好公民平时是绝对无缘踏足派出所的。   远南集团年轻的东家,有机会来个警局一日游,还得感谢邻座闹事的青年。   ——楚淮南作为唯一愿意配合的目击群众,需要协助警方做一份笔录。   身处派出所,被打乱了全部会议行程的楚淮南,面对眼前乱哄哄的吵闹,心情却意外的不错。   引起吵闹的青年人仿佛并不知道有句“我爸是李刚”的梗,已在民间久远流传。   他仍然保持着拽不拉几的嚣张态度,面对民警的盘问连墨镜都没摘:“我叫宋辞,我哥是宋诗。”   机场外的公路是当地政府在远南集团的资助下刚新修不久的。   于是,远南大道辖区的片警们,悉心安排被意外卷入寻衅事件的楚淮南——远南集团现在的当家人,坐在笔录室唯一一软皮单人沙发上。   正跟所长亲切寒暄着的楚淮南,也没忘竖着耳朵随时关注青年的动静。听完他那简短却不可一世的自我介绍,不由将眉毛一挑。心想:就这样?所以呢?   只差把“宋诗是哪位”写在脸上。   在给宋辞做笔录的两个小警员,却不像楚淮南那么“无知”。   听到这话,不由同时在心里腹诽:难怪这么嚣张。   在座,估计没谁认识宋辞,只当他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但除了楚淮南,却无一不知道皇家天地汇的宋诗。   宋诗,在江沪市声色场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回顾宋诗的生平,他的发迹,还颇带着些传奇色彩。   十多年前,江沪市的娱乐场所大多还没有会所的概念,而一穷二白的宋诗率先引入了外资,在江沪市市中心打造了好几家走奢华欧式宫廷风的娱乐会所。   率先采用了几乎成了如今江沪市娱乐场的标配的卡座、包厢与会员专用等等花样。   而那几家由宋辞一手创立的娱乐会所,便是如今因极致奢靡的中国风而闻名的皇家天地汇的前身,这也是宋诗娱乐帝国的起点。   不过警员们向来秉公处理,对事不对人。   此刻也并未因宋辞搬出宋诗来,就有什么态度上的变化。   宋辞有些诧异。   这俩愣头青居然如此不懂鉴貌辨色,他只当警员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略一皱眉,高声道:“我懒得和你们说,你们管事的呢?”   坐在不远处的所长见状,歉意地向楚淮南点了个头:“我过去一下。”   “原来是宋老板的弟弟。”可负责“管事”的所长也并不是个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还随口提醒了一句:“我听说宋老板正住着院呢,你这样可是要让他担心的。”   宋辞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他都是个植物人了,还能担心个屁啊。”说着抱臂轻佻地往墙上一靠,而后朝站在他跟前的那个年轻警员一伸手。   “喂,把我的手机还来,我得打个电话给我哥的秘书。”   小警员转头过去看所长,在得到首肯后,才把宋辞的手机递了出去。   一通折腾下来,最后的处理结果还算意料之中。   鉴于打完电话后的闹事人认错态度“良好”,又是初犯。   在所长的授意下,年轻警员在口头批评教育后,麻溜地开了张行政处罚书出来:扰乱公共秩序,罚款一千。   所长一路把楚淮南送到门口,两人笑着握手。   “楚先生您慢走,谢谢配合。”   “哪里。”虚应着的楚淮南用余光瞥见,已经被家人从派出所成功“捞出”的宋辞上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   回程的路上,楚淮南一言不发。   司机老张估摸着被耽误行程了的老板此刻心情不佳,时不时透过反光镜偷偷看楚淮南的脸色。   “张叔,你知道宋诗是谁吗?”   这个老张,二十几岁就在楚家,帮楚家的家长开了一辈子的车,是从楚淮南的爸爸楚振棠那一辈走过来的老人了。   司机的工作,本便是贴身的活,能服务两代大家长的老张是楚振棠的亲信。   老张没想到楚淮南会问这个。但他一向消息灵通,因此,略一思索便立刻答道:“宋诗吗?我记得他是皇家天地汇的老板。”   得到了答案的楚淮南没有再说话,他默然地看着车窗外飞速略过的风景,陷入了沉思。   此刻,另一辆车内的宋辞也托着下巴,正百无聊赖地看车外的景色。   他和他哥的秘书林霍也好久没见了,上一次见面应该还是在六年前。   这样算来,今年是他被他哥从江沪市送走的第六年。   宋诗虽然做的是娱乐行业,可脑子却和那些老古板的家长一样,居然也对“知识改变命运”有着近乎迷信的认同。   他爸妈死的早,哥俩相依为命过了十多年,谁知还不等宋辞成年,那个比他大十二岁,一直充当着父亲角色的哥哥,就以“在国内你估计考不上大学了”为由,毅然把他送出了国。   头四年,他哥把只会用“”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来回应“How are you”的他扔去墨尔本读预科和本科,后两年,实在在澳大利亚那个大农村呆不住的宋辞,自己主动滚去了温哥华。   这些年被放养在外面,没人管,文凭全亏宋诗往学校捐的那些图书馆,而钱方面更是有求必应、上不设限。于是,宋辞理所当然地挥霍无度、纸醉金迷,被惯坏是理所当然的。   “我哥怎么样了?”沉默是由宋辞主动打破的。虽然看着挺没心没肺一人,但血浓于水,完全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宋先生在医院,病情还是挺稳定的。”   “稳定?”   宋辞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一辈子都醒不来的那种稳定吗?”   坐在副驾驶上的林秘书没有答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前方,不知道的还以为开车的是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哥是怎么出的事?”虽然对外宣称宋诗是因为突发的脑卒中引起的昏迷。但面对这个官方说法,宋辞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因早年父母急病去世的缘故,宋诗一直是个相当惜命的人,一年两次体检,三餐更配着专门的营养师。   脑卒中?就是他宋辞中风了,他都不信那个怕死怕得连烟都戒了的宋诗会栽在心脑血管疾病上。   林霍调整了一下安全带,像只撬不开嘴的生蚝。   宋辞看他这个样子,无名的火气瞬间就上来了,抬腿狠踹了一脚座背,“又他妈的不说实话是吧!瞒着?!好,你们有本事就他妈的瞒我一辈子!”   林霍脸上难得有了丝一言难尽的动摇。   宋辞还在骂骂咧咧:“这么喜欢瞒我!什么事情都他妈不跟我说!那现在你们他妈的把老子叫回来干什么?!回来给他送终么!我草你大爷的!王八蛋!宋诗!宋诗你是个王八蛋!!”   无赖是也有真情实感的,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宋辞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林霍跟了宋诗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宋辞长大的。铁石心肠惯了的他,看见宋辞这样,也不由地有些伤感,终于松口模棱两可地说:“宋先生的确很有可能是遭人暗算了。”   “暗算?”   宋辞一把擦掉眼泪,“他得罪谁了?下这么狠的手?”   “不知道,还在查。”   “还在查就是不知道咯?废物!”宋辞不像他哥是个八面玲珑的,对待下属他从来都是想骂就骂:“我们宋家不养吃干饭的!给你们一个月,不!最多俩礼拜!给我查查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被割裂成“你们”的林霍,看着眼前这个本事没有,却有一身坏脾气的祖宗,忍不住皱了皱眉。   宋诗对他有知遇之恩,视他为左膀右臂。却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因此,无论宋辞是什么样的人,能不能挑得起来这份担子,宋诗这份偌大的家业最终都要交在他手上的。   仲夏的夜晚没有白日里焦灼的炎热。月光皎皎透过晶光透亮的玻璃洒在地上,让人不由生出几分模糊而陈旧的伤感。   带着莫名湿意的夜风吹过来,将这蜿蜒冗长的医院走廊,吹出一阵清幽的凉意。   等到宋辞探望完宋诗,从医院出来,已经快凌晨了。   林霍有事,没办法陪他回家。见宋辞情绪不太好,犹豫再三,才递了一枚车钥匙给他:“徐凯他们在天地汇给你设了接风宴,去换换心情。”   宋辞一愣,没想到林霍会主动提出来让他去参加聚会。他哥宋诗,素来不喜欢他和那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宋辞,你是个成年人了。从明天起你就要暂时接替你哥的工作。”林霍的瞳孔中倒映着月亮幽微的光亮,他带着一丝冷峻意味的声音钻进宋辞耳朵里。   “六年前的事,我相信你已经吸取了足够多的教训。宋先生常说,宋家的人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你也一样,对吗?”   宋辞难得没有顶撞,俊朗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被钢筋水泥与有机玻璃装点的江沪市,游走在晚上办公楼的寂静与酒吧街的喧闹之间,像是一只光怪陆离、画了半面妆的怪物。妖娆的夜色,熟练地把白日里疲于奔命的人们,拖向疯狂到拂晓的堕落深渊。   天地汇的贵宾专属层,并不是想象中的音乐震天。宋辞扫了一眼指引牌,很快就找到徐凯他们所在的包厢。   那包厢的入口处,候着七八个个妆容精致的年轻人,男女都有。见宋辞来了,像早与他相熟一般,齐刷刷地弯腰鞠躬,恭敬而讨好地冲他打招呼:“辞哥。”   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年轻偶像团体。   年轻就是好,娇笑的眼睛里都透着勾人的甜味。   宋辞很是受用,他随手揽过离自己最近的女孩,调笑道:“身材不错啊。”   那被他随意夸了一句的女孩子,也是个惯会献殷勤的。她边动作自然地搂过宋辞的脖子,贴耳道谢。边不忘使眼色给站在自个儿对面的同伴,让他们一左一右地帮宋辞推开了包厢门。   门后连了一条并不冗长的钻石镜面隧道,配合着光影效果,让人有一种穿梭时光的错觉。   宋辞大步走到尽头,发现还有一扇门。他推门而出,不由地一愣。   眼前的这个包厢,少说也有上千平,里面所有的装潢全部都是仿古的。   凉亭、长廊、花园、戏台、无一不全。像是照搬来了哪间王府的后厅和花园。   徐凯正搂着一戏装的年轻人,忙里抽空地朝他一抬头:“宋辞!来啦!”   那戏子装扮的青年衣襟大敞,双手勾着徐凯的脖子,笑着同他索吻。本该被戴在头上,做工繁复细致的盔头也被随意地扔到一边去了。两人滚在戏台的角落里,干柴烈火地抱在一起。   宋辞脸上肌肉一跳,却硬是挤出个玩味的笑容来:“这几年我在外头受苦受难,你们这帮孙子倒是连着我的份一起享受了!”   徐凯狠狠咬了一记像是黏在他身上的年轻人那白皙的脖颈,而后拍拍对方的屁股,示意挪个地方。年轻的男孩子很乖巧地从他身上下来,临走还不忘妥帖地替他拉直被压皱的衬衫。   包厢里的这一帮人虽然不正经,但都是和宋辞一起玩了快十年的兄弟。久别重逢,都显得很高兴。   徐凯听宋辞打趣,伸手朝他肩上一拍:“享受个屁!少了你这个王八蛋带头,我们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翻来覆去的还是玩你几年前就玩腻的那一套。”   宋辞不动声色地避开徐凯来抓他肩膀的手,而后动作自然地去解自己衣领上的扣子。   徐凯没察觉到宋辞特意躲他,笑嘻嘻地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   “欢迎辞哥莅临指导,你看,兄弟这场接风宴办得地不地道?”   不等宋辞开口。另一个刚和小情人鬼混完的爆炸头金毛凑上来:“这些可都是按照辞哥你的口味挑的!都是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宋辞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   “老套,无聊。”他控制住自己想把眼前这个碍事的金毛狮王暴揍一顿的冲动,面无表情地扫了一圈四周。   确实是各有千秋的美少年们。但在他眼里都是清一色艳丽着装,一个个用力过猛地试图撩拨、引人遐想。   这密封性良好隔音性绝佳的房间里,大概有四五十个人,除了十多个徐凯叫来一起玩乐的狐朋狗友,剩下的全是长相出挑的年轻男孩,穿着各异的古代服饰。   宋辞来得晚了,因此有空迎接他的只有徐凯和已经完事儿的金毛狮王。   其他人都暂时没功夫搭理他。有的俩俩成对,更有的四五人笑作一堆的,没一个有正形的。   宋辞一脸嫌恶地抱臂斜靠在墙上,像是真觉得无聊透顶,完全没有加入狂欢的打算。   徐凯见他确实兴致不高,便让侍应生给他拿了杯饮料。   金毛狮王中场休息结束,又被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勾着脖子钓走了。   宋辞和徐凯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旧。一杯饮料尚没喝完,接风宴的主角低头看了一眼表,已经两点多了。   “我要走了。”宋辞恹恹地打了个呵欠。   “才来就要走啊?”徐凯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不是吧,兄弟!我花了一个月才组织起来的局真这么无聊?你这都还没下手呢!”   “嗯,有够无聊的。”宋辞这一晚上几乎都只盯着徐凯的脸,对其余的人和事到了目不斜视的地步。   他转过身,背朝徐凯挥挥手,一副真的要走的样子。   徐凯见他来真的,不由大跌眼镜,忙跟了上去。   接风宴、接风宴的,需要被接风的主角都没了,那还接个屁啊。   他急匆匆地跟着宋辞出门,伸手揽过宋辞细长的脖子,吊儿郎当地整个人都挂在宋辞身上,这才勉强拖住对方离开的步子。   宋辞虽然看起来挺单薄,但只一个反手就把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徐凯从身上掀了下来。   下一秒,徐凯的脸就被狠狠地按在了钻石镜面连廊的镜墙上。   这下,徐凯完全傻眼了。他没想到几年没见,宋辞会有这样凌厉的眼神和身手。   宋辞在走廊多棱镜面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碎成数块的脸。   每一张脸上都是嫌恶得快要杀人的表情。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上的力道不由地轻了很多。“干嘛,徐公子这是过意不去,打算亲自来个投怀送抱?”   徐凯这才从宕机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挣了一下被按住的肩膀,竟没能挣脱开。   于是只好从镜子里仔细盯了宋辞半天,试探性地问道:“心情不好啊?”   徐凯和宋辞称兄道弟了好多年,即使在宋辞为了那件事情被宋诗打包扔去澳大利亚避风头的那段时间,他也时不时地偷偷飞去看他。   他们以前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晚上睡同一个马子。   但今天的宋辞,让徐凯觉得陌生。   宋辞松开手,背过脸去,深深吸了口气才说:“我刚刚去医院看了我哥。医生说短期内他醒过来的可能性很低。”   徐凯张着嘴,半天没找到话接。   好在,宋辞也没指望要他安慰,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今天真的没心情。”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终于又肯重新转过脸来。   “知道这样挺扫兴的。下次我做东,咱们一起补回来!”   宋辞抱歉地拍拍徐凯肩膀,还附带赠送了个风骚的wink,而后迈开大长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凯:…… 第5章   严启明局长是在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接到电话的。   虽然做到他这个级别,真的已经不需要事事亲为了。但他在一线干了一辈子,这个时候再学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僚主义也晚了。   人上了四十岁,睡眠就会变浅。对于严局这种当了一辈子刑警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因此,那部二十四小时都开机的,专门用作单线任务联系的手机只响了一声,他就已经醒了。   多年以来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间点来电话,通常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时,有一种大事不妙的紧张。   可意外的是,电话那头,只是常规地向他汇报了一些有关行动安排的事,提及的也都是任务正顺利执行的消息。   “宋辞一入境就被逮了。国内中转的航程,是我用他的身份上的飞机。在飞机上我还闹了事儿,应该挺多人记得我。后来一落地就被带去了派出所。是宋诗的秘书林霍亲自出面保的我。没有起疑。”   电话那头年轻的声音顿了顿,又说:“哦,对了,宋诗那儿我也去过了,和调查结果一样,确实是深度昏迷。医生说以后脑死亡的可能性都很大。另外,我觉得可以查一查是谁给那个林霍行了方便。我这一闹,按规定,起码十五天拘留跑不掉。人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有钱就是好。”   严局拿过放在床头柜的眼镜,又伸手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正隐隐钝痛的太阳穴。   他对年轻人的工作成果,给予了充分肯定:“你的老师果然没有推荐错人。你就放心大胆去做,组织会为你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   电话那头的青年人闻言,却没有干脆地应下来,反倒是迟疑了一下。   而后,便是长达好几秒的沉默。   能坐上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局长位置的严启明,绝对不可能是个粗神经。   严局从这不同寻常的沉默里听出了对方的摇摆不定。他揉着太阳穴的手一停,问:“沈听?遇到困难你就直说。你这个点打给我,不是单纯想说这些吧?”   与严局相隔几千公里的沈听正站在林霍给他的那辆车旁。   车熄了火,停在江沪市市区平日里最繁忙的那条高架的紧急停车带上。   沈听被皇家天地汇里特调的荼蘼香水味熏得难受,站在路边被夜风一吹,才缓过来一点。   顶头上司在电话那头又催促了他一声。但他也仍然没有想好怎么开口。   现下面对的“困难”,比起从前任务里的艰难困苦,可说是微不足道的。   任务开始前,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些,居然也有一天会被称作“困难”。   理论上,这是沈听绝对可以自己克服与消化的。   可就是这不足挂齿的难处,此刻正切实地让他感到为难。   面对顶头上司的再三追问,一向果断的沈听,竟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纠结。   沉默了几秒钟后,沈听决定如实地向领导汇报,可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了:“严局,我想问一下,除了靠我这张脸,难道我们公安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你要退缩?!”电话那头的严局不可思议地问道。   “没有,我只是不想以这种方式参与。”光凭想象,他都能想出严局长从镜片后抬眼打量人的神情。   沈听无奈地抿了抿嘴唇,突然自嘲地一笑:“我承认,我跟宋辞是真的长得很像。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一个臭流氓,居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他真的太无赖、太恶心了,我怕我演不好,反而连累任务。”   “沈听!你这是在找借口,打算临阵脱逃!”   临阵脱逃?沈听几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的字典里从来只有迎难而上,哪有什么临阵脱逃啊。   可不等他反驳,严局拔高的声音已在听筒里嗡嗡地响:“警察世家出生,祖父、父亲都是警察,警校主修刑侦,四年成绩全优,六次担任行动组长,四次嘉奖,你现在跟我说你做不好,怕连累任务?”   “严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除了这张脸,我还有其他很多特长,现场勘查、刑事侦查、擒敌、射击……我觉得我有能力为这个任务提供很多其他方面的支持。”   “别那么多废话!”   曾和他合作多次的老领导冷哼了一声:“你这个不是技术问题,是战斗意志问题。明天去跟配合你工作的江沪市本地督导主任汇报!”   “等等!”在严局挂电话之前,沈听熟练地跟他讨价还价:“那我请求心理辅导,不然这个任务,我怕我完成不了……他实在太恶心了。”   在结束了与严局的这通电话后。暂时是宋辞的沈听坐回了车里。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在过去十几个小时里自己的所有表现。   有严重破绽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没有。   除了在徐凯的接风宴上表现得有些不自然外,并没有露出任何其他马脚。   沈听是个绝对优秀的警察。他不仅有着出色的天赋,并且为了任务的成功与案件的侦破,从不吝于付出任何努力与时间。   在这个任务里,他需要每日去做复盘,以确保万无一失。   在确认白天的表现没有太大失误后,他将车里拔了线的行车记录仪重新接上电,而后又从刚刚通话的手机里取出SIM卡,收进了钱包的隐秘夹层中。   江沪市的夜色真的很美。   这样深沉而华靡的夜色,能够遮掩无数的秘密。   执行任务的沈听可以趁着众人熟睡时分,给远在首都的顶头上司,来一通述职的汇报电话。   而在几天前,在某个难以追溯的暗网深处,自然也可以有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按下一桩血腥而离奇的案件的启动按钮。   ——只靠一封寥寥数字的电邮、一张转账截图以及两张证件照片。   发件人 [whisper@email-formerdays.c om] 查看 拒收   真实发送地址与宣称的发件人地址不一致,   请谨慎审视邮件内容的真实性。   时 间:2020年2月2日(星期天) 晚上11:14 (UTC-05:00 华盛顿、多伦多、古巴、智利时间) 显示图片和格式   收件人: Li huanming[Clark@wefashionmedia.co m]   附 件:3 个 (转账截图1.jpg… 即将过期)   我知道十五年前的真相。   当年杀死你父亲李广强的是:陈峰和……   黑暗里,发出淡淡的荧光的笔记本屏幕是唯一的光源。   此刻酣然的江沪市市民尚不知道,这封电邮会打破江沪市虚假的和平安稳。   有人不惜用血腥而惨烈的手法,只为了将迟到了十五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什么?你要我帮你打听个心理医生?”   一大早就被沈听电话吵醒的徐凯,严重怀疑自己还没睡醒,“你回国还不满二十四个小时就看上人心理医生了?卧槽!牛逼?到底是谁啊?”   一向习惯用下半身思考的徐凯,显然没有正常人的脑回路。除了“想试试医生PLAY”这一个原因外,凭他的脑袋想不到其他任何一个宋辞会需要心理医生的理由。   “不是,是想让你帮我找个专业靠谱的。”   电话那头的宋辞重重地强调了“专业”两个字,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所托非人,:“要不我还是去找林霍安排吧。”突然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反悔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找一个吧。”   徐凯这才勉强从“医生今夜爬我床”的小剧情里清醒了过来,但仍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是吧,没事你去看什么心理医生啊?”   “就是有事啊!我靠!”电话这头的宋辞几乎一夜没睡,病恹恹地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小子要是听了敢笑我就废了你!听到没有?”   隔着电话都能嗅出一股子爆炸新闻的味道,徐凯立马有了精神:“你说!我保证不笑!”   “我好像障碍了。”   怕死的徐凯果真没敢当面笑。但宋辞不让他笑,却忘了让他别往外说。   半个小时后,几乎所有认识宋辞或但凡听说过他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那只两条腿的公泰迪,那个永远精力旺盛的Walking Dick宋辞!那方面不行了!   “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啊,说前几个月睡到匹野马。知道他在外面还找了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以后,居然趁他睡觉拿着开水壶去烫他的哔——哈哈哈!”   “喂,我跟你说啊,宋辞这回是真不行了。真的,站都站不起来的那种。这是他亲口承认的啊。听说有一回他被那小野马提刀追得满屋子跑,最后只能坐在马桶上,双手护裆,才勉强保住了哔——   可你猜怎么着?人家一刀插在他大腿上,哟好家伙,流了一地的血,立刻叫了救护车!从此之后就站不起来了!这不,让我给他找心理医生呢!哈哈哈哈!”   徐凯添油加醋地打了一圈电话还不过瘾。眼看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就又约了一帮子刚得到消息,想要知道更多细节的朋友们,聚众赌博,顺便以讹传讹。   事实证明,当面传谣比电话传谣的威力要猛一万倍。   到了晚上,“宋辞那方面功能障碍了”的新闻已经升级成“宋辞被吃醋的上一任追到江沪市切掉了哔哔——现在人还躺在医院抢救,人和哔——都生死未卜”。   磕着瓜子的金毛狮王无比同情地叹了口气:“唉,难怪昨晚宋辞状态不佳。宋家可真是流年不利,倒了一个宋诗,又折了个宋辞。想当年跟咱哥几个东征西战的万里长城永不倒,如今,彻底歇菜咯!”   美味的鲜肉漫天飞,宋辞却提不动枪了。   这条本该在宋辞朋友圈内引发至少一个月超强讨论的消息,却很快地就被更大的新闻夺去了关注度。   2020年2月5号新年伊始,一条有关凶杀的案件性新闻引发了江沪市,乃至全国的舆论地震。 第6章   由远南集团投资修建于2005年的江宁东路步行街,是江沪市市中心的地标性建筑,因在全国范围内名声斐然而成为外地游客来江沪必打卡的网红旅游景点之一。   2010年远南集团为响应江沪市市政府进一步繁荣夜间经济、打造“夜江沪”的号召,率先提出了24小时不打样的夜间营业概念。   远南集团的管理层素来以执行效率高而闻名商业界。   同年9月,江宁东路步行街中央的恒茂广场上,多了九个透明盒子式样的室外建筑。   每当夜晚来临,九个透明盒子将被同时点亮,在灯光交相辉映流光溢彩间,恒茂广场正式向市民开启了24小时不打烊的夜生活。   自此江宁东路步行街也成为了江沪人夜生活的代名词。   科技的进步促就了形式多样的夜生活,彻底改变了旧社会时期,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被动。   时代的进步、人心的变通,是五味的交融。   每当夜晚来临,远离了白日里的喧嚣,被工作裹挟了一天的人们,开始为辘辘饥肠所迫,从云端跌落至凡尘。   而疲惫的灵魂,往往需要用荤腥来慰藉。   宵夜无疑成为了夜生活里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肥妈金牌猪骨煲,位于江宁东路的人气地带。   老板梁冰娣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性格豪爽,手脚麻利,虽然是个外乡人,却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在江沪市的宵夜江湖之中打拼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家的猪骨煲因为用料足、味道正而颇受追捧,被多个美食榜单评为江宁东路最热宵夜去处。   暗透了的天被整夜不眠的霓虹照得雪亮。   虽然早已过了午夜十二点,但这个点正是年轻人出门觅食的高峰时间。   肥妈金牌猪骨煲门口早已排起长长的叫号队伍。   有个外卖骑手打扮的小哥手里拎了个看着挺沉的双肩包,绕过排队的人群,找到在叫号台正忙着的年轻服务员。   服务员是个个子娇小长相普通的女孩子。因为天天要和成千上百的顾客打交道,虽然人很年轻,声音却是沙哑的。   “麻烦请问一下,这边是肥妈金牌猪骨煲吗?”   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女服务员刚还跟前面因为过号得重新排队的客户吵了两句,后头排队的食客催她赶紧帮着拿号,生怕因为她这一磨蹭又得多等时间。   她此刻忙得晕头转向,还遇到个骑手小哥上前搭话,于是连眼睛都没抬,手往店内随意地一指,对着骑手打扮的小哥指挥道:“拿外卖往里面,找前台。”   “我不是来拿外卖的。”   骑手举了举手里的书包:“有个闪送的订单,指定送到肥妈金牌猪骨煲的叫号台。”   没拿包的那只手从腰包里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收件人,问那服务员小姑娘:“请问你是收件人陈峰先生吗?”   女孩子本来就忙得上火,被他这么一问,更恼火了:“拜托你,我是女生耶,会是陈峰先生吗?”   她扫了一眼刚从小票机器里打出来的叫号票,确认叫号人数无误后,往排在队伍前排的食客手里一塞:“这是您的叫号单,前面还有二十九桌,预计要等一个小时。”   骑手眼看着派送订单要超时,也着急起来,但又没别的办法,只能压着火气跟那态度不善姑娘说:“那你能帮我叫一下陈峰吗,我这订单都要超时了,得拿到收货码才能完成订单。”   那服务员女孩子也不是要故意刁难,听到“超时”二字,突然生出了一点,同是底层工作狗的共鸣,眉头一皱:“你送的是什么东西呀?我们店里没有叫陈峰的啊。”   骑手听她这么一说,怀疑自己刚刚查收件人时看岔了行,赶紧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不由地嘟囔了一句:“这儿写的是叫陈峰啊!你帮我看看,这个地址是你们店的不?”   女服务员跟眼前闹哄哄还在跟她报侯餐人数的食客说了句“等一下。”把脑袋往骑手小哥手机屏幕面前一凑。   屏幕上赫然写着:江宁东路537号,肥妈金牌猪骨煲叫号台。   这下,连服务员妹子都不由嘀咕起来:“这是我们店啊,真奇怪。”   抬头问:“你送的是什么呀?打开我看看?”   “这不太好吧,还没找到收件人。”   “没关系。既然收货地址没错,那估计就是写错名字了。”   骑手小哥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把那沉甸甸的双肩包往地上一放,拉开了拉链。   一张纸条被巧妙地夹在拉链的夹角处,书包一打开,便率先从包里掉出来,落在了地上。   骑手小哥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只见那纸条上有个纹理清晰暗红色指印,旁边赫然写着“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   骑手不由嘟囔了一句,“这是什么啊……”   书包容量很大,包里黑乎乎的。   站在叫号台后的女服务员看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于是从叫号台后面走出来了一点,半弯着腰探着脑袋去看。   “啊!!!”尖锐的叫声不受控制地从女孩子喑哑的喉咙里冒出来。   把这个双肩包拎了一路的骑手更是神色大变,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把包用力往前一甩。想让这坨东西,离自己远一些。   敞着口被扔出去的书包,滑行了好几米。包里装的东西,也从包里摔了出来,滚出去老远,正好散落在食客们的等候区附近。   “啊!啊!啊!”被惊动的食客们,像挨个被点燃的炮仗,跟风似的尖叫了起来。   有几个胆子小的女孩子被吓得当场哭了出来。   场面顿时陷入了极端的混乱之中。   店门外不寻常的吵闹声,惊动了在门口收银台的老板娘梁冰娣。   她从店里出来,刚想骂女服务员几句,却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店的门口,显然被烹煮过的不明肉片撒了一地。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躺在煮熟的肉片边的两段血淋淋断肢——那是属于人的两只手掌。   而仍在敞着口的双肩背包里装着的,是小半截被洗得很干净的人腿。连着小腿的脚掌朝上,从背包的拉链口子处向外就这么直直地伸着。   想象力丰富的老板娘梁冰娣,耳边瞬间响起小时候看过的恐怖黑白电影旁白。   她终于身临其境地知道,什么叫做腿一蹬,人就死了。   警察来得很快,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警方要求整店清场。   可收到线报闻讯前来的媒体,却不像普通群众那么听话。   围堵在门口的一众媒体里,一名手拿专业单反照相机的摄影师最先行动。   他趁着警方在现场拉警戒线的当口,突然伸长手对着散落一地的人体器官,“咔咔”地猛按了数下快门。   而后他身后的另外俩位同行也不甘落后。   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摄像师调整了一下画面,对自己跟前负责播报的女同事比了一个OK。   站在镜头面前的身着深色职业装,妆容完整的女记者立刻噼里啪啦念了一堆开场白,大体介绍了今晚所发生的惊悚案件。   她的声音急促而极富感染力,将尸体被发现的整个过程和情景描述得绘声绘色。   简单介绍完前情后,她伸出右手朝被警方拉上警戒线的身后一指:“现在,请观众朋友们跟随我们镜头,一起来看现场的警察布控情况。”   摄像大哥专业地切换着远近镜头,而后又顺着女记者手指的方向,切入了正在现场取证的警察们的工作画面。   女记者趁空档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此刻,工作群里正疯狂地着刷屏,满屏都是新消息:   “在现场的注意!群众来电,说现场有张凶手写的字条!”   “纸条上的内容是‘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   “快!立刻找个警察做段临时访问!。”   女记者得到新指示,立刻抬起头来。   她眼睛一扫,瞬间就确认了采访对象。于是,踩着高跟鞋,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警戒线旁。   一名站在警戒线外围处的小警员,正在不断地提醒好奇的群众们不要靠近。   女记者一伸手,不由分说地就把话筒递向他。   “警官您好,我是江沪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请问您是刚刚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到现场支援的吗?”   被采访的是个看着就面嫩的年轻警员。他刚从警校毕业,是个最最基层的在附近派出所负责治安的警察。   此时到现场也只是负责协助刑侦队的前辈们,在最短时间内对群众进行清场。   从没见到过这种阵仗的年轻警察,面对经验老道的女记者,几乎下意识地有问必答。   “啊、是啊,一接到消息我们就立刻赶到了。”   “那今晚在现场,除了发现了被害人的尸体残骸以外,咱警方是不是还在用来抛尸的书包里找到了疑似凶手留下的字条?”   “对,是有这么一个字条。”   “那请问您对这张和被害人尸体残骸一起被送到这里的字条是怎么看的呢?”   “啊?”   “我是指,您对字条上的那句‘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有什么看法?”   “这……”小警察的额头渐渐冒出汗来。   女记者对他的尴尬熟视无睹,追问道:“这个字条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凶手在喊话警方,想借此挑衅呢?”   面对一连串精心设计的追问,小警察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能弱弱地说:“我在执行任务,是不能接受采访的……”   那名女记者没有收到明确回复,却也并不气馁。早有准备似地将话筒转回自己嘴边,面向镜头,脸色凝重道:“面对我方记者连番提问,现场警察三缄其口。案情还在进一步调查当中,我们将时刻……”   她话还没说完,站在警戒线里的另外一名警察紧皱眉头走过来,“那边的记者,摄像机关掉!未经允许在现场瞎拍什么呢!”   他瞪了一眼还傻乎乎站在女记者身边,那个帮倒忙的菜鸟,矮身从警戒线里钻出来,一挥手道:“添什么乱啊,快走,现在案件性质还没定,不接受任何采访。都别杵在这影响警方办案。”   菜鸟警员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说话底气都足了:“对、对啊!我刚刚也说了,不能接受采访的。”   电视台的几个工作人员早就拍足了素材。毕竟未经审批,也不想跟警方起正面冲突,立刻诚意十足地关掉了摄像机。   女记者职业地笑笑:“抱歉啊,我们这就收工了,这大半夜的,警察同志们辛苦了。”   等到那几个电视台的走远了。   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的菜鸟警察,抓了抓头发,对救场的前辈讪讪道歉:“陈队,对不起啊。”   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陈聪,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他恨铁不成钢地又瞪了一眼前来支援的治安警察:“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啊,你擅自接受采访,等着回你们所里挨批吧。”说完往警戒线里一钻,又接着忙自己的去了。   “各位观众朋友们早上好,现在是2020年2月5号,上午7点30分,农历正月十二,星期三。江沪市天气晴,6°C,空气质量良好。接下来《江沪早间新闻》将为您报道今日头条新闻。”   女主播熟练地念完每日开场白,而后低头翻了下桌上准备的新闻稿,“今日凌晨12点40分左右,位于江沪市市中心江东步行街的网红餐厅门口,发现装有……”   杀人分尸后还将肢解的部分煮熟,闹市抛尸!甚至留下字条公然挑衅警察!   这样的消息一经电视媒体的报道证实,各路纸媒、网络媒体甚至自媒体,便更加肆无忌惮地传播起来。   “碎尸”、“江宁路步行街”、“黑警”等相关词的关注度一路飙升,迅速占据了各个平台的话题与热搜榜单。   @江宁996工作狗:昨天我本人,就在现场啊!超级吓人啊!警察都清场了!想了解具体情况的,动作快!抢在被和谐之前,点我头像,看我的置顶微博!   @Becca.P: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句子写的真好,这个凶手是个文化人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警察也确实该有人管管了。   @露:卧槽!碎尸?!还把部分煮熟了?这是多大仇啊!   @我爱我家:怎么又是在江宁步行街?我记得十五年前也有个杀人案在同个步行街吧。   @君君是个小太阳:回复:@我爱我家:是啊,而且你注意没有,连日子都是同一天!十五年前那个吸了毒的疯子也是2月5号出来杀人的!   @赵小姐の猫:回复:@君君是个小太阳:我挖坟查了之前的新闻,就是同一天!你是对的……我有个大胆的猜想!上次死了个警察!这回死的别也是个警察吧!警察叔叔我好怕!   @振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黑警在人间”意味深长吗?   @我爱我家:回复:@君君是个小太阳:被你一说,还真是,观察入微,牛逼[大拇指]。   @朝暮无常:杀人犯把尸体煮熟后,还特地送去最多人的宵夜   餐厅!真的够变态恶心!建议原地枪毙!@江沪肥妈金牌猪骨煲-步行街店再也不敢吃猪骨煲了!!呜呜呜呜   @君君是个小太阳:回复:@振的世界:+1,你不是一个人。   @我是警察最牛逼:上面说我们警察的人注意了!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你们的这个号已经废了!哈哈哈哈哈! 第7章   远南集团的管理层每天早上九点,都会准时召开例会。   本来,5号的例会内容是要确认及强调,2020年在政策不利好的情况下,集团有关房地产投资板块的新战略方向。   可步行街杀人案的新闻一出,会议讨论的内容便立刻被临时调整成,集团该如何应对江宁步行街抛尸案的带来的负面影响。   原本甚至不需要在会议上发言的公关部,也临时变为整场会议的主角。   公关部的经理是在远南集团工作了十多年的关红芬。   她在凌晨收到消息后,花了一整晚来准备今天的发言稿。   在台上,最擅长做事件联想的关红芬,面色沉重地回顾了十五年前那起与当下情形十分相似的、发生在同一条步行街上的无差别杀人案。   “当年的杀人案完全就是个黑天鹅事件,它造成了我们远南股份的连续股票跌停。整个集团花了三年多才逐渐摆脱了该事件的负面影响……”   楚淮南坐在会议室最靠里的那头,神色如常地翻阅着底下人交上来的各种公关方案。   低头认真阅读时,侧脸下颚绷成一条流畅却凌厉的弧线。   坐在他左手边很近位置的王晓君,几乎不敢去看他神色平静的脸。   关红芬提起的另一场杀人案,发生在十五年前。   这个明面上只有一名警察是被害人的案件,却重创了当年的远南。   短短几日内,远南股份的股票市值蒸发了38.36%,据事后统计,单单其造成的不偏远损失就高达数百亿。   而这些楚淮南都是知道的。   虽然,十五年前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的很多事情到今天都理所当然地记忆模糊了,但唯独对这个案件,楚淮南没办法不印象深刻。   因为在那场杀人案里,除了直接的财务损失,远南集团还失去了集团的首席财务官,纪江宁——那是楚淮南的母亲。   如同一部三流的讽刺剧。楚淮南的母亲,在自家投资建成的步行街里身亡,却并不是为了工作。   只是因为她当天恰好有空,回家时又顺路,会经过步行街。于是便计划着可以去趟步行街。   还有三个多月,她的儿子淮南就即将迎来十四岁的生日。   这一次,纪江宁不想让师傅上门量体定制,反正儿子的尺寸她早就烂熟于心。她要秘密地亲手为楚淮南挑选一套礼服,作为惊喜。   纪江宁虽然出身名门,又嫁了个财富惊人的老公。但性格却一点儿也不跋扈骄纵,从不爱兴师动众。   她自问做的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便也最讨厌许多富豪太太们所信奉的,保镖不离身的那一套。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柔体贴,什么都好的纪江宁,却死在了那条以她自己名字命名的步行街上。   更为讽刺的是,她并非被凶手所杀,而是死于凶案发生后,现场混乱的骚动里——因为踩踏。   根据当年媒体的说法,除了凶案引发的混乱外,步行街出口的设计问题,也是导致踩踏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之一。   事故共造成了一人死亡,六人重伤,十三人轻伤。   而步行街项目是当年楚振棠为帮助以医药起家的远南集团转型成为多元业务集团做出的尝试。   也是江沪市首个住宅自带完善商业配套的地产项目。毋庸置疑,它是远南集团当年最看重的重点项目。   然而,更雪上加霜的是,纪江宁的死,不仅重创了集团的市值,还重创了和她年少相爱,结婚多年,一直都相濡以沫的丈夫楚振棠。   作为远南集团的董事会主席的楚振棠,在收到妻子意外死亡的消息后,因悲痛过度而引发哮喘,被紧急送医。   而纪江宁的猝然离世,也一度被外界公认为是导致楚振棠英年早逝的最大原因。   重点项目受挫、集团股票大跌、首席财务官死亡、集团董事长送医……   2005年2月,远南集团如同受了诅咒般,厄运缠身。   可就是在这样的黑天鹅事件里。还是有人靠着顶顶好的运气而逃过一劫。   那个被幸运女神眷顾的男人,眼下正坐在楚淮南的右手边,他是楚淮南的堂伯,楚振生。   楚振生是楚振棠的堂兄,年轻时,因商业才能平平,又十分好赌,并不被家里长辈看重。   就在当年案件发生前的一个月左右,因在澳门豪赌数日,而输了一大笔钱,欠下一屁股债的楚振生,不得已地抛售了自己手上大部分的远南股票。   可没想到,风水轮流,就在二月初,当他赌运亨通地回笼大笔资金后。远南的股票却突然因为杀人案而大跌。   于是楚振生幸运地得以及时补仓,保住了手中的股份份额。成为了当年远南集团的股东里唯一的没有巨亏的幸运儿。   关红芬的演讲已经接近到尾声,楚淮南也终于从厚厚的文件里抬起头。   关红芬入行几十年,做过的危机公关不计其数。   今天凌晨,她和她的同事们接连开了好几个大会。研究后便都笃信这次案件虽然会带来些坏影响,却绝不至于重蹈覆辙,让整个集团再经历一次十五年前的凶险。   “鉴于以上,除了常规的本地媒体关系维护外,我提议,我们远南在案件逐渐明朗后,可以主动在官方社交平台上表态……”   感受到来自楚淮南的注视,关红芬把鼻梁上已略微下滑的眼镜往上一推:“当然等到警方完成调查后,如果涉案的商家也被证明是无辜受牵连的话。我们就可以再新发一条消息,表明我们对涉案商家也一视同仁的立场……”   关红芬演讲完,会议室里马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真心钦佩的欣赏赞叹和虚与委蛇的溜须拍马,在空旷的会场里热闹地混成一片。如同犯罪动机一样,难以被识别剥离。   关红芬回自己的位置上时,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年轻老板的脸色。   一场高效率的意见交流会很快就开完了。   远南集团的管理高层们,早在四年前楚淮南上任后的第二年,就进行过一次大换血。   远南集团内部员工私下都管那场人事调整叫“肃清”。   管理高层里那些尸位素餐的老顽固,大都因“肃清”而“告老还乡”,至于靠关系塞进来“吃干饭”的年轻一辈,也大都已被“发配边疆”。   还能留下来,在今天的会议里各抒己见的,都是真正战斗力超群的“精兵悍将”。   因此,楚淮南不认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会是对远南集团构成威胁的挑战。   但他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况且,这次的案件其实并不止案发地点和十五年前的一样。   尸块骤然出现在世人视线里的今天,同样也是楚淮南母亲的祭日。   也就是说,在十五年后的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又发生了一场杀人案!除了这两点外,两个案件其实还有另一点微妙的重叠。   十五年前杀人案的被害人是一名警察,而这一次,凶手也在抛尸时留下了关于警察的字条。   这些令人心慌的相似点,是巧合吗?   但又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巧合呢?为什么又是江宁步行街?   单纯因为人流大,所以人渣也多吗?   那么,那张字条又是什么意思?   警察?为什么又是警察?   会议结束后,楚淮南单独留下了关红芬和她的秘书,想听听细化的公关方案,以及公关部从警方或媒体处了解到的更多案情。   关红芬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她早上三点多就收到了江宁步行街有案件的发生的消息。   在她接到消息的十分钟后,她主管的公关部门便已兵分两路。一路负责打探更多案情信息,以便随时发声,另一路则连夜就已知案情,展开研讨,确定了今天用于演讲的公关方案。   因此,在向楚淮南单独汇报时,信息和方案都已经是现成的了。   关红芬的秘书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不到三十岁,却已颇有职场女强人的风范。她动作麻利,又会举一反三。   不等上司开口要求,一份有关细化方案及信息的PPT,就已经在投屏上打开了。   公关部的女秘书条理清晰地抽丝剥茧:   “目前我们已经掌握的案件信息是,集团的步行街只是凶手选定的抛尸地点。   从警方那边的反馈分析来看,咱们集团的步行街是凶案第一现场的可能性极低。”   女秘书在读书时,就是个即使面对几千人做演讲,也绝不紧张的天赋演说家。可这个时候,却因楚淮南很偶尔投来的一瞥,突然心跳加速了。   她在心里暗暗想:看来董秘部门的传言一点儿都不夸张。我们的老板果然是一只自带杀伤力的公狐狸精!   她边想边忍不住崇拜地看了一眼,正一脸专业地在做会议纪要的王晓君秘书。   这一点点不太自然的停顿,并没有影响女秘书对整个案情简明扼要的介绍和分析。   楚淮南撑着下巴,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关红芬也没看出端倪。   她以为自己得力助手,只是被老板盯有点紧张,便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女秘书清了清嗓子,很快调整好状态,接着前面的话继续道:“截至目前,媒体那边的报道,主要都侧重在字条和凶手当街抛尸的大胆妄为上。   而字条里提到的黑警,是一个和广大民众利益相关,又有些政治敏感,本来就是社会痛点的话题。加上媒体有意地放大,因此势必会在最近引发大量的讨论……”   案情介绍完了,女秘书松了一口气似地停了下来。   她现在打心眼里确信了和楚淮南共事是需要眼瞎脸盲,练就一身针对荷尔蒙暴击的金钟罩铁布衫的。   想到这又不由默默唾弃自己,居然和办公室里那群只会对着偶像和老板YY的年轻毕业生们一样,被老板看一眼就感到心慌气短。   虽然,有个神仙颜值的老板,平时赏心悦目还是很快乐的。   但在需要长时间直视着那张神仙脸,镇定自若地做分析汇报的当下,简直太要命了。   女秘书由衷地佩服和她一样,同是藤校毕业的王晓君。   在楚淮南身边工作,还能不为他这张脸分心出错的。此真乃狠人中的狠人。   关红芬不知道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秘书,已在心里写了一篇题为《论公狐狸精对人类造成的伤害》的小论文。她对下属的这一番分析汇报,还是挺满意的。   职业女性穿着高跟鞋久站不容易,关红芬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于是贴心地示意秘书可以就近找个位置坐下。   女秘书特地选了个离楚淮南远一些的位置,以免再一次受到来自公狐狸精的化学伤害。   而浑然不知自己在女下属心中引发过一场海啸的楚淮南,此刻脑海里正反复回顾着有关案情的细节。   他修长的左手食指抵着下嘴唇唇线中央的微微凹陷处,大拇指靠着下巴,手肘倚靠着桌面撑出一个优雅的锐角。这是认真思考问题时,惯用的姿势。   楚淮南沉默着把PPT的倒数第三页多看了几遍。   那一页,是关红芬团队花了大量时间与关系,由多渠道获悉的有关案件已知的所有证据。和警方所掌握的已经相差不大。   “信息收集和应对方案都做的很好。确实,这个案件涉及多个社会热点,肯定会引起广泛的关注。”   楚淮南把金属的签字笔轻轻放在会议室光可鉴人的玻璃桌面上。   轻微得几不可闻的“锵”一声,却让听话人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本地媒体的打点固然重要,但也不要忽视互联网上的舆情监测。   这个案子发生的地点、时间、关键词都和十五年前的有重合,如果我是媒体,也免不了要把当年的案件旧事重提。   集团上下就此要做好全面的应对准备。还有一点……”楚淮南的声音顿了一顿,“这一点,是我个人的私心。”   公关部的两人闻言,心里无端一紧。   王晓君秘书也从会议记录中抬起头来。   “我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一家媒体,放出当年的现场照片。”这一句声音很轻,却不容有疑,透着些淡漠的狠意:“这是我和远南集团的底线。”   在场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起点了点头。楚淮南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了——   媒体要做必要的案情回顾,可以。   但任何想借当年凶杀案及其引发的踩踏事件炒作,放出当年现场血腥惨烈的照片,来博取关注度的媒体,都需要被处理得很干净。 第8章   于此同时,以宋辞的身份预约了下午去做心理咨询的沈听,也已经听说了这个案件。   沈听在江沪市执行任务,少不了要江沪市当地警力的配合。   因此严局在当地给他安排了一位任务督导——时任江沪市公安局局长的孙若海。   沈听本身也是江沪市本地人,父亲还曾在江沪市的公安系统里干了十几年,这个孙若海,指不定在他小时候还曾抱过他。   在跟孙若海孙局确认过心理辅导的地址后,沈听随口关心了一下,那个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步行街抛尸案。   江宁步行街所在的卢安分局也正在为这个案件加班。   “我们从背包上采集到了两枚较为完整的指纹,从字条上也采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目前这三枚指纹都还在和现有指纹库的资料做对比,不排除里面有凶手留下的。”   这个案子,沈听也只是随口一问。   毕竟这么大的江沪市,每天发生的各类案件多如牛毛。   对于这种引发了全民热议,但实际并不属于自己任务范畴内的案件,沈听全然抱着听过就算的态度。   虽然,杀人分尸还闹市抛尸的恶性案件确实不常见,但那也只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   在参与破获过多件大案、要案,时年二十七岁,就多次破格晋升,已是一级警督的沈听眼里,这种程度的杀人分尸案,只属于太阳底下无新事。   通话即将终了时,孙若海突然提到了沈听的父亲。   今天是沈听父亲的忌日。   孙若海前几天就和几个当年与沈听父亲关系不错的老同事,一起去探望了沈听的母亲,还给他父亲坟前送了花。   面对这些长辈的关心,沈听是感谢的。   但私心而言,他其实并不希望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人排着队地,去让本来就常为父亲早逝而叹气落泪的母亲,再触景生情。   与孙若海的通话结束。沈听走回卧房,推门进了浴室,打开花洒,准备简单地洗个澡。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里喷出来,像一阵没有止境的、嘈杂哭声。   十五年前,一对抱着父亲、丈夫骨灰盒的孤儿寡母,也曾这样绝望地哭过。   都过去了。   擦干了脸上的水珠,沈听平静地想。   宋辞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江沪市。林霍差人提前打扫了他在老宅里的房间。但宋辞拒绝入住。   他早已成年,又独自在外生活了这么久。更何况宋诗在住院,他就更没有住回去的理由了。   和宋辞糜烂的私生活不同,比宋辞大了十几岁的宋诗,在两性关系方面并不是乱来的人。   宋诗早年结过一次婚,和前妻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叫宋琪儿。   小姑娘爹妈离婚离得早,母亲再嫁后又常年定居海外。唯一留在身边的父亲还是个大忙人。   于是,在爱上缺爹少妈,却唯独不缺钱的宋琪儿自然而然地被身边人,娇生惯出一身的公主病。   宋辞和宋琪儿一贯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所以,宋辞不愿意回去住,林霍也能理解。   因此在林霍帮他安排的新住所收拾妥当之前,沈听理所当然地住进了酒店。   冲完澡的沈听,看了下时间。   林霍一大早就给他打了电话,约他中午一起吃个午餐,想跟他聊聊公司的事儿。   此时距离午餐时间,大概还有半小时。   林霍非常希望宋辞能尽快做好接手公司的准备。   宋辞本科读的是商科。   这是个笼统的学科,管理、市场、会计、商法都有涉及。   不过林霍看着宋辞长大,也知道宋诗为了让弟弟顺利毕业,花了不少钱。   他用膝盖分析,都直接能得出结论:   宋辞绝对不是会准时去学校报到、认真读书的乖乖崽。   作为混吃等死的一号种子选手,他每周去学校的次数,估计还赶不上去皇冠赌场开桌,或去脱衣舞酒吧看私人舞的次数。   林霍知道宋辞是棵朽木。但宋诗于他有恩,如同刘备对诸葛亮。哪怕他知道宋辞可能会是个乐不思蜀的阿斗,他也会用尽办法让宋辞在群狼环伺中坐稳。   但沈听不是宋辞。   宋诗留下的这个摊子,他需要尽快接过手来。   这样才能尽早借宋辞的身份,透过宋诗合法经营的烟雾弹,抓出幕后想要大批量生产并销售僵尸的超级毒枭。   狙击这头藏身在黑暗之中的,真正的巨兽,这才是他的真正目标。   两年前,国家公安部接到江沪市的海关与缉毒部门的协作报告。他们在江沪市及其周边城市,屡次截获通过海外EMS邮寄的一种新型毒品。   被截获的□□包裹,全部都不满1KG。是典型的分散邮寄。   小而轻的包裹在过海关检查时最容易成为漏网之鱼,分散邮寄、频次密集,也为海关查获拦截全部批次的□□包裹制造了切实困难。   很快,江沪市的检测中心就确认了,这些被海关拦截的可疑物是一种人工致幻剂,属于新精神活性物质范畴,也就是业界统称的新型毒品。   实验还发现,这种新型毒品具有强致幻性以及强上瘾性。并且成分也有别于市面上现有的所有毒品。   这种从海外来的新型毒品,呈透明无味粉末状。甚至不需要直接的吸食,只要接触皮肤组织,就能发挥效力,如若接触黏膜、血液,则其效力与毒害作用会激增数十倍。   根据缉毒局的调查,最近,在江沪市一带的瘾君子间,也确实出现了一种新的毒品。   它具有一次成瘾的可怕特质,在吸食后还会让人行动迟缓,痛觉麻痹,精神障碍。   吸食后,人会感觉自己变成了巨人,并且刀枪不入。   甚至屡有吸食者因出现幻觉而咬伤同伴的消息见诸报端。因此,这种新型超级毒品在业界便有了个臭名昭著的名字——“僵尸”。   而从检测结果看,这些被拦截的包裹中藏着的正是“僵尸”。   这个结果让江沪市的海关与缉毒部门集体沉默了。   海关很清楚,这样的包裹每拦截到一次,其背后对标着的可能是十个甚至更多的装着同样毒品的包裹。   这些密集却分散的包裹,乘虚而入,但体量惊人,正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源源不断地流入境内。   而江沪市禁毒办也当然明白,这种无色无味,却纯度极高、效力极强、又一次成瘾,且接触就可生效的新型毒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会颠覆现存的毒品交易市场,使得打击贩毒、吸毒行为的难度成倍激增,更会让无数的普通人因为对这类新型毒品一无所知,而被有心人诱导,沦为吸毒上瘾者。   国家公安部对此案高度重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针对此案的调查,对外秘而不宣。可在内部,这个案件是2018年国家公安部挂牌督办的头号要案。   随着案件调查的逐步深入,公安部多组专家在深度讨论后认定,此案牵扯甚多,并不能简单地归类为单纯新型毒品案件。   因此,公安部指定国家刑事侦查局负责此案,并责令其务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任何一环上的罪犯。   可就在刑事侦查局布网调查的第二年,也就是两个半月前。已经被侦查局认定与新型毒品配方研制有着紧密关联的宋诗,却突然遭遇不明袭击,陷入重度昏迷之中。   经验丰富的刑事侦查局局长严启明,当即判断这绝不可能只是意外那么简单。   就在案件调查因宋诗的昏迷陷入停滞时。侦查局又得到了一条珍贵的线报。   在宋诗昏迷,清醒无望的第二个月,宋诗的心腹林霍将宋诗在海外游学的亲弟弟宋辞召回,想要由他来接手宋诗留下的全部产业。   当收到情报队传来的宋辞正面照片时,特别调查组几个与沈听共同出过任务的老搭档,一起安静了三秒。   而后他们全体沸腾了。   像!太像了!这个人简直就是沈听、沈警督的流氓版!   除了眼神和气质截然不同以外,照片上这个染着一头金发的青年,长着一张和沈听一模一样的优等生脸孔。   实际上,在全球七十多亿的人口中,我们不时就能发现两个长相雷同的人。   科学研究表明,这世上很可能存在另外一个与你长得非常相像的、陌生的“双胞胎”。   而法国知名的人文摄影师,布兰莱更曾花费了整整12年,在世界各地寻找长相相同的陌生人。   最终的结果是惊人的:两个完全无关、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居然真的也可以长得一模一样!   而正是这万亿分之一的好运,给了警方一个深入敌人内部,直接狙击罪犯的绝妙机会!   于是,单兵作战能力爆表,战功赫赫,获得过无数嘉奖的沈听,迎来了一项隐秘而艰巨的卧底任务。   这次的任务,是货真价实的“靠脸吃饭”。他要以宋辞的身份,潜入由宋诗为首的犯罪团伙中,找出“僵尸”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这场由公安部直接督办、国家刑事侦查局查办、其他各级相关部门无条件协办的狙击活动,化用了僵尸惧怕桃木的典故,被命名为“桃木行动”。   而代号“桃木”的沈听,则成为了整个行动中,最至关重要的关键。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剧透:听哥的昵称是耳朵,虽然楚淮南、楚总尚未批准,但我单方面决定大家也都可以叫听哥,小耳朵~ 第9章   林霍一向很准时,沈听坐在车里,看着他进了餐厅。   十多分钟后,打着呵欠的宋辞,懒洋洋地从车里钻出来,慢吞吞地走进了餐厅。   “早上睡了个回笼觉,要不是徐凯打电话约我一起吃晚饭,差点都忘了跟你有约了。”宋辞昨晚几乎是一夜没合眼。刚坐下就伸了个懒腰,精神略有些萎靡。   墨镜被随手挂在衬衣领口上,他翻开菜单,朝离自个儿不远处的男服务员一挥手。   服务员小跑着过来。   他边扫边顺口报:“先来个刺身拼盘,三文鱼要鱼腩,蓝鳍金枪鱼帮我换成大脂的,两份蒲烧活鳗,两个蟹斗,一份寿喜烧……”   宋辞从小就是如此,点餐的速度很快,还喜欢点很多。   林霍坐在对面,看他点了一堆。   连站在一旁帮着点餐的服务生都忍不住打断他,跟他反复确认:“先生你们是两个人用餐吗?”   服务员是个二十岁左右长相清秀的男孩。   宋辞被他的问话逗笑了,扬着眼梢看向他:“不是两个人吃,还有谁要吃?怎么?难道你要坐下来陪我一起?”,放荡不拘的笑容里隐晦的含义,不言而喻。   那服务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男客人调戏,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宋辞最不喜欢木讷的,立马扫兴地撇着嘴,把菜单一合,骂了句“没劲”。   林霍接过菜单递给在一旁僵站着的男服务生:“先这样,你去忙吧。”   那男孩闻言,赶紧从桌面上拿起菜单,抱在胸口,得救似的跑开了。   宋辞整个背都倚靠座椅上,抬起双手又用力地舒展了一下胳膊和肩颈:“说吧,我这个傀儡现在要怎么配合林总你的工作啊?”   林霍不太喜欢宋辞半真半假的打趣,眉头难得皱了起来:“吃完饭,我会带你去公司一趟。你和……”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宋辞打断了:“吃完饭?那不行,我下午有约了。”   宋辞小时候就是旷课逃学的惯犯。现在找借口“旷工”也是理所当然。   深知他性格的林霍,看过来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信”两个字。   “真有约,下午两点,精神卫生中心。我一早就约好了。”宋辞喝了一口手里的热乌龙,整个人精神了一点:“我昨天夜里是真没怎么睡觉。”   林霍眼皮重重一跳,他预感这没个正形的小畜生,很可能会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   “不是忙着干别的啊,我一个人睡的。一整个晚上,我都在翻来覆去地想,我觉得公司我还是先不去的好。你先把公司的核心人员以及主营业务介绍发给我吧。”   宋辞垂着眼,双手紧握着茶杯,拇指漫不经心地在茶杯的杯口来回摩挲:“我虽然不是什么有为青年,但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生出来的儿子。我哥常说我们姓宋的都是狼。   我从前没干过什么正事,但很清楚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丢我哥的脸。   这些年我人不在国内,但还是经常能听到我哥提起你。   林霍,你是他最得力、也最信任的助手,这个我是知道的。既然我哥那种老狐狸都信得过你,那我自然也什么都听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也真心想把担子交在我手里。但是我太年轻了,这么些年,除了会瞎玩,什么都不懂。”   宋辞自嘲地笑笑,像是又默默掂了一遍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前二十五年,我除了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之外,屁事儿都没做成过。   我哥现在这个样子,想落井下石或趁机谋权篡位的人,大概比我这辈子睡过的还多。我不能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见那些老狐狸。”   他抬头看了一眼林霍,但又很快垂眼看杯子。   林霍竟觉得那双湛亮的眼睛里藏着两束奇异的光芒。   难得低眉顺目的年轻人,眉目色重,骨相流畅。如雕塑般标准的俊脸上,两片轻轻闭着的嘴唇,像是艺术点评中,常被追捧的,点活了塑像的神来之笔。   林霍以前从未在宋辞身上看到过如此志在必得的笃定:“给我一点时间来准备,就算是空降管理层,我也会是着陆最稳的那一个。”   或许,苦痛与挫折真的能迫使人成长,林霍很欣慰地想道。   虽然宋诗的产业很大一部分都是火中取粟,刀尖舔血的行当。但对外一直宣称自己负责文化板块的林霍,说话永远是文绉绉的。   “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些话,相信宋先生如果知道,也会觉得很欣慰。我这几天就把主管名单和业务板块介绍都发给你。等你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再向董事会的大家正式地介绍你。”   林霍特意强调了“正式”两个字,连咬字都带着仿佛诸葛亮临危受命的郑重。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谈兵千百次,也比不上一次实操对垒,这一点,我也希望你能记住。往后,我会像配合宋先生一样地来配合你。”   宋辞从善如流地点头:“工作上的事,我都听你的。”   虽然工作上林霍可以做宋辞的引路人。但私人的事儿,他就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比如宋辞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早在宋辞那个小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被特意夸大的那些传言,林霍已经听说了。   但对年轻人纵情声色留下的小小后遗症,他除了笑笑外,并不能越俎代庖。   江沪市的精卫中心位于内环,是江沪交通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也是一所精神卫生三级甲等的专科医院。   宋辞预约的心理咨询在精卫中心五号楼三楼的301室。   他来得早了,前一个客人还没走。于是,便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   宋辞染了一头引人注目的金色短发,五官深邃又戴着墨镜。刚坐下没多久,就吸引了几个小护士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   偶有经过的路人,以为来了个偶像明星,哪怕步履匆匆,也忍不住要朝他坐的地方瞥上一眼。   坐在咨询室门口分诊台的护士长却很不喜欢这个耳后有刺青的年轻人。   在她尚年轻的年代,也不流行韩国爱豆范儿。只有下三滥、臭流氓才作这样的打扮。   又有俩小护士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两人都表现得若无其事,动作却很同步。在经过宋辞身边时,都漫不经心地朝他那儿一扭头,然后忍不住的笑容就爬上了唇角。   女孩们的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在身侧激动地、暗戳戳地一起摇晃着。   护士长也年轻过,小女生的心思,她怎么会不明白。她用力地咳了一声,引得两个小护士立刻转头看她。   护士长一瞪眼:“你俩很闲是吗?那去后勤帮我拿些口罩来。”   两个小姑娘立刻朝她一点头,又一起鬼鬼祟祟地往长椅上多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跑开了。   “现在的小姑娘,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护士长忍不住嘀咕。   好好的黑发染得乱七八糟的,好好的耳朵后面画个十字架,有什么好看的!   而坐在长椅上,正刷着微信朋友圈,性别男,爱好男的宋辞,连头都没抬。   又过了近二十分钟,咨询室的门才终于开了。   宋辞抬头一看,见里头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他想起自己对外宣告的,之所以来这里接受心理治疗的理由。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同病相怜的联想。   就在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发散性思维而感到无语时。   坐在护士台后头的护士长指了指那半开的门,提醒道:   “宋辞是吗?到你了,进去吧。”   严局和孙若海考虑到卧底任务的隐蔽性,给沈听指派的是早上刚从北京来的警方特约心理督导,常清。   常清和沈听很早前就认识。   沈听从燕京公安大学毕业的第一年,也执行过一项卧底任务。期间与他同时执行任务的另外一名同事,因为身份暴露而被罪犯虐杀。   当时沈听就端坐在现场,边喝茶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同伴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那个任务结束后,组织上为了避免沈听出现PTSD之类的症状,特别指派了心理学专家常清,来帮他做心理疏导。   “好久不见。”   这么多年过去,当时还不满五十岁的常清,鬓角又多了许多白发。   他个子很高,宽肩方脸,穿着过膝的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脖子上常年挂着一幅豹纹框的老花镜。   常清以前跟沈听说过,像他这种洋气的中老年人,即便在选择老花镜上也绝不会忘了要追求时尚。   沈听没想到会在江沪市见到他,意外之余,也不由更感受到公安部对这个任务的重视。   “常老师。”优等生身上总带着一些自命不凡的清高。沈听很少有佩服过什么人,严局算一个,常清也算一个。   严格来说,常清明面上和警方没有任何瓜葛。他只是个心理医生、一名拿着高级津贴的国家级心理学专家,还不是犯罪心理专业的。   但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是人。   而警察是人,罪犯也是人。   想要破案,想摸出案件头绪,必须学会换位思考。   俗话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而常清就是那种能帮助警方知己、知彼的人。   沈听心里,其实很明确自己的障碍在哪。   他并不是古板迂腐的人,更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的书呆子。   他懂什么叫兵不厌诈。也深知追求公义是个漫长的过程,无须拘泥于小节,需要抓大放小。   他不是不能接受自己要去扮演一个无赖。相反的,为了任务,他可以坦然地去纹身,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按捺住愧疚,动手打女人。   只要能捣毁犯罪团伙,保障公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他愿意装成一个痞子、下三滥,毫无负担地去街上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但这一回他要扮演的宋辞,却不仅仅是个普通的下三滥。他男女通吃,不仅要对女人动手动脚,还随时可能会对周围的任何一个同性发情。   现代化的社会,是一个多元的社会,小众的性向也没有什么值得不齿的。   虽然沈听自认为是个直男,是那种只要女孩子不涂大红唇,他就一律认定是素颜的钢铁直男。   但他并不歧视同性恋。也认同“喜欢和爱,是很私人的感情,只要没有伤害到第三者,就无人有权置喙。”的观点。   但是不歧视,并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自己也要是。   警校里男生多,哥们儿之间也有嘴欠的时候,会拿捡肥皂来开玩笑。   可眼下的情形,不光是让他打嘴炮这么简单。   更何况那个宋辞也不是正经在谈恋爱,而是像匹永远处在发情期的种马一样,四处乱播种。   要骗过徐凯这帮人,他必须把这种人渣学得十成的像。   这意味着,他一定得和宋辞一样,不仅要撒泼耍混,还要学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各种男人打情骂俏。   性向正常的人对和同性调情这件事的反感,是天生的。   沈听坚信,任何一个钢铁直男,都会从生理层面上和他有相同的反感。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下有副对联,要送给沈听警督:极度恐同者,八成是深柜。横批 楚总在柜外等你 ~保重!就酱! 第10章   常清是个非常好的倾听者。   之前几乎每次心理疏导,沈听都能在他面前保持比较放松的状态。   此刻,沈听也靠在沙发上,看似毫无防备地坐着,用平静的口吻,描述那天在皇家天地汇的所见所闻。   但常清看得出来,他已经极力克制过自己的不适。   人的嘴巴和表情都会骗人,但唯独身体的肌肉不会。   常清眼前的沈听神色平静,双臂越过沙发的靠背,轻松地垂在身后。   这是非常轻松的姿态展现。   沈听受过专业的训练,这些对于普通人而言难以想象的训练,使他的行为,总能很好地展现成他希望外界所看到的样子。   他对情绪的掩饰以及对肢体绝妙的控制,足以骗过任何一个普通的心理学内行。   但在对细节研究非常执着的心理学专家常清看来。他的肩膀过于板正僵直,上臂的肌肉也并不完全放松。   因此,常清一下子就明白。   对继续扮演宋辞这件事,沈听很反感,反感到甚至展现出了抗拒的躯体性焦虑。   常清不由地想,人真是很奇妙的生物。   他了解沈听,这人的心理素质非常强大。   强到让见过许多极端案例的心理学专家们,都忍不住感叹一句“非人哉”的地步。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罪犯用枪指着脑袋,也面不改色。在卧底任务中,亲眼目睹同伴被虐杀,也仍能很好地掩饰住情绪,装作无动于衷的沈听。   居然会因为要装作是个喜欢男人的无赖,而产生躯体焦虑。   当然,事分两面。适当的焦虑并不是绝对的坏事。   沈听是个观察力极其敏锐的人。这类人除了拥有灵活的头脑外,大概率也具有一种天生的灵敏直觉。   而这种灵敏的直觉,绝大多时候,正是由焦虑感催生的。   对于沈听这样的刑事警察而言,保持焦虑能帮助他活得更好。   当这种焦虑指向未来时,可以提示某种威胁或危险即将到来,而当这种焦虑指向过去,则可以提示,导致当前局面的某种可能性。   但如果焦虑感过多,以致开始影响到任务执行,就确实需要一些专业的帮助与介入了。   “整体听下来,要解决问题并不困难。”   出于职业习惯,常清握着笔和听诊记录册,但出于对沈听及任务的保护,他并没有在上面写任何东西。   “沈听,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实际上你本人并不需要对任务中自己的全部举动负责。”   说话时,常清语调平缓,目光温和,让人很容易就心生好感。   “实际上,你并不反感同性恋,只是很清楚自己不是。而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哪怕你再怎么行为不端,甚至装作亲密关系混乱,都是在‘为完成任务’这个大前提下。做这些事的时候,你不是沈听。沈听也不用对这一切负责。”   在确定沈听没有排斥自己所说的内容后,常清才春风和煦地接着说:“当街耍无赖的是宋辞,对男人动手动脚的也是宋辞。你要把这一切的问题都归咎到宋辞身上去,不要让沈听来负责消化。你不能总以沈听的逻辑和三观去判断事情。换句话说,只要出了这个门,你就是宋辞。”   沈听了然地点了点头。   但他并不认为这段话能对自己有什么即时起效的帮助。   如果他没记错,类似的对话,在他第一次和常清见面时,就已经发生过。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道理我都懂,实际行不通。”以及“一听就会,一做就毁。”的死循环里。   而常清当然也不认为,一次短短的、六十分钟的心理辅导,就能立刻帮助沈听消除心理负担。   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诚恳地说:“当然,我刚刚所说的那些,是希望能跟你探究让你不愉快的行为背后的那套逻辑。心理障碍的消除,不可能单单只靠一次对话。而在消除障碍之前,你可以在合理状况下,尽量避免让你不舒服的行为与事情发生。”   想了想,又举例道:“比如你可以在宋辞的角度,立一个需要禁止与多数男性表达亲密的行为,才能达到的某项目标。以此来给宋辞这个人,设定合理约束。”   显然这个是相当实用的建议。   沈听“嗯”了一声。在编造需要看心理医生的理由时,他也尽量向这个方向靠拢了。   常清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嗡嗡”震动的来电打断。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被调成震动模式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是公安分局的局长孙若海。于是,接了起来。   只听了两句,就神情严峻地把电话递向沈听。   “孙局电话,找你的。”   沈听的心倏地一沉,突然生出一种风雨欲来的不祥预感。   与此同时,楚淮南也接到了关红芬的内线电话。   他正在开一个越洋的基金路演电话会议。   但由于事先就强调了任何有关步行街案件的汇报,都作为最优先级。因此,关红芬的电话便得以在会议中途,被董秘处及时地转接了进来。   “老板,刚刚的新闻头条!有媒体在三分钟前,公布了有关案情的更多信息,现在已经被转发了无数次。”毕竟年纪不轻了,关红芬声音因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而变得喑哑。   接着电话的楚淮南,抬头看了一眼王晓君。   年轻能干的女秘书立刻心领神会地接入刚刚正进行到一半的会议,并进行了二次录音,方便楚淮南另找时间做会议回顾。   楚淮南挂断电话,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还没解锁的屏幕被多条新闻APP推送的热点新闻占据。   这些热点无一不是关于抛尸案的报道。   他面无表情地点开在最上面的那一条快讯。   独家快讯,地狱凶手还魂杀警?!闹市抛尸,受害者被残忍肢解烹煮!凶手留下纸条喊话警方!   【2.05江沪市江宁东路抛尸案,案件情况最新通报:已确认被害人曾是警察!现场证物疑似残留凶手指纹!检验结果惊人离奇!】   “2月5日凌晨12时40分许,在江沪市江宁东路步行街发生一起恶性抛尸案件。身份不明的某男子委托闪送外卖骑手派送一订单至江宁东路某人气网红餐厅。派送订单内容为黑色男士双肩包一只。   随后,餐厅女服务员验收时,双肩包中竟惊现人体残肢与煮熟肉片!此事引发当夜现场小规模骚乱,餐厅老板立即报案。警方出动法医与技侦专家到场。据了解,现场部分尸块遭烹煮。装尸双肩包中还留有“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的纸条。   据可靠消息称,警方现已通过DNA对比技术,确认被害人为内退警官陈某。   陈某1965年3月生,曾任江沪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总队七支队支队长。   而现场纸条上留有的指纹也已检验查明。经对比,锁定指纹属于在2005年,于同地段实施无差别杀人犯罪的凶手,李某强。   李某强,男性,江沪市南市人,生于1968年,于2005年案发后,就已经被警方宣布死亡。”   楚淮南的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他神色冷峻。   案情的发展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复杂诡谲。   一个已经死亡十五年,早就化为枯骨的杀人犯,却能跨时空地在其当年所犯凶案的现场,通过多年后的另一个案件留下一枚崭新的指纹?   这听上去就跟猛鬼还魂杀人一样荒谬!   沈听从常清手里接过手机,孙若海低沉的声音立刻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沈听,早上咱聊过的那个案件,尸检的结果出来了,死的是侦查总队七支队的前任队长陈峰。”   孙若海和几年前因为身体原因申请内退的陈峰并不相熟,但毕竟曾在同个系统里,以前在一些大大小小的会议里也是见过面的。   被杀害后分尸,部分残躯还被煮熟后抛尸街头的死者,竟然是一起开过会的旧同事。   饶是经手过无数刑事案件的孙若海,也不由心情复杂。   “在那个双肩包上一共检出三枚指纹。一枚是当天送货骑手的。还有一枚不在指纹库里,但局里专家组讨论下来,这一枚是凶手指纹的可能性也不高。   而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那个字条上的指纹,对比结果也已经出来了。这枚指纹是一个叫李广强的人的——”孙若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很久才艰涩地说:“就是那个2005年在江宁路步行街上,杀害了你父亲的杀人犯。”   15年前,也是在2月5号的这一天。沈听的父亲沈止和陈峰以及海归的师兄慕鸣盛约好,一起在江宁路步行街吃午餐。   却在离餐厅入口处不到二十米的广场中庭,被嗑药嗑出幻觉的李广强从背后突袭,刺了二十多刀。   救护车还没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   那一年,沈听十二岁。   孙若海在电话那头等了很久,都没听到沈听接话,于是接着往下说:“指纹的事情,我们并没有对外正式公布。但不知道为什么,媒体却全部都知道了。现在各路媒体都在回溯当年案件的过程。   群众说什么的有,而刑侦队也都觉得这两个案件有关联的可能性很高。”   孙若海的声音并不大,可沈听觉得自己贴着电话的那只耳朵的鼓膜,正狠狠地剧烈震荡。   无端地,他感到后脑勺处传来一阵钝痛。仿佛这个消息,是猝不及防地砸向他的一记闷棍。   常清看到沈听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沉重的钝痛。但再痛,说话的声音却仍是冷静的:“孙局,我不是你们局里的刑警,这个案子也和我现在的任务无关,这些细节你没必要……”   “沈听!十五年前那个案子,你是被害人家属!而现在这桩案子的被害人,也是你父亲当年的挚友!你有权知道这些!这些年……”   被孙若海的吼声打断的沈听,报复式地截断了他的话:“孙局,我正在接受任务相关的心理辅导,如果没有其他与任务有关的指示,我申请中断通话!”   这样的沈听,让孙若海突然就想通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和他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多年的妻子突然提出离婚?   为什么他深爱的女儿也主动提出来,要跟妈妈一起生活,甚至拒绝他每个月定期的探望?   原来,专业和敬业,有时居然可以这么的可恨。   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竟然真有让亲友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   孙若海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而“不识好歹、冷酷无情”的沈听,经过自行判断,确定他的本地任务督导应该已经没有任何任务相关的指示。于是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沈听!”孙若海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位任务至上的沈警督气得吐出血来。   他用力地把显示“通话已结束”的手机狠狠一攥,只恨不能穿过屏幕,用手机砸醒沈听那颗只装了任务的脑袋。   就在他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掌心里的手机突然又响起来,来电人显示:常清。   孙若海脸上肌肉一动,挤出了个愤怒到极点的冷笑,他以为是沈听想明白了,立刻按了接听:“我就知道!你小子怎么可能真的不关心!”   可电话那头,却真的是常清本人。   常清看着刚刚被关上的咨询室大门,忍不住叹了口气。   “孙局,我是常清。沈听走了,但他让我跟您说一声。媒体那边既然已经开始旧案重提,那很有可能会去采访当年的受害者家属。沈听说,他本人的照片和信息绝对不能因为媒体的重新报道而泄露出去,这会增加他卧底身份暴露的可能性。”   孙若海:“……”   沈听的担心是对的。   媒体的力量是把双刃剑。一方面保护了公众的知情权,但在这类刑侦案件里,更多时候他们让一些本不应被提前暴露的案件细节,过多地摊开在旁观群众的面前。   而对于这些旁观者。这世上没有失败的英雄,没有值得吊唁的叛徒,没有心地善良的敌人,没有应该尊敬的弱小,更没有可以共通的悲欢。   面对被揭露的丑恶,万人乌合地振臂一呼,也并不为公义,只是为满足猎奇又企盼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私心。   人们中庸地和稀泥,冷漠地事不关己,仿佛世上值得维护的,永远只有自我的利益。   为了满足普通民众对这场难得一见的杀警分尸案的好奇心。江沪市乃至全国媒体,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加入这场抢夺沾着被害人、被害人家属,甚至警察鲜血的,人血馒头大狂欢。   一时之间,阴谋论四起,仿佛抹黑警方反倒成了这场狂欢中的政治正确。   孙若海在第一时间便上报了沈听的顾虑。   而国家刑事侦查局局长严启明,亦第一时间就下了批示——要不惜一切代价,严禁任何05年案件被害人与其家属照片外泄,保护沈听的安全。   但让警方没想到的是,当网警部门接到指令,撸起袖子打算不休不眠、加班加点地删帖封号,做关键词屏蔽的时候。   却发现媒体们个个安静如鸡。   虽然大家对05年的案件都有提及,但多数用的都是当年官方统一发布的现场还原示意图。竟没有一家大型媒体放出任何一张当年的实景照片。   这种全媒体,都采用模拟式仿真示意图,来对一场明明有许多现场照片的真实案件进行复盘的情况,可谓是前所未有的。   有与主流媒体相熟的相关从业者,在察觉到反常后,忍不住打听了一圈。   却被告知,早在几个小时前,几乎所有有较大影响力的媒体,都收到了远南集团公关部的一封名叫《致亲爱的媒体》的通知函。   其中明确提到,不希望在案件复盘报道中,见到任何一张当年案件的相关实景照片。包括但不限于受害者人物肖像、案发时现场照片等。   远南虽是医药起家,但经过四代手腕如铁的掌门人,早已发展成为商业帝国中的庞然大物。   而远南集团的公关部在圈子里,更是出了名的先礼后兵。   媒体们收到通知又拿了红包,自然没有必要和日后可能成为金主的“远南爸爸”,成为无谓的冤家。   而另一群体量庞大的网络自媒体们,也在远南公关部的日夜紧盯下,被迫集体失声。   于是,连铺盖都搬到办公室,还买了大量方便面、火腿肠等物资,准备日以夜继地大干一场的网警们,面对少得可怜的工作量,个个呆若木鸡,又真心欢愉。   再一次由衷感叹,多么美好的人民币!多么可爱的资本家! 第11章   人一到群体里,智商就会严重下降。即便个个是精兵强将,凑在一起也可能会变成乌合之众。   为了无聊的归属感、认同感,个体总是选择抛弃个体思考和是非观,来迎合群体。   因此当各路论坛,各类网站上的大V们都在关注这起杀警案时,围观的群众们便也自然而然地对案件聚焦了。   而当引导性明显,诋毁警察、编造各种案情的帖子在各大平台悄悄蔓延开后,对事件真相其实并不关心,却异常愿意强调正义立场的群众们,又再一次群情激愤了!   @宋大宝:你们有没有想过,被杀的那个,虽然已经内退,但也好歹曾是警察,凶手为什么杀警察?还要在现场留下这种纸条?!要是警察真是无辜的!凶手何必去招惹他们?咱这种屁民不是更好下手吗?!   @兮兮爱美:内退本身也很可疑啊!好端端内退干什么?   @昊:为什么要煮熟警察?难道鸡鸭鱼牛猪它们不香吗?手动狗头。   @_宋小逗:回复:@兮兮爱美:内退很正常吧,新闻里有说身体不好什么的。但杀警已经很奇怪了,加上闹市抛尸还留字条就更奇怪了,现在又出来个指纹,绝了。   @_琪琪琪琪:回复:@昊:噫!你好恶心啊……   @孙李璐璐:闹市抛尸,这是一种公开处刑啊,多大仇!   @谜:指纹才是最重要的点啊,旁友们!这是15年前就已经通报死亡的杀人犯的指纹啊!不是怎么想怎么诡异吗?!还是说其实我们都被警察骗了!!那个杀人犯根本没死!   @华丽女孩:这个事情绝对不简单!我亲戚在江沪市警局里工作,他说这次死的那个警察还是15年前被杀掉的那个倒霉鬼的同事呢!   @枪神Gun:回复@华丽女孩:说不定凶手才是为民除害,你嘴里那个被杀的倒霉鬼就是纸条上写的黑警。   @小叮当是个大可爱:居然还有人没看“知道APP”里那些分析案情的热帖吗?!快去看!简直是神仙推理!   @君君是个小太阳:网络也有记忆的,今天才听说远南集团楚振棠的老婆死在05年杀人案里耶!说是踩踏的意外?踩了这么多人,就死她一个,emmm豪门果然深似海呐……   @_琪琪琪琪:回复:@小叮当是个大可爱:我刚刚去看了,知道APP的这是什么垃圾推理啊……也编的太假了吧!好几个答主最后的结论,居然都统一说,当年是楚振棠雇凶杀了老婆和老婆的情夫?!而是那个情夫刚好是警察??且不说楚家夫妇是出了名的恩爱,我就问你今天这个案件怎么说?为什么当年的凶手又出来杀警察了?都死十五年了啊!根本说不通啊!这种闭眼编的帖子居然能有几万个赞,无脑的人真多!   @朝暮无常:凶手两次杀的都是警察啊!!不管是什么原因杀的!警方都没道理谎称凶手死了,来包庇他啊!所以这个指纹真的好可怕!会不会真的是鬼魂过来报复警察啊?!   @盛世无争:回复:@朝暮无常: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   @小叮当是个大可爱:回复:@_琪琪琪琪:到底是谁比较无知啊!你是小学没毕业吗?人家分析的结论是,楚某棠雇凶杀妻杀警,又买通警方私下搞死了凶手,现在是凶手那边的人在报仇啊!真是语死早!   @我叫李暖和: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今天第一个发布指纹归属和死者身份消息的,好像是个娱乐八卦号,画风有点不对吗?   @东纶汪家炎:回复:@我叫李暖和:别乱带节奏!只要是真消息,你管他是谁放出来的,官媒都不敢先放的消息,八卦号敢放!就算他是YXH我都黑转粉,呵呵   @与你同行:明摆着05年那个案子里的凶手是被冤枉的,有人(也可能是鬼)在复仇啊!   @我爱我家:这事远南集团肯定脱不了干系,江沪市那么多地方,两次杀警都在江宁步行街?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些人。现实生活中唯唯诺诺,却总在网络世界里重拳出击。   抖着自以为是的小机灵,以出风头为荣,以受关注为耀。   他们躲在一个又一个虚拟的马甲后面,勇敢地抨击时事,犀利地点评别人的生活。   “这是谁他妈给媒体放的消息!”孙若海局长看着满屏幕乱七八糟的媒体消息,觉得血压都高了起来。   他狠狠地锤了下桌子,对着原本只是过来送个文件的办事员吼道,“去把刑侦支队的陈聪给我叫来!”   而在孙若海大发雷霆的时候,被他点名要见的陈聪也正怒火中烧。   “没人泄密??!老子不信这个邪!难不成那些媒体是千里眼顺风耳!!!还是说,真就像网上造谣的那样!凶手真他妈是从阎王爷那儿逃出来去杀的人!分的尸!现在也是凶手鬼魂自己嘴欠!好大喜功!上赶着去给媒体通风报信暴露自己!”   三十来岁的陈聪入行快十年,是出了名的能力强,脾气暴。   有一次,大家在案件调查方向的判断上有分歧,陈聪作为一小小的刑侦支队副队,是唯一敢在研讨会上跟顶头上司又是副部级干部的孙若海拍桌子、比嗓门的。   当天散会后,陈聪为这事还专门写了篇检讨。结果第二天探讨到案情关键时,人急起来,照样还是吹胡子瞪眼,吼声震天响。   如果脾气暴躁也可以注册成专利,那陈聪铁定是个驰名商标。   卢安分局刑侦支队队长一职长久空缺,陈聪虽然只是副队,却也是队里当之无愧的头。   而队里的大家,本身就因为案情离奇,又事涉同僚。案件侦查还进展缓慢,都心情沉重。   这会儿挨了陈聪的骂,虽然心里都觉得自己冤枉,却也知道消息是不可能长脚,自己跑去媒体那儿的。   卢安分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每当有大的刑事案件发生,刑侦支队都是一线的主要战斗力,忙得脚不沾地都是常态。   而现在,距离案发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   陈聪不敢相信,在嫌疑人名单都还没列出来的当下。他的队伍里居然还有人有闲情逸致跑去给媒体通风报信!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管不好自己嘴的孙子!有本事你就永远藏着狐狸尾巴!别让老子揪出来!”   陈聪越想越气,本还想接着再骂,却见人称卢安分局一枝花的潘小竹警花,风风火火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潘小竹来不及递纸质报告就大喊道:   “陈队!新进展!文迪昨晚从被害人家里搜出的那几枚邮票,检验科有回复了,是新型毒品!”她话音未落。   坐在电脑面前看了一整天监控的蒋志突然拔高声音道:“陈队!我锁定到用闪送运尸块的那个缺德鬼的落脚点了!是个住宅!”   案发当天,闪送骑手将残缺的尸块送去了宵夜店。   接到报案后,警方第一时间就对闪送订单的委托人在平台留的实名认证信息,展开了调查。   可根据平台提供的资料显示,无论是注册留的手机号码,还是收件、发件人姓名,都统一填写了陈峰的信息。   起初,警方认为这个陈峰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可他们很快就发现,实名认证的这个委托人陈峰,是名内退的老刑警。更可疑的是,他人间蒸发了。   一个有着丰富一线工作经验的刑警,真的会在杀人后用自己的实名信息闹市抛尸吗?   找不到陈峰的警察们,心里渐渐浮起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果陈峰不是凶手,那他就极有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证件与手机的被害人。   这个猜想大大缩短了刑警们寻找并确认被害人身份的时间。   在确认陈峰失踪的三个小时后,通过与其入职时记录在档的DNA信息对比,警方确定了被害人身份。死者正是同在警察岗位上做了一辈子的老刑警——曾任江沪市侦查总队七支队队长的陈峰。   以这种意料外的形式排除了陈峰的作案嫌疑后,警方开始就外卖骑手的取件地点,展开了调查。   但因为委托人填写的取货地址是在车流不息、人员流动密集的主干道交叉口。警方无法从这个每天有上万人经过的取货地址,获取到直接指向真正委托人身份的信息。更无法锁定这起杀人抛尸的凶手究竟是谁。   一时间,案件调查陷入僵局。   刑侦支队里自称学霸外加查监控第一人的蒋志,第一时间主动请缨、迎难而上,根据订单骑手的供述,他调取了同时段取货地址周边所有有可能拍摄到委托人的监控。   在快速找到真实委托人与骑手接头的那一条视频记录后。又大量排查调取了记录了委托人后续行动轨迹的监控。   在不敢眨眼的不眠不休里,蒋志终于在一分钟前摸到了疑似委托人住所的公寓。   他性子急,等不到陈聪批示,就边穿羽绒服边道:“老子现在马上去逮他!抓到这缺德的小子,一定把他的头打爆!为了看他这些破视频!老子的眼睛都快瞎了!”   被潘小竹有关新型毒品的信息轰炸得晕头转向的陈聪,终于得到了案发后的第一个好消息。   他本打算自己也和跟蒋志一起去现场抓人,可还没出门,就被从分局过来的办事员拦住,说是孙局找他有急事。   陈聪想:在这个关口,就是天王老子找我,我也没工夫去!老子抓人第一。   但转念又想到,刚刚潘小竹说在陈峰的遗物中查到了毒品,这也是个大事,有立马向上级汇报的必要。看来是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了。   陈聪转头冲正在做案卷分析的,刑侦支队里的掐架小能手文迪喊道:“文迪!手里的活儿放一放,你跟蒋志一块儿去,这个委托人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很高,别让他跑了!人抓到,等我回来审。”   接着他又再次耳提面命,严肃地警告全体办公室同仁。   任何案情相关细节绝不可对外泄露,否则全体扣三个月奖金。凡有发现并举报泄密者的,单独领奖金,外加队内季度表彰。而被查证泄密的,则一律上交,由市局直接处分。   负责传话的年轻警察,满脑子都是孙若海刚才气得要吃人的表情。他生怕陈聪去晚了,自己也要跟着挨训。   但正大着嗓门训话的陈聪也显然不是个软柿子。   真是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   左右为难的“小跑腿”,局促地站在刑侦支队办公室门口,用眼神无声地催促着。   等到又训完了一通,陈聪才大发慈悲朝他一挥手,“走吧。”   心急如焚的小警员立刻跟上了他。   陈聪到孙若海办公室时,孙若海正在批复一份文件。   陈聪并不拿自己当客人,他熟稔地跟孙若海打了声招呼,不等孙若海搭理,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从文件里抬起头的孙若海刚想发难。陈聪却先他一步开始了有关案情最新进展的汇报:“有个事儿得马上跟您报告。我们从被害人陈峰家搜出的邮票上,测出了新型毒品的成分。但单凭我们队里检验科的设备,只能查出是人工合成的致幻剂,配方和有效成分的分子构成都还不清楚。”   “毒品?你是说陈峰藏毒?”   孙若海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大消息转移了注意力。   陈聪点了点头:“可能性很高,我已经通知法医部门加班,让尽快给出份报告,看看陈峰生前究竟有没有吸过毒。另外,那几枚邮票的配方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孙若海若有所思。   陈聪见他没接话,立马来了一招先发制人,自揭短处道:“对了,孙局。还有个事儿,我也得向您郑重汇报。”   他痛心疾首道:“也不知道媒体是从哪得到的消息,现在到处都有新闻在报道,讲那张胡说八道的字条上的指纹,是李广强的。”   见孙局仍皱着眉不吭声。陈聪继续趁热打铁:“搞得全国的老百姓都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封建迷信的,跳出来说是鬼魂杀的人。这不胡扯呢吗?但再这么下去,我们队的舆论压力也太大了。   您看能不能让网警部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把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帖子都删了。再抓几个吃饱撑的没事儿就爱在家抠脚造谣的!直接拘留,杀鸡儆猴嘛!”   “删帖?抓人?”孙局冷哼了一声:“用不着你说,网警部门也会依规办事。但删帖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这个案件一天不破,有心造谣的就抓不完!   而群众呢?他们才不管网警是不是依法办案呢!你要是轻易抓人,只会让老百姓觉得是我们警察心虚了!   总之,堵不如疏!压制不是办法!必须快速破案!抓到真凶,才能从源头制止谣言!”   “破案肯定是摆在第一位的,但我也担心媒体煽动,群众跟着瞎起哄……”陈聪小声地嘀咕,然后立刻被孙若海恶狠狠地剐了一眼。   这一眼,让高度怀疑是自己队里出了内奸,泄露了指纹消息的陈聪,立刻心虚地乖乖地闭嘴。   “委托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已经出警了。我找了俩特能打的,但凡对方敢畏罪逃跑,立刻就地揍一顿,然后逮回队里审。”   孙局没有追问那个很可能是凶手的委托人,却话锋一转说:“你现在就找人把陈峰家搜到的毒品样本,直接送去市禁毒支队检验科。我会打好招呼,让马上就出结果报告!”   这种案件,全市上下多部门的协作,本身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马上就出报告”的神速度,也只有靠官大几级的孙局刷脸才能办得到。   陈聪悲壮地想:个人荣辱比之集体利益算不了什么。就冲这开了挂的协调速度,甭说是让我跑一趟腿、吃几个冷眼,就是挨顿揍也是很值当的。反正,我皮糙肉厚。   听不见陈聪内心独白的孙若海面色阴鸷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副队长。   陈聪不知道,此刻,他的领导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他也不知道,这桩由他经手调查的杀人案,即将帮他向理想中的职业目标,迈进一大步。   有了孙局的特别叮嘱,缉毒组的检测部门果然动作神速。   陈聪还没离开局长办公室,一份还热乎着的检查报告便已新鲜出炉,送到了孙局手中。   可这份神速的报告,却让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变得更加诡谲复杂。   孙若海在看完结果报告后,当即决定立刻向远在首都的严局汇报。   因为,从邮票上检测出的这种分子难辨、不易归类的新型毒品,正是国家公安部正在秘密调查的超级毒品——“僵尸”。 第12章   孙若海以紧急会议为由,离开了办公室,却强硬地留下了陈聪。   陈聪正为破案发愁,本便是从十万火急中,抽出时间前来汇报的。   但官大一级都压死人,更何况留下待命指令的孙若海,比他高出N个级别。于是只好乖乖原地待命。   但是留在孙局办公室的陈聪,也不是个闲得住的。他趁孙若海出门的空档,一个电话追到支队里远程指挥。   一边要求潘小竹再查一遍,当晚在场所有人留下的笔录口供,看看有没有遗漏可疑的地方。一边关心蒋志、文迪一行人的进展。   蒋志那儿的出警任务比预想中顺利一万倍。   他们几个都做好了犯罪嫌疑人可能会极力逃脱、负隅顽抗,甚至同他们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   可当他们敲开嫌疑人藏身的公寓门。   来开门的却是个穿着睡衣,顶着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鸡窝头、满脸冒青春痘的年轻人。   这跟设想中谨慎狠毒、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形象差得太远。   一脸迷茫的青年人,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瘦得跟笔杆似的。弱不禁风的样子,让蒋志觉得文迪一只手就能把他掐死。   但两人都没有掉以轻心,默默对视一眼。   谁知他们还没开口,那青年却已经主动打开了防盗门,眯着眼睛探出头,仍是一脸迷茫:“你们是谁啊?”   这是高度近视者没戴眼镜时打量陌生人的神态。   没见过哪个要跑路的嫌疑人,心大到忘了戴近视眼镜,还主动给警察开防盗门的。   蒋志和文迪不约而同地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枪,塞回了枪套。   文迪从上衣口袋里,动作麻溜地掏出自己的警官证来:   “警察!有些案情相关的问题,需要你配合做笔录,跟我们走一趟。”   刚刚还在手机游戏里激战正酣的年轻人,从没在现实里遇到过这种场面,惊讶地瞪大眼睛。半晌才讷讷地问:“我能换身衣服吗?”   “走吧,做个笔录,又不是去相亲。”   文迪一挥手,跟在他和蒋志身后的,几个年轻力壮的便衣就上来把人控制住了。   “带走。”   异常顺利的抓捕行动,没能带来接近真相的畅快感觉,反而令大家的心里升起一种隐隐的、说不上来的担忧。   孙局的紧急会议很短。   陈聪这头才刚接完队里汇报犯人已经归案的电话,几乎同一时间,他就推门进来了。   孙若海平日里就是不苟言笑的人,可现在比平时还要更严肃几分。   如果有一天,你正在电话里对你的下属指手画脚,却突然用余光看见,你的顶头上司正板着脸、皱着眉连嘴角都紧绷。   那你也一定会像陈聪那样,一下就觉得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蓦地紧张起来,连气温都低了好几度。   陈聪识相地挂了电话,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孙局?有新指示吗?”   这种该为破案争分夺秒的时候,孙局留下他肯定有重要的理由。   孙若海没有回答,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用一种防备陌生人的审视眼神,带着把一切都看穿的凌厉。   不知怎的,陈聪突然地就想起警校毕业时的宣言:   国旗在上,我的一言一行,决不玷污金色的盾牌。   xian法在上,我的一思一念,决不触犯法律的尊严。   人民在上,我的一生一世,决不辜负人民的期望。   我面对国旗和国徽宣誓:为了国家的昌盛,为了人民的安宁;我将与各种犯罪活动进行永无休止的斗争,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了神圣的使命,为了牺牲的战友;我宁愿清贫,永不贪赃。以我廉洁,守护正义。从警一日,护国终生。   盯着他看了半天的孙局,好一会儿,才终于郑重地开口,“警号324231,刑侦支队陈聪。我现在正式通知你,6小时内,请你从你带领的支队各部门中,再另外挑选三名优秀精英警员。   你所选的名单通过审核后,连同你在内的四位,将与市局另外的一组缉毒警察,就地组成特别行动小队,负责在江沪市本地秘密执行任务。目的是辅助完成国家级机密行动——‘桃木行动’。   组织正式决定,将‘02·05杀警案’归属为‘桃木行动’的支线案件。而你担任该特别行动小队的副队长。   有关任务的加密资料我会在今晚发给你。同时,我以江沪市市委常委兼公安局局长的身份,要求你做到有令必达!不辱使命!听到了没有!”   陈聪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国家级”、“机密”这类的字眼,神色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肃穆起来。   三十二岁就已升任江沪市这种一线城市的刑侦支队副队。   陈聪虽然脾气暴,却也是队伍里数一数二前途无限的青年才俊。   既然国家信任他,认为他堪当重任,那他就绝不会让国家失望,给江沪刑侦支队丢脸!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任务的!   陈聪郑重其事地对孙若海回了一个立正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可孙局的神色却没有因为通知完毕而有所缓和。   更多人介入这个任务,虽然也意味着任务助力变多。   但有关这个任务的一切祸端,都指向江沪本地。   孙局不得不担忧起来,会不会真像群众所讨论的那样。在警察队伍的内部,可能早就已经蛰伏着靠着公权来吸血的黑色猛兽。   让陈聪这样的年轻警察加入行动,真的是对的吗?   在刚刚结束的会议上,孙若海也明确提出过自己的担忧。为了让涉案本地的警察们避嫌,他提出希望由省厅直接指派队伍下来辅佐沈听查案。但却遭到了同僚的反对。   同僚说:上面的动作过大,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孙若海不以为然,立刻与对方争辩起来。   最后是严启明说服了他:“你别忘了这个任务的核心“桃木”也是江沪市人。他第一次立功时才23岁。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孙啊,这个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陈聪干站了一会儿,他见孙局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说话,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孙局,我们这个特别行动队的队长是您吗?”   孙若海瞥了他一眼。   陈聪发誓,在一向肃穆严正的孙局,刚刚向他投来的那一眼里,他分明看到了关爱。   关爱智力低下群体的那种关爱……   我是不是问了一个特别弱智、弱智到让长官不屑理会的问题?陈聪心想。   “你们队长也是江沪市人。不过他没在江沪的警察体系里工作过。”孙若海拍拍他肩膀。“回去把名单尽快整理给我,至于队长,你很快就能见到他。”   没在江沪市的警察系统里工作过?   所有警校毕业的合格毕业生,除却特殊情况的,都会回原籍当三年干警。这个没回本地当过警察的队长,合着是个空降兵啊!   最讨厌靠走人情、攀关系升职,信奉用实力说话的陈聪微微皱起了眉。   以为接到了顶级任务的兴奋也淡了很多。   他甚至开始怀疑,一个会空降队长的任务,真的是国家级的吗?于是,连看向孙若海的眼神里也带了一点意味深长。   什么特别行动,该不会是孙局这只老狐狸为了激励我们队早日破案,在给我画大饼吧。   类似的事,市局也不是没做过。   之前队里调查一起连环强J案,破案前,市局一直恩威并施要求他们一个月内破案,能达成就集体嘉奖。   破案后,却对十几天吃喝拉撒都在队里的专案组,给了句轻飘飘的口头表彰。   搞的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的蒋志和文迪,在接下来的一周里,组团消极怠工。后来,被责任感爆棚的潘小竹大骂了一顿,才重新燃起工作激情。   这件事,陈聪心有余悸。但他转念又想:管他的,反正案件是怎么着都必须得攻破的。   市局领导愿意给他们画个饼,也总比没饼来得好。更何况是孙局自己亲口说的,任务是国字打头的。   这种跟国家级沾亲带故的特别小队,怎么着,市局在破案资源的倾斜上也得比普通支队多。因此,无论是不是真的国家级,他的队伍都不吃亏。   孙若海不知道眼前这个青年人心里打的小九九。   他看着眼前陈聪的年轻面孔,脑海里却不由地浮现出另外一张同样年轻的面孔。   让孙若海“牵肠挂肚”的那个青年人,此刻正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块儿鬼混。   宋辞交朋友基本是按照一个标准来找的:有钱有势,混吃等死。   毕竟,但凡稍微有点志气,哪怕只是个眼高手低的有钱公子哥。也瞧不上,宋辞这帮仗着家里庇护,信奉“勿已善小而为之,勿已恶小而不为。”的歪理,到处惹是生非的废物们。   当然,宋辞他们也看不惯青年才俊们那种自以为材优干济,总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的样子。   因此,相看两厌的废物和栋梁,就像同名磁极一般,彼此敬而远之。   而这一群家里都“略有薄产”,但又都还没能接管家业的纨绔子弟们,平日里都清闲的很,完全没有上班的概念。   眼下一群人正聚在一块儿掐二八。   这是江沪市特有的一种麻将玩法。   玩法很简单,一把下来只需几分钟,赌注却上不封顶。   特别适合宋辞这类有钱、有胆,就是没有脑子的人玩。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略抽,贴晚啦~另外发现有好多小可爱对文案里关于屠龙少年和龙的故事很感兴趣~想知道原出处。   这其实是一个缅甸的传说。   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Finding George Orwell in Burma》作者:Emma Larkin?中文译本叫《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   缅甸龙的传说: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处女,每年这个村庄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个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龙穴铺满金银财宝,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   私以为,这也就是尼采所说的: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 第13章   不同于普通的麻将,二八只用得到麻将牌中一筒到九筒的4张花色,外加4个白板,共计40张牌。   玩家至少要有四人,但不设上限。   而那必要的四人,分为一名庄家和三名闲家。其他围观的玩家,则可在牌局中的任意可下注处押注。   宋辞刚从庄家位置上下来。今天他运气很不错,却在势头很好的时候,选择了停止。   没让侍应生帮忙,宋辞自己从吧台拿了几杯龙舌兰,然后一个人坐回了角落。   安静的独处只保持了不到一分钟,便有道轻佻的声音靠了过来:“进门到现在都没给过我好脸色!还生着气呢?”   宋辞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   这个用他身为男人的“隐痛”,四处造谣生非的罪魁祸首,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   徐凯亲热地靠着宋辞坐下,不问自取地从宋辞刚拿来的酒中选了一杯,和他手中的那杯碰了一下。   “别气啦!等你好了,我给你介绍一打好看又温顺的。算是赔罪好不好?”   “跟你生气?气得过来吗我?”   “那你干嘛不理我啊?”   “觉得你无聊。”   “那你干嘛不去打牌?”   屋里正中间摆着的赌桌上,新局将开。   一众打扮体面时髦的形色男女们正在桌前情绪高涨地押着注。   仿佛他们手中握着的,那些价值千金的黑白筹码,真的只是一叠叠普通的圆形塑料片。   宋辞扫了一眼赌性正浓的年轻同伴们,低头说:“最近做什么都觉得很无聊。”   麻将室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炽热的强光灯,从上往下的射灯,被爱自拍的女人们群嘲为“死亡灯光”。只有皮相与骨相都极致完美的人,才经得起它无情的当头照射。   丝毫没有被“死亡灯光”掩盖住出色相貌的青年,伸出舌头,把倒在虎口上的食盐一点点地舔干净,随后帅气地一口饮尽了装在shot杯里的龙舌兰。   散播谣言,怕被正主记恨的徐凯,立刻狗腿地给他递上一角柠檬。宋辞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叼了过来。   龙舌兰是这个小团体里最受欢迎的蒸馏酒。入口辛辣的液体,下喉如刀割,进到胃里立刻烧起一团火。或许这种刺痛,才能让天天行尸走肉般混日子的纨绔们,稍微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徐凯拿的这杯是龙舌兰炸弹,他用手掌蒙住杯口,把价值不菲的岩石杯,在桌面上用力地敲了一下。酒里立刻涌出大量的气泡。   他朝刚喝完一杯又准备喝下一杯的宋辞举了举杯,而后迅速抬头,一口喝了下去。   潇洒得如同只是饮了一小杯甜腻的、冒着气泡的碳酸饮料。   酒精让人放松。   微醺的宋辞和徐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的“光辉事迹”。   在宋辞第三次抱怨“现在的日子一点都没有以前有趣”后,徐凯突然说:“其实最痛快的还是那一次!”   他满脸都写着“不用说,你懂的!”眼神里也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但很快就联想起那次一时兴起的惨重后果,脸上特地夸张过的邪恶笑容,一下就消失了,像只在打气过程里,突然被人按了长钉的车胎,倏然就泄了气。   “但咱哥俩也是栽在那回!你呢,被你哥流放墨村,而我被家里老头狠揍了一顿不说,还停了仨月的信用卡,简直是人间惨剧……”   宋辞慵懒地靠着沙发,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徐凯神色飞扬地在说两人过去的那些荒唐事迹,像是也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   宋辞拿来的酒,还不够徐凯塞牙缝,在又喝完了侍应生拿来的几杯酒后,扯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徐凯,突然无限感慨:“只是,最近再见到你,我突然觉得你有时挺陌生的,怎么说呢,不太像你,所以也挺感慨……”   一直没吭声的宋辞突然插嘴:“感慨什么?感慨我的不能人道?”   刚还有些伤感的徐凯,“噗嗤”地笑了一声,用脚轻轻踢了踢宋辞的小腿肚子:“我说正事儿呢,你别打岔!”   宋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谁打岔了,我这叫不懂就问,我怎么你了?就刺激得你到处宣传造我的谣?”   因为宋辞的打岔,忘记自己刚刚要感慨点儿什么的徐凯,只好假装翻了个没心没肺的白眼:“说真的,因为你哥的事儿,本来还挺担心你的,但看你还有嘴欠的力气,也就放心了。”   宋辞点了点头。   徐凯久久盯着他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的玩伴好像真的长大了。虽然面目如故,但给人的感觉却和以前不同了。   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但徐凯总觉得,眼前的宋辞跟他们不再像是同一路人了。   徐凯又伤感起来,抬手用力地抓了几下头发,又揉了揉自个儿发痒的鼻头,小声问:“你不会真的要接手你哥的公司吧?”   看徐凯瘦得跟猕猴精似的手臂,宋辞答非所问:“你最近是不是又碰那些玩意儿了?”   徐凯愣了一愣,双手抱到了胸前,叹了一口气:“什么叫又啊,我就没能断得了过。”他突然明白了宋辞前一句话的深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他:“你不会真戒的了吧!”   “差不多吧。”宋辞随口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徐凯撇撇嘴,自言自语道:“也是,你本来就不碰海白菜和猪肉。”海白菜和猪肉是瘾君子们对海洛因和冰毒的别称,是行内的黑话。   “嗯,我哥不让。”   宋诗虽然在用钱上不限制他,也很少过问弟弟糜烂的私生活。但在毒品方面,却一向立场坚定,态度坚决。   只要宋辞还想认他这个大哥,毒品是绝对不能沾的。   宋辞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前阵子在加拿大,有人跟我说,他在尝试新的花样。我看那玩意儿长得跟邮票一样,鬼佬叫他zombie,国内有吗?”   “不愧是辞哥!果然消息灵通!”徐凯冲他一竖大拇指,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这玩意儿江沪还很少,而且贵得出奇。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不过,在国内它不叫‘怂逼’,大家管它叫‘僵尸’。”   “哦……”见徐凯这个英语空耳满分的二货,也是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宋辞顿时就对这个“僵尸”兴致恹恹了。   但徐凯却还有下文:“不过,要买也不是买不到,我记得有谁跟我说过——”   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眼神直往他兜里瞟。   “咦?宋辞你的手机好像一直在响……”   宋辞无语了,恨不得把这个拎不清主次、不把话一次说完的傻缺一脚踢回娘胎里。   宋辞一边在衣服口袋里找手机,一边提醒:“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这通电话,显然不是重要来电。宋辞只看了一眼来电显,就按掉了。   “谁啊?诈骗电话?”徐凯却很好奇,除了他和屋里这帮人,这个点,居然还会有其他人给宋辞打电话。   毕竟宋辞才刚回国,国内应该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电话才对。   在宋辞面前,徐凯觉得自己犯不着避嫌,好奇就偷看呗。   他理直气壮地伸长了脖子,偷瞄宋辞的手机屏幕。   宋辞倒也是挺坦然的,大大方方地把手机屏幕在徐凯眼前一晃:“心理医生。为了赶晚上你这的局,我走的匆忙,没来得及约下次咨询的时间。这会儿打电话来,估计是约我赶紧再去给他送钱呢!啧,教授级专家,3000一小时。够人找一便宜的鸭子了。”   “那你为什么不接?”   手机屏幕上亮着“常清”两个字。徐凯心想:去看那方面的障碍,这心理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宋辞剐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傻吗?早上刚和你说要去看心理医生。这才过了一天!请问,现在屋子里,还有谁不知道我去看医生的事儿?我要再当着您老人家的面接这个电话。按您这效率,到明天,全市人民都能被您通知到位!”他没好气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我没被阉割好吗?”   徐凯忍不住“无情”地哈哈大笑。宋辞的眼神又狠狠地瞪了过来,于是立马配合地收敛了笑意,举起酒杯,假装沉痛道,“我真心悔过!敬我那名存实亡的小兄弟!”   宋辞不想再被这货影响心情,于是又继续聊回刚刚因电话而中断的话题:“你刚刚说有人能买到那个‘僵尸’?”   “是有人这么说过,只是——”   “有屁快放,别卖关子。”   “跟你我卖什么关子啊!哎、到底是谁跟我说他能搞到的?我一时真想不起来了……”   “那你慢慢想,我再去拿点酒来。”   宋辞刚一站起身,徐凯就想起来了,一拍大腿,指着正在牌桌上坐庄的金毛狮王说:“对了!是黄承浩跟我说的!”   宋辞“哦”了一声,起身拿酒去了。   “我去趟洗手间。”宋辞把新拿的红酒放在桌上。   他怕龙舌兰太烈,万一喝多,不睡到第二天下午,根本起不来。林霍总在早上或者中午找他,如果睡过头,肯定要误事。于是,他只挑了一支红酒。   徐凯从沙发上站起来,“好,你去洗手间,我去看看黄承浩,感觉他裤子都快输掉了。” 第14章   宋辞进了洗手间,反手锁上门,又把洗手间的每个角落都认真地仔细检查了一遍。   从他拿到的徐凯资料来看,这人癖好特殊,两性关系尤其混乱。未必做不出诸如在洗手间里安监控之类,没下限的事。   在反复确认洗手间里没有针孔摄像机及窃听设备后,宋辞回拨了常清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马上被接通。   “宋先生吗?”常清在电话那头很客套地同他寒暄了几句,才进入正题:“心理咨询是需要长久坚持的,鉴于你目前的情况,建议不管多忙,每周都得抽两天,定期来做咨询。我想跟你确认一下,你平时一般周几有空,你方便吗?”   电话那头的心理医生,语气平缓。“方便”两个字,也并没有刻意加重。外人听上去,就真的像是心理医生在和宋辞约固定时间复诊而已。   宋辞站在洗手台前,把进口的水晶龙头拧开到最大,瞬间,哗哗的水声也成了另外一重掩护。   “嗯,方便,我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   沈听知道,常清把电话递给了别人。   很快,孙若海的声音响了起来:“沈听,我们在陈峰的家里发现了‘僵尸’。他的死很有可能和这个有关。组织上对这发现非常重视。现在,这起案件已被归属为你行动的支线案件。”   沈听抿了抿嘴唇,沉默几秒后才问:“需要我配合什么?”   “你要时刻关注案情进展,查查陈峰的死是不是和宋诗方面有关联。另外,严局和我都认为你需要帮手,我们已经在江沪市本地挑选出了,刑侦、缉毒领域的几名精英,共同成立特别行动小队,来辅助你的调查。”   沈听看见洗手台镜子中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微微皱了皱眉。   他并不觉得上级的这个决定有多高明。   “我认为,过早、过多地接触警方,不利于我身份的隐蔽。”   “这点,我起初也有过顾虑。但宋家从事的是线下娱乐行业,含有KTV、温泉会所等营业场所。这类行业比较特殊,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宋诗本身也和不少本地市政领导有点儿交情。   不然,单凭林霍一个秘书,怎么可能只用几通电话,就能把在飞机上闹事的宋辞给捞出来?   现在宋辞在国内,除了一堆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基本上没什么可靠的人脉。   假设,那个林霍是真心实意想扶宋辞上位的。但公司里的其他人,却一定不愿意让一个啥本事都没有的宋辞,空降抱走金母鸡。   一直以来,宋诗确实是这家公司的主要控制人。但做生意,不是单靠血缘就能世袭罔替的。干他们这行的,比谁都要相信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因此,林霍未必就不希望宋辞和警察走得近。”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真正的秘密常潜藏在公开的事物里,把公开坦荡地做到极致,反倒成了最隐秘的潜藏。   这话里的意思,是国家要给他“空降”保护伞,让他“奉旨”官商勾结了。   听到对面的沈听赞同地“嗯”了一声。   孙若海接着说:“在陈峰家发现‘僵尸’,这牵扯到很多问题。你也可以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公职人员和宋家来往过密。”   “你这是在暗示我,上头已经认定被害人本身就有问题?”   这是最直白的反问句,但孙若海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说:“我是警察,只相信证据。目前的情况是,从陈峰家里搜出了‘僵尸’。”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毒品的外包装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言下之意很明白了。   沈听反驳:“我不认为单凭这些,就能说明陈峰有问题。”   孙若海知道,陈峰和沈听的父亲沈止,交情不浅。   两人在读警校时,就是舍友。因为同样外型帅气,专业分数又高,他俩都是燕京公安大学的风云人物,当年还和另外一位主修网络安全的师兄慕鸣盛,并称燕京公安大学“三剑客”。   毕业后,慕鸣盛选择去海外留学深造,而陈峰和沈止,则一起进了公安系统,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沈止去世的这些年,孤儿寡母没少受陈峰的照顾。   孙若海叹了口气:“这些也只是猜想,还需要继续调查。沈听,你得自己去找真相。明天你的副队长陈聪,会直接联络你的……”   两人就任务又聊了几句。   最后,孙若海说:“关于你父亲的死,最近网上有许多不实讨论,网警部门已经在处理了。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污蔑曾经的英雄……”   在挂断电话前,孙若海听见了一句小声的“谢谢”。   等他再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断了。   这突如其来又极其简洁的道谢。简直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孙若海看了一眼提示通话中断的屏幕,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真是个顽固却可爱的年轻人。   宋辞从洗手间回来,却并没有在赌桌上看到徐凯。环视一周,才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找到了他。   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喝得满脸通红的徐凯已经佳人在怀,一手拿着红酒杯,一手搂着个年轻的女人。   虽然面前的电视开着,电影也正放到高潮处,但两名观众却只顾着抱在一起说悄悄话,显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宋辞本打算自己继续找个角落呆着。不想徐凯虽调着情却并不专心。见他从洗手间出来,立马热情地一招手:“辞哥!来这儿坐!”舌头都大了,估计又喝了不少。   宋辞走近了,才看清他怀里搂着的年轻女人长得挺不错。   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而细腻,这个距离都看不见毛孔。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像是含了水一样的柔情四溢。人很瘦,但该有肉的地方却非常丰满,是个兼顾了清纯和性感的尤物。   像宋辞这种不怎么关注国内娱乐新闻的,都觉得她非常眼熟,只是一时之间记不起名字。   他接过徐凯递来的酒杯,自然地坐在两人左边的单人沙发上。   正播着电影的屏幕上,女主角哭得梨花带雨。   宋辞突然想起来,徐凯怀里的这个女人叫肖昕瑜,是因出演国内一线大导演马大刚19年年初的贺岁片,而走红的人气小花。   那部贺岁片,宋辞也看过。片子讲述的是一名童年被拐卖,长大后虽然事业有成,却留下永恒心理创伤的大学男教师在与爱人的相处中,最终得到心灵救赎的故事。   电影虽然是部商业片,但因为本身是大导演的手笔,质感和节奏都把控得非常好。而影片立意也很有深度,全片都围绕着“爱能治愈创伤”的主题。   导演好、剧本好,加之出演男主角的路星河本人,也有童年被拐卖而后得救的经历。在电影宣传时,光靠“本色出演”这一点,就帮影片赚足了噱头。   电影还未上映,就已引发了一波热议。   而上映后,更是口碑爆棚,拿奖无数,票房还刷新了国内影片的最高记录。是近年来,国内少有的口碑与票房齐收的佳作。   而靠这一部片子,年纪轻轻就斩获最佳男、女主角的路星河和肖昕瑜,也理所应当地成了整个2019年,风头最劲的艺人。   可这个镜头前风光无限的影后,在徐凯的眼里也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一点儿,全国人民都认识的小玩意儿。   “来,认识一下。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天地汇的少东家宋辞。”   宋辞朝那笑意盈盈的女人一点头,算打过招呼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宋辞真的很铁似的,徐凯搂着她的手紧了紧,手指不规矩地在连衣裙的领口处打了个圈:“今晚我和辞哥就你包圆儿了吧,你得花点心思,把我俩都伺候高兴了,知道不?”   肖昕瑜的笑容一僵,却碍于徐凯投资了她刚签完约的下一部片子,也不能直接翻脸,只好曲线救国,委婉道:“我一个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啊!要不,我打电话找几个漂亮的小姐妹一起?”   宋辞懒得陪徐凯发疯,他被电视中传来的楚楚可怜的哭声吵得头疼,拿起放在桌上的遥控器,从电影里退了出来。   肖昕瑜见宋辞一脸无动于衷地坐回沙发,还关掉了自己演的电影,生怕是自己的婉拒得罪了他。于是,小心翼翼地补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做得不好,反而扫兴。”   宋辞闻言仍坐在原处没动,只微微一挑眉梢,玩味地抬眼瞥她,嘴角勾了抹若有似无的笑。   在娱乐圈里见过无数帅哥的肖昕瑜,这才发现眼前坐着的这个年轻人,和人丑还不多读书的徐凯不同,长得非常英挺潇洒。于是笑容娇俏地追问:“辞哥,你不生气吧?”   宋辞闻言直起身,换了个身体前倾的坐姿,修长的手指交握着放在双膝间,顿时离她近了很多。   “我?我从来不跟美女生气。”   宋辞这么一坐,肖昕瑜顿时便被他和徐凯夹在了中间。   面对宋辞的脸,她脑子里突然就生出个念头来。如果真能和长成这样的男人发生点什么,即便多个徐凯,她也不算吃亏。   这个念头让肖昕瑜的呼吸都变得迟缓了些。空气中,顿时涌动出一股暧昧的暗流。她甚至主动将嘴唇凑了过去,期待下一秒,宋辞便会忍不住给她一个深深的吻。   可宋辞的眼睛却并没有注视她太久。反倒越过她的身体,去瞪半躺在沙发上,只用一只手搭着她肩膀的徐凯。   徐凯于半醉半醒之间,被宋辞一瞪,立刻想起了宋辞的“隐疾”。   他立马把手从肖昕瑜的肩上拿下来,坐正身体,双掌合十,真诚地对宋辞道歉:“我忘了!我忘了!对不住了兄弟!”   肖昕瑜听不懂他俩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得风情万种地坐着,继续陪着笑。   江湖规矩,徐凯虽然能在自己人面前拿宋辞的“障碍”开涮,却不能让兄弟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他亡羊补牢地胡扯道:“凯哥逗你的,你辞哥纯洁着呢,最近刚信了教,绝不搞婚前Xing行为!”   不明就里的肖昕瑜笑着应和,心想,算是逃过了这场“一对二”的劫难。   可余光却总忍不住去瞥已经和她拉开距离,正目不转睛看电视的宋辞。心里隐隐有些遗憾。   徐凯不想再刺激“不能人道”的宋辞,很快就搂着肖昕瑜进了房间。   宋辞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内容从综艺换到电影,最后干脆切到了社会新闻。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今晚就此告辞,先走一步算了的时候。   突然在屏幕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江沪市是全国的经济中心,在这种超一线城市里发生的、性质恶劣的杀警案件,自然受到了全国各地媒体的注目。   此刻,距离凶杀案案发,刚过去了一天。   因此,宋辞连着翻了几页,发现几乎百分之八十的社会新闻,都是对这个案件的全方面追踪报道。   而他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条报道里,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第15章   宋诗从前就不喜欢宋辞跟这些朋友来往过密。因此,虽然宋家有现成的会所,但朋友间酗酒、赌博的场所,一向都是由徐凯提供的。   而这套房子,也是好热闹的徐凯,专门买来用作狐朋狗友鬼混的“根据地”。   虽然独门独户,地价不菲。但房间的隔音效果,却并不像开发商所宣传的那么好。   即使宋辞一再有意把电视的音量调高,但从房间里传来的,愈发大声的暧昧响动,还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人声嘈杂的屋子,突然安静了一下。接着,便是孟浪轻佻的全体哄笑。   宋辞是情场老手,这种级别的动静,他懒得关注。   “什么明星啊,其实跟天地汇里那些明码标价的姑娘都一样。”   不知是谁,说了这很应景的一句。   于是,大家便都跟着起哄。   看电视的宋辞也附和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位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花,其实也早已是个成年人,又是名利场上争夺惯了的狠角色,并非真的看不穿别人是否别有用心。   可明明青春无敌,又有着普通人羡慕不来的脸蛋和身材。   却就是愿意被人轻易摘择,随意践踏。年纪轻轻就甘愿将rou体和魂灵一并祭献给金钱。   但是,谁又能说,在一段关系中,看重感情的人,就一定比看重物质的人高贵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选择完全无视自己逐渐腐烂的内心,去换取一身铜臭味。这样的买卖关系本身也没什么对与错。   或许,迟早有一天,出卖自己的女孩,终会后悔。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毕竟,成年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收拾烂摊子。哪怕是从里到外都已经烂透的那种。   一个小时后,快活完的徐凯回到了电视机前。经过一番缠绵,酒也醒了一些,见宋辞还没走,挺惊讶的。   “辞哥今天很给面子呀!以后兄弟的局,也请再接再厉,别总迟到早退地耍大牌。”   徐凯的白色衬衣蹭到了女人的口红,细却短的脖子上更有一串引人注目的吻痕。   宋辞没好气地剐他一眼,“前天那是因为去医院见了我哥,才没有兴致,你懂个屁!”说话间,把桌上的红酒杯递过去,顺手给自己空着的杯子里也倒了一点。   徐凯见他还想再喝,便坐下陪他。   一贯怕冷场的徐凯,随口就聊起了刚刚肖昕瑜在床上的表现。   宋辞听他胡扯,配合描述进度,时不时露出点儿邪气的笑意。   握着遥控的手却没闲着,随意地切换着新闻页面,又自然地暂停了画面。   “这谁啊,长得不错。”   徐凯正仰着头喝酒,听宋辞夸人长得好看,立刻来了劲,眯起醉眼顺着宋辞手指方向看去。   他以为宋辞是看上了哪个小明星。心里正想着,要是喜欢,就叫来玩玩。   谁知一抬头,却看到被宋辞按了暂停的新闻画面中——远南集团掌门人楚淮南的脸。   那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酒当即全喷了出来。   至于吗……   宋辞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递了个鄙视的眼神过去。脸上明晃晃写着“没出息”三个大字。   虽然这是条凶杀案的新闻,但他又没把画面暂停在尸块特写上,直接被吓喷了可还行。   徐凯立刻读明白了宋辞眼睛里的鄙夷,摆出一副“年轻人,你有所不知啊!”的表情。   “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他长得俊。但多好看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睡过的这么多,还没见过……”   宋辞话还没说完,就被徐凯打断了,仿佛屏幕中那艳得高岭之花似的芝兰玉树,是个不能提名字的伏地魔:“哎哎哎哎,我劝你早点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回头是岸,重新做人!”   宋辞:???   徐凯在他们圈子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以前和京城一有钱有势的恶少抢女人。   一众兄弟都劝他:“对方来头不小,根基深厚,又拥趸众多,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何必和他一个口味?不如换个人追,避避嫌嘛!”   徐凯冷笑一声,张口就来:“他算老几?不就是个混了几年,有些虚名的马仔吗?老子在脂粉堆里打滚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条阴沟里翻着船呢!在国内,作为‘弱小’的有钱人,老子只会因为政治原因避嫌!阿猫阿狗的也配让老子避嫌?可去他妈的吧!”   事不寻常必有妖。面对这样长相的极品,一向色迷心窍、胆大包天的徐凯居然没有色令智昏,还顶着一张写满“奴才有罪、奴才惶恐”的太监脸,反过来劝他回头是岸?   事关楚淮南,曾经硬骨头的徐凯,软得像个无脊椎动物:“我跟你说,你今天就是想睡路星河,兄弟我都能替你想想办法。但这位,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最好是连想都不要想。不然,到时候坟头草三尺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谁啊?这么牛逼?”   “当然牛逼!你这么些年没回江沪可能不知道,但我跟你说,楚淮南这种人,跟咱们根本不是同个级别的,知道吗?”   徐凯又兀自给自己倒了杯酒:“嗨,这么说吧,别说是你和我这种了,就是你哥跟我家老爷子想给人提鞋,那都得用抢的!人就两条腿,一双鞋,你知道这市里有多少人排队叫号,等着去抱那限量版的大腿不?”   宋辞一脸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你千万别不信!江沪市的上市企业多如牛毛,远南集团却能长久地稳居龙头,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徐凯咽下一大口酒:“楚淮南手里握着大量的不可再生资源和各种领域的独角兽公司股权,像人家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资本家,站在资产阶级金字塔顶端的那种!   就咱俩这种靠着家里出于遗产税的考量,名下资产才够九位数的,摆在楚淮南跟前,那也就是刚脱贫的水准。   谁不喜欢长相好看的啊!咱平时摆摆阔,砸点儿钱,找几个放得下身段的小明星来玩玩,图个乐子,也差不多了。现在你哥还在医院躺着呢,你别好日子不过,出去乱招惹!   兄弟这都是肺腑之言哪!以后见着楚淮南,你宁愿贴着墙根避开走,也别跟人当面撞,听见没?”   徐凯越说越夸张,越说越亢奋。宋辞却仍心不在焉地晃着酒杯里的红葡萄酒,像是在听一段烂梗的相声。   徐凯见他依旧是一幅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觉得很有必要找一些,曾经肖想楚淮南,而后从圈子里彻底消失的极端案例,来帮助宋辞远离作死,珍爱生命。   但转念一想,也就想开了:“算了算了,不信拉倒!反正也没机会见面。你偷偷把他当做意淫对象,兄弟替你保密。”他拍拍宋辞的肩膀,缝似小眼睛浮夸地一眨:“够仗义吧。”   “我前天刚见过他。”   “啊?!”徐凯惊愕了,他知道宋辞的脸一向很招桃花,但如果真的对楚淮南出手,那招来的就很有可能是血光之灾了:“你见过他?怎么见的?没惹什么事儿吧?”   宋辞心想:连累他一起进了趟派出所,这算惹事吗?   “到底怎么见的?哪儿见的啊!我靠!这么大一新闻!你居然现在才跟我说!辞哥你不上道啊!”   “我和你说过啊,国内中转航程遇上群二百五,害我进了趟派出所。那个跟我一起去警局做笔录的就是他。”   “我去!!!就那天飞机上坐你邻座的那个?”徐凯发出一声夸张的感慨,又嚷嚷道:“他的湾流、庞巴迪、塞斯纳比你哥的车还多!你能在民航上遇见他?你家祖坟冒青烟啦?哎,你说他怎么会去坐民航的?这算什么?体察民情吗?”   “我怎么知道?”   喝了酒的人情绪起伏大,胆子也比平时大上不少。酒壮怂人胆的徐凯突然色胆包天地问:“欸,真人长得怎么样?”   宋辞又认真地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如实道:“比电视上的好看一点点吧。”   徐凯也转过脸看了一眼屏幕,立马露出一脸的陶醉,而后又迅速地摇了摇头,给了宋辞一个无比怨恨的眼神:“你想不开,要去打楚淮南的主意找死,就自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去死!别妄想拉着我和你共沉沦啊!我家老头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我多活几年,传宗接代呢!”   “滚蛋!”宋辞见他这一幅没出息的狗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抬起肘将紧挨着自己的徐凯用力一推。发自内心地想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没有读心术的徐凯,听不见宋辞的心声。刚被推开没多久,又贱兮兮地贴了上来。   “说真的啊,你离这个楚淮南还是越远越好。就您这衣冠禽兽、色yu熏心的德行,再配上见了兔子必撒鹰的操守。那天见到一回活体的,还没被人顺手收拾了,那是你的造化!千万别再去招惹他,别回头一个不注意,被人拿小拇指给摁死了!兄弟我哭都没地儿哭去。”   “行了,知道了。你是科学普及栏目组啊?神经兮兮的,还没完没了了!”   宋辞一口把杯子里的红酒喝完,又看了一眼电视上那位轮廓流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禁欲系美男子。拿起遥控,决然关掉了电视。   徐凯估摸着,经过自己这苦口婆心的一顿劝,宋辞肯定已经认清了利害关系,对“染指”楚淮南这件事应该也死了心,便也放下心来。   第二天早上,远南的董事长办公室里。   并不知自己被别人“肖想”了的楚淮南,正锁着眉,翻看某网络平台上,关于15年前步行街无差别杀人案及眼下这起杀警案的分析帖。   他的面前坐着一位被单独约谈的忐忑下属——公关部的主管关红芬。   和楚淮南共事多年,顶头上司的脾气关红芬是知道的。因此,她在受召来办公室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会被狠削一顿的心理准备。   关红芬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抱屈的理由。   楚淮南不是那种会为了发泄私人情绪,而无故训斥下属的老板。而她也不是推卸责任的人。   只有无能的人,才总想着着推卸,关红芬只想尽快收拾残局,尽量降低失误带来的负面影响。   “对不起,出现这种情况,是我的疏忽。我申请自罚停薪一个月!现在我们部门的舆情监控小组,已经把网上的这类帖子都粗筛了一遍,各个平台也都开始陆续删帖了。”   她深知删帖不过是亡羊补牢,造成不良影响的消息早已大规模发酵,于是又接着说:“我们也动用了一些手段,短期内这些谣言的关键词,都会被各个头部的社媒平台自动屏蔽的。”   楚淮南刚看完一篇,名为《大爆料!步行街屡出命案!竟是原远南董事长楚振棠雇凶杀妻、杀警!》的谣言帖。类似的帖子在同个平台上本还很多,但此刻已经被删光了。   就连刚刚看的那篇,再点进去,也只留下【该贴不和谐,已删除】的字样。匿名的爆料人除了这些造谣的帖子外,没留下任何其他踪迹。   水波澹澹的桃花笑眼,也难掩楚淮南此刻的面色阴沉:“查查第一个发造谣信息的是谁。”   再好脾气的人,在面对去世的父亲,被网络谣言污蔑成杀害母亲的凶手时,也不会太温和冷静。   更何况,二十九岁就能掌握实权,以霹雳手段,在短短几年内将本来就规模不小的集团再扩张数倍的楚淮南,并非像他的外貌那样多情无害。   五年前,楚振棠去世时,他也不过二十四岁。   楚家一向虎父无犬子,作为远南集团年轻的接班人,楚淮南不缺爱,却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楚家往前三代,都是狼性文化的推崇者。   楚淮南还记得小时候,他爷爷楚乔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楚淮南从小就深谙这个世界的残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打从出生,他就注定是站在丛林食物链顶端的肉食动物。   父亲去世后,他从进公司的第一天起,就清楚知道,在这个经历了无数风雨的集团中,一个依仗血缘上位的、和实习生差不多年纪的董事长,是无法信服于人,真正掌握实权的。   也曾有楚振棠的心腹,出于好意劝他,让他向董事会那些觊觎集团已久的“谋权派”,割肉示好,以求韬光养晦、长久地和睦共处。楚淮南对此不以为然,当下却也只是默认似地笑了笑。   弱小是原罪。弱者谈何平等与友谊?   一味地拿家里的宝物来讨好对手,没有意义,反倒更容易引狼入室。因为,只要把你打败奴役,你的就都是我的。   上任后第二年,二十五岁的楚淮南,选择主动出击。他高效地重新整顿了集团内部人员部署,优化了管理层结构。   在巩固集团主营的医疗高新技术研发与引进业务的同时,楚淮南还凭借着年轻人对市场特有的敏锐度优势,投资了多家游戏公司、社交平台公司并重点培养了集团下设娱乐公司的OTT及直播业务。   在楚乔新的那个年代,江沪人提起远南,总爱说是“远南医药”,而在楚振棠那个年代,江沪人说到远南会说是“远南医药”或“远南地产”   而现如今,在楚淮南手里的远南,已经很少再被人这样称呼。因为,单一的行业领域名再也无法代表整个远南。   医药、地产、娱乐、电竞、社交……投资板块涉猎众多的“远南集团”俨然已成长为一个首屈一指、无法撼动的超级集团。   关红芬还记得,用一年时间,就发落了蠢蠢欲动的“谋权派”的楚淮南,在真正掌权后的第一个董事会上,讲了句玩笑话。   “我们楚家的孩子,凡事都看得很开,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记仇。”   犯我必诛。这就是楚淮南。 第16章   从市局办公室回来之后,陈聪立马和队里的文迪一起审讯了利用闪送将尸块送到步行街的委托人。   这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孩,叫王家楠,二十一岁,是从淮西省到江沪市读大学的大学生。因为读书较早,19年就大学毕业的他,在毕业后便留在了江沪市工作。   那个被蒋志锁定的民宅,是他跟一名老乡租来的,也是他在江沪的栖身之所。   毕业后,王家楠一直在一个制造铝门窗的民营企业里,做车间质检。但一个月前,因为多次迟到早退,他被公司开除了。   在而后的一个月里,他深居简出,既没重新找工作也没打算回淮西。   因为事发突然,坐在审讯室时,一脸迷茫的他,还穿着件厚重的花睡衣。   从来都遵纪守法,做过最残忍血腥的事情,也就是在游戏里虐虐对家的小青年,在听到文迪说“王家楠,你涉嫌一起杀人抛尸案件,现我队依法对你进行讯问。”后,脸上一直笼罩着的迷茫神色,顿时变作惊恐。   “我?涉嫌杀人?”上半身不可置信地往后退:“怎么可能!我不是坏人!我绝对没有杀人啊!警察叔叔!肯定是搞错了!我平时在家连条鱼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警察叔叔,你们一定是抓错了啊!”   被他叫做警察叔叔的文迪,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调查笔录。   受询问人那一栏写着:王家楠身份证号码:3602791999XXXX1256 联系方式:157XXXXXXX9   反复检查对方的身份证号后,他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叔叔?99年的了不起啊?老子也是90后好吗!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面上却是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当警察这么久,除了来自首的,我还没有遇到过哪个凶手会直接承认自己犯了罪呢。”   文迪有意恫吓,因此刻意将语速放得极慢,话里话外都透着阴恻:“但是小朋友,叔叔我呢,劝你还是有一说一,坦白从宽比较好。”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白墙上红色油漆写着的几个大字。“那几个字都认识吧。”   王家楠一抬头,那是他在刑侦剧里才见过的标语。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文迪慢悠悠地把那上到八十岁老翁,下至三岁小孩都耳熟能详的标语念了一遍。   坐在另一张审讯椅上的陈聪,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文迪冲着身旁长得一脸暴躁的陈聪抬了抬下巴,对已经泪眼汪汪的王家楠说:“这是陈队,我们队里的头。你身后那副标语呢,我俩各负责一半。我负责从宽,他负责从严。按规矩,我先开始问问题。你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回答。懂我意思吗?”   见王家楠点头如捣蒜,文迪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那我们正式开始。”   文迪从文件袋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又将它调了个头,正对着王家楠。——照片上是那个装尸块的双肩书包。   “这个,见过吗?”   王家楠仔细看了一眼,立刻点头:“见过。”余光扫过墙上坦白从宽的红字,很快又补充道:“我昨天夜里把它交给了一个闪送。”   文迪盯着王家楠的眼睛问:“你在里面装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自己交出去的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包。”王家楠小声辩解道。   “不是你的包?”文迪被他逗笑了:“好,那我问你,既然你认识这个包,各个平台的新闻,轮番轰炸地播了一上午,你为什么不报警?”   “什么新闻?为什么要报警?”王家楠又一脸迷茫了。   文迪久久盯着他,目光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你不会打算告诉我,你不知道你的这个书包,就是江宁路步行街抛尸案里装尸体的那个吧?”   “尸、尸体?”王家楠吓得一颤,刚稍有好转的眼眶,又迅速红了起来。他愣了好半天,才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瞪大眼睛问:“警、警察叔叔,你的意思是,我送的那个书包里有尸体?!”   文迪和一旁坐着的副队陈聪迅速对视了一眼。   “你真的不知道?”   “我、我真的不知道!”   文迪冷笑着把手里的笔一扔:“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觉得我们找你来干嘛?”指关节在靠近王家楠那面的桌上扣了两下:“就算你们99年的年轻人,从来不看电视。那微博、知道、这些总是会看的吧?杀人案在各大网络平台热搜上挂了一整天,你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王家楠!就冲你不报警这一点,我现在就能拘你!”   面对文迪突然拔高的声音,觉得自己已经被警察误认成杀人凶手的王家楠更着急了,委屈地红着鼻子辩解道:“我、我是看到有新闻推送,说江宁路步行街抛尸什么的!但、但我压根没仔细看啊!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才刚醒没多久!我一醒过来就直接和朋友开黑去了!真的没有刻意隐瞒啊!要是知道包里有尸体!我肯定会报警的!”   见坐在自己面前,穿着警服的文迪一个字都没往笔录上写,王家楠难得聪明了一回,他立马反应过来眼前这个“警察叔叔”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又惊又惧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说话的声音都带了点哭腔:“真的!跟我一起打游戏的朋友都可以给我作证的!”   “那你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尸块会在你那儿?还有,书包既然不是你的,为什么是从你那儿发出去的?”   “我这是帮一论坛上认识的网友的忙!”   “网友?叫什么名字?你们认识多久了?哪个论坛?”   一直坦诚的王家楠,眼神突然闪躲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记不清了。”   文迪耐着性子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但只要一提到那个神秘的论坛,他就总遮遮掩掩地不肯说清楚。   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那个包就是网友让他帮忙送的。   耐心用光的文迪,扭头问陈聪:“无偿地出卖劳力,帮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网友免费运尸体?陈队,这小子够格上感动中国了吧?”说罢朝王家楠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看不出来啊,王家楠,你是个助人为乐的楷模啊!”   王家楠既惊惶又尴尬,论坛上最常用的一句脱口而出:“大家互帮互助,好人一生平安。”   文迪猛地把桌子一拍,顺势站了起来:“老子没工夫在这听你编故事会!”   他居高临下地问:“书包上只有你和闪送的指纹,闪送指认这包是你的!王家楠!你最好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交代清楚!”   “我、我……”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在这给我瞎编!不过我提醒你,这是杀警分尸的大案!不主动交代,没有自首情节,等我们查到揪出来!吃枪子是一定的!还是说,你想换我们领导来主审!”   王家楠咬着嘴唇,低着头。放在桌面上的两只手交握又分开,一脸焦虑地天人交战。   戏精上身的文迪一只脚把刚刚因为起身幅度过大,而滑向身后的椅子勾回来,边坐边感叹道:“啧,99年的这么年轻,真是太可惜了……”说完又转头问陈聪:“陈队,我记得十六周岁就是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了吧?哟,算起来99年的,也已经二十一啦!”   被下属塑造成暴力执法魔鬼警察的陈聪,心想:这货不上电影学院学表演、当演员真的屈才了。   可他面上却还是很配合下属的工作,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真要是他做的,够死好几回了。”   文迪狡黠地朝上司一眨眼,又板下脸转头看王家楠,惋惜地说:“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是爹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你说你为什么啊?啧,再年轻,做出这种事,说没也就没了……”   拉得很长的尾音,压得低沉的音调。   王家楠被炸得一个激灵,一直低垂着看手的眼睛猛地抬起来,倒豆子似的:“我真的不是凶手!就是帮人跑个腿!昨天晚上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有个同城的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他要临时出差,急着去机场,要找个跑腿的小弟帮他去中新路99弄附近取个东西给闪送,时间、地点、发货人信息都是他定好的!”   文迪坐直了,重新拿起案板上的笔,问:“哪个老板?”   王家楠的心理防线彻底被突破,他知道想再瞒下去是不可能了,于是老实回答:“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网友。”   “男的女的?”   “男的。”   “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江沪市两千多万人,他怎么偏偏就找你跑腿?”   “我之前在论坛里发布过兼职信息,他说是在论坛上看到的。”   “什么论坛?”   “色色娱乐……”王佳楠的头又低下去了,语速也没有刚才那么快了。   他是个各种意义上的宅男,有着和众多宅男相同的广泛爱好。   游戏、漫画、女团、小偶像、日本爱情动作片、功能独特的娃娃们……   这些无一不是他愿意砸钱的心头好。   终于,爱好广泛又愿意花钱为爱发电的他,在失业一个月后,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财务困难之中。   二月一号,在积蓄弹尽枪绝前,曾经自学过日语的王家楠,决定主动采取措施,改善财务状况。   然而这哥们一时脑热,抱着学以致用,爱好事业两不误的崇高理想,选择在自己经常看片的小论坛上发布了一则兼职广告。 第17章   “坐标江沪市内环,环科院路附近,接一切有偿兼职。   本人精通日语,可做各种日文电影、电视剧、动漫、读物、漫画的精准翻译,特别擅长各类骑兵、步兵片。手机号码:157XXXXXXX9,鹅号:34xxxxx……”   陈聪低头看着潘小竹根据王家楠的供述而找到的那则兼职广告。   这个叫做“色色娱乐”的论坛,是个不和谐资源的宝藏库。在各种分享小电影、大尺度图片、小说资源的帖子下,几乎是清一色、统一队形的回复:“谢谢楼主分享,好人一生平安!”   陈聪总算知道,王家楠刚刚那句“好人一生平安”的出处了。   文迪晚他一步从审讯室出来,见他已经看起了资料,问:“陈队,你怎么看?”   审问已经结束了,王家楠由支队其他同事陪着在外面等。等着一会儿和警方一起,去指认凌晨最先取到那个书包的具体地点。   陈聪反问:“你觉得呢?”   想到审问结束后,王家楠那句:“请问论坛会因为我透露的这些被和谐吗?”文迪不由翻了今天的第N个大白眼:“冒着被认作杀人凶手的风险,只为了隐藏自己观看并参与翻译小黄片的‘犯罪事实’,而且在他自己的嫌疑都没洗清时,还有空担心小黄片论坛的安危,生怕那论坛会因为他的供述被被剿灭!   我觉得吧,要么这孩子是影帝,演得太逼真了。要么就是单纯的脑子不太好使。   陈队你是不知道,我和蒋志去逮他的时候,是他自己主动给我俩开的门。隔着防盗门还没搞清楚我们是谁,这货又把防盗门也给开了。”文迪双手在脑门上比了个叉:“个人觉得,他是第二种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当然我们也没掉以轻心,带他来时,还特地留了个同事在他屋里做了勘查。不过,除了搜出些不和谐的电影光碟和疑似走私入境的俩充气娃娃外,并没有找到关案件的证据。哎,太感人了,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年轻人在收藏光碟。   不是我侮辱他啊!就这哥们的智商和心理素质,不太像是能杀人分尸的……”   文迪说的没错。陈聪在见到王家楠的第一眼,也觉得他应该不是凶手。   他仔细研究过法医的尸检报告,尸块的切割处非常整齐。而要利落地劈断一个成人男性的骨头,没有熟练的刀工和很好的臂力,普通人不可能做到。   光看那个王家楠白斩鸡似的胳膊,陈聪就知道,凭这小胳膊小腿,要做到独立切割尸体,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这种大案,凶手又选择了极端残忍的尸体处理方式,因此也不能完全排除犯罪嫌疑人心理素质强大且极度会伪装,或团伙作案的可能性。   念此,陈聪扭头:“潘小竹!”   “在!”作为办公室为数不多的女性,潘小竹一向充满工作激情,听到被副队点名,马上主动汇报道:“我们已经排查了步行街附近可能藏匿尸体其他部位的地方,但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   陈聪点了点头:“按王家楠的供述,你马上去查查他昨天夜里的通话记录,看看是不是确实有这么一通电话。如果有,再仔细查查给他打电话的机主信息。”   潘小竹利索地回了个“是。”小跑着走开了。   陈聪转过头对文迪说:“一会儿,你带着王家楠去那个他和网友约定拿书包的地方看看,指不定有新的线索。另外周围的监控也得查。目前咱们可追的线索不多,还是得顺着抛尸委托人这条线摸下去。”   “好。”   文迪舒展了一下胳膊,忍不住在心里用最最粗鄙的方式问候了那个丧心病狂的真凶。   随手拉了张椅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倒着坐在蒋志面前:“审了半天,咱抓的这个傻逼,大概率是个替死鬼。这挨千刀的凶手,心思真他妈缜密,当玩俄罗斯套娃呢,一层套一层的!抓个闪送的,又来个跑腿的。我看,估计破案前,咱都得住队里了。”   按经验,恶性程度如此高的案件,极少有一夜之间就能逮住真凶的。   蒋志端起泡得很浓的红茶,老神在在:“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反正像咱俩这种苦命的单身狗,睡家里睡队里,睡哪不是睡……”   “你他妈说自己就说自己啊!别捎带上我。你这种长得丑的才叫单身狗,老子这叫单身贵族!”文迪个子高、体格壮,虽然肤色偏黑,但眼睛很大,留着一片遮到眉毛的厚重刘海。   他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常以“队草”自居。   蒋志无不鄙夷地看他一眼:“滚蛋!没皮没脸!去去去,别在我跟前,污染我的眼睛!”   陈聪冲还有空吵嘴的两人一挥手:“别说废话,赶紧行动!”说完转身进了队长办公室。   文迪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夺过蒋志还没来得及喝的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一抹嘴,把茶杯又塞回他手里:“单身狗蒋志同志,我现在得和王家楠一起去趟他昨晚替犯罪嫌疑人取货的地点。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   “通话记录和监控都还没调出来,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这哥们儿的作案嫌疑。到时候我负责看着他,你去小区物业把昨天晚上的监控拷贝回来。”   见蒋志点了头,文迪又说:“等拿到监控视频,我负责初筛,你心细,细查的活儿还是交给你。”   查监控这事儿,蒋志属于能者多劳。   在队里,比查监控,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盯了一整天电脑的蒋志,把鼻梁上的眼镜拿来下,用面纸擦干净,又狠狠揉了揉眼睛,才重新戴上。   穿羽绒服时,心里恨恨地想:等这案子结束,估计老子的眼镜度数又得加深不少!这狗娘养的杀人犯!   然而,接下来的调查走向,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蒋志那套称得上“明察秋毫”的监控分析技术,压根没有用武之地。   “你确定是在这儿吗?”   蒋志拿着勘察手电筒,在周围扫射了一圈。手电发出的强光在天已经暗下来的傍晚,像束刺破夜幕的、泛着冷光的剑。   王家楠抓着脑袋仔细回忆着:“是在这附近,昨晚那个书包被一块篷布遮着,放在……唔……”他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朝一个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建筑角落一指:“那里!书包当时就被篷布盖着放在那儿!包上还放着他给我的跑腿费。”他笃定地回想:“这个角落太不显眼了,他在电话里解释了半天,我才找到!我确定我就是从这儿拿到的包!”   顿时,文迪和蒋志就都明白,为什么凶手会让王家楠到这儿来跑腿了。   凶手是个反侦察能力很强的人。   他让王家楠来取书包的中新路99弄,是个非常破旧的棚户区。那个藏着尸块的双肩包也被放在了平日根本没人会注意的死角里。而且这里离王家楠租住的小区环科新村,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步行拢共也只需要四、五分钟。   打电话隔空指挥找书包?   文迪和蒋志甚至怀疑,在王家楠取包的整个过程里,凶手很可能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他。   这个棚户区里,住的大都是来江沪谋生的打工仔。地段优良的老房子,几乎都被改造成了群租房。三四十平的屋里能住十几个人。可以说是江沪市最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之一。   蒋志查了监控布防。   要在经济发达、监控满地的江沪市,找到像这种监控死角无数的小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凶手做到了。   这个老旧的住宅区,除了入口处有个看着大概率不是高清摄像头的监控外,其余地方哪哪儿都是死角。   但他们现在也没有心情去称赞凶手的胆大心细了。   查了半天,闪送这条线上的线索,全断了。   蒋志和文迪扑了个空。   回队里的时候两个人都是蔫儿的。   看着他们“如丧考妣”的脸色,又听了一通一无所获的描述,陈聪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王家楠的通话记录已经调出来了,和他的口供完全一致,但也没有新的进展。   凶手用的是被害人陈峰的手机。   而那一串早就打不通电话号码,陈聪也在案发的第一时间,就安排技术员做了追踪定位。   那张同属于被害人的SIM卡,八成已经被凶手销毁,因此人间蒸发,再也查不到任何的信号。   陈聪看完白天孙若海给他的有关“桃木行动”的资料。发现资料只语焉不详地介绍了行动目的,说是要追查一种叫做“僵尸”的新型毒品。但具体怎么查,和谁一起查,陈聪还是一头雾水。   这份资料反复强调了任务的保密性和重要性,但却连“桃木”到底是谁,都没有细说。   陈聪转头又郁闷地研究起杀人分尸案的案情,不知不觉就熬了个通宵。   他本身的烟瘾就不小,一有心事便抽得更凶。   早上八点不到,正当他在办公室里叼着烟,捋着案情,冥思苦想地找案件突破口时,警察内部专线的加密视频会议就打来了。   发起人是孙若海。   陈聪一瞧,这通视频会议,在警方系统内部的加密级别提示,居然是最高级别。   他叼着烟,拉上了窗帘,又将办公室的门上了锁,这才接通了视频。   视频那头,孙若海通知他,说他昨天上交的特别行动小队队员名单,已经通过了组织的审核。让他立马整理好现有的案情资料,带着自己的警官证,找个借口出趟外勤,先独自去向队长报个道。   陈聪这头抽烟抽得整个办公室里都飘着一片惨淡的烟雾味。   他为案件熬了个通宵,连家都没有回。   在这种整队精英都加班加点,研究案情的时候。居然让他去出外勤,浪费金贵的办案时间?这个队长是自己没长腿吗?   陈聪脾气来得,比脑子动得更快。   “凭什么让我去他那儿报道?这么大的警局办公室还请不来这尊菩萨?我这儿忙得嘴上都起泡!让我去就他?可去他的吧!队长了不起啊?!”   他把那支烧得只剩烟屁股的香烟,往桌上的烟灰缸里狠狠一按。心想:空降的,破事儿就是多。 第18章   孙若海与陈聪共事多年,早把他的脾气摸得透透的。对付陈聪,简单利落,无非是鞭子糖果策略。——给一顿鞭子,再给一颗糖。   驴脾气的陈聪立马被孙局以暴制暴。   锤桌子加臭骂,共同组成了一顿武力镇压。   陈聪憋了一肚子火,准备开口吼回去:什么劳什子的空降队长!破讲究一堆!老子正忙着破案,没功夫惯着他!   结果他满腹的牢骚还没来得出口。刚冲他发完一顿火的孙局,情绪转得像变脸一样快,几乎无缝衔接,压根不给他任何插嘴咆哮的机会。   “陈聪啊,情况特殊,桃木正在犯罪份子那儿执行潜伏任务。你不去就他,难道让他光明正大地来警局找你开会?你这是嫌他卧底任务太轻松,掩藏得太好,想帮助罪犯,让他的卧底身份尽快暴露吗?再说,你手头这个案子,本来也在特别行动小队的调查范围里。这么想破案,我劝你别在这磨磨唧唧的,赶紧麻溜地去见你们队长!跟他研讨一下案情,交换一下信息,听听他在案件调查上有没有新的思路。”   而后,孙若海又详细地跟他介绍了桃木在卧底时期的身份。   并告知了宋辞的社会关系和地位,还三申五令地让陈聪在任务期间,要调动一切能调动的资源,按桃木的要求,配合行动。   “总之,以后的行动里,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队长的一切指令!别总给我当刺头,丢我市局的脸!明白吗?”   此刻,孙若海正在市里给他配的个人专用公务车上。要不是因为他在邻市有会议,也用不着和陈聪通过视频通讯。   这次的视频通话,涉及不少任务机密,即便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司机,孙若海也是防着的。   司机与后座之间的隔断板,早早地就升起来了。经过特殊处理的隔断,隔音效果一流。   孙若海拉开窗帘一角,看了眼外头,已经快到开会的地方了。   但视频那头的陈聪却在还没完没了:“真逗!要我无条件服从他的一切指令?听着都不太对头啊!孙局,我没得罪你吧,您这不像是要我去执行任务!是让我去给地痞流氓做保护伞啊!”   “哪来那么多废话!就算是让你做保护伞!你也得配合!”   孙若海没向陈聪透露有关“桃木”本人的真实背景,只介绍了沈听作为“宋辞”的情况。至于沈听自己的个人信息,孙若海觉得,沈听愿意透露多少,还是由他自己见过陈聪后,再做决定。   “你现在可能不理解。但我相信和他共事以后,你一定会像信任自己一样地信任他。”   陈聪是个质疑精神充沛过头的下属,虽然能力强,但脾气也不小。孙若海知道他心有不满,但他对陈聪有信心,不然也不会挑他去配合沈听。   而对沈听,孙若海更是信心满满。   视频通话结束后,孙若海又给常清打了个电话,让常清通知沈听,一小时后他的副队长陈聪,会去向他报道。   理了一晚上思路,又被上司臭骂一顿的陈聪,暴怒过后,情绪低落下来。   闪送的直接委托方王家楠并不是凶手、指示王家楠下订单的嫌疑人音讯全无,所有直接的线索目前查下来,都是死胡同。   而那个所谓国家级的任务,居然是要他服从一个还没露过面的空降队长的一切指令……   虽然情绪低落,但陈聪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整理情绪后,他叫来了已经通过政审的另外三位同事。   文迪、蒋志和潘小竹,在听到自己居然能进这么厉害的任务,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俨然已经忘记了,之前他们拼死拼活,只得到了市里“口头表彰”的事儿。   果然还是年轻啊,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陈聪虽然这么想,却没忍心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行动队的事,注意高度保密!”   三人异口同声:“了解!”   “去忙吧。”   陈聪出外勤前,特地嘱咐队里去重点排查下,那个15年前杀人的李广强,是否有挚友及其他家属,近期有在江沪市或周边出现。   因为对案件现有的调查进度非常失望,陈聪的脾气也比平时更暴躁。队里的小年青们个个埋头干活儿,乖巧异常。生怕一不小心就引火烧身。   而这种失望的情绪,在陈聪看到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队长时,达到了巅峰。   这个穿着睡袍,湿着头发,一脸“何不食肉糜”的青年人,一点都不像是能带队执行“国家级任务”的队长!!   半个小时前   虽然心里一百二十分地不情愿,但陈聪还是严格按照孙局的要求,穿着便衣,带着警官证和案情相关文件,匆匆赶到了悦淮酒店。——他的队长“桃木”目前下榻于此。   悦淮酒店,因价格昂贵,格调奢华,在全国范围内都相当出名。它也是国内首家“七星级酒店”,其所在的远南中心Mall,更被海内外媒体称为“垂直世界”。   远南中心Mall,整体建筑面积达数十万平,内部分为10大垂直社区涵盖:娱乐、商场、酒店以及高端精品办公等多个版块。   悦淮酒店作为中心Mall、乃至全国最好的酒店之一,是由21个世界一流的设计师团队协作设计与装潢的。   酒店所在的远南中心Mall主楼,本体建筑高达639米,共有110层,88层以上为酒店客房。   其外观挺拔而强势,十分强调垂直线条,追求强烈、华美的视觉冲击。远看如同一座现代的、呈阶梯状、高耸入云的金字塔。这是与帝国大厦风格一致的、永不过时的Art Deco风。   而酒店内部的装潢则统一采取中、欧兼顾的港式轻奢风,时尚明快之余又不乏奢靡贵气,亦没有其他老牌酒店过时的浮夸压抑。   悦淮酒店的客房全面配套智能家居系统。内部的所有软装和洗漱日化用品,也都是世界顶级的奢侈品品牌,为入住悦淮的贵宾们特别定制的。   这样的酒店,配套的服务当然也是一流的。   行政套房以上的住户可以根据需求,免费享受酒店提供的劳斯莱斯、宾利等车型的专车接送服务。   而除了客户用车方面的考量,酒店管理者显然也相当了解高净值客户不同于普通客户的消费习惯。   因此,在酒店的顶部,沿着建筑的边缘,还延伸出一个悬臂梁结构的停机坪。——造价不菲的一小块空地,只是为了让贵宾们的直升机有个可以直接停靠的停靠点。   作为刑警队伍里“两袖清风”的典范,陈聪从来没进过这么奢华的酒店。就连上一次到远南中心Mall来,也是因为要来参加父母安排的相亲饭局。   他在挂着酒店LOGO的一层大堂,兜兜转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前台。拉来保安细问后,才知道这家酒店真正意义上的入口,并不在一楼。   悦淮的接待区位于101层。这个楼层不仅拥有极佳的城市景观,楼层数字更暗喻能够入住悦淮的贵客,都是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   人在自己不太熟悉的环境里,很容易局促不安。在水晶灯闪耀,连安保人员都个个西装笔挺的奢华大堂里,粗犷惯了的陈聪感到很不自在。   大案当头,时间是最金贵的。经过这么一阵繁琐的摸索,又浪费了十几分钟。他不由对这个住高档酒店、讲究排面、破事儿多的队长“桃木”,更加心生不满。   按电梯的时候,陈聪心理不平衡地想:凭什么老子在办公室里坐硬板凳!这个还没露过面的正队长,却能在这种高级酒店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他并不知道,“桃木”之所以选择这家酒店,完全是出于隐私和安全的考量。   悦淮的房费五位数起步,而愿意花上万块来住一晚的客人,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为了保障客户的隐私安全,悦淮酒店的内部及周围,监控密布,安保严格。其安防部门更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   之前,有个知名企业家在入住悦淮期间,被卷入一起性侵丑闻之中。任凭各个利益相关方如何威逼利诱,悦淮也都以涉及客户隐私为由,拒绝提供任何监控及访客记录。   即便是后来市局因为舆论发酵,而介入调查,酒店也并没有轻易给面子。   客户至上,是悦淮铁一般的准则。   即便事涉刑事纠纷,有关部门也必须得在手续齐全、流程合规的情况下,才能得到强势的酒店方给予的“基本配合”。   桃木住在这儿,旁人若想从酒店监控入手,来查他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难如登天。因此,比起其他酒店,住在这里相对安全得多。反正,房费是宋家出的,也用不着国家报销。   在巧笑倩兮的前台小姐反复核实访客身份后,等得很不耐烦的陈聪,才被酒店礼宾部的一位年轻小哥领进了电梯。   那位穿着酒店统一制服的小哥态度殷勤,笑容满面地帮他刷了电梯卡,又按了楼层,才从电梯厅里倒退着出去。   关门前,还毕恭毕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陈聪低下头,看着电梯间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忍不住暗暗算了下自己每年能到手的工资。   刑事警察真的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虽然是公务员编制,平时听着体面又靠谱。可实际上一有重大案件,加班加到连家都不着。   碰上大众瞩目的案件,还要承担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舆论压力。要是不幸,再遇上件性质敏感的,那就更是左右为难了。断案谨慎些吧,容易被不知情的群众误会成“不作为”,雷厉风行地高效率抓人,又容易引发“早有内幕”的哗然。总之,里外不是人。   在这种岗位上工作,单身率和离异率双高也就算了,还得时刻做好“英年早逝”、“为国捐躯”的准备。   而那些缉毒警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是去投个人身保险,也有可能会被拒保的典型“危险分子”。   可那又怎样呢?   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这么一群人保护得很好。   而正义与幸福,也正是由同一群人在誓死捍卫着。   陈聪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老子就喜欢当警察。   沈听一直到天亮才睡。但和熬了一夜,连胡子都没刮的陈聪比起来,刚洗完澡的他显得格外体面。   常清一早就打来电话,说副队长陈聪很快就会来报道。而刚刚,酒店前台也跟他反复确认了访客的身份。   因此,对陈聪的造访,沈听毫不意外。   可陈聪见到他时,却一脸目瞪口呆。   这个站在门外,明显熬了个通宵的副队,乱发支棱,脸色不善。长得像只漫画里的暴躁龙,还是会变脸的那一种。   在见到沈听的短短十秒内,暴躁龙的表情从不忿到惊讶,从惊讶到怀疑,最后尘埃落定成一脸的一言难尽。   沈听边擦头发,边侧身示意他进来。   怀疑自己敲错了房门的陈聪,这才心情复杂地进了房间。   他并不是“资历等于能力”理论的拥趸。相反,在刑警队伍里,陈聪自己也正属于年轻有为的那一小撮人。   但在看到“桃木”的那一瞬间,也不由讶异:这个队长也太他妈的年轻了吧!   像他这种资质优秀的,拼死拼活、任劳任怨地干了十年,也才做到副队。   眼前这个怎么看都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已经是国家级任务中的核心人物了!?   电光火石间,对桃木有着先入为主不良印象的陈聪,得出了结论——这哥们儿八成是个顶级的官N代,参加这个任务,大概也只是挂个名、镀个金,好方便日后快速晋升。   陈聪痛心疾首: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正直如孙局,也没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啊!   他暗自决定,一会儿一定得找个机会,给这个年轻的“桃木”好好上一课!   他要让这个小年轻明白,想到他们刑警系统里来镀金,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19章   “桃木”擦着半湿的头发,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走廊上侧对着房门的监控。   “帮忙关下门。”   陈聪顿了几秒,不忿地用脚把门带上,随后跟在度假般悠哉的桃木身后,大步进了里间。   桃木住的是个大套房。入口处有一间大约四十多平米的会客室。   在确认房门已经关好后,刚刚还神色随意的年轻人,立刻收敛了散漫,换了副认真的表情。   陈聪拿出证件,桃木接过看了一眼警号,连同一瓶矿泉水一起递还给他,顺手指了指会客室里的软沙发:“请坐。”   陈聪接过水和证件,把装着文件的公文包放在桌上,不由地暗自评价了一下“桃木”那收放自如的表情管理能力。   从散漫到严谨,这人只用了一秒,比文迪还适合当演员,的确挺适合干卧底的。   “孙局和我通过电话。以后,江沪本地的案件,要辛苦你们配合了。”   “哪里、哪里,孙局嘱咐过,让我们‘全力’配合队长。”陈聪把“全力”二字,咬得特别字正腔圆。   短暂的寒暄过后,他直奔主题:“领导对这个特别行动小队非常重视。参与的呢,也都是市局拔尖的精英。‘队长’你身份特殊,不方便回队里开会的事儿,孙局也跟我说了。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的‘队长’竟然会这么‘年轻有为’!请问‘队长’你之前有没有参与过类似案件的侦查呢?”   这一句句刻意加重的“队长”和特别强调的“年轻有为”,怎么听怎么别扭。   单看脸,“桃木”肯定资历不深。阅人无数的陈聪,很担心这位空降的队长在处理恶性案件上经验不足,会反过来拖他们的后腿。   桃木没接话,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垂,视线落在他刚放下的公文包上,轻声问:“这是案件资料吗?”   陈聪点点头。   桃木朝他一伸手:“资料给我一份,直接说案子吧。”点漆般的眼里,带着薄薄的笑意。   这藏在眼底的淡笑,便是回答。——这是一种因绝对自信而生出的,俯视者的傲慢。   陈聪也略有些恃才傲物,自古惺惺惜惺惺,他欣赏这份傲慢。于是将资料摊开,详细地向“桃木”介绍起了案情。   “桃木”听得非常认真,一边听,一边用酒店办公桌抽屉里找出的铅笔,严谨地在案卷资料上圈圈画画。   陈聪看着眼前这个握着笔,微微皱眉的青年人。   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这人说不定真是个厉害角色”的感觉。   “在步行街发现的关键性物证有:部分尸块、书包、字条和三枚指纹。还在被害人家里发现了‘僵尸’,对吗?”   陈聪点点头,补充道:“指纹方面,除了李广强的那一枚,另外两枚也都已经确认过,分别属于闪送骑手和帮人跑腿的王家楠。”   “利用跑腿和闪送闹市抛尸,凶手应该是个性情狠辣,且具有很强反侦察能力的人。那个字条上李广强的指纹,是他故意留下的。”   “是,这么明显的血手印,肯定是故意的。凶手胆子大,心却很细。被害人陈峰应该是在家中受到袭击的。我们仔细检查过,他家的窗户是被人用胶带封住后才打碎的。手法很专业,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玻璃碎后,落地发出响动,惊动被害人。而且被害人家不是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虽然有轻微的打斗痕迹,但没留下任何血迹。可我们在窗台上却还是提取到了一枚非常明显的血指印,和抛尸案纸条上的一致,都是李广强的。那张写着‘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的字条,是用尺子量着,横平竖直地写的。这说明,凶手知道要怎么逃过笔迹鉴定和打印机墨水追踪。被害人家周围那个时段所有能拍到凶手的监控,全部都坏了。在现场,凶手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有价值的线索。这种缜密的老手,不会犯‘不小心’留下血手印的这种低级错误。况且李广强早就死了,这个指纹和字条一样,更像是种挑衅。”   桃木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思维跳跃地问:“那个跑腿,你们放了吗?”   陈聪愣了愣,说:“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传唤12个小时后,就只能放了。”   “嗯,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不高。取货地的监控也查了吗?”   陈聪带来的案情资料大都是文字性的,有一些内容还没来得及补充整理。而桃木问的这些,正是资料中尚没有提及的。   陈聪耐心地回答:“嗯,查了。棚户区的监控虽然不清晰。但能看出来,王家楠确实是空手进的小区,出小区的时候,手上才拿的包。而且门口传达室的保安也作证,进出小区时,他确实全程都在打电话。这些细节和他本人的口供都能对上。基本可以排除他的作案嫌疑。但棚户区的监控太模糊,死角还多,真正的委托人用的又是死者的电话卡给王家楠打的电话。因此目前看来,抛尸这条线上的线索都断了……”   陈聪昨晚一直在看案卷,虽然这条线断了,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新的侦查方向。他出门前,还特地叮嘱要追查李广强生前有没有走得比较近的亲友。   但陈聪有意试探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队长,因此,并没有将现有的调查计划和盘托出。   “桃木”垂着眼,看不出情绪,一页接一页地翻看着那一沓厚厚的资料。   突然问:“凶手指纹的消息,警方并没有公开,那媒体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次陈聪没能跟上他的跳跃性思维,顿了几秒才回答:“应该是有同事觉悟不高,口风不紧。再加上媒体捕风捉影。哦,对了,有嫌疑的几个人,我都单独训过话了。虽然,目前还没查出来到底谁是那个大嘴巴,但这件事,我肯定会查到底,等查出是谁,看我不削死他!”   大嘴巴不是什么光彩事,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即便是一一约谈,也不太会有人愿意主动承认错误。   而且这事儿本身和案情进展关系不大,即便查出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给媒体放了消息,但这对本就警力资源紧张的刑侦支队而言,也没有什么实际好处。反倒可能会因为泄密队员受处分,而损失战斗力。   陈聪已经敲山震虎地发过好几次脾气。他不觉得,队里还有人敢胆大包天地再犯同样的错误。因此,追究查办泄密人的事儿,等到案件侦破以后,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桃木“嗯”了一声,又问:“之前网上那几个热门的案情分析帖你看都过吗?”   “看过,都是胡扯的!推理逻辑不合理、杀人动机也立不住!当年的案件早就结案了,凶手是因为磕药产生了幻觉,才冲到街上随机杀的人。再说,要真是楚振棠雇凶杀人,当时办案的警察又不傻!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桃木点了点头。他的阅读速度很快,说话间就已经把案情相关的书面资料都翻完了。沉默了一会儿,理清思路才开口说:“虽然查抛尸这条线走不通,但并不是没有别的方向。”   陈聪耗了一整夜才有了些新头绪,见桃木只沉吟片刻,就说有了别的方向,顿时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有新思路?”   “嗯,大致有几个调查方向。第一,那些莫名其妙的分析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第二,是哪家媒体率先发布了指纹的消息,这消息又是从哪儿来的?第三,这个李广强生前有没有走得近的亲属或朋友?第四……”   桃木脸上闪现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但他掩盖得很好。连坐在他对面,离得很近的陈聪都没注意到。   “可以着手排查一下被害人陈峰的社会关系,看看被害人和李广强是否有人际关系的交叉点。还有那些从被害人家里找到的含僵尸的邮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和被害人的死有没有关联?另外,就目前掌握的线索而言,并不能明确凶手的作案动机。虽然,抛尸现场的字条上留有‘黑警’这种很具煽动性的关键词,但也很难说,这会不会只是凶手在利用被害人的职业,借题发挥,为的是转移焦点,掩盖其杀人的真正动机。”   就在陈聪打算就“桃木”的思路发表意见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案发后的四十八小时,是警方调查和整理案情的黄金时间。陈聪作为案件侦查的主要负责人,从昨天凌晨到今天,所接的电话多得数不清。   在接电话的几分钟内,他一直紧锁着眉头。   可见这通电话传递的,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和下属通完电话,对调查进度有所隐瞒的陈聪,朝桃木假意地咧嘴一笑:“昨晚,我们根据现有证据,又进行了一次案件梳理。这次的案件和十五年前的那起,在时间、地点、受害人职业上都有重合。加之凶手还特地在抛尸时留下了李广强的指纹。因此,基本可以判断,凶手和李广强有所关联。”   一个死了十五年的杀人犯,却在最近的案件中留下一枚沾着血的指印。这种只会出现在惊悚悬疑电影里的桥段,不意外地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热议。   众说纷纭中,也不乏有凶手没死或者鬼魂杀人的荒诞假说。   但身为警察,陈聪和桃木都确信,李广强在15年前就已经身亡。警方的资料检索系统内,还留有当年完整的尸检报告。   至于鬼魂杀人的猜想,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刚得知网上居然有“猛鬼杀人”的传言时,刑侦支队的“封建余孽”们,还曾见缝插针地苦中作乐过。   最会调节紧张气氛的文迪率先起哄,笑说:“哟,这要真是鬼魂杀人,找咱有什么用啊?纯属浪费国家警力资源!还不如趁早找个风水先生!”   一旁的潘小竹从冗杂纷繁的案件资料里抬起头,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表情,嗤之以鼻道:“你别乱说啊!风水先生那是算命的,捉鬼得找道士!”   可风水先生也好,茅山道士也罢,都不过是忙里偷闲的玩笑话。   出入过无数凶案现场的陈聪和桃木,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在经历了无数场枉死,听说过千百种作案动机以后,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鬼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这世上,比鬼魅更险恶的,往往是人心。 第20章   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恨陈峰恨得要杀人分尸,并将这可怕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呢?   为了这个问题,陈聪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根据资料显示,被害人陈峰是个弃婴,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又终身未娶,因此他的亲缘关系非常简单。   但职业的特殊性,令他的社会关系相对复杂。作为一名长期活跃在一线的刑事警察,陈峰和亡命之徒结仇的概率远远超过普通人。   倘若从陈峰的社会关系入手调查,那需要查的案子多如牛毛,短期之内,是很难理出头绪的。   因而,陈聪及他的同事们,决定从李广强这条线入手,试图寻找案件侦查的突破口。   陈聪避重就轻地说:“目前看来,被害人陈峰和李广强唯一的交集是十五年前李广强随机杀死的那一名警察,是陈峰的好友兼同事。除此之外,两人及两人的关系网应该没有重叠点。”   “那李广强还有没有亲属和朋友呢?”   这正是刑侦支队目前正在重点侦查的部分。   陈聪见桃木瞬间就抓住了重点,便也不再保留,叹了口气说:“刚刚的电话,就是在说这个。今天一早,我们队里的同事,复查了当年李广强的案卷。他父母死的早,十八岁之前,李广强一直和比他大了十几岁的堂兄住在一起。那个堂兄也是他未成年时的法定监护人。   李广强早年结过一次婚,但因为好赌还染上了毒瘾,没几年就离了。老婆改嫁后,就再没和他联系过。在他离婚后没多久,李广强的堂兄觉得他心术不正,有辱家门,便也和他断绝了往来。李广强在老家混不下去,于是在2000年年底,辗转来到江沪市讨生活。   他有一个儿子,叫李宋元,00年和他一起来的江沪市,案发那年,还在读书,是静和区某体育学院的学生。李广强出事时,李宋元才二十岁出头,算起来,今年少说也有三十好几了。我们队的同事在知道李广强有一个儿子以后,就立即联络了李宋元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   但资料显示,李宋元的户籍为注销状态。注销的申报日期是在09年的4月底,也就是说,这个李宋元在十一年前,也已经被宣告死亡了。这样一来,李广强直系亲属作案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而李广强这个人性格比较孤僻,平时不太爱和人来往,朋友本身就不多。加上好赌又吸毒,欠了一屁股债,但凡和他有点交情的,都被他借遍了。当年案发后,在走访他生前的人际关系时,还有不少人向调查的警察抱怨,说借给他的钱都要不回来了。因此指望他的朋友为他杀人,不太现实。”   陈聪无不遗憾地接着说:“陈峰方面我们也细查了。他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几年前就办了内退的手续。做刑警的,要说没人记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经手的案件数目繁多,得罪的犯罪分子能从江沪市城东排到城西……”   陈聪又下意识地开始抓自己的头发了。   熬了一夜重新定的调查方向,似乎也是条死胡同。   这回,案件的调查真的陷入僵局了……   在陈聪把自己的发顶抓秃前,桃木突然又问:“你刚刚说李宋元09年被注销了户籍。他死亡的原因是什么?”   陈聪一愣。通常,派出所的户籍资料,只会显示死亡状态,却并不会记录导致死亡的详细原因。   “这个我们没有细查,我马上打电话让人联系他的户籍所在地问一问!”   查案方面,陈聪向来分秒必争。他立刻拨通电话,让潘小竹联系李宋元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再详细了解下这个李宋元,到底是怎么死的。   电话刚打完,桃木又立刻追问:“发帖人和媒体消息的来源有查吗?”   陈聪本有心给这个年轻队长一个下马威,却突然觉得自己被带跑了节奏。他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于是直率地说:“队长,我觉得你刚刚说的第一和第二个方向,都和案件关系不大。网上的造谣帖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媒体捕风捉影也不过是出于职业需要。虽然泄露案件详情的大嘴巴是挺欠打。但在这个当口,我不认为有必要分散警力,再去追查这些。”   桃木知道陈聪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引导性地反问道:“你看过那些分析帖后,难道没觉得有些不对劲吗?”   “是不对劲,哪哪儿都不对!就是些狗屁不通、哗众取宠的东西……”   “不是,我是说分析帖的方向不对劲。”   “?”陈聪一脸的不解。   桃木神色冷冽:“凶手留下的字条,重点是‘黑警在人间’。我关注了一些案件相关的帖子。最开始,大家的讨论也都集中在“黑警”上,分析帖也大都是在编造被害人被杀的隐情,或一些此案相关的内幕消息。而除了大部分看热闹的之外,也有部分网友争相跟帖,分享自己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过的‘黑警事件’。那个时候,舆论的发酵方向还是比较自然的。”   “大量的网民在网上附和,说自己曾在现实生活里遇到过‘黑警’,这种舆论发酵方向叫自然?”   “是,因为可以借题发挥,所以一些对警察、对公权不满的群体,会尤为积极地掺和进来。他们针砭时事,甚至抹黑警察的形象,这都很自然。”   卢安分局刑侦支队因杠精众多,一直以来都是警局内部辩论赛里雷打不动的冠军小组。而陈聪更是杠精堆中的翘楚。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他从不向任何势力低头,包括他的顶头上司。   “我一点都不认为这个讨论方向自然。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江沪市的警察,不说个个是楷模,也绝不像网上说的那么不堪!这么多网民对警察,尤其是对刑警报有恶意,还纷纷表示自己遇到过黑警,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凶手字条上的重点是后半句,‘黑警在人间’。网民围绕‘黑警’这个关键词展开讨论,非常合理。至于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刑警报有恶意,还在网上公开表示自己就遇到过黑警。那是因为在现实中,能切实和刑事警察直接接触的,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是在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那这些人,当然就会觉得帮助受害方伸张正义的刑警,是损害了自己利益的黑警了。被刑警依法处理后,还感谢警察处理得好,打心眼里认为自己的确不是个东西的,说实话,这种圣人,不大会违法犯罪,还被逮个正着。”   桃木话锋一转:“但是,在指纹信息被媒体报道后。不到半个小时,网上的讨论方向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他拿起放在一边的平板电脑,打开相关文件夹后,将屏幕转向陈聪:“这是我在相关帖子被删除之前,截图整理的一部分。很明显,在媒体放出消息后,有热度的帖子几乎都是在讨论,十五年前远南集团上任董事长楚振棠雇凶杀妻,而后又联合警方将凶手灭口的事情。”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眉头微微一皱:“这很不寻常。”   “有什么不寻常的?”   陈聪认为,这不过是那一群吃饱了撑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网友们,没事儿脑补出的一出“豪门恩怨”大戏。   “我刚刚说过,抛尸现场的字条重点在‘黑警’两个字。而后来媒体放出的消息则是‘抛尸案现场有一枚指纹,属于死了十五年的杀人犯李广强’。但在媒体公布指纹信息后,那些突然热度暴涨的所谓推理帖,围绕的重点既不是“尚在人间的黑警”也不是“不该在人间的指纹”。铺天盖地的谣言帖,竟然不约而同地全部偏题了。   这些帖子虽然在语言风格、行文方式上迥然不同,但不外乎都聚焦在十五年前远南前董事长楚振棠雇凶杀妻、杀情夫的豪门狗血情感纠纷上。可按照正常的推理逻辑,这个时候,当年死于意外的纪江宁和被李广强偶然选为目标的被害人,以及受害者家属楚振棠都不该成为舆论的焦点。”   桃木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陈聪,接着分析道:“况且,正常来说,比起翻十五年前的旧账,大众应该对发生在当下的案件关心更多。毕竟,在江沪市这种治安优良的大城市里,凶手居然敢杀人分尸,还闹市闪送抛尸,并公开与警方叫板。这样的案子,建国至今,前所未有。   而‘杀人’、‘分尸’这两个词,对平时接触不到亡命之徒的老百姓而言,血腥残忍。‘闪送’、‘闹市’又都和群众的生活息息相关。凶手这种丧心病狂、胆大妄为的行为,足够让普通群众人人自危。可这些关乎大众切身利益、与本案相关的讨论帖的热度,居然丝毫不敌那些翻十五年前旧账的谣言帖。何况,还是些毫无依据,胡乱往受害方身上泼脏水的低级造谣帖。我认为这很不寻常。”   陈聪被说服了,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   桃木又立刻点开另外一个文件夹,几张截图并排占据了整个屏幕。   “仔细看,这些动辄千万浏览量的谣言帖,其发帖人在同一个id下,竟然都只发了一张帖。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是有人在蓄意炒作这些帖子的热度,试图操控舆论方向。”   听了这一番分析,陈聪也觉得这些帖子确实有些奇怪,也的确存在人为操控热度的可能性。   可他还是想不通,即使有人在拼命炒作谣言帖的热度,那又如何呢?网上哗众取宠的人多了去了。听说在远南旗下的直播平台上,还有奇葩主播通过直播吃屎,来博关注,赚吆喝。   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十五分钟内走红,每个人也都有可能只出名十五分钟。   但什么时候观察网络舆论走向,也成了他们刑警要干的活了?   桃木看出了陈聪的费解。感觉在对牛弹琴的他,略微叹了一口气。   “这样吧,我们先来谈第二点。”   陈聪怀疑自己被暗暗鄙视了一番,但他没有证据,于是只好乖乖闭嘴,听桃木继续分析。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跟不上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年轻,却好像比想象中靠谱许多的队长的脑回路。   “你之前说,觉得没有必要追查媒体关于‘指纹属于李广强’这一消息的来源。似乎已经认定,这个消息一定是警方内部的同事向媒体透露的。”   “指纹结果刚出来没多久,媒体就收到了消息。除了警方内部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以外,还有谁有可能……”陈聪本想说,还有谁有可能去通知媒体。   但看着桃木冷肃的脸色,他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你的意思是!”   桃木的眼睛里隐约浮现出一种异色的光彩,他的语速平缓,声音却是冷的:“能够在警方内部没人泄密的情况下,将指纹信息通知给媒体的,还有凶手。”   除了警方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对纸条上留下的指纹信息了如指掌。   那个人,就是凶手。 第21章   闹市抛尸本来便是一种昭告天下的公开处刑。   会这样做的凶手,和正常逻辑下,因为害怕罪行被发现,选择低调作案的普通杀人犯,显然不是一类人,不可一概而论。   因此,本来就希望这起杀人案,能够俾众周知的凶手,很有可能也会通过给媒体放猛料,来煽风点火,以求博取更多关注。   陈聪顿时被点透了,他倏地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自言自语:“所以那些不知所云、却热度超高的帖子,很有可能也是凶手在背后操控……”   桃木看着陈聪在自己眼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暗自觉得这个长得像暴躁龙的副队长,挺逗的。   媒体那儿有关指纹的消息,确实很有可能是凶手主动告知的。但恶意编造05年杀人案内幕的发帖人究竟是谁?又到底出于怎样的目的?一时间,桃木也很难下定论。   那些帖子论调统一,编造的所谓隐情也都是对当年受害者、甚至受害人家属的恶意中伤。   因05年步行街杀人案,性质恶劣,关注度极高,当年警方在调查结束后,就立刻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向公众公开了案件的细节。   该案有很明确的调查结论:这是一起无差别杀人案。   虽然因为凶手李广强在伏法前就已经死亡,无法得知其杀人的真正原因。   但警方根据李广强的长期吸毒史,及此案“无差别杀人”的特性,推论他是因吸毒产生幻觉,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而无差别杀人,是指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之间没有仇怨,甚至互不相识。   凶手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随机选择作案目标,在作案现场见谁杀谁的案件。   据当年在场的群众描述。   凶案发生时,被害人离持刀的凶手很近,因此第一个遭受了攻击。   在察觉到凶手随机杀人的意图后,身为刑警的被害人,即便已经身中数刀,但出于职业本能,依旧毫不迟疑地挺身而出,与凶手进行了长达十几分钟的缠斗。这十几分钟,是被害人用生命,为周围群众争取到的宝贵逃生时间。   调查显示,被害人沈某在案发前不久,曾因公受伤。   案发时,伤还没好得利落,身手远不如从前。加之凶手本身也是练家子,从背后突袭,又手持利刃,先发制人,刀刀直击要害。   最终,被害人身中数十刀,因失血过多而死。   但由于他成功拖住了凶手的步伐,凶手并没有再伤害其他群众,而是选择在警方到场前,驾车逃亡。   讽刺的是,即使身为刑警的被害人,最大程度地拖延了时间。   但由于凶手在凶案现场表现出了见人就杀的偏激,这份穷凶极恶的癫狂,大大刺激了现场群众们的情绪。   人人都想活命。在你推我攘间,另外一出惨剧又当街上演。——当年,纪江宁并非死在凶手手上。那一场由无差别凶杀案引发的踩踏事故,才是造成她死亡的元凶。   可论坛上那些热度超高的帖子们,不仅集体无视了被害人的英雄举措,还扭曲了纪江宁的真正死因。   避重就轻,颠倒黑白。   为了能够勉强自圆其说,甚至不惜诽谤,将不幸的事故与杀人案结合,编造成一场被精心设计过的雇凶杀人案。   声情并茂的造谣帖们,造谣口径也非常统一,一个个都直指当年的案件是因楚振棠得知妻子出轨警察,一怒之下,重金雇凶杀妻杀警,最后还只手遮天地买通警方,将凶手灭了口。   且不说,在以往的公开报道中,远南集团的楚振棠和其发妻纪江宁,是多么的伉俪情深。   当年那个被杀的警察是个怎样的人,桃木再清楚不过。   那个现在被网友群嘲“勾引人妻、死得活该”的倒霉鬼;那个信仰公平与正义,整日沉迷案件调查的工作狂;那位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连儿子读几年级,在哪个班级都搞不清楚的父亲……怕连纪江宁是高是矮,是圆是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吧。   桃木面色阴沉,这个案件,有太多疑点待解:凶手既然打着李广强的幌子来杀人,为什么死的是陈峰,他又不是05年步行街凶杀案的经办刑警!   还有那些在陈峰家里搜出来的僵尸,真的是陈峰的吗?   那个总是下意识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苟言笑的长辈,那个和父亲一样是个较真的死脑筋的老刑警,真的会是藏毒的“黑警”吗?   而退一万步来讲,哪怕这些口风统一、漏洞百出,却来势汹汹,拼命模糊焦点的帖子并不是凶手所发,其幕后的操控者,也十分可疑。   桃木的直觉告诉他,这份借由舆论来倾轧受害人的可疑,值得一查!   在桃木思考这些问题的同时,急性子的陈聪,已经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他火速通知队里马上去查最先放出指纹消息的是哪家媒体,以及那些造谣帖发帖人的IP地址。   此刻,因桃木的分析,而找到侦查新思路的陈聪,内心已完全放下了对这位“作风奢侈、年轻资浅”的队长的偏见。他开始由衷地认同这位年轻的队长,是个有真本事的好搭档。   至于之前“空降的都是狗东西”、“长成这样一定是来镀金的”之类的刻板印象,也纯属误会一场。   通话结束后,桃木问他:“抱歉,光顾关心案情,忘记问您怎么称呼?”   陈聪知道,虽然自己对桃木知之甚少,但桃木那儿肯定有他详细的资料。更何况,刚刚对方还检查过他的证件。此刻问起称呼,不过是客套寒暄。   陈聪一向慕强,喜欢和有能力的人交朋友。见桃木还客气地跟他“您”来“您”去,不由爽朗道:“没事儿!都是自己人!你这个做队长的,还跟我客气什么!”高高兴兴地伸出手:“陈聪,卢安分局刑侦支队副队长,也是咱们特别行动小队的副队,以后请队长多关照!”   刚刚还话里有话,句句带刺的陈聪,此刻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个爱恨分明的搭档呢。   桃木发自内心地露出一抹笑意,接住了陈聪因认同与欣赏才肯递出的橄榄枝。   他握住陈聪的手:“沈听。”   陈聪:……   陈聪觉得自己顿时就石化了。   “你让队里的其他几个队友,也都来一趟吧,咱们就案情一起开个小会。”沈听认可了这个副队,便想见见其他成员。   陈聪从石化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为自己的失态略感害羞。他借转身拿公文包的机会,整理了内心因听到“沈听”二字而起的巨大波澜。打开包,又从包里抽出另外一沓资料:“这是队里成员的名单,文迪、蒋志、潘小竹,都是很有能力、信念坚定的年轻人。”   特别行动小队另外几名候选的缉毒警,背景调查尚未结束。因此,连沈听在内,目前暂时只有五名成员。   沈听接过资料。这些队员都很年轻,是宋辞的近龄人。宋辞能跟他们玩在一起,交往频繁,也挺合理的。   陈聪立刻通知潘小竹,让她带着文迪和蒋志,换了便服过来一趟,还特意叮嘱了,要他们注意身后,别留尾巴。   潘小竹是个聪明人,她立刻明白了陈聪的意思。   可蒋志和文迪刚出外勤去了,潘小竹看了一下时间,说要一小时后才能赶过去。陈聪说了句“尽快”,便挂了电话。   打完电话,坐回沙发的陈聪对沈听说:“队员的口头介绍,还是等会儿,让他们自己做吧,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另外,沈队,孙局说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刚回国的二世祖。那咱俩是怎么认识的?最好提前统一口径,以免穿帮。”   沈听想了想,问他:“你玩游戏吗?   “啊?”陈聪觉得他得花点时间,好好适应一下队长的跳跃性思维,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咱俩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属于网友奔现?”   “嗯。”   年轻人有共同爱好就容易玩到一起去。   沈听和陈聪就“网友奔现”的桥段,设计了两人认识的种种细节。   为求逼真,陈聪还和沈听一起玩了一局市面上的人气手游。   可现实中弹无虚发的沈听,在射击类游戏里却是个把队友往死里坑、疯狂给对手送人头的菜鸡。   拜他所赐,势单力薄的陈聪也被对手血虐了一整局。   陈聪看着屏幕上被对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沈听,憋住笑说:“法律也没有规定,说技术玩家不能和人民币玩家做朋友,对吧?”   不擅长任何线上游戏的沈听,顿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就在刑侦支队因为沈听的推理,开始追踪造谣帖发帖人身份时。   有人已经早他们一步,拿到了关于造谣帖发帖人IP的全部资料。   关红芬并不精通信息科技方面的技术。因此彻查发帖人,并追究其法律责任的重任,就落到了远南信息工程部的网络安全组和法务部肩上。   远南的网络安全小组,在使用合法手段进行调查的同时,还迅速报警,申请了网警部门的介入调查。   然而,高效的行动却没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常规而言,追溯发帖人的真实地址并不困难。因为所有平台的服务器都储存着用户相关的IP记录。   而 IP地址和地理位置虽然没有天然的对应关系。但IP地址是按照段来分配的,哪一段IP地址分配给了哪个公司,又由哪一个地区使用,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些造谣帖所在的平台,远南还参与了投资。因此,远南的IT部门很容易就拿到了授权。正常来说,在有授权的情况下,即便不借助网警部门的技术,远南的网络安全小组也完全有能力,自行锁定发帖人。   他们只需要进入系统后台,通过追查帖子发帖人的ID,便能顺藤摸瓜,查明发帖人的IP地址。   而后只要再反向搜寻IP对应的互联网服务提供商,锁定对应ISP,就能从其关联的登入记录中筛出发帖人的实际地址。   普通网民,虽然看似隐藏在屏幕背后,但其实一切网络行踪,都无时无刻不受相关部门的监管。   这也是网络世界,并非法外之地的原因。   那些自以为畅游在虚拟世界里,肆无忌惮进行造谣活动、人身攻击的键盘侠们,若有一天越过法律的红线,也终究是难逃法网。   只不过是在自家投资的后台,找个发帖人而已,这压根儿没什么技术难度。   起初,恃才傲物的IT精英们,都不觉得这会是一个挑战。   可事实证明,他们错了。   寻找发帖人的难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最开始,远南信息部的技术员,在调出后台记录后发现,那些口径一致的造谣帖,发帖人IP竟然都在华盛顿。   而后接手的网警们顺着这个IP查下去,却又很快发觉这个显示位于华盛顿的IP地址,是个黑客常用的中继站。   中继站类似于中转点,用户通过使用中继站,可以连上境外的电脑。再远程操控使用海外电脑登录平台发帖。   而平台并不知道这些海外电脑只是个幌子,因此服务器记录下的,也只会是海外电脑的物理位址。   随着调查的深入,网警们还发现了更棘手的情况。   这个中继站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中继站,他属于Tor Network!   在国内,Tor Network可能并不被公众所熟知。   但在IT界,它赫赫有名!   Tor是The onion router的首字母缩写,中文名叫做:“洋葱路由”。   这个世界远不像普通人所看到的那样,处处阳光,鸟语花香。   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浏览成人网站,可能就是他们在网上做过的最见不得光的事儿了。   这些偷偷摸摸在网上搜索各种“不和谐”关键词的普通网友们,压根儿不知道、也从没想过,他们所能直接看到网络世界,不过是冰山一角,只占全部网络世界的百分之四。   而剩余的百分之九十六,则是那些不能用互联网标准搜索引擎索引的网络内容。业界称之为——深网。   而深网之下,则又隐藏着另外一个臭名昭著的犯罪的温床——暗网。   暗网又称隐藏网,作为深网重要的组成部分,用户也无法通过常规互联网手段搜索与访问它。   换句话说,只有使用了特定软件、配置或授权的用户端才能访问暗网。   暗网之中,有着许多被称作“黑暗系淘宝”的网站,为各路用户,提供着各式花样百出的服务。   交易毒品、贩卖枪支、倒卖人口、儿童色情……   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黑暗,时刻都在暗网上肆无忌惮地滋生着……   而有着可爱名字的“洋葱路由”,则不分善恶地在为这张令人颤栗的“黑色网络”提供庇护,堪称是一枚可以打开暗网世界大门的钥匙。   “洋葱路由”之所以得名“洋葱”,是因为只要使用它,犯罪分子便可以在洋葱皮一般的层层身份掩护下,在网络上为所欲为。   由于设计之初,就是以不让任何软件监测到浏览痕迹及IP地址为目的的,因此“洋葱路由”在密码学层面上,是无法被破译的。   查到这儿,本来觉得“杀鸡焉用牛刀”的网警们,感到绝望了。   凭现有技术,要找到使用了洋葱路由的发帖人,其难度不亚于海底捞针。   发帖人有着极专业的网络安全知识和强大的反侦察能力,是一个细心的犯罪天才。他甚至缜密地修改了浏览记录里的用户机器特征。   普通用户在浏览网站时,浏览器会向网站输送用户的浏览器版本与使用设备的型号。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想法的网警们,在调取出HttpClient中的User-Agent资料后,不由面面相觑。   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匿名对手,竟然将他的设备信息,人为地改成了Whisper(耳语)。   而这个Whisper究竟是谁,再一次无处可循!   ——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   这便是远南网络安全部的精英与网警们,在日夜努力后,共同得出的最终结论。   充分预谋,手段凌厉、办事利落。   楚淮南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打着节拍,而后指尖一顿,他突然笑了。   隔着屏幕与网线,有一个匿名的黑影,动机不明地煽动着舆论,似乎想靠狗血的推理和恶意的抹黑,来引起远南集团的注意。   你是谁?   想拉远南下水吗?   楚淮南桃花瓣般的天生笑眼,隐约着凛冽的寒光。   作者有话要说:   洋葱路由和深网暗网都是真实存在的。 第22章   上行下效,有个暴脾气的副队,刑侦支队的队员们自然也个个雷厉风行。   本来潘小竹说要一个小时后才能报道,但由于蒋志、文迪提前回了队里,因此实际只四十分钟,潘小竹就带着文迪和蒋志找到了酒店前台。   当然,要不是因为潘小竹同志是个超级路痴,他们应该能到的更快。   沈听这头刚接完前台跟他确认访客身份的电话,手机就跟风般的响了起来。——是林霍。   他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端坐在跟前的陈聪。   陈聪见沈听盯着自己,却不接电话,便极有眼色地问他:“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沈听摇摇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垂眼思索了几秒才接通了电话。   而后认真严肃的桃木突然就不见了。   陈聪眼前接起电话的宋辞,声音随意又慵懒,隔着电话都能让人觉出孟浪:“林总,有何贵干啊?”   见他瞬间跟换了个人似的,微微上扬的嘴角勾着笑,眼神里都透着股散漫的痞气。五体投地的陈聪,不由再次感叹:我们沈队,真他妈是个强人!   “公司主营业务的详细资料以及需要特别了解的核心骨干信息,我都已经发你邮箱了。”林霍并不喜欢宋辞吊儿郎当的叫他“林总”。   可要是能老老实实说话,不招人嫌,那就不是宋辞了。   “行,我抽空看,不懂就问你。”   林霍本还想约下午再见个面。他觉得让宋辞独自面对那一堆毫不生动的书面信息,这个小兔崽子肯定拎不清重点。   见面聊的话,他还可以给对方详细分析一下利害关系,帮着理个头绪。   可他这头还没开口,就听宋辞吊儿郎当、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林总,有个好消息我要向您老报告一下。”   这小祖宗不是又惹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麻烦吧?林霍忍不住这样想。   也不怪林霍看扁宋辞,在他这儿,宋辞就从没带来过什么好消息。   这个仗着自己有钱有貌就到处为非作歹的臭小子,是实至名归的惹祸精本精。   刚回国,一下飞机就有本事让人给扭送派出所。还能让熟悉他脾性的人立刻追问:“哟,辞哥又进去啦?照规定得判几年啊?该不会是死刑吧?”。   这种生命不止、闯祸不息,却还没有牢底坐穿的神人,就连行走江湖多年的林霍,也只认识宋辞这一个。   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林霍不太相信,无比警惕地问:“什么消息?”   宋辞笑道:“我刚和一打游戏认识的哥们儿,网友奔现了,你猜他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   宋辞故弄玄虚的笑声让林霍感到不安。但这回,他幸运地猜错了。   士别三日都当刮目相待,在外别了六年的宋辞,果然已非吴下阿蒙。   “那哥们儿是咱江沪市卢安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   林霍皱了皱眉头。警察?   宋家是靠娱乐行业起家的。这个行业鱼龙混杂,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宋诗以前也和一些体制内的领导称兄道弟,关系不错。   宋辞刚回国,能在本地结交些人脉,和体制内工作的警察之流,多走动也不是坏事。   但通过网络游戏认识的网友,居然是个副队?林霍有点不放心,生怕宋辞年轻,吃亏上当。   “那人叫什么名字?我让人查查,别是个骗子。”   “叫陈聪,耳东陈,聪明的聪,你查查,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骗子。这家伙连警官证都给我看过啦!”   宋辞乐呵呵地继续炫耀:“你和我哥以前总嫌弃我天天和徐凯他们混在一起,觉得我玩物丧志,净交些狐朋狗友,这下服气了吧!”   “嗯。多个朋友多条路。”林霍一边随口敷衍他,一边按了免提,将屏幕切到了信息页面,把陈聪的名字发给了警察系统里的熟人,请对方帮忙查查,看刑侦支队里是否真有个叫陈聪的副队。   “那是!你别说,我和这种警界精英居然还挺聊得来的!下午,我们约了一起吃饭,他还要再给我介绍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呢!本来还想着晚上我做东,带他们去咱天地汇,开个包厢玩玩,但人家觉悟挺高的,说现在查得严,公职人员出入高档娱乐场所,怕影响不好……”   宋辞说话的功夫,林霍那头已经收到回复的信息了。   『刑侦队里是有这号人,挺有能力的,估计还得升……』   林霍回了句『麻烦兄弟了』,而后又把手机拿到耳边:“嗯,你的交际能力一向很强,这个我不担心。等你们再熟悉些,把他们带来给我看看。”   这倒不单单只是句恭维用的场面话。   宋辞这个无恶不作的小王八蛋,也是有优点的。他的交际手腕正如他的长相一样出色。   否则,他身边也不会总围着徐凯这么一帮臭味相投的朋友们了。   “行,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门铃声,宋辞那儿大概有访客,于是匆匆忙忙道:“哎,不跟你说了,我有朋友来。”语毕,他火速挂断了电话。   来访的正是潘小竹、文迪和蒋志。   陈聪在沈听的眼神示意下,已经开门带三人进来了。等他领着人进了会客室,沈听的电话也已经打完了。   “居然在悦淮开行动会议,这也太奢侈、太夸张了吧!”直率的文迪,说出了另外两人的心声。   走在队伍最后的潘小竹,一路上已经默默拍了好几张照片。还通过微信,偷偷把照片发给了和自己一起追星的好姐妹们。   群聊组(499):心扉夫夫是真的!   潘潘是根心扉竹:@全体群员姐妹们!!这是上周,星河新电影开发布会的酒店吧!!![色]!   wefashion潇潇:猪子!你居然住上悦淮了?!@潘潘是根心扉竹你中彩票啦?   潘潘是根心扉竹:你才猪子呢,傻狗!这是我网上找的图~发给大家饱饱眼福呀~   潘小竹发完,赶紧退出聊天界面。没有人发现她开了个小差。   不等大家站定,陈聪便已笑吟吟地向沈听介绍:“这几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蒋志、文迪和潘小竹。其中,文迪的资历最浅,但他进分局也有三年多了。我们一起攻克了大小数百个案件,三位都是很有能力的年轻人!”   自封“队草”的文迪笑眯眯地享受着来自上司难得的夸奖,可没等他陶醉多久。在沈听收起手机,转过脸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来自真正帅哥的降维打击!   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队草”的地位恐怕是保不住了!   文迪心想:有这张脸做资本,干嘛放着好好的富婆不去傍!要这么想不开地来当警察啊!   正这么想着,突然就被陈聪点名。   “自我介绍就从最年轻的开始吧!文迪——”   于是立马正色道:“嗨队长,我就是那个最年轻的文迪!”他是个自来熟的,“事无巨细”地来了一通自我介绍,只差没把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辣条也一并分享了。   而站在他身旁的蒋志,虽然在熟人面前放得挺开,但和“头脑简单”的文迪不同,是个相对慢热又心思缜密的人。   眼前的队长比他想象中年轻太多,能不能服众,还得再观察观察。   文迪介绍完自己,拿手肘顶了顶站在旁边的蒋志,递了个“轮到你了”的眼神给他。   蒋志推推眼镜,相当惜字如金地说:“我是蒋志,队长好。”   长篇大论了一番的文迪,马上嫌他说得太简短,立刻热情地补充道:“这家伙儿慢热,队长你别见怪。他老家是川渝的,是我们队里的学霸!当年高考除了数学,科科高分,要不是因为数学不及格,这家伙是块清北的料子!”   “学霸”蒋志数学差,这在队里不是秘密。他虽然长得斯斯文文,但强将麾下无弱兵。这个现在看起来挺内敛的蒋志,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从小在川渝长大的他,有句乡音特色浓厚的口头禅是:“莫逼老子,逼急了,老子啥子都做得出来!”   通常只要这个金句一出,同事们就都知道这位爷,正在火头上,不宜打扰。   只有他那不怕死的“黄金搭档”文迪,总会在后头幽幽地接上一句:啥子都做得出来?数学题恐怕不行哦……   只这一句便可怼得“学霸”蒋志无话可说。   被怼得多了,蒋志便也学聪明了,那一句放狠话专用的口头禅,也升级成了:莫逼老子,逼急了,除了数学题,老子啥子都做的出来!   这两人一个嘴欠、一个毒舌,声名远播,是经市局盖章认证过的一对活宝!   尽管蒋志一再地使“低调些”的眼色给文迪,但兴头上的文迪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把搭档的老底都抖落了出来。   蒋志使眼色使得眼睛都疼了,见对方仍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完,又不能当众抽他,于是只好无语地跟着笑笑。   等文迪说完了那段单口相声似的介绍。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潘小竹,才往前跨了一小步。   女孩子对长得好看的男生,有天生的雷达。   她刚进门就发现了,这个领导着“国”字打头任务的队长居然不是个秃头大叔,而是个外型俊朗的青年人。   她淑女地理了一下头发,总算有了点身为“警花”的偶像包袱:“队长好,我是潘小竹,请多多关照。”那亮晶晶的、略带害羞的眼神,也是帅哥专享的限量版!   看着他们挨个地在沈听面前做自我介绍。陈聪生出一种家长,看孩子当众表演才艺的心情。   俩逗B,一花痴,真是家门不幸啊……   沈听已经很久没有和近龄人轻松地聊过天。   看着眼前性格各异,却都挺有意思的三个新同事,他觉得自己也跟着多了几分活力。   “幸会,沈听。”   沈、沈听?!   听到了这个名字,刚刚还在心里质疑队长带队能力的蒋志,顿时眼睛一亮。   口直心快的文迪连忙追问:“哪个沈哪个听?”   他心想:不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沈听吧?!   “沈从文的沈,用耳朵听的听。”   “耳朵!!”捕捉到关键词的潘小竹,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她的淑女形象没能维持得了半分钟,就原形毕露。   “你不会就是燕京公安大学的那个‘耳朵’吧!”   公安系统里,叫沈听的或许很多,可外号“耳朵”,还毕业于燕京公安大学的,却只有一个!   在警校生心目中,燕京公大的‘耳朵’是个传奇人物。   在校四年,他独自包揽了全部科目的年级第一,据说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但“外貌说”一向只是个传说。因为翻看沈听的档案,就会发现,在校期间,他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资料,甚至在当年的毕业合影中,都没有露面。   可这并不妨碍“耳朵”成为“警界传说”,反倒给这段传说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据说,他第一次立功才二十三岁。那天,他作为某市代表,去锡城与数十个省市选拔出的优秀网安、技侦人才一起开学习交流会。   当天中午,去附近金融街吃午餐的沈听,在午餐结束后,遇上了一起“独狼行动”。   “独狼行动”指的是,单个恐怖分子在无组织的情况下,独自采取的、以自杀式炸弹袭击为手段的极端暴力活动。   那个丧心病狂的暴徒手持枪械,在人流密集的金融街,连开三枪。所幸三枪都打空了,没有人受伤。   而赤手空拳的沈听,在发现骚乱后,只花了半分钟,就制服了引发骚乱的歹徒。   后来,警方发现该男子身上绑了十五公斤的TNT。这个数量的TNT一旦在市中心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而将这场暴乱轻松扼杀在摇篮中的“耳朵”沈听,只花了三十秒就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等功。   毕业后没几年,二十七岁的他,又因多次在特大任务中做出了卓越贡献,被国家公安部破格提拔至一级警督。   这位外号“耳朵”的神人,受过的表彰,拿过的荣誉,比某些支队在役的所有人拿过的,加起来还多!   在全体瞩目中,沈听轻轻点了点头:“我是从燕京公大毕业的。”   这几年,他有过很多任务代号,什么“小丑”、什么“桃木”,但哪个都没有“耳朵”来得亲切。   耳朵这个诨名,是他在燕京公大读书时,一嘴欠的室友给起的。而后,不知不觉,就全校皆知了。   即便后来毕了业,这个外号鲜少再被人当面提起。   但在许多警察的闲聊中,燕京公大的“耳朵”也仍然是用来指代沈听的专有名词。   眼前这个,看着养尊处优,像个特权阶级富二代的年轻人,居然是沈听?   蒋志觉得自己以貌取人的坏毛病可以改改了。   我家队长就是传说中丰神俊朗的一级警督沈听!!!   潘小竹的内心沸腾了!!!   作为警察系统里最擅长对外八卦的警花,潘小竹曾给体制外的姐妹们科普过,二十七岁就成为一级警督,是个什么水平。   除去混吃等死的老油子不算,普通优秀的警察至少干二十四年才能升到这个警衔。   这意味着,二十七岁就是一级警督的沈听,四年就升完了别人二十四年才能升完的警衔,立了N次别人一辈子都立不了一次的功。 第23章   我们的队长居然是沈听!   心绪起伏得波澜壮阔的文迪,忽的戏精上身。他默默走到办公桌前,拿了纸笔给沈听递过去:“队长,你能帮我签个名吗?你是我的偶像。”   还在读警校时,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文迪曾不止一次地强调:“我是从江沪市来的,和“耳朵”沈听是老乡哦。”   而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靠户籍地,来硬攀亲戚了!   去兄弟市开会,也无需再去跟人攀比今年自己究竟经手了多少个案件!只要轻飘飘地来一句:“我们的队长是沈听。”那被同侪们集体羡慕的感觉,光用想的就爽翻了!   当然也只能是想一想。事涉保密行动,他不至于嘴欠到这个份儿上。但心潮却是真的澎湃,仿佛已经看到,那可爱的集体一等功勋章,正在不远处朝自己招手。   陈聪很能理解大家的心情。就连他自己,在知道“桃木”是沈听时,也“百感交集”。   “差不多得了啊!虽然拍马屁不犯法,但也别太过分了!”   “真情流露、这绝对是真情流露!”   陈聪没好气地瞪文迪一眼,转过头向沈听赧笑道:“虽然总爱瞎犯贫,但专业上还是靠得住的。”   沈听倒是没怀疑队友的专业素质,只是被人当面叫作“偶像”,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他一向擅长掩饰情绪,没人察觉他难得地害羞了一下。   在小小的插曲过后,特别行动小队正式开始了他们第一场队内会议。   虽然队员们相对年轻,平日的工作氛围也特别欢乐活跃。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对待工作一向专业认真。   在这个案件中,大家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在谈论到自己负责深入调查的板块时,无一不是条理清晰,依据充分。   蒋志负责向沈听做总结报告,他神情严肃道:“凶手准备充分,思虑周密。杀人肯定也抱有某种明确的目的。目前看来,我们都认为,李广强相关方作案的可能性较大。但李广强已经没有在世的直系亲属了,查下来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别的知心好友。因此,没办法通过摸排他的人际关系,来列嫌疑人名单。讨论后,我们决定还是要从凶手的杀人动机入手。”   将手中的纸质文件翻页后,他继续说:“通过走访被害人陈峰的工作单位,在整理其经手过的案件明细时,我们发现除了在05年案件里身亡的警察沈某是陈峰的好友以外,他和李广强还有其他交集。”   “其他交集?”   “对。虽然被害人陈峰没有直接参与李广强案的查办。但他曾积极参与过另一起关联案件,还给该案提供了断案的证据。那个关联案件就是同年侦破的,儿科医生贩毒案。”蒋志说完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十五年前,特别行动队的大部分成员,都还只是中学生。   可他们却都还对当年轰动全城的“儿科医生贩毒案”有着一些模糊的印象。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贩毒案就是因为李广强嗑药杀人,才被牵出来的吧?”潘小竹努力从脑海里搜刮着一切关于那起贩毒案的记忆。   虽然时隔久远,当时她年纪又还小,但因为那个案件里的毒枭,身份特殊,人前人后,反差巨大。而案件的侦破过程,本身也颇有戏剧张力,因此引起了坊间的大量讨论。   家里的长辈们,当时只要见面就基本都在谈论这个案子,所以直到现在,潘小竹仍记得不少此案的相关细节。   “嗯,我查了李广强案的阅卷笔录和证据材料清单,当年,警方在他的藏身之处,搜出不少用于静脉注射的毒品。那是一种在当时瘾君子之间很流行的混合型毒品。”   蒋志的脸上浮现出对毒贩的天然厌恶,语气也生硬了许多:“当年,某毒贩组织号称研发出了一种独家毒品。这其实就是将多种毒品按一定比例混合,得到的一种混合物。毒贩使用混合工艺制毒,一方面可以降低生产成本、增加利润,另一方面还提高了产品的成瘾性和独特性。”   就在大家一起在心里暗骂:贩毒就该下地狱时。   蒋志又一脸嫌恶道:“瘾君子在习惯吸食这种混合型毒品之后。一旦毒瘾发作,再吸食普通的毒品是无法缓解瘾头的。也因为这种独特性,混合型毒品在05年的毒品交易市场上,独占鳌头,一直供不应求。”   当年,因步行街杀人案的影响十分恶劣,省厅在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下了死命令,要求彻查引发杀人惨案的涉毒犯罪。   那个时候,市里禁毒和刑侦两边的压力都很大。   其实市缉毒队,在此之前就已经盯上了某个制造混合毒品的贩毒组织,也早在其中安插了多名线人。   但由于毒贩们的反侦察意识较高,组织内部上下游,有非常严密的隔离机制,跨级间绝不互通消息。因此,警方迟迟没敢收网,生怕打草惊蛇,令大鱼漏网。   凶杀案发生后,通过增加警力、加大投入等方法,警方迅速摸清了该涉案毒品的供求脉络。并明确了毒贩是有组织地在利用一家名为“航宇贸易”的公司,作为掩护,从事制毒、贩毒的犯罪事实。   在制定了收网计划后,市局联合多个跨省、市的兄弟单位,雷霆出击,一举歼敌。   那一次的行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因为除了航宇贸易明面上的控制人,警方还循着线人提供的线索,将用儿科主任身份作为掩护的幕后大毒枭安康抓捕归案,并巩固了许多直接证据,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条。   即便后来,狡猾的毒贩头目,也就是那个儿科主任安康,至死都在否认贩毒罪行。但由于警方在他车里搜到了大量直接物证,兼之还有一位线人自愿出庭指认,人证物证俱全。因而在检察院发起公诉后,主审法官依据这些证据,做出了零口供定罪的判决……   坐在一旁听了很久的陈聪,皱着眉问:“你前面说,陈峰曾给当年那起贩毒案提供过断案证据。难不成那个出庭指认安康的,是陈峰的线人?”   如果当时出庭的,真的是陈峰的线人。   那“02·05杀警案”的调查方向将会截然不同!   凶手可能真和李广强无关,而是毒贩安康的人!   而李广强的指纹,不过是他用来故弄玄虚,转移焦点的道具!   这样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跟李广强无冤无仇的陈峰会被如此残忍地杀害了。——这是毒枭方面,在向当年参与案件的警察实施报复!   “陈队,你听我说完。”蒋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起了图库中的照片。   当年那起贩毒案是超级大案,光案卷就有上万页。   蒋志没时间一一细看,但他把案卷里的一些重要证据拍了下来。   他一边翻照片,一边继续说:“鉴于儿科医生贩毒案和05年的步行街杀人案有着不偏远的相关性。我仔细查了案卷,在证据清单上的物证里,发现了一张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几下,最终画面停留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拍摄者所处角度非常隐蔽,很明显这是一张偷拍。   “也是这张照片,帮助警方确认了李广强毒品的供货方。”蒋志把屏幕翻过来,朝向大家。   那张偷拍照里有两个神情鬼祟的男子,正在出演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戏码。   而其中一人手中那包很小袋的白色粉末。   没人会天真地以为,它只是一包用于做炸鲜奶的玉米淀粉。   沈听的目光久久地定格在其中一个颧骨突出、留着黑短发的高个男人脸上。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握了一记,贴着肋骨传来一阵空洞的钝痛,连呼吸都跟着一滞。   “这是谁?”潘小竹觉得那个高大壮硕、凸颧骨的男人,有点眼熟。   蒋志正要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李广强。”沈听神色冰冻。   “对,有人拍到了他买毒的画面。警方也是凭借这张照片才顺藤摸瓜,锁定了涉案的贩毒组织。而这张照片,是陈峰提供给禁毒队的。”   “陈峰?他是从哪儿找来这张照片的?”   “案卷里只说,是他在案发后,接到的‘群众举报’。”   现场诸位都是在警察体系里工作的,自然也都明白所谓的“群众举报”,说白了就是线人情报。   蒋志收起手机继续说:“据陈峰的老同事说,因事关挚友之死,陈峰当年动用了自己的全部资源,相当积极地参与了航宇案的侦查。但他毕竟不是缉毒警察,虽然投入了很多个人精力,却也只挖掘到这一条与案件有关的线索。”   蒋志这才正式开始回答陈聪刚才的问题:“刚开始,我们也怀疑陈峰的死是航宇案的残余势力,对警方展开的报复。但有一名参与过航宇案侦查的前辈告诉我们,当年出庭指认安康的那个线人,是缉毒队安插的,压根儿就不认识陈峰。”   陈聪不甘心地追问道:“所以在航宇案中,陈峰从头到尾只提供了那一张照片?”   见蒋志点了点头,他又立即做出了另一种大胆假设:“那有没有可能,是照片中这个毒贩的利益相关方?”   蒋志摇头:“照片里卖货给李广强的,不过是个以贩养吸的小弟,还是最底层的那种。他持毒的数目够不上判死刑,不至于恨得杀人分尸,也未必有这个胆量。”蒋志顿了顿,又沿着航宇案的这条线,继续推理道:“如果凶手杀人真是因为航宇案而记恨。那当年参与案件侦破的人海了去了,仅凭这个,他不该选陈峰作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对啊!陈峰提供的照片,算不上什么关键性证据,充其量只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一旁的文迪附和着,想了想又说:“要是我是凶手,想给毒贩安康报仇,杀那个出庭作证的线人也比杀陈峰合理啊!”   潘小竹皱着眉头,在案情笔记上画了个圈:“那万一凶手本来就打算连环作案,陈峰只是第一个被害者呢?”   陈聪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捏得直响:“真为了报仇,就算是连环作案,也肯定会从关键人物下手。”   “对啊,杀个提供了一张小弟照片的警察,还分尸加上抛尸,闹得满城风雨!凶手要真还想对当年的主办刑警下手,这不打草惊蛇吗?”文迪说着突然悲从中来,不由仰天长叹,崩溃道:“所以,查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啊!”   千头万绪,理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寄望于一直没说话的沈听,满脸期待地一转头,眼睛亮晶晶地问:“队长,你怎么看?” 第24章   而此刻,沉默着的沈听,正拿着笔无意识地在抛尸案案卷上画圈。   『被害人陈峰家附近监控意外故障,无相关监控记录』的这一条叙述上,已经被他重重地描了一遍又一遍。   一众人屏息等待着,想听听沈听的判断。   可他一抬头,问了个和先前讨论毫不相干的问题:“在被害人家里,有没有发现日记本或用于写日记的电子设备?”   “啊?”文迪一脸问号。   “被害人应该长期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   沈听记起来陈峰和他父亲沈止一样,从上学时期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   日记虽然不像监控记录那么明确,却能记录下,很多监控都拍不到的东西。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沈听后面的这一句,让本来就一脸懵逼的文迪,更是困惑。   已经逐渐习惯了他清奇脑回路的陈聪,立刻翻开杀警案的物证清单,反复确认了两遍才答:“并没有发现被害人的日记。”   日记通常能反应出一个人的社交关系、甚至日常生活点滴。因此,现场如果有被害人的日记,技侦一定会将其列入物品清单。但陈聪反复检查也没在清单上找到任何和“日记”有关的字眼。   陈峰家倒确实有一台笨重的老爷台式机,但积满了灰,甚至连电源都打不开了。   陈聪回答完沈听,也和文迪一样,带着一脸疑惑,抬头看向他。   不管是怎样的推理天才,都不可能从刚刚的案件讯息里,得出“被害人有写日记习惯”的结论吧。   沈听怎么就知道被害人家里应该有本日记?   “队长,你是怎么知道被害人有写日记的习惯的?”文迪一向直率,他这一问,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沈听在众人费解的眼神中,坦然道:“因为,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沉默了一下,唇边罕见地浮出一抹苦笑:“我们上个月还通过电话。”   可能是忍惯了,又或许这点程度的痛对“铁石心肠”的一级警督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很快就适应了那一阵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阵痛,从容道:“05年李广强案的被害人沈某,全名叫沈止。他是陈峰的挚友,也是我的父亲。”   沈听的心,在胸膛里抖得像只被生人捧在手心的麻雀。   可脸上却又恢复了波澜不惊,如同真只是补充了一段事不关己的案情。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每个人都变得很安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座的,都是刑警中的精英分子,见过各种血腥鬼祟的案件。   他们神经强悍、对不幸的忍耐力超群。再离奇、悲情的杀人动机,最冷血、残酷的作案手段,都无法让他们轻易惊悚或黯然。   因为工作性质,整日与各种恶性案件打交道的他们,理所应当地觉得杀人与被杀,其实稀松平常。   生与死之间,也不过只隔着数秒的冲动,或一把用不着太锋利的刀。   可或许因为事不关己,又或许怕过分的慈悲,会摧毁自己面对残酷现实的能力。这些精英们从来不去细想,那些案件的发生,对被害人家属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刚刚的那段分析中,被一带而过的那个“沈某”,曾经也是条鲜活的性命。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死亡,不光光是年华的葬送,不单单是躯体的腐烂,不仅仅是灵魂的消亡,它所带来的,也远不止一场葬礼。   每一场死别背后,都藏着一个曾被恸哭挽留过的名字,藏着无数被眼泪浸透的黑夜,和一个永远被阴影笼罩、破碎的家庭。   没有任何案件真正孤立地存在于世间,天地万物念念相续,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   对于旁观者而言,案件总会过去,一切都终将归于平静。可在案件里失去至亲的受害人们,却将永远活在案件之中。   相较其他人突如其来的沉重,沈听倒显得神色如常。   他无视同伴们脸上,那沉重而欲言又止的表情,针对刚刚的讨论,平静道:“前面的这些发现都很有价值。虽然我们不能马上断定凶手的身份和杀人动机,但现有的调查方向不多,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就都值得一查。我记得那个安康应该是有妻儿的,他们现在人在哪儿?这个,可以查查。”   大家都有父母,也都为人子女,自然明白沈听自如的神色下,藏着怎样的痛不堪忍。   沉默中,陈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立刻对沈听的判断表示赞同,并利落地做了新的分工:“蒋志,你回去之后理一下安康的社会关系,排查下他的妻儿或其他亲友是否存在作案可能。”   说着,又往心事重重的文迪肩上一拍:“你明天再去一趟被害人家。找找看,之前是不是遗漏了被害人的日记,如果找到,立刻登记进物证单!”   几个新队员的心情都很沉重。但看着眼前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沈听,他们都默契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忍心流露出任何一丝同情。   大家心里都铆足了劲,各自思量着如何才能快速破案。   这个时候,再多安慰的话,都太过单薄,说多了反倒虚假。   旁人再怎么触动、难过,没有亲身经历,也很难真正感同身受。   尽快抓出凶手、查明真相,这才是他们作为刑警能为被害人与被害人家属,做出的最好努力。   只是,沈听越表现得若无其事,其他人就越觉得不是滋味。   这个世界,有一点,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带伤与歹徒搏斗、舍身换取群众生存可能的沈止,被网上铺天盖地的谣言,骂得禽兽不如。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办案进度的沈听,将苦难所带来的鲜血淋漓,藏得滴水不漏。   可情绪是带毒的刺,埋得愈深,伤得愈重。   生活总让更懂事的人,来承担糟糕的感受和结果。   一通来电调节了低落的气氛。   文迪趁接电话的当儿,已整理好因得知沈听的际遇,而起伏不定的心绪。他清了清嗓子将刚刚电话中的新消息,分享给大家:“有几个消息我们来同步一下!第一是关于发帖人身份。”   他顺手将手机放在茶几上:“队里说咱们要查的那个发帖人,网安回消息了,查不到。”   “网安说查不到?”潘小竹一脸活见鬼的惊讶:“为什么啊?”   “发帖人用了很多技术手段来隐匿行踪,通过ip压根儿追不到他的物理地址。”   发帖人在发帖时就有意掩盖了自己的行踪。   这直接佐证了沈听先前的判断。——这波造谣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文迪接着补充道:“那些造谣帖把早年以恩爱形象示人的楚振棠夫妇,说得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发帖人的ip,远南集团先咱们一步就已经在查了。听说,是楚淮南本人在盯着这事儿。动静闹得很大,网警那边的教授级专家都集体出动了,但还是两眼一抹黑。哎,丢了好大的脸!”   他感叹了一声,接着又说:“虽然没能查到发帖人ip。但是咱队里已经明确了,李广强儿子李宋元的户籍注销原因是失踪。”   蒋志一挑眉:“失踪?”   “嗯,05年案发后不久,李宋元就人间蒸发了。09年的时候,李广强堂兄的儿子,也就是李宋元的远房堂弟,向当地派出所申报了他的死亡。”   下落不明满四年,是可以直接宣告死亡的。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但沈听隐隐觉得,这个申报有些不太寻常。   文迪还在继续:“李广强死了,李宋元失踪了十几年。可李广强的指纹,却还是出现在了凶手挑衅警方的字条上。这个案子真他妈绝了!”   他抓了抓头发,又看向同样顶着鸡窝头的陈聪:“外勤的其他同事根据陈队你的指示,追查到了指纹信息的首发媒体。你猜怎么着?”他一脸无语地翻了个招牌白眼,道:“那个最先对外公布‘指纹属于李广强’的媒体,是个播娱乐新闻的时尚八卦号!”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   文迪将那个写出第一篇有关指纹新闻的撰稿人信息,通过警内平台的OA系统,统一转发给了大家。   “We Fashion,娱乐八卦刊主编肖潇。”蒋志自言自语道:“娱乐八卦的编辑,怎么管起凶杀案来了?”   沈听尚未加入线上系统。陈聪看完邮件,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邮件内容。那张证件照上笑容灿烂的女孩,看上去只是个在江沪市地铁站,一薅一大把的普通的白领。   沈听想,女孩子之间应该会比较好沟通。于是侧过脸,对瞪大眼睛的潘小竹说:“潘小竹你明天直接去一趟We Fashion的办公地点,问问这个肖潇,她的指纹消息,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   一向反应机敏的潘小竹,此刻却心不在焉。她甚至不知道沈听在和自己说话。只兀自低头,瞪着手机屏幕上肖潇的证件照直发愣。   “潘小竹?潘小竹!”   陈聪连名带姓地高声喊了她两句,潘小竹这才回了神,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我刚刚在想案件,分神了!”   沈听不像陈聪那么容易暴躁,他好脾气地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潘小竹立马应下来,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纠结与惶恐。   她猜想这个We Fashion的肖潇,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   而且,就在刚刚进门前,她俩可能还联络过!   潘小竹默默打开通讯软件,找到聊天组群,点开那个名叫“wefashion肖潇潇”的联系人的朋友圈,找到最新的一条:『可以假借工作名义,光明正大地追星,真是太美好啦!刚刚我现场见证了男神夫夫的高甜时刻!啊啊啊啊!现场发糖!甜到蛀牙!路星河X林有匪真的是神仙CP!每日一催!心扉夫夫请原地结婚!!!』   而配图中那个指着“路星河休息室”字样,一脸阳光灿烂的女孩子——正是刚刚证件照上的娱乐刊主编。   不是“应该”认识……   她已经完全地确认了!这个肖潇就是和她一起追星、磕真人CP的“网络好姐妹”。   潘小竹绝望了。   如果她现在开诚布公地对大家说:我早就认识那个八卦刊编辑!但是指纹的消息绝对不是我泄露的!   会有人相信吗?   如果没人相信这个巧合,那她会不会被当做泄露消息的嫌疑人呢?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不能再继续参与任务了!?   进退维谷的潘小竹,一时心乱如麻。   四个正沉浸在案情分析之中的男性队友,显然并没注意到唯一的女性成员,正进行着艰难的思想斗争。   潘小竹表情纠结,焦虑地用指甲去刮手机上亮晶晶的水钻,她自我欺骗式地安慰自己:没事!反正只是网友。我平时也没发过带自拍的朋友圈!那个肖潇又不知道我本人长什么样!只要我装作不认识她,又有谁会知道,我们在同一个群聊里?   但转念又想:可这样算不算知情不报啊?万一被发现我和她其实认识,那我恶意隐瞒事实,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会严重损害我正直、美丽的光辉形象啊!!!   直到行动队的案情研讨会结束,内心如万马奔腾的潘小竹也没能开得了口。 第25章   第二天一大早,纠结了一整晚的潘小竹,最终决定“自首”。   她顶着俩超大的黑眼圈,心情忐忑地到陈聪办公室报道。   因为案件,陈聪也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一抬头,却见一向爱美的潘小竹,居然比他还要憔悴,不由直犯嘀咕。   满腹心事的潘小竹一脸挣扎,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突然大声说:“陈队!我有重要情况要向您坦白!”   陈聪心里咯噔了一下。   “什么情况?”   虽然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在刚刚的一路上,还预演了多次。但潘小竹面对陈聪审视的双眼时,心里依旧在打鼓。   “我得提前声明!这个事儿,我真的是后来才知道的,并没有刻意隐瞒!”   潘小竹性格果断,鲜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她昨天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整晚,越想越觉得自己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毕竟,法律并没有规定,女刑警不可以追星呀!   更可况她追的又不是什么负面缠身的劣迹艺人,而是年纪轻轻就靠演技斩获最佳男主角的优质偶像!   这个时候,如果刻意隐瞒自己因为追星,而结识了首发指纹信息的媒体,反倒显得可疑了。   潘小竹鼓足勇气道:“其实我早就认识那个We Fashion的女编辑!”   陈聪一挑眉:“认识?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瞪了一眼明显做贼心虚的潘小竹:“难不成你打算告诉我,指纹的消息是从你那儿泄露出去的?”   潘小竹一向是队里最让他省心的,履历干净、有信仰,心思细腻,做事也非常灵巧麻利,陈聪一直视她为骨干。   因此,当孙局让他挑选合适参与“桃木行动”的队员名单时,潘小竹,是他第一个挑选出的成员。   陈聪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向来自信。他之前甚至怀疑过咋咋呼呼的文迪,却从没想过会是潘小竹走漏了风声。   见陈聪质疑,潘小竹恨不得原地表演个否认三连『不是我,我没有,别瞎说!』她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和那个编辑只是网友,因为共同爱好才认识的!”   她直视陈聪的眼睛,着急却诚恳道:“我们平时也就是在同个微信群里聊聊八卦什么的,连面都没见过!”   见陈聪仍不吭声,冤得快六月飞雪的潘小竹,又补充道:“我认识她的样子,也是因为她喜欢在朋友圈里晒自拍!但我从来不发自己的照片,所以她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说着,低下因愧疚而涨红的脸:“这件事,其实我昨天就发现了,之所以没有说,就是因为怕大家怀疑消息是我泄露的。但我发誓,我真的没有跟她提过任何关于指纹的事情!群里人都以为我还是个在校大学生!”   潘小竹红着眼眶看向陈聪,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她老人家还要冤枉。   这种巧合,令人无从辩解。但她真心不愿意,被乌龙拖累了形象。万一陈队还是怀疑她的职业操守!她是不是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陈聪盯着潘小竹的眼睛看了很久。   潘小竹心里没鬼,也不怕被打量。虽然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却依旧抬着头,大大方方地和上司对视。   她咬着牙把心一横:反正我认识肖潇的事儿,已经报备过了,横竖都不是我泄的密!谁冤枉我,谁就是傻逼!   仿佛听到了潘小竹的腹诽似的,陈聪眉毛一掀。   潘小竹顿时一惊,却见对方挑着眼稍问她:“就这样?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赶紧老老实实地摇头:“就这个,没其他了。”   陈聪不耐烦地挥挥手:“忙你的去吧,搞这么大阵仗,我还以为有多大的事儿呢!”他喝了一口手边的浓茶:“陈峰的日记、指纹爆料人、安康的亲属关系网……一堆事儿要忙活,你交个网友跟我报备个啥!我坐这儿不是给你当爹使的!”   潘小竹被怼得一脸懵逼,小心翼翼问:“陈队,您的意思是——我还能按原计划去We Fashion出外勤?不用避个嫌啥的吗?”   见平日里脑子转得比谁都快的潘小竹,仍一副傻乎乎的模样。陈聪心想:熬夜果然影响智商。   “避什么嫌啊,既然你和那个编辑是熟人,那你去就更合适了。哎,别干站着,赶紧出发!潘小竹,你追的可是条关键线索!给我问清楚点儿!听到没有!”   陈聪语气不善,但潘小竹却深知这个副队是公认的刀子嘴豆腐心。   “是!”   她充满干劲地朗声应了,嘴角忍不住微微一扬。   被同伴信任的感觉,真的很好。   下午,刚过饭点。   忙了一上午的林霍,抽空给宋辞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看完那份介绍公司的文件。   “看过了。”宋辞的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困倦。   林霍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下午1点了。他眉头微皱,忍不住提醒道:“公司的主要业务虽然是娱乐场所的经营,但管理层也是要朝九晚五来上班的。你都回来好几天了,怎么过的还是温哥华的时间?”   话筒那头的宋辞,还是懒洋洋的:“知道了,我哥都没管过我的作息时间!”   “你——”   小兔崽子见势不妙,立马态度良好地认错:“我呀,保准立马改正,绝不误事儿!你放心吧!”说着又问起宋诗的情况。   宋诗依旧是老样子,生命体征稳定,却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林霍听得出来,电话那边宋辞偷偷吸了吸鼻子,非常伤感。   林霍看惯了他无法无天的样子,见不得他情绪低落,便岔开话题,约着下午跟他碰个面。   宋辞那头静了几秒钟,才回答道:“好呀,本来今天也还没安排什么局,你有空就最好了。那些文件,我还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正好可以向你请教。”   他想了想又说:“要不还是你来酒店?咱们在酒店酒廊随便喝点东西。”   林霍本来很怀疑宋辞究竟有没有看过那些文件。此刻听对方说有问题要向他请教,不由倍感欣慰。   或许是因为宋诗突遭意外,林霍最近也变得易感起来。   而宋辞的上进,让这位跟随宋诗十余年的助手,觉得宋家又多少有了点希望。   两人约定一小时后,在酒店酒廊的包厢见面。   宋辞赴宴,多少都会迟到,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已经到了,在308号包厢』   他收到林霍的信息,却也并不着急,在房里多等了几分钟,才出了房门。   按了电梯的下行键,跳跃的数字,显示电梯是从顶层往下降的。不一会儿最右侧的电梯门开了。   宋辞走进电梯,却发现电梯里还有其他人。   他住的是位于酒店108层的大套房。在电梯里几乎不怎么碰得上人。因为酒店一共110层,108层以上,是总统套间客人的专享楼层。   即便在江沪市,有钱人多如牛毛。但舍得花费数十万来住一晚酒店的,毕竟是少数   难得碰上出手如此阔绰的“壕”,连宋辞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他便发现,这个阔气的有钱人,他见过。   每每看到这个人,他都不由暗自腹诽:有时,造物主真的偏心得过分。   如果有钱有势,但长得不堪入目,那也就算了。   偏偏这个人不仅含着一打金汤匙出生,还生得挺拔修长、五官深邃、轮廓分明、肤色白皙。   宋辞怀疑,上帝跟警校食堂里,那个总偷偷给他多打几块肉的阿姨一样。一不小心,就把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安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那桃花瓣形状的眼睛,黑白分明。深刻的双眼皮下折着道弧度极美的眼睑,内眼角尖而深邃,眼尾细而略弯,这样的长相,只堪堪一立,便将古诗文中“眉目含情”四字,演绎到了极致。   这人乌黑的头发散在耳边,穿着条熨烫得很平整的深黑色衬衣,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外露的袖口处还扣了枚简单却富有设计感的袖钉。   这样有钱有势还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除了楚淮南,宋辞暂时想不到第二个。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电梯,并肩与楚淮南站在一起,心里却隐隐生出了防备。   先是飞机上的初见,再是酒店里的偶遇?   徐凯明明说,普通人能见一回“活的楚淮南”,就已是上苍的恩赐。   可短短几天内,他却已经见了对方两回。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楚淮南见走进电梯的,竟是那日在飞机上遇到的青年人。心里不禁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他要去的是三楼酒廊,见宋辞迟迟没有按键,便侧过脸轻声问他:“你到几楼。”   宋辞回答:“三楼酒廊。”   两人便都不再做声了。   很快电梯便到了三楼,楚淮南按着开门键,绅士地侧过身,示意宋辞先出去。   宋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便也勾了勾嘴角,借此表达自己的善意。   宋辞走出电梯时,刻意放慢脚步用余光观察着楚淮南。见对方出电梯后,跟另外几名早早在前侯着的同伴一起进了拐角处的包间,心里的疑虑才略消散了些。   等楚淮南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根据包厢号的指示牌,转身向308号走去。   这几天,楚淮南因网络上铺天盖地针对他父母的造谣,而心情阴郁。但他从不因私人情绪,影响工作行程。   今天,远南集团重要的交易对手方负责人,出差来了江沪市。   两家集团正在商讨共同发起一项收购案。   对方诚意满满,楚淮南自然也不会怠慢。   王晓君秘书已经安排好对方一行人的入住。他今天本不必亲自过来。   但上午好友林有匪打来电话,告诉他,说自己旗下的艺人路星河要做一期电视访谈。希望能够借用悦淮110层不对外开放的景观露台作为室外取景点。   这事儿本不应由楚淮南亲自过问,但因事关路星河,林有匪便格外重视,特地给好友打了这通电话。   楚淮南知道路星河跟林有匪的关系不一般。加之,借用酒店露台拍个采访短片,不过是件芝麻大的小事,于是立刻应允下来。   两人闲谈间,他想起林有匪也曾对这起收购案兴趣浓厚,还曾表态希望能借此机会,再次跟远南来场深度合作。于是便约对方下午到悦淮,一起见见收购案的合作方。   这个从海外归国的林有匪,在坊间最出名的身份,是星河工作室的经纪人兼合伙人。   但楚淮南知道,他并非只是个普通的娱乐公司小老板。   林有匪主控的外资企业,是华东地区知名的进口医药器械与技术引进商。   强强联手,楚淮南一向欢迎。   加之,林有匪与他年纪相仿、兴趣相投,个人身价虽与楚家传承四代的家族财富尚不可比,却也是位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   两人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却一直走得挺近。   说起他与林有匪的相识,还颇具戏剧色彩。   他俩曾在港展上,为了一幅草间弥生的小幅画作,而争相叫价。几个回合下来,便将估价不到50万美金的画作,抬至天价。   后来,两人在一个商业酒会上重逢,聊起来才知道他们的母亲,都是草间弥生的超级画迷。   更有缘的是,1990年这个年份,也都是他们父母的结婚纪念年。   更巧的事情还在后头。   2019年远南娱乐旗下的艺人路星河,因为出演马大刚的贺岁片而突然爆红。而后,路星河单方面提出了解约。   路星河在2018年以歌手身份出道,和远南娱乐签的是长达十年的独家经纪约。   远南娱乐仅仅花了一年,便把现如今也才二十四岁的路星河推上了一线。公司前期投入了许多资源,加之棒打出头鸟,因此不可能轻易罢休。   违约金一度被拉至九位数。远南娱乐的法务部门,深知对于吃青春饭的艺人而言,时间才是最金贵的。因此还有心打拉锯战。   而后,林有匪直接找到了楚淮南。他毫不遮掩坦然地表示,是自己希望路星河与远南解约的。   “远南娱乐艺人众多,星河性子直,容易得罪人,被人穿了小鞋都不自知。我想给他开个个人工作室,希望楚总能卖我这个面子。”林有匪语气温和,但楚淮南知道,对方对路星河的经纪约,势在必得。   虽然并不直接参与娱乐公司的管理,但楚淮南也听说了这个新闻。   为这起解约纠纷,公司与艺人已闹得有些难看,就只差对簿公堂这最后一步了。而撕破脸对公司、对艺人,都没有好处,只会两败俱伤。   林有匪既然放下身段,来问他讨人情,他便顺水推舟,给了面子。   当天下午,远南娱乐同意和解,还在母公司董事长楚淮南的直接授意下,主动降了解约金。   但林有匪只心领了对方的好意。   在商言商,他按照先前的天价,毫厘不差地将解约金打入了远南娱乐的户头。   楚、林双方都有诚意要交对方这个朋友。   这也成就了当红艺人与老东家和平分手,还仍能保持友好合作关系,并互送祝福的贵圈佳话。   经此一役,楚淮南和林有匪也从拍卖行的点头之交,正式地成为了不打不相识的好友。   楚淮南到悦淮,本只单纯为了生意合作。却没想到能在这儿再次见到宋辞。   虽然面上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他对这个“个人素质一般”的青年,却有着浓厚的兴趣。   四年前,他出差锡城,去参加一个青年企业家论坛。却在金融街遇上了一起暴力袭击。   持枪的歹徒在连开三枪后,突然冲向人群。   楚淮南的爷爷年轻时当过兵,楚淮南从小便被老爷子军事化地训练过。为了防止被绑架,他甚至学习了多种格斗术。   在与他相熟的朋友间,一直流传着一句玩笑话:“淮南在的局,让人格外地有安全感。他的拳头比颜值更能打,出招比远南的市值涨得还快。”。   而在歹徒情绪失控时,楚淮南的身边恰好站了一位,看上去教养良好、养尊处优,估计连架都没打过的青年人。   那人不笑时,冷淡刻板的脸孔,便显得格外英俊冷漠。那一脸“天崩地陷都与我无关”的凉薄,特别招人。   不知道为什么,楚淮南对那张冷冰冰的脸印象深刻。   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好胜欲,让他着了魔般地想要更进一步地靠近。   撬开对方坚硬的外壳,剖出那份藏得很好却已遭看穿的柔软。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楚淮南看着对方,失神了一秒。   下一秒,那人转头朝他微一皱眉,明亮的眼睛里藏着桀骜不逊的傲慢:“对方有枪,你们去找个掩体,先躲个三十秒。”   吓得面无人色的群众,在听完这句指令后,四散着去找遮挡物。   楚淮南这才发现,这句话并不只是对他一个人说的。   与宋辞的电梯偶遇,让楚淮南因网络谣言而低迷的心情,好转了许多。   他和林有匪都是高效的人,而对方公司的负责人也很专业。几个人很快便聊完了公事。   另外的几位陪客见正事都已谈妥,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便开始聊起了生活中的趣事。一时间,包厢里的氛围,格外轻松热闹。   楚淮南却心不在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青年。   再一次见面,他几乎可以确定,早在飞机上的那次偶遇前,他俩就见过。   严格来说,宋辞救过他。   三十秒一招制敌的利落身手,冷淡而倨傲的神情。这个人留下的一切,都令他记忆犹新。   楚淮南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认错。   至于对方在飞机上的荒唐行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出于直觉,楚淮南觉得,那有刻意为之的嫌疑。   借着去洗手间的空档,他联系了秘书王晓君。   “帮我查一下天地汇宋诗的弟弟宋辞。今晚之前,我要拿到他所有的资料。” 第26章   而在同层的另一个包厢里,并不知道自己正被楚淮南“惦记”着的宋辞。此刻,正和林霍一起研究着天汇娱乐的管理层名单。   “哟呵,这个贝爷,都一把年纪了还没死呢!”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平板电脑屏幕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我记得我出国前,就一直有传言说,这老家伙身体不太好,怎么现在,居然还能在公司管理层的名单上见到他?”   宋辞的嘴巴向来不饶人,林霍早就已经习惯了。   “自从你哥出了事儿,贝隆就一直代行着公司主理人的职责。这阵子,公司的大事全都由他定夺。”   这话并没有倾向性,但坐在对面的宋辞,却立刻冷哼了一声:“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独揽大权’,这个老家伙会是咱们最大的阻碍?”   林霍见宋辞立刻就抓住重点,不由一惊。   没想到,这小子虽然看起来不太靠得住,关键时刻,分析力还挺强。   宋辞漫不经心地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干嘛这么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吗?现在我进公司,不就意味着这老家伙得把好不容易才握到手里的实权,交出来给我。换作是我,我也不乐意啊。”   这么“通透”的宋辞,让林霍无法再把他当作,需要手把手教的巨婴,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贝隆背地里肯定会给你使绊子。况且宋先生昏迷不醒,你这么年轻又没有经验,本来就很难服众,而他在公司已经十几年了,在‘天汇’成立之初就一直跟着宋先生,一向都很有话语权。宋先生出事后,董事会一致认为由贝隆出面坐镇,最能安抚人心。”   林霍顿了一顿,又笃定道:”但‘天汇’始终是姓宋的。”   “这老不死的该不会和我哥的昏迷有关系吧!”宋辞一点就透,咬牙切齿道:“难道就是他,为了抢公司,安排人袭击了我哥?”   林霍垂下眼,眼神冰冷,话却说得很含糊:“没有证据。”   宋辞眉毛一挑:“那就是很有可能了?”   林霍没有直接回答,抬眼看了看他年轻而充满愤怒的脸,说:“宋先生做的这一行,挺容易得罪人的,想要他性命的也不少。毕竟,这世上的财富转移规则,也得遵循能量守恒。”   转念又想到宋辞从小物理学得一团糟,搞不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能量守恒”,便接着解释道:“你口袋里的钞票多了,就注定会让别人口袋里的变少。挡了人家的路,就自然会有人想把碍事的拦路虎挪开。”   林霍叹了口气,“可我们没有证据,不能证明贝隆就是设局袭击了宋先生的人。”   贝隆设局陷害,不过是林霍的猜想。因为宋诗昏迷,他是最直接的受益方。   可尽管林霍反复说没有证据,宋辞心里也已经有了判断。   他将资料往后翻了几页,又问:“这个人是谁?看着很面生。”   林霍看了一眼他所指的中年人,道:“楚振生。他是远南集团的董事。”   远南集团?   宋辞的表情更疑惑了:“咱们‘天汇’的高管名单上,怎么会有远南集团的董事?”说着惊讶地瞪大眼:“难道远南集团真的手眼通天,染指了江沪市所有赚钱的公司?”   远南在江沪市,确实当得起这句“手眼通天”。但楚振生参与“天汇”的管理,只是他个人投资行为,与远南无关。   林霍耐心地解释道:“楚振生是宋先生的挚友,一直以来,他都在为‘天汇’提供帮助,虽然不是明面上的股东,却也说得上话。”   不是明面上的股东,那便是台面下的受益人了。   宋辞微一眯眼,光明正大地观察着林霍的表情。见他撇了撇嘴角,语气带了些人走茶凉的悲凉:“宋先生出事后,楚振生便转而和贝隆走得很近了。人嘛,因利而聚,利尽而散。”   宋辞心里一动,脸上却仍是不解:“所以,咱天汇和远南集团有业务来往?”   嘴上这样问,心里却暗暗判断:如果远南和以宋诗为首的犯罪团伙有关联。那和自己屡屡偶遇的远南掌门人楚淮南,怕也不会是个善茬。   意料之外,林霍摇了摇头:“如果真能直接搭上远南,‘天汇’的规模至少能比现在大上十倍。”   他是个重感情的,和重利的楚振生,天生不是同一种人。   说到楚振生,话里话外都不自觉地带了点轻视:“楚振生虽然是远南集团的董事,又姓楚。但谁都知道,远南的管理层从来唯董事长的马首是瞻。楚振棠在世时便是如此,如今换了他儿子楚淮南来当家,楚振生在远南的处境更不如从前了。”   林霍也在江沪市的商场上,沉浮了十多年,没少听说远南内部的八卦和小道消息。他见宋辞听得很认真,便又补充道:“这个楚淮南是个厉害的狠角色。任人唯贤不唯亲。”   他顿了顿,似乎是怕没读过几篇文言文的宋辞,会听不懂,便换了种简单的说法:“楚淮南认定这个堂伯资历平平,一丁点儿实权都没给他。要不是因为楚振生手里还有远南3%的股票,怕是连这个挂名的董事也做不安稳。”   “听起来,楚振生都自身难保了,那还能给咱们提供什么帮助?”   林霍沉默了。   宋辞不识眼色地催促:“问你话呢,快说呀!”   天汇做的是现金流很活的买卖。做他们这行的,现金收讫,概不赊账,并没有融资的需要。   可这个楚振生,听上去除了有点钱以外,并没有别的本事。   见林霍还不吱声,宋辞又催了几句。   林霍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总觉得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虽然私生活丰富,却到底天真未褪。   宋诗一直把弟弟保护得很好。林霍本来也不想这么快让宋辞知道这些。可有些事情,即便现在能避着他,但若想要接宋诗的班,宋辞便不可能永远地置身事外。   想到躺在医院里,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的宋诗。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的宋辞,成了林霍想保住宋家前程的唯一指望。他迟疑着,最终语焉不详地吐出了两个字:“僵尸。”   “僵尸?”宋辞的声音拔高了几度,被林霍瞪了一眼,才收敛了音量,小声问:“那个毒品僵尸吗?”   林霍投来怀疑的一瞥:“你知道‘僵尸’?”   宋辞却没理他,只自言自语道:“可徐凯说这个很难买,在国内并没有大规模地流行起来呀……”   见宋辞是从徐凯那儿听说的僵尸,林霍的疑虑淡了些,语气却更严厉:“你不要总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宋先生说过,宋家人,绝不能碰这些脏东西!”   宋辞双手一摊,做了个投降的动作,道:“拜托!我从来不碰这些!放心吧!”   说着压低声音,向林霍求证:“你的意思是,楚振生是个毒贩头子?咱家场子卖的那些货都是他供的?这个新兴的僵尸也是由他发明创造?所以,咱要跟他保持友好关系,借此来保障新货的第一顺位供给?”   面对宋辞思维活跃的一连串追问,林霍敷衍道:“等你接手了业务,自然就都知道了。你现在没必要问这么多……”   宋辞脸色顿时就冷下来:“这也不说那也不说,真把小爷当傀儡呢!”   林霍不愿意被宋家人误会自己的忠心,但现在不让宋辞知道太多,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在宋诗出事的原因查清楚之前,他不能再让宋辞这张唯一的底牌,过早涉险。   他一撇脸,无视宋辞怼天怼地的臭脾气,淡淡补充道:“楚振生不贩毒,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场子里卖散货来的那点儿钱,宋先生也看不上。”   说完这句,任凭宋辞再怎么阴阳怪气,林霍都不肯再多说什么。   觉得自己受了敷衍的宋辞,面露不悦。但林霍死活不说,他也没有办法。问了半天,也撬不开对方蚌壳一样的嘴,只好放弃。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话锋一转道:“我哥出事前,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他在UBS(瑞士银行)的保险箱里,给我和宋琪儿留了份重要的文件。那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这不是为了套话的谎言,短信确实是宋诗几个月前发到宋辞手机上的。   林霍愣了愣,显然他并不知道有这条短信的存在。但他脸上随之而来,转瞬即逝的闪躲出卖了他。   宋辞断定,虽然林霍不知道宋诗给自己发过这条短信,却一定知道宋诗在海外保险箱里给弟弟和女儿留的是什么。   贝隆、楚振生、楚淮南……   宋辞的眼神回落到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心想:收获颇多。   和林霍见完面,回到酒店房间后,沈听一直在斟酌,要追查出“僵尸”的幕后控制方,究竟该从哪条线下手,才是上策。   通过与林霍刚刚那番模棱两可的对谈,他心中已了然,贝隆与楚振生和“僵尸”的入境,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他尚拿不准,那个楚淮南,究竟是敌是友。   回房间后,他第一时间就让孙局细查了这个传说中几乎快在江沪市“只手遮天”的青年企业家。   半小时后,沈听收到了一条简短信息。在孙局的调查资料里,这个被神灵厚爱优待的楚淮南,形象也十分正面。   爷爷曾是退役军官的楚淮南,本人是个优秀的青年企业家、慈善家兼纳税大户。别说什么重大行为瑕疵了,那位“一脸风流”的资本家,竟连私生活都很检点。   从现有的资料上看,楚淮南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一向神经敏锐的沈听却总觉得,在这两次偶遇中,那个有着上等皮相的男人,总有意无意地在观察自己。   那双令人赏心悦目,却目光犀利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   果然还是很可疑。   沈听沉吟片刻,最终拿出手机,在搜素引擎上输入了 『楚淮南』三个字。   屏幕上立刻跳出上百万条搜索结果,排在前面的,大都是用词很官方的新闻标题或人物介绍。   偶有几则行文相对轻松的,也都是对楚淮南私生活的捕风捉影。   不是在八卦某港城名媛与他亲密共餐,就是在报道又有哪位美艳影后倒贴他不成,豪门梦碎。   沈听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喜欢主动出击。觉得楚淮南可疑,便有心会他一会。   看着满屏的网络报道,沈听默默筹谋要如何行动,才能自然地同楚淮南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没等他列出计划,陈聪的电话就来了。   昨天会议上分配的调查任务,已有了结果。   文迪带了人再次细查了陈峰家,但仍没有发现有日记的存在。而蒋志带回的关于安康亲友的调查结果,也基本否定了安康相关方作案的可能性。   “安康的妻子,在他被执行死刑后,就自杀身亡了。”陈聪有些感慨:“听说他老婆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做人很规矩,还有点文化人的清高。她对安康的毒枭身份完全不知情,后来是不堪舆论压力才选择自杀的……”   爱错一个人,就赔上一生。   陈聪不由地想,其实像他这种刑警,打一辈子的光棍也挺好。毕竟,总跟亡命之徒打交道,女孩子嫁给他,注定要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一辈子这么长,每天担惊受怕那多不好啊!   想到这,他不由沉默了一下,收回思绪才接着说:“安康有个儿子叫安乐,案发时十四岁。在父母死后,本来是跟着他外公一起过日子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也失踪了。”   又是失踪?   沈听顿觉步行街的这起案子,处处都透着不寻常。排查下来,有作案动机的人不是死亡,就是失踪。   这可真是诡妙的巧合。   “蒋志在安乐的亲人和朋友间打听了一圈。听说因为父亲贩毒、母亲自杀,安乐的性情变化很大。事发后,从没人见他笑过,也一直不怎么说话。”   陈聪叹了口气:“和外公一起生活还不到一个礼拜,他外公又因他父母的事,跟人起了冲突。对方说得特别难听,老人家一辈子都知文达礼,很少与人争执,加上受了女婿、女儿的双重打击身体也不太好,当下就被气得进了医院,没几天就闭了眼。”   他顿了顿,突然觉得这个孩子也挺可怜的,又叹了口气道:“安乐的其他亲戚,说他死爹绝妈,还克死了亲外公,都把他当丧门星,没人愿意管他。这孩子便只能孤零零地自己一个人过了。”   一人犯罪,全家遭殃,也真是造孽。   陈聪这么想着,却听电话那头的沈听追问道:“那他是怎么失踪的?”   于是又接着说:“为了弄清楚安乐失踪的具体情况,蒋志还找到了当年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同学。据这名同学说,安乐本人非常聪明,十四岁就跳级读了高三。虽然年纪比大家都小,但他在学校的人缘却一直很好。”   这个被走访的同学,是当年市里的高考状元。按他的说法,要是当年安乐能参加高考,状元什么的可能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沈听又问:“那这个同学,有没有提到安乐失踪前的具体情况?”   “嗯,蒋志有让他回忆,想想安乐在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这个同学说,因为当年事情闹得很大,所以他印象很深刻。自从父母出事后,安乐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而在外公离世后第二天,他就再也没来上学。当年,他们班的好多同学都觉得,安乐可能也跟他妈一样,走了极端……”   陈聪顿了顿又说:“就连失踪也是这孩子的老师向警方报的案。”   据官方数据报道,仅在国内,每年都有近八百万人口失踪。而要从茫茫人海中,找一个没人牵挂、下落不明的安乐,难如登天。这条线索再次中断了。   电话里的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而后,陈聪打破了沉默,说:“对了,那个首发指纹信息的娱乐版编辑,恰好是潘小竹的熟人,还挺配合的。”   安乐这头调查无果,他便转而说起了另一条线索:“据她说指纹的信息,是有爆料人匿名给她发了封邮件。那封邮件我已经让技侦去分析了,有了结果第一时间告诉你!”   陈聪说完,又随口补充道:“另外,那个编辑还反映说,在潘小竹上门之前,远南的楚淮南就已经亲自问过她,有关爆料人的事,似乎也很关心指纹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怎么又是楚淮南?   沈听的眉头微微皱起来。   撇去两次巧遇不说,这个楚淮南对步行街的这起案件,关心的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   作为被造谣的受害者家属,楚淮南在警方之前查了发帖人IP那还是情有可原。   可现在又赶在所有人之前,追查了爆料人的消息。   沈听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额角。他略有些头疼地想:无论是敌是友,这个楚淮南,都是个过分积极的危险分子。   总能克服困难,顺利完成任务的沈听,一直相信自己的好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徐凯曾说,普通人一辈子能见一回大资本家楚淮南,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而被命运之神再次眷顾的沈听,压根不需要为制定所谓的“楚淮南深度接触计划”而伤脑筋。   因为隔天早上,他家的祖坟,再一次冒起了青烟。   按照约定,他每周都会抽出两天去“精卫中心”接受心理辅导。   而当沈听从心理医生常清的诊疗室出来时,隔壁诊疗室的门也刚好开了。   推门而出的楚淮南与他四目相对,猝不及防间,两人就又打了个照面。   沈听迅速复盘了一遍自己刚刚与常清的对话。在确定没有涉密内容后,他紧抿着的嘴唇也仍旧没有松开。   如果说,在民航飞机邻座碰上楚淮南,是祖坟上冒青烟的话,那在公立医院的心理咨询室门口,再次见到楚淮南时,沈听有点犹豫要不要拨个119,因为他家的祖坟,很可能是着火了。   回江沪市还不满一个礼拜,他已经和传说中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的楚淮南,见了三次。   楚淮南见到他,似乎也挺意外的。   但沈听自己也极能掩饰情绪,他深知只要有心,装个讶异而已,没有什么难度可言。   因此,楚淮南那惊讶中含着点笑意的眼神,在他眼里便更可疑了几分。   心中疑窦丛生的沈听,脸上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平淡。   他看了一眼还没来的电梯,转身走向了安全通道中的步梯。   楚淮南看着漠然扫来一眼、连招呼都不屑打的年轻人的背影,不由想起昨天晚上,王晓君递上来的那份资料。   坐在诊室门口的护士长,向他殷勤地建议道:“楚总,电梯挺挤的,您要是不介意,直接走楼梯还快些。”   不管多大年纪的女人,对相貌出色、风度翩翩还事业有成的男士,都抱有好感。   护士长总觉得,楚淮南身上有种与世间烟火格格不入的气质,这样的人,不太适合去挤医院里人满为患、乌烟瘴气的电梯。   而比起走楼梯,楚淮南本人也更介意人挤人的拥闹。于是欣然接受了建议,又绅士地微笑道谢。   结果,刚走到楼梯口的拐角,就被从暗处伸出的一只手狠狠地一拽。   从小就练了一堆格斗技术的楚淮南,下意识地挥拳。   出其不意的拳头被对方蓦地伸手握住,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拳风,借力一旋。   楚淮南在看清对方脸孔的瞬间,减弱了力道,收住去势后,便被那人迎面牢牢地抵在了墙上。   修长的影子将医院楼梯间本就昏暗的灯光遮去大半。   玩味的声音,伴着青年人温热的吐息一道扑面而来:“宝贝儿,你跟踪我?”   这个青年,总能让他有新鲜感。   楚淮南从未以这个姿势与人对过话。两人的身体贴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胸口皮肤的热度,正隔着衣服布料微微地传过来。   记忆中那张俊朗的脸放大在眼前,那两片极适合接吻的嘴唇勾着抹散漫的笑意。   眼前这个笑得极轻薄的青年人,目测身高不超过185cm,实际上比他还要矮上两三公分,但肩宽腰窄,比例很好。   楚淮南微微垂眼,审视的眼神,毫不避讳地对上对方黑得过分的瞳孔。   虽然只短短切磋了一招,但熟悉各种格斗技巧的楚淮南一眼就认出来。   刚刚这人的一握一避,是军队格斗术中标准的套招。   宋辞从出生到现在的全部资料,昨晚就已经完整地摊在了楚家当家人的办公桌上。   可就是这个资料中显示,只会混吃等死、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却能将军队格斗术中,最难运用于实战的躲避招式,信手拈来。   楚淮南知道,自己刚刚出其不意的那一拳,哪怕是实战经验稍少一些的现役军人,也很难轻松化解。   可眼前这个眼神里带钩子的年轻人,不仅能全身而退,还配合着一组不太明显的肘部动作,反过来压制他。   这个宋辞,有点儿意思。   早起了疑心的楚淮南,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请给我一个跟踪你的理由。”   那双含着若有似无笑意的桃花眼,未成语调先有情。   沈听被他望得一愣,片刻才恢复了轻佻的表情:“为色所迷,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看着眼前人向自己投来的孟浪注视,被徐凯描述得比石头还难啃的楚淮南,心口蓦地重重一跳。   光泽饱满的嘴唇微动,扬了个优雅的弧度,眼神里燃起一簇奇异的火光。   无端的,沈听浑身过电般地打了个冷颤。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   而被轻松“擒获”的俊美资本家,突然挣开了钳制,一组行云流水的关节技,眨眼间便让他在打斗中占了上风。   他反手将先发制人的青年人狠狠按在墙上,修长的手指如手铐般,牢牢地扣住了对方不断挣动的手腕。   很少在打斗上吃亏的沈听,头脑空白了一秒。   他用尽全力才按捺住自己想要反扑的念头。   他现在是宋辞,身手太好,说不过去。   对方靠得过近的滚烫呼吸,让敏感的耳廓生理性地泛红,小巧而形状优美的粉色耳垂,像瓣浸润着血色的透明玉器。   那个生来便是上位者的男人,欣然接受了他先前的孟浪,而后变本加厉地,还以若有似无的炙热撩拨。   “是你的话,这个理由相当充分。”   带笑的声音,透着丝肉食动物找到心仪猎物的喜悦。 第27章   沈听怀疑楚淮南目的不纯,故意跟踪, 还真是冤枉了他。   多年来, 楚淮南一直保持着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频率。在十四岁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这个频率曾一度增加到每天一次。   巨大伤痛和极度抑郁, 是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而作为需要肩负远南未来命运的楚淮南, 从来都不被允许逃避。   他必须以强大的精神力来直面伤口, 对母亲鲜血淋漓的死亡, 除了面对,他别无选择。   而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精卫中心, 是因为接到了私人心理咨询师的临时通知。心理咨询室楼上的邻居, 到了批需要就地组装的办公用具。组装所用的电钻,发出了极大的噪音。因此, 那间心理咨询室, 暂时无法正常使用。   虽然咨询师立刻抱歉地表示,楚淮南可以指定任意其他场地,他愿意立刻赶过去。但由于事出突然,尽管他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打来电话, 但也还是太迟了。   楚淮南侧头扫了一眼司机面前的导航,他已经在心理咨询室所在的大楼附近了。   好在,这所大楼的对面就是江沪市的精神卫生中心。   楚淮南与“精卫”的王姓院长有些交情, 便向精卫中心借了间临时的场地。   ……   居高临下地盯了眼前人片刻, 楚淮南才终于放开了手。   先动手却反被他压在墙上的青年人, 眼神中分明有被冒犯的诧异与震怒, 可只一闪而过,消失得很快。   楚淮南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双似乎藏着许多秘密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却突然伸出双臂,两条蕴藏着强劲爆发力的胳膊,蛇一般地缠上了他的脖子。干净的声音,和呼吸一起钻进耳朵。鼓膜震动着,让心都跟着一起微微地发痒。   “我不否认,你的脸很对我的胃口。”   可惜,对方只贴耳说了这一句,便松开手,后退出一个安全距离。   那令人浑身发热的体温撤得太快,楚淮南不禁有些遗憾。   青年人又兀自挑着眼尾朝他一笑:“如果你认识我,就会知道我这个人非常滥情。我想,你一定不太能接受交往对象脚踏几条或几十条船吧?”   这个放话要“脚踏几十条船”的青年人,眼角眉梢隐约着一种利剑出鞘的锐利,可又总笑容多情,散漫不羁。楚淮南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瑰异的矛盾感。   大概是见楚淮南不接话,那青年突然又说:“既然咱们明摆着不能好聚好散,那还不如不要开始。楚家的掌门人……”他轻笑一声:“我惹不起。”   楚淮南的目光自上往下地描摹着对方身体的形状。从眼睛到嘴唇,从嘴唇到下巴,而后又顺着下巴颏游过微凸着淡青色血管的修长脖颈。最终,审视的目光停留在青年紧窄的腰间。   果然,再怎么丰富的书面资料也不免片面。至少,资料里并没有提到,这个人的腰看上去手感非常好。   隔着衣服楚淮南都能想象得出,任何情况下,只要眼前这具身体的主人一个发力,这些被锻炼得轮廓分明的肌肉群,就会跟着剧烈起伏。   他敢肯定,这具身体潜藏着生活糜烂的纨绔子弟们,绝对不会有的能量。   在楚淮南一瞬不瞬的注视下,觉得自己被盯得像个猎物的青年又往后微微退了一步,摊开手耸了耸肩,无不遗憾道:“况且,我并不喜欢太主动的美人。”   而那个被徐凯捧得像高岭之花一般,高不可攀的楚家当家,却冲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楚淮南扬了扬手中趁前番肢体接触,而偷袭得手的手机,调情似地笑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   素质良好的沈听,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刚刚离得太近,他被对方诡妙的热度,熏得头脑发晕,竟没想到这个可恶的资本家,还兼任着手脚不干净的蟊贼!   楚淮南用对方的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响了三声,才把对方的那支递还回去。   难得做了回小偷的资本家,还不忘教育别人:“往这么浅的裤兜里插手机,是个坏习惯,得改。”   工笔画般精致的眉眼,染着一层薄薄的笑意。   看着是挺适合做贼,专偷心的那种。   ……   “哎?辞哥?你想什么呢?”   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里,这已经是宋辞第三次走神。   热热闹闹说了半天的徐凯,觉得自己又白费口舌了。   连坐在对面的黄承浩都不由替徐凯叫屈:“是啊,凯哥和你说了半天,你都没个回应,想什么呢?”   被冷落的徐凯见有人帮腔,更来了劲,痛心疾首地抱怨道:“就是啊,这饭局还是你组的!结果你这个做东的,从开局到现在拢共没说过几句话,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搞什么嘛!”   “我——”现编的理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年轻的女服务员艰难地捧着一大束香槟色的玫瑰,朝他们走过来。   这一屋子都是带把的兄弟,看着那捧小姑娘双臂环抱才能勉强抱住的巨大花束,都觉得这花可能是送错了地方。   送花的服务员也默认收花的会是位漂亮的小姐,于是礼貌地问:“请问,宋辞女士是哪位?”   “宋辞?女士?哈哈哈!”托徐凯的福,宋辞的“隐疾”在座的无一不知。   听到“怼天日地”的宋辞被人叫作女士。这群笑点极低的纨绔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震天响的嘲笑。   宋辞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那女服务员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站在原地,讷讷地又问了一遍:“请问哪位是宋辞。”这回她不敢再轻易加上女士两个字了。   “宋辞女士在这儿!”笑得东倒西歪的徐凯,伸手指了指坐在自己旁边俊脸全黑的宋辞。   因说错了话,怕挨骂的女服务员,埋头走到宋辞跟前,把花往他手里一塞,不等吩咐就逃似地退出了包厢。   徐凯乐呵呵地扑上来,伸手抽走了花上的卡片,边打开边捏着嗓子道:“宋辞小姐,让奴家帮你看看,是哪个想不开的小可怜,这么想不开给你这永垂不朽的送——”徐凯作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切面机骤然割断的面条。   宋辞瞥了一眼他手上已经被打开的卡片。   那卡片上赫然写着:   『你是我荒瘠土地上最后的玫瑰。』   字如其人,笔力险劲,风格峭拔。   这样一句绮丽的短诗,配上花语是『我只钟情你一人』的香槟色玫瑰。不得不说,送花的人,是个浪漫至死的天才。   明明卡片上写的是一句旖旎的情诗,可徐凯却像看了个鬼故事。笑容僵在脸上,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我去!辞哥,你给哥们儿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落款是楚淮南啊!”   宋辞一时无言以对,忍不住拿起手边的酒杯,灌了自己一杯。   资本家就是神通广大,这是在我身上装了GPS么?他究竟想干什么啊?   “别光顾着喝酒啊!什么情况!”   “楚淮南?远南那个!?”   “几个意思?我错过了什么?”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里,宋辞揉了揉自己发胀的额角,随口胡扯道:“意淫、意淫,纯属意淫!”   “什么意淫?趁哥儿几个都在,你尽早解释清楚!”徐凯把那落款『楚淮南』的卡片递还给宋辞,狞笑着加了一句:“坦白从宽啊!”   宋辞没接卡片,却现编了个刚刚出炉,还热乎着的理由:“嗨,我一向都是送花的人,从来没收过花,这花是我自己买给自己的!行了吧!”   见徐凯半信半疑,他冲对方背心里重重一拍:“怎么?还想动用私刑严加拷打啊!我报警了啊!”   可能是他信用太好,亦可能是楚淮南不可亵玩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靠着一番插科打诨,就这样轻易蒙混过关。   众人齐声喝了倒彩,七嘴八舌地嘲笑宋辞果然是不行了,居然堕落到要靠这种纯情的方式来“意淫”。   徐凯把卡片扔回桌上:“靠,吓我一跳。”鄙夷地笑道:“你可真够无聊的。”   无奈地接受着来自各路人渣的鄙视,沈听在心里又忍不住恨了一通楚淮南。   徐凯坐正了身子,拿起刚刚随手扔在一旁的筷子,夹了块肉,边吃边说:“我就说嘛,楚淮南又不瞎,况且他根本不好这口。”   不瞎?不好这口?   宋辞抱着手臂。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腹所传来的滚烫热度。铁一般桎梏着自己的男人强势得像个高高在上的封建王朝君主。   他冷眼瞥着那句情诗,顿时食欲全无。   午餐过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徐凯名下的那间“大本营”,热热闹闹地掀开了纨绔子弟们,下午份混吃等死的序幕。   『而谎言之所以是谎言,是因为它总有被拆穿的那天。』   这句话,沈听读书时,还在作文里写到过。只是他没想到,打脸会来得如此迅速。   到了傍晚,糜烂了一整天的二世祖们,又百无聊赖地开始认真讨论,晚餐去哪儿吃。   宋辞无意加入讨论,百般无聊地拿着手机,在沙发上表演“葛优瘫”。   最终,徐凯拍板,决定干脆在家叫外卖。   下单后不到十分钟,门铃就响了。   “这也太他妈快了!”徐凯一边嘟囔,一边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   打开大门,又一大捧玫瑰迎面而来。不过这回不是香槟色了,而是代表着炽热爱意的大红色。   “妈的!又来?”   徐凯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转头对像是在沙发上生了根的宋辞吼道:“辞哥,你怎么又买了玫瑰?我说你成天意淫人楚淮南,有什么意思啊!这都2020年了,充气娃娃都可以按需来图定制了……”   还没完了?   宋辞“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重重地踢着拖鞋朝门口走去,脸黑的,仿佛那送玫瑰的,跟他有杀父之仇似的。   刚到门口,就见楚淮南从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后探出那张比花还艳几分的俊脸,笑眯眯地看向他。   “你说他意淫我?”楚淮南笑语晏晏。   刚开门时,那束张扬的玫瑰花,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而徐凯默认送花来的肯定是个跑腿,便没有细看。此刻,才发现捧着花站在门外的,竟就是楚淮南本人。   “神尊,求求您!您就让这天雷劫劈死我吧!不要伤害他!”   正播着仙侠剧的电视机,传来这很应景的一句。   “……”   呆立在原地的徐凯,宛如遭受了一万次天打雷劈。   这下,连坐在沙发上的黄承浩都被惊动。但他不敢去门口直面战况,便伸长了脖子,等着在线吃瓜。   宋辞的脸上挤出一点勉强的笑意。他大步走到门口,手臂一弯,随意地搭在徐凯肩上,笑道:“误会、误会。”   沈听以为中午那一出,就已经是极致。却从没想过,宋辞的剧本里,会有楚淮南亲自登场这种桥段,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徐凯和一屋子宋辞的狐朋狗友都在用一种极度怀疑的审度眼神看他。   披着宋辞外衣的沈听,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惹了“情债”的场面,一时间,头皮微微发麻。   而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语气轻松,自来熟地将手中的花往他怀里一塞。眼神默默落在被沈听搭住的徐凯肩上:“中午送你的花,收到了吗?”   请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连这次在内,我们总共也才见了四回。   沈听很想把这一束玫瑰砸在资本家脸上,可作为在徐凯面前公开发表过“欣赏”言论的宋辞,他“骑虎难下”。   于是弯了弯眼睛,特别“高兴”地笑答:“收到了……”   “我是来接你一起去吃晚餐的。”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态度自然得像是两人之间早有约定似的。   沈听刚想随便找个理由拒绝。夹在他和楚淮南之间的徐凯却突然活了过来:“久仰大名啊!楚总!我是徐凯,是咱宋辞最好的哥们儿!”边说边巴结地伸出手。   咱宋辞?   楚淮南嘴角略略一收,眼神轻飘飘地往那伸出的手上一落,却并没有回握的打算。   人精似的徐凯,立刻收回手,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改口道:“呸呸呸,什么‘咱宋辞’啊,我不配!我不配!是‘您的’!‘您的宋辞’!”   这下,旁听的沈听连头发丝儿都麻了。   楚淮南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像是为了奖励徐凯的狗腿,冲他微一点头,说了句“幸会”,转而温柔地看着呆站在一旁,还勉力保持着“宋辞式”笑容的沈听,问:“我先下去等你?”   “别啊!您不用先下去!”积极的徐凯像个着急送嫔妃去侍寝的送寝太监:“我这儿又没什么事,辞哥现在就可以跟您走!”   说着把还干站在一旁的沈听,往楚淮南怀里一推,朝他递了一个“我够仗义吧,回头找你算账”的眼神。   沈听花了好大力气,才按耐住想要掐死徐凯的冲动,演技超群地朝着对方一眨眼。壮士断腕般地跟着楚淮南走了。   “刚刚那是什么情况!”在沙发边,靠偷瞄跟了全场的黄承浩,一脸八卦地向徐凯打听。   徐凯摸着下巴沉思了几分钟,才终于用自己逻辑混乱,却最擅长看图说话编故事的猪脑袋,推理出了最终结论。一脸深沉道:“我好像知道辞哥和楚淮南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怎么一回事儿?”一屋子的人异口同声,眼睛里都充满了对八卦的求知欲。   “楚淮南就是那个向‘小宋辞’挥刀的情人!”   “啥?”   “哎呀!你们怎么都那么蠢啊!”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偏好意思嘲笑人家上厕所没带纸的徐凯,带着谜之自信,笃定道:“就是我前几天和你们说过的、那匹拎刀要阉辞哥野马啊!辞哥被他害得‘站不起来’,还要去看心理医生的那个!记得吗?”   受到徐凯点拨,误入歧途的众人,发出一阵了然的哄笑。   于是八卦再次升级,并在小圈子里迅速发酵、广泛传播。——风流成性的宋辞,一不小心睡了远南禁欲系掌门人楚淮南,迫于对方铁腕,“小兄弟”受惊的宋辞被迫收敛了滥情本性……   而升级版“不举谣言”中的主角,此时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楚淮南车里。   楚淮南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上车前特别贴心地帮他打开了副驾的门,沈听看了一眼笑得跟公狐狸精似的远南掌门人,别无选择地坐上了副驾驶座。   隔着暗色的车窗玻璃,繁华的夜景飞驰而过,而沈听的脑子转动得比车速更快。   “别害羞。”楚淮南嘴角噙着笑,“喜欢我,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嗯,是喜欢,巴不得你人间蒸发的那种喜欢。   “意淫不等于喜欢。”沈听伸了一下胳膊,依旧是宋辞式的漫不经心:“长得好看的我都喜欢。”   “觉得我好看呀?”低低的笑声。   这个在宋辞的剧本中半路横岔出来的支线主人公,还挺能给自己加戏。   沈听磨了磨后槽牙,舒展完胳膊,又按着肩膀将头朝左右两边侧了侧,颈部的骨骼发出“咔”的脆响。——这是打架前的热身动作。   已经做好殴打资本家准备的沈听,像个被封印了一身“降妖除魔”本领的高僧。随时能掐断歹徒脖子的右手,此刻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只好默默调整了一下安全带的长度,按着宋辞的逻辑笑道:“你长这样,我又不瞎。”   余光瞥见楚淮南的嘴角向上勾了一记。这人目不斜视地开着车,也不忘语出惊人,薄唇一抿,突然说:“宋辞,我查过你。”   沈听心里一紧。转过脸,装作饶有兴趣地“嗯?”了一声。   那双属于资本家的桃花眼可恶地一弯:“我是你喜欢的类型,你没有理由拒绝我。”   沈听傥荡地一侧脸:“哦,怎么办呢,我也查过你。”   “是吗?”楚淮南直视着前方。闪烁着的交通信号灯,倒影在眼底,看不出情绪。   前头有辆车,司机估计是个新手,路口亮着的绿灯,明明显示还有六七秒。可那车一直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地要过不过。后头的车,都忍不住拿远光灯闪他,只有楚淮南好脾气地跟在后面,不急不缓。   “查到些什么呢?”   “你和我不同,是个五好青年。”   楚淮南喜欢他微微侧过脸时,下巴颏与胸骨端凹陷处连成的那条弧线。吞咽口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下像藏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浑然不知自己正被用余光注视的沈听,故作一脸遗憾道:“重点是,你不喜欢男人。”   那道优美的、引诱人想去啃一口的弧线,随着对方转过脸来的动作而消失了。   “我魅力没这么大吧?几次偶遇,就能让楚总你罔顾性别……”   那个新手司机在绿灯的最后一秒,才做出决定,加轰了把油门,闯了个黄灯,过去了。   信号灯在下一秒跳成了红色。楚淮南及时地踩住了刹车,等车停稳了,转过身子正视沈听。   沈听被他毫不遮掩的滚烫视线,盯得眼皮一跳。脸上却仍挂着佻薄的笑,大剌剌地回以不甘示弱的对视。   楚淮南盯着他,像是在判断刚刚的这一句,究竟是试探还是调情。   车里的气氛倏然紧绷。两人的目光,像短兵相接的利刃。   就在沈听斟酌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台词时。   楚淮南突然伸过手来,炽热的拇指极有深意地用力摩挲了一下他的嘴唇。“你不同。”   十指连心,指腹与唇瓣的触碰,竟要比许多逢场作戏的吻更触动人心。   沈听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手指在离开前,恶意地用前端的甲肉搔刮了一下他的唇珠,微痒的触感,在脑海中掀起了一场核爆。   楚淮南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沈听此前分析出了很多种他盯上宋辞的理由。可这些理由,究竟是不是楚淮南真正的动机,需要他亲身验证。   他迅速收拾好被核爆轰得七零八落的心情,舔了舔嘴唇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喜欢。”楚淮南没有丁点儿迟疑,答得特别真诚。   沈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资本家都有张擅长胡说八道的嘴。   ……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   宋辞的资料显示,他特别爱吃芒果。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人,从上菜起就一直埋着头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拨弄着盘里的芒果虾仁沙拉。楚淮南不由地唇角上扬。   这个餐厅明明有包间,但对方执意要坐大堂,理由是想在窗边看夜景。但他怀疑,对方只是单纯不想和自己独处。   而在他提出“想要试着相处看看”后,拨了半天沙拉也没吃一口的青年人,终于抬起了头:“鉴于你只手遮天的名声,咱们得来个约法三章。”   楚淮南挺喜欢这句“咱们”,欣然点了点头。   青年见他应允,放下叉子又将那盘被扒拉得乱七八糟的沙拉往边上一推,才继续说:“既然你调查过我,那就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玩得野,也不专情。提前说明,这次是你主动招惹我的,要是以后咱们真处得不愉快,也必须好聚好散。你绝不能仗着你们远南财大气粗,就欺负我。”   闻言,楚淮南笑了笑,他是挺想欺负人的,但不必仗着远南。那日在楼梯间,他就已经欺负了。如果这个青年真是他四年前遇到的那一个。那么以后,恐怕要被欺负得更狠、更多。   沈听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起过像今天这么多的鸡皮疙瘩。   楚淮南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那盘被打入冷宫的芒果沙拉,笃定道:“咱们之间不会有不愉快。”   他伸手把沈听一口都没吃的芒果沙拉拿走,将自己面前的凯撒沙拉递过去:“吃我这个。”   笑容里带着点宠溺,语气亲昵地继续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约会第一餐,就讨论分手以后的事,不太吉利。”   沈听一愣,立马跟着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这么迷信?”他宋辞上身地一挑眉,眼神里氤氲着股藏不住的纨绔劲儿:“和同性交往这件事儿,我比你有经验,不过都是图一新鲜。俩男的在一块儿,还谈天长地久,这不明摆着不靠谱吗,对吧?”   他说完垂眼看了看楚淮南换过来的那份沙拉,没碰叉子,反倒又拿起手边的红酒杯,举杯向对方邀酒。   楚淮南没有立刻回答,很绅士与他碰了碰杯,才说:“我不认为和同性交往就不靠谱。”   他抿了一口酒,特别暧昧地一眨眼:“不靠谱的是人,不是感情。”   这个资本家可恶至极!当众也能恃帅行凶!无奈三观端正又逻辑清晰。   沈听棋逢对手,一时无法反驳,只好岔开话题。   “其实吧,我这一整天都在琢磨,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他语带得意地一咧嘴:“虽然小爷我确实长得一表人才,凭良心讲是挺招人惦记的。但你是楚淮南呀,撇去你那零多得数不清的身价,单凭长相,你要找什么样的没有啊——”干嘛非死乞白赖缠着我?   那不能说出口的后半句,才是沈听的肺腑之言。   楚淮南听完这一顿夸,却没有接话,只笑吟吟、双目含情地看着他。沈听被他盯得脊背发凉,说不出是心悸还是肉麻。   这个餐厅,什么都好,就是上菜慢。他芒果过敏,吃不了楚淮南为他点的芒果沙拉。但想到眼前的这份凯撒也是楚淮南递来的,就更没食欲了,于是只好又喝了一口酒。   楚淮南没接话,却伸手叫来了侍应生,让催促厨房快一些出菜。眼神落回沈听的酒杯上:“说归说,空腹别总喝酒。”   在穷凶极恶的歹徒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沈听,对来自假想敌的体贴入微不太适应。况且这个假想敌还心思深沉,让人摸不到底。莫名其妙的关怀备至,只更让人胆战心惊。   楚淮南的资料他熟记于心,要制造共同话题其实也很容易。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总能让他生出坐戒垂堂的谨慎。   有时,他甚至觉得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里,露着点渴。春风和煦的表象下,也藏着种饿狼看到猎物的狡悦。直觉敏锐的沈听,本能地觉得危险。   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有心试探,于是便又假意一咧嘴,继续道:“不让喝酒,那咱们聊天吧。哎,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时,就对我一见钟情啦?”   楚淮南点了点头,坦白道:“是。”   沈听就着他的话继续编:“其实啊,在飞机上我也注意到你了!你这眉毛眼睛鼻子嘴,简直就是按照我的喜好长的。”   见对方笑意更浓,沈听便发挥想象力,接着往下胡说八道:“我这么多年没回江沪,所以没有听说过你的大名。从派出所一回来,就找人查了你。本来还想着能和你有段罗曼蒂克的恋情。但后来知道你是楚淮南,我招惹不起,所以也就没实施具体行动。”   这段台词实在不像人话,沈听憋着恶心说完,下意识地去拿酒杯,但想到刚刚楚淮南空腹少喝酒的提议,握着酒杯的手又缩了回来,交叠着放在桌上:“我这人吧,看着挺没心没肺的,但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掂量得清的。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得敬而远之,这点儿数我还是有的。”   他不动声色地又瞥了一眼楚淮南,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便有些不自在地把交叠着双手分开,调整了一下姿势。   胳膊肘的肘尖抵着桌子,修长的手指重新交握在下巴前,又道:“别说我哥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就是在他最辉煌的时候,都把在你们远南集团,连话都说不上的楚振生当成条粗大腿搂着呢。”   这句话信息量挺大,但楚淮南仍是一脸专注地听他说。只眼神里透出点儿“以后你可以搂我”的暗示。但似乎对他有意透露的楚振生和宋诗交往频繁这事儿,一点儿都不意外。   沈听有些失望,却还是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要是你在飞机上就告诉我,咱俩这算是两情相悦,那我也就不用那么纠结了。”   肉麻话讲了一箩筐,却仍一无所获。他略一沉吟,又换了种新战略:“好了,我的心路历程分享完了。现在换你来说,第一次见面时,我到底怎么你了?就让你‘念念不忘’到要亲自尾随我的程度?”   沈听刻意强调了“念念不忘”四个字,语气也很模糊暧昧,在外人看来,两人对视的眼神里,还真有点儿“两情相悦”的意思。   虽然,楚淮南那个因为“喜欢”才主动出击的说法,他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我之前就见过你。”   沈听立刻意识到楚淮南口中的“之前”应该是指,在飞机上那次偶遇之前。他的心凛了凛,但神色仍很自若,追问道:“什么时候?在哪?”   “四五年前。”楚淮南有心含糊:“具体在哪见的,想不起来了。”   “四五年前?我都六年没回过国了,要真遇到过,那也应该是在澳大利亚或温哥华。”   服务员端着托盘走过来,柔声说:“抱歉打扰了,给二位上个菜。”   主菜总算上来了。   楚淮南拿起手边浅色的公筷,给落座后只喝了几口酒的沈听夹了一些热食。   沈听道了声谢,又继续问他:“然后呢?”   面前的桃花眼里,突然就浮出一抹狡黠的委屈,低声抱怨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审犯人。”   沈听:……   如果这真是在审犯人,那楚淮南应该属于最难审的那类犯罪集团首脑。这个风度翩翩的俊美男人,是个令审讯经验丰富的优秀刑警,都感到汗颜的谈判专家。   两人又“尔虞我诈”地聊了十来分钟。   在楚淮南接了一通某私家侦探打来,向他汇报“步行街杀警案”调查进展的电话后。   沈听突然离席,用的借口是——要去趟洗手间。   回来时,楚淮南正端着酒杯低头看手机。   借着入座,沈听瞥了一眼对方的屏幕。捕获了“抛尸”、“李广强”这两个关键词。便猜测,这个对案件调查特别上心的企业家,大概又是在看有关步行街抛尸案的消息。   沈听刚一坐下,还没来得及说话,插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陈聪这个小子,掐点儿还挺准。他笑着接起来,只用几句话,就成功吸引了楚淮南的注意力。   “陈队啊,百忙之中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呀?”   “挺好的啊,正和朋友吃晚饭呢。”   “对了,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抛尸案,你们查的怎么样了?”   “嗯、嗯,就是那个江宁路步行街的抛尸案,对,对……”   楚淮南抬起头,听他在电话这头“对”了半天,挂电话前还特地嘱咐对方:“这个案子和我朋友有些渊源,你队里要是有什么新进展,也别忘了给兄弟来个电话。”   电话那边应该是给了个肯定的答复。沈听在这一头,笑得特别社会,连声道谢,还和对方约好改天要一起吃饭。   挂了电话,他把忘记锁屏的手机往桌上一放。确保从楚淮南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通话记录里的“陈聪”两个字。   “你也在关注抛尸案吗?”   钓了一晚上的大鱼,终于肯咬饵。沈听特怕吓跑了他,小心地捏着分寸:“是啊,我有一哥们儿是刑侦支队的副队,挺靠谱的。”   伸手特别乖巧主动地往楚淮南杯子里添了点酒,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我听他说,把指纹信息泄露给媒体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倒完酒,把醒酒器轻轻往桌上一放,眼神又重新落在楚淮南的脸上:“这事儿呢,发生在你的地盘上,说实话是挺倒霉的,但是吧,你也别太担心。我这兄弟说了,他们队里已经顺着媒体这条线在追查凶手身份了,估计很快就能破案!”   楚淮南垂眼“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沈听故作吃惊地看着他,有意曲解:“难不成,这些消息你都已经知道了?”   楚淮南觉得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大大方方地坦白道:“是猜到了。”   猜到?你可真谦虚,你怎么不提你还赶在警察之前,威逼利诱地问杂志社要到了发件人信息的事儿呢?   除了“神通广大”,沈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其他词来形容这个看着很良善的资本家。   而神通广大的资本家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媒体这条线大概也是个死胡同。”   “什么意思?”   “我已经让人查过了。爆料人发邮件时连的是手机的移动网络信号。他一共给那个媒体发了两封邮件,时间间隔只有三分钟,但却换了两个IP。”   楚淮南收起保持了一晚上的笑容,眉眼间难得出现了点严肃:“发那两封邮件时,爆料人应该刻意选择了人群密集且人流很大的地方。而隔三分钟就换了一个IP,我猜他应该是选在了地铁站之类的地方。”   沈听的眉头一皱,这是刑侦队都还没有掌握的消息!既然楚淮南有这么多与案件相关的线索,那他为什么不报警?   说话时,楚淮南一直目不转睛观察着眼前这个青年人的反应。那个微微皱眉的动作,被他尽收眼底。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就着刚刚的案情继续分析道:“那张联网的手机卡是张黑卡,而即便警方能顺着IP地址,调出地铁站月台的监控,但现在的‘低头族’这么多,很难锁定究竟哪个才是发邮件的爆料人。”   沈听沉吟片刻,又问他:“那你知道网上那些关于你妈死因的谣言,也是有心人在恶意炒作吗?”   这话直戳楚淮南的痛处,问得极没眼色。   楚淮南的神色更肃穆了几分,抬眼反问他:“你好像很关心这个案子?”   “我这是在关心你。”仗着宋辞身份“胡作非为”的沈听,理直气壮:“既然要试着交往——”他握着红酒杯,杯口往下一压,碰了碰楚淮南面前酒杯的杯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注重餐桌礼仪的楚淮南看来,以这种形式碰杯,是个表示臣服的动作。一丝麻而痒的暴戾征服欲,颤栗着从舌尖滚到喉咙。   楚淮南暗暗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他突然觉得渴。一向在情爱方面不太开窍的铁石心肠,蠢蠢欲动。涌出种要用唇舌,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才能纾解的渴望。   沈听仰头喝光了整杯酒,像是被酒精催化了情绪,同仇敌忾地大声道:“那个散播造谣的,真是个王八蛋!连我都听说过,你爸妈感情很好。能编出那种故事的傻逼,肯定是个童年不幸的倒霉鬼!被生活摧残,导致了内心阴暗……”   楚淮南见过他在飞机上耍横的样子,一点都不怀疑他当众骂街的能力。   周围的食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顿国骂所扰,已有好些人用余光在偷瞄他们这家餐厅说不上顶级,却也是一众小资公认的、颇有格调的聚餐地。   轻缓的背景乐中掺和着倒豆子似激昂的国骂,确实不雅。餐厅经理为难地站在不远处,但碍于楚淮南的面子,也不好意思前来提醒。   但被人维护的楚淮南,见眼前人“仗义执言”地替自己出头,将不明身份的造谣者一顿臭骂,不禁有些想笑。   沈听见对方神色回暖,立刻趁热打铁地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肯定帮你把凶手揪出来!”   楚淮南闻言不由笑容更盛,斜勾着嘴角,连痞都痞得极雅:“你打算怎么个帮法?”   眼前深觉受了轻视的年轻人,张牙舞爪:“你别小看人啊!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看悬疑剧的时候,但凡我出马猜凶手,那叫一猜一个准!” 第28章   调查恶性凶杀案的能力与盲猜电视剧里杀人凶手的运气,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但楚淮南还是“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反对, 沈听一鼓作气地热心道:“我先帮你理下案情。凶手杀了个警察, 还利用跑腿加闪送在你们远南投建的步行街上抛了尸……”   楚淮南给他盛了碗百合芡实汤,“先吃饭, 案件的事等吃完了去我那儿说吧。”藏在金丝边镜框后的眼睛, 带着钩子, 像试图撩拨观赏者的金丝雀, 从鸟笼里探出尖尖的嘴喙。   沈听觉得自己被那道眼神啄了一下,不由有些闪躲。   楚淮南的潜台词本来是:餐厅人多, 不是分析凶杀案的最佳场所。   可坐他对面的沈听显然会错了意。短暂的怔忡过后, 眼神闪躲着从他脸上挪开,唇角却勾了个笑:“哟, 去你家啊?”只逃避了片刻, 明亮的眼睛便又重新看回来,还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楚总连处个对象,都这么高效呀……”   暧昧轻佻的眨眼却并没有引起楚淮南过多的关注。他用余光注意到,眼前这个一脸浮滑暧昧的青年,略不自然地握了一下拳头。   被误会了的楚淮南, 并不急于解释,反而模棱两可地说:“我一向是效率很高的人。”   这一顿晚餐,两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菜上齐后没多久, 沈听便放下了筷子。为求逼真, 他甚至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楚淮南了然地笑笑, 叫来服务员迅速买好单。站起身, 对仍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沈听说:“走吧。”   对方却仍坐在座位上没动,反倒拿起一旁的毛巾,慢条斯理地重重擦了擦手,而后抬头问:“咱俩都喝了酒,谁开车啊?”。   楚淮南瞥了眼那双本来就很干净的手,悠悠道:“司机已经到了。”   沈听无意识地磨了磨牙,别无选择地抓起自己的外套,跟在楚淮南身后,两人亲昵地并肩,一起走出了餐厅。   先前楚淮南载他来餐厅的那部铁灰色敞篷宾利,已经被开走了。路灯下,一辆泛着幽幽亮光的黑色斯宾特,在门口恭候多时。   车内后座和前排之间,升着道隔音隔光的电视幕墙。四周的车窗,严严实实覆着电动的浅卡其色窗帘。   车里配备有茶水间和酒吧。咖啡机旁放着一对简约而线条优美的骨瓷杯,隐藏式的酒柜里则摆了一排看不出年份的红酒,旁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嵌入式车载冰箱。   这辆保姆车的隐私和舒适性都极佳,就连司机和主人的对话,都需要通过车内自带的对讲设备。   甚至在不太显眼的后座旁,还有个带指纹锁的保险箱。   可对沈听来说,这辆配备优良的商务车,却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还是古代用来装死刑犯去菜市口的那种囚笼。   此行是破釜沉舟,偏还要装得乐不思蜀。   就在他笑得连脸上的肌肉,都快抽筋时,前排的司机终于往后座的主人席上,打了通车内电话。   目的地到了。   楚淮南的住所位于自家集团发开的棠城滨江,是正面朝江那栋。   棠城滨江一层设有两户,采用的是两梯一户的设计。住户不仅无需与邻居共享电梯。开发商在设计之初,还贴心地将主人电梯和保姆用电梯也完全分了开来。   动静分离的设计,不仅保证了业主入住的私密性,更大大满足了能买得起此处物业的天之骄子们,“主仆有别”的优越感。   显然,作为远南的掌门人,楚淮南并不需要靠昂贵的物业,来标榜自己物质条件上的优越。   他之所以选择棠城滨江的这套顶楼大平层,完全是因为这个楼盘离远南集团总部很近。工作日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会住在这儿。   『请问,身价过十亿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和某个知名的问答平台上,有一张标题如上的帖子,引发了许多讨论。其下的绝大多数回答,都是吃瓜群众们努力意淫出来的所谓有钱人的生活。   而有一条颇贴近现实的回答,这样写道:   『谢邀,本人家中薄有资产,勉强够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有钱人也是一张嘴巴两只眼睛,和普通人都一样。不过是开着六七百万的车,住着几千万或上亿的房子。出行会坐头等舱,偶尔奢侈坐个私人飞机、游艇什么的。』   配图是张豪车的方向盘照片。驾驶员手上七位数的名表,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在这一条回答下,除却几个表示“实名羡慕”的以外,是一水尖酸刻薄的嘲笑。   『身价十亿怎么可能有空闲到‘知道’来秀优越感?』   『指甲有点发黄哟,怎么可能是有钱人!搬砖搬的吧?』   『哈哈哈哈!快来排队!我们一起用尿龇醒他!』   『还私人飞机游艇?答主你知道吗!真正的有钱人才不会注重这些虚的东西!他们更注重性价比!坐私人飞机完全是为了省时间好吗?』   『有这个财富的人从来不会炫耀!看你发的这张照片,噫!老实交代图是从哪儿偷的!』   ……   在平庸大众们的想象中,富豪们一定整天为事业奔波忙碌,戒骄戒躁,无欲无求,没有虚荣心,更不会跟任何人炫耀自己所拥有的财富。总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个个是圣贤。   可现实是,有钱人也有生而为人的劣根性。跟风、攀比,这样的风气在权贵的圈子里尤为盛行。   正如,平头百姓们热衷于攀比年薪、电子设备、刚需住宅房,或是比谁的男朋友更帅,谁的女朋友更漂亮。而暴发户们则比车、比房,比各自斩获男、女明星的数量。   富豪们的互相比较,也逃不开豪车、豪宅、游艇、飞机,或投资报告中成百上千倍的回报。   在得知楚淮南本人也住在棠城滨江后,棠城滨江就更成了爱扎堆的有钱人们,在挑选楼盘时的不二选择。   有位刚入住的商业新贵,在和物业管家闲聊时,眉飞色舞地笑称:“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入主这个‘梦想之盘’。”   被大量顶级权贵们选作长期居所的棠城滨江,理所当然地长久占据着江沪市豪宅榜单之首。   棠城滨江的楼盘每平米均价高达数十万。在房子交付前,开发商会按照每平米三万的装修标准,将室内按照统一风格全部装修好,以便业主可以拎包入住。   但即便已经是最富有的那一小撮人,富人们也仍然致力于用财力在自己与其他有钱人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狡黠的商人们,最擅长利用这种人类所共有的“自我标榜”心态,来蛊惑这些拥有巨额财富的目标客户,跌入一个又一个的消费陷阱之中。   在棠城滨江,持有四五百平米基础户型的业主们,只能从几个固定模板中,挑选出自己心仪的设计风格。   而楼盘内但凡位于顶层的特大户型,每一个都超过一千平米。   为了取悦这群超级业主,开发商在装修时,会按照他们的喜好,提供额外的单独设计。以求室内的全部细节,都能完美符合主人的审美情趣。   比如,作为楚淮南挚友兼邻居的林有匪,偏爱轻奢港风。   他的那套房子,兼顾了中、西文化的不同审美。全屋在现代时尚之余,还透露出一股低调奢华的气息。   而一脸矜贵的楚淮南,却并非奢华风格的拥趸。   他偏爱的风格大都简约干净,因此住所的装潢风格,也是符合他喜好的极简风。   进门时沈听有些意外。   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荷尔蒙的楚淮南,其住所应该是个金碧辉煌、佣人成群的奢靡宫殿。   可眼前这套公寓,虽然很大,但配色非黑即白。整体灰调的装修,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这个“资本家的老窝”实在太过冷冰冰。   要不是进门的时候,沈听看到了门口整齐放着的几个快递。他甚至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只是楚淮南专门用来跟人“约会”的临时寓所。   楚淮南从没带人回过家,连拖鞋都是现找起来的。   他父母早亡,爷爷也已经去世了。郊区那套光占地就十几亩的老宅,现如今也只有他的奶奶许静萍一个人在住。   老太太说老宅住的人少,用不着这么多人手。于是指派了最贴心的赵婶来替他张罗家务,料理生活起居。   这个赵婶从三十几岁,就开始为楚家服务。现如今已年过半百的她,是楚家老太太的心腹。赵婶手底下还带着好几个手脚麻利、嘴巴也严的中年阿姨。   但比起家里有外人,楚淮南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因此,被许静萍派来当全职保姆的赵婶及她的“下属们”,便鉴貌辨色地自动变成了“钟点工”。   赵婶在老宅工作了二十多年,对如何迎合楚家人的生活习惯很有心得。楚淮南在随手打开的第一个柜子里,就找到了她早早备下的那几双还没拆封的客用拖鞋。   沈听换好鞋,跟着楚淮南进了屋。   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靠墙放着一张四人位的长沙发。沈听不想和楚淮南坐在一块儿,于是挺自然地走向了最左手边的那张单人沙发。   楚淮南递了杯温水给他:“晚上就不请你喝茶了,怕影响睡眠。”   或许是因为室内灯火通明。   那个在灯光昏黄的车里,浑身都散发着雄性吸引力,仿佛随时准备邀请他一起做点儿什么的楚淮南。此刻,竟端庄得近乎禁欲。   从进门到现在,楚淮南只脱了外套,连衬衣领口的纽扣都没有解开。   那件明明穿了一整天,却依旧连褶皱都很少的深色衬衣,有个浪漫的扣尖领,末端大概还特别定制了暗扣。   两边的领尖严谨地垂贴在微微凹陷的锁骨窝里,领口中间系了条浅银灰色的领带——还打着个正三角形的半温莎结。   在把水递给他后,楚淮南又消失了几分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   沈听早就注意到了脚步声,却故意没有抬头,垂眼捧着水杯,还假意喝了一小口。   低头喝水时,扣着杯子的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柄。   楚淮南见那两瓣形状很饱满的嘴唇,浅浅含着杯子的边沿,只浅尝辄止地沾了沾水面。   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总刻意做出浪子举动、心思深沉的青年人,竟乖得有些可怜。   心底那股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的邪念,顿时愈演愈烈。   楚淮南默默在长沙发的左侧,选了个离沈听最近的位置坐下。   对这个青年人,他虽然渴,却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坐在这儿,两人不至于离得太远,却仍能保持着令人安心的一小段距离。这样才不会把这个号称“与同性交往经验丰富”,却在来的一路上,都沉默着暗暗吞咽口水的小坏蛋给吓跑。   非常谨慎地坐在屋内唯一张单人沙发上的沈听,等楚淮南走近了,才抬起眼。   刚刚在车上有“动手动脚”嫌疑的资本家,此刻笑得特别君子:“我带你回家,是因为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凶杀案,对同场吃饭的听众们不太友好。”   将手中的电脑放在茶几上,又补充道:“而光明正大地探讨那些连警方都还没掌握的情报,也不是很道德。”   公狐狸精还懂道德?沈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义正言辞的资本家,表情也真的特别正经,按了一下笔记本电脑的启动键:“你继续分析,让我也见识一下你的直觉。”   确定对方并没有别的意思,沈听略微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无不遗憾地感叹道:“纯聊天啊?”一耸肩,一摊手,又跟了句:“真没劲。”   这个小混蛋,得了便宜还敢卖乖?   盯着屏幕的楚淮南向“嘴炮”打得很响的沈听,投来深深的一瞥,“我想和你认真、长久地交往下去,也希望我们可以在了解彼此更多后,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资本家说话就是不一样,连恐吓都很委婉,“但如果你嫌进度太慢,我当然也不介意……发展得更快一些。” 第29章   沈听被这一眼瞅得背脊发麻,麻溜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顺杆下:“我特别能理解你的心情, 知道你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案件。那我委屈一下,美色当前, 也先办正事, 行了吧!”   担心楚淮南会真的让他们的关系“发展得更快”, 沈听立马回归正题。   简单叙述案情后, 为了让楚淮南相信他真的可以拿到案件相关的一手消息。于是又插科打诨地补充了一些,负责侦办该案的刑警才可能掌握的信息。当然, 也没忘记反复强调, 这都是从他那个在刑侦队当领导的好哥们陈聪口中,道听途说来的。   沈听说话时, 楚淮南的眼睛全程都盯着电脑屏幕。却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作一心两用。   他发现, 与其说这个青年人是在分析案情,倒不如说对方是在试图分析自己听了这些消息后的反应。   这个人,总喜欢刻意吊着眼梢看人。   在宋辞的资料里,有好几张照片,也都是这副表情。   这和楚淮南记忆中那个神色冷淡的便衣刑警, 大相径庭。   那年,在金融街事件发生后,楚淮南还特地关注过相关的新闻报道。但那个凭一己之力, 制止了一场严重暴力事件的青年, 却并没有在媒体中公开露面。   在各路报道中, 媒体也都极有默契地以“某便衣刑警”一词, 来隐晦指代他。   曾被楚乔新军事化地训练过的楚淮南,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诸如“契卡”、“克洛勃”之类,隐藏在国家机器背后,不能提的秘密。   在列完现有线索后,沈听单手撑着下巴,福尔摩斯上身般地分析道:“你刚刚说,爆料人是在人流密集处,用手机移动网络给媒体发的邮件。那我觉得这个凶手有点儿奇怪啊!”   奇怪?楚淮南一边用笔记本看王晓君发来的明日例会纲要,一边等待着这个总一惊一乍的青年人的下文。   然而对方却撇开凶手不提,突然问:“你还记得那个造谣帖的发帖人吗?”   那个恶意造谣,却让网警和远南网安部的精英们都束手无策的发帖人,楚淮南当然记得。   见他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青年,面露深沉道:“这个发帖人很不简单。普通的造谣者在发帖时,压根儿不会想到自己随口编造的谣言,会惊动到警方。可造谣你爸雇人杀了你妈的那个神经病,打从一开始,就特地掩藏了行踪。”   说着他微微吊着眼梢看过来:“这说明对方早就做好了会被警方追查的准备。据我那哥们儿讲,发帖造谣的王八蛋和透露指纹信息的大喇叭,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凶手。”   见楚淮南一脸早就知道的淡定,却并没有指出他话里的破绽——爆料者和发帖人应该不是同一伙人。   沈听眯了一下眼睛,继续暗示道:“奇怪的是,既然凶手在造谣时,能够通过暗网来隐匿行踪。那为什么在爆料时,却放着这么高级的手段不用,要舍近求远地利用移动网络给媒体人发邮件呢?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楚淮南终于从那份会议纲要里抬起了头。   其实,把眼前这个人带回来,听他做所谓的案情分析。不过是为了创造两人独处、及进一步观察对方的机会。   这个案件与当年造成他母亲的死亡的那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事隔十五年,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再次出现了一个、与上个被害人职业相同的死者。这些诡异的巧合让楚淮南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偶然。   当年,他的堂伯楚振生在他母亲去世前不久,曾大量抛售了远南集团的股票。尽管楚振生给出了“欠下巨额赌债”这么一个倒霉却也合理的理由。但对此楚淮南一直心存怀疑。因为,按照他的了解,楚振生虽然好赌,却一向玩的不大。   在父亲去世后,掌权的楚淮南立刻派人调查了这个堂伯当年抛售股票后的资金流向。竟发现楚振生卖股票的那一大笔钱,根本没有出境!   那笔所谓已经用于偿还赌债的款项,在到账后便立刻被投入了某个金融机构中,通过同业拆借,成为了某些项目的短期过桥资金!   而在远南股票跌至谷底时,那笔钱又重新回流。在低价收回原有股份的同时,剩下的那些,便成了仿佛能预知他母亲死亡的楚振生,轻松赚到手的超额收益。   抱着对楚振生的怀疑,楚淮南这些年来,一直试图查出母亲死亡的真相。   那日,在酒店偶遇宋辞后不久,楚淮南在自己的外套口袋中,发现了一枚小卡片。   上面用标准行楷写着的两个短词:『黑警、楚振生』。   楚淮南立刻联想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起抛尸案。——凶手在抛尸现场也留下了『黑警在人间』这样的句子。   而前几日,从机场派出所回来后。在他打听宋诗时,还意外发现对方曾和楚振生交往频繁。   这一点,在过去调查楚振生的这么多年里,他竟从未发觉!   一向警觉性不强的楚振生,却有意向外界隐瞒了自己和宋诗有来往。这是为什么呢?   而又是谁在自己口袋里放入了这枚卡片?   楚淮南的首个怀疑对象,是当天与他同乘一部电梯的宋辞。   但宋辞为什么要留下这枚卡片呢?是想要暗示什么?   他又究竟……是不是“真的宋辞”呢?   而这些,又到底与当年的案件有着怎样的关联?   还有,他母亲的死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带着一连串疑问的楚淮南,却不能指望任何人提供支持或帮助。   如果有血缘关系的堂伯靠不住,而代表着公义的警察又有可能是黑警。那么,能驱散团团迷云,找出真相的,就只剩下他自己。   楚淮南微微眯起倒映着屏幕亮光的眼睛,目光深沉而锐利。   尽管前路谜雾重重,祸福难测。但对擅长突破困境,也乐衷接受挑战的他来说,真相的诱惑,远胜于对未知的恐惧。   眼前这个青年刚刚的那一段话,令楚淮南得出了一个新的结论。   如果把犯人躲警察,比作一场游戏。   那懂得利用“洋葱路由器”来掩盖行踪的发帖人,就是游戏中高级的技术玩家。而选择用移动网络来混淆视听,则更像是新手村里的入门玩家才会用的手法。   可有□□的人,会选择用拼刺刀的方式和敌人决一死战吗?   答案是否定的。   刻意引导的沈听,在确信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后,叹了口气,佯装对自己刚刚那番话里的逻辑,全不自知,惋惜道:“可惜我这个发现好像意义不大。对找出凶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说着,端起杯子,又蜻蜓点水般地沾湿了嘴唇:“这个案件真神奇,处处都是死胡同。我的思路其实和警方一致,也觉得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安康或者李广强的亲友。而且警方也已经证实,他俩都有个儿子。”   楚淮南依旧没有接话。沈听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他的想法,于是继续说:“ 但根据警方的最新情报,这两人的儿子都在当年案发后不久就失踪了。”无语地撇了撇嘴角,“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嫌疑很大的关联人亲属,却都因为失踪多年,在法律上其实早就都是‘死人’了。而那个李宋元,更是连户口都被注销了!”   一直沉默着的楚淮南,突然问:“李宋元的户口为什么会被注销?”   沈听一愣,反问:“户口被注销有什么问题吗?”   在刚知道这个消息时,他就本能地觉得这事儿有点怪,却一直说不上来,究竟怪在哪里。   楚淮南面无表情:“注销户口,是要去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特别申请的。”   “哦,你说这个啊。”沈听佯装回想了一下,“我朋友好像说,是李宋元的远房堂弟,在09年4月时,帮他申报了户籍注销。”   深谙人性的资本家立刻就发现了新的疑点,冷笑了一声道:“失踪人口被家人申报死亡,多数是为了解决遗产归属及分配的问题。而那个李广强只有一身的债,当年的李宋元也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学生。既然,两人名下都没有资产,那为什么还会有热心的亲戚,掐准时间点,跑派出所去主动申报李宋元的死亡?”   沈听被他说得一怔。然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先前总隐约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在哪儿!   法律规定,公民下落不明满四年,才能宣告死亡。   仔细想,09年4月,这个李宋元被申报死亡的时间节点,未免卡得太准了些。   而正如楚淮南所说的那样,一般不涉及到遗产归属,很少有人会愿意主动申报失踪亲属的死亡。毕竟申报手续繁琐,需要准备的资料一堆,谁愿意去惹这种出力不讨好的麻烦?   就在沈听埋头梳理案情时。   那位总能赶在警察之前,找到关键线索的资本家,又补充道:“况且,你前面也说,李广强的堂兄,也就是李宋元的堂伯早就不和李广强这脉联系了。那为什么他的儿子,还会自找麻烦,特地帮已经和自家断绝往来多年的远房堂兄申报死亡呢?”   话音未落,楚淮南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发出“叮”的一声——他的电子邮箱里来了一封新邮件。   移动鼠标,点开邮件,快速扫了几眼。楚淮南微皱的眉毛舒展开来,他转脸看向沈听,意有所指道:“宋辞,有没有人说过,要是你愿意去做警察,那大概会是名福将。”   听到“警察”两个字,沈听几乎下意识地神经紧绷。而后,立马轻蔑地笑了:“警察?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警察哪点比我强呀?”   他清澈明亮的眼睛不屑地朝下一瞥,抱臂往沙发上靠了靠,傲慢地扬起头道:“我是纳税人,我养警察!”   面对满脸写着“我骄傲,我自豪,我给祖国发展添肥料”的青年人。江沪市公认的纳税大户,只低调地笑了笑:“你是很好。”   想到宋辞的德性与教养,沈听觉得这句“很好”夸得实在肉麻。   他认定资本家是“色令智昏”,又联想到这个令对方昏头的“色”,还是来自于他自己,不由在心里不齿地暗啐了一声。   磨着牙,脑海中浮现出“舍身从贼”四个大字的沈警督,歪着身子,光明正大地去看对方的电脑:“你收到了什么新消息?是有关案件的吗?给我看看!” 第30章   楚淮南雇了几个在业内口碑很好的私家侦探,替他追查十五年前及眼下的这起凶案。   但由于要查的东西, 很多已经时隔久远。   因此, 即便是这些顶级的私人侦探,查到的, 也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   这些特别鸡零狗碎的信息, 对查明真相的帮助, 实在不大。   可这个被他笑称为“福将”的青年人, 只三言两语就令案件的调查,有了新的方向。   此刻, 楚淮南笃定, 在网上发谣言贴的和透露指纹消息给媒体的,是两伙不同的人。   也知道接下来, 得让人去查查那个“已经死亡”的李宋元, 及申报了李宋元死亡的李广强堂兄一家。   他本想等沈听走后,再通知私家侦探们分头去细查。却没想到,已经数日没有给过反馈的某位侦探,居然在这个时候主动联系了他。还发来了一封特别有意思的邮件。   楚淮南本来就没打算隐瞒,见沈听探身朝自己的屏幕张望, 索性大方地把电脑转过去了一点。   沈听调整了一下坐姿,自然地把脸凑到屏幕前。目光扫过收、发件人的邮箱地址,才正式落到了邮件内容上。   发件人简单粗暴地在邮件主体中, 直接贴了好几十张图片。每一张图片中, 都是一连串的人名、数字和时间。   这是银行的转账记录。   看着开户人那一栏的『李广强』和『20030101-20050210』的日期区间。   沈听不由瞥了一眼正滑动着鼠标的楚淮南。   十年前的转账记录都有办法搞得到?这人的路子真他妈的野!   图片上的明细是根据时间, 由近到远排序的。   楚淮南的阅读速度极快, 几分钟后,鼠标的指针停在其中一条记录上。这是笔发生在05年1月份的转账,金额是八万元整。   八万块钱,放在2020年,可能确实已算不上是什么大数目。   可放在十五年前,即便是在经济发达的江沪市,这也是一笔金额颇大的转账。   楚淮南用余光观察着对方。这个自进门起,就一直试图与他保持距离的青年人,此刻歪着身子,坐得离他特别的近。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散着几络碎发,神情专注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楚淮南有些心痒,特别想逗逗他。于是转过脸,戏谑地一眨眼:“查转账记录,是我从‘雇凶杀人’的谣言里得来的灵感。”   但这个一直很健谈的青年人,却破天荒地没接他的茬,脸色也不太好。   当年的无差别杀人案,因凶手李广强与被害人沈止互不相识,两人间也不可能存在任何经济纠纷,所以警方并没查过李广强在银行等金融机构的账单流水。   沈听的目光落在八万元转账对应着的收款人『李良中』上。   这个名字,他之前在刑侦支队的案卷中见过,李良中就是抚养李广强长大的那个堂兄。   沈听的心蓦地一沉,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种离奇的想法——说不定,是有人用这笔钱买了父亲的命。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猜想非常荒谬。   但当受害者遇到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时,都不免会阴谋论。   当年沈止死后,沈听也曾一度偏执地认为,那个刀刀都扎在要害的凶徒,肯定是故意对他父亲下的毒手!   然而,警方最后的调查结果显示,李广强是因为吸毒过量才出现幻觉杀的人。   沈听相信警方,一如相信拥有炽热信仰、以刑警职业为荣的父亲。   而这次,之所以他会主动提出要为楚淮南分析案情,并给他提供了些线索。是因为先前从林霍处,获知了楚振棠与宋诗的犯罪集团,有着某种见不得光的紧密联系。   虽然林霍否定了宋诗的“天汇”与远南集团有直接的利益往来。但这并不妨碍沈听怀疑楚振棠身后的远南,可能不太干净。   再者说,被害人陈峰家里出现了僵尸,而宋诗又被高度怀疑为僵尸幕后的操控者。   因此,虽然楚淮南积极地追查步行街抛尸案这事儿,可以排除他本人就是凶手的可能。但这种积极,却增加了他的另外一种嫌疑——他可能与僵尸有关,并已经知道了,警察在陈峰家里搜出僵尸。所以才会急着想要追查出,是谁杀人抛尸,还把这该死的新闻,弄得这么大。   毕竟,僵尸幕后的操控者并不知道公安部早已介入调查,还布局了针对追击僵尸的“桃木行动”。   此刻,这个狡猾的幕后毒枭一定不希望陈峰的死闹得满城风雨。连累还没大批量生产、大规模流行的“僵尸”,提前暴露在警方的视线里。   没得到回应的楚淮南,却全然不介意,用鼠标的指针在转账记录里李良中的名字下划了划,说:“三人成虎,看来李广强早就和堂兄断了来往的消息,并不准确。”鼠标滑动,指针灵活地滑到了转账日期一栏,“05年1月29号,也就是距离当年案发的一周前。李广强还给李良中转过钱。”   几句话的时间,沈听已迅速收拾好心情,泰然道:“十五年前的八万块啊,啧,不少钱了。”说着,嘴角上扬打趣道,“我记得,那个时候,江沪市的人均年工资也才一万多点儿。一出手就是八万,看不出来,这个李广强是个有钱人呐!”   当年,赌博还吸毒的李广强一穷二白,穷凶则极恶。   这句“有钱”不过是句揶揄。   况且,虽然有过这一笔数额颇大的转账。但综合李广强所有的银行流水来看,绝大多数时候,他名下的这些卡上,全部余额加起来,总和也不超过三位数。   楚淮南又快速滑了几下鼠标。   沈听眼尖,从飞快闪过的文字中,又捕捉到了另外一笔金额不小的转账。   “欸!等等!这个也是给李良中转的。”   楚淮南笑着停下了滑动鼠标的手指:“是吗,我差点儿没看到。”   这笔金额为一万元的转账,发生在04年年底。   再往前翻,李广强和李良中之间,就再没有其他的转账往来了。   虽然楚淮南挺贴心地将电脑屏幕侧了过来。但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沈听还是靠着沙发的扶手,探出了小半个身体,更下意识地往前伸长了脖子。   这真心不是个舒服的阅读姿势。只一会儿的功夫,他便觉得自己酸痛的脖子,都好像变得更长了些。   等到邮件被拉到了最底端,确定已经没有其他新线索的沈听,收回落在屏幕上的视线,重新坐直了身子。   从那两笔转账看来,这个李广强虽然自己也穷得叮当响,但似乎只要有大钱到手,就都会存进卡里,并立刻将这些钱汇给远在老家的李良中。   在柜台存入现金,而后进行转账交易。这事儿要是发生在电子交易兴盛、几乎快要进入无现金社会的2020年,倒是挺可疑的。   但在现金业务仍是银行主营业务的十五年前,这样的操作非常常见。因此,沈听一时之间,也无法判定李广强这些钱是否来得干净。   他揉了揉因歪坐伸头而略有僵硬的肩胛肌肉,感叹道:“没想到,垃圾人也有孝心啊!李广强对他大伯还挺好……”这句结论的尾音被拖得很长。   故意延长声调的沈听,演技出色地微一皱眉,转脸问坐在一旁楚淮南:“欸,你说李良中会不会和最近的这起抛尸案有关啊?”   说着,下巴颏向上一扬,“另外,我早就想问你了,既然你对案件这么关心,又了解这么多警察都不知道的案情,那为什么不报警,让警察接着往下查啊?”   见对方仍不接招,又乐呵呵地调笑了一句:“怎么,光在资本市场里称王称霸还不够啊?你还寻思着要把人公安的饭碗也一锅端?”   楚淮南直觉眼前人的每一句话里,都似乎含着深意,笑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报警?”   沈听神色未改,技巧性地也回了句反问:“要是你已经报了警,那爆料人ip的事情,警方怎么还不知道?”   能言巧辩。楚淮南在心里夸了一句,桃花眼又是一弯:“那是因为有时间差。”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想报警,只是还没来得及向警方反应。   难不成您老赶在我们之前,去打听爆料人的信息。也是因为时间差?沈听当然不信,哈地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这些消息,其实用不着你自己找人查呀。你直接把你的想法反馈给警方,剩下的交给警察处理,不是更省心吗?”   “我自己查比较快。”在达沃斯论坛上做过演讲的资本家,歪理一堆:“罪犯作案,就好比是小老板下海创业。而警察呢,则都是在帮公家打工的打工仔。正常来说,创业的肯定要比打工的更拼命。所以,也不能总怪警方的动作比罪犯慢一拍。”   那笑意湛湛的眼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被这么盯着看,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说出的话再离谱,都立刻变得有据可依:“同理,我自己查就等于创业,效率肯定要比警方高一些。”   楚淮南顿了顿,而后又辞严义正地补充道:“当然,我自食其力,主要还是不想给警察同志们添麻烦。毕竟,查案方面,我不专业,万一给人指岔了道,那多不好。”   这么说,你还是个觉悟极高的五好青年了?沈听不由暗自齿冷,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能把“不信任警方、故意隐瞒以及知情不报”,说得这么好听,但面上却只能屈服形势,皮笑肉不笑地夸道:“哟,觉悟这么高,难怪能做优秀企业家中的楷模。”   那位长着禁欲脸的楷模同志,又抛来个公狐狸精样儿的眨眼,而后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根据通话内容,沈听猜电话那头的应该是受雇于楚淮南的私家侦探。   资本家就是不一样,放着好好的免费警察不用,偏要花这份“冤枉钱”。   电话挂断后,不到一刻钟,楚淮南邮箱里就又来了一封新邮件。   看来,他刚刚管电话那头要的资料,对方早有准备。   十五分钟就发来详尽调查报告的超高效率,让高效惯了的沈听,也不由暗自咂舌。   这个看着挺欠揍的资本家,说的话倒是没错,这帮“创业的”确实比体制内某些尸位素餐的“打工仔”要靠谱。 第31章   新邮件正文里只有『详见附件』四个字,而附件则是三个后缀为Zip的压缩文件包。里面分别是李宋元、李良中以及李良中儿子李环明的详细资料。   私家侦探搜集的资料风格和刑侦支队所整理的, 截然不同。   既然眼前这几份资料, 都能详细到“事无巨细”的程度。   那楚淮南之前说查过自己,大概对“宋辞”的了解, 也已经到了“面面俱到”的地步。   这么一想, 沈听看向对方的眼神里, 不由更多了几分谨慎。   在几个文件除了被调查人的生平履历外, 还囊括了他们的社会关系、恋爱史、喜欢与讨厌的东西、甚至过敏史等等。   与公安部门能用文字,就绝不用图片的精简风格相比, 这份调查结果所涉及的每一项, 几乎都是图文并茂式的详尽。   面对这份令人瞠目结舌的、把公民隐私都扒光的调查报告。公安部的一级打工仔,沈警督尽职地想, 大数据背景下, 个人隐私泄露的问题,真的已经是万分严峻、刻不容缓了。   看来他回去得写篇报告,让兄弟单位好好查查,把那些靠倒卖公民隐私吃烂钱的数据贩子,该抓的抓, 该判的判!   要是能争取到买卖双方同罪,把这个总想着耍流氓、不知是敌是友的资本家一道抓了,就更好!   为了看清楚电脑上的资料, 沈听又恢复了之前“引颈以往”的别扭姿势。   楚淮南见他费劲地伸长脖子, 努力看向自己手中明明已经转过去一大半的屏幕。顿时觉得这个“深藏不露”的青年人, 活像只正馋人手里香蕉的小猴子。   于是忍不住又笑了。   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好像连笑的频率都变高了。边笑边把轻薄的笔记本,往沈听面前的茶几上一搁,长腿一伸,站了起来。   沈听抬眼,见对方兀自绕到了单人沙发的后面。   这个身材颀长的资本家,身体前倾,仗着腿长手长的优势,胳膊越过他的肩膀,轻轻轻松就够到了茶几上的电脑。   哪怕隔着沙发,这也是个从背后拥抱的姿势。   带着湿意的温热吐息,长了眼睛似的直往衣领里钻。   被骚扰的那位立马扭过头。   可身后那个令人脸红的热源,却迅速腾出的一只手,把那颗微微转过来的脑袋,又转了回去。   “你就这样看吧,刚刚那个姿势,我总觉得你在演长颈鹿,脖子都伸那么长了,很累吧。”   语毕,又紧跟着轻笑了一声,“要真变成一头长颈鹿,倒也挺可爱的。”   可爱?   可爱的沈警督略略黑着脸,故作轻松地往后一靠:“我不累啊。”   楚淮南不信,伸出手去检验,手法娴熟地替他捏了几下肩膀。   沈听这头正祈祷对方能立刻!马上!滚回原位去。却冷不丁被人变本加厉地从背后突袭,只得又向前挪了一下,想借着调整坐姿,来躲那只不安分的手。   结果,反倒更让居心叵测的那位有了可趁之机。   修长的手指,顺势就跟着挪到了他颈部的位置,轻轻揉捏着,温柔的语气里,还带着点娇惯的责备:“还说不累,脖子都僵了。”   沈听:……   这份僵硬,绝不是因为先前的不良坐姿。   作为整日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警,敏感而又性命攸关的后颈,就这样被人肆意拿捏,这滋味真的是一言难尽。   可单手就能把“暴徒”掀翻在地的沈警督,此刻非但什么都做不了。还被迫心口不一地“唔”了一声,故作享受地眯起眼,佻薄的笑意,浪得像快要荡出眼眶:“想和我亲密接触就直说,我不会笑你的。”   被看穿的资本家笑眼弯弯,笑得像只求爱的狐狸。   而在有意抹黑资本家形象的沈听看来,对方则更像是条上赶着给鸡拜年的、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仿佛是为了证实小鸡沈听的明察秋毫,黄鼠狼楚淮南低下头,去挨身前人近在咫尺的发顶。小而挺的鼻尖抵在发间,轻轻嗅了一记,诚恳夸奖道:“洗发水选得不错。”   这突如其来的一嗅,让沈听浑身过电般地一颤。   “干什么啊你?”   “闻闻。”   “老奸巨猾”的资本家诚实又无辜。   沈听不能揍他,只好努力忽略掉那只仍流连在自己敏感肩颈处,还时不时轻轻揉捏两下的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专业地分析起眼前这份准备得很充分的资料。   但意志力惊人的沈警督,也只专注了短短三十秒,便又忍无可忍地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楚淮南,装出一脸的关心:“我这样倒是挺舒服的。但你这么站着,一边弯腰看资料,还得一边充当按摩技师,累不累啊?”   指了指旁边空荡荡的多人位长沙发,沈听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要不,咱们还是坐去那儿吧。”   原以为选择这张单人沙发,就能最大程度地避免与楚淮南产生不必要的肢体接触。若早知有此一难,他倒宁可打一开始,就和楚淮南并排挨着坐。   楚淮南听不见沈警督郁闷的心声,也选择性地无视了对方“想坐长沙发”的景愿。只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资料,特别温良地摇了摇头,“我不累。”   沈听:……   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光滑的后颈,右手则灵活地操控着鼠标,自己正三心二意的资本家,却特别好意思监督别人。   沈听刚想张嘴,还没来得及让他再考虑考虑长沙发,就被堵了回来:“别开小差,好好看,一会儿考你。”说完又笑了一声,“要认真,答错了有惩罚的。”   一通垂死的挣扎,却只换来一句调情意味浓重的威胁。   沈听回天乏术,只能违心地暗示自己:我现在是宋辞!他摸的是宋辞!   竭力调整好心情,逼迫自己逐步适应这亲昵的姿势。沈听无视在颈肩不轻不重揉捏的那只手,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案件相关的调查资料上。   李宋元失踪距今,已过去十五年。   而侦探发给楚淮南的这些资料虽然详细,但因为李宋元人间蒸发了太久,资料中,除了多出几张他穿着体校校服的日常照片及其个人好恶外,和警方资料库里的历史资料出入不大。   但李良中和他儿子李环明的详细资料,沈听却也是头一次看到。   李良中、李环明和李广强并非直系亲属,而十五年前的案卷里又明确提到过,当年通过调查走访,警方确认李良中在多年前就与李广强交恶、不再来往了。   因此,无论是沈听还是陈聪,谁都没有想过要再细查一遍李良中和李环明。   李良中的个人履历很简单,和李广强不同,他是一个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出过的老实人。   看得出来,实施调查的人,很拎得清楚重点。在李良中的那份报告里,更偏重罗列的是他和李广强的交集。这份资料还详细列出了,通过走访邻里整理出来的两人交恶的缘由。   李家的孩子其实命都挺苦的。   李广强的父母在他七岁那年就去世了,而比他大了十多岁的堂兄李良中,也是不满二十,就爹妈死绝。   兄弟两人相依为命,早期关系特别好。   李良中虽然只是个堂兄,却一直把李广强当亲弟弟对待。长兄为父,李良中很早就没有再读书了,一直靠替人看鱼塘、打零工赚钱养着李广强,供他吃喝、读书。   李广强虽然不是块读书的材料,但早年也是个挺上进的孩子,脑子也还算灵活。   八九十年代,初中毕业后,李广强跟着镇上的锡匠做学徒,专门学做各种锡制的容器。这是很苦的活计,做的人不仅要肯出力气、还要细心。   李广强个子大又不怕苦,所以师傅到哪干活,都爱带着他。   像这样积极向上、吃苦耐劳的年轻人,又有谁不爱呢?二十岁那年,李广强结婚了。很快,他和爱人便有了一个儿子。   生了儿子,升级成为父亲的李广强,就更想赚钱了。   他想靠自己的双手,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及拉扯自己长大的李良中都过上好日子。   在帮镇上挺有钱的一家主人家干活时,李广强了解到,现下有个职业叫长途货车司机,专门帮人开车运货,能赚很多钱。于是,便萌生出帮人开货车挣钱的念头。   在那个驾驶员特别少的年代,这个胆大又肯实干的年轻人,下定决心,要学会开车。   李良中虽然不懂这些,但也觉得艺高人胆大,技多不压身。自古以来,都是多一门手艺,就多一条出路。因此,他很支持李广强,还拿出积蓄帮他报了驾驶员学习班。   李广强年轻,脑子也好使,货车司机的A1级驾驶证,只考了一次就拿到了手。   当年,愿意跑长途的年轻驾驶员特别稀缺,肯干又不辞辛苦的李广强,没多久便成了老板眼中的香馍馍。   而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之后一切的不幸,都将源于这本驾照。   由于货车司机们到手的薪资,取决于一个月跑了多少路。因此,绝大多数的司机,都是不分昼夜地上路开车,很少休息。   虽然能挣到更多辛苦钱,可这却违背了人类每日都需要睡眠的自然规律。   不知道是由哪个司机最先开始的,但很快地这些日以夜继,疲于奔命的年轻人,就都知道,吸毒能够帮助提神。小小的一包东西,能让人连跑两天连夜,也不知道累。   那个年代,甚至在一些国道、省道的休息点、或加油加水的服务站,都有人光明正大地向货车驾驶员兜售毒品。   并且,这些跑长途运输的司机们还都天真地认为,只是少量吸食来提神的话,并不会带来多大的危害。   李广强作为他们其中年轻的一份子,没多久,便也陷入了毒品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   毒品逐渐摧毁了他的精神与人格。   很快,那个勤劳上进的年轻人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吸毒成瘾、谎话连篇、四处借钱还沾上赌博恶习的瘾君子。   而后受够了李广强的爱人,扔下他俩八岁的儿子李宋元,改嫁他人。   李良中也因李广强的无可救药,和他渐渐疏远了。兄弟之间的关系,一度闹得很僵。   再后来,瘾君子李广强从问熟人借钱,逐步变成了到处偷钱,最后甚至当街拦路抢劫,被警察抓捕归案后判了五年。   在李广强入狱期间,李良中默默地照顾、接济了他的儿子。   后来,李广强刑满释放。但在那个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县城。有了案底的他,再也找不到正经的工作。出狱后没多久,山穷水尽的李广强,又偷了一个同村家。   同村人还算好说话,没有报警,只把事情告诉了村支书。村支书让李良中出面做李广强的工作。李良中好说歹说,才让李广强吐出了部分偷盗所得。而其余的则已经都被换成了毒品。   见李广强刚出狱就又重新染上了毒瘾,心灰意冷的李良中自己贴了些钱,帮李广强把钱还了。但自此便跟李广强撕破了脸,两人彻底断绝了来往。   而李广强也因在老家实在混不下去了,带着时年已经十三岁的儿子李宋元来了江沪市。   ……   两人全神贯注看资料期间,楚淮南收回了在沈听后颈上吃豆腐的手。他的阅读速度一向比普通人快,担心怀里人跟不上进度,因此每看完一段,都会轻声问一句:“看完了吗?”   也许,是平时没少看网文小说。传说中不学无术的宋辞,看得也挺快。看完李良中的资料后,突然微一皱眉道:“这个李良中好像没有结过婚啊。”   “嗯,是没结过。”   既然打了一辈子的光棍,那他儿子李环明是哪里来的呢?   没等沈听问,楚淮南便默契地打开了标着李环明名字的那个资料夹。沈听闭了嘴,继续看下去。   安分了很久的资本家,在浏览完图片后,又点进文字页面,飞快地扫了几眼,便贴耳温柔地问:“能往下拉了吗?”   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向下滑了一下鼠标。随后,极其自然地将下巴搁在了沈听的肩膀上。   数次对弈,沈听积累了战斗经验,这一次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按捺住了想把对方掀翻在地的想法。面不改色地继续看资料,连眉毛都没掀一下。   毕竟,为了任务,连后颈都已经交出去“任人宰割”过了,这回不过是借用下肩膀,又算得了什么?   李环明履历也很干净。龙生龙,凤生凤,李良中是个老实人,他的儿子也是个老实的好孩子。   沈听很快就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到了重点,“李环明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资料显示,李环明是李良中在二十多年前,从路边捡来的孩子。   这个小娃娃因为出生就带着先天性心脏病,被不想承担巨额医药费的父母遗弃在了马路边。   没有爱人更没有子嗣的李良中,便把这个捡来的婴儿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细心地抚养。   在李环明快到上学年龄时,李良中到处托关系,花了很大力气给他报上了户口。那一年,从法律意义上讲,李环明成为了老李家真正名正言顺的孩子。   随着鼠标的下滑,仔细阅读资料的两个人,几乎同时捕捉到了更重要的信息。   就在05年李广强给李良中汇去了八万块钱以后,九岁的李环明接受了一次大动脉转位手术。   细心的私家侦探,甚至找来了当年的手术费用清单。   沈听算了算,这场性命攸关的手术,前后总共花费了九万多元。   而更让围读的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个李环明,在两年前就来了江沪市。   而他的工作单位,正是第一个发布了指纹消息的媒体——We Fashion! 第32章   沈听和楚淮南都知道,这绝不可能只是个巧合   抱着对李环明的各种怀疑, 沈听偏过头问, “这个We Fashion不就是第一个报道指纹消息的媒体吗?”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案件, 却忘了两人现下的姿势“不宜转头”。即便立刻就反应过来, 又把脸转了回去, 但侧脸仍轻轻地蹭过了楚淮南的脸颊。   虽然只短短的一瞬, 但楚淮南的心却像被对方的体温,烫了一下。   要不是沈听转头时的神色过于泰然, 他几乎就要断定, 这个人是在欲擒故纵,有意撩拨。   两人之间, 近得仅隔着呼吸。   沈听也难得觉得有些窘迫, 却仍保持着一脸的坦荡。   恋爱经验为零的沈警督,撩而不自知,理直气壮地想,只不过是不小心蹭个脸,这种程度的亲昵, 放在真的宋辞身上,应该也不需要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吧。   他若无其事地就案件继续道:“如果李环明真的在We Fashion工作,那我觉得李广强方面作案的可能性反而不高。”   楚淮南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看了半天, 却也不见有下文。   这会儿, 这人虽然神色如常, 但耳朵尖连带颊腮都微微泛起点红,竟让人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纯情还是浪荡。   见楚淮南没有接话,假装粗神经的沈听,自顾自地继续分析下去,“假设凶手是李广强的亲属,那他既然知道要用移动ip来给媒体发消息,就说明已经考虑到,警方可能会顺着爆料人这条线设法追查。”   满脸正色地盯着笔记本屏幕,眼睛都不带眨:“按照常理,凶手是不会把消息发给自家亲戚的工作单位的。”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推论。毕竟,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即便杀了人,也不一定敢闹市抛尸。沈听心里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大胆的推论,但他故意没说,等着听楚淮南的意见。   可楚淮南却只随口“嗯”了一声,而后竟直起身子走开了。   一直被他用下巴靠着的肩膀蓦地一轻,沈听如获大赦,立刻用余光去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屋子很大,格局也方正,楚淮南大概是往餐厅方向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保温壶。   他自然地坐回了长沙发,伸手往沈听已经凉透的水杯里,重新加了点热水。   沈听一晚上都在“高谈阔论”,虽然时不时就拿起杯子喝水,但杯子的水,却几乎没有少。   特殊的职业,会培养出某些特殊的习惯。   这么多年来,沈听也攒下不少特殊的讲究。比如,他从来不和人在同一个房里睡觉,哪怕是以前跟队友一起出差,也都会选单人间。以免睡梦中,因察觉身边有人,而下意识地做出过激反应。   再比如,他从来不抽别人敬的烟,即便是到了不得不抽烟的场合,也只抽包装密封、新拆的烟卷。   毕竟他所参与的任务大都与涉毒犯罪有关,不得不时刻提防着,以免抽到加了料的烟。   而饮料、餐食也是同样的道理。   截止目前,沈听并不认为楚淮南值得信任,因此始终多留了个心眼。   等对方倒完水,他道谢后,便又端起杯子假意抿了一口,装作润了润嗓子,才接着往下继续分析。   “我想凶手可能是安康的人。”   楚淮南略略眯眼,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眉间凹下一道浅浅的川字。   他不否认是有这种可能性。   凶手的确有可能是安康的人,在杀人后利用李广强的指纹装神弄鬼,还将指纹的信息,泄露给了李环明所在的We Fashion。为的就是混淆视听,把嫌疑转嫁到李广强的亲属身上。   但是……   沉思了片刻的资本家,另辟蹊径,开口反驳道:“即便凶手选了李环明所在的We Fashion来发新闻,这也并不能排除他是李家人的可能性。”   桃花眼低低地垂着,透着点狡黠的笑意:“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有句话叫“灯下黑”吗?”   沈听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嘴角勾出个很崇拜的笑:“也是。”   楚淮南所说的,正是沈听前面有意含糊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在固定思维模式下,凶手通常会尽量避开与自己有关联的人和事。可只要这个凶手胆子够大,自然可以反其道而行。——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用自己人所在的媒体发布消息,不仅可以监控消息的暴露时间,还能在警方前来调查时,故意混淆视听。   沈听一直对自己的想象力和分析力,非常自信。在之前的分析中,他刻意隐藏了部分可能性,还三番两次地故意试探了对方。   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楚淮南绝对有当优秀刑警或天才罪犯的潜能。   这个资本家逻辑思维能力超群,分析事情也很有一套。在案件分析上,竟和自己有那么一点“心有灵犀”的默契。   这个人,如果真的是敌人,那恐怕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沈听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心想,无论凶手是安康还是李广强的人。不管是有意栽赃陷害,还是灯下黑,有一点却是板上钉钉的。——凶手一定知道李环明的存在。   这事儿,得赶紧通知陈聪,让他立刻找人盯住这个李环明,再一并查查李环明的社交关系网。   沈听站起身,抓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   楚淮南抬眼问他:“怎么啦?”   “案子帮你分析得差不多了,我得先走了。”说着,他要笑不笑地一撇嘴,面上带出点痞子气:“不是你说的吗?要和我认真长久地交往下去。”指指手表,“都这个点了,再不撤退,保不齐我要对你做点什么认真,但不太正经的事儿了。”   楚淮南眼尾弯弯,好像很期待他真能做点不正经的事情似的。   沈听笑着回望他,脑子动得飞快,想着要在气氛变得更不对劲之前,说点什么,然后赶紧脱身。   他的运气一向不错,在楚淮南有进一步动作之前。门铃响了起来。   收回戏谑的目光,楚淮南起身去开门,沈听便趁机跟着他往门口走。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酒红色针织毛衣的高个青年。   他几乎和楚淮南一般高,却一点儿都没让人觉出压迫感。   这个人的右眼眼尾有一颗棕褐色的痣,眉眼温和,有张羊犊般善良的脸孔。   他也同样生了一双笑眼,却不像楚淮南的那样,藏着凌厉的攻击性。相反,目光和善,给人一种脾气很好的感觉。   “有匪,你怎么来了?”   见楚淮南往自己的身后扫了一眼,林有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道:“星河明早有通告,已经睡下了。”扬了扬握在手里的红酒,“他让我给你的,还埋怨我老为一点儿小事来麻烦你。”   虽然嘴上说是小事,但朋友间都知道。只要事关路星河,不分大小,林有匪事事上心。   楚淮南知道他口中的“麻烦”,估计是指那天借酒店露台的事。为了这点事儿,还特地跑一趟送礼物,未免太小题大做:“你家星河见外了。”   林有匪被这句“你家星河”,逗得笑起来。暖暖的笑意在眼中结了层亮亮的翳。他侧脸打量着站在楚淮南身后的沈听,笑着问:“你有客人啊?”   楚淮南自然地揽过沈听的肩膀,拉他与自己并排站在了一起,“宋辞。”说着又转过脸向沈听介绍道:“这位是林有匪。”   林有匪瞥了眼楚淮南搂着沈听肩膀的手,意味深长道:“淮南很少带朋友回家。看来,你对他而言很特别。”   沈听摸不透眼前这两人的关系。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斜睥了一眼楚淮南,张口就是一顿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美人的朋友果然也是美人。”说着伸出手,“你好林总,我是宋辞。”   林有匪还没见过像宋辞这么大胆的人,竟敢当着楚淮南的面,直呼他为“美人”。愈发觉得用“特别的人”来形容眼前这个略孟浪的青年,再贴切不过。   他笑吟吟地伸手回握,“别客气,叫我有匪就行。”   宋辞的右手手掌间,有一层薄薄的茧。谍战片中长期握枪的特工,也会在这个位置生出同样的茧。   但眼前这个长相英俊的青年人,显然不像是位特工。这茧子大概也是打高尔夫或网球才留下的。   林有匪虽然就住在隔壁,却也是难得过来。楚淮南见他手上拎着酒,一边接过来,一边邀他进屋,还暗示要一起喝一杯。   林有匪本来送完酒就要回去的,但收到楚淮南使来的眼色,又见宋辞的手里抓着外套,当即就明白过来,好友这是要他帮忙找理由把人留下来。   他与楚淮南倾盖如故,如今交往久了,更颇有默契,立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好啊,那宋先生也一起吧。”   站在一旁的沈听,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搂着他的楚淮南,笑着说:“2000年的拉塔什呀。宋辞你要是不喝点儿,怕对不起你‘红酒迷’的外号。”   沈听:……   宋辞确实是个酒迷,但沈听却一点儿都不喜欢喝酒。可为了能演好宋辞,他的脑袋里装了一堆,连高级品酒师也不一定知道的关于酒的知识。   林有匪也是个博学多闻的,说话幽默风趣,还总不自觉地带出点和善的笑意。加之当着他的面,楚淮南也没再和沈听有什么肢体接触。   因此,纵使是像沈听这种戒备心很强的人,与他聊了一会儿天,也暗自给予了高度评价:这人长得好,性格好,学问也好,就是邻居不太好。   ……   三个人气氛和洽地聊了半宿。直到手表的指针指向三点,林有匪才告了辞。   见沈听打着小小的呵欠,眼角濡出一片困倦的湿意。楚淮南将挂在臂弯里的睡袍,递了过去:“家里没有客用的,这条是我的,没穿过。”   沈听在一个小时前,就知道自己今晚走不成了。此刻,索性伸了个懒腰,接过睡袍,按了按湿漉漉的眼角:“咱们睡一个房?”   夜色深沉,阳气不旺,公狐狸精便开始作妖。   沈听戒备地看着楚淮南两三下就扯松了领带,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衣的纽扣。   一颗、两颗……依次解开的纽扣,像落在他胸口的鼓锤,将一颗心捶得“突突”直跳。   那可恶的公狐狸精摇晃着尾巴,半敞着的衬衫只脱到一半,顶着一张春意盎然的脸,口不对心道:“不了吧,我明天有会。改日。”   沈听怀疑对方涉黄,但他没有证据。 第33章   “李环明,麻烦你给我倒杯水来!”   “李环明, 帮我去打印室拿一份文件。”   “环明, 这个案子你能帮我追一下吗?今天是我女朋友生日,我可能要提前撤退。”   在每个公司里, 都有一个或多个, 被同事公认的“老好人”。   而在We Fashion, 那个人叫李环明。   李环明真的特别普通。   他中等身材, 人很瘦, 瘦得干瘪。凹陷的眼睛,再配上两片厚得可以和啤酒瓶底媲美的眼镜片, 简直是个《伤仲永》里“泯然于众人”的“众人”典型。   他的家在偏远的农村,家庭条件不太好,不像很多江沪本地的同事那样,总能时不时地请大家喝奶茶、吃零食。   而他本人又不属于外貌或能力特别出众的那一卦,因此为了能在办公室里“讨人喜欢”, 这个老实人便主动肩负起许多杂活。   “环明, 你能帮我下楼去拿个外卖吗?”   肖潇刚从一个盛典活动上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办公室里的年轻女孩, 又想把李环明当免费劳动力使唤。   “不行!”   肖潇替李环明很干脆地拒绝了对方这个无理的要求。   她是川渝来的川妹子,性子泼辣, 心肠却很好,最见不得有人故意欺负老实人。   不过, 能在这个年纪就当上主编的肖潇, 自然也不是个没情商、光会得罪人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不行”, 便立刻表情夸张地冲那个面露不悦的女孩儿抛了个媚眼,“亲爱的,作为文字编辑,平时你都被封印在办公室里,都快成为没有感情的码字机器了!怎么还不赶紧趁拿外卖的机会,下楼逛逛?况且你今天穿得这么好看,一直在办公室里呆着,那不浪费吗?”   被她几句话,又哄得笑盈盈的女孩子,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裙子,不确定地问“真的好看吗?我网上买的!”   “当然!”肖潇笃定道:“好歹我也曾经在时尚集团待过啊!”   肖潇大学毕业后,在国内很有名的时尚杂志社工作过,因此她的审美一向在线。   那被夸了的女孩子挺开心,哼着小曲出了办公室,自己拿外卖去了。   “谢谢肖主编。”手里还捧着刚帮人取的文件,李环明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的笑意,“你总是帮我解围。”   此刻,恰逢饭点,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俩。   肖潇脸上的笑,收敛了一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白了李环明一眼,“我已经对你彻底无语了。”   虽然嘴上说着无语,但还是忍不住教育他:“李环明,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吗?你是正式员工啊,不是打杂小弟!”   李环明害羞地笑笑:“都是编辑室的工作,谁做都一样的。”   “懒得管你!”这回肖潇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了,只丢给他一个盘着发的乌黑后脑勺,大步走进了主编办公室。   为了今天的采访,她穿了双好看但却真的很磨脚的高跟鞋。在里间换上球鞋后,肖潇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一点。   拿出因为工作,而被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不由吓了一跳。好几通未接来电也就算了,通讯软件里提示,被备注成『夺命周扒皮』的联系人,还连着发来了N条消息。   她赶忙回拨了过去。   这个“周扒皮”是肖潇的周姓顶头上司,因为和故事里那个“周扒皮”一模一样,对下苛刻,热爱剥削,而荣获此称号。   对付这个人,肖潇颇有心得。   电话接通后,她开口就是一连串态度良好的自我谴责,而正当打算就“为什么没能第一时间回复消息和电话”发表篇小论文时,电话那头的周扒皮却改了性子,不仅打断了他平日里最爱听的“小论文”,还让她别扯这么多虚的,赶紧准备准备。   肖潇一脸懵逼地想,准备什么呀我?   电话那头周扒皮见她还没拎清楚,有点着急,语气也冲了一点:“哎呀,楚总楚淮南马上就到了!”   楚淮南?   顿时,肖潇的思绪乱的像锅大杂烩。   因为一封邮件、一篇新闻,她这几天已经被来自资本和警方的两股不同势力,轮番“审问”过了。   虽然,做娱乐版块也不错。不但收入丰厚,还能借着工作之名,时不时地和自己喜欢的艺人爱豆来个密切接触,因公徇私什么的。   但肖潇在大学时期,选读新闻专业的初衷,是要当一名记者,专报社会新闻的那种。   机缘巧合,在上周,她那个专收爆料的邮箱里,居然有人发来了封,完全不带娱乐性质的消息。   虽然性质不同,但这条消息,简直比某当红小生突然宣布恋情还要劲爆!   邮件爆料人信誓旦旦地说,引发全国群众热议的那起“步行街抛尸案”,涉案字条上的指纹来自十五年前同地点“随机杀人案”的凶手李广强。   收到这封邮件后,敏锐度极高的肖潇当机立断,迅速以八卦小报特有的捕风捉影、故弄玄虚的风格,模棱两可地发布了一篇试探性的新闻稿。   这篇稿子,犹如是在本就因为凶杀案而格外激荡的吃瓜群众之中,投下的一枚重磅炸弹!   一时间,关于指纹归属者的讨论量激增,几乎到了举世瞩目的地步!不仅主流媒体纷纷报道,并深度挖掘。甚至于,外网上也出现了许多关于内地『Ghost Slayer(鬼魂凶手)』的长篇报道。   在舆论重压下,警方不得不默认,指纹确实属于李广强。   一个娱乐编辑,却能在第一时间挖掘出这么大恶性案件的最新消息!   肖潇在小圈子里,几乎一战成名了。她靠着这篇报道轻松完成了一整年的KPI。   连一向抠门的周扒皮,都异常阔气地给她发了笔巨款的奖金。   但收到奖金后没多久,麻烦也接踵而来。   最开始是远南的楚淮南,突然指名要见她。   对于肖潇而言,这堪称是一场毫无准备的“进京面圣”。   天知道,可怜的肖潇在见到真人后,心跳得有多快。——一半吓的,一半花痴的。   虽然她对财经新闻并不上心,但作为对帅哥美男尤其敏感的娱乐圈边缘人士,她对楚淮南的印象,那叫一个深刻!   毕竟,对方不只是一个常在财经频道露脸的普通有钱人!   那张脸,就算是出道,也能奶活一大帮子粉圈的少女和阿姨。   好在,被周扒皮描述得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楚淮南,本人非常绅士。   长得好看的人,连“审问”时的样子,都能令“被审问者”觉得十分顺眼。   肖潇并不知道,她的老板周震,其实也曾试图保过她。后来是实在迫于来自远南的压力,才把她供了出来。   不过肖潇自己也不是个意志力坚强的。“美色”当前,她非常配合,没说几句话就把手上所有关于爆料人的讯息,都交了出去。   然而,在不久后,警察又突然造访,再一次对她进行了单独问话。   好在,来盘问她的刑警,也并不像刑侦剧里演的那么严肃不好相与。对方不仅长相甜美,还好巧不巧是和她在同个群里,一起真情实感磕路星河、林有匪真人CP的粉圈好姐妹。   虽然,这个“姐妹”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在群内一直号称自己是个在校大学生。但肖潇对同好,素来特别宽容。她不仅善解人意地原谅了对方善意的谎言,还特别配合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潘小竹“你有没有其他情况要补充”的追问里,她垂眼想了几秒,果断把楚淮南之前也来追查过爆料人的事儿给交代了。   难不成楚淮南这次,是为了她上次向警察“告状”的事来的?   怀疑楚淮南是来兴师问罪的肖潇,重启了宕机的大脑,干笑了一声,问道:“老板,怎么楚总又来了?他上回问的事儿,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他了啊!”   We fashion这座小庙,在短短一周时间内,已经迎接过几路菩萨。实在不知是福还是祸。   周震正烦着,没好气地答:“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刚想再说两句,就瞅见有辆疑似楚淮南的座驾,停在了大厦门口,忙道:“不跟你说了,人来了,你赶紧准备一下!”   那辆灰色的敞篷宾利,挂着非常显眼的『江A00000』的车牌。   全江沪市人都知道,那是远南楚家的“祖传”车牌。   楚常新作为江沪第一辆法拉利的拥有者,当年特地为那辆值得纪念的跑车,选了『江A00000』的号牌。   从此,江『A00000』便成了代表楚家当家身份的座驾专用牌。   车刚停稳,周震就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地想替楚淮南开车门,却不料被人抢先一步。   楚淮南下了车,一抬头就对上一双吊着眼梢,满含笑意的眼睛。   沈听一手给他开门,一手扯了扯他的金丝眼镜框上的装饰链条,打趣道:“哟来啦?等你半天了。”   一大早,楚淮南连公司早会都没去,就直奔We Fashion。   出门前,他特地去看了一眼,昨晚留宿在家的客人。   眼前这个笑得很贼的青年人,当时明明还在客房里睡觉,没想到,竟然比自己到的还要早。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虑,吊起的眼梢垂了下来,形成一个半椭圆的笑弧:“江沪市的早高峰是很可怕的。”   眼神中透着股狡黠的机灵劲,“我是坐地铁来的。”   见楚淮南了然地抿唇笑起来,沈听又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楚总,你不够意思啊!昨晚咱俩‘交流’了这么多。今天你居然还是背着我,一个人偷偷来!”   “交流”二字被刻意加重,倒显得昨夜清清白白的留宿,变得暧昧起来。   楚淮南想起昨晚的那次意外,又想到眼前这人微微泛着红的耳尖与脸颊,特别贴心道:“昨天让你睡得晚了,早上就舍不得叫你起来。”   这次轮到他在“舍不得”上加了重音,掌心覆上对方仍拉着车门把手的手,大概是在冷风里等得久了,手背有点凉。   楚淮南微微一用力,就着沈听的手把车门轻轻关上。   被包裹在掌心中的手,不太配合地挣了一下。力度不够,车门没有关实。   智能的电吸门立刻“呲”地自动关了上去,车门牢牢地贴合车身,如同楚淮南贴在他手背上,握住便不肯松开的手。 第34章   沈听暗暗试了几次, 都没能把手从对方掌心里收回来。忍不住又暗自把宋辞骂了一通。要不是这小子是个男女通吃的花痴, 他也犯不着天天跟楚淮南打情骂俏,自作自受。   引火烧身,还不能灭。   沈听骂完宋辞,又自我安慰式地想了想自己打算在肖潇面前扮演的角色,便也不再执意要把手抽回来了。   看着楚淮南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青年人,竟突然亲昵地牵起了手,周震那张乏善可陈的脸上,表情精彩万分。   楚淮南对人几乎能过目不忘。   他和周震前几天才见过,于是, 和颜悦色地, 朝呆站在沈听背后的中年男人点了个头:“周先生, 又见面了。”   周震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辛”。目光不自然地在楚淮南和沈听身上,来回游荡了半天, 最后决定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硬着头皮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我在这儿恭候大驾多时了!”说着, 习惯性地伸手想和楚淮南握一握。却又想起对方的右手正紧紧拉着那位风度翩翩的俊朗青年。伸出的手, 顿时僵在了半空中。周震无语了片刻,接着在心里大骂自己,蠢钝如猪。   好在, 楚淮南倒一点儿都不介意, 还绅士地冲他抱歉地笑了笑, 意有所指道:“这会儿不方便,手就不握了吧。”   不知道该如何救场的周震,听他这么说,连忙就着伸手的姿势,弯腰为两人引路:“楚总,这边请。肖潇刚从采访上下来,已经在楼上等您了。”   正值午休,办公室里只有李环明和肖潇两个人。   周震进了门,见公共办公区只有一个李环明还坐在工位上,便向他吩咐道:“李环明,你给客人倒两杯水来。”   听到这个名字,楚淮南和沈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正埋头工作的瘦弱年轻人。   两人目光都只扫了一下对方的脸,便又自然地转向了别处。   李环明应声站起来,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两位看着就得罪不起的客人,而后低埋着头倒水去了。   沈听和楚淮南对视了一眼,却默契地都没说话,态度自然地跟着周震一起进了肖潇的办公室。   肖潇的办公室本来也不大,一下子挤进三个大男人,顿时便有了种拥挤的沉重感。   平日里没少帮同事们端茶送水的李环明,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端来了四杯水,熟练地从托盘上拿下来,放在桌上,瘦得腮颊凹陷的圆脸上,带着谦抑内向的笑容,“请喝茶。”   此前,无论是楚淮南还是警方。问话时,都把肖潇单独约在了楼下的车内。两拨人也都再三叮嘱过她,被问话的事,绝对不能向其他人透露。   因此,李环明和其他同事一样,并不知道肖潇曾被追问过有关爆料人的消息。   他暗暗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其中一位他认识,是远南集团的董事长楚淮南,而另外一位,就很陌生了。   他不知道对方找肖潇到底有什么事,但却看得出来,殷勤的老板的脸色不太好。   不知怎么的,李环明有点心慌,磨磨蹭蹭地站在原地,想尽量多待一会儿,看看情况。   办公室里本来就已经够挤了。周震见李环明递完水,却还愣在原地不出去。偷瞄了一眼楚淮南的脸色,估摸着恐怕自己在这个办公室,也不太受欢迎。   于是识相地端起面前的水杯,朝楚淮南笑着打了声招呼:“二位和肖潇慢慢聊,有事随时找我,我先出去了。”说罢,拉着李环明一起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再次叮嘱肖潇,让她务必好好配合。   “老板,这两个人是谁啊?”李环明从来不八卦,但今天却特别在意。   周震心情不佳,脸色难看道:“别打听这么多,忙你自己的去吧。”   李环明见凭八卦起家的周震,竟“守口如瓶”,一时间心事更重。他不死心地盯着肖潇办公室那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磨砂玻璃门,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座位。   肖潇本来就吃不准,楚淮南再次造访的目的。见他身边还坐着一位目若朗星的英俊青年,心中更是迷茫一片。   两位长相不逊于任何当红男偶像的大活人,并排着坐在她面前。真情实感磕真人CP的肖潇,有种蠢蠢欲动的微妙感。   楚淮南是俊美中透出些凌厉霸道的类型,而沈听则属于英气勃发的俊朗一卦。这个组合简直长在了肖潇的萌点上。   在她看在,这两个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般配到了可以不用恋爱,就原地结婚的程度。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将充满个人爱好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特别诚恳道:“楚总,关于爆料人的信息,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部都告诉您了。”顿了一顿,眼神闪躲地承认:“至于您之前说的,让我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您曾来找过我……”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压低声音心虚道:“除了警察,我不会和其他人说。”   沈听闻言,斜着眼瞥向楚淮南,做出一副质问的样子:“你之前就来找过她?”   楚淮南不知道这唱得是哪一出,因此没有贸然接话,只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沈听见楚淮南“机智”地没有搭话,质问的目标瞬间就转移成了肖潇:“哎,他之前来找你干嘛?”   肖潇看了眼楚淮南,见并没有不让说的意思,一五一十道:“楚总是来问我那个爆料人——”可才开了头,就被这位英俊的青年人蛮横地打断了。   “这么说,那个新闻是有人主动爆的料?”   肖潇点了点头。   沈听板着脸拿出手机,点开了早就准备好的那篇报道,而后将手机甩在了桌上,“这个,是你们报的吧!”   肖潇立刻低头去看,可眼前那条新闻,却并不是想象中关于凶手指纹的那则报道。   楚淮南也不动声色地投去了关注的目光。   这是一则,关于他与港城名媛共进晚餐的报道。   肖潇对这则新闻印象不深,再仔细一看日期,发现这已经是两周前的报道,皱着眉回忆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篇报道,摇着头喃喃道:“这个,我没什么印象。”   沈听指着屏幕,脸色不善,“你没印象?你不叫肖潇吗?编辑这一栏,还写着你的名字呢!”   “我是肖潇,但这新闻真的不是我发的。”   虽然主编一栏,确实写着她的名字。但在业内,像她这样的主编,已经用不着事事躬亲。   即便是手底下带的娱乐记者、或助理编辑,发稿前,只要新闻不是有关大热话题的,甚至都不必给她过目。   有和她关系好的,为了帮她拉KPI,自己独立写的稿,也会顺带挂上她的名字,这挺常见的。   楚淮南顺着沈听手指的方向,在『肖潇』的名字下面,看到了『责任编辑:李环明』。   他立刻明白过来,眼前咄咄逼人的青年,原是要演一出“兴师问罪”。   ——正牌怀疑名草有主的另一半,在外沾花惹草,所以拿着新闻,找人对质来了。   亏他想的出来!楚淮南暗自发笑,却配合地微微沉下脸,肃然道:“你们媒体乱播新闻,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能不能麻烦你,让知情的撰稿人来一下,我们有事要问他。”   沈听没好气地丢来个白眼,恨道:“乱报?照片都有了,还叫乱报?我看就是真的!我还怀疑他们,是不是帮你瞒报了你俩上酒店的那部分呢!”   楚淮南:……   这、这是八卦中心的事主,要跟媒体当面对质吗?!!!   肖潇的三观碎得跟饺子馅似的,但她很快就缓过劲来,细细品了品对方话里的意思。瞄着眼前长相出色,般配得不能再配的一对,心中窜上一股子现场吃瓜的劲头。   这难以名状的八卦之心,让她从先前的忐忑中,彻底缓了过来。同人创作的热情突然澎湃,脑中莫名就浮现出无数,栩栩如生的真人小剧场。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难不成楚总,竟然是个渣?不要吧!那另外这位也太可怜了吧!   肖潇的内心发出灵魂的咆哮,但面上却仍很收敛,她无比同情地,向抿着嘴唇、明显在生闷气的沈听,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我帮您把另一位责编叫来?您问问他,应该不是您想的那样。”   肖潇口中的另一位责编,正是李环明。   此行的目的达成了一半,沈听却只无可无不可地撇了撇嘴,手指在桌上不耐烦地敲击着,“随便你,找一个能说清楚情况的人来就行。”   比起脸色不善的沈听,作为被报道抹黑的事主——楚淮南的脸色,倒是“和蔼”很多,语气也更客气。   他伸手指了指责编一栏李环明的名字,不咸不淡道:“那就麻烦你,请这位过来一下。”   李环明坐立不安地在工位上发呆,时不时向肖潇的办公室投去心焦的目光。在他频繁的注目中,那扇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肖潇年轻的脸,从缝里探了出来。见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立刻大幅度地招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李环明的脸上浮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慌张。   他不知道肖潇是为了什么事找他。可刚刚,就连老板周震都是一副急着避嫌的样子,更何况是他?他根本没可能招惹那两个人啊!   李环明不由联想起另一种可能性,顿时被自己的想象力,骇得牙关直颤。任凭肖潇挥了半天手,却也仍僵在原地不动。   心急的川妹子推开门,跑过来拉他,还小声地抱怨催促:“傻愣着干嘛,快过来啊。”   李环明疑心自己惹上了大麻烦,一时间连心跳都重了几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住牙,腮边的咬肌不安地抽搐着,他强装出一脸风平浪静的镇定。   已做好最坏打算的李环明刚一进门,便受到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诘问。   但议题,却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性命攸关。   不过是娱乐八卦新闻,所引起的小小风波而已。   松了一口气的李环明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则新闻是他一个人写的,肖潇并不知情。   抱着“英雄救美”的仗义,他痛快地承认道:“这条新闻是我一个人采的,不关肖主编的事。”   沈听看出了李环明对肖潇的维护之心,皱眉质问道:“既然新闻是你负责的,那你能保证它一定是真实的吗?”   “当然啊,我们We fashion从来不乱报新闻!”   事关杂志公信力,别说这条新闻,确实不存在任何添油加醋的情况。   哪怕对方问的真是条捕风捉影、胡乱杜撰出来的报道。   为了维护公司,保住饭碗,李环明也一样只能这么说。   沈听闻言,冷笑了一声,转头恶狠狠盯着楚淮南,却暗自使了个“配合我”的眼色,“楚淮南!你不是说,1月25号晚上,在外地出差吗?”   被直呼其名的资本家,觉得奥斯卡都欠着对方一个小金人。这个人,横起来,可以随时本色出演,任何剧本中,态度无理的无赖。   楚淮南俊美的脸上,配合地带出点哭笑不得的无奈:“是,我确实说过,1月25号我在外地出差。但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那你解释一下,同一天,你怎么就能被这家破杂志拍到,跟别人在江沪共进晚餐!?”   楚淮南百口莫辩,只好微微叹了一口气。   对方见他不接话,更是暴跳如雷:“怎么!编不下去了?呵,证据确凿!骗啊!我看你怎么继续骗!”   站在一旁的李环明摸不着头脑。但热心的肖潇,却已用手机搜索到了沈听所讲的那条新闻。   她皱起眉细细地看,这条新闻放出的日期,确实是1月25号,但是……   “我真的没有——”   “你别再解释了!从现在起,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这一句倒的确吼出了沈听的心声。他重重拍开楚淮南借机来勾衣角的手指,皮笑肉不笑道:“楚淮南,男女通吃,你可真了不起啊!”   干站着的李环明,被一句“男女通吃”震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总算知道,周震为什么要避这个嫌了,抬起眼偷瞄着眼前这个被“负心汉”气得浑身发抖的青年人。心想,难道现在性别都一样的情侣,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公开指责对方“同床异梦”了?   那个脸色铁青的英俊青年,咬牙切齿,气得狠了又口不择言道:“楚淮南你混蛋!你们远南的步行街,活该被人扔尸块!人家杀人抛尸怎么就专挑你的地盘!那叫老天有眼!你丫活该!”   这句音量很大的指责,在李环明的心湖,投下一枚重磅炸弹!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颤栗着、顺着他的脊柱爬上脑干。   他的手脚瞬间就冒出了许多冷汗。   …… 第35章   肖潇一向乐于吃瓜, 作为爱好八卦的围观群众。她很了解楚淮南的生活作风。   这位长相俊美,条件优越的资本家,一向严谨自律。   也正因如此, 连和异性吃顿正常的社交晚餐,都能被捕风捉影, 归类成一条“桃色新闻”。   青年人剑拔弩张,气得眼角发红的态度, 也证实了肖潇先前对两人关系的猜想。   但她相信, 在被正牌情人误会后,会在第一时间特地来找自己对质的楚淮南, 绝不可能是个脚踏两条船的“渔场管理者”。   在青年人愈发激烈的指责声中, 她默默低头把那则惹事的新闻, 又仔细看了一遍。很快就发现了引起误会的问题所在。   这则八卦的确是李环明在1月25号对外发布的,但新闻里并没说那场被镜头捕获的约会, 到底发生在什么时间。   只语焉不详地用了“近日”、“不久前”等等的词语,来说明时间。   “李环明, 这条新闻是发布当天采的吗?”   被她这么一问, 李环明才从“步行街抛尸”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的,垂眼想了想,老实地答道:“不是。”   “什么不是?”一直没给过楚淮南好脸色的沈听, 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   理清楚来龙去脉的肖潇,解释道:“可能真是您误会了, 25号, 只是新闻的发布时间而已, 这张照片,并不是同一天拍到的。”   “是吗?”沈听狐疑地抬起眼梢。   楚淮南笑了笑,自然地去抓对方的手,安慰似地放在自己手心里揉了几下,“你看,我就说你误会了吧。”   沈听借故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这个资本家竟一点儿也不顾及现场还有其他人,哄人开心的话,信手拈来:“我只要你一个。”   桃花眼里的湛湛柔情,让沈听浑身泛起一阵恶寒。   楚淮南却仍嫌不够,乘胜追击,无奈的表情中,透着点委屈,“你总疑神疑鬼。有的时候,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好了,现在真相大白,不生气了吧?”   作为单身狗的肖潇猝不及防地,被投喂了一口热乎乎的狗粮。高度兴奋中,她甚至没有发觉,身旁的李环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脸色不太好。   楚淮南一向绯闻甚少,以前也有大胆的媒体,曾点评过这位财色俱佳的超级富豪,“性向成谜”。想不到今天她和李环明居然有幸见证对方“公开出柜”。   肖潇激动万分。   事后,出于对小众群体恋情的保护,她拉着李环明反复叮嘱,让他千万不能把今天的事儿跟别人讲。   李环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肖潇的整个上午都在快乐的脑补中度过。而到了下午,两人竟然还都收到了远南公关发来的红包。   在点清数量后,暗暗为对方的出手阔绰而咂舌的肖潇,又再次郑重发誓,一定会为楚淮南和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大帅哥守口如瓶!!!   ……   “这个李环明应该不是杀人凶手。”   刚坐上车,沈听还没开口,楚淮南就已经道出了他的心声。   但他却有心唱反调。借着系安全带的机会,才终于把手从对方的掌心里抽出来,眉尾一扬,“人不可貌相,如今的世道,衣冠禽兽比比皆是。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人,说不定就是个变态杀人魔。”   被暗指是衣冠禽兽的楚淮南,沉吟半晌,“他那个身板,最多也就是个从犯。”踩着刹车按了启动键,W12的发动机发出一阵低沉如咆哮般的轰鸣,“至少他一个人,搞不定分尸这么大的工程。”   像是出于某种默契,沈听也正在想同样的问题。   资料显示,这个李环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如今虽然已经做了手术,但仍需终生服药。他虽然不矮,但却很瘦,端水杯托盘时,那两条上臂鼓起的肌肉薄得可怜。   而陈峰家里,只有轻微的打斗痕迹。这说明那儿并不是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   这个人,即便能趁陈峰不备时将其击晕,也无法在没有他人帮助的情况下,把失去知觉的陈峰转移到其他场所杀害后分尸。   况且,这样无力的手臂,压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独立将只失踪了一天,便被抛尸街头的陈峰,杀害且斩成尸块。   而刚刚,沈听之所以要故意当着李环明的面,提起那场凶案。不仅是为了进一步确定对方不自然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急需“打草惊蛇”。   人类情绪的共性,使得任何人在遭受意外惊吓、或感到极端焦虑时,都会不自觉地想要寻求团体的认同及支撑。   这也是为什么一起共患难的朋友,会比普通朋友的感情更牢靠。而人在受了委屈后,也会第一时间想找亲密的家人或信得过的朋友倾诉。   虽然,李环明不可能独自作案,但他应该至少知情。   因为,楚淮南和沈听都看得出来,那个瘦得脱了形的男人,已草木皆兵。   换句话说,只要这只惊弓之鸟,对他们的造访起了一丁点儿疑心。那么,被担忧及恐惧支配着的李环明,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抚,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联系同样知道内情的“同伴”。   接下来,只要严密监控他的通话及行踪。那个藏在迷雾后、丧心病狂的凶手,大概很快,就会于光下现形。   “去哪?我送你。”   沈听伸了个懒腰:“悦淮。”   ……   四天后   昏暗的路灯,将每一个过路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黑色的倒影,在马路上铺出个人的形状,扭曲、变形,又张牙舞爪。它不近不远地缀在主人身后,像个尾随的、想要偷走灵魂窃贼。   今天,李环明又加了四个小时的班。   离开办公室时,手表的指针已偏在数字九和十的中间。加班的理由是有个同事家的萨摩耶得了皮肤病,需要主人陪同就医。李环明好说话地接下了本应该由对方完成的工作,用免费的超时劳动,来维持他“老好人”的头衔。   李环明很瘦,肩膀却较宽,走路时佝偻着背,走的也不太快。冷风中,凹陷的青白色面颊,很是骇人,像具午夜故事里裹着羽绒服,支棱在路边,向行人索命的骷髅。   在春寒料峭的晚上,这具“骷髅”拖着道削薄的影子,一步又一步,向前缓慢地走着。   李环明没什么钱,身体还不好。他所租住的小区,位于偏远的江沪郊区。这一片是房地产泡沫最大的时候,脑热的小开发商们,从农田里开垦出来的“园景房”。   后来,受国家不断紧缩的政策影响,疯狂炒房的投机者们,悲观割肉。这儿便成了一片杳无人烟的空城。   李环明在江沪的家,便是这些黑越越的窗户中,最普通的一个黑点。这里离他工作的地点也很远。坐地铁需要至少一个半小时。此刻,已接近午夜,这个时间,在前不久还是荒田的楼盘附近,更是连一个活人也见不着。   几棵粗壮的古树,朝天空伸出粗如儿臂的枝丫。两个成人合抱都抱不住的树干,粗得能藏下一队暗杀者。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春节早就过了,但树枝上却仍没吐出新芽。干枯的枝丫在路灯灯光惨白的照射下,如同噩梦中巫婆拄着的拐杖。   一只野猫正蜷缩在树下假寐,半睁着的眼睛里,发出两道渗人的绿光。   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壮硕的男人。他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灰色的帽檐压得很低。   李环明远远就看到了他,佝偻着的背,蓦地挺了一挺。   他想起那个总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大哥,也想起对方厉声纠正自己站姿时,恨铁不成钢的粗喝:“李环明!别总驼着背!难道我们低人一等吗!”   而他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里却总偷偷地想,是啊,穷且病,连上个户口,都要连累长辈对那些幸运的掌权者们低头哈腰,这样的他,又怎么能不低人一等呢?   这个世界,实在没有公平可言。   不同的地方,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人就更别提了,同样是人,同样一条命。有的千尊百贵,有的烂命一条。十万块钱,就能卖的烂命,只配做人指哪打哪儿,用过就扔的臭枪。   读书的时候,李环明也曾相信过书本上写的那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可现实呢?   他苦笑了一下,钱能买命,权能通天。否则,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老话,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那个埋头赶路的壮硕男人,在与他擦肩而过时,顿住了脚步。   “跟我往前走,别回头!”低哑声音的主人,有双受伤孤狼般凶狠的眼睛。   李环明浑身一震,青紫色的嘴唇白了一白,但跟上对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犹豫。   “找我什么事?”   “前几天楚淮南来了我们办公室。”   “他发现你的身份了?”   “应该没有……”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不快,但步子迈的很大。李环明有些跟不上,快走了几步,又犹豫道:“我不能确定。但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当着我的面,特别提起了那个案子……”说着低下头,翘皮的嘴唇绷出一个愁苦的笑:“或许,是我想太多了。”   “你再观察观察,要真起疑了,趁他没报警,大不了我再多杀一个。”   闻言,李环明青中透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大哥,要是我们被发现了……”   “不会!”走在前面的男人斩钉截铁,孤狼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他用力地咬着后槽牙,道:“要真被发现,那也都是我干的,与你无关!”   “大哥,要不然我们去自首吧!去告诉警察!当年爸的死……”   “警察?你还敢相信警察吗?”   “可是——”   “没有可是!那帮吃干饭的废物未必能查到我!这么多年,人,我杀了不止一个。哪次不是被他们归类为失踪!?他们抓不到我!这次也一样!”   “大哥!”   “环明,陈峰该死啊!”   这句“该死”在空洞洞的长夜里,像一声骤然坠落的模糊叹息。   李宋元用生满老茧的手摸了摸弟弟的脸。   这个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是父亲与一个想要金盆洗手的妓女所生。   刚出生的小娃娃,和小狗崽子一般大,眼睛亮亮的,可圆圆的脸,却紫得像自留地里的老茄子。   送去医院瞧,医生说这娃娃有心脏病,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恶疾。能治,但要花好多的钱。   孩子的妈妈临盆时没钱上医院,为了生这个不健全的孩子,自己难产死了。父亲李广强一狠心,把这没钱治的孩子扔去了路边。   可人还没到家,心就后悔了,再折回去,孩子却不见了。   这是老李家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要不是他吸毒,这可怜的奶娃娃也一定不会,打从出生起就带着病!   脸色惨白的李广强,冲回家里,叫上大儿子李宋元。   两人踏着碎银子般的月光,无助地找了一路,但最终也没有找到。   在绝望的回家路上,他们碰见了抱着襁褓的李良中。   李广强劈手夺过睡得很安逸的小儿子,用自己粗糙的脸颊去贴那张软而暖的小圆脸。   他赌上一切,用生命发誓,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治好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娃娃!   可,他是个瘾君子,没有稳定的工作,要到哪儿去搞这么一大笔钱呢?   抽了一夜的烟,在铺满香烟屁股的末路穷途中,他想到了抢。   慈爱的、愿为病子付出一切的父亲,披上夜色,蒙上面罩,走投无路地拿起刀,去抢劫每一个无辜的过路人。   正如无知引发的厄运,对他所做的一样。   可怕的厄运,粗暴地抢走了李广强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他也曾相信天道酬勤,为能有更好的生活,而拼命地工作。   跑最远的路,赚更多钱。为了跑长途运输时能吊精神,无知而不幸地误入了毒品的魔爪。而后,狡诈无情的毒魔,一步步夺走了他的爱情、幸福、甚至灵魂。   今天,他终于不再是被抢夺的那个了!   数着自己抢来的钱,又亲了亲襁褓里脸色青紫的儿子。李广强下定决心,他决定堕落!堕落成一个没有良知、靠抢劫为生的坏人!   哪怕在充满善意的童话里,可恶而阴险的坏人们,也总不得好死。   可是,坏人并不是生下来就是坏人的。   坏人也不是只有作恶这一个使命。   他也有他的苦难。他被生活折磨,被幸运抛弃,被困难嘲笑,被贫穷洗劫一空。   终于有一天,他一无所有地向命运低了头,决心和黑暗抱团,与善良同归于尽。   ……   同年年中,李广强因抢劫入狱,被判了五年。   但他却并不害怕,也不后悔。   作为需要昼伏夜出的抢劫犯,未雨绸缪的父亲,把还没满周岁的小儿子,托付给了堂兄李良中。   为了不让心脏不好的小儿子,将来被人戳脊梁骨,他和李良中还统一了口径,对外,都说这孩子是李良中从路边捡来的。   李广强读过一些书,他帮孩子起了个充满希望的名字——环明。   他希望李环明能在光明的环绕中长大。活在敞亮的日头下,而不是见不得光的暗夜里。   五年后,李广强出狱。在一次狱友聚会中,因抽了别人递来的烟,他再一次沦为了毒品的奴隶。   屡次偷窃后,李良中对他彻底失望,两人断绝了往来。   李广强在县城找不到工作,一咬牙,带着所剩无几的钱和半大不小的儿子李宋元,一起坐上了开往江沪市的火车。   县城里见过世面的老板们都说,江沪是个不夜城,遍地是黄金。李广强决定做个孤胆英雄,去那片丰沃的土地上,碰一碰运气。   “可是杀人是犯法的。”   李环明低哑急切的声音,将李宋元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露出牙森然地一笑,“是啊!杀人偿命!我杀陈峰,是因为他们黑警欠我们李家一条命!”   “大哥——”   “嘘!”李宋元嘴唇并拢,做了个噤声的嘴型。   他注意到,身后有一阵不寻常的响动,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眯着眼,向一棵粗壮的老树走去。   “喵——”一只打盹的野猫,突然从树后窜了出来。   猫?李宋元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收起匕首,转过身对李环明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这几天也别再跟我联络。好好吃药,保重身体。还有,要记住一句话!人是我杀的!跟你没关系!”说着,径直走过李环明身边,头也不回地,隐没在了深黑的夜色里。   看着李宋元消失在路口的背影,李环明又在路灯下孤独地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小区,上了楼,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   树后,沈听收回轻轻踹了那只小猫咪的脚。   他的突然出现,让楚淮南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而后,唇线分明的丘比特弓唇,染上比夜色更深沉的笑意,无声地朝眼前神色戒备的青年人,做了个“你虐待小动物”的口型。   沈听气不过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是谁害的?   这个出入总前呼后拥的资本家,明明不会潜藏,却偏要学人跟踪。 第36章   虽然路灯昏黄, 而早春暗夜的天空里,又连星光都寥寥无几。   但由于距离很近, 借着灯光, 楚淮南和沈听还是清楚地看到了, 刚刚那个男人的脸。   十五年岁月催人,这个人已与照片上,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了很大的出入。   但他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个与李环明低声交谈了一路的男人,正是李广强已经被登记死亡的大儿子——李宋元。   虽然,无法确认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从李环明的神情上看,这个男人似乎是他的主心骨。   李环明还兀自茕立在路灯下。   趁楚淮南侧身观察的空档, 沈听火速给在不远处盯梢的陈聪, 去了条信息。   『松汇路东南方向速追』   四天前,自从他见了李环明,确定了对方有知情、甚至参与犯罪的嫌疑后,行动小队的队员们,连续加了两个通宵的班。   通过监听、追踪等多重手段,在反复分析李环明的出行规律及通话记录后, 他们最终确定了对方与高度疑似李宋元的某男子,约定见面的大概时间及地点。   而就在一个小时以前, 沈听和坐在不远处盯梢车里的同事们,就都已经看到了, 只比他们晚到一小会儿的楚淮南。   这个平日到哪儿都众星捧月的资本家, 竟孤身一人到了李环明家所在的小区附近。   他来做什么?   怀揣着对楚淮南的怀疑, 车里的沈听、陈聪及文迪,决定按兵不动,再观察一会儿。   而就在楚淮南即将被多疑的李宋元发现前,三人中身手敏捷,又最擅长伏击的沈听,现身替他解了围。   在沈听发出信息的四、五秒钟后,一辆不显眼的黑色大众汽车,缓缓驶离了路边。   差点暴露的资本家,穿了件及膝的深色风衣,特别优雅地抱臂靠在树干上。   确定李环明已经走远后,他转头看向沈听,发现对方也正皱着眉,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   对视的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楚淮南笑了笑,“我不太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从他倒映着路灯白色光斑的眼睛里,沈听看不出真假。但根据直觉,他迅速判断,对方肯定又说了谎。   “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面对追问,沈听指了指楚淮南停在路边的锈红色重型机车,依样画葫芦,还了个半真半假的笑,“我跟着你来的。”   楚淮南耸耸肩,对沈听的这番说辞,未做表态,也不知道究竟信还是不信。   那辆改装得如同科幻片主人公座驾的R1250RT,和斯文俊美,却总无意识流露出杀伐决断霸道的资本家,相得益彰。   在天蝎排气管的轰鸣中,楚淮南信手抛来一顶头盔,“戴上。”   这辆从外观到声浪都“风骚”到极致的重型休旅摩托,像一只直立的魔鬼鱼。除了自带的卤素灯光外,车头还特意加装了疝气透镜射灯,前车照明比普通轿车的远光灯还要亮得多。   沈听戴上头盔,跨坐在菱形格皮革马鞍上,手往后撑,握住身后的平衡把手,双唇微拢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居然还带着多余的头盔,这车是你买来泡妞的吧?”   楚淮南加了一把油门,风把平时一丝不乱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   沈听这才发现楚淮南自己并没有戴头盔,左手拍了拍车尾加宽的车箱,惊道:“喂,不戴头盔就骑这玩意儿上路,是违法的!”   楚淮南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大概的意思是:像你这样的无赖,还知道不能违法?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霸占了人家唯一一顶头盔的沈听,自知理亏地乖乖闭上了嘴。   快到松汇路路口时,沈听认真地考虑,要如何才能委婉地提醒楚淮南,该往东南方向追。谁知这个资本家,问也不问,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右拐。   难道这个家伙在犯罪嫌疑人身上安了GPS?   沈听的疑惑,在看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后,得到了解答。   为了最大程度地躲避监控,李宋元此行并没有开车。   比起出租车,有较强反侦察能力的他,选择了人流更大的公交车作为出行工具。而这个公车站牌,是方圆十几里内唯一的公共交通“枢纽”。   此刻,已接近零点,这一站,只剩下最后一班开往近郊的夜班车。   楚淮南与沈听在暗处默默看着李宋元上了那辆深蓝色的大巴。在大巴车关闭车门后,才重新发动了在夜色中尤其扎眼的超炫机车,不近不远地跟了上去。   和“灯下黑”一个道理。有时越是显眼的装束,越不容易引起怀疑。   一个深谙躲避之道的罪犯,一定不敢相信——有人正开着一辆,频频引发路人讨论、回头率200%的豪华摩托,在光明正大地对他进行围追堵截。   那辆巴士开的很慢,几乎每到一站都会停靠。   楚淮南一会儿超车一会儿落后,在经过巴士车身时,还常常炫技般地轰几下油门。几个夜班回家的年轻人,趴在窗口,向他们投来羡艳的注目。   “哇!好酷!”   “我将来也想买一辆像这样的机车!”   “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有钱肯定不买这种车。开得好一身灰,开不好一把灰!”   “哈哈哈哈!”   引发了一连串讨论的资本家,在表演左右穿梭的同时,百忙之中,还不忘抽空调情。   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桃花眼,在画面之外,后视镜中,只有楚淮南轮廓流畅的半张脸。主干道黄调的路灯,在线条优美的鼻骨和下巴上,画过一道又一道明亮的流金。   大概是因为骑机车需要戴头盔的缘故,楚淮南这次并没有戴眼镜。摘掉眼镜后,他笔挺的鼻梁便更衬得五官深邃,眉目色重。   沈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知到,这个人确实生了一副配得起任何赞美的长相。   “你一直抓着座椅把手干嘛?我又不介意你搂着我的腰。”   可惜,不单单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张桃花瓣般,引人欲吻的嘴,也总说不出人话。   借着头盔的隔挡,沈听无视了对方,心想,风太大,我听不清。   他们一路跟着李宋元,顺利地跟到了某个位于近郊的住宅区。   躲在暗处的两人,远远地看着对方进了一个半旧不新的小区。   那个时刻都特意保持挺直腰杆姿态的男人,频频回头。在确定无人跟踪后,才闪身进了离小区大门最近的那个楼栋。   『金色年华七区』   深夜中,合作展开狩猎的狮与豹,在确定猎物的落脚点后,相视一笑。   接下来的一切,将如瓮中捉鳖般容易。   “回哪儿?我送你。”   “悦淮。”   “一直没问,你为什么老住酒店?”   沈听单手用胳膊夹着头盔,还没说话便先斜起眼尾,眉目传情般超撩地一笑:“因为有些事情,在家里不方便。”   自动忽略了这句混话中的深意,楚淮南将头盔,从那条藏着不容小觑的爆发力的胳膊底下抽出来,往那颗成天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的脑袋上一套,又掀起挡风面罩,盯住那双又吊起眼梢的眼睛,低声道:“我那儿方便。”   沈听:???   “你以后就都住我那儿吧。”   沈听的头,在心里摇得像个开到最大档的风扇。   脸上却仍是笑眯眯的:“我可不想在我们还没进一步了解彼此的情况下,就对你下手——”   “要是我想呢?”   前几天,明明是你自己说,要先进一步互相了解的啊!沈听的笑容稍稍一僵。   出尔反尔的资本家,用手指温柔地撑开他微微拢起的眉头,“宋辞,你不会打算告诉我,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跟我发生些什么吧?”   面对这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沈听无声地呐喊,我真的一丁点儿都不想和你发生些什么!却十分鸡贼地反问道:“你呢?就真这么想,跟像我这样的人,发生点儿什么?”   被这句反问噎住的楚淮南,深沉的眼神蓦地更复杂了几分,鹰鸟般锐利的眼睛,久久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又像是透过他,正深深注视着另一个人。   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试图望向真正的自己。   这样的认知,令沈听生出一种,已遭到对手看穿的忐忑。   他神色自如地拉下面罩,将那两道灼热的视线,暂时地阻隔在揭面头盔深色的挡风板外。   “走吧,去你那儿。”   此刻,已过了凌晨一点,室外的温度,骤然下降。   沈听之前急急忙忙地从车里出来,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   确信对方一定不会接受自己的外套,楚淮南体贴地开启了后座的座椅自动加热功能,并把温度调节到最高。   臀部渐渐上升的热度,令沈听更觉出,如坐针毡般的坐立难安。   今晚,本来还要和队员们开个临时会议,部署下一步行动安排的。但从眼下的情况看来,只能等楚淮南睡着以后,再另外找机会了。   低头垂眼,正理着追查思路,却没料到这个不戴头盔,危险驾驶的资本家,还有空腾出一只手,反手来拉他的胳膊:“别往后仰——”。   言下之意是要自己主动伸手去抱他的腰。   带着头盔,沈听虽然可以装聋,却不能装傻。   况且这个人单手开重型机车,也实在是太危险了!   秉着对行人及对眼前这位“可恶的公民”的人身安全负责任的态度,沈警督只好松开了车座把手,不情不愿地环住资本家“重金投保”的身体。   这位连头发丝儿都很值钱的资本家,要真因为深夜驾车,闹出点什么事儿,大概会让一堆保险公司哭得比谁都响吧?   中国平安保险:谢谢沈警督。   太平洋人寿:谢谢沈警督。   泰康人寿:谢谢沈警督。   英国保诚:谢谢沈警督。   香港友邦:谢谢沈警督。   ……   手臂环住的腰腹间,肌肉线条起伏明显。   沈听有些诧异,转念又想,怪不得那天在精卫,这个人能压制住自己的突然袭击。又有谁能想到,这个俊美的“小白脸”,竟有着一具属于格斗家的身体。   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身后人温暖的体温。   楚淮南缓缓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沈听并不知道,这辆摩托车从头到尾都只配了一个头盔,而楚淮南也从未像这样,载过任何一个人回家。 第37章   漫长的黑夜过后, 阳光终于穿透了夜幕的纱帘,晨光熹微、东方欲晓、乍暖还寒时, 江沪的清晨, 连风中都裹挟着一丝带着雾气的寒意。   金色年华七区192栋501室的住户们, 一大早便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王强是被一阵密集有力的敲门声吵醒的。他昨晚加了大夜班,今天凌晨将近五点才睡下, 这才刚过七点,就又被吵醒了。   见门外是几张生面孔,清梦被扰的王强皱着眉头,语气不耐道:“你们找谁啊?”   “我是咱们小区物业的张姐。”说话的矮胖女人穿着一条墨绿色的格子呢大衣,活像个立在路边的邮筒, “你是租户还是业主啊?”   “唔, 我是租户……”不知道这大清早的,物业怎么会找上门,王强抓了抓乱糟糟蓬起的头发,喃喃道:“这期物业费我们交过了啊……”   “不是物业费的事。”张姐伸出粗短的手指,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男人,“有住户反应, 你们这栋昨天夜里跳闸了,物业查了一夜, 都没能查出原因,但领导很重视, 一大早就把这个情况上报给了供电所和消防部门。”   张姐身后两个男人, 一个穿着铁灰色供电所工人服, 一个则穿着浅蓝色的消防辅警服。   那个穿着供电所制服、戴着眼镜的,自然地接过张姐的话茬:“我们已经查过了,跳闸并不是因为特高压供电系统的故障。因此,需要挨家挨户排查一下跳闸原因。”   虽然,听不懂这一堆专业名词在说什么,但昨晚,他们这户的确跳闸了,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没来电。   王强下班之后,想洗个热水澡都没洗成。于是,立刻打开防盗门,侧身让一行人进屋,嘴里不住地抱怨:“这个季节,跳闸断电真的很要命!澡洗不了,取暖器又用不上。你们赶紧好好查查,到底是什么原因!”   “洗澡、取暖什么的倒还好,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和他搭话的,是那个查消防的辅警。小伙子看上去很年轻,个子高高,长得也挺精神,还非常的健谈,“跳闸最怕的是用电不安全,引发火灾。要真烧起来,会出人命的!”   王强点了点头,垂手站在一边,赞同道:“火灾是蛮吓人的。”   供电所那个戴眼镜的,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不算太大的客厅中,支着两张上下铺的床,中间拦了道简易的窗帘。   地上散落着五六只颜色不同的男式拖鞋,结成一团的袜子从床底下露出个头,除了火腿肠的红色塑料外壳之外,地板上还有两三个缠绕在一起的、沾满灰的脱线板。   眼镜男眉头一皱,转头问王强:“这儿是不是住了很多人啊?”   “还好吧。”王强打了个呵欠,又反手隔着棉毛衫抓了抓背,“我们这屋,人还不算多呢。”   他说的是事实,虽然一百五六十平的房子被分隔成了五六间,住了十来个人。   但江沪市地价金贵,稍好地段的百十来平,月租金就要万把块钱了。   外来的打工仔们,拼死拼活一个月,到手的钱,拢共也就五六千。为了能在寸土寸金的江沪市生存下去,这些人别无选择地成为了群居者,在拥挤逼仄的群租房里挣扎求生,当着蜗居的蚁族。   比起新闻里二十多个人挤三十几个平方的例子,王强住着的,虽然也是间群租房,但人均十平米的居住环境,已经算得上相当不错了。   排查跳闸故障的俩人,仔细地查了客厅、厨房和洗手间。   这些地方滥用大功率电器的情况,并不明显。   可等查到隔间,情况就严重多了。   尤其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一进门,就能看见一排,拉得像蜘蛛网一样密集的电线。   这间仅仅十几平米的卧室里,摆着两张高低铺。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件已经洗得有点脱色的吊带背心,裹了床棉被,坐在下铺,正吃着早饭。   屋里没有像样的桌子,他就拉了一张椅子当桌子,上头摆了盘咸菜和一大碗泡饭。   房间角落里,堆着六七个空啤酒瓶,内衣内裤就直接挂在裸露在头顶的电线、或上铺的床框上。   低头扒着白水泡饭的小伙子,前面就已经听到过门铃声,但却并没想到会被“突然袭击”。   自己脏乱的居住环境,冷不丁地陌生人看见,他年轻的脸上蹭上一抹羞赧的红。   “强哥,这是谁啊。”   “没事儿,吃你的。”   那个叫张姐的物业人员,被这脏乱的房间,弄得直皱眉,“怎么这么乱呀?这线怎么就能拉得乱七八糟的?你们房东没告诉你们啊,我们这儿不允许私拉电线!万一出了事儿!你们付得起责任吗?”   她话音刚落,那个从进屋到现在,一直一脸严肃的眼镜男便跟着说:“从今天早上六点起,我们就一直在查,一路查到现在,进了这屋,我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会跳闸!”特别无语地指了指头顶那些松松垮垮的大裤衩,“把内裤搭在电线上晾,不跳闸才怪呢。”皱起眉,话里话外,都是对这帮,没有安全用电常识的住户的谴责:“电线全裸露在外面,本来就不符合消防安全管理条例了!居然还把湿内裤搭在上头!没着火、也没人触电,这就是你们命大!”   语毕,他冲着还在四处张望的同行辅警道:“哎,钱森,你赶紧记录一下这户的地址,别忘了,把我刚刚猜测的跳闸原因也写上。这次跳闸,和我们供电所关系不大,还是得你们消防部门来管。”他一边继续环顾四周,又一边兀自点评道:“这个群租房,必须好好整改!彻底解决消防隐患!不然太不安全了,住着这么多人呢,真着起火怎么办……”   整改?   王强是在社会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条了,一听这词,就觉出情况不太妙。要是有关部门真的介入,要求房东整改,那这一屋子的人都得去睡大马路了!   念此,他立刻赔着笑脸,劝道:“别啊,兄弟!改天我们把这些多拉的电线复原不就行了?”边说边朝正埋头吃早饭的同屋使了一个眼色。   那小伙子也是个机灵的,立刻起身,利索地收拾起挂在电线上的各色内裤来。   王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眼镜男,对方却只面无表情说了句,“我不抽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踢到了铁板,王强只好讪讪地转头,试图和那位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消防辅警搭话,“小伙子,你叫钱森啊?”   见那辅警小哥点头,又立刻笑着攀关系,“你说巧不巧,跟我同住客厅下铺那哥们儿也叫钱森。”   听他这么说,那个本来在屋里梭巡的“钱森”,转过头来,瞪大眼睛惊讶地问:“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我骗你干什么!”   “嗨,那还真挺有缘的。”   那个消防辅警“钱森”跟王强攀谈起来,随口就打听了好多和自己同名同姓的那位“钱森”的情况。   王强注意到,他们说话时,那个眼镜男脸上的冰霜也稍微化了一点,还偶尔投来好奇的注目。   他巴不得这两人的注意力能被转移,见他们都对同屋的钱森饶有兴趣,便搜肠刮肚地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关于“钱森”的细节都拿出来说了。   “我们都在五丰上食上班,这个厂说白了就是搞生猪养殖和屠宰的。”   “你会杀猪?”   王强朗笑一声,否认道:“我哪会儿啊!我和钱森都是做冷链配送的。”想了想,又补充道:“但钱森以前在屠宰车间干过,配送是最近才调的岗。这小子人比较直,脾气暴,才干了一个多月的配送,就已经得罪了不少客户了。”说着又呵呵呵地笑起来,半掩着嘴悄声道:“那个肥妈金牌猪骨煲,你们知道吧?”   刚刚收好内裤的小年轻,又端起了碗,嚼着泡饭也不妨碍他插嘴:“在江沪市还有谁不知道?就是被人抛尸的那个呗!”   “对对对,就是那个。”   “那家店怎么了?”消防辅警“钱森”好奇地问。   “那家店的老板娘和我们这儿的钱森,上个月刚吵过架。埋怨他送肉送晚了五分钟,骂了一顿不算完!还去我们经理那儿闹了一场呢!害我这兄弟被扣了奖金,少领了一千多块钱!”王强有些气不过,顿了顿又说:“所以说啊,做人也不能太得理不饶人。这不,听说那个店,现在生意一落千丈,好家伙,那损失可不止一千、两千的!这就叫现世报!谁让她穷计较?”   虽然钱森平时话不多,但在同住的几个舍友心目中,他内敛沉稳,还很大方。在哥几个遇上手头短缺的时候,这个钱森曾主动帮过好些人的忙。他是这个群租房里出了名的“富户”。因此,在他被猪骨煲的老板娘数落时,同住的几个人都很为他打抱不平。   “你们这儿的钱森,长得帅不帅啊?”到底还年轻,唠了半天嗑的辅警“钱森”,忘了正事,只顾着好奇地问东问西。   见眼前这位小年轻,居然较真地想跟室友攀比长相,王强不由又笑起来。   这一笑,让“钱森”更好奇了,“你笑什么?难道他比我帅?”说着臭美地捋了记头发,“我在我们单位,也算是出了名的帅哥啦!”   “他当然没你长得帅啦!”王强点起烟,吸了一口,“我们这个钱森都已经快四十啦,你才多大年纪啊!这么年轻哪有不帅的?”   “真的吗?那你有他的照片吗?我比比,哈哈哈!”   “过分了啊!”半天没吭声的眼镜男,出言制止,“赶紧记一下这屋的情况,我还赶着回单位呢!”   “嗨,别着急,咱这效率已经很高了,才一个多钟头就查出了跳闸的原因。”   经过一通嗨聊,“钱森”大概有心放这屋一马,抬头看了眼头上的“蜘蛛网”,宽容道:“况且只要把这些老化的电线换一换,也没严重到要全屋整改的地步。”   见他有意帮腔,王强吐着烟,连声应道:“是啊、是啊!你看,其实也就这一个隔间里的电线多了一点!其他地方都好好的,哪儿需要整改啊?往后我们都注意一点儿就行了!”   “钱森”和眼镜都没有接话,两人又仔细地研究起屋里的线路来。   王强心道不妙,赶紧叼着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照片,举着手机故意打岔道:“我这儿还真有一张‘钱森’的照片,你们看看!”   闻言,年轻的消防辅警“钱森”立刻放过那些电线,凑过脸来看屏幕,“哟,这哥们跟我比起来差远啦!”接过王强的手机,自然地递过去给眼镜男,“蒋哥,你看——”。   照片里的这个钱森,剃着平头,体格壮硕,抬头纹和川字纹都很深。这照片是张大合影,七八个男的都集体龇着嘴傻乐。   但哪怕嘴角勾着笑,也盖不住这人眼神里的阴鸷。   透过照片,他们都能瞧出对方的不好惹。   ……   “这个钱森就是李宋元。”从群租房里出来,坐上车,穿着辅警衣服的文迪,从后座拿了个档案袋,把从物业那拿到的住户信息登记表装了进去。   资料上那个叫钱森的壮年男子,用的是张假身份证。经过对比,身份证复印件上的那张脸,和死了十几年的李宋元几乎一模一样。而根据刚刚王强提供的照片,他们又更进一步地确定了钱森的真实长相。   为了套话,短暂改名叫“钱森”的文迪,整理好资料,才抬头问身边的同伴:“蒋志,咱是不是得跟队长说一声,让直接申请逮捕?”   穿着供电所工人服的蒋志沉吟了一会儿:“申请是肯定得申的,但我觉得上头不一定会立刻批准。”他的眉心拢起来,形成一个特别深的川字:“逮捕的时机可能还不成熟。”   昨晚,在发现了李宋元的落脚点后,沈听“监督”着楚淮南,在第一时间报了警。   这条明显与凶杀案有密切联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陈聪那。   陈聪连夜在队内召开了紧急会议,制定完作战方案后,还立刻通知供电部门配合,切断了疑似李宋元住所的供电。   而第二天一大早,蒋志和文迪就以排查跳闸原因为由,对李宋元的落脚点搞了场突然袭击。   在前期走访中,他们从物业处了解到,李宋元如今化名钱森,在这个小区住了有大半年了。   于是,有心“钓鱼”又不想打草惊蛇的两人,便做了一番乔装。蒋志摇身一变,成了供电所的“蒋哥”,而文迪则化名“钱森”,扮起了消防辅警。   在调查嫌疑人住所是否有作案条件的同时,通过与合租人王强的对话,他们还顺利摸清了嫌疑人的工作情况及大致性格。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这个“钱森”应该就是李宋元本人。   然而,虽说已经确定了李宋元尚在人世,并有高度的作案嫌疑。但他的住所,却并不符合警方先前的猜想。   警方认为,李宋元在劫持陈峰后,极有可能是在自己的住处进行了杀人、分尸等一系列操作。   可现在看来,这个假设是不可能成立的——蒋志头疼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嫌疑人的住所,不具备杀人、分尸的作案条件……”   五分钟后,又在楚淮南家清清白白留宿了一晚的沈听,也收到了这个消息。——李宋元居住的群租房,人多眼杂,不可能会是第一案发现场。   沈听动了动手指,编辑了『监控行动 轨迹』两个短词,发了过去。   失踪多年,还改头换面的李宋元确实很可疑。   可目前警方掌握的资料却远远无法证实他就是凶手。   虽然陈聪已经向上头申请了逮捕令,但沈听很清楚,贸然逮捕,最多也就是条冒用他人身份信息的罪名。   要想证明李宋元就是步行街一案的真凶,当务之急,是透过分析他的行动轨迹,筛选出他所停留过的、满足杀人、分尸条件的场所,并获取能够坐实他是凶手的直接证据。   这一次,副队陈聪与他不谋而合。   在文迪和蒋志突击了李宋元住处后,陈聪就立刻派人调取了金色年华小区附近的所有监控。还让整个刑侦支队里无论内勤、外勤,但凡有空的,就都要参与到监控的筛查工作中来。   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到底在哪儿,应该很快就会有答案。   ……   当穿着睡袍的楚淮南,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沈听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低头刷手机,头也不抬地同他道了声早安。   因这句“早安”,楚淮南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   他蓦然觉得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变得异常美好。   和这人分房同住了两晚,此刻见他赤脚盘腿坐在沙发上,不知怎的,居然生出一种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温馨错觉。   “今天起得真早,早餐想吃什么?”楚淮南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不少食材,见捧着手机的沈听迟迟不回答,就换了种方式问他:“早餐喜欢西式还是中式?”   今天是2月14号,楚淮南一早就特意吩咐赵婶不用来了。他希望能和眼前这个刷个手机还眉头微皱,一脸认真样的青年人,过个不被打扰的“情人节”。   “你还会做早餐啊?”沈听迅速浏览完案情的进展报告,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嘴上也没闲着,戏谑道:“没想到楚总居然是贤妻良母型的?”   穿着睡袍的楚淮南,顶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艺术品般惊艳的修长手指,却握着两枚小巧的生鸡蛋。   这样的画面,百年难得一见。   无数人挖空心思也见不到一面的楚淮南,居然要亲自替他煮早餐?   沈听走向厨房,好奇地探头看了眼楚淮南手里的鸡蛋,这才敢确定,这两枚确实是可以食用的真鸡蛋,而不是某位艺术家的仿真作品。他无不遗憾地摊开手,“可是,我从来都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这一点,是宋辞和沈听,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这是个坏习惯。”握着鸡蛋也不妨碍楚淮南伸出手指,弹了弹眼前光洁饱满的额头。   能说会道的资本家,动手偷袭了别人,却仍然义正言辞,“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吃早餐的人,只有不好吃的早餐!”   冷不丁被亲昵地戳了下脑门,沈听愕然地抬眼,正对上楚淮南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   水波澹澹的桃花笑眼,水汪得像是能养下一池锦鲤。   在商界作风霸道的远南掌门,特别自信地扬了扬手里的鸡蛋,打趣道:“以后,你的早餐,我承包了。”   面对这样的调笑,沈听的心却突然莫名狂跳了几下。   这么生活化的场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不爱吃早餐的习惯,是随了他父亲沈止。在很久以前,沈妈妈几乎每天早上,都会为了早餐的事情,在爷俩面前碎碎念。   时隔多年,他都已经忘了上一次被人叮嘱“要吃早餐”,是在什么时候了。   除了家人,又有谁会关心他吃不吃早餐呢?   在这个语境下,楚淮南的“早餐承包宣言”,竟像句尤其郑重的告白。 第38章   沈听揉着微微泛着红的额头, 撇开了脸, “那供你表现的机会, 可能不多。”垂眼随口打了个哈哈, “我睡得晚,起得也晚,起床时,能赶得上午餐就不错了。”   楚淮南眼底的笑意更浓:“那我今天更要抓住机会, 好好表现了。”   沈听又回到沙发上, 摊手摊脚地一躺, 大爷似的叮嘱道:“你做一份就行,一会儿我们分着吃。”   他早上没什么胃口,本来吃的就不多, 不想浪费食物。   更重要的是,和楚淮南分享同一份早餐,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餐食被“加料”的可能。   可这句话刚说完,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里便立马也“加了料”。   这个洗手作羹汤的资本家,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睫毛长似的。扑闪着的桃花眼,像两只扑面而来的花蝴蝶。   隔着餐厅,沈听都能闻到那股公狐狸精的风骚劲,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只能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继续刷手机。   面对这个人, 沈听总隐隐觉得被冒犯, 甚至, 偶尔会有一种被窥视到灵魂深处的错觉。   他自己也是经验丰富的“捕猎者”,也时常在暗处观察,等待猎物落网。那人看向他的眼神,就好像头狼在看一头,自己觊觎多时的猎物。   和这个人独处,很危险。这是沈听靠直觉做出的判断,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这份直觉,在以往的行动中,帮助他活着完成任务。   沈听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任何时候,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可他的谨小慎微,却让楚淮南会错了意。   毕竟“共享早餐”的提议,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主动示好的信号。   此刻,气氛刚好,亟需一些亲密接触。   可释放了亲近信号的青年人,却并不清楚自己又提了个让对方误会的要求。他甚至吝啬于给心潮澎湃的对手,一个多余的眼神。   被冷落的楚淮南,却依然有着好心情。   他是个极有耐心的资本家。   欠着、都欠着,概不赊欠的都是傻子。   傻子们不懂,利滚利,便是赊账的乐趣。   楚淮南的雷厉风行,沈听早有耳闻。在追踪案件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亲身领教过。只是没想到,连下厨做个早餐,这个人都比普通人的动作更快。   考虑到沈听“不爱吃早餐”的习惯,楚淮南准备的吃食,严格来说,并不属于早餐的范畴,而是Brunch(早午餐)里最经典的三文鱼班尼迪克蛋。   居然连做个早餐都媲美专业厨师,这个人是没有技能死角吗?作为五谷不分的厨艺白痴,沈听撑着半边脸颊,略有些牙疼地想。   自身优秀的人,常常不屑与人攀比。但突然遇到比自己更全能的对手,心情便总不免有些微妙。   烤干的谷物面包切片被垫在最下方,上面卷曲着一层烟熏的三文鱼薄片和一个被荷兰酱覆盖的水波蛋。   一切美味都已就绪,静静等待着两人的享用。   用刀轻轻划开水波蛋,让尚未凝固的流动蛋黄爆浆而出,和荷兰酱混在一起,淋湿底下的吐司切片,切上一小块,吞下去,便是口感丰富的层次清晰。   楚淮南切了一半给沈听递过来,“尝尝看,好久没做了。明天换中式的,你的喜好,我得慢慢摸索。”   沈听并不知道,平日楚淮南自己的起居餐食,也都由赵婶料理。这一句“好久”,是在感慨,已经很久没有下厨做过菜。   在某些方面尤其迟钝的沈听,以为对方只是好久没有做过这道菜,心安理得地接过盘子,看着楚淮南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才低头吃了起来。   而正如所有厨师,都希望得到美食家的点评,为心仪对象大搞“早餐承包制度”的资本家,也频频向眼前埋头吃着爱心早餐的“无情”食客,投去期待的眼神。   他希望得到一些评价。——关于早餐的,或关于他自己的。   无论沈听再怎么擅长假装熟视无睹,那两道灼热的视线,也一直没有消失。他忍无可忍地抬头,刚想开口,却被嚼得并不充分的谷物面包噎了一下。   见他噎着,楚淮南也顾不上管他要这篇,针对早餐口味的小论文了,伸手把沈听面前那杯动都没动的牛奶给他递过去,“赶紧喝点牛奶。”   沈听的确需要一点液体,可手边的这杯牛奶是楚淮南给他单独倒的,他不想喝。于是不假思索的,伸手拿起楚淮南面前的那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杯牛奶,楚淮南刚喝过,应该还挺安全的。   仰头时,抬起的下颚,线条流畅,轮廓深邃,连边缘过渡时微微突出的棱角,都是格外性感的起伏,他大口吞咽的动作,引发了喉结一连串连续的上下滑动。   看他喝东西,楚淮南便也觉得格外渴。可他的饮料,在对方的手里,于是便只能舔了舔嘴唇。   沈听正仰着头喝牛奶,不知道对面同座的食客,眼神热得像是要吃人。   连吃个面包都能被噎着,这个总似有若无,撩拨人心的家伙,喉咙还挺浅的。   耐心极佳的楚淮南,在账本上又默默记下一笔。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都吃得不太自在。   尤其是吃个面包,还被噎住的沈听,实在有点尴尬。   好在,楚淮南极有眼色地没提这一茬,还贴心地自觉收敛了那两道,毫不遮掩的注视目光。   早餐结束后,楚淮南接了个电话。   白吃白住的沈听正主动肩负着洗碗的重担。擦着盘子,也不忘竖起耳朵,关心那通电话的动静。   客厅里隐约传来“邮件发给我”、“知道了”这些词,似乎是在聊工作上的事情?   接完电话,楚淮南斜斜地倚靠在厨房的门上,抱歉道:“我有点事,得去书房呆一会儿。”   沈听明事理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正事儿要紧。”   他自己也想盯一盯陈聪那头的进度,巴不得楚淮南赶紧消失,“你别把我当客人,客人也不会在这儿给你洗盘子!你不用管我,我自己看会儿电视就行。”   说着,放下已经擦干的盘子,又重新窝回沙发上。   这才叫贤妻良母吧,懂事还会做家务。瞥了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桌和厨房,楚淮南默默地勾起了嘴角。   ……   十点多钟的时候,沈听接到了楼下管家送上来的花。——一捧数量惊人的蓝色重瓣康乃馨。   看到它,沈听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康乃馨还有妖娆冷艳的蓝色系。   这家伙转了性?不送玫瑰,改送康乃馨了?   这娇艳欲滴的巨型花束,让沈听想起来,他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没看到楚淮南了。捧着花束,沉吟半晌,沈听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关心”和“感谢”一下这位送花人。   “进来。”   家里只有两个人,外面站的是谁,楚淮南非常清楚。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会是个在进门前,知道要先敲门的乖乖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在他眼里,浑身都散发着矛盾、复杂气质的青年人,会给他递来一束鲜花。   沈听捧着花,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方才还一直盯着屏幕的楚淮南。——手不在鼠标上,也没有在打字,双手抱臂,很认真地盯着电脑,三十秒内只眨了六次眼。   综合以上观察,很快得出结论,对方刚刚应该是在看影像资料。   楚淮南轻击了一下空格键,大概是按了个暂停,伸手接过花,笑道:“你买的?怎么这么客气啊?”说着,又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心道自己定的那束,怎么着也该送到了。   沈听挑眉,“不是你自己买的吗?”   楚淮南摇摇头,他的确买了花,但不是这个品类,也不是这个颜色。刚说了一句“不是”,就立刻接到了林有匪打来的电话。   原来,这束花是林有匪买的。楼下的大堂管家看错了房号,把两人的花给送反了。   电话那头的林有匪,一如往常地好说话,笑着为管家的错误找理由,“今天这个时间,买花的人肯定特别多,弄错也是难免的。哪有人永远不犯错的。”   认识他这么久,楚淮南好像还从来没见他急过,也没见他发过脾气。春风般温和的人,永远冷静,永远温柔,向周围的每一个人,表达着温暖的善意。   “我现在走不开,要麻烦你来我这儿拿一下,顺便把我的那捧也帮忙送过来。”   楚淮南低头看了看放在自己书桌上的花朵,没有卡片,但包花半透明的磨砂纸上,写满了各种知名的情话。   其中有一句最是显眼:『这个世界疯狂、没人性、腐坏,而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这一句,倒确实像是“以路星河为世界中心”的林有匪的风格。   挂了电话,见沈听的手掌反撑在桌面上,楚淮南抬起头,对上对方贼兮兮的脸,“据我刚刚的观察,我怎么觉着,你好像不在办公啊……”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不怀好意的戏弄。   楚淮南坦然地耸肩,“不办公,我在书房能干嘛?”   沈听伸出一根手指,按着笔记本的一角,把竖起的屏幕放倒成一百八十度,“你刚刚肯定是在看录像。”坏心眼地笑了一声:“哪有人看文件,却不碰鼠标和键盘的?”   一边笑,一边兀自探身,越过小半张办公桌,去看电脑屏幕,“不过,你居然放着真人不看,看录像,我是得多没魅力?”   楚淮南捏着他的手指,把电脑屏幕扶正。   沈听不死心地绕过办公桌,“让我看看,传说中禁欲系的楚总,喜欢什么类型的片子?”   楚淮南被眼前人丰富的想象力气笑了。   而“怀疑”对方正一个人偷看少儿不宜录像的沈听,则绕到楚淮南身后,光明正大地探身去看屏幕上的内容。   他猜的没错,楚淮南确实在看录像。暂停的画面中,那辆被红色虚线圈出的货车,就是李宋元平时给公司送货时开的那辆。   沈听立刻明白过来,对方也在查李宋元的行动轨迹。   这些录像跟警方调取的天眼监控,拍摄角度不同。看得出来,应该是来自位于街道两边的商户监控。   “这是?”了然的沈听,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监控啊?”而后特别嫌弃地皱起了眉,“大白天的,你在书房里看监控?”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似乎因为画面并不是他所希冀的那种,而热情全无。   但很快就又想明白了,起劲地拉了张椅子过来,边坐边问:“欸,这个监控也是关于那个案件的吧?”   楚淮南对案件超乎寻常的热衷,让人费解,沈听借机直白地问:“这事儿咱昨晚不就已经报过警,交给警方去处理了吗?你怎么还在查?”   楚淮南没有应他,眉间微微鼓起一个小包,顿了几秒才避重就轻地答非所问:“我找人查了,李宋元的住所是个群居房,没有作案条件。”   沈听特别“迷茫”地“啊?”了一声。   楚淮南耐心地向他解释:“昨晚我们锁定的,不是第一现场。我不觉得警方会直接逮捕他。”   哟,这家伙,对警察系统的办事风格,还挺了解的。沈听磨着牙,面上却依然一头雾水地问道:“所以呢?”   楚淮南继续分析:“李宋元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还有过屠宰生猪的经验,杀个人、分个尸,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沈听知道,这话说的没错,而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刑侦支队的同事们,也已经仔细调查了那家叫上丰的屠宰场。对于李宋元的职业及就职场所,他比楚淮南了解得更多。   可调查显示,李宋元所在的这家屠宰场,流程比较正规。屠宰车间里的每个环节,都有严格的管控,且24小时监控全开。所以,不存在李宋元把陈峰一大活人带进屠宰车间中,杀害并分尸的可能性。   至于楚淮南电脑屏幕上,那辆写着『上丰食品』字样的依维柯厢式货车,则是李宋元的工作用车。他在上丰是负责冷链配送的。   通过监控,不难发现,在陈峰失踪的当天,李宋元只在一处卤水店停留过较长时间。而那家卤水店,沈听的同事也已经检查过了。   当天李宋元确实拿着一些肉块,请老板娘帮忙烫熟。而在步行街上被抛尸的那部分残肢,确实也混合着部分被煮熟的肉块。   但就算卤水店确实帮他烫熟了部分尸体,可他作案的地点究竟是哪里呢?这个困扰着警方的问题,也让楚淮南陷入了沉思。   “算了,不看了。”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略微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沈听立刻表示赞同:“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朝着被合起的屏幕一撇嘴,“这玩意儿比催眠曲管用,看得我都困了。”   楚淮南被他逗笑了,把桌上那一捧,被冷落了很久的花,塞进他怀里,“那咱们现在一起去干点,你能够胜任的活儿?” 第39章   门铃只响了一下, 门就开了。   门后是林有匪笑眯眯的脸:“等你俩半天了。”   沈听心道,看来这花, 还要得挺急的。   林有匪穿了件深蓝色的家居服, 腰间还系着一个卡通图案的围裙。这样的打扮,让认识他很久的楚淮南, 都觉得大开眼界。   “你们午餐打算在家吃吗?”   虽然隐约知道, 在与路星河的这段关系中,林有匪付出得比较多。但突然见到他这么居家的样子,楚淮南挺诧异的。瞄了一眼那条沾着轻微油渍的卡通围裙, 笑着看向化身家庭煮夫的友人, 打趣道:“哟,这是在大开杀戒呢?”   “星河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吃。今天日子特殊, 又难得赶巧他有空,所以在家吃点家常的。”   满屋浓汤的香味,再配合林有匪的这身打扮, 沈听不由想起早上的那一份班尼迪克蛋。   看来,人以群分,在某程度还是很有道理的。至少,在厨艺精湛这方面,楚淮南和林有匪确实存在相似性。   “宋先生你好,又见面了。”林有匪笑着同他打招呼, 见他手上捧着花, 转头冲屋里微微提高了音量:“星河, 管家送错的那捧花,麻烦你帮我拿过来。”   应声而来的,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路星河。   这张脸,沈听认识,最近经常在新闻联播后的广告里出现,挺红的。本人比电视上瘦了一圈,五官也更深邃精致些。   真人的路星河,个子很高而且白,眉眼里透着股不问世事的冷淡。蓬松的深栗色头发,自然地在额前分出一道空隙,露出形状饱满的额头。   他把手中的浅紫色郁金香递给楚淮南,又接过沈听手里捧着的蓝色康乃馨。   因不认识沈听,便只说了一句“谢谢楚总”。   道谢时,声音有些哑,大概是感冒了,间或还压着嗓子,咳嗽几声。林有匪立刻递上水杯,他便又道了谢,捧着水杯,仰头喝了一小口。   沈听这才发现,路星河的眉尾处缺了一小块,是道现下相当流行、彰显个性的断眉。   这道断眉,让他本来就略显冷冽的长相,变更有距离感了,往那一站,气质冷酷得像个冷冻人,还是从里冻到外、连头顶心,都冒着丝丝寒气的那种。半点都没有荧幕上,青春阳光的样子。   “怎么还这么客气?你跟有匪一样叫我淮南吧。”   路星河生疏地笑了笑,处处透着勉强。   这个人怪怪的。沈听垂下眼,又发现对方的手腕间,箍着一根细瘦的黑色橡皮圈。   又不是长发,戴根橡皮圈干嘛?   刑警的眼睛和职业病,让沈听总下意识地对自己看到的每个人与物,默默地进行着总结分析。   他不追星,见到真人明星,除了有一瞬间的好奇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感想。   要是换成死磕这对CP的潘小竹来现场,看到林有匪“落叶知秋”地给咳嗽的路星河秒递水杯的样子,她估计能激动到血压升高至180,给大家表演个“当场去世”。   楚淮南买的这束郁金香,最外面是层浅米色的巴黎纸,里头露出透明蜡纸的不规则尖角,深绿色的花杆处,还包着一层柔和、轻盈的雪梨纸。   梦幻的浅白色纸张,衬得这些郁郁葱葱的娇艳花朵柔美而神秘,像位蒙着轻纱的待嫁新娘。   整个花束的造型,确实花了心思,特别有艺术美感。   但沈听不是浪漫的人,他一向非常直男地认为,送花这种事,送一枝,聊表心意就行了,愿意浪费钱去买一堆花的人,大概都有病。   而像楚淮南这种,莫名其妙连送了他好几次巨型花束的,更属于病入膏肓的类型。   从林有匪家出来以后,“病入膏肓”的楚淮南和他并排站在楼道里,用眼神催促他打开那张,用心形夹子夹在花瓣旁的卡片。   见识过这个资本家十级情话能力的沈听,微微吸了口气,才打开卡片。   尽管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却仍在看到内容时,浑身一震。   卡片的顶部写着郁金香的花语:『爱的表白、永恒的祝福』   而其下则是楚淮南极具个人特色的字体,笔锋处张扬、霸道,却在转折处透着股收敛的温柔。   『To 我的沧海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By你的巫山云』   沈听抱着花,在当下愣足了三秒。读书时,他语文学得还不错,却从来没想过,像这样的情诗还能拆开来,成为藏着告白的署名。   挺、挺有创意的。   楚淮南邀功似地靠上来,一侧脸,温热的吐息便都呼在敏感的脖子上:“情人节,你想怎么过?”   情人节怎么过?   沈听从来没过过情人节,况且作为一向服从党指挥的好青年。他知道,现在上头,不太赞成大家扎堆过洋节。传统七夕,那才是正儿八经的中国情人节。   楚淮南不知道他正暗自腹诽。满意地看着眼前人虽然脸色平静,却从耳朵一路红到了脖子根,他后退了一步,明亮的眼睛里露出深邃的笑意:“我想去看电影。”   电影院的气氛,最适合没有确定关系,还停留在彼此试探阶段的预备情侣们。   那就去呗。沈听不知道楚淮南在打什么主意。他大学时倒也常看电影,一般都是学校组织的,光一部九十年代摄制的《焦裕禄》,他就看了五六遍,连观后感都写了三篇。   楚淮南想去看电影,总比想去开房、或在家里就地耍流氓来得强。   再说,电影院里人也多,他还能买瓶矿泉水慰劳一下自己已经一整晚都没沾过水的唇舌。总之,横竖不吃亏。   两人一起吃过午餐,又就近选了家电影院。   适逢周六,商场底下的车停得满满当当。   此刻,距离电影开场只剩十分钟了,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空位,估计够呛。但沈听也不着急,反正他又不是真来看电影的,主要还是为了盯梢这个总擅自行动的资本家。以防一不留神,又让他抢在警方前有所行动。   毕竟,现在已经基本锁定李宋元就是犯罪嫌疑人,不论这个资本家是忠是奸,是敌是友,哪怕他是个钢铁侠,作为警察的沈听,也不能让一普通公民,去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楚淮南一点儿都没被找停车位的问题困扰。他驾轻就熟地绕过一排排停得整整齐齐的车辆。一记倒挡,停在了写着VIP ONLY的车位上。   贵宾专属的停车位旁,用红丝绸框了两条隔挡,车尾那头还立着枚,用大红绸缎扎的蝴蝶结。   停个车而已,搞得跟古代状元游街似的!这些搞特权的腐朽一派!   沈听不以为然地下了车,发现这个停车位就划在商场入口的正门口,连正对着的那一部电梯,都是VIP专用的。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徐凯会说普通人见楚淮南一面,比登天还难了。敢情这个腐朽的资本家天天走后门、乐衷搞特殊化,看个电影、停个车都不忘要脱离群众、凌驾于群众之上!   余光中,楚淮南深色的衬衣袖口优雅地层叠着挽到小臂处,臂弯里挂着一件烫得笔挺的外套。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沈听暗自点评道。   买票时,收银台的小姑娘,含着笑时不时偷偷看过来,一下子看到两位长得电影明星似的大帅哥,那张小脸激动得红彤彤的。   眼看电影都快开场了,票半天没打出来。沈听微微一皱眉头,指尖在收银机的塑料外壳上硬邦邦地一敲:“欸,看什么看?我俩买情侣票犯法啊!”   小姑娘脸更红了,唇角的笑一下子放大,嘴快咧到耳后根去了:“不犯法、不犯法,我、我想说,我会永远支持你们的!”说着手忙脚乱地出了票,还加送了一个“恋爱大作战套餐”——一桶大号爆米花、外加两听可乐。   小姑娘把票和吃的一起递过来的时候,激动得指尖都发抖:“这个套餐是我个人送给你们的,希望你们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你怎么不说白头偕老呢?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看得沈听连肠子都打结,真不能怪他找不到女朋友,他压根弄不清楚,现在的小姑娘,一个个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仍是痞子无赖样,伸出两根手指,把其中一听可乐往小姑娘手里一推,“给我换瓶矿泉水!”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抬起胳膊顶了顶,站在一旁光顾着笑的楚淮南:“傻愣着干什么,给钱!”   “不用不用!票钱刚刚就给过了,爆米花这些是我送给你们的——”   “小妹妹,他这个人吧,别的没有,就是特有钱。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钱呢得他出,今天这个日子,我也只吃他买的爆米花。”说着特别风骚地眨了眨眼,心道,绝不能让生活滋润、腐朽的资产阶级,占人民群众半毛钱的便宜!   他这是单纯想要捍卫无产阶级的劳动果实,搞一起针对资本主义的光荣革命。   可革命之外的两个人,却都会错了意。   听了他的话,楚淮南看过来的视线,顿时更热了几分。   而那个收银的小姑娘,更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连声道:“好、好,是我想的不周到。”拿着扫码枪的手,因心花怒放而直打颤,扫了几次才扫上了楚淮南的付款码。   楚淮南伸手抱起爆米花,又拿了票,绅士地道了声谢。看了一眼票,空着的左手虚虚搭上了沈听的腰,贴耳道:“五号厅。”   在收银台小姑娘快乐的注视下,踩着电影院中正放着的《因为爱情》的背景乐,两人并肩一起进了放映厅。   沈听有八百年没进过电影院了,上一次进影院是为了逮捕一名涉毒犯罪的嫌疑人。趁对方搂着女朋友乐呵呵看电影的功夫,沈听和队友从天而降,用一双闪着冷光的手铐,给其乐融融的观影体验增加了一抹现场上演警匪片的刺激。   当时放的是什么来着?那个长得胖胖的光头自导自演的,哦,好像叫《我不是药神》。   为了等待时机,他当时还在电影院里看了小半场呢,可惜没能看完。一直挺想知道结局,结果忙起来就给忙忘了。   到现在都不上不下地卡在正版药厂代表,报警查盗版药品来源的那段剧情上。   啧,逐利的资本家。   这么想着,又不由看了一眼,正坐在自己身边的、现实中的资本家代表,楚淮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楚淮南的鼻梁很高,脸部的线条如山峦丘岳般起伏着,下颌弧度流畅。在电影大屏幕忽明忽暗的灯光中,俊美的脸上表情凝练,眉头微微拢起,如同正陷入某种沉思的人物塑像。   沈听的手机在口袋中无声而短促地震了两下,是队友给他发了讯息。谨慎地用余光瞄着同座人,他面色如常地滑开手机。   陈聪用短短几句话,简明扼要地传递了案件调查的最新进展。   ——今天下午,警方已经封存了卤肉店用于烹煮李宋元所提供肉片的炊具,还侦查了几处,他有可能进行犯罪的场所,却仍然一无所获。   作案现场究竟会在哪里呢?沈听微微拧起了眉。   而此刻,楚淮南也同样陷入了,针对这一问题的沉思。   为了降低李宋元畏罪潜逃的可能性,他的人也一路换车跟了李宋元一整天了。但到目前为止,仍没有人告诉他警方对李宋元实施了逮捕。   这说明,警方仍然没有找到李宋元的直接涉案证据。   而楚淮南看了一上午,也没能从监控中发现李宋元在送货中途有任何其他可疑的落脚处。   陈峰家附近的两个监控在出事时,都处于休眠状态,因此在被害人家附近,也没有拍到李宋元的行踪。   沈听的手机再次无声地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又面色泰然地把手机塞回了裤兜,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个坏消息。——就在刚刚,李宋元在行车过程中接了一通电话,而后突然改变了行进路线,不仅没有按照规定的工作路径,前往下一个送货地点,还突然调头,反常地把今日限行的大货车,开上了车流密集的高架。   好在,几分钟后,陈聪又发来消息,说是上头已经批捕了。刑侦队已火速联合交警部门,对试图逃窜的李宋元合力进行抓捕。   沈听的目光落回电影屏幕上,脑子里却在飞快分析着案情。一直表现得挺正常的李宋元,怎么会突然决定逃窜呢?另外,他到底是在哪杀的人?   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过着今早在楚淮南书房,看的那几段行车轨迹视频。整个江沪市在方向感良好的沈听脑子里,自动压缩成了一张有详有略的俯视地图。而那辆用依维柯改装的冷链车,则变成了地图上一个闪烁着蓝光的小点。   等等,货车!电光火石间,他从杂乱如毛球般的思绪中,理出了一根清晰的线头。顺着这个思路往下,那辆冷链车,顿时变得万分可疑!   沈听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缓缓地握了起来。而后,手背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住,他迅速地转头,蹙眉看向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楚淮南。   那双反射着放映厅微弱光芒的湛亮桃花眼中,隐隐跳动着狮子捕食时的兴奋。楚淮南舔上唇的小动作,在沈听的眼中被放慢了数倍,“如果,作案现场是移动的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令沈听浑身汗毛林立,本能地觉得危险,本能地感到被冒犯。这个人与他有着同步到近乎诡异的默契。   如果是敌人呢?他低头望了一眼被对方牢牢抓在掌心的手,仿佛那修长细韧的指尖,握着的是他自己的命。 第40章   沈听沉静地等待了几秒, 才瞪大眼惊讶道:“你不会还在想那个案件吧?”   抽出自己被握在对方掌中,微微发汗的手,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口:“拜托,我们都已经报警了,剩下的事情, 应该要交给警方去处理呀!况且, 今天是周六耶,警察搞不好都不上班——”。   楚淮南的衣服口袋里,传出几声细微的震动, 他抱歉地看了沈听一眼,滑开接听键。   电影院里的环绕式音效,盖过了手机听筒微弱的声音。沈听恨不得把屏幕上正播着的狗血恋爱剧情,按个暂停。任凭他怎么竖起耳朵努力听,也没能听清楚, 电话那头究竟说了些什么。   楚淮南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只在电话挂断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听盲猜, 这通电话应该也是关于案情的, 因为楚淮南已经迅速穿好外套,站起来拉着他向外走,“抱歉, 电影下次补给你。情人节明年一样过。”   满脑子都是那个电话, 沈听也没有空去管, 为什么明年的情人节, 他们俩还要一起过了。   被一路拉着, 直到走出放映厅,他才“哎哎哎哎哎”地追问道:“我们去哪儿啊?”   楚淮南含着笑看过来,他特别喜欢听沈听说“我们”。   这是一个特殊的、带有亲近意味的包容性词汇。   多用“我们”、“咱们”这类会拉近彼此距离、将大家团体化的第一人称代词,是许多演讲者,用于说服听众的演说技巧之一。   像楚淮南这样的人,对外面的人和事,一向有着天然的警觉,他向来反感那些用于讨好的技巧。   因为,“讨好”的另一面是“取得”。   在内心深处,他非常厌恶每个人,都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好处的感觉。   但他喜欢沈听的“我们”,仿佛这个词会将他和眼前这个充满秘密的青年人,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我们去帮警察加班。”   “啊?”   扬了扬手里的手机,楚淮南耐心解释道:“据可靠消息,那个犯人已经驾车逃亡了。这会儿,刚下‘延和高架’,估计再过十五、六分钟,就会从咱们眼皮子底下过。”   不是犯人,是犯罪嫌疑人!在法院宣判前,哪怕再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凶手,也都只能算是有犯罪嫌疑而已!   沈听在心里纠正,伸手飞快地连按了几下电梯的下行键,“你要去帮忙追吗?”   “你不想去吗?”   当然想,正想着怎么找借口诳你去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   沈听焦急地等着电梯,脸上却夸张地笑起来:“去去去,赶紧出发吧!一会儿我来开车,飞车擒贼,想想就刺激!”   这一次,他没有故意吊起眼梢,微微垂着的眼尾,像是把亟欲出鞘的利剑。   楚淮南伸手,用拇指细细地按了按对方眼角处,因笑容而荡起的细微纹路。   他猜想这笑容中,藏着一种隐秘的、无人知晓的热情。   或许,这个神秘的青年,连笑容都可以作假,但他相信,那种暗流涌动的、热切地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情,却一定是真的。   这股热切,如同温热的风,融化、吹皱了楚淮南万年结冰的心湖。有一股暖流从被肋骨保护着的心口,涌现出来,让他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要独占这个人的热情和笑意。   沈听莫名被揩了油,却一点也不计较,因为电梯已经来了,他率先跨步迈了进去,而后,在确定楚淮南也跟着进来后,第一时间按了关门键。   楚淮南那辆颜色低调的宾利,正稳稳地停在商场出口处。沈听终于明白VIP ONLY的好处了。   从位置上看,这个正对电梯又正对商区出口的停车位,简直占尽了“区位优势”。   楚淮南笑吟吟地把车钥匙递过来。沈听低头看了一眼钥匙上的LOGO,又抬头与楚淮南确认:“你这车,保险都买足了吧?飞车抓人有风险,要是把你的车撞了,我不会赔的!”   楚淮南笑意更深:“放心,只要人没事。”   刚发动,沈听就眼尖地在一旁的普通停车位上,发现了一辆挂着白底黑字牌照的警车。   他把档位拉回了空档,转头问楚淮南:“你这车里有起子或者小刀吗?”   楚淮南变戏法似地,从副驾驶的收纳箱里,拿出一个迷你的工具箱。里面躺着一排折叠的、做工精良的老虎钳、扳手和螺丝刀,甚至还有一包备用的螺丝和螺母。   沈听挑了把趁手的平口螺丝刀。下了车,直奔那辆警车去。   他三五下就卸了那辆警车的牌,而后把楚淮南那一副有着一大串零、看着就很贵的牌照,也拆了下来。   手脚利索地套好警用牌照,上车把油门轰得震天响。   一辆挂着警牌的灰色宾利,一路畅通无阻地飞驰,在交警的眼皮子底下,理直气壮地连闯了十几个红灯。   路口的两个小交警,面面相觑。   前阵子江沪市,就一直有传闻,说警局要引进一些进口豪车做警车。大家都隐约听说可能会是宝马5系,却没有人想到,居然会是宾利。   最终,楚淮南和沈听,在东山中一路和广东路的交界处,看到了那辆横冲直撞的依维柯冷链配送车,车后跟着两辆闪着红蓝灯光的警用摩托。   楚淮南微微眯起眼,在确定车身上,的确写着『上丰食品』四个大字后,朝沈听一点头:“就是那辆,别让他跑了!”   他们一路过来,看到好几处路障,但都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路边,这辆货车大概闯了好几个警方设的关卡。驾驶者是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   这个点,不能算是高峰期,但在二十四小时都车流密集的江沪市中心,这条主干道上还是挤满了私家车。   这个时候,豪车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   由于前车、后车都不想自找麻烦,因此前后车的驾驶员,都刻意跟他们这辆价值不菲,还毫无耐心趴在地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怒吼”的跑车,隔了半个车身的距离。   沈听生生地在川流不息车群中,凿出了一个缺口。在离那辆依维柯还有一个红路灯时,那车抓住了最后一秒绿灯,陡然一个左转。   别着他的两辆警用摩托试图临时变道,在猛转方向时的瞬间,双双重心不稳,车身侧着倒下,滑出去十几米,摩托车的挡风板顿时碎了一地。   沈听跟着前车猛地一个急刹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焦急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前面左转车道的待行区,停着另外一辆正等红灯的斯柯达。   而楚淮南的宾利再贵,这个时候,也长不出翅膀,没办法从前车的头顶上飞过去。   灰色的跑车在原地发出一阵不耐的轰鸣——沈听皱着眉头,在原地狠狠地踩着油门。   “别急,前面也有个红绿灯,必堵。”楚淮南安慰他,“搞不好警方在那儿也设了关卡。”   宾利的隔音效果贼好,但耐不住外头动静实在大,楚淮南话音未落,门缝里便钻进一阵由远及近的尖锐警笛声。   沈听没有应他,在红灯跳转成绿灯的第一时间,将档位换成了前进档,跟着前头那辆斯柯达一同起了步。   左转时,沈听用足尖狠狠点住油门,巨大的驱动迫使驱动轮空转,使得轮胎在一瞬间,失去了抓地能力,凭借离心力,车身漂亮地做了个飘移,将那辆碍手碍脚的斯柯达,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年轻的驾驶员紧蹙的眉间,有股欺男霸女的神气。楚淮南最喜欢他这副“老子世界第一”的倨傲,笑着伸手调了一下出风口,以免空调对着沈听的脸吹。   沈听没注意到楚淮南的贴心,全副心思都放在不远处的那一个小白角上。——那辆冷链配送车离他们大概两三百米远,在前车的隔档下,只露出了车尾的一点点白。   红灯过后,排成长龙的车队,终于又开始缓缓移动起来。沈听往前开了一百来米,才看到不远处设了两层路障护栏,黄黑交织的警戒色,在车流前特别的显眼。   一辆警车和三四辆警用摩托停在路障旁,三名穿着黄绿色反光马甲的警察正在对过往车辆的驾驶员,一一进行身份确认。   沈听一眯眼,见对方手里拿着发光指挥棒,腰间只别了文书包和对讲机,便立刻判断这三名都只是没有配枪的交警。   那辆车身写着字的依维柯,在一众私家小轿车中,比宾利还要显眼。很快就引起了其中一名交警的注意。   穷凶极恶的歹徒碰上连警棍都没一根的交通警察,沈听心焦火燎,焦躁地按了一记喇叭。   可惜隔得远,并没能阻止那名发现了嫌疑人车辆的交警的靠近。   那名年轻的交警,狐疑地看了一眼被泥水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牌,按照流程敲了敲车窗:“麻烦出示您的驾驶证和行驶——”话音未落,那辆车突然加速,猛地将他撞向了一边。而后撞歪了前车的车尾,从空隙中钻了出去。   站在路障处的另外两名交警闪躲不及,也被撞得飞了出去。路障护栏被加速行驶的依维柯撞得变了形,红色白相间的塑料警示锥七倒八歪地滚了一地。   警车里的刑警见此突变,连车门都来不及开,从车窗中伸出持枪的手,砰——地开了一枪。   沈听的耳朵微微一动,这是他很熟悉的国产五四式手枪的声音。这种手枪直径7.62mm,有效射程只有50米。他瞥了一眼警车与依维柯的距离,至少60米开外,不由皱起眉头,这一下肯定是打不中的,顶多也就起个威慑作用。   他的判断非常精准,子弹“噗”地没入依维柯车头前的地面,扬起了一阵无奈的灰尘。   眼看那辆撞倒了多名同行的依维柯,就要扬长而去,沈听猛地轰了两声油门,道:“坐稳了!”   楚淮南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因惯性而向前倾倒,而后又猛地向后,肩膀撞在突出的安全带扣上,有点疼。但他顾不上察觉这点微弱的疼痛。   瞪大眼睛看着沈听用车头和车尾,硬生生撞开了前后夹着的两辆车,车头活龙般地转向左侧那条用暴力开垦出的狭窄道路,半个轮胎碾过人行道,宾利偏低的底盘擦过马路牙子,发出令人齿酸的巨大声响。   旁观的一众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车头凹陷的灰色宾利,神乎其技地侧着半个车身,从车流中硬挤了过去。 第41章   先前飞出子弹的那辆警车,也已经呼啸而去。但凭借着跑车的天然优势, 沈听在拥堵的主干道上, 一脚油门硬是把车开到了120码。   很快那辆警车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隔着车窗都能听到警车里气急败坏的骂娘声:“操他妈的!刚刚那个要是固定靶!老子会打不到?!小逼崽子你等着——”。   听这声音?竟像是他队里的蒋志?   沈听顾不上这些, 依维柯一路狼奔豕突,现下只看得到一个白色的小点了,楚淮南紧盯不放, 提醒道:“他在前面的路口右转了!那里是个棚户区!”   棚户区人口密集,道路狭窄, 虽然这样的地形, 会增加犯罪嫌疑人的逃亡难度,但由于无辜群众众多,也无形加大了造成其他人员伤亡的可能性。   沈听皱着眉头,咬牙骂了句“操!”。   楚淮南倒还挺淡定:“操也没用,那辆车是3.0的排量, 我们能追上。”看了一眼后视镜中闪着红蓝顶灯的警车, 感叹道:“我都快分不清,我们是在追别人, 还是在被别人追了。”   见楚淮南还有心思开玩笑,沈听黑着脸, 单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军用高倍望远镜,往他手里一塞:“别他妈这么多废话!确定一下, 是不是右转, 前面是单行道!”   楚淮南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对方在精卫楼梯间,信手使的那招格斗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被对方贴身藏着的军用望远镜,心道,难不成这个宋辞是个军事迷?   余光瞥见楚淮南居然还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沈听气得又加了一脚油门。这个人总能让他的好教养化为乌有,激发出他藏得很深的坏脾气,“你他妈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导航啊!看路啊!”   楚淮南被他真情实感的臭脾气惊得又怔了怔。那辆依维柯确实是右转的,但面对突然暴躁起来的沈听,他听话地举起望远镜,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是右转。”   话音未落,开车的这个猛地一打方向盘,把他结结实实地甩在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上。   沈听把车速飙到直逼200码,宾利车自重重,倒觉不出飘。反观反光镜里,那辆不甘落后的国产长安牌警车,整个车身都因超速行驶,而虚虚地晃着。   那辆依维柯,被追得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拥挤的棚户区,在接连撞翻了多个居民支在路边的露天煤气灶后,李宋元打开车门,跳下车,慌不择路地跑进了某个七八层高的筒子楼。   在车头撞进棚户区前,沈听猛地踩了一记刹车,车身打横停在了居民区狭窄的入口处。   他打开车门,顾不上等楚淮南,就跟着李宋元,一路跑到了楼顶。   这十年间,江沪市大搞市容市貌,这幢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赫鲁晓夫式”筒子楼,老黄瓜刷绿漆,被改造成了小户型、粉色砖瓦结构的现代公寓式住宅楼。   长长的走廊上,并列着十几户人家一模一样的大门。沈听一层层往上爬,转得头都晕了。   楼梯和天台间,隔了一道铝合金门,此刻门虚掩着。   沈听喘着气,谨慎地侧身,抬腿狠狠将门踹开,确定门后没有埋伏,才扑身冲了出去。   天台不小,左右两侧都搭着晾晒用的架子,晒着居民们的被单和来自男女老少各种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衣服裤子。   正前方是一小块干净的空地。   虽然已经是下午,但今天的天气晴朗,风大也没有云,天蓝得格外透彻,阳光从头顶铺天盖地地照下来。   李宋元穿着上丰的工作制服,灰蓝色的套装明显小半个尺码,制服肩膀的接缝处,被过宽的肩宽撑出个怪异的弧度。整条外套一丝不苟地扣着纽扣,绷紧着绑在身上,更显得这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浑身的肌肉都鼓胀着,身体里像住着个随时要破衣而出的怪兽。   这个神情阴鸷的男人满脸都是汗,半倚在锈迹斑斑的天台栏杆上,正侧着身子往下看。   “李宋元!”   听到有人喊他本来的名字,他转过脸来,狼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沈听考究的着装,和手无寸铁的样子,面色阴沉地问:“你不是警察?”   顶楼的风很大,沈听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移动着步子缓慢接近,慢而稳的脚步像优雅待捕的豹,“我不是警察,但还是想劝你,不要一错再错。”   “错?”李宋元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震动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颊肌诡异地上提,露出牙齿和森然的笑意:“我没错!”   “杀人、分尸,这叫没错?”   “我杀的不是人!是畜生!陈峰他该死!”   一句“你放屁”梗在喉咙里,沈听磨着后槽牙,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扑上去,直接把这个杀人犯给活活掐死。   他盯着那双和杀了父亲沈止的李广强,足有八成像的眼睛,目光像两道笔直的剑,“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不是我说了算,那谁说了算?法律吗!别逗了!”倚着栏杆的李宋元,从喉咙里发出桀桀的高亢笑声,笑得笑出了眼泪,“我不管你是谁!但我告诉你!警察、法律是这个世界上最他妈不能信的!”   沈听仍在小步地往前靠近。   李宋元被呼啸而来的警笛声,吸引了注意力,敛起可怖的笑容,侧过脸瞄着远远向棚户区冲来的一辆警车,余光里那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离得更近了,他立刻高声道:“别过来!”   沈听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判断着自己和嫌疑人的距离——还没缩短到可以近身搏斗的程度。   他穿着短靴的脚掌在地上略有些焦躁地蹭了蹭,脸上却仍神情平静。坠在眉目上方的碎发,被风吹得鼓起,又纷乱地散落在额前,杏仁般弧度流畅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眼前恣睢暴戾的杀人魔,眼睛的余光像精准的扫描雷达,迅速地扫视着现场任何对李宋元逃亡有利的条件。   筒子楼的外沿有两条铁锈斑斑的下水管道,而老式居民楼外挂着的空调架,也无疑是攀爬时最好的落脚点。   他正防范着李宋元会攀着那些空调外机架往下逃跑。李宋元却似乎没有再逃的打算,突然转过脸来继续说:“法律从来不要真相,警察要的,也只是一个凶手!”   他干裂的嘴唇因说话时大幅度的张动裂开了几个血口子,眼睛也因怒与惧布满了红血丝,倒像字字泣血:“十五年前,我爸没有吸毒发疯!他是拿了别人的钱,才去杀的那个警察!”   双耳的鼓膜嗡嗡作响,沈听疑心是自己吹风吹得久了,才产生了这荒谬震颤的幻听。幻魇入心,胸口像被人用利爪,撕开了一道口子,剧烈的酸疼,令心口有种麻痹了的错觉,紧接着五脏六腑都跟着麻了。他与世界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一道透明的茧。   李宋元还在说些什么,但沈听像个信号不好的接收器,耳朵里轰鸣得听不清,他脸色平静地重重咬了一记舌尖,浓重的血腥味让耳朵和视觉重新恢复了清明。   李宋元的声音因情绪过激而嘶哑,但音量很大,平地惊雷般地一道又一道地劈下来:“那个倒霉的警察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谁吧!我爸杀人后,陈峰还到家里来,想要灭我的口!哈哈哈哈!结果呢?还不是像生猪一样被我给宰了!剁了!煮了!哈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这就叫报应!”   沈听的手心出了大量的汗,淡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线,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着又向前悄悄地迈了一小步。   情绪崩溃的李宋元仍在嘶吼:“我这叫替天行道!黑警想抓我?!做梦!这世界不公!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去他娘的法律制裁!我呸——”。   “法律真的没用吗?”沈听又向前挪了一步,盯着李宋元怒红的眼睛,试探道:“你那个知情不报的堂弟,恐怕也是法网难逃。”   李宋元突然浑身一震:“人是我一个人杀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浑身冰冷的青年人,态度冷淡地连蒙带骗,倒也震慑力十足:“指纹消息是他放的,他还在网上造谣,试图控制舆论导向。这足以说明,你杀人,他一定知道。而知情不报,再小也是个包庇罪。包庇杀人犯,够判好几年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听轻蔑地笑了起来,是宋辞那种吊高眼梢,略带着痞气的嘲笑:“不是我歧视读书读得不好的。就凭你……你知道什么是暗网吗?你知道什么是洋葱路由吗?”   见眼前人的表情瞬时变得紧张而又迷茫,他收放自如地敛起了笑意,凛然而冷漠道:“这些,警方一细问,就都会穿帮。你堂弟帮你散布指纹消息,还在网上造谣,他也得坐牢。”   “坐牢!他凭什么坐牢!人是我杀的!消息也是我放的!”李宋元侧过头,看了一眼那辆已经停在巷口的警车。仿佛行将就木的濒死者看到了棺材板,他激动的情绪反倒瞬间平静下来,垂着眼黯然道:“这个世界,也确实没有公平可言。不同的地方,就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   扯开嘴角笑了笑,眼睛里露出失心疯般疯魔了的光,他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吼道:“警察抓不到我!也永远别想套我的话!我弟弟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   说完,这个藐视法律的王八蛋,突然往后仰,摇摇欲坠的防护栏只到他的腰,他大半个身子倏然失去了重心,蓦地翻过栏杆,像只直直俯冲向海面,为捕食而奋不顾身的海鸟,嘶哑的声音尖利地颤抖着:“狗屁法律,判不了我——”   沈听抓住机会猛地向前一扑,薄削的手掌牢牢拽住了对方的一条腿,而后双臂一屈又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李宋元抱着必死的决心,浑身都紧绷着,重得像袋灌水的水泥。   沈听能听到自己的肩关节,快要脱臼般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他的腹部抵在摇晃着的护栏上,固定护栏的螺丝,发出岌岌可危的细微响动,有那么一两颗,甚至已经松动,“咯嘣”地从开裂的水泥墙板缝隙中脱落下来。   这道年久失修的护栏,骤然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顶多再撑三十秒、不,最多十秒,就会连同这道,已经处处是裂缝的水泥墙一起崩塌。   沈听暗自做着判断,因使劲而蜷缩起的右肩,却突然被李宋元空悬着的那条腿,用力狠狠踹了一脚。   对方穿了双硬头的皮鞋,鞋尖贴着肩窝的骨缝顶进去,他立刻吃痛得“嘶”了一声。而后这个疯子,像只被捆住翅膀的飞禽,又接连死命地狠蹬了他两三脚,鞋头狠狠地砸在胸口又偏向腹部,坚硬的胸骨和柔软的腹部受创,沈听却腾不开手去按住那只兀自挣动的脚,只隐约觉得自己疼得快要吐了。   那道危如累卵的栏杆,终于在李宋元一连串作死的动作下,风雨飘摇,发出一声沉闷的碎响,而后骤然倾倒。   沈听的身体和坍塌的栏杆一起冲出了天台的边缘,他正忖度着要如何用足尖,去勾栏杆底下那道微微凸起的水泥牙子,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横抱住了腰。 第42章   楚淮南这辈子都没爬过这么漫长的楼梯, 每一步、每一秒都是煎熬。那个看上去体育并不怎么样的青年人,跑起来竟像个火箭, 眼睛一眨,就一阵风似地无影无踪。   楚淮南喘着气, 脖颈处的淡青色血管, 因用力而陡然鼓起,他竭力支撑着两人沉重的重量, 仿佛臂弯里紧紧捞住的这截腰,是此生决不能失去的珍宝。   两名警察在几十秒后, 也都冲上了天台,七手八脚地帮楚淮南一起把人拉了上来。   沈听喘着粗气, 面色虚白地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先前被猛踹的伤处。——肩膀酸得抬不起来, 而肋骨处的闷痛,更让他几乎直不起身。   真他妈想揍这人一顿。按着自己很可能已经裂开的右侧肋骨,他恨恨地想。   很快, 便有人将他暴力的想法, 付诸行动。   在警察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 楚淮南如闪电般扑过去, 对着李宋元的脸, 就是重重一拳。李宋元本还想趁乱再来一出“畏罪自杀”,却被这一记突然发难的重拳打得摔倒在地。   两名警察迅速将他按倒在天台的水泥地上, 凶暴的男人像只苟延残喘的野兽, 贴地哼哧地喘着粗气, 而后又摇晃着企图挣开钳制,想要直身站起来。   他的挣扎换来的是更为粗暴的重压,一名警察口气不善喝道:“老实点!别动!”。   李宋元疯了一般涨红着脸,拼命反抗:“放开!你们这些黑警有什么资格抓我!法律又有什么资格判我——”。   眉目冷峻的楚淮南,转动着被水泥墙擦破的手腕,瘦削的腕子流着血,却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丑恶的罪犯,字字诛心:“杀人犯无权做自我审判,畏罪自杀,太卑鄙了。”   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闪过一种幽微的光芒,“你没资格死。你得活着,接受法律的裁判。”   是的,活着接受法律的制裁,是比“立刻死去”更令李宋元煎熬难受的惩罚。   杀人犯就应该在审判席上接受制裁。   十五年前,母亲也死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李广强,却冤无头债无主地死了。   死亡终止了他的义务和权利,也带走了所有应得的审判与惩罚。楚淮南绝不允许,这种不公义的死无对证,在他眼前再一次上演。   李宋元绝望地沉默了,而后又喃喃地重复起,那一句他自认为极有哲理、批判世界不公的短句:“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不同的地方,就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   “可天下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公平也一样。”楚淮南皱着眉轻声道:“日照时间短,黑夜就更长。那些整日被阳光暴晒的人,未必不羡慕,晚风蝉鸣里,漫天星河都发着光。”   他微微垂首的样子,像副缇香笔下最具神韵的肖像画。被阳光照拂的面部,轮廓清晰,五官深邃而精致,美得如同一位生来便是审判者的神邸——只那微微蹙着的眉间,透着股神性的人情味。   这一瞬间,沈听像受了蛊惑般地轻敌。他甚至有冲动,想要劝自己相信——这个人一定不是敌人。他必定和自己一样,亦希望能牢牢扎根、伫立在正义的阵营。   他由衷地希望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朋友、是能够并肩的伙伴,而不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对手。   压着李宋元的两名警察,沈听都很熟。   文迪从腰间扯下手铐,“咔”地铐住了李宋元,冲也正喘着粗气的蒋志一扬下巴,“去看看那两个配合抓捕的热心群众,有没有受伤。”   热心群众之一的楚淮南只受了点皮肉伤,倒是沈听结结实实地挨了顿踹,痛得好半天才直起身来。楚淮南贴心地去扶,他便也难得一点儿都没有躲,任由对方虚虚扶着自己的腰。   文迪和蒋志当着外人的面,都不敢认这个队长,公事公办地当场询问了半天。蒋志才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我们是不是一起吃过饭?上回和陈队一起?”   沈听也装作后知后觉,夸张地“哦——”了一声,笑着想伸手跟对方握个手,却被楚淮南强盗土匪般霸道地按住手腕:“别乱动,伤成这样也没个安稳?”   好好的一出“警民鱼水一家亲”,被资本家横插一脚给搅黄了。蒋志和文迪倒十分理解:“是是是,既然受着伤,咱就不握手了,您好好养伤。”   哟,这都用上您了,看来这小子和那个副队陈聪的关系还真挺好。不知道自己正搂着正牌队长的楚淮南,醋味冲天地想,关系再好,能是刚救你一命的那种生死之交吗?   攀比起交情的楚淮南,难得幼稚了一回,虚扶在对方腰上的“绅士手”一拢,实实地搭在了强韧的腰间。这个人长着一张不会打架的脸,却有一段专业搏击选手,都很难练出的劲腰,薄却韧的肌肉搂起来非但没有硬邦邦,还挺舒服的。   俗话说的“腰韧臀翘”,他只验证了一半,那剩下的另一半……   楚淮南笑了笑,连本带利,都暂时欠着吧。   ……   作为见义勇为,帮助警方逮住了嫌疑人的热心群众。沈听和楚淮南被一起带回了警局。按照流程,他们需要配合警方做一份笔录。   托沈听的福,楚淮南在短短十几天内,又再一次进了趟派出所。开去警局的这段路,是他自己开的车。   虽然从天台下来时,沈听就已行动如常。但楚淮南的脑中,却还烙刻着他皱眉弯腰,白着脸用手指按压腹部,检查脏器有无受伤的画面。   不打120是楚淮南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允许,这个时候,沈听再逞强充当司机。   宾利底盘低,车内空间也不大,沈听屈着长腿坐在副驾驶座上,肋骨和肩膀都隐隐泛着疼,但绝不是难以忍耐的那种。按照经验,骨头肯定没有断,应该也没有骨裂,最多是个软组织挫伤。   这样的伤,对沈听来说,简直不能算是受伤。就像小朋友学自行车时,不小心摔倒在自家花园里,爬起来,发现连油皮都没蹭破,便不能说这是一起“惨烈的车祸”一样。   自认毫发无伤的沈听,和很想立刻帮他叫救护车的楚淮南,显然对“负伤”这件事,有着巨大的认知差异。   下车时,楚淮南贴心地帮他解开安全带,并低声嘱咐,“小心撞头”。   沈听正暗自罗列着一会儿审问李宋元时,需要特别关注的几个关键点,迟钝地“哦”了一声,无视资本家温柔殷勤的眼神,迈开长腿下了车。   潘小竹早早就收到了李宋元已经归案的消息,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给和沈听一起追捕李宋元的楚淮南,做一份超长时间的笔录。   她在接待处等了十几分钟,才终于看到沈听和楚淮南并肩走过来。   在询问两人基本信息时,对真人CP嗅觉敏感的潘小竹,迅速从资本家看向自家队长的眼神里,捕捉到了许多暧昧的情愫。   她看了一眼俊得活色生香的超级富豪,又看了看正低头用龟速填写资料的自家队长,按照询问流程,特别铁面无私地问,“你俩是什么关系?”   “朋友。”   “恋爱对象。”   沈听抬起头,瞪了一眼兀自胡说八道的楚淮南。   这半怒半嬉的一眼,让只见过他认真冷淡样子的潘小竹,大跌眼镜。   宋辞上身的沈听,一点儿都不顾虑自己在下属面前的形象,挑着眉特别不正经地笑了一声,转脸冲潘小竹强调道:“警花,别听他胡说,我俩暂时还只是朋友,连嘴都没亲过的那种,是最最纯洁的友谊!”   《我的卧底情人》、《沈警督与他富豪男友之两三事》、《总裁、警督永以为好的爱情故事》……   各种美人霸总攻X警督卧底受的同人文标题,万马奔腾般在潘小竹那颗“腐眼看人基”的脑子中飞驰而过。   潘小竹一脸正直地稳住心神,皱着眉敲了敲桌面,口是心非地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说!”   “对象,同居了的那种。”楚淮南特别正经地再次确认。   当着顶头上司的面,想好好表现业务能力的潘小竹,不敢造次,憋得几乎内伤,特别严肃地拿起楚淮南面前那份,早就已经填写好的个人信息,“你跟我来。”   楚淮南看了一眼沈听,微微抬头用下巴颏指了指对方的右肩,“你一个人可以吗?”   沈听一直慢吞吞地填资料,为的就是让楚淮南先他一步进问询室,于是头也不抬地答:“这么多天,我连睡觉都是一个人。问两句话有什么不行的?你赶紧去吧,别让人家美女警花等。”   说着,掀眼朝正在不远处,等着楚淮南去做笔录的潘小竹,放电般轻佻地眨了眨眼。   潘小竹哪儿经得起自家亲队长一而再再而三,宋辞上身的“大场面”,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噎了好半天,才将这位在她看来和顶头上司无比般配的热心群众,带进了询问室。   另一头,文迪已经带人细查了那辆厢式冷链配送车。   调查结果,证实了沈听和楚淮南的猜想——杀人、分尸的现场确实是移动的。   货车的冷藏车厢里,有非常明显的鲁米诺反应。   即使狡猾的李宋元在犯罪后,很仔细地清理了车厢。但喷洒鲁米诺和激发剂溶液后,车厢里残留着的那些,已肉眼不可见的血渍,立即催化了发光反应。   那些沾血的罪恶,在密闭的空间里,发出了幽微的蓝色光芒。   车厢中一片狼藉,车顶是大片的喷溅状血迹,中心血迹周围呈现出长刺状和卫星样。   法医根据喷溅力度、出血量及血迹呈波浪状分布等特征,判断这很可能是被害人动脉破损后飚血,所留下的痕迹。而波浪状的喷洒,也是由于动脉所特有的搏动而引起的。   车厢的四周,还有许多抛甩状的血点。   这些状态各异的血迹,证明李宋元曾持械,反复殴打过被害人,并很有可能在被害人还活着时,就砍下了他的头。   在提取到有效血样后,法医用蓝星潜血显现试剂,确认了这些血液确实属于被害人陈峰。   铁证如山,李宋元无从抵赖。   按理说,罪犯落网,主办刑警按流程审问后,将人提交给预审科,案件便该就此水落石出。   可这个案子,却没能像警方预想中的那样,彻底结束。 第43章   李宋元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可能还有点被迫害妄想症。   虽然, 他承认是自己杀了陈峰, 并分尸、抛尸。但说到杀人动机时,却宛如疯狗一般地开始胡乱攀咬, “我杀他, 是因为他该死, 他是黑警!你们做警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警”的说辞,实在太过敏感, 仅围绕这一个点,陈聪和蒋志就反复询问了他不下十次。   可除了不断重复同一句话,李宋元说不出别的什么所以然。   别说是拿出能证明陈峰是黑警的证据了,他甚至说不清楚, 为什么这么笃定十五年前李广强是受人雇佣去杀的人。   十几分钟的问话中,他翻来覆去都只有一句“黑警害了我爸”的癫狂猜想。这种章法全无的偏执,让负责审讯的陈聪和蒋志,觉得颇为棘手。   因02.05杀警案的影响恶劣, 市局特地下派了一位犯罪心理学的老专家来协助审讯。十五分钟后, 这位六十多岁的专家,接替了陈聪,继续配合蒋志对嫌疑人进行新一轮的问询。   陈聪从审讯室出来, 把还假模假式趴在接待处的桌上, 填写个人资料的沈听, 带进了监控室。   为了能最大程度地替沈听的身份保密, 陈聪支开了其他同事。此刻, 监控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隔着单向的透视玻璃,沈听一进门,就见李宋元正用手铐激动地敲着桌子,边敲边喊:“我爸没有吸毒发疯!他是拿了钱才去杀的那个警察!”   这句话沈听在天台时就听过,此刻有了心理准备,便也不那么难受了,凑向监视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脸上流露出的情绪也没有半点波澜。   反倒是陈聪,听到对方提起十五年前遇害的沈止,颇有些于心不忍,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听。   沈听面无表情地带上监控耳麦。   审讯室中,心理专家正试图平复李宋元的情绪,他柔声地引导道:“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很理解你的愤怒,那你知道,当年到底是谁让你爸去杀人的吗?”   刚刚还情绪激动,大声嚷嚷有人雇凶杀人的李宋元,怔了一怔,安静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下头。   他并不知道,当年究竟谁是幕后主导。而买凶杀人不过是他结合父亲李广强的死,以及案发前,那笔突如其来的大额收入,所做出的猜想。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在拿到十万元现金后,立刻分了两万给他,还反复叮嘱,“如果以后你爸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把你弟弟照顾好!给你良中伯伯养老送终。”   父亲叮嘱他时郑重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但仔细想想,却已经过了十五年了。这不明不白的十五年,如此漫长,却又转瞬即逝。   在将陈峰绑来后,他也曾试图靠刑讯,来逼问出当年案件的全貌。但陈峰的嘴,比他想象中紧得多。那个可恶的黑警从头到尾,话都很少,挨了打也不求饶。   只有当他提到当年被杀害的那个警察时,对方才压低声音说了句:“他的死,我有责任。”   而有关当年案件的其他情况,任凭李宋元如何威逼利诱,也什么都没能问出来。陈峰从头到尾都不否认自己和十五年前的那场杀人案有关。但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而幕后的主使又究竟是谁?到今天,李宋元依旧一无所知。   老专家心里有了点数,却刻意换了一种方式,再一次问道:“你杀陈峰,是因为他就是当年雇用你父亲的那个人,对吗?”   李宋元坐在审讯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却也没忘记将背脊挺得笔直,他沉默着,既没有肯定也没否认。   经验丰富的专家立刻有了判断,反问道:“他没有买凶,不是吗?”   “我不知道钱是谁给的,但我知道陈峰肯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李宋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笑,神情森然道:“他就是该死。”   “这样啊。”老专家立刻理解地点了点头,露出怜悯又温和的表情,像位与后生亲切攀谈着的长辈,“可你为什么觉得他该死呢?他做了什么呀?”   眼前这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立场中立,仿佛真的只是一名单纯的倾听者。   这是这么多年来,少数愿意耐心听他说故事的人。   如果父亲还活着,大概也已经这么老了吧。老得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   李宋元的鼻子略有些发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爸对我们很好。”   “‘我们’是指他和谁。”一直没吱声的蒋志,被耳麦中突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抬头看了眼泛着光的玻璃幕墙,才意识到,耳麦的另一头,是沈听。   于是低头在询问的笔录上,迅速写了个『我们』,在『们』上打圈,又标了个问号。   李宋元在老专家的引导下,从他与父亲李广强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说起。   在他的叙述中,李广强是个矛盾体。作为父亲,他慈爱、宽和、温柔。但作为瘾君子,他却疯狂、残暴又贪婪。   三十几岁的李宋元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坐姿笔挺的大男人,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框微微泛着红,被手铐铐住的双手不住发着抖。   说起十五年前的案发前夕,所有细节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在他看来,李广强那日中午去步行街,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杀沈止。而当街挥刀,逮谁杀谁不过是受雇主要求,做做样子罢了。在行动成功后,所谓吸毒过量的惨死,则是被人干净利落地灭了口。   李宋元压根不相信,前夜还跟他约好要一起逃亡的父亲,会在案发后不久,就因为吸毒过量,死在了别的出租屋中。   据他回忆,李广强曾跟他约定,在案发当天的下午一点左右,会给他打电话。如果电话没有按时打来,就让他拿着那两万块钱先走。   当天李宋元一直等到下午的一点十分,也没有接到电话,于是他按照李广强的嘱咐,拿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和父亲给他准备的邮递员服装,乔装打扮后,离开了。   下楼时,他恰好和急匆匆上楼的陈峰擦肩而过。由于当时草木皆兵,他对和自己打了个照面的陈峰,记忆深刻。他清楚地记得,陈峰当时直奔他们家去,还敲响了他家的门。   当年,他便对这个人有所怀疑。事后经人提醒,便愈发笃定,这个陈峰肯定有问题!   陈峰到他们家时,距离父亲在步行街杀人,才过了短短几十分钟,如果不是早就知情,陈峰是怎么立刻锁定了他们家的呢?   仔细回想,他记起上楼时陈峰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越想就越觉得,指不定那时,对方手里攥着的,是把用来灭口的刀!   “经人提醒?经谁的提醒?”沈听冷静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过来,带着点电流的嘈杂,嗓音很低,尾音里有一丝难辨的战栗。   李宋元的阐述,让蒋志心里很不是滋味,低头记录疑问点时,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沈队心里,肯定更不好受吧。毕竟李宋元口中轻描淡写的“那个警察”,是他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   蒋志一向自视颇高,此时扪心自问,不由对这位仍然波澜不惊的队长,肃然起敬。   换做是他,蓦地知道十五年前自己父亲的死可能并不是意外,还跟多年来一直照顾着自己的长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监控室里心理崩溃了。哪还管得上听嫌疑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更别提还要条理清晰地逐字分析,从对方话里的细枝末节处抓出疑问点了。   都是人,都是血肉之躯。谁都有亲人,谁都有手足。   这位沈警督,专业得近乎铁石心肠。蒋志深深吸了口气,一时间心情复杂。   李宋元也正说到情绪起伏处,提起陈峰,他把牙关咬得铁紧,一脸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的凶残:“别说那狗东西,在死前亲口承认了自己和那起杀人案有关!就是他不承认,我也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可你并没有证据证明,当年是陈峰买凶杀人。如果一切只是巧合呢?而你所谓的承认,也可能是屈打成招!”蒋志见他武断又鲁莽,不由皱着眉头道。   “巧合?”李宋元像听了个笑话,咧着嘴笑起来:“要不怎么说官官相护呢?警察护黑警,不愧是同行!”   他用铐着手铐的手腕,在桌子上狠狠一敲:“如果他和雇凶者无关,那为什么我爸杀人后不到半小时,他就能摸到我这儿来?”   嘴角被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们杀了我爸还不够,还想来杀我灭口!”   癫狂的悲痛中,一种矛盾的得意心情,让李宋元忍不住哼笑了一声:“他们想杀我?呵,却想不到,有朝一日,陈峰会被我宰猪杀狗般地剁了!我这是替天行道!”   “我看你杀他的手法很专业啊。”老专家盯着李宋元的脸,突然感叹了一句。   被“夸奖”的李宋元更得意了:“我这几年,主要就是在黑市给人办事。”   坐在他对面的老专家和蒋志,自然都不会天真地认为,他口中的“办事”只是帮人跑个腿。   两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李宋元的脸上。   李宋元自暴自弃地一歪身子,手上的镣铐发出一声清响:“你们肯定已经查过我一直在用的那个身份了吧。”   背一条命,或更多,横竖都是要死,他压根没在怕,嘴一咧,非常自豪地说:“不妨告诉你们,那哥们也已经死了。”神神秘秘神经兮兮地一笑:“也是我杀的。”   警方已经查过,那个被李宋元冒用身份的钱森,确实已经失踪很久了。   这个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审讯室和监控室中正参与审讯的几位刑警,默默达成了共识。   “嗯,杀人对于你而言,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哪怕陈峰有可能只是一个从犯,你也一定要杀掉他。”   老专家顿了一顿,蒋志便立刻用笔,在那个『经人提醒』下划了道横线,见缝插针问道,“可主谋是谁呢?关于这一点,那个曾提醒你,陈峰有问题的人,也一定告诉你了吧?”   李宋元沉默了。收到那封提示邮件的人,是李环明。尽管他并不介意让警方知道,有Whisper这么一个推波助澜者,但却绝不能把弟弟环明也拖下水。   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Whisper,大概也是料准了他会为了保李环明,而对邮件的事守口如瓶,才从一开始就选择把邮件发给了李环明吧……   而邮件中所提到的,当年和案件有关的另一个人……   李宋元在心中冷笑,这帮警察对陈峰都百般维护,那另外那个始作俑者,要是他现在说出来,怕也只是打草惊蛇。   蒋志见他缄默,推了推眼镜,又换了个问题:“你刚刚说你父亲对你们很好。你们是指你和谁?”   李宋元愣了愣,而后阴着脸一言不发。这些警察比他想象中更狡猾。   正当他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时,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年轻警察又说:“其实,你父亲是被人雇凶杀人的可能性,的确很高。”   见李宋元抬起头,蒋志接着说:“因为我们已经查过,案发前你父亲确实汇过一大笔钱给李良中。而李良中用那笔钱给李环明做了心脏方面的手术。”   在听到李环明的名字后,李宋元警惕地眯起眼:“所以你的问题是?”   蒋志斯文地笑了笑,一点都不像是个会在开枪没打中目标后,破口大骂“小逼崽子”的暴脾气,“你和李环明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李宋元倒是答得很快:“堂兄弟的关系。”   而后,他又主动透露,这几年自己也时不时会去找李环明。因为,当年李良中对他们爷俩很好,近年他赚到了点钱,便常常透过李环明,送钱去孝顺李良中。   “那你在杀人后,有联系过李环明吗?”   针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李宋元在心里演练过不下百次,他不假思索道:“联系过,我没提杀人的事儿,但他却一直隐约地在打听,挺烦的。”   不等蒋志再问,他又一并交代了警方想知道的其他细节。   ——为了把父亲的冤屈昭告天下,李宋元本着“越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的原则,在犯罪后,将有关指纹的消息,发给了李环明担任编辑的We Fashion。   装尸块的书包也是他指使王家楠去拿的,而字条及陈峰家窗台上那两枚沾了血的指纹,则是他为了引起警方对十五年前杀人案的重视,而留下的杰作。   现代科技日新月异,制作指纹膜并非难事。有很多爱迟到、早退的小白领,为了应付公司的考勤机,会在网上购买材料,自制指纹套,让关系好的同事代他们准时打卡,以期不落下全勤奖金。   在这个世界上,办法总比困难多。做个指模应付打卡没什么了不起的。据说,在纽约,有法规规定不允许脱衣舞女郎表演时全裸,所以,她们穿鞋。   李广强的指模,是他留给李宋元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十几年前,李广强曾在KTV帮人看过场子。这是个需要定点打卡的活。   为了保证员工们能按时按点上班,KTV在当年,便引进了非常先进指纹打卡器。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上班后没几天,李广强便在工友的提醒下,买了工具和材料,自制了好几套自己的指纹膜。当时,是为了让KTV里关系好的兄弟帮他打卡,防止缺勤迟到用的。   又有谁能想到,这些为了糊弄老板的小把戏,在时隔十五年后,竟会成为犯罪现场,沾着眼泪和罪恶的血手印。   李宋元看似坦荡地交代了整个犯罪过程。这些话,他都事先预演过,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除了复述自己杀人的全过程外,他话里话外,还反复强调了另一个重点:李环明是无辜的,他对这起案件一无所知。   到这里,心理专家的配合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侧过脸,向蒋志投去询问的目光。   蒋志朝市局的老专家点了个头,而后又调整了一下耳麦,遵循沈听的指示,继续追问:“我们了解到,在今天的行车过程中,你曾接过一通电话,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李宋元当然清楚,那通电话是李环明打的。李环明接到了Whisper的新邮件,说他已经被警方盯上了,要他立刻想办法离开江沪市。   事到如今,自知死罪难逃的李宋元,一口咬定:“骚扰电话。”   “那你怎么解释,在接到电话后,你立刻偏离了工作路线,开始试图逃跑?”   “直觉。”李宋元扬起头,像只引颈待戮的斗鸡,挑着眉道:“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在接到骚扰电话后,突然想逃跑?”   听到这个答案,监控室内的陈聪不由“啧”了一声。   他们已经查了李宋元的通话记录,那通促使李宋元逃亡的电话,是用黑卡打的。   因此,只要李宋元一口咬定那是通骚扰电话,那关于这通电话的线索就全断了。   大局已定,沈听摘下耳机,冲一旁眉头紧锁的陈聪说:“目前有几个尚未解决的疑点,你们可以在后续的审问中,再针对性地问一问。”   这么快就理清了思路?尚在苦思中的陈聪惊讶地拿起笔,竖起耳朵专注地听。   “一、李宋元在阐述作案动机时不自觉地表达出,他接触过一位,曾提醒他,陈峰有问题的神秘人,那个神秘人是谁?二、按照他的阐述,除了陈峰以外,应该还有另外至少一位,在警察系统内工作的其他人,是李宋元所认为的黑警,这个或这些人又是谁?三、按照他的说法,李广强受人雇佣的可能性很高,十五年前的案卷还是要请其他同事再翻一翻。如果真像李宋元说的那样,当年的被害人是被人谋杀的,那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又是什么人,非要花钱来买他的命。”   顿了顿,沈听压低声音又说:“还有,不要忘记那个曾给警方提供了李广强购买毒品照片的线人。他是陈峰和李广强明面上唯一的相交点。在陈峰住处发现僵尸这事儿,本来就很可疑。如果他真的和十五年前买凶杀人的事有关,那么陈峰恐怕早就已经是犯罪集团,安插在警方内部的棋子了。这么一来,他经手过的所有较为重大的案件,也都有重新找出来再查一查的必要。”   想了一想,又接着补充:“另外,李宋元刚刚提到,他曾在黑市替人办事,我认为所谓的办事,大概也是充当杀手之类的。这个也要往下挖一挖。黑市买命,绝不能姑息。”   沈听憋着一口气说完,突然觉得胸间的肋骨处更痛了。   谁都没想过,这颗铁石心肠有伤口。   花了十五年,才缓慢结痂的旧伤口,尚未愈合,便又被人狠狠地撕开,还顺带撒了点盐。   父亲的死是场有预谋的谋杀?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陈峰,是与这场谋杀有关的黑警?   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案发那天,陈峰确实曾约父亲一起出去吃午餐。   在受到李广强攻击前,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也是他打来的。   但即便真像李宋元所说的那样,陈峰曾说过“我对他的死,有责任”,那也一定仅仅是指“相约聚餐”这一点偏远的责任吧!   一定是这样的!   他还记得,以前陈峰和父亲沈止在家里一起喝酒时,沈止总劝对方不要老脾气这么火爆,闹得在队里名声都不好。   而陈峰则总是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笑呵呵地说他自己是光棍一条,典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连像样家人都没有的人,要好名声又有什么意义呢?   “能破案就行了。我才懒得管人家怎么讲。”沈听还记得对方因为醉酒而泛红的脸上,神情特别勇敢坦荡。   这样的人会是黑警吗?   他勾结罪犯又能得到什么呢?   所以,一定不会的!   沈听逼迫自己尽量乐观地去往好的方向想。   可理智却立刻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如果陈峰真的无辜,那他住处的那些僵尸,又是从哪儿来的?   况且,综合现有的证据看来,李宋元在陈峰这件事上,没有必要说谎。   而就算陈峰与父亲的死没有关系,也不能排除他是所谓“黑警”的嫌疑。   李宋元的指认,虽然没有证据。但家中搜出毒品,又被卷入“黑警”质疑中的陈峰,一生的清誉,算是彻底完了。   沈听为自己的理智而感到痛苦。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那位已经不能替自己喊冤的老刑警说句话。   可他抿了抿嘴唇,最终除了案件相关的分析外,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情绪,而影响其他同事对案件的判断。   ……   陈聪细细消化着沈听的话,想了半天,紧锁的眉头都没有松动:“沈队,你说的那些我基本都赞同。但有一点,你是怎么知道还有另外一位或几位黑警的?”   沈听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绪,语气平淡地说:“李宋元重复了好几次‘他们杀了我爸’、‘他们想杀我’。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陈峰就是雇凶杀人的始作俑者。却一直把陈峰归类在黑警的范畴中。那个告诉他陈峰很可疑的神秘人,一定也曾告诉或至少暗示过他,十五年前那场谋杀,除陈峰以外,还有其他参与者,并且很可能也是警察。”   沈听低下头,监控器的亮光,在他的脸上罩了层悒郁的淡色荧光,“李宋元之所以会挑陈峰作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有两种可能。一、另外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二、另外的人比陈峰更难下手。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什么样的人会比身手不俗的陈峰,更难下手呢?沈听很快得出了答案:位高权重的,或踪迹难寻的。   这么想着,默默低头看了眼表,距离楚淮南被潘小竹拉去做笔录,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这份配合调查的笔录,再怎么努力拖延,也应该到了极限了。再拖下去,难保那个“狡猾”的资本家不会起疑。   “沈队、陈队!”就在这时,文迪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车牌。刚破了案,他心情好得快要飞起,打完招呼后,朝沈听一眨眼,而后又笑嘻嘻地把车牌往陈聪手里一塞,“陈队,这是沈队让我给你的车牌。说是要查查,看是哪个胆大的小机灵鬼,敢在严打时期公车私用,开着警车去电影院看电影!”   他开开心心“过大年”的情绪,和监控室里微妙的沉默,格格不入。陈聪忍不住朝他使了个眼色。   文迪不明所以地回了个“怎么了”的口型。   不等陈聪再挤眉弄眼地豁翎子,沈听主动打破沉默,语气轻松道:“文迪,你来帮我做份笔录。”   楚淮南还在外面等着,做戏得做全套。他努力转移注意力,去想资本家那张好看,却招人烦的脸,设想着待会儿要怎么跟对方过招拆招。想着想着,憋在胸口的那团闷气有所纾解,连心情都松快了一些。   …… 第44章   虽然目前并没有证据能够证实李宋元对陈峰的指认。   但他犯罪动机清晰,又在归案的当天就认了罪, 加之物证俱全。02.05杀警案, 可以说是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虽然在《新刑诉》颁布后,公安部要求全国的公安机关, 要尽快执行“侦审一体化”, 但由于部门合并需要时间, 目前,江沪市的刑侦与预审, 暂时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部门。   因此,接下来的一切,便都不在陈聪他们的工作范畴内了。   这个案子会被直接送去市局的预审大队,由预审大队的同僚们, 根据刑侦队所查获的犯罪证据,进一步理清整个案件及侦查过程后,再将嫌疑人移送至检察院起诉。   而老刑警陈峰藏毒一事,表面上已人死债消, 但实际上, 因涉及新型毒品僵尸,此案被直接并入桃木行动,将由行动小组继续进行秘密侦查。   至于, 十五年前李广强疑似被雇凶那个案件, 陈聪决定连夜写报告, 申请重新立案侦查。   楚淮南从询问室出来时, 比他晚一步的沈听, 笔录还没做完。他耐心地在接待处等了四五分钟,才看见对方慢悠悠地从另一间办公室里出来。   喜怒不表的青年人双手随意地插在风衣的口袋里,笔直的腿暴殄天物地迈着迷你的步子。   虽然那张招人的脸上,神情平静,但不知怎么的,楚淮南还是从对方低垂的眉目中,敏锐地觉出了一丝不霁。   在抬眼见到他时,那个一直绷着嘴角的青年人,立刻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眼角眉梢的那一丁点儿不愉快,瞬间被笑意推挤得无影无踪。如同在虚幻的黑暗中,好不容易才隐隐闪过一个真实的亮点,转瞬又被波涛汹涌的暗色给吞没了。   公安局一楼是户籍室和出入境办事点,此刻,临近下班,但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不少。隔着人群,见对方笑得一脸灿烂,楚淮南竟突然有些不高兴。他总觉得对方在刻意防范自己,且防得过了头。   从监控室直接到询问办的沈听,在做完笔录后的三五分钟空档里,看了一份潘小竹的检讨报告。报告中,她严肃认真地检讨了自己从进入行动小组以来,所犯下的两个严重错误。   除了没有及时开诚布公地,汇报自己与肖潇早就认识的这一点外。她承认自己还曾在去到悦淮酒店开会期间,在酒店的公共区域,偷拍了两张照片,并将其上传到了通讯软件的群聊组中。   尽管,她当时考虑到行动的保密性,特别跟群友强调了,这只是从网上搜到的图片。但作为保密行动的成员之一,她在行动会议途中,无视纪律,私自拍摄照片,并公布在有几百个成员的聊天群中,仍是犯了个非常低级、毫无保密意识的错误。   潘小竹在检讨的最后写道:是人就会犯错误。我也是人,有虚荣心,也有一时脑热犯浑的时候。但我会不断复盘,发现错误后,积极改正,并争取不再犯。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但正是我们这些不完美者,怀揣理想并付出努力,才让这个世界得以向着美好不断靠近。以后,我一定会在加倍谨慎思考后,才做出行动。恳请领导原谅我之前所犯的错误……   出办公室后,沈听仍在思索潘小竹的这句“不完美”。   诚然,人人都不完美。而在父亲去世后,代替父亲成为他内心榜样的老刑警陈峰,一定也不是完美的。   某种程度上,他身上还有着许多令人讨厌的缺点。比如自傲、再比如臭脾气……   以前就常常听警队里的其他长辈说,“你陈峰伯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经常无视纪律,擅自行动。跟他一起共事,有时能把我们都气死。”   如此想来,那些僵尸会不会是他没有上报,擅自调查取证时所留下的呢?如果真是这样,那至少出发点是为了查案,也算瑕不掩瑜。   可如果,只是在河边奔走多年的行路人,不慎弄湿了鞋。那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所造就的另一重悲剧了吧。   但不管现实如何,沈听都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他只能继续往前走,查出真相,并试着接受。   办公室到接待处的一小段路,他走得心事重重,但面上却仍旧傥荡,见到楚淮南,立刻神采飞扬地笑着打招呼:“嘿,热心群众!”   可楚淮南竟然没有理他,甚至隐约瞪了他一眼。没等他近前,便自己转身先走了。   沈听莫名其妙地跟在对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停车场。   停在停车场的那辆宾利,车牌已经重新换回成了那一大串零。但这辆楚淮南的专用座驾,全然没了以前昂贵内敛的气势。因为,整辆车都被沈听撞得面目全非。   原本优雅又锐利的车头,凹陷严重,左侧的大灯碎得只剩空荡荡的灯框,车尾也变了形。后备箱中央处,那个原本用来开启后备箱的LOGO键,凹折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弧度。而两侧的车门更被刮得露出了底漆。——像个被人用刀子,划破了精致脸蛋的美人。   沈听揉了揉因保持同个姿势看审讯监控,而发酸的脖子,按着宋辞的逻辑笑着胡扯道:“哟,撞成这样啦!我也没钱赔,你要不介意,日后肉偿。”   楚淮南闻言,轻飘飘地扫过来一眼。和刚刚略带点恼的瞪眼不同,这一下似笑非笑的扫视,像小虫子的触须,搔起浑身酥麻的痒。   沈听被他盯得有些后悔,懊恼自己干嘛非得学宋辞嘴欠。   眼前这位“盘靓条顺”资本家,看着好像不怎么“直”。万一这么撩下去,撩出情债来,难不成真要他舍身从贼?   这么想着,赶紧闭了嘴。一边暗自把贪色放荡的宋辞,骂了第一百二十遍,一边默默打开车门,屈身坐了进去。   司机开来的另一辆车,就停在不远处。但见沈听坐进了受损严重的宾利里,楚淮南便没提醒他换车的事,只笑了笑,跟着坐上了驾驶座。   撩后立刻逃,是眼前这个青年人惯用的套路。楚淮南早学会了自娱自乐,车子刚发动,握着换档杆的手便顺着对方挺括的裤腿,往大腿根处结结实实地揩了把油。   手掌下的肌肉明显绷得死紧,楚淮南从沈听清澈而笑意盎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瞬间的勉强。于是满意地收回手,将车缓缓地开了出去。   先前的不高兴,因这“一把”,一扫而光,资本家因笑意而舒展开的唇线,如同丘比特拉开的弓,弓弦震动着发出暧昧的低语:“我不介意你日后肉偿,先收一点利息。”   沈听石化了一秒,而后憋着殴打公民的冲动,不忍直视地转过脸去。车窗外,是一列用金属色、标准楷体写着的『江沪市公安局卢安分局』几个大字。   沈警督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是不是应该下车,跟治安大队的同事们报个警。但转念一想,这个程度的性骚扰,大概还够不上治安拘留的。更何况都是大男人,摸个腿,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开解了自己的沈听,假装侧着头看窗外的街景,不断说服着自己,要学会适应资本家像射线般灼热的眼神。   行驶途中,缺了一只眼睛的宾利,受到了大把同行车辆驾驶员的关注。   男性对跑车大概有着天然的热爱。面对被撞得损失惨重的宾利,好几个男驾驶员都放下车窗,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但作为受损车辆的男主人,楚淮南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心疼的。他面色如常地开着车,时不时用余光瞄一眼,在副驾驶座上正襟危坐的青年。   此刻,因侧着脸,那人修长的侧颈从上衣中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这个角度十分容易引人遐想。   脖颈到肩膀处的肌肉,拉出一道充满诱惑的弧线,流畅的线条,自耳根一路蜿蜒到领口……   楚淮南默默收回目光。   车已经开到他们追李宋元的那片棚户区附近。   为打破车里暗流涌动的暧昧尴尬,不知道自己被默默打量了一番的沈听,撑着下巴随口问:“你怎么对这片这么熟悉?难道在资本家的圈子里,还流行研究江沪市棚户区的分布位置?”   楚淮南“呵”地笑起来,用眼神示意沈听看看道路两旁随处可见的动迁标语。   抬眼望去,到处都是『和谐拆迁、利国利民!』、 『谣言使居民耽误时机,少得益!』、『黄牛和砖家不会对您的利益负责!』之类的红底白字的动员口号。   资本家笑着平淡道:“这个地块是远南中的标,已经在着手准备拆迁安置了。”   沈听噎了半天,也没找到话接,只好短短地“哦”了一声。这会儿才终于知道,要跟资本家在同一个频道聊天,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天渐渐暗下来,绚烂的霓虹为江沪市的夜色,披上了一件流光溢彩的外衣。内环隧道里有些堵,前车一动不动,楚淮南便干脆挂了空档,转过脸来望着他。   沈听被他盯得发毛,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一脸狐疑地问:“干嘛?”   “不干嘛,看看。”资本家坦荡地用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身体,似笑非笑地感叹道:“你也没长几两肉啊,要怎么肉偿?”   沈听立马联想起,自己前几天看过的新闻——受猪瘟影响,近来猪肉价格暴涨。算起来,如果论斤卖的话,他大概也能值十分之一的补漆钱?   在确信卖了自己都赔不起后,他佯装无赖地一撇嘴,一招道德绑架使得游刃有余:“你楚总还差那点儿修车钱?”   斜斜望过来的青年人,满脸的欠收拾,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钱的手势,特别无耻地笑道:“你就当这钱是做了慈善吧。”   楚淮南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兀自觉得那两根手指间捏着的,仿佛是一颗摸不透的心。   而在沈听看来,这些天,楚淮南若有似无的亲近,到底是真的性向小众,还是故意试探,尚不能下定论。   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综合对方的处事风格考量,他赌楚淮南即便当真喜欢男人,也不会愿意做下面的那个。   于是,结合着宋辞的纯“1”属性,半笑不笑道:“肉偿也可以,但我只做上面的那个。”   听完他的条件,楚淮南又笑起来,墨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的流光。他也赌了一把,赌这个看着很浪荡的青年人,大概没有听说过“骑乘”。于是特别地大方耸了耸肩:“我无所谓,随便你。”   收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沈听如同吃了个隔夜馒头,硬邦邦地鲠在喉咙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什么叫你无所谓,随便我?难不成被徐凯说得跟伏地魔一样的资本家,迷他迷得可以为爱躺倒?   他脸上仍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心里却炸开了锅。这才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好在,这个时候,一直堵得像停车场的隧道内,车流开始缓缓重新动起来。内环不能鸣笛,在后车疯狂闪了好一阵大灯后,楚淮南终于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又目不斜视地开起车来。   “你说,李环明到案了吗?”   一直被队友们认为思维过分跳跃的沈听,倒十分能适应楚淮南转移得很快的话题。他伸了个懒腰,握拳在酸痛的背上捶了两下,才懒洋洋地答:“我怎么知道?但警察又不傻。连我们都被盘问了一个小时。这个时候,他应该也已经被问过话了吧。”   …… 第45章   其实,沈听早就知道, 李环明在李宋元被抓捕归案前不久, 就已主动到公安机关报了案。   他向接待的民警反映说,自己的堂兄李宋元, 有重大的杀人嫌疑。   派出所的民警在得知他提供的是有关02.05杀警案的线索后, 第一时间联系了刑侦支队。   在对李环明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询问后, 当值刑警确认了他在陈峰失踪的当晚,与几个同事一起加班到隔天中午, 因此有着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于是,在填写了住址、联系方式等信息后,李环明便被准许暂时回家等消息。   彻夜无眠的李环明,第二天一大早, 就到We fashion辞了职。   临走时, 他熨帖地谢过了每一个曾经照顾他, 或被他照顾过的同事。   此时, 虽然离李宋元被捕还不到24个小时,但由于前一天,好几个同事都在警察的询问中,帮李环明做了不在场证明。因此,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 这个一向是软柿子的老好人, 有个杀了人还分尸、烹煮并抛尸的变态亲戚。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昨夜, 在把李环明排除在外的同事群聊中, 出现得最多的一句话。   作为需要一起共事的同事, 大家心里都不免对这个“老实人”,隐隐生出种说不出来的排斥。听到他要离开公司,多数人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李环明看得出来,只有肖潇,是真在为他的辞职而感到惋惜。   收拾好个人用品后,他走进了肖潇的办公室。   肖潇正在假公济私地“复习”一期路星河的采访视频。   屏幕中笑容温暖的青年人,正在感谢陪伴自己度过解约期那段低谷的同事们。   肖潇自动把“同事们”过滤成了林有匪,不由露出一脸幸福的姨母笑。   李环明沉重的心情,在看到肖潇的笑容后稍霁,“肖主编。”   肖潇按下暂停键,敛住笑意,抬头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李环明“嗯”了一声。   肖潇站起来,正想宽慰他两句,李环明却突然开口说:“肖主编,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嗯?什么话?”   李环明低着头犹豫了片刻,瘦削而青白的脸上,浮出一层轻微的红晕:“其实,从入职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你了。”   贴着裤缝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有些话现在不说,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他鼓足勇气,带着对美好的全部向往,孤注一掷道:“我喜欢你很久了,想问问你,我们之间会有可能吗?”   肖潇惊讶地瞪大眼,愣了几秒,才抱歉地笑道:“谢谢你啊,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我们已经订婚了。”   李环明猛地抬起头,微红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失了魂般地频频点头:“哦,是这样啊。”   他窘迫而失望透顶的样子,让肖潇微有些不忍。   世界上大概没有比失业后又马上失恋,更惨的事情了。   何况李环明家还刚出了个杀人犯……这么大的事儿,对他的打击也一定很大吧。   肖潇善良地宽慰:“李环明,抱歉啊,谢谢你喜欢我。你也不要太伤心啦!我其实没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拥有更好的人生……”。   不会了,不会有更好的人,也没有更好的人生。   李环明的脸在突然涨红后,又缓缓褪去了血色。他大概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了,深深凹陷下去的面颊与青色的眼眶,衬得那张圆脸,比平时更惨淡几分,惨淡得近乎枯槁,“肖主编,没事了,谢谢你。那我先走了,再见。”   他像是一盏被吹灭了的灯,孤独地伫立在黑暗中,又像是一位在暗夜里,失去唯一光源的行路人,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转过身,背着不远处的黎明,朝那道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走去。   ……   在一个仿佛永远都等不到日出的夜晚,一道冰冷的荧光,照在因希望枯竭而格外憔悴的脸孔上。   李环明浏览着网络上铺天盖地,有关『02.05杀警案』已告破的新闻。他伸手摸了摸犯罪嫌疑人被打了马赛克的脸,而后打开了另外一个网页。   页面上是一封Email。   发件人是[w]。   李环明紧紧盯着那封来自Whisper的邮件。   邮件里,和陈峰并列着的,是另外一个仇敌的名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移动鼠标,点开那封主题为『速走』的邮件。   这封邮件是他在李宋元被捕的两小时前收到的。正文里只有一句话『警方已起疑,你俩,速走』。发件人还在『你俩』上打了个着重号。   在收到邮件后,李环明立刻用李宋元提前为他准备好的那张黑卡,通知李宋元,要他马上想办法离开江沪市!   却不料,警方的动作比他们想象中快得多,尽管李宋元立即改变了线路,试图出城,却也还是太迟了。   而他在驾车逃亡前,特意叮嘱,不管具体情况如何,只要四十分钟后,李环明没接到他的回电,就立刻要向公安机关报案,举报是他杀的人。   李环明为此,难得和他起了争执。   但李宋元坚决得令人无法反驳:“这么多年来,为了不被黑警找到,我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杀陈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单单是因为当年他和咱爸的案子有关,还想杀我灭口,更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咱爸死得不明不白,十五年前的那个案子有猫腻!”   行车途中信号不太好,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进耳朵,模糊而陈旧,失真得像一场反复了多年的梦魇:“但另外那个畜生不像陈峰那么容易对付。凭咱俩,大概这辈子都扳不倒他了。”   他哽了哽又说:“要是能看到他也身败名裂,给爸偿命!我这辈子也就值了!即便吃了枪子,在九泉之下,也是要笑的。”   在劫持陈峰后,李宋元最担心的,是警方会通过陈峰家附近的监控发现他的行踪。然而那个神秘的Whisper却仿佛看穿了他的担忧,一早就通过邮件告诉他,陈峰家附近的几个监控都已经废了。   李宋元惴惴不安了几天,发现警方确实没有动静,自此便更对Whisper的话多了一分信任。   但是,对方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他?所说的那些“真相”又究竟是不是事实?又为什么和他一样,也希望当年的幕后黑手能得到惩罚?   这些问题,他想了很久,也仍旧没能想通。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之于Whisper,不过是把杀人的刀。   那个能洞悉警察动向、神通广大的Whisper,既然可以为他杀陈峰及逃亡提供各种专业的帮助。那即便他此次失手,被警方逮捕。对方也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另一个始作俑者,继续逍遥法外。   就像顶级的浪客,并不会因为折了把刀,就退隐江湖。   刀只是工具,折了一把,换下一把便是。   李宋元不希望弟弟也走上自己的老路,于是在电话中,反复叮嘱李环明,如果自己真的被警方逮住,他也一定要独善其身。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无论那个whisper再怎么煽动,李环明都绝对不能再掺和进这件事里来。   听见电话那头,李环明仍执拗不肯。李宋元一咬牙,发狠道:“你要不答应,我现在就把车开江里!环明!你跟大哥不一样!你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此刻,回想起李宋元和他说的最后这句话,李环明含着眼泪,打开邮件的回复框。   这个隐没在黑暗中的Whisper,如同一位高明而神秘的引路人,他用剑锋挑破了将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暗色帷幕,让真相的光,得以自破碎的缝隙中,疼痛地钻进来。   李环明用暴着青筋的干瘦双手,缓缓地打下一行字:『Whisper,不论你是谁,你在哪里。我都不会过问。但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位卑劣的偷生者,得到应有的惩罚?』   ……   路星河刚拍完最后一场杀青夜戏,这会儿刚下戏。   棚外等着好几家,来探他班的媒体。   拍摄完成后,除了群访外,路星河还要配合一期网媒的独家专访。   刚刚拍完的最后一场戏,是场室内戏。情节很狗血,非常烂大街。——缠绵病榻多年的男配病重,在医院与自己暗恋多年的女配,进行了最后一次告别。   当初,路星河接下这部戏,完全是出于人情考量。毕竟这部戏的制片人,曾推荐他去试镜了马大刚的电影。而他也正是靠那部电影一炮而红,成为了如今声势不俗的小生。   在合约签订前,林有匪仔细看过剧本。虽然,这个剧的故事情节比较俗套,但整个剧组从导演到男、女主演,都品质尚可。加之,路星河不过是友情出演,所有戏份加起来,不到两天便能杀青。因此,林有匪也就没有反对。   此刻,同组女配的身边,呼啦啦地围了一圈的工作人员,补妆的补妆,理头发的理头发,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助理捧着保温杯,小心翼翼地把补气血的红枣茶,喂到这位小姐的嘴里去。   副导演是个胖嘟嘟的假小子,脸上架着黑框眼镜,正笑吟吟地在给女演员吹彩虹屁,左一个“宝贝你演得太好了”,右一个“我刚刚都快看哭了!”。   是急哭了吧?一场哭戏NG了十几次,最后要靠眼药水才勉强做出点“热泪盈眶”的效果。就算是带资进组,也得有基本的职业素养吧?好什么好啊?   路星河面无表情地接过林有匪递过来的水,愤愤地喝了一口,这才发觉杯子里头飘着几根金银花。   他的咳嗽一直没好全,在林有匪的监督下,苦哈哈地喝了三盒蒲地蓝,却仍不见痊愈。   林有匪给他请了一位名气很响的老中医,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在一顿望闻问切后,说他只是有些上火。不用吃药了,但要注意清热毒。每天都要喝金银花泡的水,还要特地叮嘱,要他连草带水一起喝下去。   听了老中医的话,身为归国华侨,却一直很相信中医食疗的林有匪,开始变着法子地哄他吃清热解毒的东西。连他的饭后甜品,都被对方换成了竹蔗饮或龟苓膏。   以前,路星河听林有匪提过,林有匪的外公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在世时,极其热爱中医文化。   受老人家的影响,林有匪小时候的课外读物不是《安徒生童话》,而是标注着拼音的《本草纲目》和《黄帝内经》。   在棚里闷出一头汗的导演张若文,笑呵呵地凑上来:“星河,拍摄前才听林总说,你今天是带病上的场,辛苦啦!”   “哪里。”路星河惜字如金,低头想把嘴里的金银花悄悄吐出来,但被林有匪无奈又宠溺地一瞪,便只好默默地嚼下去吃掉了。   想在这个圈子里出头,最重要的能力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如果有人问张若文,今天你必须得罪一个艺人。那你是得罪那个正被十几个工作人员围绕的女演员,还是得罪身边似乎永远只有林有匪一个人贴身照顾着的路星河?   像张若文这种圈内公认的人精,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绝不要惹看上去规模很小的星河工作室!   这是业界公开的秘密。当年,还在上升期的路星河突然提出,要和老东家远南娱乐解约,九位数的赔偿金,一次付清。   这样的手笔背后,一定有了不得的靠山。   亏路星河的粉丝,当年还满世界地为路星河和他那个一脸和善的经纪人林有匪卖惨。   『哥哥们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只有我们了!』   是啊,他们只有你们……只有你们想象不到的金钱与权势。   刚下戏的路星河,身上还穿着戏里的道具服,薄而透的病号服外,裹着一件薄棉袄。穿着两件空荡荡的加大号衣服,衣服下的这具身体,便显得格外的瘦。   他客串的角色是个绝症病人。这一个多月来,本来就不胖的路星河,至少瘦了十斤。于是,各种媒体都发了一水,怒赞他敬业爱岗的通稿。   而只有林有匪的知道,这个看着欲望寡淡的青年人,其实很贪吃,不管是在桌上,还是在其他地方…… 第二卷 :童模案-My小王子 第46章   群访环节很顺利,所有的问题都预先给过稿子。路星河又是个喜欢提前准备好一切的人。   深思熟虑过的答案, 个个滴水不漏。   但在专访中, 主持人临场发挥,问了个没有对过稿的问题:“星河, 据说你这次出演的, 是个为爱能包容一切的角色。那在生活中, 你本人也是这样的吗?你最不能接受另一半有什么缺点呢?”   路星河下意识地抬起头,用眼睛去找林有匪。   林有匪就站在摄像机后的不远处, 整个人斜靠着墙,两条长腿虚虚地并拢交叉,正微笑地看向他。   路星河不知道,对方是从采访开始到现在, 都一直目不转睛, 还是特地为这个问题的答案, 投来了注目礼。   他顿时有种在楼梯上一脚踏空的感觉, 心蓦地一拎。   林有匪见他面露难色,包容而善意地笑了笑,递来个略带安抚的眼神。   路星河脸色难看,但却仍然保持着专业的工作态度,特别公式化地勾起唇角, 半开玩笑道:“我喜欢的人, 只要他不杀人放火, 没有什么其他缺点是我接受不了的。”   提问的女主持人被他逗得“呵呵呵”地俏笑起来。   现场, 一名高举着“心扉应援站”牌子的CP粉, 适时地高喊:“连性别上的‘缺点’也ok对吗?”   路星河特别有娱乐精神地朝她比了个开枪的手势,笑道:“这届的粉丝太难带了!”   现场的围观群众们,立刻发出了热闹的哄笑声。   ……   最后一场戏的取景地,恰好就在江沪市近郊的影视基地。离林有匪在棠城滨江的住处,只有四十分钟车程。   收工回家后,林有匪按照惯例去放洗澡水。   路星河洗完澡出来,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但他全无睡意,于是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看电影。   而林有匪则一头钻进了书房。   路星河看着那扇紧紧关着的房门,觉得那像是一道,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密不透风的墙。   书房里的林有匪,点燃了一根火柴。他不大抽烟,却习惯在陷入思考时,抽一到两只固定品牌的雪茄。这是在美国养成的癖好。   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更习惯于用直冲式的打火机来点雪茄。   但林有匪念旧,他第一次抽雪茄用的就是火柴,于是这个习惯便一直被保留到现在。   哪怕用火柴点雪茄,实在很麻烦,但他喜欢,所以不怕麻烦。   虽然外表看上去温和友善,但骨子里,林有匪其实是个倔而执拗的人。他认定的事情,便总会坚定不移地做好,而动过的感情,也注定一往而深。   大部分抽雪茄的人,为了追求更丰富多样的口感,会尽可能多地尝试不同的品牌。但林有匪永远只抽高希霸,甚至连系列都是固定的。他像个被旧时光牵绊住脚步的大人,恋旧得过了头。   指间握着的这根雪茄,茄衣的颜色深得发亮,口感是辛辣中掺了点蜂蜜味的甜。   和抽烟不同,抽雪茄是道不经肺,单单只需用口腔和鼻腔回味的工程。淡淡的松木味,混着咖啡般浓郁的香气。舌尖刚觉出甜,便立马又尝出夹杂在香草味中,一丝轻微的苦涩。   这像极了深爱一个人的感觉,甜又苦,哪怕辛辣,也不想放手。   林有匪侧过脸,望了望那扇紧紧关着的房门。   他想起大约一年前,路星河曾在书房门口和他过的开玩笑。   年轻的当红小生,丝毫没有偶像包袱地张牙舞爪,“咯咯”地笑得像个傻瓜,网络上流行的笑话梗,张口就来:“如果我解不了约,失业了的话,那我就去卖西瓜!我负责卖,你负责买,买一个大西瓜,附送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傻瓜。”   林有匪也跟着笑,特别配合地接他的梗:“我不怎么爱吃西瓜,请问老板,你家的小傻瓜单卖吗?”   路星河笑着用自己的额头撞他的下巴,“不单卖!怎么,你还不舍得多付一个西瓜的钱啊!”   打闹中,用余光瞥见上锁的书房门,表情生动的青年人,又贼兮兮地笑道:“欸,我说你这间书房,干嘛老上着锁?我又不会偷你的东西!整天神神秘秘的!我都开始怀疑,你这个所谓的归国华侨,是不是偷渡入境的黑户了!”   林有匪的下巴被撞得通红,却只顾笑着用手去护对方同样红通通的额头。两片嘴唇借势吻住近在咫尺的脖子,蛊惑般地摩挲着,问:“我要真是偷渡来的,你会去举报我吗?”   路星河怕痒,缩着脖子,笑得停不下来,他故意做了个邪恶又夸张的表情:“我才不这么傻呢!大义灭亲就留给英雄吧!我要包庇你!”   ……   书房门外的路星河,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   到底的到底,他也只是个做不成英雄的凡人。   自嘲地笑了笑,他收回落在房门上的视线,重新目不转睛地看起了恐怖电影。   再过几天,就又要入组了。路星河后面接演的,是一部恐怖片。   还记得最开始,林有匪并不同意,语气温和地同他商量:“我看过剧本,太血腥残忍了。我觉得不太适合你。”   路星河不以为意地冷笑:“这算什么?更真实的血腥残忍,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他总有意去踩林有匪的痛脚,然后恶意地用余光去看对方的表情。但藏得很深的男人,连眉毛都没有掀,只是好脾气地退让:“那好吧。”   可他藏得越深,路星河就越怕。就像恐高的人,原本只想踮着脚尖去摘个心仪的苹果,一低头却发现苹果树旁,有个深不见底的悬崖,难免会生出种毛骨悚然、差点粉身碎骨的错觉。   调成倍速的电影,一部接着一部,从午夜凶铃到大白鲨。   直贴着天花板的精美墙布连着四面墙壁,像是林有匪兜头罩下来的一个盒子,固若金汤,把他牢牢地关在了里面。   路星河坐在那里,一脸麻木地看着电影,心里却一阵又一阵地发毛。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不自觉地勾着手腕上的橡皮筋,一下又一下地弹着。——这是心理医生教他舒缓焦虑和惊恐发作的方法。   可这中断思维的厌恶疗法,却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他觉得怕,有尸体漂浮在海里他怕,大白鲨追人他也怕。   但再怕,也没有他怕林有匪来得怕。   路星河恐慌了一整夜,怕得累了,居然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难得没做噩梦,醒来的时候他在床上,一睁开眼,就对上林有匪笑吟吟的脸:“饿吗?我煮了粥。”   鼻间果然萦绕着海鲜粥的香味,他心一软,却立刻又恐慌起来。   林有匪温柔的脸,瞬间就变成了大白鲨吞噬撕咬的样子,海鲜粥的味道也变成了海水的腥臭味。   路星河残存了一瞬间的心软,立刻烟消云散,僵硬地说:“我不饿。”   他为自己刚刚一秒钟的幸福感,而倒尽了胃口。   可面对这么美好的林有匪,要时刻保持警惕,真的太难。   ……   义勇抓贼、闹市飙车的沈听,被楚淮南以“重症伤员”的照料标准,按在床上干躺了几天。   期间,在资本家过度关心的严密监视下,除了楚淮南本人和照料他俩日常起居的赵婶等人以外,沈听连一个活人都没能见到。   由于,追捕李宋元时,开的是楚淮南的专属座驾,沈听便自然而然地沾了远南公关部“只手遮天”的光。加之,警方为了保护他的身份,也有意隐瞒,因此,他和楚淮南飞车抓人的事儿,并没有被大肆报道。   “养伤”期间,沈听接到了好几波电话。   电话打得最勤的是徐凯,这个少爷秧子不知道他正“被迫养伤”,变着法子想邀他一起出去玩。   “天天不是泡妞、就是斗狗,你就没有新花样了吗?”沈听兴趣恹恹,不等电话那头说完,便果断回绝:“不去、不去!这么无聊,我还不如在家看电视呢。”   “现在你跟楚淮南打得火热,觉得泡妞没意思,兄弟我能理解,可斗狗哪里无聊啊?”   最近,斗犬赌博在江沪市悄然兴起。徐凯跟着“金毛狮王”黄承浩赢了不少钱。他一向觉得,钱这玩意儿多多益善,能捞偏门的时候,不叫上好兄弟一起,是会遭天打雷劈的。   见对方不为所动,仗义的徐凯,不死心地继续做好哥们儿宋辞的思想工作,“我跟你说,真的超级、超级刺激!上场的,都是从小用生肉喂大的加纳利犬或比特犬,还有藏獒呢……”   “没兴趣,斗人我都不看,还看斗狗?”   “你不来,将来后悔,可别怪兄弟没告诉你啊!”徐凯可惜地直啧嘴,话锋一转,换了种审问的态度,“辞哥,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电话那头的说话人静了静,大概是吸了口烟,才又道:“我可去你那酒店突击好几次了啊!回回都没捞着人。老实交代!是不是跟楚淮南出去浪去了?”   被审问的这个难得老实,不咸不淡道:“我这几天都没住在酒店。”   “那你住哪儿?”   正半躺在楚淮南家客厅中央长沙发上的沈听,破天荒地又说了句大实话:“楚淮南家。”   受到巨大惊吓的徐凯,丧失了完整的语言能力,一串卧槽,接连而来,像辆刹不住车的拖拉机。   以光速搞定楚淮南的宋辞,在他心里,顿时拔高成了个形象光辉伟岸的巨人!徐凯迅速脑补出宋辞那副吊着眼角的痞样,还自动给画面配了音:别问,问就是牛逼!   能睡到楚淮南,还入主了“美人香闺”,宋辞这回真的是牛逼大发了!怪不得没工夫陪他们弄猫逗狗呢!能嫁进楚家当“少奶奶”,哪儿还看得上这一两场几十万输赢的赌博啊!   等等!辞哥一向都是在上面的那个,那他和楚淮南到底是谁嫁谁啊!   斗狗的事儿在这种超级新闻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作为小圈子里的八卦担当,徐凯一心一意就只想跟当事人多打听些,他和楚淮南的八卦。   面对接连不断、打了鸡血般的追问,沈听随口扯了几个场景,什么早餐、电影、情人节,一连串地往外报,跟打卡做任务似的。   徐凯听得津津有味,一连串“卧槽”、“牛逼”,跟鬼畜视频里的背景音乐似的,还时不时地自行意淫,补充点不可描述、百无禁忌的小段子。   沈听心里特烦他,却很配合地时不时笑上几声。   他刻意把自己和楚淮南的关系暧昧加工后,透给徐凯。是想借这个大嘴巴,让圈里人都知道,宋辞的背后站着楚淮南。   既然,通过徐凯这个大喇叭,连“不举”这种无关紧要的小新闻,都能传到林霍的耳朵里去……   那么作为“人形扩音器”的徐凯,知道得越多,沈听就越不愁,“宋辞搭上楚淮南”这么大的消息,林霍以及其他曾和宋诗沆瀣一气的犯罪势力会不知道。 第47章   林霍的电话比沈听想象中来得更快。   他效率很高, 这通电话连寒暄都没有, 直奔主题。——董事会的几个大股东, 突然接连来了电话, 都说自己特别想见见宋辞,其中当然也包括贝隆。   沈听在电话这头笑了一声, 调侃大过认真地感叹道:“咱们董事会的人, 想见我都是一起想的啊?还真挺有默契的!这么多个董事, 唯贝隆一人马首是瞻,个个齐心协力, 难怪我哥的天汇能越做越大。”   一句“我哥的天汇”,让整句话都意味深长。   沈听明知故问:“林霍啊,你说我回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前些日子,就没人惦记呢?唔,我觉着吧,大家想见的,怕是姓楚的那一位?”   嘴上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 心里却暗忖, 桃色新闻的传播效率就是高。他和楚淮南的这点儿事,传得贼快, 才短短几个小时,就已经惊动了贝隆。   那个人肉传声筒徐凯, 在散播小道消息方面, 简直天赋异禀, 要是能出道去做个小报记者,说不定可以在八卦界占有一席之地。   沈听这头正分析着徐凯的天赋,却不知道他自己,在旁人眼里更是“骨骼惊奇”。   人精似的小畜生!林霍在心里笑骂。只用十几天,就能和楚淮南亲密到“形影不离”、“登堂入室”的程度,有这种手段的宋辞,当然担得起任何人的另眼相看。   林霍本不想点明他和楚淮南的关系。   毕竟两个人的性别在那摆着,即便真如传闻中一样“打得火热”,那也并不是一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好姻缘。   但见当事人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他便也不再藏着掖着,笑着夸道:“楚淮南这步棋,走得很好。”   “那是当然。”先前的调笑忽地转冷,成了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声冷哼:“董事会的那些人,大多也是欺软怕硬、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我哥在医院躺着,就以为我宋家没人了。”   沈听压低的声音中,尽是不屑:“他们还真当贝隆那个老家伙,搭上个楚振生就很了不得了?”   比起楚淮南,楚振生确实没什么了不得的。   林霍很欣慰,可转念又想到宋辞在两性交往上,素来形骸放浪,不免担心他会得意忘形,于是提醒道:“楚淮南是个王炸没错,但你自己也要有分寸。”   他顿了一顿,觉得还是得把话挑明了说:“既然你和他确定了关系,那以后也别老到处乱玩。楚淮南风评很好,但手段却一向霸道。这个王炸是要炸别人的,你别拎不清,到时候炸了自己。”   “知道了。”   电话对面的那个,回答得太快,便未免显得没有诚意。   但事关宋辞的私生活,林霍便也只当这个小祖宗,是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他正色道:“现在可能是你进入公司管理层的最佳时机。刚刚贝隆的人给我打了电话,想约你明天下午一起喝个茶。”   沈听沉默着故意没说话。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林霍略一皱眉,追问:“你怎么看?”   “我能有什么看法啊?”佯装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沈听又随口扯了句混账话:“追人上床的事儿我拿手,公司管理的事,还是得听你的。”说得好像他真跟那个面若桃花的楚淮南,上了床一样。沈听拧着眉毛,特别不适地磨了磨牙,心想,反正都是宋辞干的,不是他!   林霍和沈听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吃午餐,顺便商量下见贝隆时要注意的事情。   这个贝隆有许多古怪的癖好,林霍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宋辞事先透个底,以免第一次见面就触了霉头。   加之贝隆既然主动提出要请宋辞喝茶,那一定是很在意宋辞和楚淮南交往甚密的事。   这顿茶,八成是出鸿门宴。但他们却不得不去。毕竟无论是按照位分还是辈分,宋辞想顺顺利利进天汇,都该去贝隆那儿拜个码头。   ……   第二天,沈听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醒了。生物钟比任何闹钟都管用,不管晚上多晚睡,他都总会在隔天早上的八点左右醒来。   但为了能演好生活作息不规律的宋辞,沈听生生在床上干躺到了十点钟。   赵婶早就做好了早餐,见他从房间里出来,热情又不逾越地同他打招呼:“宋先生,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现在就摆出来。”边说,边侧脸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位中年阿姨立刻捧着托盘,把一个个小盅和碟盏,在长长的餐桌上分列摆开。   几天前,在最开始见到这副“满汉全席”的早餐阵仗时,沈听还曾婉拒过:“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更何况马上就要吃午餐了。”   但赵婶虽然客气,却很坚持。一脸为难地温声解释说,是楚淮南在出门前反复叮嘱过,让她们一定要看着他吃早餐。   “要是知道您没用早餐,楚先生会不高兴的。”   面对慈爱而处于弱势的妇女同志,沈听一向只有投降的份。   而赵婶更像是洞察了他对餐食的特殊顾虑一般。餐品上桌前,都让人当着他的面尝上一小口,才摆到跟前。   沈听内心震惊万分,勉强勾着嘴角,心道:这是在试毒吗?   这么一想,不免生出种被看穿的毛骨悚然。   就在他因尝菜的举动,生出种种联想时。赵婶适时地按照楚淮南的意思,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满脸歉意地向客人苦笑道:“楚家家大业大,眼红的人不在少数,这些是大宅里传下来的规矩,还得委屈宋先生您多多理解。”   沈听无言以对,他被这个“大宅的规矩”,惊得满背都是薄汗。但想到楚淮南那日在天台上说的那番掷地有声的话。他立马安慰自己,虽然,那个资本家有一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秘密的眼睛,但却未必就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在赵婶真诚的注视下,沈听拿起筷子,埋头吃起了早餐。   楚淮南每天都很早出门,却拿捏着分寸,让妇女同志替他来盯梢。于是,沈听便只能“丧权辱国”地,每天都按时吃早餐。   到今天,他已经逐渐对花样百出、种类繁多的各种早点,见怪不怪。   慢吞吞地坐到餐桌前,在赵婶和另外几名阿姨殷切的注视下,“刚起床”的沈听,喝掉半盅粥,吃了两个水晶虾饺外加小半碟凉拌芥蓝,而后望着动都没动的叉烧包、豉汁凤爪和红米肠,他无能为力地耸了耸肩,“其他的,我真的吃不下了。”   打扮得体,一点都不像个佣人的赵婶,特别善解人意地笑了:“没关系,没关系。您晚上睡得晚,早上起晚了,没有胃口是正常的。先吃一点垫垫肚子,一会儿就吃午餐了!”   赵婶虽然年过半百,却仍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脑后还盘着个考究发髻,只发脚处微微的银灰和眼角的深深笑纹,显露出她服务楚家二十多年的资历。   她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餐桌,过了一会儿又说:“楚先生今天也会回来,陪您一起吃午餐。”   “我中午不在这里吃饭。”   沈听昨天就和林霍约好要一起吃午餐。   听到他要外出,赵婶挺意外。   虽然这处寓所离公司很近,但是楚淮南一向是个注重效率的工作狂,没有应酬时,吃饭都在公司的餐厅。   赵婶看得出来,楚淮南对这个宋先生特别重视。特意抽空回来吃饭,却扑了个空,肯定会有点失落。但她一个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好去猜测这个看着很眼生,却能留宿在家里的青年人,和楚淮南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听吃完早餐,起身回房间,边走边点开手机通讯录,拨通了那个被他备注成『资本家』的号码。   这个电话,让楚淮南身体力行地领悟了什么叫做“色令智昏”。   接到沈听的电话时,他正在开会。被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桌上振个不停,他蹙着眉刚想按掉,但瞥见来电显上的人名,开会中途被打断的不耐烦立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夹杂着愉悦的难名情绪。   楚淮南破天荒地示意会议暂停,在一众人好奇的眼光中,离席出门接起了电话。   一向很了解楚淮南的秘书王晓君,不由一愣,立刻判断出,这应该是一通相当重要的电话。   她的判断没错,这确实是通很重要的电话。   楚淮南心想,这应该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接到这个人主动打来的电话。   但这通让楚淮南撂下会议的重要来电,内容却稀松平常。   “我今天有事儿,要出门一趟,不在家吃饭,你不用特地赶回来。”   “家”这个词,让楚淮南微微笑了起来。这是通报备电话,出门知道要报备,是个值得称赞的好习惯。   光听声音,沈听都能想象出,楚淮南那双可恶撩人的桃花眼,此刻肯定正在乱放电。   “你还伤着呢,别总到处乱跑。”   楚淮南的这句,明明是句责备,可口吻却很温柔,顺带还理直气壮地查岗:“下午去哪儿啊?”   沈听很想半开玩笑地顶一句: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去见个人,处理点事情。”   他打这通电话,本来就是为了和楚淮南提一提天汇的事。   楚淮南听到电话那头,明显地静了一静。对方情绪不高,语气里还带着点儿少见的低落:“唉,你既然调查过我,那应该知道,前阵子我哥出了意外,现在不省人事。”   仿佛是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说,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而后才继续道:“其实,有人想趁机彻底改朝换代,也不奇怪,人嘛,总是利己的。”   沈听微微叹息,语气无奈却又坚定:“我这次回国,就是想要和那帮狼子野心的家伙争上一争。虽然我也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能像你一样,年轻轻轻就握了公司的实权。但就算我不是块做生意的料,也总得挣扎一下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直姓宋的天汇,就这么拱手让他人。”   楚淮南当年“肃清异己”,独揽大权的事迹,在江沪市的商界,被传得都有些妖魔化。   虽然歌功颂德的很多,但在暗地里指责他无情利己、不留情面的也不在少数。   楚淮南一向不觉得在他这个年纪就手握实权,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相反,这种形式的大权在握,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他,楚家家长的早逝。   从某种程度上看,沈听和楚淮南都是心理比生理更早熟的典范。在如今这个年代,“早熟”似乎变成了一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   而“少年老成”、“稳重持礼”的年轻人,往往会被许多同龄人当做楷模标杆。   可实际上,人的成熟程度和人生阅历紧密相关。   一个永远生活在蜜罐里的年轻人,哪怕他读过万卷书,并且能够敏锐地从文字里,窥探别人的人生,并吸取教训,得到经验。可那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思考出来的道理和实践得到的“真知”,到底分量不同。   也曾有人,把人心比作一个苹果,说心智成熟的过程,其实就是苹果被氧化、逐渐腐烂的过程。   一个人,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智,其实一点都不值得骄傲,相反,这是一件相当可悲的事情。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印证着他所经历的苦难。   往日里,但凡有人当面提起“年纪轻轻”、“掌握实权”这样的词,楚淮南都会下意识地生出不悦。可今天,他却只觉得沈听说的那句“不是人人都有本事,能像你一样……”听起来格外顺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   明明最不喜欢被设套,被利用,却居然很喜欢听对方跟他明着诉苦,暗着奉承。   这算不算得上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共享烦恼呢? 第48章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几句话, 心思通透的楚淮南便完全了解了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大树底下好乘凉, 对方是想要把他的支持, 作为争夺天汇实权的筹码。   做什么都至少要共赢, 最讨厌被人“免费”利用的资本家,态度体贴而自然, 主动问:“所以,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沈听打这通电话, 本来是想点到为止地跟楚淮南透个底,再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心里早做好对方完全不接招的打算。——毕竟,他们“分房而寝”的这点交情, 远不到“不分你我”的程度。   逐利的资本家, 大多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没尝到甜头, 就要出力气,这不符合科学逻辑。   但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楚淮南见对方迟迟没有应声, 语调温柔,哄骗般地“嗯?”了一声。   压得低低的声音, 魅力十足, 透过电话,震得鼓膜发痒。   不是“十指连心”吗?怎么连耳朵也连着心,光听这一句“嗯”,胸口便微微有些发烫。   不过, 沈听对疼痛和痒的容忍度一向很高, 他对自己胸口升起的那一丁点热气浑然不觉, “楚总真仗义啊,不过目前我应该能搞得定。”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要是往后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电话末了,楚淮南提出让司机张叔回棠城滨江接送他,被沈听果断地拒绝了。   他的胳膊、肩膀本来就都没事儿,躺了几天更是生龙活虎,更何况虽然宋家的那点财力,在楚淮南面前只是沧海一粟,但车和司机还是养得起的,哪儿用得着楚淮南给他另外指派。   中午和林霍吃了餐便饭,又顺便聊了这几天董事会的动向。   沈听看得出来,林霍的心情很好。   谈话间,这个说话文绉绉的宋诗心腹,特别高兴地告诉他,几个本来并不赞成他经手公司业务的董事,都纷纷主动示好,表示年轻人早一点进班子里历练历练是很有必要的。这无疑是给宋辞进入天汇的管理层,开了一路绿灯。   在去见贝爷的路上,林霍反复叮嘱,说贝隆疑心重,活到这把年纪就更怕死了。进他的门天王老子也要先搜身,这是板上钉钉的铁规矩。   而在他身边伺候着的几个小姑娘,旁人更是不要多看,最好连看都不要看。   “哎哟,他的女人是金子做的啊?看一眼是能磨损还是怎么着?”   林霍瞪了一眼又开始耍嘴皮子的宋辞,语重心长:“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敛着性子,不要跟对方起正面冲突。毕竟贝隆的辈分在那儿,作为晚辈,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沈听吊着眼梢,很不屑地笑话他:“这话你都说了第三遍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俊朗的脸上,满脸写着『我明白、我都懂』,“等会儿,他要搜身就让他搜,他的女人不给看,我就不看呗。”   ……   贝隆约着喝茶的地方,是他在徐流区的一栋小洋房。   看得出来主人很会享受,屋子被打理得很好。四周围了一圈小花园,目测不到四百平,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旧租界,也已算得上奢侈。   院子里满园鸟语花香,连修剪花草的花匠,都是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车刚到门口,就立刻有人前来引路,一前一后地押队,一路领着他们,一直送到小洋房二楼的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的保镖认得林霍,但依旧要求搜身。   林霍被象征性地检查了口袋。   在确认里面除了一把防身用的64式手枪外,并没有其他枪械后,保镖朝林霍冷淡地点了个头,让他在一旁等一等。   可连枪都没带的宋辞,却被搜得格外仔细。   负责搜身的,是个满身腱子肉,一脸凶相的男人,他态度礼貌,动作却很粗鲁。在反复检查了口袋、又把宋辞浑身都搜了个遍后,竟连大腿内侧也不肯放过,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来摸。   沈听知道,这八成是因为能抗事儿的宋诗倒了,老爷子想给接手小朋友的来个下马威。   按照江湖规矩,初来乍到是要忍的。   但“宋辞”一向拎不清,从被摸胸口的那一瞬间起,年轻的脸上便已隐隐有动怒的前兆,当对方的手伸向大腿内侧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地一拳打向对方的鼻梁,骂道:“老子裤裆里的枪,你长成这样也配摸?”   另一个握着枪的保镖,立刻举枪对准了他。同一时间,林霍也举起枪瞄准了对方。持枪的两路人,脸上都浮起互不相让的冷冽杀意。   剑拔弩张时,门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苍老粗哑的声音里,有种特别没诚意的假好心:“小朋友难免不懂事,放他们进来吧。”   保镖闻声收了枪。林霍却刻意放慢动作,黑洞洞的枪口在对方的眉心刻意多瞄准了几秒,才悠悠地把枪放了下来。   满脸不爽的沈听,一进门就看到了端坐在书桌后的老头。老头的身后除了一名孔武高大的保镖外,还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一脸谄媚巴结的中年人。   这个老头少说有六十岁了,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唐装,右手手腕上盘了串凤眼菩提。和林霍给他的照片一样,很瘦,脸上都是褶子,戴着副镜框很小的圆框眼镜,看人的时候像眼镜蛇盯住了猎物。   他身旁围着仨看上去最多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一个正为他捏肩捶背,另一个正动作娴熟地在连着书桌的茶海上,泡茶布水。还有一个则蹲在他腿边,青葱般的手轻柔地按着他瘦得跟竹竿似的腿。   女孩们很年轻也水灵,却都穿着一袭不符年龄的高领开叉旗袍。特地设计过的一抹低胸,配上一路叉到臀部的开叉,衬得这些稚气未脱的姑娘们个个妖娆玲珑。   沈听厌恶地磨了磨后槽牙,用不着靠近,隔着七八米远,他都能闻出对方身上那一股子人渣味。对这么小的女孩子,都能下得去手,这种猥琐而作恶多端的老头,建议逮捕后原地枪毙。   林霍脸上浮现出读书人特有的斯文笑意,他朗声跟贝隆打了个招呼。   贝隆虚应了一声,却连看都没看他,眼神一直锁在“宋辞”身上。   被眼镜蛇般的一双眼紧紧盯住的沈听,挂着一脸没心没肺的笑,一点犯怵的样子都没有。   如果把犯罪者比作眼镜蛇,那作为刑警的他,大概就是合法的捕猎者。再毒的蛇,拔掉毒牙,取出蛇胆,也不过是一滩冷血的骨肉。   “以前就常听阿诗提起你,今天见了面,才知道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   “是吗?以前我也常听我哥提起您,坊间总有误传说您老身体不太好……”沈听的眼神扫过正趴在贝隆腿上为他轻轻揉着腿的小姑娘,若有所指道:“今天见了才知道,贝爷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老头闻言发出的爽朗的笑声,前额到眼角的褶子,皱得像朵棕红色的菊花。他用干树皮般的手,拍了拍半蹲在腿边的小姑娘,揉腿捏肩的两个女孩立马都停了手上的动作,一脸乖顺地垂眼站在了两旁。   那个负责泡茶的女孩娇俏地笑着,将已经泡好的普洱倒进并列放着的三个金黄色的小杯子中:“请爷喝茶。”   三个杯子呈冷金黄色,行家细看便会知道,是早已经绝品的紫砂黄金段六方杯。   贝隆的这一套做派,倒挺像封建时代的员外老爷。沈听在心里不齿地啐了一口。大清朝亡了一百多年了,这种还做梦“一树梨花压海棠”,专门祸害小姑娘的封建余孽,真该早点抓起来关死牢。   “阿辞,坐。”贝隆不知道眼前这个颇有胆色的青年人正默默在心里给他量刑。他和善地抬起棕红色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太师,椅示意对方入座。   椅子只有一把。仿佛在暗示,身为秘书的林霍在贝隆面前不配占一席之地似的。   林霍也不恼,握着枪无声地跟在沈听的身后,客气又戒备地站着。   “阿辞,阿诗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托您的福我哥的情况一直挺稳定的。就这么稳定地一睡不起,也不是不可能。要不然,今天也轮不到我来陪您喝这杯茶。”斜勾着嘴角的年轻人特别江湖气地曲起手指,用食指指节在茶海上敲了三下。——以手代首,这便算是第一次前来拜谒喝茶的晚辈,向长辈磕过头了。   贝隆神色欣然地看着他,这个宋辞和传闻中不太一样。虽然浑身都透着痞气,嘴角也勾着散漫的笑,但眼神骗不了人。极黑的瞳孔,冷漠中带着点草菅人命的傲。用不着开口,便散发出一种——“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不可一世。   看来,宋诗确实把这个弟弟护得很好。小朋友不仅不懂规矩,更不懂得要收敛光芒。这样一个把野心写在脸上的青年人,一钓上楚淮南便急着亮出底牌,倒也不奇怪。   沈听拿捏着表情,眉角眼梢都是戏。斜着睥睨他人的眼尾,是个锐利的、锋芒毕露的锐角。对宋辞这种城府不深的纨绔子弟来说,韬光养晦是不存在的,针尖对麦芒,才更符合宋辞的智商。   论心智成熟程度,沈听一向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人生在世,本该一层层地去体验世情。不同的年龄段都有独属于这个阶段的快乐。   但在沈听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沈止一直忙于工作,本来就有角色上的缺失。而母亲又是个温婉柔弱的家庭主妇。   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这句话对沈听来说,非常的奢侈。   他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一个稳重的、懂事的、凡事能自己消化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还记得,小的时候曾被同学们扯进过顺口溜里。   『沈听的爸爸是警察,每月工资二毛八,买不起鸡买不起鸭,沈妈妈气得想自杀。』   他气得张牙舞爪,把起哄得最厉害的胖小子打得哭着求饶。   沈妈妈擦着眼泪,带他去人家门上道歉,后来还反复叮嘱他,作为警察家属,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得学会忍。不要动不动就以暴制暴,简直像个流氓。   从那一刻起,那个“忍”字,便被懵懂的孩子与委屈的辩解一起咽进了肚子里。那是妈妈流着眼泪叮嘱的“忍”啊。   不“忍”不行的“忍”。   后来,父亲因公殉职。命运为少年的成长又一次按下了加速键。残酷的苦难在摧毁天真烂漫、透支人生的同时,也用千锤百炼,让他忍出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   因为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沈听得以冷静地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他揣摩人心,深谙世事,能演好每一个任务里的角色。   贝隆所谓的喝茶,不过是想借机摸底,顺便敲打。继刚刚门口的下马威之后,喝茶时他又来了一出“忆苦思甜”,特别感慨地提起了许多旧事。开口闭口都是“我跟你哥打天下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   我从来没穿过开裆裤,沈听在心里默默地想。他小时候,因为家中老人的反对,所以真的没有穿过开裆裤。   尽管如此,在贝隆越发过分地炫耀资历时,他还是十分应景地做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断道:“贝爷,我知道您老了,但好汉不提当年勇,总提十几年前的事儿,似乎也没什么意思吧?”   贝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不等他说话,一直站在他身后充当鹰犬的中年男人,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扑上来,怒道:“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沈听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笑悠悠地从林霍手里接过枪,指着对方的下巴,缓缓上了保险:“说人话。” 第49章   气氛一下子就微妙起来。谁都没想到, 这个传说中只会混吃等死的少爷秧子, 竟在言笑晏晏间突然拔枪相向。   贝隆的保镖第一时间也想要举枪, 却被贝隆喝止了。   再怎么说, 宋辞也是宋诗的亲生弟弟。他断不能因为一条走狗,就对名义上仍是天汇一把手的宋诗的家人动刀动枪。   这团虚假的和气不是不能伤, 却也要掂量着来, 看伤得值不值得。   本来想为贝隆出头的中年男人, 被手枪坚硬的枪口顶得表情扭曲,微微侧过脸,想向仍端坐在椅子上的主子求救。   刚刚还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沈听, 笑容一敛, 眉眼间的戾气浓得化不开,手腕猛地向上一抬,沉声提醒道:“别动, 子弹不长眼, 从下巴进去, 运气好的话可以立马从颅顶出来。但要是运气不好——大概只能等你火化之后, 才能重见天日了。”   “贝爷!”被枪指着的男人额上的汗小溪般地流了下来, 两条发软的腿,抖如筛糠。他不敢再乱动, 只两颗眼珠子急得乱转:“贝爷,您快让这小畜生, 不、不!是让辞哥、让辞哥把枪放下, 有话好好说!”   “现在知道要好好说话啦?早干什么去了?”说话间枪口又微微一抬, 青年人俊朗的脸上浮出一股蛮狠又冷漠的霸道。   一直没说话的贝隆,虽仍勉力维持着八风不动的样子,但脸色却已经很难看。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在他的地界上,便是宋诗当家时,也不曾有过这么大的“排面”。   林霍早就预料到,这个小祖宗可能会闯下点祸。却不料宋辞进门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已经用枪捅破了天。   在道上混的长辈,最忌讳年轻人当面提这个“老”字。更不喜欢晚辈动不动就在自己面前舞刀弄枪。   宋辞倒好,初来乍到地拜个码头,却把大家心照不宣的两个禁忌,一下子犯齐活了。   见贝隆的整张脸,被气成了酱红色,却仍兀自硬撑出泰然的样子,林霍又好气又好笑,连忙笑着打哈哈:“宋辞的脾气一向如此,年轻人嘛,难免沉不住气。”他用眼尾轻蔑地瞟了瞟吓成猪肝色的中年男人,客气道:“这条命只要贝爷您开口,宋辞肯定愿意给您这个面子。”   他不愧是宋诗的心腹,短短两句话,却句句有乾坤。   一方面看似在责备宋辞的年轻气盛,埋怨他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可实际上却是在提醒贝隆,万事不要做得太过分,以免惹火了宋辞,闹个鱼死网破。   另一方面,还讨了个顺水人情。   喏,这个人出言不逊,我们本来是要杀的,但只要贝爷您一句话,哪怕是人命关天的人情,我们也愿意顺水推舟。   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驳了面子。贝隆余怒未消却又被林霍的这一番话,推到了另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他憋了半天才终于伸出手,息事宁人地往下按了按,“阿辞,消消气,坐下来陪我喝杯茶。”   沈听笑了笑,很顺从地放下枪。   他将枪柄重新塞回林霍的手里,半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大咧咧地斜着一坐,又用余光睥了眼连裤裆都湿透了的中年男人,悠悠道:“贝爷您还是心太软,这种爱胡乱攀咬的狗,总有一天会给主人惹不必要的麻烦。要么,您老以后记得时刻把他栓牢,要么——”修长的手指并拢作掌,指尖在脖子上轻而缓地一划,露出一个玩笑意味浓重的笑容:“死了的狗,才最安份。”   “你——”被年纪轻轻的沈听,指着鼻子骂成狗的中年人,气得浑身发抖,可刚发了个音节,便又想起刚刚惊险的生死瞬间,只好咬着牙,忿忿不平地退回了贝隆身后。   这场鸿门宴,宋辞大获全胜。回去的路上,林霍笑着骂了他好几句。   “刚刚简直就是胡闹,当着贝隆的面拔枪,你是直接想把你哥气死?”   “哪能啊!”沈听不以为然地侧着头,用屈起的食指堵住一只耳朵,油盐不进道:“我是想把我哥气得从床上蹦起来!省得要我来接手这个烂摊子。”   “臭小子。”林霍又佯怒骂了一句,语气里的赞许却多过责备:“你这算是一战成名了!虽然贝隆今天吃了哑巴亏,但他肯定已经深刻了解了,你是个不太能惹的暴脾气,说不定下次的决策总结会议也不敢再不通知你。”   “决策总结会议?这和我直接进公司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那个是大股东的小会。”林霍看了一眼前排正心无旁骛开车的司机刘胜,斟酌着用词:“你哥没出事的时候,够格参加小会的就只有三个人。”   “三个?”沈听盯着林霍的眼睛,一脸狐疑地问:“我哥、贝隆还有一个是谁?”   “楚振生。”   沈听立刻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决策总结会议”大概是“狼与狈”,就如何“为奸”一事,进行日常交流的“贼窝聚会”。   与其说这是公司管理的一部分,倒不如把这类会议当成是“帮会”首脑的内部探讨。   林霍顺路就把沈听送到了悦淮门口。   到底是做秘书的人,他特别“主仆有别”地先下了车,礼数周全地从另一边为沈听打开车门。   沈听下车后一抬头,便见不远处有个身材颀长的俊美男人正斜斜倚靠在车上朝他笑。   一垂眼,哟,是辆黑色的法拉利。   这辆车,不仅颜色有别于常见的法拉利红,比起常规款,车头也更尖。面盖上通风口的底部,是特别的碳纤维前唇。车身侧面线条比较复杂,比起同品牌的其他系列,多了好几个散热用的气道。   而斜靠在车旁笑得一脸桃花的,不是楚淮南还能是谁?   沈听向林霍挥了挥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脸上挂着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真心的惊喜笑意:“你怎么在这儿?”   “接你。”楚淮南打开车门,绅士地曲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在沈听弯腰钻进狭小的跑车中时,他甚至伸手挡了一下门框。   这位连头发丝都比普通人来得矜贵的资本家,竟比林霍做得更熨帖周道。   跑车只能坐两个人,楚淮南理所当然地担任了司机。   沈听注意到,这辆车的钥匙是非常粗犷、复古的款式——两片简单到简陋的黑色塑料片中间夹着一根铜黄色的金属条,钥匙上只有锁门和解锁两个按钮。   看着非常帅气的车,车内却连个像样的一键启动装置都没有。想要发动,还必须先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一转,然后再按启动按钮。   车里的座椅都是一体的,想调整位置,也只能通过调节刹车油门踏板和方向盘的距离来实现。   沈听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了一句:“都这个年代了,买辆要插钥匙才能发动的老爷车?你们资本家是不是都有病?”   楚淮南又被他逗笑了,点漆般的桃花眼含笑看过来,“病倒不至于。只是,既然什么都有了,那也只能求个情怀了吧。”   驾驶座前的中控区,窄且简单。操作台上只有三个按钮:R倒挡、AUTO自动挡、LAUNCH弹射起步。   楚淮南挂了自动挡,脚微微一点油门。黑色的跑车像阵风般冲了出去。   资本家连情怀都非常任性。   “简单的也好,复杂的也罢。老或新、便宜或贵……怎么样都好,重点是我喜欢。”   听听这言论,要是被录下来发到网上,看你不被某些网友追着骂!   作为普通群众中的一员,沈听对这番资产阶级色彩浓重的发言,表示嗤之以鼻。   可接下来楚淮南的话,却让他顿时提高了二十万分的警惕。   “宋辞,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   “你说过啊——”沈听曲起手臂枕在脑后,特别散漫道:“你上次就说,你在几年前见过我。”   “我总觉得你好像不是宋辞。”   出于自卫的本能,袖子中常年贴身藏着的刀片,缓缓地滑进了手掌。   这片贴身放着的超薄刀片,连贝爷那个外强中干的保镖都没有发现。   他的手心微微湿润,但额上没有汗,脸上的笑容更丝毫都没有受到影响:“你到底是在哪儿见过我?多伦多?还是墨尔本?”   “我不记得了。”楚淮南边开车边用余光看他,不徐不疾地打着太极:“反正就是见过。”   沈听笑着捏住刀片,金属的坚硬触感硬邦邦地抵住手指。   十指连心,冰冷的寒意,让胸口升起一种被堵住的酸楚感。   如果运气好的话,这可能又只是楚淮南随口的一句调情。   而如果运气不好,那大概这个资本家真的在哪儿见过他。   可如果,运气再差一点,面前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的楚淮南,可能真是站在他对立面的敌人。   那么……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见过你?我看啊,八成是你自己记错了。”沈听侧过脸,吊高的眼梢中隐隐露着点打量的谨慎。   他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用胳膊肘顶了顶楚淮南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我说,你一直提起的那个,该不会是你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吧?”   前面的路口亮起了黄灯。   楚淮南看了他一眼,索性踩住刹车,将车稳稳地停好,才转过脸来坦诚道:“是。”   沈听心里的那点酸楚,顿时烟消云散。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种被隔空表白的错觉。他颇有些肉麻地缩了缩脖子,“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冷淡又锐利,强大而正义。是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万丈地充当着保护者角色的人。   楚淮南将这一长段的第一印象,言简意赅地浓缩成两个字:“好人。”   这下轮到沈听被他逗笑了,握在掌心里的刀,又无声地滑回了袖子里,“那就肯定不是我了。”   刚刚还委委屈屈地蜷缩在狭小空间中的两条大长腿,和主人的心情一起舒展开来,交叠着翘了个更舒服的二郎腿。   沈听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让刀片离袖口更远了一些,“长得一模一样又怎么样?就算我和你的心上人长得一样。但橘生淮南的道理,你应该懂吧?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橘生淮南?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这句出自《晏子春秋》的名言,楚淮南在还没上学时就会背。   这也正是他自己名字的出处。   作风霸道的资本家无声地笑了:在我这儿,不管你是橘还是枳,只要沾了淮南,就都得跟我姓楚! 第50章   3月14上午六点多,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江沪市卢安区某街道派出所接到了一起报警。   有一名年仅九岁的小女孩, 离奇失踪了。   像侦办命案一样侦办儿童失踪案。——这是江沪市对待儿童失踪事件素来的态度。   当值的警员相当重视, 事无巨细地耐心询问, 详尽地帮前来报案的孩子家长做着笔录。   孩子的妈妈看起来很年轻,但满脸疲惫, 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连声音都嘶哑不堪。她的叙述章法全无, 没说几个字,就又要抹一把眼泪, 连声责备都是自己的错,没看护好孩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她哭得这么伤心,接警的民警心里也很不好受。   比起悲痛的年轻妈妈, 孩子的爸爸明显要年长很多。   年纪带来的阅历, 让他在这个当口,要比年轻的妻子冷静得多。   但毕竟是丢了孩子的大事儿,再冷静也盖不住他的心事重重。   孩子的爸爸从进门起就一直接连叹气, 在填写登记表时,握着笔的手,更是止不住地发着抖。他右手虎口处纹一个翅膀图案的刺青。也跟着执笔的手,微微地颤动, 像只扑棱着翅膀却飞不起来的雏鹰。   失踪的孩子叫做江诗茵。   江爸爸是个作家, 他逻辑严密地向警方说明了孩子失踪当天的情况, 还尤其详细地描述了孩子在失踪当天的穿着。而后, 他又提供了多张女儿最近的生活照片。   这是个长相非常清秀的小姑娘,留着及肩的长发。民警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做完笔录后,一直在安慰这对夫妻的警察,又拿着他们带来的户口簿做了复印。   江爸爸揽着仍在轻声啜泣的妻子,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他有信心,这帮警察,永远也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   电视机前的路星河,正低头心不在焉地吃着零食。   林有匪出了趟差,本来说凌晨就能到家的,但因为连番的航班延误,眼下都早上九点多了,他也仍然没有回来。   路星河一个人独自在家,没人监督便又是一夜没睡。   他是卡乐乐的代言人。因此,品牌方总会不定时地送来一堆当下热卖或即将上市的零食做人情。   吃薯条的时候,路星河习惯于把整一袋都倒在桌子上。最后的三根竖着并排放——像是插在香炉里的三柱清香。   这个造型,让他想起有一年,和林有匪一起去广觉寺观光。   林有匪侧着脸听导游讲解民俗典故的样子,特别专注。整个人都沐着一层金色的柔光,美好得如同一座开了光的佛像。眉目清秀的他,偶尔转过头来朝路星河很虔诚地笑。   羊犊般纯洁温和的笑容,让路星河也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于是,开口问他:“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信什么?基督?还是佛?”   林有匪转过头来,神色温柔却认真,一字一顿地答:“我信你。”   倒映着广觉寺漫天夕霞的一双眼睛,熠熠发光。眼尾那颗棕褐色的痣,仿佛是菩萨对爱的点化。   广觉寺里有个流传了千年的传说:前世彼此深爱,却最终没能在一起的情侣。其中亏欠更多的那一方,便会在眼尾留下一颗棕褐色的泪痣。那是上辈子,他曾被错付了眼泪的证明,此生重逢,便要用全部的爱恨来偿还弥补。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路星河开始笃定地相信:这个人是真的爱我的。   可是,现在这个令他每晚连觉都睡不着的,又是谁呢?   低头吃完了最后一根薯条,路星河这才后知后地觉地感到胃疼。捂着绞痛的腹部,他缓缓打开了柜子。   柜子里有一个林有匪为他准备的药箱。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急救药:治头疼的、治感冒的、退烧的、帮助保护肠胃道的……   林有匪一向体贴温柔。照顾他,照顾得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路星河看着一箱子的药,悲惨地笑了。   他想,这么多种药,有没有能治我们的?   他们的关系病了。现在,连林有匪跟他说句“早上好”,他都下意识觉得对方又在说谎。   早上一点儿都不好。天亮了,美梦也就醒了。   人人都说覆水难收。可谁又知道,信任摔得碎了,想要拼起来,竟比收回泼出去的水更难。   电视上正放着早间新闻。   一名女主播面色沉重地播报:“根据热心观众所提供的线索,我台记者调查发现,知名童模、小演员江诗茵,疑似在其位于江沪市的家中失踪。今天上午六点半左右,其父母已向卢安区的某派出所报了案。根据我台记者的进一步了解,警方现已受理此案。现如今,离江诗茵失踪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警方判断,孩子被拐卖的可能性很高。我们希望广大观众朋友们可以和我们一起关注,如有线索请拨打屏幕下方的电话……”   路星河把胃药干咽了下去,皱着眉头打开手机。   在某社交平台上,有关这条新闻的关键词竟然已经上了热搜榜。一个叫做#黄苒江诗茵#的话题,实时搜索人数居高不下。   黄苒是路星河演那部成名作时,合作过的小演员。   在影片中,路星河扮演的是一个因儿童时期被拐卖而留下心理创伤的大学教师。而黄苒则扮演了女主角肖昕瑜的儿童时期。他们之间只有很少的几场对手戏。   但因为小姑娘天真活泼,是全剧组的开心果,所以路星河对她印象深刻。   而那个被新闻播报失踪的小姑娘江诗茵,则是黄苒在童模培训班里认识的好朋友。   童年时期,路星河本人也曾被拐卖过。他甚至还在人贩子关押被拐儿童的出租房里,住过大半个月。   后来,多亏一位帮人贩子看管孩子的小哥哥,连夜把他送去了派出所。这才让他不至于自此坠入深渊。   往后的人生,也得以重新回到了正轨上。   在后来的采访中,路星河曾不止一次地提到,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哥哥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非常想要再见对方一面。   特殊的经历,让路星河一向都特别关注这类与儿童失踪有关的新闻。成名后,他做的许多公益也都围绕这类主题。   黄苒刚满十一岁,而江诗茵才刚刚过完九岁的生日。   在得知好友失踪后,小姑娘急得在自己的个人社交平台上,连发了许多条求助的信息。沾了点娱乐圈色彩的社会新闻,话题又是大家最痛恨的“儿童拐卖”,案件的关键词,不出片刻便登顶了热搜。   作为和路星河曾经有过合作的演员。   在黄苒的求助发出去不久后,路星河的粉丝后援会就立刻做出了反应,不仅第一时间转发了黄苒的博文,还号召广大网友一起帮忙寻找江诗茵。   路星河的社媒账号一向不是他自己在管理。   作为蹿红速度很快,热度又高的新流量,除了收获了大量的粉丝以外,也不免会遭受许多恶意的揣度和攻击。   以前,在等戏的空档,路星河会一条条地翻看社媒上,网友对自己的各种评价。而那些上升到人身攻击的恶评,大多来自比他早几个月出道的师兄鹿秋明的粉丝。   两个戏路差不多、又一起签了远南娱乐的同期男艺人,自然少不了要被外界拿来比较。   而出道后不久,便靠马大刚的一部电影突然爆红的路星河。让出道更早却仍只能在各种戏里客串的鹿秋明,感到非常不忿。   在正主多次有意无意地表达出“星河对我似乎不太友善”后,鹿秋明的粉丝们终于炸毛了。   于是,随着路星河人气向上猛蹿的不俗声势,各个社交平台上也掀起了一场又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话题名为 #路星河滚出娱乐圈# #路星河不尊重前辈# #路星河目中无人#之类的恶意讨论。   在之后的庆功宴上,因为喝了一杯鹿秋明为示好而递来的饮料,路星河失去了意识。   好在,恶意筹谋了许久的陷害,并没有成功。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醒来时,是林有匪坐在床边守着他。   就在同一天,雷厉风行的林有匪,态度强硬地代他向远南提出了解约。   而在成立了独立工作室后,外表温和但骨子里却非常执拗的林有匪,便以“他人即地狱”——不想让他过度关心外界评价为由,剥夺了路星河“独立管理个人社交平台”的权利。   好在,账号的用户名和密码一直没变。路星河顺利地登进了社媒平台,而后转发了那条被黄苒置顶的寻人信息。   ……   徐凯是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主。   这天,因一起推牌九的几个朋友,都突然得了重感冒,下午的牌局便只得散了。   他闲得蛋疼,转头就跟金毛狮王黄承浩约好,要一起去斗狗场凑热闹。   黄承浩大概刚起床不久,在电话里打着呵欠问:“有日子没见辞哥了,他以前最好赌,怎么这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这小子这会儿正卖力泡楚淮南呢,没空搭理咱!”   “见色忘义那可不行,今儿你必须把他给我拉来!哈哈哈,我得好好逼问一下他和楚淮南的那点事儿!”   “怎么?光听我说还不过瘾啊?”   “就凭你那三瓜两枣的旧新闻,哪儿能过得了瘾啊!在咱兄弟们里,就数你这张嘴最能说,你去负责把辞哥叫来,要是能让楚淮南一起来,我请你一年的饭,外加叫辞哥三声爷爷!哈哈哈!”   “呸,让我花力气去当说客,你看现成热闹!”   “哎呦喂,说得你不好像想看热闹一样!”   ……   虽然嘴上抱怨,但徐凯的行动力却很强。   刚挂了黄承浩的电话,立马拨通了宋辞的。提示音才响了一下,对方秒接。   “辞哥,下午有没有空啊?”   沈听正在悦淮和行动小组开会,微拧着眉,语调却上扬:“有屁快放!”   “哟,辞哥这次搞定了大佬,连口气都不一样了啊?”徐凯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个傻逼,“说正经的,你下午要是没事儿,和我们一起去斗狗呗!那什么,是黄承浩要我来邀的你!你总不会连这点儿面子都不肯给吧?”   黄承浩?   行动小组刚制定了下一步行动计划。决定要从江沪市现有的零售毒品市场入手,顺着现存的小规模僵尸买卖,提取出有关源头指向的线索。   电话响起前,沈听还在跟队友们说,徐凯曾提过黄承浩有路子能买到僵尸。大家正针对这一线索,分析接下来的行动步骤,却不想这个时候,“线索人物”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沈听微微地勾着嘴角,语气特别勉强:“行吧行吧,地址发给我,要是今天下午我输了钱,这钱得你掏,听见没?”   “哈哈哈!我说,你都快成楚家的当家主母了,还跟我在这儿锱铢必较?”   “哟,都会用成语啦?徐凯,老实讲,通宵背了本成语大全,也就记住了这一个吧?”   “屁!地址发你手机了,麻溜儿来。对了,黄承浩还说,要是你能带上楚淮南,他请咱一年的饭,外加叫你三声爷爷。”   沈听不太想认这个孙子,略嫌弃地拧了拧眉。但转瞬又想起,今天是白色情人节,楚淮南一早就跟他约好下午要一起去补上次的电影。   看来,这个爷爷,他今天是非当不可了。 第51章   斗狗场在江沪市青江区的一处工厂里。那厂本来是做皮革制品加工的, 后来因经营不善倒闭, 空着的场子被人盘下来做成了养狗场。   养狗场的老板姓丁, 单名一个俊字, 是小圈子里出了名的富二代。   丁俊爱好广泛,除了养狗外, 还爱逞凶斗恶, 平时抽空, 也少不了赌几把。于是特别有头脑地,把这三个爱好一结合, 办了现如今的这家,只对内部人士开放的斗狗场。   黄承浩是丁俊的开裆裤朋友。每每到场子里来玩,丁俊都会亲自迎接。但这次,因为手机调成了静音,他本人又正和几个朋友边喝啤酒边聊天, 所以就没有接到黄承浩的电话。   除去高处的半密封包厢, 斗狗场的普通观众席分为三层, 第一层放着七八张宽大的软皮黑沙发, 而二、三两层, 则都是塑料椅子。   远远望过去,蓝色的塑料椅子, 鳞次栉比, 排得密密麻麻。   场子的中间是一块用钢丝网围出的空地。这块地方, 比四周的平地高了有二十公分, 像个凸出的小擂台。   而参加比赛的犬只在上场前, 都会在钢丝网两侧焊着铁门的犬只宿舍中休息。   临近比赛,狗的饲养员会交叉用水将对方的斗犬淋湿。这么做,一来是为了确保双方都没有在犬只身上涂麻药,二来,也是为了激发犬只的斗志。   在来斗狗场的路上,沈听带着楚淮南听了一路黄承浩和徐凯的彩虹屁。   他一边油嘴滑舌地和两人周旋,一边暗自观察着周边的环境。   这个地方相对僻静,路边停着好几辆行迹可疑的SUV。在靠近斗狗场的正门入口处,还分散着七八个拿着无线对讲机的放风小弟。这俨然是个有组织、有规模的赌博基地。   楚淮南本来是约了沈听一起看电影的。但在知道对方要跟朋友一起聚会后,便欣然接受了邀约,一同前来。   江沪市对赌博一向查得很严。近年,在刑侦、治安、巡防等多个部门的联合查办下,敢光明正大聚众赌博,还开设赌场的人已经很少。   沈听猜,这个斗狗场大概是邀请制度的,对内不对外。   否则,以徐凯说的那个涉赌资金规模,不太可能不引起附近查处部门的注意。   而和沈听并肩的楚淮南,则从来没有到过这种类似地下赌庄的地方。他以前倒也常和几个生意伙伴一起打桥牌,但赌注通常不是钱,而是某些项目的股权配比。   还没进门,便听到了场子里鼎沸的人声。   今日的首轮比赛已经开始了十来分钟,观众席上挤满了赌徒。   斗狗擂台上激战正酣。两只颅骨巨大、眼凶鼻宽的比特犬正在互相撕咬。暗色的皮毛上渗出一团团赤色的血浆,细看双方都已浑身是伤。   有人曾说,比特犬是为了打斗而生的天生杀手。因为这个犬种的表皮没有感知疼痛的神经,且肌肉群丰富,咬合力惊人。   虽然这句专业的评价,一度受到许多爱心人士的强烈抨击,却也让比特犬在斗犬市场上,愈发身价不菲。   就算没有丁俊领着,黄承浩对这儿也是熟门熟路。进了场子,见到一高瘦的看堂仔,便立刻冲对方招了招手。   那个负责维护场上治安的年轻人显然认识他,小跑着过来作陪,态度特别热络谄媚,“承浩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极力寒暄着,话里话外是盖不住的阿谀趋奉。   考虑到沈听和楚淮南都是第一次来。黄承浩便让这个叫作“阿焕”的年轻人给新朋友介绍一下规则。   阿焕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领着他们往VIP包厢走,途中语速颇快地简略描述了一遍斗犬及下注的规则。   包厢虽在高处,但离擂台并不太远,视野很不错。在这里,视力极好的沈听仍能清楚地看到斗犬们流下的哈喇子,在擂台的地砖上蜿蜒出的一道道水痕。   虽然场子里已是沸反盈天,但黄承浩和徐凯却对比赛并不上心,两人的注意力仍旧都在楚淮南身上。   他俩理所当然地把沈听和楚淮南安排在了同一张软皮沙发上。   楚淮南“不负众望”,刚坐下就自然地揽过沈听的肩膀,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见平日里怼天日地的宋辞,像个小媳妇儿般地被楚淮南搂在怀里。黄承浩和徐凯在内心发出了狂笑,面上却只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主母就是主母。曾非常猖狂叫嚣自己是纯1的宋辞,大概再也纯不起来了。   被楚淮南掐着肩膀的沈听很是无语,面上却没表露。倒是半点都不客气,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权当楚淮南的臂弯也是这张软皮沙发的一部分。   楚淮南并不介意被他恶意“施压”。笑意盈盈地搂住怀里的肩背,任凭沈听再怎么试图压痛他,也都没有抽手。   沈听不动声色地用力往后靠了半天,却也不见这个用臂弯环抱着自己的资本家有什么反应,只得作罢。   赌局已开,黄承浩却好像并不着急下注。   沈听勾着嘴角问他:“还等什么呢?一场也就四十分钟,这都过去一半了,你怎么不换码?”   “金毛狮王”眉头一扬,一脸得意地娓娓道来。   原来,他和普通观众不同,并不只是单纯的下注的赌客。   在这个斗狗场里,黄承浩的角色更类似于庄家。他每月花费近百万,在这儿养了几条顶级的斗犬,还配着几位从海外聘回来的专业训犬师。   “单押注,赌别人的狗,那多没意思。”黄承浩端起手边的茶,露出玩味的笑容,“放自己的狗出去咬别人的,还咬得好、咬得赢,能帮咱咬出钱来,这才好玩呢!”说罢,用力啜了一口杯子里的茶。   这茶是刚上市的新茶,嫩绿的叶子漂浮在陶瓷杯中,口感清香却过于清淡。对习惯牛饮的黄承浩来说,更是几乎没什么味道。他皱着眉头咂了咂嘴,突然想喝点滋味浓重的。   黄承浩最近交了个新女友,小妮子长得不错,又纯又欲,是江沪某艺术高校的在校学生。小姑娘平日里没事儿就爱点奶茶、果茶。受她的影响,黄承浩近来也喝果茶上瘾。   于是,转头吩咐一直陪着笑的阿焕,让他立刻点几杯外卖的水果茶来。   “这附近有家果茶蛮好喝的。”   他话刚说完,徐凯就立刻起哄,鸡蛋里面挑骨头地嘲笑他娘兮兮的,居然爱喝水果茶。   沈听也顺着话题,开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玩笑。几个人你来我往,场面十分热闹。   楚淮南在一旁笑而不语,却一直关注着沈听。——这个嬉皮笑脸的青年人一直极具技巧性地问东问西,有意无意地在套着黄承浩的话。   被压着的肩臂略略发麻,楚淮南却仍然没有抽回手的打算。含笑的眼神落在沈听耳后那块翅膀形状的刺青上。   接触越多,他就越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假设世界上,认识宋辞的人一共只有一百个。那这一百个人一定都觉得,宋辞是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   楚淮南心想,这人满嘴都是信手拈来的混账话,和朋友在一起时,更是原形毕露,什么玩笑都敢开,什么场子都敢玩。一句纨绔的评价,倒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可尽管全世界都觉得,宋辞是块最最普通的烂泥料。   但别具慧眼的楚淮南直觉,这个青年人肯定不简单。而且是各种意义上的不简单。——他精通军中格斗术,随身会携带军用望远镜。   甚至,连刚刚那些看似随口开的玩笑,都让深谙话术的楚淮南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预先精心设计好的说辞。——这个吊着眼梢、勾着嘴角的青年人,仅凭三言两语的玩笑话,就非常精准地将黄承浩的人际交友圈摸了个遍。   有沈听在,楚淮南又没端什么架子,从头到脚都是一副脾气很好、十足亲民的模样。   放松下来的徐凯,胆子便大了一些,放肆地讲了个荤段子。沈听一脸秒懂地跟着乐,笑得连肩膀都略略上下起伏。   他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让楚淮南顿时觉得,自己是真心喜欢这个人的。   喜欢到,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会宽容地想,就算这个轮廓如刀削斧凿般分明的年轻人,真的只是宋辞。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他从未尝试真诚地爱过谁。一向喜欢神秘的人,喜欢有挑战的事情。   但面对这个眉梢眼尾都是戏,一脸风流不自抑的青年人。   冻了多年的胸口,总时不时泛出一种热气腾腾的暖意。   宽容或放纵,猜疑或摸索。爱人的过程,就像拼Puzzle,不到盖棺,未见结局,谁都不知道,谜底究竟是哪一个你。   楚淮南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双重标准的人。   他的交友标准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最讨厌无赖,讨厌纨绔,讨厌浪费时间做无聊的事情、却无法创造价值的少爷秧子。   可他就是喜欢眼前这个言谈肆意,神采飞扬,却唯独跟风度优雅沾不上边的青年人。   对方眉眼间偶尔泛起的、那股教人捉摸不透的冷淡,像个留了几辈子的烙印,烙刻在心上。用不着触碰,只无意间的对视,便能牵扯出一段酥麻、酸楚的痒。   楚淮南是个琢磨人心的天才。早年失去双亲的经历,让他比近龄人更懂得如何与自己相处。   他了解自己,因此一天比一天更明白,这个人于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譬如,他并不喜欢纹身,却单单觉得怀里人纹在耳后的那个小翅膀,形状迷人,适合亲吻。   又譬如,他最讨厌油嘴滑舌的说嘴郎中。可这个人,连胡说八道的样子,都让他觉得充满了活泼丰富的生命力。   楚淮南暗暗期待着,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亲手摘掉这个青年的面具。吻一吻他蜷缩在面具下,真实的灵魂。 第52章   包厢里的其他几个人, 正天南地北地聊着天。谁也不知道被他们奉为上宾的楚淮南已经就“喜欢”这个议题, 在心里写了篇小论文。   而作为论文主题的沈听, 眼尖地瞅见观众席的沙发区站着一名特别狂妄的看客。   身材矮胖的男人不顾后排观众的死活, 特别没素质地站在沙发上,狂舞着手臂, 像棵在台风天气里左歪右扭、即将被连根拔起的树。   沈听眉毛一掀, 指了指站在第一排正疯狂冲台上咆哮的人问:“那个胖头鱼是谁?”   这个被沈听称作胖头鱼的矮胖男人, 穿了件黑白花纹的皮夹克,在人群中非常显眼。一颗加大号的脑袋,架在肩膀中间, 脖子短得可以忽略不计, 大脑袋的前额像被人用锅铲打过似的扁,稀疏的头发,服贴地贴在白色的头皮上。   而在两颗小小的眼珠子中间,那管塌得一马平川的鼻子上, 还架着一副圆圆的框架眼镜。凹陷的鼻小柱底下, 是一张很不协调的大嘴——确实像条头大、嘴大的花鲢鱼。   不知道自己在沈听这是金毛狮王的黄承浩, 直接笑喷了, “辞哥, 你这起外号的水平真的绝了!”   徐凯也被“胖头鱼”这个诨名,逗得前仰后合, 捧腹解释道:“那个‘胖头鱼’就是丁俊啊, 这儿的老板。”   宋辞和丁俊本来就不熟, 资料里没有的人, 沈听认不出来也挺正常的。但他很快就注意到,胖头鱼身旁坐着一个长得挺帅的年轻人,看起来比徐凯还要再小一点。   正当沈听寻思着,这人好像有点儿眼熟时。徐凯瞄了眼楚淮南,又偷偷朝他使了个暧昧的眼色。   沈听立马想起来,这个在胖头鱼的衬托下五官显得格外端正的青年人叫作丁朗,是丁俊的堂弟。   资料显示,这个丁朗是目前世上最常见的那种富二代。二十岁出头,心肠不坏,品行一般。除了喝酒、社交、彬彬有礼以外啥也不会。而他的父母也都才五十几岁,并不想放权。   双亲的婚姻早就已经出现问题,但因为财产的缘故,不能离婚。于是,名存实亡的一家三口,便只好继续捆绑在同个户口本上,貌合神离、各怀鬼胎。   从某种程度上说,像丁朗这样的富二代,其实连农村的留守儿童都比不上。   虽然同样一年只能见父母几次。但留守儿童好歹见到的都是父母温情的一面。   可丁朗的父母都是事业心很重,对自己和身边人要求很高的企业家。   丁朗每次见自家爹妈,都跟面圣似的。在秘书或司机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等上半天。见了面还要被他们挑毛病。   他从小到大见到的全都是父母特别严肃、挑剔的那一面   当然,关于丁朗的信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丁朗曾经热烈而疯狂地追求过宋辞。   然而,宋辞虽然混账,却深知:找床伴这种事儿,要找些旁人来,怎么玩都可以。但玩弄的对象绝对不可以是家世相当、对待感情还非常认真的丁朗。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个丁朗和宋辞的社交圈有不少的重合之处。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宋辞不想惹这个麻烦。   因此,这场轰轰烈烈的追求,以丁朗的惨败告终。   在下一场比赛里登场的比特犬,是黄承浩的心肝宝贝。这只凶狠的斗犬与主人同名,花名“皇城号”。   “皇城号“刚满两岁,正处在犬只最最年轻力壮的年纪。它脾气暴躁、蛮力也大,横起来两三个训犬师才能拉得住,是斗狗场里出了名的烈性子。   而作为斗犬,它的爆发力和持久力也相当惊人,是个当之无愧的常胜将军。   临赛前,有个小弟打扮的人趁添茶水的空档,附耳对黄承浩说了几句话。   黄承浩立刻站了起来,连声说着失陪,而后跟他一起出了包厢。   在黄承浩离席后不到一分钟,沈听也跟着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由于场地限制,VIP包厢本身的面积也并不算大,洗手间设置在包厢外的走廊尽头。   沈听插着口袋,借着找洗手间的由头,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神色鬼祟的黄承浩身后。   对方七拐八拐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趁着开房门的功夫,沈听迅速瞥了一眼前来应门的人。   是他?   沈听心下一动,等房门关严实了,才无声地贴了上去。   门上有个猫眼。走廊无人且房门处于监控死角。   在迅速分析周围环境后,沈听掏出了那个设计得十分精巧的军用望远镜。望远镜在两次折叠后,变成了一个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猫眼反窥镜。   透过猫眼,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刚刚来应门的那个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在跟黄承浩说了几句后,他站起身,从黑色的夹克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颜色的自封袋,递了过去。   黄承浩接过来打开,用镊子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彩色的小纸片,放在光下反复检查。   沈听一眼就认出来,那张邮票大小的纸片是“僵尸”!   黄承浩口中可以买到“僵尸”的门路,是贝爷那儿的人供的。   而且,这个“僵尸”的卖家,沈听在前不久才刚刚见过。——是那个在贝爷的书房里,被他用枪指了指,就吓到尿裤子的马屁精。   在拿到“僵尸”后,黄承浩一行人又去了趟犬舍。   沈听没有继续跟,他避开场内的监控,在高处找了个隐蔽却视野清晰的狙击位,用望远镜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犬舍里,一个训犬师模样的男人将“皇城号”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虽被双排拇指粗细的铁链拴着,但“皇城号”依旧攻击力十足。即便面对它真正的主人,也仍然龇牙咧嘴地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并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咆叫。   黄承浩心情很好,信手从一旁的铁盘里,挑了块生肉丢过去。   “皇城号”稍一伸脖子,那块肉便落入它的口中,几乎没有咀嚼就吞了下去。   一直跟在黄承浩身边的那个小弟,将一枚“僵尸”递给了训犬师。   训犬师喝了句指令,又猛拉了两下狗链,“皇城号”才不满地甩了甩头,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而后,训犬师蹲下来往它探出的舌头上,贴了枚“僵尸”。   ……   四五分钟后,黄承浩独自出了犬舍开始往回走。沈听便也收起望远镜,转身回了包厢。   在回包厢的路上,迎面碰上一位正埋头拖地的清洁工。   那是个被生活狠狠磨砺过的中年妇女。   此刻入春已经一个多月,她握着拖把的手上皲裂开的口子却仍尚未痊愈。抬头看人时,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楚沈听的脸时,突然瞪得很大,好像因见到他而万分惊讶似的。   沈听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遍。   他确定无论是在他自己,还是在宋辞的熟人列表中,都不曾有过这个人。   于是,皱着眉头,斜着眼梢,口气不善地问:“我们见过吗?”   保洁阿姨立刻低下头,低声说了一句“没有。”。   估摸着黄承浩大概快到了,沈听便也没有多问,一拐弯进了包厢。   他双手插着口袋,用脚粗暴地踢开了门,边踢边忍不住抱怨:“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找个洗手间,人都快绕晕了!”   仅他上个洗手间的功夫,包厢里就已经多了两个人。   “辞哥!”丁朗看见他,眼睛里泛起了光。   除了丁朗外,被沈听调侃作胖头鱼的丁俊也来了。这个时候,正站在沙发旁和楚淮南搭讪。   沈听一进门,几个人便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丁朗自顾自地跑到他跟前,想给他一个拥抱。被他毫不犹豫地躲开了,顺带回赠了一个超级大的白眼,“丁朗,你在我这儿属于黑名单内的常驻人员!我不接受你的任何肢体接触,麻烦你规矩点儿!”   丁朗还怎么没开口就碰了个钉子,却一点都不恼怒,大笑道:“哈哈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一抬胳膊,搭住沈听的肩膀,自作多情道:“不过我就是喜欢!”   沈听嫌弃地一抖肩,撇开肩膀上的手。转脸却见徐凯正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徐凯一边偷瞄着坐在沙发上的楚淮南。一边在心里暗自咆哮:辞哥,你可总算回来了!   天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   丁朗从不掩饰自己对宋辞的好感。自进门起,就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爱慕的话。   虽然,坐在沙发上的那位资本家,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笑吟吟的一双桃花眼,始终保持着一个优雅得要命的弧度。   可徐凯却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连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微妙而凌厉敌意。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情敌见面分外脸红。   但资本家连吃醋都吃得格外与众不同。八风不动地往那一坐,但隔着几米都能觉出他身上那股,正对外宣告——“他是我的”的气场。   比起这个丁朗,沈听还是更乐意跟楚淮南呆在一块。   他毫不犹豫地重新坐回楚淮南身边,并主动伸出胳膊搭在楚淮南身后的沙发框上:“光你喜欢有个屁用啊!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有喜欢的人了!”   “哎!不是我说!楚淮南除了有钱和长得还行以外,哪点比得上我啊?”   沈听给他气笑了,特别中肯道:“你管这张脸叫‘长得还行’?丁朗,你眼瞎吧?照过镜子没有?跟他比起来,你顶多也就算个五官健全!”   “辞哥!”丁朗特别委屈地一拧眉:“可我喜欢你比他喜欢得多。”   那可不一定。   资本家不服气。但没等他亲自开口,身边坐着的这个已经麻溜地说出了他的心声:“那可说不定。”   沈听用下巴颏指了指楚淮南,表情特拽地道:“人家救过我,过命的交情,你没有吧?”   还有这种事儿?!徐凯眼神中的好奇遮不住,却又不好当着楚淮南的面逼问。只好转身拉住想要冲上去再争一争的丁朗,劝道:“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老缠着人辞哥啊!”   丁俊也拉着自家堂弟的胳膊,一个劲地使着眼色:“就是啊,为了丁点儿大的事,在楚总面前大呼小叫!你这个孩子,简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这头正说着话呢,黄承浩回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果茶的外卖。   徐凯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   “哎呦,茶来啦!赶紧分一分。”他一边转移话题,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大家分果茶。   黄承浩也觉出包间里气氛不对,见丁俊努着嘴比了比楚淮南又比了比丁朗,顿时明白过来。   得,这是求爱不成、连EX都算不上的丁朗,遇上花孔雀般高不可攀的现任了呗。   这种情况,没打起来都算好的。 第53章   那个阿焕在点果茶时, 刻意多点了一杯。楚淮南从不喝这些,因此,即便多了丁朗和丁俊,果茶的数量也正好够分。   丁朗被宋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给拒绝了。于是瞪着楚淮南,气鼓鼓地灌了好多口茶, 边喝边骂:“哪个店的茶啊!难喝得要命!”   点茶的阿焕站在一边,讪讪地赔着笑。   大家都只当丁朗是借口撒气。但黄承浩在喝了两三口也怪道:“味道是不太对啊, 怎么这么涩?”   沈听含着杯口刚啜了一口,便立马吐出来, 转过头阴着脸对楚淮南说:“报警, 打120。这个茶味道不对。”   他话音未落, 喝得最多的丁朗已经猝然倒地。   十分钟后,警车和救护车几乎在同一时间赶到。   黄承浩一行人在沈听的指挥下已经自行催过吐, 但也都出现了明显的中毒反应。   装果茶的杯子是最常见的外卖杯。为了方便食客在喝完液体后, 可以开盖吃水果, 果茶的杯盖都是独立的, 是可以打开的那种。   虽然杯口贴有防漏的塑胶纸封口, 但因为杯盖可以打开, 因此仅凭封口完整这一点,并不能判断这些果茶在从奶茶店出品后,有没有被其他人动过手脚。   阿焕作为点外卖的买家, 当场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   而现场唯一没有喝奶茶的楚淮南和只含了一口便马上吐出来的沈听一起, 把已经不省人事的徐凯、黄承浩以及丁朗送上了救护车。   丁俊只尝了一小口, 这个时候虽然也满脸冷汗,却好在意识还算清醒。   在他自己单独上了一辆救护车后。沈听也被楚淮南拎着领子拽上了车。   “干嘛?”   楚淮南脸上是罕见的神色冷峻,眉间因担忧而紧蹙着,“我闻了你喝过的那杯,茶里有明显的苦杏仁味,应该是混合了氰化物。你也去洗个胃!”   “……”沈听下意识地想争辩两句,但他的额上也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这个时候才觉出心慌气短,面颊上滚烫得像发了烧,于是只好乖乖闭嘴,在医护人员的指示下,不断漱口,并时刻关注着血压。   在救护车还没到达医院前,并未把果茶真正喝下去的沈听,也出现了明显的头晕、耳鸣的症状,甚至连喉头都隐隐有种麻痹感。   他接受过专业的抗药训练,越是呼吸困难、头晕目眩时,便越勉力试图保持头脑清醒,思维也愈发活跃。于是紧抿着嘴唇不断地推论,究竟是谁下的毒?又是在哪儿下的手?而犯人又为什么想要他们之中的某个人,或者所有人的命?   一路上,脸色难看的楚淮南一刻不停地替沈听擦着汗。   为了方便漱口,沈听半躺在楚淮南怀里。他闭着眼、皱着眉,脸色苍白,额上满是冷汗,却唯独两颊染着一片奇异的绯红。   楚淮南看着他,竟像是自己也中了剧毒般的心悸。   素来泰然自若的一颗心,因沈听愈发明显的症状,而慌得不像话。   他紧紧握着对方正无意识发着颤的手背,低声安抚道:“别担心,没事的。”   沈听其实一点儿都不担心。他甚至不觉得自己需要担架。   受伤对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而能光明正大地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已经算是很不错的状况。   在以前的行动里,他还有过受了枪伤,却不便就医的情况。最后只能咬着纱布,让同伴用匕首帮忙把弹片直接抠了出来,然后简单地包扎一下就算完事儿了。此后,只躺了几天,就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一条。   他的生命力就像仙人掌一样顽强。仗着一句艺高人胆大,不仅不怎么怕死,还不太惜命。   虽然那些果茶里,确实可能含有微量的氰化物。但沈听在含进口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判断出,里面应该只是掺了些混合有氰化物的,类似老鼠药之类的东西。   换句话说,虽然摄入量大、加之抢救不及时的话,的确可能会死人。但因他反应及时,加上药物本身纯度不是很高,所以只要救治得当,应该不至于有人枉死。   沈听自认还没沦落到需要靠医护人员推他进急诊室的地步。于是车门一打开,便自己跳下了车。   可刚走没几步,就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他利落地转身撤肩,但因力道不足,非但没能挣开,还被对方变本加厉地牢牢薅住了手腕。   因药物作用而反应迟钝的沈警督,瞪大眼睛看着楚淮南阴沉着脸把他打横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放在了医院门口的担架床上。   沈听七荤八素地躺着,捂着心跳过速的胸口,暗暗骂了句“混蛋”。   两三个小时后,除了喝得最多的丁朗外,其他所有因食物中毒而被送进医院的人,都已经清醒了过来。   丁朗的情况最严重,但因抢救及时,虽然此刻仍昏迷着,却也已脱离了生命危险。   而症状最轻的沈听在楚淮南的强势干预下,也洗了一次胃。   由于事关氰化物,尽管沈听的症状轻微,但医生在谨慎评估后,仍然建议他入院再观察几天。   在就近的医院中经过一番必要的急救处理后,楚淮南立刻为他办了转院手续。   在资本家的干涉下,当天傍晚,沈听便已高效地入住了某知名的私家医院。   这个资本家杀鸡偏要用宰牛刀,一天到晚大惊小怪的。   沈听觉得,要是被楚淮南知道,以前他受了轻伤后都是怎么自己好的。这个娇生惯养的资本家,大概连眼珠子都能掉出来。   然而,他不知道。楚淮南平时也并不是小题大做的人。   有钱有势的人,个个惜命,但都只惜自家人的命。   楚淮南对沈听,竟比对待他自己还要更仔细几分。   一通折腾下来,沈听觉得很累。但楚淮南不走,他便也不能安心地睡,只好强打起精神和对方在病房里玩起“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楚淮南看得出来他的勉强,在犹豫了片刻后,便借口有事离开了病房。   住院部的值班医师都很年轻。楚淮南不太放心,便叫来了也在这家医院任职,曾经是江沪内科风云人物的汪主任。   汪主任还不到五十,身后带了一群眼镜只比啤酒瓶的瓶底稍微薄一点的研究生。其中一个研究生在看到沈听的照片后,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和普通公立医院的病历卡不同,这家私人医院的病历本做得非常详尽,每本病历的第一页上,都有一张病人在入院时拍摄的两寸照片。   这张照片可以帮助护士们通过核对病人长相及入院手环,来确定病人身份。这样的双重保险,不仅使得该院的用药正确性及安全性万无一失,还让每位病人都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细致。   毕竟没有什么能比在住院部走廊上碰到的护士都认识你,还能精准地叫出你的名字,更让患者感到安心了。   可这样的细致对于沈听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咦?这个人我好像认识啊!”   跟在汪主任身后的硕士研究生郭栋好奇地探过头来。   ……   难得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刚巧碰上护士第二次查房,小护士见他醒了便立刻送来一份营养均衡的流质早餐。   洗胃后难免会有暂时的胃粘膜损伤。医院根据沈听的情况,为他配了一整天的纯流质食物,接下来还会再额外配合一天的半流质饮食。这是对刚刚接受了洗胃治疗的患者,最负责任的做法。   沈听埋头喝了半碗米汤,再抬头时,楚淮南已倚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低头想看手表,却发现手腕上只有一根写着宋辞个人信息的腕带,只好皱着眉问:“几点了?你怎么在这?不上班吗?”   楚淮南笑眯眯地搬了张椅子坐过来。   “刚过八点,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沈听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连夜去狐狸洞里进修了。   要不然怎么才一个晚上不见,竟连笑容得比以前更风流傥荡,一脸桃花入命的容光焕发。   “睡得早所以醒得早。”   沈听低下头把剩下的半碗米汤喝完,而后又啜了一小口旁边绿油油的菠菜汤。   咸的……   作为江沪本地人,沈听非常嗜甜,一向觉得这种咸糊糊的汤汤水水难以下咽。于是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斜着眼梢问楚淮南:“你来干嘛?”   楚淮南伸手用大拇指的指腹将他上扬的眼梢按回了原位。   满意地看着眼前人的眼尾,再度恢复成了出鞘利剑般的锐利,才笑答:“来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沈听舔了舔嘴唇,因为嘴唇上还残留着咸味而微微地皱了皱眉毛。   楚淮南极自然地接过他的勺子,优雅地喝完他剩下的一整碗菠菜汤,而后笑眯眯地跟他邀功:“你不爱吃的,我帮你都吃掉。”   沈听无语地愣了半晌。   这个资本家的业余爱好是“要饭”吗?一大早特地来赶来,难道就为了喝他剩下的菜汤?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喝完剩汤讲故事?看来资本家大概都真的是很闲。   见沈听掀眼打量自己,推了早会和商务谈判才抽出一早晨空档的楚淮南,又特别善意地笑了。   他的故事非常老套:传说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成年的处女作为食物。   为了拯救村庄中的女孩们,每年,村庄中都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去与恶龙搏斗,但无人生还。   又一个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发现,龙穴铺满金银财宝,少年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新的恶龙。   村民们绝望了、妥协了。直到有一天,一位相貌异常英俊的青年人来到村庄。在听完恶龙的传说后,他决心杀死怪兽,为民除害。   但这个聪明的青年人,却迟迟没有出发,他没有选择直面恶龙、与之搏斗。   然而,几年后,恶龙却还是因他而死。   是活生生饿死的……   因为村庄里,再也没有可以作为食物的女孩了!   说完故事,楚淮南指了指装蔬菜汤的那只碗,意味深长地总结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挑食。”   “你吃错药啦?”沈听假模假式凑上来,用手背替他试额头的温度,一脸鄙夷道:“没发烧啊,怎么尽说胡话?”   这种程度的冷笑话,连现在的初中生都嫌幼稚不会讲了。   讲了个哄小孩故事的楚淮南,握着试完温度就想要缩回去的手不肯放,眼神落在沈听手腕间写着『宋辞』的腕带上,眼底笑意深重:“吃错药也挺好的,正好也洗个胃,还能跟你住同个病房。”   想到昨天楚淮南确实为他做了许多,难得被人照顾的沈听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鼻子,“昨天的事情谢了。改天我请你吃饭。”   深谙话术的楚淮南,自然不会被这模模糊糊的“改天”搪塞过去。他特别难缠地追问道:“哪天?”   沈听果然一愣,顺口答:“医生说我周六才能出院,要不就这个周六吧。”   楚淮南反扣住他的手,强行做了个十指交握的动作,另一只手揉了揉眼前人毛栗子般支棱着的乱发:“这两天你还是保持流质饮食吧,请吃饭的事,我们来日方长。” 第54章   路星河在社交媒体上的那则转发, 让江诗茵的失踪事件连续一周都在热门新闻版块挂着。各路媒体也争相对此进行了追踪报道。   很快这则童模失踪案,便成为了全国性的热点事件。   随着消息的传播与发酵,江诗茵的原生家庭背景也被媒体扒了出来,并作为新闻素材大肆地渲染扩散。   江诗茵的父亲江麦云是位悬疑小说家。   他的作品, 文字调性阴森可怖, 内容荒诞不经,偏好描写犯罪者的变态心理与各色猎奇的案件。   比起本格派作家们所偏好的推理解谜, 江麦云则更喜欢花费大量笔墨,来刻画人性及社会恐怖的阴暗面。他是个典型的变格派推理作家。   而江诗茵的母亲王芷蕾,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全职妈妈。   王芷蕾非常年轻。女儿江诗茵现年九岁,而作为母亲的她, 自己也才刚满二十九, 比丈夫江麦云小了整整十一岁。   也就是说,九年前, 刚满法定结婚年龄, 王芷蕾便给三十一岁的江麦云生了个乖巧漂亮的女儿。   爸爸是宠妻的小说家, 女儿是长相漂亮、小有名气的童模, 而妈妈又年轻貌美,是个被网友们戏称为可能上辈子拯救了整个银河系的辣妈……   在这样一个童话故事般美满的家庭中,作为“爱的结晶”的江诗茵,却突然传出被歹徒掳走、音讯全无的爆炸性新闻?!!   这些充满故事性的元素组合在一起,毫不意外地迅速引发了坊间的热议。   当代网友对八卦素来有着媲美福尔摩斯的推理、探查能力。   很快, 王芷蕾早年的几个社交账号, 就都被网友们找了出来。   热心的吃瓜群众们, 还翻出了好多年前她发在网上,记录少女心事和恋爱点滴的记录帖。   群聊组(499):心扉夫夫是真的!   Norbu萝卜:姐妹们!有人注意到星河转发的那个失踪小女孩父母的恋爱故事了吗?!虽然重点错了,但我真心觉得江诗茵爸妈的相遇相爱,真的太甜了!!!江妈妈的那个恋爱记录贴,简直就像玛丽苏甜宠小说一样啊!   wefashion潇潇:我也看了,但心情好沉重啊!以往有多甜,现在就有多虐![流泪]唉,真的希望江诗茵小朋友能被尽快找回来啊!孩子要是真的就这么丢了,这么幸福的一个家也就毁了,太可怜了!   霖熹:@Norbu萝卜 什么帖子?有链接吗?rwkk~求传送门![放大镜]   Norbu萝卜:App跳转链接-『MY小王子,关于我的暗恋记录』@霖熹不用谢,我的名字是红领巾。   霖熹:MY小王子?我的小王子吗?看标题就知道是个甜宠浪漫的故事啊。   wefashion潇潇:江诗茵的爸爸叫江麦云,MY也可能是麦云的拼音缩写,MY小王子=麦云小王子!OMG!十年前就把姓名梗玩的溜溜的,对不起,我酸了。[柠檬][柠檬][柠檬]   霖熹:感觉她父母很恩爱,恋爱肯定很甜。哎,真是太无语了,建议拐卖或绑架的人贩子抓到后都原地枪毙!   Norbu萝卜:@霖熹我已经看完了,是很甜的啊。唉,希望警察可以快点找到江诗茵呀!青天白日地丢了孩子,真是无妄之灾!   ……   帖子主题:MY小王子,开帖记录一下我的暗恋   [只看楼主]   1楼 2009-09-25 23:29:   因为文字,而爱上一个人的我,真是一个快乐的小傻瓜。   3楼2009-09-25 23:45:   但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他就是MY小王子。   10楼 2009-09-25 23:59:   我是真的喜欢他的故事,仰慕他的才华。但我只是他万千读者中最最普通的那一个。除了在小说连载的评论区里说一句“支持”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   54楼 2009-11-09 21:42:   今天好开心呀!~他最新连载的那个故事,主角是个天生虐待狂!我花了五个小时,针对人物性格写了一篇长评!他居然亲自回复我了!哇咔咔!幸福来得太突然啦!   76楼 2009-11-15 19:25:   MY小王子Sama真的好厉害啊,新故事越来越刺激了!不愧是我喜欢的人!果然脑洞超强的!不过,仔细想想小说里那些心怀恶意的人,真的挺可怕的。   在这个和平年代,居然还会有人打着临终关怀、关心绝症患者的幌子,拿别人的死期开赌局,用绝症患者的生命来赌博!   即使这只是个杜撰出来的故事,也未免太可怕了啦!   但无论如何,都仍然要感谢MY小王子,让我可以站在他的肩膀上,看一看这个世界的阴暗面。MY小王子令我像个探险家~哈哈^0^~   105楼 2010-01-12 11:11:   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他的真人了!但我看到他在专栏里宣传了线下的新书签售会耶!我一定要去!翘课也要去!大家祝福我吧! 希望可以顺利拿到签名!最好他能认出我哈哈哈哈哈~(做梦ing)   178楼 2010-01-24 18:11:   真的感觉像做梦一样!今天我去参加了MY小王子的签售会,他居然认出我了!我也只是把我的读者ID印在了明信片上,暗戳戳地请他帮我签to签而已呀!!!(心机脸哈哈哈~)怎么办!怎么办~他知道我,他知道我,他知道我……他还跟我说谢谢!转圈圈ing~   182楼 2010-01-25 15:24   啊啊啊!他竟然也住在江沪市!不仅给了我他的电话,还约我有空一起吃饭耶!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就像我想象的那样!(坏笑、坏笑!)   187楼 2010-01-26 23:43   筒子们!酷爱粗来!!!!听我说!!!我和他约会了!   啊!真美好!像梦一样美,不对,是比梦还美!(哈哈哈,没错偶就是在炫耀!被众人pia飞~~~)   今天的约会,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细节我都记住了!   即便以后他不在,我也能一个人谈这场恋爱!!!!   ……   199楼 2010-02-14 15:24   MY小王子说:“我见过无数玫瑰,但只喜欢你这一朵。因为你是我装在玻璃罩里的这一朵;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这一朵;是我唯一想要摘取的这一朵;是我爱的这一朵。”   我是他的玫瑰,他是MY小王子。   我爱他。万幸,他刚好也爱我。   我终于不用再隔着文字继续暗恋,也无需再一个人来谈这场恋爱!   我好幸福啊啊啊!!   398楼 2010-06-19 21:36   啊啊啊!他向我求婚了!什么?你们问我有没有答应?答案是——当然。   哈哈哈!我决定了,我要立马嫁给他!越快越好!以后,我会学着做一个妻子!做一株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玫瑰花!   (P.S.谢谢一直在追我暗恋故事的小伙伴们!太谢谢你们的陪伴和鼓励了!不敢相信,我们居然真的修成正果了!!!希望你们也能和我一样得到幸福!哈哈哈哈~好开心!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来楼里更新啦~但也请大家继续祝福我吧!先谢谢啦!哇咔咔!~)   ……   青春无敌的女学生,透过文字爱上了比自己大十一岁的悬疑小说家。而后,在现实生活中,俩人通过书籍签售会相识、相爱,最终决定要相守白头。在婚后不久,还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若干年后,他们的女儿又成为了童模界颇有知名度的小可爱。   这段感情符合大多数少女对恋爱与幸福的憧憬。因此,这张记录了黄芷蕾和江麦云爱情故事的帖子,一经扒出便立刻受到了大量网友的关注。   而原生家庭越是美满,便愈能衬托出此刻江诗茵人间蒸发的不幸。   全国媒体正合力报道,数千万民众皆广泛热议。   在江沪本地,更有许多热心人自发地组织了“寻找江诗茵”的线下活动。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警方也组织了大量警力,加班加点,试图尽快找出江诗茵的去向。   江家住的是一套三层楼高的小别墅。江诗茵是被人扛在肩膀上从二楼卧室的窗户里偷偷带出来的。   虽然别墅附近的摄像头,清楚地拍到了那个疑似江诗茵的小小身影。——她因熟睡而没有挣扎,还披着江爸爸向警方描述的那件显眼的HelloKitty斗篷式睡袍。   但监控记录下的行动轨迹,却在诱拐犯进入闹市区后,突然中断。此后便再也没有摄像头,拍到过任何疑似江诗茵的踪影。   起初,警方怀疑犯人在监控死角为孩子换了着装。   但深夜外出的孩童本来就少,他们立刻就排查了所有拍到和江诗茵体貌特征相似孩子的画面,却也仍然没能找到她。   仿佛只一瞬间,这个孩子便人间蒸发了。   监控的中断导致警察的寻人难度剧增。   办案民警们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通过大量的摸排走访,来寻找相关的目击者。希望可以通过目击证人的证词,得到有关孩子去向的线索。   可尽管动用了大量警力,查了数天,警方却依旧一无所获。   全世界都在为这个小女孩担忧、祈祷。   除了她的父母。   ……   王芷蕾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   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那个警方放话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回来的小诗茵,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皮肤嫩白,头发乌黑,笑起来嘴边会漾起深深梨涡的小可爱,再也不会甜笑着、或哀嚎着叫她妈妈了。   王芷蕾既害怕又难过。可在这灭顶的悲哀之中,却也有一丝隐约的欣慰。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子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告诉她,她不该难过、悲伤。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她的小天使,解脱了,彻底解脱了。   王芷蕾屈腿抱着膝盖,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血红的眼眶里有泪,可嘴角却勾着一个诡异的笑弧。   解脱会带来割裂的阵痛,但本质却是痛快的。   认为这是件好事的黄芷蕾,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绝望些什么?又为什么会有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她明明很坚强的啊。   即便在结婚后不久,就开始被丈夫暴力地对待。   即便被薅着头发连扇数十个耳光,被衣架抽得遍体鳞伤,她也只是一边默默煎熬,一边劝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麦云他只是压力太大。等这一阵的怒气过去,他便又会恢复成那个文质彬彬的天才小说家。   王芷蕾一向很坚强。哪怕在知道那些她曾很喜欢的故事,全部源于现实时,她也不曾像现在这么绝望。   可怜的年轻母亲蜷缩在沙发上,困乏至极却不敢闭眼。   因为,只要一闭眼,她就能看到女儿。——瘫软在地下室里、面色青白、早就没有呼吸了的江诗茵。   ……   沈听默默把手从楚淮南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这位资本家自进门起便一直目光灼灼。   沈听闪躲不及,被那两道灼热的视线“烫”了好几次。于是只好低头避开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假装专注地看起了手机。   网上有关童模江诗茵失踪的新闻铺天盖地。   路星河作为第一个出来发声的娱乐明星,自然也正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连沈听这种不关心娱乐新闻的人,都被推送了一条路星河早年接受采访时的视频。   这是一条两三年前的旧视频。那个时候,路星河尚未接演马大刚的电影,也还没有遇到林有匪。   采访中,记者问他:“星河,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没有令你印象深刻的特殊经历呢?”   本人像个冰冻人的路星河,那个时候倒是十分青春活泼,他笑着回道:“有啊,我小的时候曾经被拐卖过。”   路星河出生在浙省的一个中产家庭里。在他七岁那年,父母因公从浙省搬到到了江沪。   因为双亲都忙于工作,又没有老人帮手,所以在他九岁那年,家里便找了个保姆阿姨专门来照顾他。   在保姆入职了两个多月后,路星河的父母都突然接到了出差的通知,于是就把九岁的星河,托付给了已经在他们家服务了几十天,看上去非常老实、靠谱的保姆阿姨。   母亲临走当天,路星河的学校里正好在举办文艺汇演。   考虑到路星河要上台表演小提琴独奏。于是路妈妈为他挑选了一身银灰色的小西装,还特地在他胸口别了一枚别致的蓝色花型胸针。   三天后的晚上,路星河父母前后脚回家,却发现星河并不在家。   询问老师才知道保姆阿姨给小星河请了假,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去学校了。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路家那两位心里只有事业的家长,也都还没觉出这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直到他们反复拨打那个保姆阿姨的电话,却发现电话始终接不通,最终彻底关机后。这对神经大条的父母才慌慌张张地赶到派出所报了警。   可两位失职的家长,甚至说不上来,他们的孩子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丢的。   而早在两天前,路星河就被那个乔装成保姆阿姨,实则专门拐卖富足家庭小孩的女人,倒手卖给了本地的一个人贩子团伙。   这个假保姆本来是想把路星河卖得远一些的。但由于小星河的长相过分出众,一路上被不少阿姨爷叔搭讪。做贼心虚的她当机立断地把这个烫手山芋就地抛了出去。   人贩子用于圈禁被拐小孩的地方是个仓库。   百来个平方的毛坯房里,住了十几个小孩。   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三岁。豆芽般的男孩女孩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其中长得好的那些,会被人贩子卖去更远的山村,而卖相不好或在被拐过程中因药致残的,则会被打断手脚,扔去闹市乞讨挣钱。   十几个孩子被关在一起,难免有人哭闹。而悲痛和委屈的情绪又是最容易传染的。因此,往往只要有一个人张嘴哭,便能一呼百应地引发一片嚎啕。   气质温雅的路星河,穿着一身挺括的银灰色礼服,脊背挺的直直的,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堆里,如同一只掉进鸭群里的天鹅。   他虽然也委屈害怕,却不哭也不闹,只一双杏仁眼里汪汪地含着泪,对人贩子递来的食物不肯接,更不愿意吃。   负责看管这些孩子的,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路星河的非暴力不合作,引起了他的好奇。   在路星河紧闭着嘴巴,不吃不喝两天后,他给他递来一瓶矿泉水,“喝吧,这个时候有气节也没用,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妈妈了。”   路星河望着他,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股子宁折不屈的倔强:“宁死不吃嗟来之食。”   那个神色漠然、为虎作伥,却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哥哥,闻言突然笑了:“你还懂‘嗟来之食’啊?”说着伸过手来拧他的脸:“这么聪明,不照样被人拐卖了?”   手指下的脸颊嫩得像颗水蜜桃,覆着一层短短的绒毛,仿佛真能掐出水来。   而那双含着泪的倔强眼睛,更像一泓清泉,无污无垢。   再配上路星河那点“但留清白在人间”的傲。无端就显得别人,如身在炼狱般,格外的脏。   眉目如画的小哥哥掐了半天,也不见他哭,便松了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路星河不肯理他。   含着眼泪却不肯哭出声的倔小孩,不知道对方从来都没问过任何一个被拐卖孩子的名字。因为知道,不管这些人原来叫什么,以后也都会改,问了也是白问。   但他却唯独对路星河特别好奇,不仅掐他的脸,还反复问他的名字。   路星河被问得烦了,便狠狠瞪他一眼:“我叫路星河。”说完,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就又紧紧抿了起来,仿佛再多说一句,便算输了。   那个可恶却好看的小哥哥低垂着眼目,笑道:“我叫安康。” 第55章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安康对路星河格外照顾了些。   路星河不肯吃饭, 他便软硬兼施地来哄,次次都说,只要吃完了就带他去找妈妈。路星河将信将疑, 可每次吃完,对方便又不再提妈妈的事了。   其实,安康的长相非常出众, 虽然神色冷漠,但言行举止中却透着一股盖不住的温润。可路星河却不大愿意直视他的脸, 他讨厌他, 甚至有些怕他。   虽然这个人不像其他人贩子一样会动手打人。但路星河总隐隐觉得, 对方像株开在冰天雪地里的花, 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只有安康自己知道。   他的心,自父母含冤而亡的那日起,便被牢牢地冻住了。   悲喜没办法像常人一样向外生长, 便转而向内了。无论这具躯壳的外表,是如何的繁花似锦、生机勃勃, 可那颗心却始终浸在冰雪里。   不是他不想感知人心的温度,而是被黑暗裹挟久了,便再也无法与任何有热度的美好共情。   这不是愤世嫉俗地拒绝温暖,而是一种身体机能上的退化。   人心险恶, 人世惨淡, 生而为人, 不必良善。   在这个两面三刀的世界里, 他早已有了觉悟,也已经做好,要就这么死气沉沉活下去的准备。   直到那天,看见路星河澄澈的眼睛。   那个被怨恨占领、只有亡魂隐没的黑暗深处,因这一瞥,而花团锦簇,从此,星河永驻。   这个时候,安康才终于知道,年少时曾背过的那句“满船清梦压星河”,究竟妙在何处。   一颗心太窄,装满了恨便装不下爱。可他愿意为他挪一点地方出来。   ……   楚淮南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但他却仍忙里偷闲地在沈听的病床前,笑眯眯地坐了一整个上午。   沈听连连追问了几次,问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并频频用眼神婉转地催促、示意让他赶紧滚蛋。   日理万机的资本家,在沈听瞪他瞪得眼睛都酸了之后,才终于在秘书的三催四请下离开了病房。   在楚淮南离开后不久,沈听接到了陈聪的电话。——说是犯人已经找到了,让他去一趟徐凯等人入住的医院,一同指认一下。   氰化物投毒一案,本该由斗狗场所在的辖区派出所负责侦查。但由于中毒人数较多,又事涉沈听,孙若海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将此案判定为重大刑事案件,并交由刑侦支队的陈聪直接查办。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由于犯人的行凶手法带着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狠戾。特别行动小队的成员们,都不免担忧,凶手的终极目标,可能是沈听。   毕竟,普通人要和丧心病狂的凶犯结下事关性命的仇怨,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锁定投毒人一事,比警方预判的要简单得多。   沈听昨晚就和陈聪通过电话。电话里他特别提到了中毒当天曾在包厢同层的走廊上,遇到的那个清洁工阿姨。——这个阿姨不太对劲。明明在看到他时,表情非常惊讶,却矢口否认曾见过他。   陈聪得到消息后,立刻着手查了这个嫌疑很大的清洁工。   监控完整地记录下了她的一举一动。   但这位奇怪的阿姨,在案发前后,都一直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几乎没到过监控盲区。   镜头下的她老实又专注,在遇到拖把拖不干净的脏地砖时,这个被岁月压得微微弓背的中年女人,甚至会半跪着用手里的抹布去擦。   通过反复的对比与核查,警方最终确定,这名清洁工不具备作案的时间与条件,她是无辜的。   在排除了清洁员的作案嫌疑后。蒋志又细查了一遍果茶的经手路径。   最终,他在沈听所在包厢门口的监控片段里,找到了犯人下毒时的画面。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下毒的竟然是名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   犯人名叫陆衍熙,才七岁。他是被热衷赌博的父亲陆正平带到斗狗场的。   由于直接用手接触了氰化物,又没有相关的防范意识。投毒后不久,陆衍熙本人也因氰化物中毒而被送医,并和沈听一行人前后脚进了同一家医院。   当警察锁定他就是投毒人,并找到他询问有关情况时。小朋友才刚刚恢复意识。   “莫名其妙!”   在蒋志和文迪表明来意后,作为父亲的陆正平情绪激动,“我这个当爹的都不认识这些人!无缘无故的,更不可能教唆孩子去投毒杀人了!况且我家孩子自己也中毒了!他才七岁,哪会杀人啊?”   陆衍熙刚插管洗完胃,这个时候还在做排毒的吸入治疗。见病房里一下子来了两个神色凛然的警察叔叔,小朋友顿时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陆正平虽然好赌却一向把儿子当成命宝。   见孩子又是插管又是洗胃地遭罪,正恨着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带着年幼的陆衍熙,到斗狗场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去。   蒋志和文迪刚一进门,便见他在陆衍熙的病床前,满脸懊恼地在抽自己的耳光。   而在听到——你的儿子,涉嫌投毒杀人时。   陆正平心惊之余,更多的是受到了冤枉的委屈和震怒。   那张被他自己抽红的脸,顿时憋成了绛红色。   这个男人实力演绎了什么叫做“脸红脖子粗”。   “没有证据,我们不会在这儿。”面对对方的暴跳如雷,蒋志一脸冷静道。   他当然也知道七岁的陆衍熙,不可能是幕后主使。   但录像拍得清清楚楚。斗狗场里的小弟在拿来外卖后,没找到阿焕,但又不敢进包厢。于是,犹豫再三,最终把果茶放在了包厢门口。   五六分钟后,正对着包厢的那个监控摄像头,就拍到了陆衍熙。   他蹦跳着径直跑到了果茶旁边,扭着小脑袋环顾四周,在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蹲下身子把杯盖一一打开,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粉末,均匀地倒进了每一杯里。最后他仔细地将所有盖子复原,才又开心地跑开了。   陆衍熙的症状并不危重,但依旧需要住院观察。   文迪和蒋志便把包含沈听在内的其他受害人,召集在了一起。在陆衍熙的病房里,对他进行集中指认。   可出人意料的是,无论是临时去斗狗场玩的徐凯、黄承浩和丁朗,还是常在斗狗场里坐镇的丁俊,统统都表示,他们不认识这个孩子,也不认识孩子的父亲陆正平。   于是,在一屋子的大人和病床上的陆衍熙,互相干瞪了一会儿眼之后。   蒋志冷着脸问陆衍熙:“你为什么要投毒?那些倒进杯子里的粉末又是从哪儿来的?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面对警察叔叔一连串凶巴巴的质问,刚刚死里逃生的陆衍熙绞着被角,张大嘴巴“哇”地哭了出来。   文迪用手肘把巡海夜叉一般的蒋志,往后一顶。而后蹲下身子,用特别欢脱亲切的语气安慰道:“衍熙,我们不哭啊。你告诉哥哥,你为什么要恶作剧呀?”   “我、我没有。”小朋友抽噎着否认。   文迪敏锐地发觉,陆衍熙的两个大拇指的指甲都很短。这个孩子明显有啃指甲的习惯。大概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接触剧毒后立马中毒。   为了安抚孩子的情绪,文迪转移话题问:“衍熙啊,你是不是老爱啃手啊?”   小朋友油盐不进地含着眼泪,倔强地摇头:“我没有。”   文迪的套路用光,进退两难地蹲在原地。   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他身后的沈听淡淡地问:“衍熙,左手和右手,哪只手比较好吃?”   小朋友侧着头想了一会儿,而后缓缓举起了右手。   文迪:……   蒋志:……   徐凯、黄承浩、丁朗、丁俊:……   沈听的一句话打开了新局面——陆衍熙终于开始肯说实话了。   文迪连忙趁热打铁地追问了当天的情况。   据陆衍熙回忆,在案发当天,有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叫住了正在角落里看蚂蚁搬家的他。   这个人给了他一块巧克力和二十块钱,让他帮忙整蛊一下自己的朋友们。而整蛊的内容则是往朋友的饮料里面加点盐。   陆衍熙人小鬼大,也经常和朋友玩“整蛊游戏”。比如突然抽掉同桌的椅子,或是偷偷擦掉后桌同学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算术题答案。——这是朋友间经常会发生的恶作剧。   于是,陆衍熙爽快地答应会帮这个叔叔在朋友的饮料里放盐巴,并且承诺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但他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盐巴,其实是混合有低纯度氰化物的老鼠药。   “那你还记得那个叔叔长什么样子吗?”文迪循循善诱。   陆衍熙茫然地摇了摇头。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口罩和帽檐很宽、宽到可以盖住额头的鸭舌帽,是他对那个叔叔唯一的印象。   “你再想想。”有了弄哭孩子的前车之鉴,蒋志的语气也变得轻柔起来。但他表情生硬的脸实在和“温柔”沾不上边。   陆衍熙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而后飞快地移开目光。   目光正好落在站在一旁的沈听身上。   陆衍熙突然露出茅塞顿开的表情,伸手指着沈听道:“啊!就是这个哥哥!”   沈听瞬间就成了视线的中心。   蒋志和文迪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抹一言难尽的尴尬。   所以这个七岁的投毒犯,是想指认他们的沈队是幕后主使吗?   ……   陆衍熙不知道他自己的前一句话,带有严重的歧义,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叔叔手上有个翅膀形状的纹身!就和这个哥哥耳朵后面的一样!”   手上有翅膀形状的纹身。这个显著的特点立刻引起了文迪和蒋志的注意。但当他们与在场的几位受害者核对是否认识手上有翅膀纹身并有可能投毒的嫌疑人时,几个大人却都面露难色。   在少爷秧子们的圈子里,有不少人都是刺青文化的拥趸。别说手上纹有翅膀,就算是纹了花臂和花背的也不在少数。   但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有哪个手上纹着翅膀的王八蛋,会想要他们的命。   毕竟,虽然他们确实整天胡吃海喝、拉帮结伙、还有着怼天日地的轻狂。却也只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罢了。又有谁会想要这些一事无成的富二代们的命呢?   等到警察走后。   轮到沈听被徐凯一行人推到墙角盘问。   徐凯掀着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笑得万分邪恶:“楚淮南出手就是不一样啊,听护士说你转去和慈了?那破茶你明明一口都没喝啊,一晚上十几万的特需病房说住就住?”   “人家有钱,爱造呗。”   “屁嘞。资本家哪个不是人精?对外,最在乎的就是机会成本和性价比。说!你给楚淮南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还懂机会成本啊!你爸给江沪大学捐的那个图书馆也不算冤啊!”   “别转移话题!你和楚淮南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就想问你了,什么时候有的过命交情?快从实招来!”   从阎王殿门口捡回一条命的丁朗,阴着脸站在一边。他不想听到楚淮南的消息,于是皱眉打断了徐凯:“辞哥,你怎么就知道那个茶里有毒?”   沈听波澜不惊笑道:“我在多伦多睡了一黑帮的小玩意儿,被人用氰化物暗算过,差点回不来。从此对这玩意儿的味道特别敏感,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他说着伸腿踹了踹还跟癞皮狗一样,黏着他问东问西的徐凯:“你瞧瞧人家,问的那都是建设性的问题,你呢?”   “那我也问点儿建设性的问题。”黄承浩也探过脸来凑热闹:“你和楚淮南到底谁上谁下?”   …… 第56章   楚淮南高效地参与了下午的两场会议。而后又接待了一位远道而来、根正苗红的合作方——乔抑岚。   两人在谈完合作项目的执行条件后, 话题一转, 又聊到了今年巴塞尔艺术展形式新颖的首届网上展厅。   近来,一场病毒性流感突然席卷了全球。为了控制感染人数,许多线下展览与活动都在政府的干预下取消或延期了。   而这种别出心裁的线上艺术展览形式, 引起了艺术品爱好者们的广泛讨论。   作为三年前在苏富比,以超过四亿的天价,拍下古斯塔夫·克林姆《花草农园》的楚淮南, 自然被同样痴迷象征主义美学的乔抑岚引为知己。   保持专注时,时间总流逝得飞快。   等到楚淮南与乔抑岚话别时, 时钟的指针已经偏过了十一点。   司机张叔家的小女儿最近因流感而发烧住院。楚淮南便让张叔先回了家。   而他偏爱的那辆灰色宾利, 因为某人的暴力使用, 仍在修理之中。因此, 他暂时开着一辆白色的路虎。   手机里有通一个多小时以前打来的未接来电。   等到坐进驾驶室, 关上车门, 楚淮南才回拨了过去。   他迫切地想要明确一些事情,并为此做了周道的安排。   而为他工作的人,一向都效率奇高。   在得到电话那头“宋诗的毛发已经取样完毕”的汇报后, 楚淮南心情愉快地“嗯”了一声。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剩下的事情,几乎已经没有挑战。   此刻, 那位受邀入住他位于棠城滨江寓所的客人, 仍在和慈留院观察,并且完全被蒙在鼓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楚淮南只需要在他住过的那间客房里仔细搜寻, 就一定能找到检验所需的另外一份毛发样本。   那个总刻意吊高眼梢的青年人, 真的是宋诗的亲生弟弟宋辞吗?   明天天一亮, 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   楚淮南舔了舔嘴唇,他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却也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继续不动声色地等——等待那个期待已久的谜底,被彻底揭晓。   挂了电话之后,他低下头又确认了一遍时间。   虽然明知这个点,那位被他牵挂着、需要好好修养的“病人”肯定已经睡下了。   但一向克己的资本家思量再三,也仍旧按捺不住自己想见对方的冲动。于是,索性一打方向盘,调头去了与他住处反方向的和慈医院。   住院部的走廊上只开了夜灯,昏暗的灯光衬得此夜格外静谧。   楚淮南对想和他打招呼的值班医师和护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独自放轻手脚,推门而入。   尽管他的脚步很轻,却显然仍旧惊动了对方。   不等他走到床前,原本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的青年人,便已警惕地坐直了身体。看向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惛然熟睡过的惺忪。   对方清醒而戒备的眼神,让楚淮南的心无端地狂跳了几下。   心里那头骄傲的、一生只肯乱撞一次的小鹿,在此刻,总算撒蹄跑了起来。   年少时读杂书,曾读到过一句——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那个时候不懂。   此刻才知道,只这一眼,竟真能催动身体比理智先行。   受了蛊惑的楚淮南反手扣住对方的后脑勺。   四唇相接时,两人看向彼此的眼里,都有惊讶。   这是一个从容不迫,却教人难以拒绝的吻。   突如其来的深吻,让刚刚睡醒的沈听彻底僵住了。   他本能地想要抗拒,可超乎常人的理智,却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受限于宋辞这个角色的喜好。——面对来自楚淮南的吻,他不仅不能躲,还得表现出乐在其中的坦然。   沈听的犹豫和纠结,给了楚淮南得寸进尺的机会。   贪婪的资本家,一向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况且,这并不是仅凭一个吻,就能解的渴。   温暖而湿润的舌尖,在薄唇上肆意撒野。   被堵住嘴唇的沈听呼吸紊乱,更糟的是,连一向条理清晰的头脑也乱成了一团。   短兵相接时,对方柔软的嘴唇霸道却温柔。这份与温热的呼吸一起扑面而来的掠夺,让习惯了抵挡冷冰冰的匕首或枪支弹药的沈听,一时间无所适从。   这是比过去任何一次任务中的真刀真枪,更令人难以招架的糖衣炮弹。   他像是个被人捏住软当、束手束脚的将军。   空有一身本领,却在敌军攻城略地的此刻,因投鼠忌器,节节败退,几乎不战而走。   沈听从未对进退维谷这四个字,有过如此深刻的理解。   他身体力行地感知着由资本家亲自为他创造的、旖旎却无法克服的困难。   唇舌发酸,眼角因缺氧而微微泛红,而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脑子,更滚成了一锅粥。   ……   对方肆无忌惮的侵略,使得一种针刺般发麻的感觉沿着沈听的脊柱直逼头皮。这是对他自制力的极度挑战。他用力地握住拳头,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才按捺住自己想要拔枪打爆对方脑袋的冲动。   在沈听看来楚淮南今天真的很不对劲。不仅一整个上午都怪怪的,眼下更全然丢掉了先前“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作派。   “等等!”被吻得气息紊乱的青年人,用力地按住持续作恶的那只手。   “等不了哦。”   夜色中,那双桃花笑眼里所迸发出的锁定猎物的灼热眼神,让沈听胆战心惊,只好生硬地抱怨:“喂,我是病号耶!有你这么对待病人的吗?”   死死按住那只图谋不轨的手,他尽量自然地往后退了退,想让两人的身体分得开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够最大程度地降低擦枪走火的可能性。   但楚淮南却“锲而不舍”地贴上了来,形状美好的嘴唇靠着耳侧,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进了敏感的耳道里:“我不欺负病号。”   可他的行为却远不像嘴上说的那么光明正大,压低的声音里藏着几分哄骗,“所以,不做到最后,好不好?”   沈听:……   仅片刻的迟疑,惯会寻找机会的资本家便又掌控了主动权。   沈听并不清楚某人觊觎已久的渴望。   他因接踵而至的另一个长吻而缺氧,混沌的头脑迅速运转着,可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造成了眼下一触即发的局面。又是为什么,两人间曾勉力维持的平衡会被突然打破。   他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可能是诱因的事情。   但为什么,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调情呢?   楚淮南突然转变的态度,让在某些方面经验严重不足的沈听费解,更难以招架。   他想了多个看似合理的理由,想要阻止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   可“义正言辞”的抗拒,一旦结合宋辞平日的放浪轻佻,便被理所应当地当作了“欲拒还迎”、“半推半就”。   而沈听,百口莫辩。   ……   这是一场属于捕猎者的追逐游戏,有所顾忌的可怜猎物,注定落败。   坚定的触碰绝非试探,一种奇异而陌生的热度顺着某处缓缓地升腾起来。   沈听狠狠打了个激灵,他被迫半靠在楚淮南怀里,僵得像一条搁浅在岸上、风干许久的鱼。   而楚淮南自愿充当那一汪潭水,来促成这一场鱼水之欢。   蛰伏在逼仄某处的鲜活本能,蠢蠢欲动,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万事都比别人做得好的楚淮南,连这方面的技巧都胜人一筹。   可惜在感情方面迟钝、不开窍的沈听,无心、更无从去比较。   灵巧的手指,将一段生动的颤栗,从灵魂深处的罅隙中逼了出来。   这让原本就已经丢盔弃甲的沈听,更生出一种被洗劫一空的错觉。他无法面对,只好紧抿着嘴唇微微侧过脸去。   可作为掠夺者的楚淮南,并不肯就此罢休。他邀功似的把手掌举到在沈听面前。——收拢的掌心像一个小碗,里头盛着他辛苦搜刮来的战利品。   “舒服吗?”这个程度的明知故问,让沈听臊得无处可躲。   楚淮南春意湛湛的桃花眼,配上刻意上扬的尾音,让被迫享受了服务的他,噎得连呼吸都困难了,简直不敢相信刚刚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   适应能力超群的沈听花了至少十秒,才从鲜明的侵蚀感中回过神来。他从楚淮南怀里挣脱出来。在迅速整理衣衫的同时,伸长手臂猛地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开关。   顿时,昏暗而暧昧的病房里,便是灯火通明的磊落坦荡了。   打破春潮绮丽,确实只需要这一道皎白明亮的灯光。   只是他探过身子开灯的行为,在楚淮南眼里与落荒而逃无异。   沈听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竭力粉饰太平。   似乎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午夜突然袭来的艳涩梦魇。   楚淮南慢条斯理地用面纸做着事后清理。   他安然自若的态度,让沈听忍不住怀疑,刚刚那个借着夜色“为非作歹”、“窃玉偷香”的混蛋,只是出现在臆念中的幻象。   沈听因对方过分坦然的神色而语塞。在这个情境下,要说些什么才算比较妥当呢?   在和楚淮南相觑了半分钟后,沈听终于找回了一点作为宋辞的自觉。他硬着头皮,干巴巴地称赞道:“技术不错啊。”   楚淮南一向讨厌口不对心的赞美,却被这句十分违心的夸奖逗笑了,他俯身将眼前这个连耳朵都红了的“宋辞”圈进臂弯。   令他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由他薅住手腕,将暗藏着惊人爆发力的两条手臂牢牢地固定在了床头的靠背上。   楚淮南居高临下地审视,巡梭着的滚烫视线,令他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王。   骄傲而迫不及待的王,不甘就此浅尝辄止。可这片丰饶、神秘的土地,远不到丰收的季节。   于是,他舔着嘴唇,暗暗向自己承诺,再等等吧,这个人的每一分、每一寸迟早都将彻底属于他。只有将等待收获的时间拉长,品尝和吞咽对方时才能觉出格外的甜。   不知道自己正被资本家暗暗评估着滋味的青年人,已经恢复了泰然的神色。他抬起头,毫不遮掩地与似乎占了上风的对手对视,被吻得鲜红的唇角勾着一抹以假乱真的痞笑。   楚淮南久久地盯着眼前这个滴水不漏的“宋辞”。   开了灯,一切都无所遁形。可他却再也无法透过这双眼睛,寻找出属于这个人自己的、真实的情绪端倪。   这可真是个棘手的美梦,他无奈地想。   那封他在年少时,写给未来伴侣的信,仿佛是为了这个生动而神秘的青年人量身准备的——   四处逢源,左拥右抱,这些看起来很酷的事情,其实一点难度都没有。我从来不屑这样简单的活计,只想做有挑战的事情,比如,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被自己直白的渴望牵引,楚淮南低头在眼前人微微泛红的侧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过奖。”   云淡风轻地做了一件“丧心病狂”的事情后,楚淮南并没有在病房停留太久。他仔细地收拾了所有的“罪证”——连清洁用的面纸团都被他细心地收进口袋带走了。   离开前,他还特地嘱咐“病人”要好好休息。   可沈听却因他说话时意味深长的笑容,而理所当然地一夜无眠。   有幸接受了资本家贴身服务的沈听,心事重重,可付出了劳动的楚淮南却倍感愉悦。   虽然刚刚的那场骚扰是一时兴起,但他大有所获。   此刻,他的口袋里躺着比客房中那些不记名的毛发,更为精准的对比样本。   况且,搜集这些样本的过程,要比去客房里搜寻毛发,有趣太多。 第57章   实验室是自己家投资的好处在于, 想做个详尽的亲缘鉴定不需要经过繁琐的申请流程, 速度还贼快。   一大早,那份不具名的DNA鉴定结果便被夹在一堆正式文件中提交到了楚淮南的办公桌上。   这份报告详细地描述了昨夜紧急送检的两个样本的对比情况。——两份样本DNA上的Y染色体基因位点,吻合度极低。   这直接证实了, 他所认识的这个“宋辞”和宋诗并非亲生兄弟,甚至不是血亲。   得到了意料之中答案, 楚淮南从文件堆里又翻出了另外一份调查报告。   他一边扫读着眼前这份“缺胳膊少腿”的个人资料,一边用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这是他在沉思时, 才会出现的、下意识的小动作。   楚淮南想起几天前, 被他从和慈调走, 去到其他城市参与某医学研究项目的那个研究生。   唔,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郭栋?   而郭栋的突然调任,则是因为在“宋辞”中毒那天,楚淮南从他嘴里听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新闻”。   郭栋说,他认识宋辞。   严格说来, 郭栋所认识的这个人,并不是宋家跋扈的二少爷宋辞。而是他品学兼优的高中同学——沈听。   这是楚淮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沈听。   用吴侬软语念出来, 脆生生的,像春日里鸟儿欢快的啁啾。   在郭栋的描述里, 这个沈听非常优秀。高中时, 他的文化和体育成绩就都很拔尖。   但由于父亲早亡, 母亲对他的要求又很高。沈听的性格冷淡, 和谁的关系都很一般。读书时, 就颇有些“离群索居”的孤独与傲慢。   但当年的许多同学都对他印象很深。   因为高考那年,他放着顶级的院校不读,无视老师和校领导的劝说,一意孤行地跑去念了警校。   “他的父亲也是警察,好像十几年前就因公殉职了。”郭栋锁着眉回忆道。   出于潜意识里对沈听的保护,楚淮南开口向郭栋打探详情时,故意找借口支开了旁人。   他不想当众问这些,因为一向准确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所认识的宋辞,和当年金融街那个三十秒制敌的便衣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心思深沉的资本家替病房里的那位否认了一切。   “是吗?那一定只是长得相像而已,我的这位朋友叫宋辞。”见郭栋仍一脸狐疑,楚淮南又淡淡地补充道:“他是‘天地汇’老板宋诗的弟弟。”   他特地强调了天地汇。因为但凡稍微听说过宋诗或宋辞名号的人,就一定都知道,像宋辞这样的二世祖,跟“品学兼优”四个字一点也沾不上边。   郭栋不认识宋诗,更没听说过宋辞。但作为江沪市的年轻人,他知道“天地汇”。   那是个大名鼎鼎,档次很高的娱乐场所。   既然是那种地方老板的弟弟,那就肯定不是沈听了。   况且刚刚病历本上的姓名一栏中,好像确实写着“宋辞”两个字。   但这个宋辞和他的高中同学沈听,也实在是太像了吧!   和楚淮南一起从被临时征用的值班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的郭栋,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遍病历本上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人傥荡地勾着嘴角,不仅顶着一头耀眼的金发,耳后还纹着一小片形状花哨的纹身,连直视镜头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痞气。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善茬,好像确实是他认错了。   郭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在和汪主任相熟的资本大鳄面前,一不小心就闹了个大乌龙。   他生怕自己会被误会成是想要乱攀关系的那种人。于是,一路上,都在尴尬地对楚淮南连声道歉。   楚淮南很大度地笑了笑:“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认错很正常。”   两人正说着话,恰好又碰见汪主任从走廊的另外一边走过来。郭栋连忙借口要拿笔记,脚底抹油地开溜了。   楚淮南便向汪主任询问起宋辞的身体情况来。   虽然还没见过病患本人,但汪主任适才已经仔细地看过了病历。病人年纪尚轻,身体素质很好,加之摄入的氰化物少,又处理得很及时妥当,所以并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楚淮南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直白地表示,希望不会有过多的医护人员进出病房,以免对这位,他很看重的朋友造成心理负担。   汪主任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位资本大鳄,大概是不喜欢自己的朋友被一群研究生当成小白鼠围观。于是立刻应允,以后他会亲自并且独自去查房。   认错人的郭栋郁闷至极。但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因为幸运女神突然眷顾了他——他下午就收到了人事调动通知,上头指派他去跟一个让许多像他一样的研究生,都梦寐以求的研究项目。   虽然项目的所在地离江沪市稍微远了一点。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郭栋激动得睡不着,当天晚上就动身离开了江沪,直奔项目地去了。   ……   而此刻,楚淮南面前这份由业内知名侦探探查得到的个人资料,单薄得有些可怜。   考虑到这份资料中有部分涉密信息,谨慎的侦探没有选择网络传送的方式,而是把信息打印了出来。   比起先前调查宋辞和李良中等人时,所获资料的长篇累牍。这一次,尽管高明的侦探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所能查到有关沈听的情报,也仅仅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楚淮南将这两页纸反复看了数遍。沈听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更饱满了一些。   他比他小两岁。是江沪本地人,父亲是警察,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从小成绩优异,但因为性格冷淡,一向不怎么受身边同学的欢迎。   高中毕业后,他入读了燕京公安大学,并且因为科科全优的亮眼表现,在大学在校期间也非常出名。   但他毕业后,却好像没有回江沪市本地工作。并且,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进公安系统。   值得注意的是,沈听的父亲沈止在十五年前便因公殉职了。   而他殉职的原因则是因为和在江宁步行街上随机作案的杀人犯李广强,进行了长达十多分钟的生死搏斗。   最终,旧伤未愈的沈止身中数刀,因失血过多而身亡。   那一年,沈听才十二岁。   哪怕已经隔了十五年,在看到那个案件的相关描述时,楚淮南仍呼吸微滞。   透过这两页纸,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与自己经历了相似磨难的命运共同体。   十五年前,他们在同一场灾难中失去了至亲。或许还曾在同样的夜里,一起失声痛哭过。   后来,他们在金融街的暴乱里重逢。沈听救了他。   而时隔数年后,他俩又因他的公务机意外冲出跑道,而再一次在航班上相遇。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人吧。   尽管因泼天富贵而饱受外界羡慕,但楚淮南自己却不大喜欢命运对他的安排。   父母的早亡,让这位旁人看来跺个脚都能令江沪市震三震、仿佛无所不能的资本家,时刻都能感知到生命的脆弱与渺小。   比起与生俱来的巨额财富,沈听的出现才让他第一次觉出了命运之神对自己的眷顾。   楚淮南愿意为此与曾夺走他父母的宿命和解。   亲缘鉴定的报告与语焉不详的资料一起,佐证了楚淮南对“宋辞”真实身份的所有猜想。   正如,阿瑟·柯南道尔在《福尔摩斯探案集》里所写的那样:『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   既然排除了宋辞是宋辞,那么他认识的这个,一定就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而乔装成“宋辞”,并极有可能是警察的沈听。   在弄清楚沈听的真实身份后,楚淮南回了一趟老宅。   他和独居在老宅的楚奶奶早就约好,会在周六这天,回去看她。   到家时,老太太正在和指引她修禅的禅师聊天。   楚淮南便也不着急,在客厅里给沈听拨了通视频电话。   被连续挂断了两次后,对方才终于不耐烦地接了起来:“有事吗?”   “没事啊,看看你。”   隔着屏幕,沈听都有种想要把无时无刻不在放电的楚淮南,暴揍一顿的冲动。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个道貌岸然的资本家,是个会半夜偷袭别人,可恶的色情狂!   视频里,楚淮南的笑容十分良善。   虽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又没说不能打笑脸的公狐狸精!而且还是会对人类进行“性骚扰”的那种!   “你有乖乖吃早饭吗?”   这种哄小孩的口吻,让沈听更清晰地想起了昨晚。   他皱着眉头口气生硬道:“楚淮南,如果你再用这种跟三岁小孩说话的语气,来跟我聊天的话,对不起,我要挂了。”   “别呀——”楚淮南今天也格外好脾气,不仅笑容灿烂,连说话的语调都格外温柔宠溺。   他的春风和煦溢于言表。回老宅的路上,就连司机张叔都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有事快说!”   “犯人找到了吗?”   “还没。”   镜头前不太容易找到吊眼梢斜眼看人的角度,因此沈听的眼神要比平日更锐利几分。   他皱着眉头佯装不悦地抱怨道:“警察昨天就让我们几个一起去指认了投毒人。可那个随便帮人跑腿的臭小鬼才七岁!除了会张嘴哭以外,几乎一问三不知!”   捧着手机的楚淮南又微微地笑了起来。他对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这份锐利,爱不释手。   “宋辞。”   “嗯?”   “没事。”   “那我挂了。”   “等等——”   “又怎么了?”   “你很热吗?为什么脸这么红?嘴唇还有点肿。”   “……”   对方没有回答,恶狠狠地挂断了他的电话。 第58章   楚淮南因这通被骤然掐断的视频电话, 而哑然失笑。   等他收起手机一抬头, 才发现楚奶奶正站在沙发背后,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楚淮南长腿一伸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奶奶。”   楚奶奶许静萍出身名门。八十岁的老人家,却丝毫没有耄耋之年的龙钟老态。银白色的头发被束成一个清爽利落的发髻,身上穿了套浅灰色的禅服唐装, 胸口还挂着一面古意浓重的铜镜。铜镜背后用行楷刻了一首, 北宗禅师神秀的《修行偈颂》——『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眼神锐利的楚奶奶盯着楚淮南的脸, 似笑非笑地问:“来得这么早啊?这一大清早的, 和谁打Video call呢?”   老太太学富五车, 精通英、西、法、日四门外语。早年跟着楚老爷子满世界的跑时, 她还兼着他的贴身翻译。   语言和游泳一样,一旦学会,即便以后技法生疏,也不可能全部忘掉。直到现在, 楚奶奶的英文也仍和汉语一样得溜。   一大早就骚扰了沈听的楚淮南, 既未全盘招认,也不刻意隐瞒,只语焉不详地答:“朋友。”   精明的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坐下来, 掀起眼笑道:“不是普通朋友吧?”   这是句反问句, 但语气却很笃定。   楚淮南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您怎么知道不是普通的朋友?”   “你是我带大的, 我还不知道你?”老太太说着, 捧起胸口那面用于“自鉴”的铜镜,边将镜面转向已屈身陪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的楚淮南,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这位楚家掌门人的额角,无奈又宠溺道:“你自己瞧瞧你的表情!活像只偷着腥的猫。”老太太好笑又好气地摇头:“你啊,从小就能藏心事,今天这是怎么了?”   楚家家教森严,楚爷爷楚乔新对接班人的要求就更严格了。   老爷子在世时,时常让还是半大孩子的楚淮南抄写古籍静心。   一句『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楚淮南在十岁时,就已抄过不下千遍。   可此刻,喜形于色的镜中人,神采飞扬。一双桃花眼笑意未散,万种风情悉堆眼角。——这确实不太像他。   老太太精明地眯了眯眼:“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你和谁说话时能笑成这样。我都忘了你上次这么高兴,是在什么时候了。”   楚淮南含着笑,顺势蹲到她身边,抬起的脸上露出几分罕见的孩子气。   在外头叱咤风云的资本家,像个碰见心爱同伴的孩子,对家长坦然道:“我碰上喜欢的人了。等我把他追到手,就带他回来给您看看。”   许静萍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公派留学生。   她特别开明地点了点头,而后又笑着瞪了楚淮南一眼,“我听刚刚的声音,是个男孩儿吧。”   “您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太太表情和蔼地伸手摸了摸楚淮南的发顶。   这颗脑袋上的头发和它的主人一样,外表看起来柔顺又平和,其实骨子里很硬。短小的绒发甚至有些扎手。而个性刚强的楚淮南犯起倔来,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既然你认定了,我就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从小这样。”   “您这么疼我,帮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拦我?”   楚淮南在哄老太太方面经验丰富,仅两三句话就让楚奶奶笑开了花,软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资本家眉眼弯弯,语气温柔,笑答:“沈听。”   他喜欢的这个人叫做沈听。虽然表面傥荡,但实际上,是个只亲一亲,碰一碰,就能脸红红一宿,嘴唇肿一夜的家伙。   ……   沈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楚淮南这儿“见了一回家长”。   但就他脸红、嘴肿一事,楚淮南是真的误会了。   虽然沈听在情事上迟钝不开窍,但脸红之类的反应却并不是由主观因素决定的。   昨晚的事,就算他再介意,也不至于臊连额头都发红。   事情还得从一个小时前说起。   在楚淮南打来视频前,彻夜未眠的沈听拨通了常清的电话。   在以前的任务里,即便刚经历完枪林弹雨,他也能够沾枕即睡、睡眠质量绝佳。   可这次,他却因为楚淮南的深夜造访而一夜无眠。   失眠对需要时刻保持体力和脑力充沛的沈听来说,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他急需一些专业的建议。   恰逢周六,按照惯例,沈听今天本该到精卫报道。   但他还有两个吊瓶没有打完。而且刚刚负责输液的小护士还再三交代他,绝不能掉以轻心。说是有几项血检报告还没出来,要等结果出来、汪主任确认没有任何异样后,才能安排他出院。   不想继续呆在医院里浪费时间、出院心切的沈听,便只能乖乖地继续吊盐水,而无法如约去精卫了。   电话那头的常清,已经从孙若海口中听说了他中毒的事儿。   常清从事心理研究数十年,他早就猜到这通电话大抵是为了通知他取消今天下午的“心理咨询”。   但心理医生毕竟不是算命的。   关于沈听这通来电的目的,常清只猜对了一半。   沈听今天确实去不了,但他却并没有取消这次的心理辅导,只是将时间改约到了明天下午。   职业的特质让常清敏感地觉察出对方情绪上的不对劲。   他了解沈听,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需要专业建议和帮助的事,就目前一周两次的咨询频率而言,对方大可等到周三再来,而绝不会改约明天。   常清立即追问,他委婉地表示希望可以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以期能够提供及时的帮助或心理干预。   电话那头的沈听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模糊地说了句“明天见面再聊。”   常清心想,这位心理素质超群的年轻警督,大概遇到了很棘手且难以启齿的麻烦。   这通电话刚挂没多久,林霍的电话就又追了过来。   沈听看着屏幕,轻轻地皱了一记眉头,思索了几秒才接通了电话。   不等林霍开口,他便先发制人地把贝隆痛骂了一顿。   “那个老不死的,明着搞不过我,居然敢来阴招,想暗算小爷!#¥%……&*%¥#¥%!”接下来情绪激动的这一串,详细而周到地问候了贝隆的祖宗十八代。   电话那头理直气壮的骂街,让林霍明显一愣。   宋辞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他也觉得宋辞的这次中毒,中得颇为邪门。听说,当天楚淮南也在现场。   如果这次投毒的目标是宋辞和楚淮南,那么在他看来,压根不需要调查,凶手的身份就已昭然若揭。   宋辞义愤填膺地骂了半天。林霍听得耳朵都疼了,才悠悠地打断了他。他打这通电话,本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宋辞这个拎不清的小畜生,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   “你不是出差去了墨西哥谈生意吗?”沈听佯装惊讶,无辜道:“你又不在江沪,就算我跟你说了能有什么用?”言下之意,是觉得林霍远水救不了近火,说了也白说。   早在一周前,他便知道林霍要去墨西哥谈笔生意。   墨西哥这个国家,对于和毒贩打过不少交道的沈听来说,是个与“金三角”一样敏感的地方。   因为,这是一个将毒品贸易作为重要经济支柱的神奇国度。   在这个国家里,参与毒品贸易的从业人员,保守估计超过500万。   而与政府对峙的贩毒集团,则控制着远超政府军队的武装力量。   在很多地区,这些猖狂的贩毒集团,甚至取代了政府的角色,接管了社区的治理,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治体。   贩毒集团在通过毒品贸易赚取巨额利润的同时,还掌控了媒体话语权。他们擅长在各个平台上做舆论宣传工作。在他们口中,让许多人家破人亡的毒品贸易,并不残酷血腥。相反,倒有着休声美誉。   一些超级毒枭更将自己包装成了体面的救世主。   他们投资教育、医疗,在当地创造就业岗位,让愚昧短视的民众将其视为衣食父母。还大肆宣扬类似宗教信仰般的“侠盗精神”,恬不知耻地将自己宣传成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上帝。   沈听深知,虽然墨西哥境内本身也存在着大量的毒品种植田以及毒品生产工厂,但总的来说,这个国家的毒品集团,在全球的毒品产业链上还是主要在扮演着中间转销商的角色。   他很清楚林霍所谓的生意,大概是怎样的勾当。   而在他历来的行动中,放长线都是钓大鱼的前置动作。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惊动很有可能在洽谈下游合作商的林霍。因此,在林霍出差墨西哥期间,他对中毒一事,只字未提。   可林霍却并不赞同宋辞难得的“体贴乖巧”。   在电话那头,他很是无语道:“什么生意,会比你的命更重要?”说着叹了口气:“我已经赶回江沪了。”   沈听闻言,追问:“没耽误你的正事儿吧?”   “没有,都谈得差不多了。”   在得到林霍的肯定回答后,沈听轻描淡写地继续说:“其实本来也是想过要给你报个信的。但刚中毒那会儿,又是插管洗胃、   又是吸入治疗,搞得我头都大了,实在没功夫联络你。至于昨天嘛……”他略一停顿,用一种极度暧昧的语气乐呵呵道:“楚淮南端茶送水地陪了我一整天,我的魂都差点被他勾走了,压根没想起来,这世上还有别的事儿。”   这话本是向林霍扔的一枚烟雾弹。沈听有意引人遐想,便刻意加重了其中的暧昧。但说着说着,他就突然联想到昨天夜里,那场发梦般的旖旎。   这不必要的该死联想,让一股令人不适的麻,直冲头皮。   素来头铁的沈听略略抽动了一下嘴角。   他一不小心,被自己这些装模作样的话给肉麻到了。   好在,林霍看不到他在电话这头的表情。   林霍知道楚淮南对宋辞的确格外上心。他听说,宋辞仅是个轻症的食物中毒,楚淮南却不由分说地把人转进了和慈的特需病房。   这是小富人家的濒危病人,都不会有的待遇。   但私人医院不比公立的,从来只看钱。   花重金买来的“特需”,也算是惜命的资本家对私家医院顶级医疗资源的物尽其用。   而在林霍看来,宋辞和楚淮南关系稳定固然是好事,但树大了便免不了要招风。   如果这次的投毒,真是贝隆的手笔,那有了第一次,就很有可能还会有下一次。   他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林霍认为,应该就此事和宋辞好好聊聊,于是便问了对方具体的病房号码。   沈听报了个数字,他在电话这头微一挑眉。   这么看来,这个林霍是要过来探他的病?   ……   林霍的动作很快,电话挂后最多一刻钟,他便步履匆匆地踏进了病房,手上还提着探望病人专用的果篮,一脸的风尘仆仆。   “真从墨西哥赶回来的啊?林总好辛苦!”说话人手上还输着液,躺在床上,还不忘翘着个轻佻的二郎腿,满脸写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霍早对他的油腔滑调免疫了,将手上这个由几十个大大小小、各种品种的芒果组成的果篮往他床头柜上一放。   “给你的。”   “哟,纯芒果的果篮?够别致啊。”沈听瞥了一眼离自己很近的果篮。   因为对芒果严重过敏。在他眼里,这些黄澄澄的、散发着清幽果香的水果,其危险性和一捆TNT之类的炸药,差不了多少。   虽然如此,嘴上却打趣道:“你这么忙,还不忘给我带我最喜欢芒果?”他不动声色地往床边靠了靠,尽量离那一堆过敏源远一些,笑嘻嘻道:“你这么贴心,显得中了毒都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的我很没良心啊!” 第59章   其实,这个让沈听“闻风丧胆”的超级芒果果篮, 并不是林霍买的。   不知道自己在床头放下个“果味炸药”的林霍, 拉了张椅子到床前边坐边说,“这是琪儿特地为你准备的。”   他口中的琪儿指的是宋诗唯一的女儿宋琪儿。   已经默默退到床边的沈听表情却特别感动, “哟, 没想到这小丫头关键时刻还挺上道的。”   以前宋诗没出事的时候,宋琪儿和宋辞可谓是水火不容。   但自从宋诗倒了以后,宋琪儿便不免对唯一还健在的叔叔生出更多依赖来。   “本来她闹着一定要亲自来看你的。但我想着你未必乐意见她,就没让来。为这个, 她还跟我发了好大一通火。”   “就她那能闹腾的劲,得亏没来。谢谢您啦!”   “你的身体怎么样?”   “肯定没法如贝隆的愿了。”沈听冷笑一声:“我活蹦乱跳的, 估计再过六七十年都死不了。”   林霍见他虽然气色不佳,眼睛下方还浮着淡淡的黑眼圈却仍有力气调笑, 便知道这没良心的小祖宗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听说投毒人抓到了?”   “消息挺灵通的呀。”床上这个吊高眼梢斜飞来一眼, 皱眉道:“被监控拍到的投毒人是个七岁的小鬼,牙都没长齐, 囫囵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明显是个跑腿的。”   “那你为什么就认定是贝隆下的手?”   中毒的并不只有宋辞一个人, 而教唆陆衍熙投毒的那个人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 仅凭现有的线索也尚不能明确。   因此,沈听并不认为幕后主使就是一定是贝隆。   仔细想想,这起投毒案的作案手法其实挺奇怪的。——指使一个才七岁的小朋友, 用广撒网式的方法去投毒。也实在不太像是在道上颇有名望的贝隆的手笔。   不过对沈听来说, 眼下天汇内部林霍与贝隆互相猜忌、相互提防的局面是再好不过的一滩浑水。   因此, 他并不打算提醒林霍,下毒一事可能不是贝隆干的。   让林霍因为投毒的事更加防范贝隆,并为了争夺更多蛋糕而进一步采取与涉毒犯罪相关行动。这才是沈听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毕竟林霍的动作越多,意味着可能露出的破绽也就越多。这样一来,他所能收集到的证据和线索也就越多。   二世祖连躺在病床上的姿势都比旁人更欠揍一点,面对林霍正色的疑问,他轻描淡写地答:“猜的呗。”   而后又漫不经心地单手伸了个懒腰才悠悠道:“如果凶手投毒是想要我和淮南的命。那用膝盖想都知道,要是我俩死了谁会是最大的得益人。”   眼前这个已经被暗杀了一次的小祖宗,似乎还没有领悟到什么叫作名高引谤,树大招风。   他像个刚买了块名牌手表的毛头小子,在和众人拍照时恨不得把Logo怼到镜头上。   亲亲热热的一句“淮南”,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和楚淮南交情匪浅似的。   “我已经派人盯着贝隆了。”林霍怕他再吃亏,犹豫再三又叮嘱道:“你最近也低调些。”   躺病床上这位特别不以为然,扬起上半身,用没扎针的那只手敲了敲床面:“哎,我还不够低调啊?这都回国一个多月了,连公司的门都没进过!”   “输着液呢,躺下说。”   沈听一脸郁闷地往后一靠,调整成半躺的姿势后又说:“还有,那个听上去挺厉害的大股东会议,我也没参加过啊。你说我还要还怎么着才能更低调?”   想了想,还是气不过,伸腿将横在床头的一个靠枕猛地踹下了床,拧着眉毛忿恨道:“那个老家伙用下作的手段害了我哥,还趁火打劫地把天汇改成他的姓。现在,连我高高兴兴地谈个正经恋爱,也能让他觉得碍眼到想杀人。你说,这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论歪理,林霍说不过他,只好无能为力地推了推眼镜:“随你高兴吧。”   见林霍退让,沈听立刻话锋一转,随口关心起对方为什么要去墨西哥,还眨着眼半开玩笑道:“难不成你要趁我哥不省人事的时候,帮他去墨西哥城那个鬼地方开个天地汇的分店?”   林霍瞪他一眼,松口说起了这次他去墨西哥谈的那笔生意。   ……   “你去墨西哥谈生意,用的是我的名义?”听完林霍的一番话,沈听拿捏着分寸微微皱起了眉,“所以呢?等你谈成这笔生意之后,我再握着那个都不知道怎么来的进项订单去董事会邀功?”   英俊的青年人黑着脸,“可我不仅不知道这个订单是怎么签回来的,甚至连交易对手方以及交易物品的内容都说不出来。”   一直低着头的林霍闻言抬眼望向他。   素来吊儿郎当的宋辞难得正色,咬着嘴唇道:“林霍,我不是小孩子。你去墨西哥谈的是什么生意。即便你不说,我也照样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当然知道宋辞不是小孩子。   一个月前宋辞和贝隆约的那场下午茶让林霍清楚地认知到——老虎是生不出狗崽子的。   这个在贝隆的地盘上,一言不合就敢拔枪相向的青年人与狼一般狠毒的、曾被人称作“狼骨”的宋诗,的确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林霍相信,假以时日宋辞也一定可以成为不逊于宋诗的厉害角色。   “你真的打算以后也一直这样?什么事儿都瞒着我?”见林霍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心理战玩得溜溜的沈听冷笑一声:“你可以继续擅作主张,继续守口如瓶。但如果你真的感念我哥的知遇之恩,想要把天汇交到我手上,那恐怕是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每每聊起天汇的某些生意,林霍就总是语焉不详。   这次也是一样。他说他亲自去墨西哥是想以宋辞的名义促成一笔大生意让宋辞可以理直气壮地入主天汇。   但却对客户是谁、交易内容是什么以及交易金额有多少等细节一概不提。   面对沈听的步步紧逼,林霍略有些头痛地按了按鼻梁两侧。   他自问这么做都是为了宋辞好。   和墨西哥佬谈的这个生意并不是一块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在执行完毕前,对行内规矩一无所知的宋辞知道的越少越好。   但要说林霍打算什么都瞒着宋辞,是真的冤枉了他。   自从带宋辞见过贝爷后,林霍思考了很久。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已经想清楚,面对制造事故想要大刀阔斧地除掉宋诗的贝隆,宋辞是万没有“韬光养晦、徐徐图之”的可能性的。   好在,这个宋辞虽然远不像宋诗那么能扛事儿,却也绝不是大家想象中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   而这次中毒的插曲,更令林霍生出一种“时不我待”的危机感。   宋辞说的对,虽然宋诗一向把他保护得很好。甚至不曾向他透露过天汇的主营业务。   但如果宋诗就此长睡不起,再也醒不过来了的话。想要扳倒贝隆、坐稳江山的宋辞,不可能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因此,对宋诗曾花费大量精力研制出“僵尸”一事,林霍已经不打算再继续瞒着宋辞了。而天汇的真实面貌,他也会慢慢地全部告诉对方。   作为和宋诗一起奋斗了十几年的左膀右臂,林霍很清楚这家由宋诗一手打造、在江沪市娱乐产业里赫赫有名的天汇娱乐,从来就不是单纯只经营会所业务的普通企业。   大部分人说起夜场、KTV、高档会所,就理所当然地会联想到“色情”和“毒品”。   可天地汇里虽然确实有不少英俊帅气、娇俏迷人的男男女女,但都只不过是供客人取乐的小玩意儿。能挣钱,却发不了财。   至于“毒品”。   天地汇中也确实有人零售过像大麻、摇头丸之类违禁药品。但这些东西在很多瘾君子看来,只能算是“零食”,远不够格做他们的“正餐”。   而和其他涉毒的娱乐场所为了招揽客人,对零卖毒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宋诗向来很反感底下的人在他的场子里做这些散货零售的交易。——他并不是个靠倒卖毒品、赚些小钱就能喂饱的二道贩子。更不想为这一丁点蝇头小利,招惹到像“疯狗”一样嗅觉灵敏、对涉毒行为紧咬不放的江沪市缉毒警察。   宋诗的天汇娱乐,明面上是江沪市数一数二的夜场销金窝,暗地里却是国内头部毒品犯罪组织“华鼎万亿”的鹰爪。   某种意义上,声色场所皇朝天地汇的崛起,是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偶然。   天地汇本身只是华鼎万亿为了狙击在江沪市异军突起、极可能会对组织造成威胁的“航宇贸易”时,所下的一步棋。   十五年前,一起“步行街无差别杀人案”牵连出了震惊全国的“儿科医生贩毒案”。而在此案中,发展势头迅猛的贩毒集团航宇贸易,被警方连根拔起。   作为这场针对“航宇贸易”斩草除根行动的推波助澜者之一,林霍十分清楚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而航宇贸易之所以会被作为行内巨擘的华鼎万亿盯上,是因为在它声势最为浩大的那几年,曾一度占据了全国超过百分之二十以上的毒品市场份额。   这个依靠配方独特的混合毒品,快速崛起的后起之秀,逐步威胁到了当时宋诗所在的华鼎集团,对毒品市场的绝对垄断地位。   华鼎万亿是当时国内毒品贸易的龙头。它的掌门人姓慕,名万亿,是个从头到脚、连个毛孔里都藏着血腥腌臜的狠角色。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谈及资本的原始积累时写到:『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而纵观华鼎万亿的事业版图。这个超级毒枭组织通过毒品贸易可以轻松获取的利润,是其成本的5000%。   丧心病狂且狠戾的慕万亿,当遭遇同类竞争时,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卧榻之下,不容他人酣睡”。   而宋诗作为慕万亿的心腹,在这场谋划许久的狙击里,率先有了动作。   他带着林霍一行人假模假样地上演了一幕声势浩大的二把手出走剧目。   当年,这场高调的决裂在短短几日之内,便传遍了毒品圈。   但凡在国内有点势力的毒品犯罪者,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消息。——华鼎万亿那个外号“狼骨”的二把手,不想再碰毒品生意,一心想要洗白上岸,因此和慕万亿彻底撕破了脸面。   他不仅带走了华鼎万亿里大量骨干,还卷走了慕万亿一大笔现金。   这场出走无疑重创了华鼎万亿。   慕万亿,这个向来嚣张的毒品大亨第一次感受到了现金流断裂的苦楚。   他极度勉强地硬撑了数周,最终迫于囊中羞涩的窘迫,选择断臂求生,在市场上以超低的价格出手了一批纯度很高、品色极佳的货。   世界上又有什么事能比自己风光之时,恰好是对手倒霉之日,更能令人心生愉悦的呢?   况且这个对手还是行内伫立多年的超级龙头老大。   因为华鼎万亿后院起火,而一时风头无两的航宇贸易,理所当然地斥巨资抄底接盘了这批货。   然而,在那个时候,航宇贸易的实际控制者并不知道,这些看似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 第60章   在航宇接手货物后不久,江沪市的江宁路步行街上就发生了那起轰动一时的无差别杀人案。   有人说,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 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而这起本身与毒品没有直接关联的杀人案, 生动演绎了这种“蝴蝶效应”。它在毒贩圈中, 引发了一场滔天海啸。   法医推论,凶手李广强很有可能是因毒品摄入过量诱发了幻觉才杀的人。   由于此案影响恶劣,杀人犯又在伏法前便已身故。   面对群众“冤无头债无主”的愤怒与关注,上头敦促江沪市刑侦、缉毒等多部门立刻联合办案, 限时彻查毒品来源。   根据以往的调查,已掌握了许多线索的江沪警方很快便联手多地相关单位雷霆出击, 迅速破案,人赃并获。   在毒品界风光无限、却被警方火速锁定为罪恶源头的航宇贸易因大量现货毒品的囤积, 被逮了个正着。   这个被业内众人看好, 自认已能与华鼎万亿分庭抗礼的后起之秀,只得意了短短数月, 便猝然倒下。   不同于慕万亿的张扬,航宇贸易的实际控制人一向低调,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样貌与身份。   因此, 当一直深藏在航宇的幕后的儿科医生安康在警方如暴风般骤然的扫毒行动中伏法时。他的真实身份让华鼎万亿的众人也都深感意外。   一切似乎都已经进入了尾声。   但在许多人漫长的人生里,这不过是多米诺骨牌阵列中,倒塌的第一张牌。   ……   航宇贸易消亡的本身, 便已极大程度地扰乱了国内毒品贸易的秩序。   而江沪市缉毒警察的严防死守, 更是重挫了多地毒品输入的链条。   警方的倾力打压, 极大程度地抑制了毒品市场的供给。   但讽刺的是,警方的这种强势虽然能遏制卖家的销售行为,却无法控制瘾君子们对毒品的需求。——对毒品强烈的买方需求依然客观存在着。   而市场上近乎畸形的供不应求,促使买方高价争购。毒品交易瞬间变成了卖方市场,而毒品的价格也理所应当地呈爆炸式的增长。   此刻,一直静待机会的华鼎万亿,再一次悄然地站到了舞台的中央。   慕万亿一伙人不仅大胆毒辣,且头脑灵光。   在布局之初,就对眼下毒品奇货可居的局面早有预料。   因此这一役,华鼎万亿不仅除掉了竞争对手。还借着禁毒力度大的东风,靠着早就暗暗囤积在手的另一批货,短时间大捞了一笔。   财富游戏本来就是个零和游戏。   不管是通过什么渠道所得的财富,其本身永远不会被销毁,只会被转移。   在航宇被警方消灭、捣毁后,华鼎万亿迅速接手了它的份额,重新成为了国内毒品行业中无人能够超越的超级巨头。   然而,即便航宇贸易最终并未对慕万亿造成实际的威胁和损害,但它的崛起却让慕万亿意识到了独家配方的稀缺性与重要性。   在干净利落地收拾完航宇后,因做戏出走华鼎,彻底洗白、隐迹“江湖”的二把手宋诗便在慕万亿的授意下,一边借着天汇娱乐拓展着本地人脉,一边在境外投资了多家配方实验室与贸易公司。   在研制新型毒品的配方同时,还有声有色地经营起了毒品的海外市场。   而尚未大规模流行,便已引起公安部极大关注的超级毒品“僵尸”,便是由天汇投资巨额研制了十余年,才获得的甜美果实。   林霍坚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个集聚了十几年心血的“僵尸”必定能够在全球市场上,蛮横地占据独属于它的一席之位。   看着面前怫然不悦的青年,他思索片刻,最终起身将自己进门时就已经顺手关上的病房,从内彻底反锁。   而后又极其谨慎地检查起房间的各个角落来。   沈听知道他是在查看房内是否有监听装备,垂下眼幽幽道:“别担心,我问过护士。为了保证病人的隐私,和慈的病房里从来不装监控。”   这事是昨晚他咬着嘴唇,头脑混沌地躺在楚淮南怀里时,资本家为了让他放松安心,贴耳告诉他的。   而在楚淮南走后,沈听咬牙切齿地又再次确认了一遍——房内确实没有安装任何监听、监控设备。   可林霍却仍没有停下检查的动作。他亲自彻底查过后,才安心地坐了回来:“小心驶得万年船。”说着推了推眼镜,而后进入正题:“你之前问过我关于僵尸的事情。”   沈听面色沉静地抬眼看向他。   林霍从宋辞专注的神情中判断出,这个总带着痞气、做什么都一副漫不经心死样子的懒散青年,显然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兴趣浓重。   而蛰伏在二世祖面具下的沈听,轻轻勾了记嘴角。   真不容易,终于肯说了。   ……   天汇娱乐十余年的发家史,被林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他着重说明了华鼎万亿为了长久垄断国内毒品市场,让宋诗表面上与组织有所分割,暗地里继续专注开拓海外市场和新型毒品配方研制的布局。   在这一段故事里,林霍甚至没提到航宇贸易。   因为已经处理掉的麻烦,无论曾经多么棘手,终究已成历史,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在详细跟沈听介绍了天汇的收入构成后,林霍又跟挑明了天汇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将僵尸批量投产,并让它在市场上快速流通。   天汇娱乐根本不是僵尸的中间商,它是僵尸的缔造者!   而其背后更有一只在国内横行已久的涉毒巨型猛兽——华鼎万亿。   这些都是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尚未获得的消息。   宛若电影般的故事,听得二世祖嘴巴微张,眉头紧皱。这是宋辞从小到大惊讶时惯用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哥是个手握新型毒品配方的大毒枭?”说话时,望向林霍的脸上神采奕奕。   这是鲜少无须伪装的时刻。——沈听本人也因这重大发现而隐隐兴奋起来。   面对宋辞的追问,林霍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个“是”字。   虽然“毒枭”一词,在普通人眼里是个饱含贬义的词。   但无论是身在华鼎时、还是自立门户后,宋诗都认为自己是毒品界的一大枭雄。   “这也太他妈的帅了吧!”得到了肯定答复的青年人兴奋异常,“那我要是真的接过天汇,岂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二代毒枭?”他立刻被这个别扭的称呼逗笑了,“我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富二代,结果是个毒二代啊?”   三观不正的青年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黑亮的眼睛里沁着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年轻的脸上是一股子盖不住的跃跃欲试。   他的态度让林霍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本来林霍还在隐隐担忧,担心一直被瞒得滴水不漏的宋辞会对宋诗制毒贩毒一事难以接受。   此刻,见他毫无挣扎、情绪高涨地接受了哥哥宋诗是个超级大毒枭的事实,还对自己即将参与犯罪一事表现得尤其积极。林霍长吁了一口气,彻底地放下心来。   见他叹气,宋辞也突然感慨道:“难怪贝隆要设局杀我哥和我。”还扎着输液针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殷红的血立马从手背淡青色的血管中倒流进了输液管里:“那个老家伙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天地汇!”   没空理会自己手背上的刺痛,沈听盯着林霍的脸迅速分析着对方的心理动向。   林霍坐在床前看着一脸愤恨的宋辞,垂着眼心道:当然,贝隆不择手段想要收入囊中的,是僵尸。   短暂却到位的愤懑情绪过后,沈听又顺势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之前跟我说过,无论是我哥还是贝隆都是为了僵尸才极力拉拢楚振生的。”他略皱起眉头,露出费解的表情:“虽然远南在江沪市确实是数一数二的大型企业。但楚振生在远南并不当权,如果天汇的主营业务是毒品,那我哥和贝隆肯定都不缺他的那点儿钱,又何必要上赶着争相笼络他呢?”   宋辞虽然初来乍到,却总能一语中的。   林霍缓缓道:“不是因为钱。”   “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沈听决定装傻到底,让林霍亲口告诉他确切的理由。   “因为原料资源。”林霍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略微眯起,“你应该知道远南是靠什么起家的。”   只片刻,沈听的面上就浮现出获悉答案的恍然大悟,“远南医药”几个字从他形状优美的上下唇之间,清晰地吐露出来。   而他的内心更生出一种做移动靶练习时,枪枪正中红心的畅快感。Bingo!果然和他猜的一样。   远南集团的前身是远南医药。   虽然如今远南的投资方向涉猎很广,但医药依然是远南集团最重要的营收版块之一。   作为国内医药企业巨擘,远南坐拥着数目十分惊人的化工厂和各种原料实验室。   只要搭上楚振生,宋诗或贝隆便能轻而易举地订购到大量炼制毒品所需的化学原料。   而林霍其实早就料到贝隆这只老狐狸迟早会对宋辞下手。因为在上回见面时,宋辞的锋芒实在过盛。   而好不容易才把楚振生拉去自己阵营的贝隆,之所以会主动组那个茶局,也一定是因为非常忌惮宋辞才刚回国没多久,就能牢牢握住楚淮南这个王炸的手段。   以贝隆的性格,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针对宋辞,他必定会有所行动。   只是林霍怎么也没想到,贝隆反扑的动作竟然这么鲁莽。   在收到宋辞中毒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放下墨西哥的生意,匆忙赶回过来。   正如宋辞前刻所说的那样,单凭一个皇朝天地汇,并不至于让贝隆和宋诗这对相安无事地合作了十几年的搭档争得你死我活。   贝隆真正想要的,是宋诗手里那份僵尸的完整配方。   而配方的去处,虽然宋诗从未讲明过。   但心思细腻又很了解宋诗的林霍早已经猜到。   那份被无数人觊觎的配方,应该是被老谋深算的宋诗提前放到了海外银行的保险箱里。除了宋诗本人以外,只有作为他继承人的宋辞和宋琪儿两人一起,才能获得打开保险柜的钥匙。   可贝隆居然在还没弄清楚情况时,就狗急跳墙地想要杀了作为人肉钥匙之一的宋辞,这一招着实算不上高明。   林霍这么想着,又默默地推了推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   与此同时,沈听也正思考着关于配方的事情。他舔了舔嘴唇坦荡地问:“所以僵尸的配方也已经在楚振生手上了吗?”   林霍摇头。   “那么是在贝隆手里?”   “不是。”   “那在谁手上?”   林霍轻轻叹了一口气,佯装坦白地无奈道:“我不知道。”   他再次垂下眼,双手互握,两个大拇指交替着在虎口处画着圈:“对配方,宋先生一向谨慎。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那些配方究竟在哪里。”   “合着要想生产僵尸,还得先把我哥藏起来的配方给找出来?”   林霍颔首,无视宋辞因极度无语而翻的白眼,他低头看了下手表。一会儿有个在天汇有个会议,他该走了。   临走前,突然想起了宋琪儿的叮嘱,于是掏出手机道:“宋辞,你赶紧吃几个芒果。我要录个视频发给琪儿交差。”   见宋辞一脸震惊,他表情无奈地解释道:“琪儿说,她挑了半天的芒果得确定你有吃上才行。”   沈听闻言一愣,但这份迟疑几乎转瞬即逝。   “想一出是一出,我真是服了她了!”他极不耐烦地抿了抿嘴唇,抱怨道:“真麻烦!捧着果篮拍个照不就行了?我又不是猴子,凭什么要给她在线表演吃水果?”   林霍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行,琪儿叮嘱过要现吃。要不,我给你拨个电话,你自己跟她商量?但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你信不信,你要是真给她打这个电话,她能立马赶到。到时候就不是吃个芒果能解决的事情了。”   年仅十岁就已经一身公主病,且病入膏肓的作精宋琪儿耍起脾气来连宋诗都搞不定,更遑论林霍。   林霍不想招惹那个烦死人不偿命的小祖宗,耐着性子和至少还讲一点道理的宋辞沟通:“你就随便吃几个吧。琪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听无奈地拆了果篮。巴掌大的水仙芒、黄澄澄的小台芒在果篮中散发着可怕的香气。   小台芒甜而多汁,是宋辞的最爱。沈听硬着头皮一口气吃了四五个,而后又扬着手里啃了一小半的水仙芒,对着镜头隔空喊话:“小祖宗,你的芒果我收到了,味道很不错。你就放过林总吧,人好歹是长辈,被你逼成这样也挺可怜的!”   林霍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出差了好几天,眼下刚回来,天汇里有不少事正等他处理。于是在拍完视频后,便离开了病房。   他前脚刚走,病床上的沈听便兀自拔了输液的针头,立刻跑到洗手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与芒果接触最多的双手和唇舌此刻麻而痒。   喉咙更像块被笨钝的刨刀刨了层木花的三合板,毛糙地竖着无数根小刺。   虽然立刻用大量的清水冲洗了,但沈听的嘴唇却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因剧烈的呕吐,连脸颊和额头都泛着一抹非常态的红。   半个小时内,手背上针头大小的红疹便一路窜到了肩膀。腹部更绞痛得如同肠子和胃正在腹腔里进行械斗。   沈听按着阵发性胀痛的腹部,正考虑着要不要叫护士给他开点抗敏的氯雷他定,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忍着腹痛挂断了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终于避无可避地接了起来。   视频那头是楚淮南笑容碍眼的脸。   沈听不耐烦地拧着眉问:“有事吗?”   ……   经过一番毫无营养的对话。   当这个可恶的资本家居然厚着脸皮语气暧昧地问他:“你很热吗?为什么脸这么红?嘴唇还有点肿。”后。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沈听狠狠地挂断了他的电话。 第61章   阴魂不散的资本家本人, 很快就笑吟吟地出现在了他的病房门口,臂弯里还捧着一簇玫红色的小雏菊。   对于楚淮南而言, 小雏菊是最符合他现下心情的花。   在西方的传说里,雏菊是森林妖精贝尔蒂丝的化身, 其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   可楚淮南不知道, 他用于暗暗表白的小雏菊是没有太多浪漫细胞的沈听,在参加葬礼时才会买的花。   这大概也是朴素的普通人和浪漫的资本家在认知上的又一道鸿沟。   感觉自己受到诅咒的青年人微蹙着眉,一脸平淡地将那阵愈发剧烈的绞痛藏得涓滴不漏。他侧着身体半倚在床靠背上,为了完成任务对自己狠绝了的一颗心, 颠扑不破。   但红成一片的唇角却骗不了人, 衬得因腹痛而苍白的脸, 素色如纸。   楚淮南的笑容在看到他的脸色时蓦地一收, 大步走过来问:“怎么了?”   “没事。”见资本家把那一簇娇艳欲滴的小雏菊摆在自己床头,额角暴出青筋的沈听忍不住一抬眉,“你来接我出院,给我送束扫墓时才用的花, 不合适吧?”   楚淮南被他怼得愣了半晌,才好气又好笑地辩解道:“这花叫延命菊。”   沈听低下头顺势用手掌按了按腹部, 嘟囔了一句:“那还差不多。”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果篮,里头装满了色泽鲜润的芒果。   明察秋毫的资本家扫了一眼垃圾桶里的芒果皮, 皱着眉问:“有谁来过吗?”   沈听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假意想伸个懒腰, 但才刚一抬胳膊, 胃部就像挨了记重拳似的狠狠地一缩。   他只好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臂, 强忍着绞痛笑道:“我哥的秘书。我那个小侄女给我准备了一篮芒果,还挺甜。要吃的话你自己拿。”   资料显示,芒果是宋辞最喜欢吃的水果。   但楚淮南在第一次和沈听吃饭时就已经留意到,眼前这个人是不吃芒果的。   结合现下的情况,他立刻推断出,沈听应该是对芒果过敏,但为了掩饰身份,在林霍面前不得不吃。   他的心微微一揪,脸上却丝毫不露,无视床边的椅子,紧挨着沈听微屈的长腿,亲昵地坐在了他的床上。   楚淮南凑上前,盯着对方深黑明亮的眼睛问:“你的脸怎么了?”   距离太近,楚淮南身上那股极富攻击性的冷香,熏得沈听头昏脑涨。   这个人大概是被昂贵的香水腌得入了味。这么想着,他不太自然地转过脸,试图避开对方热络的注视,死鸭子嘴硬地一脸无辜道:“没怎么啊。”   温暖的手掌裹着半边脸孔,将微微侧着的头转了回来。资本家不太好糊弄,笔直盯着他的目光像两道穿透一切的箭,但摩挲着脸颊的手指和说话的语气一样,都非常温柔:“之前视频的时候就有点红,现在看起来更严重了。”   沈听沉默了半天,见瞒不过去,索性实话实说:“大概是不小心吃了什么过敏了。”   楚淮南点了点头,倒没追问他究竟是吃了什么。   沈听判断,这个资本家大概也和他一样不怎么喜欢芒果。   因为下一秒,楚淮南一脸嫌弃地伸手拎起床头柜上的果篮,把这一篮子芒果放在了离床很远的书桌上。   处理了麻烦的过敏源,楚淮南转过头朝正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沈听道:“你呆着别动,我去给你拿点儿抗敏药。”   ……   本来,为了过敏的事,楚淮南还想让他在医院里再多住几天。   但沈听坚持要出院,楚淮南拗不过他,也无意同他争。在汪主任查看了验血结果,确认已无大碍后,两人便一起收拾东西回了棠城滨江。   “宋辞。”   不知道为什么,楚淮南今天老一惊一乍的。每每叫他都连名带姓、语气很急。   这种突如其来的急切,常常把沈听惊得脸色一紧。   吃了药稍微好受一点的沈听,在客厅沙发上懒懒地窝着不肯动,不耐烦地一抬头:“又怎么了?”   可资本家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实在让人发不出脾气。   “我在想,你最近又是中毒又是过敏的,好像还真挺倒霉的?”   我最倒霉的事情,大概是得成天想着怎么对付你。   把楚淮南倒来的温水往茶几上一放,沈听半明半昧地笑了,熟稔地用宋辞的招牌动作吊着眼梢瞪向他,“怎么,楚总是嫌用雏菊触我霉头还不够,又想再咒我一次啊?”   这是他第一次喝我倒来的水。   感慨着的楚淮南盯着沈听泛着水光的嘴唇,又伸过手来捋他的眼角,拇指用了点力,眼里却含着笑,“我怎么舍得咒你呢。”两片胭色的唇瓣时刻欲吻,却十分君子地堪堪停在脸侧,压低声音道:“生辰八字报一个,你流年不利,我找个风水大师帮你算算。”   沈听专业过硬,不假思索地顺口报了一连串数字。   都说,人在认真工作时总格外招人。   沈听逼真得像魂穿了宋辞一般,几乎可以打满分的超高“表演”水准,招得楚淮南目光灼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一连串烂熟于心的年月日确实是宋辞的生日,不仅阳历阴历俱齐,就连出生时间都准确到分钟。   楚淮南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虚虚地按了几下。似是真把宋辞的生辰八字发给了那个他随口瞎编、并不存在的风水先生。   而事实上,这条信息是发给他的好友林有匪的。   『半小时内随便给我回条信息,改天请你吃饭。』   二十分钟后,和他颇有默契的林有匪准时回了信。   『我陪星河一起在横城拍戏,饭先欠着,回头约。』   楚淮南没憋住笑,捧着手机忍俊不禁道:“宋辞,人大师说你最近运势不佳,不仅要当心小人暗算,更有牢狱之灾啊!啧,按照他帮你批算的流年看,这会儿你应该已经进去了。”   含情的桃花眼,笑意湛湛,月牙般下弯的眼尾略垂、微翘。俊美的资本家借势伸手环住沈听的肩膀,一本正经地抱怨道:“看来这个大师算得不太准,大概又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素来视相术堪舆为封建糟粕的沈听被他唬得一愣,心道:神准。   如果从下飞机的那天算起,宋辞本人都已经进去了快两个月了。   ……   给楚淮南发完短信,林有匪放下手机,目光又落回商务车内的电视屏幕上。   路星河接拍的那部恐怖电影,已经开机了一个多月。自他入组以来,全程陪同的林有匪便开始了线上办公的模式。   路星河不大清楚林有匪的主职是什么,只隐约听说好像和医疗板块有关。但在他眼里,总抽出大量时间陪在他身边的林有匪,看起来并不太忙,可生活品质却高得惊人。   这一度令他有非常不好、胆战心惊的联想。   可钱这个东西,命里有时就真的有。   2010年上半年,眼光毒辣的林有匪花了2万美金买了些比特币当做资产配置。所以今天,他可以和楚淮南在同一个桌上谈笑风生地喝咖啡。   对能够攫取超额收益的投资机会,林有匪一向直觉敏感而且果断。   在创造条件实现投入产出最大化,从而获得暴利方面,他天赋异禀。   而在熟悉红海市场的游戏规则后,尝试发掘出蓝海市场。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林有匪,能在迅速完成原始积累后,仍保持着迅猛势头快速扩张的秘诀。   他是个各种意义上的天才。   可路星河看见他羊犊般良善的脸,却只想到了犯罪。   开设星河工作室,是被喜欢的人贴上“罪犯”标签的林有匪,做过最亏本的买卖。   虽然路星河作为当红的偶像明星,其吸金能力毋庸置疑。   但就广义经济学而言,一切与代价有关的东西都是成本。   和林有匪在路星河身上所耗费的大量时间、精力和感情相比,星河工作室的那点儿收入可谓杯水车薪。   这一丁点的金钱回报,对于林有匪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为了路星河,素来追求最佳投入产出比的他愿意投入一切,哪怕没有回报。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十几年前,有个孤注一掷的少年曾赌上所有背水一战——只为那一双闪闪发光的泪眼。   在谈到价值规律时人们常说,价格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   但他们忽略了一个大前提。   同一件商品在不同的情况下,效用是不同的。   而商品本身是不值钱的,它的价格正是取决于它的效用。   就好比一瓶矿泉水在超市里只能卖两块钱,但对于一个在沙漠里为了水源而绝望奔走了一整天的旅行者来说,他可能会愿意用一万元来买同样的一瓶水。   林有匪一向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交易都是等价交换。   只要买卖双方自愿,任何东西可以以符合其在买方眼中效用的“价格”成交,不论多少。   而面对路星河,林有匪所付出的一切都不是为了钱。他想要的是心的停泊和灵魂的安宁。   他知道自己亦如那个行走在沙漠中、渴了多时的旅人,而他要的那瓶水,只有路星河能给。   路星河正在准备下一场戏的造型,妆发车里挤满了人。林有匪不想去碍手碍脚,便一个人在另一辆保姆车里看视频消磨时光。   他看的是两年前路星河接受的一个采访。   这和沈听在不久前被大数据推送的是同一条。   采访中,路星河分享了自己童年时被拐卖的经历。   屏幕上的他笑语晏晏,那些听起来非常可怕的经历,因为一位小哥哥的出现,变成了一段于他而言十分珍贵的回忆。   隐约在记忆深处的,那个自称安康的少年面容清秀,眉目如画。路星河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但却记得他在聊起家人时垂得低低的眼目,那两道浓密的睫毛抖得像蝴蝶扑扇着的翅膀。   这个细节深深地烙地刻在脑海里。   路星河记得对方因痛苦而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更无法忘记他曾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安康的话很少,即便面对凶神恶煞的人贩子首脑,这个神色淡漠的少年也总惜字如金。   但他却唯独愿意拼命逗路星河说话。   不到十岁的孩子,其实都很好哄。安康只花了几天就和看起来油盐不进的路星河混熟了。——小家伙开始愿意接他递过来的食物和水。但就算再饿再渴,也只肯从他手里接。   被人贩子们认为卖相很好的小东西,瞪着圆圆的眼睛,像只警惕性很高、一生只认一个主人的小犬。   安康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和倔强的神情,总会生出一种照镜子般的恍然。——他曾经也和这个小家伙一样,一样那么干净,一样有着倔强的天真和骄傲。   他的心里藏着一个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但他偏偏愿意告诉路星河。哪怕这个孩子对他的伤口似懂非懂。   但能和路星河分享痛苦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第62章   由于江沪市的公安机关正在大力寻找路星河。   人贩子们在安康的建议下, 决定等到风声过去后, 再把路星河转移到其他城市。   因此,路星河便在脏兮兮的“被拐儿童纳粹营”里, 和安康一起住了十几天。   在这些天里, 他常常和安康并排坐着,两人一起盯着结满蜘蛛网的屋顶聊天。   从各自喜欢的食物, 聊到在学校里最讨厌的科目。   对于这个用冷漠情绪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的小哥哥, 路星河逐渐地了解了许多。   他知道安康从不吃海鲜, 因为吃了会浑身起疹子;知道他自母亲坠亡后便开始恐高;知道他是江沪市人,曾和家人一起住在种满了法国梧桐的衡山路附近。   作为安康唯一的倾听者,路星河甚至知道他留在这个人贩子的团伙里的目的。——这个人贩子团伙想办法帮他改了户籍信息。作为交换, 头脑灵活的安康虽然直接不参与犯罪,但会在负责照顾被拐卖儿童的同时,帮人贩子们分析逃跑及贩卖的最佳路径。   对卖不到合适价格的孩子,唯利是图的人贩子会残忍地进行“采生折割”。   这个词是个行业术语。   通俗说来, 就是他们会把原本健全的孩子弄成残废后送去闹市乞讨挣钱。   被硬生生打折腿或拆掉胳膊的孩子, 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哀嚎与尖叫声不绝于耳。而其他被拐来的孩子便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或一脸麻木, 或和打滚的那个一起哭得小脸全花。   安康对路星河格外照顾, 不仅次次捂着他的耳朵,带着他避开那些血腥可怕的场面。还让他和自己一起单独住一间用木板隔开的简易房。   虽然房里只有一张半旧不新的床垫,但却也比和十几个小乞丐一样的孩子一起打地铺要强得多。   那天晚上, 路星河睡不着觉, 瑟缩在墙角用石头在墙上画了一幅画。   前一刻还仿佛睡得很熟的安康, 突然翻了个身,伸过手来摸他的脸:“星河,你在哭吗?”   路星河用力地推开对方扳住他下巴的手,将脸埋在臂弯里瓮声瓮气地否认:“我没有。”   安康叹了口气却没有逼他承认,只起身开了灯。   过了一会儿,他递过来一张面纸。   路星河不肯接,把脸埋在已经皱成一团的小西装上,又强调了一遍:“我没有哭。”   “好,你没哭,但也擦擦脸好不好?”安康耐心地低声哄他,“谁说没哭就不能擦脸呢?乖,擦一擦。”   路星河这才伸出手接过纸巾,他又无声地抽噎了半晌,才把脸抬了起来,用已经被自己揉成一团的纸巾大力地擦了擦眼睛。   “为什么不睡?”   “睡不着。”   刚刚哭过的眼睛,湛亮宛如星子,被纸巾蹂躏的眼睑,绯红仿似朝霞。   安康忍不住捏了捏路星河红通通的鼻子,眼睛瞟到了那副画上:“蛋糕?你是嘴馋了吗?”   路星河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低下头轻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安康也沉默了,很快他故作欢快道:“那我送你个礼物吧。”   路星河闻言,抬起眼看向他,见那平日里冷厉的眉目间升起一种难以遮掩的温柔暖意,路星河身陷困境的酸楚心情竟缓和了许多。   “什么礼物?”   安康见他虽然眼眶泛红,却不再涌出泪来,勾着唇角笑道:“我给你放一场烟火吧。”   这是路星河看过最简陋的烟火。没有绚烂的火树银花,也没有震耳欲聋的砰砰作响。只有含笑的安康频频转过脸来看他——他握起拳,对着白炽灯缓缓地展开手掌,明亮的灯光从少年人的指缝间漏出来。   削薄的手掌、修长的手指,展开而后又紧紧握住。   这是在路星河以后的梦里也常常出现的场景。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双手把他救出了深渊。   纤长而美好的手指盈盈一握,便为他牢牢地抓住了余生的锦绣前途。   “好啦,烟火放完了,你许个愿吧!”   “我想要见妈妈。”   对方沉默了数秒,而后故作轻松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带你去。”   他竟没有食言,生怕自己反悔似的利落地穿上外套,拉着路星河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他们一路狂奔,去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   “去吧,里面的人会带你去找妈妈的。”因为奔跑,安康夹杂着鼻音的喘息声很重,却让路星河无端就觉得很安心。   派出所门口的路灯像个高悬着的鸭蛋黄,而路星河就是那个馋了很久的孩子。他望向派出所大门的眼神里流露出迫不及待的渴望,可手却仍拽着安康的衣角不肯放:“那你呢?”   安康温柔却坚决地把自己的衣角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我只能陪你到这里,快去吧。”   路星河红着眼眶,一步三回头地往派出所门口走,走了三四步却又折回来,笨手笨脚地把一直别在胸口那枚深蓝色花朵胸针取了下来,塞进安康的握得很紧的手心里。   “这个送给你。”   即将离开深渊的孩子踮起脚,用柔软的嘴唇在安康光滑的脸颊上,落下轻轻的一吻:“谢谢你,哥哥。”   夜色深沉,四周万籁俱寂。   这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黎明。但伫立在黑暗中,作为目送者的少年,却分明看到了太阳。   采访的尾声,主持人老套地问路星河:“假设这个救了你的哥哥现在就坐在电视机前,你想对他说什么呢?”   其实,长大后的路星河也曾根据仅有的线索,去找过这个自称曾住在衡山路附近的安康。   在那附近,符合条件的小区不多。他一间间地找,很快就找到了安康曾居住过的地方。   但邻居们都说,十几年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安康是个三十几岁的儿科医生,后来因为贩毒被判了死刑,早就枪毙了。   年纪对不上,又阴阳两隔的。那就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了。   路星河辗转寻找了多时,最后却扑了个空。失望之余竟有忿恨,当年的那个哥哥为什么要骗他呢?   面对主持人的追问,路星河低头想了想,望向镜头的眼睛真诚湛亮,“我想对他说,谢谢你让我有了很好的一生。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来找我。我很想与你重逢,哪怕只再见一面。”   林有匪望着屏幕上笑容恳切的青年人,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也跟着温柔地笑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说:人们爱上的,往往都是与他们相似的人,或是他们曾经的那种人,或是他们想要成为的人。   而单纯的路星河,就是曾经的林有匪,他是和林有匪相似的人,也是林有匪希望可以做完那种的美梦。   “林先生,您又在看这个视频呀?”   林有匪抬起头,见路星河的执行经纪人Maggie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手里拿着路星河的保温杯。心道,马虎的路星河大概又把保温杯忘在了保姆车里。   对谁都很温和的林有匪很客气地朝她笑了笑,“叫我有匪就行了。”   但Maggie知道林有匪虽然客气,却并不不喜欢别人逾越。因此不管对方强调了多少次,她也仍谦恭地保持着“林先生”的称呼。   “您好像很喜欢这期采访,我见您看过好几次了。”   这位理着短发、胖乎乎的Maggie女士素来以八面玲珑著称。   她以前带过许多个成熟的艺人,是个在圈内有口皆碑的优秀经纪人。   尽管许多人都觉得凭Maggie的资历和能力,呆在星河工作室做个执行经纪实在非常屈才。但只有Maggie自己清楚,林有匪给她开的是行业内任何一位经纪人都无法拒绝的薪酬。   而细心的Maggie说得没错。刚刚的那期采访,林有匪确实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次。   每当他觉得无望时,就会重温一遍这段采访,用以说服自己——他只是如约而至,并没有做错什么。   ……   另一辆车里,妆发完毕正在等戏的路星河背台词背得入迷。   这部恐怖片的男主角是个因被人污蔑,遭受诽谤而以死明志的鬼。   路星河是天赋型的演员,作为创作者他有十分敏感的那一面,在解读角色时也总会易地而处地去揣摩戏中人物的心情。   『你是想要我以死明志吗?』——这句绝望而悲愤的台词,引发了路星河对过去的联想。   犹记得十几年前,当安康谈及安妈妈的死时,曾对他说:“以死明志,却也会被说成是畏罪自杀。她的牺牲只证明了人心的腌臜。星河,幸好有你。见你这么干净,我便觉得世界也没那么脏。”   路星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紧握着剧本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林有匪帮他把每一个指甲都修成了圆弧形,很清爽也很干净。可路星河却总觉得自己的指缝里正冒出殷红肮脏的血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昨晚。   昨晚收工后,洗完澡的路星河毫无睡意地坐在沙发上发呆。而那个在他身旁如神明塑像般沉默的林有匪突然凑过来,用手指轻轻握住了他的下巴。   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抬头。”   路星河莫名地看向对方,他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狠狠的震动。   他想:怎么了?   对方问:“你为什么哭?是因为我吗?”   哭?内心一片死寂的路星河惊讶地皱起了眉。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流眼泪,更不知道,冷酷的神明竟也会无奈地叹息。   骨骼分明的手指从他的下巴上移开,换以温热的嘴唇。   强势而柔软的舌尖裹卷着无意识涌出的眼泪,他模糊的声音是梦魇慷慨的馈赠,“可我来,并不是为了弄哭你的。”   ……   路星河新戏开拍的消息让潘小竹这样的心扉CP死忠粉,开心了好久。   因为,正如某位心扉同人文的大手所写的那样——“有路星河车辙的地方,必有林有匪的脚印。”。   一旦路星河入组,在各路探班媒体的路透、采访里,一向与他形影不离的林有匪,曝光的几率便会大大地增加。   这意味着,心扉CP粉们会迎来一波正主发糖的最新资源包!   午餐休息的时候,潘小竹一边端着外卖盒,一边刷着最新的心扉CUT,脸上幸福的笑容挡也挡不住。   陈聪从办公室里出来,见潘小竹边嚼饭,边低头看手机,鼓着腮帮子露出一脸老母亲般的欣慰笑容,不由好奇地问:“看什么呢?笑得这么肉麻?”   “你不懂。”潘小竹把嘴巴里嚼着的一块鸡肉咽下去,“我正争分夺秒,在吃饭的同时补充一点精神食粮。”   陈聪疑惑地抓了抓头发,没等他继续发问,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出『宋辞』两个大字。   这是沈听用宋辞的私人手机给他打的电话。   陈聪立刻接起来,用特别社会的口气招呼道:“喂,兄弟,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你身体好点儿了吗?”   “我已经出院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恹恹的,“聪哥,我有一朋友想跟你认识一下,你方便晚上一起吃个饭不?”   陈聪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对方自顾自道:“哦,你不方便啊?那我下午直接带他去警察局吧。反正他找你谈的也是公事。”   面对沈听的暗示,陈聪立刻应道:“行啊,你让他直接来办公室找我吧。”   沈听挂了电话,朝着正往他杯子里加热水的楚淮南无比遗憾地耸了耸肩,“我朋友最近队里忙,没空跟你吃饭。让你有事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你肠胃不舒服,喝点热水。”举重若轻的资本家“对人不对事”。   虽然是他主动提起让“宋辞”帮忙联系一下负责投毒案的陈聪。但在楚淮南眼里和沈听的健康比起来,其余的一切暂时都不太重要。   这样的体验让他自己都深感新奇。   含着金汤匙、出身于世家的楚淮南,固然举止斯文,彬彬有礼,但心底却总礼貌而疏离,用挑不出错的绅士态度把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出于人类的某种共性,尽管教养良好的天之骄子们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却早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而占据着金字塔顶端资源的他们自己则是与旁人不同的、顶顶矜贵的存在。   换句话说,像出身巨贵的楚淮南、根正苗红的乔抑岚和富埒陶白的林有匪,这种掌握着大量“生产资料”的人,是很难爱上别人的,因为他们心里可能只有自己。   那些妄想攀附、想要嫁入豪门的女孩儿并不明白,虽然门第之说倾废已久,可阶级相差悬殊的爱情仍少之又少。因为人是不会与蝼蚁恋爱的。   这些豪门巨贾的枕边尤物多如过江之鲫。   而明知竞争激烈却仍愿意奋力一扑的,或许亦没想过,自古想要成龙的鲤鱼众矣,可当真能鲤跃龙门的又有多少?   即便鲤鱼越过龙门成了龙,在生来便是龙的真龙堆中也未必就有立锥之地。   可沈听的出现让不曾与谁认真坠过爱河的楚淮南有了非常新鲜的心动体验。   面对沈听,他总算有点儿理解林有匪对路星河的事必躬亲了。   重视一个人的心情,原来如此玄妙。 第63章   陈聪知道沈听下午会带“朋友”来找他。   但当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口见到楚淮南的时候, 还是吃了一惊。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毕竟, 像楚淮南这样的资本大鳄,江沪市的许多领导都会看在那些积年累月、数目惊人的各类捐款上略给他几分薄面。   陈聪在心里直犯嘀咕, 这样的人干嘛非得上赶着要和他“认识认识”呢?   草根出身的陈聪很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楚淮南肯定不缺一个像自己这样、在刑侦支队当副队的朋友。猜不出对方来意的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楚淮南身后的自家队长。   除了在刚刚见面时, 嬉皮笑脸地替两人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外, 沈听并没有给陈聪任何暗示。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资本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早些时候, 楚淮南突然表示想请他晚上组个局,说是要认识一下他的那个在刑侦支队里做副队的朋友,顺便聊些公事。   沈听立刻笑着追问究竟是有什么事。但楚淮南有心含糊, 只说到时候他就会知道的。   职业的特殊性,让沈听不得不事事敏感。   他不知道这个总是藏得很深的资本家,又在打什么主意。   但自从中毒入院以来,楚淮南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沈听的细节分析能力本就比普通人强上很多。加之, 楚淮南并无意隐藏自己的态度。   在这些天里, 沈听便深刻地体会到了对方在对待两人关系时,不同往日的态度与处理方法。   面对“干嘛非要和陈聪见面”的追问, 楚淮南避而不答, 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沈听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狠狠瞪来一眼从沙发毛毯上旁逸出的脚尖轻轻地踢了踢他的小腿:“喂,快点儿说, 不然我是不会给你介绍任何男性朋友的。”   被这话逗乐的资本家, 伸手揉了揉散落在说话人额前的蓬松乱发, 捏了捏对方的耳垂,半真半假道:“有人想要当着我面杀你,这让我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捏过耳垂的手指态度自然地缠绕住沈听骨感分明而修长的指节。   楚淮南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对方虎口。心想,这双常年握枪的手却有着形状漂亮的甲床和四体不勤的少爷们才会有的削薄手掌。   手指被对方温热的掌心牢牢地包裹住,沈听却不能刻意地挣开,只好继续保持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等着楚淮南的下文。   很会兜圈子的资本家答非所问。   一脸认真道:“我知道,我是你喜欢的类型。”   沈听刚想反驳,但说话人却压根没有给他说话的余地,无辜地眨着眼坦然道:“我承认,你乱七八糟的私生活确实曾让我有点犹豫。”   错过了最佳的辩解机会,沈听便只好沉默地等着见招拆招。   楚淮南垂下眼,仿佛是在斟酌着要怎么说才比较好。可低垂着的眼里却分明是遮不住的笑意。   等到忍住笑后才又抬眼看向沈听,真诚道:“但我确实很喜欢你,所以想要和你认真、长久地交往下去。”   这句话,他在一、两个月以前就说过。   “本来我是想在我们相处的过程里,慢慢明确自己对你的感情后再做打算的。但自你住院以来,我想了很多。你的这次中毒让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资本家惯会胡说八道,可沉在眼底的款款深情却做不了假,“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我很喜欢你,不想再骗自己了。”   楚淮南神色真挚,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沈听汗颜。   猜想对方大概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靠着信息不对称而大占上风的资本家,厚颜无耻地捏捏了被迫蜷缩在他掌心里的手:“在明确心意后想和喜欢的人有进一步的接触,这是人的本能。那天晚上……”   “等等。”沈听听不下去,他正努力地想要彻底忘掉那天晚上。   可某人偏要帮他回想。   “你——”   温热的鼻息带着楚淮南身上特有冷香钻进沈听的呼吸里。   柔软的嘴唇重演了那天晚上,那个旖旎而欲念沉重的吻。   沈听被不可理喻、毫无征兆的这个长吻亲得浑身僵硬。   “没有人教过你,在接吻的时候出于对更主动一方的礼貌,你也应该表现得享受一些吗?”   偷袭了别人的资本家过分理直气壮,竟让“受害人”一时间无法反驳。   深吻是爱欲的象征。鼻息沉重,和情事有着过分密切联系的、来自楚淮南的吻让沈听浑身窜起种触电般的感觉。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对他来说,这确实是比过敏更难耐的痒。   这一次,楚淮南十分正人君子,并未深入“腹地”为非作歹的手,无意间触到了沈听指节关节处的老茧。   他自己也是射击爱好者,因此很清楚这圈茧子因何而来。要开多少次枪,流多少血才能在原本平滑的皮肤上磨出这样的茧?   楚淮南隐隐心疼,他甚至荒唐地悔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遇见对方。   从不低头的骄傲的资本家,颔首用嘴唇轻碰了下掌中人的手背,才终于松开。   如获大赦的沈听不得不承认和楚淮南之间日益增多、有意无意的亲密肢体接触让他觉得非常棘手。   这个一脸笑容的资本家,是个前所未有的“麻烦”。   面对楚淮南,沈听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并不是讨厌对方的碰触,只是面对一次又一次相似的进攻,却次次都只能束手无策地干瞪眼,这实在不是他所熟悉的“敌情处理办法”。   沈听心情复杂,可作为浪荡惯了的宋辞他只得硬着头皮勾起嘴角,报以一个虚假而轻浮的笑。   不过就只是追问了几次对方约陈聪吃饭的理由。   如果这就是他反复追来的答案,那还不如不要开口。   不知道楚淮南究竟作何打算,却没有正当理由拒绝的沈听,并不想帮他牵线搭桥。   在他看来,带着这个比狐狸还精的资本家和陈聪约饭,实在是没有必要。   况且,他早就已经约了刚出院的徐凯和黄承浩晚上要一起聚餐。   这次投毒,虽然贝隆确实有动机,但沈听却觉得有些地方说不太通。他想借着晚餐,问问黄承浩和徐凯是否近日与人结仇。   并不打算另组饭局的沈听便帮楚淮南约了陈聪在办公室见面。   陈聪拿捏着分寸,在和楚淮南礼貌地握手后,他既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冷淡,熟稔地招呼两人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听宋辞说,你是他这起投毒案的负责人?”   “是。”   “犯人找到了吗?”   陈聪一愣,下意识地去看沈听的脸。   沈听微一蹙眉,他便心领神会地公事公办道:“我们的侦查尚未结束,案件还在调查中,细节部分恕我不能透露。”   楚淮南吃了个闭门羹却也不恼,“那就是没找到了。”   陈聪吃不准楚淮南的来意,可就凭这几句简单的对话,惯会和嫌疑犯打心理战的他就已经觉出了对方的难缠。   但楚淮南毕竟不是犯人,他是作为陈聪挚友的“宋辞”向他引荐的朋友。   陈聪不好驳朋友面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楚淮南并排坐在沙发上的沈听打破了沉默,他用手肘顶了顶套话能力十级的楚淮南,“欸,这是我很好的哥们,他说不能透露,那肯定是有苦衷。你别太过分啊!”   陈聪已经习惯自家队长收放自如的演技。对“宋辞上身”就判若两人的沈听已经有了免疫能力,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就我和辞哥的关系,能说的我铁定知无不言。”   沈听作势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朝身边人补充道:“你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赶紧挑重点说。我约了心理咨询,十五分钟后,你还要送我去精卫呢。”   楚淮南本来也并不打算绕弯子,听沈听说到精卫又想起两人在精卫的那一次见面,眼中的笑意又浓一分。   他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帮助警察尽快揪出投毒案背后的主谋。   ……   “悬赏缉凶?”   听了楚淮南的表述,明白了他的来意后,陈聪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财大气粗资本家果然不知民间疾苦。   陈聪耐着性子和楚淮南解释了政府部门的经费有限。   “这个案子虽然涉及到了刑事犯罪,但实质上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这显然不符合公安部的悬赏金申请条件。”   刑警和普通人对严重性的定义不同。   对楚淮南而言,沈听中毒入院,这就已经是相当严重的后果。   “悬赏金由我个人来出。”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已经让人查过相关条例,在江沪市,只要不违反公序良俗,受害者的家属或相关方,是可以申请自负悬赏金,以公安局名义悬赏缉凶的。”   虽然坐在一旁的“受害者”并不认可这位自作主张的资本家,自我标榜的家属身份。但却也认为楚淮南悬赏的提议对找出凶手或有奇效。   时至今日,警方已经排查过斗狗场内所有工作人员的纹身情况。却并没有发现与陆衍熙描述一致甚至接近的嫌疑人。   由此可以推断出,凶手大概率是来斗狗场看斗狗表演的客人。   而那家因投毒案牵连,被警方发现存在赌博情况已被取缔的斗狗场,是以熟人介绍的方式揽客的。   也就是说,客人们第一次去斗狗场时,都需要熟人牵头,不可能单独成行。   因此,悬赏缉凶便很有可能让那个认识“手上有翅膀形状纹身的客人”的介绍者主动到案。   有人愿意出钱帮助警方破案,当然是好事。   陈聪让潘小竹拿来了相关的申请资料。   帮楚淮南做过笔录的潘小竹显然对这个富可敌国的“热心群众”印象深刻。   在陈聪的示意下,她负责地和这位“焦急的受害人家属”耐心确认着申请资料的各项细节。   最后一栏是关于悬赏金数额的。   楚淮南笔尖一顿,跳开了这一行。龙飞凤舞地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后,把表格递还给潘小竹。   “金额一栏你还没有写。”   “这个由警方填写吧。我对这个没有什么概念。”   潘小竹好像只在电视剧里看过类似的桥段。——男主大笔一挥,在支票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后将数字栏空白的支票递出去,“喏,数额随便,你自己填”。 第64章   潘小竹看着空白的金额一栏, 感觉自己快要落下贫穷的眼泪。她迅速收拾了一下因资本家无意的炫富暴击而风中凌乱的心情。   填多少好呢?   她刚写了一个『1』,便又踌躇着抬头瞄了一眼站在楚淮南身旁自家队长的脸色,见沈听摆出一副你看着办的态度,潘小竹“下笔如有神”地往那空格处填了五个零。   一般来说针对普通恶性案件,单纯由政府出资的悬赏金,金额从500到5000不等。而除了一些具有重大社会危害性的超级案件外,悬赏金额破万的基本都是由受害者家属出资的。   对于这起没有死者的小微案件, 一万元已经是潘小竹对“多”的理解。   但出于对资本家的敬意, 她思考了一下又狠了狠心在后面多写了一个零。   十万块, 这差不多是普通人一年的基础工资了。   潘小竹心道, 今天我也总算是体验了一把豪掷六位数的快乐了。   “你核对下数额没问题的话,在表格的『知晓』一栏打个勾。我们走完审批流程后,就联系发布悬赏通告。”   楚淮南低头看了一眼表格,在接过笔打钩后, 又往那串数字后面再多加了一个零才重新把表格递还回去。   “谢谢你。”资本家礼貌地冲傻瞪着眼、作为普通劳苦大众中一员的潘小竹态度诚恳地道了谢。   潘小竹看着眼前这张神仙般秀致多情的脸, 在心中暗自嚎道:我擦!一百万?那如果提供线索的是警察, 这个钱还给吗?   填完申请表后, 楚淮南揽过沈听的肩膀体贴道:“走吧, 我送你。”   沈听无视对方亲昵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朝他一点头,两人并肩一起出了警局。   正想着一会儿该怎么跟常清聊天的沈听,浑然不知自己对楚淮南亲昵动作的默认态度, 坐实了两人间的亲密关系, 也在潘小竹心中彻底锁下了一对霸总攻X警督受的美好CP。   结束心理咨询后, 一脸黑线的沈听去了和黄承浩及徐凯约好的那家餐厅。   这是一家菜单上只有螃蟹的“苍蝇馆”。   这家名为“蟹生”的小店其貌不扬,缩在江沪市地标万国公馆后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小巷虽小却藏龙卧虎,大隐隐于市地藏了好几家价格昂贵、但口味很好,店铺迷你且装修简陋的私人小馆子。   作为不接受外客的私宴,蟹生一共有两层楼。一楼用白瓷墙将厨房和大厅简单地隔开,厅堂里只放了两张样式最最普通的四方桌。油晃晃的玻璃台面底下压着不知道来自哪个年代的古早台历纸。   而二楼只设了一个包间,用于接待常客。   眼下,一楼仅有的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三四个衣冠齐楚的中年男人正围着一桌子推杯换盏,桌面上摆着一盘盘以螃蟹为基础原料的菜。   上楼时,沈听隐约听到他们讨论的是四五个亿的设备采购案。   踩着吱吱呀呀作响的老旧木板楼梯,他心道:花大价钱到这种环境的地方吃饭,这大概就是之前楚淮南所说的“情怀”吧。   一想到楚淮南,沈听不免又联想起刚刚心理咨询时,常清说的那一番话,他本来就阴沉的脸色顿时更黑了几分。   阴魂不散的资本家。   沈听恨恨地将最后一阶楼梯踩出“吱嘎”的一声长响,而后松开微皱的眉,带着一脸痞笑进了包厢。   “卧槽,这地方真他妈难找。”   楚淮南晚上有事,便嘱咐司机张叔送沈听来了聚餐的目的地。   而这家小馆子的门头和沙县小吃差不离。   张叔在门口兜了好几圈都没敢认,最后还是问了附近停车场的保安才找到了地方。   “是这小子常来的地方。”徐凯薅了一把黄承浩的头发,笑道:“我想着咱洗胃洗得连吃了好几天清淡的,现在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吃点鲜的也挺好。这家店我也来过,专吃螃蟹的。虽然环境差了点,但是是开了二十年的老店。味道比外面那些卖装修的大路货好上太多。”   黄承浩笑着拍开徐凯的手,“滚,老虎头上拔毛!中毒没死成,这会儿又不想活了啊你!”他骂完徐凯,转头想和宋辞说话,却突然发现了新大陆,瞪圆眼睛问:“欸?辞哥你这嘴是怎么回事?怎么肿了?”   沈听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声脆生生的“辞哥!”叫得回头一望。   一条人影从包厢半开着的门里窜了进来,是丁朗。   本来就狭小的包间因为丁朗的临时加入,变得更为拥挤。   四张系着灯芯绒材质坐垫的椅子,大概是店家祖传的老古董,而放在包厢正中间的那张桌子更时刻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江沪市中产家庭的生活气息。   服务员是几个系着棉麻围裙的中年阿姨,都操着一口江沪口音的普通话,态度无比热情。   为图方便,店内点餐是按套餐制的。   手里拿着纸笔,预备用最原始的方法点单的中年阿姨,笑着介绍道:“我们现在出了128000一个人的新套餐。除了十二道最经典的招牌菜以外,每个人还额外配了一公一母两只六两头的蟹,划算的不得了。”   沈听没听出来到底哪里划算。   倒是刚刚嚷嚷着要做东的黄承浩被成功洗了脑,把手上的菜单一合,爽快道:“那就这个吧,给我四个杯子,再帮我拿个开瓶器来。”   服务员很快就送来了一个铺着黄绸缎的小盘子,盘子里正中间摆了一把做工精致、设计考究的海马刀。   丁朗瞥了一眼铁木手柄的开酒刀,奇道:“Chateau Laguiole的沙漠之星?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却配了个画风迥异的开瓶器,我看这里的老板不是品味奇特,就是脑子有病。”   “这家的老板我认识,是个快六十岁的爷叔。看着挺正常啊。”   “我们刚换了新老板,很年轻,这个开酒刀是他来了之后才换的。”给大家摆口布的阿姨特别自来熟地接话。   丁朗“哦”了一声,转脸又看向沈听:“辞哥,你的嘴怎么了?”   “还能怎么的,被楚淮南给亲肿了呗。”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凯呵呵呵呵地笑,他想了想又表情暧昧地补充道:“这一顿,我本来是想约吃麻辣火锅的,但辞哥不同意,说他这两天肠胃不太舒服……”   在座的另外两个人也都是男女通吃、耽于玩乐的行家,顿时就明白了徐凯口中所谓的“肠胃不适”是个什么意思。   见沈听还在一脸淡定地低头喝姜茶,黄承浩冲他背上狠狠一拍:“卧槽,这又是嘴肿又是拉肚子的,楚淮南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   沈听不太懂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见暗恋了宋辞多年的丁朗脸色铁青,便多少猜到黄承浩和徐凯,把楚淮南和他放在一起,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心情复杂,表面上却特别大方,挑眉笑道:“想知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有本事潜伏在我俩的床头听动静啊!”   “靠!那我大概会被楚家的保镖一枪爆头,再灌上水泥扔进东海吧。”   我国是个依法治国的现代化国家。——作为人民警察的沈听闻言,心中默默响起了一段播音腔。   “哈哈哈!我都怀疑你小子就是趴人床头,听了不该听的声响,才被人下了毒!”   黄承浩伸出猕猴精一样细的胳膊,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动作,“想取我的狗命?没那么容易!”   沈听把他快舞到自己脸上的手臂一推,“行了别贫了,说真的,你们最近有没有和谁结仇?”   “辞哥你还不知道我们啊?”徐凯抖着腿特别欠揍道:“小仇呢,我一天照三餐结,但真要说有谁恨我恨得非要我死的,还真想不出来。你问问黄承浩吧,我看他比我贱。指不定真有个在手上纹个鸡翅膀的傻逼,想要他的狗命呢?”   “滚,你才被人惦记着命呢!”   “徐凯你别闹他,让他好好地想。还有丁朗,你也想想!”怕自己追问得不自然,沈听用手指拈了一块用于开胃的姜糖糕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这是帮在刑侦支队工作的一哥们问的,他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   红酒还在一旁醒着。黄承浩没有酒吃不下小菜,于是撑着下巴,用筷子尖戳着面前盘子里的水煮毛豆,绞尽脑汁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我实在想不到,谁会想杀我。你说会不会是哪个想杀人的傻逼脑残弄错了啊?”   “我也觉得应该是哪个傻逼弄错了。”徐凯乐观地附和道。   中毒最严重的丁朗此刻仍有些病恹恹的,他是听黄承浩说起他们今晚和宋辞有约后,强行出院前来赴约的。   对于下毒杀人的凶手,丁朗没有丝毫头绪,却仍心有余悸:“不管怎么样也是差点死了的人。阎王面前走一遭,很多事情都想开了。”说着特别自嘲地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宋辞,苦笑道:“但放不下的人,仍旧还是放不下。”   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丁朗便闭了嘴,脸色不大好地给大家分着倒了一圈红酒。   这群小王八蛋的语文成绩大概都很差,聊个天居然也能聊得离题万里。沈听抿着红酒,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又拉回来:“你们赶紧想,我那哥们说警方还准备出悬赏令呢。但凡有谁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奖励现金。我想。这钱大概也就数咱最容易挣了。”   徐凯闻言,笑嘻嘻地掰了一条螃蟹腿。他无视桌上铺了一排的蟹八件,用牙去掉了腿的前后两端,叼香烟似的把那肥腴的蟹腿咬在嘴巴里,边吸腿肉边口齿不清道:“得了吧!就警察给的那三瓜两枣够干点儿什么啊!也就够咱吃几条螃蟹腿了!”说着把只剩空壳的蟹腿吐在桌上,又手脚麻利地直接掀开了蟹盖。   油黄膏红,蟹肉透白的大闸蟹也堵不上徐凯的嘴。他吃相极不雅探头地啜着蟹黄,哼哼地笑道:“楚总好福气啊,未来的媳妇儿不仅贤淑‘能干’,还会精打细算,知道要勤俭持家!” 第65章   黄承浩和徐凯两人是圈子里著名的酒坛子。几日未饮, 一瓶李其堡除却沈听和丁朗各自倒了小半杯外,剩下的被这俩嗜酒狂魔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牛饮下了肚。   套餐里还含有一瓶七十年代的葵花牌茅台,这是当年出口日本的外销系列。用黄承浩的话来说,“不喝小叶葵花茅台,阅尽国酒也枉然”。这个系列的茅台投产时间非常短,因此收藏价值很高,在酒品拍卖会上也是众星捧月, 声名斐然。   在黄承浩的催促下, 一向很注重餐桌礼仪的丁朗用开酒器上的酒刀, 细细地将瓶头日本海关的验货标识贴裁开了一个角。   为了防止酒液蒸发, 瓶口处缠着几圈厚厚的生料带,而因为年代久远,连保护瓶身标签用的热收缩膜都已经发黄,用手轻轻一撕便囫囵剥落下一大片。   见丁朗慢悠悠地开了半天也没倒出一滴酒, 心焦的徐凯从他手里夺过酒瓶, 笑道:“卧槽, 像你这么开, 开到天亮咱都喝不上。手脚也太慢了你, 我看你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难怪抢不到辞哥。”   沈听用指尖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哎,别把我和你这破酒相提并论啊!”   “这哪是和酒比啊, 他是把你和屎放一块儿去了。”被踩了痛处的丁朗挑拨离间还嫌不够, 瞪着吃螃蟹糊了一嘴蟹黄的徐凯恨道:“怪不得有人要杀你, 你再这么贱下去我迟早也得找人弄死你。”   徐凯笑得更大声了:“怎么就光说有人想杀我?我们这么多人中毒,也就你一个差点进了ICU。依我看啊,搞不好那个手上有纹身的兔崽子想杀的是你!”   一旁的黄承浩看着热闹,事不关己地翘起二郎腿,用银制的钎子将蟹肚里的肉一点一点地拆出来。   沈听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却连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没想到,索性也不追问了,低头扒拉着盘子里的蟹肉炒芦笋吃得心不在焉。   徐凯和丁朗一来二去地吵着嘴,黄承浩不想加入,便向沈听递来一个装满白酒的透明小盅,三番四次地举着杯子向他邀酒。   沈听躲不掉,继小半杯红酒后,53度的白酒又喝了快半斤。   徐凯和丁朗喝得不过瘾,另外开了两瓶四十年陈的黄酒,斗鸡似地一杯杯干着,边喝边吵。   热闹的你来我往间,喝得满脸通红的两人各自开始打起了电话。   “我在天津路上的蟹生,你马上带人来,我非喝趴徐凯这傻逼不可!”   “喂,兄弟你给我码几个人来,对,要能喝的!丁朗这个臭小子关公面前耍大刀,想和我拼酒?再练个两百年吧!”   丁朗撂下电话,拉着沈听的手,满眼通红地愤然道:“辞哥!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输给那个王八蛋!”   沈听头疼地把手从他爪子里抽出来,“行了,都是刚出院的病号,再给喝坏了还得原路送回‘返厂维修’,你们还嫌住院住得不够啊!再说了,吃个饭吵成这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徐凯灌了一肚子黄汤,这会儿胆子大得连天王老子也敢照打不误。听沈听这么一说,他“呼”地站起来,怒道:“谁?谁敢笑话咱们!?我抽死他!”   黄承浩倚着红木椅子的靠背,笑得东倒西歪,大着舌头劝道:“辞哥你别管他俩。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国内的时候,这两人就没少掐。掐过就好了,放心吧!”   半个小时以内,蟹生门口乌泱泱地停了十来辆车。   整个路面都成了中产阶级的代步车停车场。一溜的奥迪、宝马、奔驰衬托得平平无奇、沙县小吃排面的蟹生,声势浩大。   蟹生新晋的老板张若文,撸着袖子从后厨探出一个脑袋震惊道:“卧槽,这是什么阵仗啊?”   张若文的本职工作是导演,今天刚好有空才到店里来冒充后厨帮手,却不料撞上了店内客人码人拼酒的一幕。   丁朗和徐凯码来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二代、三代,虽然场面看着快赶上古惑仔械斗了。但其实开了车门下来,一眼望过去,大家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   两派人马半开玩笑地隔空喊话,你怼我一句,我怼你一句,也只是凑个热闹,并不真的结仇。   楼上的包间显然塞不下这么多成年男人,说是拼酒,其实两路人也就只是在店门口咋咋呼呼地拼个声势。   丁朗和徐凯都喝了不止一斤。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两个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都已经腿软得得靠人扶。   而沈听和黄承浩也都喝得七荤八素,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才勉强把两个幼稚的醉鬼从楼上“抬”了下来。   楚淮南办完事开车到蟹生门口接沈听时,看到的便是十几辆车,二、三十号人,吵吵嚷嚷一副要“围攻光明顶”的阵仗。   他靠着路边停了车,下了半道车窗,冲一个靠在行道树上正刷手机的年轻人问:“这是在干嘛?”   年轻人见楚淮南开了辆揽胜,便自动也把他归入了前来壮声势的一员之中,亲亲热热地笑道:“你是凯哥那边儿叫来的,还是朗哥那边儿的?”   楚淮南侧着头道:“我是辞哥那边儿的。”   那年轻人闻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没想到辞哥也打电话码人了啊?我叫阿浩,是朗哥叫来的!”   见楚淮南的反应不热络,阿浩弯着腰凑上前用胳膊搭着副驾驶半下的那扇车窗,又道:“兄弟啊,我说你要是能在辞哥面前说上话,有机会帮我家朗哥说说情呗。”   楚淮南半笑不笑地问:“什么情?”   “还能是什么情,就是让辞哥接受朗哥的心意呗。”阿浩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们朗哥多好啊!不仅深情还是个开法拉利的小开!听说那车是人爸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牛逼吧!刚满二十岁就送辆法拉利超跑!”   生怕楚淮南不信,阿浩边说边拿出手机,在相册里划了两下,“我还拍了照的,你看——没骗你吧。你看超!级!跑!车!”   楚淮南淡淡地往对方伸进车窗的手机上扫了一眼,出于雄性动物争夺配偶的本能,他难得杠道:“入门级?”不知民间疾苦的资本家冷冷地一抬眉:“加州也算超跑?”   作为全国为数不多的拉法车主,楚淮南心想,要是能让我早点儿认识沈听,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年,我可以送他一架湾流。   阿浩:……   作为警察,沈听在看到门口这么多人后,立马想到了“寻衅滋事”和“聚众斗殴”。再加上见十来辆车都违规占着人行道,他脸色一沉转头骂道:“你俩有病啊,醉成这样还找这么多人来看自个儿的笑话?”   黄承浩架着徐凯,趁火打劫地冲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我看这俩是都有病,而且都病得不轻。”   丁朗已经扶着路边的树干吐了一回,这会儿正泪眼汪汪地搂着沈听的胳膊不肯放,声音贼大地瞎嚷嚷着:“辞哥!辞哥,我到底哪点儿不好,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不行。你哪点儿都不好。”沈听嫌弃地把手从他怀里抽出来,往后退一步却撞上了另一个胸膛。   转身竟看到了楚淮南。   立在寒风里等了他十几分钟的资本家难得面色不悦,皱着眉道:“刚出院就喝这么多酒?做为纨绔子弟你还真挺敬业的。”   大量摄入的酒精让沈听的反应慢了半拍,他没觉出楚淮南这句“敬业”有什么不对劲,往后挪了一步问:“你怎么在这?”   楚淮南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刚刚往后挪这点距离又拽了回来,“我来接醉鬼。”   沈听挣扎了一下,却没挣扎开,“哎,你等等!我还有朋友在呢。”   楚淮南拧着眉,“那又怎么样?你自己也喝了这么多,难不成还能醉驾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去?”   论雄辩清醒时候的沈听,也未必是楚淮南的对手。这会儿加上点酒精作用,更是被说得哑口无言。瞪着眼睛看过来的眼神里,不由带着点懵。   楚淮南被他望得心里一软,胸口软塌下去的那一点儿地方,奇妙地泛着点酥还带点儿痒。   于是神色缓和了一些,对站在不远处朝他殷勤地笑着打招呼的黄承浩问:“你能把他俩安排好吗?”   “那铁定啊!您放心吧楚总,您只管带辞哥走,剩下的交给我了!”   白酒的后劲很大,尽管黄承浩喝得还没有沈听多,却也已经头昏脑涨,他把徐凯交给了一个前来助阵的青年人,伸手去拉还站在沈听身边的丁朗:“走吧走吧,辞哥有事,我送你回家。”   “不行!我不同意!”丁朗干嚎着伸手又想去拉沈听的胳膊。   沈听躲着不让他碰,往后缩的动作倒像是主动在往楚淮南的怀里靠。   花孔雀般优雅俊美的资本家在争偶中占了显著的上风,神色冷傲地朝正鬼哭狼嚎的丁朗投去冷冷一睥。   他扶着沈听的肩膀,低下头宣示主权似的微微勾着唇角,用唇瓣去靠对方发红的耳廓,神色温柔地同他说话:“走吧,跟我回家。”   沈听的酒量其实非常一般,但是酒品很好。   喝多了既不说话也不发疯,不管问他什么,都没有反应,只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睡觉,紧抿着的唇线像张绷紧到极致的弓。   楚淮南开着车,时不时朝副驾驶座上那个连醉酒都醉得呼吸清浅的青年人投去含笑的一瞥。   眼下的情景,让他想起小时候陪爷爷楚乔新看的抗日电影。潜伏在敌方阵营中的我方友军,被狡猾的敌人一连灌了好几瓶白酒。醉酒后,酒后吐真言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秃噜了出来。   窗外的路灯给副驾驶上睡得如菩萨般端庄的青年人镀了层金色的柔光。楚淮南心里一动,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一只手挨着他软软垂在身前的手臂轻轻地晃:“宋辞?”   意识不清的青年微微皱起眉,模模糊糊地“唔”了一声。   楚淮南乱蹦的一颗心,被这轻而闷的一声搔刮得越发作痒。受了莫大蛊惑的资本家一时没忍住,索性踩了刹车,伏下身子凑过来吻他的侧脸:“沈听?”。   万籁俱寂,车内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声。楚淮南低头吻住眼前带着酒气的两片嘴唇,品尝、啜饮美酒般地吮吸着。   后劲上头的沈听醉得人事不省,除了仍敬业地记得自己叫宋辞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闭着眼,可隔绝了光热的眼睑内壁里,不知怎的就突然涌出一夜的绮梦。   那是个很狭窄的梦。梦里,他和楚淮南挤在一处,挤得挪不开身。两个人被迫鼻尖贴着鼻尖,嘴唇抵着嘴唇。   起初,并没有真正碰到一块儿。   四目相接下,也不知是谁一不小心,两人的唇齿事故般柔软地触贴在一起,而后就再不肯分开。   浅薄地紧紧纠缠,饥渴地彼此探寻。粗重的呼吸声贴着耳朵,湿润、滚烫。   相贴的皮肤微汗,热得十分逼真,落在耳边的轻吻,滚在喉头的喘息,以及扑面而来让人无法抗拒的冷香……   “沈——”粗暴又温柔的楚淮南,终于开口低声叫他的名字,还没念完,沈听立刻醒了。   床铺因他猛地坐起来的动作,而狠狠地抖动了一下。   酒后断片的沈听,从难以启齿的绮丽梦境中醒来。   他得救似地舒出一口气,愣了三秒后才回过神,僵直着身体起床去洗澡。   一种前所未有的禁忌感让一向欲望寡淡的沈听,盲目地感到羞耻和恐惧——为了床单上的那一片淋漓。 第66章   沈听觉得自己可能得提高去常清那儿的频率。   但想起昨天做心理疏导时对方所说的那番话, 又不由犹豫了。   洗冷水澡时, 他一边打着激灵,一边不断宽慰自己,不过是入戏太深罢了。   像宋辞那样的人, 被那双澹澹的桃花眼弄得魂颠梦倒并不是什么错事。   可无论沈听再怎么努力地试图自我纾解, 直到洗完澡也仍旧是心情复杂。   当他心情微妙地重新穿起睡衣时,才发现衣服前襟处的纽扣竟然少了一粒。   纽扣扣不上, 沈听只得半敞着胸口出了浴室门。   刚出门就看到楚淮南正笑眯眯地坐在他床上。   遮光性能良好的窗帘还没拉开,室内昏暗得如同尚处在容易发梦的午夜里。   那场春梦的主人公之一, 神清气爽地跟他道了声“早安。”   而作为另外一名主角的沈听,草草地擦着尚在滴水的发梢, 紧抿着嘴唇没有接话。   楚淮南满意地盯着眼前一脸不豫的青年人,见他的嘴角带着轻微的红肿破皮,不由笑容更盛。   这点含着浓重情趣的“小伤”和床单上的东西一样, 都是他昨晚刻意留下的杰作。   炽热的眼神缓缓地从沈听的下巴一路掠到胸口,深沉热切的欲望却包裹在笑容中丝毫不露, “我听到你房里有动静, 想着你应该起来了。”   宋辞本人的起床气极重,沈听本有心要借着刚起床的脾气, 借题发挥地责问楚淮南为什么要随便进他的房间。   但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对方抢先了一步。   这个通透的资本家揣度人心的能力惊人,简直像是寄居在他肚子里的一条可恶的蛔虫!   见眼前人神色不善, 满脸写着生人勿扰。楚淮南特别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解释道:“其实进门前, 我是有敲门的,但你在洗澡可能没有听到。”   沈听随便擦了两下头发,一扬手把擦过头发的湿毛巾扔进了脏衣篮里。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床单上的那点儿脏污,顿时脸上发烫,语气急切地催道:“你先出去!”   楚淮南仍在床沿上坐得八风不动。   沈听揣度,隔着被子就算是心思细腻的资本家,大概也不知道这被单底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感觉秘密随时会被揭穿的沈听,伸手想拽楚淮南起来,却被对方顺势揽住了胳膊。   楚淮南伸长手臂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又熟门熟路地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吹风机,边插电边意味深长地叹道:“我一点儿都不想把你当客人,更不想每天早上还得敲开客房的门才能见到你。”   某著名品牌的吹风机轰隆隆地喷出热风,把因宿醉而头脑发沉的沈听,吵得额角突突直跳。   一肚子的脾气没来得及发出来,心里又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有的时候,直觉太灵也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下一秒,手上握着吹风机的楚淮南一脸认真地提议道:“不如从今天开始,咱俩住一间吧。”   这个资本家在转移焦点方面,段位很高。仅凭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两人之间对话的重点,从“擅闯他人房间”的责备,转移成为了“要不要干脆住一间”的试探。   “不要。”沈听干脆利落拒绝了这个糟糕透顶提议,伸手拉着吹风机尾端,试图阻止对方想要继续帮他吹干头发的意图。   按住眼前伸过来抢吹风机的手掌,楚淮南睁着一双不笑也含情的眼目,明知故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睡相很差,而且这几天肠胃又不舒服,加上身上的疹子还没褪,晚上睡不踏实总翻来覆去地挠,我怕会吵到你。”   骗子。楚淮南笑眼弯弯。   吃了两天的药,沈听身上的疹子都已经褪了下去,除了被蹂躏过的嘴唇还略有些红肿外,连过敏导致的肠胃不适也已经好转了。   这个人身上到底还有没有疹子,楚淮南昨晚已经仔细地帮他检查过。   对对方还剩多少筹码了如指掌的资本家,在谈判时更显得游刃有余。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了吹风机的“呜呜”声,他语气暧昧道:“我不介意呀,你陪我睡吧。哪里痒我来帮你挠。”   这把让人骨头都酥了的声音和昨天梦里的一模一样。   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的沈听,站起来劈手夺过了吹风机,态度强硬地下了道逐客令,“头发我自己会吹,你赶紧出去吃早餐。”   楚淮南不是一个习惯于服从指令的人,他微微一抬下颏,把嘴唇带到屋内这点有限的光亮里。起伏的唇部线条,像是两条欲吻的鱼。   沈听的视线触了电般地从那两片嘴唇上移开。   轻佻浪荡,他面无表情地想。可下一秒,却马上又联想起昨天与常清的对话。   “我非常讨厌目前任务里和我有密切接触的某个人。这个混蛋明明长着一张禁欲的脸,却有两片欲吻的嘴唇。”   常清闻言点了点头,眼里带着点笑看过来,“这是你第一次向我抱怨除了你自己所扮演角色之外的另一个人。”   细长的笔杆在常清的指间悠悠地转着圈,他意味深长地分析道:“一般来说,人类的视线只会落在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上。从某种程度上看,古人所说的‘心外无物’并不是全无道理的。我们所认知的世界,并不是客观世界的本身,而往往是我们主观的知觉。在你眼里,对方嘴唇的‘欲吻’,更多的也是你自己主观意识的投射。换句话说,如果你不想去吻,又怎么会总盯着人家的嘴唇呢?”   沈听:……   受到“驱逐”的楚淮南坐在原地没有动,纯良地抬起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沈听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在眼前这两片薄而润的嘴唇上。他被楚淮南瞪得有些心虚,转过脸让步道:“你先去吃早餐,我吹干头发,就马上过去。”   坚持己见的楚淮南不接受任何怀柔政策,特别固执地摇了摇头,“我陪你一起。”   在对方莫名火热的注视下,沈听动作极快地搞定了头发。又硬着头皮借口说,不是纯棉的蚕丝床单会让过敏更严重。而后亲自动手,飞快地把床单连着被套一起拆了下来,还特地揉成了一团。   楚淮南假装一无所知地欣赏着对方难得的手忙脚乱,眼神意外落在地板上躺着的一颗纽扣上。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趁着沈听不注意,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悄悄地放进了口袋里。   这是昨晚在帮沈听换上睡衣、却又忍不住脱掉时,因动作过于迫切而被他不小心扯下的纽扣。   这个时候,这颗小小的纽扣,倒成了那场曾真实发生过的热烈纠缠的罪证。   沈听打仗一般地整理好床铺,楚淮南静悄悄地藏好了扣子。都认为自己已经消灭了昨晚的罪证的两人,心思各异地一起坐到了餐桌面前,相顾无言地吃起了早餐。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早餐才刚吃了一半。   沈听拿过手机一看,竟然是黄承浩。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这才早上九点不到,这个平日里不睡到日晒三竿绝不会自己清醒的夜间生物,居然会给他打电话?   沈听放下筷子,接起电话。   而楚淮南则一边目不斜视地读着手边的电子新闻刊物,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到底是谁一大清早就给沈听打电话。   黄承浩是被丁朗吵醒的。   江沪市本地发生了一起爆炸性新闻!而他们居然是这起新闻的相关方!他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重点在最后一句话上:“……警方开出了100万的悬赏金,向社会大众征集有关往咱杯子里投毒的那个犯人的线索!”   和黄承浩的一惊一乍比起来,早就知道前因后果的沈听,显得很是淡定。   “一百万而已,你是没见过钱吗?”   “放屁!什么没见过钱?我是没见过这么高的悬赏金!你大概还不知道!这都成本地门户网站的热门话题了!现在网上好多江沪市同城的,都说要请假或旷工出去找线索呢!大家都说,如果花这几天就能帮警方找到凶手的话,那比埋头苦干、干几年挣得还要多!”   噼里啪啦地说完,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数秒,黄承浩贼兮兮地笑问:“又是你家楚淮南干的吧!”   原来吃瓜,才是这通电话的正经目的。   沈听瞥了一眼被点名的资本家,皱眉道:“什么‘我家’啊,你注意点儿言辞!”   “怎么?他在你身边吗?我这又没说错!你俩都同居、每天窝在一起吃早饭了!别他妈的在这给我装!你敢说你没和他睡过?”   刚在梦里又跟人睡了“半回”的沈听,做贼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在对面正襟危坐的资本家。   连着在医院的那小半回,可不就是四舍五入地算睡过“一回”了么?   见楚淮南头也不抬地认真读着电子刊物,还时不时地喝上一口摆手边的咖啡,似乎对自己这通电话的内容毫不关心,脸上发烫的沈听,这才略略地放了点心。   “你就告诉我是不是他!”电话那头的黄承浩连勺子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当事人开瓜。   沈听刚“嗯”了一声。   他就拔高声音叫道:“卧槽,果然是他!你自己搜搜网上的新闻吧,对了还有朋友圈!我感觉那个倒霉的犯人是插翅难逃了!现在,全江沪的人都在通过各种渠道,掘地三尺地想要找到他。毕竟这小子可不单单只是个犯人啊!那简直就是个长了脚的钱袋子!”   “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也觉得挺好啊!倒是一直被楚淮南抢风头的丁朗,好像已经气疯了。”   “他还没死心啊,我真的服了……”   坐在对面的楚淮南听到这句“没死心”,略掀了一记眉毛,抬眼看过来。   “就是啊,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俩要是能有戏,早十年前你就答应了。”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半天。   挂电话前,黄承浩就悬赏令一事再次发表感叹:“我只能说,第一次被人杀,还成为了热点新闻当事人,这感觉真奇妙!”   等挂了电话,黄承浩又新奇地刷了一会儿那些自己有参与感的、关于高额悬赏的新闻报道。   在看到警方根据陆衍熙的描述所画的那副纹身时,他突然抓了抓自己睡得蓬蓬乱的头发,隐约觉得那个手上有翅膀纹身的画面,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67章   江麦云的肤色较深, 握着病床上老人健康状况记录册的手是健康的棕红色, 虎口处还纹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翅膀式样刺青。   “今天有好一些吗?”他戴着医用口罩、穿着白色的大褂,态度亲切语气温和,情绪也没有丝毫异样。不知情的人肯定看不出, 这是一名爱女刚刚被拐的可怜父亲。   江麦云一直有做义工的习惯。虽然他的女儿江诗茵已经失踪数日, 但到了早就约好义工服务时间,他仍旧打起精神来到这家养老院报道。   躺在病床上形色枯槁的老人气若游丝, 鼻子里插着吸氧管,费了很大劲儿, 才极其困难地朝他点了点头。   江麦云见状,低头在印着“坤泰善爱”四个红色大字的记录册上, 写下了『意识清楚』四个字。   江沪市九乙东路附近有一条街道,此街因频繁的公益活动和密布的慈善公司而闻名全国,一度被人称作“慈善一条街”。   在这条不足五百米的街道上, 注册有大大小小上百家公益单位。   道路两旁刚刚才翻新过的店铺门面上,更是挂满了写着“临终关怀”、“爱心养老”等暖心标语的灯箱。   而“坤泰善爱”则是这条街上颇具规模、医护人员齐全且带有公益性质的疗养型养老院。   江沪市经济发达人口稠密, 却和很多经济发达地区一样正面临着日益严峻的人口老龄化问题。   随着时代的变迁, 年轻人自我个性的彰显与独立空间的需要在各个媒体平台被反复强调。   在这样的趋势下,新生一代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逐渐地颠覆了传统观念里“长辈一言堂”及“盲目崇老”的旧思想。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偏爱在成年后“自立门户”。这种生活方式上的改变使得独居空巢老人的数量日益增长,更意味着以家庭养老为主的传统养老模式正在逐渐地衰弱。   而这样的情况在江沪市这样的一线城市尤为显著。   江沪市政府前些年就意识到了扶持、发展新型养老项目的重要性。   为了促进养老项目的落地,政府制定了一系列针对非营利性民办养老服务机构的补贴政策。   在这种利好的正式环境下, 各色如“坤泰善爱”一样的养老项目在江沪市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   “坤泰善爱”长期对外招收义工, 也很欢迎各界的爱心人士来养老院探望慰问老人。   因此, 每天都有形形色色不少人频繁地进出这个地方。   那些前来献爱心的人们,一进门便尤显积极地四处打探、张望。   入住坤泰善爱的这些老人里,有超过七成都是罹患癌症并发生转移的。他们大都坐着轮椅。更有很多老人已经病得卧床不起,丧失了自理能力,只能靠护工们每日照料来维持基本生命。   而那些来自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们,一进门便会默默地观察起这些老人们。他们通常靠直觉飞快地锁定一个目标,而后与之攀谈。   这些爱心人士的态度温柔自如,交流的话题也完全围绕着病中的老人。   他们所关心的问题五花八门,大到老人们得了什么病,曾接受过什么治疗,每月的治疗费用多少。小到每天吃几顿饭,近日排便情况如何。   笑容和善的爱心人士不厌其烦地对这些枯燥的细节刨根问底,戴目倾耳。   他们往往比老人们的亲生子女还更关心老人们的身体状况。询问时,态度细致妥帖,俨然个个都是关爱老年人的典范。   偶尔前来例行检查的社区工作人员,都不免因这些热心人士对濒死老年人们几年如一日的关怀,而备受感动。   可是,普通人总习惯以己度人,且多数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巨大的利欲把心都熏黑的情况。   因而他们常常会低估人心的不餍足。也从未想过,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披着人皮的怪物们会视他人的性命如同草芥。   在这个看起来充满关切的环境中,人心温热,岁月静好,一切都似乎如此美好、良善。   可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有善便有恶,物极必反。美好与丑陋之间,有时候或许仅隔着一张张薄薄的钞票。   而在恫吓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时,我们总爱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仿佛见鬼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惊悚、恐怖的事情。   可事实上,鬼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如,我带你看看人心。   ……   “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能做丈夫?”   “是个男人就都能做丈夫。”   “你当然能做丈夫!不是有句成语来着,叫人尽可夫。”黄承浩的博学把大家逗笑了。   打着酒嗝的徐凯更是笑得整个人都躺倒下去,四仰八叉地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沙发上打滚。   “我靠!要不要这么倒霉啊!”刚刚还乐呵呵的派对主角猛地坐直了身子,因突然的暴怒而鼓起的额角青筋隐隐直跳。   坐在他身边笑得正起劲的黄承浩被吓了一跳,惊道:“好端端的,你抽什么风啊?”   “谁告诉我婚礼前夜准新郎运气特别好的?卧槽!我输了好大一笔钱!真他妈倒霉!”   嚷嚷的这个叫邵安,是位明天就要踏入婚姻殿堂的准新郎。   作为和宋辞同个社交圈内、纨绔子弟中的一员,结婚前夜的疯狂脱单派对当然必不可少。婚礼前夕,邵安叫上了一帮子狐朋狗友,约在宋辞家的皇朝天地汇聚众胡闹。   酒过三巡,漂亮的“小姐”、“少爷”们也已进行了几番私人表演。尽了兴的年轻纨绔们飘飘欲仙地瘫在沙发上刷手机。   沈听被楚淮南拉着一起吃了晚饭,因此赴约晚了。   他刚把包厢门推开一个缝,就听邵安的那一声音量巨大的“倒霉”,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什么倒霉啊?哪有人在婚前这么咒自己的!?”沈听半笑不笑地用脚把门带上,扬着眉问:“邵安,你这是打算倒霉戴绿帽子呢?还是干脆准备喜当爹?”   包厢里一片乌烟瘴气,几个穿着空姐制服、盘靓条顺的小姑娘被东家的这一番话逗得咯咯直笑。   邵安脾气很差,输了钱本来就心情不好,再加上被笑话了一通,更不由大怒。他不敢对宋辞发火,便把脾气撒在了女服务员身上,横眉竖眼地骂:“滚!有什么好笑的?不会看眼色的东西!”   裸腿露腰的姑娘们顿时都不敢再吱声,一个个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家老板。   见沈听朝她们一挥手,便都鉴貌辨色地低下头,鱼贯而出。   负责助兴的鲜花们被撵了出去,偌大的包厢顿时就只剩下一堆因前半场过于威猛,现下正萎靡在沙发上的绿叶们。   徐凯又喝得差不多了,负责点歌的姑娘们被骂得出了包厢,他只得自己动手点歌,这会儿正趴在KTV的点歌器上眯着眼睛找“青春修炼手册”。   黄承浩见了沈听,自觉地给他在自己和邵安之间挪了点儿地方。   沈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朝正耷拉着脑袋的邵安笑问:“怎么啦?新郎官儿,火气这么大?”   邵安叹着气捂着额头苦道:“我刚刚一把就输了一百万!”   黄承浩正抓着一把巴西松子嗑得毕剥作响,听到这个数额,不由乐了:“一百万啊?这好办!你出去找找那个手上有纹身的下毒犯,找到之后拿着线索管他老公要去呗。”   黄承浩笔直伸着的爪子被沈听笑着用手一拦,指向他的指节,顿时就扭在掌心的凹陷处别了筋。   黄承浩不吃痛,“嗷”地一声弹开了身子,可那根扭着的手指却仍被沈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沈听略一吊眼梢,但笑非笑,“你说谁老公?”   “您、您老是楚淮南的老公行了吧!辞哥你撒手,我手指要断了!”   “这还差不多。做人呢,胳膊肘不能往外拐,这点儿规矩做哥哥的还是得教教你。”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黄承浩龇牙咧嘴地揉着刚从魔爪里解救出来的手指,愤愤道:“像楚淮南那样的,你这回要是能在他上面,我头都扭下来给你当尿壶使!”   话虽说的中气十足,但见沈听朝他一瞪,便又立刻怂了,把还疼着的手指背到身后,点头道,“好好好,咱不说这个。”又转过头问还兀自骂骂咧咧的邵安,“最近不是严打吗?丁俊的场子都被查处了,我最近都没地方玩去,你小子是怎么输的钱?”   邵安正口吐莲花地给替他下注的那个发信息,闻言抬起脸,一脸神秘道:“你真想知道?”   “别卖关子,赶紧说!”   “是万都控股的王秦给我介绍的地方。”邵安得意洋洋地往后一靠,“最近他跟他爸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手里估计又有点钱了。这几天都在九乙东路慈善街那儿附近找乐子……”邵安抬手拢着嘴神秘兮兮道:“那个地方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吧?”   论出身,超级富二代王秦是他们这帮人里家境最好的,父亲王远国一手创办的万都控股以电线制品起家,公司市值早早地突破了千亿。   但王秦本人却不是这群小开堆里出手最阔绰的。早年他自己谈了个女朋友,还没见过父母就生了个女儿,情到浓时两人还备着家里偷偷领了结婚证。这把控制欲一向很强的王远国气得够呛。   王远国和原配貌合神离,外头的小情儿多得漫天飞,非婚生的儿子、女儿也是一大堆。他看不惯这个原配所生的不听话的叛逆仔,父子两人一度断了往来。   直到去年年底,王秦的太太特地飞美国做了试管婴儿,给王家生了对双胞胎的儿子。王远国这才松口让儿子带着没见过面的儿媳妇和孙子,回王家认祖归宗。   王秦的为人其实和父亲王远国很像。他心狠、办事决断又果断。在和父亲不来往的这几年里,更是什么钱都敢赚,倒也一直没缺过零花。   对邵安口中王秦给介绍的“那个地方”,黄承浩早有耳闻。他脸上难得有了点正经的表情,皱着眉嫌恶道:“那我觉得你还是输了的好。这么晦气的赌局也敢赢?这种肮脏的死人钱,就算赚了也是损阴德的。”   邵安被他气笑了,“你别傻了,钱就是钱。这世上的钱难道还分积阴德或损阴德的?要是沾了人命的钱就不能赚,那股灾时因血亏而跳楼的一大把,难道要让证券交易所和各种基金公司都就地解散?”   他翘着二郎腿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特别油盐不进道,“如果真要相信因果,那我宁愿相信贫穷是原罪。穷才让一切都变得丑恶。钱没有高尚和低劣之分,哪怕是供奉菩萨的鲜花也要用钱买的!”   沈听在一旁默默地听,突然就想起在某天吃早餐时,楚淮南和他之间也曾有过类似的对话。   资本家望向杯子的眉眼垂得低低的,银质的咖啡勺在指间慢悠悠地晃着。   他说:“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总有人说钱的坏处是让人心离散,让欲望暴涨,让正义迟到。可这些坏处不是钱的,是人的。”   “你的意思是,钱只有优点没有缺点”   “不,还是有缺点的。”   面对沈听略带疑惑的表情,资本家轻轻地笑了:“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而钱最为致命的缺点就是,永远都不够多。并且,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钱是很容易就会被花光的。”   作为信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普通人,我们并不能埋怨自己被善良限制了想象力,而更应该感叹这世上有些丑陋,实在太出人意表。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很难想象,那个沐浴在和煦阳光中的“慈善一条街”,在某些道德沦丧、对金钱极度渴望的人心里竟有着另外一个名字——“死亡赌博街”。 第68章   那些频繁出入疗养院, 道貌岸然的爱心人士并不像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良善。   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以“病患、老人的死期”为赌,试图博取意外之财的无良赌客罢了。   而这些鳞次栉比、打着慈善幌子的“疗养院”、“老人中心”, 则为他们的丧心病狂提供了掩护。   视良知为无物的赌徒们把疗养院当成“赛马场”, 他们仔细观察、揣测着绝症患者的死期,并以此下注。   为了获得家属的理解以及坐实“公益”、“互助”的名目。赌注总额的5%到10%, 将会以“殡葬费”的名义馈赠给病人的家属至亲。   这种手段高明的馈赠,是为了在良心未泯的家属或初入此道的赌客对这种玩法提出质疑时,养老院方面可以理直气壮地搬出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说辞。   “治疗费和殡葬费都实在太贵了!老年人的保险制度又不够完善, 我们这么做是在帮助病患家属筹集治疗以及殡葬费用,为的是最大程度地避免这些家庭因病返穷。这和人寿保险或重疾险在最终结果上并无差别啊!”   面对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本就遭受天价治疗账单折磨的家属们,无一不动摇、妥协。   他们会自欺欺人地想:也是啊,反正都是快要死的人了, 只是被人评估、预测个死期而已,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吧。   在这场病患的死亡狂欢里, 似乎没有受害者,更没有凶手。   当然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刻意去想,这场性命攸关的赌局背后的,那个约定俗成的残酷附加条件。——一旦赌局开始, 任何人, 包括医师在内, 都只能装模作样地走个过场。   因为在这里, 真正积极地救治病人是被严厉禁止的。   这条规则, 使得赌徒之中出现了许多能直接参与病人日常治疗和照料的护理师们。   作为最能预测、控制病人死亡时间的专业人士,他们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蠢蠢欲动。   毕竟,通过控制病人生死来“大赚一笔”,这对他们来说最简单不过。   怕被其他赌徒发现猫腻,这些从“悬壶救世”到“谋财害命”的无良护理师们,往往会假借远房亲属名义下注,而后通过一些专业且不易察觉的方式,肆意操控着赌局的结果,以此获得巨额收益。   而更加令人震惊和心寒的是,因为赌场并没有明文禁止家属的参与,因此,有不少病人的家属也直接参与到下注赌博中来。   他们心惊胆战地猜测着亲人的死亡,可关心的却不再单纯只是家人的生命健康,而是自己口袋里的叮当作响。   至于这些躺在床上的病人们,难道真的会不知情吗?   虽然饱受着病痛的折磨,但大部分病人的意识其实都是清明的。   “这局能撑过三个月吗?”   “进食情况还可以,估计隔壁床的货走得更快。”   日日被围观、被讨论。   在这些窃窃私语之中,老人们自然早就知晓一切。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且不说,走到这一步,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很多被赌上性命的人,甚至自己也是默许这种行为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旦想到自己的孩子也许也能从中获利。这些被病痛与绝望逼得无路可退的老人们,便痛而麻木地躺在病床上,除了希冀自己可以如期死去,给子女们带来最后一点价值外,余生已别无所求。   可遗憾的是,试错成本少得可怜的穷人们,为现实所迫希望能用命换钱。   但多数情况下,是命没了,钱却仍旧没能赚到。   为了生存的背水一战,往往总输得血本无归。   而那些只想捞钱的赌徒们,就更不会想这么多了。   他们只如狼似虎地盯着病患心电图上那根上下起伏的线。像是证券大厅中的股民,关注股票的K线走势时那样专注而认真。   大获全胜或满盘皆输,都由这条线来决定。   这些“亡命之徒”轻贱人命,却又极其讽刺地将自己一夜暴富的全部希望,一股脑地押在了这些,由不并被他们看重的生命所组成的、一场又一场的赌局之上。   ……   “最近运气不好。”江麦云一把捋下口罩,随手扔在桌面上。   他眉头紧皱,心里无比烦躁:“我下注了36号床独赢,结果那个老不死一直拖着一口气,我看15号的状况反而还恶化得更快一些……”   生死赌局里的“独赢”,和赛马会赌马规则里“独赢”的概念有些类似。   一局开,五个病程进展类似的病危老人的最终死期,就成了赌客们下注的盘口。   而江麦云口中所谓的独赢则是指他在赌局之中,押买了36号床的老人会最快去世。   坐他对面的是在“坤泰善爱”里负责机构日常管理运营的赵业泰。他是江麦云的高中同学,两人三观相似,爱好也相同,从高中起就形影不离,称兄道弟了很多年。   听江麦云抱怨运气不佳,赵业泰难得没有附和,沉默着用手指摩挲着茶杯,“我倒觉得咱运气不错。”   江麦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神色顿时更加烦躁了几分,极其不满地一皱眉头:“还运气不错呢,我最近损失惨重!老本都赔光了!”   “你应该庆幸,至少警察没起疑。”   “事情不在你自己身上,你当然说得轻松!”江麦云见赵业泰还有闲情雅致喝茶,想到自己的目前进退两难的处境,口气不由地冲了起来。   赵业泰体谅他赔了女儿,自觉大度地不跟他真的计较什么,但对他的“忘恩负义”仍是有点不高兴:“我要是真的置身事外,你现在就没机会在这儿跟我嚎了。”   江麦云被怼得没声儿了。   他当然知道赵业泰和自己早就是一条绳拴着上的蚂蚱了。   大概两三年前,江诗茵因被路人在社交媒体上Po了一组照片,而在网络小范围地走红。自此开始了她作为童模的职业生涯。   可镜头前的小天使却也和她的妈妈王芷蕾一样,总因江麦云的“脾气粗暴”而屡遭打骂。   不打脸是江麦云为了女儿的酬劳所做的最后的退让。   王芷蕾、江诗茵身上所有有衣服遮盖的地方,皆是触目惊心的伤痕累累。   也有江麦云气急了,失去理智的时候。   被父亲打伤了脸的江诗茵,便无法如约进行工作了。   作为经纪人的母亲王芷蕾没有办法,只得总向合作的品牌方说谎找借口。因病误工是她用得最多的理由。   久而久之,童模业的小圈子里,便都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个娇滴滴的病美人。   在知道江诗茵的存在后,什么都可以拿来押注的赵业泰便打起了这个漂亮又颇有名气的病弱小姑娘的主意。   从旁敲侧击的试探,到正大光明的煽动,他几乎没费太大功夫就成功说服了自己的好友江麦云。   正如没人能想到老人的死期还可以下注一样。也没有人会想到,在一些利欲熏心的赌客眼里,这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的病程也可以成为博彩的一部分。   江诗茵会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而生病,又能在接受哪些治疗后,会在哪个时间完全康复痊愈。其中的种种细节,在赌徒眼里,都成了可以生出钱来的盘口。   为了防止参赌人员买通医护人员,确保环节上的相对公平。赌客们可以在赌盘中途任意时间段,发齐集体投票,决定要不要更换孩子的治疗方案,且可以像玩游戏般地选择任意选项,来决定孩子在某个阶段将会接受哪些药物治疗。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赌局背后的庄家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生来就是虐待狂的江麦云。   江麦云并不是一个普世意义上“正常人”。   在和王芷蕾恋爱时,他自己就常说,“我不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王芷蕾曾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句“文学创作者”口是心非的自嘲。   结婚后,她才深刻地体悟到,这并不是自嘲,而是江麦云对他自己了解透彻后的一句自白。   正常人对爱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   就像江诗茵极其喜欢家里的那只大金毛以及可爱的毛绒娃娃一样。人类与生俱来对爱的共情能力,使得小朋友们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到宠物和玩具身上。   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宠物和玩具跟自己一样,都是需要被照顾和宠爱的孩子。因此极少有小孩会虐待小动物和玩具娃娃。   可江麦云不同,他天生就缺失这种感知爱的能力。   他出生在一个家庭氛围相对的压抑、男权至上的家庭,从小就生活在极端矛盾之中。江麦云的父亲脾气暴躁,对儿子的管控极度严苛,动辄打骂。而江麦云的母亲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对他溺爱又纵容。   可在冰火两重天中的江麦云,无论是对父亲还是母亲都一样的无感。他从小便对任何人都没有所谓的感情寄托。   在他心里只有自己,其他人和死物无异。   到了常人需要恋爱与婚姻的年纪,江麦云对和女孩子建立起亲密关系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   而三十岁以后,他之所以会选择与王芷蕾恋爱、结婚也不过是为了从中获利。   毕竟只要一纸婚书,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年轻貌美、值得炫耀的驯服玩具,还可以顺便给自己营造出一个家庭幸福美满的成功人士形象。   江麦云缺乏的这种人类对爱的感知能力,正是建立“良知”所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之一。而构成“良知”的另外一个要素叫做“义务感”。   义务感是指正常人会潜意识地认为自己对其他人有一种默认的、无法推脱的责任。这个感觉往往深藏在心中,是绝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而非后天养成的技能。   当一些意外发生时,这种本能会催生出很多情绪。比如当亲近的人生病时,我们的内心会感到十分焦灼。而当发现自己的孩子走丢时,父母也必然会觉得惊恐与担忧。   这些情绪用不着刻意酝酿,便都会因为潜藏的义务感,而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   可江麦云不仅缺乏对爱的共情能力,还完全缺乏这种义务感。   他没有作为人夫的责任感,因此每当对王芷蕾动手后,江麦云也并不会觉得愧疚。而伪装成自责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安抚王芷蕾,让生活可以按照他所想要的样子继续下去。   王芷蕾也曾心怀希冀,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本能的父爱一定会让这个男人发生变化的。   人们不都说,只有成为父亲,男孩子们才能真正长大成人吗?她期盼着,相信着。希望上天可以早一点让那个阻止丑恶暴力的小天使降临在他们之间。   可她不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别人的能力,又缺乏承担责任的义务感,那他便不可能会有良知。   没有良知的人是不会心存善念的。   伤害他人不会让他感到任何不适,哪怕伤害的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一样。   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如同画皮般的躯壳,希望以孩子来呼唤爱的王芷蕾,必将失败。   无法狠下心来与江麦云做决然切割的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了绝望与毁灭的深渊。   女儿江诗茵自小就人见人爱,但冷漠的江麦云从内心深处对这个长相漂亮、性格软萌的孩子无感。   世界上的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大体分为两类。   一种是低智商型的,他们共情能力弱,且不会掩饰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遭到周围人的孤立,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感情冷漠的怪咖。   但另一种则是高智商型的。尽管内心麻木又残忍,但他们却能伪装出一副可以共情,甚至情商很高的假象。   江麦云显然属于后者。在人前他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短暂地扮演一个好父亲。可这仅仅也只是扮演罢了。   在他这里,善良和慈爱就像戏台上油墨浓重的妆,只要扮上相,人人都可以是美人、英雄。可谁也不知道,藏在逼真画皮下的那个,究竟是人还是鬼。   江麦云参与人命赌博的事情,王芷蕾早就知情。但迫于暴力的胁迫和洗脑式的辱骂,被丈夫以精神操控的手段牢牢握在掌心的她,早就已经对这种一般程度的残忍麻木了。   但在发现江麦云竟然伙同赵业泰“整合资源”,拿江诗茵的健康私设赌局时,作为母亲的王芷蕾仍然崩溃了。   她哭着质问,质问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快十年的男人。——“拿女儿的命开赌局?江麦云难道你就不会愧疚吗?   看着王芷蕾被扯得乱糟糟的头发以及明显肿胀起来的半个脸颊。   江麦云笑了。   他毫不遮掩地嘲笑着这个女人的天真。   他会愧疚吗?   当然不会。   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与愧疚相关的字眼。   “诗茵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   用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赚到这么多的钱,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为什么要愧疚?为什么要不忍心?   不能理解黄芷蕾逻辑的江麦云觉得对方是个连水面漂钱都不懂捞的傻子。   为了赢更多的钱,全然没有负罪感的江麦云经常在医生面前,面不改色地说谎。他夸大孩子的病情,只为让孩子接受不必要的治疗。有时,为了拖延江诗茵的病程,他甚至会偷偷把尿液注入吊瓶中给孩子打点滴,目的是为造成赔率很大,但发生几率很小的,“原因不明”的感染。   而他的这些罪行却从来没有被外人发现过。   因为这些行为违背了“虎毒不食子”的常识。   没人能想到,一个慈爱的父亲竟然会罔顾孩子的健康,肆意操纵自己亲生骨肉的病情。   ……   三月底的时候,前些日子就被国际社会广泛关注的病毒性流感彻底失控,一下子席卷了全球。   江沪市作为人均存款高居全国第二、经济一流的超一线城市,健康意识较高的江沪人更是出了名的有钱惜命。   疫情肆虐的消息一经报道。隔天,城里的多数人就都戴起了口罩。   一时间,口罩和消毒用品成为了市民们争相哄抢的紧俏商品。   楚淮南出差去了新加坡,沈听便立刻从棠城滨江搬回了悦淮酒店。   市中心药店的口罩基本都断货了,而宋辞的那一帮狐朋更是集体叫嚣:“老子打炮都不戴套!戴你mb的口罩!”   为了合群,沈听也只好“裸奔”。   楚淮南每天晚上都会给他打电话,挂电话前也总不忘追问:“你想不想我?”低低的笑声像扎在肉里、略有些发炎了的刺。不去想还好,偶尔想起便能觉出一阵钻心的痒。   愚人节前夜,沈听和林霍又见了一次贝隆。   那个卖僵尸给黄承浩的中年男人也在。沈听已经知道对方叫李知武,在江沪市开了一家二手车行。这家车行生意很一般,但账目流水却十分惊人。   在查过近三年的流水后,沈听判断这个李知武很可能是在利用车行进行毒资的洗白。   为了不打草惊蛇,桃木行动的队员们并没有贸然行动。只是把李知武及其相关人员严密地监视了起来。   比起许多卧底在行动中抓大放小的策略,沈听的办案手段属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型。换句话说,只要对方的行为与犯罪有关,到他最终收网时,即便只是些小鱼小虾,也要一网打尽,绝不放过。   当天晚上,楚淮南缠着沈听讲了很久的电话。   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通话,导致沈听在当晚睡得不太好。   大概因为第二天是愚人节,老天特别应景地同他开了个玩笑。让他连做梦都梦到了楚淮南含笑的眼。   资本家贴着耳朵的声音酥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想不想我,只要你说你想,我马上就回来。”   被魔音贯耳的沈听睡得不踏实,一大清早便醒过来,阴着脸去冲冷水澡。   刚洗完澡,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门铃就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时间,预估着应该是客房服务来送早餐。   一开门,却看到了楚淮南的脸。   一大早就噩梦成真的沈听,顿时脸色铁青。   衣冠楚楚的楚淮南仍穿着一件万年不变的黑色衬衣,桃花眼里带着点梦境里逼真的笑意,嘴角却不很弯,一脸禁欲内敛的绅士。   沈听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禽兽,不知是在骂对方还是骂自己。 第69章   哪怕沈听心里再怎么不乐意, 面上却还是得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扬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楚淮南打量了他一眼, 眼神从下巴滑到胸口, “刚回江沪,正巧早上在这有个接待, 就顺路来看看你。”   沈听僵着脸硬撑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却实在编不出台词,只好说:“是嘛。”   “你接下来有安排吗?没有的话, 我们一起吃早餐。”   沈听不想和他一起吃早餐,但穿着正装的服务员已经推着餐车到了门口。年轻的男孩在看到楚淮南后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董事长早安。”   楚淮南朝他一点头,礼貌地回了个“早安”,笑容里明显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转过脸来看沈听时,表情才重新温暖生动起来:“看来我来得刚刚好。”他让服务生加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 又皱着眉头把随机的餐后水果从芒果改成了柑橘。   近来,沈听在楚淮南的监督下才养成了按时吃早餐的习惯。他早上吃的不多, 在吃掉半个芝士火腿可颂外加小半杯好立克,便放下了叉子。刚想离开餐桌,楚淮南已经把一瓣橘肉递到了嘴边,“吃点水果, 这样营养才比较均衡。”   沈听不想吃却更懒得花力气同他争辩, 于是一声不吭地就着对方的手把橘瓣叼过来, 边嚼边起身去换衣服。   他一会儿在天汇有个会议, 这是昨天和贝隆见面后的收获。   虽然还没能触及到天汇的核心业务, 也尚未弄清林霍之前去墨西哥谈的单子的具体内容。但沈听已经隐约察觉到林霍的那个订单,应该数额不小且牵连广泛。   因为昨天当贝隆听林霍提起,他们这边正在和宋诗以前交往过的某个墨西哥佬谈生意,并且已经谈得七七八八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里,明显带着些不高兴。那是一种不想眼睁睁看着对手变强的不快。   楚淮南要回趟公司,刚好顺路可以把沈听送去天汇。   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沈听的脸。等到了酒店停车场,才终于确定这个人并没有戴口罩的打算。   全副武装的资本家看了一眼脸上空空的沈听,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的口罩呢?”   沈听特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睁眼说瞎话:“没戴,买不到。”   在医疗板块声名赫赫的远南集团,掌门人的心上人居然买不到口罩?这是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楚淮南拉开车门,从副驾前排的收纳柜里拿出一叠口罩塞进了沈听的风衣里。又顺手拆了一片,握着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迫使对方转过脸来,“我帮你戴。”   楚淮南自己戴的也是蓝绿色的医用口罩,从鼻根到下巴占了半张脸。鼻梁处的金属条捏得尖尖,像个鸟喙。   藏在金丝镜框后的一双桃花眼认真地低垂着,眼睫很长,像羽毛。修长的手指拂过沈听的面颊,如同鸟嘴轻啄,羽毛扇动,脸上自然而然便开始微微发痒。   楚淮南的手指有些凉,熟练地帮他把系带缠在耳后。指尖有意无意总能碰到耳廓。耳缘在光下像块透明的玉石,渐渐透出淡粉的血色,手指愈动,血色愈深。   良久,才终于调整好那两根顽固的橡皮筋。   楚淮南话音含笑:“很闷吗?怎么脸都红了?”   这个家伙真的有一张无时无刻不在调情、随时随刻准备要接吻的嘴。   “没啊。”沈听转过身,兔子似地钻进了车里。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   这个时候,楚淮南严格监督沈听戴口罩,并不是杞人忧天。这场流感来势汹汹,江沪市的医院几乎都爆满了。   而曹小琴则是众多因发烧而就诊的患者之一。她代表了繁华发达的江沪市的另外一面。   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可怜女人原本在一个斗狗场里做清洁工,有着微薄却还算稳定的收入。但前阵子她所在的斗狗场发生了一起恶性的投毒案件。   警察在调查案件之余,还顺道取缔了这个藏得很深的赌窟。曹小琴因此失去了勉强糊口的工作。   在失去工作后不久,人生悲惨晦暗的她便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一场让群众人人自危的流感,令江沪的物价在短期内攀升了许多。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的曹小琴,不得不打了许多份旁人不愿意做的、会接触形形色色很多人的零工。   在曹小琴二十几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因意外去世了。而她的独生女高菲是个精神病患者,目前住在一家名叫“康仁”的精神病医院,接受长期治疗。   尽管,带有慈善性质的康仁收费比同类医院低得多。院方对长期入住的病人只收取基本的医药费和少许的护理费用。且对一些失去亲人的孤寡精神病患者,也有着不计成本、来者不拒的宽容。   可即便如此,对于曹小琴来说女儿的治疗费也仍旧是一笔,需要她每个月拼命现赚出来的固定开支。   没有存款、还需要每月按时付房租的单亲母亲对自己这个长得非常漂亮,却因为一场“意外”而罹患精神疾病的女儿高菲,既爱又怜。   她想把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都给女儿。   曹小琴最近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省下来的钱全部都交给康仁,作为治疗费和女儿额外的餐补,她希望高菲能够受到相对最好的治疗与照料。   就在曹小琴为了赚取生活费而连轴转了好几天后,厄运再一次降临。她开始出现了咳嗽、乏力的症状,后来甚至还发起了高烧。   在被迫入院等待接受病毒测验的那段时间里,自诩坚强的曹小琴绝望了。   如果她感染了,那么曾与她密切接触过的女儿高菲很可能也已经被传染了。   好在,老天对她还不算太绝。虽然她的肺部CT乍一看很像流感病毒引发的肺炎,但她的病毒检测结果呈阴性,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被感染。   但在接受了一连七天的抗生素治疗后,曹小琴发烧和咳嗽的症状仍然没有好转,甚至还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   临时从其他科室调来支援呼吸科内科的年轻医生,这才重新重视起来。在仔细看过她的CT后,专业不对口的实习医生面色沉重,他发现这个病人得的根本不是肺炎,而是被漏诊的肺癌!   愚人节这天,曹小琴孤身一人在医院人满为患的走廊上,忐忑地等着进一步检查的结果。   当拿到检查报告时,她苦涩地笑了。   果然是虚惊一场。   她得的并不是可能会传染给女儿高菲的流感,而是并不具传染性的腺性肺癌。   腺性肺癌是肺癌中发病年纪轻、分化较低且扩散较早的一种。而报告显示曹小琴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从一个穷得只剩一条命的母亲,成为了一位即将告别世界的癌症晚期病人。   四月一号,同样也是著名影星张国荣去世的日子。   医院的走廊上,有个小姑娘正捧着手机看某媒体制作的纪念视频。   “我这一生,没有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   “正因为你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所以就是这样。”   曹小琴拿着她自己肺癌晚期骨转移的报告,在原地傻站了十几分钟。   数十年的人生经验,让这个从未做过坏事、坚信善有善报的女人,深刻地体会到了命运的残酷不公。   可她一直在默默忍受,还不断地告诉自己,女儿菲菲肯定会康复的,她俩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但到此刻为止,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这份报告是生活向她挥来的又一记重掴,它残酷地打醒了她。用冰冷而格式化的病理检测结果宣告,那些她总以为正在路上飞奔而来的炽热幸福永远都不会到了。   成年人的崩溃是一种无声的崩溃。   从肿瘤科出来的曹小琴安静得出奇。   尽管医生说,像她这样的晚期病人,往往活不过半年。但得知了噩耗的她却也并没有哭闹。   大脑疲惫不堪地迅速运转着,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她只跟工作的地方请了半天的假,因此现在得如常去工作了。   只要不是明天就会死去,那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穷人就不得不保持劳动、继续苟且地活下去。   晚上收工后,曹小琴给她在斗狗场工作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   去斗狗场赌狗的客人大都赌性浓重,除了赌狗之外,这些赌客通常还会积极地参与许多其他形式的赌局。   曹小琴以前听不止一个客人说起过,在江沪市有条街,是可以拿命去赌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赢一大笔钱,哪怕运气不好,死者家属也至少能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殡葬费。   当初听这些的时候,曹小琴并没有留意细节。但她清楚地记得有个在赌狗场负责清理狗舍的工友,曾因老母亲生病没钱治疗,而跟赌客打听过这个事情。   在听完曹小琴的追问后,电话那头的工友爽快道:“你是说那条死亡赌博街吗?我知道啊!之前我妈生病的时候,我还特地去问过呢!”   “你知道那条街的具体地址吗?”曹小琴急切地问。   “就在九乙东路附近,之前客人跟我说的那家机构叫‘坤泰善爱’是个养老院来着……”   电话那头的女人显然是个大大咧咧没心眼的。在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后,才突然想到,曹小琴贸然问起这事儿,很可能是有什么苦衷。   她迟疑地说:“不过……那个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送病人参与赌博之后,家属确实能拿到一大笔钱,但却有个吓死人的条件!”   说起这个残忍的条件,曹小琴的工友气愤起来,她认为能狠下心参与这种赌局的人,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顿时,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亢了几分:“那里的人说,一旦开局,参赌的病人就不能再接受任何的治疗了!你说眼睁睁地看着得病的人就这么死掉!有药也不给治!这不是造孽么!”   她絮絮叨叨地把那群丧心病狂的赌徒又骂了一顿。说的当初也是这个“造孽的条件”才绝了她想用老娘的病赌一把的念头。   最后,这位良知尚存的工友叹气道:“我虽然穷,却穷得有良心!宁愿卖房、借钱也不能为了那点黑心钱,就不给我妈治,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   曹小琴疲惫地应和了几句,而后挂断了电话。   卖房?借钱?   以前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她也卖掉了唯一的房产,借遍了身边的亲友。可结果呢?   她倾家荡产地请了自己认知范围内最好的律师。   可那个强暴了高菲,叫宋辞的强暴犯身后屹立着一个由十几名专业过硬的律师所组成的律师团。   被告律师团的代表在胜诉后,还接受了媒体采访。他轻蔑地说:“我希望任何女孩都要以高某为鉴,不要妄想能通过诬告的方式,来得到经济补偿。因为正义虽然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   因为在消费昂贵的酒吧,喝了一份主动上前搭讪的大帅哥递过来的饮料,十九岁的高菲在意识不明的情况下,遭到了性侵。但由于惊吓过度,她没有及时报警,三个月后才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曹小琴。但时隔久远,没有证据,公安机关表示仅凭口头指认不满足立案条件。   失望而痛心的母亲决定通过刑事自诉的方式,来为女儿讨回公道。   可她并不知道,正义竟如此昂贵,而穷人总是输。   输掉官司后,面对满世界“要钱不要脸”的声讨,原本外向的高菲不再愿意出门,甚至很少说话。她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整日郁郁地哭。   而在被迫带着大包小包,搬出住了十几年的家的那天早上,可怜的女孩终于彻底发了疯。   那个时候,曹小琴哭着安慰女儿:“菲菲我们不怕啊,我们要相信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结果呢?   时隔六年,那个宋辞如今依旧活得好好的。倒是她自己病得快死了。   而工友所说的卖房、借钱,前提是得有房可卖,有人可借。   一无所有的曹小琴绝望而自嘲地笑了。   她想起当年在自诉案败诉后,对方律师曾居高临下地讥讽过她:“在这个世界上,贫穷是原罪。你女儿自己活该!谁让她又穷又弱?还要到她玩不起的场合里来?”   曹小琴并不知道,西方有位作家曾说,正如奶牛并不能掌控自己的乳房一样,如果大便能卖钱的话,穷人将失去他们的屁眼。   她只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何况这条命是她自己的,毁在自己手里,也不算是造孽。 第70章   天汇的会议室在二楼, 大堂里一部电梯正在年检维护, 而另一部则显示一直停在三楼。沈听久等不来, 见会议时间将至, 便决定走步梯。   安全通道里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个缓步台, 一个壮硕的男人正夹着一根香烟, 靠着墙角打电话。听到有脚步声他立刻警觉地抬起了头。   这是个纯种的亚裔,但却有着不逊于印欧混血的高大体型。一张脸棱角分明,腮帮处发达的咬肌令他看上去有种天然的威猛感。   见到沈听,他微微眯了眯眼,对电话那头冷冷说了一句:“Estoy totalmente de acuerdo contigo.(西班牙语: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而后便挂掉了电话, 猛抽了几口香烟。在一阵吞云吐雾后,他粗蛮地把香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熟练地一蹍,而后抢在沈听之前大步上了楼。   沈听略懂一些西班牙语,他慢悠悠地缀在对方身后, 不动声色猜测着这个男人的身份。   即将开始的, 是那个传说中天汇的“大股东会议”。这是昨天贝隆主动提出要让宋辞参与的。   当确定这个高大的男人和他的目的地是同一间会议室后,沈听加快步伐特意紧挨着对方, 和他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   永远穿着一身唐装的贝隆已经坐在主席位上,见沈听和那个操着一口流利西语、浑身散发着犯罪分子气息的壮硕男人一起进了门,不由眉头一皱。   仔细观察着他脸部表情的沈听,立刻判断出这个男人大概是贝隆十分忌惮的另一股势力。   有意拉拢对方的贝隆, 一反作为“前辈”的倨傲姿态, 特别热情地起身相迎, 伸出树皮一般的手笑道:“季先生,久仰!”   这个让贝隆以礼相待的叫季新,他是墨西哥锡那罗亚集团某分支头目的心腹。而锡那罗亚则是大名鼎鼎的古兹曼旗下的贩毒集团,也是目前来看是整个墨西哥实力最强大的一支。   根据某非政府组织在2015年初出具的一份报告显示,锡那罗亚集团是墨西哥贩毒组织中最具开创精神的一个,它不仅是墨西哥开拓欧洲毒品市场的先锋,且从2014年起,就开始积极地试图从东亚人手中抢夺远在亚洲的更多市场份额。   季新和宋诗是在2018年年底搭上线的。自结识初期起,季新便毫不避讳地对当时配方尚不稳定的僵尸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他也正是之前林霍去墨西哥谈生意的合作对象。   林霍刚从公司的例会上下来,开完天汇的例会,就又连轴转直接来参与股东大会,因此迟到了几分钟。   他进门时正撞见贝隆笑吟吟地同季新握手。林霍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季新是他邀请来的客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时候对方应该正在他提前准备好的别墅里,同妖娆的兔女郎们一起“做游戏”。   “季先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虽然震惊不满但林霍依旧礼数周全,亲切地迎上去张开双臂给了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热情的拥抱。——这显然比贝隆生疏客套的握手要亲密得多。   沈听一边观察着这边的动向,一边用余光扫着从一开始就默默坐在会议桌另一端没有说话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打扮得非常体面,一身昂贵的西装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俨然是一副尊贵威严的模样。   这个人是楚振生?   在外界传言里,被楚淮南只用两根手指就能捏得死死的的楚振生看上去却也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普通角色。   这么想来,年纪轻轻就能在群狼环伺中坐稳当家人位置的楚淮南,又究竟有着怎样的霹雳手段?   当然沈听没功夫细想这些,他吊儿郎当地朝林霍扬了扬手,吊着眼梢笑道:“哟才来啊!赶紧介绍一下,这位看着就没少泡健身房的仁兄究竟是何方神圣?”   林霍引着那位高大的男人,在沈听的座位旁入了座,摊开手掌礼貌地指了指对方,“这位是季新,季先生,他是我们在墨西哥方面最重要的伙伴,也是宋先生最忠诚的朋友。”   林霍刻意把“最忠诚”这三个字咬得很重。   但在听到这句话时,被形容成宋诗好朋友的季新,刀削斧凿般轮廓鲜明的脸上,是神色冷漠的无动于衷。   沈听当下就对他和宋诗各取所需的“友谊”有了数,咧开嘴,皮笑肉不笑道:“哦,原来是我哥的朋友啊。”   “你就是宋辞?”季新的中文十分地道。   他嗓音低沉,哪怕只一句简简单单的身份确认,也透着股掩饰不了的阴鸷。   “是,以后要请季先生你多多关照了。”   “不敢当。”   贝隆微微咳了一声,见季新朝他望过来便立刻指了指坐在自己右手边,出身不凡的楚振生,“这位是楚先生,是我们亲密的伙伴,也是您想要的东西,最至关重要的供应商。”   季新一扬眉尚未开口,就听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语气怠慢地笑道:“是原料供应商才对。”   带着一脸痞笑的沈听慢悠悠地用手指在光洁的深色玻璃桌面上划过一道又一道的指痕:“贝叔叔,我建议您在对外介绍时,把话说得清楚一点比较好。免得让客人误会,误会您连在对外介绍title时,都习惯‘缺斤短两’,更难免会在交货的时候偷工减料。”   季新本来不该出现在会议室,而他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林霍被贝隆“撬了墙角”。   季新是在一个小时前接到贝隆电话的,对方诚恳地邀请他前来参与这场与“僵尸”有关的内部交流会议。   而季新来中国的目的正是为了和林霍谈僵尸在北美和南美市场的独家代理权。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可以谈谈双方共享配方的可能性。   沈听夹枪带棒的一席话让贝隆脸色一沉,但当着季新的面却不好发作,只好冷冷笑道:“以前阿诗太忙,没空教你规矩,现在空下来了,想教却是有心无力了。你既然叫我一声叔叔,那有些规矩改天,做叔叔的好好教教你。”   沈听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好说。”   季新对他们的内斗没有兴趣,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是为了僵尸来的,配方在谁手里我就跟谁谈。”   听到僵尸,沈听心中一动,他转头朝林霍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也正看他,脸上顿时浮出一片茫然。   林霍见宋辞一脸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懵,而贝隆和楚振生也都没有吭声,便主动打破了僵局,“季先生,之前在墨西哥咱们就已经多次就此事聊过,配方是宋先生投资研发的,当然在宋先生手里——”   “宋诗昏迷不醒,显然是没办法和我谈生意的。”林霍的话还没有说话,季新便无理地打断了他,“我只想知道,现在,谁有这个资格来跟我谈?”虽然他口气平淡,但话说得非常直接,再加上时刻目露凶光,因此总带着一种狠厉的凶悍。   “我。”沈听双手交叉,用手背吊儿郎当地撑着下巴,“我哥的配方,在我这里。你想要什么,只能跟我谈。”他朝林霍努了努嘴:“喏,这个人也是我派他去的墨西哥。”“配方只有我有,你和别人说得再多那也是白瞎。”他顿了顿又问:“你是个香蕉人吧?知道白瞎什么意思吗?就是没个屁用的意思。”   宋诗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能顶事的弟弟,倒是对他不怎么客气,还算颇有几分胆量。   面对不敬,季新不怒反笑:“你能给我供zombie?”   沈听忙里偷闲地朝正盯着他的楚振生一笑,又冲季新多情地一眨眼,模棱两可道:“你想要买,我想要卖。不如改天咱俩单独找个地方,说好价格谈好条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实这么简单的生意,根本用不着这些叔叔伯伯掺和在中间。”   “宋辞!”任凭贝隆再怎么有手段,但这个时候,没有配方什么都是空谈。   贝隆也曾暗自猜想过,搞不好宋诗早就把配方给了宋辞,今天听宋辞当着墨西哥佬的面亲口承认了,不由有些气急败坏。   沈听笑着站起身,“贝叔叔,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还约了别人,今天就先走了。”说着他伸长手臂从会议桌中间的笔筒里随手取了支笔,又拿了张便签条刷刷地写了一串数字,动作流畅地往季新面前一放:“这是我的电话,你要是想谈这笔生意,可以直接找我。林霍,我们走。”   他话音刚落,林霍便也立刻跟着站起了身,礼数周全地朝脸色不善的贝隆和楚振生鞠了个躬,跟在沈听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前脚出了会议室,沈听后脚便随机进了另一间空着的办公室。在确定屋内没有监控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椅上。   林霍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不赞成地反问:“你这么激将贝爷,就不怕他在暗地里给你使绊子?”   因陷在老板椅中而矮了他一头的青年人抬起眉梢:“怕?怕有什么用?难道我不激他,他就能给我好果子吃?拜他所赐,我哥到现在还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地躺着。而我才刚回国,他倒好,连躺病床上的机会都舍不得给我。要不是楚淮南送医及时,就凭贝隆往我杯子里加的那些脏东西,我和徐凯他们,这会儿大概已经在刑侦队的验尸房里躺了好些日子了!”   林霍无法反驳,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你刚刚说宋先生把配方给了你,这是真的吗?”心思敏锐的林霍见宋辞听完这话后狐疑看了他一眼,又立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听宋先生提起过。”   坐在办公椅里的青年人脚尖点地,悠悠地转了个圈,“你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去墨西哥是为了和那个姓季的谈关于僵尸的买卖呀。”   林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宋辞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林霍,我的历史学得不怎么好。你呢,一向最酸文假醋了。那不如来教教我,韩信、常遇春、年羹尧,这些人都是为什么死的?”   林霍被他压得低低的声音,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答:“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   沈听抬起头,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嗯,这个道理,你懂就最好,因为在我这里也一样。僵尸的配方姓宋。它不姓贝,不姓楚,自然也不会姓林。这件事情,你早一点明白比较好。”   看着对方剔透出深沉城府的深黑色眼睛,林霍的心微微地一拎。原来,这个青年人刚刚对季新说的那番话,不仅仅是为了压贝隆一头,更是为了敲山震虎。   被敲打了的林霍咬了咬牙,点头道:“这一点我很清楚。”   杏仁形状的眼睛下一秒就弯成了月弯,锐利的眼神立刻被如数收进了笑意里。宋辞又恢复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翘着二郎腿道:“我猜,用不了多久楚振生就会主动联系你的。” 第71章   这次股东大会对沈听来说意义非凡。   在与几方势力短暂的碰面中, 沈听凭借短短几句话, 不仅给季新留下了他直接的联系方式, 更直言不讳地告诉对方, 如果想要买僵尸的话必须要通过他。而在场明白了这一点的, 除了季新外还有楚振生。——这个在宋诗倒了之后, 开始和贝隆用同一个鼻孔出气的制毒原料供应方也同样知道了,僵尸的配方在宋辞手里。   这样一来,人精似的楚振生肯定也很清楚,和没有配方的贝隆在一起抱团取暖是没有用的,想从僵尸中分一杯羹, 他也必须得来联系宋辞才行。   沈听手段活络地给宋辞拉了一波“友军”,当然这波“友军”并不知道自己跟这个“宋辞”走得越近,就越有可能给公安部门“送人头”。   除此之外,沈听还顺便敲打了林霍一番,提醒他不要总想着遮遮掩掩。   “宋辞”对他心里打的那些小算盘门清, 而之前故意问他天汇的主营业务, 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沈听在宋辞飞回国的当天,交接人物身份同时, 也一并接收了对方的手机。   去有关部门“做客”后不久,嘴巴不牢的宋辞又把他所知道的更多详细信息给交代齐活了。   真正的宋辞所知道的“内幕”远比林霍想象中的多。比如,他对天地汇的主营业务其实早就心中有数。再比如,他哥哥宋诗曾在出事前不久叮嘱过他, 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 让他务必带上宋琪儿, 一起去UBS的保险柜里拿一份珍贵配方。而至于那是一份什么配方,宋诗只语焉不详地表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让宋辞凡事都问问林霍。   尽管,真正的宋辞并不知道天汇娱乐是华鼎万亿的分支,也不知道那份配方究竟是什么的配方。但掌握了这些消息的沈听,结合林霍的话,略一分析便推断出那份配方应该就是毒品僵尸的制造配方。而且在前不久,沈听还通过林霍的嘴,得知了天汇娱乐的身后,还藏着华鼎万亿那条大鱼。   根据真宋辞的表述来看,宋诗对林霍十分信任。   因此沈听怀疑林霍根本早就知道配方的所在之处,却在他假装宋辞对UBS保险柜里的东西一无所知时,没有主动对他言明。   由此可见这个林霍未必就像他表面看起来这么“忠心耿耿”、没有二心。故而,他今天才借机敲打了对方一番。   今天这个会,可谓是“一石三鸟”。   下午的时候,陈聪来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一向嗓门不小的暴躁龙,像颗被霜打蔫的茄子。   沈听见他有气无力,顿时了然地笑了笑:“投毒的那起案子还是没有线索?”   “别提了。”陈聪烦躁道:“悬赏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咱负责接听的同事已经换了一台手机。我们可算都涨了见识了,原来电话接太多手机居然是会坏的!这些天,群众提供的各种线索,多得我们都看不过来!每个有嫌疑的我们都一一核查了,但这么翻天覆地地忙活了半天,却也还是没找到能对得上号的犯人。”   陈聪叹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正色道:“对了,沈队。十五年前的那个案子已经重新立案调查了,我觉得有必要跟您说一声。”   沈听才刚“嗯”了一声,便听电话那头的陈聪故作乐观道:“虽然时隔久远,但不管过了多久,只要做过特情就都会被记录在册。当年陈峰的那个线人也不例外。如果当时真是有人雇凶杀人,而这个特情却居然可以掐着时间点提供出那张李广强购买毒品时的交易照片,那他便也很可能是整个案件的知情方。只要找到他,我相信案件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   沈听当然知道陈聪是想安慰自己。可他深知,虽然那个提供照片的特情确实可能算得上是一条可以探查的线索。但靠这一条单薄的线索就想让真相大白,又谈何容易?   楚淮南重金悬赏想找出犯案不久的投毒犯,尚且困难重重,更何况是要查清一宗隔了十五年、早就被定性为随机杀人,且凶手已经死亡的案件?   沈听不是普通人,他是在警察队伍里工作了多年的精锐,当然不会相信陈聪“很快会水落石出”的这种说法。   但他相信任何案件,只要警方没有放弃,愿意继续往下追查,拨云见日那是迟早的事。   可是,某些罪孽深重却总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这天,早就已经在一同根绳上“拴着”的江麦云与赵业泰两人又像往常一样,在坤泰善爱的办公室里聊了很久。   “有关诗茵的局,钱什么时候能出来?”江麦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赵业泰一根,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他素来特别惜命,平时不太抽烟,只有在心绪不宁,心情烦躁的时候才偶尔抽上一根,用来缓解情绪。   江麦云最近的运气确实不太好。先是前几个月在近郊的斗狗场押了把重注,赌他自己一直很看好的那头叫“常胜将军”的烈犬会斗赢那条初露锋芒的“皇城号”。结果,输得精光。   为了一雪前耻,元气大伤的他一咬牙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索性抛掉了手头所有金融资产,又在典当行抵押了名下的别墅,一口气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套了现。   那个时候,江诗茵才刚从莫名的感染之中恢复过来。但抗力不强的她,很快又因一场重感冒,开始高烧不退。   江麦云便顺水推舟地把抵押房产换来的钱,投入了他和赵业泰利用江诗茵的病新开的赌局之中。   他估摸着,只是一场感冒而已,用不了一个礼拜,江诗茵就肯定会恢复的。   而为了多赢钱,江麦云决定要按照惯用的套路,“想办法”让江诗茵稍微多病几天。他思考过后就和赵业泰一起把钱押在了病程大于七天小于十五天上。   但这一次,事情却完全脱离了他俩的掌控。   那个长相甜美可人、脾气软糯,连身体都格外娇弱的小女孩,毅然决然地向父亲发起了一场绝望的抗议——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   那是江麦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在他外出期间很少打扰他的王芷蕾,突然哭着给他打电话说江诗茵找不到了。   江麦云还指望着要靠江诗茵的病大赚一笔呢。因此,在接了王芷蕾的电话后,他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家。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监控显示江诗茵并没有出小区,江麦云便对自家的那套小别墅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最终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已经没有呼吸的江诗茵。   九岁的小诗茵是自杀身亡的。   在反锁的地下室里,她先尝试用输液管勒死自己,但是失败了。而后在网上认识的一位姐姐的指导下,她又开始尝试给自己打空气针。   那是一个声音很温柔的姐姐,她是江诗茵在网上搜索『自杀、不想活』了等信息的时候,无意结交的网友。   电子设备的高度普及和互联网的高速发展让小朋友们也能轻易地通过网络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各种信息。   信息就是知识,爆炸式地知识获取使得孩子们越来越早慧。早慧便意味着更早地觉醒,孩子们过早地以成人般理性或感性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逐渐地失去童心、少年老成。   灵魂的腐化推进了肉体的消亡。   据不完全统计,仅在国内,每年就有超过十万的未成年人死于自杀。   像江诗茵一样,生在网络高度发达时代的孩子们,在动了轻生的念头后,大都会通过网络寻求帮助与慰藉。   他们在各种平台上互诉苦楚、抱团取暖。   在这些聚集着大量有轻生念头的孩子的平台中,有个叫做“孤独蓝鲸”的论坛特别受欢迎。   在论坛组织者Alice的带领下,这些在感情上或多或少受到伤害,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的孩子们,都自称是Bluewhale(蓝鲸)。   这个称呼是具有特殊含义的。   据论坛组织人Alice说。   在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鲸是一头通体蓝灰色的蓝鲸,它的名字也叫Alice。   Alice在1989年的时候被人类发现,并从1992年开始被人类追踪研究。   科学家发现Alice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行侠。   因为在其他鲸眼里,它是一个哑巴。   人类对它的追踪长达数十年,这么多年以来,它的身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的亲属或者朋友。   它唱歌的时候没有同类听见,难过的时候也没有同类理睬。因为它的频率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孤独蓝鲸Alice发音的频率高达52赫兹,而普通蓝鲸的发音频率却仅仅只有15~25赫兹。   这种与众不同,对于Alice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   这让它成为一头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蓝鲸,在海洋深处独来独往,注定永恒孤独。   Alice毕生都在呼唤,用它52赫兹的歌声咏唱着心事,只求能找到那个能够读懂自己的另一半,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它是一头独一无二的蓝鲸。它面朝大海深处,孤独而充满期盼地,一次又一次发出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的呐喊。   『我是一头蓝鲸,我的歌声是52赫兹。』   『我是一头孤独的蓝鲸,是一头永远无法被听见的蓝鲸。』   这类沮丧的座右铭遍布整个论坛的用户界面。   缺乏父爱又深受暴力伤害的江诗茵敏感而自卑,在生活中除了常常和她一起工作,个性开朗活泼又爱照顾人的黄苒之外,她没有任何朋友。   而在这个名为“孤独蓝鲸”的论坛混迹了近一年后,江诗茵鼓起勇气联系了孤独蓝鲸论坛的发起人——Alice。 第72章   『Alice你好, 我叫诗茵, 今年九岁。我和蓝鲸Alice一样, 每天都过得好辛苦。虽然我有爸爸也有妈妈。但我的爸爸不爱我,我的妈妈保护不了我。他们装lóng作哑,没有人能听到我真正的声音。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像童话里说的那么美好。妈妈总让我坚强, 她说,女孩子长大之后可能会更加辛苦。所以,我不想长大。我好痛苦,你能帮我吗?』   三天后, 小诗茵收到了Alice的回复。   『我愿意帮你。孤独的人生没有任何的意义。让我们一起结束它吧。结束苦难,结束孤独, 结束痛苦, 让我们通过死亡来拥抱永恒的宁静与快乐。From世界上唯一爱你的Alice』   沮丧痛苦的小诗茵很高兴收到了Alice的回信。她也坚信这位素未谋面的温柔小姐姐, 很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真正爱她、愿意倾听她痛苦的人。   她立刻回信道:『是, 我也希望能够尽早结束一切痛苦。但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 请你帮帮我。』   这一次, 在线的Alice立刻回复:『你有即时通讯的联系方式吗?』   小诗茵迫不及待地回复:『有的,我的鹅号是:865xxx8678。』   消息发出才半分钟,诗茵就收到了好友请求:『蓝鲸Alice』。   网名叫做『哭泣的蓝鲸茵酱』的江诗茵, 快乐地通过了这个好友请求。   对方在加了她好友之后, 立刻发起了语音通话。   在Alice的安慰与指导下,用输液管缠绕颈部却没有死成的小诗茵, 再一次就地取材。她用江麦云平时为她注射药物用的粗针头, 在自己的胸口、肚子和大腿上一次又一次地找血管。   可她毕竟只有九岁, 扎了数十次也没能精准地找到自己的血管,反倒是因为空气的推注而造成了多处皮下气肿。   好在,江麦云用拳脚提高了她对疼痛的忍耐度,而王芷蕾则用语言把她教得十分坚强。   更多的苦痛都经历过了,这点皮外伤对忍耐力惊人的江诗茵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按照Alice的指示,一次又一次地用针扎向自己。   因为世界上唯一爱她的Alice说,只要能找准血管,在血管中推注进大量的空气,就会形成静脉栓塞,然后她就可以真正地死去了。   小诗茵并不明白什么是静脉栓塞。为了生动形象地向她解释这个原理,Alice让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台汽车,而往血管中注射空气,就像是在油箱里加入大量的水一样。只要水加得够多,发动机就会坏的,发动机坏了,那车也就自然而然就停了。   不得不承认Alice是个善用比喻的天才。   空气针让静脉栓塞,而静脉栓塞的严重后果之一便是心脏搏动的停止。心脏一旦停止跳动,人便会像那台坏了发动机的可怜汽车一样,彻底地熄火。   Alice说:动手吧,死亡是自在安宁的解脱,是一切痛苦的中止,是永恒美好的开端。   江诗茵被Alice口中平静而甜美的死亡所诱惑,她一次又次地用针头刺向自己,终于成功在大腿的一侧找到了血管。   Alice从头到尾,都用一种温柔而平和地语气鼓励着小诗茵的自戕。   小诗茵倔强而坚强,虽然整个过程真的很痛,但她却丝毫没有动过要放弃的念头。   最后的最后,Alice指挥尚有一丝意识的小诗茵,挂掉语音,并互删了好友。   可怜的诗茵在连续给自己脆弱的血管推入了大量空气后,终于如如愿以偿地、因多处脏器栓塞,而痛苦地死去。   这头幼小的Bluewhale,在心里默默唱了九年却鲜有人应答的呐喊,在冰冷的地下室里无声地回荡着。   我好痛。   妈妈,你让我坚强,为什么你自己却那么懦弱?   爸爸,你为什么要打妈妈,为什么从来没说过爱我呢?   爸爸,妈妈,我好恨你们……我好爱你们。   ……   人类的婴儿是世界上最孱弱的幼体之一。   而出生后需要被养育者精心呵护、抚养才有机会活下去的生理特质,让作为被哺育者的孩子,生来便对养育者带着一种天然的好感。   这种出自本能的情感,印证了一个不被大众所熟知,却是某些心理学家多年观察研究而得出的观点:父母对子女的爱其实往往是有条件的,而子女对父母的爱才是无条件的。   而江诗茵和所有普通孩子一样,都对父母抱有本能的亲近与爱。   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里想着的也仍然是自己那对不称职的父母。   而在看到女儿尸体的那一刻,江麦云也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痛。   虽然他一向对他人的死亡与尸体无感。   可这难道只是一具尸体吗?   这压根就不单单仅是一具尸体啊!   江麦云生理性地出汗,他的手掌掌心变得黏腻,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不是尸体!而是他的全部!   他的车子!房子!票子!全部他妈压在这具该死的尸体上了!!!   江麦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才九岁的江诗茵“将了一军”!   他和赵业泰刚开的这局,不过是场重感冒的赌局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江诗茵死掉的几率极低,因此“死局”赔率高达上百倍。   拜这自作主张的小畜生所赐!一切都完了!   江麦云因江诗茵的死,而痛不欲生。   可这种悲痛却并不是为了生命的流逝而产生的悲伤共鸣。   损失了大笔金钱的江麦云,从心底涌出一股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感,他因为倾家荡产而变得难耐焦躁起来。   他的妻子王芷蕾正抱着江诗茵哭得不能自己。   女人的眼泪和哭声让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江麦云更加坐立难安。   江麦云死死地握着拳头,凶狠地喝道:“别哭了!”   可此刻,王芷蕾像是一台天线坏掉的收音机,她接收不到外界任何的声音,悲痛地和女儿脸贴脸,温热的泪落在江诗茵紧闭着的眼睑上。   “诗茵,你别吓妈妈,你快醒醒啊!”   “我让你别他妈的再哭了!”江麦云发狠地抬腿踹了一脚王芷蕾。   王芷蕾没有躲,她踉跄着死死地护住女儿,发狂似的喊:“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报警!你快去报警!不!不!先叫救护车来!”   江家住的是套独栋别墅,不像联排别墅那样,但凡屋里有个声响就容易惊到邻居。   而且,他俩现在在的地下室是江麦云花了重金用特殊材料装修的,隔音效果一流,。因此,江麦云根本不怕王芷蕾鬼吼鬼叫。   但狠踹过王芷蕾,发现并不起作用后,他迅速冷静了下来。   这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决定对眼前这个失去了女儿的可怜女人改用怀柔政策。   江麦云弯下腰,一把夺过王芷蕾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的那支手机,伸长胳膊把被踹倒在地的妻子紧紧拥入怀中,像热恋时期那样,不断忱挚地亲吻着她的发顶。   “对不起芷蕾!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句认错,王芷蕾等了太久太久。   可她仍然尖叫着的,坚持要叫一辆已经派不上用场的救护车来,“麦云!你把手机给我好不好?我要报警!我要叫救护车!我要求人来救救我的孩子!诗茵!我的诗茵!”   “看到诗茵这个样子,我的心真的太痛了!芷蕾!我求你,你不要这样!”刀枪不入的江麦云突然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过唇边不怎么明显的法令纹。   听说心狠手辣的人通常不怎么显老。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很多的江麦云,痛哭流涕地赌咒发誓:“我跟你保证,今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以前,是我错的太离谱了!我以后一定会对你们很好、很好!不然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是失去女儿的江麦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江诗茵落泪。   可怜人必然也有其可悲、可叹、可恨的那一面。   到了这个时候,王芷蕾居然为丈夫罕见的眼泪动容了,她安静下来,不再坚持要报警。转而含着泪,“天真而乐观”地痴想,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江麦云应该是会长大的吧。   可是王芷蕾不知道,原来这么咸涩苦楚的眼泪也仍是鳄鱼的眼泪。这看似真挚的悲痛背后,依旧藏着让人齿冷的虚假。   好人做坏事或许只是一念之差,可人渣却永远都是人渣。   ……   接到楚振生的电话时,沈听正在和楚淮南一起吃晚饭。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的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连挂断了两次。   来电铃声停止后,手机很快又嗡嗡地振动了两声,沈听滑开一看,发现收到了一条来自刚刚那个陌生电话的短信。短信内容言简意赅——『尽快回电,楚振生。』   沈听微微一勾嘴角,却丝毫没有立刻回电的打算,放下手机,低头喝了几口楚淮南给他盛的汤,抬起脸笑道:“血缘真奇妙。”   “嗯?”   虽然楚振生的皮相和眼前这只公狐狸精相形见绌,但同样出自大家族,两人自矜的气质却十分相似。沈听有心打探楚淮南是不是早就知道楚振生私下和宋诗打得火热并涉嫌犯罪,便故意感叹了这一句。见楚淮南微一挑眉,他低下头继续喝汤,欲擒故纵道:“没什么。”   这显然不是平白无故就会有的感叹,但楚淮南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追问,反而突兀道:“今天晚上,你回我那儿去住吧。”   “不了。”沈听立马拒绝:“我明天上午约了朋友,你那儿不方便。”   楚淮南盯着他的眼睛,笑着问:“什么朋友?女朋友?”   资本家最会玩“Undertable”的游戏,餐桌底下的脚不太老实,暧昧地用鞋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总不会是男朋友吧?”   沈听被这个问题噎得有些吃不下饭,放下筷子,腿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正经朋友。”   “有多正经?”   “本职工作是警察的那种正经。”   楚淮南笑容更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还挺喜欢警察的。” 第73章   沈听听出了楚淮南话里有话, 却不知道这话里究竟是有怎样的深意。见对方仍不追问那句有关血缘的感慨, 他主动接话道:“以前我总觉得, 我哥做的生意不仅要成天和各路人马打交道,还要时刻提防着公司内部兄弟阋墙。我一直认为,要我总像他那样拼命工作, 我是肯定做不来的。但最近去公司开了几次会,才发觉其实所谓的工作也不过如此。”   楚淮南面带着笑意,自始至终都专注地倾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沈听坦然地同对方对视,用餐巾的一角轻轻掖了掖嘴巴, 又得体地把沾了油污的那边优雅地卷进了口布内侧。   楚淮南总算理解了什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对面这个人,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不管是他睁眼说瞎话的样子, 还是欲擒故纵、轻描淡写的套话技巧, 甚至连随手叠的口布都似乎比旁人叠得更为美观。   沈听放下餐巾, “其实, 要是我哥没出事的话, 比起守着他的产业, 我倒更希望可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怕就是花点儿钱,去买个现成挣钱的公司的股份也行啊。你说血缘奇妙不?以前我还以为我是个不成事的‘咸鱼体质’,没想到还挺有企业家的开创精神的。”他说完自己, 话锋一转又问:“你呢?如果你没生在你们楚家, 你会想做点儿什么?”   楚淮南向来是位有大局观,走一步看十步的主。他最讨厌别人撇开前提, 来跟他谈结果。但面对沈听, 这位“杠精”资本家倒丝毫没有提“如果没生在楚家, 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自然也不会有当下我所能做的思考和决定”之类的哲学辩题。   “为色所迷”的资本家十分宽容,很配合地答:“如果没生在楚家,我大概也还是会经商吧。毕竟比起走仕途,做生意要简单一些。”   “所以你会卖房创业?”沈听像是握了根亚麻的风筝线,不松不紧地缠在指间。问的问题看似随心所欲,实际上方向始终都把控在手指的一拉一放之中。   楚淮南望着对方故意瞪得圆圆的眼睛,宠溺地笑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卖房创业大概是个极具我国特色的恐怖故事。”   这话,一语中的。   再往前推十几年,多数真正能沉下心来奔波干事的人,确实没有那些,买了点房子坐在家里享清福的人赚得多。   于是,近几年民间的小老板、实业家个个苦哈哈,逮着机会就纷纷自嘲:“早知如此,当初大家都不要干了呀!拼上身家性命,贷款、欠债、建厂房,辛辛苦苦拉着几百号人干几年,还不如当初拿那点儿启动资金收个location还行的烂尾楼赚得多。”   轻资产运营的企业好很多,重资产中以圈地为主的另说。可那些当初卖了自家房产凑钱,真金白银地投资了厂房和设备,却最终因为企业效益不好而破产倒闭、累及自身的企业主,看着呼啦啦起来的房价会怎么想?   想死很正常。   然后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小孩,千万不要创业!去炒房吧!   可面对国家日益紧缩的房产政策,同一拨人很可能又会因为没踩准点,而落入另一重悲剧之中。   这种血的教训导致很长时间,没人敢再一头扎进去做实业。因此,不能怪现在的新生一代,扎堆幻想一夜暴富,眼高手低地落进“小钱看不上,大钱挣不着”的怪圈中。   也不能总抱怨社会变得浮躁,人心不古。   因为适者生存。踏实的那批人,早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面对这道是否会买房创业的送命题,楚淮南给了个三观端正的答案:“普通人大概不会吧,但我会。”   “为什么?”   “若平庸,毋宁死。更何况,我并不普通。”   楚淮南这句话,说得十分中肯。他一向对自己的能力有着不偏不倚的自我认知。“更何况,为祖国增加一些就业机会,先富带动后富,也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小小的一环。”创造了不止“一些”就业机会的资本家,给了个政治评审中都会被给予高分答案。   “哟,看不出来你这觉悟还挺高的。”   面对沈听佯装出一脸的惊讶。   楚淮南十分谦虚地笑了笑,“过奖。”都是做准警察家属的人了,这政治觉悟能不高吗?   吃饭后甜点时,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许多东西。话题渐渐地从“金钱观”、“创业观”转移到了身边的亲朋好友上。   “我哥的六亲缘比较淡薄,从我记事起好像就没什么来往的亲戚了。你呢?你爸也是独子吧?你和你那个堂伯关系怎么样?”   楚淮南用餐叉斜切下一小块海盐慕斯蛋糕,心道,原来沈警官在这儿等着我呢。   这么想来,他那个和宋诗交往过密、不怎么争气的堂伯,大概是已经和犯罪分子同流合污了?   不想被连累的楚淮南,特别有眼色地回了个标准答案:“楚家家大业大,虽然我爷爷这脉只有我父亲一个孩子,但其他长辈却没嫌着。我有几十个表叔,十几个表姑,虽然堂伯只有这一个,但平时我们也就在公司能碰上面,走得并不怎么近……”他特意顿了顿,含着勺子抬起眼看沈听:“怎么?还没过门就想着先熟悉亲戚关系了?”   沈听刚放进嘴里的草莓,差点没整个吞进去,迅速嚼了几下才缓过劲来。敬业的沈警督额上青筋直暴,脸上却还带着倜傥的笑:“怎么,你不乐意啊?那我不问了。”   “别啊。”最注重各种礼仪的楚淮南,从沈听的盘子里迅速叉走了一个草莓,甜滋滋地放进嘴巴里:“官方回答是,我们虽然平时不怎么有私交,但作为楚家人,大家的关系都很好,一向团结一致,矛头对外。而只能对自己人说的真心话是——”见眼前这个被归为“自己人”的青年人故作漫不经心地把眼神落到了别处,楚淮南舔了舔嘴唇,挂在嘴角的笑意像高甜的甘王草莓,“我一向不怎么介意大义灭亲,希望他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   在发现江诗茵的尸体时,江麦云也曾一度担心懦弱的王芷蕾会因为受到过度刺激而选择“大义灭亲”。因此,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自责和悔恨,试图以鳄鱼的眼泪来继续控制眼前这个在他看来,空有美貌的愚蠢女人。   而王芷蕾因为爱,再次选择了原谅和包容。   江麦云看着妻子抹着眼泪,扑进他怀里的样子,心想:这个女人真的很好骗。   擅长情感操控的江麦云一边在心里嘲笑,一边相当熟练地安抚着被贴上“蠢女人”标签,却毫不自知的王芷蕾。   这些年王芷蕾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太稳定,江诗茵的死对她更是个极大的刺激。   她被江麦云带回客厅,精神恍惚地坐在了沙发上。感受着自己已经快十年没有体会到的,江麦云人后的温柔,只觉得一切似梦非梦。   看着江麦云忙前忙后,体贴地给自己端茶送水,又是亲吻又是拥抱的,王芷蕾发梦一般地痴想,难道是时光倒退了吗?她和她的小王子,一起回到了很多年前。   面前的这个江麦云让王芷蕾感到了时空的错位。一瞬间,仿佛这长达十余年间的一切痛苦折磨,都不过是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   如今梦魇驱散,一切都恢复如初,恢复到温情美好的那些年。   那个时候,她和她的小王子之间,只有怦然心动的缠绵悱恻。没有冷眼相待、更没有拳打脚踢,当然,也没有江诗茵。   江诗茵、江诗茵,王芷蕾又想到还待在地下室的江诗茵,我可怜的小诗茵。是妈妈对不起你!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从头到尾都没能真正止住的眼泪,从眼眶中骤然涌出了更多。   显然,惦记着诗茵的并不止她一个人。江麦云见她不像先前那样歇斯底里地坚持要报警,便开始柔声地给她分析眼下的形势。   “芷蕾,诗茵已经死了的事情,咱们暂时不能让大家知道。”   诗茵死了。从江麦云嘴里听到这一句,王芷蕾觉得自己的心又再碎了一次。虽然心碎的眼泪止不住,可她的表情却木木的。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看向丈夫,江麦云也刚哭过,眼镜后的眼睛也带了些许红血丝。   王芷蕾的嘴唇抖得厉害,甚至于问不出一句完整的“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女儿死了,却暂时不能让大家知道呢?   她的小诗茵在地下室默默地自杀死掉了,这难道还不够悲惨吗?难道她就不配拥有一场盛大的葬礼和许多哀痛的吊唁吗?   王芷蕾的情绪忽而低落,在下一个瞬间,她突然出离愤怒了。   凭什么!她可爱的小天使,连死都要死得悄无声息?   在胸膛建澎湃着的情绪难以自抑,可她本人却像个被人掐住脖子的哑巴,只能青筋毕露地半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哀嚎。先前的吼叫与爆发,已经耗尽了她可以用来挣扎的所有力气。   她的灵魂和肉体,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撕裂了。   尽管肉体软弱无力,可灵魂却于混沌中觉醒了。   王芷蕾自以为表情暴怒地瞪着江麦云。   可在外人看来,这个可怜的、在丈夫十余年的凌辱下,已经只有驯服这一种姿态的女人,只是麻木呆滞地看向了江麦云。   在王芷蕾的耳朵里,丈夫的声音像是来自一台还没坏透,但也已经坏的差不多了的收音机,时断时续的。   她安静地盯着他,看着他口若悬河地不断张合着嘴。   “最重要的是,咱们的房子、车全部在赌局里……”   江麦云反复地强调,如果现在他们承认江诗茵已经死了的话,那么他们俩将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失去一切?   这一句话像炸开在耳边的惊雷的王芷蕾悲惨地笑了。   在江麦云眼里,一个母亲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难道这还算不上是失去了一切吗?   她想要说“不!”,想要坚决地拒绝江麦云这个可笑的提议。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遵循内心,这具躯体甚至不再受她内心真实想法的控制了。   虚无中,有个人轻声地对她说:怎么样都好,顺从这个男人吧。看啊,他这么温柔,说不定真的会改。孩子嘛,总会有的,你不要反抗了,反抗是自找麻烦。   这种隐约的耳语,在几年前就开始出现。但王芷蕾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把这个声音里的一字一句听得这样清晰明白过。   “听他的”、“别反抗”,那声音很轻却特别清晰,如附骨之疽,字字钻心。这让精神恍惚,魂肉撕裂的王芷蕾,觉得特别累。 第74章   刚刚还对丈夫重新燃起希望的王芷蕾, 此刻隐约地感知到了江麦云温柔背后的真正原因。可她已经不想去细究了。   配合、她什么都配合。   反正事已至此,无论她做什么, 她的小诗茵都不会回来了。她愿意配合一切,只求耳边的声音轻下去,别再让她有这种虚脱的失控感了。   王芷蕾的麻木与迟钝, 给了江麦云可趁之机, 他又强势地接过事情的主导权来。   在确定王芷蕾不会再拖自己的后腿之后, 江麦云给赵业泰去了个电话。   赵业泰也在江诗茵的这个局里砸了不少钱,虽说不上是全部家当,但要真的全没了也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可目前的局面也确实是十分的棘手。两个人就如何解决这件事,聊了很久。   最终心狠手辣的江麦云给了个大胆的提议。   如果江诗茵只是失踪呢?   毕竟失踪与死亡并不是同等的关系。   如果江诗茵只是失踪的话,他们就不会输钱了!   只要他可以想办法让江诗茵只是失踪,那么他们非但不会输钱,还仍然可以通过赌局赚出一点儿收益来。   虽然无法像预期中的那样,通过操控诗茵的病程时间, 在赌局里大获全胜。但这却也并不妨碍他们从中赚钱, 而这收益的来源也很简单。   江诗茵失踪也就意味着, 在短期内,没有人可以判断作为赌局标的的她, 感冒究竟有没有痊愈。   因此江麦云和赵业泰便可以钻一钻业界赌局周期默认是三个月的空子。把赌池里的钱,滞留三个月后再还给赌客。   时间就是金钱。   在拿赌池里的资金去做短期项目的过桥资金, 并从中获利方面, 江麦云和赵业泰是老手。   当然他俩很清楚, 三个月后已经死掉的江诗茵也不可能失而复得。   因此, 这个赌局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标的下落不明。   届时,他俩只需要向所有赌客退还全部赌资即可。   “我觉得这个方案可行。”   赵业泰十分认同这个提议。就像当初决定用江诗茵开赌局一样,在利益面前,他和江麦云向来一拍即合。   面对友人的称赞,小说家出身的江麦云又贡献了一个可以让江诗茵失踪得神不知鬼不觉的绝妙计划。   这个计划的核心是八个字——“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到了这天夜里两点左右,乔装打扮过一番的赵业泰来到江家“做客”,但他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   按照计划,他偷偷地从二楼的窗台翻进了江诗茵的卧房。   接应他的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切的江麦云。   一个充气娃娃、一件江诗茵最爱的HelloKitty斗篷式睡袍,就可以把警察的视线从这个家彻底地调离开。   不得不说,江麦云真的是个犯罪的天才。   赵业泰将披了睡袍的充气娃娃扛在肩上,再次顺着管道爬出了别墅。而后,在监控的记录中用围巾遮挡着脸部还特地穿增高鞋,隐藏了真实身高特征的赵业泰,大摇大摆地出了小区。   进入闹市区后,赵业泰去了他先前就已经确认好的一个监控死角。——那个地方藏着一只他早就准备好的双肩书包。   这个容积巨大的书包里只装了一双球鞋、一件外套以及一个口罩。   在确认四下无人后,赵业泰快速地换了鞋和衣服,戴上口罩后,他又手脚麻利地将充气娃娃放了气。   被放了气的娃娃很快变成了薄薄的一层塑料皮,他将折叠好的娃娃和斗篷式睡衣、围巾以及那双增高效果明显的鞋一起塞进了书包里。   此刻,初见端倪的流感,也帮了赵业泰不少忙。   深夜里,戴着口罩、背着书包的他,很快便淹没在了江沪市闹市区,二十四小时都人头攒动的人群之中。   只一瞬间,凌晨被“诱拐犯”从家里偷偷抱走的小诗茵,便就此人间蒸发了。   演戏演全套的江麦云,第二天就带着王芷蕾报了警。   警方的通报很快引起了轩然大波。黄苒和当红的路星河先后发声,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在寻找这个丢失的孩子。   可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引起全城关注的、已经失踪了的小姑娘,竟然会藏在自家的地下室里。   江麦云剑走偏锋,兵行险着。   但在知道江诗茵的尸体仍然还放在地下室时,赵业泰还是忍不住叮嘱道:“麦云,别怪我没提醒你,之前咱俩那一出‘贼喊捉贼’,也就只能暂时性地转移警方的调查焦点而已。尸体的事儿,你必须得尽快处理!”   “今晚就处理。”   “你打算怎么办?”   “埋在后院里。”   “我记得你家养了条大狗吧。”   “嗯,怎么了?”   “我建议你把动静闹大,当人面把狗杀了,然后和尸体一起埋在院子里。回头要真有人反应情况不对,咱还有个由头,再玩一出鱼目混珠。”   对江麦云来说,连亲生女儿都能成为金钱的祭奉,又何况是条忠犬。   那只可怜的金毛当天晚上被主人当着众多邻居的面,用棍棒打得奄奄一息。理由是他咬伤了作为主人的江麦云。   眼神悲伤的忠犬“呜呜”地惨叫着,它有一口锋利的牙和一身健壮的肌肉。但面对棍棒,它只避让,面对拳脚,它只哀嚎,面对这个疯狂殴打它,但曾经喂过它食物,给了它一个家的主人,可怜的小家伙从头到尾都没扑上去咬过一口。   这样的狗真的会咬伤主人吗?邻居纷纷质疑,更有许多年轻的小姑娘流着眼泪上前劝:“江先生,你看它夹着尾巴过来蹭你的腿,它知道错了,你就饶了它吧!”   可善良的姑娘们不知道,面对人渣,善良的本身才是最大的罪过。   江麦云的目的很简单,他要当众打死这只忠犬,然后埋在花园里。这样一来,哪怕将来警察调查,查出了一人一狗两具尸体,他也可以推诿说,在报案后他们发现孩子是被狗衔到地下室咬死的。   而他在知道真相后,还一反温儒的常态,当众杀了这条恶犬,给女儿报了仇。   至于,为什么没有及时撤案,也可以推诿说是妻子受的打击过大,一直坚持孩子只是丢了,为了宽慰精神崩溃的妻子,所以才他迟迟没去撤案。   而这些曾劝阻他不要打狗的善良路人们,届时便会成为可以为他脱罪的、最好的证人。   ……   一切都尽在江麦云的掌控中。   外头那些无知又愚蠢的乌合之众们,还怀揣着自以为是的善良,风风火火地继续为他找孩子。而笃信女儿江诗茵已经不会在回来的江麦云,则每天都照常地出入坤泰善爱,假借当义工的名义继续参与赌博。   那天,他正在坤泰善爱的办公室里和赵业泰聊天。   赵业泰偷偷地告诉他,近来在一家名为“十三门徒”的暗网网站上,有人出了两百万美金,重金求购那个饰演了许多当红剧目女主童年的小演员黄苒。   “那个黄苒是不是和诗茵很熟的那个小姑娘?有次我去你家,她还刚好在的那个?”   “嗯。”   “要不要想想办法赚这一笔?”   “疯了吧,诗茵这个事还没过去呢。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赵业泰无声地笑了,“我看你不止是要愁诗茵这一件案子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业泰拿起手机,打开朋友圈里一张画了个翅膀的照片,递给江麦云,“喏,你自己看看,最近都传开了。江沪市人人都在找手上有类似这个纹身图案的人。”   江麦云看着和自己手上的纹身十分相似的画像,眉间凹陷下去一个深深的褶皱:“大家找这个纹身干什么?”   “你不看新闻的吗?警方悬赏一百万在找这个人,而有点门路的都知道,这一百万其实是远南集团的楚淮南出的。听说这个人,指使了一个小孩下毒,差点毒死了楚淮南很重要的朋友。”   江麦云冷笑一声:“那不还是没死吗?”   赵业泰点了支烟,吸了又吐,透过烟雾看过来的眼神里带了点说不清的冷酷:“没想到你小子还挺值钱的。”   江麦云闻言,恶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赵业泰叼着香烟举起双手:“别这么看我啊,我倒还不至于为了这点钱就卖了你。但难保别人看到了,不去举报。所以,你手上的纹身还是尽早洗了的好,别惹麻烦!”   江麦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盖住了有纹身的虎口,皱眉道:“我熟悉的那个刺青师现在不在江沪。找别人洗又怕嘴不紧,你要有合适的给我推荐一个。”   赵业泰悠悠地抖了抖烟灰,事不关己道:“我又不刺青,上哪儿给你找靠谱的纹身师去。要我说,刺青这事儿纯属没事找虐。好端端的受什么罪啊。对了,你没事想毒死人楚淮南的朋友干什么?”   江麦云用牙撕掉了一块因干裂而翘起的嘴唇皮,舔了舔略有些出血的嘴唇,冷声道:“我不知道哪个是楚淮南的朋友,我只知道那些人里有个小子诈赌,让我输了一大笔钱。要不是他,搞不好江诗茵也不会死。他活该!”   话刚说完,门口传来一阵礼貌的敲门声。赵业泰对江麦云做了个“嘘”的手势,谨慎地问:“谁?”   值班的小姑娘柔声道:“赵主任,有个病人想跟您聊聊治疗方案。”   赵业泰不懂医术,但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管他叫赵主任。而“病人和您聊治疗方案”则更是一个暗号,真正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拿命来赌,您看看咱们接不接。   “带她进来吧。”赵业泰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脸。   来的是个面容沧桑的中年女人,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工作制服。常年的不幸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留下了愁苦的痕迹,但透过被生活蹂躏过的愁容,仍依稀可辨她当年的风致绰约。   “坐。”对待这些送上门来的盘口,赵业泰一向特别客气。   想要用命做最后一搏的曹小琴,局促地坐下,抬头飞速地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上去挺和蔼的赵主任,余光瞥见赵业泰身边的江麦云,她微微惊讶了一下,但却没有吱声。   “你是自己住进来,还是安排家人住进来?”赵业泰和平时一样温和地问。   曹小琴简短地向赵业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在知道除了一个罹患精神病的女儿之外,曹小琴并没有其他家属后,赵业泰接过了她的诊断报告。   在确定MRI报告写明癌细胞已经骨转后,他点着头说:“嗯,你的情况符合我们的要求,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免费住进来。”   曹小琴闻言将自己偷偷落在江麦云脸上的目光收了回来,“我听朋友说,如果我在这里死了,我的家人可以收到一大笔安慰费,是真的吗?”不等赵业泰回答,她又急切地追问道:“还有,赵主任,请问我可以赌我自己什么时候死吗?”   赵业泰笑着摇了摇头,“局里的病人自己是不能参与赌博的。因为我们也担心,病人的求生意志会影响生存率。但安慰费是有的,只要你住进来,按照我们以往的经验,你的家属至少可以拿到十至二十万的殡葬费,如果葬礼简化的话,这些钱应该还能有结余。”   “你们能帮死者收尸吗?啊、我的意思是,我女儿可能不能帮我收尸,她没有那个能力。而且我也不想死后还花她以后活命的钱!如果可以的话,我死了之后,你们只要把我烧成灰,装进罐子里放到我女儿的病房就行了。这样的话,是不怎么花钱的,可以吗?”   赵业泰想了想:“可以,但火葬场收的费用,我们会从你的殡葬费里扣,这样没问题吧?”   “可以的。”谈到自己的身后事,曹小琴的眼眶微微的红了,但这个坚强的女人没有哭,只问:“那我怎么才能知道我女儿可以收到那笔安慰费呢?”   “你可以委托你信得过的朋友来帮你收这个钱。”赵业泰童叟无欺地保证:“我们这里是做长久生意的,要不是你也是熟人介绍过来的,我们压根不会接待你。放心吧,我们这么大个机构,不会为了你这一点殓葬费就失去信用的,要为了这点钱背信弃义,那我们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曹小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江麦云,叹着气点了点头:“好,谢谢你赵主任。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等把女儿的事情安排好了,我就住过来。”   命途多舛的女人起身告辞,等出了坤泰善爱的正门,她才掏出手机,搜索到了那条前几日警方发布的、震惊了许多网友的悬赏令。   看着悬赏令上一百万的数字,她再一次犹豫了。   而就在投毒案发生的当天,曹小琴也曾有过同样的犹豫,她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对前来调查的警方说实话。 第75章   其实, 在投毒案的案发当天,曹小琴亲眼看到了那个犯人教唆陆衍熙下毒的全过程。   但因为那个犯人毒倒了她恨之入骨的宋辞。   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此, 曹小琴权衡再三后决定要为对方保密。   她心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不惜犯下杀人的罪行,也想取宋辞的性命的话, 那她愿意为虎作伥, 愿意助纣为虐, 甚至愿意去做那把杀人的刀。   可后来她听说在场中毒的人有许多个,连警方都无法确定投毒犯的目标究竟是谁。加之警方在不久之后,就又发布了一则带有巨额悬赏金的悬赏令,以致她一度后悔,当时没有多留个心眼,记下对方更多的信息。   然而,老天待她也不算太薄,今天她居然又看到了那个投毒犯!   不会错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片虽然被另一只手遮着, 却不慎露出一个角的翅膀形纹身!她看得很清楚, 并且印象深刻,所以一定不会记错!   这个时候, 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了个正着的曹小琴,再次犹豫了。踌躇许久后, 她决定再观察看看。如果可以确定对方想杀的人是宋辞的话, 那她宁愿不要那个一百万, 也绝对不会去向警察举报!   但如果对方想杀的不是宋辞, 那她对那笔可以保障女儿后半生生活质量的一百万,势在必得!   这么想着,曹小琴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江麦云从坤泰善爱出来。他满腹心事地发动了汽车,完全没有察觉,有个不起眼的女人默默记下了他的车牌。   ……   回家后,江麦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自己虎口处的纹身沉吟半晌。而后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翅膀刺青悬赏』的关键词。   悬赏一事闹得着实不小,可他这几天都只关注了江诗茵的事情,居然压根没注意到这个新闻。   世界上最可怕的风险,是未知的风险。   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全城“悬赏通缉”对象的江麦云,在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万幸的是,斗狗场是赵业泰带他去的。而除了赵业泰,在斗狗场里江麦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熟人。   而赵业泰那小子,暂时应该还不会出卖他。   可是……   江麦云将手机收了起来,烦躁地用手掌狠狠地搓了几下脸。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想起赵业泰先前那个威逼利诱色彩极其浓重、价值两百万美金的提议。   黄苒、黄苒,江麦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姑娘的名字。   放在往日,两百万美金对他而言,其实也算不上是个很大的诱惑。   但今时不同往日。   江麦云之所以会急迫地抵押掉动产和不动产,想要用江诗茵的感冒来背水一战,就是因为在那个该死的斗狗场里,他输掉了大半江山。   “妈的!”想到斗狗场,江麦云忍不住恨恨地骂了句脏话。要不是无意间撞破了有人在给那头叫“皇城号”的斗犬舌头上贴药出老千。怕是到现在,他都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直都表现得很不错的常胜将军,在皇城号面前会如此不堪一击!   在得知老千的事后,江麦云出离愤怒了。   居然有人敢在他面前耍花招!   “让我倒霉的人,就必须下地狱!”这是江麦云一直以来所信奉的信条。   而皇城号的饲主也并不是个低调行事的主。   有心报复的江麦云,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报复目标——黄承浩。   可万万没想到,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饮料投毒,居然没能搞死那个姓黄的!还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他从坤泰善爱离开前,赵业泰“出于好心”给了他一个建议。   “麦云,无论是诗茵的事还是投毒的事,都是要坐牢的大事。要是我是你,我就干脆撒开膀子干一笔大的,拿了现金换本护照,直接去国外避会儿风头。”   江麦云自认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他也确实鲜少有这么犹犹豫豫,裹足不前的时候。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有点儿进退维谷的意思在。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听天由命,坐以待毙呀!   那到底要不要干上一票,然后跑路海外呢?   江麦云陷入了沉思。   很了解江麦云的赵业泰,多少猜到了江麦云的犹豫不决。而有心要赚那两百万美金的他,快速做完了当天要处理的一些事情后,就提前从坤泰善爱下了班,径直来到了江麦云的住所。   王芷蕾的精神状态很差,楼下的门铃响了半天,她也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窝在三楼的卧房里没有下来。   最后是江麦云自己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匆匆赶来的赵业泰。   和赵业泰之间谈的大部分事情,江麦云本来就没打算让王芷蕾知道。因此,这个时候她不愿意下楼,对江麦云而言反倒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赵业泰此行的目的也很简单。他想说服江麦云,让江麦云出个主意,想办法把黄苒弄到手,再高价卖给暗网上现成的买主。   与江麦云的接连倒霉相比,赵业泰觉得最近自己的运气是相当的不错。   因为,正当江麦云在赵业泰的劝说下,摇摆不定的时候,门铃又响了。——背着书包的黄苒,神色不霁地站在门外。   “麦云叔叔,我觉得诗茵现在可能有危险!她不止是失踪这么简单!”这是黄苒见到江麦云时,说的第一句话。   江麦云的眼皮狠狠地一跳,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刚想说什么,赵泰业就格外积极地邀请黄苒进屋坐坐。   黄苒心事重重地进了门,她一心都在想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的赵业泰偷偷向江麦云递了个眼色。   落座后,黄苒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江诗茵寄去少年宫的。   黄苒在网上查过,单号显示信件已经签收了快二十天了。   但前阵子她有个新剧开机,在剧组内的戏份很重,也就一直没能抽出空去少年宫的兴趣班练芭蕾。   因此,这信直到到今天中午才交到了她手上。   信是江诗茵亲笔写的。信纸也是江诗茵最喜欢的hellokitty主题。   刚打开的时候,眼尖的黄苒便发现装点着十几朵可爱小碎花的信纸上,泅着许多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这些微微皱起来的部分,让这份手写的信,看上去不那么整洁雅观。   对信纸的整洁度颇有微词的黄苒皱着眉读完,不由愣在了当下。   她顿时明白,这些污渍并不是不慎洒落在信纸上的饮料之类的液体!而很有可能是江诗茵在写信时,所流下的眼泪!   『苒苒姐姐,你好。我是诗茵。我想,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真的很抱歉,你对我这么好,可到了最后,我却仍执意要用这封信来打扰你。但是,有一些话,现在不说,我恐怕再也没机会对你说了。这也是我一直想要当面反bó,却因为怕你生气,最终没能亲口对你说的。记得你以前常常对我说,虽然网上有许多人骂你演技差,说你不努力,只是凭借好运气,才能和那些很有人气的哥哥姐姐们一起搭戏的。你说,尽管那些人常常用很难听的字眼rǔ骂你,尽管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挥在你脸上的一记重quán。但面对伤害,我们不必生气,也不必难过,更不要一味地去责备那些攻击我们的人。相反,我们应该感谢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因为他们所造成的伤害,让人成长……但我真的想说,姐姐,别让我感谢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他们给予的苦难,让人成长。可我的愿望,是做个小孩。』   信的结尾还附着一张,用蜡笔画成的流着眼泪的脸。   这封信开头的第一句,就让黄苒觉得大事不妙。   信里,江诗茵说当黄苒收到信的时候,她就应该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不是意味着,是不是意味着……   黄苒不敢再往下想了,她自己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虽然因为工作的缘故比同龄人早熟得多,却也为现下的情况感到手足无措。   而黄苒对江诗茵情真意切的担忧和关心,非但没有引发江麦云的共情。反倒让作为江诗茵父亲的他,倍感头痛。   来色匆匆的黄苒向他说了许多种假设,还建议他要立刻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江麦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苒苒,信的事情,除了叔叔以外,你有告诉其他人吗?”   黄苒一愣,心莫名地一沉,头皮过电般地麻了一下。说不出为什么,这句问话让她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安。她下意识地说了谎。   “没有告诉其他人,我看到信就赶紧赶过来了。”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黄苒下午本是要进棚拍一支TVC广告的,合作对象是跟她一起拍过电影的路星河。   但她掂量过后,还是觉得江诗茵的事情更重要。因此,便私下打了电话给路星河,在确认路星河隔天也没有其他行程后,她拜托咖位更大的路星河出面,让广告商将拍摄移去了第二天上午。   被平日里连迟到都很少有的黄苒,请求出面沟通拍摄调档的时候,路星河也十分惊讶。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小姑娘是个很有时间概念的人。正常情况下,不太可能在距离拍摄只有短短几小时的时候,提出要更改档期。   更何况跟他通电话的人,居然不是帮黄苒打理一切事宜的黄苒妈妈,而是黄苒本人。   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的路星河多心问了一句。   黄苒便把信的事情大概和他说了。   “你自己注意安全。”   不知怎的,此刻的黄苒突然想起了挂电话前,路星河刻意叮嘱她的这一句话。   江麦云捏了捏发酸发胀的鼻根,借口“叔叔帮你去拿点饮料”,起身去了厨房。   他想借此空档编出个好一点的理由,来敷衍黄苒。   但他忘记了,沙发上还坐着个看到黄苒就只想到两百万美金的赵业泰。   等他拿着罐装的碳酸饮料重返客厅时,赵业泰和黄苒却都已经不在沙发上了。   通往地下室的门半开着,一股清香剂也掩盖不住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江麦云双眼发红。   “麦云叔叔,这是什么……”黄苒人色全无地转过脸问。   她的脚边是被保鲜膜层层包裹、被活性炭大量包围,却已经高度腐败、呈巨人观的江诗茵。   江麦云拾级而下,一脸冷静地将手中的饮料递给了“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赵业泰。   为了掩盖尸体腐烂的味道,地下室里堆了很多清香剂与活性炭,而空调也打得非常低。   可再冷的室温也冷不过黄苒的心。   因为那个素来文质彬彬的诗茵爸爸,那位向来风趣幽默的麦云叔叔,突然温和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啊,苒苒,你可能回不了家了。”   ……   在和楚淮南吃过晚餐后,第二天一早,沈听便约了陈聪一行人在悦淮开会。   曾在斗狗场售卖僵尸给黄承浩的李知武,近来以女朋友的名义新开了一家花店。   据蹲点的同事反应,虽然这家花店的成品花的种类不多,且售价很高。花卉造型和包装也远不如市面上其他同价位的花店那么精美漂亮,但店里的生意却非常好。来买花的客人也基本都是与普通花店消费人群吻合的年轻人。但有些现象,还是引起了布控民警们的注意。   前来购买花卉的年轻人,虽然多数打扮得光鲜亮丽,但其中也不乏有面黄肌瘦甚至衣衫破旧的。   而且这家花店的回头客多得反常,哪怕该月并没有特殊的节假日,熟客们也依旧保持着两三天一次的买花频率,这个复购频次远远高出了正常消费者该有的消费频次。   更奇怪的是,在网络营销几乎已经成为店铺宣传必备选项的今天。这家人气不俗、有着许多年轻拥趸的花店,居然在网上搜不到和它相关的半点消息。   当着沈听的面,潘小竹在各个消费点评类的网站和社交媒体上又做了一遍仔细的搜索,但仍旧没找到这家花店的任何介绍。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陈聪越发觉得这家花店处处透着古怪,在和沈听汇报过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我觉得这家花店和那个二手车行一样,是李知武毒品销售渠道的可能性很高。”   沈听点了点头,“你让盯梢的继续盯着,别忘了记下店内‘回头客’的信息,以后定罪的时候用得上。”   话音刚落,一阵“爱我中华!爱我中华!爱我中华!嘿……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的手机铃声气宇轩昂地响了起来。   这是潘小竹早上刚给陈聪设的手机铃声,陈聪刚换了新手机,还没设置铃声,潘小竹便自告奋勇地要给他设置铃声。   陈聪对流行歌曲没什么概念,对手机铃声唯一的要求是声音必须要洪亮!因为他希望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有人给他打了电话。   潘小竹思来想去,最后选了这首政治立场绝对正确且声音足够洪亮的经典老歌。   陈聪被突兀的铃声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敢确定这阵风骨奇清的铃声,是从自己兜里传出来的。   一旁的文迪和潘小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而蒋志和沈听则都波澜不惊地看向了他。   陈聪红着脸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队里的电话。”他朝沈听递了个请示的眼神。   沈听朝他微一点头,他马上接了起来。   才说了没几句,原本因铃声奇特而一言难尽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陈聪紧皱着眉头“嗯”了好几声,最后面色沉重地挂了电话。   他迅速消化完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简明扼要地向沈听报告道:“沈队,咱们这结束后,我得立刻回队里一趟。近来有一起儿童失踪案,因为失踪的是个小有名气的童模而闹得满城风雨。刚刚又有家长报警说她的孩子也失踪了。那个孩子和之前失踪的小孩是好朋友,也是个挺有名气的小演员,叫黄苒。”   接连丢了两个孩子,且犯人的作案手法还相当一致。都是在深夜沿着管道攀爬进入室内,把熟睡中的孩子拐了出来。更为“巧合”的是,犯人的作案的地点,居然是同一户人家!   这样胆大妄为的连环犯罪,引起了市局的高度重视。这起失踪案连同上一个案件一起被转到了分局,而后又转到了年度破案率最高的陈聪所在的刑侦支队。 第76章   黄苒的妈妈是在昨天夜里到的派出所。和她一起的还有江麦云夫妇。   自两三年前起, 黄苒就常和江诗茵一起拍摄, 加之两人的家住得很近, 又同样年少入行。两个小姑娘便因此, 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据黄妈妈回忆,黄苒是在失踪的当天下午, 突然急急忙忙出的门。出门前,她只说自己要去一趟江诗茵家,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江诗茵失踪了好多天,作为好友的黄苒心急如焚, 一直在积极地发动能联系上的所有力量, 帮忙一起寻找好友。   这位善良友好的小姑娘,还时常与江爸江妈通电话, 安慰他们江诗茵一定很快就会回家的。   江、黄两家人之前就因孩子的友情而素有来往, 因此当黄苒说自己要去一趟江诗茵家时, 黄妈妈并没有多想,更没想过要陪同。   可到了当天晚上十点多,黄苒也仍旧没有回来。   隔天一早还有拍摄工作,她一向都很有时间观念, 这个点还没回来就很反常了。   素来希望能给孩子足够多空间的黄妈妈,这才忍不住打了通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可电话那头却不是黄苒, 而是江爸爸江麦云。   江麦云焦急地要她赶紧到xx派出所, 说是黄苒出事了。   黄妈妈早年和丈夫离了婚。作为单亲妈妈, 她含辛茹苦地把女儿培养长大。为了让女儿发展的更好, 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女儿身上。闻此噩耗,顿时急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地赶到了警察局。   一进门就看到脸色憔悴的王芷蕾,正神情呆滞地坐在派出所接警大厅的长椅上。   江麦云还在接待处的办公室里做笔录,黄妈妈一见到王芷蕾就哭出声来,急切地问她:“诗茵妈妈,我家苒苒呢?她出什么事了?”   王芷蕾木木地看着她,见对方哭了,一直含在眼眶的眼泪,顿时也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不知道,一会儿等江麦云出来,你问他吧。”   黄妈妈追问了半天,对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翻来覆去就只有“不知道”、“不清楚”这两句话。   没看到黄苒的黄妈妈不由更急得团团转:“苒苒呢?她人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她是伤着了、碰着了?还是怎么了?诗茵妈妈,你说句话,你别吓我啊!”   她一连串激动的追问,引起了值班民警的注意。   一位熬夜过度,挂着两个咖啡色黑眼圈的女民警走过来,向她了解具体情况。   在听到她是黄苒的妈妈之后,女民警带着神色紧张的黄妈妈,进了江麦云所在的办公室。   “你女儿黄苒疑似被人挟持拐走了,我们正向这位先生了解情况。”   这句话,让已经神经已经紧绷到极致的黄妈妈,瞬间情绪崩溃。   当负责做笔录的警察向她询问黄苒出门前的种种细节时,自责的母亲泣不成声:“她只说要去一趟诗茵家,很快就回来。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所以也就没有多问。都怪我,我应该拦着她的,我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出门的!”   “你再仔细想想,回忆下细节。比如她是空手出门的吗?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比如包,比如换洗的衣物。她有告诉你她会在外面过夜吗?”   黄妈妈愣了一愣,含着泪摇头,“她有带一个小书包,但是没有带洗漱用品。而且如果要在外面过夜她会提前告诉我的,我女儿很乖,从来不会让我担心的。”   民警狐疑地看了一眼江麦云。就在刚才,江麦云跟他说黄苒是在睡下后不久被人掳走的。但如果黄苒并没有留宿的打算,那又怎么会在他家睡下呢?   江麦云的小说曾多次因细节描写入微而被多个文学类奖项提名。他本人更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见民警面露疑色,马上说:“是的,苒苒一向很乖!这次临时决定住在我家,也叮嘱我要告诉她妈妈一声的。是我在楼下和朋友打电话,给忘了。”   见民警疑虑未消,仍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盯着他看,江麦云又补充道:“哦,对了,苒苒以前经常和诗茵住在一起。所以在我家,她的换洗衣服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来我家过夜,她也不用带换洗衣服的。唉,警官,现在怎么办?您问的这些和偷小孩的人贩子也没关系啊!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想办法,帮我们把孩子找回来啊!”   黄妈妈听到“孩子”,顿时又哭成了泪人,点着头道:“是啊,警察同志,现在问什么都没用,你赶紧组织人帮我们找找孩子吧!”   接待他们的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警察,他皱着眉复问江麦云:“你说案发前,你曾在楼下和朋友打了电话?哪个朋友?通话记录有吗?”   “有的!”江麦云翻出通话记录,上面显示他确实和一个被备注成赵业泰的电话,通话了半个多小时。   接待民警暂时放下了疑虑,立刻组织警力调取了江家附近的监控记录,并通过询问周遭群众,进行排查。紧接着还把孩子的体貌特征通知给了江沪市全体分局,扩大搜索范围。   而就在大家火急火燎地找孩子时,负责调看监控的内勤发现了不寻常。——这一起儿童失踪案和江诗茵的那起比起来,不论是案发地点、作案手段都一模一样,甚至于连首次报警人都是同一对夫妻!   接警的民警立刻做出推论:这两起高度相似的案件,很有可能是由同一个犯人进行的连环犯罪!   经验丰富的中年警察,首先想到了“熟人作案”。但在仔细询问了江麦云和王芷蕾的人际关系后,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与夫妇两人结仇,会想要对孩子下手的嫌疑人。   第二天一早,新闻嗅觉比狗鼻子更灵敏的媒体们,纷纷对知名童星的失踪案件,进行了狂轰滥炸式、铺天盖地的报道。   由于犯人作案的手法十分嚣张,所造成的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市局领导对此案高度重视,即刻将两案并一案调至刑侦支队,由陈聪直接负责查办。   陈聪在悦淮和沈听开完会,又立刻带着一群小的们,匆匆忙忙地冲回了队里。   沈听这才抽空给被他吊了一夜胃口的楚振生,回了条极简短信:『电话已存,保持联系。』   收到信息的时候,楚振生正在远南集团的千人早会上。手机在兜里震动着,他却没有看。因为此刻,楚淮南正在台上,就集团第二季度的工作安排进行发言。   面对这位比他小了一个辈分的年轻董事长,楚振生一向抱着半敬半畏的态度。   和前任董事长楚振棠相比,台上的这个年轻人不怎么重人情。这一点,从他曾手段利落发落了尸位素餐的元老们就可见一斑。   尽管已经尽量低调行事,但楚振生却总隐隐有种被牢牢盯着的错觉。这是以前楚振棠当家时,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楚振生有点后悔,要是早知道儿子比老子更难对付,当年他就不该要楚振棠的命!   但转念一想,那时他已经不慎在楚振棠面前暴露了利用职务之便,私下采购制毒原料并高价卖给毒贩的事。   如果不斩草除根,以他那个堂弟对毒品恨之入骨的程度来看,很难说会不会选择大义灭亲。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哦,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当年在楚振棠面前已经暴露了的楚振生,以“想要谈谈自首前应该如何处理,才能把此事对远南集团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为由约了对方单独见面。   而后,他找机会在楚振棠的水杯里,放了一小片可以引发室性心动过速的药片。将对方的死,伪装成了熬夜工作后引发的心源性猝死。   而这件事之所以没有被发觉。一方面,是因为楚振棠在妻子纪江宁去世后,确实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夜以继日地连轴转是常有的事情。   另一方面,在下手前楚振生就分析过,楚老太太素来十分信神佛。因此是绝不会允许儿子楚振棠在死后,还要死无全尸地被人解剖,查证死因的。   楚振棠占着天时地利,这起谋杀本来可说是天衣无缝的。   但百密总有一疏。当发觉自己的犯罪行为被楚振棠察觉后,楚振生曾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了宋诗,想要商量对策。   而当时,贝隆也在宋诗身边。因此,对于他杀了楚振棠这事,宋诗和贝隆都心知肚明。   因而,谋杀一事,虽然天时、地利,却唯独缺了最重要的“人和”。   自从宋诗昏迷不醒后,贝隆就一直以此威胁楚振生,让他要“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示暗示地逼他“站对阵营”,以免“粉身碎骨”。   而此前,被迫和贝隆站成一队的楚振生一直以为贝隆已经拿到了作为聚宝盆的僵尸配方。却不料这个时候,半路杀出个宋辞。   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人,不仅当着众人面承认了配方在他手上,还丝毫不留情面地给了贝隆一个下马威。   登时,楚振生就明白了,从头到尾,贝隆都不是“对的阵营”。只有跟着宋辞,他才能共享僵尸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可那个该死的贝隆却知道他不能公之于众的那个秘密。   这实在是个很棘手,却必须要尽快铲除的麻烦。   楚振生低头默默地忖度着要如何才能将贝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因此,并没有留意到楚淮南正在看他。   楚淮南发完言,在经过楚振生时,意味深长地瞥来一眼。   他的这位堂伯,分管的是远南旗下几个化工厂的原料采购。这个岗位油水很足,是当年楚振棠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手提拔楚振生到这个位置上去的。   要说涉嫌涉毒犯罪的话,这位这些年在本职工作上无功无过的亲戚,多数也是从原料供应上下的手。   楚淮南已经暗自着手调查,近几年对方的出入账目了。   如果楚振生真的涉嫌犯罪,那么他相信,很快自己就能给他的“沈警官”一个交代。 第77章   傍晚的时候, 楚淮南收到了林有匪的信息。   因为流感严重, 路星河所在的剧组被迫放了为期两周的错峰假期。因此, 林有匪和路星河在几天前, 就都暂时回了江沪。   楚淮南本想约有日子没见的好友,一起吃晚餐。但林有匪一早就帮路星河约了其他的工作饭局, 于是只能改天再聚。   本来,路星河一整天都有行程。但由于和他一起合作拍摄的黄苒,因故取消了当天的工作。   因此,他的工作安排里便只剩了晚上的这个局。   说是局, 其实也不过就是和几个来江沪市参加活动的当红节目的制作人们, 一起吃个晚饭,顺便谈谈接下来综艺类节目的合作。   路星河虽然是偶像出身, 但自从主演了马大刚的作品并一炮而红后, 便在林有匪的建议下, 只接质量上乘的电影。   近年来综艺、真人秀盛行,许多没有代表作的艺人,也都靠节目吸了不少粉丝。   虽然林有匪不太在乎路星河有多少粉丝,但受现如今流量为王的风气影响, 顶流的艺人才更容易拿到更多的时尚资源。   林有匪还记得早些年,尚没大红的路星河曾跟他说过,对某些海外顶级的时尚资源“垂涎已久”。   “要不, 我给你买?”当初, 林有匪也曾忍不住想逗逗他。   但立刻就遭到了彼时还是小透明的路星河的严正抗议。   半红不紫的青年不服气, 气势如虹地扑上来掐他的脸, “什么?老子的资源还要靠你花钱买?想靠钱做我的金主啊!你想得美!老子贪图的只有你的美貌!哈哈哈!总有一天,VOGUE、ELLE、BAZAAR的封面都会被我承包!还有那些一线奢侈品牌的品牌挚友和亚太、不!全球代言人也都是我的!咱们走着瞧!”   这个小傻瓜一脸斗志满满的样子还在眼前,而林有匪从来舍不得让他失望。   去赴宴的一路上,路星河都没有和林有匪说话。   林有匪专心开车,他则默默地低着头,既不看手机,也没看窗外,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修得整齐干净的指甲,只是发呆。   等到了地方,林有匪才发现,除了先前约定好的几个人外,前来陪侍的还有几个本地娱乐公司新签的小艺人。有男有女,虽然都没见过,却是个顶个的好卖相。   人都到齐了,但主位空悬。   最后才进门的林有匪,在一群挺着大肚的中年人的“拥戴”下,自然地在主位落座。   路星河本来想坐得离他远点儿,但某人在桌底下牢牢握着他的手不肯松,他只得无声地瞪了对方一眼,而后紧抿着嘴唇,挨着林有匪的右手边入了座。   等到路星河坐下了,林有匪才发现坐在他俩对面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对方大概没少听圈内他和路星河的八卦,一双灵动的眼睛频频目送秋波。   林有匪心无旁骛,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坐在他右手边,从出门到现在还没给过他好脸色的路星河身上。   面对对座一溜的美女帅哥,目不斜视的林有匪一边同几个重量级的节目制作人寒暄,一边时不时地给只顾着倒酒的路星河夹菜。   见对方还没吃几口菜,就已经喝完了两盅酒。素来好脾气的他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儿又没人灌你!你别总还没吃东西就猛喝酒。”   坐在林有匪左手边的,是某档国民度很高的真人秀的制作人姚添平。他见林有匪难得拉下了脸,连忙跟着附和:“是啊,林总说的没错,小路啊,你别急着喝酒啊!你看,我们都特别文明,谁也不会逼你喝酒的!”   路星河闻言,当即在心里冷笑,这话衬得谢添平特别像个着急给皇帝表忠心的太监。   除却那些生来衔着金汤匙的,在这个圈子里,有哪个新人的资源不是喝酒喝出来的?又有哪个当红的艺人不是拼酒拼出来的江山?   路星河一抬眼,见为了讨好这些信誓旦旦“文明、不劝酒”的制作人们,前来陪吃饭的几个小新人,都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不由更是齿冷,说得好听,也就是你们当着林有匪的面,不敢灌我酒吧?   路星河知道林有匪财大气粗,这些制作人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都愿意给几分面子。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怄得慌。   以前和林有匪正经谈恋爱的时候,倒也没特别在意外头的人怎么想。可现在,反倒顾忌得多了。天知道这些人都把他当什么了?!   路星河气得牙疼,他一生气就忍不住喝得更多,越喝又越气,气得停不下来,就更要喝闷酒了,如此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好在,路星河属于喝酒不上脸的类型,而且酒量也很不错。想来,他的好酒量还是当年刚入行那会儿,被前经纪人带着在各种酒局上磨炼出来的。   早些年,在喝醉后,路星河还常给当时只是普通朋友的林有匪打电话,当然,电话里说的也都是些醉醺醺的胡话。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前夜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总发现电话竟然还没挂!   而电话那头的林有匪不知是醒得早,还是为了陪他,一晚上都没睡。总之,他总会在路星河醒来的第一时间,笑着对他说早安。   林有匪耐心又熨帖的态度,让路星河一度误以为对方是很习惯和朋友煲电话粥的类型。   可直到两人后来同居,他才发现林有匪其实是个非常高效的人。能一句话说完的事情,绝对不会分成两句。   至于黏黏糊糊地煲电话粥,这辈子,大概也就只有陪他在梦里疯过的那几回罢了。   而对于林有匪而言,他一向是不太愿意和醉鬼说话的。   在他看来,和醉到神志不清明的人说话,是件效率低下的事情。而效率低下便等同于浪费时间,浪费时间更与自杀无异。   当然,路星河除外。   私心来说,他还挺喜欢看路星河喝得迷迷糊糊的样子的。   以前,喝醉了的路星河特别黏人也特别乖,总让他想起两人互表心迹的那晚。   那天晚上,林有匪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突然接到了路星河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青年人大着舌头,气势汹汹地说:“林有匪,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那一刻,在胸膛中安眠了许多年的那颗心,突然鲜活起来,热得砰砰直跳。   但心细如尘的林有匪,很快便注意到了电话那头还有其他人细小的窃窃私语声。   刹那间,因突如其来的表白而上升到云彩中去的心情,骤而下坠。   可尽管如此,电话这头的林有匪却仍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与平静,温和地应:“好。”   听筒里果然爆发出众人起哄的大笑声。   路星河带着点鼻音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那就一言为定了。”   林有匪“嗯”了一声,而后微微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问:“你不是说,你是最会玩游戏的吗?怎么,也有输得要玩大冒险的时候?”   路星河在那头安静了一瞬。大概是信号不太好,温润的声音里夹杂着滋滋的电流声,从听筒那边模模糊糊地传过来:“嗯,是输了。”   隔着电话,林有匪都能想象出青年人带着笑的促狭表情:“不过,我选的是真心话。”   ……   刚开局不到四十分钟,就喝了七八两五十三度白酒的结果是,路星河在整个饭局上话都特别少。——他喝酒不上脸,耍酒疯也分场合,往往喝得越醉,在人前话就越少。   倒是另一个娱乐公司带来助兴的几个新人,在喝了近半斤白酒后都自来熟地热络起来。   那个一直盯着林有匪猛瞧的年轻人也是歌手出身,长相周正,声音绵软。见自己“眉来”了半天,林有匪却连一点“眼去”的意思都没有,不由有些委屈。   借着酒精壮胆,他端起酒杯朝林有匪笑道:“林总,听说您对音乐也很有研究,还承包了星河哥上一张专辑的词曲创作呢。您看,我也是歌手出身,还是创作型的那种哦。不知道我下一张EP里的主打歌,能不能请您帮忙指导指导?”   林有匪对谁都很客气,他含着笑看了一眼对方娱乐公司的老板。可这个老板自己也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根本顾不上这边。   没人解围的林有匪便佯装为难地转头去看路星河的脸色。   路星河冷着脸,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小盅的酒,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杯底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闹出好大的一声响。   林有匪知道他喝醉了。   可那双黑亮的眼睛却清明得过分。眼睛的主人盯着对面面露尴尬的新人,一字一顿地说:“抱歉了,他的指导,是我专属的。”   “专属”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昨夜咬在肩上的那一排牙印,有点疼又有点痒,让林有匪礼貌而生疏、如同带了张假面的温和表情,登时生动了几分。   散局时,司机已经在外头等。   路星河醉得走不了直线却不肯让林有匪扶。   林有匪生怕附近有狗仔跟拍,一出门就态度强硬地用外套把路星河给兜头罩住了。   等到他半拉半哄,好不容易把人弄上了车。   刚刚还只是不让他碰的路星河,突然一挥手,对着他的脸就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林有匪不是第一次挨对方的打。但脸上突如其来地挨了这么一下,还是让他猝不及防地懵了一下。   坐在前排的司机没眼看,僵直地伸着脖子,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方向盘,默默伸手把前后排间特别定制的格挡板给升了上来,全程连大气都不敢出。   路星河动了手,却丝毫不觉得理亏,打着酒嗝怒气冲冲地问:“喂!林有匪!你说!刚刚坐在你对面的那个娘娘腔,嗝,他老冲着你眨什么眼睛?是抽筋了吗?”   林有匪用手背揉着发红的脸颊,好脾气地哄着:“应该是吧,我看抽筋抽得挺严重。”   喝醉酒,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路星河,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贴上来用笔挺的鼻尖磨着林有匪的耳朵,满是酒气的吐息喷在刚挨了一巴掌的脸颊上,热得发烫。   这是典型的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了。   可最不吃鞭子、糖果那一套的林有匪,偏偏就愿意吃路星河的枣。他伸手擒住虚虚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双腕子,抵不住诱惑地探身去吻对方形状饱满的嘴唇。   却又被当胸狠狠一拐子推开了。   这个醉鬼还挺记仇,磨着牙冷道:“我刚又想起来,你还冲他笑了!你说!有什么好笑的?说给我听听?让我也笑笑!”说着又气急败坏地抬起腿,重重地踹了林有匪一脚。   林有匪没敢躲,生怕自己躲了,对方收不住力气再踹门框上,小腿上又要青一大片,到时候心疼的还是他自己。   等路星河踹得高兴了,他才弱弱地辩道:“我没对他笑呀。”   “我看到了!”   面对路星河的一言堂,林有匪无奈又宠溺地笑了,他从善如流地马上认错:“好吧,你说了算。宝贝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路星河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长腿一跨便面对面地坐在了林有匪的腿上,又伸长胳膊不客气地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手臂内侧,黏黏糊糊地贴着脖子后面那一小块皮肤,有一下没一下地蹭:“林有匪,你爱不爱我?”   林有匪被这个问题噎住了,沉默了片刻反问:“你说呢?”   路星河低下头,叹了口气:“我怕我的感觉不准。”   林有匪便也跟着苦笑:“可我说了你也不信。”   “那爱吗?”   “嗯。”   对于路星河来说,爱和饿一样,都不能忍。他像只饿昏了头的羊,饥而渴地低下头和握着“粮草”的大灰狼,接了个酒心味的吻。   开车的司机很有经验,默默地就近找了个商场,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库里暂时停了车。   车刚停稳,他便闭目塞听地自动滚蛋,数着兜里为所剩不多的香烟,心道,应该够了吧。 第78章   作为在海外定制了劳斯莱斯慧影系列的老主顾, 林有匪在国内的代步车, 也是同品牌的加长版幻影。   可哪怕再名贵,这也不过是辆稍微大了一点的轿车, 空间有限。与帕特农神庙同款的格栅款前脸, 在地库的白炽灯下熠熠发光。可此刻, 它的主人勉强地屈着身体,在车内的盈尺之地中,虔诚地占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神祇。   路星河发酒疯的方式, 受到了林有匪温柔而热烈的欢迎。   当司机点上最后一根烟时, 才终于接到了林有匪的电话。他回到车上, 发现前后排的格挡尚未降下。   尽职的司机对后排细小的动静充耳不闻,一路平稳地把车开回了棠城滨江。   到了地方,路星河一脸清醒地下了车,只有颧骨处淡淡的红以及与平日的凛若冰霜,截然相反的兴高采烈,才显现出一点儿醉得不清的端倪。   林有匪跟在他身后,一手拎着外套,一手拿着保温杯,像个把路星河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承包了的“全能助理”。   还是贴钱、贴时间、陪吃又陪睡, 还时不时得挨两下给出气的那种“全能”。   司机透过车窗,看着自家老板处处吃亏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在他看来, 这个对谁都温和又客气, 出手还十分阔绰的林有匪, 是个超级无敌的大好人。之前有个很火的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暖男!   对路星河,林有匪简直就是一片四季恒温的超级大号暖宝宝!   ……   可天地分四季,春夏秋冬,情绪有起伏,时冷时热,人皆如此。若有一人能时刻温暖,你信是不信?   能二十四小时保冷保热的,是保温杯不是人。   一个人,暖得四季恒温,便有耗尽体能来保持温暖的嫌疑。   有的人,把所有的温暖都挂在了外壳上,里面却早凉透了。   而醉得一塌糊涂的路星河,正试图用自己去暖他。   他颤抖着剥开一切伪装的外壳,用手捧他,用嘴唇吃他。吃他的欲望,吞他的委屈,点燃他隐没在深处、半点不肯露怯的冷。   后背抵上了冰凉的浴室瓷砖,嘴巴发酸的路星河冷得一颤,忍不住抬起眼,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对方。   林有匪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过电,拧着眉用指腹去摩挲对方光滑的下巴。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路星河才敢生出这种盲目的自信,他相信只要自己肯用体温耐心地捂,哪怕悬挂在林有匪胸口的是颗跳动着的冰,也总有捂化的一日。   真捂不热,大不了连他自己也一起冻住。总好过,冰天雪地里,永远只林有匪一个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是魂颠梦倒的一夜,半夜的时候竟真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古人诚不欺我。   而在路星河的眼前也下了场迷迷蒙蒙的小雨,透过烟幕般的雨帘,他看到了林有匪温柔而美好的脸。   “澡洗久了会晕哦。”笑容宠溺的林有匪饕足地舔着嘴唇,关掉了淋浴的喷头,又用毛巾为他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烟雨阑珊间,伴随着爱人玫瑰色的吻,路星河晕乎乎地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而搂着他的林有匪,听着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很快也呼吸平稳地入了睡。   令人眩晕的幸福,一定会伴随着某种居安思危的警告。   毫无意外的,偶感餍足的林有匪做了一个很伤感的梦。   梦里,有个面容端庄的女人系着围裙,把记忆里他最爱吃的菜,一个又一个地端上桌:“乐乐,乐乐?快来吃午餐,吃完还要去学校呢!”   “可我已经不上学了啊。”   “安乐,你胡说什么啊!马上都要高考了!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啊?”女人放下手里的菜,伸手来摸他的发顶,特别开明地宽慰道:“妈妈跟你说啊,成绩这个事儿呢,我和你爸都不会给你太大压力的!再说了,也没哪条法律规定过,天才就得回回拿高分啊,对吧!就算你上不了清北,我看咱们市里的交大也挺好的啊!”   “可是——”   “没有可是,快点儿吃!今天晚上你爸不加班,会回来吃晚饭哦!晚上我就只能做他爱吃的菜啦!Sorry呀乐乐,谁让你们爷俩素来吃不到一块儿去呢!就只能委屈你中午吃饱一点儿啦,哈哈!”   看着母亲近在眼前的鲜活笑脸,已经明白自己在做梦的林有匪也跟着笑了。   这个梦做得很逼真,盛饭的碗是当年特别流行的青花瓷款式,墙上还挂着一幅仙剑奇侠传一的海报。   当年,安妈妈特别迷恋这部剧。   一直都很想知道李逍遥和灵儿究竟有没有终成眷属,而阿奴和唐钰小宝最后又到底有没有在一起。   但最终,她都没能追完那部她心心念念想知道结局的电视剧。   此刻,林有匪很想告诉母亲。在剧里,阿奴和唐钰小宝最后都变成了比翼鸟,而灵儿和她的逍遥哥哥却没能有个完美的结局。   他还想告诉安妈妈,后来,饰演赵灵儿和李逍遥的男女主角都因为这部剧而红透了半边天。又各自演了好几部经典的作品。   再后来,还有了仙剑奇侠传三。   算算时间,眼下就连仙剑奇侠传三,也已经播完了好多、好多年了。   这些年里,在他身上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有好有坏。   坏的居多,好的却寥寥无几。   林有匪无从说起,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眼前的饭,“我好想你们啊。”   “说什么傻话呢!”在厨房盯着汤锅的安妈妈笑着骂,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厨房里远远地传过来:“哎,你跟我说说,在学校,你有没有碰上喜欢的人啊?”   林有匪认真地答:“学校里没有,学校外有一个。”   “他叫什么名字?”   “路星河。”   “星河啊,名字很好听。你带他来见见妈妈呀!对了,你要对人家小姑娘好哦!”   “他不是小姑娘。”   “哦,不是小姑娘啊,那你也要对人家好啊!也还是要带他来见见妈妈呀!”   “嗯。”   温馨的对话,戛然而止,吃饭的场景也陡然转换。   眨眼间,午时温暖的风和日暄,统统消失不见。   夜如泼墨,风大得仿佛能令人心都平地起波澜。   安妈妈倚靠在窗边的背影,是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魇。   林有匪不是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对于如何面对肝胆俱裂的生离死别,他有的是经验。   短暂的温馨过后,接下来一定就是毫不留恋的纵身一跃。而对割舍和阔别,已经在梦里重复了经历上百次的林有匪,早有准备。   他神色黯淡地站在窗边,浑身冷硬得像块钢铁,却既没上前阻拦,也没有出言劝告。   因为他知道,即便拦一百次,劝一万句,结果也都一样。   一切早在十五年前,就已是覆水难收,木已成舟。   可尽管如此,在母亲纵身从高空跃下的那一刻,林有匪仍然闭上了眼睛。   被肋骨牢牢保护着的一颗心,没办法从胸腔里蹦出来,却也因惊与痛而变得滚烫,惴惴不安地在胸膛里突突直跳。   安乐?安在哪里?乐又在哪里?   这个名字像个“德不配位,才不配财”的笑话。林有匪痛恨自己那个带着父母景愿,却只印证了物极必反的名字。   因此,当那个孩子对他说:“我叫路星河。”时,他低垂着眼目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声回:“我叫安康。”   ……   明明知道是噩梦,却也没能醒过来,清明梦最是难熬。   意识清楚的林有匪回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想起第一次和路星河重逢时,对方并不认识他。   那个轻许了“希望再见一面”诺言的青年人,见他多看了自己几眼,立刻戒备地伸手压低了帽檐,拉了一下口罩,低下头与他擦身而过。   路星河一定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回到背离了多年的故土、又差点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头脑的林有匪,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想要伸手拥抱他的冲动。   对路星河,素来信奉唯快不破的林有匪,总有的是耐心。他一点一点地渗透,一步一步地接近,花费了许久才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闯回了路星河的生命里。   他把一切不堪都关在了那个永远上锁的书房里。只给路星河留下了一个明媚、美好的单薄剪影。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   终于有一天,路星河推开了那扇门,发现了他隐藏在花团锦簇下的真面目。   那个干净的、自小在阳光下长大的孩子,开始畏惧他的肮脏。   可或许,在内心深处,打从一开始林有匪就并不想在路星河面前伪装。   在黑暗里呆了这么多年,不管发生任何事也都不能跟任何人倾诉,一个人孤独地挨过了这么久。   是,是习惯了,却未必不渴望见光。   他的伤口、他的欲望甚至他的肮脏,都想第一时间就能和路星河分享。   在爱人面前,一向善于掩藏的林有匪,有意赤裸。   他多么希望,他深爱着的这个人,在了解他的一切后、在见到了林有匪血淋淋的真面目后,也仍会坚定不移地留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仰仗他、想捞好处、希望他庇护的,来了又走,一波又一波。   但真的只单纯希望他能幸福的,却一个也没有。   可惜,在只窥见冰山一角后,路星河便果断地同他提了分手。   失望的林有匪,没有同意。路星河便想尽办法,逼他自己提。   为了分手,他甚至故意去同组其他女演员的房间里洗澡,还特地打电话让林有匪亲自去送宵夜。   提着一盒酸菜鱼和一盒小龙虾的林有匪,盯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半敞的胸口,站在房门口愣了很久。   脸上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具,破了一个角,一种难以名状的、被刺痛的伤感露了出来。   那一瞬间,路星河以为他一定会摔门而去。   可想象中的决裂并没有发生。   林有匪没有走,只是低头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突然伸手温柔地帮他拉高了衣服的领口,“有点冷,你穿的太少了,别冻着。”   路星河是那种会都把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的人。   林有匪知道他正疑惑,为什么自己仍赖着不走。   见他想得出神,不由无奈地笑起来,揉了揉对方毛栗子一样支棱着的乱发,又宽容地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眼前光洁的额头。   恋人脸上的疑惑,果然立刻变成了退缩。   可主动离开,绝不是林有匪的做派。   因为,他深知,摔门而去,是被深爱着的人才有的特权。   林有匪不敢走,因为知道,路星河是绝不会追的。   ……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满头冷汗的林有匪松了一口气。   果然,全只是梦。   虽然这些梦都是曾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虽然每次重温旧梦,他也都会为路星河那个带着点儿退缩的表情,而惊出一身的冷汗。   可尽管这个梦总让他惊醒,但比之母亲坠亡的那个,林有匪却从来不肯称之为噩梦。   他固执地坚持着——但凡有路星河的梦,于他,每一个都是美梦。 第79章   接近中午, 路星河才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度刚好的醒酒梨汤, 他自觉地喝掉大半杯,而后又腰酸腿软地仰面躺在了床上。   酒后断片实在是个天赐的完美技能。   路星河一点儿都不记得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觉醒来, 腰以下基本暂时丧失了功能, 让他也不太愿意去回想细节。   照顾到路星河有一醒来, 就立刻找手机的习惯。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贴心地放在了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路星河面朝天花板放空了几十秒,而后才伸长胳膊够来了手机。打开通讯软件, 接连跳出来两百多条未读信息, 把他吓了一跳。   『话说, 黄苒怎么了啊?』   『星河,黄苒的事情是真的吗?』   『星河你在吗?你看新闻了没有?黄苒失踪了?』   黄苒失踪了?路星河有些懵。   出于职业的原因,他一向不怎么主动看新闻。加之昨天白天一直断网发呆,晚上又喝醉了,因此路星河对黄苒失踪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他打开搜索引擎刚输入『黄苒』两个字,就立刻跳出了『黄苒失踪』 『黄苒被拐』 『黄苒绑架』等相关的下拉框关键词。路星河索性只搜索了黄苒的名字,网页上立刻弹出了一系列标题惊悚的新闻。   『离奇诡谲!知名童星黄苒与闺蜜一起神秘失踪!疑似被拐!』   『绑匪猖獗!竟半夜潜入女孩闺房,对知名童星黄苒做这事……』   『已确定!童星黄苒被拐!母亲连夜报案!警方确认:消息属实!』   看着这些言之凿凿的新闻,路星河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他自己也曾是儿童拐卖案的受害者, 因此素来特别关注拐卖相关的事件。   而眼下被拐的又是与他有过合作的小女孩。想到当年人贩子手段残忍的“采生折割”,路星河顿时一阵脊背发凉。   他立刻拨通了黄苒妈妈的电话,想要了解更多细节, 看自己是否能帮得上忙。   心急如焚的黄妈妈正等着接收一切关于女儿行踪的消息, 连睡觉都机不离手。因此电话只响了一下, 便立刻接通了。   “喂,阿姨您好,我是路星河。我刚刚才听说了黄苒的事情,想跟您核实一下,新闻上说的是真的吗?黄苒失踪了?”   “是真的——”黄苒的妈妈才刚说了一句,便忍不住又哽咽了:“二号下午一两点的时候,苒苒突然说要出趟门,说是要去一趟江诗茵家,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她抽泣着沉默了一小会儿,而后又道:“对了星河,警察联系你了吗?他们说苒苒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她有和你说什么吗?”   “警察还没有联系我。”路星河把电话调成了免提,又调出了通话记录。黄苒确实在二号的下午一点多,给他打过一通电话。他皱着眉回忆道:“前天黄苒是给我打过电话。她让我帮忙把当天下午的拍摄延迟到了昨天。哦,就是昨天您跟广告商取消了的那一场。”   “她还有说什么吗?”黄妈妈刨根问底。她到现在都没能想通,为什么当天黄苒宁愿推迟早就约好的工作安排,也一定要去一趟江诗茵家。   “唔,她说她收到了江诗茵写的信,是江诗茵在失踪前不久寄出的。信里对方好像还向她透露了想要自杀、有轻生念头之类的信息。”   ……   一个是知名童模,一个是著名童星。   江诗茵和黄苒的接连失踪,让媒体彻底炸锅。   刑侦队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接手了案子,陈聪又开启了忙得脚不沾地的陀螺状加班模式。   笔录是现成的,但文字性的描述,无论多么详尽都仍有局限性。   想要了解详情的陈聪,找来了最初接警的同僚。   先到的是黄苒案的接警警察。   中年的警官将当天的情形详细地转述了一遍。   当他说到当时追问江麦云与朋友的通话记录那一段时,曾接待过江麦云王和芷蕾江,负责了江诗茵案的那位警察也到了。   比起黄苒案的警官,这个小警察明显要年轻很多。在简单地打了招呼后,便坐在一旁听同僚继续叙述案情。   在详细描述完案件后,中年警官还表述了自己的观点。在他看来,案件的突破口应当从凶手的动机下手。   “这两个案件,孩子都是在江家丢的,这说明凶手就是看准了江家下的手。虽然媒体都把犯人叫做‘诱拐犯’,但在我看来,这个称呼并不准确。这种作案目标明确的犯人,我个人觉得,案件性质应该更像是绑架案。而且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   刚进来不久的年轻警官略微皱起了眉头,显然不太赞同:“可现在距离第一个孩子失踪,都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要真的是绑架,绑匪会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家长,不通知家属筹措赎金吗?”   陈聪当然也清楚这一点。这么想来,这两起案件确实不太符合普通绑架案的特点。他朝年轻警官扬了扬下巴,“兄弟,你给我们说说,你当时接待江诗茵父母报案时的场景呗。”   年轻的警官记忆力很好,加上对那个案件记忆深刻。因此,尽管时隔多日,却仍连细节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孩子妈妈哭得都没声了,勉强开口,说出来的话也是颠三倒四的。孩子的爸爸倒是比较抗事。”他撇着嘴感慨道:“当然再怎么能抗事,伤心也是真的很伤心。虽然假装没事,但在填写登记表的时候,手抖得跟什么似的。”   年轻警官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虎口:“那哥们儿的虎口处纹着一个翅膀图案的刺青,图案还挺霸气的。可在丢了孩子的当下,那图案跟着手抖,抖得跟飞不起来的雏鹰似的。”   翅膀图案的纹身?听了这个描述陈聪不由联想起了,那个牵连了他家沈队的投毒案。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正当他想多问几句有关江麦云的情况时。站在一旁好久没说话的中年警官,又接过话来,“说到江诗茵爸爸,我觉得江诗茵父母给我的感觉有点怪怪的。”   “怎么说?”   “也没什么依据,就是直觉吧。你想啊,江诗茵都丢了这么久了,黄苒没有理由再留宿在江家啊!虽然江麦云、哦就是江诗茵的爸爸告诉我说,小姑娘是看他老婆王芷蕾情绪不稳定,才自告奋勇要留下来陪她的。但据黄苒妈妈说,小姑娘第二天早上还有工作呢,按照道理是不太会留宿在外面的。”   中年警官一直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总觉得江麦云怪怪的。但陈聪听他这么一说,却立刻发觉了问题所在。   留下来安慰王芷蕾的黄苒,居然会独自住进江诗茵的那间房?导致孤身一人最终被拐?这不符合逻辑吧?   中年警官皱着眉又补充道:“当然也可能是我的感觉错了。因为当时我立刻追问了江麦云一些细节问题,但他都回答得有理有据,看上去也不怎么心虚。”说完,便又把江麦云忘记事先通知黄苒妈妈,黄苒会留宿他家的那一套理由,再详细地说了一遍。   但他心里却总隐约有一点不安,临走前还不忘嘱咐眼前这个看起来挺年轻的刑侦支队副队长:“你们最好再仔细问问当事人。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还有,绑架案有时也并不一定是为了赎金的。”   就算他不说,陈聪也打算在这边结束后,就立刻去见见两个失踪小姑娘的家属们。尤其是江麦云和王芷蕾,毕竟,他俩是案发前,最后两个见到受害人们的人。   这世上虽然确实存在着许多巧合,但警方的职责就是排除这些巧合会不会是人为的。   ……   在去拜访江诗茵和黄苒家人之前,陈聪用笔录里登记的江麦云身份证号,查到了他的免冠近照,顺手就给沈听发了过去。   『宋辞,这个人你认识不?』   收到短信时,沈听正和徐凯、黄承浩他们在一起。他放大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下,在确定自己对这个人没有半点印象后,把手机递给了歪在沙发上坐没坐相的徐凯。   “你认识这个人吗?”   “谁啊?”徐凯低着头打字,忙得连抽空瞥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他最近新勾搭上一网红,这个妹子胸大腿长,完全符合他的猎艳标准。这会儿,两人正郎情妾意地聊得热火朝天呢。   “别光顾着聊天,赶紧看看这个人你到底认不认识?搞不好就是他下了毒想要咱的命。”   有关下毒的话题让徐凯飞速回了神,他探过脑袋辨认了半天,最终还是一脸迷茫地摇头:“这谁啊,我不认识他啊!你上哪儿找来的照片啊?”   “黄承浩呢?”沈听懒得同他多废话,眼神在屋内扫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个发色扎眼的金毛狮王。   “保安不认识丁朗,不肯放他进来。黄承浩好像下楼接他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徐凯话音未落,就见黄承浩领着丁朗开门进来。他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从沈听手里抽走手机,朝还在玄关换鞋的俩人扬了扬,特别欠揍地招呼道:“哎!那俩被害人,赶紧过来!配合咱辞哥来指认一下下毒的犯人!”   “玩警察游戏呢?”黄承浩换好鞋,飞来个大白眼特别内行地纠正道:“那叫受害人!被害人是死了的那种!我X你妈!欺负老子没读过警校啊!”他边骂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   被害人是指合法权益遭受不法行为直接侵害的人,并不一定非得死亡。在场唯一读过警校,还以全优成绩毕了业的那个,在心里默默地想。   丁朗凑上来看了眼屏幕,很确定地摇头:“不认识。”   本来还笑嘻嘻的黄承浩在看了照片后,脸色慢慢地凝重起来。   沈听素来观察入微,当下就判断出照片上的这个人,黄承浩肯定认识!但他仍装作什么都没发觉,追问道:“承浩你呢?认识他吗?”   黄承浩心虚地“啊”了一声,眼神闪躲地支支吾吾:“不、不认识。”   这下连徐凯都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抬起头怀疑地问:“你慌个屁啊!我说,你是不是认识这孙子啊?!”   黄承浩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几分。面对一屋子熟与不熟掺半的人,他的嘴张了又合,一脸的欲言又止。   就当聚在一起的那一小撮当事人,都在等着黄承浩的下文时。徐凯握在手里的电话却突然响了。   他瞪了眼明显有所隐瞒的黄承浩,语气不善地接起了电话:“谁啊,有屁快放!小爷正忙着呢!”   电话对面的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徐凯愣了一下,赶忙又看了一眼屏幕,这才反应过来手机不是自己的。立刻变脸似的狗腿道:“楚总,不好意思啊!我拿错电话了!辞哥?他在!就在我边上呢,我立刻让他听电话啊。”   这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沈听接过手机打算随便应付两句了事,却突然想到黄承浩刚刚欲言又止,大概是顾忌现场人多眼杂。这个送上门来的资本家,正好可以当做借口,帮他清个场。   因此,电话那头刚透着笑意问了句“你在哪儿?”   有意要利用一下资本家的沈听便老老实实地答:“在徐凯这儿,你要过来吗?”   自从沈听住回悦淮后,他俩相处的时间明显缩短了不少。刚批完一摞文件的楚淮南看了下手表,心情大好地笑道:“你等我一刻钟。”   “你慢点儿开车。”不用太快到。   心上人难得的体贴,让电话那头的楚淮南笑容更盛。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很想看看,这位沈警官这次又想要他配合点儿什么。 第80章   挂了电话, 沈听朝注意力明显被转移憋笑已经憋得脸色通红的徐凯一努嘴,小声道:“让其他人赶紧收拾东西滚蛋!楚淮南要来,这会儿正流感呢!你瞧瞧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人!万一有人感冒了, 传染给他怎么办?”   “啧啧啧,辞哥你完蛋了!”徐凯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你看你!被楚淮南吃得死死的!真是情网深陷啊!”   “废什么话, 动作快点儿!”   徐凯屁颠屁颠地去下“逐客令”,比起他的兴高采烈,站在一旁的黄承浩和丁朗的脸色,不分伯仲一样难看。   一屋子的纨绔听到徐凯贱兮兮地宣布说:“楚淮南马上就到!保护珍稀动物!爱护资本大鳄!人人有责!请大家踊跃配合辞哥的工作,立马滚蛋!”都心里有数, 麻溜地走人了。   在狗腿这方面效率奇高的徐凯, 不到十分钟就清场成功。   沈听懒懒散散地往沙发里一窝,朝着心事重重的黄承浩扬了扬下巴颏, “现在这屋没别人了, 都是自家兄弟, 你可以说实话了吧?”   徐凯也走过来附和:“就是啊!我跟你说投毒的人可是差点搞死咱哥几个啊, 你小子不会是想包庇他吧!”   “怎么可能啊……”黄承浩抓了抓头发,又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绞着眉毛叮嘱道:“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们!你们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啊!尤其是警察!”   徐凯被他气笑了:“我的好友列表里就从来没有警察这个选项!我上哪儿去跟警察说啊,难不成还特地打个110啊?”   丁朗也皱着眉:“肯定不会说的, 你快讲吧!”   见大家都表了态, 在线执勤的沈警督也点了点头:“虽然这照片是我一做警察的哥们儿发给我的, 但我跟你可比跟他铁太多了!放心啊。”   黄承浩这才松了口, 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在斗狗场里用僵尸诈赌的事跟哥儿几个交代了。   沈听对黄承浩向李知武买了僵尸的事情心知肚明, 因此黄承浩刚一提诈赌,他便立马猜出了江麦云会对黄承浩痛下杀手的原因。   但脑子转不过弯来的徐凯却还仍在追问,“所以呢?这跟他要杀你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不单单是杀你啊!这货是准备连着我们一锅端!我靠!杀人耶!他以为是捏个蚂蚁啊!”   丁朗的堂哥丁俊是斗狗场的主人。关于老千被对手抓包的事,他耳濡目染地听说了不少。因此,现下也已经大略猜出了事情的缘由。   他特别挺嫌弃地瞥了猪脑子的徐凯一眼,“这是明摆着的事啊!肯定是照片上的那孙子输了钱,却阴差阳错地发现是承浩出了老千,所以心怀怨恨呗!”   “卧槽,输个钱就要杀人啊?哥几个的命在他眼里还比不上那几个钢镚?”   虽然因为输钱就要用广撒网的方式来杀人,确实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得出来的。但涉案的数目到底是不是只有“几个钢镚儿”,这事儿还得问问当事人。   沈听佯装好奇地朝坐在对面耷拉着脑袋的黄承浩问:“你赢了他多少钱啊?”   黄承浩蔫蔫儿地说了个数字。   金额让一向觉得自己财大气粗的徐凯,都忍不住喷了一串“卧槽”。   难怪黄承浩不让他们跟警察说!撇开用毒品诈赌不谈,就光这个涉案金额,赌博加诈骗,够格让他在里边儿待到退休了!   沈听刚想说点什么,门铃就响了。   徐凯立刻给他使了个“快去接驾”的眼色。   站在门外的楚淮南戴着口罩,镜片后的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过来。   “好久不见。”   “哪有好久,前天才刚一起吃过晚饭。”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对各种情话典故信手拈来的楚淮南,在心中腹诽。   他无辜地眨着眼,换了种更通俗易懂的说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哪怕就这一句简易版的情话,也足以让沈听觉得过份肉麻。但人是他自己为了替黄承浩清场招来的,此刻挥之即去好像不太道德,只得勉强地扯出个笑容,招呼公狐狸精进屋做客。   “欢迎楚总莅临寒舍查辞哥的岗!”作为主人的徐凯兴冲冲地贫着嘴。但忧心忡忡的黄承浩和如临大敌的丁朗却都脸色不佳。   楚淮南刚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太对。见丁朗板着脸坐在沙发上,搭在沈听肩上的手,更得寸进尺地环住了他的腰。   徐凯见状知情知趣地自动从沈听身边弹开,给楚淮南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方便他和沈听黏黏糊糊地挨着坐。   屋里乱七八糟的,空瓶了的饮料瓶和瓜子皮扔得到处都是,明显是一副大部队将将撤离的模样。   楚淮南扫了眼一地狼藉,鼻尖蹭着沈听的耳朵笑道:“就用这个规格招待我?这么不见外啊。”   沈听还没张口,徐凯便已替他大卖人情:“嘿嘿,环境是恶劣了点儿!谁让咱辞哥前脚刚接完您电话,后脚就把我这屋里的几十号客人都给赶走了呢!这不,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徐凯自认为他这是在帮宋辞表达对楚淮南的重视,稳固两人的感情,殊不知这三两句话却让沈听更加骑虎难下,“辞哥说最近流感很严重,这么多人扎堆在一块,怕把您给传染咯。这份心意,真是太感人了!说句实话,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呢!”   楚淮南意味深长地问:“是吗?”   感觉到对方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掌,轻轻握了握腰间的痒痒肉,沈听下意识地一缩,立马飞了个眼刀给故意使坏的楚淮南。可资本家若无其事的表情,让他不由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徐凯,你不说话也没人拿你当哑巴!”见徐凯笑得像个拉皮条的掮客,忍无可忍的丁朗没好气地瞪向他:“你爸天天担心你以后找不到合适的行当。其实是多虑了,我看就是当个媒婆,也饿不死你!”   被丁朗怼了的徐凯并不恼怒,贱兮兮地递来个“你心里不好受,我特别懂你”的同情眼神。   丁朗被他饱含同情的一瞥看得怒火中烧,伸手猛地把他一推:“警告你啊,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沈听借机离楚淮南远了点儿,上前一把拉住抡着胳膊快要揍徐凯的丁朗:“欸,干嘛啊,有什么话坐下说。”   丁朗被沈听一拽,积攒在胸膛的那点儿怒气,顿时化作了委屈,可怜巴巴地握着他的胳膊不肯放,软绵绵地叫了声:“辞哥。”   对比出真知。沈听被丁朗这一声叫得浑身发毛。这么比起来,倒还不如让楚淮南搂着呢!   除了丁俊,当时在斗狗场包间里的几个人算是到齐了,大眼瞪小眼地围着茶几坐成了一圈。然而,无论是从工作还是爱好,在座的几个都和楚淮南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上回凑在一起,好歹还可以看看狗。   但这一次,除了调侃两句沈听对楚淮南是如何上心以外,就连暖场王徐凯也找不到其他恰当的话题来聊。   加之丁朗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楚淮南,场面便难免有点尴尬。   然而被丁朗恶狠狠瞪着的楚淮南,倒是一点都没觉得不自在。在他看来,和这群纨绔找共同话题也并非难事。   “投毒案的凶手有眉目了吗?”可惜眼下资本家的这个问题,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黄承浩不怎么藏得住心事,脸色霎时更是难看。   沈听不想让心思敏锐且尚未洗脱与僵尸生产有关的嫌疑的楚淮南知道得太多,于是立马开腔帮黄承浩解围。   吊高着眼梢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说到这个,你那个价值百万的悬赏都放出去那么多天了,怎么还没人来领呢?”   宋辞的这副招牌式表情,其实很容易让人有半嗔半怒的错觉。   楚淮南的一颗心,被那弧度恰好的眼尾夹得如同一只吱吱乱窜的小耗子,偏生脸上还得端着儒雅的笑:“我倒希望这钱能早点被人领走。”   “是啊。”沈听撩而不自知,拎起桌上的保温壶顺手给自个儿倒了杯水,“听陈聪说,警方收到了上千个举报,查了大几百号人,却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的。”说完才发现刚刚倒的那杯水,被楚淮南半路截了胡,“哎,这是我喝过的!”   资本家厚颜无耻地靠过来,含着杯子边缘的嘴唇,形状好看,却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又怎么样,我们又不是没亲过。”   说这话时,楚淮南特地把声音压得很低,却也不能保证在座的其他人没有听到。至少离他俩最近的丁朗,脸立马臭得跟垃圾堆似的。   “楚淮南!”   有意宣示主权的公狐狸精捧着杯子,笑得人畜无害,童叟无欺:“怎么?我说错了?”   他话音未落,刚去上了个洗手间的徐凯立马靠过来:“什么说错了?我错过了什么?”   “没什么,正在说他悬赏百万找投毒犯的事。”丁朗板着脸咬牙切齿道。   “哎呀!原来那个百万通缉令真是楚总的手笔呀!我就说嘛,警察哪能为了我们这几个人就出这么高的价码!敢情,我们都是沾了辞哥的光。要我说啊,那个下毒的小子他跑不了!”徐凯还想往下说,但见沈听使了个眼色,便立刻闭了嘴。   “你是不是闹肚子啊,都去了好几回厕所了。”   “啊、是啊,是有点儿。”   楚淮南看了看黄承浩晦暗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故意转移话题的沈听和徐凯,心中多少有了点数。大概是小团体里有什么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于是便不再追问,极度配合地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   徐凯和青年才俊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硬着头皮聊着聊着,就聊起了近期肆虐的流感。   正当他满腹牢骚地抱怨:“现在出门还要戴口罩!太不方便了!连气都喘不过来!”时,坐在一旁很久没发言的楚淮南,突然转过头,对低着头正光明正大地回陈聪信息的沈听说:“宋辞,你还是回我那儿住吧。流感时期,酒店的流动人员太多。你住那儿,我不放心。”   “啊?辞哥你这几天没跟楚总住一块儿吗?”   沈听把屏幕偏过去了一些,头也不抬地答:“前阵子他出差,我一个人住哪不是住。”   “哎哟,小别胜新婚!现在人楚总都回来了,你还不赶紧搬回去!”   沈听对专挑不恰当时刻、发表不恰当的言论的徐凯感到十分无语,但楚淮南却对这个说话中听的宋辞朋友,还挺欢迎的。小别胜新婚,这个词听起来真顺耳。   一旁的丁朗瞪徐凯瞪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宋辞”再住回楚淮南那去,当即表示:“辞哥,你住什么酒店啊,我有间空着的公寓,你就住我那儿去吧!”   徐凯深觉这个丁朗没什么眼色,他特别欠揍地咧开嘴:“嘿,丁朗,你猜人楚总名下有没有‘空着’的公寓呢?”   丁朗懒得和他争辩,冷冷道:“我看辞哥也并不是很想住到他那儿去。”   沈听发完信息一抬头,对丁朗的好意敬谢不敏:“比起你那儿,我还是住他那儿方便些。”   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这个资本家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也比老黏着他的丁朗强啊!   忘记楚淮南比丁朗黏他黏得还紧的沈警督,很不公正地想道。 第81章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 路星河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对方要他第二天一早去趟警局,配合做下调查。   黄苒的通话记录显示,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路星河的。而此事, 路星河早在中午就已经从黄妈妈口中听说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 对方就公事公办地说:“我通知过了啊!明天上午九点,记得准时来!谢谢配合。”说完,对面这个心急的警察竟然就这么挂断了电话。   路星河:……   见文迪就这么挂断了电话,作为路星河资深脑残粉的潘小竹叫得像只土拨鼠:“啊——你怎么都不等他说话就挂了啊!”   “等他说什么啊?配合调查是每位公民的义务!难道还能讨价还价啊!再说了,你不是说追星软件上说他最近没有行程, 都挺空的吗?”   “那是没有公开行程啊!万一他和有匪有私人行程呢!啊!你真是个可恶的直男癌!”   文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这叫效率, 你这种花痴懂个屁!”   潘小竹恨恨地叹了好一阵气。但想到明天早上就能见到活体的路星河,而运气好的话搞不好还能见到连体婴林有匪!她又立马干劲满满地原地复活了!   第二天, 加了一夜班的潘小竹八点不到就提前出现在了办公室。   顶着鸡窝头又一夜没睡的陈聪, 在看到她时大吃一惊:“你这才回去了几个小时啊?今天怎么这么早?”揉着眼睛凑近一瞧, 不由“咦——”地一声, 关怀地问:“潘小竹你眼睛怎么了?摔跤啦?”   难得化了妆的潘小竹哭晕在厕所,没好气地给顶头上司发了个大号白眼球:“这是亚洲邪术之一, 美少女的化妆术!”   陈聪正喝水呢,险些喷她一脸:“奔三的美少女?”   “三十岁哪能啦!三十岁老得好老死, 好入土为安了是伐?”潘小竹气得夹着方言怼了上司。但转念一想, 今天是陈聪负责给路星河做笔录, 又立刻换上了一副“狗腿”的嘴脸:“对了!陈队, 你早饭吃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买?”   这画风转变得太快, 陈聪狐疑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消受不起地摇头:“我不要。”   潘小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特别殷勤道:“要的、要的!我给你去门口买碗豆腐花,外加一副米饭饼油条!我也没吃呢!咱们一起吃!”说罢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   拎着早餐回来的时候,分局门口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见潘小竹手里拿着吃食,一副赶早班的样子,几个拿着话筒和摄像机的男人拦住了她:“你好,请问你是在这里上班的警察吗?我们是XXX的记者,能麻烦你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吗?”   “我?”潘小竹一脸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不等她开口,堵在警局门口的另外一群人,见同行已经有了采访目标也都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们收到消息说路星河今天会到警局来?请问这是真的吗?”   “警察同志,麻烦你告诉我们一下,路星河是为什么要到警察局来,他是犯了什么事?”   “我们听说他和黄苒的失踪案有关!那他这次来是被传讯前来接受调查的吗?你们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他和此案有关的证据呢?”   潘小竹被接二连三的问题,吵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些公众人物身边会常常围绕着一堆的工作人员了!原来被一群人呼啦啦地围着说话,是种快要缺氧的体验!   好在,刑侦支队的外勤都不用穿制服上班,急中生智的潘小竹高举着打翻了小半碗的豆腐花和一塑料袋的油条米饭饼,中气十足地吼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来送个外卖而已!”   吵闹的现场立刻静了静,原本围着她的几个记者随即失望地一哄而散,又堵到门口抢最佳拍摄位置去了。   潘小竹如获大赦,做贼似地溜到了后门。   在后门口她碰上了同样贼兮兮的文迪和蒋志。   走在后头的文迪见了她俩,特别贫地笑问:“大门口这是怎么了?那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儿?那阵仗差点没把我吓得要打妖妖铃!”   蒋志耸了耸肩:“我刚接到陈队的电话,让我今天从后门进。说是那群记者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都知道了路星河今天会到警局来!于是在十几分钟前,突然一下子到了好几十号人,把前门都给堵了!”   “陈队不地道啊!怎么单给你打电话?”   “估计是觉得,昨晚加了班,今天又是周六,你俩应该不会这么按时来队里报道吧。”   三个人一路交谈着从后门进了警局。   进门的时候,陈聪正在暴跳如雷地捶桌子打电话:“我不管!立刻让调队武警来!反了他了!光天化日都敢来堵警局的大门!卢沟桥事变那会儿要是让他们去死守宛平城,搞不好以后就都没小日本什么事儿了!”   电话那头的人也很凶,在对面“哇啦哇啦”地吼了一通,把暴躁龙气得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什么态度?!我告诉你!老子就这态度!他们为了取点儿娱乐素材就敢来堵警局的大门!?老子队里的来上班破案的,却得像贼似的走后门!?凭什么!喂?喂!?——”陈聪咬牙切齿地放下手机,不管不顾地骂道:“妈的,敢挂我的电话!孙若海这个王八蛋!”   办公室里零零散散到岗的几个小内勤,都被上司的低气压,压得噤若寒蝉,闭着嘴巴只管低头干活。   急着献殷勤的潘小竹,大着胆子端着已经撒了大半的豆腐脑递给陈聪:“陈队,吃点豆腐花消消气。”   陈聪端起碗,连勺子都没用就气呼呼地灌了半碗:“你也是从后门进来的?”   潘小竹特别乖巧地点头:“是啊,现在前门压根进不来!那帮记者见我要进警局,对我进行了好一阵的围追堵截!那阵仗不比咱们抓嫌疑人的时候小!”   陈聪阴着脸对负责通知路星河的文迪挥了挥手:“去,给姓路的小子打个电话,让他今天早上不用来了,晚点我出趟外勤去找他!”   潘小竹如五雷轰顶般地站在原地,在心里无声地哀嚎道:啊!我家星河不来了吗!   陈聪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又朝奔三的美少女心口狠狠地补了一刀,“妈的,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惹苍蝇叮的蛋!”说着,端起只剩下一点儿的豆腐脑一口气吃完了。转头又去找那一塑料袋的油条,却见潘小竹怒目圆睁地瞪了他一眼,拎起那袋油条往文迪手里一塞,恨恨地说:“你才是招惹苍蝇的臭蛋呢!这油条,我就是喂狗也不会给你!”   叼着半根油条吃得正欢的文迪被无辜连累,满头黑线地看着潘小竹杀气沉沉的背影,推了推蒋志问:“她这是怎么了啊?”   “不知道,我看眼睛黑黑的,可能是上班的路上摔了一跤,所以心情不好吧。”   ……   被陈聪形容成臭蛋的路星河一夜无眠。当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还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看纪录片。魂不守舍到了就连林有匪关掉了电视机,也没有察觉程度。   客厅里只开了一排电视墙昏暗的背光,林有匪挨着他坐下,轻声问:“还不睡啊?”   路星河刚刚在发呆,没注意身边有人,被这一问吓得浑身一震。   林有匪连忙给他拍背收惊,叹着气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就算吃——也不是没吃过,你怕什么?嗯?”   或许是此刻气氛太好,又或许是昨晚温存后的余温未散,莫名心慌的路星河握住林有匪的手,像握了根救命稻草:“你能帮帮黄苒吗?”   “嗯?”林有匪莫名地看着他:“怎么帮?”   “她失踪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被绑架或者诱拐的滋味你不知道,真的特别、特别惊惧恐慌。”   “我知道。”林有匪凑上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是在为她担心?所以才担心得睡不着?”   “嗯。”   林有匪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还以为……”   “有匪,你帮帮她吧。”   林有匪眼里汪着点宠,却又想逗他,伸手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子:“那你再叫我一声。”   路星河这才觉出自己的情急之下透出的那一点儿错了位的亲昵,顿时咬着下唇,像个撬不开的蚌壳。   所托非人,大概也是病急乱投医的一种吧。   林有匪见状又微微叹了口气,却没舍得逼他。一弯腰,连人带毯子地从沙发上抱起来,“举重若轻”地走回了卧室。   路星河隔夜宿醉,今天又熬到了这个点,被轻柔地放在床上时,看着林有匪温柔的脸,竟莫名有种七荤八素的错觉。   林有匪熟练地帮他掖被角:“你乖乖睡,剩下的都交给我。”   路星河被他三两下就裹得像只粽子,只剩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你别忘了设个闹钟,今天早上九点,我还要去警察局协助调查。”   “不用去了。你放心睡吧。”   在确认路星河已经睡下后,林有匪独自进了书房。   两个小时以后,江沪市但凡有点儿影响力的媒体,不论是网媒、纸媒还是电视媒体,都收到了一封来自匿名邮箱的邮件。   邮件指出,当红小生路星河因与黄苒的失踪案有关,将于第二天一早九点到江沪市卢安分局,接受案件相关的问询。   这封短短几十个字的email,一石激起千层浪。   早上八点半左右,林有匪替还在熟睡中的路星河接了一通警察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年轻的警察通知他今天不用去警局了,还说稍晚他们领导会亲自联系他,再另外约问询的时间和地点。   对此早有预料的林有匪,假装惊讶地问了几句,而后又客气地向辛苦工作的警察道了谢。   挂断电话后,他立刻给楚淮南发了条信息:『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午餐?』, 第82章   接到信息的时候, 楚淮南才刚起床没多久。适逢周末他没有工作安排, 中午一起吃饭也不是不行。   但他本来是想和沈听一起吃午餐的。斟酌了一下, 最终选了个折中的方式, 回信道:『好啊, 我带个人,不介意吧?』   林有匪秒回:『你随意, 反正我这儿也是两个人。』   午餐约在江沪市某间曾因天价账单, 而闻名遐迩的餐厅。宋辞的某个朋友, 还是那个天价饭局的参与者。   事情刚曝光时,网上说什么的都有。呼声最大的是让查查,是否有明星或者官员赴宴。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几个超级二代和普通二代组了个交友的饭局罢了。事后被某个当事人发在了自己的社交平台上, 却不曾想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度还有自以为聪明的网友阴谋论, 说这个饭局是为了刺激股价或帮餐厅方面提高知名度的炒作。某些好事之徒甚至“苦心孤诣”地浪费了大量时间, 去做所谓的“扒皮”。可其实查来查去,也不过就是些网上公开的企业信息。   但所谓的爆料人却嘚瑟得好像自己是位当代的福尔摩斯,拿着并不属实的“石锤”到处招摇过市, 博取关注度。   不过,也正因引发了吃瓜群众们的好奇心, 这家原本就在小圈子里有口皆碑的餐厅, 近来更是声名远播。宾客盈门的盛况空前, 四位数起步的人均消费下, 普通客人周末没有预约, 甚至仍需要在外等位。   下车前路星河戴上了口罩和鸭舌帽, 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而跟在他身后的林有匪也不例外。自从被CP粉们圈地自萌了一把后,无心露脸的林有匪也成了半个公众人物。   私人行程中还时常会被热心粉丝认出来。遇到特别走心的,还会收到对方对“心扉”或“有心人”这对西皮的祝福。   林有匪对这类的祝福基本照单全收。私下偶遇时,他春风和煦的态度,又给收到路透的西皮粉们打了一针强心剂!   林有匪明明不是艺人,但托CP粉们的福,他现如今的人气竟也已不输给任何一位新人偶像。   而同一天,早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今天要一起吃午餐的沈听,一大早就受到了楚淮南的“骚扰”。   对于一起吃午餐的提议他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推却。但楚淮南“随口”提起的一句:“我们今天和路星河一起吃饭。”引起了沈听的注意。路星河不就是那个陈聪提起过的,和黄苒最后一次通话的明星吗?反正中午也没其他安排,不如去会会他?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听和做东的楚淮南提前到了餐厅。   门口有六七个打扮华丽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讨论的是那起引发了广泛关注的失踪案。   这个神神秘秘地说:“听说黄苒是因为拒拍了某部片子,得罪了有黑社会背景的资方,这才被人绑架了!”   那个又言之凿凿地反驳:“不是啊!我听我在娱乐圈内工作的朋友说,是因为黄苒家里特别有钱,背靠家里的资本截胡了不少同类型小演员的资源,这才招人恨,被人背地里下了黑手!”   “哎呀,你们说的都不对!”另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信誓旦旦道:“我看啊!就是她红得太快,树大招风被人绑架了要赎金!你们不想想,黄苒又不是第一个丢的!前面还丢了一个童模呢!是她闺蜜!黄苒之前还发了微博求助的!路星河还帮忙转发了的!哎,羡慕死人了!要是能让路星河转发一张我的自拍照,我倒也想丢啊!”   “呸!你想得美!我要是失踪了,只要星河给我个点赞就行了!”   “哈哈哈哈!”   沈听无语地听这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心想,敢情一堆警察加班加点地查了半天,都没能查出结果的案件。这些路人倒一个个都知道得特别清楚?连详细的前因后果都编出来了!都这么能干,那还要警察干嘛?   楚淮南大概也不太喜欢八卦又吵嚷的的群众。   见沈听盯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资本家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儿不豫:“看什么呢?”   沈听耸耸肩:“没什么。”   门口的侍应生微笑着为楚淮南打开门,在一楼恭候多时的门厅的经理,立刻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楚先生中午好,今天为您安排的是三楼‘皇帝的新装’主题宴客厅,您上楼时慢点儿,注意脚下台阶。”   餐厅坐落在一栋西方特色浓重的古城堡中。整个建筑由内而外都散发着西班牙GAUDI式的气势与派头。室内包括天花板、楼梯、墙体、门窗甚至家具在内的设计,采用的都是神秘的曲线而没有直角。   原因是百年前,那位著名的建筑大师安东尼·高迪·科尔内特曾说过:“直线是人为的,只有曲线才能体现出自然之美。”   这家曾经谢绝外客拍照的餐厅内部,采用了大量缤纷的西班牙彩绘瓷砖,除却各种西洋古董外,店内还摆放着各式各样造型奇特的艺术品。   楼下靠近绿植的一面设置了一间阳光房,里头停了一辆上世纪三十年代由全手工打造的福特牌敞篷老爷车。黑亮的车趴在阳光明艳的玻璃房里,像只停在绿植间的黑皮大蚂蚱。   沈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他看似散漫实则警觉的扫视,让一直盯着他的楚淮南看得“津津有味”。   店内常年只供熟客的包间,不论是门的形状还是主题名字,都是根据其内摆放的古董特别设计的。   楚淮南望了一眼包间门上色彩斑斓的抽象画,无声地勾起了嘴角,皇帝的新装啊?倒是挺应景的。   推门入内,在包厢面朝主位的墙壁上,靠墙放着一幅巨大的裸体画像。一名身着深色披风,戴着帝冠而没有具体五官的男人,正对着沈听入座的方向。   画像的脸部轮廓流畅,连颈部微微凸起的喉结和手背短小的汗毛都纤毫毕现。这个包间接待的都是些思想大胆新潮,崇尚特立独行的熟客,而本核保守的沈听显然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况且,这个画中人的脸型,为什么怎么看怎么像是楚淮南啊!面对这样一幅巨大的裸体楚淮南画像,他一定会消化不良的!   楚淮南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邻座人的脸色。   尽管沈听看似波澜不惊,但由于已经对“沈警督”有了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因此在楚淮南眼里,仅身边人微微蹙着的眉毛和尽量不落在对面画作上的眼神,就已经足够精彩纷呈的了。   等到欣赏够了,资本家才体贴地请侍应生把那幅会让沈听食不下咽的“大作”,暂时挪去了别处。   画刚搬走,林有匪和路星河便到了。   四个人以前就碰过面,加之楚淮南和林有匪的关系很好,因此聚在一起吃饭,气氛倒也不算生疏。   眼睛很紧的沈听,一眼就觉出路星河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不少。面无表情的青年人脸色发白,眼眶下还带着点儿青,怎么看都不像是过着舒坦日子的当红艺人。想到黄苒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路星河的,沈听心中不由疑窦丛生。   席间,楚淮南和林有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最近忙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的。正好碰上流感,星河的剧组放了半个月假,我就陪他一起回江沪歇歇。你呢?”   “我也还是老样子。”楚淮南侧过脸,见沈听正意兴阑珊地戳着一块脆皮咸鸡,不由笑了:“你是不是不爱吃咸的?”   沈听被他问得一愣,立马开始回想宋辞是不是爱吃咸的,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楚淮南就已经伸手夹走了那块被他戳得千疮百孔的鸡,换了片甜口的熏鱼过来。   这个资本家大概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仅知道他爱吃甜的,还说出了他正盘算着准备要问出口的话。   楚淮南给沈听夹完菜,又转过头问林有匪:“我听说最近江沪市接连丢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星河好像还认识?”   闻言,原本面无表情的路星河微微皱起了眉。   沈听叼着半块熏鱼,不露声色地看着他的反应。   路星河面露忧色,坐在他身旁的林有匪亦语带惆怅,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对方冰凉的手背,“是啊,星河昨天听说黄苒失踪了,一晚上都没睡好觉。本来今天一大早要去警局协助调查的,但八九点的时候又接到电话说暂时不用去了,让再等警方通知。”   “接受调查?”楚淮南略感吃惊,眼神落在路星河苍白的脸上,又替正竖着耳朵的沈警官问了一句:“星河,黄苒失踪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失踪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我的。”路星河无意隐瞒,放下汤勺忧心忡忡地说:“当时我没多想,在电话里她跟我说,她收到了之前失踪的那个女孩儿的一封信。”   沈听问:“江诗茵写的信?”   路星河点点头:“是啊,信的内容挺悲观的。好像还提到了她想要自杀之类的事情。”   “自杀?谁自杀?江诗茵吗?”沈听惊讶地瞪大眼:“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早熟吗?还不到十岁就想着要自杀?”   路星河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这些还是早一点告诉警察的好。”   林有匪为他重新盛了碗热汤,温声说:“别想那么多,现在也只能等警方通知了。你总不能就这么自己去警察局吧?要是被媒体拍到了,不知道会被写成什么样呢。”   “我去趟洗手间。”沈听握着手机站起来。   包间内自带厕所,他怕隔音不好就没有打电话,皱着眉给陈聪发了条文字信息:『五分钟内,给我回个电。』 第83章   为求逼真, 发完信息后沈听按了下冲水键。出来的时候, 还故意洗了个手, 甩着水珠往回走。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刚入座就被楚淮南薅住了手腕。这个资本家大概是有强迫症, 用毛巾仔细地帮他把剩余的水滴给擦干了, 才松开捏着他手腕的手。   陈聪效率奇高,沈听才刚拿起筷子电话就响了。   虽然对来电人是谁心知肚明, 但演戏演全套的沈听却仍然假模假式地看了眼屏幕, 然后才接了起来。   “喂陈队, 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哦,是吗?行啊,改天一起聚聚?”   “啊?失踪案?那个失踪案是你负责的吗?巧了,我正和知情人一起吃饭呢。他碰巧也有些情况想跟警方反应, 要不我让他接电话?”   沈听说着便把手机递给了一脸茫然的路星河, “这是我在刑侦支队工作的一哥们儿, 那个绑架案就是由他负责的,你有什么要说的,直接电话里跟他说就行。”   路星河接过电话,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又详细说明了当天黄苒和他通话的全部内容。   沈听注意到, 每当路星河说到关键处时, 便总会下意识地用右手的手指去勾左手手腕上的橡皮圈。这是严重的焦虑症患者才会有的习惯。——觉得焦虑难忍时, 就用箍在手上的橡皮筋狠狠弹自己一下。   顿时, 路星河的消瘦和寡言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林有匪在沈听将电话递给路星河时, 微微愣了一愣, 短暂的思考过后,黑沉沉的眼睛里浮起了然的笑意。   “碰巧”打来电话来的是在刑警队工作的朋友啊……   路星河以前最爱吃这家餐厅的硕果鹅肝。   黄的、绿的用鹅肝泥做的仿真果子,挂在绿得郁郁葱葱的盆栽上,不论是造型还是颜色都相得益彰。   但今天却一点胃口都没有,面对以往最爱吃的鹅肝,他只嫌油腻。   而一直在想案件的沈听,吃的还没路星河多,个子这么高的人,胃口小得跟猫似的。   不知道陈聪怎么想,但沈听分析后认为,不论是投毒案还是失踪案,都肯定和那个江麦云脱不了干系。   而投毒案的作案动机又和僵尸有关,因此,无论如何这个江麦云都是值得警方重点关注的嫌疑对象。   “想什么呢?怎么不动筷子?”   沈听一低头,发现自己碗里的菜堆得跟小山似的,嫌弃地瞥了眼楚淮南,“你给我夹这么多干嘛?”   “我怕我不给你夹,你早晚有一天会饿死。猫都吃的比你多。”   沈听皱着眉头把菠菜和青椒从碗里挑出来,嘟囔道:“你又不养猫,怎么知道猫吃多少?”   楚淮南被他气笑了:“猫还不挑食呢。况且,楚家的老宅是养了一只猫的,改天我带你去瞧瞧?你俩比比饭量?”   “我没事去你家老宅干嘛?”   “你说呢?”   沈听宋辞上身地一舔嘴唇,掀眼冲楚淮南一笑,“要说回老宅,怎么着也是你跟我回宋家吧。”   楚淮南很不赞成,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你确定是我跟你回‘宋家’?”   “你们进展这么快啊,都到了见家长这一步了?”一旁的林有匪笑眯眯地说,“第一次见宋先生时,我就觉得淮南对你特别上心,看来我猜的没错。”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阿辞就行。”沈听翘着嘴角随口问,“你和星河的进展应该比我们更快吧,难道还没见过家长?”   闻言,路星河的脸色沉了沉,林有匪倒仍是笑意盎然,“我和星河的父母都在海外,还没见过。双方的第一次见面,搞不好要在婚礼上了。”   沈听应景地自动脑补了一下沈妈妈和楚妈妈两人在他和楚淮南婚礼上见面的场景,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楚淮南要真敢上门,大概会被保守的沈妈妈用扫把给打出去吧?   至于楚妈妈……沈听这才想起楚淮南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而楚振棠亦在几年前身故。   这个表面看起来人生得意的资本家,实际上是个失去恃怙的孤儿。   而十五年前,楚母纪江宁和沈止是死在同一场事故里的。想到这儿,沈听不由生出一种和楚淮南同病相怜的酸楚。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此世只剩归途。   他的身后至少还有母亲在守候,可楚淮南却什么都没有。   吃完饭,路星河和林有匪去了附近的高尔夫练习场,而沈听则和楚淮南一起回了棠城滨江。   一路上沈听都低着头和陈聪发信息。   两人对话的内容看似是“宋辞”这个外行在瞎掺和,和做警察的朋友玩起了“凶手是谁”的推理游戏。但实际上却是沈听在论述自己对这案件的观点。   途中,楚淮南的手机也“叮”地响了一声——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等到了地方,打开一看,发现发件人是个叫做Whisper的陌生人。邮件的标题是:『那些正在发生着或已经发生了的秘密。』   一般来说,这种标题党不是广告就是诈骗。   楚淮南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点开,一旁的沈听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在看什么呢?咦?Whisper?”演技满分的青年人语带好奇,“谁跟你说悄悄话啊!不行我得查个岗!”说着,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抽走了手机。   这个“Whisper”沈听见过!Ta曾经被收录在了李宋元案的案卷里!   这是当初发布了那些有关楚振棠、纪江宁以及沈止狗血三角恋造谣贴的那个发帖人的设备信息!   当时,那个完美操控了舆论方向的造谣者,高明地隐身幕后。他技术精湛又小心谨慎,甚至周密地将唯一可以追踪到发帖人身份的User-Agent设备信息,修改成了“Whisper”,可谓步步为营。   这两个重名的Whisper会是同一个人吗?沈听飞快地点开了那封邮件。   在看到邮件的内容后,他身边的楚淮南也明显吃了一惊。   惊愕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震惊。   邮件是发给楚淮南私人邮箱的。   沈听尚不能确定这位资本家究竟是敌是友,更不能表露自己曾在只有警方和远南的网安部门才能掌握的资料里,看到过whisper的名字。因此,他只好表现出一副认定楚淮南又找了私人侦探的样子。   “现在的私家侦探都这么有个性?发个调查报告还要起个神神秘秘的标题?但你别说,这人还挺有职业操守的。换做是我,肯定不把邮件发给你啊!拿着线索直接去警察局领那一百万多好!”   沈听边说边重新扫读了一遍邮件内容。   这封邮件的发件人不仅用了个玄乎的标题,在正文里没头没尾地写道:『你一直在寻找的投毒犯叫作江麦云。身份证号码:140129197XXXXXXXXX,联系电话:18865xxxxxx家庭住址:江沪市卢安区xxx街xx君庭x区xx号。』 正文中还直接贴了三张照片,一张是警方根据陆衍熙的描述所还原的纹身图案画像。而另外两张则是早年江麦云在签售会上的照片。照片十分清晰,江麦云虎口上的翅膀逼真得像是随时能破图而出。这个纹身和还原画上的少说也有八成像。   这些个人信息过于详细,深究起来,如果发件人Whisper真收了楚淮南的钱,那这位资本家可算是严重侵犯了公民的隐私权了。   邮件的附件里还附有两张照片。沈听打开一看,顿时心里一沉,脸上却仍调侃多过严肃,笑嘻嘻地问:“你找了哪路神仙?这么神通广大?”   楚淮南难得收敛了笑容,面色称得上阴沉:“我没找人查。”   “那这位活神仙怎么不把邮件发给我?”   深觉受到了怀疑的资本家抿着嘴唇一侧脸,正撞上心上人那双含着笑,却明显审视大过坦诚的眼睛,心里不由有些烦燥:“你不相信我?”   沈听没有直接回答,斜着往沙发上一靠,笑里藏刀地反问:“你怎么总想着和警察抢饭碗呢?干嘛放着好端端的资本大鳄不做,非得和刑事警察抢着做人民的公仆?”   两条长腿虚虚地搭在沙发的把手上,他姿势懒散嘴巴却不饶人:“你找这侦探花了多少钱?比那一百万悬赏可划算太多了啊!要不怎么说,专业事情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呢?这确实要比在家傻等热心群众提供线索,效率更高!你记得赶紧联系警察把那悬赏撤了,反正也都已经有人帮你查齐活了!”   楚淮南被他这番口蜜腹剑气得不轻。偏偏这个时候还得自我劝解——这种看谁都像犯罪嫌疑人的疑心病晚期,那是人沈警督的工作需要!而他作为未来家属,需要配合工作、理解职业病,是绝对不能为了这一丁点儿、比不上窦娥的冤屈就冲人家乱发脾气的。   面对沈听,气得牙痒痒的资本家发不出脾气,只好咬着后槽牙将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架势学了个十成像,冷笑道:“得亏您不是人民警察,否则我头一个被您冤死。”   不知道自己在资本家这里暴露已久的沈听,没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他朝着楚淮南飞了个真心实意的眼刀,拿出手机给陈聪打电话。   “喂,陈队吗?我要报案!我们接到举报,有人在非法网站上发布了信息说要买那个叫黄苒的小姑娘!”   这句“我们”像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是苦中作乐的那一点甜。   连沈听自己都不知道,他只用了一句无意识的“我们”,就把在外人眼里“很难对付”的楚淮南,轻而易举地给“摆平”了。   胸口那股受了怀疑的怨气平息下去,冷静下来的楚淮南趁沈听打电话的空档,又回想那个叫Whisper的发件人来。   单凭直觉,在看到邮件的那一瞬间,楚淮南就已经觉得这个Whisper和上次造谣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而这个人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三番两次地成功闯进了他的视线里。   仔细回想起来,当初要不是因为这个Whisper散布了谣言,还有那张不知从何而来、写着『黑警、楚振生』的卡片。   即便李宋元案在案发的日期、地点上都和十五年前那起随机杀人案一模一样,楚淮南也未必就会追得那么紧。   而这一次,那个隐没在暗处的Whisper似乎也有意要让他掺和进这两起儿童失踪案里去。   虽然这封邮件从表面上看来,颇有些莫名其妙——几张纹身照片加上一段没头没尾的、指出江麦云就是投毒犯的苍白文字。   仅凭这些,根本不足以证明江麦云就是楚淮南要找的投毒犯。   可但凡有一丁点儿了解楚淮南的人就一定知道,他对“猎物”素来紧追不舍。   既然已经发出了高额的悬赏令,那么只要江麦云有一丝投毒的可能性,楚淮南就一定会追查到底。   而邮件附件中图片上的文字,虽然语焉不详却意有所指,话里话外都暗示江麦云和那两个女孩的失踪有关。   ……   沈听在向陈聪阐述邮件时,故意颠三倒四装作讲不清,最后皱着眉头说,“你还是给我一个邮箱吧,我让楚淮南直接把举报邮件转发给你。对了,人家还买一送一地把那起投毒案的凶手也一并给指名道姓了!属不属实我不知道。但据举报人说,下毒的叫江麦云。这人你也挺熟,就是之前你发照片给我,问我认不认识的那个……”   陈聪撂下电话,飞快地看完转发来的email后,立刻带着文迪和蒋志亲自出马。   三个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江麦云的住处,却扑了个空。   昨天还和文迪通过话,信誓旦旦表示会“随时保持联络”的江麦云,此刻手机关机,住所也已经人去楼空。这么一来,他原本就不小的嫌疑顿时更大了。   但仅凭一封匿名的email以及一个图案常见的纹身够不上对江麦云采取强制措施的条件。   因此,尽管江麦云有嫌疑,但疑罪从无。没有切实证据,警方没法下刑事拘留决定书,更不能将其设置为网上追逃人员。   下午的时候,沈听借口和徐凯有约,一个人回了趟悦淮。   楚淮南竟然没有多问,很好打发地就点了头,既没说要同他一起,也没细究他出门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只温声叮嘱让他记得戴口罩,还有早点儿回来。 第84章   陈聪、文迪和蒋志因为没抓到嫌疑人, 都有点沮丧。这会儿正蔫头耷脑地坐在房间会客室的沙发上, 像三只战败的斗鸡。   这两起连环儿童失踪案虽然性质恶劣,但却并不在沈听的职责范围内。   沈听想查的是与失踪案有着紧密关联的江麦云。   因为这个江麦云同样有毒杀黄承浩或宋辞的嫌疑。   虽然从表面上看,江麦云的下毒作案动机是因为黄承浩诈赌。但他是怎么知道黄承浩诈赌的呢?   沈听推论有三种可能,一、江麦云和他一样是通过在斗狗场内跟踪黄承浩才得知对方在赛前对那只“皇城号”动了手脚。二、江麦云认识李志武。无意间知道了李知武曾卖过僵尸给黄承浩。从而推断出黄承浩有利用僵尸诈赌的可能性。三、在僵尸小规模的贩售范围内, 它的存在还处于相对保密阶段。但黄承浩却在斗狗时半公开地使用了它,这引起了僵尸上游的注意,而江麦云是受人所托来杀人灭口的。   尽管第二、第三种推论的可能性都很低。   但黄承浩前脚刚被沈听发现有购买僵尸的举动, 后脚江麦云就对连同沈听在内的五六个人, 来了出赶尽杀绝。这也太巧了!   况且,纵使江麦云教唆小孩儿杀人的手段,不太像是贝隆的手笔。但就目前掌握的线索看来,也并不能排除他是受了贝隆的指使来杀宋辞的, 更无法证明江麦云的杀人动机就与僵尸无关。   但不论如何, 这个江麦云现在已经失踪了。虽然他有投毒的嫌疑, 但警方却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发布通缉令。因此,当务之急是通过合理推理, 找到能够基本证明江麦云就是犯人的切实证据!   可投毒案并没有合适的切入点。经过长期的摸排甚至巨额悬赏都没能找到目击者。而楚淮南又一口咬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个指名道姓江麦云就是投毒犯的Whisper。因此想从投毒案入手,显然是行不通的。   而那个名叫Whisper的发件人在邮件的截图中附上了两张图片。   其中的一张, 是个网页截图,来自某非公开网站,也就是俗话说的暗网。图片显示, 在暗网中有人出了两百万美金正在“重金求购”!而求购的内容居然是活生生的童星黄苒!   另一张图片则是江诗茵笑容嫣然的广告照。   照片的整体色调欢快而明亮, 可底部却被人用血色标注了一行诡异的小字:『是父亲或是怪兽?悲惨的公主消失了, 昂贵的少女即将被献祭。她们真的都被拐走了吗?是失踪还是……?』   直觉这个Whisper并不简单,沈听神情肃穆地翻开了江麦云的报案笔录。这两起发生在同一个地点的儿童失踪案,确实处处透着不寻常。   根据江麦云的叙述,江诗茵和黄苒失踪时都穿着HelloKitty或哆唻A梦的睡衣斗篷。   警方认为,嫌疑人是故意给孩子披了件显眼的斗篷,为的是让所有目击者、及拍摄到的监控,都可以清晰地记住这个显眼的斗篷。这样一来,人们便只会先入为主地记住曾有人抱着一个身披卡通图案斗篷的孩子。   这样一来,招摇过市的犯人后期只需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摘掉斗篷,那他之后混入人群而不被记住的可能性就会增加许多。   沈听看了一遍笔录,而后皱着眉头说:“把犯人抱着孩子离开江家的那段视频调出来给我看看。”   监控达人蒋志早就将这段视频放进了手机里。闻言,立马调了出来递给沈听。   反复看了多次视频以后,沈听发现了异常之处。——在所有拍摄到疑似诱拐嫌疑犯的画面里,被劫持的江诗茵和黄苒居然从来都没有露过脸!   其实,不止是脸!宽大的斗篷把尚未成年的孩子整个包裹了起来。在监控画面里,除了能看出斗篷底下有个人形的的鼓起之外,她们甚至没有露出过胳膊或者腿之类的任何身体部位。   可作为模特,江诗茵和黄苒尽管都还没满12周岁,可身高却明显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一大截。   两人穿的斗篷虽然宽大,但要把她们包裹得丝毫不露,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监控中可以明显看出嫌疑人曾多次拉扯睡衣的衣角,以确保它可以时刻遮住被拐孩子的整个身体。   这个斗篷底下,真的是个孩子吗?   沈听脸色凝重地问,“目击证人怎么说?”   文迪翻开放在茶几上的案卷,从厚厚的一叠文件中找出了证人证词,一目十行地复看了一遍,“所有目击证人都表示,自己没有看到孩子的具体长相。”   “这就对了。”   “对了?”   “嗯,因为斗篷底下藏着的,压根不是孩子。”   文迪错愕地看着沈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队,你的意思是被拐卖的不是孩子?那是什么?不对啊,黄苒和江诗茵确实都失踪了啊。”   沈听微一挑眉:“你是怎么知道她们失踪了的呢?”   “因为家长来报案了啊,她们——”文迪说到一半突然醍醐灌顶,“卧槽!是江麦云和王芷蕾去派出所报的案!”   “嗯,警方之所以知道孩子失踪了,是因为江麦云夫妇‘第一时间’报了案。”   派出所对普通的儿童被拐案件,通常有一些标准的处理流程。而十四人追踪法,则是业界公认的最有效率的做法。   孩子失踪后,家人要立刻联络十四名熟悉孩子特征的亲戚朋友,来帮忙一起找孩子。这十四个成人的分工分别是:一人停留在失踪地点,等待消息;一人前往警局报警。两人前往汽车站,两人前往火车站。四个人分别以失踪地为原点,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寻找。   近年,随着网络的普及,警方也推出了团圆系统。只要家长在报警时提供了孩子的近照、失踪时的穿着等详细信息。打拐民警便会立刻将信息录入团圆系统,发布寻人信息。   系统会将信息立即推送至已接入团圆系统的25家国民度很高的常用APP之中,并根据孩子的失踪时间决定推送半径。   这都是警方根据多年实战经验,总结出来的可以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高效地追踪到人贩子的办法。   然而,这些详尽的措施都是针对诱拐犯的,天下大概没有任何一个民警会在接到孩子失踪的警情后,立刻派人去搜失踪儿童自己的家。   江麦云钻的恐怕也就是这个空子。   虽然在案发后不久,痕检科也确实去过作为案发现场的江家收集线索。但也仅限于二楼卧室的门窗痕迹检查、现场脚印勘察等。   警方并没有对地面三层、地下一层,还带着个外花园的江家做过全方位的搜查。   沈听的推理让现场的另外三人顿时都觉得毛骨悚然。   文迪捋着手臂上微微立起的汗毛,说:“这么想来,在全世界都在忙着帮他找孩子的时候,搞不好失踪的小孩就在江麦云自己家里。”   沈听没有应他,手指在沙发的扶手上敲出一连串嗒嗒声,“江麦云家有地下室吗?”   “有,他家是个三层楼高的小独栋,外面还有个花园呢。”   沈听沉吟片刻,敲击着沙发的手指突然一顿,说:“陈聪你让人去查查江麦云近两年来的银行流水。文迪你带人去江麦云家再仔细搜查一遍,尤其要注意地下室和花园,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其他线索。蒋志——”   被点名的蒋志推着眼镜抬起头。   沈听朝他一抬下巴,“你找人把赵业泰给我盯牢了。他在黄苒失踪前去过江麦云家又曾给江麦云做了证。如果江麦云真是贼喊捉贼,那赵业泰协同犯罪的可能性很高。毕竟在黄苒失踪的那天,赵业泰是唯一去过江家的人!”   沈听用手指抵着太阳穴,想了想又说,“明早九点前,我要看到江麦云的银行流水。让痕检科的同事加加班,明天下班前给我一份完整的现场勘查报告。还有——”   在刑侦支队当头当惯了的陈聪,有种班长在读书时被老师单独布置任务的紧张感,暴躁龙特别驯服地问:“还有什么?”   沈听敲了敲手机屏幕,说:“把楚淮南提供的那封邮件转去网监,让查查发件人是谁。我总觉得这个发件人知道得很多,却并不坦诚。那个暗网上的重金求购如果是真的,那案件的调查方向将截然不同。”   陈聪点点头,却仍有一处没想明白。   “沈队,咱们为什么要查江麦云的银行流水?如果他真把黄苒卖给了暗网上的那个卖家,那双方恐怕会用虚拟货币之类的形式进行交易吧?走自己的账户不是太傻了吗?”   “黄苒应该暂时还没被交易出去。”   沈听用指尖在求购消息的更新时间下划了划,“这个求购者在今天下午还更新过求购信息。如果这是一起定向交易的绑架,那这条消息的更新时间足以证明拐卖者在今天下午两点前,还尚未和求购方取得联系。”   陈聪点了点头,又直眉楞眼地重新问了一遍,“那咱查银行流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听很欣赏陈聪这种略显耿直,在职场中往往讨不着好的钉子精神。   这个世界上不懂装懂的人太多,偶尔碰上个不懂就问,还一路问到底的便尤显珍贵了。   “查银行流水,是为了了解江麦云的经济状况,以及其长久以来的资金流向——”   “这个我知道。”陈聪虽然耿直,却不是新人二愣子。他当然知道查流水是为了查清经济状况和资金流向。   “我的意思是细节呢?我们要特别注意的细节是什么?”和沈听共事了几个月,陈聪多少对这位队长的办事风格有了一些了解。   沈听不会无缘无故做多余的事情。他让查流水,那一定是已经有了某些与江麦云经济状况相关的猜想。   沈听看着这个眼前这个逐渐与自己生出默契来的副队,微微地笑了:“之前黄承浩利用僵尸诈赌赢了一大笔钱。你猜那些钱里有没有江麦云的棺材本?”   “所以他投毒是为了杀黄承浩?”   沈听不置可否,深黑色的眼睛里透出幽微的亮光,“江诗茵和黄苒失踪时,江麦云和王芷蕾都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如果真是江麦云自导自演了这两起失踪案,那么至少还有另外一名同伙帮他劫走了‘孩子’。”   话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吭声的蒋志霎时明白过来,皱着眉头接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会愿意和江麦云一起制造犯罪现场的同伙,一定是与他被某些东西深深羁绊、捆绑着的。这种捆绑一般源自血缘,也可能是源于利益。”   而根据调查结果显示,江麦云是个六亲缘淡薄的人。这么多年来,别说是亲戚了,就连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也都早早断了联络。身边也很少有什么保持长时间交往的朋友。   这么看来,能把他和同伙牢牢捆绑着的,恐怕就只剩下利益了。而调取江麦云的银行流水,则是查与其利益相关方,最简单也有效的方法。 第85章   江麦云一向笃信自己判断。   黄苒失踪后, 警方的屡次到访, 让他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虽然江诗茵父亲的身份会很大程度上地帮他暂时洗脱嫌疑,但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警方高频次的联络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但分析过后,江麦云觉得此刻按兵不动才是上策。他坚信,只要自己不自乱阵脚, 那些警察压根没有办法找到能直接证明他参与犯案的证据。   况且在他看来,这次的事情压根算不上罪大恶极。毕竟江诗茵是自杀身亡的,他可不是“杀人犯”。   可一封突如其来的邮件, 让信心充足的江麦云产生了动摇。   清明节当天的凌晨, 在沙发上和衣而眠、已有些草木皆兵的江麦云被手机新邮件的提示音吵醒。   这是封邮件来自一个署名为Whisper的神秘人。   标题耸人听闻——『游戏开始!不想被抓的话,快逃吧!』。   江麦云的呼吸停滞了一下。最讨厌被人愚弄的他压着怒气点开邮件。可正文的内容却让一向麻木的心慌乱了起来。   『警方已经确认你就是斗狗场幕后真凶,也已经查明江诗茵和黄苒的失踪是你在耍把戏。不过别担心,我会帮你。但作为报答, 你要把黄苒给我。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忙活。我知道有人出200万美金想要买她, 那我就出250万美金, 如何?:D』   胆大包天的江麦云,因这这短短几句而冷汗湿衫。   他用略略发抖的手, 点开了邮件的附件。——这是一张数年前,摄于他签售会上的一张高清照片。   江麦云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因为照片里正握着笔埋头签名的他,虎口处的翅膀纹身栩栩如生。   他深吸了一口气,睡意毫无。巨大的惊恐让他来不及思考, 出于本能地快速打下一行字, 问:『你是谁?』   暗夜深处的另外一头。   屏幕前的清隽青年嘴角略略上扬。   江麦云回的是句反问句。但此刻, 没有否认即是默认。   这句简短的反问,证实了他的所有推理。   意料之中,黄苒果然在江麦云的手上。   那就来玩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吧。   键盘发出轻快的噼啪声,邮件正文闪烁的光标处,跳出一行字:『不论如何,你要快点儿走。保持联络哦,希望你不要被警察逮住,因为我想要黄苒。』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这封答非所问的邮件便被送去了形同怪兽的父亲面前。   很快青年人清澈的眼睛里,又接连倒影出好几封闪烁着红光的新邮件提示。——坐不住的江麦云又连续发来了一连串追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燃烧中的雪茄,才会有的特殊松木香味。而黑暗中,直冲式打火机发出的幽幽蓝色火苗,则像是引诱飞蛾奔赴的那簇绚丽火光。   现实里,住在破茅屋内的小白兔,未必能够称王。   但沉不住气的猎物,却注定一败涂地。   逃吧,逃跑是落网的序章。   ……   沈听开完会从悦淮出来时,天已经大暗,还飘起了蒙蒙细雨。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亮着的公交车站牌上附有『清明时节春渐暖,青团鲜果正当吃』的巨大食品广告。沈听这才后知后觉,今天是清明节。难怪出门前楚淮南会叮嘱他要早点儿回去。   记得还在读书时,每逢清明和中元节,沈妈妈也会叮嘱沈听不要在外停留到太晚,最好能赶在天黑前回家。   因为老人们都说,这两个日子是鬼门关大开的时候,外头阴气很重。沈妈妈担心他晚上不早点儿回家,会碰上群鬼夜游,惹上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   而作为典型的唯物主义者,沈听对这些迷信的说法,一向不以为然。但面对母亲的善意,他从不辩驳一向都很听话。   工作后,沈听和家人聚少离多,便再也没人管他在清明或中元究竟是几点回家了。   警察尤其刑警,在碰上大案时,加班到深更半夜是常有的事情。连活人都查不完,哪里还管得上鬼?   而像沈听这种类型的警察,工作起来就更是没个准点了。对他来说,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   这份风险和强度双高、还必须二十四小时全情投入,且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工作,让沈听哪怕是在睡梦里也得时刻保持谨慎。   眼下,沈妈妈就在江沪市,就在那个离沈听不远、却又很遥远的家里。   附近这一片,沈听都十分熟悉。只要从前面那个路口右转,再直行通过三个红绿灯,就到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小区。   他在那里长大,而母亲正在那儿等他回家。   这个时候,沈妈妈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在沙发上看电视了。沈听知道她一定也很想他,却不知道他就在家门口。   可哪怕就在家门口,为了任务、为了沈妈妈的安全,他也得继续保持“三过家门而不入”。   车开到半路,手机响了。   楚淮南在电话那头委婉地催他回家:“晚餐已经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今天清明,赵婶想早点儿回家。”   棠城滨江有两个宽敞的保姆间,别说是一个赵婶,就是赵婶一家人都来了也能住得下。   案子尚未查清的焦躁和有家不能回的郁结,在资本家轻柔的语气里,稍微散去了一点儿。   沈听加了把油门,赶在绿灯变黄的最后一秒过了线,随口说:“和人聊正事没注意时间。要不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我一个人吃不下。”楚淮南堪称华丽的声线连在抱怨时都格外性感,压低的尾音带着点儿令沈听哭笑不得的委屈:“出门的时候,你不是答应过我会早点儿回来吗?”   “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那你慢点开。”   这句话听着倒还像句人话。   沈听微微笑了,又踩了一脚油门连超两辆车,奔着过江的隧道去了。   原本二十分钟的车程被车技超群的沈警督,硬生生缩短了一半。   到家的时候,赵婶还在摆碗筷、叠口布,见他进门很惊喜地笑了,客客气气地打过招呼,转头冲厨房里另外两名阿姨说:“菜可以端上来了。”   “楚淮南呢?”   “先生在书房。”   楚淮南去年年底投资了新的赛道,这会儿正在看某个子公司第一季度的报告。   沈听在外敲了敲门,见里头没有动静,拔高了点音量说:“赶紧洗手,准备吃饭。”   楚淮南放下文件开了门。见十分钟前还和自己通着话的沈听,这会儿已经抱臂站在门口,不由心情大好。   “这么快?”   “能不快吗?我怕某人吃不下饭饿死,回头找我索要天价赔偿金。”   “难道不是因为冤枉了我,觉得不好意思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冤枉?”沈听微微抬高眼梢,却被楚淮南伸手按了下去。   “别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亲你的。”   沈听后退两步,勉强拉出个安全距离,说:“赶紧来吃晚饭,不来也行,反正我一个人也吃得挺开心。”   楚淮南“你退我进”地上前几步,抓着沈听的手臂把他拉进了书房门口的洗手间,“不是说要先洗手的吗?”   资本家客卫的大小快赶上普通人家的客厅了。   宽敞的双盆洗手台上放着娇嫩的绿植,精致得连叶子上的露珠都仿佛在全天候待命,时刻准备装点天之骄子们的心情。   洗手间里明明并排安着两个洗手盆,楚淮南却偏偏要跟他挤着用一个。沈听满手泡沫地往后挪了挪,正准备去另一个洗手台上冲掉,却被楚淮南从后面滑腻腻地抓住了手:“舍近求远干什么?”水温刚刚好,热度比对方的掌心还要再低一点。   沈听被楚淮南半圈在怀里,就着这个别扭姿势飞快地冲干净手上的泡沫,而后用手肘把靠得过近的资本家推开了一点儿,特别不解风情地说:“我又不是小学生,洗个手用不着你监督。”   他越看越觉得楚淮南笑容碍眼,忍不住抬手甩了对方一脸水珠,然后同手同脚地走了。   晚餐吃得还算安稳。   赵婶是锡城人,早年嫁来江沪,但现今仍能煮一手偏甜的锡城菜。   沈听从小就嗜甜。   眼前这个不好好吃饭一直盯着他看的资本家虽然很讨厌,但口味却似乎同他相近,两人喜欢吃的东西也都差不多。两个人吃住在一起,倒不必为了“豆腐脑吃甜的还是咸的”、“拌面用不用放糖”这类问题吵起来。   这一餐,赵婶准备的菜基本都是沈听爱吃的。   看着以前当他的面连杯水都不肯好好喝的沈听,喝了第二碗鱼汤。快能编出一本《沈警督爱好指南》的楚淮南,颇有成就感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餐后甜点是一人两颗荔枝。沈听狐疑地问:“这个时候荔枝已经上市了吗?”拨弄着一颗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鲜果,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连头发丝都在放电的楚淮南,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建国以后不许成精。荔枝不行,狐狸更不行。”   不知道自己外号公狐狸精的楚淮南,不明就里地笑了笑,“我在热带有个花园,一年也去不到一次。就物尽其用地让园丁在院子里种了一些水果。这个荔枝是改良过的品种,结果早而且没有核。”   你以为荔枝树是丝瓜藤啊!动辄十几米高的树你给种在院子里?一年去不到一次的花园还专门找个园丁?   这个时候沈听尚不知道,多年后,他们俩会一起去到热带度假。   资本家笑吟吟地指着一棵荔枝树问他:“你还记得那年清明,你吃过的‘荔枝精’吗?就是这里的荔枝树结的果子。”   沈听拍开搂在自己腰上,已有些不太规矩的另一只手,扫了眼望不到边的山头,黑着脸问:“所以你管这个地方叫花园?可我们老百姓管这叫岛!!!”   此刻,无法未卜先知的沈听,无语地剥开嫣红的果皮。   皲裂的荔枝壳里头,一层胜霜赛雪的软膜绢绡般包裹着晶莹剔透的果肉。   他去掉软膜咬了一口果肉。   果然没有核,清甜的汁液散发着幽香,比还要晚十几天才上市的妃子笑,好吃得多。   资本家爱烧钱搞农副业就让他烧去呗,反正烧的不是国家的钱,更不是自己的钱。   不知道自个儿早被资本家牢牢惦记上、已经是远南内定“压寨夫人”的沈警督,无所谓地想。   “明天早上五点你起得来吗?”   “这么早起来干嘛?”   楚淮南放下果壳,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点:“陪我去看看父母。”   明天早上九点,沈听早已约好要和陈聪在悦淮见面。   他权衡着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点了点头:“明天早上四点半,我去叫你。”   …… 第86章   第二天一早, 楚淮南身体力行地体会到了沈警督的超强时间观念。   四点半的闹钟刚响,沈听就已经“从天而降”。   这是他第一次进楚淮南的房间。   厚重的窗帘将窗外蒙蒙亮的天,遮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 一点儿光都看不见。   准时来叫楚淮南起床的沈听,没想过自己居然要“摸黑作业”。他一路摸到窗边, “哗——”地拉开了窗帘。   外头微亮的晨光透了进来, 吵醒了刚刚顺手关掉闹钟,还准备再睡五分钟“回笼觉”的楚淮南。   摘掉眼镜的公狐狸精, 五官精致。但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的样子, 却让沈听联想到了冬眠赖床的熊。   他九点还约了陈聪在悦淮开会。而墓园在远郊,来回至少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沈听十分人性化地给楚淮南预留了一个小时的洗漱和早餐时间。但前提是, 楚淮南得准时起床。   可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远南掌门人, 居然会赖床!   沈听拉开窗帘,抱臂看着床上用被子遮光的楚淮南,哭笑不得地说:“楚淮南我数到三,你再不起来的话,我要去掀你的被子了!”   三个数很快就数完了。说一不二的沈警督大步上前, 扯着被角一用力,却没能掀开被子。   在被子底下”睡得很沉”的资本家突然发难, 行云流水般的一招扣腕握肩,将没有设防的沈听拽得向前一扑。   这套反击敌方切脖摔的招, 是格斗术中的经典招式。   受过专业训练的沈听有的是办法来化解。可他现在是宋辞, 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阔少爷。又怎么能化解这种难度很高的突然袭击呢?   施展不开的沈听只好僵着身子按捺住所有肌肉记忆, 胡乱蹬着腿, 一副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样子,吼道:“楚淮南!你干什么!小爷好心来叫你起床!你居然敢暗算我?”   楚淮南早料到了沈听的“束手束脚”。他熟稔地将身体团成弓形,用膝盖抵着对方肌肉分明的腹部,却没舍得使力,轻轻巧巧地把一招“力势泰山”变了个形,薅着沈听的手腕将人摔在了床上。   “早上好,欢迎来我床上作客。”   居高临下的资本家一脸清醒,哪还有半点赖床的样子!   沈听挣了下手腕却没能挣开,勾起腿用脚后跟踢了踢楚淮南的腰窝,怒道:“松手!”   楚淮南低下头,暧昧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   和主人一起开开心心地醒过来,想要拉着心上人一起做早操的小淮南,抵得沈听满脸通红。   楚淮南倒像个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地低声说:“你这可不是腹背受敌的人,该有的态度。”   “让你撒手听见没有?!”见楚淮南仍不肯放手,想着资本家吃软不吃硬的沈听,只好靠嘴巴软硬兼施,放软了声音说:“我饿了,我要吃早餐!”   “我也饿了。”低软的声音还带着点儿刚醒的鼻音,倒显得楚淮南比他还更委屈些。   沈听忍无可忍,屈起长腿踢他的背:“滚开!我晚点儿还有事,再这么下去,今天你只能一个人——唔。”   饿急了眼的楚淮南,吞下了眼前人的后半句威胁。   软热的舌头见缝插针地探进唇间,舌尖用了点力强势地扫过对方柔软的上颚。   资本家这种不太常见的“填饱肚子”的方式,让沈听素来灵活的头脑瞬间当机。   他像台因为过热而停转了的精密仪器,一脸懵逼地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楚淮南近在咫尺的脸。   沈听因为愣神,被长驱直入地吻了至少半分钟,才捡回了一点儿身为宋辞的自觉。但他在接吻这件事情上,远不到熟能生巧的地步,只好带着点儿警告意味地咬了咬楚淮南的舌尖,示意他赶紧停。   预备放长线钓大鱼的资本家,见好就收。   赶在沈警督彻底暴走前,乖乖地结束了早安吻,心情大好地洗脸去了。   楚家是在两三百年前,从姑苏一带迁来江沪的。因此,家族的墓园至今仍设在江沪与姑苏市接壤的青江区。   今年清明节当天,黄历显示不宜祭扫。因此大家便扎堆在第二天前往墓地祭祀。   而扫墓最好的时间就是清晨。   五点多六点不到,出城的高速便已十分拥堵。   和沈听在一起时,楚淮南更愿意自己开车。白色的揽胜夹在车流中缓慢移动,他也不着急,稳稳地跟在前车后头还保持着一段不大不小的安全车距。   沈听九点有事,见路上堵便略有些烦躁。他脸上虽然没有显露,但手指在靠近车窗的皮饰门框上不耐地轻轻敲着。   花束是一大早就有人送来的。淡黄色的雏菊和纯白的百合在后座椅上,散发出幽微的冷淡香气。   清明多雨,昨天夜里的那一场虽然不太大,但也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今天,倒是难得没有雨的好天气。楚淮南的心情也难得不全是低落。在对父母的追思中,还夹杂着一些微妙的快乐。   一向打扮休闲的沈听,难得穿了套深色的正装,还破天荒地打了个交叉的领带结,倒颇有几分初次登门拜访父母的郑重。   枫远公路附近有好几个公墓,这个时候遇上扫墓的高峰,因此最为拥堵。而过了那一段再往外开,车便明显少了。   楚家的墓园建在一片风水很好的山头上。墓园的入口是个仿古的祠堂牌坊。左书『宗功丕著钟麟趾』,右书『祖泽长绵起凤毛』,中间则是一幅鎏着『世泽绵长』四个金色大字的匾额。   看守墓园的一老一少穿着统一的灰色中山装站在门口。老的六十几,少的才二十出头都是一脸肃穆恭敬的神情,看上去已经等了多时。   老的那个见到楚淮南的车,立刻上前挥手致意。车窗放下来了一点儿,他便弯下身子打招呼:“董事长早。”年纪大了的人,连称呼也规矩又老派。   老人家给楚家守了一辈子的墓地。在他看来,楚家的“楚先生”可以有许多个,但董事长却只有当家的那一位。   “钟伯早。”楚淮南和气地弯了弯眼睛。   钟伯便又朝他作了个揖,笑道:“今年您也不是头一个来的。有好几个亲友都已经送过花和鲜果了,前脚才刚刚走。”   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世如此,墓地亦如是。   国人慎终追远,视死如生。可那些和逝者生前,并无深情厚谊的,此刻汲汲靠近,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做给活人看罢了。   钟伯从车窗里塞进来一张纸条。楚淮南接过来,又笑着同他寒暄了几句,这才开车驶入了墓园。   私家墓园里没有其他车,楚淮南单手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打开了纸条。小小的字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十个名字。有的名字前画了颗五角星,而有的则是三角形和圆形。   沈听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些标注的符号,像是预先踩点的贼,为了方便盗窃而留下的记号。他撑着下巴好奇地问:“那个钟伯给你递了什么?难不成扫个墓还有行动指南?”   楚淮南把那一串名字递给沈听,示意他看看。   除去一位姓楚的本家亲戚和两个外姓表亲。名单上的其他人多是和楚家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有几个名字前标注了圆形的,更都是当地知名龙头企业的企业主。   沈听看完仍是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地追问: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进你们楚家的墓园还要打哑谜?”   花重金修过的路,尽管平坦宽敞,但山坡的天然高度在那,因此不免陡峭。楚淮南双手都握上了方向盘,目视前方说:“名字前画了五角星的,表示是本人亲自前来的,三角形则是派了家族本姓代表前来的,而圆形则是人没来,但送了花和供果的。”   楚家家大业大,平时想要攀附结交的自然不少。但能花心思,赶在清明前后来楚家墓园祭扫的到底不多。尽管大多也都是冲着泼天富贵的讨好,但做了的没做的、用心的和没用心的、本人来过和本人没来的都需要区别待遇。   而这些,当家人都要做到心中有把尺,这样日后才能赏罚分明。   “做资本家还得记这些?那可真麻烦。”   楚淮南勾着嘴角,侧过脸来对他笑:“替我嫌麻烦?那以后都你帮我记这些好不好?反正我看你的记忆力很好。”   比如宋辞的生辰八字,还有他身边那些数不清的狐朋狗友的脸、名字甚至生平,你都能如数家珍。这样的记忆力记这么几个名字简直易如反掌。   听不见资本家心声的沈听摇摇头:“我才不记这些呢,累都累死了。”   楚淮南很理解地颔首:“也是,你这颗脑袋得省下来记其他事情。”他语带双关,余光瞥见沈听面有惑色,舔嘴唇又补充了一句:“比如说我。”   这个动作让沈听联想起了早晨的吻。他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揉了揉自己的嘴唇,“你?你还用费脑子记?成天在我身边阴魂不散的,烦都烦死了。”   “这说明我让你印象深刻。”惯会说话资本家伸过手来揉他的头发,“这么珍贵的脑容量还长期为我专门留着地方,我很荣幸。”   停车场建在离山顶不远的地方。一小块空地能停下大概二、三十辆车。上一批来扫墓的人前脚刚走,这个时候除了工作人员环保电瓶车,一辆外来车辆都没有。   昨夜刚下过雨,山里的空气很好。楚淮南停好车和沈听一人捧了一束花,并肩前往父母的墓地。   此刻,连羊肠小道上都笼罩着一股墓园里特有的宁静和肃穆。绿荫之中叽叽喳喳的空灵鸟鸣,非但不吵闹反而更衬得环境格外幽静。   看着楚淮南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象征性地为楚家父母墓碑旁的松树浇水、洗尘的样子。沈听突然有些心酸。   为楚淮南,也为他自己。   他已经有三年,没去过父亲墓前扫祭了。而上一次和母亲通话,也已经是去年年底的事情。   作为一线刑警,沈听很忙,时刻忙于维护那些,他所深信不疑的公正。以期世上能够少一点枉死,多一些善终。   沈听希望,能够通过像他这样一小部分人的牺牲和付出,让更多在墓前拜祭的人,心里都只有安详的缅怀和追思,而不是冤屈与痛恨。   这是种值得赌上一切的神圣。   沈听坚信着。 第87章   从墓园出来时,天已大亮。   两人坐回车里, 楚淮南低头看了眼腕表。   “我上午还有点事儿, 下午才有空,要不先送你回家?”   沈听坐姿懒散地靠着座椅,舒舒服服地窝在座位上指点江山:“不, 我和朋友有约, 要趟回悦淮。你先送我去悦淮。”   转头见楚淮南直直盯着自己, 他轻轻一扯嘴角, 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这么看我干嘛?难不成还怀疑我在悦淮金屋藏娇啊!”   楚淮南猜想沈听如此密集地“和朋友有约”,八成是因为那封署名Whisper的邮件。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你这算不算是不打自招呢?”   “我又不是傻子!正跟你处着呢,就算要金屋藏娇,也不会把人藏在你们远南旗下的酒店里啊!”   得到眼前人亲口盖章“正处着”的楚淮南, 笑着发动了路虎。   刑侦支队的大家都很有时间观念。   九点不到, 一群人就已在悦淮聚齐。   文迪和痕迹科的同事, 在江宅忙了一整夜。   可在室内, 除了之前就已记录在案的——二楼门窗存在的工具撬压痕迹外, 并无其他指向明确的发现。   沈听仔细翻看了一遍文迪带来的江宅室内照片。   看得出来,江麦云和王芷蕾走得很匆忙, 客厅、卧房里都略显狼藉。   而在他昨日强调过,要格外注意的地下室内,也没发现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但是与其他地方相比, 江家的地下室倒是特别的干净。   沈听看着照片里一尘不染的地面, 微微皱起了眉。   没有指纹、没有脚印、甚至没有正常的使用痕迹。这个地下室, 似乎被人有意清理过, 干净得异常。   虽然室内勘察进展不大,但在室外的花园里倒是有新发现。花圃里有很明显的新土翻动痕迹,而且涉及的面积很大。   江诗茵音讯全无,江麦云却还有闲情雅致重修花圃?   带着这样的疑问,文迪今天一大早就找来了小区的保安。在保安的陪同下,逐户拜访了平日与江家略有交往的其他住户。   根据邻居们的描述,江家最近真是点背。   先是女儿江诗茵失踪,而后家中养了很多年的金毛又突然狂性大发地咬伤了主人。   而一向脾气温和、在邻里眼中是个好好先生的江麦云,竟也在前不久当众打死了那条金毛!   “他像是疯了一样,一反常态地凶残!任凭大家怎么劝都不听,最后把那只狗活生生地打死了!”   那天江家打狗的动静很大,场面也十分惨烈。邻居们毕竟也都是普通老百姓,回忆起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都还心有余悸,因此好几个人都印象深刻。   但是在恢复理智后,江麦云又颇为伤感地向散步时遇到的邻居们表示,自己对这条养了很多年的金毛还是很有感情的,实在不舍得把它的尸体当作有害垃圾处理。因此打算在自家的院子里埋葬它。   “所以江家花圃里大面积的泥土新翻,是因为就地埋了那条狗?”   潘小竹的父母家也有养狗。她知道在狗狗去世后,很多主人会选择就近埋在树下。讲究一些的则会找宠物殡葬一条龙服务。   但像金毛这样的犬种,成年后少说也有几十斤重,会选择埋在自家院子里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毕竟要埋这个体型的大型犬,单单掘土就不是一个小工程,更别提还要回填。   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会让保持好好先生形象多年的江麦云一反常态地公开使用暴力,让这么多人知道他打死了自家宠物呢?   沈听皱着眉,又联想起了那个过分干净的地下室。   虽然,根据旁观群众的证言,江家的花园翻新是因为埋了只恶犬。但沈听斟酌了片刻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嘱咐文迪让他找人去把江宅刚填平没多久的花圃,再重新挖开,看看底下是不是的确只埋了只金毛。   而比起现场勘查的进展缓慢,针对银行流水的调查却收获颇多。   江麦云名下账号的流水明细显示,他与多家公司有着密切的资金来往。其中又以与俊峰时代信息技术,以及江沪锤音拍卖行两家的往来数额,最为巨大。   俊峰时代的法人代表,名叫朱焕。   在看到他的免冠照片之后,沈听立刻就认出来,这个朱焕就是那个在斗狗场里接待了他们,还帮黄承浩买了果茶的的看堂仔阿焕。   “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查一查在和俊峰时代有经济来往的人里头,有没有因为赌博而留下案底的。”   特别行动小队的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们沈队的跳跃性思维。但却不是谁都能像楚淮南一样,默契得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连同陈聪在内的四个队员,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沈听,一脸问号地等着他的下文。   和楚淮南住在一块儿,几乎快要习惯对方与自己心有灵犀的沈听,不由愣了一下,补充道:“我之前在那个已经被取缔的斗狗场里见过朱焕,俊峰时代应该就是斗狗场的外壳。但凡之后找到有赌博案底的人,你们就都请他回来‘喝个茶’,看看能不能问出更多关于江麦云的事情来。”   说到这儿,大家伙这才明白了沈听的意图。   如果警方能够坐实俊峰时代的实质经营内容是赌博。   那么参赌次数如此之多、涉案金额如此之巨的江麦云,便已不是单纯的小赌怡情了!以营利为目的参赌,已经符合立案标准!警方便可以对犯了赌博罪,却主观逃逸、人间蒸发的江麦云发起网上追逃!   沈听说完,转头又让陈聪尽快对锤音拍卖行进行问询。   陈聪立刻表示,他下午便会去到拍行,调查出江麦云频繁买入的究竟是哪些拍品,并查明其交易对手方。   “赵业泰那边呢?有没有什么异常?”   才跟了一天,即便赵业泰真的是同伙,沈听也并不指望对方能立刻露出马脚。   负责盯梢临控的蒋志果然摇了摇头,“赵业泰仍在正常上下班,三点一线,目前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举动。”   ……   开完会回去时,已经是下午的三四点钟。   赵婶趁着节气回老家省亲去了,两天后才能回来。   楚淮南下午难得有空,便准备自己在家开火做顿饭。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听,见识过这个资本家的厨艺,因此也没什么意见。   他早上四点就起了,起得太早,又开了场很费精力的会,这个时候才觉出有些累。懒得上下折腾,索性将车停在了地库,连家都没回就和楚淮南同乘一车,直奔超市。   “奴役”了万恶的资本家做司机,沈听心安理得地闭着眼睛窝在副驾驶座上小憩。   楚淮南见他抱着臂,睡得像只警惕的猫。故意舍近求远地开了十几分钟,绕道去了沈听中学时的母校附近的那个菜场。   江沪市的学区制度成型已久,沈听中学那会儿大概率也是按居住地就近入的学。因此,楚淮南赌沈听的家应该也就在这一带附近。   而他的运气一向很好。   沈听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路程有点过长。睁开眼一看,才发现楚淮南开车来的并不是棠城附近的超市,而是个十分有生活气息的菜市场。   这个地方太过眼熟!他被惊得瞬间清醒,看向资本家的眼神里泛起冷冽的光,明知故问:“这是哪里?”   楚淮南基本已经摸清了对方多疑的心思,垂下眼三分惆怅七分感叹:“xx路菜市场。我母亲生前很喜欢热闹又有烟火气的地方,以前就常带着我父亲来这里采买。”   除了采买的地方不对以外,楚淮南说的是句大实话。   说起来,楚家从数百年前起便代代显贵,但在这么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却极少出纨绔。   这和楚家的家风祖训有关。   直到现在,楚奶奶住的老宅书房里,还挂着祖上传下来的一幅字画。   这是那位光耀了楚家门楣、几百年前一人得道令鸡犬升天的老祖宗,亲手所写——『人间的烟火气,远胜天上的风与月。』   面对沈听仍不太信任的打量,楚淮南好脾气地解释:“楚家虽然不太缺钱,但楚家人却很少有过分奢靡的。菜市场什么的,我还是来过的。”   不太缺钱?那叫富可敌国好吗?   资本家过于谦虚,沈听默认他“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瞄着对方一身低调却昂贵的打扮,沈听舒展着胳膊“哦”了一声,而后懒洋洋地说:“我一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买菜这事儿得靠你了。”   楚淮南深知这人的腰韧而劲,身体的爆发力惊人。因此,“四体不勤”这句肯定是假的,至于五谷不分嘛……   “你帮我拿把葱来。”   “好。”沈听飞快地给他拽来了几根大蒜苗。   楚淮南:……   沈听:“老板这个空心菜多少钱?”   摊贩:“那个是茼蒿。”   楚淮南:……   沈听:“那这个韭黄呢?”   摊贩:“那是蒜黄。”   楚淮南:……   买水果的时候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   沈听:“请问,这个火龙果为什么是黄色的?”   水果店老板:“小伙子这个是燕窝果,是厄尔多瓜产的。它和火龙果是不同的哈,这个更好吃哦!”   “那这个木瓜怎么卖?”   “呃,那个不是木瓜,是可可果……”   楚淮南:……   一圈逛下来,楚淮南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五谷不分”。   作为燕京公大之光,沈听除却在专业上有着教科书般的优秀表现外,就连“五谷不分”的能力都凌驾在普通人之上!!!   彻底无语的楚淮南拎着两袋蔬果外加一袋肉、一袋鱼往菜场出口走。而两手空空的沈听则双手插袋,闲适地跟在被他当苦力在用的资本家身后。   迎面碰上一位提着环保袋的女人。她看起来五十岁出头,个子不高,十分瘦弱。头发束在脑后盘成个干练的发髻,但落在脸颊两侧的几绺刘海,却衬得这位面色苍白的阿姨十分温柔和婉。   楚淮南觉得她十分面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而沈听也看到了她,但只一瞥便迅速转过脸去。   楚淮南和沈听并肩走在一起,两个人和菜市场的氛围格格不入,活脱脱就掉进鸡群里的白天鹅,还一下掉了俩,自然十分扎眼,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这位阿姨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原本神情平淡的脸明显闪过一丝惊愕。   楚淮南尚在回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对方。额上冒出细小汗珠的中年阿姨,却突然把脸压得很低。   三个人绕着菜场门前用金属栏杆围起的双向通道,擦肩而过。   出门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喊:“哎!这儿有个阿姨晕倒了!你们谁给打个120啊!”   楚淮南转过头一看,见竟是刚刚同他们打了个照面的女人倒在了门口。   身边的沈听已经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楚淮南怔了怔,拿出手机迅速拨了个120。   叫完救护车,见沈听一脸焦急地轻拍着对方的肩膀,他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阿姨。   这位阿姨的照片曾被私家侦探夹在沈听的资料中一起递了给他。——她是沈听的妈妈! 第88章   沈听按照标准的急救处置法, 单膝跪地, 弯腰拍着沈妈妈的肩膀,试图叫醒她。在尝试了几次后, 面色如纸、汗如浆出的沈妈妈终于悠悠转醒。   沈听噗通直跳的一颗心,略略安定了下来。他皱着眉问周遭的围观群众:“你们谁有甜的东西?巧克力或者糖都可以!”   一个伸长脖子看热闹的摊贩, 热心地问:“巧克力没有,我儿子喝的旺仔牛奶可以吗?”   沈妈妈常年都有低血糖的毛病。   这天中午, 她扫完墓回来没有胃口,就没吃午餐。   下午出门买菜前有一点儿心悸, 但因为心情低落就也没有在意。谁知竟在菜市场门口碰到了沈听。   但见沈听没有认她,沈妈妈便猜出他可能又在执行什么不能说的任务。因此也就自觉地低下头, 不想给沈听惹什么麻烦。却不料,没走几步就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顿时失去了意识。   在喝过带糖的饮料后, 沈妈妈恢复了一点。   她紧紧抓着沈听的手臂, 满头冷汗也挡不住一脸慈爱, “谢谢你。”   沈听鼻子一酸,一句“不用谢”哽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伸手想要搀扶母亲站起来。可沈妈妈仍没有力气,腿肚子直打颤怎么也站不稳。这个时候,她的另一只胳膊也被人搀了一把。   “阿姨, 您不要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楚淮南把沈听说不出口的话全替他说了:“您现在觉得怎么样?救护车大概还有一两分钟就到了, 我扶您去旁边休息一下。”   沈妈妈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沈听, 她脸色苍白地摇头:“用不到救护车的, 我这个是老毛病, 喝点糖水就好了。”   “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沈听和楚淮南的异口同声让沈妈妈愣了愣,而后忍不住笑了:“谢谢你们,你们是朋友吗?”   他们是朋友吗?还没摸清楚资本家路数的沈听有些犹豫,不知怎么的竟想起早上的那个吻。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顿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恐慌。   楚淮南倒是很坦荡地答:“是,是很好的朋友,比普通朋友还要更好一些的那种。”   沈妈妈向沈听递去个询问的眼神。沈听还没来得及答,救护车便来了。   医护人员给沈妈妈量了体温、血压,又用听诊器听了胸腔呼吸音,在确保没有异常后,大家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为了避嫌,沈妈妈在上车后就没有主动和沈听搭过话。   倒是楚淮南“健谈”得分寸感十足。一路上,把不太舒服的沈妈妈逗得直笑。   这个时候,沈听还挺感谢身边有个“会聊天”的楚淮南在。万一换个人,场面大概会尴尬得多。   他撇过脸,假装不太在乎两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样子。   沈妈妈和楚淮南聊天,不经意间问到沈听。   已经做过自我介绍的楚淮南,很得体地回答:“这位是宋辞。”   沈妈妈微笑着看过来,特别理解地说:“这孩子好像挺腼腆的,不太愿意和我这个陌生人说话。”   母亲竭力为他掩饰的样子,让沈听更心酸了。可他不太愿意在沈妈妈面前演别人,况且还是像宋辞那样的人渣。   其实如果是在其他人面前,以沈听的专业度,即便面对母亲他也一定会演得十分逼真。可不知道为什么,楚淮南带着点笑意的眼睛,让他觉得或许没有这个必要。   沈妈妈和楚淮南十分投缘。聊到自己家人的情况,楚淮南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忧悒:“我母亲十几年前就不在了,父亲也在前几年突然病逝了。”   任何一位母亲在面对长相别致、举止得体优雅,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人时,都很容易被激发出母性。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不是普通人,而是双商俱高,手段高明的楚淮南!   见楚淮南情绪低落,沈妈妈立刻十分心疼地宽慰他。   楚淮南抬起头,特别阳光坚强地朝未来丈母娘笑:“我妈妈要是在的话,应该和您一样,一样这么温柔。”   到医院后,沈妈妈立刻被安排做了个常规体检。   沈听虽然焦急,但从头到尾却都只能表现出一副旁观者的平淡和冷静。   比起他,处处周到的楚淮南倒更像是沈妈妈亲生的。   由于情况并不紧急,沈妈妈被从急诊转到了门诊。   接诊的是个鬓发全白的老医生。他看完检查结果又详细询问了沈妈妈的病史和用餐情况,最终也判断这次晕眩是由于低血糖引发的。   老人家德艺双馨,是退休后又被医院返聘回来坐镇的老教授。他透过老花镜,眼神在楚淮南、沈听和沈妈妈之间打了个转,最终严肃地叮嘱楚淮南:“你妈这个低血糖是由于三餐不规律造成的。你们年轻人也别总只顾忙工作!父母这边还是要经常关心的!”   站在一旁的沈听被医生的这通数落说得很不是滋味。   他抿着嘴唇朝沈妈妈看了一眼,而后拧起眉迅速地低下了头。   而被误会成“儿子”的楚淮南却并没有解释,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老医生开的单子。   单子上列了几个有助血糖稳定的保健品。   老人家见楚淮南态度良好,凑过来耐心地说:“严格来讲,没好好吃饭引起的低血糖不能算病。这些保健品我们医院是不卖的,晚点你到外面药房看看。低血糖这个东西,有的人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妈这个情况用不着吃药,但发作起来还是蛮讨厌的,你要多注意一些。”   致力于成为“半子”的楚淮南,听得很认真。   倒是沈妈妈不好意思起来:“医生这不是我儿子。”   老医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特别上心的楚淮南,立刻有了自己的判断,赞赏地说:“不是儿子?那是家里的小辈吧!哎,现在的年轻人都忙着工作,连爹妈生病都没空管!你家这个孩子倒是很好,有耐心还负责任!”他说完又责备起沈妈妈来:“你也是!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要按时吃饭?这都什么年代了?在江沪市居然还有人饿晕过去!说出去谁能相信啊?你这个样子,往小里说是不知道保重身体,让孩子担心!往大里说,简直就是浪费国家的医疗资源!”   老医生说得有理有据,沈妈妈被他批评得脸都红了,也顾不上澄清楚淮南不是她家后辈的事情,很难为情地拢了拢头发,说:“是,您说的对。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不给国家添麻烦。”   从医院里出来,一路上,沈妈妈都在向楚淮南道歉。   可楚淮南浑不在意白白挨了老医生的一顿数落,还善解人意地反过来宽沈妈妈的心。   一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把出自书香门第的沈妈妈,哄得笑开了花。   尽管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长相俊美,又风度翩翩的青年和沈听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心里却已不自觉地对楚淮南生出了几分亲切的好感。   但面对楚淮南是否要送她回家的询问,沈妈妈却温和地婉拒了。   考虑到沈听的工作性质,在没有确定楚淮南的身份前,尽管自己再喜欢他,做了几十年警察家属的沈妈妈也仍是替沈听多留了个心眼。   家这个地方太过私密,是盔甲也是软当。   沈听平时工作忙,肩负的责任已经很重,而心疼孩子的沈妈妈更和天下所有母亲都一样,不舍得给沈听添任何可能出现的麻烦。   好在,一直表现得十分热心的楚淮南,这回倒也没有坚持。   他一向很懂得把握分寸,深知自己再过分热情下去就难免会有“不怀好意”的嫌疑。加之在他副驾驶上坐着的这个又是个疑心病晚期……   过犹不及。面对明察秋毫的沈警督,在尚未完全取得信任前,他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   于是,楚淮南体贴地把沈妈妈送回了先前的那个菜市场。   沈妈妈在表达谢意后下了车,隔着车窗和又做了一回“热心群众”的他俩,挥手道别。   沈听看着母亲略有些泛红的眼眶,朝她扬了扬手:“听医生的,好好吃饭。”   纵使母子对面,却仍要装作不相识。沈妈妈心里也很酸楚,却配合地点了点头,得体地又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往菜市场里去了。   这天,沈妈妈的运道大概很一般。   她买完菜回家,半路上却又差一点儿被一辆轿车给撞倒。   好在司机关键时刻紧急制动,万幸没有撞伤人。   见沈妈妈因为慌忙后退而摔倒在地,他赶忙打开车门,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扶。   开车的是个长相乖巧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气质温和的枣红色薄毛衣,生了一双水汪汪的无辜眼。   一时不察,差点闯下大祸,羊犊般良善的脸上浮出羞赧的慌张:“阿姨不好意思!是我不好。刚扫完父母亲的墓回来,开车时一直在想心事!没有注意红灯。”   年轻人一脸歉然的样子,让沈妈妈不忍心责备。   况且,听这言下之意,眼前这个一脸乖相的青年人,还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善良的沈妈妈立刻原谅了他。   “算了算了,没关系的。唉,你这孩子,开车的时候分神是很危险的呀。以后一定要注意!”   “您说得对,真的非常抱歉。”青年人又连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而后真诚地问:“阿姨,您摔疼了没有?脚还能走路吗?您告诉我您住哪里,我送您回去吧。”   沈妈妈的右脚略微扭了一下,虽然不严重但也要起码休息几天才能正常走路了。   青年人内疚地扶着行动不便的沈妈妈上了车,在问清沈妈妈的住址后,差一点儿酿成一场车祸的小轿车,绝尘而去。   沈妈妈住得不远,就住在附近一个九十年代末建造起的小区里。她家在五楼,但没有电梯。   那个青年人便主动屈下身子,背着她一口气爬到了五楼。   四月份的天还不太热,但背着一个成年人上五楼,也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沈妈妈见对方额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也有点不太好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林有匪。”   青年人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白的牙,和楚淮南一样,招人喜欢的不得了。   “有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父母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林有匪不置可否,半开玩笑地勾起唇角说:“我这个匪是盗匪的匪。” 第89章   其实, 林有匪的名字并不是父母给的。他以前不叫有匪,也不姓林。   名字是每个人独特的符号, 往往都包含着父母对孩子的期待。而有别于其他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宏大景愿。他父母对他的期待非常的简单——他们只希望他能够“快乐”。林有匪的父亲姓安,他的原名, 只单单一个乐字。   安乐、安乐, 平安喜乐, 这是再好不过的祝愿。   可人生不如意, 十之八九。   安乐从小智商超群, 他的观察力、逻辑思维能力、记忆力甚至想象力都远超同龄人。   十四岁那年,就跳级读了高三。安乐和班里比自己大许多的同学们,都相处得不错。但因为智商差距悬殊,他一向独来独往, 没有任何真正知心的朋友。   他几乎满足了任何一位父母对“天才”的期待,却唯独辜负了安爸安妈希望他能快乐的祝福。   在父亲安康含冤被判死刑、母亲绝望纵身一跃后。失去了双亲的安乐, 又跟着外公生活了一小段时间。   老人家不希望他永远生活在案件的阴影中, 因此隐瞒了安乐父母死亡的细节, 还收起了安爸、安妈的遗书。   可安乐的外公在安妈妈含恨而亡后不久, 就因女儿女婿的事情与人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病得住了院, 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尚未成年的安乐顿时成了个烫手山芋。以往羡艳他智力超群, 时常央求他给自家儿女免费补课、提升的亲戚们, 顿时换了副嘴脸。   “丧门星”、“讨债鬼”的骂声不绝于耳, 谁都不想沾他这个“晦气”。   安乐对此心如明镜, 他既不恼也不怨,但心里对人性光辉的最后一点儿渴望,却也骤然黯淡了下去。   不帮你是本分,帮你是情分。可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想要向一个父母双亡、半大不大的孩子讨这种不吉利的情分呢?   雪中送炭寥寥无几,锦上添花争相恐后。   世情如此,不必埋怨。   亲戚们都指摘是安乐家害死了外公,因此不欢迎他参与处理老人家的后事。   安乐的外公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名下的财产不多,但江沪市黄金地段三套百来平方的老房子,在素来重视房产分配的江沪人眼里,也是笔不小的遗产。   安乐对亲戚们大变脸的原因心知肚明。他反复提到,他愿意放弃老人的一切财产继承权,只求能够见外公最后一面。   被他这么一说,面子里子都挂不住的亲戚们,纷纷冲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外公都被你爸妈气死了!你居然还有脸来提分财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句难听的!现在谁不知道你爸你妈是做什么的?就这三套房子,在你爸妈眼里,不过毛毛雨而已!”   “就是!你也是!克死了你爸妈还不够,把你外公也克死了!赶紧走吧,你再不走我可报警了!”   在安妈妈死后,外公为了让安乐能够最大程度地维持原来的生活轨迹,特地搬来和安乐一起住了。因此,老人家生前用的一些日常用品都还在安乐自己家。   而孤身受了一圈冷眼,也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的安乐,在老人家去世的当天晚上,动手整理起了外公的遗物。   几本书,一些旧衣服,还有一本老人家自己摘录的中医药的偏方。   泪眼朦胧的安乐,如获至宝。他把外公反复读过的这几本书都草草翻了一遍。意外在一本《庄子》中,发现了父母生前写下的最后那两封信。   夹信的那页,恰好是《庄子·外物》中,『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的那一段。   这段成语“苌弘化碧”的典故出处,让安乐尚未读信时,就已隐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苌弘化碧”是个用以形容刚直忠正,为正义事业而蒙冤抱恨的词。   安乐结合此喻,读完了父母的遗书。一个人在房里呆坐到了天亮。   在遗书中,因忙于工作,从来都没为他读过睡前故事的父亲,这样写道:『我亲爱的太太,林姝。此刻,我多想把那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跟我们的儿子讲完。那个童话结局是:藏身在没有烟囱的破茅屋里的小白兔,最终找到了那棵古木,他得到了有关幸福的一切,在森林中称王。我盼望你能永远记得这个故事。原谅我,对不起。』   这个反常的童话故事,像个谜语。   安乐一眼就看出来,那个在破茅屋里住着的,并不是得到了幸福的小白兔。   而是被冤枉了、却无法辩驳只能靠编个荒谬的童话故事,作为谜面,试图将冤屈转告给家人的父亲安康。   秃宝盖象征没有烟囱的茅草屋,加上里头住着的兔子,便成了个“冤”字。古木的“木”字旁,加上称王的“王”字,便是个“枉”字。   他的父亲至死都在鸣冤,对那份天大的罪名并没有承认!   可死刑来得太快了,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反应。   难怪母亲在遗书会说:   『公义不在人心,在权贵的手心。   真相没有胜利,但胜利的变成了真相。   儿子,我们爱你,希望你能比我们清醒。   人生在世,不必善良。』   是啊,人世如此险恶,公义却总是偏私。   为了复仇,他不必善良。   第二天早上,安乐没有去上学。他找到了当时母亲为父亲请的辩护律师,并在律师的帮助下调取了父亲安康的案卷。   案卷显示,这起特大贩毒案的关键性物证,是在安康的车内后座椅的脚垫下,搜出的账本和某种成分特殊的复合型毒品。   根据长期调查所取得的线索,在逮捕安康前,警方就已经锁定了市面上现存的这种复合型毒品,全部源自同一个源头。   而这个源头用以掩护经营的,是一家名为航宇贸易的公司,这家公司也早已出现在了警方的视野里。   航宇案的主要负责人叫李世川,时任江沪市公安局静和分局局长。在他的领导下,江沪市各部门跨省协同多个兄弟单位,一举出击,清扫了当年在毒品交易市场上,恶名昭著的航宇贸易。   而李世川亲自安插在航宇内部的那名线人,更是斩钉截铁地指认了安康。最终他还自愿出庭作证,说安康就是航宇贸易的实际控制人。   而使得警方加大投入,决心彻查航宇案的导火索,则是一起由于吸毒过量而引发的随机杀人事件。   被害者沈止是一名刑警。因其为人正直、专业能力又强,一向深受李世川的看重,和李世川的私交很好。闲暇时,他还经常带着李世川和自己大学时的好友陈峰、慕鸣盛一起喝酒聚会。   安乐注意到,那起引发了查毒风波的随机杀人案,一共有两位死者。一名是沈止,而另一名则是远南集团的董事长夫人纪江宁。   面对航宇案完美闭合的证据链,以及能够自洽的案件推理。深知父亲是被冤枉的安乐,发誓要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在分析了案件构成后,安乐决定从源头下手,自李广强案查起。   可作为毒贩安康的儿子,他的调查进展得并不顺利。   面对身份带来的诸多不便,一心想要知道真相的安乐,决定改头换面。   可是怎么样才能够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聪明的安乐,将眼光瞄向了人贩子团伙。   作为以贩卖人口为生的犯罪团伙,这帮人有的是办法帮人换个新身份。   失踪的安乐在人贩子堆里混了半年。   他虽然年轻但深谋远虑,头脑出众,在人贩子管理被拐卖儿童和规划逃跑路线方面,提供了许多帮助。   团伙的头目非常看重他。   而由于他城府极深、手段狠辣,又鲜少有情绪起伏,半点都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不知道他原名的人贩子们,为表尊敬都喊他一声“哥”。   而其中有个谜武侠小说的,更给他起了个外号——“冷面贼”。没过多久,一声“贼哥”便在团伙中叫开了。   安乐听了唇角一弯,勾出一抹冷笑:“叫贼多难听啊。世上之人,无一没有匪心。便叫有匪吧。”   自此,那个象征美好的安乐便彻底死了。只剩下个随了母姓,深厌世情、铁腕铜心的林有匪。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除了路星河。   他半哄半骗地告诉他,我叫安康,声音轻柔得如同落在火焰里的雪。   安康的冤屈,便是林有匪的来处,或许也将会是他的归途。   在利用人贩子换了新身份后,林有匪故意在犯罪团伙倾巢而出,进行大规模作案时提供了错误的逃跑路线。并提前将路线规划图通过匿名信的方式发给了当地警方。   深谙人心的林有匪,最明白半真半假的杀伤力。他以往帮这个团伙逃跑过数次,因此没人会对他规划的逃跑路线起疑。   而结果,也正如他所料,这个犯下累累罪行的犯罪团伙,最终因为扎堆跑进了警方早就拉起的防线内,而自投罗网。   在看那些被警方解救的被拐儿童们,哭卿卿地和家人团聚的新闻画面时,林有匪再次想起了那双灿如星河的眼睛。   这份想念十分奢侈,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维持,于是决然地把仅有的一丝牵挂珍藏了起来。   在设局帮助警方抓住人贩子前,林有匪已经拿到了一张偷渡的船票。而在大洋彼岸等待着他的,是未知的命运,和远在西半球的美利坚共和国。   经过半年艰苦卓绝的努力,林有匪深知在仅他孤身一人、还缺粮少弹的情况下,想要完成调查,简直难如登天。   他需要助力,需要许多的钱以及更多的知识。   于是,他决定背水一战,去到另外一个国度,展开一场破釜沉舟的冒险。   ……   十年后,作为拉斯维加斯最大的华人庄家、手握多个公海赌场实际控制权的林有匪,以爱国华裔企业家的身份荣归故土。   而由他主要控股的某个以进口医疗器械与技术为主营业务的公司,也发展成为该领域在华东地区,最知名的企业之一。   十五年足够查清许多东西。已经基本理清了案件脉络的林有匪,决定唤醒当年的所有受害者家属。他要把这些人召集起来,将一切错位推回至原点。   而路星河是他晦暗的生命中,唯一的一个亮点。   在踏上故土的第一天,林有匪便迫不及待地去见了那个由他亲手托举出深渊的孩子。   可惜,路星河并没有认出他。   失望的林有匪,决定不再打扰。他默默关注着对方的一切,像个迷恋集邮的重度收藏癖,不仅远远地盯着路星河的一举一动,还花大力气收集了许多有关对方的东西。   大到路星河租住过的房子,小到他每一个时期的毕业照、作业本甚至铅笔盒。   有时,就连林有匪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可疯就疯了吧,毕竟他从未疯得如此快乐。   而在某一天,当他看见路星河的那段采访,并听见对方说:“谢谢你让我有了很好的一生。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来找我。我很想与你重逢,哪怕只再见一面。”时,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裂了。   他劝告自己:林有匪,你大可不必如此无私,你看,他也想见你。去吧!去拿你渴望的一切!在他被别人夺走之前!   所以他去了,抱着对人间热度的最后一点留恋。 第90章   回国后,林有匪步步为营。   为了和同为受害者家属、又有着很大能量的楚淮南, 有更多接触。他连挑选在华投资领域时, 都选择了和远南集团密切相关的医疗板块。   创造共同点和投其所好, 是与人结交的捷径。   为了接近楚淮南,林有匪特地花重金,向一位收藏家买入了某幅草间弥生的画作。——这是楚淮南的母亲纪江宁, 生前最喜欢的那幅。   而后他放出了该作品, 即将在港进行拍卖的消息。   为了确保楚淮南能够获悉这个消息, 林有匪甚至花钱在他每日必经的几个显眼之处, 为那场拍卖投放了长时间的广告。   楚淮南果然出现在了那场拍卖的预展上。   而在拍卖环节,林有匪频频举牌,与楚淮南一起将这幅原本估价不到五十万美金的画作, 抬至天价。   最后, 拍卖师一锤定音, 楚淮南以远超市价的荒唐金额, 如愿以偿。   求仁得仁的他与“忍痛割爱”的林有匪, 友好地握手,笑着说了句“承让”。   不久后,两人又在一场商业酒会上“偶遇”。   交谈间, 竟发现彼此身上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他们都一样关注医疗板块;而他们的母亲也都是草间弥生的超级粉丝;又比如, 他们父母的结婚纪念日, 都在同一年的11月23号。   连笑容都经过缜密调摆的林有匪, 逐渐和楚淮南走得很近。   某一天晨跑时, 两人更“意外”地发觉,他们竟然是住在同一栋、同一层的邻居!   而在调查另外一名受害者沈止的家人时,林有匪发现沈止的儿子沈听在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公开记录在案的可查资料了。   考虑到沈听曾在燕京公安大学读书,林有匪认为他应该是成为了某些特殊警种中的一员。   而在调查李广强案时,与沈止做过最后通话的陈峰,第一个出现在了林有匪的怀疑对象名单中。   根据当年警方的调查,沈止原本是不该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广场上的。他去广场是因为陈峰临时约了他一起吃饭。   心存怀疑的林有匪便以陈峰为突破口,仔细调查了对方的社会关系及成长轨迹。   调查显示,这名在天福家园福利院长大的刑警,直到大学毕业前,都一直受到了一位名叫“陈添贵”的好心人的长期资助。   陈添贵是北远市人,小学学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曾在江沪市的珍美精神病院,工作过大半年。后来因故辞职,回了老家。   可北远市是个与江沪市隔了数百公里的县级市。   像陈添贵这样一个来自小城市、只在江沪短暂务过工的人,真的会十几年如一日地资助陈峰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林有匪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了陈添贵的老家。   可陈添贵本人,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   推算起来,他是在陈聪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突发急病去世的。可在他去世后,陈聪却仍然靠着资助,顺利读完了大学。   而据陈添贵的家人回忆,他们完全不知道陈添贵有资助过任何人。   陈添贵和老婆育有一子一女,家里条件非常一般,自家亲生的女儿和儿子,也都只读到初中就外出打工了。   这样一个家庭,别说是资助陈峰读大学了,就是再额外养只阿猫阿狗,也都捉襟见肘。   顺着陈峰这条,处处透着不合理的线索往下查。   林有匪逐渐筛出了许多,与当年案件相关的人物,也发觉了更多不寻常的地方。   比如,向陈峰提供了那张李广强购买毒品照片的线人,在提供照片后不久就出国了。   在辗转联系到该线人后,此人明确否认了自己曾给陈峰提供过那张照片。   面对林有匪开出的超高价码,当被问及当年为什么会突然举家移民时,对方也只语焉不详地表示,当时是收到了陈峰的直接指令,让他尽快出国避避风头。至于是避什么风头,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似乎走进死胡同的林有匪,并不气馁。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发觉沈止在受到李广强攻击的前一个月内,曾与一个叫做慕鸣盛的人,有过好几次长时间的通话。而这个慕鸣盛与陈峰之间的通话,也密集得令人咂舌。   那个时候,和陈峰、沈止在大学时是铁三角的慕鸣盛,才刚刚回国。三人间有密集通话,本来也没什么问题。   但在顺藤摸瓜调查时,林有匪发现那个慕鸣盛回国后,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和李世川住在一起。   李世川就是后来航宇案的总负责人,而指认安康就是毒贩头目的证人,也是他的线人!   换句话说,正是这个李世川,雷厉风行地把无辜的安康,推上了充满冤屈的死途。林有匪不是没有尝试过,找出这个当年言之凿凿地指认了安康的线人,但对方却早就神秘失踪了。   更可疑的是,在破获了航宇案之后,原本前途无量的李世川,也突然因病辞职。   据说,他得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当年还是由康仁精神病医院的多位权威专家,联合确的诊。而康仁精神病院的前身,正是陈峰的资助人陈添贵曾经工作过的珍美。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李世川突发精神病的原因,更是十分骇人听闻。   破案后不久,职场得意的李世川双喜临门。   在闪婚尚不流行的当年,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他,和只见过一两回的相亲对象,迅速领证结了婚。   可好景不长,结婚后不到一个月,李世川的父母连同他的新婚妻子一起,因食物中毒而惨死家中。   因和慕鸣盛临时有约,没有在家吃饭的李世川,逃过一劫。却因接受不了打击,就这么疯了。   据当年和李世川一起工作的同事们说,他们李局一向是个乐观的人。但在航宇案尘埃落定后,笑口常开的李世川却时常闷闷不乐。而一直单身,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的他,突然结婚,也让一起共事的同事们,都吃了一惊。   在家人不幸罹难后,是作为挚友的慕鸣盛,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就连李世川的辞职手续,也是由慕鸣盛一手包办的。   辞职后,李世川曾短暂地在康仁疗养过一段时间。后来转院去了别处。   但至于究竟转去了哪里,由于康仁精神病院的档案室曾经着过火,这些记录便都已不可考。   林有匪还注意到,李世川的银行流水显示,在辞职后,他的账户中,突然出现了好几笔数额过千万的巨大转入、转出。   尽管这些钱只是暂时性地过了下账。但这样的数额与李世川的职业和生活背景,都不相符。   可由于李世川已经疯了,又早早地辞了职。因此,除了林有匪之外,便再也没人会仔细地追查此事。   审思明辨的林有匪,循着蛛丝马迹,耐心而冷静地抽丝剥茧,默默查了十几年,最终理清了这两起案件的前因后果,做出了一套能够完美自洽的推理。   ……   时隔多年,他化名Whisper隐于幕后,用向李环明发出的一封匿名邮件,按下了整个复仇计划的开关。   错位的齿轮缓缓地滚动着,每一环都需要被重置,啮合到最初的轨迹上去。   而在这个隐形的闭环之中,每个人都是林有匪手中的提线木偶,包括人生已经完全偏离原有轨道的他自己。   陈峰被李宋元劫走后。   暗中帮助李宋元清理现场、删除监控的林有匪,在陈峰家中发现了一本旧日记。   这本日记证实了林有匪的推理是正确的。   也是这本日记,让林有匪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日记中夹着一张照片——是沈听穿着作训服和陈峰的合照。   而在夹照片的那一页,陈峰这样写道:『我一点儿都不希望小听也做警察。他和他爸一样,都太过执着。可执着有时,并不是件好事。沈止的死,便是因为F先生嫌他的执着太过麻烦。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这句话也不全对。依我看应该倒过来写。毕竟糊糊涂涂地活着,比明明白白地死了要强得多。』   虽然这页日记中,令他得到了沈听成年后的影像资料。   但林有匪对陈峰的这段话却并不认同。   他宁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甘心浑浑噩噩地活着。   不破不立,不舍难得。——这才是极富冒险精神的林有匪,所尊崇的人生信条。   他善于打破一切,然后重新塑造,因此从不会被惯性思维限制住。   而当第一次在楚淮南家见到宋辞时,想象力丰富的林有匪便已经怀疑,这个与合照中的沈听,长得十分相像的青年人,就是沈听本人。   尽管在调查了宋辞的背景后,他发现宋辞与沈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这份怀疑却从没有停止过。   那天,林有匪带着路星河与楚淮南、宋辞一起聚餐。   那个看似慵懒痞气的青年,全程都有意无意地打听着黄苒案。他不着痕迹的套话技巧,路星河毫无察觉,却引起了林有匪的注意。   后来,在聚餐中途,宋辞还突然接到了刑警的电话。   这一切,都让从不轻信“巧合”的林有匪十分关心。   高度怀疑宋辞就是沈听,行动力惊人的林有匪,不露声色地于第二天下午,跟踪了沈听和楚淮南。   他一路跟车到了沈听母校附近的菜市场。在那里,又亲眼见到沈听和楚淮南,遇到了沈妈妈。   接二连三的偶然,让在调查沈止时,看过沈妈妈照片的林有匪,立马做出了决断。他第一时间便通过“碰瓷”,锁定了沈妈妈的住所。   和楚淮南同居的“宋辞”究竟是不是沈听呢?如果是的话,那他装作宋辞又有着怎样的计划呢?   ……   “阿姨,你一个人住吗?”   见林有匪出了一身汗,沈妈妈便邀他屋喝杯茶。   此刻,捧着茶杯的林有匪,笑眯眯地和沈妈妈搭起了话。   “对呀。”因为崴伤了脚而行动不便的沈妈妈,坐在沙发上自然地和他聊起了天。   长相乖巧的孩子,一向都更有长辈缘,而林有匪更是其中翘楚。   虽然沈妈妈的话不多,但思辨能力一流的林有匪,还是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许多和先前资料一致的有效信息。   比如,她的丈夫在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再比如,她的儿子常年都在外地出差,不怎么回来。   当被问到沈听的具体工作时,沈妈妈熟练地答:“他啊,就是个普通的文员,在单位上班。一年到头老出差,连家都不沾!”   “这么忙?那还没有女朋友吧?”   沈妈妈真情实意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在这方面不怎么开窍。”   想到和楚淮南同居的“宋辞”,林有匪十分暧昧地笑了:“或许是已经谈了,但还没让您知道呢?”   正为沈听的终身大事头疼的沈妈妈,无奈地说:“但愿如此吧。” 第91章   不知道自己正被母亲操心着的沈听, 此刻正窝在沙发上等着资本家投喂。   一向崇尚“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楚淮南, 倒不讲究“君子远庖厨”的那一套。   他挽着袖子在厨房里忙活, 不出一个小时,就做出了四菜一汤,外加一道甜品。   沈听帮忙拿餐具。   赵婶不在, 沈听不会叠餐布, 于是用两个餐垫外加一包抽纸凑合。   楚淮南见他一副打算吃现成的样子,把最后一道汤放到桌上,朝他眨了眨眼:“分工明确啊, 一会儿你洗碗。”   洗碗就洗碗。沈听无所谓地耸肩,“人家洗碗费水,我洗碗费碗。你财大气粗, 如果不担心厨具损失的话,就尽管支使我干活吧。”   楚淮南近来越发觉得自己的双重标准严重。   他喜欢的人, 连犟嘴犟得振振有词, 都十分讨人喜欢。   吃完晚餐, 楚淮南也没真让沈听洗碗, 两个人一起把餐具收进了洗碗机,而后奔客厅看电视去了。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里,有部题材是经侦犯罪的。   片子是由公安部新闻宣传局与几个影视行业巨擘联合出品的。   沈听和楚淮南一起看了两集, 就已经看出不少不合常理的破绽来。他素来不太爱看警匪、犯罪类型的电视剧,觉得编剧写得夸张又失真, 完全是在误导观众。还时常把犯罪分子烘托得十分悲壮。   像“我做这一切, 是因为别无选择”之类的煽情台词, 总让沈听啼笑皆非。人活在世上,谁又没点儿难处?   别无选择?不过是在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之间,别无选择罢了。   电视看得昏昏欲睡,楚淮南的脸近在咫尺。   就连沈听这种看人只看眼神是否闪躲,表情是否可疑的人都觉得,这个资本家长得真的还挺好看。   与楚淮南天生出众的多情长相比起来,现下所流行的千篇一律的“好看”,不过是寻常粉墨,是失血的矫饰。   楚淮南意识到沈听在看自己,却只佯装浑然不知,深怕自己只余光稍动,就会惊跑了他。   任由沈听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楚淮南才突然转过脸,温柔地伸手揉他的头发:“困不困?”   沈听被他吓了一跳,“唰”地站起来,“困了,我去睡觉。”说着,对资本家的长相品头论足了好一阵的沈警督,后知后觉地一阵脸热。   他无视跟着自己一起从沙发上起身的楚淮南,面无表情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里,“碰”地关上了门。   差点被门夹到的资本家,碰了一鼻子的灰,却一点儿也不恼。光看他的脸就会脸红的沈警督,这么纯情,那以后要是睡在一起的话,得害羞成什么样儿呢?   沈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个时候若真怎么了他,总觉得是趁人之危,因此楚淮南舍不得碰他。   等以后你都知道了,咱们再好好“处对象”,看我怎么收拾你。   吃了闭门羹的资本家,舔着嘴唇想。   而房里“害羞”的沈警督,只抽空害羞了一小会儿,便恢复了冷静。   楚振棠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询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后天贝隆组局的“踏青”。   沈听转头便打电话问了林霍,发现对方也对两天后,居然有个“踏青活动”并不知情。   见林霍一头雾水,沈听立刻明白过来,这条短信是楚振生在向他示好。   楚振生想通过告知他,后天贝隆组织了“远足踏青”,来表示自己并不想在宋辞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单独和贝隆去踏那劳什子的青。   沈听立刻细问了楚振生踏青的具体地点。   第二天天不亮,他便和林霍前后脚出发,杀去了位于邻市的乐清山。   乐清山位于雁城下辖的某县级市的一个小镇上,距离江沪市有三百多公里。   此山名气不大,但景色宜人,意境浩然,灵气馥郁,似乎确实是个踏青远足的好去处。   但沈听不太相信,贝隆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闲情逸致,带着楚振棠去到不知名的山沟沟里踏青。   根据沈听多年的经验,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会突然拉着分分钟可能反水的合作方,到偏僻的地方去,一般有两种可能:一、杀人灭口,二、秘密谈判。   江沪市的市民对业余生活有着相当高的要求。因此,江沪市周边但凡交通便利的地方,一到春天便游人如织。   而从地形上看,由于山势陡峭,尚未通高速的乐清山尽管风光大好,却是这个时候,江沪市附近游客最少的山区。   挑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去春游?这实在不符合贝隆的享乐逻辑。而楚振生作为天汇常年的原料供应方,应该也不至于会在这个时候被灭口。   因此沈听猜测,贝隆此行大概率是为了与楚振棠进行谈判。   而之所以会选这个地方,则很可能是因为在地形相对隐蔽、经济较为落后、又离江沪市不远的乐清山山村中,藏着贝隆的“基地老巢”。   这个暂时位置不明的老巢,还是不久前,林霍向他提起的。   乐清山里的泥路,崎岖坑洼,汽车根本开不进。   沈听只得把车停在了入山口处的小镇上,又在镇上找了辆老式的雅马哈V50。   从卖二手摩托车的小贩手里,他还额外买了两个宽轮胎。   而后,在小贩惊奇的注视下,沈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将雅马哈后轮的左右两侧,各加了一圈适合走泥路的宽轮胎。   老式的破摩托在他手里,化废为宝,摇身一变,成了一辆简装版的山地摩托。   沈听以此代步,一路加着油门,在发动机如同破锣声般震天响的轰鸣中,比贝隆一行人早一天到了约定的地点。   楚振生发给他的定位,是个叫做长岛庄园的农家乐。   农庄的周围的几户人家早在几年前就都搬走了,因此荒废已久。   古朴的农庄独门独院,门口挂着一个已经褪色的、采摘时令水果的广告牌。   和普通敞开大门做生意的农家乐不同,这个农庄虽然也挂了广告,但大门紧闭,竖拉式的双开门把手上还缠着好几圈大拇指粗细的铁链锁。   农家乐的四周垒着一圈十分结实的砖土墙,不仅墙顶上竖着尖尖的玻璃,周围还拉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罗圈型电网。   抬眼望去,院子里还建着一幢比墙更高出一丈有余的塔状建筑。   在远处观察动静的沈听见状,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他不认为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农庄里,会藏着什么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设置重重障碍来防盗的珍宝。   况且,一般的农庄之中,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缩小版的简易瞭望塔呢?   这里究竟是哪里?会是贝隆的基地吗?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个基地又究竟在犯罪闭环中,有着怎样的功能呢?   怀揣着疑问,沈听不动声色地在外观察了数个小时,经过仔细摸排,他基本判定,此刻这个农庄内,空无一人。   整个村的发电室,位于村庄东面村头小卖部的二楼。   通往二楼的室外楼梯是独立的,发电室里平时没人值班,但一道薄铁门常年都上着锁。   沈听用一把贴身放着的折叠军刀,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这道不太防盗的锁。二十分钟后,在发电室做了点儿“小手脚”的沈警督,一步俩台阶地下了楼。   村庄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尚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村里人口不多,小卖部的生意也十分惨淡。   沈听大方地跟老板买了店里最贵的几条烟,又很有眼力劲儿地,挑了一堆利润最高的杂牌零食,最后还选了两双厚厚的劳保手套。   结账时,一千多块钱的总额,让小卖部的老板笑开了花。   “老板,村西的那个长岛庄园农家乐,生意好不好啊?”沈听吊儿郎当地倚着玻璃柜台,和正在给他装袋的小卖部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柜台旁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电视里正播着昨天晚上,沈听和楚淮南一起看的那部电视剧。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留着一圈花白的络腮胡,见阔客问起农家乐的生意,他立马摆着手爽朗道:“那个地方不是我们村里人开的,什么农家乐啊!就我们村这样儿的,摩托车想进来都嫌费劲呢!一年到头也不见有几个生人来!”   说着他疑惑地看向沈听:“小伙子,瞧你这身打扮也不像是附近村里的,你来我们这儿干啥啊?”   沈听没吃早饭,随手拆了一包牛肉干,边嚼边说:“我是来旅游的。朋友的车在半路上抛锚了,得明天才到,我先来探探路。”   这包牛肉干,有一股浓浓的味精味,跟楚淮南每天监督着他吃的早餐比起来,差得太远。   怪不得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呢。   习惯了资本家投喂的沈听,勉强咽下了牛肉干,话锋一转问:“对了,那个长岛庄园里,有没有住宿的地方?”   “啊?你想住那儿啊,那恐怕麻烦了。”老板皱着眉说:“那个长岛庄园,已经荒废了个把月了。”   “它是什么时候开的?”   “唔,我记得开了有三年了吧。”小卖部老板边回忆,边把最后一双手套放进袋子里,最后笃定地说:“对,是三年!它刚开那会儿,我家孙女才刚上幼儿园,这不,再过俩月小娃娃都要升小学了,所以正正好是三年。错不了。”   沈听接过袋子,却并没有提起来,顺手把鼓鼓囊囊装了两塑料袋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又问:“开了三年才刚关啊?我这破运气也真是独一份了!那它在停业之前,都是正常营业的?”   “也不知道算不算正常。”老板拿起搁在玻璃柜台上的紫砂一手壶,嘴对嘴喝了一口:“以前,那个地方虽然没有客人,但却常年养着一、二十号人做服务员,平时没什么生意,就总关着门。”   “啊?那白养着这么多人干嘛?做慈善吗?”   “就是啊!对了,那家的院子里,还养了百十来只鸡鸭鹅呢!这些小年轻懒惯了,估计也不怎么打扫。有的时候,鸡鸭的粪便积攒久了,屋里就臭气熏天!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说起这个,老板有些气愤,“我虽然在这里开店,但家却住在西头。我家离那屋不近,但夏天的时候,也真是臭的没话讲!可大家都是同个村的,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哎!”   沈听低头看了眼手表,笑着说:“又没有客人,养这么多鸡干嘛——”   他边说,边在心里数秒。   五、四、三、二、一。   当秒针刚好回正时,从二楼的发电室传来一阵“噗噗”声,没过多久,正放着电视剧的电视机突然黑了屏。   “咦?这破电视又坏啦?”   成功制造了不在场证明的沈警督,拎起塑料袋,“那我就不打扰你修电视了。”   说罢,迈开长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 第92章   去小卖部之前, 沈听利用发电室里的现成材料,做了个小装置。虽然那玩意儿的破坏力不大, 但胜在雁过无痕, 且足够让全村暂时性地停会儿电了。   而在发电室出状况时, 沈听正在小卖部和老板闲聊。   因此,哪怕之后有人怀疑, 是他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游客在发电室动了手脚, 沈听也能有现成的不在场证明。   通过搞破坏,搞定了电网问题的沈听, 拎着一塑料袋的烟和零食,重新回到了布满电网的长岛庄园门口。   虽然已经断了电,但高悬在庄园入口处的监控摄像头, 却显然仍在运转中。   就这破玩意儿,还给单独接了个电源?   沈听鄙夷地想,默默取下一直戴在指间作为装饰的夸张指环。——这是他亲自动手改造的。   单凭这枚体积小、但效率超强的小型干扰器, 废他百八十个监控摄像头,根本不在话下。   根据刚刚小卖部老板的描述,沈听怀疑这个没有客人, 却养长期着伙计, 还总散发出臭气的农庄, 很可能是个制毒基地。   因为氯胺酮之类的毒品, 在制作过程中也会发出极难闻的酸臭味。而院子里养着的禽类, 恐怕只是个用来遮掩气味的幌子。   沈听熟稔地破坏了监控摄像头, 而后戴上了刚刚买的劳保手套。手套本来就很厚, 两幅叠着戴在一起,更比手掌还要再宽出近一寸。   他把零食和烟都塞进了,放在地上的同一个塑料袋里,又把空出来塑料袋,收进风衣口袋里,而后竖起拇指冲着土墙比了比。   瞄好高度后,虚虚往后倒退了几步,然后助跑起跳,动作轻盈地翻上了墙。   半悬在空中的沈听,用单边的胳膊撑住墙沿,另一只手握成拳,把并不牢固的电网“砰砰”地敲塌了一片。   薄却韧的风衣在他弓身钻过螺旋形的铁网时,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倒插在墙顶的碎玻璃,把厚厚的手套划出了两三道口子。   提前做足了保护措施的沈听,纵身一跃,毫发无伤地在院子里落了地。   院子左侧是个用篱笆围成的简易鸡窝。为了防雨,鸡窝顶上还盖着深蓝色的防水布,四个角连同篱笆都绑上了棕红色的裸砖,用以固定。   鸡窝里躺着几十只死了多时、烂得只剩羽毛和骨架的禽类,远远望过去分不清是鸡还是鸭。   这一地惨烈的骨架,让见惯了命案现场的沈听,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沉着脸扫视了一圈,发现这个长岛庄园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大,装修也比较简单,院里甚至没有铺水泥地,碰上多雨的清明季节,地上的泥土湿湿的,蹭了他一脚的泥。   整个农庄由三间半旧不新的水泥房组成,中堂面阔三间,进深只有四米左右,通面阔还不足十米。   左边那间屋子的台面上堆着灶具,地上还放着好几个半人高的铁桶,看起来像个厨房。右边的则是个只剩下一些瓦楞纸碎片和化肥编织袋的空仓库。   二楼和三楼都是卧室,每一间都出乎意料的干净。   穿过进深很浅的堂屋,沈听在仔细检查后,发觉在中堂画的后头,竟然还有一道门。   掀开微微鼓起的中堂画卷,暗门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锁。要不是这道锁微有凸起,除非用专业仪器探测否则,否则外人想靠肉眼来发现这道门,几乎是不可能。   这个时候全村停电,老式的挂锁比任何高科技的指纹、密码锁都还要管用。锁眼被人用胶水给堵了,对方这么做,显然是不想再让人能用钥匙打开这道门。   沈听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最终在厨房里找到一把已经生了锈的斧头。   他掂着斧头,三两下就把木门给劈得摇摇欲坠,又旋身利索地补了几脚,门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洞。   一股浓浓的酸臭味从洞里飘了出来。   沈听捂着鼻子,探身冲洞里往房内望——房间里放着三四个发黄的大塑料桶,一张黄褐色的旧木头桌上,摆着一个小型的反应釜,旁边是个工业用风扇,上头蒙了一层的厚厚灰。房间的地上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墙角还有斑驳着黄棕色的霉斑。   沈听直起身,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补两脚把门踹开,但还没来得及抬腿,突然听见里头响起一阵微弱的水滴音,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脊背上也冒出一阵令人战栗的凉气。   沈听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奔出了堂屋。   山里下午昏黄的太阳,照得人略有些晃神,院子里万籁俱寂,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刚刚的水滴声像阵不真切的幻听。   沈听谨慎地打量着周围,没等他细想,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一看,是楚淮南。   这个资本家从不轻易打电话,但一旦打起来就锲而不舍,一定会打到他接为止。深受其扰的沈听无奈地滑了接听。   楚淮南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蒙,沈听看了眼手表猜想对方这个时候,可能刚睡过午觉。   “有事吗?”   “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去哪儿了?”楚淮南忙了一整天,这个时候才有空查岗。他昨天扫墓时受了凉,一早起来就鼻音浓重,嗓子哑哑的跟没睡醒一样。   沈听含含糊糊地应付他:“踏青呢,下回带你一起。”   “踏青?你丢下我和别人游山玩水去了?”深受上天眷顾的资本家,连感个冒,低哑声音都有种异样的好听,尾音里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委屈。   沈听被楚淮南鼻音浓重地一问,竟问得有点儿心软,“欸,你别瞎说啊,这是我哥公司的活动。”他又往门口走了两步,停住步子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弯腰抓了把泥,“再说了,这会儿就我一个人,林霍他们都还没到呢!”   “你在哪儿?”   “雁城。”   “雁城有什么好玩的?”电话那头的楚淮南懒懒地笑了:“你早点儿回来,我带你去玩点儿好的。”   沈听把取好样的土壤样本,用塑料袋牢牢地包好扎紧,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说:“你这话说的,离了你我还找不到能玩的地方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先——”话说到一半,身后的堂屋中突然传出一阵急促尖锐的哨声。   紧接着火舌夹杂着爆炸的气浪,把来不及闪躲的沈听,推得一个趔趄。他本能地双手抱头,就地卧倒,训练有素地用手肘夹住了耳部,以防止爆炸产生的巨响,对鼓膜产生更大的损伤。   “轰——轰——轰”,连着刚才的那一次,一共炸了三回,一次比一次的威力更强劲。   碎玻璃和小石子像密集的橡皮弹,“扑扑”地打在身上,俯卧着的沈听,尽量把头埋到最低,以期那些从头顶“嗖嗖”飞过去的尖锐物,不会把他的手背或脖子给扎穿。   这个时候,他甚至可以尝到自己嘴巴里浓浓的血腥气。   今天,沈听幸运地穿了件里头加了曾隔热材质的风衣,但五脏六腑却仍被爆炸引发的巨大的冲击波,震得生疼。   希望这一次肋骨没有断。   曾在某个任务中,被炸弹的余波震断了肋骨、从而躺了三个月的沈警督,抱着侥幸想。   等到耳边的爆炸音彻底消弭,他才维持着趴卧的姿势,抬起了头。   院子里到处都充斥着浓厚的白烟。   沈听咬着牙爬了起来,一边活动胳膊和腿,一边“呸呸”地往外吐着泥。刚喘了口气,又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   剧烈的咳嗽让胸口剧疼,像连五脏都被人一锅端了似的。咳着咳着,沈听又“哇”地吐出一口淤血,这才稍微好受了些。   刚刚和楚淮南通着话的那部手机,仓皇中被甩到了不远处。整个手机都被摔得碎开了花,屏幕和机身一个在东一个西,活脱脱就是个身首异处的惨状。   沈听捡起只剩零件的手机,见一时半会儿也取不出SIM卡,便索性把这堆铁皮、碎片,一起揣进了口袋里。   几波爆炸,把农庄的竹编木门都给炸没了半边,剩下的半扇门名存实亡,歪斜着挂在门框上,把手上的粗铁链倒很顽固,仍然“敬业爱岗”地牢牢缠在已经变形的不锈钢柄上。   挺好,至少不用再翻墙了。   趁周围邻居还没来得及到现场,沈听苦笑着出了门。   零食和烟仍在原地,沈听拎起满满的一袋东西,从零食堆里挑了块巧克力,撕开包装,放进了充斥着血腥味的嘴巴里。   摩托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来的时候,沈听完全没觉得这段路长。但回去时,他脚步沉重,头昏眼花,肩上像压着几担水泥,两百来米的路,走得像体能训练时,长跑的最后一圈,简直举步维艰。   回镇上的路上,崎岖的山路配上老摩托震颤的车身,颠得沈听又快要吐出来了。不满二十公里的路,硬是开了快一个小时,幸好肩胛骨处时刻传来尖锐的刺痛,否则还真不好说,他能不能一路都保持清醒。   回到镇上,沈听就近找了家酒店,用宋辞的身份证登记开了间房。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去医院做个检查。但考虑到自己和宋辞的血型不同,万一医生让他做的大生化检查,那在对手的眼皮子底下留下个人信息,到时露了马脚就麻烦了。   到了酒店后,沈听自行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肋骨没有骨折,而且除了最初吐的那口淤血,也并没有其他的出血症状。   更幸运的是,由于他提前离开了爆炸的中心点。因此,这场爆炸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内脏损伤。   对自己的事情向来心很大的沈听,让前台帮忙跑腿去买台新手机,打算自己先在房里躺一躺再说。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一直在做噩梦的沈听,从全身如同被车碾过的疲惫和疼痛中醒过来。他抬起酸涨的胳膊,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八点二十分了。   额头和背上全是冷汗,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象出自己的脸色大概率也不会太好。   前台的小姑娘趁晚饭的时间,已经把手机买好了。   沈听用房间里的座机给前台打了个电话,让人把手机和晚餐一起送到房里来。   刚换上SIM卡,新买的手机居然瞬间卡了屏。   沈听无语地把手机放在了桌上,边低下头强迫自己吃点东西,边分析着今天下午的那场爆炸,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长岛庄园十有八九,曾是贝隆的制毒场所。   就今天他的所见所闻看来,这个放在深山里的毒工厂,应该已经被秘密转移到了别处。   那为什么会爆炸呢?是有人在远处遥控?还是他不小心触发某种定时自爆装置呢?   沈听想了想,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他在进入农庄前,就用干扰器毁坏了农庄周边,直径400米以内的全部摄像头。而庄园又建在地势较高的村西,周边并没有可以俯瞰的制高点,因此远程操控引爆的可能性,本来就很低。再加上,如果真有人盯着现场想要炸死他,那绝对不会选择在他已经出了堂屋后,才动手引爆。   一整天都没吃顿像样的饭,沈听给自己点的,是一份清淡的皮蛋瘦肉粥。   但只吃了小半碗,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他觉得自己像个装满了东西,却被人拎着角倒过来,狠狠晃荡着的口袋,不吐才怪。   但考虑到维持体力,沈听还是强忍着恶心,又吃了好几口才放下碗,把桌上“叮叮”直响的手机拿了起来。   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雪片般地涌来,提示数字很快就从10跳成了99 。   这么多信息难怪会死机。   沈听点开一看,发现在他关机的一下午,除了陈聪和林霍各打来了一个电话以外。楚淮南独占鳌头,凭一己之力,给他发了几百条信息,打了上千个电话。   这个资本家是疯了吗?   沈听想笑,但刚勾起嘴角,就突然意识到,在爆炸前他正和楚淮南通着话!   苍白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第93章   听到电话那头巨大的轰鸣时,楚淮南的脑子空白了一秒。   他素来不特别乐观, 也不过分悲观, 是个可以用平常心面对一切, 以期做出最理智判断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 事关沈听, 楚淮南盯着被挂断的电话,总忍不住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   他立刻重新拨了过去, 却只收到了一串,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机械提示音。   心里的恐慌如潮水般地涌上来, 这种感觉很糟糕, 楚淮南攥着手机尝试拨打了多次,在反复被提示对方关机后, 他焦躁地放下手机,用内线接通了秘书台。   本来, 下午还有一个会议和一场商务洽谈。但这场突发的意外, 打乱了楚淮南的所有计划,他临时取消了一切行程,坐在办公室里,焦躁地重复拨打同一个电话, 并不断地发着信息。   指尖焦虑地敲击着办公桌,楚淮南回想起沈听在电话里, 所提到的有关他所处位置的有效信息。   他说他去了雁城。   楚淮南蹙眉, 搜刮着自己脑海中对雁城的印象。   雁城是个离江沪市三百多公里的小城, 而远南在那里投过一个不小不大的射线防护设备研究基地。   楚淮南再次接进了秘书室, 让王晓君立马把研究基地负责人的电话找出来发给他。   这个研究基地是当初楚振棠当家时,耗资两亿投建的,在远南的众多规模巨大的研究基地中,根本排不上号。   因此,基地的负责人在接到董事长电话时吓了一跳,他虽然能力不俗,工作又认真,前不久还带领团队在同位素防护的研究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但也实在轮不到,让楚淮南亲自给他打电话褒奖啊!   怀揣着紧张、激动还略带着点儿忐忑的心情,负责人接起了楚淮南的电话。   这位年轻的董事长单刀直入,既没褒奖也没问询,聊得事情甚至和基地都没啥关系。   楚淮南让研究所里的一百来号员工,都暂时把手里的工作放放。一个小时之内,帮他打听出当地及其周边,十五分钟前有没有发生过爆炸之类会发出巨响的事件。   负责人虽然一头雾水,却仍依言照办。   研究所的一百来个人,个个都是精兵强将,收集信息的能力一流。半个小时后,楚淮南就收到了消息。   在雁城下辖的县城里,有个叫做乐清山的地方,确实在下午发生过爆炸。当地村民立刻报了警,小城极少有这么“爆炸性”的新闻,这事儿在乐清山附近住民的朋友圈里都传开了。   而研究所里恰好有个职员的姐夫就是当地人,还发来了一段在朋友圈内疯传的视频。   一家门户大开的农家乐,被炸得面目全非,几间平房的玻璃窗都碎完了,满地都是玻璃渣。   楚淮南让对方再仔细询问一下,事发时究竟有无伤亡,而后揪心地把那段视频反复看了多遍。视频中,院子里的泥地上有一滩轻微的血迹,几不可查,却已足够让一帧一帧地研究画面的楚淮南,胆战心惊。   好在,基地那边很快就有了新的反馈。   在听到对方说,现场没有人员伤亡后,提心吊胆的楚淮南,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拨通另一个电话,让雁城的朋友帮忙查一查乐清山附近的所有医院,看有没有接收过一个叫做宋辞的病人。   考虑到沈听的身份特殊,很有可能不会去医院接受治疗,楚淮南斟酌着又补充了一句:“酒店也查查,有入住信息的话,立刻告诉我。”   说罢,他抓起外套,让司机立刻备车,马上往乐清山区赶。   ……   想到爆炸时他正和楚淮南通着话,被爆炸的冲击波震得脑袋发晕的沈听,顿时满脑门官司,皱着眉点开了信息一栏。   一连串留言立马“噔噔”地跳了出来。   『你在哪里?手机怎么关机了?』   『刚刚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儿?爆炸吗?』   『看到信息,马上回电!』   ……   『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回电话啊!』   这些文字留言,一条比一条的语气更差。   沈听有点儿遗憾,没能在现场看看,一向斯文儒雅的楚淮南,在编辑这些信息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他刚点开数字面板,准备回拨给楚淮南,对方的电话就杀了过来。   要不是前台送来的手机是全新未拆封的,沈听简直要怀疑,楚淮南是不是在他的手机里装了监视器。   他滑到接听,悠悠地“喂?”了一声。   “你怎么样!”   沈听从来没见过,就算天塌下来也照样能拿杆顶回去的资本家,有过这么慌张的时候。   向来华丽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这会儿有点哑,还是急出来的那种哑法。   电话那头的楚淮南见他没说话,又问了一句:“喂?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我没事儿。”   听筒里静了静,楚淮南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咬着牙,气急败坏地问:“你住几零几?”   “2202。”沈听被炸得晕呼呼,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干嘛?”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沈听握着手机走到门口,打开门,见到了站在门口,脸色难看的楚淮南。   “你怎么来了?”他往后退了一步,给楚淮南让出了条道。可这个不期而至的资本家却并不领情,两只手像铁钳一般,紧紧地钳住了他本来就经不住再折腾的胳膊,一把就把他拉到了面前。   楚淮南像个检查珍贵玉件儿的工匠,仔仔细细地把他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   沈听挣扎着,把酸疼的胳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你干嘛啊?”   楚淮南阴沉地抬起头,一双天生带笑的桃花眼,鲜少有像现在这样笑意全无的时候,他走进房里“砰”地带上了门,阴着脸问:“你伤哪儿了?”   沈听还想蒙混过关,装傻充愣问:“什么意思啊?”   他打着哈哈,被楚淮南步步紧逼,退到了床边,笑容越发勉强,最终只好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吐一半瞒一半地说:“好吧,虽然很丢脸,但我得承认,我被我哥的合伙人摆了一道。”   楚淮南眯着眼睛危险地看着他,像是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突然,这个脸上阴云遍布、从不按常理出牌的资本家,伸手解起了他的扣子。   “欸!我这跟你好好说着话呢,怎么带还动手动脚的?”沈听又往后退了一步,大腿退无可退地抵上了床沿。   “衣服脱掉。”   “为什么?”   “以后对你,我得定时做例行检查。”   楚淮南的手指和他的头脑一样灵活,沈听胸前的扣子瞬间就被他解开了一大半,露出一片平坦、精壮的胸膛。   对方一脸认真,似乎真的只是为了检查,并没有别的意思。可低垂着的长长睫毛,却像是时刻都准备要戳到沈听的心里去。   衬衣被小心翼翼地温柔褪去,沈听浑身都在疼,想着有人给他检查下后背的伤口也是好事。   再加上楚淮南确实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帮他检查,他俩都是大男人,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这个情况下,自己要是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矫情,于是也就没犟,顺从地转过身,把后背露了出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沈听的背时,楚淮南仍暗自吸了口冷气。   衬衣下的肩膀上红了一片,许多地方都被热浪烫得起了水泡,一道被锐器割伤的细长伤口,从肩膀一路割到肩胛骨,少说也有十公分。   楚淮南脸色难看,问:“爆炸的那个是炸弹?”   “嗯,从威力和设置上看都还挺专业的,但时间掌握上又很业余。”沈听轻描淡写,还有心思开玩笑:“老狐狸不知道,我这人啊,命大着呢,碰上这么业余的玩意儿,肯定死不了!”   楚淮南不太高兴,阴着脸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肩膀部位已经不出血了的伤口上,低声说:“我很感激他的业余。”   要不是怕吓着沈听,他也很想,吻吻这道伤口。   还凝着血痂的裂痕细而长,如同一根血色的红线,蜿蜒在沈听蝴蝶般的肩胛骨上,直牵着楚淮南的心。   在商场浮沉多年,他自诩神经强悍。   可眼前这个走哪炸哪儿的青年人,让楚淮南深刻地了解到,有了爱人,谁都有可能胆小如鼠。   沈听不知道他的心情复杂,自顾自地说:“我哥的这份家业,真他妈麻烦!论规模,跟你们远南比起来差得远了!却居然还有人给我搞恐怖袭击的那一套!”他边说把衣服重新披好,转过身又没心没肺地问:“你说,你这么有钱,怎么就不见有人拿炸弹炸你啊?”   楚淮南按着他肩膀,答非所问:“一天没见就伤成这样,我看啊,早晚我都得拿根铁链子把你栓家里。”   “非法拘禁?那最低也得拘役起判。”   “不错啊,法律常识还挺丰富。”   “那是!老子江湖人称,行走的法典!不信?不信你问问徐凯去。”   趁沈听胡说八道的当儿,楚淮南又伸过手来扒他的裤子:“你早上几点走的?”   “五点——喂,你脱我裤子干嘛?”   资本家半笑不笑,问:“盗窃得几年起判?”   “那得看情况,金额不高单交罚金,最高无期。”沈听按着楚淮南的手,试图转移话题:“你被人偷了东西吗?”   楚淮南欺身上来,舔了一下眼前人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心想,偷心算不得窃,搞对象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嘴上却说:“是啊,家里少了点东西,我怀疑是你拿的。”   被揩了油,还平白受了冤枉的沈听,睁圆了眼睛瞪他:“你不是都检查过了?难道还想看我的内裤吗?我虽然不像你那么有钱,但也不至于要偷你的东西吧?再说了,裤子里能藏什么?除了内裤什么都没有!”   楚淮南强词夺理,理直气壮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裤子:“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偷内裤穿的贼。不好意思,我不相信你,我得亲自检查一下。”   沈听:…… 第94章   被楚淮南按在床上的沈警督心想:你怎么不问问, 袭警怎么判?我觉得你很有必要了解一下。   楚淮南听不到他的心声, 借着沈听得演好“宋辞”,不能同自己翻脸的优势, 他成功地脱掉了对方的裤子。   两条笔直、肌肉均匀的长腿露了出来。   资本家薄润的嘴唇, 靠在沈听耳朵边,呼出的气息像带着热度的风:“我开玩笑的, 你别动,我只是想确认下你有没有受伤,不会做别的,我保证。”   出身医疗世家的资本家,并非单纯地在占人便宜, 精通各类极限运动的他,所了解的急救知识不比普通的持证急救员少。   温度偏低的指尖用了点力,沿着大腿根部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 不轻不重的暧昧摩挲,一路蜿蜒到脚踝。   被褪下的牛仔裤,悬挂在脚腕处,楚淮南仔细审视的目光和温柔移动的手指,像蜻蜓的翅膀, 像掠过的羽毛, 无端便搔起心头千万种痒。   资本家低垂着眼,明知故问:“为什么不报警?”   沈听睁着眼, 继续胡说八道:“道上规矩, 这个时候报警岂不是代表我在对家面前认了怂?那丢脸可丢大发了, 以后还怎么跟人争?”   只这个程度的肌肤相亲,却也足够让还能靠尿来驱魔辟邪的沈听,绷直了身体。敞开的腿让人缺乏安全感,他试图并拢膝盖,却被楚淮南扣住了脚踝。   资本家握着他的脚腕不肯放。   目光落在破了皮的膝盖上。   沈听的双膝因为爆炸时骤然着地,造成了一大片擦伤。   楚淮南蹙着眉,用嘴唇轻轻地吻,他的表情十分温柔,声音却很低沉:“行走的法典先生,你的口才很适合做律师,但你的忍耐力,却总让我怀疑,你是位警察。”   话音未落,手中的脚腕便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楚淮南抬头看向沈听,毫无意外地,他看到了一双明亮而锐利的眼睛。   眼底的惊愕与防备一瞬即逝教人难以捕捉。   紧接着,能够完美隐藏情绪的沈听,傥荡地勾起嘴角:“你不是第一次跟我提警察了。怎么?就这么想看我穿着制服,躺在你床上?”   现成的甜枣就在嘴边,不下嘴的都是傻子。   楚淮南欺身上前,用手指牢牢扣着沈听的下巴,低下头不容拒绝地吻他的唇。   舌尖灵蛇般地在温暖的口腔里肆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楚淮南松开了眼前人略显苍白嘴唇,向后退开了一点,目光又自上而下地巡了多次,最后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再去仔细查查吧,我不放心。”   为了转移话题,主动说了暧昧话的沈听,被资本家的两片薄唇,吻得浑身发热,可看过来的目光却仍然藏着警惕的审视,“不用了吧,没事儿,真的。”   楚淮南没有和他争,起身打了通电话。   如获大赦的沈听,用标准的“战时着装速度”穿好了衣服和裤子。   等楚淮南在阳台打完电话折返,他已经衣冠齐楚地坐在书桌前了。   整个房间里,书桌离床最远。   对可以舍生取义、却不想“舍身从贼”的沈听来说,这确实是目前最“安全”的战略位置。   可楚淮南这次,倒没有继续来解他的扣子,反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外套递过来:“穿上。”   沈听不解地望向他。   “走吧,去检查。”   沈听固执地摇头。   楚淮南叹了口气说:“不是去医院,我带你去其他地方。”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不去的话,我现在就打120,到时候动静更大。”   资本家特别民主地把外套塞进他的手里:“现在跟我走,或者一会儿跟120走,两条路,你选一个。”   ……   被楚淮南强势地带离酒店的沈听,坐在车里,沉默地想着白天的那场爆炸。   事发后,他并没有联系当地公安。制毒的设备已经被搬走了,又没有抓到现行,因此这个时候出警,除了打草惊蛇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效果。   但只需验一验在他取样的泥土中,各类违禁成分是不是超标,就能知道那个地方到底有没有制过毒。   而只要那个地方制作过毒品,那贝隆直接参与制毒的事情,就基本板上钉钉了。眼下,无非就是换了个地方,迟早都能抓得到。   司机一路把车开到了远南集团的医疗设备研究基地。   沈听看着窗外“远南射线防护设备研究基地”的招牌,一脸疑惑地问:“来这里干嘛?”   “下车,我带你做个检查。”楚淮南的鼻音更重了,间或还咳嗽几声,却仍很耐心地向充满防备的沈听解释:“这儿是远南投资的研究所,地方偏,平时也没多少人关注,所以很安全。”   虽然研究所主要做的,是针对射线防护设备的研究,但类似CT设备等,会造成辐射的大型医疗设备,也都是现成的。仓库里还有一台平时用不着的B超仪,这个时候倒正好都派上了用场。   楚淮南随行带了两名医生,一个姓钟,一个姓齐,两人分别是江沪市内、外科医生中的翘楚。   一系列检查的结果显示,沈听并没有明显的内脏损伤,而造成淤血的轻微胸膜裂伤,只要适度休养,很快就会痊愈。   外伤就更不明显了,除了背上被玻璃划破的一条口子,及手肘和膝盖的轻微擦伤外,一切并无其他大碍。   在两名医生都反复表示没有大问题后,楚淮南心里的大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可他妥协不带沈听去医院,还主动协助“保密”的态度,让沈听心里发毛,笃信直觉的沈警督,愈发谨慎戒备起来。   方才那句“很安全”似乎只是无心之言,可在沈听耳里却是格外意味深长。再结合楚淮南前面多次涉及“警察”的言论,沈听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极度操心他身体情况的资本家,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可他并不知道楚淮南曾在多年前见过他的身手,因此,自问并没有做什么会让对方起疑事情的沈听,尚不能完全下定论。   回去的一路上,楚淮南都没怎么说话。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小憩。窗外的路灯,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罩了上一层异色的金红。   沈听在黑暗里警觉地盯着他,像鬼怪志异中,禁欲的道长盯着一位绝色而蛊惑的妖王。   楚淮南的嘴唇和他的人一样,都带着某种奇妙的魔力,可以勾起一切,深埋在心底的蠢蠢欲动。——这是令沈听觉得陌生的空白领域。被一个人吻得浑身发热,看到他就总觉得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而这个一下午给他打了上千个电话,发了几百条信息的资本家,这个因为听到爆炸声,就带着两名医生开了几百公里的路,掘地三尺找到他的楚淮南,又到底想要干什么?或者说为了什么?   沈听是警察,他深知即便是在获得定位准许的情况下,想要在手机关机的情况下,锁定一个人的具体位置,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楚淮南却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出现在了他的房门前。见他不愿意去医院,竟然还立刻准备了医生和一大堆昂贵的大型医疗器材。   这个人对他的态度过于热心。从来没有被谁保护过的沈听,不是没有感动,但更多的是对自己在任务中身份泄露的担忧。   楚淮南突然又提“警察”,真的是只巧合吗?   而另一边,陈聪和潘小竹两人对着银行流水筛了一整天。果然在与俊峰时代有来往的账户里,找到了几个因赌博被警方处理过的人。   正当陈聪打算以配合调查为由联络那几个人时,文迪那又有了新的进展。——在江宅的花圃里,发现了一具女童尸体。   “法医已经进场了,DNA比对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在现场发现尸体,便代表着这世上又多了一场枉死,文迪的心情很是低落,“在和女童尸体几乎同一位置,我们还发现了被江麦云打死的那条金毛。”   这个发现意味着,对外高调宣告埋葬了宠物犬金毛的江氏夫妇,对这具女童尸体的存在,也是心知肚明的。   涉嫌杀人还毁尸灭迹的罪名,比赌博罪性质更加恶劣。   这样一来,刑侦支队便不用再为,如何向上头申请通缉疑似畏罪潜逃的江麦云而头疼了。   获悉这个消息后,陈聪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沈听,想要汇报同步一下进展。但电话那头却提示“已关机”。   联系不上沈听的陈聪当机立断,让潘小竹先申请对江麦云的缉捕。而他自己则打电话给正负责盯梢赵业泰的蒋志。   蒋志坐在车里正啃着面包。他寸步不离地跟了赵业泰整整两天,连吃饭都是用“干粮”解决的,但却仍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陈聪跟他同步了文迪那头的信息,又反复嘱咐他,务必要盯牢赵业泰。   正如沈听所分析的那样,眼下看来,这个赵业泰很有可能就是江麦云夫妇的同伙。盯着他不仅很有可能,可以找到另一个失踪女孩的下落,还有可能,能够顺藤摸瓜地把人间蒸发的江氏夫妇给逮出来。   “陈队你放心,这头有我盯着。”   可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专注于盯着赵业泰并不被他发现的蒋志并不知道。他自己的盯梢行动,也已经引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注意。   ……   陈聪一直到晚上才打通了沈听的电话。   这个时候,DNA的比对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那具尸体就是已经失踪了快一个月的江诗茵。   尸体的腐化已经相当严重,法医仔细研究了尸体上昆虫的发育状况、埋尸周围土壤结构和成分的细微变化以及尸体的软组织液化和白骨化程度,又运用了荧光反映的方法,将新锯断的骨段置于紫外光下检验,最终推断出了江诗茵的大致死亡时间与遗骸的埋藏时间。   一切都证明,在江麦云夫妇去警局报警时,江诗茵便已经不在人世了。   电话那头,失联了一整个下午的沈听声音懒懒的,并听不出什么异常。   陈聪忙了一下午,此刻得到了结果,便急着想跟沈听汇报一下新进展。   但听对方吊儿郎当地顾左右而言他,他立刻就明白,沈听说话不太方便,于是默契地打了个哈哈,而后挂断了电话。   沈听通话时,楚淮南也仍闭着眼睛小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关注的样子。沈听一边观察着楚淮南的反应,一边关注着司机导航的目的地。   远南在雁城,也开发了一个以豪华著称的楼盘。   因此,检查完成后,楚淮南没有带沈听回酒店,而是让司机把他们一起送到了雁城市内,这个远南开发的小区中。 第95章   沈听跟着楚淮南一起回了公寓。   连地砖都光可鉴人的屋内, 丝毫没有久未住人的样子。不仅物品摆放得整洁有序, 冰箱里还放着苏打水、啤酒、鸡蛋和面包之类简单的饮料和食物。   一路上都异常沉默的楚淮南,和盯他盯很紧的沈听, 前后脚进了门。   公寓不大, 一共只有三个房间,两个套房外加一个书房, 但他们两人暂时住一晚也足够了,条件要比沈听临时找的酒店优越许多。   沈听洗完澡出来,见楚淮南抱着医药箱坐在他床上,边擦头发边问:“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楚淮南无害地笑了笑:“趁你刚洗完澡穿的少, 帮你上个药。”   沈听摇着头,向他伸出手:“不用麻烦了,把药给我, 我自己来吧。”   “伤在后背,你怎么自己来。”楚淮南轻轻拍了拍床面:“听话,坐过来。”   沈听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却被那双汪着点宠溺的桃花眼所蛊惑。这体贴而温柔的态度,噎得他说不出话来。见惯了枪林弹雨, 也抵抗得了糖衣炮弹的沈听, 最终默不作声地坐在了这位“千里送温暖”的资本家身边。   不管怎么样,从最开始在飞机上遇到的那天起, 一直到现在, 楚淮南虽然时有可疑, 却确实对他的安危十分上心,   沈听虽然怀疑他,却也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并没恶意。   几处擦伤都被小心而慎重地上了药,沈听觉得楚淮南有点儿反应过度。这个程度的伤,用双氧水擦一擦防止进一步感染就行了,换做他自己,顶多一分钟搞定,哪会像楚淮南这样弄了这么半天啊?   楚淮南帮他上完药,微微咳了几声,而后低声道了晚安,抱着药箱准备离开。   沈听拉住他的胳膊,把药箱从他手里拿过来。   从箱子里翻出一盒药,而后又从房里的吧台冰箱中拿了瓶矿泉水,一起递给楚淮南,说:“我那点儿擦伤你处理了这么半天,自己感冒了却不知道吃药?”   楚淮南愣了愣而后笑着接过来,神情温柔地道了谢。   沈听被他灼热的视线盯得不太自在,催促道:“赶紧吃药,吃完滚蛋,我要睡了。”   楚淮南握着药盒看了一眼,为难地指着使用说明,说:“上面写要餐后吃,我没吃晚餐。”   “冰箱里有食材,你自己去做。”   楚淮南不配合地摇头,鼻音里带着点撒娇的委屈:“我不想做,我累了。”   “那叫外卖。”   “我不想吃外卖。”   沈听看了看无理取闹的资本家,又看了看那盒感冒药,最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总不会是想让我给你做吧?”   楚淮南站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想吃鸡蛋羹,辛苦你啦。”   沈听:……   看在眼前这位多次“袭警”的法外狂徒,没有再次“袭警”的份上,沈听犹豫了一会儿,而后转身出门,进了厨房。   知道对方没什么大碍,跟在沈听身后的楚淮南,平直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他选了本书,安静地坐在餐厅里,等着吃沈听给他做的第一顿饭。   以己度人的楚淮南,从来没有对五谷不分的沈警督的烹饪能力有过怀疑。直到……   半个小时后,纵是教养良好、总笑容得体的楚淮南,在见到这道“爱心鸡蛋羹”时,也不由嘴角抽搐。   他拿着勺子,搅着碗中深焦糖色的半固体,问:“这是什么?你确定吃完不会加重病情吗?”   按着网络食谱操作,却做出了失败料理的沈听,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他拿起一旁的勺子,尝了一口,而后面无表情地端走了楚淮南面前的碗:“还是倒了吧。”   “别啊!”楚淮南拉住他的胳膊,“洗手作羹汤的第一道菜,至少让我尝一口吧。”   鸡蛋羹蒸过了头,还加了太多酱油,咸得发苦。   楚淮南的三餐是由健康管理师,按照他身体的实际情况定时安排与调整的。而楚淮南的父亲楚振棠是在壮年,因为突发心脏病而去世的。因此,为了预防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的疾病,楚淮南一向注重低盐低脂饮食,吃得十分清淡。   沈听的这道鸡蛋羹,连一向不挑食的他自己,都觉得难以下咽。可这位资本家,却很好养活地就着矿泉水吃掉了一整碗。   沈听怀疑,对方的味觉是不是失灵了,味蕾一点儿都不管用,白长那么一条灵活的舌头了!   一旦想到自己是通过接吻,才了解到对方舌头的灵活性的,沈听就难得地有些窘迫,狠狠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口气不善地叮嘱道:“吃完记得吃药,然后早点睡觉。”   说罢,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沈听穿戴整齐地出了房门,却见楚淮南也已经神清气爽地坐在餐桌前了。   “起这么早?”   “起晚了,怕你又不见了。”资本家笑眯眯地指了指面前的鸡蛋瑶柱粥:“在出门前,不介意和我一起吃个早餐吧?”   沈听看了看手表,算上车程,离他和楚振生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的空余。   于是两人一起不疾不徐地吃了顿朴实却美味的早餐。   同样是鸡蛋,楚淮南煮出来的鸡蛋粥即鲜又滑,和昨天晚上咸齁的鸡蛋羹简直不像是用同一种食材做出来的。   沈听不得不承认,这个资本家,真的属于做什么都挺有天分的类型。纵观国内的各类知名企业,这么年轻就大权在握的当家人,凤毛麟角。   沈听自己也是事业型的,忙起来不着家,别说是煮饭了,就连他摸锅铲的次数,都比摸倒数中的定时炸弹的次数,还要少得多。   可这位资本家倒似乎挺会平衡生活和工作的。做的饭,比外面普通餐厅的更好吃。而且明明管着这么大的企业,却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在吃完早餐后,居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赴约。   新闻或电视剧里不都说这些成功的企业家都很忙吗?为什么楚淮南却似乎总有用不完的时间?   以己度人,是人类的共性。   就像在封建社会,农民认为皇帝一定会用金锄头锄地;而乞丐觉得自己一顿吃一个馒头,那富户至少得奢侈地吃五个馒头一样。   尽管现在的我们,已经处于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获取各类信息比以前容易得多。   但面对想要最大程度地榨取剩余价值,因而故意输出“天道酬勤”以及“我的成就与我的努力分不开”等普世观念的巨富阶层。   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会认为,富人们一定都十分忙碌,工作行程满满当当,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分钟来用于工作。   普通白领年薪二十万,朝九晚五,一天工作八小时,便不免会偷偷猜想、揣度,那些年入过亿的有钱一族,铁定是要比自己更加努力,更拼命才有可能获得那样的收入。   可事实并非如此。   对剥削阶层来说,心甘情愿的高质量劳动,是最昂贵的。而对于劳动提供者来说,努力和时间又恰是他们所能承担的,接近成功的最廉价的成本。   于是剥削者们为他们编织了一个,能够自洽的、半真半假的“天道酬勤”的美梦。   努力一定有用,但一味单纯埋头努力刻苦,却并不能和实现阶级跨越划等号。   从某种程度上看来,越努力越幸福,这句流传甚广的鸡汤,在阶级逐渐固化的当下,不过是剥削阶层希望被剥削阶层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高质量、高数量的劳动,而制造的概念罢了。   对于巨富阶层本身而言,工作是永远都做不完的。于是80%的工作时间,都被花在了那最最重要的20%的事情上。至于工作时间在总体时间中的占比,则因人而异,由资本家们根据自身需求,自行调控。   时间自由,是资本所能带来的最大自由。   让自己有随时可以从工作中抽身的自由,这才是雇佣别人的美妙之处。   作为江沪市最知名的资本家,楚淮南的工作状态,也并不像外界所想的那样,是每天在办公室里呆足数小时,或成天连轴转地沉浸在工作中,疲于奔命。   从雁城市中心往乐清山开的路上,他快速开完了两个短暂的电话会议,只花了二十分钟,就高效地处理完了今天所有重要且紧急的工作。   沈听埋着头,面无表情地在看陈聪以闲聊形式,发来的江诗茵案最新进展,眉间不自觉地蹙起一个小包。   江家的花圃中埋着失踪多日的江诗茵的尸骨?   看来,很快江麦云和王芷蕾两人的拘捕令就能申请下来……   楚淮南打完电话,伸手用指尖将沈听眉间的鼓起,一寸寸地按下去:“别皱眉,看什么呢?”   “和朋友随便聊聊。”沈听收起手机,问:“还有多久能到?”   “前面就是入山口了,车开不进去,一会儿咱得换山地摩托,你的身体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我没事儿,倒是你非跟来干嘛?想和你堂伯一起郊外散心,你俩单约去啊,干嘛非得上我这儿搅局?”   楚淮南好脾气地笑笑,他昨天晚上吃了感冒药,今天已经好多了,探过身体用额头亲昵地碰了碰沈听的鬓角:“别狗咬吕洞宾啊!我这是帮着某人狐假虎威来了。”   沈警督不领资本家的情,他“无情”地推开对方极其标致的脸,说:“哎哎,你怎么说话的?你随便去拉个明眼人问问,看看咱俩到底是谁比较像狐狸?”   楚淮南像被自家的猫挠了一爪子的饲主,特别没有底线地点头:“好吧,你说的都对,我才是狐狸。今天是沾你的光,山沟沟一日游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已经到了地方。   崇山峻岭间,被群山环抱的入山口,是个两人宽的狭长山道。沈听下了车,见山道口停着一辆四轮的山地摩托车。   从品牌到配备,比昨天他改良的那辆雅马哈,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半包围式的山地摩托,罩了层用碳纤维打造的顶棚,不仅遮风挡雨,还特别皮实,据说能防弹、防爆。也不知道这个资本家,是怎么在穷乡僻壤里,徒手变出辆山地摩托的。   其实,这辆摩托是楚淮南的Plan B,他原本是打算用直升机的,但山里时常起雾、风又大,考虑到安全最终还是选用了更为稳妥的地面交通。   沈听从楚淮南手里接过头盔,被他推上了副驾驶座,“听话,我来开。你最近要多休息。”   见副驾驶上的座椅,还贴心地垫了层防震的海绵座椅垫,沈听口不对心地骂了句“多此一举”,却被资本家顺手掐了记臀尖:“真属狗的?吕洞宾在你这儿,可挨了第二口了啊。”   沈听瞪了他一眼:“超过三轮的摩托车属于全地车型,我国是不承认的,你无证驾驶还那么多废话,小心我报警抓你。”   很想快点儿交底,好好和沈警督搞对象的楚淮南,边发动车子边笑眯眯地答:“全封闭的才是全地车型,这种半包围式的我的证能开。你放心吧,做为你的家属,我一定遵纪守法,无证驾驶的事儿,咱不能干。”   沈听又皱起了眉头,屈起手指“笃笃”地敲他的头盔:“哪来那么多废话,开你的车。” 第96章   昨天晚上沈听就收到了楚振生的信息, 对方告诉他因为早前约好的地方出了点状况,因此碰头的地点, 临时改成了同个村里的另一处屋舍。   车刚停稳, 沈听便脱下头盔,抬起手和站在门口等他的楚振生打招呼:“楚先生,抱歉路上有点儿堵, 我们来晚了。”   楚振生身后跟着两位高大的保镖, 腰上都别着伸缩棍,西装口袋里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违法私自带了枪。   明明主动跟“宋辞”示了好,但楚振生的排场仍旧很大,他傲慢地朝沈听一顿下巴,一声都没吭就算打过招呼了。   虽然之前只和宋辞见过一面, 但楚振生却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印象深刻。   会当着众人面, 令贝隆下不来台的,要么是因为这人愚蠢莽撞,要么是因为这人有胆有识, 且胜券在握。   但这双湛亮而笃定的眼睛,实在不像是为莽夫所有的, 因此, 楚振生猜宋辞属于第二种人。   而就在楚振生骄横地打量着沈听时, 一直没被他放在眼里的, 那位把沈听送到目的地的司机, 也摘下了先前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头盔。   在看到头盔下的那张俊脸时,楚振生大惊失色。   而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这儿的楚淮南,虽然不吃惊,但脸色却也不算太好,素来柔和的唇角,鲜见地绷成了一条平直的线,尽管如此,声音里却仍带着点礼貌而生疏的笑意:“堂伯也在这儿啊,好巧。”   比起昨天的白日昭昭,这会儿的乐清山乌云密布,天阴得像是随时要坍塌下来。湿润的山风带着山里特有的泥土和青草香气,吹得被群山环绕的小村,温度适宜。   可楚振生却突然觉得有点热,连鼻尖上都渗出汗来,他朝脸色和天色一样难捉摸的楚淮南点着头,说:“是啊,好巧。”   “没想到堂伯你就是宋辞说的那位,正替他哥哥‘暂时’管着公司的长辈。”想到那起差点就炸没了沈听的爆炸,可能和楚振生有关,本来就怀疑楚振生掺和了毒品相关事情,才会被警察盯上的楚淮南,语气更好不到哪里去了。   楚振生平时在远南被打压惯了。此刻面对楚淮南,哪怕自己身后再多站一列保镖,也依旧没什么底气,方才自傲的气焰立马弱了许多,摆着手说:“管公司?不、不,淮南啊,你说笑了,我忙咱们远南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还有空管别人的公司啊?”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楚振生边说边用余光瞥向宋辞,他不知道对方特意带上楚淮南赴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用楚淮南压他一头,逼他站队?   但也不对啊,楚淮南和楚振棠一样,都对毒品深恶痛绝,如果知道真相,再怎么说也不会主动帮着宋辞来逼他呀!   这么一分析,原本还心慌意乱的楚振生,立刻松了口气,如此看来,楚淮南应该没把他和贝隆的交往往毒品上想。   因掌握的信息不全面,而放心得太早的楚振生,带着楚淮南和沈听一起进了屋。   院子不大,但门后别有洞天。   仿古的中式建筑,楼层不高,刚刚好能被外头的土墙遮住,但直指蓝天的飞檐、照壁上的文物壁画,都是挡不住气势十足。   屋内的装修也十分考究,古朴的设计,配上清一色贝隆最喜欢的酸枝木家具,都造价不菲。   山沟沟里端是藏龙卧虎,屋子里摆满了各个朝代的古董却一点儿都不古旧沉闷,家具十分创新地用了新老木色进行混搭——围着茶海的椅子是新酸枝木做的,而另一边的本木色沙发则用了色泽深、包浆厚的老酸枝。   深浅得宜,相得益彰的木色配搭,再加上一个给大家伙儿介绍家具、摆件儿和茶的年轻女接待,活脱脱就是一个“似紫檀而无金丝,像黄花梨而无鬼脸”的酸枝木科普小课堂。   十分钟后,林霍也到了,看到楚淮南,显然吃了一惊。他十分郑重地向楚淮南递了名片,又握了手,还连说了好几声久仰,而后才在离他们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入了座。   茶海上泡着一壶价格不菲的勐腊福元昌普洱。   据泡茶的小姑娘说,这回贝爷为了招待贵客,下了血本,特地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号字级老茶。   沈听从进门起,就一直不太给面子,闻言,笑呵呵地说:“我是个俗人,对紫檀、黄花梨、酸枝木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对茶就更不懂了。但听你这么说,闹了半天,贝叔叔让我们喝的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发霉茶啊。”   “宋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小姑娘年纪不大却长袖善舞,笑眯眯地给沈听递来个倒了七分满的茶杯。   可沈听是成心来找茬的,根本不吃她这套,翘着二郎腿单手接过茶杯,晃着杯子里茶水熟稔地闻着香,又说:“我没开玩笑。以前就听人说新茶要比旧茶好。你说,你们贝爷居然用发霉的东西招待客人,缺德不?亏心不?”   小姑娘没想到他竟会一点面子都不愿给,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敢跟贝隆的客人翻脸,只好耐心地继续解释说:“不是的,铁观音、乌龙之类的茶才是新的好,普洱一向是越陈越香的。”   沈听握着掌心里紫砂做的小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笑道:“你有没有这茶的内飞和内票?拿来给我看看。”   小姑娘见他明明摆出一幅对普洱一无所知的样子,连陈比新好这种基本常识都不懂,可张口便要看“內飞”和“内票”,立刻明白过来,这位宋先生是典型的行家装傻,是想来砸场子的。于是气鼓鼓地往内室,去取贝隆的收藏册,想借此维护自家主人在其他客人面前的颜面。   沈听以前没少和南边的毒贩打交道。有部分自诩文化人的毒枭,对价比黄金的茶,喜欢得几乎痴迷。因此早年他为了打入内部,倒也实打实地学了不少关于茶的东西。   这个时候,刚好拿出来,半真半假地胡扯一番,用以和贝隆唱反调。   受了挤兑的小姑娘,赌气似地捧来一大本用头层小牛皮制成的收藏册,里头仔细地收许多内票和內飞,甚至还有好几枚,自咸丰年间起,便逐渐在世间绝迹的茶票。   她指着一页宝蓝色的內飞,底气特别足地说:“宋先生,这个就是您刚刚喝的那个茶里的內飞。”   尽管被珍藏在册子里,但由于年代久远,宝蓝色的一小张纸片还是严重褪色了,但却仍能清晰看到,纸上的边框处框着一圈祥云图案。   据內飞上以工整小楷记录的信息看来,这茶是产于光绪年间的,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普洱确实是类越陈越香的古董茶。而在福元昌的老普洱中,蓝色的内票代表这茶是阳刚型的,怪不得刚刚入口时,苦涩中略带蜜香,此时回甘绵长,香气和苦味一样那么霸道。   喝了人家好茶的沈警督,得了便宜还卖乖,继续孜孜不倦地在鸡蛋里挑着挑骨头:“嗯,还真是福元昌的啊!不过我觉得像贝叔叔这样的,估计买不到真的,八成是被人用冒牌货骗了钱。”   小姑娘被他气得小脸通红:“你——”刚起了个头,还没来得及正式辩驳,就听门前传来一阵粗哑的声音。   “阿辞,几天没见,你还是一样那么不讨人喜欢。”   贝隆仍是一身对襟唐装的打扮,慢悠悠地跨过门槛,从前厅进来。   他其实比楚振生来得更早,但因为去了趟发生了爆炸的长岛庄园,所以耽误点了时间。   而据他仔细研究了现场的心腹说,那起爆炸是由于外人闯入,触发了定时装置而造成的。可农场里、包括周边的摄像头却都在那个时间段失灵了,并没能拍到闯入者的样子。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贝隆的心腹在调取了现场的所有监控后,发现在爆炸的当天下午,本该在江沪市的宋辞,竟然到过长岛庄园所在的这个偏远村庄,且在此后不久,长岛庄园就爆炸了。   经过事后检查,庄园围墙上用于抵御外侵的电网,因为发电室的设备遭到破坏,在爆炸的当天下午失去了它的效用。   但据小卖部的老板说,停电时,宋辞并不在发电室,而是在小卖部买了一堆东西。   尽管没有证据,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穷乡僻壤里的宋辞,前脚刚来,后脚长岛就发生了爆炸,这还是引起了贝隆的怀疑。   眼下见宋辞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和楚振生新约的地方。贝隆心里立刻有了数,楚振生显然并没有诚意和他单独谈判。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地把碰头的地方,告诉本不该知道的宋辞。   而他设在长岛庄园,以前用来制毒,这次本想用小型反应釜给楚振生演示一下“出品功率”以表诚意的基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因外人入侵而被炸毁了。   这事儿肯定和宋辞这个小兔崽子脱不了干系!   气急败坏的贝隆,面无表情地入了座,面对和沈听并排坐的楚淮南,他倚老卖老地端着架子,虚虚作了个右手在上的揖,皮笑肉不笑道:“楚总光临,蓬荜生辉。”   自古以来,拱手礼都是左手在上的,因为左手在上表示恭敬,而右手在上则是挑衅的意思。   楚淮南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打扮都透着古意的老头。   像这样一个对传统文化很有研究的人,做出这么个“挑事”的手势,肯定是有意为之,而非无心之失。   贝隆跟楚淮南打完招呼,又将冷冷的目光转到了沈听身上,明知故问道:“阿辞,你怎么来了?”   沈听伸长手臂够到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添了杯茶,而后才朝楚振生抬了抬下巴颏,说:“楚先生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他嬉皮笑脸地埋怨:“贝叔叔,您也年纪一大把了,干嘛还学小学生搞小团体呢?再说了,我哥以前也没亏待您啊,现在他在医院躺着,您老就这么排挤他弟弟,不合适吧?”   这一句笑里藏刀,彻底撕破了他和贝隆之间最后一层遮羞布。   贝隆怒气腾腾地一拍桌子,缠在腕间的凤眼菩提和酸枝木桌面,撞出重重的一声响。   “胡说八道!”   林霍应声而立,站起来略弯着腰,赔着笑打哈哈:“贝爷,宋辞年轻不懂事儿,您大人有大量——”   “再不懂事儿也不能满嘴胡说!饭可以乱吃,床可以乱上,话却不能乱说。”   沈听心道,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老头子这一句话,把吃宋家饭的林霍和在外人眼里早“睡了”宋辞的楚淮南,还有指摘贝隆排挤了自己的宋辞,都给骂齐了。   沈听没接话,低垂着眼睛兀自研究沉在杯底的茶脚。   一旁的楚淮南见他不吭声,倒也不在意被贝隆有意压了一头,虚虚地靠在镂着祥云和蝙蝠纹路的椅背上,只字未吐。   他们都没说话,楚振生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置身事外地低头拨弄着戴在大拇指上的赤皮青玉扳指,一言不发。   沉默中,贝隆板着脸,把杯子里已经冷掉的茶倒掉,“本来,今天的聚会是约在另一间农家乐的。但我听说昨天有人把那个地方给炸了。阿辞,我也年轻过,知道你们年轻人难免沉不住气,总想着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但这个想法很不好,贝叔叔劝你一句,以后别再这么做了。”   他放下茶杯,却没往里添水,用大拇指摩挲着杯口,脸色阴沉地说:“我和楚先生私下约见面,没叫上你,都是为了你好。毕竟,德不配位,才不配财,必有大祸,而你哥也就是这么折的。”   贝隆提及宋诗,是有意敲打。   沈听却只当没听懂,一脸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爆炸?”   他不明就里地转过头,与同样云里雾里的林霍,对视了一眼,而后无辜地撑着下巴说:“不对啊,听您的意思,是在怀疑我把您的农家乐给炸了?”   “是不是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贝叔叔,说话做事可都得讲证据啊。你有证据吗?”见贝隆眉间皱得像压了座小山,沈听半笑不笑地继续火上浇油:“爆炸这么大的事儿,条子、哦不,是警察同志,他们没来查吗?那我也劝您一句,抓紧时间报个警,让警察帮您查查,究竟是不是我干的?也好趁早还我个清白。”   贝隆好不容易才安抚了村民,迅速处理了现场,花了大力气才把昨天的爆炸当谣言给处理了。   这会儿见“宋辞”笑吟吟地怂恿他报警,立马知道对方这是吃准了自己不敢报警,顿时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手掌又重重地在桌上连拍了两下。   紧接着,坐在他对面的沈听,眉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猩红色的小点。   这是狙击枪的瞄准点!   对方一瞄即准,没有晃眼。因此,即便是沈听也对此毫无察觉。   可坐在他身边,一直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楚淮南,立马反应过来,行动迅速地猛然扑过来,按着他的头,把他直往低处按。   只听“砰”的一声,子弹贴着头皮呼啸而过,在刚刚沈听额头位置靠后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弹孔! 第97章   楚振生带来的保镖, 见有人开枪,顿时一边一个地拦在了楚淮南和楚振生的面前。   林霍也惊魂未定, 见沈听没事, 愣了愣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抵在了贝隆的脖子上。   “贝爷,来阴的就没意思了吧?”   “林霍——”贝隆被枪指着却一动没动, 布满褶皱的两颊赘肉, 因为表情阴森而低垂垮塌,看上去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你觉得,是我的人开了枪?”   贝隆在江湖上漂了这么多年,能有如今的地位,自然也胆色不俗。尽管枪就抵在要害处, 他却仍能笑得出来:“我贝隆要真想在自己的地界上, 杀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 难不成还要偷偷摸摸的?”   被叫做小兔崽子的沈听,倒丝毫没有被狙杀的恐慌,他冷静地直起身, 看了眼身后墙壁上的弹孔位置,又大步走向屋子侧边唯一打开的那扇窗户边。   窗外几乎没有遮挡, 放眼望去, 长岛庄园里的那个瞭望台, 就在直线距离五百米开外的地方。   沈听神色冰冷地把窗帘拉了起来, 根据弹道痕迹及现场情况判断, 那个瞭望台应该就是狙击手藏身的地方。   而紧贴着窗下的墙根处,有一枚子弹,这并不是国内民间常见的气枪用的铅弹,而是一枚弹长达99mm的军用子弹。   从子弹的型号上看,对方持有的应该是M107A1狙击步枪,由此可见,想要杀他的人,并不业余。   而这种狙击枪的射程至少有2000米,因此哪怕只是个枪法一般的狙击手,想在半公里之内精准打到目标,也易如反掌。   贝隆的这间屋子看着还行,却只是驴粪蛋子表面光。雪白的墙质量不过关,被打出裂痕的那面墙,这会儿已经沿着中间深深的小孔四散开去,大块剥落的墙皮像雪片般簌簌地直往下掉。   先前帮众人泡茶的那个女孩,一脸害怕地靠在墙边,手缓缓地伸向了裙子的口袋里。   沈听利索地从贝隆的腰间摸出把枪,塞在林霍的另一只手里,说:“小心你身后的那个姑娘。”   林霍一转头,果然见那女孩手里握了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袖珍手枪。   林霍目露凶光,用枪指了指她:“把枪放下。”   那女孩咬着嘴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枪指着的贝隆,犹豫不决。   “把枪放下!然后踢过来!”林霍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女孩不情不愿地把枪放在了地上,又用指尖将它推到了屋子的中间。   沈听走过去,捡起那把外型精致的帕夫纳证人手枪,在手里掂了掂,弹匣是满的。   修长的手指灵活而悠闲地转着枪,沈听笑着说:“我就说嘛,贝叔叔这回怎么没带保镖。原来是金屋藏娇,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藏了一个。”   说着他走回贝隆的座位前,低头与对方眼镜蛇般阴毒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而后伸手按住林霍的枪,缓缓地把枪口挪去了别处,“你也把枪放下,既然贝叔叔说不是他想要我的命,那咱们大家都有话好好说。这儿又不是美国,别动不动就动刀动枪的。被警察看见了大家都麻烦。”   你确定现在没被警察看见?   一直没说话的楚淮南瞥了沈听一眼,转而又抱着臂冷冷地看向贝隆。   他很确定,刚刚的那颗子弹,是在贝隆接连拍了两次桌子后,才突然朝沈听飞过来的。   如果开枪的,真是贝隆的人,那么刚刚那个拍桌子的动作,恐怕就是贝隆对外释放的信号。   “贝叔叔,这事儿虽然是个误会。但再怎么说,我的这条小命也是差点儿送在您这儿了。要是我在你的地界上出了什么事,我哥给我留的那个东西,您恐怕是永远都见不着了。”   贝隆仍是冷笑:“我说过,我要杀你的话,用不着在暗处狙这一下。”   沈听很理解地点头:“我要是您,杀人不成也是会抵赖的,毕竟实在没什么面子,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贝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自问磊落,从来不用这些阴损的招。”   “那我哥呢?我哥是怎么回事儿?”   贝隆磨着牙:“我知道你一直在怀疑我,但你哥的事跟我无关。”   沈听盯着眼前这双因受制于人而怒红的眼睛,半晌才又点了点头:“那好吧。”   他冰冷的脸色缓和了一点,伸出手亲昵地拍了拍贝隆紧握成拳的手背:“贝叔叔,您也不能怪林霍反应过度,和我哥一样,我刚刚差一点儿就死了。”   贝隆一扬眉,目光在青年人英俊的脸上来回巡梭:“你小子的命很大。”   “托您的福。”   沈听笑了笑,转过头对一直没吭声的楚振生说:“楚先生,谢谢你邀我来踏青的好意,不过午饭咱就不一起了,我不太吃的下。”说着又侧脸朝楚淮南暧昧地看了一眼:“都是自家亲戚,以后有什么事儿,咱们私下再约。”   ……   出山的这段路,仍是楚淮南开的车,沈听坐在山地摩托的副驾驶上若有所思。   林霍也开了一辆摩托车,开始是和他们一起出发的。   但楚淮南顾及到山路颠簸,生怕把身上有伤的沈听再颠出个好歹来,所以开得很慢。两人和“一骑绝尘”的林霍之间,距离越来越远,十分钟后,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那个贝隆的话,你信几成?”   楚淮南开着车,冷不丁蹦出一句。   沈听被他问得一愣,却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呢?”   楚淮南也没答,只说:“在对方开枪前,我看到他连续拍了两下桌子。”   沈听撑着下巴装傻:“哦,我倒是没看到。”   楚淮南隔着头盔瞥了他一眼,“昨天差点炸死你的也是他,对吗?”   爆炸这事儿还真不能怪贝隆,那个炸弹是触发型的,就算昨天进去的是只猫,该炸还得炸。   真算起来,若贝隆想把这件事按下去,面临的麻烦不比他小。   虽然这么想,但沈听却没说实话,挺委屈地点了点头:“你也看到了,我要是想在我哥原来的位置上坐稳,风险还是挺大的。”闷在头盔里的声音不太真切,他话锋一转:“不过,就刚刚的表现看来,你和你堂伯的胆子倒都挺大的,亲眼看到发生了枪击,居然都没怎么被吓到。”   “我爷爷以前是个军人。”楚淮南加了把油门,高速转着的轮胎,在呼呼的轰鸣声中扬起了一阵飞尘:“他当家时,但凡姓楚的孩子,都没少听枪响。”   明明是一样的路,可主观感觉上,回程却总比去程要短得多。在这种返程效应的驱使下,没过多久两人就出了山。   这会儿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楚淮南便让司机,在附近找了家环境还过得去的餐厅,解决午餐问题。   林霍还有事,已经先回江沪了。因此,这顿本该和一堆人一起吃的饭,最终就只剩楚淮南和沈听两人一起。   饭点早就过了,餐厅里仅剩的一桌人,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饭店环境清幽但不地方大,也没有包间。沈听和楚淮南便在大堂的角落里,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   服务员热情地推荐了一些雁城有特色的土菜。   都是类似酱炒竹林鸡、清炖野猪肚、鸡蛋炒地衣、乌米甜饭团之类的粗犷型。   楚淮南平日吃惯了各色精致的料理,难得吃点儿农家菜,倒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沈听的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他正反复回想着在枪响之前贝隆的表现。   贝隆确实连拍了几次桌子,但动作很自然。况且像贝隆这样在道上有点儿名号的,被宋辞这样的小辈气着了,忍不住捶几次桌子,也在情理之中,可以说得过去。   而且,如果贝隆真想狙宋辞,以他谨慎的行事风格,不太可能会让自己身边连一个保镖都没有。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狙击没成功,在贝隆身后站着的林霍,第一个不会买他的账。   再说了,现在杀了他,贝隆又能有什么好处呢?不仅得不到僵尸的配方,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背上一条人命。若贝隆真是那种会为了一言不合就杀人的莽夫,也不可能能有今天。   换个角度想,贝隆唯一的杀人动机,可能就和那个长岛庄园被毁有关。   但据沈听的调查,那里应该就只是个已经空置多时的基地。哪怕被炸了,贝隆的确需要花点力气安抚周围村民,还要想办法掩人耳目,以期逃过警方的调查。   但也不至于恨得要杀了他吧?再说,贝隆并没有证据证明这起爆炸就一定和宋辞有关,说到底也只不过是怀疑罢了。   况且,哪怕真就是宋辞为了阻止贝隆和楚振生的谈判炸了长岛。那在这个时候,杀了他,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而已。   毕竟,和没有人员伤亡的爆炸比起来,枪杀案件要严重的多。这个时候,在同一个村里,如果再发生一起相关人员被枪杀的案件,那不想引起警方关注,希望能早点儿息事宁人的贝隆,只会更给自己惹来一身骚。   一切都说不太通,像幅蒙了层硫酸纸的画,昭然若揭又似是而非。   还有这个坚持要和他一起进山的资本家,算上上回追李广强时在天台的那次,他又救了他一回。   但这个人却也处处透着古怪。   侦查系出身的沈听,在分析任何行为时,都习惯性地会从动机入手。那楚淮南一直对他处处维护,照顾有加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一开始,沈听怀疑对方接近宋辞是为了僵尸。   可在了解到楚淮南一向对毒品深恶痛绝,且每年都会捐大量资金,用于支持江沪市的禁毒工作后,他发觉这个动机根本站不住脚。   “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听吐出一口气:“这儿的菜可真难吃。”   “是因为不够甜?”楚淮南朝他眨了眨眼睛:“那你一会儿多吃几个乌米饭团,那个甜。”说着叫来服务员,让催一催厨房尽快出乌米饭,又加点了好几个偏甜口的菜。   沈听低头,用筷子尖把竹鸡里的茄子一一挑出来,“楚淮南,我问你个事。”   “嗯?”   “你平时不用上班吗?”   “什么意思?”   “我有点儿纳闷,你哪儿来这么多时间,可以天天跟着我,多管闲事。”   楚淮南被他问得一愣,深黑的瞳孔亮亮的,像绽放着两朵温柔的火焰:“我其实挺忙的,但比起你,别的事情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   见沈听仍狐疑地看着自己,资本家特别科学地解释道:“参照时间管理理论中的四象限法则,我的大部分时间都会花在重要但不紧急的事务上。但面对你,那些事情也都得让步。”   “为什么?”   楚淮南伸手把被沈听搁在一边的茄子,全部都夹走了,笑着说:“因为有关你的一切,都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重要且紧急的事情。”   他给沈听搛了一筷刚刚上桌的糖醋鱼,但怕沈听吃饭不认真被刺卡着,便特地挑了鱼腹部少刺的部分。   “我很早前就说过吧,宋辞,你不是我会喜欢的类型。”   那张很会适合接吻的嘴巴,也很会说情话,郑重且认真,“但我喜欢你。”   资本家压得低低的嗓音和认真的神情,令毫无防备沈听,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早前准备好的,那一连串逻辑缜密的问题,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告白,打乱了阵脚。   沈听怔了怔,刚想开口把话题拉回正轨,却听见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穿着白色休闲T恤的蒙面人,一脚踹开了饭店的门。   他的右手上搭着一件深色的外套,身高少说也有两米,收银台前的一个饮水机,被他比得像个迷你的玩具。   “先生,请问您几位?”服务员还算训练有素,赔着笑脸迎上去。   那男人阴鸷地扫了一眼屋内,目光最终落在了沈听的身上。他猛地掀开盖在右手上的外套,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第98章   这一次, 不再是敌暗我明的狙击。   沈听的反应速度要比对方的行动速度快得多。   餐厅的桌子是老式的拼装圆桌,上头是一张桌板, 底下则是几根木头脚座。   沈听用脚尖勾着支棱起整张桌板的木头框子, 长腿一扫就把宽大的桌面,给横着撂倒在地。   楚淮南被他薅着手腕一拉,就带到了桌板的后头。   “砰!”   “砰!”   “砰!”   “砰—砰—”   连着数声巨响, 桌板被一排密集的子弹, 打得摇摇欲坠。   躲在收银台后原本昏昏欲睡的收银员,被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沈听担心有无辜群众受到牵连,于是从已经出现裂缝的桌板后头探出了头。那个男人立刻又扣动扳机,迎面又是“砰——砰—砰—”的三枪。   却都被沈听身形轻盈地险险躲过了。   好在,这个一进门就开枪的高大男人,目标明确, 似乎并没有伤害其他人的打算, 只一路端着枪, 往被沈听选作掩体的桌板方向逼近。   正常来说,移动靶比固定靶要难击中得多。因此,在遇到对方手中有枪, 但自己手里却没有的情况下,沈听多会选择移动作战。   但由于这家餐厅本身的面积不大, 可供藏身的地方也不多, 再加上他身边还有个非专业作战人员出身的楚淮南, 因此, 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刚刚的那一眼, 已经足够令训练有素的沈听,看清楚对方手里握着的,是把64式手枪。   这种型号的手枪,弹匣的负荷量只有七发。也就是说,哪怕加上枪膛里的那一颗,这把枪里顶多,也就只装得下八发子弹。——刚刚已经都打完了。   趁着对方换弹匣的功夫,沈听瞥了一眼楚淮南腰间系着的皮带,只三两下就把带着金属扣的皮带给扯了下来。   资本家:……   沈听一米八几的个子绝不能算矮,但仍比眼前这个超过两米的壮硕大汉,矮了大半个头。   他没有选择近身作战,而是站在离对方尚有一米左右距离的地方,手腕翻转着一甩手,手中的皮带顿时如同一条灵活的蛇,昂着头向对方扑去!   硬度很高的金属扣擦着枪身“锃——”地打在对方的手背上,瞬间就把男人握在掌心的枪打得脱了手。   沈听闪电般地腾跃上前,用脚尖把枪拨到了身后,楚淮南立刻默契地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在解除了对方的武装后,沈听越发游刃有余,捏着皮带的手一抖一挥,那皮带便又像活了过来似的,在空气中挽了个圈,活蟒般地发出一记利落而清脆的呼啸音。   皮带的尾梢“嗖”地缠住了T恤男的手腕。   沈听用力地往后一扯,皮质上乘的腰带,便立马被他拉成了一条绷得笔直的线。   而那名身躯伟岸的大汉,竟被这面不改色的一拉,拉得一个踉跄。   沈听屈肘抬臂左手成拳,直击对方面门,那大汉侧脸一避,却没能彻底避开,被这一记硬拳结结实实打在了左侧的下巴上,嘴角顿时磕破了皮。   怒不可当的大汉大吼一声,用没被缚住的那只手,直击沈听头部。   沈听屈膝往后退了一步,在降低重心的同时,左脚又快速向上一步,身体前俯,左闪而进,左拳防于颏下,用一记右勾拳猛击对方胃部。   这几个招数,虽然十分实用但并不花哨,在外行人眼里和乱打一气的“王八拳”并没什么两样。   可自小就练了许多种格斗术的楚淮南,并不是外行。   他看着沈听干脆利落地出招拆招,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热气。   这个人,是他未来的爱人。   虽然不合时宜,但骄傲自豪的情绪,就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的不讲道理。   与数年前初遇时相比,沈听的应战能力与日俱增。   他用看似迅猛而没有章法的一顿乱拳,将比自己高了有二十公分的对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一番游刃有余的迎头痛击,帅得实在太不像话!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大汉,突然暴喝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地往死缠住手腕的皮带上重重一划,刀尖顺着牛皮“滋啦”一下,绷得笔直的皮带应声而裂,转眼便断成了两段。   这一下的力道太大,刀锋没能收住去势在他壮硕的手臂上,割出一条极深的口子,血顿时就流了满地。   这个一脸凶相的男人,显然被沈听杂乱无章的一顿打给震慑住了。在割断皮带后,他按着流血的手臂犹豫地向后接连退了好几步,最终,转身夺门而逃。   楚淮南拉住准备追出门的沈听,“等等!你打算继续追?”   沈听转过头,特别不识好歹地问:“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他很担心资本家已经起疑,又立马真情实感地补骂了一句:“操,谁让你不带保镖的?”   “我不是带了你吗?”   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十分危险。   但沈听最擅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我也就是运气好,在多伦多碰巧学了点双节棍……而且,我这个人吧,虽然看着胆子挺大,一副身强力壮挺能打的样子,但要真遇到厉害一点的歹徒,可能也就是多加个受害者的下场。”   亲眼目睹了刚刚那场,碾压式抗敌全过程的楚淮南,并不认为沈警督这顿能把身高两米多的壮汉吓得落荒而逃的打,可以仅仅被归功于“运气好”。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运气好,就运气好吧。最会把握分寸的资本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就在沈听还在猜测他究竟有没有起疑时,便见楚淮南神态自若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把枪——是货真价实的那种真枪。   且弹匣的容量比刚刚差点杀了他们的那把64式手枪,还要大得多,满负荷的话能够装下21颗子弹。   非法持有枪支?   沈听警惕地盯着对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与此相关的无数种犯罪名目。   楚淮南利落地把枪上了膛,而后将枪柄塞在了他的手里。   “别这么看我,有备无患。”资本家形状好看的眼睛略略一弯:”况且,我有持枪证的。”   在国内,普通人申请民用持枪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楚淮南不是普通人。   素来鄙视特权的沈听一挑眉:“可是我没有啊!”   面对拼命强调自己没有持枪证的沈警督,楚淮南又忍不住笑了,却仍最大程度地配合着他演戏:“拿着,要真有什么极端情况,你就是正当防卫了。”   沈听接过枪,“那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没人给我作证这枪不是我的。”   “嗯,所以你要保护我。可别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室外的风很大,端是副“乌云压城城欲催”的山雨欲来。   沈听和楚淮南循着血迹追到了一大片树林里。   这个地方离入山口只有几百米,平时人迹罕至,别说是监控设备了,就连有没有通电也得打个问号。   两人刚进林子没多久,一阵瓢泼大雨便兜头浇了下来。天上像装了个年久失修的淋浴喷头,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地一顿浇,把人淋了个彻彻底底的透心凉。   沈听侧过头看了一眼楚淮南,这个资本家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浑身都湿透了。   白色衬衣是挺阔的面料,平时最修饰身形,但毕竟只是层布,淋了雨便塌下来,又软又湿地裹在身上。   沈听这才发现,看上去修长秀致的楚淮南,其实有一截豹子般优雅却健韧的腰。他虽然长着一张斯文的脸,却有着一具爆发力极强的身体。   藏在剪裁得当的西裤底下的小腿,被布料紧贴着,跟所有擅长追踪的野生动物的腿一样,修长而覆满紧致的肌肉。腰腹部不容小觑的力量,也在被雨淋得半透明的衬衣下,隐约地显露出来。   沈听略略皱起了眉,这人看似文弱儒雅,实际上却是个一脚回旋踢,能踹死个彪形大汉的深藏不露型。   “你的体育成绩大概不错?”   针对这个问题,楚淮南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笑着答:“是啊,尤其擅长跑步。”资本家意有所指:“我要追的人,还没有追不到的。”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扬,挂着雨珠的眉眼间,有股说不出的异色风情。   沈听觉得自己仿佛被那眼尾细致的弧度,调情般地夹了一下,心里砰砰地一阵乱跳。   胸腔里泛着热气的急速心跳,和以往预知到危险时的感觉又不太一样。   间歇性的心跳过速?沈听迟钝地转过脸,默默决定等回了江沪,还是要找个正规医院再做一遍检查。   那场爆炸搞不好真给他留了什么后遗症,要不然怎么光看着楚淮南的脸,就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呢?   一下雨,追踪工作的难度便提高了许多。有楚淮南在,沈听也不能太过明显地去观察研究泥地中脚印的新鲜程度,来判断对方的逃离路径。   两个人在林子里颇有些盲目地兜兜转转了二十分钟,最终沈听“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向,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平地找到了那个不由分说,便冲他们开枪的男人。   男人半卧着靠在一个小土包的后面,从沈听他们的这个角度看,只能依稀看到他露出的小半个后脑勺,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他。   男人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新鲜伤口,被雨冲得发白,身旁的小土洼里,汇集着一汪殷红的血水。   “他死了。”   在探过对方的呼吸与脉搏后,沈听又沉着脸翻开了对方的眼睑,最终冷冷地得出了结论。   呼吸、脉搏都停止了,而瞳孔也已经扩散。由于死亡时间尚短,尸体虽然还没有僵硬,但体温却已和冰冷雨水的温度差不了多少了。   这个男人的左胸口上,扎着那把他先前用来划断皮带的匕首。   一条几十分钟前,还“过于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葬送在他们的面前。   沈听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同样神情复杂的楚淮南,最终磨着后槽牙,面色难看地报了警。 第99章   “死者名叫吴岭, 今年三十五岁,东贵市人。十几年前就来了江沪市打工。后来因为间歇性精神病并伴有暴力倾向,被邻居举报后,强制送到了精神病医院治疗, 三年前才出的院。因为有精神病病史, 所以一直找不到稳定工作,后来经人介绍,在一家垃圾处理站做中转搬运工。哦, 对了, 他几乎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回‘康仁’做一次随诊。”   电话那头陈聪的语速很快, 几乎没什么停顿地向沈听复述着雁城公安有关当日持枪男子的调查报告。   “自从发病后,吴岭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好多年,出院后很难融入正常社会。换句话说,这个人平时挺孤僻的, 没什么朋友。但据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说, 他还挺大方的, 和同事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聚餐, 都是他主动付的钱。现有的线索太少, 枪支的来源也还没能查到。但吴岭的母亲还健在,平时也经常会收到他寄回去的钱和东西,因此雁城那边已经在着手调查他老家的情况了。”   说完基本情况, 陈聪刚想就吴岭行凶的事情, 再补充两句, 文迪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陈队!我刚接到蒋志的通知!他说,赵业泰有动作!疑似是去同江麦云碰了面!”   平日里,赵业泰在坤泰善爱里负责的,是日常管理运营,工作虽然说不上忙碌却也并不清闲。   某种程度上,他是架接在客户与病人之间的桥梁,在一场场生死局里充当中介的角色,为各方的各取所需提供便利。   赵业泰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工作,无论是从物质角度还是在精神层面。   但这几天,他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明明手机就握在手里,但任凭来电的铃声响了老半天,赵业泰却也只是一脸心事重重地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电话被自动挂断,而后又重新响了起来,他才魂不守舍地接了起来。   助理整理了近期新入院的患病老人资料,说是已经发在他的邮箱了。   赵业泰敷衍了几句,而后打开邮箱,在手机上草草地看了一遍邮件。   读完邮件后,他却仍没有从邮箱里退出来,手指在屏幕上迟疑地来回滑动着。   最终赵业泰一咬牙,还是按进了『已删除』的那一栏。   几天前的凌晨,也就是在江麦云潜逃的前夕。   江麦云用黑卡联络了他。   电话里,一向冷静的江麦云慌慌张张地说,他确定警方已经锁定了自己,也绝对不愿意坐以待毙,因此打算“走为上策”。   赵业泰不知道江麦云怎么就认定他自己,已经在警方那暴露了。但他认为江麦云此刻逃走,是自乱阵脚,反而容易引起警察的怀疑,实在不妥,因此,便苦口婆心地劝了对方半天。   但江麦云铁了心,怎么劝都不听,坚决要连夜搬离,尽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考虑到黄苒还在江沪,交易尚未完成,他也没拿到钱,因此,江麦云暂时还不能“远走高飞”。   这个黄苒是他的金母鸡,就是要逃,也得等出手后拿到钱再走。   赵业泰好说歹说,却仍劝不住已是惊弓之鸟的江麦云。   但眼下能提供给江麦云藏身的地方,也并没有太多。   经过深思熟虑后,赵业泰决定采纳江麦云的建议,让江氏夫妇暂时和黄苒住在一起。   这几天,黄苒一直被藏在赵业泰用情人的名义买的一套位于江沪远郊的度假别墅里。   别墅独栋的设计,加上所在小区地处偏僻,又人烟稀少,因此是个非常好的藏身之所。   无论如何也要和黄苒呆一起!这个提议,完全出自江麦云的私心。在出逃前他反复思忖了很久。   如果那个Whisper所言属实,警方确实已经锁定了他就是嫌疑人,那他这招“人间蒸发”便是打了警方一个猝手不及,只要藏得够好,能不被警察找到,那等有关黄苒的交易完成后,他就可以拿着钱,想办法离开江沪,去到其他偏僻的小城镇甚至海外生活。   而如果Whisper确实会出更高的价格,江麦云也有信心可以说服赵业泰,令价高者得。   就算赵业泰不同意临时换买家,只要黄苒在他的控制下,那他也随时都仍有变通的退路。   退一万步讲,假使Whisper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江麦云认为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警方没对他起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果真是虚惊一场,那他便只当这次是秉承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暂时出来避避风头了。   而对于赵业泰来说,尽管他在接到江麦云的电话时,并不知道有Whisper这一号人物。   但他不傻,对江麦云想要盯着黄苒的理由心知肚明,他这个左手不相信右手的高中同学,无非就是担心自己会撇下他吃独食。   赵业泰有点儿烦江麦云总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能撇下江麦云,自己独享这一份,他也一定做不成这个君子。这么一想,倒也对江麦云的防备释然了。   然而,就在江麦云夫妇搬离江宅后不久,一直觉得江麦云杞人忧天的赵业泰,突然收到了一封出乎意料的邮件。   眼下,那一封邮件正静静地躺在『已删除』的文件夹中。   赵业泰看到这封邮件的第一眼时,便觉得非常奇怪。   因为这封邮件地址栏里的发件人邮箱,竟然是他自己的!他怎么会莫名其妙给自己发了这么封邮件呢?   是不是系统错误搞错了?   赵业泰满腹疑问地点进去一看,只见在正文里放了好几张截图。图片内容是几天前,一个叫做Whisper的人,通过email和江麦云之间的全部对话。   其中不仅提到江麦云已经被警方盯上了,还有几张暗网中买家重金求购黄苒的网页截图。   在正文的最后,写有一行小字,口吻郑重而礼貌:『赵业泰先生,你好。出于好心,我必须很遗憾地通知你,警方不仅盯上了他,也开始怀疑你。建议你在警方有所行动前,尽快把黄苒脱手,祝你好运。』   受到了巨大惊吓的赵业泰,在屏幕前愣了有四五分钟,最后他用不住发着抖的手指,点了好几次才把那封邮件给删了。   删完邮件,赵业泰在办公室里,魂不守舍地坐了一上午。最终还是又把那封邮件重新恢复回来,又反复看了好几遍。   手边那壶已经凉了很久的铁观音,浓到苦涩。赵业泰心一横,拿起壶,嘴对嘴地把茶水全部都喝光了,而后拨通了手机中一个被标注为『收货人』的电话。   这个人也就是在暗网留下信息,想要购买黄苒的买家。   赵业泰和他聊过好几次。   手机那头的声音明显用变声器处理过,男女难辨。   但赵业泰感觉对方应该是个男人,因为他口吻强硬,提出的要求总不容商榷,像个非常难讲话的莽汉。   巧的是,这个人要求的交易地点也在江沪市。   赵业泰大喜过望,在“搞定”黄苒后,立刻在本地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安置点”。   被邮件内容吓得魂不附体的赵业泰,联系了这位买家,并提出希望尽快完成交易。对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两人商定在三天后交易。   取货地点由买家指定。买家会在“验货”的前一天,将款项全额交给平台,由那个叫做十三门徒的黑暗网站作为中间人,帮助买卖双方顺利完成交易。   而后,对江麦云隐瞒了Whisper的存在,感到非常不满的赵业泰,从坤泰善爱直接杀去了郊区。   他打算好好和瞒着自己,准备把黄苒卖给Whisper的江麦云算算账!   而已经连续盯了他几十个小时的蒋志,紧跟在他身后,从市中心一路开向了通往远郊的高速。   另一头,被陈聪匆匆忙忙地挂断电话的沈听,仰面躺在床上,迅速地在脑中把江麦云涉嫌参与的那两起案件进展捋了一遍。   从雁城回来之后,爆炸造成的胸膜撕裂,加上之后运动量巨大的一场格斗,让沈听在晚上洗澡时,一度疼得抬不起手。   而“不小心”误闯了他浴室的楚淮南,则在发现他的动作不太灵敏之后,对他的伤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谨慎。   这个擅作主张的资本家不仅替他回绝了来自徐凯等人的全部聚会邀请,还给他单独安排了一名“健康管理师”和一名全科医生。   楚淮南白天不在家,这两名穿着白大褂的资本家爪牙,便像门神一般地守在他的房门口。   在沈听随口说了一句:“什么健康管理师啊,我的健康我自己会管理。”之后,感觉不被信任的健康管理师,笑眯眯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大堆证件。——从心理咨询师证书到营养师执照,无一不齐。   “心理咨询师?他怎么不干脆给我找个算命的?”   这名健康管理师是位三十几岁的女士,闻言,她轻声细语地答:“楚先生说,您在前不久,接二连三地遇到了一系列突发的意外。考虑到您近期需要卧床休息,不能去见之前您定期会见的那名心理医生,因此才让我来帮助照顾您的生活。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在心理层面上,帮助您解决困扰。”   “我现在最大的困扰就是不能出门,你能让我出门吗?”   沈听的话音刚落,一旁提着个小型医疗设备箱的外科医生,立刻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根据我的谨慎评估,您现在不太适合出门。”外科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接着说:“当然事无绝对。楚先生叮嘱过,如果您执意要出门的话,那可以在我们的陪同下进行。”   “你的意思是,我出个门还要带着你俩?”   一脸刻板严肃的医生点了点头:“确切来说是,您要是想出门的话,需要带上我们四个人。”   “四个?”   “是的,包括现在正在门外执勤的两名安保人员。”   从来没想过自己出门会需要安保人员随行的沈听,被楚淮南的行为气笑了。   他不想和这两名专业的门神,再继续争辩下去,索性回房间,和陈聪打起了电话。   据现有的证据看来,江麦云和赵业泰嫌疑都很大。但那个给楚淮南发送了提示邮件的Whisper也实在非常可疑。   沈听下意识地想把手臂枕在头下,胸口却传来一阵撕裂的隐痛,他被迫“嘶——”地一声放下了胳膊。   都怪楚淮南大惊小怪。不然的话,这会儿他可以借口探班去一趟陈聪那里,和同事们一起配合着把江麦云抓回来,弄清楚黄苒到底在哪儿,再查清这个江麦云下毒杀人的动机,到底是因为输了钱,还是因为僵尸。   沈听烦躁地用手按了按胸口,确实偶尔会有点儿疼,但实在算不上大伤,远不到要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医生、健康师和两名保镖陪他一起出行的地步。   况且,安保人员?   普通的军警类院校的毕业生,被他打趴下大概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   真要出点儿什么事,指不定是谁保护谁呢!   这个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随便限制他人人身自有的混蛋!因为资本家的强势做派,被迫只能干躺在床上养伤的沈听,愤愤地想。 第100章   林有匪早就发现蒋志已经盯上了赵业泰。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警察能够通过跟踪赵业泰, 把赵业泰和江麦云给一锅端了,这样和江麦云一起的黄苒自然也就会被警方解救出来。   因此他再一次披上Whisper的“外套”,仅用两封邮件就成功离间了赵业泰和江麦云的关系,还引蛇出洞, 让早被警方盯住了的赵业泰自乱阵脚, 慌慌张张地跑去找了江麦云。   通过监听赵业泰的通话记录,林有匪获悉他将于三天后与黄苒的买家进行交易。不管怎么看,警察都有充裕地时间抓住江、赵二人, 从而解救被作为商品的黄苒。   但很快, 林有匪就察觉到情况有变。   早前, 他通过技术手段,筛查出了与赵业泰通过话的两个可疑号码。将这两个号码的定位与江麦云邮箱登录的IP位置做了对比后,林有匪确认了江麦云使用的黑卡号码,并通过进一步信号追踪, 锁定了疑似江麦云藏身之处的大体位置。   可那个IP地址却在两个小时前切换成了移动IP, 而江麦云原本用来联系赵业泰的那个手机号码, 也因为信号中断变得难以定位。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江麦云很可能已经离开了先前藏身的地方, 并且通过毁坏原来给赵业泰打电话的那张sim卡,终止了卡片信号。   屏幕前的林有匪左手捏着耳垂,右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深思熟虑后, 他决定启动Plan B。   无论江麦云能不能落网, 为了路星河的愿望, 他都要保障黄苒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   随着他轻轻扣下的一记回车键, 另一头,楚淮南再一次收到了Whisper的邮件信息。   Whisper告诉楚淮南,凭现有的线索,警方大概是很难找到作为投毒案元凶的江麦云了。   因为,江麦云和被警方严密监控起来的赵业泰,彻底断了联系。   但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东躲西藏的江麦云现身,那就是——出比暗网买家更高的价钱,买下黄苒。   黄苒此刻和人间蒸发了的江麦云在一起。为了把烫手山芋尽快变现,江麦云一定会铤而走险。   『只要在这个网站发布250万美金的求买信息,他会看见的。』   这句话的下面,是那个名为十三门徒的网站的入口路径,附件里甚至还贴心地附上了详细的操作步骤。   要不是楚淮南早就对十三门徒进行了调查,知道这是一家在暗网玩家中“有口皆碑”的平台型交易网站,他都简直要怀疑这个Whisper是不是冲着钱来的诈骗犯了。   自从上一回,收到Whisper的邮件后,楚淮南便让远南网安部中的三名骨干,单独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不仅把那个叫做十三门徒的网站情况查了个门清,更日以夜继地试图破解Whisper层层加密过的信息,以期获取能够追寻其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   直觉告诉楚淮南,这个Whisper和之前发造谣贴,造谣他父母和沈止关系的发帖人,应该是同一个。尽管还不知道对方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但对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对手,楚淮南一向“投桃报李”。   邮件中提到的两百五十万美金,数目不大,对楚淮南而言能用这点钱,买差点杀了沈听的江麦云尽早归案,也很划算。   只是……   楚淮南沉吟再三,最终还是让司机备车,决定亲自回一趟家,把这封邮件直接给沈听看看。   毕竟,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暗网发布求购活人的信息,本身就已经是违法行为。要是因为这事,影响了他在沈听心里的光辉形象,绊住了他往警察家属方向努力奋进的步伐,那真是亏大了。   而之所以楚淮南会突然给沈听安排保镖,一方面是因为已经看穿了对方的不惜命。   但更多的则是因为他在昨天晚上,收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宋诗死了。   这事还是宋诗所在的疗养院里,一直照顾宋诗起居的营养师透露出来的。   联想到之前沈听被暗杀了多次,又似乎还不知道宋诗已经死亡的消息。   楚淮南更切实地担心,沈听的生命安全会再次受到威胁。加之,他私心也并不想让已经受了伤的沈听再出门乱跑,于是就立刻安排了医务人员和保镖盯着沈听。   至于黄苒的案,楚淮南已经找了四名口碑极好的私家侦探,分头去把赵业泰名下及相关人员名下的所有房产都一一调查出来,帮助警方查漏补缺。   在楚淮南看来,现如今,江麦云已经被警方列为网上追逃人员,他是一定不可能住酒店的。因此,有很大可能会住在同伙赵业泰安排的临时住所内。而没有什么比登记在他人名下的偏僻住所,更适合用来做窝藏点的地方了。   楚淮南本来想越俎代庖地把这些都帮沈听查完,然后再直接把线索提供给警方。   但眼下看来,那个Whisper和他一样,都对黄苒案十分上心。且如果对方所言属实,那么哪怕,他已经找到赵业泰提供给江麦云的藏身之所,也已经太迟了。   倒不如一边继续大海捞针,一边用数目不大的金额试试“钓鱼执法”。   而另一边,因收到Whisper的消息,而坐立难安的赵业泰,并不知道警方已经采取行动,盯他盯了好久。   虽然他也一直谨慎地留意着身后有没有人跟踪,但蒋志的追踪水准一流。   因此赵业泰绕着远路开了好几圈,也没能发现自己车后还跟着别人。   他心事重重地七拐八拐,最终把车开进了黄苒和江氏夫妇藏身的那个别墅区。打开车库,竟发现原本停在里头的那辆套牌车不见了。   那车本来是为交易黄苒时准备的,现在突然不见了,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赵业泰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他立马拨通了江麦云的那张黑卡电话,却提示手机关机。   赵业泰火急火燎地开了门,屋内果然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黄苒和江麦云夫妇一起都凭空消失了!   那个该死的伪君子,一定是预谋已久!准备背着他,把黄苒卖给Whisper!然后独吞那笔钱!   赵业泰忿恨地一脚踢翻了垃圾桶,大声地怒骂着。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两百多万美金虽然不少,但江麦云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他们俩在一起“合作”了这么多年,赵业泰手里捏着江麦云不少见不得光的秘密。照理说,江麦云是绝对不会为了那么一点钱,就和他撕破脸的。   他会带着黄苒消失,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理由!赵业泰坐在沙发上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个理由究竟会是什么,就在他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时,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破窗而入。   赵业泰目瞪口呆地看着肩膀上还残留着着玻璃渣子的蒋志,强装镇定问:“你谁啊?”   蒋志盯他盯了几十个小时,现在看到他的脸都快要吐了,不由分说地直接给他拷上了,才推了推眼镜,平淡地自我介绍:“江沪市刑侦支队蒋志,警号335667,有什么话,跟我回局里说。”   与此同时,陈峰、文迪和潘小竹等十来个刑侦支队的同事,正围在一起分析蒋志发来的那段录音。   录音是一个叫做Whisper的发件人,发在蒋志的工作邮箱里的。也正是由于这条录音,蒋志才认为赵业泰突然去远郊,很有可能是为了去和身为同伙的江麦云,当面讨论交易细节。——录音中,赵业泰的声音清晰可辨,他和另外一个用变声器模糊了声音的买家,认真商讨了交易黄苒的时间。   因此,这段录音,足够成为警方将赵业泰缉拿归案的理由。   面对审讯,赵业泰当然喊冤。   但在时间完全吻合的通话记录面前,说不清楚在同一时间,自己究竟和谁打了电话的赵业泰,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黄苒在哪?江麦云是不是杀了江诗茵?关于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和擅长一上来就加大火力,凶猛炮攻的文迪不同,蒋志神情平静,口吻却咄咄逼人,“赵业泰,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我们没掌握到足够的线索,是不会在那个地方逮住你的。现在交代,还有宽大处理的可能性。”   坐在另一张审讯椅上的文迪,立刻配合地指了指身后墙上的大字,说出了千年不变,万年不换的经典台词:“喏,这几个字,都认识吧?”   赵业泰一抬头,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让他本来就不怎么坚定的心,动摇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笑着开了口:“好吧,我承认刚刚那段录音都是真的。但这只是我跟网友打电话闹着玩而已。现在网上有种游戏叫做语C。在年轻人里还挺流行的。”   语C是语言cosplay的简称,即以语言描写为基础进行角色扮演的一种网络文化。   “哟,大叔你还知道语C啊,挺时髦的嘛。”文迪吊儿郎当地把手里的笔往笔录本上一扔,皮笑肉不笑地问:“那你说说,你们都C了点啥?”   赵业泰谨慎地盯着他的笑脸,“虽然不太道德,但出于好玩,我们扮作了买卖人口的买方和卖方。买卖的内容是前阵子失踪了的黄苒。”   “那你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网上认识的。”   “哪个网站?”   “忘了。”   “什么时候。”   “大概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时间能确定吗?”   “差、差不多。”   文迪一咧嘴,虎牙尖尖的像只要吞人的虎鲸:“行,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赵业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确认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蒋志也看了一眼文迪,紧接着问:“你上一次去网吧是什么时候?”   赵业泰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谨慎地答:“我从来不去网吧。”   “哦,那你平时上网,会用哪些设备?有多少台式机、笔记本和手机?”   “我有一台台式机还有一台笔记本。手机的话,我有两个,都被你们拿走了。不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蒋志仔细记录着他的每一句话,笔尖一顿又问:“你平时都在哪里上网。”   “在家,还有办公室里。”赵业泰表情诚恳地说:“警官同志,你们应该调查过我的工作情况,我是爱心慈善机构的负责人——”   蒋志转过头递了个“可以了”的眼神,文迪立刻抬起手打断了还试图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江麦云。他按着耳麦笑嘻嘻地道:“你去查一查,6个月内赵业泰全部上网设备的各种浏览、聊天记录,看看有没有和语C相关的东西。再着重排查下,在这个时段内有没有他新认识的‘语C好友’。”   说着,他冲呆若木鸡的赵业泰眨了眨眼:“你说三个月,我让查了六个月的记录,怎么样,我们人民警察够朋友吧?”   赵业泰:…… 第101章   “他让你出两百五十万美金?”   “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淮南往半卧着的沈听腰后, 多塞了一个靠枕,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沈听握着手机,调整了一下坐姿:“碰上这种情况,一般人都会选择报警, 然后听听警方的意见吧?”   我正在听。   楚淮南望着他的眼睛腹诽。   沈听回望过来, 眼神里带着点儿疑虑:“不过,你不觉得这个Whisper有点儿奇怪吗?”   “不是有点儿,是很奇怪。”   “是啊, 照理说, 黄苒的事儿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Whisper要真掌握了这么详尽的信息,那他为什么不去报警?干嘛非得给你打报告?还撺掇你来出这个钱?况且,他怎么就知道你会愿意出这个钱呢?难道真打算帮你抢警察的饭碗?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面对沈听的一连串问题,楚淮南耸了耸肩:“他的动机我不清楚。但不得不说, 这个人似乎还挺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在找江麦云, 所以才会发邮件给我,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抓住他。两百五十万美金, 就能把差点毒死你的人送进监狱, 这个钱我一定会花的。”   “那你呢?你也不打算报警?”   楚淮南抽回沈听手里的手机。   他想起李宋元案时,被人放进口袋的那张写着『楚振生、黑警』字样的纸条。想到那天,沈听曾与他在电梯里近身相处过, 于是意味深长地笑道:“有时, 报警不是非得打110的, 我已经把这些都告诉警察了。”   沈听心里一顿, 身体向后靠了靠问:“哪个警察?”   “很靠得住的一位。”   不同于先前那位买家需要在交易前一天,才会把钱打到平台上的小心翼翼,楚淮南的两百五十万美金,在收到Whisper消息的当天下午就到了账。   收到楚淮南回复的Whisper,在十三门徒的网站内部搜索栏中,输入了楚淮南提供的那一串求购帖编码。网页上立刻弹出了一张已经通过网站“官方认证”资金到位的求购帖。   楚淮南的大方和果断也完全在林有匪的意料之中。   他和楚淮南交好多年,当然知道按楚淮南的性子,但凡他发了狠要找的人,哪怕跑去天涯海角也一定会被揪出来。   那个江麦云差点毒死了“宋辞”,林有匪知道,资助警方重金悬赏的楚淮南,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楚淮南看向那位青年的眼神,过于炽热,正如他看向路星河的一样。如果不是为了防止警方此后彻查十三门徒时,抽丝剥茧地追踪资金来向,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哪怕是两千五百万美金,只要路星河开口,林有匪也会像楚淮南一样,果决得毫无犹豫。   林有匪端着杯子浅浅饮了一口水,另一只手将那张250万美金已认证到账的求购帖,转发给了江麦云。   几乎同时,在已经暗下去的电脑屏幕上,突然跳出了一串Alarm代码警告,这是安保屏障被入侵的前置警报。   林有匪随即发现,有人正在尝试对抗洋葱路由,试图锁定Whisper的具体位置。   可哪怕对手可以从技术层面突破洋葱路由的“匿名属性”,却一定不知道在洋葱路由面前,仍挡一道他所编写筑造的加密墙。   想要找出Whisper吗?这很徒劳,但却勇气可嘉。   他关掉电脑站起来,勾起嘴唇无声地笑了。   这的确像是楚淮南的作风。   对于发布过冒犯了他双亲谣言的Whisper,这位记仇的资本家也绝不会轻纵。   不过,术有专攻。自信在技术方面无懈可击的林有匪,一点儿都不想失去这位朋友。因此,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   清隽的青年走到窗边,去给一株叶瓣娇嫩的蓝色重瓣康乃馨换水,下午的阳光穿过窗纱与帘幔温柔地罩在他的身上,给瘦削的脸部轮廓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金色光芒。   他明明就站在阳光下,可一双眼睛,却黑得如同亘古长夜里,不曾被光明吻过的深色夜幕。   那是折磨着他,同时也保护着他的永恒暗色。   在谢绝了光与热造访的黑暗深处,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停留着。   无论是警方还是远南网安部,想要把Whisper揪出来,恐怕都将是下辈子的事。   对于这一点,林有匪自信得毫无怀疑。   因为,他最擅长躲在重重迷雾背后,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了。   自从安乐“失踪”后,他便未曾脱下过哪怕一件厚重的“外套”,更不曾在什么人面前露出过任何马脚。   唯有面对路星河,他曾执意坦荡。   美便美,恶便恶,他渴望在爱人面前,能活得真实一些,丑陋便丑陋,至少是真的。总好过,一味在腐烂的伤口上,再堆上那些虚伪的泡沫。烂得再久,也还是会疼的。   和求购链接一起发给江麦云的,还有一份通缉公告和公安内网里赵业泰的被拘信息截图。   已成了过街老鼠的江麦云,看了一眼赵业泰的到案信息,又手脚冰凉将附着自己大头照的通缉令,反复看了好几遍。最终他瘫软在折叠躺椅里,目光绝望地扫过临时藏身的烂尾楼。   灰色渗水的水泥墙,粗糙不平的地面,角落里放着几只被造楼的农民工遗弃在这里的编织袋,偶尔被高速窜过的老鼠踩到,发出令人心慌的沙沙轻响。   这栋烂尾楼位于江沪市东郊的一块荒地里。自从国家出台了一系列地产降温的政策后,很快上千家靠政策后红利生存下来的小型房地产开发商,因为后续的融资困难、销售遇冷等问题而倒闭。全国上下有许多城市的郊区都出现了大量的烂尾楼。   这栋烂尾楼尚未封顶,每一层都没有门窗,楼前面的空地上,堆着足有半层楼高的钢筋板,日晒风吹下都生了锈,像堆着一摞高高的房屋枯骨。   车里只有一张躺椅,理所当然地被江麦云给占了。王芷蕾便只能用塑料袋和报纸在地上临时铺了一张床。此刻,她抱着直喘粗气的黄苒,手足无措。   小姑娘连日受惊,精神和身体状态一直不好,又席地而睡着了凉,从昨个夜里起便发起了高烧。此时趴在她怀里,连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   王芷蕾咬了咬牙,对着正躺在躺椅上焦躁地跺着脚的江麦云说:“麦云,咱们还是回赵业泰那里吧!一定是你多心了,哪有人跟踪咱啊?你看看这孩子,她在发烧!她需要吃药!”   “闭嘴!”江麦云满脑门官司地从躺椅里站起来,大声喝道:“还回去回去呢!幸好我跑得快!赵业泰已经被警方抓了!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王芷蕾惊愕地抬头:“你说什么?赵业泰被抓了?”   江麦云烦躁地来回踱步,突然蹲下身一把抓住黄苒的手,暴躁地问:“怎么这么烫!”   “是啊!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了!这会儿已经不说话了,麦云我怕,她会不会也像诗茵那样……”   江麦云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把王芷蕾的后半句话打回了肚子里:“放屁!她要是也死了,我拿什么换钱去!”   王芷蕾捂着红了半边的脸,绝望地哭道:“她在发烧!再这么下去,她也会死的!”   江麦云被她这一哭哭得更焦躁起来。   他对别人的死活一向不关心,但黄苒是绝对不能死的,至少不能挑这个时候死!   赵业泰之前一直是背着他联系卖家的。这会儿,赵业泰被抓了,就算他能联系上之前的买家,可万一赵业泰已经把这事儿向警察和盘托出了,那么那个买家会不会也已经被警方盯上了呢?   这么一想,似乎还是把黄苒卖给Whisper更靠谱一些。毕竟如果Whisper想要害他,也不必提前通知让他跑。   但江麦云不知道,林有匪最擅长真假参半地击破对手的心理防线。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谎言,是两句真话里夹的那一句假话。前两句似乎是为你好的,那最后一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送进坟墓里。   当年对付人贩子,如今设套江麦云,都是同样的手笔。   而江麦云突然离开先前藏身的别墅,倒也并非是像赵业泰所猜测的那样是要吃独食。而是江麦云总隐约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王芷蕾疑心他是因为紧张过度,导致出现了幻觉,却迫于他的暴力倾向不敢争辩,只能带上同样没有反抗能力的黄苒,和他一起匆匆离开了上一个栖身之所。   傍晚的时候,黄苒烧得更厉害了,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手脚还带着点无意识的惊惧抽搐。王芷蕾吓坏了,从行李箱里翻出两包板蓝根,捏着她的鼻子给她干灌下去,又喂了点矿泉水。   江麦云也越发待不住,终于主动联系了Whisper。   他生怕黄苒再这么烧下去,真会烧出个好歹来,便和Whisper约好,第二天凌晨三点,就在这栋烂尾楼里进行交易。   收到Email时,林有匪正在厨房给路星河煲汤。   路星河昨天为了录几首选秀节目的主题曲,在录音棚里待了一晚上,此刻正在房里补觉。   最近路星河状态不太好,林有匪给他煲煮的是料理步骤繁琐复杂的佛跳墙。   林有匪把佛跳墙的材料,都一一下了锅,才洗干净手,转而料理起江麦云来。   他是借力打力的一把好手,答应了路星河要救黄苒,便雁过无痕地借着警方和楚淮南的手把江麦云和赵业泰一步步推进了预先设好的轨道上去。   再过几个小时,等这锅汤煮好,他也就能和蜷缩在他床上正沉沉睡着的路星河交差了。 第102章   楚淮南收到Whisper有关交易时间的信息时, 距离凌晨三点还有不到七个小时。   他此前刚收到技术部的反馈, 数十人连续动作, 对Whisper的物理地址发起的追踪,眼看着只差临门一脚, 却功败垂成。   “你明天打算自己去?”看完Email的沈听脑子转得飞快。   楚淮南点点头。这事儿性质比较特殊, 假手于人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并不了解警察内部的情况, 但鉴于沈听之前给他塞过“黑警”字样的纸条, 楚淮南便认定贸然报警,肯定不是眼下的最优解。   再说,他心里门清, 把事情因果事无巨细地反馈给沈听,是比直接报警更好的选择。   在消息准确传达给他的沈警督后,相当有警察家属的自知之明的楚淮南,还特地去书房“回避”了一会儿。   想必此刻,效率一流的沈警督应该也已经把案件进展同步给他认为信得过的绝非“黑警”的同僚了。   楚淮南猜得不错, 沈听确实已经联系过了陈聪。   可作为江诗茵、黄苒案的直接负责人的陈聪,对楚淮南正在Whisper的指示下参与黄苒交易的事一无所知。   一时间沈听思绪纷乱。   难道楚淮南在说谎?他并没有把此事告诉所谓“靠得住的警察”。可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刑侦支队的陈聪交好,又为什么要跟他撒这样很容易被戳破的谎言呢?   一种隐约在心头说不出的感觉,让沈听莫名觉得不太舒服, 甚至有少见地有些不安。他怀疑楚淮南对自己的身份已经起疑, 却并没想过自己, 就会是对方口中那位“靠得住的警察”。顿时, 看楚淮南的眼神都更复杂了几分。   “真自己去啊?”面对沈听的再次追问, 楚淮南一哂, 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蓄着笑,“你担心我啊?”   “废话,对方可是在逃通缉犯。”沈听伸手捧过茶几上楚淮南刚给他热的牛乳抿了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算了,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   无论楚淮南是何居心,沈听都不可能放任非专业的普通人,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去和身上背着人命案件的嫌疑人接头交易。   楚淮南的脸突然就凑得很近,近得沈听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吐息。   暖暖的体温偎过来,烘得习惯独来独往的沈听,有点不自然地撇过脸,窘迫道:“你干嘛?”   看着眼前泛着粉红的耳廓,楚淮南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他用鼻尖暧昧地蹭蹭心上人的侧脸,贴耳道:“你担心我,我很高兴。”   暮春的凌晨两点,天暗得和深夜没有两样。三辆早行的车辆,车速很快,但前后车间距离却严格地控制在二十公分以内,使得左右两边其他道上的并行车辆,断没有加塞的可能性。它们在灯火通明却车流稀少的高速路上,排成了一条直线,飞速往郊区驶去。   江麦云指定的交易地点在东郊的一栋烂尾楼里。   烂尾楼周边是一片荒地,蔓草齐腰,黑咕隆咚地看过去,那栋阴森的水泥建筑,像一具立在天地间的巨大僵尸,从一片长满了庄稼的野田里拔地而起。   这是沈听第一次见识到楚淮南真正的出行阵仗。   前后两辆安保车里,坐着八名训练有素的保镖,被两车夹在中间的,是一辆加长的装甲车版奔驰。   漆黑的车身在路灯下,映射出不近人情的反光。车体冷硬的线条强势而张扬,从安全性能上看,这辆车防弹且防爆,普通的子弹擦过车身的高硬度材料,顶多也就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擦痕。   六米有余的车身长度,使得车内空间十分宽大舒适。   车顶上的灯光是模拟日光设计的。明亮的灯光把个性强势但神色温柔的车主,勾勒得轮廓分明。   楚淮南坐在米白的全皮靠背椅里,一脸优雅俊逸地给他递早餐。要不是身旁还坐着两位人高马大的保镖,沈听几乎以为,他们这趟是去春游的。   早餐是他平时吃得最多的皮蛋瘦肉粥。比起外面卖的那些,赵婶额外加了瑶柱、虾米和蛋皮。在炉子上煨得软烂,每一粒米里都渗着咸鲜味。沈听在楚淮南的注视下喝了小半碗,而后又假装不经意地同他商量细节:“还有至多二十分钟就能到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这天也不会亮,你带手电筒了没有?”   楚淮南朝身边的保镖一侧目,对方立刻从车内别致的桃木花纹置物柜里拿出两支手掌大小、做工精良的狼眼手电。   沈听接过来,试了试光又说:“这么多人都要跟着一起去吗?”   楚淮南点了点头。   沈听说:“人有点太多了,会不会动静太大?对方到底是个犯罪嫌疑人,万一吓跑了怎么办?”   楚淮南本来只打算带四个保镖,但他担心沈听身上有伤,才把人数又多加了一倍都不止。   “我没觉得多。”楚淮南说。   沈听做梦都想不到,在楚淮南带的这十来个保镖里,半数以上都是为了保护他准备的。   他借着撑头看窗外的动作,调整了一下耳朵里的隐形耳机,耳机里传来陈聪细微的声音——“准备就绪”。   沈听用摩斯密码回扣了个“好”。具体安排,打算到了地方再视情况而定。   出发前,他研究过实景地图,那一片就只有烂尾楼那一处制高点,四周地势都开阔平坦,这三辆车大张旗鼓得就差没放鞭炮,只要江麦云不傻,是肯定会发现的。   但多点儿人护着也好,像楚淮南这样的资本家,连头发丝都比还要金子贵。万一为了抓江麦云,有个三长两短,他拿什么给江沪市税务局再赔一个纳税大户?   两点四十分的时候,三辆车并排停在了烂尾楼的脚下。   此刻,万籁俱寂,荒田中稀稀朗朗的虫鸣里,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从远处传来的犬吠。   阴天多云,刚下车便感觉有细雨直往脸上飘。   沈听深吸了两口带着潮湿泥土腥气的空气,警惕的眼神比手中狼眼手电射出的笔直亮光更为锐利。   保镖们有条不紊,只花了几分钟,便在三辆车的车顶上架起了高强度的探照灯。   一时间,飞舞的尘絮和细雨一起,被强光照得纤毫毕现。   江麦云约定要和他们在这栋楼的楼顶交易。   烂尾楼还没封顶,所谓的楼顶是个用水泥砌起来的设备平台。   沈听抬头看了一眼。这栋楼有四十层高。普通的成年人,如果一口气爬完,心慌气短都算是好的,碰上平时不怎么锻炼的,呼吸困难缺氧眩晕也是正常的。   如果江麦云此刻就在楼顶上,那倒用不着担心他会跑得掉。毕竟楚淮南带了这么多保镖,而陈聪也和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同事,跟在离他们不足一公里的地方,有什么事,随时都来得及反应。   下车后,楚淮南明显很紧张沈听,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这个人,现在连洗澡抬个手都费劲,又不知道惜命,被炸弹炸了也不知道去医院,自己开个酒店就想糊弄过去。万一遇上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再演个全武行,楚淮南觉得自己熬了一晚上没睡的心脏,大概经不起这个吓。   外头人人都说,远南的掌门作风霸道,横得能在江沪市只手遮天,谁也不怕。但只有楚淮南自己知道,前两天的那场爆炸让他魂飞魄散,直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这个仗着命大,什么都不怕的沈警督,让他的胆子变得很小,小得容不下半点差池。   被严密保护着的沈听,却真心不太希望楚淮南的保镖总戒备森严地挡他的道。   他是来抓犯人的,不是来给资本家做“人质”的。   这堵人墙,把他堵得结结实实的,几层楼梯爬了得有两、三分钟,他快赶得上红毯上被保镖簇拥着的政要了,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小心,还怎么行动?   爬到第二十层时,忍无可忍的沈听暴躁起来:“让你的人离我远点,挡我光了,我看不到路!”   走在他身后的楚淮南立刻伸手来扶,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贴着后脑勺响起来,炸得沈听哪儿哪儿都痒:“让你别跟来你又不听,你小心台阶,我扶你。”   卧槽,我又不是伤残的老太太!用得着你扶吗?   沈听有火发不出。这点儿伤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以前就是断条胳膊,也没影响他和犯罪分子火拼。   他灵活地从前头两名保镖中间挤了出去,丢下一句:“你们慢慢走,我先上去探探路。”就准备往楼上窜,被严密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楚淮南一把拽住了手臂:“急什么,入口出口都堵着。只要他在就跑不掉。”   “还不是替你急你那钱。万一人不在,就打水漂了。”   “用不着你操这份心。”楚淮南难得口气重了点,丝毫没有商量余地:“过来站好,要不就回车里去。”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被沈听爆炸后的失联吓坏了,又或许是那天被人端着枪一顿扫的体验太过真切,也可能是因为宋诗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悄无声息地死了。   这些接连发生在沈听身边的事情,让楚淮南心里总发慌,生怕下一秒眼前这个人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楚家家训森严,楚乔新又是军人出身,在他严格的教育下,楚淮南虽不能算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温室花朵,却也总归是锦衣玉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谈个恋爱,居然还要忧心爱人的性命安全。   公司里的一些元老都埋怨他看重利益多过感情。但其实他只是把外人和自己人分得很清。对自己未来的爱人,哪怕是再多的感情,他也付得起。   他已经做好了投入一切,去谈一场恋爱的准备,因此更不允许恋爱的对象,有任何安全方面的问题。   这么多年,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却也没能碰上个真心喜欢的。难得来了个戳心戳肺的,要是就这么没了,那这些年,他修路捐庙的功德也就都白瞎了。   楚淮南庆幸沈听没事儿,否则他会觉得全世界都欠他。   沈听在楚淮南的步步紧盯下,爬完了这辈子爬得最慢的三十八层楼。还差两层就到楼顶,他按耐住性子,目光小幅度地在左右两侧巡梭,通过保镖们留出的缝隙,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在一群人到达三十八层和三十九层之间的缓步台时,楼顶上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救命!有人吗!救救我——”   小女孩儿特有的尖锐嗓音,像划破宁静的一道利爪,沈听的心猛地一拎,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保镖们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楚淮南身上,因此都没来得及拦,眼睁睁地看着他像火箭一般地往楼上飞跑。   只有时刻关注着他的楚淮南,立马反应过来,跟着他一起冲了上去。   沈听一步跨完了最后两个台阶,还没来得及去看孩子的状况,却听身后气喘吁吁的楚淮南,突然高声叫他:“沈听!”   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一转头。   黑暗里,刀光一闪,刀尖没入他的上臂,一团殷红的血色立刻透过雪白的衬衣泅了出来。   耳侧感受到一阵风,眼底倒映着楚淮南面色阴沉的脸,这个似敌似友的资本家手中,握着一把不知道哪儿来的雪亮尖刀,朝他劈头就是一砍。   沈听听到楚淮南喊了自己的名字,又见他拔刀相向,不由捂着剧痛的手臂向后退了两步,素来条理清晰的头脑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103章   来不及躲避, 刀锋几乎是贴着鼻尖削了过去。   “锃——”地一声, 楚淮南用力挥向他的刀, 隔开了从他身后袭来的另外一把匕首。   大意了!   沈听因飞奔而微红的脸色白了白,额头为惊险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抬起手肘猛地击向身后趁人不备的匪徒。   匕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黑暗中一个身形矮小干瘦的中年女人向后踉跄, 跌坐在了地上。   楚淮南失去理智地把人拎了起来, 暴戾的眼神让沈听怀疑他要杀人!连忙用捂过伤口,还沾着血的手来拉他掐着人脖子的那只胳膊:“松手!你会掐死她的!”   我正想掐死她。暴怒的楚淮南嗓子眼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炭。股灾时,面对动不动就蒸发数十亿的公司市值, 他都能不为所动,可此刻,心却慌得在胸膛里上下直蹿。   这栋楼里没有窗户,冷风带着雨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冻得人直哆嗦, 却浇不灭从心底窜起的盛怒火焰。   外头的黄苒又尖叫了一声。   沈听顾不上问楚淮南到底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为了阻止他愈发收紧的手,他声音更大了点:“楚淮南!松手!”   楚淮南被他吼得一怔,沉着脸一转头, 正对上他的眼睛。   幽泉般深而澈的眼, 神色复杂地盯了他半晌, 大概是见他的面色实在难看, 眼睛的主人最终犹豫着, 递来个安抚的眼神。   只一眼, 那团踊跃在楚淮南胸中,几乎灼伤了五脏六腑的焦躁,便立刻被浇灭了。   火焰平息后,胸口只剩下一点余温的暖。   这个人很神奇,竟能轻易点燃或安抚他的情绪。   被掐得满脸通红的女人瘫在地上不住咳嗽,流着眼泪却仍的不忘怒目相视,嘴巴里直骂:“宋辞你不得好死!你欠我女儿的债,总有一天要还的。”   她瘦骨伶仃地佝偻在风中,花白的头发像飞扬的黑白招魂幡。   沈听的手臂上还淌着血,楚淮南目光冰冷地看向她,一脸不近人情的冷淡。   保镖们再度簇拥上来,几道手电强光打在那女人的脸上。饱经风霜的脸涕泪纵横,一双怒红的眼睛像失去了幼崽的母兽。   借着灯光,沈听一眼就认出她来——这是当时在斗狗场走廊上,曾与他打了个照面的那个清洁工!   欠她女儿的债?   沈听脑子快,更何况有关宋辞的一切他都烂熟于心,几乎立刻就想起,宋辞在出国前,似乎曾卷入过一起强奸案中,但是法院最终判决的结果是无罪释放。   沈听的眉间顿时压了一座小山。曹小琴冻得瑟瑟发抖,他脱下马甲弯腰罩在她身上。   “楚淮南你照顾她一下。”   “我不要。”   严正拒绝的楚淮南,被沈警督予以眼神警告,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有且只有同意这一个选项。另外,其他的账,我们回去慢慢算。   黄苒是被雨淋醒的,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漆漆的楼顶,而一直密切监视着她的江麦云夫妇,居然不在身边!她短暂地怔了怔,而后大声尖叫着呼救。   楼顶和缓步台之间隔着一层薄铁门,江麦云为了防止黄苒逃跑把门用铅丝从外死死卡住了。   破门而入的沈听浑身湿透,他把短外套留给了那个刺伤了他的女人,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在暮春势头渐大的雨里,淋得周身都泛着寒气。   “别怕,呆在原地!我马上过去!”   王苒含着眼泪点头。   她望着眼前这个破门而入向她奔来的大哥哥。   他明明自己也冷得发抖,却只伸手裹紧了她的外套。   那条修长的右臂上被人用刀捅了个血窟窿,汩汩地冒着殷红,一动就渗出一大片血,可他却好像不觉得疼似的,一路披荆斩棘地前来救她。   原来英雄也并不总穿着金色的铠甲,也并不都有像砖头一样宽厚的肌肉。但却有着很温暖的体温,和因为失血而微微发白的嘴唇。   “绑架你的那些人呢?他们在哪?”   黄苒哭着说:“我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传出陈聪的声音:“沈队,接警平台在十五分钟前接到报警,有人说在你现在所在的位置看到了黄苒,还说江麦云夫妇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离开那里了!”   “嗯,他俩确实不在。你带人搜一搜周遭,让交警队在每个主干道都设路障,重点排查一下套牌或被盗车辆——”   “陈队!王芷蕾通过短信报警了!她说他们正在前往金山三号码头渡口的路上!有帮助偷渡客跨境的船只,会在那里接应他们!”文迪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他话音未落,蒋志也跟着说:“沈队,之前发来录音的Whisper又发了一封email!里面也提到江麦云最终的去处就是那个码头!”   沈听弯下腰,咬着牙把发着高烧的黄苒抱起来:“拦!务必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电话那头的诸位崭齐地回:“是!保证完成任务!”   陈聪又问:“沈队,你那儿需要支援吗?”   沈听一转头,楚淮南正拽着曹小琴亦步亦趋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群保镖,一副众星捧月的死样子。   他冷着脸躲过保镖伸出来的手,把黄苒往楚淮南手里一塞,低声对还等着他下指令的陈聪说:“不用,我这没事,你们把人抓回来就行了。”   楚淮南紧绷的脸色松动了一下,他知道沈听这是给自己判了个“死缓”。他对他虽说不上多信任,但至少没到立刻拉出去斩了的地步。   这位疑心病晚期的祖宗,总算还肯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   资本家松了一口气,立马态度良好,语气温软地哄:“你拿一下我口袋里的手机,查查网站的交易记录。”   沈听立刻伸手去摸他的裤兜,他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经不起逗的,你别摸错地方。”   这个人不仅知道他不是宋辞,还早已把他的来历弄得明明白白,却仍恬不知耻地一次次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裸奔的沈警督,勃然大怒。但碍于被好几双眼睛盯着,不能发作,只好面无表情地看了楚淮南一眼。   他举起手机试图扫对方的脸来解锁,但可能角度不对,扫了两三次还是没能成功。   沈听淡淡地说:“这个好像识别不出非人脸,你还是输密码吧。”   这是拐着弯在骂他不是人了。   可楚淮南却并没有急于为自己的人类身份正名,只说:“密码是你生日。”   那个被特意加重的“你”字,让沈听噎了一下。他迅速输了一遍宋辞的生日,但不对,于是咬着牙输入了他自己的生日,资本家的手机一下子解了锁。   手机的桌面居然是他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时的侧脸。   深觉被侵犯了肖像权的沈听一边打开十三门徒,一边硬邦邦地说:“让你的人打120,这孩子发烧了,还可能营养不良。”   十三门徒的站内信里,果然有一条通知交易方式变更的信息。他们事先都不知道,哪怕买家选择了“自提”,这个网站也支持卖家临时将交易改为人货分离的方式。   而江麦云夫妇是在不久前离开烂尾楼的。   在江麦云眼里王芷蕾就是个附属品,他做事自然也用不着和她商量。   烂尾楼里没有灯火,虽然已是四月,但夜里风大,空气里仍然带着料峭的寒意。   王芷蕾本来睡眠就不好,自从出逃,更是日日寝食难安。她不睡觉便空出大把的时间,可以抱着浑身滚烫的黄苒,轻声安抚她。   黄苒的热度一直没退过,持续的高烧下,整个人都失了神智,蜷缩在王芷蕾的怀里昏沉沉的。   看着怀里通红的小脸,王芷蕾的心一阵抽疼。   她的小诗茵也总是这样病着。平时独立又坚强的像个小大人似的孩子,病着的时候便特别脆弱黏人。   过往的这些年,小诗茵一旦病了,也爱躲在她的怀里,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她,嘴巴里还不忘哼哼着同她撒娇:“妈妈抱,妈妈抱,妈妈抱抱,我就好了。”   那张病恹恹的小脸上总堆着努力挤出来的笑。   她的小诗茵哪怕再瘦再没精神,也仍旧看得出来是个小美人,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因为发烧而红得像樱桃似的嘴唇……诗茵,她的诗茵。   一股从空洞内心中涌出来的酸楚感,让王芷蕾觉得自己还活着,她不仅是一具行尸走肉。   “妈妈,妈妈我怕……”黄苒烧糊涂了。   一直拥抱着她的这个女人虽然体温偏低,但怀抱却很柔软,她不由就觉得很委屈,依偎在王芷蕾怀里扯着嘶哑的嗓子颤抖着尖叫:“妈妈!”   她又喊了好几遍,而后呜咽着蜷缩进王芷蕾的怀里,本能地寻求依靠。   王芷蕾抱着她像被雷击中一般地僵住了。   下一秒,早已干涸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坠落在黄苒干裂的嘴唇上。   神志不清的黄苒,埋头往她怀里钻了钻,又呢喃了一句什么。   而江麦云完全没心思管王芷蕾和黄苒,他反复地踱步,心焦地低头看表,神经质地不断用阴狠的目光扫视四周。   又出现了!那该死的、被人从暗处盯着的错觉!江麦云骤然停下脚步,再一次猛地回头四处张望。   可是没有人。   回应他审视目光的,只有浓稠的黑暗与呼啸的夜风。   但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为了安全,他突然反悔面交,决定和买家采用无接触的交易方式。   这种交易方式使得买卖双方用不着见面,江麦云只需要把黄苒留在烂尾楼中,用十三门徒指定的方法,拍下货物的实时视频,上传到网站即可。   若日后买家不认账,这段视频便是最有力,可以证明他已经按时交货的证据!   江麦云绕着黄苒拍了半天,又拉走王芷蕾,拍了个远镜头。   王芷蕾见他拍完了,便立刻想回去重新搂着正在发抖的黄苒,却被一把扯住了胳膊。   “走吧。”江麦云说。   “走?”王芷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发烧,咱们把她扔在这?她会死的!”   江麦云皱着眉,越发觉得这个女人麻烦,但刚完成了视频上传,他感觉几百万美金的交易已经落实了一半,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也不想和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我说走就走,哪来这么多废话。她不会死,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她!”   王芷蕾挣扎着还想再辩,他不耐烦地扬起巴掌,恫吓道:“你非得挨打才舒坦是不是?”   要不是因为这女人像狗一样听话,日后逃亡,他身边又总需要人照顾,江麦云也真是懒得再带着她了。   王芷蕾被丈夫扬起的手掌,吓得一怔,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江麦云用力地拽着妻子的胳膊,骂咧咧地拉她一起离开了。   黑暗中,曹小琴正用她浑浊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切。   王芷蕾坐在车子的后排,江麦云在前头开车。   Whisper答应过,等拿到“货”后,除了交易款,还会把已经安排好的出境方案一并告诉他。他果然守信,视频一完成上传,一份详尽的逃亡方案便已被发在了邮箱里。   觉得一切顺利的江麦云心情很不错,一点儿没注意到坐在后头的王芷蕾正低着头看手机。屏幕的冷光把她照得像个面色青白,形容枯槁的鬼魅。   她自己的手机早被扔了,这一台是江麦云给的。卡是黑卡,从来没对外联络过,因此不可能会被警方盯上,这是江麦云给她用来以防万一的。   无论是在赵业泰的小别墅还是烂尾楼,江麦云总会在深夜出去“巡逻”确认没有被人盯上。江麦云嘱咐过她,如果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发生极端情况,一定得给他通风报信。   给王芷蕾手机时,江麦云压根没想过其他。   他自以为深谙人性,王芷蕾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出卖他便意味着暴露自己。   但他却不懂“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当然也从来没有机会去明白,毕竟一向以来,王芷蕾都太温顺了。哪怕江诗茵死后,也并没有过激行为,这让他几乎忘掉了,王芷蕾和自己以及赵业泰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本是正常的女孩子,有血有肉,会因感动落泪,因共情伤感。她的麻木是被江麦云以暴力后天给予的。   她的良知并未泯然。   有的时候,只需星星之火,便可以燎原。   坐在后座的王芷蕾正在用手机看一个论坛帖。   这张帖子因为江诗茵的死以及警方对江麦云的通缉而再次被网友们关注热议。——这是十一年前,她用来记录恋爱点滴的帖子。   帖子主题:MY小王子,开帖记录一下我的暗恋   [只看楼主]   1楼 2009-09-25 23:29:   因为文字,而爱上一个人的我,真是一个快乐的小傻瓜。   3楼2009-09-25 23:45:   但喜欢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他就是MY小王子。   ……   29485楼2020-04-09 01:45:   楼主真傻啊!感觉江麦云这个是典型的PUA了吧!   29490楼2020-04-09 01:49:   这绝壁就是精神控制啊!傻姑娘快醒醒,别越走越远了。   29491楼2020-04-09 02:50:   江诗茵真惨,摊上这么一对极品爸妈,她死的时候也一定是想要她妈救她的吧,无奈楼主太懦弱了!   ……   懦弱?是啊,真的太懦弱了。   王芷蕾面色平静地转头看黑漆漆的窗外,零星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因车速被拉出一条长长的泪痕。   因为怯弱的退让,先是让自己陷入可怕的家暴深渊,再是让江诗茵深陷地狱而难以自拔,宁愿死也要离开她。   现在……王芷蕾想到正发着高烧却被扔在烂尾楼天台的黄苒,想到那个窝在自己怀里,昏沉沉叫自己妈妈的小傻瓜。   她真的错得太多了。   王芷蕾无声地笑了,嘲笑自己的软弱无能与近乎傻逼的天真。   人渣,真的会改变吗?   她搭上自己和江诗茵的一生找到了答案。——不会的,人渣之所以是人渣,是因为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察觉才是一切变化的开始,像江麦云这样的人,根本不具备能够察觉丑恶的良知,又谈何改变?   29500楼2020-04-09 02:59:   [只看楼主]   他说:“我见过无数玫瑰,但只喜欢你这一朵。因为你是我装在玻璃罩里的这一朵。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那一朵。是我唯一想要摘取的这一朵。是我爱的这一朵。”   我真的是被他赞誉过,被他热爱过的玫瑰吗?   那为什么结婚后不久,他就开始动手打我呢?   第一次,是因为了我不慎跌破了一只花瓶。   他的脸色比窗外阴沉的天空更糟糕。   “对不起。”我笑着说。但等来的不是他的没关系,而是劈头而来的一个耳光。他瞪着眼睛对我说:“吵什么!你的男人正在午睡!你疯了吗?”   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哭着尖叫:“你怎么能为了一个花瓶就打你的玫瑰?到底是谁疯了?”   他愣了愣,低声向我道歉。   于是,对一个新手丈夫温热的吻,和诚恳的歉意,我照单全收。   第二次动手,是因为我进了他的书房。   他是小说家,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书和素材。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罐血色的饮料,问:“这是什么?总不会是血吧?”   他用模拟杀人犯掐死受害者时使用的钢丝衣架,抽了我四次。   我哭着问:“所以,才结婚六十七天,你已经动手打了我两次!”   他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他为我准备了一份早餐。   对他这样骄傲得根本不屑进厨房的“艺术家”而言,这史无前例。   早餐的配菜是我最爱吃的溏心蛋,水饺里的醋放多了,我酸得哭了。他舔我的眼泪,说了三十七次对不起。于是,我心软了。   第三次动手,是因为我对他所写的小说素材来源感到好奇。我怀疑他小说中所有的情节,都是真的。   他抽丝剥茧、极为详尽地描写一名罪犯,是如何诱骗一位未成年的女学生,进了他的私人花园。   在掐晕那个可怜的姑娘后,他一件一件地剥掉了对方的衣服,和几个畜生一起侵犯她,最终让她长眠在了这个花园的地下。   而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我们的家里,有和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长椅。我甚至在他的衣柜里,发现了书中提到的那件,被犯人收藏在浅蓝色收纳袋里的蕾丝内衣。   我真的怕了。于是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夜里,点起灯,去花园的长椅下,寻找那具尸体。   长椅下的泥土非常松动,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挖开了它们。好在,并没有尸体。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并不是没有尸体,而是他提前发现了我探索的意图,搬动了那张长椅。)   转过头时,他立在黑暗中,面目可怖,像一条见不得光的幽魂。   我尖叫起来,他卡住我的脖子,使我的头重重地撞向椅子的把手。我尖叫着晕厥过去。   醒来时,他满脸泪痕地跪在床前。   “我的小玫瑰,请原谅我的罪恶。找不到你使我惊恐,强烈的爱使我发疯。请你包容这个为了爱你,已经发疯了的丈夫吧,他不曾爱过任何人,如同爱你。”   眼泪使我软弱,泪光中他的脸不再像幽灵,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如同像女巫低头忏悔的王子。   都怪你。   他说。   是你太美了,让我变得不像自己。   我哭着扑向他,要他承诺,不会再将一切不满诉诸暴力。   我发誓。   他说。   我向这天上存在的一切神明发誓。   我含着眼泪拼命点头,却忘记了,眼前这位虔诚的丈夫,是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   此刻,他打过我三次,一共九下。   这个数字或许并不准确,但很快也失去了意义。   因为,我不再记得他后来又因为哪种琐碎的原因对我动粗。我数不清次数,更记不得挨过多少下。   只知道后来,但凡他一不顺心就打我,打完后又能若无其事地觍着脸向我求欢。   我拒绝,但并不强硬。因为我爱他,也恨他。   我终于知道,我并不是他想要放在玻璃罩里保护的玫瑰。我是在玻璃罩里挨打的玫瑰。那道宽厚的屏风不过是苦难的遮羞布。MY小王子,我曾付出一切地爱他。但他不配。   是他配不上我。   他选择我,并不是因为我太美,而是因为我的愚蠢。   ……   十一年后的今天,在这个记录自己与江麦云恋程的帖子最后,彻底醒悟过来的王芷蕾,这样写道:『原来MY小王子,不是麦云小王子,更不是我的小王子。而是……没有小王子。』   傻姑娘,如果你自己活得不像个公主,那很遗憾,你的世界里,永远没有小王子。   王芷蕾坚定地点开短信页面,输入了12110短信报警号码。   『我是在逃人员王芷蕾,此刻不方便接电话,因为我正和江麦云在一起。我要自首,我们现在在通向金山三号码头渡口的路上……』   在通过短信报警后,王芷蕾迅速将手机的短信清空。   其实,早该如此的……   而讽刺的是,这种通过短信向警方报案的方式,还是她从江麦云的小说里学会的。   王芷蕾疲惫又轻松地闭上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第104章   江麦云和王芷蕾在离码头两公里的主干道上被捕。   江麦云试图闯卡, 但没有成功。设卡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除了交警之外, 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和一排排防撞栏,都让他插翅难飞。   楚淮南的保镖押解着曹小琴去了公安局, 刑侦支队的外勤组为了抓回江麦云空了一大半。潘小竹提前收到消息, 回队里连夜开审。   沈听在电话里嘱咐她:“问清楚, 宋辞到底对她女儿做了什么。还有,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那声音十分冷厉,潘小竹几乎能想象出他冷淡而一丝不苟的表情。   打电话时,沈听正在医院。   副院长兼外科主任, 被楚淮南一通电话从睡梦中挖起来。楚淮南的语气难得急切,他以为碰上了什么疑难杂症,胡乱地套上衣服,就急匆匆地赶到。   年轻的“外科一把刀”气喘吁吁地冲进急诊室,在见到病人后, 气得破口大骂。   “楚淮南,你就为了这种外伤让我赶过来?”   楚秋白比楚淮南大了几岁,两人是远房堂兄弟。楚家家大业大,各行各业里的能人不少。楚秋白爷爷的这一脉, 在医疗界声名赫赫, 贡献不小。   楚淮南是独子, 和几个近龄的远方堂兄弟们, 从小走得很近。   这个堂兄虽然和他在血缘上不近, 但两人一块儿长大, 关系很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楚淮南自小就是人中龙凤,他爷爷只楚振棠这一个儿子,他便理所当然是楚家众所周知的未来当家,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得毫无意外,在同龄的楚姓孩子中一枝独秀。   而楚秋白除了在读书方面脑子好使以外,其他一概不行。楚家人多,大人分派别,小孩子们便也有样学样,拉帮结派。   他虽然比楚淮南大几岁,却从来拎不清,小时候没少挨其他兄弟的打。但自从一向能服众的楚淮南,为他说过一次话后,楚秋白便被兄弟姐妹们,认为是楚淮南的心腹,是不折不扣的“淮南党”。   此后,不仅没再挨过打,还被其他想要讨好楚淮南的孩子,可着劲地巴结。   直到现在,楚秋白也仍然是个除了工作,啥也不行的。   接到楚淮南电话后,他慌慌张张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套好衣服。这会儿衣领是歪的,脚上的袜子一边一个色,连鞋带都松散。   “外科一把刀”抱着臂一脸不豫:“这点儿伤,又死不了人。”   楚淮南在忌讳生死方面尤其老派,何况楚秋白妄谈的是沈听的生死。   和楚秋白比起来,他倒更像长辈,不太高兴地瞥过一眼:“怎么?辱没你了?”   “你知道我昨晚几点睡的吗?”楚秋白不满。   我管你几点睡的。楚淮南比他态度更横,把他按在椅子上:“好好处理,不要留疤。”   楚秋白利索地剪开衬衫。沈听手臂上已经缠了几层厚厚的纱布。   据负责包扎的值班医生说,伤口不大但很深,所幸没有伤到动脉,出血不算太多。   楚秋白望着已经包好的伤口,眉头一皱:“伤到神经没?”   立在一旁小医生,战战兢兢地答:“应该没有。这个位置最危险的是桡神经浅支,但病人没有出现手腕下垂、手掌外翻的情况。”低气压中,他看了眼楚淮南,又委委屈屈地向楚秋白告状:“病人家属不让我缝,指名要您来——”   “剪刀。”楚秋白一伸手,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小医生知道,这位年轻有为的院长,最讨厌婆婆妈妈,于是立马闭了嘴,老老实实地打下手。   听说伤口大但没缝,楚秋白迅速拆开纱布。   是处贯穿伤,的确很深。他拽过沈听的肌电图看了一眼。   桡神经浅支离断,桡神经外膜也有损伤。   楚秋白问沈听:“你手指还能动吗?”   “可以。”   “那运气还不错,只伤了分支,手麻吗?”   “还好。”   “麻就是麻,不麻就是不麻,没有还好。到底麻不麻?”   沈听沉默了一下,说:“食指手背有一点。”   站在一旁的楚淮南,比他难讲话,一扬眉毛:“楚秋白,你什么态度?”   楚秋白正往病历本上写字,头也不抬:“就这态度。”嚣张地把病历本和收费卡,往楚淮南手里一塞,“不服?不服憋着!看在咱是亲戚的份上,问诊费给你打个折,只收三千,手术另算,概不赊欠。不想他有后遗症吧?麻溜交钱去!”   楚秋白仗着技术耍横,乐滋滋地看着从不吃瘪的楚淮南,咬牙切齿地接过收费卡,让保镖缴费去了。   手术前,楚淮南比沈听还要紧张。   “痊愈要多久?会有后遗症吗?”   楚秋白答了好几次,终于不耐烦:“我是医生不是神仙,手术后的事情不好说,顺利的话,半年能恢复。不顺利,劳烦你照顾后半生。”   楚淮南没心情和他贫,严肃地说:“他的右手很重要,不能有后遗症。”   楚秋白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一眼堂弟:“谁的右手不重要?”   他要握枪的。你懂个屁!楚淮南又强调了一次:“我不允许他有后遗症。”   “我不允许你进手术室!”   资本家吃了闭门羹,心急如焚地在走廊里等。   八点多的时候,楚秋白才从手术室出来。   楚淮南立马站了起来,“怎么样?”   楚秋白脸色疲惫:“他手臂上有旧伤,这个部分的神经不是第一次断了。”   楚淮南心一拎,像吞了团火,嗓子都快冒烟。   “我顺手把之前吻合不太好的,也一并处理了。放心吧,特别仔细,就差打个蝴蝶结了。”   楚淮南仍不能放心:“会留后遗症吗?”   楚秋白冲他一扬手:“现在还不知道,我一会儿给开点儿营养神经的药物。”   “他不能留后遗症。”楚淮南又说了一遍。   楚秋白的耐心耗尽,不太客气地问:“这人是你的谁啊?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也能这么啰嗦?”   沈听打着石膏,白着一张脸从手术室出来。   楚淮南轻声说:“那是我未来的太太。”   楚秋白被他答得一噎,问:“你这是预备气死老太太?”   楚淮南特别淡定:“奶奶知道,她不反对。”   楚秋白见了鬼一样地瞪大眼睛,盯了他半天。而后扑过去看沈听的腕带。   病历卡是楚淮南填的,腕带是按着病历卡信息打的,姓名一栏上赫然写着『宋辞』。   沈听被楚秋白骤然捏了腕子,倒也很客气地没有挣脱。   虽然这个医生行径唐突,说话还特冲,但刚在手术室,沈听已经领教过了他的本事。   对这类皮外伤,沈听一点儿不陌生,已经到了久病成良医的地步,一眼就看得出这位年轻的楚院长,处理伤口不仅手法相当干脆利落,还格外仔细认真,确实是个很专业的好医生。   对待专业领域里的精英,沈听向来客气。   楚秋白盯着姓名栏的『宋辞』两个字看了半天,再抬头看楚淮南时,咧着嘴笑得很是邪恶。   哈哈!看来以后他医院各类冷门研究项目的资金有着落了。   他和楚淮南一起长大,最知道这个桃花满眼的堂弟,其实内里的性子很冷。当然这不是什么缺点,杀伐决断的楚家当家,定然不能是个十足感性的人。   活这么久,楚秋白还没见楚淮南为谁这么坐立难安过。自觉摸清了楚淮南软当的他,已经盘算出了要如何利用“宋辞”要挟楚淮南就范,为他以后不一定能盈利的种种研究项目注资。   楚淮南老派得有些迷信,楚秋白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为了管他要钱做项目,也没少传播迷信思想,以前老吹嘘自己的项目要是做成了,能给楚家带来多大多大的福报。以后就不必提福报啦!只要把写着宋辞名字的小人,扎上针,往楚淮南面前一放,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是不给钱,我就扎死他。”   能胁迫楚淮南的方法,楚秋白不用付诸行动,光想想就觉得快乐。谁让他从前一直看不惯自己跟那谁谁谁处对象来着。   楚秋白不知道,他就是真把宋辞给扎死了,楚淮南也不会动一动眉毛。   他喜欢沈听。   因此,相当小心地护着自己横生出的这一截软肋。   这一点从他给沈听填写的病历卡,就可见一斑。   虽然他们来的是楚秋白就职、楚家占大股的医院,但病历卡上却仍写着宋辞的名字。   对于沈听,他谨慎得一丝不苟。可即便是这样,沈听却仍是老受伤,这让胆子比天大的楚淮南,初次尝到了心惊肉跳、提心吊胆的味道。   沈听没有说话,沉默着看向他。   这个人不笑的时候,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凉薄感,特别招人。   受足了惊吓的楚淮南,再也经不起哪怕一丁点儿的刺激。他为自己蠢蠢欲动的荒唐念头而哑然。   他竟想要吻他,想要蹂躏他紧紧抿着的两片嘴唇。   最好能把他一口吞了,吞进肚子里和心放在一起,这样,大概就能有一些安全感了吧。   不合时宜的念头,转瞬即逝。   沉默中,楚淮南带着沈听一起回了家。   对待各个专业领域里的精英,沈听的确向来客气,但对待作为资本领域精锐的楚淮南,却得两说。   虽是在自家客厅,但脱了宋辞外壳的沈听,单单往那一坐,就散发出一股子,在审讯室审问犯人时才会有的“抗拒从严”的气势。   楚淮南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见他低头喝了,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瓷白色的马克杯是一对的,这还是资本家某天心血来潮要在家露一手时,两人一同逛超市,顺便买的。   沈听脸色平静,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   资本家捧着杯子装可怜,“我又不是犯人,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   “回答。”沈听不是宋辞,犯不着和他嬉皮笑脸。   他真实的样子,让楚淮南莫名觉得渴,低头喝了口水,舔着嘴唇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个假话试试?” 第三卷 :死亡游戏-孤独的蓝鲸 第105章   不想被家暴的楚淮南, 尤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在沈听审度的注视下,特别的老实地从几年前,在锡城金融街的初遇说起。   当提到在飞机上重逢那次, 他就已经认出沈听时, 虽然已经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沈听却仍然明显地被噎了一下。   惯会瞧沈警督脸色的楚淮南,马上强调,其实也只是怀疑而已。   “你演的宋辞太逼真了,虽然早就见过你, 但我当时也没敢完全确定。”   沈听并没有因他的解释而感到安慰, 冷冰冰地反问:“所以你在那之后,就调查了我?”   “没有。”   严格说起来,对宋辞进行调查, 是在悦淮电梯里的那次偶遇之后。   短时间内的频繁遇见,让本来就心存怀疑的楚淮南十分在意。可现在想来, 却只觉得,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命运”?   提到那次偶遇, 楚淮南想起了那张卡片,于是站起身, “你等等,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坐下。”沈听说。   楚淮南无奈地又坐了下来:“这里是我家, 我不会跑的。”   沈听没理他, 看过来的眼神里不带一丝热度:“调查宋辞是不可能查到我的。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的惯用手臂还吊着石膏, 但楚淮南见过他轻轻松松就撂倒了一个两米有余的壮汉。   此刻一点儿都不想尝试他的单手格斗技,立刻解释道:“不,你不要误会。我之所以知道你是沈听,是因为在和慈遇上了你的高中同学。你应该记得吧,那次投毒案之后,你住院了,他恰好是你的主治医生汪主任的学生,叫郭栋。他说他认识你。我就私下找他问了话。”楚淮南努力证明自己没有恶意:“为了帮助你隐瞒身份,我在第二天就把他调离了江沪市。”   沈听的确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位高中同学,皱着眉问:“那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认错人?难道就宋辞就不能像他的同学吗?”   楚淮南看了他一眼,不想在这个时候撒谎隐瞒,却又怕真相会把他吓跑。   沈听看出了他的犹豫,指节冷硬地敲了敲桌面:“说。”   楚淮南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那天晚上,我‘取了点样’,然后和宋诗的DNA做了个对比,发现你不是宋辞。”   沈听:……   “这个事情,还有谁知道?”   资本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取样的事情吗?”   沈听:……   楚淮南有意为之,却不想效果明显,笑着望向沈警督严肃的脸和发红的耳尖,说:“取样的事情只有我知道,你身份的事情也只有我知道。”   “那你还知道什么?”   有问必答的资本家,前所未有的坦诚,“我还知道,那天咱们在市场里碰到的那个阿姨,是你妈妈。”   沈听:……   “还有——”多情的桃花眼收敛了笑意,深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沈听的脸,像两盏照过来的琉璃灯:“宋诗死了。”   ……   习惯了孤身作战的沈听从没想过,自己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个帮手。   这个人不仅帮他处理了潜在的隐患和风险,还为他收集到了他尚不了解的情报。   尽管直觉上,沈听对楚淮南的话的并不怀疑,但没说假话并不意味着就是朋友。经验告诉他,任务时,在队友以外的人面前暴露身份,属于重大事故,而且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现在要怎9么处理这个看上去挺“良善”的资本家?沈听有点头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刚刚想去拿什么?”   有问必答的楚淮南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像是黏在了沈听的脸上。   沈听也毫不闪躲地与他回望。   能被心上人全神贯注地注视,这并不是常有的待遇。   那双不再刻意吊高着眼梢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在他脸上扫视。这难得的“重视”,令楚淮南略具阿Q精神地想,这总归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满心满眼了。   要是看过来的眼神,可以再和善那么一点点,他会更高兴的。   “一张卡片。”   “去拿来。”   绝对服从家属指挥的资本家这才起身,一边拐进书房,一边笑着轻声感叹:真凶啊!   沈听端起杯子又喝了口水,垂眼看了下手中明显和对面桌上是一对的马克杯,又看了一眼楚淮南刚进书房的背影,不自知地松了口气。   这张卡片除了是重要提示,还被楚淮南默默认作了“定情信物”,妥帖地放在书房保险箱里,和动辄十位数的信托文件放在一快儿。   开保险箱费了点时间,楚淮南回客厅时,沈听正在打电话。   深知自己还未完全取得信任的楚淮南,很有眼力劲儿地站在原地没走过去,用唇语无声地向沈警督“请示”:需要我回避吗?   这种配合乖巧得,让沈听有一瞬间居然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除了刚开始问话时,说了句调戏意味过重的玩笑话,楚淮南极度配合的一言一行,实在教人挑不出错。   沈听皱了皱眉毛,抬着下巴示意他坐回原位。   这算不算是获得“初步信任”的信号呢?   楚淮南听话地坐回去,见马克杯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又挺自觉地给添了些热水进去。   正和沈听讲电话的,是“桃木行动”的直接负责人,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局长严启明。   此刻,刚过早上十点,严启明刚开完例会,就接到了沈听的电话,一句“我暴露了”,让在刑警岗位上干了一辈子的严启明脸色大变。   他太知道在这类行动中,暴露意味着什么。   不过还好,情况和想象中有些出入,严重程度更比预想中要轻微得多。   沈听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转述了一遍。   严启明难看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你刚刚说是谁知道了你的身份?”   “楚淮南。”   被点名的楚淮南立刻凑过脸,一副“我在”的积极。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沈听抬起眼,目光深沉盯了他好几秒。   楚淮南无害地朝他笑笑,沈听才把电话给他递了过来。   “我的领导,想和你聊一聊。”他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用的也是极其公事公办的口吻,心里却也疑惑。严局为什么让楚淮南听电话?   楚淮南也没想到这通电话,竟还有自己的份。   在那句“沈听”脱口而出后,他就一直在盘算,在目前局面下,自己可以争取哪些东西。此刻,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接过电话,严启明的自我介绍,让眼里的笑意顿时更浓。   他不知道是该感慨一句“无巧不成书”,还是“天助自助者”。   这个严启明在任何程度上都是个熟人。   楚淮南掀眼又朝沈听笑,两片弯弯的长睫毛像欲吻花瓣的蝴蝶。   沈听抱臂看着他,听他熟稔热络地跟严启明寒暄,一句“严叔”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严启明和楚家的交情,要追溯到楚淮南爷爷楚乔新那一辈。   楚乔新当过兵,在严启明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楚乔新就已经是部队里的风云人物。虽然没有明确的从属关系,但惺惺惜惺惺,严启明早年承过楚老爷子的恩,如今两家虽然来往不密,但楚淮南小时候有把木枪,还是严启明亲手做的。   既然是熟人,就更加知根知底了。   虽然沈听尚不完全信任他,但楚淮南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当然是值得信任的。   他对那些违法犯罪、脏了手才能赚得到钱的局,一点兴趣都没有。楚家赚钱的门路多了去了,那点儿小钱,他看不上。   严启明在电话里交代了很多保密的细节,楚淮南没有说话,其实用不着叮嘱,为了沈听,他早已做了更多。   “作为公民你有义务配合保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想加入。”   “不行。”   “那我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说漏嘴。”   “淮南!”   楚淮南客气却不容商榷,“严叔,我你是知道的。”   他又看了一眼正在听他说话的沈听,表情非常温柔:“行动是在江沪市展开的,有我帮忙,他会方便很多。”   严启明斟酌着,最终松了口:“明天会议后,我告诉你结果。”   楚淮南说的没错,江沪市是楚家的地界。   楚淮南虽然年轻,但却是个跺跺脚也能令江沪震三震的角色。早些年,房地产产业势头正好时,江沪市拍出的地王,十块里倒有八块姓楚。   有他加入,行动的确会顺畅许多。   知道楚淮南大概率会参与后续行动的严启明,又反复强调了几遍事情的严重性,眼看电话就要收尾,楚淮南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放心,我紧张他比你紧张他多得多。”   沈听看过来的眼神终于有了点变化,不再像是单纯在看一个“嫌疑人”。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用唇语问。   电话那头严启明却没听出话外之音。楚淮南是楚乔新唯一的孙子。万一在他领导的行动中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老爷子。   于是又叮嘱说,这次行动保密等级高,风险也大,要楚淮南好好配合,注意安全。   楚淮南的表情过于暧昧,沈听皱眉扑上来,用没打石膏的左手来抢电话。   楚淮南按着手机往后退了一步,笑道:“我知道了。”   严启明“嗯”地挂了电话,楚淮南却仍把手机放在耳边,暧昧地冲沈听眨眼:“严叔,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报备。”   沈听直觉,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资本家果然和他心有灵犀,特别可恶地一本正经道:“我喜欢沈听,而且他也喜欢我。”   沈听:…… 第106章   大脑空白了几秒, 眼前只有楚淮南笑意湛湛的一张俊脸。脸是好脸, 肤色白得像上等的极品羊脂玉,温润晶莹,洁白净透, 一双乌黑的眼睛浸透了人间的好风水, 就这么淡淡看过来,也是段风姿惊艳的凝望。   只可惜,高挺的鼻梁下两片形状很好的深红嘴唇,却总不说人话。   再好的脸,配上资本家可恶的内里, 也实在让人糟心。   沈听一向不畏人言, 读书的时候性子就冷。   社会是个大染缸,学校就是个小社会,成绩好的学生们通常也分派别, 往往振臂一呼,总有回响。   沈听是他们中唯一没有跟班的。   他独来独往惯了, 和谁的关系都一般。后来考了警校, 也只专心管自己。他不是迟钝, 更不是不合群,只是觉得没必要。花那么多时间结党钻营, 还不如把专业学扎实了。   用当年陈峰的话来说, 沈听这个人, 有点过于理想主义。就拿当警察这事举例, 他既不在乎升职, 也不在乎玩命地和犯罪分子做斗争到底能拿多少薪水,他只是和沈止一样,有他的理想罢了。他愿意为公义而战,这和名利无关。   真求名求利,他当年也就不会放着一水名校不读,在陈峰激烈的反对下跑去燕京公大了。   某种程度上,他有他的天真。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直属领导认为,这个俊朗优秀、活力澎湃的年轻人,简直是为打击犯罪而生的。   这世界上,鲜少有人能像沈听一样,面对一切物质与虚名,都能够保持冷静。有时,他的置身事外令他像个无欲无求的得道者。可这样一个对什么都冷淡的人,却唯独对追求公正、打击犯罪有着炽热崇高的热情。   他从在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想在自己认定的路上,一路走到黑。   但楚淮南不一样,他只用了一句“喜欢”,就让抱着臂的沈听,像截被点燃了引火索的炮仗,嗖地炸了起来。   他再次伸手来夺手机,甚至抬起打着石膏的右手来抵楚淮南的胸口。   后者被石膏硌得生疼却不敢挣扎,生怕真弄疼了他,举着手一路被他抵到了客厅的软皮荔枝纹墙上。   “手机拿来!”沈听暴怒。   楚淮南逗猫般地摸他的背:“怎么了?急成这样,我说错啦?”   显然,他还不完全了解沈听。   这个人其实不怎么发脾气,除非是被踩到了痛脚。——他正在为那句“他也喜欢我”而心虚,且尚不自知。   “行啦,逗你的,电话早挂了,放心吧,你喜欢我的事情,他不知道。”   沈听:……   楚淮南托着他打石膏的右手,像托着一片易碎的泡沫,小心翼翼地往下放,“别举起来啊,哎,不该逗你的,是我不好。”   沈听冷着脸拿回手机,确定电话早在几分钟前就掐断了,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你认识严局?”   楚淮南见他吊着石膏干站着,便不动声色地把人往沙发上引:“认识,他是我爷爷以前带过的兵,老爷子在时还常夸他呢。今年过年的时候,他还来家里看过老太太,算起来有日子没见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通电话。”   拍了拍沙发,示意沈听坐,又把手里的卡片递过去:“这个,是你给我的吗?”   卡片上赫然写着『楚振生、黑警』。沈听皱着眉看了一眼,而后摇头:“哪儿来的?”   楚淮南有些吃惊,“上次在悦淮电梯里遇到你以后,回去在外套口袋里的发现的,我还以为是你放的。”   “就因为这个,所以一直以来,你宁愿自己查,也不肯报警?”   楚淮南点了点头。   沈听又问:“为什么要插手李宋元的案子?”   “因为这个案子牵扯出一堆有关我父母的谣言。”   “难道不是因为两起命案发生的地点,都在你们远南的步行街?”   “李宋元的案子,无论是发生的时间还是地点都和十五年前的那起杀人案有相似之处,且案子一发生就有人在网上造谣我父母和你父亲的关系,所以我插手查这个,也不奇怪吧?”   沈听没有直接回答,盯着他的眼睛黑而亮:“楚振生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他是我堂伯。”楚淮南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是个很轻松的姿势,他并不打算绕开话题或者撒谎,诚实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对他抱着某种怀疑。我刚刚也和你们严局说了,我想要加入你目前参与的行动——”   “我不同意。”   楚淮南虽然长了张春风化雨的脸,但身边熟知他脾性的人,却都晓得他不是尊表里如一、好惹的菩萨。因而但凡他说话时,很少有谁敢插嘴。此刻,被沈听骤然打断,却没有一点儿不豫,微微抬了点下巴,示意让他先说。   沈听说:“虽然这个纸条不是我给你的。但楚振生确实涉嫌犯罪,于情于理你都应该避嫌。况且,你自己的嫌疑也还没洗干净呢。”   “我有什么嫌疑?”   “我回江沪到现在,你算算我们偶遇了多少回,你觉得那些都是偶然吗?李广强、李宋元案都发生在你们远南投建的步行街,被害者都是警察,这也是偶然吗?还有——”沈听往后微微一靠,端是副审问的样子:“真要说起来,江麦云住的那个小区,也是你们远南的产业。除了江诗茵以外,我们还在他的花园里,找到了不下三具未成年人的骸骨。你为警方提供巨额奖金,积极地参与江麦云的抓捕工作,这也都是偶然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没什么需要再藏的。   楚淮南不吭声,沈听便表情肃然地继续问:“那个贝隆是制毒贩毒的老油子,楚振生在你们远南管着原料采购,又和他走的这么近,你猜贝隆制造毒品的那些原料,是从哪儿来的?”   楚振生是楚振生,我是我。楚淮南很想冲他吼一声,但到底忍住了,好修养地没发脾气。   沈听不知道他在忍耐,又问:“天底下这么多人,那个Whisper为什么偏偏就只把消息发给你?”   这简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疑罪从有推论了。   楚淮南心里也明白,沈听只不过是在说他自己的疑问,要是真怀疑他,肯定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和他讨论。   但任何普通人被心上人莫名其妙地问了一连串问题,且对方的口吻还生硬得近似指责,大概都会气炸。   可楚淮南显然不属于普通人的范畴。   他脾气一般,却在关键时刻很能忍委屈,此刻也生生忍住了,既没大呼小叫,也没横眉冷对,冷静而理智地说:“我知道你怀疑楚振生涉毒。但也希望你了解,那种沾血的小钱,我看不上。”   他确实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自从纪江宁因为毒品间接引发的事故去世后,这么多年来,远南对江沪市本地禁毒工作的支持,有目共睹。   沈听盯着他的眼睛,对方毫不闪躲的直视眼神,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针对其他问题,楚淮南也没有逃避:“听你的意思,我受怀疑,是因为所有案件都似乎和远南的产业有关。你怀疑我,是因为案件发生在我的产业里,因为我给警方打击犯罪提供了资金帮助,因为Whisper找我买回了被拐卖的儿童?所以,我的罪名是什么?太有钱?”   沈听被他问得一噎。楚淮南温和地笑笑,良善得像一只疏懒的大型猫科动物:“我和你频繁的偶遇,我也觉得诧异。但这个和案子没关系,和你的任务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行了。”   他柔软的语气,倒像把扎进七寸的尖刀,沈听动作幅度略大地往后退了退,这是警惕的动作。   楚淮南有点伤心。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个小没良心的还是不相信他。   但若是常清在场,一定会反驳楚淮南的想法。   沈听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在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能就这么相信他。   作为优秀的卧底,他在行动中从不相信任何人。   对包括搭档在内所有人,都永远保持着半明半昧、半信半疑的警惕。这种顽固得不近人情的怀疑精神,在关键时刻曾救过他的命。   但楚淮南和别人都不一样。   沈听直觉他是个危险人物。危险到可以打破他坚守的原则,成为他除自己以外,想要尝试去信任的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沈听犹豫了。   “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让你的同事去调查一下。我们的几次遇见,都是在我早就有约的情况下。”楚淮南说。   不用他讲,沈听早就查过。听他这么说,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楚淮南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块捂不化的冰。他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来气,伸手解了衬衣最上头的两颗纽扣,还没来得及心酸,沈听突然说:“别脱衣服,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沈听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宋诗死了吗?”他慢悠悠地给认为自己已经被判了“斩立决”的资本家发了道赦令:“去医院看看宋诗,你要参加任务就陪我一起,算实习。”   那两颗纽扣解得很及时,资本家顿时一点儿都不觉得气闷了。谁说这是块捂不化的冰来着?明明就是块甜度怡人的糖。 第107章   沈听带着楚淮南搞了一场突然袭击。   一个月前, 昏迷的宋诗就从医院转入了疗养院。他的意识形态分级是最糟糕的第五级,属于深度昏迷, 眼球固定、瞳孔散大,丧失了所有反射。   他醒不过来了。几乎每一个看过他的医生都这么说。   而他的弟弟宋辞也已经有日子没来了, 这次不知道怎么会心血来潮,不仅来得突然,探视态度还很坚决。   疗养院的小护士拦了一路, 但执意探望的家属虽然年轻,却不比老奸巨猾的长辈们好对付。她拦不住只好跺着脚使眼色, 要护工给林秘书打电话。   林霍在外省出差,来的是宋诗的司机刘胜。   刘胜到时,宋辞正坐在宋诗的床上打游戏。   楚淮南被拉着陪练, 他做什么都争先, 片刻不肯输,无奈沈听实在太菜, 全程都在拖后腿。   哪怕从不玩游戏,但楚淮南很快上手, 几局下来就知道了沈听的水平。这实力和想象中战无不胜的沈警督相差太远,他不由想笑。但沈听吊着石膏, 单手玩得一本正经,此刻嘲笑势必要惹毛他, 资本家只好憋到内伤。   “来啦?”虽然游戏玩得吊车尾, 可他似乎连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 人刚进门, 便放下手机,抬头望过去,脸上还带着点孩子般的天真:“林霍呢?打他电话怎么不接?还有,我哥呢?”   刘胜不善言辞,打量着宋辞绑着石膏的手臂,沉默片刻才红着眼眶说:“宋先生在医院。”   “医院?去医院干什么?”他边说边从游戏里退出来,有点埋怨的嘟囔:“查来查去也都一样,你们干嘛要折腾他?”   “小宋先生。”刘胜说,“你也去医院吧,宋先生不是去检查的,他突然心脏骤停,现在还在抢救。”   “抢救?”沈听唰地站起来,瞪大了眼睛吼:“那你怎么不早说!林霍呢,林霍死哪儿去了?”   刘胜被他吼得一愣:“林先生出差了,这会儿贝爷他们已经在医院了。”   宋辞虽然没心没肺,却到底只有这一个哥哥,听他这么说,急得直把他往外推,“那你快去开车啊!”   吼完了他,转头又冲坐在床上的俊美青年发脾气,“我跟你出趟门,也能摔断一条胳膊!我第一次带你来见我哥,他却突然心脏骤停了,楚淮南你是什么颗扫把星?”   刘胜第一次近距离见楚淮南,见宋辞疯了般地迁怒,赶紧去拉:“小宋先生,您别急,现在发脾气也没有用的,咱们快走吧。”   拉扯中不慎碰到了沈听手上的石膏,沈听微一动眉毛。   楚淮南立刻冷着一张脸,来掰他的手指:“你别拽他。”   这个传说中的大鳄,有着一副顶顶好看的皮相,眉尖若戚,无端便透出股锋利。   刘胜立刻松了手,宋辞一路哭着骂,从楚淮南骂到林霍,最终骂贝隆:“肯定是那个姓贝的搞的鬼,我哥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心脏骤停呢?一定是他想杀我没杀成,就转头来害我哥!”   在一路“老不死、老苍皮、老猢狲”的咒骂里,医院到了。   刘胜刚停好车,正想给宋辞开车门。可楚淮南带的保镖比他反应更快,四五个人从后头的安保车辆上下来,开车门的开车门,引路的引路,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楚淮南拢着宋辞的肩膀,贴着耳朵同他说话。   刘胜猜他应该是在安慰,但保镖太多了,把他远远地隔在外面,他听不清那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宋诗以前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偶尔生个小毛病,病房门口从不缺人。来送礼的、积极探望的、想攀交情的络绎不绝。但自从他出了车祸深度昏迷后,反倒门可罗雀。以往摆满花篮、果篮的床头柜,和门口一样空空荡荡的干净。   此刻,哪怕正经历着关乎生死的抢救,抢救室门口竟也只有一个盼着他早点儿死透的贝隆。   宋辞没空和贝隆斗,焦躁地在手术室门口踱步,急得连头发丝都在抖。   楚淮南知道原委,却也心疼,用手掌不断地抚他的背,贴着耳朵问他,打算怎么办?   沈听拨冗看他一眼,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冷静。   嘴唇翕动,声音很小,像灌进耳朵里的暖风,还能怎么办,他们说在抢救就只当在抢救,有什么晚点再查。   作为实习生的楚淮南点头,用嘴唇吻他的额角,你别太投入,我心疼。   沈听趁贝隆一行不注意,给了他一拐子,你也别太投入,离我远点儿。   楚淮南吃痛地嘶了一声,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我没办法,因为真的喜欢。”   来不及骂他,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贝隆急切地问:“怎么样?”   医生摇头,口罩没脱但眼睛里的歉意像模像样,“我们尽力了。”   呆立在原地的贝隆表情复杂,看不出悲喜,但眼睛也红红的。   沈听收回打量的视线,一个箭步冲过去:“我哥人呢?”   医生被他捏得骨头都快碎了,哎地痛叫了一声才说:“在里面。”   冲进抢救室,沈听踉跄得站不住,扶了一把黑屏的心电监护仪才勉强站稳了。   手术台上的宋诗盖着厚厚的毯子,脸上蒙了块沾血的布。刘胜跟在贝隆后头进去,见宋辞抖着手试了几次都没敢掀,最后扑在宋诗身上,双膝跪地放声大哭。   楚淮南去扶他,宋辞不肯撒手,把宋诗身上的毯子扯落下来,露出软绵绵的手臂和一大片胸口。   在旁人眼里他只顾得上哭,可楚淮南分明看到他正了无痕迹地进行着探查。   宋辞哭得噎住了,小孩子一样地打着嗝。刘胜上来劝,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贝隆站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出声,两名保镖立在他身后,时刻警惕,那防备的脸色倒像是宋辞会扑上来掐断他们主人的脖子一样。   最后,还是楚淮南好说歹说才把他拉了起来。两个护工把宋诗从抢救台上搬下来装进尸袋。他又从楚淮南的怀里挣脱出去,“你们别碰我哥!”   明明知道是逢场作戏,可尖利的哭声还是掐得楚淮南心尖都在颤,伸手往后颈上重重一按,刚刚还要扑上去跟护工算账的青年立马软了下去。   楚淮南眼疾手快地一捞,把人圈在了自己怀里。到底是个成年人,份量不轻,保镖怕他累着伸手来接,被楚淮南避开了。   值班的医生临时让出了休息室,门刚落锁,刚刚还昏睡着的青年立马翻身起来,一脸平静地去水池边洗手。   楚淮南凑过来揉他的脖子:“疼不疼?”被一巴掌挥开了。   沈听仔细地冲着手上的泡沫,叮嘱:“以后别随便按人后颈。血管分布太密,手劲过大容易按出问题。”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过失致死、致残也是要坐牢的。”   楚淮南还有心思开玩笑:“几年起判?”   “致残三年以下,致死三到七年。”沈听擦着手,掀眼看过来,唇边勾了抹浅淡的笑:“怎么你想试试?”   眼皮上还带着哭过的红,鼻音浓重,撩得人小心肝都热起来。楚淮南立刻摇头:“身为警察家属,怎么能知法犯法?这影响多不好啊,我下次一定注意。”   沈听懒得和他贫,长腿一屈坐在床框上,抬起脸问:“看出什么来了?”   楚淮南和他并排坐下,淡定地答:“人肯定不是刚刚才死的。”   “废话。”沈听啐道:“还有呢?”   “那块蒙在宋诗脸上布有点怪。”   “哪儿怪?”   楚淮南倒真像个认真答辩的学生,:“我问过医生,宋诗是因为室颤引发的猝死,根本不会吐血。那那块布上的血又是怎么来的?”   沈听笑道:“那块布是专门用来吓我的。刚死的人和死了有日子的比起来,脸部状况天差地别。对方这么做显然是怕我看到脸后起疑。”   “哦,那倒也是,宋辞的资料里有提到过,他从小就怕血。”   “你知道的还挺多。”沈听被他挨得过近的体温,烘得心跳,往外挪了挪又说:“心电监护仪虽然连着电源,但机器没开过,后盖冰凉。”   楚淮南又靠了过来,充满占有欲的神情,足以让任何一个风月场上承欢的都心惊肉跳。   但沈听浑然不觉,继续说:“另外,根据尸温,他也不可能是刚死的,尸体显然被冷冻过。我检查了主躯干,尸僵消失了,尸斑也都已经压退,手臂上和胸口有明显的羊皮纸样斑,他应该死了超过72个小时。”   “这是谋杀。为什么不报警?”   一句我就是警察,卡在喉咙口,见楚淮南一脸无辜,他好脾气地继续解释:“报警也没用,就算查出来是谁杀了他,那又怎么样?很多其他证据一定都被湮灭了,我要查的又不止这些。”   他要查的是僵尸,这个时候警方贸然介入来查宋诗的死,只会打草惊蛇,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他只能继续装糊涂。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他?”   沈听反问:“你认为呢?”   楚淮南像只标记所有权的大猫,蹭得沈听浑身发痒:“我觉得林霍和贝隆都有嫌疑。”   沈听点了点头:“那个司机也是。他帮宋诗开了十几年的车,这么多年来,一直风雨无阻,可出事当天他却突然请假了。”   刘胜是雇佣兵出身,身手不俗,车技也很好。   十几年前,宋诗把他安排在了司机的位置上,但开的年薪,却比许多中型企业的高管还要高得多。   而宋诗出事那天,刘胜不在,是他自己开的车。   尽管刘胜在事后,表现出了极端的悔恨,说自己就不该在那天请假回老家。   但沈听查过他的出行记录,刘胜并没有回家,他就在江沪市。而他的老家也早就没有人了,特地请假回去,也不合常理。   沈听沉默了片刻,低头看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他脸颊上的绯红竟然还没退,楚淮南忍不住伸手来摸,却被滚烫的体温吓了一跳:“你在发烧。”   沈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满脸写着——那又怎么样?   见楚淮南态度紧张,他淡淡地解释:“被刀割伤,伤口大的话,偶尔是会发烧的。”   他本是好意,不想对方着急。可楚淮南的表情却像咽了只苍蝇。   他一向被业界认为是敬业爱岗的典范,可这份对自己的伤情过于疏忽轻视的态度,却成功惹恼了惜命的资本家。   捉着手臂的手使了点力,“回去躺着。”   “躺着能退烧?”   楚淮南没理他,拿起手机给楚秋白打电话。手机没接,又冷着脸往他值班室里拨号。   电话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问:“你动的什么手术,他在发烧。”   楚秋白连做了三台手术,严重睡眠不足,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补眠,睡眼惺忪地“啊”了一声,揉着眼睛懒懒地回:“发烧就吃药啊,我给配了阿莫西林的,要是六小时不退,就再吃退烧的。哦对了,记得跟你那心肝儿说,别空腹啊!”说罢啪地挂了电话。   他虽然偶尔拎不清,但脑子聪明着呢。   一眼就看出来,那个手术刀割皮肉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的青年,是世间少有的、能够降住楚淮南的降魔杵。 第108章   两人靠得近, 电话另一头,楚秋白那句大着喉咙的心肝, 无遮无掩地钻进沈听耳朵里,实在不忍卒听。   楚淮南让人送药进来, 门刚推开一个缝,沈听就往外钻,被他一把拽住了:“去哪儿?”   沈听烦他, 觉得他碍手碍脚:“林霍发了微信给我,说他就快到了, 我去门口看看。”   楚淮南强硬地把他拉到身后,接过保镖手里的药和吃食,把门“砰”地关牢了。   “去门口干嘛?门口有保镖, 人来了自然会通知。你留在这儿把东西吃了, 然后吃药。”   身为“实习生”,资本家却有的是说服人的歪理:“等人这样的事儿都要自己去做的话, 我早累死病死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我雇那么多人干嘛?”   “那是你雇的人。”沈听挣开他, “我连你都信不过,凭什么相信你的保镖?”   楚淮南往他手里塞了碗鲍汁炆伊面, 又拆了筷子递过来:“等个人而已,不需要相信吧?”   他心平气和地把自己的时间管理方法, 灌输给准爱人:“假设你是世界上最适合做某件事情的人, 你对这件事的完成度可以做到100% , 然而由于时间有限, 你不得不雇佣一批不那么完美的帮手。他们只能把事情做到60%,但这些人的存在也是有意义的,哪怕十个他们也只能把事情做到80%,也比你过劳死来得好。” 说罢皱着眉低头看表:“你已经接近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过觉,并且中途还接受了一场手术。你不觉得头晕吗?”   沈听体力超人,在透支自己方面更是天赋异禀:“我不觉得。”   楚淮南觉得自己得去量量血压,搞不好上压能有一百八。他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安慰自己,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爱人讲道理,可这个时候要不教育好了,等将来七老八十了,保不齐能被对方气死。   “林霍在浙省,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你先吃饭。”楚淮南坐在床框边,纡尊降贵地和他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一起吃:“林霍一到,外面就会立刻通知,保证不误你的事,要是误了,你拘我好不好?”   沈听用左手扒了一口饭,却还不忘跟他过不去,边嚼边说:“误了事,拘你有屁用。”   凶是挺凶,但左手吃饭不方便,米饭撒了一点儿出来,笨拙得像刚学握筷子的小朋友。   楚淮南顿时一点儿脾气都没了,拆了个原木色的勺子,往他碗里一放:“怎么着还想枪毙我啊?”   “那也没用。”两片薄唇沾了油,油光雪亮的。   楚淮南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盯着他的脸愣了好一阵,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宋诗死了,我要是你就抓紧立份遗嘱。”   “什么意思?”   楚淮南解释:“之前杀你的那个吴岭,显然是个职业的,要是宋辞真是宋辞,那大概走的比他哥还早。”他虽是独子,但父母去的早,争权夺势早已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   见沈听仍不接话,他继续说:“我不知道那些人杀宋诗和宋辞,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但是,既然宋诗已经死了,如果宋辞不想再陷入莫名的危机里,就得尽快写份遗嘱,昭告天下如果他也死了,那那个东西就永远没了,谁也得不到。”   这招投鼠忌器实在漂亮。   沈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楚淮南的心思根本不在查案上,他只想着怎么先保自身囫囵。   但左右也没什么错,保存有生力量,也是任务中很重要的一环。   宋诗的遗书在他本人出事前就去公证过,他一死,他的一切都属于女儿宋琪儿和弟弟宋辞。两人一人一半,毫无偏袒。   可宋琪儿才十岁,宋辞理所当然会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这么一来,从实际操作层面,宋辞对宋诗的财产,有着完全的支配权。   而楚淮南提出的遗书,不亚于给“宋辞”加了个金刚罩铁布衫。只要有了这份遗书,但凡对方想得到僵尸配方,那就一定得留着宋辞的命。   这是单靠几张纸就能形成的、简单而有效的巧妙平衡。   这个人或许真能帮上忙。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却在几天后再次得到了应验。   在林霍的张罗下,宋诗的告别仪式阵仗很大。   司仪是江沪卫视著名的主持人,念悼词时也不知是钱没拿够还是觉没睡足,声音懒洋洋的,一点儿都没有以往来宋家走动时的巴结劲儿。   仪式开始的前一个小时,殡仪馆门庭冷落,可自下午开始,新到的花圈从二楼一路排到门口,白黄两色的菊花,加上黑白的挽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   一波又一波前来瞻仰遗容的宾客,熙熙攘攘地挤在大厅里,拥抱问好,互诉安慰。   前来吊唁的人数之多,把林霍都吓了一跳。   他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见识一遭人走茶凉,却没想到来的人,比宋诗三十六岁生日那年还要多。   意料之外的各路人马,令他忙得脚不沾地。   可他清楚,这些人冲的并不是宋诗,而是宋家的小公子宋辞。   准确的来说,他们冲着的是一上午都站在宋辞身边,悉心照顾着的远南掌门楚淮南。   讣告是三天前发出的,沈听想要借此机会,当众宣布那份“遗嘱”,可许多人根本没打算来。   但自从上午楚淮南一露面,一个小时后,新扎的花圈排山倒海地送进来,快把活人都给埋了。   饶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被这副盛景,惊得目瞪口呆。   告别仪式上,一向不着调的宋辞在表达对宋诗的追思后,又红着眼睛宣布了自己的遗嘱。   他表示,如果他也像他哥一样“英年早逝”的话,他将放弃一切财产,把所有不动产、股权、有价证券折现,除却留给宋琪儿一支有限的“成长信托”外,其余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并销毁全部存放在海内外保险柜、保管箱内的文件、珠宝等寄存物。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林霍僵着一张脸,礼貌地和来宾打了个招呼,然后把从台上下来的宋辞拉到一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对方用红通通的眼睛瞪他:“我没胡说,我是认真的。”   就在宋家因宋诗的突然去世,而忙成一团时。   江沪市的媒体们,也忙得鸡飞狗跳。   江诗茵、黄苒案的告破,轰动一时。禽兽父母让江诗茵不幸玉碎,但好在黄苒在警方与热心市民的努力下,安然无恙被地救回。各路媒体都在疯狂地跟进报道,而为此案揪心的网民们,则队形统一地称之为“不幸中的万幸”。   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在为黄苒的平安归来额手称庆。   看着电视上的报道,网络上的讨论,本来烟瘾就重的周凯城抽烟抽得更凶。   他是万都控股小开王秦的心腹,负责处理王秦生活和工作里很多必须要做,却又不太方便直接出面的事务。   周凯文化水平不高,但为人狠辣,在道上早有名号,跟了王秦后,出手也跟着日益大方,江湖地位愈发不可撼动。   狠狠锤了一记桌,周凯有点烦躁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王秦吩咐他干的事情,他给办砸了,实在没法儿不懊恼。偏偏新闻报道还漫天飞,全世界都知道黄苒被绑又被救回,这段时间都会是警方的重点保护对象。   瞒是铁定瞒不住了!正这么想着,周凯就接到了王秦秘书的电话,说是王总让他尽快去办公室一趟。   周凯一路上都在盘算要怎么收尾,才能不误事儿。   王秦开完会回去,周凯已经在他的办公室坐了很久。   等秘书一走,门一关,王秦刚坐进老板椅,周凯就已经跪在他脚边了。   王秦出身是顶顶好的,在江沪谁都知道,是他的父亲王远国一手创办了电线制品的千亿集团万都控股。   而跟了王秦多年的周凯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气。王秦的脾气和他的出身成反比,出身有多好,脾气就有多坏。   就因为他从来都只认自己的那一套理,前些年的时候,连跟他爸王远国的都关系很僵。但周凯也知道王秦的坏脾气并不是不明是非的坏,相反他一向赏罚分明。   王秦要的那个黄苒,是有大用途的。   为了那个必须达成的目标,王秦甚至不惜接过了王远国递来的橄榄枝,向老头子服软回万都做了个副总。   可是一切计划都由于他的活不仔细被打乱了。周凯双膝着地,连手狠扇了自己好些下。   王秦没吭声,任由他跪着,把手里无聊冗长的会议记录,翻了几页,才不痛不痒地问一句:“事儿砸了?”   周凯咬着牙点了记头,他没给自己留手,脸颊被抽得通红,“哥,这次是我识人不慧,你罚我吧!”   王秦一合会议记录,闭眼仰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起来吧。”   周凯仍执意要跪着,王秦突然就怒了,抬腿就是一脚,暴喝道:“你跪在这儿顶个屁用!有功夫在我这儿使苦肉计,不如动动脑子,看怎样把交代给你的事儿办漂亮了!”   周凯腹部被狠踹一下,身子歪在一边却也不还嘴,当黄苒被救一事闹得天翻地覆时,他就在想要怎么补救。   王秦正在气头上,周凯不敢真的不跪,只得忍痛跪正了。   “哥你别生气,这事儿也不是一点没有办法了,黄苒虽是那老家伙一直念想着的,却也不可能就非她不可了,找些干净漂亮的,一样用!我已经让人去找更好的女孩子来顶黄苒了,一定将功赎罪,不耽误您的正事儿。”   王秦很是光火,心道周凯净说些废话。   王远国年纪见长,性子也跟着收敛了很多。早年玩得野的时候,原本重欲的老头,夜夜都需要软玉般的女孩子作陪,近来却很是修身养性。听保安说,连别墅里养在身边的那些可人儿,都不怎么陪房了。   男人上了年纪,收不收心两说,但在一些事情上,很多时候往往是有心无力的。   可王秦要做的这个事儿,是一场豪赌,他有且只有一次机会,因此他才一定要找个王远国垂涎已久的。下笔重饵,确定鱼把勾咬死了,才好办事。   偏偏万事俱备,连杀鱼的刀他都备好了,饵出问题了!   王秦心里冒火,继续看他的文件。   周凯拍胸脯再三保证,这事儿是他搞砸的,如果王秦还信得过他,便就把这个摊子交给他来收拾。   王秦仍然不理他,埋头又看了好几页会议记录。   王远国叫王秦回万都,却不是让他来做便宜少东家的。他不听话离家数年,这次低头回归,王远国有意要杀他的锐气,因此如今把他放的这个位置,在集团里不上不下,挺尴尬的。   听着是个总,却是个没什么实权的,还是个副手。   虽然老爷子明面上只有他一个儿子,大家也都用“子承父业,迟早的”之类的说辞,跟他客套、宽他的心。   但在江沪,但凡有点门路的,谁不知道,背地里流着王国远精血的野种,一个手都数不过来。   这会议记录净是些假大空,让他过目、签名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王秦把文件一合,重重地捏鼻根:“你起来吧,你这样跪得我头疼。”   周凯跟了王秦这些年,也跟人精似的。听这口气,立刻觉得还有转寰的余地,王秦出手大方,为人也仗义,周凯不想寒他的心,立马抱着他的腿保证,“哥,你再信我一回!这事儿交给我办!一个不行,我给他找十个,样貌身条个个比黄苒水灵,要老头子真就喜欢名气大的,我也想办法搞个小明星给他!我就不信他不进这儿套。”   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周凯说得激动,唾沫星子飞溅,王秦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悠悠地说:“黄苒刚找回来,名人就算了。”一垂眼,又很体贴周凯办事儿肯定要费用,让他回头碰上要用钱地方,别客气,只管问嫂子要去。   周凯听了这话,恨不得掏心窝子给王秦,连声说够。上回买黄苒的大三百万美金还在呢,一分钱没动。   王秦这个位置虽然处处受限没什么实权,事儿却不少,刚下会没一会儿,秘书就打内线过来催促,说是下个会议快要开始了,让他给准备一下。周凯很有眼力劲儿地先撤了。   出了万都控股,周凯就接到了李知武那孙子的电话。   他接起来,像座被倏然点燃的火山,积累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   “你他妈还有脸给我打电话?!口口声声有法子弄到黄苒,你的法子就是他妈在网上求购?还他妈两百万美金,多出的一百万想干啥!私吞吗?!”这头周凯骂咧咧地发动汽车,而王秦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盯着封皮写着万都控股的会议记录看了很久,他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口喝了。 第109章   宋诗的追悼会因为人数过多, 而严重超时。直到当天下午六点多,还有得到消息从各地赶来的宾客, 陆续到场。   宋琪儿哭了一天,守在水晶棺前不肯走。自从宋诗的死讯传出后, 她几乎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站在她身边的沈听穿了一袭黑白正装,袖子上别着黑纱白花,一脸真假难辨的憔悴。   自宋辞回国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宋琪儿见面。   楚淮南全程陪同,大多数来宾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便难免要应付寒暄。一场告别式下来,但凡和宋诗有来往的,几乎都知道了, 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宋辞, 攀上了楚淮南这根高枝,背靠远南, 以后就是大树底下乘凉的“金凤凰”了。   宋琪儿拽着沈听的衣角,一双鹿眼含泪, 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们。   她父亲虽然犯罪嫌疑重大,但孩子是无辜的。   沈听对她温声软语, 看得楚淮南心生羡慕。   中途,陈聪打来了一通电话。他向沈听简略汇报了江麦云和赵业泰的审讯结果。   据赵业泰交代, 从江麦云院子里掘出的骸骨, 是几个未成年女孩。十几年前, 她们被江麦云利以“小说家”的身份, 半哄半骗地带回了家,用以招待“客户”。   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九岁。   “据查,三名受害人都报了失踪。文迪已经在核实她们的身份了。而那些客户究竟是谁,江麦云和赵业泰都表示时隔久远,记不清了。”   沈听站在隐蔽的角落里,目光来回扫视着过往人群,压低声音又叮嘱了几句。   他利用囚徒困境设置的审讯,效果卓越,再加上王芷蕾对一些细节的补充和指认,江麦云和赵业泰没熬几个小时,就把以往做的事情也都吐了。   王芷蕾在听闻江麦云和赵业泰都已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后,捂着脸哭了很久。   赵业泰的坤泰善爱也遭到了查封,这么多年来,整条街的涉赌人员竟多达数万人,涉赌金额更是庞大得令人咂舌。   陈聪耐心又谦虚地听完了沈听的建议,点着头说:“对了,曹小琴那儿,潘小竹去审了。”   自从到案后,刺伤了沈听的曹小琴,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对公职人员十分防备,认为就算自己说了,也没人帮得了她。潘小竹发挥了她天生的亲和力优势,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在做她的思想工作。   楚淮南应付完一个拿着商业计划书前来的客人,转头去找沈听。见他站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拿着手机讲电话,便大步走了过去。   作为严启明力排众议推荐的任务人选,楚淮南首战告捷。他只露了个面,便让宋辞的这封“遗书”在本就不大的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宋辞素来男女不忌,他和楚淮南的花边新闻,也不是闹了一天两天了。许多人见楚淮南竟高调出席了宋诗的告别式,都不免好奇,想来一探究竟。   同样应酬了一整天的楚淮南,半点不见疲惫。他像是为应酬而生的,往人群里一站,单凭气势和脸就出众得鹤立鸡群,再加上手里牢牢握着的市值千亿的远南,这样的人出现在哪儿都得引发一阵骚动。   沈听靠过来,单手勾着他的脖子,不怎么情愿地贴近了:“你别说话,就这么保持一会儿,你的一点钟、三点钟、七点钟方向,都有好几个人正看着我们。”   言下之意,是要他配合“秀一把恩爱”了。   楚淮南和宋辞,实际上是生活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宋诗留下的天汇虽然规模不小,但短时间内要想和楚淮南有直接的业务往来,也够呛。   于是,公安部的一群老古板们,在商议后勉强决定,他俩此后交往频密的理由,还是沿用此前误打误撞的那一个——宋辞和楚淮南正在交往。   “配合你的工作,我有什么好处?”   沈听没应他,不错眼珠地抬头看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线,犹豫着在他的脸颊上靠了靠。很软,还有点痒。   周围投过来的视线顿时少了好几道。   他的这一举动无疑坐实了他和楚淮南“交好”的传言,以后他即便带上刑侦支队的那“三五好友”去楚淮南家“聚会”,也没什么人会过于讶异。   楚淮南被他的小气逗笑了,“这算什么?贿赂我?”   沈听脸上仍维持着亲昵的笑,屈起食指在他的脑袋上,啄木鸟捉虫般咚咚地敲了两下。   沈警督小惩大诫,压低了声音说:“不会说话就闭嘴。”   晚上,宋琪儿哭着拉沈听回家住。   小姑娘以前和亲叔叔宋辞一向不对付,但或许是因为父亲死了的缘故,这个时候倒黏沈听黏得寸步不肯离。   沈听拗不过她,于情于理,他这个做叔叔的也不能撇下刚失去父亲的亲侄女住楚淮南家。于是只好带着比宋琪儿还黏人的楚淮南,一起回了宋家。   宋家的保姆姓袁,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阿姨。   宋琪儿见了她,扑在怀里呜呜地哭,“袁姨,他们说我爸爸火化了,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袁姨是宋辞出国后才来的,宋琪儿从四岁起就一直在她跟前长大。她早年因病失去了生育能力,待小姑娘很好,一点不比亲生女儿差。   抱着哭成花猫的宋琪儿,袁姨红着眼眶和大人们打了个招呼。   三个大人里,她只认识林霍,因此对沈听和楚淮南格外客气。   林霍还要安排远道而来的宾客住宿,把宋琪儿送回家后,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袁姨做了一桌的菜,宋琪儿一口没吃,一手拉着沈听,一手抱着宋诗给她买的小熊,窝在袁姨怀里哭个不停。   袁姨看着心疼,也跟着抹眼泪:“小宋先生,你想想办法吧,琪琪不吃饭怎么行呢?”   沈听没办法只好接过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哄,好说歹说才喂进去几口饭。楚淮南在一旁像个慈父,给沈听夹菜拌饭打下手,两个人如同刚有孩子的新手父母,笨拙地哄了半天,才总算让宋琪儿止住了哭声。   宋家地方不小,房间却不多,只有三个套房外加一个保姆间。宋琪儿哭卿卿地拉着袁姨一起睡在宋诗的房间,楚淮南总不能去睡宋琪儿的类似公主房,便只能和沈听睡一间。   宋琪儿因目睹了宋诗进焚化炉,而死活不肯进电梯。爬楼梯时,她突然晕了过去,险些从楼梯上滚下来。   走在后面的沈听立马伸手去捞,却忘了自己的右手还缠着石膏。   十岁的小姑娘比同龄人要高许多,完全失去意识,砸得猝不及防的沈听也脚下一滑。好在后面还有个楚淮南垫底,一大一小都在怀里,虽然幸福,但两个人的分量不小,又是骤然滚落的,压得胸口青了一大片。   晚上睡觉时,沈听发觉他们被人监听了。   监听器在台灯座的底下,很不显眼,还是改良过的防干扰型。   刚洗完澡的楚淮南,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盯着那枚微型窃听器研究了片刻,转脸冲沈听一笑:“你平时叫床是什么样儿的?”   还够格能用童子尿驱邪的沈警督:……   关了灯,黑暗中只看得到彼此依稀的轮廓。   楚淮南翻了个身,双手撑在沈听的肩膀两侧,突然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沈听被他喘得浑身一激灵,“干什么啊你!”   楚淮南低下头,嘴唇靠在耳边:“有人正听着动静呢,难道你上床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沈听脸上火烧一样,从耳根一路热到脖子,好在光线很暗,楚淮南正忙着脱他的衣服,应该没看出来。   这衣服脱得动静极大,又刻意靠近装了监听器的床头柜一侧,悉悉索索地响个没完。   手掌碰到赤裸的皮肤,楚淮南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急不可耐的样子还挺逼真,一只手却一直很小心地托着沈听打了石膏的手臂,动作幅度也很注意,并不真的过大。   资本家顺手拿了俩人上床睡觉前就折好放在床头的裤子,拉链被“划”地一声被拉到了底。   他有心使坏,翻身钻进被窝,灵活的手指照着人大腿根处使力一掐。   沈听猝不及防“啊——”地一声,尾音还带着点儿受了惊的颤。   闭着眼睛听,确实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可这一声,听得楚淮南差点真没把持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才勉强稳住,带着点笑的湿热呼吸,就这么打在沈听侧着的脖子上:“我还担心你不会呢。这声儿不是叫挺好的,情真意切,连我自己都差点怀疑,是不是真对你做了什么?”   沈听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想到这么黑对方大概是看不见的,磨着牙问:“接下来怎么办?”   “你得继续演啊。”楚淮南嘴上说着演,手却丝毫没闲着,手指顺着光裸的腰一路滑到腿间。   “啊——”   这一声比刚刚那声更真切了不少。   沈听按着那双过分灵活的手,压低声音:“等、等一下。”   “等不了。”楚淮南义正言辞地冤枉他,“你又不会演,只好让我来帮你一把了。”   被握住要害的沈警督蜷缩在被子里短促地哼了两声。   楚淮南贴上来,不赞成地咬着他的耳朵:“你忍着干什么?万一不够大声……监听器那头的人听不到,咱们就白忙活了。”   沈听抬起手肘想把专挑这个时候使坏的楚淮南推远点儿,但想到他胸口的伤,又下不去手,只能嘴上不饶人地骂:“楚淮南!你混蛋!”“我哪儿混蛋啊?”资本家故意提高了点儿声音,委委屈屈地抱怨:“我这么卖力地‘干活’,还要遭你的骂,还有没有天理了?嗯?”   那个“嗯”字声调上扬,热气顺着耳朵尖飘飘呼呼,听得沈听的头发丝儿都快炸了。   他咬着嘴唇,趴着把脸死死埋在枕头里,尽量不想发出太大的声响,可露在被子外头的一截肩膀绷得铁紧,这浑身僵硬无声抵抗的样子,倒真像被谁“欺负”了似的。   楚淮南忍得受不了,手指撩着前面,也不忘用膝盖假戏真做地微微顶开了身下人虚虚合着的大腿。   “又干嘛?”沈听喘着气转过头来,大概是瞪了他一眼。楚淮南手上一拢,他便“嗯——”地弓起背,含含糊糊的声音,像猫儿天生带着倒刺的舌头,勾得楚淮南连汗毛都是酥的。   资本家心猿意马地凑上去,用热乎乎的舌头去舔心上人的嘴唇,“疼不疼?我轻点儿好不好?”沈听不理他,他又大声地自说自话,“不要轻点儿吗?那重了你明天又要埋怨我让你起不来床。轻不得重不得,你可真难伺候!” 第110章   沈听目瞪口呆地配合着楚淮南一顿神表演。   嘴唇上还残留着舌尖的余热, 修长的手指握着要命的地方。他有种连对方细腻指腹上的纹路,都深深嵌进身体里的错觉。   折腾了好一会儿, 楚淮南才松开手。   沈听松了口气,一下子从床上翻坐起来。   楚淮南撑起半边身体看向他,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灼热的眼神和他的手指一样热,扫在脸上使人脸颊发烫。   沈听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 身上冒着热气,像是又洗了把澡。   床很大, 楚淮南抱着被子背朝向他。身边的另一条被子也已经展开,被子和人之间隔着手掌宽的一道空隙,楚河汉界似的隔在两人中间, 像读书时, 同桌画的三八线。   沈听静默地躺下,他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 心里一乱,话就更少。   以前他和同事出差住酒店, 另外的三个大男人,宁愿去挤一间大床房, 也没人愿意和他同睡一个标间。   和人同床共枕,他不习惯, 楚淮南倒很自然, 除却之前的一番表演, 从他上床到现在, 这人居然一声没吭,大约是真的睡了。   沈听闭上眼,调整呼吸,过了好久也没能彻底睡着。   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宋辞房里的窗帘不隔光,尽管外面下着雨,但阴冷的光线却仍像照在脸上的手电,惹人烦躁。   半睡半醒间,身侧的床铺突然一动,沈听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立刻弹簧似的弹了起来。   一声闷哼过后,刚刚还背对背的两个人,都完全清醒了。   楚淮南捂着脸颊哭笑不得,明明是个绑着石膏的伤员,可动作却又狠又快,令人措手不及。   他只不过是想给人盖个被子,就生生地挨了这么一下,难怪严启明在知道他和沈听要扮一对时,还特地叮嘱了一句,如果任务需要,晚上睡一间的话,你睡觉要小心。   看来这人是个暴打同事的惯犯。   入睡时分是人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执行过多个卧底任务的沈听,睡眠很浅,哪怕入睡也有着野生动物般的警惕。   但毕竟是他先动的手,这个时候也不免有点儿尴尬。   “你没事吗?”   楚淮南叹了口气:“有事儿你赔吗?”   从来不在工作时间开玩笑的沈警督沉默了一小会儿,问:“你想我怎么赔?”   要不你亲我一口。楚淮南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你去把窗户关了,雨声太大,吵得睡不着。”   按道理,四月并不是江沪的雨季,但外头却已经连续几天都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今天也是。   雨势不大,大部分早起的行人连伞都没撑,天已经不算冷,十几、二十度,细针似的雨,落进头发里,却让人有种热不热、冷不冷还黏糊糊的不惬意。   舒静兮穿着粉色雨衣打着伞,脚上还套着双已经很少有年轻人在穿的高筒雨靴,背着双肩书包走在细雨里。   她手里拿的伞看着就价格不菲,是pasotti家的定制款,这还是她今年生日时,她开车行的男友给买的。   伞和雨衣是一个色系,都是浅藕粉色的。   把手处嵌着一头镶钻的鲸鱼,伞底伞面上都绣有黑色的重工蕾丝花边。   舒静兮一向喜欢奢华花哨的东西,而她那个出手阔绰的男友,也很懂她的心思,前不久甚至还给她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鲜花店。   她穿着“隆重”的装束,走在几乎可以忽略的细雨里,视觉上不免就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奇妙违和感。   过路的行人无一不侧目,舒静兮却毫不在意。——她享受这种成为焦点、被人们瞩目的感觉。   大路的尽头是条狭长窄小的巷道,舒静兮轻车熟路地转弯进去。   小巷毗邻附近最大的垃圾站,常年飘着股腐烂的酸臭味,但因为此处人烟稀少、食物充沛,就成了这一带野猫的聚集地。而这些猫,便是舒静兮冒雨前来的理由。   她的背包看着不大,却挺能装的,包里满满当当,装的全是猫粮和小奶猫都可以吃的零嘴。   这一片是流浪猫的根据地,自然也集汇了不少爱猫人士。   舒静兮也很爱来这儿,她几乎每月都会抽出几天专程来这儿喂猫。就这频率,还是因为参加工作以后忙了,在学生时代,她来得更勤。   天气不好,连大路上的行人都不多,可巷子里却蹲着学生打扮的一男一女,他们背朝着舒静兮,不平整的地面,略向下凹,汪着的积水倒映着两张年轻的面孔。   没见过,挺面生的。舒静兮刚想张嘴,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雨巷逗猫的静谧和美画面,就被格外凄惨尖锐的叫声打破。   那两个蹲着的年轻人交头接耳,露出嬉笑的侧脸,眼神中透露出让人难以理解的残忍雀跃。   “死了吗?死了吗?!”   “差不多了吧——”   舒静兮扔了伞,大步过去,污糟的水因走得急弄脏了干净的鞋面,“你们在干什么!”   做贼心虚的两人明显被这一喝吓了一跳,齐刷刷看过来。见来人是个长相甜美,看着二十几岁的女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那发出一声声惨叫的小身体紧贴着潮湿的地面,本来就因为觅食困难而黯然的毛发,沾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年轻的男孩手里握着切牛排用的刀,而本该和餐刀是一对的银色叉子正插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   被钢叉对穿身体的小猫咪拼命地挣动,痛呜着想着要赶紧跑开。   从小家伙身体里流出的猩红色液体和积水混为一体,散落了一地的零食,是索命用的诱饵。   禽兽是不分性别与年龄的!   舒静兮冲过去把惨叫连连的猫咪抱在怀里。   小家伙因骤然被举高而吃痛地又连叫了几声,挣扎的动作幅度变得越来越小。   血沾脏了舒静兮的衣襟,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冷冷地看向那两个刚刚做了恶事的年轻人,命令他们赶快离开!这里不欢迎他俩!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嚣张肆意地虐杀生命,这两人年龄不大,却是胆大包天。   “猫奴么?”男孩被骂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挺不屑地扯扯嘴角,“猫奴比野猫更令人讨厌。”   可毕竟虐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在他身旁的女孩子的胆子要小一些,扯了扯他的袖子,嗫嚅着:“我们走吧,别惹事。”   “杀点没人要的野猫而已,说起来还能维护城市秩序呢,谁也管不了,你怕什么?”   舒静兮从口袋拿出手机,调成录像模式拍了一下怀里已经不动弹的小家伙,又转而对着嚣张的男孩子,“赶紧给我滚!不然我把这段视频发到网上去,让你见识一下,被人肉是什么感觉!”   女孩子一听要发去网上,立马有些慌了,“姐姐,别拍了,我们现在就走。”   男孩子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了一阵,终究没能犟得过女孩子,跟着走了。   舒静兮低头看了眼已经不行了的小家伙,拔出钢叉,将猫咪扔在一旁的垃圾桶里,干净利落地处理了现场。   她打开书包,拿出一早准备的小碟,倒上猫粮和零食,放在猫咪们经常活动的草坪边。   嘴角不悦地向下撇了一记:真讨厌没有脑子还不懂掩藏的小鬼,一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   用钢叉?这都是多少年前玩剩下的方法了。   杀猫有千万种方法,她曾经试过用艾素糖。沸滚的糖液让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蜜的味道,极其高温的液体遇上兽类的皮毛,瞬间便凝固冷却,惨叫连连之中,一件甜而透明的工艺品就做成了。   不过,比起她现在的爱好,这些都真的太小儿科了。   舒静兮抱起低头专注地吃着小肉干的小黄猫,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小猫咪其实还挺怕人,屡屡抬头看她,似乎在迟疑,究竟要不要跑开。   但这个姐姐很温柔。   小黄猫喵喵叫了几声,趴在舒静兮膝盖上,舔弄着自己的小爪子。它判断自己是安全的,因此不必逃走。   早餐的时候,袁姨一直忍不住去看楚淮南的脸。   一夜之间,这位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轻客人,右边的脸颊青了一大块,简直惨不忍睹。   她不好意思开口问,便频频抬眼,用眼神表达关心。   楚淮南在她第二十次看向自己时,终于笑着解释:“阿辞他,睡得野。”   沈听握着刀叉的手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眼睛都哭肿了的宋琪儿,立刻顶着两只核桃眼来护亲叔叔:“我叔叔睡觉才不野!”   小姑娘没了父亲,倒和之前不怎么合得来的宋辞,格外亲热,小脸上透着自豪说:“好多人都喜欢他!那些很漂亮的哥哥、姐姐们都想和他睡觉!”她见楚淮南笑,以为他不相信,歪着头又补充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但哥哥你是叔叔唯一带回家里来的。”   他比我大,凭什么我是叔叔,他却是哥哥???   沈听默默地喝了口牛奶,才把噎在喉咙里的一块面包,吞了下去。   尽管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但宋琪儿的童言无忌,还是令楚淮南很是受用。   他伸手摸了摸宋琪儿的小脑袋:“除了我,他以后都不会和其他人睡觉了。”   “那你们昨天晚上是打架了吗?”小姑娘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脸的聪明相:“哦,我知道了,叔叔以前总和其他人睡觉,让你不高兴了,对吗?”   沈听被牛奶呛得咳嗽不止,楚淮南赶紧伸手来拍背,被他一巴掌挥开了。   咳得满脸通红的大人,放下餐叉教训孩子:“琪儿,他要是不高兴的话就不会来了。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宋琪儿“哦”了一声,乖乖地闭上了嘴。   楚淮南故作可怜,把青了一小片的俊脸凑过去,“我今天还要去公司,要是有人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   “就说你耍流氓,活该。”   他了然地点头:“好,那我就说,是晚上睡觉让太太打了。”   要不是一旁有孩子正嘬着叉子看着,资本家又差点儿再挨一顿。 第111章   吃完早餐, 楚淮南回公司, 沈听便和他一道。   车刚驶出宋家的小区,陈聪的电话就来了。   楚淮南听着沈听和陈聪说话,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晨光给青年人脸庞的轮廓镀了层金边, 暖色的曦光中,五官线条格外柔软, 衬得那眼神尤其冷淡。   他心里一动, 又想起昨天黑暗里,对方亮晶晶的眼眸,和闷在被子里隐约的喘息, 心思一下子飘的远了。   沈听打完电话, 冲他看了一眼,瞥见他脸上的伤, 眉毛抽搐了一下,不冷不热地问:“你上班着急吗?不急的话,送我去趟市局。”   看过来的眼神, 倒比语气要更热一点儿。   楚淮南知道他愧疚,便不再提这茬, 只问:“你去市局干什么?”   “曹小琴说,六年前,我强暴了他女儿。”   楚淮南一皱眉, “那是宋辞。”   沈听示意他看路,但规劝无果,只好用没打着石膏的那只手, 把他侧过来的脸扭向前面,“对她来说,都一样。”   曹小琴的女儿叫高菲,比宋辞小一岁。从档案上的照片看,这是个笑容里带着悒郁气质的女孩。   据曹小琴回忆,六年前,高菲和朋友一起去酒吧玩,在酒后,遭到了宋辞及其同伴的轮流侵犯。   这个案件,在宋辞的资料里也有提及,但法院最终的判决结果是——宋辞及其朋友都是无辜的。   夜店的酒保可以作证,起初便是高菲主动搭的讪,且事后女方所能提供的证据也并不充足。   因此,尽管宋辞也承认自己和朋友确实和女孩轮流发生了性关系,但这并构不成强奸。   沈听想起来,刚见面那会儿,徐凯也曾和他提过六年前的事,还苦哈哈地抱怨,当年为这事被家里人胖揍了一顿,停掉了信用卡,而宋辞也正是因此才被宋诗送出了国。   可强奸什么的,即便大嘴巴如徐凯,长久以来也是只字未提。   他静默地站在审讯室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曹小琴。   这个中年女人身材矮小,瘦骨嶙峋,很难想象竟有能够一下扎穿他手臂的力气。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这一刻,沈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同样是瘦弱的女人,但性子却很倔强,三两骨头里八成都是傲气。   父亲去世后,任凭周遭人磨破嘴皮子,她也没有再嫁,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长大。   因此,哪怕楚淮南再怎么让他脸红,他也只能当做工作需要。立业成家,娶妻生子,这才是符合母亲期望的人生。   沈听恍惚地想。不知怎么的,楚淮南挨了一下的青紫侧脸又浮在眼前,他心慌气短,一阵酸麻顺着舌根滚到胸口,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   他没谈过恋爱,更没有爱过什么人。对楚淮南的在意,更多是出于人性慕强的本能。   可慕强也会让人在想起结婚生子,各自圆满时,感到莫名酸楚吗?   沈听不得而知。   对宋辞的滥情和男女不讳,他打一开始,就十分排斥。顶着宋辞的身份生活,难免有不得不和各色男女调情的时候。虽然只是表面的迎合,还配着常清专业及时的心理疏导,但事后回想起来,那些不符三观的嬉笑怒骂、逢场作戏,也总是让人倒尽胃口。   可如果对象是楚淮南呢?   如果对象是面若桃花,手指比滚着的心口还更热几分的楚淮南呢?   答案呼之欲出,沈听不想再去想了。   他今天是作为受害人来警局补笔录的。   整个刑侦支队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曹小琴和江麦云,在同一天被带了回来。   曹小琴又一直絮絮叨叨地在喊要杀了宋辞。   因此,宋辞如果再不出现,反倒不自然了。   接待他的是文迪,笔录是早就写好的现成的。   沈听便借着这段时间,吩咐对方尽快催着网监,把那个十三门徒再好好查一查。   十三门徒上在售的物品,千奇百怪。经过前几天的筛查,行动小队发现有个等级显示为高级用户的人,居然在十三门徒上较成规模地出售僵尸。   而这个正在销售超级毒品“僵尸”的高级用户和网站管理员使用的昵称非常相似,很可能和网站搭建者关系密切,或者干脆就是同一批人。   尽管十三门徒的服务器在境外,搭建方式又使得警方难以溯源,但根据网站搭建者的用词习惯、英文中常掺杂中文全角符号,且网站还特别设置了中文的语言选项来看,这个搭建者应该是中文使用者。而僵尸的销售页面中,还额外备注了句提示,说是无需等待海关检查,现货直发。那么发货地,也很有可能就在境内。   沈听的分析让文迪听得两眼发光。   但哪怕他的眼神再灼热,被注视着的沈听也淡定无比。   崇拜或仰望,他从来没放在心上。   和其他具有英雄情结的同僚们不同,沈听对名利一贯没有太大的追求,甚至于对职务、职位或警衔的晋升,也不怎么热衷。他总独自一人,活得清心寡欲。   在活过的二十几年里,他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   好的、坏的、贪的、懒的、穷凶极恶的、道貌岸然的   他对任何人的注视都无感,除了楚淮南。那个人,看向他时,连余光都是烫人的。   无法忽视,大约是因为这个人,特别惹人讨厌吧。沈听面无表情地想。   不知道自己被“讨厌”了的资本家效率极高。送完了心上人后,又去了趟公司,开了个短会。此刻,正和林有匪、乔抑岚、路星河一起在办公室里打桥牌。   论牌术水平,路星河最差。但论牌品   林有匪为了讨路星河欢心,放水放得连乔抑岚都憋不住直笑,这人的牌品实在惨不忍睹。   乔抑岚以前从来没投资过影视板块,这次到江沪来,本来也是冲着之前和楚淮南谈好的项目合作。   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和林有匪聊起了电影投资,铁了心要去不怎么有性价比的电影市场里烧烧钱。   他新投的项目,是导演张若文作为编剧初次挂帅,自编自导的一部文艺片。   剧本就在楚淮南会客室的茶几上摊着。楚淮南草草看过,从商业角度出发,这部片子的票房将会一塌糊涂。   但做什么都很有预见性的乔抑岚浑不在意。别说这剧本的构思十分精妙,就算是部比烂泥还烂的大烂片,他也照投不误。   都是小钱,再亏也亏不破天。楚淮南和林有匪懒得劝他,四个人放下牌一起去吃午饭。   餐厅门口,路星河和林有匪被人认出来,十几个小姑娘围着他们高喊:“心扉!心扉!敞开心扉!去谈一场最好的恋爱!”   路星河冷着脸和楚淮南跟乔抑岚一起进了餐厅,留下林有匪一脸温和地应付粉丝。   林有匪不是娱乐圈的艺人,所以没有粉丝提纯的骚操作,也很少毒唯。   但人就是这么奇妙的生物,骨子里都偏好竞争,又难以求同存异。   哪怕是单纯地磕个西皮,其中一方还不是公众人物,粉丝们都自觉地分成了两个阵营。   路星河x林有匪,冷漠巨星攻X富二代温润美人受,西皮名叫“心匪”。   而林有匪X路星河,富二代忠犬深情美攻x 娱乐圈冷峻男神受,拥趸名就是“有心人”。   心扉粉作为娱乐圈第一西皮“邪教”,高举着镇压一切拆逆党的大旗,在网上进行着高标准的控评和屠版。他们口号是:KY塌我房子者,原地爆炸!   路星河在公开场合没少劝粉丝别吵架。   眼见着私下吃个饭还要被围追堵截,加上昨天晚上和林有匪为工作安排的事情吵了一架,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十几个小姑娘里,有两个尖叫着:“我们都是有心人!”   这高亢的一句,十分惹眼。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瞪过去。   “你妈妈没教过你,CP可拆不可逆吗?”   “你妈没教过你人数多不等于正确吗?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林有匪在一边哭笑不得地劝:“快回去吧,你们围在这儿,会堵着餐厅的门。”   为首的小姑娘看上去面嫩,估计是个未成年。   “有匪哥哥,星河不高兴了吗?”   “今天是工作日,你们都围在这儿不去上课,他肯定不高兴。”   “我们只是想见见他,也见见你。”小姑娘虽然红着脸但理直气壮,“而且马上就到星河的生日了,我们凑钱给他买了礼物。”小姑娘说着,立刻回头问身边举着应援牌的那个:“璐璐人呢?要送给星河的礼物是她拿着的,她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又迷路啦?”   举应援牌的小姑娘立刻把牌子塞在了同伴手里,小跑着到后巷里,去接那个拿着礼物的璐璐。   林有匪笑了笑:“你们的钱应该留着买零食和课外辅导教材,他的生日礼物我会给他买的。”   他这一笑,惹得一群小姑娘们又闹翻了天。   “啊!有匪好温柔啊!我喜欢忠犬!”   “我也是!好吧,虽然我是心扉党,但突然觉得以后都站有心人也未尝不可!”   林有匪听不懂小姑娘们的碎碎念,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亲切又温和。   圈子里优秀的经纪人们,无论男女,无一不强势。   名利场上,不争抢、不撕夺如何能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   而林有匪简直是经纪人之中的异类,他天生一副柔软的善相,好说话得令许多事业粉替路星河操碎了心。   好在,天佑善类,自他接手路星河的全约以来,该是路星河的资源一个不少,就连不该是路星河的资源,也总能像天上掉下的馅饼一般正巧砸在路星河的身上。   林有匪总谦和地将此归功于“运气好”或“受到了朋友们的照顾”。   只有为数不多的圈内老狐狸知道,路星河的奶酪旁人不能碰,最好是连想都不要想。在他身边守着的那一个斯斯文文的林有匪,总让人惶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乎的东西,别人看一眼,便疑心是要来抢。   名利场滚一遭,无非为名或为利。这个圈子里,遍地是黄金,何必非要惦记路星河手里的那一块?去得罪那匹守在他身边的、披着羊皮的孤狼。   作者有话要说:耳朵也不是完全不开窍啊,资本家加油!   有心人: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事实证明,你说的对! 第112章   林有匪立在台阶上, 门口的那十几个拥趸们, 显然是逃课出来追星的。他柔声地劝这些孩子们“迷途知返”,赶紧回学校上课。   举着应援牌的女孩们都乖乖地点头,稚气未脱的脸上有欢喜也有害羞。   就在这时,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骇尖叫,打破了原本融洽的气氛。十几个小姑娘被尖利的叫声吓得面面相觑。   “这好像是璐璐的声音?”为首的那个皱着眉说。   她话音未落, 刚刚那个前去找同伴的小姑娘便满脸惊惧地奔逃过来。   “有人发疯了!快去救救璐璐!”   从她身后的小巷里窜出两条人影。都是披头散发的小姑娘, 一个浑身是血地在跑,另一个则满嘴猩红地在追。   姑娘们看得双眼发愣,惊叫着躲到林有匪身后。   原本高举着的三四块应援牌被像武器一般地扔了出去。   被追的小姑娘穿了条淡鹅黄色的长袖衬衣裙, 左手的袖子被扯烂了, 露出一条肉乎乎的手臂。肩窝和臂膀上都在流血,伤口深刻见骨, 十分可怖。   而追在她后头哇哇直叫的,也是个瘦癯的年轻女孩。她妆容精致,但头发散乱, 五官清秀的脸上神情狂躁,张着嘴冲那个叫璐璐的微胖女孩扑上去, 牙上、嘴角还沾着人家的血。   “她咬我!她咬我!”璐璐吓破了胆,见到伙伴们,不由加快了奔跑的脚步, 涕泪纵横地狂哭:“她疯了!你们快救救我!”   这简直是现场版的丧尸片,饶是林有匪也不由一愣。   餐厅的保安闻声赶来,其中一名踌躇着抽出自卫棍, 大声地问愣在原地的同伴:“那是什么东西?”   现场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璐璐已经回到了大部队,浑身发抖地钻在人群里不敢出声。   那个女孩摇摇晃晃地追过来,干瘦的额头上青筋暴凸,瞪大的眼眶里眼白充血,两颗浑浊的黑眼珠浑噩地冲上翻着,嘴巴里不住地发出“喝喝”的声音。   握着自卫棍的保安往后退了几步,声音发抖:“这到底是人还是鬼!”   路旁的行人们都唯恐避之不及,个个绕道而行。   那女孩呆呆地立在空旷的人行道上,舔着嘴边的血,咀嚼着刚刚从璐璐身上撕咬下来的一小块皮肉。   距离不近,大家听不到她嚼碎肉的声音,但她神志不清却饕足享受的表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泛起了一阵恶心。   璐璐捂着嘴巴哭。另外的女学生们也不由自主地学港片里被僵尸追逐的主人公那样,试图屏住呼吸。   可那个吞咽着人肉的女孩,显然不是靠嗅觉来分辨猎物的。她站在原地舔干净了嘴唇,又一声暴喝向人群冲来。   三四个保安拿着自卫棍,犹豫着后退,不到逼不得已,他们不想跟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动手。   可那女孩却完全感受不到保安们对她的照顾。   她磨着牙疯扑上来,任凭自卫棍重重地抽在那细细的胳膊上。这个疯狂的女孩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能力,翻着白眼只想咬人。她虽然瘦弱可手劲很大,一个保安的棍子被她劈手夺下,“当啷”一声扔到了一旁。她伸手用尖锐的指甲掐上了对方的脖子,张大嘴巴去啃那名中年保安的脸皮。   经过长久的文明进化,人类的牙齿显然已经不再适合啃食生肉。可这个僵尸般癫狂的女孩,死命地张合颞下颌关节,生生从中年男人的脸颊上,连皮带肉啃下了血肉模糊的一大块。   那名被咬的保安顿时惨叫一声,他本能地抬起脚,拼尽全力把那个女孩踹飞了出去。   另外的几名保安,也都被她那副疯癫可怖的模样吓得直抖,斗志全无地将自卫棍竖在自己的胸前,仿佛那截用来解决安保问题的棍子,真成了纯自卫的工具。   挨了一脚的女孩捂着腹部,在一米开外立住。   正常来说,像她这个身材的女性要是被五大三粗的保安踹上一脚,肯定疼得直不起身,可她却像个打不倒的钢铁之躯,脚跟还没站稳便又喘着粗气扑上来。   沈听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场景。   楚淮南约他吃午饭,他在市局做完笔录便直接过来了。本来还想着,下午还可以再约上黄承浩和徐凯,细问一下高菲的事情。却不料眼下看起来,是连午饭都吃不成了。   躲在林有匪身后的女孩们均被吓坏了,好几个都在跟着璐璐一起哭。   林有匪皱着眉头挡在她们面前,一贯和善的神情,也慢慢地变得冷峻起来。   就在他准备上前制止那名女孩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飞奔而来。   对方奔跑的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面前。林有匪刚抬起的步子又停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匆匆赶到的青年人,神色夸张地骂了一句脏话。   这个突然出现的“宋辞”,像是没看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因奔跑的速度过快而刹不住车,一下子就把扒着保安不肯放的女孩,连同身材魁梧的保安大哥一起撞翻了。   女孩趴在保安的身上,却仍不忘伸长脖子去咬,那保安蹬着腿直往后蹿。   沈听的右手还打着石膏,左手稍一用力,就把仿佛钢筋铁骨般的女孩子给提了起来。   “哎,小姑娘家家,光天化日之下干什么呢你?”来的青年人莽莽撞撞,一副不怎么拎得清的样子,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给人家上课:“好好一小姑娘,扒着人大男人不放干嘛?传出去多难听啊,你不嫁人啦?”   林有匪微微眯起眼。   刚刚还力大无穷,是个不倒翁的女孩,在沈听手里像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任凭她怎么挣扎,身后英俊的青年人拽着她的左胳膊都纹丝不动。   他的表情十分轻松,仿佛单手提溜着的,不是一个刚刚咬伤了彪形大汉的疯子,而是一袋不足秤的烂芋头。   等到女孩不再那么狂躁了,沈听才把她放了下来。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妹,可愁死了。”他嘟囔着,仍是一副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可眼尖的林有匪分明看到,他朝那女孩的后颈劈了一记准而狠的手刀,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女孩软软地倒在了身后的臂弯里。   沈听稳稳地接住她,微蹙的眉头这才几不可查地舒展开来。   见“女丧尸”倒下了,现场紧张的气氛,一下子便缓和起来。   路边也开始有好事之徒敢驻足拍照了。好奇的路人们交头接耳,个个都成了会走路的“拍照机器”。   林有匪看了一眼特意转过身背朝着人群的沈听。无声地笑了笑,示意还呆立在身边的保安尽快驱散人群。   林有匪是这家餐厅的熟客,缓过神来的保安立刻明白,他作为经纪人不太方便在这个情况下被拍到,于是立马行动起来,把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统统给轰走了。   饭没吃成,却又要去一趟派出所。沈听觉得自从沾上楚淮南,他去做笔录的次数多得令人哭笑不得。   派出所的小民警态度严谨,见沈听一问三不知,不由有些恼。好在林有匪在一旁,事无巨细地详尽补充,这才顺利做完了笔录。   沈听混似不知道对方咬了人,坐没坐相地窝在椅子里直呼后怕。楚淮南配合地拍他的肩膀,哄猫似地低声安慰。   饭没吃成,乔抑岚和路星河有事先走了,楚淮南不放心就跟着一起来了。   作为目击者的林有匪,和沈听并排坐在一起,笑眯眯地扫了一眼楚淮南,转过脸来同沈听开玩笑,说他这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沈听不露痕迹地接他的话茬,是啊,一招制敌,够吹我一整年的牛逼。   那个姑娘被送去了附近的医院,却一直没醒。直到傍晚,才悠悠地醒过来。   醒来时,她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张电影明星般冷淡的俊脸。   沈听作为“施害者”,被那小民警勒令前来照顾“受害者”。   见女孩醒了,冷冷地说:“她醒了。”   一同守了好几个小时的蒋志迅速传话:“通知潘小竹,让过来验尿。”   文迪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潘小竹正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在和陈聪一起吃晚饭,听说女孩醒了,立马把吃了大半盒的盒饭往陈聪手里一塞。   拿着取便器,第一时间进了病房。   晚上七八点,市局检验科加班出了最终报告。   这个发疯当街啃人脸的女孩子,尿液里果然违禁成分超标。而且,正如沈听想的那样,她吸食的毒品就是僵尸。   女孩的神志尚未完全恢复,面对警方的询问,她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才勉强说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她自称莉娜,在离事发餐厅不远处一家名为“极乐”的娱乐会所上班。   事发时正值中午,店里没有客人,她便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在包厢里打牌。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犯了病,后来的事情她就都不知道了。   “什么病啊?疯得你抱着人中年大叔的脑袋,啃柿饼似地猛吃?”文迪皮笑肉不笑。   半坐半卧的莉娜讪讪地答:“不知道,我最近老这样。”   “不知道?我看你是吸嗨了吧?老这样?看来是惯犯!”文迪诈嫌疑人总一诈一个准,转过头冲蒋志说:“去,让查查有没有吸毒前科!”   莉娜一下子就哭出来:“我没有前科的!”   蒋志的脸一皱,这个傻逼装得略假,真名都没问出来,怎么查前科?他面无表情地冲哭起来的莉娜一伸手:“身份证给我。”   莉娜擦着眼泪:“我还没到十六,没有身份证。”   他妈的!娱乐会所还敢用童工?!   打量着莉娜略显轻浮的打扮,文迪问:“你全名叫什么?”   未成年的小姑娘被他喝得一愣,抽抽噎噎地又答了个“莉娜”。   文迪勃然大怒:“别她妈再跟我说什么莉娜!要你爹妈起的正经名字!”   莉娜听到爹妈更哭得止不住了:“我没有爹妈!”   “没有爹妈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第113章   莉娜被文迪吼得一怔, 她想起从小父母之间仿佛永无休止的争吵,咬牙点头:“我倒宁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瘦削的脸哭得脱了妆, 眼睛下晕染着棕黑色的眼影, 雪白的底妆斑驳, 像个皲裂开口的陶瓷娃娃:“我没爹也没妈,我就叫莉娜。”   “你这么说你爹妈知道不?他们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他们伤心关我什么事?”莉娜捂着脸声嘶力竭:“我伤心的时候他们又都去哪儿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别跟我提他们!”   见文迪来硬的不行, 潘小竹态度温和地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行了你别哭了, 好端端的小姑娘还没成年呢,做点儿什么不好,偏要吸毒?你们老板知道吗?”   莉娜掖着眼泪强辩:“我没有吸毒。”   文迪把检测报告往她面前一拍:“没有吸毒?那怎么你尿里,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违禁成分?”他啧地一声:“小小年纪不学好, 还满嘴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拘你!”   自称莉娜的女孩闻言浑身一震,似乎很怕被拘留。   潘小竹见状立刻接过话茬,知心姐姐一样地开导她:“我看你和其他吸毒人员不太一样,并不是破罐子破摔类型的。你跟我们说实话, 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会沾上那种东西的?”   莉娜低头抠指甲, 咬着嘴唇不说话。   沈听斜斜地靠在床头唯一一张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刷着微博。顺手点开一段配文为:『年轻女子闹市咬人!当街上演丧尸片?』的视频,把音量调到了最高。   “哎呀,这个小姑娘怎么咬人啊!”   “像丧尸!真恐怖!”   视频中路人指指点点的声音, 让莉娜神经紧张, 她抬起头惶惶然地朝沈听的方向看。   沈听把屏幕转向她, 冷着脸一语诛心:“真难看。”   莉娜被戳了痛处, 立刻“哇——”地哭出来。他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横过屏幕让画面变得更大。   莉娜到底年纪还小,被这血腥的画面吓得撇过脸,神情痛苦地抓着胸口:“拿开,求你了!我不想看!”   “抓着人就咬,做都敢做了,看看又怎么样?”沈听耸了耸肩站起来:“既然人醒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拉着楚淮南,朝文迪一抬下巴,一脸不耐烦:“那边的警察,记得跟你那个派出所的同事说一声,这姑娘醒了,一没死、二没残,而我呢,就是个偶然过路的,是她自己吸毒过量,莫名其妙地昏在我怀里,我真没把她怎么着。”   文迪连忙点头。   沈听又板着脸,用眼尾瞟了一眼病床上的莉娜,极其嫌弃地啐道:“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学点什么不好,学人吸毒,大白天吸嗨了当街咬人也就算了,警官给你坦白交代的机会,还犟着脾气不肯说。问了半天,一句实话没有,连累我俩也在病房里呆这么久,真他妈的晦气!怎么?你觉得自己这样很仗义?你这样咬着不说,就能保护给你毒品的人了?再漂亮也没用,简直蠢透了!”   莉娜对自己当街咬人的事,已经完全断片,一点也不记得细节了。她见沈听的手臂打着石膏,理所当然地就以为是自己害的。   虽然在声色场所上班,可她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身上并没有老江湖的油气,又正值自尊心最强的年纪,突然被剑眉星目的英俊异性毫不留情面地鄙视了,又想到视频里自己丑态十足的样子,顿时小脸涨得通红,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   她用手背狠狠一擦,“我能保护谁啊!我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沾上这玩意儿的都不知道,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人,还能保护得了谁啊!”   文迪和潘小竹迅速对视一眼,这是被问话以来,莉娜为数不多的实话。——她承认自己确实有在吸毒。   沈听虽然面上表现得很不耐烦,步子却没动,楚淮南知道他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勾着嘴角,看着演技一流,情绪还收放自如的心上人帮着同事“审犯人”。   莉娜见那英俊的青年人注视着自己的表情复杂,像是为她上一句“无力保护自己”的自白而动容。   再开口说话时,语气已经不像方才那样充满鄙夷,略带叹息道:“小小年纪就在这种地方工作,学坏是迟早的。”   这口吻怜悯与惋惜多过责备,“其实,你还很年轻,也没给谁造成什么重大损失。早点坦白了,这充其量就是件赔点钱、交个罚款就可以翻篇的事情,何必偏偏要较真、咬死了不说,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呢?难道真得被拘了,留点案底才舒坦?”   听到说只要坦白,罚款就能结案,小姑娘瞪圆了哭红了的眼睛看向他,“我吸毒了!都吸毒了怎么可能不坐牢!”   得了,法盲一个。   这会儿,病房里没有旁人,文迪、蒋志、潘小竹,连楚淮南都算得上是行动小队的编外队友,沈听胡说八道起来一点压力都没有,“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我不像你这么傻,啥都不懂,就敢吸毒。什么是道德红线,什么法律红线,我分得很清楚,那些个法律法规我比在座的警官吃得还透。毕竟我这个人,做事很有原则。伤风败俗可以、违背公序良俗也没啥问题,但违法犯罪要判刑的事儿就绝对不干。”他轻蔑地扫视了一圈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同事们,嗤之以鼻:“不然,被这些个警犬给抓了,太麻烦。”   警犬?文迪大惊失色。   难怪能当队长呢!狠起来,连自己都能给骂进去!   莉娜看着单耳戴着耳钉,连耳后都有个小纹身的沈听,明显是被说动了。   她猜想敢当着一屋子警察的面,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肯定不简单。   沈听见她心有动摇,乘胜追击,相关的法条张口就来:“《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七十二条规定吸食、注射毒品情节较轻的,可以只处500元以下罚款。”   垂眼看了一下她脸上的哭得已经花了大浓妆,又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当然《社会治安处罚法》第六十六条也有规定即便是有卖淫、嫖娼的情况,情节较轻的,也只处500元以下的罚款。”   莉娜被唬得一愣一愣,张嘴还想说什么。   楚淮南却像沈听肚子里的蛔虫似的,默契地上来打断,点了点手表:“走吧,一会儿还有事。”   他看了眼在一旁一直没说话文迪一行人,悠悠道:“做笔录是人警察的事儿,你别抢人饭碗。”   沈听闻言眉毛一抬。   这话挺耳熟的,是他之前常用来揶揄楚淮南的。   “也是。”他笑了笑:“她交代不交代,关我屁事?”说罢,拉着面若桃花的楚淮南扬长而去。   这个莉娜的口风明显松动了,接下来的一切就看其他队友的了。   出了病房,楚淮南忍不住问:“那俩条例是真的?”   沈听正低头发短信给文迪交代要问的细节点,打着石膏的右手不方便,左手笨拙地在屏幕上点了老半天,也没打出完整的句子,头也不抬地回答:“假的。”   病房里,潘小竹继续给莉娜做笔录,而文迪则用手机上网查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和《社会治安处罚法》的具体条例。   他在细细核对后,不由再次感叹,不愧是沈队!居然连这俩条例是处罚法里的第几条,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偶像!   楚淮南晚上还有事,沈听也约了徐凯一行人喝酒。   于是,两人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   有日子没见,徐凯还是老样子,只是身边的女伴又换了一茬。长发及肩的女孩媚眼如丝,搂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唱歌,唱的居然是首老掉牙的《天仙配》。   黄承浩倒在沙发上笑岔了气,坐在身边的年轻男孩,乖巧地揉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被他一把抓住手指,放在嘴边香了一个。   沈听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无不鄙夷地转过脸找酒。   徐凯唱完天仙配,扑上来嚎得像死了爹:“我的辞哥啊!这么多天没见,你这是怎么啦?手断啦?”   沈听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肘,把他推得远了点:“滚,一身酒气,别往老子身上黏!”   徐凯丝毫不受打击,搂着身旁的妞笑道:“怎么的?还嫌我臭啊?”他举起杯子朝屋子里的其他男女邀酒,脸上堆着暧昧,大声地说:“大了的兄弟不中留啊!人家搂惯了香喷喷的楚总,这会儿,嫌我咯~~~~”   那表情简直快浪出水了。   沈听刚下去一点儿的鸡皮疙瘩又都起来了。   他沉着脸,挑了个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屋子里没人不知道宋诗刚死,也无人不晓楚淮南出席了宋诗的告别式。   徐凯和黄承浩都知道宋辞心情不好,却也不安慰,只撺掇身边的狐朋狗友们轮番上去劝酒。   他们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典型,认为无论怎样的痛苦,只要喝得烂醉,玩得起兴就都能忘掉。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等到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喝大了,突然有人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沈听本来也想套话,约的这些人也都是当年高菲案中,被高菲控诉过和宋辞一起轮流侵犯了她的“罪犯”。   喝得七荤八素的众人,聚在一起用骰子玩吹牛,谁输了就真心话或大冒险。   徐凯在沈听手里一连输了七八盘,在被问及“最爽的一次”时,他挥舞着手臂,回忆起了六年前。   据他说,当时是高菲主动搭讪,并请了他们一群人喝酒。酒后高菲的朋友便主动替他们和神志不清的高菲开了房间,还收了三千块钱。   他大着舌头怒气冲冲地总结:“妞是好妞,就是他妈不上道,拿了钱还告咱强奸。害得老子的腿都差点被老头子给打折了!去他娘的鸟强奸!就咱辞哥这样的脸,给她免费睡,我都觉得亏!”   徐凯没必要在这些人面前说谎,看样子高菲的事,大几率是另有隐情的。   沈听一分心,输了一把。   这是逢九的一盘,输的人没得选,只能大冒险。   徐凯贼笑着朝他手中的酒里,放了颗助兴的药丸:“喝了它,我给你打电话,叫你家楚总来接。”   一旁的黄承浩笑得大喘气,像条热坏了的哈巴狗。   他们都知道宋辞不嗑药,但“春药”又不是毒品,属于小嗑怡情的范畴。   沈听按着递到嘴边的酒杯,破口大骂:“卧槽,我哥才刚死——”   “哪家的宪法规定,做弟弟的还得替哥哥守活寡啊?”   黄承浩揽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胡说八道:“老话怎么说来着?丧后炮最解愁!你哥懂你!肯定同意!咱一起走一个!”   ……   进大堂时,楚淮南一手架住沈听的手臂,一手环着他的腰,费了点力气,才扶着他勉强走了一小段路。   值班的大堂管家一眼就认出他们,小步跑上前,想要搭把手。   可看起来醉得很厉害的沈听,突然睁开了眼睛,冷淡地说:“别碰我。”然后整个人往楚淮南的怀里靠了靠,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正准备伸手的管家有些尴尬。   这位祖宗明明连路都走不稳,却仍然眼神清明,眼刀带风。喝成这样,还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也真是少见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可沈听喝醉后话更少,什么真言都吐不出来。   但他这个潜意识里表达信任的动作,极大地取悦了资本家。   心情大好的楚淮南,用令人如沐春风的礼貌态度,谢绝了大堂管家的好意。   等电梯到了楼层,醉得站不稳的沈听,用手撑着墙,摇摇晃晃地走出电梯。靠在电梯厅的换鞋椅上,半闭着眼睛不肯动。   他脚步虚浮,额头上浮着细密的汗,连平日里淡色的嘴唇,都变成了深红色。   楚淮南蹲着哄了半天也不见他动弹,索性手臂穿过膝弯,把十分反常的心上人给抱了起来。   敏感的膝盖内侧不慎被裤子面料摩擦到,沈听皱起眉咬紧牙关,从鼻子里哼出细微、难耐的喘。   楚淮南用额头抵着怀里人的侧脸,把他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略带责备地问:“怎么醉成这样?”   沈听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两片深绯色的嘴唇上,小巧的唇珠微微拢起,丰满而轮廓清晰,简直是天生用来接吻的,或许还适合含点儿别的什么。   绮丽浪荡的念头在脑中膨胀到最大,楚淮南受了蛊惑,忍不住伸手去摩挲那两片泛着奇异光泽的嘴唇,而后探身轻轻含住。   沈听意外顺从,竟抱着他的腰很乖地依偎上来。   倒闹得楚淮南有些受宠若惊,鼻息也急促起来,低下头见怀里这个眼神涣散,心里突然重重一跳。 第114章   “他们让你碰了什么脏东西?”   摩挲着下巴的指腹有点儿凉, 却也让沈听难耐地唔了一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没有,是徐凯在酒里掺了助兴的, 不会上瘾——”   下意识的轻哼像猫爪, 挠得人连脊背都发痒。   沈听咬住舌尖, 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咬得狠了, 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 腥甜的血气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   楚淮南伸手摸他的头发,凑上嘴唇趁火打劫。   卑鄙,是的,然而无法抗拒。   灵活的舌尖像掌握了这具身体的所有关窍, 轻而易举就撬开了紧闭着的牙关。   他喝了太多酒,又混了药。连口腔的温度都比平时高许多,过度分泌的唾液是天然的润滑剂,帮助楚淮南从他笨拙的唇舌中, 夺得更多, 来不及吞咽下去的唾液, 溢出唇边,顺着下巴往下淌,充盈的透明液体,沾湿了衣领。   两个人靠得很近, 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服, 暖暖地透过来。   这个吻极尽缠绵, 却带着拆骨入腹的狠劲。   沈听的耳边充塞着巨大的轰鸣, 手和脚都软绵绵的,肺里像塞着一团棉花,稀薄的空气迫使他半张开嘴,大口地喘着气。   任由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轻轻地磨蹭着自己红肿的嘴唇。   每一寸触觉都被放到了最大,连同嗅觉也敏锐得不像话,楚淮南带着冷香的体温,像甘霖又似火种。   沈听靠向他,甘愿饮鸩止渴。   他的靠近,再一次换来了一个情真意切的吻。   楚淮南炽热的触碰,令他有种被击得溃不成军的错觉,脑袋里木木的,很热、很晕,以至于竟生出想要从对方身上索取更多的荒唐念头。   长久以来主宰一切的理智,是被关了禁闭的囚徒,剩下的一切,都即将由欲望做主。   接吻远远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而楚淮南,从没令他失望。左手以十指交缠的姿态,被牢牢抵在了真皮沙发上。所幸,右手还打着石膏,否则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无意识地去攀对方的背。   不懂得接吻要闭眼的沈警督,透过近在咫尺的桃花眼,看见了一种陌生而灼热的掠夺欲。   他迟钝地盯了半晌才垂下眼睛,微微向下的眼尾勾出道锐利坚强的锐角弧线,可拧着的眉,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与脆弱。   楚淮南不允许他走神,嘴唇顺着流畅的脸部线条往下,去啄他的下巴,“你到底喝了多少?”   沈听听不清,恍恍惚惚地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此刻,优于常人的自制力,竟毫无作用,他像个嗜糖贪甜的孩子,扬起身主动舔了舔眼前漂亮的嘴唇。   那看上去很好吃。   况且,他早就觉得楚淮南生了一张,仿佛随时都准备要同人接吻嘴。   他不明白自己带给对方的究竟是怎样的冲击。   一种前所未有的热烈情感,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楚淮南经不起这样的诱惑,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得起爱人的这种诱惑。   唇舌带着从对方身上攫取的酒气一路向下,吻过脖子辗转到喉结,牙齿轻轻地啃着颈间弧度美好凸起,他满意地收获了一阵难耐的细微战栗。   这个人,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东西,都要令人上瘾。   让楚淮南难忍贪欲,想要残忍地从他这里掠夺所能得到的一切。   毫无章法的吻,像夏天倾盆的暴雨,连呼吸里都沾染上充满暖意的风,所及之处卷起一阵温柔荡漾的涟漪。   两人遵循着本能地接吻,从客厅开始脱外套。   沙发太小,他们便一路踉跄着纠缠到主卧的床上。   沈听能够活动的那条手臂完全悖离了理智,仿佛正被另一套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中枢神经控制着。   他越过楚淮南肩膀,环着眼前修长的脖颈,半扬着身体向他索要更多。   楚淮南竭力克制,一手搂着对方的背,一手撑着床,以免压到沈听受伤的胳膊。   这件该死的衬衣为什么有这么多粒纽扣?   他尽量保持动作轻柔,尽可能地避免把对方吓跑。   可就当他解开第二颗扣子时,沈听突然停下所有动作,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不要。”   楚淮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刚刚干嘛这么斯文。这么单薄的扣子,一扯就开,干嘛非要装成正人君子,一颗一颗地解?   他不该给对方留反悔的余地。   沈听挣扎着想从他怀里出来,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我不要。”   楚淮南只好顺从地点头,“好,我知道。”抱着他的手却没有松,修长的手指不再去解前面的扣子,转而钻向了更为脆弱的别处。   被轻轻捉住的沈听,狠狠地打了个颤。   楚淮南假装民主地同他商量:“我只帮帮你好不好?”   他的语气很温柔,可动作却一刻也不肯停。   怀里的这个戳心戳肺,却不自知,闭着眼睛剧烈地喘。   楚淮南便只当这是默认,耐心而温柔地为他纾解,时不时吻他明显紧绷的肩背,“乖,放松一点。”   紧绷的沈听,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像把被点燃的干柴,而眼前这个连骨头上都刻着“食色性也”的楚淮南,就是火上浇的那一瓢热油。   他用尽力气克制住自己也想要伸手拥抱对方的念头,嗫嚅着说:“我不喜欢男人。”   环抱着他的男人用鼻尖抵着发抖的背,把脸深埋在他脊梁的凹陷处,眼神饥馋像头隐忍的野兽。   “那么我呢?”   耳朵里嗡嗡直响,那个隐没在灵魂深处的答案呼之欲出,可他却换了种可以逃避的回答。   “对不起,我不能喜欢你。”   于绝望中,楚淮南再一次被判了个死缓,唇边泛上一丝无奈的笑意。他埋着头,把叹息藏在无数个落在爱人背脊上的吻里。   万幸,是“不能喜欢”,而不是“不喜欢”。   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喜欢了吧。   在遇到沈听以前,他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极致的完美主义者。可所有严苛的标准,到了这个人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变得极其容易被取悦,哪怕只是一句四舍五入的喜欢,也让他觉得很好。   他很贪心,但却不着急。   只要沈听愿意给,他就姑且都收下。喜欢的程度再少,积少成多,也总能滴水穿石。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他愿意等。   ……   咬人案件事涉僵尸,对莉娜的询问便全权交给了行动小队的成员们负责。   莉娜的内心因沈听的一番话有了动摇。因此在他和楚淮南走后不久,剩余的队员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她的心理防线。   她的本名叫许笑笑,羊城人。几个月前因不堪忍受家长的管教与冷漠态度而离家出走,来到了江沪。   说起来,小姑娘的父母和陈聪他们算是半个同行,两人都是从业十年以上的狱警。   虽然父母工作体面、社会地位也较高,但和众多双职工家庭一样,许笑笑的父母平日里工作非常忙,和女儿的交流少之又少,加之工作性质特殊,夫妻俩说话、办事的方式难免留了一些职业的惯性。   用许笑笑的话来说,她爸妈平日里在家教育她的态度,就像是在训斥监狱里服刑的少年犯。小姑娘年初才刚过十四周岁的生日,在羊城的重点初中里读初三。   青春期的女孩子难免敏感,在和父母再一次爆发激烈冲突后,一时想不开的姑娘计划要自杀,却在网络上结交了一个叫做Alice的知心姐姐。于是她就和Alice约好,一起来江沪。投奔对方在江沪市很吃得开的朋友。   到底是年轻,涉世不深,两个小姑娘来投奔连面都没见过的“朋友”,下场就如同法治在线栏目里,常常叙述的案件一样老套。   “我们都被强暴了。”   说这话的时候,许笑笑拳头握得铁紧,整个人都在发抖。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甚至有些扭曲,“他们逼我们坐台、接客,我们逃不掉、拒绝和反抗换来的是一顿毒打或更多人的羞辱和玩弄。”   这并不出人意料,可潘小竹看她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一开始是没有机会报警,他们盯得太紧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找机会求看起来和善的客人帮我报警。”   许笑笑咬着牙哭了,“可没有一个人肯帮我,甚至有人嫌我事儿多,还跟他们投诉我。”   嫖宿幼女是违法的,向强暴犯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嫖客求助,这本身就是个笑话。   “求助的下场比逃跑更加可怕,在被狠狠教训过后,他们不给我水不给我饭。还把我的朋友关进了地下室。”   两三天后,怕她被渴死,那群魔鬼才给了她一口水喝。想到那瓶水,许笑笑觉得呼吸都困难,她一直怀疑,那个水里掺了药。   也就是喝了那个东西,她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说的那群坏人是‘极乐’的人吗?”   极乐就是许笑笑现在所在的娱乐会所。   “不是,‘极乐’是我从那帮人手里逃出来之后找的工作。”   极乐是和许笑笑一起深陷魔窟的叫做Alice的女孩跟她说起的。   她们两人商量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逃脱,就一起去极乐上班。   Alice说,这个极乐虽然也是声色场所,但里头有正经的、不用出卖肉体,只给包厢点歌的服务员。   Alice和她同病相怜,她俩都是离家出走,没人要的小孩。即便到了那样的境地,她们也丝毫没起过要回去那个冷冰冰的家的念头。   两个遭遇相似的小姑娘决定相依为命,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Alice什么都好。”许笑笑擦了擦眼泪,“可好人总是没有好报。是我对不起她。”   大概一个月前,两个小姑娘计划逃跑,但缺了点运气,最后关头还是惊动了那群混蛋。情急之下,Alice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引开了人群,让许笑笑逃了出来。   “可等逃了出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摆脱毒瘾,我也没有求生技能,和没跑过的日子差不了太多。”她自嘲地笑笑,“所以我也不再想着报警了,我只想着哪里可以拿的到毒品,别让我断了这一口。”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许笑笑低声说,“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吸毒,甚至沦落到会去当冰妹。”   潘小竹眉头一皱,这是条新线索。   极乐不仅在售毒,还有女性陪吸的情况!   冰毒与有强镇静作用的海洛因不同,它是一种效力极强兴奋剂。瘾君子们吸食海洛因后,一般是安静地呆坐在原地,一个人飘飘然。可沾了冰毒的人却不同,遛完冰后,整个人都会处于极度兴奋状态,极度容易乱性。   而在溜冰者眼中,这种极其混乱的男女关系、性疯狂,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散冰”行为。   而许笑笑口中的“冰妹”,指定便是专门陪吸陪睡,用身体交换金钱和毒品的年轻女孩。   生而为人,与禽兽是有区别的,因为人有基本的道德观和羞耻感,活在文明的束缚中。   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愿意与一个甚至多个陌生人发生关系,但在吸毒的圈子里,这种事情太正常不过。   甚至有一些本身就热衷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觉得一群朋友在一起,吸嗨了,就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冰妹”陪吸、陪睡,这是很常规的社交。   被毒品控制,简直是一场噩梦,许笑笑在痛苦中挣扎沉沦,可错至此处,真的还有机会回头吗? 第115章   第二天早上, 沈听难得迟起,在接到陈聪的电话时,他还在床上。   楚淮南就躺在他旁边, 闭着眼睛, 两弯浓密的睫毛如翠林环绕,一副仍睡得很沉的样子,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还浮着两道显而易见的指印。——是昨天晚上,他失手掐的。   沈听脸上一热, 不由自主地压得低了声音:“什么事?”   陈聪愣了愣,这一大早的沈队是在看电影吗?干嘛这么小声?   他把许笑笑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提议道:“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 那个关押着Alice的地方应该离极乐不远,但由于逃跑时十分慌张,许笑笑记不清具体的位置了。不过, 我已经让人排查那周边所有符合条件的民宅了。”他说完许笑笑又提起极乐:“极乐容留卖淫和贩卖毒品是肯定没跑的了。另外许笑笑说, 她昨天是第一次碰僵尸。”   “第一次?”沈听皱起眉。   身边的楚淮南被他拔高的声音惊醒了,裹着被子哼哼了一声。   沈听来不及捂他的嘴。   陈聪立刻敏锐地问:“啊?楚总也在吗?”   “他不在。”   等他说完, 楚淮南彻底醒了,轻飘飘地瞪来一眼很有些被“金屋藏娇”的委屈。   沈听被他瞪得连脖子都是红的, 语气却仍然泰然:“她哪儿来的僵尸?”   “她说是陪客人一起吸的。”   陈聪也是个工作狂,被沈听轻而易举带偏了节奏, 完全忘了要追究楚淮南到底在不在了。   “我的意思是, 僵尸是谁提供的?”   小姑娘才刚到极乐不久, 知道的也不多, 只知道那个客人是“强哥”带来的。并且,强哥还常常很狂妄地说,目前国内所有僵尸都是从他这条线上出的。   极乐的规模比天地汇小得多,明面上只有一百来个包间,当然实际远不止这个数。   三楼有个暗门,里头别有洞天。   比一楼、二楼加起来还要更大的面积被分割成了许多个隐蔽的房间。而像许笑笑一样陪着客人吸毒的“冰妹”们,便在这些房间里为各色吸毒客提供特殊服务。   许笑笑吸毒的时间不久,当天在陪了两拨客人后,她下楼想去吃个午饭,却不料僵尸药性凶猛后劲也足,她没能扛住就发狂冲到了街道上……   挂掉陈聪的电话,沈听皱着眉陷入了沉思。   楚淮南伸手把他眉间皱起的小包抚平,特别善解人意地问:“想什么呢?我帮你一起想好不好?”   昨天让他“帮”了一整个晚上的沈警督脸皮薄,这会儿不仅不肯让他帮忙,瞥见他满脸漾着难言的笑意,还狠狠踹了他一脚,虎着脸起床洗漱去了。   但不管怎么样,两人也算是同床共枕过的交情了。   有交情就是不一样啊!   至少,对方在踹他时就明显没舍得用力气,软绵绵的一脚蹭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撒娇。   正沾沾自喜的资本家不知道,其实,沈听倒是挺想一脚踹死他的。毕竟只有踹死了他,昨天晚上的事儿才能死无对证。   只不过在楚淮南一晚上的努力之下,这会儿他连腿肚子都在发抖,实在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洗漱的时候照镜子,发现脖子侧边有好几个小红点。   沈听用毛巾把脖子擦得破了皮,也没能盖住欢纵一夜的证据。他重重地啧了一声,为现实的荒诞感到无能为力。自欺欺人地想,没关系,又没有到最后。   可脑子里却突然掠过昨晚他主动吻楚淮南的画面,这简直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无稽之谈。   沈听打开龙头用凉水胡乱地扑了几下脸,却仍嫌不够。最后索性冲了个冷水澡,才顶着冷静的外壳从浴室走了出来。   因沈听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才勉强捡回一条命的楚总,在早餐时分,又嚷嚷着让沈听最近多吃点儿猪腰,还大言不惭地说,这叫以形补形。   沈听用力地叉着面前的培根,只当是在叉资本家可恶的脸。   兢兢业业又心细如尘的赵婶当了真,中午的时候真的做了道香菜拌腰花。   沈听一口没吃,楚淮南便臭不要脸地给他夹。   边夹边说:“是得补补,毕竟这么多回,多伤身啊。”   沈听差点连筷子都给拧断了,但碍着有旁人在场不好发作,吃腰花时的表情,像是在吃人。   赵婶耳朵尖,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补什么?是哪儿虚了吗?”   楚淮南迫于压力,连忙拍马屁:“不虚,不虚,行着呢!太行了!”   愤怒的沈警督辩无可辨又忍无可忍,最终用一只沾着酱汁的鸡腿,恶狠狠地堵上了资本家该死的嘴。   吃饭的时候那么多屁话,也不怕噎死他!   下午,派出所的小民警再次联系了沈听。   陈聪他们忙着分析线索竟然忘了和派出所方面沟通。   许笑笑的案件早在昨晚就被紧急转到了刑侦支队,但因为事涉保密行动,派出所的小民警还没有收到书面通知。   再加上他刚入职不久,正是工作热情满满的时候。   于是尽职地打来电话监督沈听,让他务必去接许笑笑出院,给人结清医药费。   拎不清情况的小警察,完全就是把沈听当成了导致小姑娘进医院的罪魁祸首,一副要让他负责到底架势。   “可昨天在医院做笔录的警官说,这事儿和我无关了,我不用再去了啊。”   “哈?谁说的?”小民警不知道原委,严厉地说:“你得庆幸人家姑娘没事儿,虽然她昨天的行为也确实是不妥,但毕竟最后是你把人给撞晕的,去接趟出院、结算下费用怎么了?你啊!年纪轻轻不知道轻重!见义勇为也要量力而行啊!万一真把人家撞坏了怎么办!以后千万注意啊!”   他那头正打着电话,突然接到了上级通知,立马转了个口风:“哎?啊,没事了,你不用去了,她朋友已经把她接走了。”   小民警直到挂了电话都还在纳闷。   怎么案件突然就加密了?内网里都查不到详细信息了?难不成那个当众发疯的小姑娘还是个关系户?   因沈听的叮嘱而升级成为重点保护对象的许笑笑,根本用不着谁去接。   潘小竹一晚上都没走,陈聪也在走廊里陪了一夜。   自从知道她可能接触过僵尸的大宗交易渠道后,他们盯她盯得比盯金子还紧。   为了不打草惊蛇,行动小队对许笑笑的验尿结果做了保密,除了经手的检验员以外,没人知道许笑笑是因为吸食毒品才当街发了疯。   尽管不需要真的去接人,但沈听还是决定再跑一趟。   他直觉这个许笑笑,是能够帮助案情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关键。   楚淮南也自觉地跟着。   沈听频频打量他,脸上的狐疑溢于言表。   “怎么了?”资本家发动了车,缓缓地驶出地库。   “没怎么,你不用上班吗?”   楚淮南义正言辞:“我正在辅助你执行任务。”   “你不用管你的公司吗?”   “我先管你。”   “……”   沈听犹豫着问:“你们远南什么时候倒闭?”   楚淮南这么“不务正业”,远南要是砸了,沈听怕地方税务要找公安的麻烦。   “倒不了的,公司账上有十位数的现金。我们现金流充裕,流动比率良好,风险远低于行业平均。”   车上的电台里,正巧在播放某女明星嫁入豪门,丈夫却突然破产,该女星被迫高调复出替夫还债的新闻。   楚淮南被这样的巧合逗笑了:“不会让你一进门就要帮着还债的,放心吧。”   沈听:“……”   出院手续早就办好了,蒋志那儿传来消息,已经联系上了许笑笑的父母。   但他们和许笑笑口中冷血的样子大相径庭,两人在孩子丢失的当天下午就报了警。许笑笑的母亲更是辞了职,几个月以来,她找遍了羊城及周边城市,也没能找到许笑笑。   由于网安部门的介入,许笑笑当街咬人的视频并没有大规模地扩散。听说女儿在江沪市犯了事,一向坚强的母亲在电话的另一头红了眼圈。   听说失踪的女儿有了消息,许笑笑的父亲立刻请了假,夫妻二人买了最早一班的飞机匆忙赶来江沪。   “你爸妈其实挺在乎你的。”潘小竹把一袋鸡蛋灌饼塞进了许笑笑的手里:“吃吧,一会儿和我去局里,指认一下哪个是强哥。”   许笑笑刚和母亲通完话,卸完妆的脸上稚气未脱,眼睛下面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小竹姐,你说我都这样了,我爸妈还会认我吗?”   “不认你的话,干嘛还慌里慌张、不远千里地从羊城赶来江沪?”   陈聪开车去了,停车场离住院部有一段距离。潘小竹和许笑笑并肩站在门口等。   一辆停在临时停车位上的银灰色凯越,见她们从住院部出来,立刻发动了。   许笑笑抬头看了看天:“小竹姐,你觉得我还能戒掉那个东西吗?”   实话是,根据戒毒部门的长期追踪,强戒后复吸的几率高达92.3%。但潘小竹看着身边女孩年轻的脸,还是给了个善意的回答:“我觉得你肯定可以。”   许笑笑笑起来,唇边浮出一个甜美的旋涡:“谢谢你小竹姐,我想过了,等我见到我爸妈,我要跟他们道个歉。是我自己小孩子脾气,害了自己还让他们担心了。我之后一定要戒掉这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她本来就个性外放,性格阳光又活泼。想到父母并不是不爱自己,想到他们就在匆忙赶来、接她回家的路上,不由有些手舞足蹈,“等到你们救回了Alice,我就安心回家继续上学,我要考高中,还要考大学呢!”   潘小竹也跟着笑了:“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   许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服装设计。”   “那很好啊!我以前也做过长大要当时装设计师的梦。小时候还披着床单,在家里走过秀呢!”   许笑笑“咯咯”直笑:“我也扮过啊,没少被我妈骂神经病呢!”她吐了吐舌头,真诚地说:“小竹姐,等我将来设计出了衣服,第一件一定送给你好不好?”   潘小竹正要点头,却见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银色凯越开始飞速倒车。   她有些奇怪,这辆车倒车的速度明显超过40码,在医院内倒车还开得这么快,也太危险了吧?   就在她忧心行人安全时,那辆凯越突然猛地加速,笔直地朝他们冲过来!   这下油门显然是踩到了底。   潘小竹心中警铃大作,急忙拉了一把还在跟她分享未来规划的许笑笑。   许笑笑被她拽得停下手舞足蹈的动作,银灰色的汽车在瞳孔中聚成一个高速飞驰的小点,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住了。   潘小竹拉着她的胳膊,却没能完全避开疯狂加速的汽车,两个人一起被车辆刮倒。   银色的别克撞倒了人却仍然没有停,一路飙出去两三百米。潘小竹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到了路边,手上一松,许笑笑便被车尾顶出去老远,双腿被车轮前后碾过,鲜血滚在车胎上,在医院的水泥地面上拉出两道骇人的深红血痕。   那辆别克终于停了,猛地调头冲出医院,绝尘而去。   潘小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一面通知医务人员抬担架,一面打电话给陈聪:“陈队!许笑笑被车撞了!肇事车辆逃逸了!是部银灰色的老款凯越!车牌号码江B87BX1。”   重要的证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她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炸了个透,焦急地用眼神询问正在施救的医护人员。   一个短发的护士高声嚷嚷:“病人还有意识!快抬担架来!伤情很重!通知曹主任马上准备手术!”   许笑笑抓着潘小竹的手,艰难地说:“蓝鲸……Alice……你们一定要救她出来……” 第116章   沈听还没到医院, 就接到了陈聪的电话。   “沈队, 你不用来了。”陈聪在走廊里凑合了一个晚上有些感冒,吸着鼻子说:“许笑笑死了。”   “什么?”   这语气过于惊愕, 楚淮南不由侧目:“怎么了?”   “不去医院了。”沈听揉着发酸的鼻根, 讷讷地说:“昨天那个咬人的女孩子,她死了。”   等到了路口红灯的地方, 楚淮南稳稳地停住了车,转过脸问:“是人为还是意外?”   这个问法和语序, 显然他也认为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许笑笑死了, 人为的可能性大于意外。   沈听答:“肇事司机坚称是意外。但技术员还在做现场勘查,尚不能下定论。”   “肇事者已经抓到了?”   “嗯。是个精神病。”   这个精神病人叫雷姚平,今年三十岁, 他并不是全疯的,但是个限制行为能力责任人。   尽管在到案后, 雷姚平反复强调一切都是意外,但负责审讯的陈聪和潘小竹仍然认为谋杀的可能性偏高。   这么近的距离,车速提不了多快,如果是意外,大概率是死不了人。况且正常来说, 司机倒车时大多都会下意识地踩着点刹车。   即便这个人也辩称自己是因为太过紧张才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但这个说法根本立不住脚。   痕迹检验的结果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从现场留有的痕迹上看, 这个人打从开始倒车时起, 就踩了全马力的油门, 并且在撞倒许笑笑后还挂了前进档进行了反复碾压。   另外, 这辆银色的凯越从当天上午八点起,就停在了住院部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   雷姚平并没有亲友在该院住院,一大早在医院呆了这么久,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医院,还嚣张地反问:“难道在医院里借个停车位还犯法了不成?”   在仔细观看了雷姚平的审讯视频后,沈听认定他涉嫌故意杀人。他到医院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撞死许笑笑。   车子是在许笑笑和潘小竹出现在住院部门口时才发动的。他甚至还多次调整了倒车角度,以确保能够准确地撞倒许笑笑。   面对一系列铁证,起初态度嚣张的雷姚平,最终低头认了罪。   他作案有明显预谋,在撞倒被害人后并没有继续伤害其他人,且案后能清楚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等情况可以证明,雷姚平作案时意识清楚。   虽然如此,可他对客观事物的实质性辨认能力差,行为控制能力明显减弱,属于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   按照法律规定,这类限制责任能力人犯罪后,虽然仍须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却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也就是说,尽管雷姚平无证驾驶,还故意撞死了许笑笑,但按照法律规定,他获得的刑期,最长不会超过十年。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潘小竹紧皱着眉头,眼角渗出眼泪:“是我的错,我应该更用点力拉开她的。”   “不要没事给自己找罪受,这关你什么事?”   沈听还在研究许笑笑此前做的那份笔录,头也不抬地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着急承担责任,给自己增添无聊的罪恶感。而是把雷姚平杀人的真正理由给找出来。”   他冷静的目光犹如两道笔直的剑,透过悦淮奢华水晶灯的光芒,锐利得像要插进人的身体里:“你不会真的相信,雷姚平是因为求爱不成才杀的人吧?”   在坦白罪行后,雷姚平一口咬定他杀人的动机是因为有一回去极乐消遣,看上了许笑笑,想要跟小姑娘处对象却遭到了拒绝,才一时冲动下了狠手。   但这样的动机,沈听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根据调查,雷姚平喜欢的都是较为年长的女性。他以往的交往对象也都是比他大十岁以上的成熟异性。他不可能突然喜欢上还未成年的许笑笑,还喜欢得求爱不成便要杀人。”   “对,而且他有稳定交往的对象。并且他的现任女友也符合他偏好对象的年龄特征。”陈聪翻开雷姚平的案卷,从中找出了详细梳理他人际关系那一部分。   雷姚平出生在一个贫困低保家庭,生父一栏空缺,母亲一个人把他养到十三四岁,后来因为突发急病去世了。   生父的缺失使他对唯一的抚养者母亲,产生了超乎常人的浓浓的依恋。而母亲的骤然离世更加剧了这种依恋,从而使他成为了一个严格的“恋长者”。   “他现在的女朋友叫平丽,四十四岁,在某饭店做服务员,她早年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十岁孩子。”   在场的几个都是刑侦支队的精锐,当然没有人相信雷姚平关于犯罪动机的那一套说辞。   蒋志查过这个平丽,她和雷姚平虽然都不吸毒,但别人吸毒花钱如流水,他俩却花钱如瀑布。   蒋志把调取来的银行流水摊在沈听面前,说:“这是他们最近的开销,数目挺大,主要的支出项是医药费。”   平丽有个儿子患有儿童白血病,一周前进了重症监护室,目前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每天光ICU的费用就得一万多。   雷姚平自小生殖器畸形,患有先天性的□□扭转,因此没有生育能力。自从和平丽交往后,平丽的儿子便一直叫他爸爸,据知情人士说爷俩关系不错。   雷姚平这便宜爹做的尽心尽力,在孩子病情恶化前还带着孩子去过好几趟游乐园,小朋友的上下课也都是他和平丽一起去接的。   雷姚平的精神不完全正常,因此也找不到很好的工作,他在一家制造车间里做临时工,每个月能拿三千多块钱。   那辆凯越则是他偷开了厂里同事的。   面对警方的询问,凯越的车主一问三不知,自己的车子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人,他愁得似嫦娥冤得如窦娥。   沈听一眼就从账单上发现了猫腻。   雷姚平和平丽没有存款。   两人的人缘又都很一般,因此,虽然在孩子住院后,他们都各自向同事开了口,却都没有借到钱。   平丽的工资只比雷姚平高一点,在生活成本高昂的江沪市,按理来说这两个人根本负担不起孩子的医药费。   但医院方面却表示,他们确实拖欠过头两天的医药费,但很快就补齐了,后来甚至还一次性缴纳了二十万,只求医生能尽快把孩子救回来。   穷途末路时,突然出现来路不明的大额资金,这一点很符合雇凶杀人的特征。   “我问过平丽,她对雷姚平开车撞死人的事情表示十分震惊。”蒋志推了推眼镜:“但是,我觉得她的情绪有点假。因为在得知我们是警察时,她的表现太过淡定,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们会去找她谈话似的。”   沈听不抱希望地问:“那她怎么说?”   蒋志叹了一口气:“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事意料之中。   大家也没有太灰心,至少他们很明确这个雷姚平是仗着自己的精神病病史,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那他身后的主使究竟会是谁呢?这个人又是为什么要雇凶杀了第一次接触僵尸、对僵尸知之甚少的许笑笑?   许笑笑究竟知道些什么?是怎样的秘密让她非死不可呢?   沈听的手指在沙发上敲击着,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最终说:“晚饭后,加个班,我们一起去趟极乐。”   自从楚淮南加入桃木行动后,大家的伙食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民以食为天,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以前对楚淮南“托关系”的加入方式,十分不齿的诸位在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下“逐渐腐朽”。   对楚淮南的称呼也由原来连名带姓的“楚淮南”,和阴阳怪气的“楚老板”,变成了现如今称兄道弟的“楚哥”。   江沪市新开了一家洋品牌的炸鸡店,人均排队四小时以上。在开业第一天,潘小竹就嚷嚷着要去,可苦于工作性质特殊,案件一件接一件,实在没有时间。   此刻,足够六人吃的炸鸡已经送到了。一旁的酒店推车上,还放着上下两层精美的中式餐点。   文迪正凭一己之力,在和这顿的第四个鸡腿做斗争。   嘴上油晃晃的还不忘和楚淮南开玩笑:“楚哥,你有女朋友吗?”   楚淮南看了沈听一眼:“没有,但有喜欢的人。”   “你暗恋人家啊?”   “他知道,但他说他不能喜欢我。”   “她怎么这样,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扯什么能不能的。咱楚哥这么好,凭什么不能喜欢?要是我是女孩,我都想嫁给你!你说是吧,沈队。”   沈听被饮料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吃你的鸡腿!哪来这么多话?”作为队里唯一的女性、心扉CP粉中扛把子的那一波人,潘小竹觉得楚总看他们沈队的眼神分明就是真爱了。她盘算着下次等当事人不在,一定得和其他几个队友好好说道说道。让这群口无遮拦的粗神经们,当人面说话注意一点。   文迪急着帮楚淮南出头的样子,让沈听联想起不久前,他在刚刚获知楚淮南将要加入桃木行动时的暴跳如雷。   “说白了!这小子就是个关系户!要不是上头的领导愿意替他打包票,他楚淮南凭什么就值得信任?就凭他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资本家?”   “不,是凭他每年给江沪市捐上亿的禁毒经费,凭他资助了江沪市70%以上的禁毒、戒毒研究所。就凭市里40%的禁毒检测设备都来自于远南医疗板块的捐赠。”彼时已经做过背景调查的陈聪,淡定地说。   因为母亲死于吸毒后幻觉杀人引发的踩踏事件,楚淮南对毒品深恶痛绝。他甚至建立了一只慈善基金专门用于戒毒所的资助及因公殉职的缉毒警察的家人赡养。   见文迪还在抱怨,蒋志又在他心口上补了一刀:“用市禁毒办的话说,要是吸、贩毒行为单单靠捐款就能消灭,估计楚淮南一个人就能让很多毒贩组织就地解散。”   所有人都沉默了三秒。   而后,文迪羡慕嫉妒恨地骂:“卧槽!有钱了不起啊!!!”   事实证明,资本家真的很了不起。   自从加入行动以来,不仅任劳任怨,还给行动小队无偿提供各种活动经费。   双商俱高的楚淮南一点不像众人想象中那样有一堆有钱人常有的坏毛病,他轻轻松松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连最开始强烈反对他加入的文迪,对他的态度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真了不起。   沈听用余光瞥了眼楚淮南,面无表情地想。 第117章   午夜十一点, 极乐娱乐会所一楼。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 极乐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门口,一个正在给朋友打电话的小姑娘, 眼前一亮。   她捂着电话兴奋地说:“哎!我已经在门口了!刚刚走过去两个大帅哥!谁让你磨磨蹭蹭的, 活该你见不到!”   极乐的一楼是酒吧,场地不大, 全场只有二十几个卡座,除了第一排之外, 都已经坐满。散台的客人更多, 连走道里都站满了端着酒杯搂抱在一起说话的年轻人。   愿意为蓬勃欲望一掷千金的男女们,站在各自卡座的平台上嗨翻天地跳舞。   内场被分格成了0到3三个区。   0区位置最好,第一排的那个卡座没有标准的最低消, 就算是在工作日也靠拍卖定价。只有愿意出最高价格的客人才有资格获得入主王座的“殊荣”。   正值周末,可正对着主舞台, 位置绝佳的那个卡座却仍然空悬。   2区卡座舞池中,最显眼的是个扎着两小揪辫子的女人,她的舞姿甚至吸引了主舞台上专业Dancer的目光。因为——跳得实在是太烂了。   “潘小竹你不要再晃你的脑袋了,我怕你的耳麦会掉出来。”   “不会啊,我特地塞得很紧, 卧槽,我的脖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卡座平台是一楼场地的制高点, 潘小竹假借跳舞当了回“侦察兵”。在基本弄清楚内场情况后, 她扶着扭到的脖子从弹簧舞台上跳了下来。   这是个只能坐3-4个人的小卡, 和她在一起的是难得打扮得人模狗样的陈聪和正在往杯子里倒冰红茶的蒋志。   “今天卡座满场, 保守估计光一楼就有七八百人,全场一共有四部上楼的电梯,东南角的那一部使用频率最低,但引导的服务员却最多,也就是说用那部电梯的客人身份最尊贵。”   潘小竹一边说,一边以右手扶着额头,左手握着下巴的姿势,“咔嚓”一下给自己的脖子复了个位。   她在刑侦支队属于内外勤兼修的全能选手,长期伏案落下的各种毛病,使她成了中医推拿理疗诊所的VIP,如今久病成良医,一些简单的复位潘小竹自己都能做。   “陈队,快捡一捡你掉在地上的下巴!”   潘小竹笑着给因为她清奇的正骨姿势,而目瞪狗呆的上司递了杯饮料:“我看到沈队他们进来了。”   沈听和楚淮南两个人极为浪费地占了最前排那个能容下十几个人的“王座”。他们姗姗来迟,但一入场便吸引了许多人好奇的目光。   0区王座的拍卖价格基本都超过六位数,可这两个花了大价钱的年轻男人却对跳着舞的俊男美女们,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们既没下场跳舞也没同任何人搭讪。   入场之后,两人只点了简单的酒水,而后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头靠头亲昵地说话。   沈听说:“我再强调一遍,今天只探查,不行动。”   大家齐声答:“了解!”   蒋志问:“沈队,你约的人什么时候到?”   沈听看了眼手表:“估计还有几分钟。”   潘小竹迟疑着又问:“如果一会儿发现现场确实存在毒品交易,咱们也不管吗?”   他们人数太少,而这家娱乐会所光保安就是他们的数十倍之多,贸然行动很难保证安全。   沈听冷冷地回答:“重复我的第一条指令。”   “只探查、不行动,明白。”   单独守着靠近后门位置的文迪突然插嘴:“这家酒吧的鲜花需求频次怎么这么高?我才来四十分钟,已经有人给送了六七次花了。”   沈听一抬眉:“数量呢?”   文迪从散座的高脚凳上跳下来,眯起眼瞄着十来个正忙着接收花卉的服务生,说:“很多,而且都不是花束,是那种能放很久的抱抱桶。”   “抱抱桶?”2区卡座里的陈聪摸不着头脑。   潘小竹立刻解释:“就是那种可以手提或者抱着的花艺纸桶,一般都是底下放花泥上面插鲜花。”   沈听刚想说话,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   “老板,您看跳民族舞吗?我们在二楼开了个小包间,您要看的话,我可以带你上去。”   文迪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沈听立刻说:“二楼是普通的ktv,三楼才是目标点。打发她走。”   文迪反应很快,晃着手里的酒问:“看一场得多少钱?”   香水味很重的女人,立刻演了出睫毛弯弯眼睛眨啊眨,笑嘻嘻地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块?”   “小哥哥,是五千。”   文迪大惊失色:“看个民族舞要这么贵啊?”   女人立马靠上来,小声地勾引:“嗯哼,人家跳的是不穿衣服的那种哦~~”   文迪勃然大怒:“滚蛋!你不穿衣服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民族的!”   “切!穷逼!你神经病吧!”   文迪被招揽生意的流莺女骂了一顿,却混不在意。   耳机里传来蒋志赤裸裸的嘲笑,文迪喝了口杯子里的红牛,骂道:“你笑个屁,也就是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机智,换作是你小子搞不好就跟人家上去了!”   他这头正说着话,沈听那边儿来人了。   黄承浩和徐凯带着另外两个朋友跑来捧场,人虽不多气势却不弱。   刚一坐下,徐凯就朝楚淮南挤着眼睛邀功:“楚总,上回弟弟给您打的那电话上道吧!辞哥表现的怎么样?您满意不?”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迷你耳麦那头有四个侦查、联想能力都一流的刑事警察正竖着耳朵,听他涉黄。   音乐声中,徐凯像是唯恐那四个听壁脚的听不到,大着喉咙说:“辞哥总说他那方面障碍了,我寻思着,他行不行都无所谓,您行就行了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潘小竹、蒋志、陈聪、文迪:“……”   沈听把酒瓶举了起来,就在楚淮南担心他会不会一酒瓶砸死徐凯时,他把酒塞进了徐凯的手心里:“喝你的吧,老子这叫心理问题,这是有脑子的人才会有的毛病。像你这种单细胞生物懂个屁!”   “心理问题?”徐凯贼笑着说:“那让楚总给您治治啊?”明暗交替的灯光中,他眼尖地瞥到了沈听脖子上还没退干净的小红点,顿时更来劲了,夸张地怪叫了一声:“哟,上个床脖子都给咬破了,够激烈的啊!”   戴着耳麦的所有人:“……”   楚淮南但笑不语,可看过来的眼神令沈听头皮发麻。   黄承浩一手撑着沙发,张望了一圈问:“怎么想起来选这儿?”   “你不是说你是这儿的熟客?”   “但我也有好一阵子没来了。”黄承浩喝了口酒凑近了说:“半年前,这儿死了人的。”   “死人?”沈听啐道:“中华上下五千年,哪片黄土不埋人?死个人有什么稀奇的?天地汇也不是没死过人啊!”   “哎呀,那不一样!”跟黄承浩走的很近的一个小龅牙接过话茬:“你家天地汇是有过小姐喝多了猝死的。但这儿不同,半年前,这儿闹过命案!”   “什么样的命案?”楚淮南问。   “我听说是一开始是有人喝醉酒闹事,被保安轰了出去。后来被轰走的那个丢了面子,骂骂咧咧地说要举报这儿涉毒。结果第二天就被人给杀了。”   “合着这不是第一现场啊?”   黄承浩和小龅牙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不再言语。   沈听看了一眼楚淮南。   楚淮南接着问:“那为什么说是这儿死的?”   徐凯不知情,小龅牙喝酒不说话,黄承浩也没吱声,倒是坐在他们旁边的邵安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儿在小圈子里闹得挺大。”   这个邵安沈听之前见过。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他的脱单派对上。婚后,邵安看起来过得并不滋润,酒吧昏暗闪烁的灯光下,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黑眼圈。   黄承浩和小龅牙都是这家酒吧的常客,许多事情不太愿意多说。   邵安倒没有顾忌,大咧咧地说:“杀人的是个精神病,一口气杀了闹事那小子的一家六口,最后法院判他故意杀人,但不用负刑事责任。”   此言一出,包括沈听、楚淮南在内的所有行动小队成员都愣了愣。   沈听明知故问:“既然是精神病杀的人?那跟这家娱乐会所有什么关系?”   邵安掩着嘴道:“他刚说要举报这儿涉毒,第二天就被人杀了,杀他的那个还不用被判刑,这明显是在杀鸡儆猴了。要不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邵安说着站起来,含了酒漱口,而后熟练地爬上了舞台跟着音乐蹦跶起来。   黄承浩和小龅牙大概就是被杀鸡吓怕了的猴子们,两人均朝沈听以目示意表示邵安说的都是真的,而后找借口离席到场子里勾搭大长腿们去了。   徐凯嗜酒,率先把自己灌了一轮,而后又来朝楚淮南敬酒。等他喝得半醉了,黄承浩勾着一个胸大屁股翘的妹子回来了。   “宝贝儿,哥哥请你喝酒。”   女孩撒娇:“我不会耶!”   “那喝橙汁儿!”黄承浩爽气地点了一扎橙汁,搂着姑娘的手开始不太规矩,姑娘也大胆地勾他的脖子,鲜艳的嘴唇靠在耳朵边,没说两句两个人就乐得滚做一团。   沈听转过脸,权当看不见。   他这次叫来的,都是宋辞朋友圈里对毒品并不抗拒的朋友。   而这个局,他有心一定要请的人,则是黄承浩。   黄承浩之前说他自己能买得到僵尸,而许笑笑又说极乐有个叫强哥的说过,江沪的所有僵尸都是从他这条线上出的。加之,黄承浩本人又是这儿的熟客。有个熟面孔在再加上个一掷千金的楚淮南,后面的事情会好办的多。   沈听的判断一向很准。   黄承浩回来没多久,一个矮小瘦弱却一脸精明相的男人立刻来他们卡座敬酒。他自称邰醒,是极乐娱乐会所酒吧部门的营销总监。   黄承浩和他明显相熟,在一阵寒暄后,邰醒受宠若惊地跟楚淮南握了手,又慷慨地让服务员额外再送这桌两个果盘,一份鸡尾酒外加一瓶马爹利。   这个卡座本来就价值不菲,加上邰醒的态度过于狗腿。   黄承浩新认识的那个女人,立刻觉出到了这桌人的身份不凡,肯定非富即贵,揽着黄承浩的手臂不由紧了紧,嘟着嘴在黄承浩耳边撒娇个没完,就差把“我想去睡觉”说出来。   黄承浩在直蹭自己的嫩腿上掐了一把,转而问邰醒:“三楼有房间能用吗?”   沈听心里一紧。   极乐的三楼只针对熟客开放,房间数量很多却一直供不应求。但自从许笑笑死后,他们对能上三楼的客人筛查的就更严格了,因此眼下还有好些间空着,但邰醒看了看楚淮南显得很犹豫。   沈听在心里啧了一下,有时候名声太好,公众形象过于完美也不是什么好事。   黄承浩等得不耐烦地伸出手晃了晃:“怎么?你哑巴啦?”   邰醒讪讪地笑:“房间是有的,只是怕不能入楚总的眼。”   沈听往楚淮南怀里一靠,暧昧地替他解了衬衣上的两颗扣子:“什么入不入眼的,跟我在一起,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邰醒仍不应,直到楚淮南突然低下头,笑着舔了舔沈听的嘴唇,他才如释重负地大笑道:“辞少说的对!我马上就去安排。” 第118章   就如同潘小竹猜测的那样, 上三楼的电梯确实就是西南角的那部。   电梯门口站着好几个神情戒备的服务员和保安, 内部的安保系统也非常严格,顶上的对角处还装着两个线路不同监控摄像头。   这部电梯只停三楼这一个楼层, 且需要刷卡加授权指纹才能按键。   沈听一行有四个人, 但极有眼色的邰醒却只给他们开了三个房间。   坐在圆形水床上的沈听,一脸正直地吩咐文迪:“你注意下那些花是从哪个花店送来的。”他的手边是个用玫瑰花瓣拼成的巨大心形, 里面还放着各类情趣玩具和安全套。   楚淮南站在床头看着他,莫名想笑。   沈听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抬头问:“你笑什么?”   “啊?我没笑啊。”文迪抱屈。   楚淮南立刻认领:“不是跟你说话, 他是在瞪我。”   纵使他用的是不太明显的宠溺语气,却也足够让见微知著的潘小竹心潮澎湃。   “从后门送进来的花都被搬去了东南的那个电梯里。”一直没吭声的陈聪突然说。   楚淮南翻开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本“菜单”。   里面有两页是专门订购鲜花的价目表,倒也是明码标价, 但价格比市场上的同类产品高了几十倍,命名也有别于其他示爱用的花束, 都是些例如『飘飘欲仙』、『登天的感觉』之类的暧昧名字。   楚淮南把菜单递给沈听,沈听看了一眼,立马也觉出了不对。   他们飞快地对视了一下,最终叫来服务员,点了菜单上标价最贵的『宁为鬼, 不羡仙』。   半个小时后,服务员送来了一个四五十公分高的花桶。和花桶一起送来的, 还有一个存有各类情趣套装照片的平板电脑。   护士、秘书什么角色都有。   楚淮南故意使坏, 问:“有没有警察制服?”   女服务员笑了一声:“有。”   他指了指沈听, “那你给我一套警察制服, 警衔高一些,要他穿的尺寸。”   带着耳麦的所有人:“……”   不一会儿制服也送来了,是套99式的短袖衬衫。衬衫上还放着一副手铐,铐环里贴心地包着一层软绒布。   送衣服来的不是刚刚那个女服务员了,而是另一个水嫩青葱的漂亮女孩,穿着低胸的制服和只到大腿根的短裙,脸和打扮格格不入,看上去顶多刚成年。   她放下衣服却也不走,站在床边,眼神在沈听和楚淮南身上来回打着转。   楚淮南把手铐拿起来,冲沈听晃了晃:“戴过吗?”   沈听一哂:“你是指在局子里?”   资本家流氓地摇头:“我是指在床上。”   见两人调着情,被当做空气的女孩手足无措,尴尬地立在床边进退两难。   她过于暴露的衣着和不符合年龄的妆容都让沈听不太舒服,见她半天不动,他半侧过脸冷冷睥过来:“你还站着干什么?出去。”   女孩挺了挺胸脯,鼓起勇气说:“是徐哥让我来的。”   虽然知道她口中的徐哥大概率是徐凯那个王八蛋,但沈听还是沉着脸问:“哪个徐哥?”   女孩怯生生地答:“隔壁房的那个徐哥。他让我来伺候你们。”   见沈听不应声,她蹲下身讨好地来解他的纽扣,却被楚淮南一把挥开了。   面若桃花的资本家很不高兴,但脸色还是要比沈听缓和得多,他伸手掸了掸沈听被那女孩抓过的前襟,问:“你多大了?”   “十七。”   小姑娘被眼前这位俊美的尊贵客人用像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盯得发怵,不由委屈地红了眼眶,解释说:“我是第一次,不脏的。”   楚淮南不客气地笑了笑:“第几次都不行。”   揽在沈听肩上的手紧了紧,转而问怀里人:“那个徐凯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宋辞以往玩得凶,哥几个找人处对象,也没少和伴侣玩多人运动。徐凯没脑子,显然是以己度人地急着向楚淮南献殷勤,却不料走岔了道,触了资本家的逆鳞。   沈听叹了口气,问那女孩:“你是刚来的?”   女孩儿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不忘自辩:“我哥哥吸毒把钱都花光了,爸妈想不开就都寻死了,家里没钱供我上学,我才来挣学费的。我、我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我……我很干净的。”说着她抱着沈听的膝盖,把雪白的胸脯微微地靠在他的腿上。   楚淮南有种被人当面送了顶绿帽子的感觉,想着改天一定要抽空好好教徐凯应该怎么做人。   “钱包给我。”   沈听没带皮夹,伸手去摸楚淮南口袋。不见外地从他的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塞进了小姑娘的胸衣里。   泪眼汪汪的女孩闭上了眼睛,默许接下来一切的发生。   但这位英俊的主顾塞完钱却只轻佻地勾了一下她的内衣肩带,笑着说:“出去吧,告诉徐凯,胸这么小的,我不喜欢。”   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沈听心情复杂。   他知道这个因为兄长吸毒而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姑娘终究还是会走这条路。   但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这类悲惨的故事总是发生。   服务员送来的花桶里放着一张贺卡,上面印了一行意有所指的小字:『美好的人在我心中,美味的肉在花泥里。』   猪肉是许多毒贩对冰毒的代称。悉知毒贩术语的沈听立马明白,“货”就藏在在花泥里。   楚淮南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拔出鲜花,又从袖口抽出一片削薄的刀片,不由“杞人忧天”地问:“这也能贴身带,不小心划伤了怎么办?”   沈听没理他,小心地把花泥切开,从里面拿出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自封袋。   自封袋里装着个封口的牛皮纸袋,他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果然放着一小叠邮票形状的东西,还贴心地附上了使用说明。   “应该就是僵尸。”沈听皱起眉:“卖给散客的数量就有这么多,这家的货确实很足。”   他话音未落,潘小竹突然叫起来:“一楼3区的卡座好像有人在闹事!”   她眯着眼仔细一瞧,又改口道:“不是闹事,是有人发疯了!和许笑笑一样!他在吃他同伴的脸!”   “站在原地不要动!”沈听拔高了声音:“你们要记住,我们这次只是来消费的普通顾客,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看看他们打算怎么处理!不要轻举妄动!”   陈聪按下已经站起来的蒋志,点头道:“没错,这肯定不是第一次有人在现场发疯了,看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刚说完,一队穿着制服、带着头盔的夜场保安便已经到了三区的卡座区,四五个人训练有素地把那个正按着同伴啃咬的男人从人群里拖了出去。   打碟的DJ被临时上台的一名高大墨镜男推开了,他不慌不忙地把麦克风转向自己,以一段完美地饶舌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而后,串场的主持人立马抛出了一个可以赢得大量现金的互动型游戏。   随着游戏的展开,空中洒落了大量代币!   这些代币可以在市内的多家酒吧进行消费。   对于沉迷夜店的人们来说,这就是具有流通性的现金!   醉醺醺的年轻男女推搡着抢夺,尖叫声中,夜场的气氛被推向了最高点。没有人关心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曾有人像丧尸般发狂,理智全无地袭击了同伴。   “沈队!”文迪小声地说,“刚刚那个送花的有点儿眼熟,你们点的东西就是他送来的,对方只有一个人,要跟吗?”   沈听沉默了片刻,答:“注意安全。”   突然发狂的男人并没有引发骚乱,极乐对于这类事件的危机应对能力好得不正常。这更印证了,这里不是第一次发生顾客发狂咬人的推测。   沈听和楚淮南在房间里待足了四十分钟才下来。   房间被楚淮南布置得天衣无缝。   拆过的安全套、散落在地上浴袍,水汽腾腾的浴室和一片狼藉的床……   沈听抱臂看着楚淮南往床单上倒润滑油,平直的嘴角微微一翘:“经验丰富啊。”   楚淮南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睥他,“是啊,做吕洞宾我是专业的。”   吕洞宾?被狗咬的那种?那谁是狗来着?   透过微型耳麦旁听的潘小竹差点给这两位跪了。   这算是打情骂俏不?算的吧!她还没见过他们沈队私底下和谁开过玩笑呢!!!   徐凯他们还各自在卧在温柔乡里,专业做吕洞宾的资本家和沈听一起下了楼。   刚出电梯,原本站在后侧的沈听突然挽住了楚淮南的手臂,眼睛不动声色地从迎面走来的那个男人身上移开。   楚淮南自然地靠着他的耳朵,笑着同他说悄悄话:“熟人?”   “嗯。”   正朝他们走来的那个男人五官平淡,就脸而言和楚淮南比起来,他属于那种扔在人群中绝对找不出来的,但一双锐利的丹凤眼气势逼人令人望而生畏。   “慕总,里边儿请。”   他似乎是和朋友们一起来夜店玩的。   他的朋友都和他的年龄差不多,却个个大腹便便,唯有他,人到中年也仍然保持着和年轻时一样的挺拔身材。   这个人叫慕鸣盛,是沈止的大学同学。   沈止在时,和他走得很近。慕鸣盛和陈峰还一起出席过沈止的葬礼。   沈听对这位父亲生前常常提起的长辈,印象深刻。   这么多年来,沈妈妈和父亲之前的许多朋友都不再联系了,但和这位慕伯伯却还保持着一年几次的电话联络。   沈听上次见他,还是在考取大学后的庆功宴上。   陈峰不同意他读警校,宴席上喝醉了酒忍不住骂他自作主张。慕鸣盛便一直在劝,说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那个时候一样,像吃了防腐剂,不会老似的。   慕鸣盛常年旅居海外,最近回国还是为了参加陈峰的葬礼。葬礼上他遇到了同样前去吊唁的沈妈妈,并从沈妈妈口中得知沈听最终没有成为警察,而是在一家事业单位里做普通的文职工作。沈妈妈还向他抱怨,说儿子经常被外派,单位不允许请假,都不怎么能着家。   沈听记得父亲说过,慕鸣盛读书时成绩很好,记忆力惊人。   这话果然不假,在看到他时,对方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讶。   楚淮南凑过来同他说话,借着身高优势,恰到好处地为他遮掩了对方打量的视线。   “刚刚怎么样?”反应能力极佳的资本家,暧昧地用鼻尖蹭他的耳廓,只这一个小动作便营造出一番耳际厮磨的亲密。   “什么怎么样?”文迪粗神经地问。   潘小竹忍无可忍:“闭嘴,不是在跟你说话。”   沈听反手揉了揉楚淮南的后颈,高声笑道:“我觉得你不行。”   楚淮南浑水摸鱼地拍了拍他的屁股:“我那是心疼你,没让你下不来床。”   所有人:“……”   仿佛在线听了期广播剧的潘小竹,在心底发出了一声撼天动地的土拨鼠尖叫。 第119章   注意到沈听在见到自己后态度漠然, 再加上他和楚淮南过于亲密的举止和对话内容,以及耳后那片显眼的纹身, 慕鸣盛迟疑着, 最终没有上来打招呼。   文迪绕到极乐的后门, 跟着行迹鬼祟的花店员工,一路跟到了李知武的花店门口。   离花店不远处停着一辆不显眼的黑色金杯商务车。   借着夜色,文迪靠近那车, 伸手敲了敲车窗。   并没有发动的车里竟然有人, 司机见了他立刻给开了锁。   文迪动作敏捷地躬身坐进车里, 毫不客气地拆了一包苏打饼干嚼了起来。   两双明显熬夜过度充着红血丝的眼睛朝他瞪过来——是刑侦支队的另外两名同事。   “你来干什么?”   “我刚好在附近转转, 顺便帮陈队突击检查一下你俩的工作。”文迪吃得满嘴饼干屑, 用手一抹问:“怎么样?”   被陈聪指派来盯梢花店的两名刑警一同翻了个白眼:“还能怎么样,大白天老关门,三更半夜地往外送花, 我们都觉得这家店肯定有猫腻,但陈队不让抓, 就让干瞪眼,你说怎么办?急死人了。”   桃木行动对内对外一样保密, 文迪耸了耸肩:“不让抓就不让抓呗,有啥可急的。那姓李的呢?”   “在里面呢。”   他这饼干吃得太香, 另一名同事顿时也饿了,从他敞开的饼干袋里抽了一片, 边嚼边说:“这小子的女朋友也常来, 打扮得挺体面, 但感觉不太对。”   “哪里不对?”   “她几乎每次来都抱着不同的猫或狗,你说正常人会换宠物换得这么勤吗?”   文迪低头把身上的饼干屑掸干净,“这一带最近是不是经常接到群众报警,反映有人虐猫?”   吃饼干的那个把最后的半块也咽了进去,点着头说:“对,我怀疑那丫头是个虐待动物的变态。”   花店内,六张一米多宽的桌子拼成了一个微型的流水线。   一旁的李知武正忙着清点出入库库存,两名花店员工潦草地修剪、分装着花枝,另外的三个人则在往抱抱桶、礼盒之类的外包装里按标签放入大小各异的花泥。   舒静兮以背部挺得笔直的优雅姿势坐在电脑前,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   屏幕右下方的企鹅头像正飞快地闪烁着,打开的聊天框显示,她正和上百人同时聊着天。   在这些对话框中还有十几个千人以上的群聊群组。   『Alice姐,我已经在手腕上完成了蓝鲸图腾的雕刻,明天的任务是什么?期待。』   『Alice姐姐,我的爸妈太可恶了!他们只爱弟弟一个!根本就不爱我!我好痛苦啊!你能帮我吗?』   『Alice,我好怕,一定要用刀割吗?担心会疼。』   『姐姐,我找不到血管怎么办?你确定这样打针就会死吗?』   『Alice,我现在已经站在天台的防护栏外面了,你说的没错,尽管这个城市灯火斑斓,却没有一处真正属于我。这样的人间,一点都不好玩,我一秒都不想多呆。永别。』   『Alice,你在吗?我已经连续一周在凌晨两点四十四分准时开始看那些恐怖片了,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   Alice饶有兴趣地浏览着聊天框中的内容,大段文字后往往还附有许多血腥、黑暗的图片。   在一个名为『捕鲸人管理群』的群内,频频有“捷报”传来。   『今天控死两名,控图一个!爽!下面开始放图!』   『666!我手里一个开煤气的被邻居救了!没死成还退群了,浪费我一下午,残念!』   『直播一个割腕的,想看吗?想看给红包199拉你进群!』   『直播卧轨自杀,不死退钱!想看的小窗口私我!』   Alice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各类流血、断肢或脑浆迸裂的残酷画面,表情始终冷静淡定,圆圆的杏仁眼里闪烁着兴奋快乐的光芒。   找她的人实在太多,她目不暇接,挑花了眼。于是索性闭上眼睛,移动鼠标随便点了一个私聊的头像。   被选中的头像是个戴着帽子的血小板(出自动漫《工作细胞》),她一脸天真却微蹙着眉,泪眼汪汪的。   Alice点开她的聊天框,一大段信息立刻弹了出来。   『Alice姐姐,你好,我叫关萌今年十五岁……』   关萌和这个年纪所有的同龄人一样,都有着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无数快乐和烦恼。   她只是中人之姿,长相并不过分出众,家庭条件也很一般。但由于成绩优异,在校表现突出,也收到过许多异性明确表达的好感。   这实在是个单纯的美好年纪,男生只要会打篮球、成绩好甚至只是风趣幽默也能赢的女孩的青睐,而女孩们扎着马尾素面朝天,只要成绩不错也会赢得大批男同学的青眼。   关萌的性格开朗外向,但因为身上总带着点儿优等生的自矜自傲,因此朋友不多。   算起来也就只有同桌和后桌愿意经常跟她一起吃饭或手拉手一同去上厕所。   事情要从两周前说起。   那一天下午,同班一个高高帅帅、家庭条件挺不错的男生突然向她告白。   这并不是第一个向她表白的人。   而在男生之中,关萌的“难搞”挺出名的,这个男孩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为了避免当众表白失败丢脸,他把抱着一叠卷子的关萌堵在了无人的走廊转角处。   意料之中,关萌果断地拒绝了他。   “抱歉,现阶段我不想谈恋爱,那太耽误学习了。”   女孩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骄傲得像个小公主。   被拒绝的男孩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哦”了一声。   “你能帮我保密吗?”   “什么?”   “就是我跟你告白,然后给你拒绝的事情。”男孩脸上火辣辣的:“被人家知道的话,很丢脸啊!”   关萌大方地一点头:“好吧。”   得到了她的承诺,男孩低垂着眼快步走开了。   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他再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两人的家在同一个方向,他们也常常坐同一班地铁回家。   这天是个周五,放学回家时,地铁上的人很多。他们都没坐到位置。刻意保持距离的两人被人群推挤到了同一个角落中间只隔了一个人。   起初,低头看手机的关萌并没有觉得站在她后方的那个大叔有什么问题。她正戴着耳机在看一个科普类的视频,突然觉得有人用手摸了一下她的大腿。   但她并没有注意,甚至连头都没抬。   周五晚高峰,地铁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在这么拥挤的情况下,被迫靠得很近的陌生人之间,有点肢体接触也是很正常的,她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   但在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碰她的大腿和屁股,甚至把手指伸进她的校服裙时,关萌突然意识到自己遭受到了性骚扰。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离自己很近的那个男同学,试图取得帮助。   那个男孩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困境,在他那个角度,中年男人的猥琐举动一目了然。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制止,甚至在收到她求助的眼神后,漠然地转开了脸。   这一次轮到关萌脸涨得通红,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愤怒、委屈、恐惧的情绪乱成了一锅粥,她甚至忘记了应该呼救。   好在,站在她右手边的一位阿姨很快发现了猥琐男的举动,她一把抓住了中年男人的手,大声呵斥道:“你在干什么!?”   那个男人凶神恶煞地吼:“我才要问你想要干什么!干嘛抓着我的手!”   那个阿姨的手臂上还挽着个环保袋,环保袋的敞口里冒出一截西洋芹的叶子,显然是刚刚买完菜。   阿姨气势汹汹:“你摸人家小姑娘的屁股干什么啦!”   “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你还敢狡辩?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阿姨怒气腾腾地问关萌:“小姑娘,你不要怕,你跟阿姨说,他刚刚是不是摸你了!”   关萌红着眼眶瞪那个猥琐男,委屈地猛点头:“是!他一直摸我!”   “哎!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乱讲话啊!我什么时候摸你了!”   “臭流氓!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想祸害人家小姑娘!走,跟我一起去警察局!你爹妈没管好你!让国家来管!家里的饭把你吃坏了!让牢里的饭帮你改好!”   猥琐男想跑,但中年阿姨的嗓门堪比大喇叭,一嗓子嚎起来号召力惊人,旁边三四个年轻小伙都上来帮忙,一起把这个猥琐男扭送去了派出所。   “还有谁看到了!跟我们一起去派出所作证!”阿姨怒不可遏地伸张正义。   关萌转头去找那个男同学,可人家早就到站下了车。   第二天,愤怒的关萌把那个男同学拦在了校门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啊?”   “你昨天为什么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你明明都看到了!你怎么能这样!”   “我干嘛了啊!说得好像是我怎么你了一样!”校门口人来人往,男孩不耐烦,皱着眉头往前走。   关萌一把拉住了他的书包背带:“你这个懦夫!”   男孩恼羞成怒,“放手!我和你什么关系啊?凭什么要我冒风险挺身相救!”   关萌被他吼得一愣。   男孩把书包背带从她手里抽出来,拔高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再缠着我了,烦!”   他们在校门口拉拉扯扯本来就吸引了许多路过同学的注意,而男孩拔高的声音更是惹来了更多的侧目。   这天早自习的时候,关于关萌对家境富裕的男同学死缠烂打的新闻就已经在班级甚至年级里传开了。   连同桌和后桌都在问她,是不是在追那个男孩。   气愤的关萌翻了个白眼:“我追他?是他跟我告的白好不好?我早就拒绝他了!”   “可是,大家都说……”   “拜托你动动脑子好不好!我又不缺人追,怎么会看上他那种胆小鬼啊!”   关萌的回应很快又在学生群体里传开了。   有好事者向那名男孩求证。男孩为了面子否认了自己曾经向关萌表过白,还口是心非地补充了一句:“谁会看上她啊!那么丑!”   这个精彩缤纷、反转不断的小插曲给功课沉重的学校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一时间几乎人人都在讨论关萌的八卦。   事情很快发酵,关萌甚至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有同学反映,说关萌早恋,自称交往了好几个男朋友。   被冤枉了的关萌趴在课桌上委屈地哭了一场。   同桌和后桌来安慰她,被她毫不客气推开了。   “是你们传出去的吧!男朋友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很多男朋友?!”   同桌给自己抱屈:“没有啊!是好多人嚼舌根,我们就帮你辩解说你不缺人追而已啊!”   “不要你们多管闲事!”   关萌的后桌冲还想再争辩几句的同桌撇了撇嘴,做了个“别理她”的口型。   自此,愿意站在关萌这边帮她说句公道话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大家都在背地里嘲笑她自作多情,说她是丑人多作怪。   甚至给她起了个“万人迷”的称号,讽刺她自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欢她。   关萌人生头一遭,受到了集体的孤立。 第120章   上周末, 因为在校内被同学孤立了好几天而心情低落的关萌,收到了派出所反馈的最新消息。   那个骚扰她的流氓在完成了为期十天的拘留后, 被正式释放了。   “光天化日的他就那么猖狂, 肯定不是第一次了!难道不用判刑吗”   警察向她解释:“他没有案底记录, 只能按初犯算,况且这次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所以我们只能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对他进行了10日的拘留。”   “他这样伤害我, 对我的身心健康和生活都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还不算严重的后果吗?”关萌感到难以置信。   打电话来的是个中年男民警, 闻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小姑娘你想想清楚啊!说白了, 你就只是被摸了几下而已啊!讲得难听点儿, 你又没有什么实际损失。正常来说是五日以上十日以下的拘留, 我们已经按最高十天执行了,现在就是通知你,你要是有意见可以去向有关部门投诉……”   电话被挂断后, 关萌愣神了好久。   她被一种从来没出现过的无力感层层包围了。她感到愤怒,心中的愤懑与敌意无处宣泄, 以至于到了晚餐时间,母亲来叫她吃晚饭, 却被她生气地赶了出去。   关萌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父亲角色的缺失使她比大多数女孩都要更要强, 并且她常常会有母亲的辛劳都是她造成的罪恶感。   在冲母亲一顿怒吼后,愤怒似乎稍微得以纾解, 可那种因自己的无能而无端迁怒关心自己的母亲的愧疚感来得更快。   但她实在是太烦了, 因此并没有像往常争吵后一样去同母亲沟通。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 一个人呆到了第二天中午。   母亲平时上班很忙,也没空照顾她的情绪。   等她恹恹地从房里出来时,桌上只有一碗已经冷掉的饭和令人毫无胃口的一荤一素。   关萌神不守舍地吃了点冷饭,越想越觉得难过,骄傲的公主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她打开手机在同城的校园贴吧里浏览着。   突然一条名为『盘点三号线电车痴汉偷摸女学生名场面』的帖子映入了眼帘。   关萌的心里咯噔一声,她怀揣着不详的预感点开了那条帖子,紧张地浏览了几张照片后,她稍微松了口气,但随着鼠标的下滑,在跟帖中第四楼的某个画面让她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这张贴里附着几十张不同年轻女孩被流氓上下其手的照片,而其中也夹有一张她低头看手机时被那个猥琐男掀开裙子摸屁股的照片!关萌的世界几乎崩塌了,她怒红着眼点开了发帖人的头像,打字时连手指都在颤抖,她言辞激烈地要求对方把她的那张照片删掉。   对方显示状态在线,很快就回了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哪张照片是你的?』   关萌气急败坏,想都没想就回了过去:『你管我叫什么名字!快把4楼的那张照片删掉!你没有经过当事人允许就随便拍照!还要肆意传播,这样的行为和流氓又有什么区别!』   『哟,小姑娘伶牙俐齿啊!』   隔了几分钟,对方发来了关萌和同桌的合照,她的脸被人用红圈圈了出来。——这是关萌曾经在学校的贴吧里发布过的、为数不多的照片。   『噢,静和第一中学关萌,是你吧?你被人摸屁股啦?』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快删掉!』   对方再也没有回复她。   但到傍晚的时候,一张名为『静和区第一中学关萌地铁被大叔狂摸!竟习以为常,神态自若!』的帖子,传遍了本地的各大贴吧和论坛。   关萌的QQ顿时响个不停,无数人都在向她确认,那张照片里的究竟是不是她。   关萌红着眼眶一一解释,可随着她解释的越多,那张已经变成本地校园板块热门的帖子下面,所谓的知情人士便也越多。   2991楼2020-04-26 16:50   『照片上那个我认识啊!我同学,刚刚问了本人,确定被摸的就是她!』   2991楼2020-04-26 16:52   『我还以为是谁呢。一看居然是隔壁班那个自称追的人,能从市里排到东海的“班花”啊!被猥琐大叔摸还能这么淡定,吐了』   ……   2997楼2020-04-26 16:56   『2991的旁友别走!说出你的故事。』   ……   3010楼202004-26 17:33   『三班的关萌啊,成绩还行,人品嘛……』   ……   3021楼2020-04-26 17:37   『这个女的我知道啊!我们一个学校的,超级恶心!在校门口当着大家的面对我男神拉拉扯扯,倒追不成还反咬一口冤枉我男神追她!我看她是故意被这个猥琐男摸的!讹诈成习惯了』   ……   3133楼2020-04-26 18:12   『这女的不是那个跪舔富二代,还说人家喜欢她,结果被打脸的万人迷吗?还被性骚扰?呵呵呵,肯定是她自己倒贴的啊!早就知道她和很多男的不清不楚,没想到连地铁上的路人大叔都不放过,呕!』   3159楼2020-04-26 17:37   『肯定是这女的倒贴啊!就她那个样子谁愿意骚扰她啊?可怜了那个大叔明明是受害者hhhhhh』   ……   一张断章取义的照片加上各种口风暧昧、指向一致的“熟人”证言,一下子让所有人的声讨都站住了脚跟:静和第一中学高一三班的关萌是个放荡、虚伪、说谎成性、私生活混乱的万人斩。   帖子在发出后受到了本地学生群体的广泛关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同班、同校甚至外校的学生都纷纷开始了对关萌的围观。   一时间,“揭露”她、“曝光”她、“声讨”她,成了这群孩子课余生活中最大的正义。   关萌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被几十个人堵在校门口。   他们追着她拍照、录像,用粗暴的语言,嘲笑或试图激怒她。   “在地铁上勾引大叔的是你吗?万人迷小姐?”   “听说你有很多人追啊?小妹妹!”   “他们说你小小年纪就谈过几百个男朋友?你是怎么做到的?建议不要读书啦!去做专业的鱼塘管理者吧!静和海王实至名归!”   “快看!那个就是静和第一中学的万人斩!”   “我没有!”   起初,关萌遇到的恶意的围观和指责时还会争辩两句,但随着事态发展,她“万人斩”的名号越发响亮,来围观她的人数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无论如何辩解,她微弱单薄的声音也会一定被更大声的嘲讽和谩骂盖过。   甚至于,某个坚持直播她上下课全过程的本地主播,单靠骂她,一夜之间涨了上万粉丝。   人们藏身在集体之中,在团体的统一行动中丧失了“个体感”,把自己完全当做了集体中的一个角色。   群体情景使人们失去了自我觉知能力,并导致个体丧失了自我约束。这边是所谓法不责众的由来。   在本地网站和贴吧上,针对关萌的讨论铺天盖地。   任何为她说话的声音,都会被认为是关萌的“水军”,或关萌的“数百男友团”。任何说公道话的路人,都会被看热闹不怕事大,或故意挑事的键盘侠们群起而攻之。   关萌以前在网络上和他人的互动,也被网友们循着蛛丝马迹挖了出来并加以放大、剖析。   而他们最终得出的结论无一不是——她确实是个轻浮的女孩儿总试图去倒贴各种异性。   这些预设了立场的所谓推理,大多逻辑混乱,根本站不住脚。但只要发帖者在帖子中加上“实锤”之类的字眼,便立刻会得到无数人的追捧和夸奖。   顿时,因成绩优异而一直有着小小优越感的关萌,成为了人人喊打、任何人都可以捉弄愚乐的怪物。   不怎么上网的关妈妈对此事一无所知。懂事的关萌一向报喜不报忧,在母亲面前她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对此事未置一词。   极不理想的月考成绩,成为压死关萌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承受了接连十几天被孤立、欺凌的痛苦后,关萌在月考中发挥失常,她的成绩从稳定的班级前三一下子滑落到了中下游。   在班主任批评与责备的目光中,关萌面无表情地接过试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五一劳动节放假三天,公布考试成绩的这天,正是节前上课的最后一天。   放学铃声一响,学生们纷纷涌进了高一三班,围观者举着手机拍照。关萌的班级里一个同向他告白的那个男生交好的男同学笑着高喊一句“偷拍我们的万人斩萌萌,是要收门票的哦!”   他的话引发了哄堂大笑。   关萌脸上火辣辣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曾经向她告白的男孩儿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但事已至此,对方显然更不想蹚这滩浑水了,男孩一言不发目光闪躲地低下了头。   因为和关萌坐在一起而被许多人追问、早已不胜其扰的同桌这次考得也不太好。她烦躁地用书遮着自己的脸,啧了一声“真倒霉”。   关萌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大吼了一声,把书砸在了桌子上。   “你们闹够了没有!”   她的愤怒换来了变本加厉的羞辱。   本来只是来凑热闹的围观群众,也对她的凶狠十分不满。   “哎呦,万人斩发火要打人啦!”   “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不就是让大叔摸了几下屁股吗!道德败坏!神气什么啊!”   “就是!还打人呢!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口水都能淹死你!你打得过来吗?”   关萌憋红着脸草草地收拾好书包,推开围堵在她课桌旁的同学们快步冲了出去。   当天晚上,她联系了一个礼拜前就关注的本地蓝鲸游戏的发起人Alice。   在给Alice的那封自白书中,她这样写道:   『在这件事里,没有人罪大恶极,却也都不无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只是点燃了一根火柴,可我的房子却被烧掉了,甚至于我都不知道,该去恨谁。』 第121章   五一小长假期间, 花店每天晚上都热火朝天,白天却偃旗息鼓,大有不在乎做散客生意的架势, 常常到中午都还没有开门。   舒静兮睡得晚起得也不早,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她一直睡到十点多, 叼着一块面包她穿着睡衣懒洋洋地到了书房。   打开手机, 无数信息纷至沓来, 舒静兮从闪烁的头像中挑选了两名最近“特别关注”的对象。   其中一个被备注成“静和第一中学韩尔素”的说:『Alice姐姐, 我最近没有再受到他们的骚扰了,他们转而把矛头对向了其他班的另外一个同学, 我觉得她好可怜。我很想帮帮她,但我又怕如果我帮了她, 他们又会重新开始针对我, 我很纠结……你说,我应该帮她吗?』   而另一个备注显示“静和第一中学关萌”的说:『Alice姐姐,全世界都在嘲笑我, 所有人都盲目跟风, 落井下石,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施以援手。现在, 哪怕只是听到放学铃声,我都会生理性地出汗。因为前几天放学的时候, 我莫名其妙地挨了打, 一切都没有任何征兆。打我的那个人, 我从没见过,但她说,她打我是我因为我活该。面对暴力和伤害,我曾经帮助过的朋友们三缄其口,以往形影不离的伙伴亦唯恐避之不及。你说得对,这个世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我妈妈又去上夜班了,抚养一个只会花钱吃饭而一无是处的孩子真的很累吧。离开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另外,你告诉我的那种晕车药我已经买好了。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是他们错了,或许,我也就能够说服自己重新相信善良……』   舒静兮点开韩尔素的对话框,嚼着面包回复道:『虽然很残忍,但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请不要试图去掺和任何别人的事情。人生在世,所有人的苦痛和悲欢都无法相通。谁也无法真正帮到谁。因为,我们看不到别人生命中的雪,每一个人都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地过冬。』   ……   五月九号,也是母亲节的前一天。   关萌一口气吞下了三十片晕车药自杀。   那天,关妈妈夜班回到家,迎接她的是满地的呕吐物和已经冰冷僵硬的女儿。   失去孩子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直到警察介入后,在孩子们之间早已沸沸扬扬地闹了十几天的“静和第一中学的万人斩事件”,才第一次正式进入了大人们的视线之中。   事情一经传出,便获得了来自社会各界的大量关注。   一时间,江沪市的主流媒体纷纷报道,对校园暴力进行了口诛笔伐。   关萌的尸检结果显示,她身上有好几处外伤淤青。   警方通过对其生前的同学、老师的走访调查基本判定,死者在近两周内曾受到过多次殴打。   尽管这些轻微伤远不足以致命,可却在女孩的心上造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致死伤口。   忙于工作,为生活奔波的关妈妈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近半个月来,女儿独自承受了些什么。   她气愤悲痛却六神无主。   正如关萌对Alice所说的那样,那些针对她的伤害在整个校园内几乎见者有份。人人都是施害者,可没有人真的罪大恶极。   关妈妈也一样。她含辛茹苦独自抚养长大的宝贝女儿就这么死了,可她却不知道,究竟应该去恨谁。   结合孩子生前遭遇到了网络暴力和她本人分批购买晕车药的监控和支付记录,警察很快就对这起案件定了性。   现场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自杀。   ……   “它随处可见,会给孩子带来一生的阴影。刻薄的语言、暴力的行动都可以是霸凌的一个部分。让我们打破沉默,对校园暴力说不。”   屏幕上播着路星河言辞恳切的公益广告。   关萌的死引发了各界对“校园暴力”的普遍关注,一时间,像这样反对校园暴力的广告最近随处可见。   而屏幕外,广告片里的主人公正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完全没有注意到电视上在播些什么。   林有匪的头轻轻靠过来,下巴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后,上一秒还在用下颚光滑的皮肤轻柔地摩擦着他的男人,突然低下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颈动脉血管。   路星河微微一颤。   他知道,林有匪在生气。因为他不顾他的反对,擅自同意导演在已经开拍的某部电视剧里加入了大段的感情戏。   林有匪看是温文儒雅,可实际上是个占有欲强到极致的人。在认识他以后,路星河拍任何一场亲密戏时,他都一定在场。   无论剧情如何,对手是谁。他始终灼热的目光和绷成一条直线的唇部线条,都让路星河明白,在外人看来态度依旧温和的林有匪正在生气。   ——尽管他的表情那么良善,连唇尾自然上扬弧度都是现如今许多艺人不惜动用医美手段也想要追求的天生微笑唇。   林有匪一向喜怒不表,没人能看出他到底高不高兴。认识他的人,谁都没见过他发怒的样子。   哪怕他再愤怒,全世界或许也只有路星河一个人知道。   这种察觉,源于细枝末节处,有时甚至没有确凿的依据,但路星河就是知道。   比如现在,他鲜明地意识到,林有匪正在忍耐。   被压制的怒气体量磅礴,以至握着他下颏的手指都微微地打着颤。   导演执意要加的那些片段非常冗余,完全就是为了给对手女演员增加戏份。没人敢把这份剧本拿到林有匪面前。可路星河在导演“随口”提起想要增加这些情节后,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疯。   或许是林有匪实在是太能忍了,他便总忍不住想要试图去触他的逆鳞,有意或者无意。   不要再继续温和下去了,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到底坏到什么程度呢?一次性都告诉我吧!   世界上的一切恐惧,都源于未知。   路星河不是不能接受爱人的不完美。   只是,到底有多坏呢?总得有个限度。   杀人?杀了几个?是事出有因还是纯属取乐?   放火?那又烧了几家?是对方罪有应得,还是你滥杀无辜?他不敢多想,唯恐自己输给了想象。   伴随着细如蚊蝇的耳鸣,路星河近来时常能听到一些怪声音。   “你爱他。”有个人贴耳说。   一瞬间,他如同灵魂出窍,站在缥缈的虚无里叛逆得不管不顾,冷冷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耳朵里细弱的嗡嗡声,顿时变成了巨大的轰鸣。   那个一直喋喋不休,在他脑子里啰啰嗦嗦的人,竟和他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冷笑着说:“你完了。”   完了就完了吧,被笔挺的鼻子细细嗅着的路星河,自暴自弃。   万物倒塌皆可被重建,唯有欢愉只此时片刻。   拥抱着他的这个人像是头饿了很久,终于闻到了兔子肉香味的狼。细白的牙齿抵住跳动的血管,发狠似地用了点力。   被咬住的路星河甚至在脑子里幻想出了自己被撕裂的画面。——殷红的血从脖颈处喷涌出来,在地板洒下无数个深红的血点,那是生命飞速流逝的写实,令人有种解脱的畅快感。   他以前看过一则新闻,某个曾与他合作过的女明星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了。   他当时正窝在沙发里吃林有匪煮的小龙虾,看到这则新闻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个病真可怕,怎么就能让人放下这么多好吃的,想不开去死呢?   今天他终于明白了。   想死,是因为病得重了。这是种再多好吃的、好玩的也无法慰藉的,病入膏肓的疼痛。   痛苦多得令人无法承受。   这一晚,路星河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被撕碎、摧毁的想象,在脑海中重复了数次。可现实中,他却并没觉得疼。对方紧扣的牙关在碰到他时,很好地控制了力度。   这个人哪怕在表达无处安放的占有欲时,也总是小心,并没有真的弄痛他。   “被我爱着,所以觉得痛苦吗?”吮着他脖子上的一小块皮肉,林有匪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他像只被主人狠狠踩到了痛处,但却怎么都不愿意跑开的忠犬。   林有匪想起小时候,母亲笑着向父亲抱怨:“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倔强。”   是的,倔强。   他爱他,所以倔强。这是哪怕被拒绝了一万次,也想要第一万零一次去重新争取被爱资格的那种倔强。   这是一种寡廉鲜耻的勇敢。   被巨大耳鸣困扰的路星河,对林有匪的话充耳不闻,他皱着眉微微抬起头。   浑噩中,看见林有匪受伤的表情。头脑一片空白的路星河,顿时受到了莫大的蛊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对方。   这个拥抱和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没有逻辑,不讲道理,完全出自本能。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几乎同时浑身一僵。   受到了安慰的林有匪微微笑起来,用温暖干燥的手掌安抚般地,轻轻抚摸着对方僵直的肩背。   他不敢贪心,只要能从路星河那里获取一点点慰藉,就足够让他再支撑很久。   灵活的手指顺着脊椎一节一节地按下去,每一下都引出一段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路星河仰起头,自觉地承受着雨点般密集的亲吻。   他感到自己被一道浓重的阴影密不透风地笼罩住了,可他不想防范,更不愿挣扎。——这是令他痛苦、窒息却无法抵抗的欢愉。   他甘愿被献祭。   他在强迫你!脑子里的那个人歇斯底里。   不,我自己也愿意。   路星河闭上眼睛。他不想用理智面对,只愿意用身体感知。   面前的林有匪残暴又温柔啃咬着他的嘴唇。讨好的吻锲而不舍,从嘴唇到下巴,又一路滑到锁骨。   温热湿润的亲吻并没有让贪心的索取者感到饕足,他低下头用牙齿撕开猎物的衣服,露出一片剧烈起伏的胸口。   路星河觉得自己如同一叶浮在浪头上颠簸着的船,林有匪的气息便是决定航向的夏风,他所拂过的每一处,都散发着令人出汗的高热。   纠缠,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的纠缠,令人精疲力竭。   是的,很累。可换来的,是久违的一夜安眠。 第122章   路星河年少时, 曾一度痴迷各类侦探小说。他的推理能力也随着涉猎此类小说的数量上升而与日俱增。   有的时候,他甚至能通过推理发觉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比如现在。   这个梦非常逼真。   他梦见某一天,自己因为提前收工而独自回了家。   林有匪在另一个城市有个会, 得晚上才能回来。   他们本来还约好要一起吃宵夜,但因为广告商临时更改了拍摄计划,路星河意外有了半天的空档。   他回到家, 喜滋滋地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盒冰淇淋, 又从零食柜里抱来了一堆零食, 一边吃着平时林有匪为了他的健康不允许他多吃的小零嘴, 一边抱着电脑坐在客厅打游戏。   激战正酣,电脑却突然黑屏, 路星河检查了硬件后发现是充电器坏了。电脑断电开不了机,他却还想继续玩, 于是就去到林有匪的书房想要借用电脑。   运气很好, 一向锁着的书房门,竟然半掩着。   这不是路星河第一次进书房,却是第一次单独进去。   电脑设有密码, 但问题提示很傻瓜——你最爱那个人的生日。   路星河笑了笑, 自信地输入了自己出生日期的六位数。   毫无意外的,电脑解锁成功了。   连个回收站都没有的桌面上, 只有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叫做『星河永驻』。   路星河心里一动, 笑着打开了它。   于睡眠的混沌中, 路星河想, 这一定是在做梦。因为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再度打开那个文件夹的。   这个梦更像是对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情景的回忆。只不过当时他是亲历者,现如今回想起来时,却切成了旁观者的角度。   可远不如真正的旁观者来得冷静。   他的魂灵破梦而入,身体却拘禁在林有匪的枕边,冷汗在额角凝成了密密的水珠,连床单都是湿的。   梦里的路星河,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那个文件夹里是他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照片。拍摄背景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照片的拍摄时间,都在他和林有匪相识以前。   尽管这只是段时隔久远的回忆,可那种突如其来的、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恐慌却仍旧如此真实。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林有匪时的情景。   那一天,为了全酒店仅剩的一间总统套房,他的助理在酒店大堂的接待处,几乎要和林有匪的保镖动起手来。   前台的接待抱歉地解释,说因为他们的系统故障,所以在接单时剩余房间数和实际空房存量不符才导致一间房却被两名不同的客人订走了。   这是个发生概率只有千万分之一的糟糕失误。   对于酒店房间的规格,路星河本人其实并不太计较,他的睡眠质量很好,一向沾枕即睡,是不是总统套房根本不影响他睡觉。   可是这次情况特殊,他是为了给父母庆祝结婚周年才特地定了这间酒店的,这个时候闹了这样的乌龙实在尴尬。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林有匪来了。   路星河第一眼见他,便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   不同于娱乐圈中大把攻击性很强,或俊美或英挺的男明星长相。   这个人生了张让人无法心生防备的温和脸孔。   路星河长相出色,用粉丝的话来说,我们星河的脸,自带偶像剧背景音乐和拍卖场的古龙香水味。   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能轻易收割一波夸奖。   因此他的审美标准也奇高,几乎从没觉得谁好看过。可林有匪一出现,竟让他没由来地心里一热,像是被某种奇妙的光束击中,油然而生的喜悦感,如失而复得,又似久别重逢。   林有匪身上有一股让他安心的特别气质。   这种感觉,吸引着因幼时遭遇诱拐而安全感匮乏的路星河。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想要向他靠近。   都说相由心生。林有匪的性格也和他的长相一样温和。   他笑起来时眉目清秀,和善得像尊端坐在神龛上的菩萨。   听闻路星河是为父母过纪念日才定的房间。这个让路星河无端心跳加速的儒雅男人略带惊讶地笑了:“七月十二号?我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也是在今天。”   他主动提出把自己的房间换为行政套房,转而把总统套留给了路星河。   一见钟情。默默脸红的路星河偷偷地盖章。他以感谢为名,留下了林有匪的联系方式,并在不久后提出了一起吃饭的邀请。   他从来没追过谁,以至于骄傲得有些胆怯,连后来的告白都是假借着真心话大冒险的名义。   看到这个文档之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路星河都以为是他自己倒追的林有匪。   可他并不知道,那一天在酒店前台,淡淡地笑着同他说话的林有匪因为紧张连手心都湿漉漉的。   眼前这些躺在文件夹中,被人刻意收集的照片,令儿时被拐卖,本来就很难信任谁的路星河心慌意乱。   或许林有匪原本就是他的粉丝?他下意识地为爱人申辩。   可更让他汗毛倒立的是,除了照片之外,文件夹中还有另一个单独的文件,里面详细地罗列了他所有的亲人以及人际关系,详细到每一个人平均每个月同他的见面次数,甚至对方的习惯和爱好都被一一列举在旁边。   路星河僵着脸点开了在同个文件夹下,被命名为『其他的文件夹』的子文件。   里面存着一段二十秒的视频。   短短的二十秒,秒针嘀嗒二十次,却变成了一段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漫长噩梦。   视频里,那个曾在他饮料里下药的鹿秋明,举着身份证。   严重的烧伤让他从人见人爱的人气小生,变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那双素来以多情忧郁而著称眼睛被火烧光了睫毛,本来深邃的眼窝处溃烂得只剩道深红色的伤疤。右边的眼眶处空荡荡的,曾经深刻的眼皮皱成一团,龟缩在没有眼珠的眼眶上。   另一只尚在眼眶中的眼珠,也蒙上的了一层不祥的、象征着失明的灰色眼翳。而曾经光洁的皮肤,也纵横着恶心蜿蜒的蚯蚓状的肉条。   鹿秋明原本清越的声音粗糙、喑哑,他跪在镜头前神色痛苦地发誓:“我鹿秋明,以后再也不会对路星河心存歹念,否则生死自负!”   路星河吓得扔掉了鼠标。   天已经暗下来,他连灯都没开就坐在黑黢黢的客厅里,等着林有匪回来。   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沸腾的浆糊。   过往和林有匪相处中,曾出现过的那些前后不一的细节,在此刻一一显现出来。   比如,他想起楚淮南曾经提到过,他和林有匪父母的结婚纪念日都是在十一月份,而不是林有匪对他说过的七月十二号。   又譬如,林有匪明明说和他一样也喜欢海鲜。但细想起来,每次只要是吃海鲜,他就吃得很少。   ……   可在未来的很多年里,路星河都不曾想过,缜密的、深藏不露的、做什么都不留痕迹的林有匪,缘何会这么容易在他这里露出马脚。   开机密码是他的生日,而存放着那些不与外人道的文件的文件夹甚至都没有密码。   可事实上,电脑刚一登录,林有匪就收到了通知。   精通IT技术的他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手机端的监控,发现电脑面前坐着的是笑眯眯的路星河。   在对方打开文件夹前,林有匪犹豫了很久,他的指尖犹疑地停在屏幕上,最终也没有实施任何远程操作将那个名为『星河永驻』的文件夹加密。   “林总?”会议的发言人惴惴地看向他。   林有匪终止了会议,神色复杂地盯着监视器屏幕上路星河的表情。   他就这么看着对方的表情从快乐转为惊愕,又从惊愕转为恐惧。   终于,他都知道了。在爱人面前伪装到厌烦的林有匪,淡淡地想。   他会离开吗?   希望不会。   可如果会,你愿意放他走吗?   心乱如麻的林有匪,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做着艰难的抉择。   还是放手吧,他想。   你有你的使命。那是沉重、肮脏的枷锁,是决不想让爱人一起背负的重担。   他不该和你一样,永远活在见不得光的暗夜里。   那只是陡然破局而入的光束,却不是你可以有始有终的幸运。放他走吧,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   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放手。可放在膝盖上、紧紧握着的拳却怎么也不肯松开。   这一刻,林有匪第一次有了失控感。理智和情感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冲突得如此激烈。   想要留下对方的念头如同狂蛮的火焰,只需落下一点火星,便足够燎原。   在家门口的入户花园里,林有匪一直站到午夜才打开了门。   “怎么不开灯?”   尽管一颗心如同油煎火烹,可他若无其事的温和口吻,却比玄关处暖黄的灯光还要暖。   路星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播的是部古早的赌片。   他恍恍惚惚地坐着,看似专注,但实际上直到播起了片尾曲,连结局究竟是谁赢了谁也不知道。   林有匪很快就走到了他的跟前。   路星河低着头垂下眼,拒绝与之对视。   于是,林有匪蹲下来,抬头仰望他。   “星河。”林有匪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对方天塌下来也无妨的淡定神情,让心慌意乱的路星河突然想起某一次他俩一起去游乐园玩。   恐高的林有匪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和他一起坐了一次摩天轮。   当他们所在的太空舱升至最高点时,有意捉弄对方的路星河坏心眼地往透明的玻璃靠背上一仰,像是差一点就会不慎跌落下去一样。   从进舱门起,便“长”在了椅子上的林有匪,挣扎着站起来,一脸惊骇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的指间满是冷汗。   他为难得的失态,而抱歉地笑了笑:“我妈妈曾在高处摔过跤。”   这是路星河第一次见到林有匪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有些心疼却又好笑:“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真的怕高啊?”   温和的男人力气很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失色的嘴唇像朵褪了色的仿真花,“嗯。”   路星河见他脸色苍白,紧皱着的眉间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和苦痛。顿时心一软,后悔而安分地紧挨着他坐下,以额头抵住额头的亲昵姿势道歉:“抱歉,是我开玩笑开过了头,下次不——”   林有匪没有回答,只含住他的嘴唇,向他索了个补偿的吻。   那夜的天空清朗得连一朵云都没有。   只一轮圆月和几颗连霓虹灯也遮不住的星星,无声地为他见证——这个人一定很爱他,爱得顾不上怕。   可后来回想起来,那或许也只不过是又一个恶劣的谎言。   ……   路星河睁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   林有匪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早安。”   路星河一下子坐起来,警惕地环视周围。被子遮盖住的腰臀,酸软得像昨天晚上去做了一回飞檐走壁的贼。   林有匪灿烂的笑容,让他愣了愣,伸手掐了一下对方的手臂。   “疼吗?”   林有匪无奈地点点头。   梦醒了。可他头晕目眩,仍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们昨晚并没有住在棠城滨江,而是在林有匪、楚淮南和乔抑岚共同投资的江沪市市郊某个文旅小镇上。   和钢筋水泥堆砌起的市中心不同,外头是一片雾蒙蒙的山林,连鸟叫都格外灵动自由。   沈听和楚淮南也来了,此刻正在小镇闲逛。   吃完早餐后,他们在小镇的雅远书院碰了头。   楚淮南可能认床,看上去睡得不太好,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唇角竟然还带着擦伤。   他身边那个叫做“宋辞”的青年人,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隐隐的歉意。   擅长推理的路星河怔怔地想,他的嘴角破了,你抱歉个什么劲?难不成是你打的?   他正这么想着,身边的林有匪突然笑问:“淮南,你的嘴怎么了?阿辞啃的?”   因为和防备心很重的沈听住在同个房间,还总忍不住要帮人掖被角的楚淮南昨晚再次被家暴。   闻言,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沈听:…… 第123章   午餐也在小镇上进行。   楚淮南从浙省的某个古镇买了间三百年的老宅合院,并将它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个文旅小镇上。   四水归堂的格局使得这个用于私人接待的院子, 采光明亮, 开合有序。   沈听注意到,在用餐时,路星河明显精神恍惚, 好几次都把食物夹进了烟灰缸。   他狐疑地看向楚淮南, 楚淮南朝他耸了耸肩, 显然也不知道林有匪和路星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你怎么光关心他啊, 我昨晚也没睡好。”可恶的资本家附耳低声说。   “你那是活该。”   他们所在偏厅里有一台开着的电视。   当听到“深市免费为所有宠物犬只植入电子芯片”的新闻时, 路星河甚至惊惶地丢掉了手中的筷子。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颈后。   林有匪示意服务员关掉电视, 安抚地用手按了按他的脖子后方,拇指轻轻蹭着那处极不明显的一小块凸起。   温柔担忧的神情溢于言表:“怎么了?”   路星河摇头:“没事。”   林有匪笑了笑:“你之前连拍几部戏太累了,所以我才约了淮南和阿辞一起来这里逛逛。我擅作主张帮你跟剧组请了假, 惹你生气了吗?”   路星河看着他的脸, 那不是请假,而是辞演。   林有匪撇下一干正忙着赶进度的工作人员, 强硬地把他带离了剧组。   面对导演的苦苦挽留, 他口吻温和却不容商榷:“剧本是在开拍前就已经定下的。为了给女演员加戏就擅自改动,增加不必要的情节,属于违约。”   “林先生,可星河是同意的啊。”   “你是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他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林有匪冲他笑了笑:“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提告。”   “不、不您见外了, 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导演信誓旦旦:“我马上就把剧本改回来, 保证和之前的那一版一模一样!”   林有匪摇头:“改回来, 他也不会再演了。”他态度和善却丝毫不近人情:“星河太善良了。”   提起路星河,笑意融融却始终距离感很强的男人,深黑的眼底闪过一抹温柔的亮光:“但凡我没有首肯的工作内容,他一样都不会做。不要私下试图说服他做那些无聊、又浪费时间的事情,他和别的演员不一样——”。   导演咬着牙打断了他:“可是已经入组却因为剧本的小改动而临时弃演!这会对路星河造成多坏的影响!业内口碑崩塌,路人好感度下降,他这么难搞,以后可能没有好的资方敢用他!这些您都想过吗?”   林有匪亲切地拍了拍导演的肩膀:“我在说话的时候,请不要插嘴。”他微微勾起嘴角,怜悯的表情像在嘲笑对方的天真:“口碑崩塌?好感度下降?任何一家专业的媒体都不会报道是他弃演的。他和别的演员不一样,他不需要别的资方。”   导演愕然地看着他。   林有匪温文平和地回望:“与其花心思给我上课,不如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你被解雇了,明天上午就会有新的导演接手现场。你们制片还没通知你吗?”神明般高高在上的男人委婉地建议:“改行吧,以后你都接不到太好的戏。这行比较适合聪明人,不太适合你。”   业内都说,林有匪是最佳经纪人的典范。   比起圈内其他多少想从艺人身上捞点好处的工作人员,他既不会被红包打动,也不会被人情左右。比起工作伙伴,他更像只驯良的忠犬,温和地守在路星河身边。   面对对路星河有利的合作时,他比任何其他经纪人都要好打交道。因为他从不在乎多一些或少一些酬金。他是为数不多的真正会从艺人中长期发展角度,去认真规划未来的经纪人。   无论这是个多么复杂的名利场,面对任何物质诱惑,他都不为所动。   在他的保护下,路星河出道多年,却仍保持着清澈骄傲的眼神。   他身上那种若即若离的冷淡感,在这个被欲望穿透,被浮华浸染的圈子里十分罕见。   而这种气质更对看惯了艺人们荼蘼、讨好一面的观众们,有着致命的新鲜吸引力。   说白了,路星河的脸上就写着“难搞”两个字,可这么多年来,关于他耍大牌的新闻却一条都没有。   相反,有关他私下呆萌、热衷公益、喜欢吃零食的小细节却屡屡见诸报端。   这是个娱乐至死、信息爆炸的年代,每个人都活在资本制造的舆论氛围中。而艺人作为个人性质浓重的娱乐商品,所展现出的每一面都经过了背后团队的精心调摆。那是操纵者们为观众制造出的虚幻、华丽的泡沫。   演员也好,歌手也罢,只要入了行,他们星途的起伏,事业的布局,说到底不过是背后资本博弈的结果。   吸引更多的观众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目标与使命。   但路星河不同。林有匪从来没想过他要去吸引谁,更遑论讨好。   如果可以,他想把他关在只属于自己的盒子里。   吃,就必须坐在他的桌上。   睡,就必须睡在他的床上。   他知道他很好,可他的好,只要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你疯了吗?拘禁是犯法的!”路星河在第一次领悟到他的这份隐秘心思时,曾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林有匪低下头虔诚地吻他红肿的嘴唇:“那你会包庇我吗?”   曾经开玩笑说愿意为他做个“包庇犯”的路星河不置可否,但行动是代替语言的最好回答——他拼命地往后退试图离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远一点。   可手腕上的镣铐尽管长却到底长度有限,金属的链条绷得笔直,被林有匪重重一扯便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   林有匪表情诚恳地望着他,可路星河却只觉得怕。   握在掌中的链条,因为施力者用力过度,在手心割出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可林有匪却并不觉得疼,他赌上一切,态度比对神明宣誓的神父还要更虔诚:“星河,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可星河惊惧地迟疑着,又往后退了一步。   林有匪几乎能听到他们之间伫立着的信任之墙,正轰然坍塌,连心跳都破碎成瓦砾剥落的声音。   他孤立无援地站在幻想中的那片废墟,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好无可奈何的叹息着换了一种说法:“你也可以离开,但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的家人做出点什么来。”   这是一句留了无数可能性的假设。   可路星河几乎立刻就往最残忍、最肮脏的方向联想。   他浑身一抖,而后忍无可忍扑上来地揪住他的领口:“林有匪!你不能这样对我!”   林有匪哭不出来,只好低头去吻对方通红的眼角。   殊途同归,也罢。   他乐观地想,却悲惨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可以。”   这一刻,深感一无所有的林有匪,觉得精疲力竭。   为了找到擅自逃离的路星河,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太阳穴鼓鼓地跳动着,连眼睛转动时,脑子里都会传来一种,如同齿轮被卡住的紧绷的疼痛感。   此前,林有匪刚刚拿下了“匣琦明岛”上的独家赌权。   这片南海上的最大岛屿公开竞标,重新招揽买家举牌,竞拍全岛仅有的一张赌场经营权牌照。   而这张牌照,有心对所涉博彩业做重新布局的林有匪,志在必得。   他的中标引发了原牌照持有者的不满,自中标以来,他收到了不下二十次的死亡威胁。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本该在欧洲拍摄最新MV的路星河,突然失踪了。   接到电话时,林有匪身边的保镖第一次看到了老板冷下脸孔的样子。   这个男人如同失去了剑鞘的利剑,一瞬间便迸发出无可比拟的锋利。他终于明白,那句博彩业界常用以形容自家老板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点儿也不夸张。   路星河是在机场被找到的。   他握着护照愕然地看向林有匪,第一次鲜明地感受到,从这个一向温和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暴戾怒气。   如果他足够冷静,一定能够发现林有匪的憔悴。   因为不安与缺少睡眠,黑亮的眼睛凹陷下去,连下巴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渣。   失而复得的林有匪狠狠拥抱他,力道大得快要把他揉碎。   在温暖的怀抱里路星河却本能地颤抖起来,对方阴鸷的眼神,如同要把他拆骨入腹。让他觉得眼前望着自己的不是爱人,而是一头被惹怒的雄性头狼。   他转过头试图向机场的警察求助,但林有匪身边的黑人保镖先他一步熟稔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路星河绝望地退后了一步,他惧怕地盯着林有匪的脸,却毫无防范地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而后陷入了黑甜的昏睡中。   再醒过来便已经躺在了林有匪的床上。   路星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知道后颈很麻,皮肤下明显有强烈异物感。他试图伸手去摸一摸,却发现手腕上戴着厚重的镣铐。   “别去摸,那是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林有匪淡淡地说。   他为他植入了电子芯片。   这款特别定制的芯片,不仅可以查询佩戴者的身份,还可以在特定机构进行金融交易以及做GPS定位。   路星河不可置信,一下子坐了起来。顾不上失重的眩晕,他愤怒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林有匪背对着他,微微仰起的颈部线条,如天鹅入水。   “抱歉。”   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是他仅有的软肋,容不得半点闪失。   林有匪转过头,红红的眼眶温柔得像是哭过。   “你知道错了吗?”   “我错在哪里!”路星河冷冷地笑。   林有匪拽过链条,重重地咬他的嘴唇,发狂般的用力,很快便令舌尖绽放出甜美的血腥味。   “知道错了吗?”他又一次问。   软肋,谁都有软肋。   在拿出路星河家人的照片时,林有匪绝望得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尖。   卑劣。他在心里痛骂自己。然而,面对爱人,在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林有匪,早已黔驴技穷。   受到威胁的路星河扶着床框干呕,心里的冷和身体的热矛盾得令人发疯。他任凭陌生的爱人锲入身体里,他喘不过气,抓着床单哭着胡乱认错,却绝不愿意再去攀眼前这个男人的肩背。   “我错了!”   “错在哪里?”   ……   是啊,错在哪里呢?   错在,到了这个时候,我却仍然可耻地爱你。   路星河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林有匪温柔地亲吻他的手背,声音轻得如同落在耳边的雪。   “从今天起,你随时都可以出门。但如果你‘忘记’回来的路,无论在哪儿,我都会去接你。”   …… 第124章   高度敏感的沈听觉得林有匪和路星河的相处模式有点儿怪。   他们之间不太像是情人,更像是相处得很好的仇人。   林有匪对路星河好得百依百顺, 简直像个致力于把孩子惯坏的家长。可即便他用的是无法无天的宠法, 路星河却似乎并不领情,冷淡得像是和人有杀父之仇似的。   两人并肩站或坐,中间总空着半人宽的位置。   路星河脸上的表情很少, 和镜头前阳光开朗的样子判若两人, 有时他特别像个得了情绪病的病人, 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身体对外界情况的接收器故障了, 迟钝得不闻不问。   下午没什么事, 林有匪拥着路星河回去午睡了,楚淮南和沈听也一道回了房间。   “路星河看上去很怕林有匪。”沈听说。   楚淮南瞥他一眼,香水味也遮不住醋坛子打翻了的酸气:“你总关心他干嘛?”   沈听懒得理他无聊的醋意, “林有匪看上去脾气这么好, 路星河为什么怕他?”   楚淮南立马为好友抱不平:“有匪比较怕他好不好?万事贴身伺候,出钱出力还得赔笑脸, 搞得像上辈子欠他的。”他离得近了点儿, 仗着身高差低头用鼻尖蹭沈听的耳廓,低声说:“搞不好,上辈子我也欠你。”   沈听瞪了他一眼,“我看,就算欠也是我欠你比较多。”   “那你还啊。”资本家厚颜无耻地凑上来:“拿这辈子还。”   沈听一怔, 还没来得及回答, 手机响了。——是陈聪。   “沈队, 从极乐带回来的那些僵尸的检测结果出了,它的成分跟海关截获的海外配方有细微差别,经过测试,我们发现极乐卖的这种副作用更显著,吸食者在吸食后发狂的几率也更高,可以说这是海外配方的低配版。”   李知武是贝隆的人,桃木行动的队员们本还以为从他手里出的这些僵尸是之前海关未能截获的库存。却不料,情况比他们预想中还要坏得多。   李知武卖的僵尸数量很大,其配方和海外的那些又并不完全相同,这表明贝隆手里很可能有另外的一份配方。   而一直没有大规模贩售的原因,则是因为这版配方的致幻、致狂几率更高。但靠着销售“不完美”的配方,就已经尝到甜头的贝隆,才会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拿到宋诗手里那份瑕疵更少的高阶版配方。   “咱们现在要怎么办?”陈聪问。   “不怎么办。”沈听笑了笑,“等通知吧。”   “不先把李知武逮了吗?”陈聪摩拳擦掌:“他那个花店里的库存可不少,只要抓就是现行!根本赖不掉。”   “急什么?”沈听比他有耐心得多:“擒贼先擒王,就算要抓也要和贝隆一起抓。端了花店,李知武是赖不掉,但贝隆却未必撇不干净。我们费这么大劲,不是光想抓一个背黑锅的李知武的。”他四平八稳地安抚队友:“放心吧,不管是贝隆还是李知武,到时候一个也跑不掉。”   楚淮南坐在一旁看他打电话,也不发表意见就只勾着唇角笑。   沈听挂了电话,对他说:“借你的名头用用。”   资本家不疾不徐地谈条件:“借了怎么还?”   沈听用看神经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能有点儿爱国企业家的自觉么?”   “爱国太大了,我先爱你。先成了小家才能爱大家。”   沈听不想跟他贫,低头拨了个电话,那边一接通,他立马半笑不笑地叫了声“贝叔”。   贝隆没想到宋辞会突然给他打电话,楚淮南也没想到,柔和的神色立马一凛。   “贝叔,我有事想跟你谈,你这周末有空吗?”   贝隆疑心这是鸿门宴,却也不能就这么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吓住了。   他斟酌着答应了见面,地点约在先前沈听第一次见他的那套洋房里。   挂了电话,沈听朝正看着自己的楚淮南一抬下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记得多带几个保镖,不然你折了,地税管我要人,我可赔不起。”   楚淮南很听话地点头,问他:“你打算和贝隆合作”   有时候沈听真怀疑对方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我要和他合作?”   “因为天汇娱乐并不是咱们任务的最终目标。”   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行动小队“主力”之一的楚淮南又笑了笑,生得极好看的一双眼睛藏在镜片后,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越美好的东西越危险。   “你先和他合作引蛇出洞,再为了利益分配不均反目成仇地把他给点了,这很合理,就算被旁人发现,是你通知了警方,也不至于让那边起疑。”   “那边?”沈听一挑眉,靠着沙发往后微微仰,弧度流畅的颈部线条让看着他的楚淮南不由一愣。   大热天的像在怀里揣了只火炉,热得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才继续说:“宋诗和贝隆当年都是慕万亿的左右手。贝隆现在抢配方大概也是为了能够撇下宋诗,独自和慕万亿合作。你掐了贝隆,慕万亿便别无选择,只能转而来联系还不怎么成气候的‘宋辞’了。”   楚淮南站起来把空调调低了几度,“当然,这对慕万亿未必不是好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他看来,年轻不知深浅的宋辞可比贝隆这样的老油子要好控制得多。”   沈听颔首大方地承认:“是,我是打算这么做。”   “但你有没有想过,贝隆凭什么要和你合作?”   “凭他转移了生产基地,凭我手里有新的配方。”沈听抱起臂,笃定地说:“你也看到了,他之前的生产基地规模并不大,也没有暴露,正常来说根本不需要仓促转移。”   “所以呢?”   沈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往下说:“国安自六七年前起,就联合多国一起成立了多个跨境扫毒小组。这让慕万亿近几年在海外的生意越发不好做。而宋诗这边研发出的新型毒品不像传统罂粟,要看天吃饭,一旦割烟前下了暴雨,那整年的收成都起码得对半。僵尸是合成毒品,也就是说只需要掌握配方,配齐化学原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稳定出货。”   “这听上去是很有吸引力。”   沈听点点头:“根据宋诗在出事前和宋辞的聊天记录来看,僵尸的配方是宋诗资助的海外实验室研究出来的。从目前的情况分析,贝隆手里应该也掌握着一版没有经过高精纯化过的1.0版配方,而宋诗在海外保险箱里放着的则是另一个更为‘安全’的最新版本。也就是说,宋诗曾把旧配方交给了他的‘上线’慕万亿,这份1.0的配方在他们之间是公开的。”   他顿了顿又说:“实验室的天才研究员在研究出最终配方后,因为空难意外死了。于是宋诗手里的最新配方就变成了绝版的孤本。而根据以前失败的布网资料,慕万亿是个极度谨慎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愿意将不稳定的瑕疵配方大规模地投入生产。但受海外禁毒力度影响,收入大不如前的他肯定也眼馋,所以肯定会想尽办法要把宋诗这个本来就是从他自己那里分割出去的支派,连同那份配方,连皮带骨地一块儿收回来。”   “所以你觉得贝隆是瞒着慕万亿,私自转移了生产基地、扩大了生产线?”   “是。”沈听一皱眉:“宋诗的死,恐怕也和他不愿意交出那份配方有关。”   “那想杀你的又是谁呢?”   “贝隆嫌疑最大,但也不一定,保不齐姓宋的两兄弟还得罪了其他我们都没有掌握的人。”   “那我能在这里面,起点儿什么作用?”   沈听淡淡地看他一眼,诚实地说:“保护伞外加冤大头。”   楚淮南啼笑皆非。   “你在江沪市的名声很好,贝隆抱楚振生的大腿都抱得难分难舍,更何况是你。你们远南又是做医药起家的——”下半句话,沈听没有说出口。   楚淮南倒不太在意,接过话茬道:“我知道,楚振生有给贝隆提供原料的嫌疑,你要查就查,企业大了难免有蛀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出来工作就是要赚钱的。水至清则无鱼,说实话又都姓楚,楚姓人捞点儿油水,只要不过分,我都不介意。但涉毒不一样。”楚淮南敛了笑意:“别说门房长辈,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沈听心里一动,望着楚淮南,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见他神情复杂,楚淮南冲他微微一笑:“是不是觉得我三观正,特别帅?”   “三观正是不错,帅倒是没看出来。”沈听面带嫌弃地打量他:“像在俱乐部里靠脸吃饭的小白脸。”   楚淮南笑眯眯地划重点:“靠脸吃饭?那以后你养我?”   “养不起。”沈听一本正经地婉拒:“齐大非偶,不敢高攀。”   “怕什么,我又不要你的嫁妆。”   “我的意思是没钱给你买彩礼。”   楚淮南得寸进尺:“就算婚前就已经同居,也没有让新娘自己买彩礼的道理啊!”   沈听:“……”流氓。 第125章   傍晚的时候, 楚淮南接了通电话, 他临时受到邀约,要去附近的另一个私人庄园赴宴。   晚餐是没办法一起吃了, 沈听正好没什么胃口于是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看许笑笑案的结案报告。   五六点钟的时候, 林有匪敲开了他的房门。   “淮南不在, 你要和我们一起晚餐吗?”他友好地问。   “不了, 我不饿。”沈听说,“比起晚餐我更想在房间里看书。”   像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确沉迷小说一般,他扬了扬手里的鬼怪志异小说,“你们去吃吧,用餐愉快,晚安。”   林有匪也对他客气地道了一声晚安, 临走前还贴心地帮他把门带上了。   鬼怪小说里夹着结案报告,沈听用铅笔在上面标注了几个他认为并没有解决的疑点。   根据调查, 许笑笑曾经提到那个自称国内的僵尸都是从他这条线上出的强哥, 原名高强,曾因持械斗殴致人伤残坐了三年牢, 目前是极乐娱乐会所的保安头目。   除了场内安保外,他还负责部分客户接待以及“产品”接收。在许笑笑死后,高强以及其他几名接触过许笑笑的会所工作人员, 都突然辞去了极乐的工作,去到外地发展。   突然发生这样的人事变动, 很难让人相信极乐跟许笑笑的死无关。   可那个撞死了许笑笑的雷姚平自到案起, 便一直坚称是自己不小心才撞死了人。而他以往的精神病鉴定报告流程合规, 就诊记录与住院记录更是天衣无缝。   警察无法从中找到任何瑕疵,最终他因为交通肇事致人死亡且具逃逸情节被判了刑,但由于是限制行为能力责任人按从轻原则,刑期只有六年。   至于许笑笑提到的那个Alice,任凭蒋志一行人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她。   沈听微微蹙起眉。   要说许笑笑的死是意外,他第一个不相信。   雷姚平和平丽共同抚养的孩子已经渡过了危险期。而面对警方的再三询问,这个十几岁就出来务工的老江湖一口咬定,自己对“男朋友”的事情一无所知。   沈听还注意到,撞死了许笑笑的雷姚平和之前在乐清山持枪意在杀他的吴岭曾经同在一家名为“康仁”的精神病院做过治疗。   在发现这个“巧合”后,陈聪立刻联合分管医疗的有关部门突击检查过那家医院。但结果是,康仁精神病医院非常正规,且因其公益性质,在家境拮据的病友之间有口皆碑。   流程正规,收费低、医生负责、护士态度好。这家出了两名“杀手”的精神病医院,在背景调查报告上,简直无懈可击。   六点半左右,门铃响了起来。沈听把书倒合着放在书桌上,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脸歉意的保洁员。   有客人反映连着新风系统的香氛喷管发生了堵塞,导致房间内产生了异味,他是来疏通管道并添加香氛精油的。   “真的很抱歉打扰到你。”穿着制服的保洁员诚恳地鞠了个躬。   沈听却没动仍堵着门不让他进:“这么晚来加精油?”   “真抱歉,我们的香氛管道不是独立的,所以每个房间都需要做疏通,只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   “工作证我看看,另外让你们前台打电话来核实一下。”沈听单手撑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最近想要我命的人还真不少。”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我这个人挺怕死的,所以还是谨慎点儿的好。”   服务员哭笑不得,这个房间是内部预留的,住的不是老板就是老板的客人,他谁都得罪不起,按照沈听的要求,保洁员立刻通知了经理。   五分钟后,值班经理赔着笑脸,当着沈听的面把打扰了客人休息的保洁员臭骂了一顿。   沈听倒意外的好讲话,侧身示意他们都可以进去。   换个香氛而已,既然确有其事,不必要给人家的工作添堵。   精油是洋甘菊加柑橘的特调,清新的鲜花和瓜果气味,确实让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清爽起来。   沈听坐回桌前继续看文件,没看几分钟,门铃又响起来。   见鬼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总有人来敲门。他索性合了书,略有不耐地站了起来。   敲门的是专为套房服务的行政管家,他手里捧了个快递盒恭敬地说:“宋先生,您的快递。”   “我的?”沈听一挑眉。宋辞那边根本没人知道他和楚淮南来了这儿,怎么可能会有人给“宋辞”寄快递?   “是您的。”管家指了指收件人一栏,确实写着宋辞,连房号都没错,只是收件人的电话号码填的是前台。   沈听单手接过,关好门才态度警惕地打开了。   里面不是炸弹之类的危险物品,看轮廓像是本书,用气泡膜缠了好几层,包装得很厚实。   沈听打开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立马肃穆起来。   这是本日记。   严格来说,这是一份手写日记的复印本。   就算不看内页的落款,单从字迹沈听也能认出来,日记的主人是几个月前被李宋元残忍杀害并分尸,头颅到现在都还没被找到的陈峰。   这本日记,怎么样都不该出现在宋辞手里。沈听心里一凛,看到长辈遗物的钝痛和卧底身份错位的恐慌一下子席卷而来。   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可握着纸张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面对困境,沈听的心理素质一向强大,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他打开了这本从陈峰家不翼而飞的日记本。   ……   接到沈听电话时,楚淮南正拿着酒杯和睽违已久的友人在阳台上闲聊。   空气里的湿度很高,风吹在脸上都汪着暖暖的湿气,像是要下雨。   楚淮南把酒杯放在侍应生的托盘里,他接电话时温和的态度和特别放柔的语气都令一旁的友人十分好奇。   “嫂子?”对方无声地冲他做了个口型。   楚淮南藏宝贝似地捂住电话冲他一点头,摆手示意他离得远点儿。   资本家难得见色忘义,受到了驱逐的朋友更好奇了,转身去问同来赴宴的楚淮南堂兄楚秋白。   作为外科医生,楚秋白以前不怎么喝酒,近来却逢局必醉,这会儿早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瘦削的脸颊上布着醉酒的潮红,闻言无不鄙夷地笑起来:“嫂子?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吧,我看这小子像是单相思,离功德圆满还早着呢。”   楚秋白酒品一般,喝完酒后总语出惊人,“我这个弟弟一向众星捧月,身边什么模样的人没有啊!这回算是磕着硬骨头了,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他这是现世报。”   “我怎么你了,就不能盼我点好的?”楚淮南打完电话回来,脸色不太好,口气也冲:“你又比我好在哪儿?这么大人了不也是没成家,我至少还有个努力方向,你呢?再埋汰我,以后老太太跟前我也懒得帮你周旋。你自己应付去。”   楚秋白被他喝得一愣,举着半杯酒瞪他。   接下来的宴会横竖是没心思参加了。   沈听突然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要走,可无论他怎么问,也没松口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楚淮南只好连哄带骗地安抚,说:“天都黑了,这个点你一个人,我肯定不放心的。”   “好,那我等你二十分钟。”沈听干巴巴地回。   楚淮南不知道他怎么了,但直觉肯定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他知道沈听能忍,刚刚那一通电话虽然语气平淡,可声音脆得像碎了的玻璃渣,听得他心惊肉跳。   十几分钟后,效率惊人的资本家就已经回到了房里。   一路上,惯会看眼色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等红灯的时候只恨车顶上没装副螺旋桨,好当直升飞机用。   离约定的二十分钟,还剩三分又四十秒。   沈听没走,端坐在套房会客室最里端的那张长书桌面前,手里拿着的一叠厚厚的纸,正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像是出于某种隐秘的考量,屋里只开了书桌上的一盏阅读灯。他脸上起伏的轮廓被割开夜色的这点儿昏黄光亮,映衬描摹得格外清晰深邃。   低头看书的青年脸色十分淡然,但眼尖的楚淮南却发现他的嘴唇正微微地发着抖。   快步走了好一段路也不见喘的楚淮南,这个时候连心带肺都跟着对方的嘴唇一起直颤。   他没有说话,连脚步都尽量放轻,像头优雅接近的从容猎豹。   人刚一进门,敏锐的沈听就已经有所察觉,他抬起头见是楚淮南,便又木然地重新垂下眼。   这本日记如同迎面扑来的一条恶犬,用参差的毒牙,撕裂了长久以来他自以为坚定的信念。   这是一场不虞之患。   荣耀的盔甲被割裂了,顶天立地的超人也黯淡了,英雄的面具底下藏着一张鬼怪般萧索,小丑般虚伪的脸。   在这个被巨大阴谋笼罩的局中,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那条恶犬血淋淋地撕咬开了一切,掏出一颗又一颗愿为公义付出全部热情的心,用巨大的嘴巴吞食着名为信仰的热血。   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像被刀削尖的刺。   为众人抱薪者,已冻毙于风雪。   为自由开路者,已困死于荆棘。   “发生了什么事?”楚淮南放柔了声音问。   也没什么,沈听想,只是突然发现,那些他曾相信着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 第126章   陈峰在日记中, 反复提到了沈止的死。   其中有一段, 他这样写道:   『我的初衷是做个和事佬,希望阿止可以和F先生达成共识, 消弭误会, 像之前一样继续和平共处。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阿止他死了……』   『我深感愧疚, 不仅是为阿止的死,还为自己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沉默而苟且地活着。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更该发声,可F先生于我有恩。这是该死、沉重却不得不报的恩情。』   尽管日记里对当年的许多细节,都语焉不详,可由于提到的篇幅很多,把零散的线索组合起来就不难发现, 当年沈止的死确实并非意外。   他死于蓄意谋杀。根据日记里记录的蛛丝马迹,雇凶杀他的很可能是一位被陈峰代称为F先生的神秘人, 这个神秘人对陈峰有恩, 且和沈止也相熟。   陈峰没有成家更没有孩子。对沈听来说,这个正直得有些古板, 却对他格外照顾的老刑警相当于半个父亲。   可正是这个同沈止交情不浅,对他严厉又疼爱的长辈,居然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 帮着始作俑者瞒天过海了十几年。   想到在沈止的葬礼上,陈峰还曾在灵前当众提到“要不是我约阿止出来吃饭, 他就不会死”, 想到他因自责而崩溃到几乎要下跪的情景, 沈听不由齿冷。   伪君子。他面无表情地想。   几个月前,以报复为名残忍杀害陈峰的李宋元落网时曾一口咬定,十五年前沈止的死并非意外,有人有意雇凶灭口。而陈峰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黑警”。   可即便李宋元信誓旦旦,又尽管警方还在陈峰的住所搜出了僵尸,但在沈听的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将陈峰认作过“黑警”。   这怎么可能呢?他曾亲眼见过陈峰为了办案废寝忘食得连家都不沾。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虎谋皮!?   沈听甚至为李宋元的指认以及留存在陈峰家里的那些僵尸找好了合理的理由。——李宋元所说的一切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推论罢了。而那些僵尸也只是那个已经代替父亲成为他内心榜样的老刑警,在擅自调查取证时偷偷留下的而已。   可摊在眼前的这本日记,这本由陈峰亲笔书写的日记,却狠狠地打了沈听的脸。   他脸上越是风平浪静,心里便越不能波澜不惊,捏着复印本日记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指尖泛白。   沈止遇害的那年,他年纪尚小。   在知道是因为陈峰约了父亲一起午餐,才导致他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杀人的疯子所在的步行街时,还曾记恨过这个和父亲同期入职的老刑警。   是母亲制止了这种无理又无用的迁怒与怨恨。   “约你父亲出去的陈伯伯,根本没有错。”   在这之前沈听从来不知道看似柔弱的母亲,原来很坚强。   还未从骤然丧夫的打击里缓过来的沈妈妈,因为哀痛整夜哭泣,连鼻头都是通红的。   “要恨就恨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的罪犯,恨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不顾公义的畜牲,是他们杀了你爸!”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锥心,让沈听记了十多年。   或许,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真正立志要当警察的。   为了让那些自私自利的犯罪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付出了许多。   可是,他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连陈峰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一举一动,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他父亲是被人雇凶所杀,而约父亲出去吃饭的陈峰,则对前因后果全然知情,是个和杀人主使沆瀣一气的共犯。   真是太荒谬了。   而更让沈听感到绝望的是,日记中提到的那一句“消弭误会,让阿止和F继续和平共处”。   和平共处?那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也曾包庇过犯罪?   沈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中。   如果陈峰是公义的叛徒,那么他父亲又是为何而死的呢?是因为守护公义,还是因为……分赃不均?   他痛苦地在脑子里推演着所有的可能性。倒也想继续相信正义,也想相信自己的努力,能救许多人出苦海。   可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能救苦救难的是菩萨,普通人只有受苦受难的份。   失去父亲,失去信仰,失去曾坚信着的一切。   在这连父亲的死因都无法查清的世道。   他豁命追求和守护的公义,真的存在吗?   沈听动摇了。   曾以为高洁不可玷污的神圣信仰,就这么碎在他跟前,血淋淋的。   他甚至不由地恶意去揣度,自己身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存在呢?   明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却是只披着人皮的鬼魅。   那些掏心掏肺的交好,足可致命。   那谁会是他身边的陈峰呢?   会不会是严启明、孙若海、陈聪?   哦,还有那个成天鬼打墙般围着他打转的楚淮南,也是该提防的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手脚都发软。   一阵酸麻顺着舌根一路麻到心底。   人心险恶,莫可名状。   这种荒谬的念头一旦出现,便成了一种反复的折磨。   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因为认知被推翻而产生的没有逻辑依据的臆想。   可感情上,信念感的崩塌让他无法自制地开始怀疑了。   连父亲的死因都查不清的自己,被瞒了十几年几乎要”认贼作父”的自己,居然还能算得上是警界的“精英”?   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个更可笑、更讽刺的事了。   成年人的崩溃是一种无声的崩溃。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旁人看来似是心如止水。可灵魂却如同游荡进了一条阴冷的河流。   冰冷的水浪散发着腐败臭气不断袭来,又在堪堪要没顶的时候狡猾地撤退……   这幅澎湃在脑子里的画面宛如酷刑,在楚淮南出现前的二十分钟里,不断反复。   房间里的柑橘调香气过浓,一向对香味敏感的楚淮南,不由皱起了眉。   沈听合上手中装订成册的日记,试图站起来却一阵头晕眼花。心跳得像是要从嘴巴里蹿出来,手和脚仿佛塞着棉花团的公仔,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不舒服吗?脸怎么这么红?”楚淮南问。   眩晕过后,强打起精神的沈听觉出了不对,越过他径直到浴室,把花洒的冷水开到了最大。   楚淮南追进来,见他拎着喷头冲着自己兜头一顿猛浇,不由一阵气结。   他回来时,外面就已经飘起了雨,空旷的郊外电闪雷鸣,像到了世界末日。   “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听低着头不说话,回应他的只有回荡在浴室里哗哗的水声。   为了一通电话,就撇下一干人匆忙赶回来的楚淮南,持续追问,却没得到任何回复,火大得想杀人。   不被信任,不被依赖。   在这个雨夜,被淋湿的明明是沈听,可他衣角滴落的水珠却像把锋利的匕首,刺伤了很希望能够充当保护者角色,却尚未被接纳的楚淮南。   “说话啊!到底怎么了?”杀伐决断的资本家耐心用光,走过去一把抢过花洒。   水是冷的。   这个人大概是上天看不过眼他成天众星拱辰,目空一切地活了快三十年,才特别委派来掐他的心尖的。   “开着空调,还浇冷水?你想生病吗?”   沈听连腿肚子都在打颤,扶了把墙才勉强站稳了,开口说话时声音低而哑,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你有没有觉得热?”   楚淮南的额头上也出了点汗,房间里空调打得很低,这份热度燥得不寻常。   洗手间里柑橘的味道实在太过突兀,楚淮南不喜欢,因此频频皱眉。   沈听扶着墙喘气,突然说:“打电话,让把新风和香薰机一起关了。”   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下午,并没有进食,喝的也都是瓶装密封的矿泉水。唯一能解释当下症状的,只有保洁来加的那些所谓“香氛”。   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水淋得湿透了,水珠顺着刘海往下落,滑过脖子又滑进半透明的衬衣里。   楚淮南一阵口干舌燥,随手扯了条浴巾给他,“擦干。”   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语气十分不善:“关掉新风和香薰机。还有,是谁选的柑橘调?品味奇低。”   对方大概没想到这个点竟会接到他的电话,唯唯诺诺地道了好一阵子的歉。又胆战心惊地想要解释。   楚淮南没工夫听废话,掐了电话伸过手来帮一动不动的沈听擦头发。   “楚淮南。”沈听又叫他:“我刚刚收到了陈峰的日记。”   顶上人擦头发的手一顿,问他:“你怀疑是谁送来的?”   沈听抬眼,审视的眼神越过毛巾落在他脸上,汪着热浪的眼睛里像生了两道勾子,“你之前说,有人往你口袋里放了写着黑警的字条,你确定那是别人放的吗?”   楚淮南一挑眉:“你什么意思?”   沈听软得站不稳,身上、脸上都烫得像发起了高烧,他膝盖一弯准备往地上坐,却被一把捞了起来。   “地上都是水,亏你坐得下去。”楚淮南气得要炸,勉强保持着风度,强硬地拽着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稳的沈听,把他按在了洗手台前的椅子上。   撑着座椅扶手低下头,把鼻息急促的对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居高临下地问:“到这个时候你还怀疑我?”   沈听抬起头平静地同他对视,脸上仍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淡定,但脑子里早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觉得热,觉得伤心,还觉得楚淮南长得挺好看。   舔了舔嘴唇问:“那是你吗?”   尽管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建设,可楚淮南还是被这个昧什么良心的问题气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忍无可忍,风度全无地抬起脚,一脚踹飞了旁边无辜的垃圾桶:“我有病啊,放纸条进自己口袋,再挑这么个时候给你送本破日记?我图什么?沈听,在你眼里,我是得有多闲啊!”   沈听自动过滤了他话里的委屈,低下头自言自语:“不是你那还有谁?”   被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起初很凉但很快就被过高的体温捂热。他觉得热得忍不了,于是屈起手指,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不是你最好。”他木木地叹了口气,对着背朝着他生闷气的资本家发号施令:“去把窗打开。”   他怀疑有人在熏香里加了某种药剂。药物作用令他的肢体酸软无力,呼吸困难。思维开始破碎,连逻辑都出现了明显的不连贯。   楚淮南一转头,顿时,所有愤怒都被震惊取代。   半软在椅子里的沈听潮红着脸,颤抖着手指解开了衣服上所有纽扣,浅白色的衣襟大敞袒露出一片平坦的胸膛。   “你不觉得热吗?”窝在椅子里祖宗,显然不知道自己正拽着人家的心尖,呼吸急促地又问了一遍。   楚淮南这辈子,从未在短时间内倒吸过像今天这么多回的凉气。   他开始真正觉得热了。   “我去开窗户。”   资本家坚持做正人君子,移开目光转身走到窗边。   沈听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   药剂的吸入让大脑失去了原本该有的灵活,他思维迟钝、逻辑混乱,茫然地花了两三分钟,才想明白楚淮南可不可疑和长得好不好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楚淮南似乎很生气。沈听昏沉沉地想。   他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似乎是因为被冤枉了而觉得委屈,连弧度漂亮的唇角都不太高兴地微微下垂。   可除了楚淮南,还有谁知道他在文旅小镇上?   沈听从小就是敏感体质,对包括芒果在内的许多东西都过敏。可在过往的抗药物干扰训练中,他的成绩却总好到令带教警官咋舌。   不管香氛里加的是不是失能性毒剂,剂量应该都不大。通过呼吸道摄入,只要停留时间不长,都不大可能令他陷入现下的境地里。   坏就坏在那本日记上。   沈听全神贯注地翻阅了多遍,心乱之下,全然没注意到身体有恙。   可普通的失能性药剂只会影响躯体动作和思维敏锐度,并不会让身体产生这样的燥热。沈听觉得里面可能还加了别的,但他想不清楚了。   夜风伴着雨从窗外涌进来,屋里闷热的空气散了一些。可大概是关了空调的缘故,这会儿连楚淮南都开始觉得热了。   沈听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他反常的样子,吓到了楚淮南。   “你怎么了?”顾不上自己还在嫌疑人列表上,他现在只想给沈听叫救护车。 第127章   沈听扶着墙努力挪到靠窗更近一些的地方。他掐着手心勉力保持清醒, 说:“那个空气清新剂里好像加了东西,我觉得很热。”   楚淮南也觉得热, 但他知道这和那该死的桔子味道的香氛无关。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沈听敞开的衣襟上。   穿着衣服时,完全想象不到这个人竟有着如此优越的腰腹线条。平坦的腹部上分明的肌肉曲线令他看上去像件被上帝之手抚摸过的艺术品。——还是会脸红的那种。   楚淮南是天生的肉食动物,作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小部分人, 他从未试过为谁克制、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   明明脑子里有一百种拥抱他的方式, 可他却仍然靠着充沛的自制力, 按捺住了一切蠢蠢欲动。   此刻的意志力比纸更薄, 被勉强关住的洪水猛兽,隔着一层窗户纸, 如惊蛰时分, 春雷乍动。   “香薰和新风都已经关了,我现在就把医生叫过来。”   “不用。”沈听说:“这玩意儿没有特效拮抗剂……”他略显艰难地喘了几口, 才得以继续把话说完:“我没事, 忍忍就过去了。”   在对抗失能性药物的药效上, 沈听天赋异禀且经验丰富。   思维涣散, 行动迟钝都在意料之中, 而让他真正觉得陌生的,是在那背后充斥在每一个毛孔里的热和痒。   他试图和楚淮南说话来分散一点注意力:“你收到纸条的那一天有见过林有匪吗?”   楚淮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愣了愣才答:“嗯。”   沈听:“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在拍卖会上。”   “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说话时, 沈听一直垂着眼, 双手放在微微并拢的长腿上, 嘴唇被的舌尖舔得湿濡透亮, 一脸春潮的欠收拾。   楚淮南恨自己不能禽兽, 皱着眉不耐烦:“你总打听他干什么?”   “我怀疑,那本日记,就是他,送的。”他开始口齿不清,连说话的断句也开始有明显的异样。   衬衣底下的牛仔裤把腿部的线条拉得服帖而完美,可这个时候,却有点紧。沈听不太舒服,无意识地用臀尖磨了磨沙发。   楚淮南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疯得去嫉妒一张沙发。   他认为沈听要为他的疯魔负很大一部分责,于是走过去和他并肩坐好,不动声色地用肩膀靠他的手臂:“你有证据吗?”   “还没有。”   糟糕,开始耳鸣了。   沈听无法思考,转过脸向楚淮南求助:“我渴,你去,倒杯水。”   资本家身上冷调的香水味被体温烘得暖洋洋的,和弥漫在两人之间这份无处不在的暗波涌动一起,融化在周遭湿热的空气里。   沈听大脑当机,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迷茫得像头撞入陷阱却一无所知的小兽。   去他妈的正人君子!   楚淮南冲他摇头,“没有水。”他伸手笼住心上人的肩膀,连骗带哄:“只有我。”   “嗯?”沈听迷惑。   楚淮南决定用实际行动教他。嘴唇坚定地贴了上去,他决心在今晚至少要教会他怎样用舌尖向他索取。   沈听一向是个很好的学生。   他吮着楚淮南的舌头,却仍觉得渴,况且那条灵活的软肉根本不好对付,贴着软腭几乎要钻进他的喉咙里去。   相较之下,对方似乎从他这里抢走了更多。   脑子已经变成了一锅粥,却唯独还没忘了争强好胜。   手臂认真地搭在对方的肩头,沈听凑过脸用舌头半含半露地去舔对方的嘴唇。   这个学生太聪明,简直无师自通。   楚淮南放任他的唇舌,生涩而又急切的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又一路辗转到颈侧。   努力地嗅着资本家的脖子,沈听的脑袋昏沉沉的,他如同被恶魔蛊惑,剥夺了理智的神侍,所有束缚都在此刻解了禁,只剩下直白热烈的感官,一切都出自本能。   像是在森林火海中找不到出口的矫健驯鹿,在情欲的浓烟里蛮横地横冲直撞。   这毫无经验的无辜稚嫩,让楚淮南也顿时觉得热浪喧嚣,烈火焚身。   他伸长手臂,把人捞在了怀里,牢牢按着后脑勺,让对方以鼻尖抵着脖子的姿势安分地呆在他的怀里。   下巴嵌在锁骨窝里,嘴唇靠着颈上隐约地蹭着,有点凉,但很柔软。   “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他用掌根轻轻揉了揉沈听后颈,猜测地问:“那本日记里有什么?”   怀里这个明显浑身一僵,像被人撞见独自舔舐伤口的野生动物。起初只是沉默,紧接着,压不住的怒火和委屈,如石投水,在浑噩的头脑里炸出一片惊涛骇浪。   脑子远不如往常那么清晰,做出的也浑不像他自己会做的事情。   头很痛,浑身无力,喘不过气又渴,还很热。   他把脸低埋在楚淮南的肩上,闷着声音低低地骂,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尽是些毫无意义的“混蛋”、“王八蛋”。但到底不是擅长骂街的宋辞,骂来骂去也就这两句。   楚淮南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不肯放,另一只则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声音掐着水似的软软地哄:“有我在,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沈听很想问他,你知道什么?就说没关系?   可哪怕牙根咬得发酸,最终也没不识好歹地问出来。   失能性药物的长时间吸入让身体、神经甚至感情都变得失控。   在楚淮南的怀里,他第一次敢承认,自己好像真的有点累了。   尽管楚淮南对日记的内容一无所知,但却能感觉到它对沈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的情绪低落得前所未有。   好在,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柔声安抚下,怀里人渐渐安静下来,手臂软软地垂在腰侧,没有抱他却也贴得很紧。   被依靠着的感觉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楚淮南突然心里一酸。接着,被轻轻蹭着的肩窝处,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   几乎同一秒,他就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顿时连心尖都泛起一阵酸软的战栗。——沈听在哭。   他捧在手心里这么久,连碰都没舍得碰一下的宝贝,居然哭了。   楚淮南低头吻他的额角。沈听一动不动,心灰意冷得像死过一次,睫毛软软地垂下来,闭着眼睛,小声地叫:“楚淮南”。   楚淮南低声应他。   他闭着眼睛,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谢谢你——”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后半句话被人吞到了唇齿间。   突如其来的吻强势得不讲道理。   明明时间、地点都不对,可热情席卷的唇舌却总没有错,急切的,安抚的,连掠过软腭的舌尖都带小心翼翼的宽慰与温柔。钻进嘴巴里的舌头,像把帮助沈听,劈开死气沉沉的斧头,热浪一寸寸地从心底冷冰冰的裂缝中钻出来。   这个不怎么讲道理的资本家,用不合时宜的吻,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剧烈的粗喘萦绕在耳边,这有别于之前的任何一次亲近。   不仅身体,沈听连舌头都是麻的。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从未有过的短促哼鸣,平日里总挺得很直的背部,无意识地弓起,像只向主人撒娇乞食的猫。   楚淮南低低地笑了,低沉的笑声和吻一样扑面而来,夹着令人窒息的炸裂荷尔蒙。   他被吻得受不了,两手向后毫无招架之力地抓着椅沿。   楚淮南大概也和他一样难耐,喘息粗重地将嘴唇从脸上一路移到脖子,又埋头去吮他肩颈窝处的凹陷。   像只饿极了却舍不得一口吞下鲜肉的狮子,用牙齿轻轻磕着唇间微微凸出锁骨。   君子如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沈听突然有种被亵玩的羞耻感,他泄愤似地一口咬上楚淮南的肩膀。   被蓦地咬住肩膀的侵略者“嘶——”地一声,在反应过来沈听对他做了什么后,生来便是上位者的男人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奇异的征服欲。   他转而湿漉漉地去吻对方颈侧突出的淡青色血管,舌尖抵在血流经过处反复打着圈。   灵活的手指悄无声息,撕开了坚韧的贞洁外衣。   戳破这层窗户纸,也确实只需要一段指节。   他开疆拓土般地闯进来,侵略这具身体,闯进这个灵魂。   楚淮南充满蛊惑的声音,如同游向夏娃的那条蛇:“想咬我啊?”   他得寸进尺。沈听节节败退,颤栗着从嗓子眼里滚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整个人从肩到腰,从腰到腿都在抖,趴在他肩上剧烈地喘着气说:“我不喜欢男人。”   楚淮南低头吻他,“你不需要喜欢男人,你只要喜欢我。”   动作很温柔,可语气却强势而霸道,带着点哄骗:“要是有人问,你就说都是我逼的,都怪我,好不好?”   亏得他商场征伐多年,练了一身钢筋铁骨。但凡换一个心灵稍微脆弱一点的,面对一个反复无常、若即若离的爱人时,都很可能抑郁崩溃。   试想你和爱人花了三分钟接吻,在你脱光衣服之后,刚刚还很热情回吻你的情人,突然跟你说,他不能跟你睡,因为他不喜欢你的性别,你会不会发疯?   “你逼的?”低埋在他臂弯里的沈听未置可否,只是喘:“我不愿意,谁能逼我?”   纵是铁腕铜心,也在这一句炙热的反问里尽数融化。   得到了“默许”的资本家拥抱着爱人大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稳如磐石。   他在连沈听自己都不曾了解过的部分中探索,像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几乎要把他钉在被褥里。   沈听觉得疼,可一疼便更下意识地往楚淮南的方向靠。这辈子,除了楚淮南,他从未想过要尝试去依靠任何人。   楚淮南哄他:“不会疼的。”   沈听喘着气:“要不,你来试试?”   见他还有力气回怼,楚淮南乘人之危的愧疚感烟消云散,滚烫的视线落在爱人陷入枕头泛着红潮的脸上。   窗户半敞着,满天的星星都是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看客。星光温柔地笼罩下来。征伐驰骋的资本家,连轮廓都披了层柔光,他像位带着神性的俊美君王。   值得珍藏在心底,秘而不宣的珍宝,我得到了。他想。   面对猎人,无处可逃的猎物因疼痛而蜷起腿,他仍不肯臣服,却终于不再逃避。   始作俑者在反弓的腰下塞了个枕头,欣赏的目光自胸口一路下移,最后停留在紧绷着的腰腹上。   沈听皱着眉头,睁大了眼睛回瞪他,眼角一片艳红。生理性的眼泪汪汪地盈在黑漆漆的眼里,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契合。   楚淮南笃信自己是第一个闯进来的开拓者,也会是唯一的、最后的那一个。   而这一世,除了沈听,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让他克制隐忍,又深尝爱欲难当。   贴在腰侧的脚踝忍不住地打颤。相拥时,沈听微微地抖,哑着嗓子轻轻喊他的名字,“楚淮南,楚淮南,楚淮南。”   这一刻他无暇去想其他。性别也好,角色也罢。   怎样都好,只要是楚淮南。   楚淮南温柔地回应,低头一遍又一遍吻他颤抖的唇,吻那不断滑动的喉结。   贪饕的高热一寸寸地吞噬着理智。   这具身体充满了生命力,反弓起来的腰韧劲十足,像根随时都快折断,却又总能顺利弹回的竹子。   沈听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臂弯里。小臂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撞击着床靠背。   他闭上眼,不想直面那道在身后追逐的、快要把他吞没的浪头。   可那裹挟着热潮的浪,却只管汹涌地扑上来,他像艘毫无反抗力的小船,失控地按对方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摆子。   无法承受更多,可楚淮南却不让他躲,强势地环住眼前修长美好的脖子,直把人往自己怀里拽。手指从下巴描到嘴唇,去捉牙关中无处可逃的舌头。   “唔”地一声。永远冷静的沈听被爱欲的浪头打破了,氤氲着血色的眼尾眉梢,像片染着绯红的云霞。 第128章   沈听做了个梦, 是坏的梦,但也不算太坏。   他梦见沈止的死, 梦见第一次射击竟然脱靶,梦见以前执行任务时的诸多不顺利,甚至梦见了那个, 在他面前被毒贩剥皮削骨的同事。   他咬着牙喝茶, 泡久了老普洱很苦, 他艰难地咽下去, 竟然还有余力凑鼻品香。   惨叫声不绝于耳,牙根咬得渗出血, 但脸上却仍是冷冰冰的无动于衷。   他梦见身处低谷时, 并没有退路。前路白雾茫茫,身后也没有灯火。   治疗室里, 负责做心理辅导的常清, 透过压低的老花镜看他。   他问:“家对你来说是种怎样的存在?”   沈听答:“是需要保护的存在。”   常清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就没有试过去依靠谁吗?”   “有的。”   “谁呢?”   “我父亲。”他仍是平静:“可是, 他已经死了。”   常清愣了愣, 又说:“家是你的来处,它可以最大限度地‘容错’, 或许也是可以让你获取力量感和安全感的根源。”   他看到自己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几乎要把“冥顽不化”写在脸上。   对他而言, 家早就不是可以容错的地方了。   那个由母亲一人守着的家, 已无力承担哪怕再多一丁点儿的重负。   那不是可以停泊的港湾, 而是另一份需要肩负的责任。   他是个保护者, 因此绝不能软弱。哪怕痛了, 也只能站在空旷无人的夜里,背朝着光,一个人默默地哭。   一个人,独自上刀山下火海惯了,虽然轻装上阵,没有累赘,但也羡慕过别人。   羡慕那种感个冒,都有热汤在床前随时等候的娇气。   四下无人时,未必就没有幻想过,有人能朴实厚重地爱自己,能同他手足相抵,悲苦与共。   这样,哪怕天塌下来,他再也不必一个人扛。   “没关系的。”有人于虚空中说。   谁?谁在说话?   “有我在,没关系的。”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沈听循声转过头。俊美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正弯着一双桃花眼冲他笑。——是楚淮南。   他挺拔得像一棵能够遮风挡雨的树,张开双臂,做出等待被拥抱的姿势。微微上扬的唇角勾出一道线条分明的温柔弧度,如同高悬在云端,低头欲吻星辰的月亮。   我可以相信他吗?沈听问自己。   楚淮南像是洞悉了他的疑虑,微笑着点头:“可以。”   真的吗?   “真的,我赌上一切发誓。”   过往的全部不幸、所有坎坷,此刻,似乎都化作了托月的乌云。   嗯,这是个糟糕的噩梦,但却并不算太坏。   这么想着,熟睡中的沈听拱了拱被褥,在温暖的怀抱里,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这一次,伸手帮他掖被角的资本家,破天荒地没有挨揍。   ……   细雨让空气带着黏着的湿意,落在春夏交接之际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足了整夜,终于在破晓之际彻底地停歇了。   东方将白,黎明的曙光划破厚重的夜幕,令人不安的长夜彻底宣告结束。   和煦的晨曦透过半启的窗户狭缝落在地上,大部分光束被遮光性能良好的窗帘隔绝在外,不至于扰人清梦。——楚淮南希望沈听能睡个懒觉,半夜起来拉上了窗帘。   可沈听却仍旧没能睡到日上三竿。   八点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林有匪站在门口,脸上隐隐有担忧,像有心事。   “淮南。”他说:“昨天晚上有人给我们房间送了一本日记,但里面夹着的纸条说是给阿辞的,可能是送错房了。”   昨日整个下午,房里的香氛气味都异常浓烈,甜得令人眩晕。   尽管林有匪以闷热为由,提前打开了窗,但敏感的路星河还是缠着他闹了一夜。   傍晚的时候房里“闹”得正凶,无人应门,管家便把日记放在了门口。   早上的时候胡闹了一整夜的路星河,发起了低烧。   医生七点多就已经来过一趟,打了退烧针。   而林有匪也在房门口发现了这本日记。   ……   这个时候,刚挨了一针的路星河还在睡觉。   楚淮南裹着松垮的睡袍,做了个“嘘”的手势。   林有匪望着他脖子上深浅不一的痕迹,了然地笑了笑:“还没起啊?”   楚淮南倚着门点头,浑不在意摸了摸颈侧的齿痕和淤红。沈听难得热情,野得像匹初尝情欲的小马。他恨不得把背上深深浅浅的抓痕也一并昭告天下。   林有匪从他云淡风轻的语气里,听出了炫耀:“睡得晚,起不来。你倒挺早。”   于是笑眯眯地颔首,“是啊,操心惯了。”   说着,又寒暄了两句才转身准备走,却见沈听也裹着一模一样的睡袍出来。步子不太稳,眼睛红红的,连声音有点儿哑:“什么日记啊?”   林有匪道了声早安,把手里厚厚的一叠递给他:“这个。”   沈听接过来翻了两页,抬头朝楚淮南看了一眼。   楚淮南立刻心有灵犀地把他摊在书桌上的那份也拿了过来。   两份日记一样,都是陈峰日记的影印版,还都指名道姓地说是送给宋辞的。   “我们房里也收到了,我看了内容,应该是几个月前死的那个警察的日记。”   李宋元杀警分尸案的抛尸地点在远南投建的步行街上,当时又有舆论牵扯了楚淮南父母,他对案件了如指掌是自然的。日记的主人是谁,由他点破是再好的。   沈听闻言,嫌弃地皱起眉头:“也不知道是哪个傻缺送来的?送我什么不好,要送本死人的日记来,有病啊?真他妈的晦气!”   林有匪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拢得很严实的睡袍,最终在衣服盖不到耳后,找到了一处比草莓还艳的红淤。   他笑了笑:“昨天晚上送来的。没想到你们这儿也有一份。”   沈听:“你们这个文旅小镇可真行,还带发死人日记给住店客户的?为啥只送给我一个人?不应该是人手一份么?”   他抬起手去揉乱蓬蓬的头发,手肘顺势推了推楚淮南的手臂:“这都哪儿来的啊?什么意思呀?”   楚淮南被他戳得忍不住笑:“报警处理吧,怎么可能是酒店发的。”   虽然说要报警,但他们倒也没有直接打110,而是打给了刑侦支队曾负责陈峰案的陈聪。   包裹上虽然贴了快递单,但在物流系统内却查不到追踪。   在陈聪的指导下,几个人一起翻看了前台的监控。   据当班的前台回忆,两个包裹应该都是在六点左右被送到前台的。可这一段时间整个小镇的监控却一起中断了八分钟。整个区一共几百个摄像头竟然没有一个拍到了那个“快递员”的样子。   午餐时,路星河仍病恹恹的。林有匪让厨房单独给他做了份海鲜粥。   他喝粥不用勺子,用银质的筷子数着米粒,简直像在检验饭菜是否有毒。   沈听被他吃饭的样子逗笑了:“这么吃,吃到天黑你也吃不饱。”   林有匪去了趟洗手间,无人解围的路星河抬起头,面无表情,连该有的客气笑意都没给。   沈听也不计较,把面前一道糖荚豌豆和牛粒里的荷兰豆一片片地挑出来,问:“昨天晚上六点左右,有匪在干嘛?”   路星河看了看他:“我们在一起吃晚餐。”   沈听“哦”地一声,又问:“在餐厅?”   路星河摇头,像串拨一拨动一动的算盘珠子:“在房里。”   房里仅他一个目击者,不好找别人佐证。沈听还想再问,林有匪回来了。   “聊什么呢?”   楚淮南笑:“没什么,在说星河吃得太少。”   “是啊,以前挺能吃的,还总操心他吃多了胖。”林有匪的食指在路星河因瘦削而微微凹陷的脸颊上摸了摸:“现在却要担心,他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会不会饿死。”   他一来,路星河便又不说话了,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扒米粒,用筷子尖戳碗里的虾和元贝。   最后,一碗粥都放凉了也没见吃几口。   林有匪给他换了一碗热的,亲自剥虾去壳,恨不得上手直接喂,才勉强动了小半碗。   沈听的胃口也一般,吃了两粒牛肉就觉得腻,肠子刀割似的痉挛。   林有匪问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他也不说话,只若有若无地用眼尾扫了一下楚淮南。   林有匪提议下午一起去小镇的马场跑两圈。   楚淮南婉拒,理由却很直白露骨,“改天吧,昨晚闹狠了,马背上太颠,怕他坐不住。”   这时几个人正坐在游览的电动高尔夫球车上。   沈听和路星河坐在后排,闻言不大高兴:“谁说我坐不住?”   话音刚落,车驶过减速带震了一下,后座的两个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司机在最前排听不到后面的声响,却也礼数周全地向顶头上司道歉:“抱歉,刚刚减速慢了。”   横竖马是肯定骑不了了,路星河说累,林有匪便带他回去午睡。   房门刚关上,他突然问:“昨天晚上六点左右,你去了哪里?”   林有匪摸了摸他的头发:“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路星河甩开他的手:“我以为你把楚淮南当朋友。”   “我是把他当朋友。”林有匪笑了笑:“我也把你当爱人。”   路星河冷笑了一声,扭过头不再同他说话。   楚淮南查了香氛的入库清单,品牌和采购流程都没有问题。于是又在剩余库存中随机抽样送去了检验。傍晚的时候,检验结果出来了,随机取样的十瓶香氛精油里,都检出了剂量轻微的失能性毒剂和催情药。   结合日记的情况,这场投毒,针对的大概率也是宋辞。   可香氛是在酒店内大面积无差别投放的,那本日记更是连林有匪的房间都送了。   如果真的是林有匪策划了这一切,那他肯定是清楚地知道“宋辞”是在哪间入住的,压根不必如此。   而且在关键时间节点,路星河还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   可尽管一切都隐晦地表明,林有匪应该是无辜的。   但沈听却仍然有些怀疑他。   “你在收到纸条的那天和他有过近距离接触。他又是为数不多知道我跟你在文旅小镇的人。还有,他和你一起投资了这个项目,有在香氛的采买上动手脚的条件。”   唯一说不通只有动机。   假设真的是林有匪送来了这本日记,那倒推至日记的来源,再加上抹去监控脱罪的手法,那林有匪很可能就是精通IT,帮助李宋元损坏了陈峰家附近监控,并取走了日记的李宋元案共犯。   可他和陈峰、和李宋元都没有任何相交的关系,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种。再说了,他和楚振生也都不认识,实在没有写张『楚振生黑警』的纸条,还放进楚淮南口袋里的必要。   沈听沉默着思考了片刻,突然问:“从你和他认识到现在,有没有见过他的父母。”   楚淮南说:“没有,但也聊起过,他和路星河的父母都在海外。” 第129章   晚餐,林有匪有约, 但路星河明确地表示他不想吃晚饭。于是, 只好临时放了合作方的鸽子, 两个人一起回了市中心的某处洋房。   路星河的父母移居海外多年,他原是独子,一直到快二十岁, 路妈妈才意外怀孕, 高龄妊娠得了个弟弟。   小家伙叫路星远,如今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级, 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路星河和父母视频通话时, 他就在镜头前疯跑, 银铃般的笑声让路星河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一点,嘴角也微微上翘。   “星远, 今天是几号?”路星河考他。   “五月十四号。”小朋友清亮的嗓音吸引林有匪放下了手中的书,他也加入到了视频中。   移居美国的路爸路妈都很开明, 也早就知道他和星河的关系, 见了他都很高兴。   五岁的路星远对他,更比对亲哥哥还要亲, 欢快地蹦跳着打招呼:“有匪哥哥!我好想你啊!”   和不爱飞长途的路星河不同, 林有匪经常两国往返, 路家在异国没少受他的照顾。   路星远见他的次数甚至要比见路星河的还要多得多。   “星远, 你有好好听爸爸妈妈的话吗?”   “有!”小家伙自卖自夸:“我最听话!”   镜头外的路星河突然又不说话了, 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路星远还在拉着林有匪喋喋不休, 他突然插嘴:“就这样吧,我挂了。”   路爸路妈还没跟他说到几句话,都很不舍得。最后还是林有匪给他打圆场:“星河累了,过几天有空,我再督促他和你们联系。”   路妈妈越看他越喜欢,笑眯眯地夸:“还是有匪懂事,我自己生的那个臭小子,脾气坏得很!一般人还真受不了他!”   “他很好。”林有匪也笑:“比我好。”   “没你好!”路妈妈坚持:“我啊,一直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   林有匪多聪明啊,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看了一眼身边脸色复杂,正假装低头研究指甲的路星河,最终也没让路妈妈失望,对着镜头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妈妈”。   路妈妈立刻应了,眼眶红红的。   不善言辞的路爸闻声也入了镜。   林有匪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爸”。   他仍是笑,心里却像倒了醋,连牙根都发酸。   距离上一次用这两个称呼,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很感激路星河,是他让他重新有了牵挂,有了一段宁愿束缚、宁愿痛苦,也不绝想斩断的关系。   挂断视频前,路星河突然抢过手机,又问:“现在几点?”   路爸爸抬起手腕看表:“我们这里是早上七点半,你那儿得晚上十点多了吧?”   路星河舒了一口气,“那我挂了。”   林有匪了然地看向他,他知道他在怀疑什么。   他总怀疑他别有所图,总怀疑他已经对他的家人做了什么。他不相信他,甚至怀疑连和家人的视频都是他提前录好的。   林有匪有口难辨,只好沉默着摸了摸他的发顶。   另一方面,沈听和楚淮南一起回了趟楚家老宅。   楚奶奶见了他,喜欢的不得了,趁佣人准备晚餐的功夫,拉着他到处参观。   宅子很大由一主一副两栋楼组成,四周翠林环绕,傍晚时天色偏青,逐渐暗淡的霞光在天幕上折出数道金红的褶皱,远远望去,下头缀着一排绶带般的翠木,端是幅良辰美景的写实画。   沈听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棠城滨江时,还曾猜想楚淮南的家一定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看到极简风的公寓后,他深感资本家的住所,和自己想象中的宫殿大不相同。   直到今天看到楚家老宅后才知道,原来宫殿在这里等着他。   沈听自小在十里洋场的江沪市中心长大。   沈家虽然只是很普通的中产家庭,却也沾了城市优越资源的光,见过不少世面。   哪怕是在外人心目中十分神秘的旧租界小洋房,在很多江沪本地人眼里,也并没有那么的高不可攀。   可楚家的老宅,却依旧让沈听感到了震撼。   与其说这是套别墅,倒不如说是一片楚家的专属山头。   沈奶奶走在前面引路,宅子里有两部电梯,老人却并不乘,拉着沈听拾阶而上,指他看楼梯拐角处的那一小扇彩色玻璃窗。   斑斓的彩绘玻璃很是漂亮,让人恍惚身处在某个不带宗教气息的、缩小版的圣礼拜堂。   楚奶奶许静萍慈祥地介绍:“我信佛,这儿原也不是彩色玻璃窗,是淮南小时候顽皮砸破了,才着人补的。”   沈听听了不由想笑,玩味地拿眼尾瞥楚淮南:“够皮的啊你。”   楚淮南来捉他的手,贫道:“是啊,你该早点来的,也好管着我,省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沈听暗暗地抽出手,皱着眉示意他别乱动,别吓坏了老人家。   楚淮南脸皮厚地耸耸肩。心道:她早知道了,要不然哪儿能越看你越喜欢?何况那可是曾经楚家的当家主母,哪会这么容易就被吓着?   下楼梯时,沈听步履蹒跚。楚淮南伸手欲扶,却被一把躲开,像只戒备的小鸡,在躲提溜着年货前来串门的黄鼠狼。   他涨红着脸,低头扶着楼梯把手一层层地往下挪。   突然听楚淮南说:“都怪我。”顿时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回头,咬牙切齿地说:“楚淮南,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弄死你。”   收到死亡警告的楚淮南,笑容灿烂:“你舍不得。”   这话几乎贴着他的耳根。   许静萍在楼梯尽头笑眯眯地等他们。   沈听不好当着她的面,动手掐死人唯一的亲孙子,只好黑着脸往前走,撂下一句:“你大可以试试。”   晚餐时,本负责布菜的佣人垂手站在一旁。   某种程度上,沈听的许多生活习惯都很像野外生存的动物。楚淮南知道,被人盯着他肯定吃不下,于是挥退了贴身伺候许静萍的几个中年阿姨。只留祖孙三人在餐厅里,讲体己话。   楚家四代显贵,家教严格,繁文缛节诸多。   吃饭也一样。   端碗应该用大拇指扣住碗口,食指、中指、无名指扣碗底,手心空着。这是“龙含珠”的姿势,而饭时慢慢咀嚼,则像“凤点头”。   沈听发现楚家上菜虽也有讲究,两道一上,绝不落单。   但大宅里却并没有什么当面尝菜的破规矩。   想到楚淮南曾让赵婶当着他的面“试毒”,不由心情复杂地瞪了一眼正满面春风的资本家。   在这人面前,他到底“裸奔”了多久?   许静萍喜欢刺身,年轻时几乎每日必吃。现如今年纪大了胃寒,便只能偶尔解个馋。   今天是楚淮南头一回带“喜欢的人”回家吃饭,许静萍有了借口,立马让厨房准备了一大份刺身拼盘。   家里的健康管理师原是中医专业出身,最不赞成老太太吃生冷,见状忙苦口婆心地劝。她却充耳不闻,辩驳得有理有据:“孙媳妇儿上门头一遭,我吃顿喜欢的开心一下怎么了?”   得,论谈判老太太是专业的,谁也说不过她。   沈听往自己的蘸碟里倒了半碟酱油,又问楚淮南要不要。   楚奶奶慈爱地把剥好的半透明鳌虾肉,放进他的盘子里,说:“别管他,他从小就不喜欢赤色的酱油弄脏刺身的颜色。”   这是沈听听过最扯、最矫情的“不喜欢”。   难道你要不沾酱油直接吃?他鄙夷地想。   直到佣人单独为楚淮南上了一碟透明色的酱油。大开眼界的沈听,终于克制不住地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刺身只蘸脱色酱油?万恶的资本主义!   吃完晚餐,许静萍又拉着沈听去参观她的小花房。   说是“小花房”实际却并不小,六七个园丁帮老太太把一片翠绿,打理得井井有条。   花房前是个香草园,里头种着一大片迷迭香、紫苏和薄荷、穿过铺着卵石的小径,中央堆了个古朴的太湖石假山,前头还缀着一排地灯,地灯对应着一个个灯光雪亮的立柱庭院铜灯,照得整个院子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花房俨然是一片热带植物园,蒲葵、鸡蛋花、七彩铁,简直分不清身处何方,只屋前藤上挂着的丝瓜和屋后爬满的地锦,能依稀看出这仍是在中国。   老太太信佛,在再远一些的后湖里还种了好些荷花,这会儿才刚入夏,花尚未开,但莲叶却早已是无穷碧。   老太太又想带沈听去后湖,却听楚淮南嫌后湖路远。   不由嗔怒地瞪来一眼,只差把白眼球扔在他脸上:“那你要经常把乖乖带回家来啊!我的花这么多,只一次两次哪里看得完?”   “来日方长,奶奶。”楚淮南意有所指。   许静萍笑眯眯地拍着沈听的手背,转头问:“是这样吗?乖乖?”   沈听家的老人早亡,父母待他十分严格,从没被年迈的长辈这么“隔代宠”过,一时也不好推拒,顺着楚淮南的话点头:“是,奶奶,我以后常来看您。”   楚淮南朝许静萍眨了眨眼,到底是亲奶奶,是真心疼他,还怕他搞不定爱人,着急帮他。   临走时,许静萍亲自送到门口,冲沈听挥手:“乖乖,你要经常来玩呀!他要是欺负你,你跟奶奶说。”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暧昧,沈听有些牙疼,却仍心存侥幸。楚奶奶看着得有八十了,大概、或许、应该、一定不会那么开明吧?   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乖巧地应付过去。   等到挥别了热情的楚奶奶,刚一关车门,立马冲楚淮南兴师问罪:“你是怎么跟你奶奶说的?”   楚淮南一脸无辜:“实话实说啊。”   前排的司机只管开车,闭目塞听。   沈听却欲言又止。   直到楚淮南把隔断上了上去,他才皱着眉断道:“你确定没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楚淮南喊冤:“没有啊!我真只是实话实说。”   经过昨夜,楚淮南的实话实说,怕也不怎么“清白”,沈听头一回体会到了犯罪分子“掩盖犯罪事实”时的心虚,问:“怎么个实话实说?”   资本家坦白从宽:“我跟她说,我喜欢你,等追到了,就立马带回来给她看看。”   掩耳盗铃了一整个晚上的沈听:…… 第130章   又过了几天,林有匪的父母突然回国。夫妻俩多年未归, 自然很想见见林有匪口中那些一直很照顾他、却从未与林家父母照过面的朋友们。楚淮南和沈听当然赴宴。   林父威严, 国字脸, 五十岁上下虽然头发已经花白,却依稀可见年轻时英气。而站在他身边的林母则生了双漂亮的狐狸眼,一张细白的瓜子脸上亦风韵犹存。   很难想象, 这样老虎加上狐狸的组合竟能生出像林有匪这么一个羊犊般和善的孩子。   路星河睡得不好, 眼下乌青日渐重,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憔悴。连楚淮南都不由关心, 问要不要给他引荐江沪知名的心理医生。   林有匪摇头, “一直在看, 却总不见起色。”   被讨论了的路星河倒挺大方,一点儿没瞧出不自在, 见沈听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看林有匪的脸,他皱着眉补充了一句:“睡不着而已, 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概是工作压力太大了的缘故。”   再怎么不争不抢,身为艺人总不可避免地会身处舆论中心。   先是他后援会的小姑娘因为追星当街被人追咬, 后来咬人的女人还被撞死了。   虽然, 这都跟路星河没有直接关系, 但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他为此压力大, 睡不着, 倒也合理。   虽是林家家宴, 来的也都是亲友, 但因林有匪为人和善、处事通达,朋友实在不少,偌大的洋房里还是摆了足足四桌。   越是朋友,越得从细节入手,照顾妥当。   林有匪想的周到,生怕朋友们会因桌号的先后顺序而心生龃龉,因而宾客进门时,便已有人端着盘子站在一边,来客均抽号入内,抽到哪个号便入座哪一桌,排名不分先后,纯属运气。   林爸、林妈以及林有匪和路星河均坐在一号桌。因此,席间频频有人前来敬酒。   路星河喝了两杯,林有匪便已轻轻按着他的酒杯,不让再添。   路星河不太高兴,伸手从身后侍应生的餐盘上拿了个新的,又兀自倒满。   林有匪拗不过他,轻轻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了。   林爸、林妈话不太多,见各色友人前来敬酒,也只一味地笑,笑得脸都僵了。   可但凡应酬客人久了,主人笑容僵硬也是难免的事。   林爸谈吐不俗,林妈更是风姿绰约,沈听注意了半天,也没看出破绽。   席间,有个同座的朋友喝多了,心直口快打趣林有匪,“有匪,在你们家是不是都是星河说了算?”   此话一出,林爸、林妈脸上的笑容俱一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而又小心翼翼去看林有匪的脸色。   几个朋友都立刻忙着打圆场。   这个说:“哎呀,那谁,你喝多了吧?”   那个又说:“平时胡说八道也就算了,今儿叔叔阿姨都在呢,这么多菜还堵不上你的嘴?”   七嘴八舌下,真真是越描越黑。   外人从林有匪的事业版图上看,自然都会觉得林家也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小门小户。   生在这样显赫的人家,又是独子。再加上经过前番交谈,林父、林母显然都不知道路星河和他的关系。眼下被人多嘴,当着父母的面点破了性向,怕是大大的不妥。   众人都不由帮林有匪捏了把冷汗。   可当事人倒很从容,浑不介意地笑笑,坦荡地答:“是啊,我喜欢他,所以都他说了算。”   他态度坦然,反而轮到打圆场的那几个傻了眼。   大家都不再动筷子,尽是面面相觑的尴尬。   林有匪笑着看了一眼父亲,林爸便立刻招呼:“吃呀,别愣着,我们又不是老古板。”   这话如同一道赦令,令在场的诸位都松了一口气。   当众接受了表白的路星河面无表情,可所有人都觉得他就快要翻脸。   但他冷淡的表情,一直维持到聚餐结束也都没有变,只是酒喝得太多,好几次都把寿司底下用来点缀的、不建议食用的苏子叶也一起吃了进去。   林有匪手忙脚乱地抢救了好多回,每一回路星河都有迟疑,但每次都很配合地把咬了半块的寿司和叶子吐回了林有匪张开的掌心里。   一顿饭吃完,又就着饭后甜品寒暄交谈了半个钟头。直到宴散,众人才彻底放下了心。   楚淮南也是第一次见到林有匪的父母。   夫妻俩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大概是这对父母倒更像孩子,席间一举一动,都频频去看林有匪的眼色。   但楚淮南是为数不多知道林有匪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朋友之一。对这样优秀得出类拔萃的儿子,父母依赖一些,倒也不过分。   而沈听疑心林有匪,自然也疑心林有匪的父母。   但事后调查发现,这对夫妻中的丈夫确实姓林,是第二代美国移民,而他们的孩子林有匪亦是个地道的ABC。   林家自祖父辈就已移了民,当然不可能和陈峰、李宋元之流有什么交集。这么看来,受了怀疑的林有匪的确无辜。   家宴散场,“林爸”、“林妈”却并没有留宿家中。   林有匪亲自送走了父母,夫妻两人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美国。   和他们一起到家的,还有一笔数额不菲的“父母扮演费”。   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此前,林有匪曾十分怀疑宋辞就是沈听,因此他决定要用那本日记配合动过手脚的香氛试探。   可结果却和他意想中的不同。除了大骂晦气之外,宋辞似乎对那本日记没什么其他反应,他和楚淮南似乎也是真的调情了一晚。   如果宋辞真的只是沈听出于某种目的才扮演的角色,那么他会为了那么一点儿药性,就“舍身饲虎”的几率实在太低。   这么一想,和楚淮南折腾了一晚上的宋辞,就大概率不会是沈听了。   林有匪目光沉沉,这本日记尚未送到对的人手里。   他抿了抿嘴唇,方向一转,径直去了静和的某个老居民区。   晚饭后,楚淮南和沈听回了棠城滨江。   沈听洗完澡出来,发现楚淮南正半躺在他床上看书。   他一抬眉:“你怎么在这儿?”   “睡觉呀。”资本家把书翻过一页,一脸的理所当然。   “去隔壁睡。”沈听的指令十分简洁,冷硬的声调像在训导不听话的军犬。   可那只顽固的超大型“军犬”不仅没动,反而在他床上变本加厉地翘了个二郎腿,他抬起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问:“为什么呀?”   “你说为什么?”   沈听近来以“显成熟”为由,把宋辞的金发染回了原来的黑色。   此刻,他刚洗完头,只吹了个半干,微微潮湿的刘海垂在眼前不仅不显成熟,还十分显小。   瘦削的脸孔蒙着浴室里蒸腾起的轻薄雾气,微微凸起的锁骨上,还挂着几颗来不及干的水珠,扑面而来的青葱少年感令楚淮南招架不住。   他放下书,扬起脸和沈听对视:“我觉得我们应该睡在一起。”   沈听像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得吸了口气,嘴唇小幅度地翕动几下,最终说:“我觉得,我们应该适可而止。”   见好就收、适可而止。这些词都是致力无限扩张版图的资本家们,用于欺骗外人的。   而他们自己通常得陇望蜀,多多益善。   弱者逞强,强者示弱。   楚淮南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一把好手,他理所应当地靠着床,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沈听指了指门口,直截了当地说:“出去。”   楚淮南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也刚起完澡,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从床上下来,却没有去门口,反倒迈着小而轻的脚步攻城略地,侵略者般地踏进了沈听面前的领地。   沈听犹豫着往后退,可他却仍旧步步紧逼,直到用双臂把对方圈进退无可退的墙角里。   笼罩在头顶的影子,遮住了灯光,像座倾轧在身上的牢。   沈听有些透不过气,眼前这个人,顶着一张足以诱惑任何凡夫俗子作奸犯科的脸认真地望着他,颤动的眼睫像两道脆弱的蝉翼:“我以为,你对我也是认真的。”   哪个世家子弟不是情场打滚,花丛戏游。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楚淮南却总能片叶不沾身,这归功于他对感情分寸的拿捏,远胜旁人。   对沈听,他虽不疾不徐,却寸土必争。   这个“也”字用的极妙,像表白又像控诉。   沈听从没想过,一个男人竟也能对他产生如此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楚淮南一反平日的优雅严谨,慵懒闲散地低下头,轮廓饱满的嘴唇微微抿着,在碰触到耳廓前,堪堪停住。   沈听闪躲着垂下眼,目光正撞上对方肩膀。   他深色衬衣的扣子解了三颗,露出微微凸起的锁骨,射灯暖黄的被霸道地遮住了,阴影错落在凹陷的肩窝处,影影绰绰。   楚淮南温柔的表情和暖暖的体温,都让沈听觉得呼吸困难。   他自问不是个遇事退缩的人,可此刻哪怕背已经抵上了墙,却仍只想着逃。   但他退无可退了,就连脚后跟也已经紧紧地贴着墙脚。   “所以,昨天的事,你只是和我玩玩而已吗?”资本家柔声问。   他失落的脸上有着深陷情网,却被人始乱终弃的委屈。   怎么可能!谁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   保守的沈听如同被人戳到了敏感的脊梁骨,一下子抬起头,语气前所未有的暴躁:“你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什么啊?”   楚淮南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你。” 第131章   沈听心里大震, 面上却依旧不为所动, 一脸冷硬的无动于衷。   楚淮南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定在眼眶中的瞳孔如同蒙灰的深色玻璃球。   他过于认真的凝视,令沈听心跳如雷。温热的呼吸像妖精的臂,勾在脖子上, 挣脱不掉。   “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他问。   被半圈在怀里的沈听贴在墙壁上的肩背一直, 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像瓶被人拔了瓶塞的红酒,淳而香的枣红色醉味, 和顺着脊柱直窜上来的酥麻一起变得难以忽视, 更无法掩藏。   他跌入沉默, 楚淮南便得寸进尺,笔挺的鼻尖抵住他修长的脖颈,轻嗅。   带着沐浴露香气的荷尔蒙令人心痒, 欲壑难填的资本家凝视着对方赤红的耳尖, 眼神灼灼,像只觊觎这餐珍馐已久的饕餮。   “我这么喜欢你, 你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这太不公平了。”   低低软软的叹气, 仿佛掐在心上无形的手。   沈听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这么容易心软。瞳孔微震, 酸楚如同涨潮的海, 一下子没过生硬的理智沙滩。   手掌背弃了原则, 迟疑不定地笼住楚淮南的背, 指尖虚虚地扣着, 是个勉强拥抱的姿势。   软绵绵的叹息,让他觉得心酸,却无从安慰。   要怎么安慰呢?   楚淮南要什么,他都清楚,可他不能给。   已经荒唐地错了一回,总不能一直盲目地就这么错下去,偶尔行差踏错,却总得迷途知返。   呼之欲出的悸动在胸膛里来回奔走,他无法郑重许诺,又不忍彻底拒绝,只好沉默了很久。   “抱歉。”痛苦的抉择让嗓音紧而哑。   楚淮南从他的肩窝里抬起头,垂在前额的碎发被蹭得乱乱的。珍惜、爱慕的眼神宛如自带热度的风,侵蚀风化着沈听曾坚不可摧的意志力。   薄弱的毅力和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令他甚至不敢同他对视。视线飘忽着,最后不可控制地落在了对方天鹅般优美的脖子上。   喉结在单薄的皮肤下滚动,楚淮南像是很渴。   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点儿都不喜欢吗?真的未必。   除了楚淮南,从未有人让他缺乏直面的勇气。   他僵硬地转过头,强迫自己把那犹如被胶水黏住,牢牢粘在楚淮南喉结上的眼神撕裂开来。   他羞愧又自责的表情,让楚淮南心震。   商场纵横多年,他又何尝不懂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但却总想试试。   世家的继承人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大概在于心性。   手中筹码愈多,肩上责任便越重。   楚淮南自认早磨灭了赌性,因而从来不屑尝试成功几率过低的赌局。   可他想要赢得沈听的心,渴望得心存侥幸。   哪怕几率极低,损失惨重,也舍不得就此放弃。   宋辞也好,沈听也罢。他觉得自己像在跟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恋爱。   但他清楚自己爱着的是这坚硬躯壳下,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灵魂。   他想去了解沈听,想要探索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深。可他也害怕,怕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被这样的一个沈听投入而炽热地爱着,是种怎样的感觉。   天涯何处无芳草,但他却独独只爱这颗顽石。   “抱歉。”顽石动摇着又说了一遍。   楚淮南低下头用嘴唇蹭他光滑的额头,气流拂过额角,带起心头千丝万缕的痒:“任何时候,你都用不着道歉。”   望过来的眼睛玻璃珠般透明,亮如点漆。   他说:“沈听,你只是被爱,并没有欠我。”   ……   第二天一大早,沈听接到了孙若海的电话。   外号铜锣的孙若海,破天荒敛了大嗓门,压低着声音说:“我这有位客人,想跟你讲几句话。”   电话很快被交给了那位神秘的客人,耳边响起柔和的女声。   沈听一愣,布着淤痕的肩膀从被子底下露出来,连瞳孔都猛地一缩,迟疑地叫了一声“妈?”   沈妈妈握着电话,听到儿子的声音忙不迭地应。   她虽然一副柔和瘦弱的样子,但个性却很果决,顾不得寒暄,直截了当地说:“小听,妈妈知道你现在不方便,所以长话短说。”   沈听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母亲的声音让他想到了楚淮南,想起了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荒唐事”。   沈妈妈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忧心忡忡地说:“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本日记,是你陈峰伯伯的。”   沈听神色一凛:“在哪儿收到的?用快递寄的?”   “是个小箱子,但没有贴快递单面,我早上出门买菜的时候,发现就放在家门口,收件人名字是你。”   沈听皱眉,“你看里面的内容了吗?”   沈妈妈说:“嗯。”   “妈,你把电话给孙局。”   孙若海接过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   沈听单刀直入,说:“孙局,我申请家属保护。”   孙若海脸色肃穆,点头说:“应该的。我这边会优先批准,全权配合。”   沈听:“带她走,越快越好。”   孙若海有许多话想问,比如沈听是不是遇到了险境,是不是有什么难题需要组织上配合解决。   但他看了一眼沈母,最终什么也没说。   电话挂断后,沈听仍捏着手机出神,身后一条强有力的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亲昵地环住他。   “我也想申请‘家属保护’。”   楚淮南的声音里还带着刚刚醒过来的慵懒,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我申请,以后都由我保护你。”   沈听身体一僵,不太适应地往前挪了挪:“离我远点儿。”   小楚淮南忙着做早操,不太听话地向前顶:“床总共就这么大,要怎么样才能离你远点儿呀?”   “松手!”   “那你亲亲我。”   沈听极其后悔,昨天就不该一时心软,让这个会装可怜的王八蛋留在他房里。   他不留情面地屈腿往后一踢,与此同时,手肘朝身后正紧紧贴着他背部的肋骨软档处狠狠一戳。   楚淮南“嘶--”地松了手。   他立马翻身坐起来,毫无同情心地骂:“活该。”   面对裸着上半身黑脸从床上起来洗漱的沈警督。   考虑到“可持续发展”的资本家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是,我活该,都是我自找的。”   …… 第132章   江沪市市局对桃木行动的支持力度很大, 沈妈妈当天就没有回家。第二天, 作为教师的她被选入了江沪市的爱心支教队,远赴外省贫困山区支教。   为了不影响任务的执行,也为了不让沈听分心, 沈妈妈很爽快地搬了家。   在临行前,她亲手裹了馄饨托孙若海带给沈听, 又仔细地叮嘱说只要放冷冻的话, 即便一直放到夏至,也仍可以拿出来吃。   和馄饨一起被转交的,还有一份名单。——是沈妈妈最近接触过的, 所有“陌生”或久别的朋友们。——林有匪的名字赫然在列。   自看过陈峰的日记后, 本来就多疑的沈听更是变得左手不相信右手。   就连沈妈妈此行最终的目的地,他也刻意对身处江沪市的孙若海有所隐瞒, 转而由远在千里之外的严局严启明一手操办。   看到林有匪的名字时,他转头问楚淮南:“你不觉得太巧了一点吗?”   这事确实凑巧,巧得十分蹊跷。   楚淮南也很意外, 他快速扫了一眼名单,然后用指尖划了划沈妈妈与林有匪初逢的日期, 说:“你看,你妈妈见到有匪的那天,恰好是清明。和我们在市场里见到她的那次是在同一天。”   沈听皱起眉, 他的心里浮现出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想。   假设那天给他送日记的就是林有匪,而给母亲送日记的也是他。   包裹都没有经由物流,是由寄送者亲自送到的。   林有匪是在给他送了日记后的第二天, 才给母亲又重复送了一份。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这前后相差的这一天,又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想要在“宋辞”身上验证的某件事情,并没有令他满意?   是了。沈听凭直觉推断,那个隐于幕后的寄送者,希望这本日记能够最终送到“沈听”的手里。   原因肯定不会只是因为想要好心地告知沈听,当年他父亲去世的真相。   他一定想要沈听在知道真相后,做些什么。   可沈听能做点儿什么呢?   他可以调查并揪住那个至今仍然逍遥法外的、神秘的F先生!   尽管外人很难查证他的警察身份,可只要读过陈峰的日记,就不难知道沈止的儿子成为了警察。   因为陈峰在日记中反复提到了,尽管自己不希望沈听从警,但他最终却还是考了警校的事。   那个寄送者怀疑“宋辞”就是“沈听”!   所以才会把这本日记送到“宋辞”的手里。他希望能够借用警察沈听的手,查出当年的真相。   可他是怎么把八竿子打不着的沈听和宋辞连到一块儿去的?仅仅因为那张夹在日记中的合影?仅仅因为宋辞和沈听外貌相似?   如果是这样,那同时认识沈妈妈和宋辞两人的林有匪确实具备“作案”条件。   可为什么是他呢?他和陈峰无冤无仇,李广强案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在海外,没有到过中国!   难道是因为那个F先生?   沈听疑惑了。   嫌疑人一号有了,既然暂时捋不清,他便列出了嫌疑人二号。——慕鸣盛。   这个男人曾在不久前,去拜访过沈母。   而陈峰日记中那句“消弭误会,让阿止和F继续和平共处”,让沈听一直非常在意。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这个F很可能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沈止相处得很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止之所以会和性格直爽、脾气火爆的陈峰成为好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很像。   比起陈峰,沈止对朋友的挑剔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和沈止走的很近的人并不多。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除了陈峰就要数当年在大学期间和他们一起并称“燕京公安大学三剑客”的慕鸣盛。   这段时间内,慕鸣盛不仅拜访了沈妈妈,还在那之前和“宋辞”在贩卖僵尸的极乐娱乐会所中,有过一面之缘。   而通过给宋辞和沈妈妈送日记,试图把沈听牵扯进案件里的手法,使他不由联想起,在陈峰作为受害者的李宋元案中,靠左右舆论,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却始终躲藏在幕后的另外一个人。——Whisper。   他这头还在想,身边一直没出声的楚淮南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这种阴阳怪气,绕着远路想拖人下水查案的手法很眼熟?”   沈听惊讶于他们的心有灵犀,却没有立刻肯定,反问道:“什么意思?”   楚淮南说:“我当时之所以会插手去查李宋元案,是因为那些针对我母亲的造谣贴。”他用裁纸刀优雅地打开包得十分仔细的泡沫箱,贵族般斯文的动作,仿佛不是在拆开一盒馄饨,而是在打开一幅漂洋过海前来的中世纪古董画。   见沈听仍不接话,楚淮南指名道姓:“那个散布谣言试图拉远南下水的Whisper,和送给你妈日记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沈听伸手把母亲包的馄饨,从泡沫箱里取出来,问:“你有证据吗?”   “没有。”楚淮南很坦然:“但你应该比我清楚,有时比起证据,在推理之初,更需要的是直觉和想象力。”   “所以以你的直觉和想象力,你觉得谁是Whisper?”   楚淮南望向他,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不是有匪。”   沈听耸耸肩:“那就查一查,证明他不是。”   为了保存方便,裹好的馄饨被放在密封的保鲜盒中,沈妈妈一次包了三大盒,目测有上百只。   沈听把最后一盒从箱子里拿出来,却发现底层还有一个用气泡膜层层包裹着的长方形硬物。   拿出来拆掉气泡膜,才发现那是一本厚度不俗的记事本。   封面上的署名让他的心微微一颤。——沈止。   这是他父亲的日记。   在扉页上,沈止这样写道:   漫长的一生里,公平与正义或许无法时时在场,但请你相信它一定会到来。   有人愿意以鲜血为它的到来铺路,以性命为它的常驻筑墙,愿意为它的永存,付出所有的一切。   当你坠入深渊之中,不必祈盼谁来救赎,你自己就是炬火。2003.09.20   这是他在多年前写的日记!   沈听随手翻看了几页,发现里面记录着大量的案件分析思路,比起私人日记,这看上去更像是一本刑侦支队的每日工作总结。   显而易见,这本日记的主人和陈峰不同。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对工作都有着充沛的热情与坚定的信念。   他对案情探索的投入,对真相的追求,与对正义的坚持将沈听心底被巨浪打破的信仰,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了起来。   父亲说的没错,公平与正义或许无法时时在场,但只要有人坚持不懈地追求,它总有一天会来到。   沈听深知,读过陈峰日记的母亲,将这本日记交到他手里的苦心。   或许,与恶龙缠斗的屠龙少年,最终也会,身着鳞,额长角。但凡事总有例外。尽管沼泽困住的人很多,却也总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   做个被公平与正义所激励,从而去奋斗的英雄并不多难。   难得是当信仰被颠覆,却仍能承受住灵肉分离的剧痛,从中活过来,并依然能够保持着对信念的热情,对真理的不懈,对公平的追求。   这样不怕艰辛、奋不顾身的傻瓜,十分稀有。   可沈听甘愿那么傻。   保护清白无辜,惩罚罪有应得,为了信仰的荣耀,哪怕结果会让人失望,他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沈妈妈的馄饨来得非常及时,成了晚餐前得以慰藉饥肠辘辘,最好的吃食。   为了说话方便,赵婶被楚淮南支开了。沈听又对厨事一窍不通,煮馄饨的重任就自然而然落在到了楚淮南的肩上。   久未尝到母亲的手艺,沈听一口咬掉了大半个,烫得半张着嘴直哈气。   透过氤氲的热气,他皱着鼻子吐舌尖的样子,特别孩子气。   楚淮南忍不住笑了:“这么急干什么?我又不同你抢。”   沈听低头喝汤:“难说。我妈的馄饨这么好吃,谁都会和我抢。”   他说的对,在意的东西,别人碰一下,都会疑心要抢。   如今的楚淮南深有感触。   沈听见他不动,嚼着好不容易凉了一点的馄饨问:“干嘛不吃?”   楚淮南:“一共只煮了二十个,怕你不够。”   沈听大方地挥了挥手:“我省三个给你,最多三个。”   得到允许的楚淮南伸长手臂握住沈听的手,就着他的勺子从碗里舀了一个。   “我不想多洗一个碗。”他的借口很烂,但手握得很紧,透过皮肤渗进手背的体温,让沈听无法拒绝。   楚淮南简直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典范。   连下碗馄饨,都足以管中窥豹地看出他的厨艺水平很高。   鸡汤打底,虾皮作衬,汤头色泽鲜艳,面皮筋滑嫩爽,再配上沈妈妈全肉的馄饨馅,既不过咸亦不太淡。被面皮包裹着的浓郁馅汁和肉料一起在口中释放,极鲜。好吃得舌头都恨不得吞掉。   楚淮南很感谢沈妈妈,她实在太好了。   包的馄饨那么好吃,生的孩子那么好看。   馄饨和人,他都喜欢。 第133章   楚淮南的生日在五月二十一号。   按照惯例, 生日前夕, 他都会回楚家的老宅庆生。   但今年的五月二十号有别于往常,楚淮南破天荒地没有回家,而是约了林有匪和乔抑岚一起吃晚餐。   乔抑岚因为文旅小镇的收尾工作, 在江沪市暂居,在征得楚淮南的同意后, 他带来了一位新朋友。   沈听当然也在。   餐厅就选在离棠城滨江不远的一家楚淮南占股的会所里。   沈听吃的偏甜, 为了迁就他,楚淮南特地选了家偏甜口的粤菜。   甫一开席,入座的两位陪客见了对方都一愣。   “张导?”   “星河?”   乔抑岚一抬眉毛:“你们认识?”   他身边的林有匪主动和张若文握了个手, 笑着向他解释:“是啊, 前不久星河才刚客串过张导的一部戏。”   乔抑岚也笑了笑:“那倒挺好。”他转过头冲楚淮南和沈听介绍:“这是张若文,我的远房外甥。”   见他介绍得郑重其事, 看上去不比乔抑岚小多少的张若文立刻接话:“那是辈分!大房出小辈,可亏死我了!”   乔抑岚笑着入了座,“那也没办法, 在我这儿,这个亏你得吃一辈子。”   这一头, 六个人热热闹闹地开了局。   而在另外一边,陈聪带着网安的两名技术骨干,凭着楚淮南提供的备用电子钥匙, 按下了通往棠城滨江顶楼的电梯。   路星河本来就贪杯,饭局过半便已眼饧耳热。   林有匪的手机微微震了一下,他比林有匪的动作更快, 立马伸手拿过来看。   解锁毫不费力。   密码是他的生日,林有匪的所有密码都是他的生日。   生日。   该死的生日!   为什么不用个复杂一点儿的密码?最好是他这辈子也解不开的那种。   路星河头晕,还耳鸣。胸口沸腾着,酒气熏得眼睛都热了,看什么都雾蒙蒙的。   林有匪坐在射灯下,黄白的射灯灯光使他轮廓的凸起处亮闪闪的,像尊镀着金、眉毛如画的菩萨。   可惜,连出家人都不打诳语,他的菩萨却总说谎。   “我和淮南认识这么久,作为最好的朋友,都没在一起过过生日,今年是沾了阿辞的光。”   最好的朋友?恐怕不是吧。你哪有朋友啊?   路星河想。   这个人哪怕长得再好看,笑容再温柔,嘴唇再柔软,也不过是个肮脏的骗子。   可尽管如此,他却仍然对这个骗子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时常冲昏了头地觉得喜欢。   比如现在。   林有匪和别人聊天时的样子和平时跟他说话时,有着很细微的区别。   他的目光常常落在说话人鼻与唇之间的位置上。   这是个极好的社交技巧。聆听时,目光落在那里,既不会让说话人觉得被紧盯,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被重视。   可林有匪和他说话时却不一样,浅棕色的瞳孔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表情温柔而灼热,像是沸腾前的水,冒着细密而不可查的气泡,温度却很高。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总不免让人有被深爱着的幸福错觉。   错觉,一定是错觉。   路星河用掌根按了按颈后,他不是低等动物,有羞耻心。   何况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那样对待“爱人”   到今天还恍惚自己被爱,真是笑死人了。   喝醉酒的路星河和平时大不相同,因为缺觉而白生生的脸上浮着微红,他一反往日的面无表情,用手背支着下巴,眼睛则盯着林有匪,毫无道理地傻笑。   他删掉了屏保上自己的照片,然后把手机还给了林有匪。   林有匪低头瞥了一眼屏幕,上面闪烁着棠城滨江的红外线入侵提示,高清的监控摄像头被人为地关闭了。但他却按兵束甲,纹丝不动。   即便不查监控,他也知道那是警方的人。   因为关闭摄像头的极客,IP地址显示在江沪市局。   看来,沈听的母亲有好好“处理”那本日记。   他放下手机,用叉子切下一小块奶油蛋糕,冲沈听笑了笑,问:“阿辞是不爱吃甜的吗?”   沈听面前的蛋糕一动也没动,他的注意力大半都在林有匪身上,不论是蛋糕或菜都动的很少。布了一整天的网,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要不是楚淮南时不时地给他布菜,恐怕回去又得饿得胃疼。   林有匪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顿晚饭吃的安安稳稳,只在路星河和张若文一起嚷嚷着要再开一瓶白酒时,显得略有些担忧。   想要通过洋葱路由器查到用户真实ip很难,但锁定了林有匪,想要反推他有没有通过洋葱路由器进行一系列操作,就相对简单得多。   陈聪和网警大队的骨干们很容易就破解了电脑密码,数据拷贝也比想象中要更顺利。   晚餐结束,张若文和路星河都喝得不少,两个人勾肩搭背地下了楼。   餐厅位于一片幽静的私人花园内,没有外人,因此倒也用不着怕狗仔。   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站在路边,一边狂握手,一边大声地交谈。   聊天的内容更是十分幼稚。   张若文手舞足蹈地边说边退,退到了主干道上却仍不自知,险些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刮倒。   乔抑岚拎小鸡一般地把他拎上了人行道。   他吓得全身僵硬,连嘴唇都微微地发抖,等到缓过神来,立刻转头扶着路旁的一棵树,哇哇大吐。   张若文家中刚有老人去世,死因是车祸。   他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被刚刚的那一下惊出了应激反应,把肚子里那点东西都吐光了,却仍哆嗦得像个帕金森病人。   乔抑岚在这个时候倒真像个舅舅了,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向朋友们解释:“前不久,他外公走了,车祸,这一下肯定吓得不轻。”   楚淮南点头表示理解,又对他们的赴宴表示了感谢。   司机久等不来,六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直到陈聪给沈听发了个ok的手势。   沈听才伸着懒腰抱怨道:“停车的地方很远吗?怎么动作这么慢?”   他话音刚落,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解释说地库的起落杆坏了,已经在抢修,再有几分钟就能修好。   沈听不太高兴地瞪楚淮南:“你这破餐厅怎么回事呀,我后面还有约,都快要迟到了。”   一副失宠生骄的霸道样子,演得他自己都直起鸡皮疙瘩。   楚淮南笑着揉他的头发,又用手指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我生日哎,晚上你还约了别人,不打算陪我啦?”   沈听不以为然:“不是明天才是正式的吗?”   “可像今天这种日子不应该也是和我一起过吗?怎么还总想着往外跑?”   今天?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沈听一愣。   作为钢铁直男的沈警督认真地想了想,最终想起来,五月二十号,农历四月廿八,对了,今天是小满!   可小满为什么一定要和楚淮南一起过呢?   他一脸迷茫。   “520呀。”林有匪把醉得开始对着行道树抱怨台词太难背的路星河给捉了回来,又把对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以便能帮这个站都站不稳的醉鬼分担一点重量。   见沈听仍然不太明白,他朝楚淮南笑着说:“看来,阿辞还没和别人过过这个节。”他拍了拍身边不怎么安分的路星河的屁股,才继续打趣说:“今晚是第一次,你要好好把握。”   楚淮南也笑,“你说的对。”   司机们总算来了,一行人道了别,又互道了晚安才各自离开了。   等到旁人都散尽,沈听才忍不住问楚淮南:“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楚淮南转过头:“我爱你。”   透过车窗,路灯发出的萤光在黑亮的眼睛里形成了两朵镶着金边的葵花。鲜明、华丽、闪烁、动荡。   一如此刻,沈听望向楚淮南时的心情。这个人为什么不是女孩子呢?   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他想。   如果楚淮南是女孩子的话,他一定会为他做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可他偏偏不是,所以沈听反复告诫自己,你什么也不能做,你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僵硬地转过头,试图以此闪躲楚淮南热切的目光。   “不是你问我的吗?”   “啊?”   “520的谐音是我爱你。”楚淮南解释:“所以今天是除了七夕以外,另一个深具我国特色的情人节。”   沈听尚未从剧烈的心跳中恢复过来,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在隔音很好的小空间中,楚淮南靠了过来,声音低柔得像在诱骗不听话的宠物猫:“看在我这么努力配合你工作的份上,不该给点儿奖励吗?”   “配合执行公务不是应该的吗?”沈听不为所动:“况且是你自己要加入的。”   他不耐烦地推了推楚淮南靠得过近的上半身:“离我远点儿,热不热啊。”   “热吗?那我帮你脱衣服。”   只穿了一件休闲短袖的沈听瞪了他一眼,楚淮南变本加厉地贴上来,这下不仅上半身就连腿都挨在了一起。   薄薄的一层布挡不住传过来的热度,沈听只好主动挪开了一点儿。他热得发慌,伸手把后排已经设置成17℃的空调打得更低了点。 第134章   可哪怕空调再低, 只要楚淮南这个可恶的热源不远离。沈听仍然不自在。   好在很快陈聪就打电话过来, 帮他转移了注意力。   “沈队,根据我们在现场的初步数据分析,林有匪的电脑确实进行过浏览暗网上有关黄苒交易信息的相关操作, 但是,卧槽——”   这会儿, 陈聪正在赶回市局的路上。   尽管晚高峰早就过了, 但高架上仍然堵着车。   前方有辆新手车辆被左边的车流逼得手忙脚乱,慌乱之中竟然任意变道,连累陈聪他们那条道上的好几辆车都险些追尾, 一时间谩骂和喇叭声此起彼伏。   沈听皱着眉头抓重点:“但是什么?”   陈聪顺了顺气说:“但是网警发现他的电脑遭受过木马攻击。所以, 不能排除是被黑客远程操控当成了‘肉鸡’的可能性。”   陈聪所说的“肉鸡”,不是常人概念中, 用以食用的鸡。   而是指是中了木马,或者留了后门,可以被黑客远程操控的电脑机器。   “肉鸡”也称傀儡机, 一般来说黑客会利用强行攻破、寻找用户电脑漏洞,或以“灰鸽子”等软件诱导客户点击, 以达到植入木马的目的。   而一旦种植木马成功,黑客便可以随意操纵并利用它做任何事情。   肉鸡通常被用作DDOS攻击。可以是各种系统,如windows、linux、unix等, 更可以是一家公司、企业、学校甚至是政府军队的服务器。   而DDoS具有攻击易,防守难的显著特质。   它消耗了大量的宽带资源,如同黑客手中的一枚核武器, 几乎所向披靡。   而发起攻击致使服务中断的背后,其目的要么是敲诈勒索、要么是商业竞争、要么是要表达政治立场。   在这种黑色利益的驱使下,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个行业并对攻击手段进行改进升级,致使DDoS在互联网行业愈演愈烈,并成为全球范围内无法攻克的一个顽疾。   除此之外,肉鸡的原机主们还面临着严峻的个人信息、隐私的泄露问题。   小到聊天软件中的联系人信息、大到人事档案、财务报表,甚至可能被远程操控打开摄像头,盗取私人生活的画面。   而在这里,林有匪的机器则很有可能是被隐于幕后的Whisper,用作了浏览网页的傀儡工具。   两天后,最终的数据分析结果出来了。   结果显示,林有匪是无辜的。   ——他的电脑被植入了木马。而根据入侵痕迹显示,他电脑被入侵的时间是在清明节之后。   潘小竹把报告中的一页单独抽了出来,说:“根据林有匪机器上遗留的痕迹,我们发现以他的电脑为起点,黑客还入侵了许多其他电脑,其中包括‘徐凯’和‘黄承浩’的个人笔记本。另外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发现,对方只窃取了徐凯和黄承浩与‘宋辞’之间的聊天记录,而并没有进行其他操作。也就是说这个Whisper大费周章地攻击了宋辞身边好几个人的电脑,只是为了查看他们和宋辞的聊天记录,他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这个Whisper究竟想要干什么?   回想起来,这个ID最开始进入大家的视线,是因为在李宋元案刚刚案发时发布了一条引起广泛讨论的、关于楚淮南母亲死因的造谣贴。   当时的发帖人技术精湛又心细如尘,因此尽管出动了警方和远南网安的两拨人,可最终除了一个缥缈在黑暗中的Whisper的ID以外,没人能查出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在江麦云案中,Whisper再次出现。   他不仅把暗网上关于黄苒的交易信息发给了楚淮南,还向蒋志的工作邮箱发送了一段神秘买家与赵业泰的语音记录。也正是这段语音帮助警方彻底锁定了赵业泰,为解救黄苒创造了更大的可能性。   再后来,“宋辞”和沈妈妈都收到了一份匿名寄来的陈峰日记,在日记中,陈峰以旁观者的角度,亲笔揭露了沈止的死是人为而非意外。   而由于这种试图拉的受害者家属下水,进行案件追查的手法和Whisper十分相似,沈听判断送日记来的匿名者很有可能也是whisper。   可他做这些,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从江麦云案上可以看出,这个Whisper并不是个纯粹的坏人,他为警方破案提供了关键性的线索!   可他隐于幕后、遮遮掩掩的手段却又实在谈不上光明磊落。那他的最终目又到底是什么呢?   “Whisper是个对警方极其不信任的人。”   沉默了很久的沈听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文迪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向他讨教的机会,笔攥在手里,他认真得像个随时准备记笔记的学生。   沈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表面上看,Whisper的第一个目标是楚淮南,第二个则是宋辞。而之所以会入侵宋辞朋友的电脑,恐怕是为了确定这个宋辞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宋辞。也就是说,尽管不知道这个Whisper是从哪儿来的依据,但在看过陈峰的日记后,他怀疑宋辞被人掉了包,是由长得十分相似的沈听扮演的。而根据他把日记寄给我妈的这一点看来,那本日记,他真正想要送到的应该是沈听手里。另外,他入侵林有匪电脑的时间是在林有匪见了我妈之后。也就是说,如果林有匪不是Whisper的话,那Whisper入侵他的电脑,很可能是怀疑他对沈听取代了宋辞一事是知情的。或许这个Whisper认为林有匪之所以会出现在我妈身边,是因为‘宋辞’不方便出现。入侵林有匪的电脑,则是想查证这件事情。发现他并不知情后,借用他的电脑浏览暗网,甚至选他和我一起在文旅小镇的时候送日记,目的或许是栽赃。”   “那这么说起来,宋辞暴露了?”文迪瞪大了眼睛,显然已经管不上是不是栽赃了。   “应该没有。”沈听沉吟了一下:“送日记给宋辞和我妈的时间前后差了一天,他应该是排除了宋辞就是沈听的可能性,所以才又把日记送给了我妈。虽然Whisper怀疑宋辞就是沈听但却一直没能确定。这一点,从送给宋辞的日记是复印件,送给我妈的却是原件上就能够看得出来。”   他说着转过头,对在一旁正认真听他们分析情况的楚淮南说:“你能查到在我们入住文旅小镇当天的所有来客清单吗?”   楚淮南点头:“有确切的名字吗?还是需要调取所有访客记录?”   “用不着全部记录,只要查查有没有一个叫慕鸣盛的入住过就行了。”   楚淮南给小镇的负责人去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对方给了明确的回复。——慕鸣盛确实在当天入住过小镇,并且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退了房。   沈听蹙起眉,慕鸣盛和他父亲沈止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早在大学期间就已经是无话不谈的亲密。以他的直觉,如果慕鸣盛不是陈峰口中那个雇凶杀人的F先生,那他就极有可能是在某种情况下,得知了沈止死亡的真相,想要让当年的一切真相大白,从而一直在推波助澜的Whisper!   而之所以不信任警察,是因为陈峰!   看上去忠于职业、忠于信仰的陈峰却对沈止的死闭口不谈,连做了这么多年警察的沈听自己在面对此事时都有了动摇,又何况在体制外的旁人?   这么想来一切似乎就都可以说的通了。   另外,Whisper试图拉着楚淮南和他一起查案。仔细想起来,他和楚淮南两人唯一的共同之处,也正是十几年前的那起案件。他们都是那起案件的受害者……   见沈听默不作声,好学生文迪又问了一遍:“沈队,你刚刚说Whisper是个对警察不信任的人,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沈听看了他一眼:“那封黄苒的交易邮件。”   正常人不管以那种手段,在得到了犯罪证明后,第一反应都是报警。可Whisper宁愿把黄苒的交易记录发给在上一个案件中“表现良好”的楚淮南,也没有选择报警。   而比起发给蒋志的那段录音,黄苒的交易记录在整个案件中其实更为关键。他没有发给警方,某种程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对警方、至少是警方这个大团体并不信任。   比起公权机关,他倒更愿意相信在上个案件中没有太多借力于警方的楚淮南,或者说他更相信由楚淮南筛选过一遍的那些警察。   当然,更确切说法是Whisper利用了作为远南掌舵人的楚淮南对“某位警察是否真正可信”的卓越判断力。   正如利用肉鸡作为傀儡的高明手段一样,这个Whisper实在是个利用他人来达到自己目的天才!   ……   而真正的Whisper确实是个天才,并且他的布局比沈听推理的还要早得多。   慕鸣盛之所以会入住小镇是因为在当天收到了一条神秘信息。   这条匿名信息附有一页陈峰的日记,以及文旅小镇的地址。   在末尾,发信人这样写道:在阁下入住此处的第二天,你将会看到此生从未见过的曙光,并借此照亮整个背叛的黄昏。   所以慕鸣盛去了,带着疑惑与杀伐的胆量。   ……   相较而言,对慕鸣盛的调查比对林有匪的要难得多。同样作为美籍华人,他在国内并没有定居点。在沈听想要着手调查他时,他甚至已经不在国内。   而就在对Whisper的调查陷入瓶颈时,贝隆打来了电话。他提出想要见面,却被沈听态度友善地婉拒了。   在上一次谈判中,这只自以为是的老狐狸拒绝了宋辞提出的想要合作的想法。   对他的拒绝,沈听十分理解。   身处安逸确实容易不思进取,穷则思变。   于是只他一句话,楚淮南便把楚振生从原料采购的岗位上调离了。并且在几天后,以远南为首的全国同行业企业,打着为禁毒提供更好保障的旗号,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原料采购大调查。   这样一来,制毒原料的采购难度一时空前,贝隆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很不好过。   他一面怨恨使绊子的宋辞和被枕头风吹得七荤八素的楚淮南,一面又不得不放下身段回头找宋辞,希望可以再见一面,深度聊聊合作的事项。 第135章   准备好好吊一吊贝隆胃口的沈听, 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   “阿辞, 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过啦!贝叔叔,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好马不吃回头草。”   电话这头闹哄哄的,一群人在玩筛子, 输了的人要选真心话或大冒险。年轻女孩和男孩们的笑声不绝于耳。   贝隆咬牙切齿却又没有别的办法,还想再说两句, 却被沈听抢了先:“哎, 贝叔叔,先不跟你说了哈,我这有事儿先挂——”赶在贝隆开口之前, 电话被果断地掐断了。   沈听跟贝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自己正在聚会。——言下之意, 便是如今对他,贝隆的这个生意还不如他和朋友的泡妞局重要。   作为行动小队唯一的女同志, 潘小竹一人分饰多角,又是笑又闹地给沈听提供背景音,见沈听终于挂了电话, 她把手里的摇铃扔在桌上,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   “哎呀, 可累死我了!”   城会玩的文迪顺手做了两张纸签,一张真心话,一张大冒险。   打电话时沈听随手抽到了真心话。   于是这会儿, 被潘小竹一脸八卦地追问:“沈队,你一共谈过几个女朋友,两只手能数完吗?”   他面无表情:“没有。”   潘小竹愣了一下, 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叫道:“你的意思是,你没谈过恋爱!?”   “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长成这样,你告诉我你从来没谈过恋爱!?”   沈听朝正大呼小叫的女同志,无不鄙夷看了一眼,勉强点了个头。   在这一瞬间,三观有如被核弹轰炸过的潘小竹,顿时有种想冲正在厨房给沈听泡茶的楚淮南,鞠躬叫声“嫂子”的冲动。   陈聪和文迪也跟着瞎起哄:“卧槽!沈队没谈过女朋友,那像我们这样的单身狗,今天终于可以瞑目了!”   “沈队,你为什么不谈?”   沈听答不上来,暗自迁怒楚淮南泡个茶怎么花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文迪凑过来贼兮兮地问:“沈队,你总不会打算告诉我们,你的恋人是这个国家吧?”   沈听觉得,能问出这种问题的文迪,笑得像个妨害公务的傻逼。   他们的开会地点从悦淮移到了楚淮南以信托名义购入的一处非公开房产中。   当走进这间充满水晶装饰品的屋子时,非艺术专业出身的各位成员都有一瞬感叹人类工匠造物水准的惊艳。   会客室的玻璃柜里,摆放着各种形状不同的酒杯,亮闪闪的,个个晶莹剔透。   在这样的环境中开会,实在是种非凡的体验。   为了说话方便,房子里没有外人。   楚淮南亲自端着泡好的茶回了客厅。   递给沈听的茶杯,和他自己用的那一个不论花纹还是款式都一样,是一套用黄金段泥手工做的紫砂六方杯。   杯子的成色是极品“冷金黄”,黄中带金,色泽温润,砂感如鎏金,是极贵的帝王之色。   这套杯子是他几年前在伦敦的一次展会上意外拍得的。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见到时,就觉得很喜欢。   说得再矫情点儿,仿佛那是一套他上辈子曾用过的器具。   见它躺在展示台上任参展者评头论足,竟莫名有点儿心酸。或许这东西和他有缘。于是,楚淮南不计代价地拍了回来。   本还以为肯定用不上,没想到今天沈听来了,他突然在博古架上看到了这对杯子,便心血来潮地取来倒茶了。   潘小竹捧着漂亮的水晶玻璃杯,眼神在沈听和楚淮南的“情侣杯”上打转。最终她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开玩笑地问:“楚总,怎么还搞区别待遇啊?凭什么沈队的杯子和我们的都不一样?”   睁眼说瞎话是资本家的必备技能。   楚淮南笑了笑:“杯子不够。”   潘小竹瞥了一眼玻璃柜里一排排的玻璃杯,好吧,那些都不是杯子,是艺术品。   楚淮南一来,原本挺自在的文迪、陈聪和蒋志都有些拘谨。   楚淮南早就发现最近这三个人,对他的态度有些怪怪的,总之不太自然。   而在三个人中属文迪是最憋不住事儿。   从他口中,楚淮南轻而易举就问出了他们态度不自然的原因。   年轻的小警察特别气愤地跟他抱怨说:“楚哥,队里的那个女同志造谣,说像你这样的富二代,肯加入我们这种行动完全是目的不纯。”   想起潘小竹花痴的样子,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还说你是因为喜欢我们沈队,才出钱出力鞠躬尽瘁的!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我差点儿就跟她吵起来了。你和沈队的事儿纯属任务需要,是打掩护的烟雾弹!她却说什么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这不胡说八道吗?我觉得吧,你有机会还是得澄清一下,省得这话传到沈队耳朵里,他误会了,你俩就尴尬了。”   其实哪儿会尴尬。   要是到了今天,沈听还误会他对他没有想法,那才叫尴尬呢。   俗话说的谣言止于智者,其实挺违心的,澄清有时十分必要。   他正想着这事儿,恰逢沈听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于是,楚淮南借此机会,向其他几位以讹传讹的同事公开做了次澄清。   他说:“我听说最近有人造谣我是富二代?就此我得辟一下谣。我不是富二代。远南是我曾祖父的产业,传到我手里已经四代。”   抛砖引玉,重点都在后面。   “另外还有谣言说我喜欢沈听。这个我也得澄清一下,这不是谣言,是真的。”   潘小竹闻言一下捏皱了手里的档案册。   陈聪和文迪则都惊得瞠目结舌。   就连平时最冷静的蒋志,嘴里都能塞得下一个鸡蛋。   “沈队他知道吗?”潘小竹问。   “知道。”   “那他怎么说?”   楚淮南还没答,沈听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   见客厅里鸦雀无声,连楚淮南在内的五双眼睛都牢牢地盯着他看,不由疑惑:“怎么了?”   楚淮南以病梅做喻,婉转地回答了潘小竹的问题。   “哦,我们正聊到龚自珍曾说,梅以曲而美,直则无姿。可见连古人也让你不要过直,直则易损。”   潘小竹愣了三秒,在反应过来后直呼有道理。   沈听却只觉得他拐弯抹角地夹私货,十分不要脸。   另外三双专业办刑侦案件的眼睛,盯得他瘆得慌。   他转过头问:“都盯着我干嘛?”   文迪:啊!我怎么能这么蠢!沈队脖子动脉处贴了好几个创口贴,我还在想怎么会伤到脖子的!现在想起来,恐怕创口贴底下的根本不是伤口!   陈聪:为了任务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不愧是燕京公安大学的耳朵。我……惭愧、惭愧。   蒋志:观察不细致,没能提早发现,这都是我的错。   沈听坐下来,对之后的任务安排进行了新一轮的部署。   贝隆在他这儿碰了钉子,却肯定不会就此放弃。   等再吊他一阵,也就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至于那本日记以及特地送它前来的Whisper,则等料理了贝隆之后,再一个一个解决。   ……   慕鸣盛在离境前,还曾收到过另外一封邮件。   邮箱地址显示,这封邮件来自已经死去多时的陈峰。   游走在黑暗的边缘,肮脏的真面目,并不会永远不见天日。而失散的共谋者,也总有在地狱里碰面的那一天。期待重逢,我的伙伴。   在屏幕的另一端,林有匪轻轻合上了电脑。   或许冥冥之中,他受到了罹难者们的保佑。   当年的一切,在他眼里已水落石出。   因此,他在洗清自己是Whisper的嫌疑的同时,还有意引导警方去查慕鸣盛。   因为只要顺着慕鸣盛那条线一直查下去,那个藏在暗处的某人,一定也会被迫站在阳光之下,接受迟到的审判。   收到这封邮件时,慕鸣盛正在精神病院探望熟人。   他可能会离境很久,因此来向放不下的故交告别。   在强制隔离病房内,坐在角落的病人默不作声,他很高但却很瘦,宽大的肩膀因为瘦而微微前蜷,显得更没精神,头发长得几乎盖住了眼睛。   他看上去一点儿攻击力也没有,却被常年关在危险级别最高的单人病房里。   拒绝探视,不能出门。   房间里途有四壁,只靠墙放有一张十分宽大的床。   屋内甚至没有桌椅,连放在床头柜上的花瓶都是金属做的。院方已经尽量做到面面俱到,希望能够杜绝病人在病房内有任何自杀的可能性。   慕鸣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十分漠然地把手机收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冷得像冰块,视线落到病号服前别着的胸卡上。   那是一个非常小巧的亚克力胸牌。   一直神情冷漠的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换掉。”他指了指那枚胸牌。   院长赔着笑脸向他点头哈腰,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胸牌。见胸牌上写着病人的名字,院长的脸色一沉,对一旁的特护说:“怎么回事?不是叮嘱过吗?院内不允许出现他的名字!”   “可是……”几个被雇佣来专门照顾这一位病人的特级护士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人小声地说:“叫他代号他是不理的,而且前不久,市里刚有领导下来检查过,现在住院药房的流程更规范了,有病人胸卡才能配到镇定剂。”   院长勃然大怒:“要给他配药以后直接找我!你是新来的吗?十几年的规矩你不知道!”   慕鸣盛像块没有温度的冰站在房间中央,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压迫感。   他蔑视地俯视这群喧宾夺主的蠢货。   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那个胸卡的背后有一根用于固定的别针。   他走过去,想亲自把它从病人身上摘下来。   可坐在角落里的那人似乎很怕他,在他冲他伸出手时,整个人明显往后瑟缩了一下。   旁人都觉得他怕他。   可只有慕鸣盛自己知道,那并不是怕,而是厌恶。   他摘掉了胸牌,把它扔在了唯唯诺诺的院长脸上,翘起的别针针尖刮破了院长的额头,细小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可院长却浑然不觉,仍旧僵着身体向他赔礼道歉。   慕鸣盛强势冷硬地打断了他:“尖锐的金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要让我看到还有下一次。”   院长立刻想起了已经死去多年的上一任副院。   他的死一度被认为和这个病房的病人,差点成功自杀有关。   想到这个被严密监视起来,如同坐牢一般的病人,当年被宣告病危时,慕鸣盛冷厉的表情,院长的冷汗顿时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是!我用性命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慕鸣盛点了点头:“你的命只有一条。”   “是!”   强势而暴戾的男人转头要走,一直坐在角落的病人却突然开了口,喑哑的声音像蒙了尘的金石。   “慕鸣盛,这样有什么意思?我们就非得这么耗下去吗?”他在难堪的沉默里开口,一字一顿地说:“你让我死吧。”   赶飞机的慕鸣盛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冷漠的面具上浮出一丝裂缝,而后像潮水般缓缓地合拢,最终严丝合缝。   他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好好养病。”利落地推门走了。   可既然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又有谁能养好不曾得过的病呢? 第136章   沈听晚上约了徐凯。自从认识楚淮南后, 他跟原来的朋友明显聚的少了。徐凯每一回见他, 都要大呼小叫地抱怨他“重色轻友”、“见色忘义”。   而仍对宋辞心存幻想的丁朗,则尽量避开了所有有楚淮南的场合。这一次楚淮南有事没来,他便没有缺席。   沈听最后一个到, 一进门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徐凯没心没肺地嘲笑丁朗“吃不到看看也好”,惹得丁朗恨不得一酒瓶砸死他。   沈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选了一期有关经纪人和明星的真人秀。看了一会儿, 指着屏幕上林有匪的脸问徐凯:“哎,这个林有匪你认识吗?”   沈听还是不放心,于是借着聚会跟被Whisper入侵了电脑的徐凯再次确认。   徐凯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 回答:“不认识啊。”   黄承浩也凑过脸, 看了一眼屏幕:“我们怎么会认识他啊!他不是明星吧?长得还挺好看,这是谁啊?”   沈听“哦”了一声, 说:“楚淮南的朋友。”   “什么类型的朋友?卧槽!他俩不会是被你捉奸在床了吧?”   “放屁!”一直坐在沈听对角线上的丁朗闻言,比当事人的反应还大,“唰”地站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楚淮南要是敢这么对辞哥, 我第一个不同意!”   徐凯笑嘻嘻地反问:“你不同意又能怎么样?人家一张床上睡过的人,有什么也是关起门来解决, 轮得到你在这儿跳脚吗?”   丁朗被气得浑身哆嗦,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狠狠地踹了一脚茶几。   徐凯明显是想帮着宋辞趁早打发了这个麻烦精, 毫不客气地说:“单恋是苦海无涯,我劝你回头是岸。辞哥真不喜欢你,这事儿就不是滴水穿石的事儿。”   “我就喜欢他, 关你什么事儿?”丁朗像只怒发冲冠的斗鸡,“我就是要喜欢他,你管得着吗!”   要是劝能劝退,以前的宋辞也用不着见他就跑。   徐凯见对方捋着袖子几乎要冲上来动手,只好投降,息事宁人地点头:“行行行,我管不着,你就继续喜欢你的,再追辞哥个十年八年的好吧?咱坐下说,怎么的,辞哥不喜欢你,你还想打我啊?”   按丁朗的脾气他早该摔门而去,可太久没见宋辞了,他不太甘心,只好又坐了回去。   倒是坐在他身边的邵安站了起来。   “你们玩儿,我有事先走了。”   徐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刚劝完一个又来一个,急急忙忙地走什么走,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急事啊!你爸死啦?”   邵安呸了一声:“不是我爸,是万都控股的王秦!”   他从来都不是个扫兴的人,自打宋辞和楚淮南稳定了关系,宋辞和他们这些“狐朋狗友们”聚会的频次就明显下降了,大家是难得凑齐呆在一块儿的。   以往的普通局,作为已婚人士的他,都从未撂下兄弟们要提前离开,更何况今天连最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宋辞都在场。   “王秦?”徐凯一愣:“王远国死了?”   “不是死,是完了。”今天情况确实特殊,铁了心准备撤退的邵安兴奋地挥了挥手里的手机,神秘地说:“确切消息,王远国因为嫖宿幼女罪被人给点了!人在星罗酒店的总统套房里被警察抓了现行,这会儿已经在派出所了!记者马上就去,我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王远国被人点了,关你屁事啊?你要准备个什么?”在场还有个出门不带脑子的,张口问了个弱智问题。   黄承浩脑子倒是转得贼快,伸手敲他的脑袋:“蠢啊!王秦和他爸都不对付多少年了,现在也只是表面和平!王远国出了事,邵安还不得赶紧去拍拍王秦的马屁!毕竟那可是万都控股明面上的太子爷!老皇帝下马,他就是下一任当家!到时候想巴结他的能饶地球好几个圈,邵安要是去晚了,怕是连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了!”   ……   上市公司万都控股突遭黑天鹅!董事长王远国因涉嫌性侵害6岁女童,在今晚9点左右,被江沪警方采取强制措施。随后,万都控股旗下港股闻讯暴跌超37%。目前事件调查正在进行中。资本市场震荡的同时,沉重的儿童保护话题再次被推上舆论风口……   市值超千亿的万都控股董事长兼创始人王远国,因嫖宿幼女被警方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的新闻一经刊出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讨论这个过去被政府部门点名表彰过的优秀企业家代表、超级劳模、慈善家是如何的人面兽心。   楚淮南是在当天的晚宴上接到消息的。   秘书王晓君一脸峻色,她语速快、声音轻,但重点鲜明。——万都的王远国在星罗酒店被捕了,罪名是嫖宿幼女。而之所以需要通知楚淮南,是因为两家企业在深市、京市、羊城、津市等地都有着好几个S级的合作项目。   万都控股以电线制品起家,而后又乘上了房地产市场高速发展的列车。前十五年,它以住宅项目为主导实现了企业规模的急迅扩张,而后十五年则在商业、住宅的双轮驱动下完成了又一轮增长。某种程度上,它的发展轨迹和远南早期的有部分重合,两家企业在房地产业务板块也常有合作。   由于这次的事件不良影响过大,于第一季度合作成立的融资型信托,很有可能会被要求大规模提前兑付。作为重要合作方的远南,也有必要提前做好准备,以期在此事件受到到最小的影响。   接下来的几天,万都控股的股票都被死死压在了跌停板上。   尽管万都控股的公关负责人,在第一时间就回应了质疑,表示公司已由新董事长接手,所有经营都将正常展开。公司的卓越价值,最终还是会由市场说了算。   但实际控制人引发了舆论哗然的恶劣个人行为,还是给万都控股造成了空前的负面影响。   这个黑天鹅事件,不仅使得万都控股的股价短期内迅猛下跌逾37%,还使得万都面临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银行断贷、评级下调、内部的人事变动,都使得这只商界的庞然大物面临着是否能够在危机中实现软着陆的巨大挑战。   新董事长王秦临危受命,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为公司的黑天鹅事件兜底。   他连夜抹去了父亲王远国在公司的一切痕迹,并临时出台股权激励计划草案,拿出总股本的2%股权,激励公司包括控股子公司的董事、高管、中层管理等一百多名核心骨干人员。   断臂求生代价自然不菲,据不完全统计,万都控股在这场风波中,至少丧失了超过三十家子公司的控制权,出让了超过四十个项目的部分或者全部权益。   在万都控股风声鹤唳时,资金流充裕的远南,在低位接手了其多个优秀评级项目的股权。既给捉襟见肘的昔日伙伴回血支援,又使得企业自身收益颇丰。   一时间,楚淮南的强大商业操控力和敏锐的商业嗅觉商业,成为了业界的美谈。   而与此同时,被外界认为焦头烂额的万都控股新任董事长王秦,却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水深火热。他虽然因为连轴转的忙碌而略显疲惫,但轻微的疲惫完全不影响他在“大位之争”中不战而胜的愉快。   由于事发突然,王远国的众多私生子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因此早有准备的王秦轻轻松松就大获全胜。   他容光焕发地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指点江山,颇有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痛快。   ……   这是王秦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坐在这张老板椅里,老实说这张椅子并不比副总办公室里的那张柔软宽敞,可他光是坐着,就通体舒爽。   弱肉强食,弱者是注定被剥削被掠夺的那一个!   在这场对决里,他是绝对的强者,成王败寇,王远国输得彻底!   想到那些受侵害的女孩子们,王秦就觉得真是便宜了那个老家伙!   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孩子们,因为因为这事儿也算是彻底被毁了人生。   当然对于王秦而言,财富就是财富。即便那些财富是不择手段获取的,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到羞耻的、愧疚的。   强取也好,豪夺也罢,没人会管你口袋里熠熠生辉的金币,是不是沾着他人的血泪。   这个世界,有钱有势,就能获得他人敬重。弱者没有资格获得安稳的生活。而在人类社会中强弱由金钱与影响力来决定!所以贫穷是原罪!   我是能把老头子掀下马的强者,王秦沾沾自喜,双眼迸射出胜利的光芒。   就在此刻,秘书在外面战战兢兢地敲门。   “董事长,前台来了位舒小姐没有预约。但她说是您的朋友。”   今天一天王秦见了无数人,有对手也有朋友。秘书的一声声董事长让他十分满意。但这位舒小姐的意外造访,还是让原本和缓的脸色僵了僵。   来的是舒静兮,她是通过饭局和王秦认识的。介绍他们认识的叫周凯,是王秦的心腹。   舒静兮和王秦只有一面之缘,实在称不上朋友,王秦有预感对方这个时候赶到公司,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巴结他的。   他想起周凯之前曾神秘兮兮地和他提起过这个小妮子能起大作用。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位已经“起了大作用”的舒小姐,连招呼都没打就跑到公司来,实在不是个好事。   但王秦却还是让秘书请她进来了。   舒静兮仍旧打扮十分精致,白色的蕾丝欧风上衣搭了条简单的黑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布满手工刺绣蜜蜂图案的带钻马丁靴。   她一进门,王秦便让秘书出去了。   两人开口前,刚刚掌权的王秦还亲自起身把已经关上的董事长办公室上了锁。   在确认门外的秘书已经走远后,他问:“说吧,舒小姐来我这,有何贵干啊?”   舒静兮笑了笑:“您知道锁门,应该对我的来意很清楚了吧?”   王秦也不是没有社会阅历的毛头小子。他和普通娇生惯养的富二代不同,并不是温室里长起来的花朵。   他眯了眯眼睛,略一皱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第137章   对舒静兮的来意, 王秦其实门清。   王远国年轻时, 就是个流连花丛的风流种。他好色又下流,为人无耻,道德感极低。   但人品和做事的能力向来没有直接联系。   尽管从各方面看, 王远国都是一个烂人,但由于他眼光长远, 对宏观经济发展方向把握极准, 政治嗅觉又十分敏锐,因此由他一手创办的万都控股,自九十年代初创立以来, 抓住了许多绝佳的商业机会, 不仅成为了电线制品行业当仁不让的龙头老大,其于97年初拓展的地产向子公司, 也在2001年成功在B股上市。自此开始了万都王国的辉煌。   王秦是王远国第一个儿子。可王秦的妈妈生王秦时,自己也才只有十四岁。这个懵懂的小女孩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就因为心理疾病自杀。   由于王远国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外界传言中的“原配夫人”, 连王秦自己都不知道生下他的那个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而碍于当时执行很严格的独生子女政策,因此除了王秦以外, 他的其他家庭成员不论是情人还是子嗣都是个谜。   王远国是个出色的企业家,却是个烂人外加糟糕的父亲。   在外人眼里养尊处优的王秦从未享受过丝毫来自父亲的温情。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不仅冷漠、自私、唯利是图还十分的心狠手辣。   但他十分反感父亲对家庭不负责任的做法, 因此自从遇到他的现任太太后,小家庭的责任感使他对愈发想要从父亲手里,争夺到属于自己的一切。   在王秦十岁以后, 王远国又陆续使许多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坏了孕,生下了两男三女。但自认后继有人的王远国从未想过要让那些孩子认祖归宗。毕竟他乐衷于和不满十四的小姑娘发生性关系,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反过来也同样成立。   王远国在星罗酒店嫖宿幼女并被“知情群众”举报的事情,正是由急着想接手集团的王秦一手策划的。   而为他操办这件事的人,正是跟了他很多年、又在旁门左道上颇有门路周凯。   周凯和李知武早年一起蹲过看守所,出来后也偶有联系。在听说李知武的女朋友舒静兮,能搞到年轻漂亮的小女孩后,他立刻把舒静兮介绍给了王秦。   上次黄苒的事情周凯办砸了,而这一次则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他索性把人直接带来给王秦过目,以免搞砸了担责任。   而王秦在和舒静兮吃过一顿饭后,对这个城府颇深的年轻女人印象很深,他知道这是个能办事的狠角色。   在那顿饭后不久,周凯找到了舒静兮,让她帮忙留意一下四岁以上十四岁以下漂亮水嫩的小姑娘。还说事情办好了有重赏。   舒静兮通过在线上组织蓝鲸游戏招揽了一大批年轻的“信徒”,这些人会因为她的唆使自杀或者到线下来投奔她。   死掉的那些人的自杀视频,被她分门别类地放上暗网,出售给了猎奇的网友们。而前来投奔她的则被她以合理的价格卖给了一些从事非法皮肉生意的淫媒。   舒静兮早年患有精神疾病,她不仅有被迫害妄想症、时常虐待小动物,还十分迷恋扮演受害者,因此她化名的Alice曾与许多上了她的当,从而受到侵害的女孩们一起扮演过“身陷魔窟”的角色。   而在她编写的剧本最后,常常都会以她自己的牺牲收尾。   比如在说服许笑笑不远千里从羊城来江沪市投奔她后。舒静兮转手就把这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卖给了一个组织卖淫的黑色机构。并且假装自己也是和许笑笑一样的受害者。   在取得许笑笑的信任后,她多次暗示许笑笑去到极乐娱乐会所打工,更把那个容留吸毒的恶魔窟,说得比天堂还要好。   她喜欢操纵别人人生的感觉。喜欢看他人的生命在她的指尖流逝,热衷使他人的前途因为她的言语而黯淡。   推人下地狱,引人入歧途,都是她很爱做的事情。   但还有一样东西是她更喜欢的,那就是钱。   舒静兮有精神病,却不傻。她知道钱是个好东西。自从亲生父母因为一点治疗精神疾病的医药费,就把她遗弃在精神病医院后,舒静兮就更喜欢钱了。   人性脆弱,感情会动摇,誓言会褪色,只有钱永远不会背叛。   当看到媒体对王远国性侵幼童事件的报道,像雪片一般飞来时。舒静兮就知道,她暴富的机会来了!   虽然媒体为被侵害的女童打了码,可舒静兮一眼就认定这个女童是经她送到周凯手里的。   她兴奋地盯着屏幕上的报道画面看,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只要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可以不再依附他人像个寄生虫般地生存。她可以通过钱操控更多人的人生!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来了。   “王先生,别装傻。显然,在我的帮助下,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可是,我拿到手的却太少了,完全不足以令我满意。”舒静兮敲了敲王秦面前的办公桌,涂着浆果色唇彩的嘴唇亮晶晶的,像闪光的血色糖纸:“如果我不满意的话,很难保证会不会对那些苍蝇般的媒体说些什么来换取关注。你知道的,当今世界关注是可以换钱的。”   王秦:“你要多少?”   “一个亿。”   “你疯了?”   “难道我替你保守的这个秘密,值不了这么多吗?”舒静兮可爱地眨了眨眼,了然地说:“这个王国价值千亿。”她伸出手指比了个很小的空隙:“我并不贪心,只要一点点,甚至还不到千分之一。”   王秦望向她,瞳孔微微一缩,暴戾的情绪一下子冲了上来。“但买你的命用不了一个亿。”他是商人,商人最会算成本。   一个亿买来一个活人保守秘密,一点儿都没有性价比。   黑市上只要用一百万就能买一条命。有的是人想赚这个钱。而世界上没有活人的嘴会比死人更紧。   “不,你不会想要我死的。”舒静兮侧身坐在了董事长办公桌上,用脚把访客接待的椅子踢开,她已经二十好几了,可动作神态却还天真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定了格。   “如果我死了,那封写明一切的邮件会自动发送给上千家媒体。而如果没有我的话,那个六岁小姑娘的姐姐也会继续追查案件。虽然你继承了王位,爬得很高,却也很危险,而我才是那枚可以保护你不被将军的‘棋子’。”   王秦冷笑,是她反将了一军才对吧。   但他这一路养了不少狗,有的是和家犬反目成仇的经验。经验告诉他,给这些贪心不足的畜生们喂点儿带着蒙汗药的肉骨头,关起门来打狗才是掩人耳目清理门户的最好方法。   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讨价还价:“一个亿太多了,我拿不出来。”   舒静兮很坚持:“少一个子都不行。你有这么多钱,别想骗我。”   “公司市值和现金是两回事。”王秦摆出谈判的架势:“小姑娘,你没经营过公司吧?这看起来的确是个庞大的王国没错。但王远国留下的这个公司里有很大一块都是在做房地产的,有非常多的土储,那些钱大多数是从银行贷款来的,自从他出事后,我们的信用评级下调了,银行断贷,甚至上门催还,现金流——”   舒静兮固执地打断了他:“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更不想花时间听一个市值几千亿公司的新任董事长向我哭穷。”她十分冷静,坦然地说:“我只想要钱,一个亿,你给不给?”   “三千万。这足够你过不错的人生了。”   她的嗓音尖锐起来:“少一毛钱我都不要。”   王秦几乎要跳起来捂她的嘴。   “声音小一点!要是被人发现了,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舒静兮冷冷地盯着他。   她对这个数字,执着得近乎病态。   她就要一个亿。   因为小时候,在母亲生下弟弟后,曾抱着弟弟向她笑:“哎呀,女儿贱不值钱,还是个疯子。儿子就好了,是我的小宝贝,给我一个亿都不换呢!”   一个亿,她就要一个亿。她倒想看看,那个生了他的女人换不换。   “我先给你三千万,剩下的后补。”   “一次性,我明天明天就要。”   “明天?怎么可能!”   “我要现金。”   王秦这下明白了,这个眼里只有钱的疯女人对一个亿根本没有概念。   他彻底冷静下来,轻蔑地笑了:“现金?你知道一个亿的现金有多少大多沉吗?重量超过一吨,你预备怎么运?”   舒静兮愣了愣,迟疑地说:“我就要现金。”   王秦点头:“好,我给你现金,一个亿,但明天拿不到这么多钱,至少得给我三天。银行库里没那么多钱,最快也得这个时间。另外——”他顿了顿:“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办巨额的现金业务了。这么大数额的取现,一定会触发银行的反洗钱系统警报。万都碰上王远国的事情,本来就已经是众矢之的,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我建议你要不要考虑把一亿现金折算成等值的珠宝、画或者其他的艺术品?”   见舒静兮明显犹豫了,谈判技巧高超的王秦给她倒了杯茶。   “舒小姐,我父亲的事情我很遗憾,但是你所谓要保守的秘密,我其实不太清楚。你凭什么认为那个秘密同我有关?”   “周凯是你的人吧。”   “他的确为我工作过,但你也总不能要我为他的全部行为负责吧?”   舒静兮见他弯弯绕,索性把话摊开说了:“实话告诉你吧,周凯来找我的录像我都有。他让我给他找个小女孩四到十四岁,还特地叮嘱了不要超过十四岁。你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这些视频如果流了出去,你会不会有麻烦呢?我听说他跟了你很久。”   王秦:“好,既然舒小姐爽快。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诚信。按理说你也是生意人,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该给你的钱周凯应该没少你的,你却越过他找我狮子大开口,假使我出了这一个亿,又怎么能保证你以后不会要更多呢?”   舒静兮笑起来的样子,像条捏着兔子生死的斑斓毒蛇:“董事长,你没有选择,只能赌我是个诚信的人。” 第138章   其实, 并非没有选择。   王秦最终爽直地许诺了两千万现金, 外加一副泼墨画派代表之一的张小百的代表作《爱恨江山图》。   这副画作在2010年一场非公开的春拍上,拍出了近亿的高价。而买家正是当年正意气风发的王远国。   在查阅了资料,确保画作的价值后, 舒静兮同意了以更容易取放的画作抵剩下的8000万。   但由于这幅画尚在外省的博物馆做展出,舒静兮就先开了辆皮卡来取走了那2000万现金。   她租下了一个偏僻但安保良好的两室一厅, 并将其装修成了一个临时保险仓库, 把这些钱暂时地放在了这里。打算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存进户头,或另做转移。   而后她从中取出了十万元,带着这些钱找到了韩尔素。——那个被性侵的女童刚上高一的姐姐。   韩尔素已是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令她发疯。   十几天前, 和她在同一个学校读书的关萌死了。   这个女孩的死引令国市哗然。   江沪市的公安、司法、教育等相关部门联合介入此事。   静和第一中学的校长被教育局点名, 要求严肃处理涉事学生。因为正是这些学生的集体霸凌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令一条年轻灿烂的生命就此陨落。   被校长约谈的班主任第一时间找来了班长、关萌同桌以及前后桌了解具体情况。   显然这些孩子并没有想到, 在他们看来无关痛痒的玩笑居然会攸关性命。   “只是玩笑而已。”   “大家都没有恶意。”   “我们也很难过呀!”   面对大人的调查,大家口风统一,用的都是诸如此类的说辞。   班主任也没有办法。上报校长后, 学校组织了反霸凌的座谈。而各年级也都在班队活动课上,强调校园欺凌的严重性, 并让学生写若干相关论文来谈论自己对校园霸凌的看法。   相比起因外界舆论压力而严肃对待此事的大人们,学生对此事的态度其实反而并没有这样上纲上线。   学生的内部群里开始有人私下偷偷讨论,说关萌的死, 并不能怪大家。大家只是学业压力大,找个人开开玩笑而已,本身并没有恶意。是关萌自己玻璃心, 分不清玩笑与霸凌的界限。   这个论调被大部分学生认可,大家都觉得学校小题大做,因为极端个例而让无辜学生写论文。   但还是有小部分学生觉得关萌万人斩事件确实属于霸凌。   有人看不过眼,把群内的论调截图发给了老师。   “要被开玩笑的人也笑了才叫玩笑!”   班主任在讲台上很严肃地说。下头鸦雀无声。   坐在下面的韩尔素脑子里懵懵的。自从知道关萌死了,她的情绪就不太好。她总觉得自己对关萌的死也有责任。   因为,前一个被大规模霸凌的对象是她。   和相貌平平,成绩优异的关萌不同,韩尔素长得非常漂亮,天生有些棕的自然卷发,配上一张白净的鹅蛋脸,水晶葡萄般又黑又圆的眼睛与笔挺的鼻梁、樱桃般殷红的嘴唇放在一起,显得相得益彰。   她的美貌引起了同龄男孩们的广泛注意。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对她献殷勤。韩尔素虽然长得漂亮但成绩却很差。她和这个年纪的许多小姑娘一样都非常爱美,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关注外在上,再加上本来人也不是很聪明,又不花功夫,所以成绩理所当然烂得惨不忍睹。   韩尔素的父母都在工厂上班,父亲是个小科员而母亲这是流水线上最普通的女工。   韩尔素生在苏省最北边的一个小县城。   上高一时,父母因为当地分公司人事大调动才来了上海,为了给女儿最好的教育,夫妻两人一咬牙把大女儿韩尔素和小女儿韩尔彩都接到了江沪。   韩尔素有个远方亲戚在学校的保安科当主管,算是有点路子,父母一路求人,花了好多年的积蓄,才把小姑娘塞进了教育质量不错的静和第一中学。   但骤然转学让韩尔素本来就不太好的成绩更是雪上加霜。刚开始老师对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还挺上心的,但在发现父母都很忙根本无暇管教孩子,且小姑娘屡教不改,不肯在读书上花心思,又实在不是读书这块料后。老师们也就放弃了她。   忧心这个老鼠屎,会拖累班级升学率的班主任曾不止一次地公开说。   “大家不要跟某些同学学,绣花枕头一包草,长得再漂亮,皮下装只猪也是没什么用的。”   每每老师说这话时,韩尔素的女同桌便会幸灾乐祸地用手指韩尔素,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班主任阴阳怪气说的就是韩尔素。   次数多了,韩尔素也就多了个“皮下猪”、“草包”的外号。   韩尔素自尊心很强为了外号的事情和好几个女生吵过架。逐渐地,她开始受到各种小团体的排挤。   而在和她接触比较多的男生都会被被班主任叫去单独谈话,警告不要和吊车尾的早恋后。男生们对她也开始敬而远之了。   而在某次因为厕所排队的事情和隔壁班的班花兼班长吵了架后。她的名声就更坏了。   “你们不知道,韩尔素自己成绩不好就看不过眼人家又好看又优秀。老是去找别人的茬。太婊了!”   这样的言论一经传出,立刻受到了女生们的广泛认同。   女孩们本来就对漂亮的同性有着天然的嫉妒心。   对于空有美貌的同侪,刚开始是希望接近的,但在发现对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完美后,便都会暗自在心中嘲笑。   这样的嘲笑放在集体中,逐渐便生出了更见不得光的恶意。   潮水般的恶意很快把自尊心很强,但情商和智商都不太高的韩尔素压得喘不过气来。   父母的疏忽,师长的冷眼旁观,令她每天上学都如同身处地狱。   终于有一天,她在家里大哭,说不想再去上课了。   惊讶的韩妈妈特地请了一天假,带着孩子去学校问情况。   可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老师会喜欢成绩很差,还总和同学起冲突的学生。   班主任对韩尔素的评价很差,不止一次地强调要韩妈妈好好管好自己的孩子。   “她无心考大学,其他学生还要考呢!她一个人拉下来的班级平均分是要靠那些好学生来拉的!请她不要总是影响别人学习!”   班主任的话像钉子一样地扎在了韩妈妈的心上。   但深受升学压力折磨的老师实在摆不出好面孔。   韩妈妈态度强硬地逼着韩尔素留在学校。被功课、同学关系双重压力折磨着的韩尔素崩溃大哭。   “我不留在这里!叫我继续在这个鬼地方上学!我还不如死了呢!”   韩妈妈很爱女儿,却没有太多文化,也不会跟孩子沟通。   她狠狠甩了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响亮的耳光,痛心疾首地冲她喊:“那你就去死吧!书都不能好好读的人,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你的书就读得很好吗?读得这么好,你不也就是个初中学历!?你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当着幸灾乐祸的同学们的面,自尊心碎了一地的女孩绝望地尖叫。   韩妈妈失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句:“你给我好好读书!要不然等你爸爸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他们花了半辈子的积蓄,求了一圈人才让这个不成气候的孩子,可以进这样的一所名校读书!可女儿怎么就能这么不争气呢?韩妈妈的脸上泪水纵横。   而在她身后,那张漂亮的小脸也哭花了。   自从韩尔素当众被母亲甩了一巴掌后,嘲笑她或侮辱她的人就更多了。而她再也没有去跟曾被她认作救星的班主任告过状。   在现实中,负面情绪无法得到纾解,于是她选择了上网。   她找到了一个叫做“孤独蓝鲸”的网络论坛,并在那里找到了许多,和她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爱和尊重,有着强烈轻生念头的同伴。   他们一起完成游戏里的通关任务,先是尝试24小时不同任何人交流,而后是学会72小时的绝对独处。逐渐地,任务开始升级,大家开始尝试用刀在自己的身上雕刻各类图腾……   而在一次提问活动中,韩尔素加上了论坛创始人Alice的企鹅号。   最终,她和Alice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和现实生活中那些糟糕的人们不同,Alice温柔又善良,愿意关心她的一切。她与她分享心底的秘密,向她介绍她家人的情况,甚至还给她看了她妹妹的照片。   而就在关萌代替她成为全校欺负的新对象时,她还曾向Alice吐露过自己想要挺身而出帮忙的想法。   而十分担心她安危的Alice劝她不要插手。   所以她才没有多管闲事。   可关萌的死,大大地震撼了她。尽管她也有轻生的念头,可身边活生生的一个校友就这么突然死了,这对她而言还是造成了超乎想象的触动。   关萌母亲来学校收拾女儿遗物时,那副枯槁苍白的样子,让对死亡一知半解的韩尔素突然意识到,死亡如此残酷且真实。   她有点不想死了。   但她答应了她最好的朋友Alice,她会在六月二十一号夏至到来前选择自杀的。   她想要给Alice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听说她反悔不再想死后,Alice并没有生气。反而很温和地宽慰了她。并且还约她出来一起喝下午茶。   下午茶!这对一个家境普通的高中生来说,是多大的诱惑!那是古代欧洲有爵位的贵妇们才会享用的美食。而且,那是在星罗酒店呀!那是家昂贵的五星级酒店!   韩尔素受到了莫大的诱惑,但却仍在犹豫:“可是,我父母都要加班,没有人照顾尔彩。”   韩尔素的妹妹韩尔彩虽然才六岁,却和姐姐一样都有着惊人的美貌。   但凡韩家的父母有点商业头脑,这对继承了父母所有相貌优点的姐妹花,绝对会成为许多儿童服装品牌哄抢的模特宠儿。   “没关系啊,你可以带她一起来。”Alice善良地说。   “真的可以吗?可是那么高档的地方会允许带小孩子吗?”   “当然啦,别担心带她来吧。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和她。”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韩尔素兴奋不已,她立刻给自己和妹妹都换上了最漂亮的裙子,迫不及待地想去赴一场梦想中的、昂贵的下午茶邀约。 第139章   为了不弄脏裙子, 韩尔素甚至豪爽地花钱打车去了酒店。父母在金钱方面对她管得很严。从来不给她多余的钱, 她攒钱攒的很辛苦。但在下车时,看到酒店富丽堂皇的大门,以及为她打开车门时, 服务员恭敬的、如同对待公主般的态度,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小姑娘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Alice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年轻, 看上去好像只比她大一点。她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公主裙, 裙撑使得裙摆蓬蓬的,像极了漫画中优雅傲娇的女爵。   Alice手里拿了一把黑色蕾丝的扇子,看到她时, 她举起扇子优雅地挥了挥。   天啊!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韩尔素兴奋地冲她的好朋友跑了过去。   舒静兮欣欣然张开双臂, 与她拥抱。   “Alice!”小姑娘快乐地几乎要跳起来。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一切都是这么的熟悉。   韩尔彩站在身后, 怯生生地看着眼前打扮华丽的陌生大姐姐。水汪汪的眼睛十分无邪。可舒静兮透过这双无暇的双眼,却只看到了蛰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她蹲下来同这个钱袋子打招呼:“你好啊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   韩尔素推了推还傻愣着的妹妹:“说呀, 告诉Alice姐姐你叫什么?”   “我叫韩尔彩,今年六岁半。”   舒静兮满意地点头, 眼神在她藕段般细而粉嫩的手臂和腿上打转。   很水灵,很漂亮。应该就是周凯想要的那种孩子。   还有这个韩尔素,虽然大了几岁, 但她长得太美了,勉强应该也能用吧。   满意的舒静兮并没有带她们在大堂停留太久,而是去了给VIP预留的一个下午茶包间。   为了方便大人物们聊天饮茶, 包间里面以及周围都没有设置摄像头。而离包间不远处还有一部直通总统套房楼层的电梯。   在喝下大半杯伯爵茶,吃掉一小块三明治和一片马卡龙后,韩尔素突然头昏眼花。而几分钟前吃掉一份蓝莓奶油挞就睡着的韩尔彩正趴在她的膝盖上。   她不太好意思地看向什么都没吃的Alice,对方温和而怜悯地朝她笑。   “很困的话就睡一觉吧,宝贝。”   怎么行呢?好不容易才能来这里一趟。   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睡着……   韩尔素这么想,却最终敌不过甜点中麻醉剂的药力,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塌了。   只有韩妈妈在床边守着她,父亲带着韩尔彩去做强奸鉴定了。   韩尔素坐起来:“妈你怎么在这?”   见她醒了,韩妈妈哭着甩来一个耳光:“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韩尔彩还小,属于幼女,比之成人侵害事件,对她造成的精神与肉体伤害更大,连鉴定的医生都直呼惨不忍睹。   已经十五岁的韩尔素对像王远国这样的变态的吸引力,显然不如韩尔彩。——她因为报警人相当及时的报警,而逃过一劫。   报警的是个女孩,名叫舒静兮,是和韩尔素约着一起吃下午茶的网友。   据她说,有人趁她上厕所的功夫带走了和她一起来的朋友。而根据目击证人的指证与客房服务员的配合,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警方,在总统包间里,把正在对韩尔彩实施侵害的王远国逮了个正着。   王远国辩称是有人把这两个孩子卖给了他。而这俩孩子之中其中更大一点的韩尔素还收了好处费,作为出卖自己和妹妹的报酬。   醒过来的韩尔素被母亲打得一脸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为什么总打我!”   “你这个不学好的畜生!你妹妹还这么小!你怎么忍心!”   “我怎么了!”韩尔素捂着红肿的脸颊嚎啕大哭:“我带她去喝下午茶!有什么好的我都想着她!从小到大哪怕再喜欢的东西也都让给了她!我到底有什么错!”   “混账!你还要不要脸?!为了钱你不仅卖你自己!还卖你妹妹!她才六岁啊!”   “卖?卖什么?”韩尔素呆住了。   韩妈妈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先入为主,问:“难道不是你收了钱,把自己和你妹妹都卖给了那个糟老头子!?”   韩尔素简直又要再昏过去一次,她如同被雷劈中了一样浑身发烫,含着泪问:“你在说什么?!!”   韩妈妈捂脸痛哭起来:“你妹妹啊!她被人强奸了!人家说是你卖的!是你卖的啊!”   韩尔素眼冒金星:“妈,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要相信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那你说!你怎么也会到人家床上去的!”   “怎么可能啊!”   “那么多警察亲眼所见,难道还会冤枉你!”   青春期的小姑娘正是对性别刚有意识的时候,她长相甜美,也曾被很多异性追求过,但思想保守的她,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两人交往时更是绝对的洁身自好,闻言惊觉受到了奇耻大辱,雪白的脸涨红成了酱色:“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去和朋友一起吃下午茶而已!后来我和尔彩一起睡了个午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远国和韩尔素各执一词,但都提供不出确切的证据。王远国无法证明自己是花了钱,这是心甘情愿的交易。而韩尔素则无法证明自己对交易的事毫不知情。   但法医在她和韩尔彩的手背上都找到了明显的针孔,据王远国交代,他一向更喜欢“昏迷”的设定,针是姐妹两人自愿打的。   负责审讯的警察冷冰冰地喝止了他:“其中一个孩子明显未满十四周岁,无论她是否自愿,都构成强奸。”   有人说,法律总是在通过限制自由,来保障自由。   因为人的欲望无穷,对自由的想象力无限,且各人对自由的定义与要求也不尽相同。如果放任大家都各自去追求自由,结果一定是秩序混乱,相互阻碍,最终任何人的自由都无法实现。因此,法律通过协调这些矛盾来保障大部分人的自由。   而十四岁以下幼女、幼童则作为特定人群,被限制了性自由。   这很大程度上可以保障这些尚不完全成熟的孩子们能够真正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性对象,不会懵懵懂懂地遭受性剥削。   “她的身高只有103公分,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你以为她超过十四周岁了吧?”审讯的警察讽刺地笑了。   尽管王远国的律师也竭力想要证明这是公平交易,但由于韩尔彩明显不满十四周岁,王远国涉嫌的均是法定刑很重的罪名,且均构成法定从重情节。加之其行为的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社会危害性大,当下司法实践中又有着从重从严打击侵害儿童权益类犯罪的司法政策。   因此,王远国不符合取保候审的相应条件,在审判至刑期结束前,他都无法再见到外头自由的天空。   笔录、测谎等一通折腾让韩尔素精疲力竭,好在Alice一直同她保持着联络,并为她出面作证,当天她是去赴约下午茶的并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韩尔素对Alice既信任又感激。   事情过去后的第三天下午,Alice登门致歉。   她眼睛红红的,向韩家人鞠了好几个躬。   “阿姨,我真的特别特别抱歉,如果不是我约了尔素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韩家的家长都是老实得近乎木讷的基层员工。韩父上班去了,只有韩妈妈一个人在家。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为自己女儿的遭遇哭得梨花带雨,也不忍心责备。   而舒静兮特别喜欢在时候装无辜,做好人。她从包里拿出一袋用牛皮纸包着的钱,往韩妈妈的手里塞。   “阿姨,虽然这些事情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是我总觉得内疚,希望你能收下这些,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韩妈妈打开纸包一看,里头使用塑料的绑带捆着的一整捆的红票子。她突然觉得这钱烫手,忙塞回了舒静兮的手里。   “这个钱我们不能要。”舒妈妈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却很通情达理。   “这事谁也无法预料,警方还在继续调查,希望能把对尔素和尔彩下手的罪犯揪出来。这个跟你关系不大,你的钱我们不能要。”   舒静兮抽泣着擦眼泪,问:“那警察调查得怎么样了呢?”   韩妈妈叹了口气:“监控都查过了,说是有两名可疑的男子,但到现在也没能找到人。尔素、尔彩又都没看清楚对方的脸。”她说着抬起头,问舒静兮:“小姐,我们尔素和尔彩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警方也觉得很奇怪当天怎么会突然睡着的。当时你和她们在一起,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舒静兮无辜地摇头:“没有,她们突然就说困了想睡一会儿,我想可能小孩子就是爱犯困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反正是包间,就算睡着也不影响别人。后来我去上洗手间……”想到那天的情景,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抽抽噎噎地抓着韩妈妈的手:“阿姨,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警察了。真对不起。”   韩妈妈也红着眼睛,不忍心看一个秀气的年轻女人哭成这样,急忙止住了话题,安慰了她几句。   韩尔素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韩尔彩昨天就已经出院了,这几天上厕所还会疼哭。韩尔素看到妹妹哭,心里难受得像被刀捅了。   Alice的造访让她从草木皆兵里好转了一点。   尽管这个时候韩尔素已经知道了Alice的真名叫舒静兮,但她仍然更愿意叫她Alice姐姐,这会让她更有归属感和力量感。   韩尔素两天没睡好了,大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她拿出一筐自己喜欢的书和Alice分享,其中一本是爱尔兰作家所写《囚笼》。   这本其实不太适合韩尔素这个年纪,书里讲的是一个少女因为遭到了邻居的欺骗,而被囚禁、侵犯长达数年的悲惨故事。   而这本书,舒静兮也看过。   她读过至少十遍,每一次读都会哭。那些泪水情真意切,不是假装的,而是发自内心,因为恐惧和憎恨而流出眼泪。   “Alice姐姐,是不是只有小孩才会被人欺负,长大了就好了?”   舒静兮从惊忡中回神,难得说了一句埋藏在她心底的大实话。   “不是呢,哪怕长大了,只要你不够强,没有成为那种能够轻易操控别人生命的人,也仍然会受人摆布的。” 第140章   王远国性侵幼女的案件一经传出, 便闹得满城风雨。   楚淮南忙着接手万都控股割肉求生的项目, 忙得脚不沾地。但他每天都尽量住在棠城滨江,这样的话至少早晚能和沈听匆匆见一面。   而对于沈听和他的队员们来说,布网捉住贝隆成为下一步行动的重中之重。   林霍去墨西哥出差了, 他仍没有告诉宋辞此行是为了什么。但沈听也没有多打听,仿佛对此浑不关心。   在和贝隆见面商谈合作事宜前, 他给远在墨西哥的林霍去了个电话。   林霍在听说他居然要和贝隆合作后, 沉默了至少一分钟,而后态度坚决地表示反对。   “我并非在征求你的同意,只是出于对我哥曾经左右手的尊重, 通知你一声而已。”   “你这是在引狼入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林霍觉得自己快不认识这个小畜生了。他第一次觉得宋诗可能真的把弟弟宠坏了。这个小兔崽子说风就是雨, 刚愎自用到了没人拦得住的地步。   “你凭什么觉得贝隆是真心想和你合作的?”   “真心?”电话那头的年轻人朗声笑起来:“我要他的真心干什么?更何况我自己对他也没有真心。”   “你的意思是?”   “林霍,我怀疑就是他杀了我哥。我要给我哥报仇。”   任何层面上, 林霍都是个聪明人,他不赞成地皱起了眉头。   “贝隆也不傻的,他未必猜不到你的意图——”   报仇心切的年轻雇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他别无选择。”   宋辞的势在必行很大程度上刺激到了作风谨慎的林霍。他立刻调整行程, 想要在最短时间内回趟国。   可还没来得及安排机票,作为锡那罗亚集团分支头目的季新就联系了他。   未来大客户的突然联络, 让林霍被迫搁置了短时间内回趟国去看看宋辞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的计划。他到墨西哥为的就是啃下季新这块连宋诗都没能啃得动的骨头。   只要能和掌握着欧美大份额市场的季新提前达成合作,一旦僵尸投产,其在海外的销路将会形势一片大好。   贝隆本来约了沈听去小洋房里喝茶。但沈听却以“没耐心喝茶”为由, 直接拒绝了他。   “贝叔叔,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我手里有我哥留下的配方, 而我也知道你有现成的生产基地。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咱们互相也算知根知底。茶呢,就不用喝了,我想看看你的地方。”   “我怎么确保安全?”   “我一个人去。”见贝隆沉默,沈听轻蔑地笑了:“怎么,你还怕我带人端了你的老窝?贝叔叔,我要有这个本事,早些年我哥就放权了,还轮得到你趁他昏迷,在董事会兴风作浪?”   这话说的直白却不无道理。自从宋诗深度昏迷后,宋辞虽然也时常去天地汇报道,但做的都是无关痛痒的工作。贝隆找人盯着他,发现除了翻看企业内部的人员名单、了解交易对手方以外,有关钱和运营权归属的事情,宋辞连插手的意图都不曾有过。   宋诗费尽心思、极致保护,的确养出了个眼高手低的好弟弟,十足的酒囊饭袋。   要不是这个小崽子运气好,搭上了楚淮南,想要捏他的命脉比登天还难。   十分自大地衡量了一番利弊后,贝隆最终和沈听敲定,第二天一早在天地汇的地下停车场碰面。   只身行动对沈听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却遭到了楚淮南的激烈反对。   “我不同意。”   “不需要你同意。”   “你一个人去制毒工厂?你疯了吗?”   “我一个人去过的制毒基地,不比你参与过的慈善拍卖少。好了,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我们对一下行动部署。”   “我再说一遍,我不同意。”   沈听皱起眉头:“你烦不烦啊?”   其他四个队员根本插不进他们的对话。   蒋志推了推眼镜:“基本能够理解楚哥的心情,但实话说,论单兵作战能力,沈队的确不需要你担心。”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被燕京公大作为优秀毕业生典范,马赛克后挂在的橱窗里的耳朵!   这个外号对标的是无论在格斗、刑侦还是射击,甚至于面临突发危机时的处理和应对能力方面,都是一流警校毕业生中佼佼者的沈听。   如果连他都不能只身前往,那还有谁还有资格,在这个情况下去跟犯罪分子做斗争?   “我和你一起去。”   “楚淮南,如果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严重影响我的开会进度的话,麻烦你出去。”   “沈队,楚总也是担心你。”潘小竹弱弱地劝。   文迪放下手中的路线图,也加入了替楚淮南说话的队伍。   “楚哥也是担心你。要不,你让他跟你一块儿去?”   “去干嘛?碍手碍脚。”   “去麻痹敌人的意志,放松对方的警惕啊。”潘小竹瞄着沈听的脸色说:“毕竟楚总是远南的实际控制人。他都去了,难道不是最好的人质吗?犯罪分子一定觉得,就算有什么,市局看在税局的份上也不会贸然行动的。毕竟楚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都赔不起,对吧?”   “那他要是跟我一块儿去,赶明儿真缺胳膊少腿了,你把你的赔给他?”   潘小竹闻言大惊失色地捂住自己的小细胳膊:“这、这不太搭吧。”指了指一旁文迪的手臂:“他的好,不如把他的赔给楚总。”   楚淮南笑起来:“他的太黑了,我不要。蒋志的比较好,不黑不白的,看上去正好。”   学好难,学坏容易。楚淮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现在不仅队员都胳膊肘往外拐,开会的氛围也从往日的严肃认真,变成了现在这个欢快的样子。   沈听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子,屋子里顿时静了静。   只有楚淮南,仍语出惊人。   “让我陪你一块儿去吧。我看贝隆不仅坏,还色眯眯的,你长得这么帅,万一他打你的主意。有我在还能保护你呢?”   沈听的眼神在他脸上扫了个来回:“要说劫色,你比我危险。行了,别再浪费我的时间,明天只是去踩个点,只要确定了具体位置,要端他是分分钟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沈听如约到了地库。   贝隆的座驾是辆全黑的防弹迈巴赫,帮他开车的则是个早年当过雇佣兵的混血,而副驾驶上坐着的也是一名荷枪实弹的高个洋人保镖。   沈听一米八几的个子并不矮,但仍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对方帮他开车门时,屈着的手臂上鼓起的肌肉像堵结实的砖墙。   沈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用目光预估着对方的重量。这样的对手,他十秒钟之内,可以反复做至少两次过肩摔。   可对方看他眼神,却像在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他最喜欢这种轻敌的对手,这种人通常都会死得很惨。   “上车,小妞。”对方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   沈听倚着车门,轻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宝贝儿,真希望有人能教你好好说话。”   坐在附近车里的楚淮南不太高兴地皱起了眉:“他叫谁宝贝?”   司机缩了缩脖子,没敢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昧着良心说:“就当叫的是您吧。”   那辆迈巴赫一出地库,就右转进了主路。   刚开出去三四百米。   和贝隆一起坐在后排的沈听突然说:“贝叔,您该换个司机了吧。”   闭眼小憩的贝隆问:“什么意思?”   沈听挑眉:“后面那辆车,从地库出来跟咱一路了,他没感觉吗?”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果然有一辆黑色的大众一路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们。   贝隆:“阿豪,甩开他。”   司机一个压线,非法变道去了左转车道。   后面那辆大众,速度不变,直行开了过去。   “还是贤侄仔细啊。”   沈听笑了笑:“小心使得万年船。”   大众车里的文迪按了一下耳朵上戴着无线耳麦,向另一辆车内的陈聪汇报:“陈队,已经照计划放他们走了,但楚哥的那辆车还在跟着。”   迈巴赫一路开到了另一处地库,而后稳稳地停了下来。   沈听问:“怎么了?这就到啦?”   贝隆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蚕丝质地的黑色眼罩递给他:“贤侄,请。”   沈听脸色一沉,抱着臂问:“怎么?您不相信我?”   贝隆:“我说我相信,你信吗?”   沈听耸了耸肩:“这倒也是。”   “手机之类的带有定位功能的电子设备也暂时由我帮你保管吧。”   “但愿你不要偷看我和情人们的聊天记录。”沈听大方地把手机交给了贝隆,而后接过眼罩戴上,由保镖扶着换乘了另一辆车。   上车时他伸手摸了一下牛仔裤的纽扣,那枚装在不起眼的纽扣里的mini GPS跟踪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楚淮南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蓝色的小亮点,他们也在附近换了一辆车,除了他自己乘坐的这一辆外,还有额外的十七辆沿途接力跟踪。   纽扣GPS上还附带着监听器,沈听和贝隆的对话,被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位队员的耳朵里。   “阿辞,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跟了贝叔,贝叔也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沈听想,我要是图富贵还他妈在这儿做卧底?   况且,楚淮南比你年轻,比你好看,还比你有钱。他图我都没图上,哪儿轮得到你?   戴着眼罩也盖不住他脸孔上的英气蓬勃,他笑了笑:“不是正要和您合作吗?谁不想做个闲散的富贵人,可惜,我哥死得早,我要是不长点儿出息拿什么给他养女儿?”   “琪儿吗?你可以把她交给我,我来帮你养。”   沈听心里闪过一丝一言难尽,这个老狐狸看起来和新闻里对女童下手的王远国差不多,变态得不分伯仲。   他又想起庄园里那些稚气未脱,却个个穿着暴露的小姑娘,皱着眉说:“琪儿给你养?不合适吧?我又还没死。”   这话呛得贝隆半天没有言语,隔了许久才说:“年轻人说话不要总这么生硬,做叔叔的能体谅你,旁人却不一定。”   “以后走哪儿都有贝叔叔罩着我了,我还怕谁?”   这声虚与委蛇的“贝叔叔”,竟有点儿小辈撒娇的意思在。   楚淮南不悦地蹙眉:“他非得跟人这么说话吗?”   他现在比任何一位其他成员,都更想抓住贝隆。   这种时不时跟小辈“打情骂俏”的老不死,建议原地枪毙。   贝隆不知道自己被江沪市的资本大鳄恨上了。他得意地拨弄着手腕上的手串,毒蛇般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姿闲适的沈听。冷不丁地问:“你哥的配方应该还不在你手上吧?” 第141章   那份需由宋辞和宋琪儿一起出现才能获取的配方, 沈听当然拿不到。宋诗把它放进了UBS保密等级最高的保险库里。除了委托人指定的继承人以外, 哪怕由国安出面交涉也很难拿到。   因为根据1934年11月8日开始执行的瑞士银行业相关保密法规定,无论是银行高管,还是员工个人都无权向任何第三方, 包括家属,披露任何帐务信息, 这一点即使是瑞士联邦政府也不例外。   当然如果账户涉及到政府犯罪调查或是有严重的金钱犯罪嫌疑, 瑞士银行还是需要配合调查的。但“证实犯罪”四个字实在很有玄机。如果银行不预先配合调查,其他权力机关又要怎么能知道这个账户的主人究竟有没有犯罪呢?   面对贝隆的问题,沈听耸了耸肩:“你只要知道它放在一个只有我才能拿到的地方就可以了。”   贝隆没再接话, 闭上眼睛假寐。   一个多小时后, 车开出了江沪。沈听明显感觉到司机刹车的次数变少了,某种程度上这意味着路上的车子也变少了。   那个制毒基地应该和之前在雁城的一样, 设在地处偏僻的小镇上。   “您有在那儿准备下午茶吗?”沈听伸着懒腰问。   贝隆闭着眼睛低声答:“你之前不是说你没空喝茶?”   “但我现在饿了呀。”这是一句早前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让楚淮南不要再继续跟着了。   一旦出了城,要想协调异地警方援助效率会变得很低, 而即便换车跟踪,江沪市的牌照也会让这些车, 在众多小镇本地的车牌中显得异常显眼。   沈听看上去有些坐不住:“还有多久?”   前排的保镖转头警惕地看向他。   沈听说:“我要上厕所。”   贝隆睁开眼睛:“还有半小时,你憋一憋。”   在他们身后一公里开外的楚淮南闻言,让司机从下一个高速公路路口下高速。   “不跟了吗?”司机问他。   “嗯。”楚淮南看了一眼路牌:“你让细容、兴慈和嘉烈这三个市的子公司负责人和当地公安通个气。”   司机和秘书都只知道楚淮南在跟顽劣的情人。   听说要和公安通气, 坐在前排的王晓君如临大敌,问:“跟对方怎么说?”   “就说,有人偷了楚家的宝贝, 如果之后出现在他们市,可能要他们帮忙找一找。”   公安内部的异地协助申请审批需要时间,但由于基层派出所遵循“有警必出”的原则,当地的警方没有理由不帮公民寻找遭窃财物。   更何况,既然作为纳税大户的远南掌权人开口说丢了宝贝,那这个东西一定价值连城。   半个小时后,作为楚家“宝贝”的沈听到了一个常驻人口只有二十万的小镇。   贝隆伸手帮他摘眼罩,却被他一把挥开了。   骤然见光,他不太习惯地眯了眯眼睛。   “到了吗?憋死了。”   贝隆笑了一声:“下车吧。”   沈听下了车,又问了洗手间在哪儿,径直去了。   贝隆向保镖使了个眼色,那保镖便跟在了沈听的身后。   这是个老式的宅基地农用房,前门是入口,中堂是厨房,厨房的侧边连了个全明的通风天井,而厕所则修在后门口,是个老式的茅坑,好在还算干净。   那个人高马大的洋人保镖像是闻不见臭气似的,跟着沈听往茅房挤。沈听推了他一把:“哎,你跟着我干什么?”   “老板不放心,让我看着。”那保镖身上背了把卡宾枪,与普通笨重的步枪不同,这把短步枪,全长不超过一米,重量也不到2.5kg,不仅短而轻,折叠后可以轻易放在双肩包甚至大衣的口袋内。这种枪是在标准步枪的基础上定制的,大大方便了后勤及后续保养,到今天也仍是许多海外部队的标配。   沈听看了一眼朝下的枪口,嗤笑道:“就算有枪也不能偷看人上厕所啊。”   那保镖也不争辩,冷硬地重复了一遍:“老板不放心。”   “不放心也不行!”沈听拔高了声音:“就是贝隆自己来盯着,也只有在外面等着的份!”他“砰”地关上门,抬手开了灯。   这里用的还是拉线的白炽灯,关上门后,屋内光线昏暗,细碎的的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从地上的影子看,外头那个保镖应该还贴门站着。   沈听翻开牛仔裤的裤腰,纽扣的内侧有两个米粒大小的按钮微微凸起,他伸手按了右边的那一个。   陈聪立刻收到了他发的精准定位。   刚刚一路走进来时,沈听注意到这个屋里装满了信号干扰器,但这枚定位器专门设有抗干扰防护,在极端情况下仍可以通过手动操作把具体位置发给接收端。   “他在细容。”陈聪说,“马上通知细容警方,随时准备接应。”   楚淮南提前推理出的那几个小城,让陈聪一行有了更多的协调时间。半个小时内,细容市便抽出了一队武警,严阵以待,时刻待命。   但沈听却迟迟没有下达最终指令。   因为,在贝隆新建的基地里,并没有人在开工制造。   捉贼捉赃。眼下,哪怕细容警方集体出动,也抓不到贝隆一行制毒的现行。   贝隆带着沈听参观他扩容后的“工厂”,笨得宛如一只请捕猎的老鹰前来参观自己藏身巢穴的傻兔子,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沈听看着那堆根本产不出毒品的铜锅炉,轻蔑地笑了。   贝隆还兀自举着一支盛放着深蓝色液体的试管装模作样。   沈听从他手里接过来,摊掌松开,任凭那管玻璃在地上摔出了清脆的一声响,蓝色的液体渗进地缝里,像爬藤的须,爬出一地狼藉。   贝隆不悦地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您是什么意思呢。”   沈听抱起手臂,一直嬉皮笑脸的面上神色一沉:“不想合作您直说就是了,何必弄这些个破铜烂铁来忽悠我?之前您说不想合作,我也没有纠缠。这次合作的事情是您先提的,这么蒙我,不合适吧?”   贝隆脸色一紧,他千想万想也没料到这个小兔崽子竟真有几分眼力,居然能识破他摆出来这些设备,都是不顶用的花架子。   沈听脸色难看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揉成一团的眼罩,重新戴上:“劳烦送我回去。这趟就当晚辈跟着长辈,来近郊散了个心。”他抱着臂冷峻地说:“有了方子,就是随便找个化学老师也照样能产出我要的东西来,以后的事儿就不劳贝叔叔操心了,走吧。”   贝隆尴尬地磨了磨牙,恨不得立刻掐死这个仗着手里有配方就趾高气昂的小崽子。   可在宋诗的葬礼上,这个臭小子当众放了话,如果捏死了他,那份改良过的配方也就没了。   可现在他手上的这份配方副作用太强,为安全起见,是绝不能大规模量产的。   沈听明显感觉到贝隆进退两难地干站了半天,最后谨慎的老狐狸伸手,把虚虚罩在他脸上的眼罩扒了下来。   那只树皮般棕红的手掌向上一翻,指了指靠墙放着的一张椅子。   “坐那儿。”   沈听斜眼扫过去,只见一张黄花梨太师椅的凳脚旁放着一台插着电的测谎仪。   这玩意儿他熟悉的很,在过去的高强度反测谎仪训练中,他曾抱着这样的高精测谎机睡过觉。   沈听坐上椅子,踢了踢脚边连着传感器的主机,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贝隆在他对面坐下,冲那个洋人保镖一抬下巴,对方便把传感器戴在了沈听的手指上。   沈听佯装惊恶地皱起眉:“这是要刑讯逼供?”   贝隆宽慰地摆了摆手:“想要到埋着你贝叔叔命根的地方去,总要过点儿关卡。不要怕,我只管问,你只管答。至于上刑——”年逾耳顺的老人垂下眼,视线落在拇指间碧绿的翡翠扳指上,“你哥哥在时没舍得动你一个手指头,我跟他也算朋友一场,不至于这个时候弄死你。”   他情真意切的样子,让沈听暗自冷笑。   现在说得这么好听,也不想想宋诗是怎么昏迷的,又是怎么一夜暴毙的?这会儿知道来装好叔叔了,难不成那天在雁城找了精神病持枪来杀宋辞的不是他?   贝隆垂眼叹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收起浓情厚义的一面,问:“配方真的在你手上?”   沈听不置可否,只笑:“你说呢?”   “回答。”   “对,就在我手上。”   测谎的过程和形式与常规医学检查类似。   皮肤电传感器系在手指上测量皮肤电阻的变化,呼吸传感器系于胸部测量呼吸的变化,脉搏和血压传感器则戴在腕部或臂部,用以测量脉搏和血压的变化。   转换器会将收集到的生理波形数据转换成二进制1和0组成的数字信号。处理器则会自动把测谎的数字信号与被测谎者平静状态下的信号进行对比。   如果探测到有异常变化,如紧张引起皮肤表面出汗而导致表面电阻显著减小,则是说谎的信号。   而沈听回答完后,测谎仪并没有做出谎言报警。   贝隆却仍没有放下戒心,继续问:“你是男是女?”   沈听笑起来,不太客气地翘了个二郎腿:“你的眼睛瞎了吗?”   一旁的保镖用枪柄狠狠推了推他的背,冷冷地说:“回答。”   沈听吃痛地嘶了一声:“男的啊。”   测谎仪当然依旧安静如鸡。   “我再问一遍,你要回答是女的。”   “为什么?”   贝隆没答。   沈听吊高了眼梢玩味地看向他:“没想到,您还有这样的癖好。”   贝隆没心情和他开玩笑,面沉如水地又问了一遍:“你是男是女?”   对于接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校毕业生来说,想要在说谎时不露声色地骗过测谎仪并不是难事。难的是能够拿捏分寸,必要时可以让检测结果重新“准起来”。   而沈听显然是操控测谎结果的一把好手。   他哂笑着回:“女的。”   话音刚落,刚刚安静得如同坏掉了的机器立刻发出了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贝隆僵硬的脸色变得缓和了一些。   “你为什么想和我合作?”   “我想要你手里的渠道。”   “你难道就没想过要跳过我?”   “说实话,想过。但太麻烦了,我不太想赚需要操太多心的钱。”   “你之前说不想跟我合作了,那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份配方?”   “卖掉呗。”沈听败家子的架势十足,舔着嘴唇说:“北美那边有的是人想收,林霍手里应该就有现成的买家。”   “那为什么最终还是找我?”   想逮住你,请你吃牢饭外加花生米。   暗自腹诽的沈听朝他违心地笑了笑:“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挣了钱得在国内花啊,再怎么样也算拉动祖国GDP了,总比便宜了那些洋人好,对吧?”   贝隆蛇一般阴毒的眼睛仍紧盯着他不放,像是不放心测谎的结果,仍在凭直觉亲自做着最后的确认。   半晌,他站起身来,客气地给他解开连在身上的诸多条线。   “贤侄,跟我下楼。” 第142章   这栋看上去只地上三层的农住房底下别有洞天。   这个村穷, 但凡有点儿本事的都已弃了旧居搬进城里。紧挨着这片宅基地的左邻右舍十屋九空。贝隆在选址时, 便是瞧准了这周边没人住。如今在地底下挖了个巨大的地下室。一眼望去少说有数千平。   在空旷的地下室里,贴着墙放有十几台空气过滤器,排气管道设在一处小型养猪场里, 在那里哪怕制毒的臭气会引人注目,但由于养猪场本身就臭气冲天, 因而也没有人会起疑。   地方大、眼目少、还有现成可接手的养殖场。这个深埋于地底下的制毒基地什么都好, 只有一个地方令贝隆不大满意。——出入口过少。   为了掩人耳目,下楼的通道被设置在一楼的通风天井里。这足够隐蔽,却也有个弊端, 就是想要从这个屋子里出去, 就必须上了楼走这栋房子的前后门。也就是说这偌大的制毒基地,只有前后两个出口。如果被人发现, 想要逮住他们只要堵上前后出口,便好比瓮中捉鳖。   为了解决基地出口过少这个致命的问题,贝隆已经着手在挖通向别处的其他通道了。从贴在墙上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施工图上看, 最多再过一周,这条直连村外多条公路的通道就能彻底造好。   沈听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施工图上移开, 伸手敲了敲一旁碳钢材质的反应釜,说:“这还差不多。”   地底下的三十来号工人,统一穿着浅蓝色的工业防护服带着护目镜, 散落在工厂的各个角落。   他像个来巡视工厂的老板,审视的视线悠悠地扫过墙角堆着的各种化学药剂桶和用塑料桶密封储存着的半成品,转头问贝隆:“这儿的日产能有多少?”   地底下的味道浓得熏眼睛, 他们都戴着护目镜和口罩。   但即便戴着口罩也盖不住贝隆略显得意的笑意:“跟我合作的话,华东目前的这点儿量,一天就能产出来。”   “你试过?”沈听问。   被问到重点的老狐狸警惕地眯了眯眼睛,最终说:“即便没有你,我也不是出不了货,你跟我合作这是双赢。说起来还是你占得便宜多,就是你哥还活着的时候,出货渠道我也捏着一半呢。”他举起手,用干枯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沈听的脸:“小崽子,就是你哥最风光的时候,也不敢像你一样拿枪指着我。”   沈听还是笑,“要不怎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常言道三岁一代沟,五岁隔座山。我跟他之间可隔着好几个山沟沟呢。所以,他是他,我是我。”   世上的事情,只要做了,就总会留下痕迹。只要贝隆敢承认离了宋诗的配方照样能产出货,沈听就敢断定极乐娱乐会所的那些货就是从他这个地方出的。   “那么我这个地方,小宋总你还算满意吗?”贝隆略有些阴阳怪气。   沈听摇了摇头:“我还没见过你正式开工呢。”   “没有配方怎么开工?”   “你不是说离了我也一样能产出东西来?”他伸手指了指聚在不远处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那些工人:“你又不是慈善家,不会白白养这么多人的。”   贝隆一怔,咧开嘴露出保养得很好的一线白牙:“你想看我生产?为什么?”   “既然要合作扩大生产线,总得看看你原来能产出什么纯度的货色吧?”   贝隆:“是楚淮南让你问的?”   沈听有些不耐烦,皮靴的跟在地上用力蹭了蹭:“我看上去没有先验货再付钱的脑子吗?”   贝隆:“假如真的要和我合作扩产,钱和原料也都是楚淮南给你想的办法吧?”   他了然的暧昧神情让沈听直犯恶心。这个人连眼睛里都冒出一股生殖器的腥臊味,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是皮肉买卖。   真想早点儿请他吃花生米。沈听闷闷地想。   他鞋底的胶垫是特制的,只要用力踏几下就能取到尘土样本,拿到检验科两个小时就能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产过僵尸。   贝隆见他不吭声,又靠近了些。香水味也盖不住他身上腐朽的老人气:“楚淮南要是不放心,可以亲自过来看看。”   “我替他看是一样的。”   “傻孩子,不一样的。”他居高临下:“出钱的人总要亲自看看货。况且他不亲自来,我也是不放心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去年还参与过市里的禁毒宣传活动呢!”说到这,贝隆忍不住嗤笑:“那可是个致力于禁毒宣传的道德模范。”   沈听暗自啧了一声。   这个资本家平时名声太好,关键时刻想跟犯罪分子同流合污都诸事不便。   “人面兽心。”他轻轻地评价,“但我就喜欢他那样的两面三刀。”   贝隆又忍不住笑了:“我也喜欢,那么,这周末你带他来我这喝茶。”   沈听掀眼瞥他,心道,和这个年纪的人谈事情,大概总有喝不完的茶。   而当他把贝隆擅自决定的周末茶局之约转达给楚淮南时,   楚淮南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我不想跟人渣一起喝茶。”   “这是任务,轮不到你挑三拣四。”沈听低下头包扎手上的一处刀伤。   他受徐凯的邀约一起出去喝酒,结果在酒吧碰上了一群烂醉的地痞流氓。   几个三大五粗的嘴里不干不净,动手调戏了徐凯搂在怀里、新认识的小姑娘。   于是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就打起了架,对方还动了刀。   沈听不方便出手,面对身上有点儿功夫还拿着刀的对手,一点儿伤都不受实在说不过去,只好故意让他在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算是蒙混过关。   这一下是帮徐凯挡的,徐凯见他受了伤,双目赤红地扑上去跟人拼命。无奈对方“团伙作案”,喝得多了又不免杀红了眼。   另一个拿着□□的冲上来,刀尖正对着沈听。   丁朗疾呼一声“辞哥”就要往他怀里扑,一派舍生取义的感天动地。可想象中的刀并没有捅上来。更没能见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壮观画面。   挡在沈听面前的是个背影挺拔的优雅男人,他手腕一翻就下了对方手里的刀。一队保镖紧跟其后,拨开人群冲进来,几秒的功夫,四五个壮硕的专业练家子就把方才还气焰高涨的流氓们按在了地上。   闪着寒光的匕首被“哐啷”一声掷到一旁。   拦在沈听面前的、那个自带救世主气场的男人转过脸来,果然是楚淮南。   他在楼上包厢应酬,余光瞥见沈听一行和旁人起了争执,便立刻下了楼。不想还是来得迟了,沈听已经受了伤。   惊动了楼上的客人,酒吧立刻停止营业开始清场。   这几个流氓仗着家里有点儿小钱,都神气的不得了,被按在地上也不忘耍威风。   “叫经理来!我爸是远南娱乐的副总,也是这家酒吧的常客!撒手!放开我!不然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带头的那个气焰最嚣张,趴在地上龇牙乱叫。   徐凯一听乐了,转头向远南娱乐母公司的董事长告御状:“就是这小子刺的辞哥!”   酒吧内花里胡哨的氛围灯都被关掉了,只剩皓白的顶灯直射下来,白衬红尤显得手背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楚淮南抱着急救箱给沈听做清理,沾着碘伏的棉花球擦过皮开肉绽的一条划痕,沈听还没出声,倒是他忍不住倒抽了好几口冷气。   痛感很低的沈警督被他夸张的样子逗笑了:“看起来,你比我还疼?”   他在受伤这件事情上一向没心没肺,随便甩了两下还流着血的那只手,安慰道:“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楚淮南捉着他的手,低垂着眼睛看,两弯浓密的睫毛像扇在沈听心上的蝴蝶翅膀,有点儿痒,比受伤还难耐。   沈听不大自在地抽回手,问:“那些人怎么办?”   资本家以暴制暴效率极高,几秒钟就控制了场面,遏制了事态继续恶化。   但信奉万事以法律为准绳的沈听却不太赞成,皱着眉说:“你把他们都按地上有什么用?还是报警处理吧,该拘留拘留,该赔偿赔偿。跪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啊,我又不会给他们压岁钱。”   酒吧的经理面色难看地从办公室赶过来,朝脸色比他更难看的楚淮南鞠躬道歉,不断检讨着店内安保措施的各种漏洞,几乎要把“奴才该死”写在脸上。   说好的现代社会,人人平等呢?   沈警督看不惯资本家连坐,用鞋尖踢了踢没说话的楚淮南:“你报警了没有?”抬手指了指还没从“差点儿死了”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的丁朗,说:“我朋友差点儿死了,这算杀人未遂吗?”   被亲口盖章成朋友的丁朗有些感动,又软绵绵地叫了一声“辞哥”,听得沈听浑身汗毛林立,忍不住离他更远了点儿。   楚淮南不大高兴地回瞪他:“什么死啊活的,我不是救他了吗?”他也喝了不少酒,冷玉般俊美的脸上浮着两坨轻红,格外勾人,但说起话来也是分外的不客气。   他看丁朗不顺眼很久了,扫向他的眼神,冷得像插在身体里两柄钢刀。   “你有什么资格为我的人死?”   今晚被江沪市土皇帝迁怒的,远不止酒吧经理。   丁朗不甘示弱,正想辩驳却被楚淮南单手薅着领子,钉在了墙上:“能为他死的只有老子。老子没死,轮不到你,后边儿排队去。”   沈听:……   徐凯:……   黄承浩:……   被一只手按得无法动弹的丁朗,目瞪口呆地看着雄狮一般划分领地的楚淮南,愣了半天才应了个“哦。”   回家路上,楚淮南一直很沉默。   和他一起喝酒的合作方以前当过兵,席间突然谈起缉毒警察的牺牲率。话说得十分悲壮,用的也都是“马革裹尸”、“一去不复返”、“九死一生”这样的词,听得楚淮南胆战心惊。   前面的“恶劣影响”尚未消除,后脚就见到沈听血淋淋的伤口,这对他本来就受了刺激的神经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一晚上,苏格兰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喝了至少大半瓶。   也不算太醉,但酒气熏心,眼前总闪过沈听受伤的样子,耳边回响着酒局上合作方的话:“上次听谁说来着,有个年轻的缉毒警死后追认了烈士,盖着国旗进的八宝山。还没结婚呢,听说也才二十几岁。为了让家人安心,他一直跟家里说干的是后勤工作。父母都不知道他生前是缉毒警,到死后才知道,哎呦,两老哭得不行了……”   年轻的缉毒警察给未婚妻发的最后一条信息,还在谈婚论嫁:什么时候结婚?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愿意嫁给我啦!其实我也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咱叫上咱们两边爸妈,大家一起坐下来,慢慢商量。我很想你,想见你,想陪你,想娶你。等我打完这一仗就回来见你。   以前读诗,要数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最为心酸,每每想起,一股自心底泛起的酸麻凉气,都能使人心惊胆战。   往常总试图说点儿什么来引起沈听注意的楚淮南陷入沉重的沉默中。   沈听和他离得很近,近得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馨醇的酒味夹杂着楚淮南平时惯用的冷香,让沈听像也醉了一般地剧烈心跳。   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当面对自认抵抗不了的诱惑时,就会下意识地避开。   他原也以为,这世上并没有过能让他眼饧骨软的蛊惑,直到遇到了楚淮南。   于是,自知无法抵抗的沈听不自觉地往外挪了点儿位置。   这个小小的动作大大刺激到了楚淮南。   他转过脸久久地盯着他,闪动着夜色荧光的瞳孔,像两颗绝无仅有的昂贵宝石。   而面对这罕见的美色,肉体凡胎的沈听,心跳如鼓。   下一秒,闪烁着动人色泽的宝石主动向他靠近,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酒心味的吻。 第143章   玄关实在是个接吻的好去处。   楚淮南的玄关挂着一幅翠色泼墨的《东湖瑞翠》。他们拥抱着进门, 甚至无暇开灯。入户花园的暖黄灯光泻了一地, 微弱的光亮中,只能看见彼此脸上起伏的轮廓,跌在裱花的水晶玻璃框折射出的、一片暧昧模糊的明灭翠色里。   四唇相接, 谁也不比谁理智。楚淮南连鼻息里都掺着浓烈的酒气,尽管沈听只喝了半杯长岛冰茶, 此刻却也觉得好像醉了。   徐凯他们管那叫“销魂酒”。纵然它只有十九度, 可由于混合了四种基酒,而混酒又易醉,所以才有了那样的名字。   沈听酒量不错, 那半杯远不足以让他醉。   他本来一点儿都不觉得头晕, 但楚淮南的吻远比酒更容易让人感到晕眩。   因为缺氧,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而氧气和解药仿佛就藏在楚淮南的嘴巴里, 所以他倾着身子索取,讨要得理直气壮。   软烫的舌尖扫过口腔的柔软处,不擅长接吻的沈听肩膀倏然紧绷, 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缩。楚淮南反客为主,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 强盗般地捏着下巴。   半张开的唇边一丝来不及下咽的透亮顺着嘴角淌下来,立刻被追逐的舌面仔细地舔尽了。   手隔着衣服安抚似地摩挲了一阵,转而去对付衬衣前襟上的纽扣。——太多了, 多得烦人。   每天早起时,侧躺在床上看对方屈起修长的手指一颗颗扣起来的确是种极致的非凡享受。可这个时候却只觉得烦,一件衣服而已, 要这么多扣子做什么?   饮了酒的资本家,蛮横得不讲道理,刚解了两颗,便觉得不耐烦,粗暴地动手想扯坏余下的。   沈听按着他的手:“我只带了五件衬衣,你已经扯坏了四——啊——”话未说完,最后仅剩的一件也彻底寿终正寝。   可他无心旁顾,对方干燥温热的掌心覆着要命的一处,五指一拢便让按在手背上的那只手软了软,而后又牢牢地收紧,连锁反应似的。   捏着绝妙关窍的楚淮南,被这种奇异的掌控感深深地取悦了。他为两人间“纯洁的革命友谊”终于变了质而感到欣慰。   沈听意识清明,甚至还记得被他弄坏了几件衬衣。   但他却没有拒绝。   不拒绝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接受。   他正在试着接受他!   这样的认知让楚淮南快乐。   他鼻息粗重地低头轻咬对方的耳垂:“乖,坏就坏了,我给你买新的。”   手指一寸寸地动着,眼前人的喉结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毫无章法地上下滚动着。   在资本家的努力下,沈听终于彻底没心思去管那些衬衣。他努力地想要吞下所有喘息与低吟,原本也已经快成功了。   可楚淮南横生枝节。手指掠过舌面,霸道地搅弄着他的舌头,使得按捺不住的粗重喘息,呜咽着泻出来。   真是个混蛋!   但积重难返,他根本无法抵抗来自这个人的糖衣炮弹。   皮带被解开了,裤子在床尾椅上胡乱地扔着。这一点儿都不符合他严谨得近乎刻板的生活习惯。   可他顾不来了。   满心满眼都只有上方这一个,低头注视着他的楚淮南。   眼睛很漂亮,鼻子也是,可惜嫣红的嘴唇有点儿破皮——是他刚刚忍不住咬的。   在这一番极致的厮磨中,沈听明显处于弱势,他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楚淮南趴在他身上,得寸进尺地来吻他的眼与眉。   唇角晶亮的湿濡让他觉得羞耻,愈发铁了心,想要逼迫自己无视身体内部那股比痛更难熬的生动渴望。   “这是什么?”楚淮南的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巡视领地般地审视着他的身体。   沈听愣了愣,什么什么?   他下意识用包着绷带的手去摸后背肩颈处,按压时有一点轻微的疼,大概是片淤青。   那是被贝隆的保镖用枪柄顶出来的。   “没事。”他说。   连油皮都没蹭破,这在沈警督的从业史上这当然不能算受伤。   可楚淮南却一下被踩到了痛脚,炮仗一样地炸开了。   “我不反对你当个好警察。去追求你的正义、公理。”   “啊?”   “但你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和命当一回事!想让老子年纪轻轻就当烈士家属!我告诉你,没门!沈听,你听见没有?”   沈听愣愣地看着他,挑这个时候来跟他说这些?   这人没事儿吧?喝酒把脑子都喝坏啦?   “你确定要现在跟我讨论这个?”他问。   楚淮南没理,竟张嘴咬他。细白的牙齿嵌入肩头,没怎么花力气地磨捻,像把他当成了磨牙棒。不疼,但很孩子气。   “他们说,缉毒警都会死。”身后传来的声音闷闷的,病了一样的萎顿。   原来是在外头受了惊吓。   沈听哑然失笑,没想到传闻中只手遮天的资本家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心一软,轻轻拍了拍他裸露的肩背,问:“谁说的啊?”   “他们。”   “他们是谁?”   他不说话了,软韧的舌尖抵在淤青上打着圈,酸疼之中引出一段牵心动肺的痒。   沈听微微喘了喘:“是人就会死。”   靠在他肩膀上的男人蓦地抬起头:“你不能死。”   任凭你腰缠万贯或一贫如洗,生死面前到底人人平等。谁也没比谁多出一条命。   这个道理,父母早亡的楚淮南比谁都要更明白。   抓着肩膀的手指拢得过紧,沈听吃痛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水汪汪的、含着薄醉的桃花眼。   眼睛很美,主人却极其霸道,皱着眉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死。”他复又低下头,示弱般喃喃地说:“沈听,我只有你了。”   这话蛮不讲理,却让沈听心头大动。   酥麻的心酸感顺着舌根一路滚到喉头,连心尖都跟着剧烈震颤。   没有父亲的庇佑,没有母亲的安慰,这个人所拥有的一切荣光,其实都是负担。   他说,我只有你。   可沈听却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担不起这样的责任,更不忍心骗他。   沉默了片刻,坦白地说:“抱歉,我什么都给不了。”   楚淮南闻言,抱着他的力道更紧了,紧贴着赤裸皮肤的怀抱很温暖,只两条手臂箍得人发疼。   沈听被他骤然粗重起来的呼吸弄得心慌意乱,又嗫嚅着补充了一句:“你很好,真的。但你要的,我可能给不了。”   资本家在生意场上锱铢必较,在爱人面前却格外大方。   “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什么也不需要。”   温暖的手掌轻抚着怀里略略弓起的背,像在安慰一只跌破了主人心爱古董的小动物。   “我以前就说过,任何时候,你都不必道歉。”   传闻中铁腕铜心的资本家,声音柔得像落在耳边的雪。   “沈听,你没有爱我的义务,但永远有享受我爱你的权利。”   没有义务的权利,这听上去太不公平。   可脖子被雄狮般强硬的男人咬住了,他分身乏术,实在无暇思考。   况且,一向谨慎的沈听近乎盲目地相信,在这个人这里,吃亏的一定不是他。   “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前提是你得保证你的安全。”   “好,唔———”他又喘,“我向你保证。”   这个时候讨论这么严肃的议题使他分心。   资本家趁机浑水摸鱼,一寸寸地钻进来,很烫。   沈听其实什么都保证不了,只急切地想要。   想要他以前从没想过的东西,想要楚淮南凭本能给出的一切。   他是个无论自控力还是责任感都很强的人,却不是一个自洽的人。   自洽指的是自我的统一。   可面对楚淮南,他的本我、自我、超我根本不可能统一。   它们在理智与情感的角斗场上争得乱成一团,说不清到底哪个能占上风。   本我说:我想要。   自我说:可以有。   超我说:做不到。   可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就不能不管不顾地,单凭欲望去接受或给予?   为什么不行?   沈听闭上眼睛,急促地喘着气,他有点儿后悔今晚没再多喝一些,那样的话至少能有个借口,哪怕醒来也可以不去面对。   面对自己,面对那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蠢蠢欲动。   面对这个人,他其实也想要、也想给。   “唔——”   他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楚淮南不让。   这人的喉咙里大概藏着架名贵的乐器,要不怎么连低促的呼吸声都这么好听,听得他浑身发热。   抱着他时,楚淮南格外温柔,暖得连体温也跟着升高了。   平日里总微微抬着的下巴压低下来,就着吻蹭在他紧绷的后背上。   这个人目不旁视时,总像件精美的瓷器,优雅矜贵,但硬邦邦的。可现在不同,他轻柔地伏在他身上,柔软得像件脱不掉的厚重大氅。   他温暖、鲜活,锐意进取。   贪婪的资本家正手把手地教他贪心,教他一寸寸地把想要的全部都吞吃进去。   绷直的小腿微微地抽搐起来。   楚淮南“百忙”中拨冗,用掌根仔细地帮他揉,可一点儿好转都没有,腻滑的指尖让他抖得更厉害了些。   沈听终于知道,这世上当真有“生吞活剥”式的矛盾温柔。   他像截被焊住的钢丝,躺在楚淮南的手掌里,被弯折成任意对方想要得到的弧度。   他们最终面对面。   楚淮南竟然也会脸红,万种风情悉堆眼角。   “痛不痛?嗯?”俊美资本家倾身来咬他的耳垂,厚着脸皮明知故问:“我轻点儿好不好?”   当然不好。   沈听皱眉咬牙,抬腿去踹楚淮南的肩膀,却被对方一下抓住了脚腕,摁着腿低头惩罚似地在脚踝处咬了一口。   他“嘶”地扬起上半身,哑着嗓子问:“你属狗的吗!”   “我要是狗,那你成什么了?”   ……   沈听无言以对,臊得满脸通红,抬起脚又想蹬他,但却没能抬得起来。   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躺在了软绵绵的云彩上,眩晕的热浪熏得人连骨头都酥了。   他们如同一副能够完美契合的锁与钥,榫和卯,牢牢地咬合在一起。   湿热的亲吻,鲜红的嘴唇,一切都是强烈的快乐催化剂,只要沾染上彼此,就连空气都成了可以流动的滚烫液体,沸腾着滚起来,热得蒸发了理智。   楚淮南抱着怀里人不肯放。   这一刻,万物皆可背弃,唯独眼前这片蜷缩、光裸的脊背,抱紧了、便绝不能放手。 第144章   夜里折腾久了, 天亮得很快。   楚淮南的衬衣挂在衣橱里听了一晚上的壁脚, 领口最顶端的第二颗扣子大概也成了精,怎么都扣不上。   楚淮南借机撒娇,捉着沈听的手软软地哄:“有困难找警察, 沈警官你帮我扣一下。”   可哪怕求助,也不见他老实。   热热的眼神里汪着促狭的笑, 又讨嫌地补充了一句:“我只会解。”   其实哪儿会解啊!要是会解, 那五件衬衣又是怎么坏的?   天刚亮,才六点,沈听还在埋在被子里装鸵鸟, 后面和脑袋一样疼。   其实也不多疼, 只是尴尬得不能忍。   一早醒过来看到楚淮南平静的睡脸,平白吓了一大跳。   昨天, 一定是喝到了劣质酒!要不然怎么会把理智和魂一块儿都给丢了?   脑子闯的祸,却殃及了下半身。   只要想到那种钝痛的异物感是打哪儿来的,沈听就很想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资本家还捏着他的手指不肯放, 手掌滑进掌心里,非到了十指相扣时, 才满足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要是放在古代的话本里,十足就是只“采阴补阳”的公狐狸精,还是道行顶顶高深的那种。仅低垂着眉目, 含笑看过来,就成了修道人费尽百年也堪不破的魔障。   都是吃着五谷长大的人哪,谁不是凡胎易去, 心魇难消?   扣子到底还是没扣上,资本家化身“楚三岁”,沈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连刷牙洗脸的空档都不放过,温热的胸膛死乞白赖地贴着人家的背,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大言不惭地说:“连我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这么黏人。睡醒了找你,忙完了找你,到该睡觉的时候更想找你……”。   高挺的鼻梁埋在沈听的肩窝里,暧昧地蹭来蹭去:“今天得去公司,可我好想和你一起去抓坏人啊。”   不胜其扰的沈听正裸着上半身缩在被窝里换裤子。闻言,屈起长腿轻轻地踹他:“去,赚钱去,抓坏人交给我了。”   心诚则灵。   早上说的这句话,或许真有着特殊的魔力。   午饭前,许笑笑的父母突然联系了潘小竹。他们在仔细整理许笑笑的遗物时,翻看了女儿生前和网友的聊天记录。   一个被分类为“孤独蓝鲸”的群组,引起了夫妻俩的注意。   狱警出身的许爸许妈有着一定的职业敏感度。当察觉到这些聊天群组正在有组织、有预谋地在唆使大量未成年人熬夜、离家出走、甚至自杀时,他们第一时间选择了报警。   在许笑笑的老家羊城,警方已经立案调查。但许家家长仍然觉得有必要把这些聊天记录同步给江沪市的刑侦警察们。他们直觉这些藏在屏幕背后的怂恿者中,或许就有教唆许笑笑离家出走,导致悲剧发生的“引诱者”。   尽管不知道是否能让这些卑劣的教唆犯真正付出代价,但他们仍想寻找一个答案。   况且,在这里搞不好还能找到有关Alice的线索。那个和许笑笑一起陷入魔窟,却人间蒸发了的Alice时至今日仍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许笑笑至死都在挂念着那位善良的同伴,而她的父母在她死后也仍然没有放弃寻找这个和女儿一起遭遇过不幸的姑娘。   消息同步到江沪市卢安分局的当天,以潘小竹为首的数十名干警共同努力,线索很快浮出水面。   在当天下班前,他们通过分析聊天记录以及筛查许笑笑的密切联系者,找到了Alice的踪迹。   当潘小竹看到Alice设备的登录IP位置时,不由愣住了,她用力地揉了揉因盯屏幕过久而酸痛发胀的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傍晚时,潘小竹拿着一袋文件直奔楚淮南的私人会所去与其他成员汇合。   贝隆约了楚淮南周末验货,如果顺利的话,只要再过两天,桃木行动的第一次收网便将悄无声息地在细容市展开。   为了不打草惊蛇,文迪负责申请、联络,从千里之外的卢市调派人手前来配合行动。   他忙了一天,刚推门进来,就瞪大眼扑到了桌前。   桌子上原来堆着的案卷大山,被暂时移到了书架上。眼前是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   七八个冷菜、六七个种海鲜、色泽红亮的酱排骨、四五个摆拍精致的绿叶菜、加上三碟如同大理石般纹理清晰的霜降和牛肉……连一旁的调味酱都是进口的!?   这也太他妈腐败了吧!   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的文迪饿死鬼投胎,用手拈了一块沾着日式烤肉酱的烤和牛片,放嘴里只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边咽边感叹:“啧,有钱就是好,楚哥连帮咱叫个外卖,加的也都是硬菜。”   潘小竹的眼神从琳琅满目的吃食上移开,落到了自家的老大的脸上。   英俊的脸上气色还算红润,但眉眼间依稀带着没有睡好的疲惫。这个时候,虽然也应季地穿了件短袖,但领子拉得很高,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后一颗,从锁骨一路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   沈听身上的这件衬衣,显然是面料滑软的上等货,只要仔细看就不难发现,半挽着的袖口还绣着楚淮南名字的首拼缩写。   请问,这是秀恩爱呢?还是秀恩爱呢?还是秀恩爱?   不知道沈听已经没有衬衣可以穿的潘小竹,暗自脑补了一出“与子同袍”的小剧场。   不同于为了点吃的就咋咋呼呼的文迪,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沈听腰后不知道从哪来的软靠垫,又看了一眼正对资本家猛吹“彩虹屁”的文迪,心想,点的都硬菜?恐怕,你楚哥脖子以下不能过审的地方更硬。连沈队这种铁直都能攻得下。   吃吧,咱千万别浪费!   这些资本家友情赞助的糖衣炮弹,花的可都是咱沈队的血汗钱!   潘小竹边想边“痛心疾首”地又往嘴里塞了一片元贝,上等货就是不一样,不仅鲜嫩多汁,还个个都有有半个手掌那么大。   吃着饭,也阻挡不了潘小竹满脑子都是放在网文连载平台上要被锁的大尺度想象。   晚饭吃的很快乐,而潘小竹带来的消息也足够震撼。   “目前我们已经初步证实了那个Alice就是舒静兮。”   “什么?”文迪嘴边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酱油,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你是说李知武的那个女朋友?”   “对。”   说起舒静兮潘小竹脸色复杂:“根据咱们之前的调查,这个舒静兮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却非常复杂。七八岁时,她就被家人遗弃在了一家叫做‘康仁’的精神病院里。”   沈听微微蹙眉,怎么又是康仁?   潘小竹不知道他的腹诽,继续说:“好在,院方收留了她,不仅治好了她的病,还组织了许多好心人共同资助她读书。十八岁成年后她才从医院里彻底搬了出来。此后一直漂泊,直到近几年,遇到了李知武生活才变得优渥起来。按照咱们之前的推理,她应该知道李知武的钱来路不干净。但此前,考虑到她和李知武年纪差距悬殊以及李知武跟了贝隆许多年,我们一直只把她视为涉毒案件的从犯。但是——”潘小竹顿了顿,转身打开档案袋拿出一叠打印出来的资料:“你们看,这些是从许笑笑的电脑里找到的聊天记录。根据技术员的分析,那个和许笑笑在网上聊了很久的Alice就是舒静兮。而且她根本就不是舍己救人的受害者,而是加害者!她是那个曾诱骗成千名未成年人自残、自杀的网络邪教‘孤独蓝鲸’的头目!”   ……   舒静兮最近很走运。   先是她的男朋友李知武为了掩人耳目,帮她开了一家梦寐以求的漂亮花店。再是被她挑中劝说自杀的几个女孩,都陆续自杀成功了。   而尽管最新的目标韩尔素最终没有死成,却给她带来了一笔巨额财富!   世界上大概没有比她更幸运的女人了,舒静兮高兴地想。   她总是试着找各种理由,让自己变得更“幸运”一点。   有时,甚至不惜以他人的不幸来做衬托。   你看,他们多惨啊,被骗两句就死了!而我呢?我至少还活着。看!多么幸运。   那副价值近亿的画,仍在完成它的最后一场展览。只要再等一周、最多十天,她就可以带着画和钱,一个人过上她梦想中的幸福生活。   是的,一个人。不需要别人。   幸福的人生一个人才可以。有了别人,就会开始变得不幸。   因为“他人”总试图操控你、利用你、恐吓你,“他们”以你的痛苦为乐,“他们”喜欢你的尖叫,喜欢你受伤的肉体,喜欢看你烂泥一样匍匐在地上任人踩踏。   “他们”一声令下,你就必须脱光衣服躺下。   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有资格来践踏你。   但你不能怨恨,且必须感恩。   谢谢他们给你浑浊的水、很少的吃食、狭窄阴暗的房间以及肮脏腥臭的体液。   啊?你是在问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给了你赖以生存的食物,给了你“新鲜”的空气,给了你从地下室的天窗里透出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天光。   是的,如果不能保持一个人呆着的话,你就永远没办法得到幸福,因为你的一切都源于“他人”肮脏的恩赐。   “他们”淫娱巧乐,“他们”怪癖众多,“他们”精通一切□□。他们践踏你,如同践踏草芥。   在他们眼里,你甚至不是公园里那种不允许随意踩踏的草坪,而是生来就用来垫脚的足球场。他们在你的上面肆意欢笑,一张张扭曲的脸,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你打心眼里地畏惧、痛恨,却只能报以永恒的微笑,流着眼泪说:“谢谢你们。”   是的,谢谢。   他们迫使你跪着去看这个世界,满心满眼看到的都是地上的烂泥。   可你却仍要说谢谢,你谢过他们一万次。   直到灵魂黯淡了,尊严磨灭了,连胸口跳动着心都被肮脏的生殖器们,破了个堵不上的大洞。   所以,你决心反抗命运。   于是,你拿起刀,背过身,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朝向更弱者。   而强大的“他们”仍是操控着你的上帝,是你的衣食父母。   舒静兮穿着漂亮的蕾丝连衣裙,坐在她新砌的钱库里数钱,起初按张,后来按叠,最后按捆。   十万一捆,一共两百捆。数着数着,她忍不住地哭了。   因为即便面前放着这么多钱,她却仍然无法感觉到“幸福。”   一切都这么糟糕。   对不起她的人太多了。   父母、医生、护士还有“他们”。   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先去怨恨谁。 第145章   和迷恋儿童身体的王振华不同。贝隆对介于女童和常年女性之间的少女抱有不可告人的、近乎病态的痴迷。   那些娇弱的, 童音未退的少女音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年轻力壮时, 含苞待放的呻吟像在鼓膜上轻柔抚摸的手,抹过来,拂过去, 让他心悸魂销。   二十年前,蓄养专属的“养女”、“养子”尚不流行。而干爹也还单纯只是个中性的称呼词。   在那个时候, 贝隆和一些同样喜欢稚嫩身体的朋友们, 总结伴去“吃外食”。   而康仁就是他们共同出资设立的“私人食堂”。   各种类型的孩子被分门别类地关在狭小的地下室里。   他们大多是无依无靠的弃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就算悄无声息地死了, 也没有人会追问。   年少的孩子们被毫无尊严地圈养起来。像失去自由的牲畜般等待着出资人们随时起兴的临幸。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特定的场合也就不奇怪了。   贝隆一行人之所以选择康仁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毕竟,没有人会因为精神病院里时常传出奇怪的声音而去报警。   那些因为害怕而尖锐到变形的呼喊声, 总于午夜断断续续地响起。   它们或高亢或喑哑,或是夹杂着哭泣的尖叫,或是掺入了愉悦的低笑。它们萦绕在康仁阴冷潮湿的空气里, 像飘散不去的野鬼孤魂。   稚嫩的哭泣声丝绒般地滑过这些“慈善家”们的鼓膜。极大地取悦了这些选择“堂食”的男人们。   他们自诩有着的“黑暗诗意”,并以此为由, 肆无忌惮地享用着孩子们的身体,转而又一口吞灭了那些幼小而鲜活的灵魂。   这里是缥缈的欲望仙地,也是森然的眼泪孤城。   这些被一个个足够做他们的父亲、甚至祖父的年长男人, 扒掉尊严的孩子们,在这里悄无声息地长大。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因为长得足够大, 而被这些只爱摘择鲜嫩幼苗的金主们厌弃。   只要活着,他们便终有一天能够从康仁逃出去。   可是,在地下室昼夜难辨地活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孩子们,终其一生,也永远无法真正从那儿走出来。   而舒静兮便是其中的一员。   资助她长大的“慈善家”,正是夺走了一切的强暴犯。   贝隆也曾是她最重要的恩客之一。   他们把她关在地下室里,那里阴暗得如同一滩淤泥。   只有贝隆总在占有她时哄骗:“看,你正在我的掌心里开花。”   那里有花?   地下室的天花板很低,和上方这个陌生男人粗糙的手指一样,都是棕红色的。   随着身上起伏的浪潮,十岁的舒静兮于颠簸中睁开眼。   她太痛苦了,所以试图做点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她侧过脸无声地冲着墙角那只正忙着织网的蜘蛛打招呼,那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除了随时留宿的“他们”,她见过的另一个活物是一只老鼠。它顺着下水管道爬出来,并在靠西的墙壁上挖了一个洞。   舒静兮端着自己的盘子,分了半块面包喂它。童稚未退的小姑娘试图和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做朋友。   她太寂寞了。她很希望有人可以陪她说说话。   可那只老鼠吃光了她省下来的面包,却并没有真心和她做朋友的打算。它呼朋引伴,在一周之内招来了另外两三个亲眷与朋友。它们合力啃坏了舒静兮唯一的一本童话书。并在她睡觉时吱吱乱叫,到处乱窜。   舒静兮含着眼泪抱住心爱的童话书,伤心地劝说自己不要埋怨。   朋友之间,总有一方要付出得更多些。   两个月后,这些不请自来的朋友们擅自在她的地盘生了一窝小老鼠。肉粉色的小生命尚未睁眼,聚在一起咿呀乱叫。   舒静兮因为盯着蜘蛛走神,遭到了挑剔的金主的呵斥。在床上表现不好的她,因为不够投入而被关了禁闭。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三天没有拿到新的食物了。   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任凭她再怎么节省,一大包压缩饼干到今天也只剩下最后一块了。   肚子咕咕叫的舒静兮想起洞里的那一窝小老鼠,她犹豫地握住手里的饼干,最后狠下心掰了一大半放在了老鼠洞门口。   剩下的小半块用纸袋仔细地包好,藏在了床前的柜子里。   那是她仅剩的口粮。   这次,不知道还会被关多久。   地下室的暖气早就停了,但好在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头顶唯一一扇明亮的玻璃窗上,时常飘下几片嫩绿的叶子。   舒静兮成年后对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花店非常执着。   但到底是什么时候想开花店的呢?   应该就是在那一天。   一阵迟暮的春风,把一片已经卷边泛黄的栀子花瓣吹进了天窗的细缝里。——那片凋零半腐的花瓣,带给饥肠辘辘的舒静兮,极大的震撼。   它是香的!那一缕幽香沁人心脾,伴着鲜甜的空气冲进鼻腔慰藉着她污浊的肺。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闻的香气!   原来“他们”所说的“叔叔给你闻点儿香的东西”都是假的!   那些分泌着腥气、形状丑陋的东西并不香的!   原来,嗅香是这样令人身心愉悦的体验!   那是绝望中的一抹亮色,也是舒静兮生命里,第一缕难忘的幽香。   可惜,再美的花朵只要陷进了淤泥,也总有烂透的那一天。   饿了一晚上的舒静兮头晕眼花,她决定天一亮就要把那半片饼干都吃掉。   老鼠们在房间里窃窃私语,热闹的细小动静,让她觉得似乎没那么孤独了,她笑着跟她的朋友说话:“你们在讨论什么呀?”   “吱吱——”   “你是在问我最喜欢吃什么吗?”   “我最喜欢吃面条,里面加一点蔬菜,如果有香肠就完美啦!”   舒静兮砸吧着嘴:“但我希望他们会把香肠切成丁,不然它原本的形状总让我犯恶心。你们呢?你们喜欢吃什么?”   “吱吱——”   “哈哈,你是说你喜欢吃蔬菜吗?”   她兀自幻想着对话的内容,略有些苦恼地认真思考起来:“唔,可是蔬菜很少水果也是,我上一次吃苹果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啦!他们会给我带一些维生素,很酸,但必须吃,不然我会生病的。生了病就不能陪他们睡觉啦!嘿嘿,我其实挺想生病的,因为陪他们一起睡觉太疼啦!”   “吱吱——”   “嗯?你是让我不要总睡觉吗?可不睡觉我还能在这里做点儿什么呢?”舒静兮略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总是表现不得够好,他们把我的书都没收了。你们啃坏的是我最后仅有的一本。啊!对了,上一回,贝叔叔说要给我重新买一台电视的——”   舒静兮以前曾有过一台电视,对她来说看电视是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但是几个月前电视机坏了,再也接收不到信号。   贝隆向她承诺要买一台新的给她。   他是这些人里对她最好的一个,那本被老鼠啃坏的童话书也是他买来的。但最近他太忙了,舒静兮已经有日子没见过他了。   “吱吱——”   “哈?你是让我不要再躺着了,起来看看电视吗?也是,虽然只有雪花,但也比干躺着强呀!”舒静兮高兴地从床上起来,决定看一会儿只有雪花的电视来打发时间。   她赤脚踩在地板上,踮着脚打开了灯。   眼前的一幕让她的笑容凝固了。   三四只老鼠从床头柜上跳下来,地上、桌上掉满了饼干的碎屑,被撕成小块的包装纸被逃窜的小偷们踩出“沙沙”的响声。   他们根本没有在和她说话!   他们交头接耳地在讨论,如何从她这里盗取更多!   这是她唯一的口粮了!   舒静兮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狠狠地踩住动作最慢的那一只贼,不顾它的挣扎把它倒着拎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隔空质问,问老鼠,也问所有从她这里窃取快乐的贼!   绝望的暴戾冲破了本性善良的外壳,发出一阵清晰的脆响。那是老鼠被狠狠掼在地上的惨叫。   舒静兮冷着脸,赤脚踩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   顽强的小东西剧烈地扭动着,最终不堪重负,发出了一道尖利的“吱——”。   鲜红的血液从嫩白的脚掌下流出来。   舒静兮的心里一痛,而后便是永恒冰冻的麻木。   这生灵垂死挣扎的样子使她想到了自己。   想到第一次和“他们”一起睡觉时,她也曾像这样懵懂但本能地挣扎过。   高大的身躯从上方压下来,很疼,胸口被挤压得不能呼吸。   那天晚上过后,床单上也像这样淋漓地红了一大片。   原来,那是生命流逝的颜色。   很漂亮啊。   这么热闹的红,总好过地下室里冷冰冰的黑。   舒静兮擦干眼泪,把数好的钱又重新塞回了箱子里。   贝隆给她打电话,问李知武最近的表现。她一五一十地答了。   贝隆夸她:“真是个好孩子。”   她眼睛里还蓄着泪,脸上却微微地笑起来,仿佛那样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天真无邪,因受到大人褒奖就感到快乐的小孩。   深夜十一点多的时候,周凯给她打来电话。   舒静兮正在和韩尔素聊天,对这个一直喋喋不休又绝不肯去死的姑娘,她开始感到很不耐烦。但想到她为她带来的巨额收益,她决定在拿到画前,姑且再应付一阵子。   “有什么事吗?”   周凯的声音很小:“你说话方便吗?”   舒静兮站起来,越过正在网上赌博的李知武走出了花店。   “说吧。”   “那副画提前回来了。”周凯的声音冷冰冰的:“王总让我通知你来拿。”   舒静兮皱起眉:“为什么不是你给我送来?”   周凯冷笑了一声:“没见过被勒索的,还要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舒静兮没觉出好笑,声音严厉了一些:“现在,是我说了算!”   周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退让:“好,你说个地方。我给你送去。”   舒静兮报了个地址,而后挂断电话。   “武哥车借给我一下,我要出去一趟。”   李知武手气正好,眼睛没离开屏幕。   “快去快回。”   舒静兮开着他那辆奥迪出了门。满心都是即将获得巨额财物的快乐。   她太高兴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路边一辆在花店门口停了一整天的黑色大众,缓缓地驶离路边,不近不远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第146章   车里, 蒋志摘掉了监听耳机。   “打电话来的叫周凯, 据查他是万都控股新任董事长王秦的心腹。看来,我们猜想的没错。那天舒静兮出现在星罗酒店并非偶然,她确实和王远国的案件有关。”   文迪在开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潘小竹转过头来说:“我已经登录了韩尔素的□□,现在正在保持和Alice的联系, 一会儿咱们肯定能在舒静兮持有的设备上, 找到我们之间最新的聊天记录,抓她个现行。”   舒静兮的车技很一般,这个时间点她所租的那个小区的路面停车位早已停得满满当当。舒静兮绕了一圈没找到她能停得进的停车位, 于是放下车窗跟值夜班的保安商量能不能停到地库去。   这个从她进小区开始, 就一直骑着电动车跟着她的保安非常好说话。尽管舒静兮并没有租地库车位,但他依旧破例放她进去了。   临时停车位在固定位置, 保安开在前面引路,舒静兮不疑有他地紧跟其后。很快就开到了地库为数不多的一个监控死角。   保安热情地帮忙指挥。   舒静兮小心翼翼地往后倒,李知武爱车, 这辆改装版的R8是他最喜欢的一辆。   但由于保安的指挥不当,舒静兮一不留神蹭到了墙。   她立马打开车门急冲冲地下来看。   余光瞥见保安的车把手上挂了个黑色的无纺织袋。里面鼓起来一条, 舒静兮猜想大概是手电之类的东西。   “师傅,你给我打个光,我看下蹭的严不严重。”   保安“哦”了一声。绕到舒静兮身后, 打开那个袋子。   舒静兮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有光,顿时火大。转过头:“你怎么回事——”后半句话痉挛着锁在了喉咙里。   无纺纸布袋里的并不是手电筒, 而是一把铁锤。   舒静兮一转头,就被它“砰”地砸在额角,眼冒金星地往后退了几步。这一下要是砸在后脑勺上,估计得当场毙命。   刚刚还讪笑着的保安面无表情地向她逼近。   舒静兮感到自己的额头迅速肿胀起来,一股腥气的液体迅速涌出来,滑过太阳穴淌下来。   她恐惧地往后挪,手脚并用地试图后退,却被停车位后面的防撞杆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舒静兮尖叫了一声“救命”。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车库,幽怨而不详。   “今天地库没有人值班。”保安冷笑着说,“不要怪我,是你太贪心了。”   当舒静兮终于看清对方黝黑的脸时,她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周凯身边的一个打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她想要额外的钱,而人家想要她的命,倒也公平。   那人高高举起锤子,舒静兮退无可退只好认命地闭了上眼睛。   蒋志一行赶到时,地库里没看到人,舒静兮的车停在墙角的一隅,地面上有一滩鲜红的血,旁边有明显两道拖曳过的痕迹。   他们顺着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血迹,在安全通道里找到了舒静兮和正试图把她的手脚砍下来,装进防水编织袋里的那名保安。   舒静兮的大腿已经被一把小型的折叠锯子给锯了下来,腿根处还连着一点点肉,她靠墙半卧着,膝盖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朝内弯折。   那个身穿保安服的男人带着口罩,保安帽的阴影盖住了他的上半部分脸,而下半部分则隐没在口罩内,口罩下的嘴巴随着锯断腿骨的动作动了动,但不像是在说话,看起来,是在笑!   不想打草惊蛇的蒋志和文迪,默契地迅速闪身。   五分钟内,在附近巡逻的警察迅速到场,把正在分尸的那名保安抓了个正着。   那名保安叫卢马,三十三岁是小区物业招聘来的临时工,才刚上任。   “这肯定是杀人灭口!”潘小竹恨恨地用档案袋拍桌子:“我们都已经盯住她了,就死在眼皮子底下,他妈的!”   她自诩淑女,很少开骂。但这回是真的气急了。   “而且这个保安也是有病的!精神病!限制行为责任人!就算杀人分尸被我们抓了现行,也判不了几年就能出来!”   陈聪从口袋里摸了包烟,忿恨地点上,对王晓君秘书特地贴上的禁止吸烟标示视若无睹:“卢马以前一直跟在一个叫做周凯的地痞身后打转,但三天前却突然去应聘了那个小区的保安。哦对了,周凯现在是万都控股江沪总部的安保科主任,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卢马却去应聘了别的小区的保安,这也太奇怪了。”   “那个小区,舒静兮平时不住的吧?”沈听问。   “嗯,不住。”陈聪叼着烟说:“她那个房子也才租了几天,房东长期在海外,房子都是交给中介打理的。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其他同事已经在走程序了,希望能在她租的地方找到更多线索。”   沈听顿首,想了想又说:“她出事前跟周凯通过话,而韩尔素和韩尔彩被牵扯进王远国案中的那天,也是因为和舒静兮约好要一起去喝下午茶,这些肯定不是巧合。”   潘小竹跟着点头:“肯定不是巧合,他妈的!这个王秦也太缺德了!”   某种程度上,推理的过程和编故事其实是一样的。   负责调查的警察们根据现有线索,去编数个可以自洽的故事,并以此为逻辑去证实这个故事与事实是否匹配。   也正因为如此,为了避免执法者们先入为主地判断嫌疑人有罪,才有了疑罪从无的相关法条。   潘小竹因为舒静兮就死在自己眼前而气得抓狂,“明显是王秦指示周凯串通了舒静兮,给自己的老子设了套!后来舒静兮以此为要挟,他就想杀人灭口!”   “你有证据吗?”沈听看向她。   理智冷静的目光像两道冰锥,让抓狂的潘小竹一下子安静下来,嗫嚅着说:“没有。”   她的这些推断,相当于看图说故事,虽然说得通,却并没有切实的证据。   “去找出来。”   “啊?”   “我说,去把能证明你推理的证据找出来。”沈听放下手里的案卷:“任何人看到这些线索都会做出同样的推理,那个王秦的确很可疑。”   被怒火支配的潘小竹化悲愤为动力,有了沈听的首肯,她便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跟进舒静兮的案件上。   另一方面,贝隆的“茶局约”也就在眼前了。   赴约当天,楚淮南中午约了沈听一起回家吃饭。   沈听边吃边给他上课复习,详细地把贝隆基地的布局已经四周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   楚淮南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全,笑着把他挑出来的胡萝卜倒在骨碟里。   “胡萝卜也不吃吗?上次吃饭的时候你吃了的呀。下次我让赵婶不要买。”   楚淮南家里的菜单一改再改,紧着沈听的口味,在保证健康营养的基础上,最大可能地避免了他不爱吃的那些菜。   他的举动很好的证明了一句话:为什么大人们不挑食?因为大人们总买他们自己爱吃的东西。   沈听不吃胡萝卜,吃也只吃鱼香肉丝里面的胡萝卜丝。   见出发在即,楚淮南居然还有闲工夫管他吃什么,不由皱起眉拿眼尾睥他:“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现场有几十号人,稍有差池你就能作为‘英雄’躺公墓去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追授点儿名头。”   楚淮南把最后一块胡萝卜从他碗里挑出去,才抬眼笑道:“就这么担心我啊?”   “担心你拖累我。”   沈听冷着脸把他拿着公筷的手推开。   资本家最会装模作样地假正经,这个时候还拿什么公筷!公筷有个屁用!晚上不要总趁他睡着来舔他的嘴唇就比什么都强!   楚淮南放下筷子,肯定地说:“那也是担心我。”   沈听有些不耐,懒得就此跟他争论,“再给你十分钟赶紧把饭吃完。”   考虑到人多眼杂,去贝隆约定的地点是楚淮南自己开的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沈听正戴着耳麦和成员们做最后的确认。   文迪已经早早带人守在贝隆基地的附近了,沈听和楚淮南的任务是确定基地内有生产的现行,并按照暗号发出实施抓捕的信息。   楚淮南一脸轻松,沈听却第一次在任务开展前感到有一丝紧张。   楚淮南身手再好,也到底不是专业军人或者警察。让他一起赴约,真的是对的吗?   去见贝隆的路上,路过好几处远南的产业。   巨型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而远南的掌舵人正任劳任怨地免费给他充当司机。   楚淮南一点儿都不紧张,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仿佛他和沈听并不是去完成一项十分危险的任务。而是正要去近郊约会。   “细容的风景很好。”楚淮南说。   沈听忍不住叹了口气:“楚淮南,你们远南后继有了人吗?”   远南虽然规模庞大,早已不再是寻常的家族企业,但董事长的位置却一直没有易姓。沈听指的后继有人大概是在问他有没有合适的接班人。   楚淮南开着车微微侧目,迅速飞来一眼:“没有啊。”弧度精致的唇角微微上勾:“要不你排排时间,抽空给我生一个?” 第147章   沈听没有接话, 脸色突然一沉。   楚淮南以为他气着了, 刚要补救,余光瞥见后视镜里一辆灰色的凯美瑞一直不疾不徐地跟着他们。   “甩掉他。”沈听说。   楚淮南压着最后一截虚线变道右转,那辆凯美瑞立马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亮着绿灯的直行道上。   “跟车跟得太明显了吧?这是什么智障?”楚淮南话音未落, 那辆凯美瑞压着实线跟他们一起转了弯。   “他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我们发现。”沈听的神色冷了下来,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后车副驾驶位上的人手里举着一把小型手枪。   “对方有枪, 目标是我们。你先不要出内环, 找个人流密集的地方。”   “密集?”楚淮南皱眉侧目:“你确定要找人流密集的地方?”   沈听点头,这车从市里一路跟着他们,显然是不想引人注目, 想等到了车少一些的公路再“动手”。   楚淮南立马调了个头, 随着车流进了市区。   沈听打开手机里某个外卖app,点了个冰激凌蛋糕还特地备注要多加干冰。   蛋糕店的工作人员拿着蛋糕在店门口等, 楚淮南把车临停在了路边,沈听开窗接过蛋糕,看都没看一眼, 把里面用来冰镇的固体干冰放在了提前倒空的矿泉水瓶里。   楚淮南知道他肯定不是因为单纯想吃蛋糕才点的外卖,问:“你把干冰装在瓶子里干什么?”   干冰在常压下的沸点为-78.5℃, 当温度高于-78.5℃,干冰就会升华,由于超过沸点过多会由固态不经过液态直接变成气态, 产生爆炸。   沈听按着肩膀咔咔地动了两下脖子,抬头时发现楚淮南在看他,一抬眉毛问:“干嘛?”   见他动作迅速地在禁止鸣笛的江沪市中心掏出一枚自制手雷, 楚淮南不由笑了:“你有后台吗?”   沈听伸手精准地把矿泉水瓶扔在了对方的前引擎盖上,不假思索道:“后台没有,后背倒有一个。”干冰手雷瞬间爆炸,碎片啪啦啦地打在后车的车身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   干冰的注入量控制的很好,威力不大,不会真的伤到谁,但响动却不小。   立马有巡逻的交警被这一阵声音吸引过来,闪着等追上前。   沈听升起窗户,波澜不惊地指挥楚淮南:“继续往贝隆那儿开,交警和巡警大队那里我让陈聪打招呼。”   楚淮南就喜欢他这股欺男霸女的横劲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以后要再有人问你同样的问题 ,记得报我的名字。”   沈听咧嘴乐了:“以后要是有犯罪分子问,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就说是远南的楚淮南让我来的?”   他边说边伸手确定两把军刀都在袖子里贴肉藏着,一甩手臂就能滑进掌心,而后又抽出靴子里插着的另一把,低头往军刀的手柄上缠尼龙绳。   楚淮南哑然失笑。   看来他身边这个不仅有着单凭两盒用来保存外卖冰激凌的干冰,就能自制出“手雷”的超强想象力,还是个长了脚的、会行走的兵器库。   “你觉得刚刚跟着我们的是谁的人?”   沈听把缠好的军刀重新塞回靴子里:“反正不是贝隆的。他要是想动手也不会挑今天,况且既然想要合作,半道拦截他没有动机。”沈听顿了顿又说:“这么想起来,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只要我去见贝隆就总会出点‘小意外’。看来有人并不想我和贝隆走的太近。”   楚淮南问:“你觉得会是谁?”   沈听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回他:“我还不确定。”   不确定就证明已有了猜想。但楚淮南没有追问,加了脚油门直奔贝隆处。   一向爱摆谱的贝隆,这一次特意亲自在门口等。   楚淮南一下车,他便热情地上前古朴地作了个揖。楚淮南倨傲冲他抬了抬下巴就算打过招呼了。   贝隆略有些尴尬,但沈听对他的态度还算客气,在一旁找话题打圆场,笑眯眯地拉上从头到尾都没好脸色的楚淮南陪他一起喝了顿茶。   贝隆上次见楚淮南时,觉得他虽然也傲却还算随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楚振生这么敬畏他。今天见了才知道这人不笑的时候,桃花眼里像藏着两汪寒潭,冰冻三尺似的冷。 第148章   楚淮南不同于凡人,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身份贵重。贝隆的保镖大概都被事先叮嘱过, 一个个态度恭敬,礼貌周到。   等到要上车时,贝隆亲自递给楚淮南一个眼罩。   沈听手里那个是保镖给他的, 皱巴巴、灰扑扑的一个,感觉被一万个人踩过。而楚淮南的那个是蚕丝材质的, 软而滑, 深黑的丝绸缎面上透出一片属于上等货的丝织品亮光。   “连眼罩都搞差别待遇,贝叔叔您这么欺负我,不太好吧?”   贝隆笑了笑:“行程仓促, 只能委屈贤侄了。”   他们明明提前了好几天约好今天要见面, 哪有什么行程仓促可言?分明是故意搞差别待遇,抬一抬楚淮南, 顺手敲打一下沈听。他不过是仗着老虎的喜欢,躲在庞然大物身后的小狐狸,别一天到晚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狐假虎威地总跟长辈耍横。   面对故意冷落,沈听倒不太介意。   反正贝隆也就只能再蹦跶这一天了, 过了今天,也就只有在里头唱《铁窗泪》,等着吃枪子的份。他懒得跟他计较, 抬手打算把眼罩戴上,却被楚淮南一把抢了过去。   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柔软眼罩罩在了脸上,楚淮南的声音贴耳响起来:“这么差的东西, 怎么配得上我的良人?”   这句话明明是对贝隆的提点,却倒更像是说给沈听听的。   贝隆也年轻过,立马明白过来,朗声笑着让人重新取了个材质上乘的眼罩递给楚淮南。   “没想到楚总这么会疼人。阿辞这回真是攀上了宝。”   楚淮南对他社交性地一点头:“是啊,自己的人总也只有自己来疼了。指望旁人,怕是给个好脸色也不容易。”   贝隆放低姿态频频示好,都被他硬邦邦地给怼了回来。面上也有些过不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楚淮南是道上知名的“禁毒大户”,要是这个时候给他什么好脸色,反倒有设局“请君入瓮”的嫌疑。   只能说所有富可敌国的大概都表里不一。   真要说起来,他头顶上的那位先生不也一样?   看起来是十足的正人君子、正经生意人,可实际上呢?为了夺他老子慕万亿手里的实权,十七八岁的时候手上就已沾着自己亲哥哥的血。现如今,更不知背负了多少条人命与枉死。   那位先生一向是不把别人当人的。   这么比较下来,态度冷冰冰的楚淮南已经比他好了太多了。想做人上人,就得心足够雄,心足够狠!得视他人为草芥!要不怎么能在丛林法则中成为优胜者呢?   想到这里,贝隆的心里好受了一点。   从江沪到细容也有不短的车程,一路上楚淮南都没有怎么说话。倒是“宋辞”蒙着眼睛也不安分,一直在问东问西。   “贝叔叔,我听我哥提过,你好像没有孩子吧?”   贝隆虽然有数不清的情人,但因为身患隐疾加之和他发生关系的大多是还没成人的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子嗣。   年近古稀却仍没有孩子,一生无子这点,一直是他不愿意多提的“痛脚”。   见贝隆不说话,沈听却并没有就此打住,又问:“贝叔叔,你和万都控股的王远国也有交情的吧?”   贝隆比王远国大了一点,但早年也有交往。这事儿还是林霍和他提的,当时是像以此来说明贝隆有多吃得开。借此提醒他不要因为攀上了楚淮南这根高枝,就对贝隆这个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老油子掉以轻心。   沈听把各种听过一次的人物关系都烂熟于心,但当着林霍的面却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不以为然道:“认识和睡过还是两样的。难不成他和王远国的关系能比我和楚淮南的更‘好’?”   林霍当时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犯起浑起来,十个正值壮年的林霍也能被他一下子都气死。何况是已步入暮年的贝隆?   “贝叔叔,其实吧,断子绝孙有的时候未尝不是件好事。”   贝隆咬牙冷声反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听戴着眼罩抱着臂,大爷似地往楚淮南身上一靠:“我想说,幸好你没有儿子,要不然大概和王远国一个下场。”   楚淮南忍不住蹭了蹭他靠在自己大臂外侧的手指。   沈听被他蹭的不耐烦,伸手捏了他一把。   挨了这狠狠的一下,楚淮南却仍很高兴。   他对这种打情骂俏似的情趣,感到十分满意,连绷了一下午的嘴角都忍不住弯了起来。   坐在一边的贝隆把两人暧昧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这下,他更笃定楚淮南之所以会同意和他合作,大概是“色令智昏”的缘故。   面对沈听戳人痛处的追问,他皱起眉头声音里透出股阴恻:“和王远国一样的下场?那是什么下场?”   “儿子设局老子钻啊。”沈听根本不把他快要杀人的崩溃情绪放在眼里,极淡定地接道:“这事儿在我们小一辈的圈子里都传遍了。大家都知道王远国出事是王秦设的局。”   “我和王远国交情是不错,他出事儿我挺意外的。可要说是他儿子设的局,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不要整天听风就是雨的。”贝隆摆出一副长辈说教的姿态:“你们年轻人有一点儿不太好,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又容易受到身边人不好的影响。”   沈听没开口,倒是一旁的楚淮南笑道:“身边人要是不影响,我也就不会坐这儿了。”   贝隆静了静,又说:“那还要谢谢阿辞的引荐。”   贝隆夹枪带棒,楚淮南见招拆招。   被他护着的沈听倒很大方,冲贝隆的方向笑了笑:“贝叔叔不用客气,但凡您能对我少点儿戒备,我才真要谢谢您呢。”   明明说了要合作,贝隆却还是对他们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又是保镖又是眼罩,手机虽然不至于没收却也差不多了。   楚淮南和他的手机都被装在了聚酯纤维材质的信号屏蔽袋里,以防止受到跟踪或定位。   贝隆知道沈听对他的不肯交底不满,老生常谈地说了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楚淮南不置可否,竭力想在未来合作方面前留个好印象的贝隆又补充道:“今天现场有货,因此不得不格外小心些。要不是怕唐突了楚总,按江湖规矩,你们的衣服、裤子、鞋袜都得脱下来检查。”   沈听“噗”地一下,直接给笑喷了,索性吊儿郎当地斜靠在了楚淮南怀里:“这什么破规矩啊!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同意,凭什么脱给你看啊!”说着伸手去摸楚淮南的下巴,却一下摸到了嘴唇,柔软触感让脸上挂着傥荡笑容的沈听怕烫似地缩回了手,却被楚淮南一把抓住了。   意图逃窜的手指被资本家用嘴唇触了触,这并不能算正式的吻,但热度顺着指尖渗进来。   竟令他脸红。   传说十指连心,果然不假。   楚淮南假公济私地换了个十指交叉的姿势,特别流氓地舔了舔嘴唇:“为了合作脱衣服,那也得看是和谁。我和阿辞的合作倒挺愉快的。要是不愉快,我也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跑这一趟。”   说话是门艺术,楚淮南只轻飘飘地说了几句话,他烽火戏诸侯的昏君形象就已跃然纸上。   贝隆趁机夸下海口:“这一趟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固然远南市值惊人,现金流也十分充裕。但贝隆深信,没有人能拒绝毒品买卖来带的超高利润,楚淮南也是凡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何况这不是看天吃饭的传统毒品!而是成本更低廉、制造更方便,利润能够超过8000%的复合毒品。   只要楚淮南愿意加入,给他提供足够多的原料,毒品市场将迎来一次革命性的颠覆!   贝隆很兴奋却也不忘标榜自己:“这行水很深,但我花了几十年早摸清楚了门道。你们现在进来简直是在吃现成的。”   “那你呢?你吃的难道不是我哥留下的现成的?”   沈听有心套话,面色立刻沉下来:“贝叔叔,你敢说我哥从出车祸到死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   贝隆冷哼:“他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就不想要他那个位置?”   “位置?就算在天汇做到了顶,也不过是人家用趁手了的打狗棒。都是被当枪使,一把手或二把手有什么区别?小崽子,你不会一直觉得你哥是我杀的吧?”   沈听一把摘下眼罩,车内并不像外头那么阳光明媚。   左、右、后三面的车窗上都蒙着厚厚的窗帘。司机位和后头的隔板也升了起来。坐在车里的人,除了能感受到车身有轻微的摇晃以外,根本不知道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我是怀疑过。”沈听坦白地说:“但应该不是你。”   贝隆没有解释,又重复了一遍:“你哥的事的确与我无关。”   沈听对他所说的并非完全不信,试探性地问:“那和谁有关?”   贝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已经死了,我劝你忘记所谓的真相。一切都是意外,就那么简单。”   楚淮南也摘掉了眼罩。   额前的碎发微微有些乱,显得眼神湖水般幽暗,像片冰冷的深渊,“那天在雁城,你的人差点杀了他。”   贝隆转过头,神情肃穆:“不管你信不信,那天开枪的不是我的人。” 第149章   楚淮南不信, 打量他的眼神冰冷而危险。   要他对一个三番两次对沈听下杀手的人客气, 这就已经是极限了。   沈听拉了他一把,悠悠地说:“贝叔叔是敢做敢当的人。”   话音刚落,车停了下来。到地方了。   贝隆率先下车, 打开车门对楚淮南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不仅敢作敢当而且能屈能伸,楚淮南是他尽快产出僵尸的助力, 和手握僵尸配方的宋辞不同, 他有的选。宋辞的配方迟早要出手,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如果小崽子怀疑是他杀了宋诗却仍和他谈了合作。这证明, 除了他以外对方未必就有更好的选择。   但楚淮南不一样, 他压根没必要淌这趟浑水。   对待随时可以抽身就走的重要合作方,贝隆小心慎重, 无所谓在言语上受点儿委屈。   在楚淮南进门前,沈听再一次拉住了他,亲密地勾着他的脖子附耳说悄悄话。   保镖碍着楚淮南的面子不敢靠得过近。因此只有楚淮南一个人听清楚了他的声音。   “别总只盯着我看, 有这功夫赶紧把流程记熟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楚淮南笑盈盈地刮了刮他的鼻子, 宠溺与亲昵溢于言表:“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啊?”   沈听笑眯眯地回瞪他,当着保镖的面继续打情骂俏。   心道:白痴, 就是因为在的人是你,所以才不放心。   地底下的工厂确实诚意满满地开了工。机器运转的嘈杂声被隔音很好的墙板与门隔绝在了地底下。   贝隆走在前面,引着楚淮南下到地下。隔着防护面罩都能感到有股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现场比上回多了几十个原料桶, 好些外包装上都贴着深黑色的骷颅头,下头配着一个醒目的鲜红大叉。   制作毒品用的好几种原料,都危险系数很高。   乙醚之类的东西又极易挥发,耐寒不耐热。因此地下室的温度至少比室外低了十五度有余。   不消多时,面罩上便凝出了一片水雾。   贝隆的保镖给贝隆递了一家外衣,楚淮南揽着沈听,大氅似地黏在人家身上,本来就穿着长袖的沈听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反倒觉得温暖过了头。   贝隆的这个基地平时以制造氯胺酮和甲基苯丙胺的合成类毒品为主。自从拿到僵尸的初级配方后,这里也会隔三差五地小批量制造僵尸以供给长期合作的几个渠道试水。   由于合成毒品的许多原料本身就是强刺激的有害气体,加之化学反应时也会产生大量酸臭味,这些气体难闻之余还都有剧毒,以前就有过制毒人员因储存原料不当又没有正确佩戴护具,而当场身亡的新闻见诸报端。   此刻,十几个工人忙的热火朝天,正在生产的正是初版僵尸。   即便装有新风,地底下的味道依旧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有个保镖因为没有带好护目镜,被这股比辣椒水要刺激几十倍的气体熏了个跟头,捂着眼睛涕泪纵横地转身往出口处跑。   沈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些被严格禁止私人采买的制毒原料,又默默地把场子里的人头点了个数。而后侧目对楚淮南使了个眼色,见楚淮南点了点头,他一抬手便“不小心”把遮得严严实实的护目镜和口罩推开了一条小缝。   浓烈的酸臭味顺着这条小缝涌进来,沈听立刻被这股刺激的气味熏得呛咳连连,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地流下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贝隆正在向楚淮南介绍僵尸的诸多好处,见状皱着眉问:“怎么了?”   楚淮南的眉头比他锁得还紧,“护目镜没戴好,熏着了,先上去吧。”   贝隆把僵尸递给一个穿着浅黄色马甲的工人,又对正在做称重的另一个年轻人嘱咐了几句,对方点了点头,弯腰把一桶僵尸成品搬了起来走到基地的更深处去了。   楚淮南扶着沈听往外走,贝隆跟在他们身后,而仅剩的一名保镖戒备地押队。楚淮南扫了一眼,发现他手里的步枪保险开着,子弹上着膛。   为了迎接“贵客”,一楼临时收拾出一间茶室,地方不大但极雅,家具都是竹子打造的,桌面是竹编的簟,正中间放着一个长方形的茶盘。   一个西湖绿的茶壶配上四个碧绿通透的杯子,都是“喜上眉梢”主题的,栩栩如生的画眉鸟栖在梅花梢头,画好,寓意也好。   贝隆自诩文化人,平时一串芽眼如目的凤眼菩提不离身,衣着也和普通的黑道老大哥大相径庭,一身青灰色的唐装,单看背影,怎么看都像个志趣高远的文化老头。   但他的眼神和真正的文化人大不同,真真目露凶光,一副相由心生的阴毒。   他嫌宋辞麻烦,楚淮南难得来一趟,可到现在都没跟他说上几句正经话。   一路上宋辞状况百出,一直在拆他的台。   现在更好了,居然还被熏到了眼睛,扶着他的楚淮南紧张得目不旁顾,怕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我要去厕所。”   作妖的小兔崽子还不消停,眼睛刚好点儿又要去厕所。   那种腌臜的地方,贝隆当然不会亲自陪着去。抬起下巴指示也被熏到眼睛的那个保镖陪同。   沈听一路揉着眼睛到了厕所,还是上次的那个茅房。   纵使他和楚淮南反复形容过周边的情况,楚淮南还是被那个过于天然古朴的茅房震惊了一下。   沈听冲他笑了笑:“从前没见过吧?带你长见识。”   其实他从小长在城里,以前也没见过这些,直到做了缉毒警,经历堪比“上山下乡”。为了逮制毒犯,什么角落疙瘩都去过。有的农村住宿条件不好,夏天的时候两片木板铺上凉席,睡觉时,满脑子都是“马革裹尸”,特别应景。   高大的保镖被毒气熏得眼睛都哭肿了,努力睁大眼睛盯着他们的样子十分滑稽。   沈听戴着口罩进了茅房,有轻微洁癖的楚淮南皱着眉头跟着他往里进,被他一把推了出来。   “哎,我上厕所你挤进来干什么?又不是没看过,一边儿呆着去。”   楚淮南耸了耸肩,宠溺而无奈地笑了。   保镖被再三叮嘱要对楚淮南客气,见沈听口气这么冲,态度还这么狂,忍不住问:“楚先生,您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楚淮南还挺随和,转过头来说:“哪儿哪儿都挺好啊。”   保镖跟着贝隆也算见多识广,但像楚淮南这么俊还有钱的好男人却是头一回见。   贝隆都这把年纪了却还是玩得很疯,身边也都是些疯野的朋友,在性事上尤其开放,一对多,再正常不过。对于他们来说床伴如衣服,有时候一觉醒来根本不记得枕边躺着的那个姓甚名谁。   可楚淮南却像着了宋辞的道似的,也不知宋辞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喜欢得连身段都矮了一截。   保镖为他不值。   宋辞的风流韵事,贝隆这边的人多少都还知道一点。   这个烂泥似的纨绔少爷要不是有个能扛事的哥哥,给他留了点资本,就凭他自己,除了长得帅点儿连屁都不是。哪值得楚淮南这么喜欢?   面对保镖的搭话,资本家转了性子似的随和,站在门口和对方有说有笑。   沈听锁上门,眼睛里倜傥的笑意敛了起来,一甩手两把军刀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滑到了手心。   后方有一扇木窗,老式的雕花窗格上蒙着不透明的玻璃。沈听用刀尖轻而易举地拆掉了木制的榫卯,窗子被整扇卸了下来,刚好是够成年人勉强通过的宽度。   沈听身后矫健地从窗口一跃而出,动作轻盈,窗框上干净得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门口盯梢的保镖和贝隆留下的那个比起来,显然欠点儿火候,楚淮南只是随口夸了一句他的枪不错,他索性解了下来捏在手里递给楚淮南看。   枪的保险关着,子弹也没有上膛。楚淮南笑吟吟地凑上去,好奇地问东问西。   这个保镖个子不小,人却挺傻,能和江沪市头一份的资本家搭上话兴奋地像个受了皇帝召见的太监,恨不得把自己所了解的枪械知识一股脑地都吐出来。   “这个是什么?”楚淮南指着保险栓问。   保镖面露得意之色:“这叫保险,防止走火用的。”   “那这个呢?”   保镖凑上来:“哪个?”   “就是这个呀。”   楚淮南个子不比保镖矮,探身上前把阳光遮了大半,保镖眯着眼睛低头,还没看清他指了什么突然脖子后头一阵剧痛,眼睛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听收回手刀,从保镖口袋里搜出一根麻绳,几十秒就把人捆了个结实,又用手套堵上了嘴。   从拆窗户到捆人,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贝隆对此一无所知,还在正屋里喝着茶等。   这个基地是由宅基地上的住房改建而来,只有前后两个门,都很窄。正常情况下一人守一个就能守得住。   但在支援的同事到来前,沈听也不能让楚淮南独自帮他守另外一个门。于是,拍了拍楚淮南的肩说:“你在这儿等我。”   他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万能钥匙,轻松地打开了贝隆停在门口的车。   发动后将油门踩得轰轰响,五秒钟后,那辆保姆车一头扎进了民房的前门,前排的气囊鼓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沈听开门下车车,利索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军用刀,弯腰三五下就扎穿了油箱。而后凑上前在楚淮南的怀里摸了一阵,掏出个精致的,看着就价值不菲的打火机。   反正之前连宾利都被征用过,资本家怎么着也不缺这打火机的钱。沈听“噌”地打了簇火,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楚总,借个火。”说着,将那打火机往汩汩冒油的油箱上一扔。   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全村所有的电瓶车如万炮齐鸣,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   在村口守了大半天的大部队收到这石破天惊的信号后,迅速聚拢起来。   “这车油箱挺大,够烧好半天了。”沈听推了推身边被这一顿骚操作震惊到的资本家,“走吧,这个门现在不用守了,咱们去后门。”   “你不怕烟熏死他们?”   “不怕啊,上面和底下加起来有几十台新风呢!”被熏得红通通的眼角瞥过来:“这里的通风条件可比市局的办公室好太多。”   楚淮南的手指略过沈听的眼角,指尖用了点力把平日总微垂着,不自觉透出一股冷淡的眼稍带得微微上挑。   爆炸引起的烟很浓,眼睛被熏得有些睁不开。沈听含着生理性的眼泪,朦胧地看过来,眼皮上微晕着哭过的红,竟有份介于英挺和脆弱间的特殊气质。   这要是在床上,真保不准他能不对沈听做点儿什么。 第150章   等贝隆听见响动反应过来时, 才发现前后院都被锁了门。气急败坏的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牢固的铁门上, 只留下一串烟灰白的弹痕。   支援的武警们在烈日下晒得脱了层皮,两百来号人涌上来,一个个都红了眼, 风卷残云般地把那三十几个人给抓光了。   沈听和楚淮南在武警到达前给贝隆发了条信息,大概内容是说, 发现他的基地被人点了, 他们逃命要紧,要他自己保重。   两人没有车,只好雇了辆村民的拖拉机先去细容县城再做打算。   坐在狭小的后座, 楚淮南捏着沈听的下巴半强迫地让他抬了头, 细细端详着的桃花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沈警督,梨花带雨啊这是。”   沈听一甩头:“放屁!我十二岁之后就没哭过了!”   “那你十二岁是为什么哭的?”   沈听的脸僵了僵, 楚淮南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十二岁,十五年前,那是沈止去世的时候。   楚淮南哑然。   沈听倒很快就恢复了常色, 把从贝隆车里顺来的信号屏蔽袋拆了,掏出楚淮南的手机扔在他腿上, “屏保换掉。”   “为什么呀?”   “那是我的照片,我同意你拍了吗?”   “我拍的时候问了的呀,你也没说不能拍啊!”   “趁我睡着的时候问的?”   “对啊。”   资本家能言善辩, 看着细皮嫩肉,但脸皮厚起来简直刀枪不入。沈听说不过他只好闭了嘴。   楚淮南的屏保是他放大的睡脸,睡得很熟。那是他自己都没有看过的角度, 毫无防备的样子像只伏在主人膝盖上安心熟睡的犬,实在碍眼。   楚淮南却很喜欢,连办公桌上都放着一张。   贝隆被抓的事在道上不胫而走,当天晚上林霍就打来了电话。   沈听吊儿郎当地应付了两句,林霍却仍不依不饶。   被问得烦了,养尊处优的少爷脾气上来,一把推了桌上的刚砌好的麻将长城。   抬头对目瞪口呆的徐凯一行说:“操,你们自己玩吧,我去接个电话。逼逼叨叨的,烦死人了。”   丁朗接了沈听的手,不一会儿麻将声又零零散散地响起来。   林霍还在追问:“宋辞,贝隆被条子抓的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你说呢?”   “你和条子合作?”   沈听冷笑:“他杀了我哥。”   林霍一愣,皱眉喝道:“那你也不能和条子合作!”素来沉着儒雅的林大秘书尾音竟然开裂,气得嗓子都劈了。   可电话那头的宋“阿斗”仍然不为所动:“林霍!死的不是你哥,你懂个屁!”   坏了规矩的青年人,脾气却照旧不小,言谈间满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轻狂戾气。   林霍还在徒然埋怨,沈听佯装不耐烦,抬脚“砰”地踢翻了门厅里放着的一个垃圾桶,霎时啤酒罐、果皮、纸屑滚了满地。   徐凯从门缝里探出头:“怎么了辞哥?没喝多吧!”   “玩儿你的去。”沈听恶声恶气,只差把心情不好四个大字明晃晃地贴在脑门上。   “和楚总吵架啦?”   “管他的,轮到你了赶紧出牌,别又傻逼兮兮地相公!”   电话里头闹哄哄的一团糟,要不是远在墨西哥,林霍恨不得直接杀去小兔崽子面前。   如果说宋诗曾是那位先生的左膀,那么贝隆就是右臂。   断臂之痛让头顶的那位坐不住了,一下午电话追来好几个,一头雾水的林霍疲于应付只好打给宋辞问情况。   沈听仍然没有正面回应,从头到尾就一个中心思想,叫做:“他活该。”   沈听知道,就算这事儿是他报的警,于情于理也都说得过去。毕竟从明面上看,宋诗死了,贝隆是最大的获益者。宋辞年轻,一时脑热为了给宋诗报仇联合警方端了贝隆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林霍会怪他冲动行事,却也绝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而那份僵尸的配方,则会成为宋辞在面对一直躲在幕后的慕万亿势力时,最有用的免死金牌。除了贝隆,慕万亿那伙人才会被迫主动和他直接联系。   沈听胜券在握,默默地等着下一个收网的契机。   贝隆被捕,一直视对方为敌人的林霍,竟出人意料的气急败坏。大概这就叫唇亡齿寒。   他问了半天,什么细节都没问出来,但心下已笃定贝隆就是宋辞点的。毕竟,宋辞平时就和一干警察走的很近,要端贝隆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这么一想,林霍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这个小兔崽子根本不顾江湖道义、道上规矩,竟然拉着白的来吃黑的,迟早闯出祸来。   念此,他归心似箭,可墨西哥这里的潜在大客户季新约了他面谈。但由于锡那罗亚集团最近正逢内乱,事务繁多,作为分支头目的季新分身乏术,和他的见面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了下来。   沈听接完电话回去,玩牌的兴致恹恹,于是倒了杯酒,坐在一边边喝边看其他人打。   徐凯手气正仙连连独赢。坐在他右手边的黄承浩出了名的牌品差,输了几副牌就已经开始骂骂咧咧,然而越骂运气越差,雪上加霜。   沈听一杯酒喝完,他已经输了六位数。   “我先走了。”沈听放下杯子。   “哎,干嘛走啊?”徐凯叼着烟侧目:“刚刚谁打的电话啊,火气这么大?”   “还能有谁?我哥给我留的诸葛亮呗。”   “哎呦,您可别这么咒自己啊!你要是扶不起的阿斗,那你们宋家的江山可就姓了贝咯,碰——”   沈听磨牙笑:“你放心,就算姓楚也姓不了贝。”   不知内情的徐凯也跟着笑:“哟,几天不见都冠上夫姓啦?”   话音未落,沈听的电话又响了,正是那个“夫”打电话来查岗。   楚淮南低头批文件,手机开了免提回音很重却也盖不住语调绵软,他声音温和地问:“怎么还不回家?”   “就要回去了。”沈听应了一句便挂了电话,一脸身不由己,实则归心似箭:“电话都追来了,我得走了,改天再聚。”   坐在西位的邵安也输了不少钱,见沈听没坐一会儿就要走,甩出一张牌酸溜溜地道:“怎么攀上高枝的都这么忙啊,王秦也是,自从接了他爸的班,有阵子没见真人了。”   “我倒也想做富贵闲人啊。”听到万都控股王秦的名字,沈听又坐了下来:“每天打打牌,泡泡妞,要用钱的时候手一摊,多好啊,谁愿意成天被人管着。”   徐凯摸了张牌,笑道:“哎哎哎,我都录下来了啊!一会儿发给楚总,让他回去收拾你。”他一甩手啪地飞出去一个东风,贱兮兮地说:“要我说,你就是欠管教。”   沈听长腿一伸,西装裤的膝盖处被抻出了两道浅浅的褶皱,他仰着脖子懒懒散散地说:“我要是有王远国那样的爹,倒也愿意受管教,最好管完我回头就进去了,也给我留个几千亿的‘烂摊子’啊!”   此话一出,引得一阵哄笑。   邵安笑得最大声:“卧槽!你也想学王秦大义灭亲啊!”   “几千个亿呢,又不是他一个人的爹,弟弟妹妹多的他自己都认不全吧?换你,这个亲,你灭不灭?”   “灭灭灭!”邵安又摸进来一只一万,顺手打出去一只四筒,说:“王秦最近也挺倒霉的,听说他手下的人犯了命案已经进去好几天了。”   “他手下几万人呢,他也不能都管着,人家犯案关他什么事?”   “你就不问问犯的什么案?”   “什么案?”   邵安打牌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睛,笑意神秘诡谲:“那个被他爸上了的小姑娘是同网友一起去星罗吃下午茶的。王秦上位才几天哪,那个网友就被人杀了,听说是他手下的人干的,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这些沈听都知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杀人的叫卢马是个精神病,而他曾经的上司周凯一口咬定自己和舒静兮的死毫无关系,给她打电话也只是单纯朋友间的问候。   但事后调查显示,舒静兮在她受袭死亡的那个小区里,租了套房子,两室一厅里粉红色的现金塞得满满当当。民警清点后发现,竟有两千万之多。这显然和舒静兮的收入情况严重不符。   在贝隆归案的同时,李知武的花店也被早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的陈聪一行给一锅端了。面对舒静兮租所的巨额现金,这个负责了舒静兮一切开支的男人十分震惊错愕。他也不知道女朋友一夜之间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的。   所有矛头都指向了王秦,可苦于没有证据。   周凯一口咬定,那个卢马是因为偷东西才被他开除的,开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而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周凯和卢马之间确实没有直接的通话记录,卢马从周凯处离职后,开始频繁地同一个未知的电话联系,在对舒静兮下杀手之前,他还曾给那个号码打了两通长达十九分钟的电话。   但那个实名制号码的机主是远在M市的一名高中生。面对警方的盘问他一脸懵逼,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半年前曾在网吧遗失了身份证。   这样的实名制相当于匿名。在卢马落网后,那张手机卡的信号再也没有在江沪市出现过,线索就此中断。   和王秦走的很近的邵安因为对方“高升”后,对老朋友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感到非常不满。他撇着嘴角,讥讽地说:“还是王秦脑子好使,我明天也去雇几个精神病养着,哪怕不是精神病找医院开个证明也就是了,到时候指哪儿打哪儿,看不顺眼的都杀了,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判死刑,血赚——”   “精神病?”沈听微微眯起了眼,瞳孔比黑曜石更明亮。警方并没有公布过舒静兮遇害的具体情况,除了指使者之外不应该有其他人知道杀人的是精神病! 第四卷 :完结卷-背负一切的精神病 第151章   邵安很坦然地捏起一只牌说:“那是几年前王秦自己亲口说的, 那时他喝醉了抓着一个总阴阳怪气地说王远国的钱未必有他的份的酒友, 狠狠扇人家的耳光,还放狠话说,他手下有一大批杀手, 惹火了他,小心被人灭门。”邵安嗤笑一声:“当时人家还不信, 说杀人犯法一命抵一命呢。王秦不以为然, 说精神病杀人是不用负责任的。杀了他顶多也就是几年的事情,要他不信走着瞧。”   “这么狂啊。”沈听又喝了口酒,“早知如此, 应该早点儿让你介绍给我, 找个精神病把贝隆那个老头子一刀捅了,我多省事啊。”   邵安哈哈大笑:“那估计不行, 我听说贝隆的名字还挂在那个帮他们做鉴定的精神病院的感谢墙上呢,人家是资助了院里几十年的金主,我看啊, 你也就只有被杀的份。”   沈听也跟着笑了,酒喝的差不多了, 话也套的差不多了。他起身准备走,一抬头却见徐凯挂着贼笑的脸,一个变成了两个。   “辞哥, 忘了告诉你,那个酒里我加了东西的。”徐凯放下手里的牌,拿出手机晃了晃:“我现在就叫楚总来接你。”   王八蛋。   这简直就是钱色交易。   徐凯家做的是水泥, 本来就是业内知名的品牌,这些日子更靠着和楚淮南拿了不少周边的好项目。   于是,徐凯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王八蛋,隔三差五就寻思着要怎么把宋辞往楚淮南床上送。   还不能是普通的送,得是调摆得软绵绵、香喷喷地送。反正以前宋辞自己也一直挺享受弄点儿小情趣,徐凯觉得自己这点儿小伎俩既能成人之美又能从中渔利,简直聪明的不能再聪明。   楚淮南的手机响了起来,见是徐凯的电话,还没接起来就已经很有先见之明地开始穿衣服。   徐凯果然是让他去接“宋辞”,还在电话里笑得特别暧昧。“辞哥喝多了,特别多!走不动路了都,一直在喊您的名字,您得快点儿来。”   沈听的酒品很好,长期的抗药训练让他的身体对致幻类药物的敏感度没那么高,但春药就得两说。   毕竟没有官方机构会针对催情药物类,对刑事警察进行抗药性培训。   酒是沈听自己倒的,徐凯乐不可支,这可不能怨他。这个本来是他留给自己和那些个陪他解乏的“小玩意儿”们的。   虽然他巴不得“宋辞”能误饮,但这回横竖也不能说是他的责任。   楚淮南来得很快。徐凯来应门,又是一阵热络的寒暄。   沈听倚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脸上红扑扑的,手臂横在脸上盖着眼睛,看上去醉得不轻。空调打得这么低,就这么睡明天肯定要着凉,楚淮南边脱外套边问:“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   薄外套罩在了沈听身上,但他却仍躺着一动不动。   直到楚淮南忍不住弯腰准备抱他,他才猛地打了个激灵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来,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起来回家了。”楚淮南低声地哄。   沈听单听他的声音都觉得热,更别提资本家不仅软软地哄,还伸过手来抱他,细腻的指腹拢着肩膀微微摩挲,摸得他连站起来都困难。   “你们打牌让他一个人喝酒?”见牌局未散,大家都没有醉意,就只有沈听一个人喝了很多的样子,资本家有些不高兴。   徐凯巴结地跑过来笑嘻嘻地解释道:“没喝多少。酒不醉人人自醉。辞哥错拿了我的酒,里面加了点儿东西。”   楚淮南皱起了眉头,声音冷厉起来:“什么脏东西?你也敢到处乱放?”   徐凯讪笑,腹诽你怎么不说他乱拿呢?   面上却不敢造次,只好赌咒发誓地解释:“这不是脏东西!我自己常吃的,好东西,印度那边来过来的!不是我吹,要没点儿门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那些阿拉伯七、八十岁的皇室老头都靠这个发展夕阳红呢!”   楚淮南懒得理他,沈听下盘不稳地站起来,掸开楚淮南上前来扶的手,却抱着他的外套不肯放,嫌弃地瞥了一眼徐凯说:“走吧,跟傻逼废什么话。”   “嘿,辞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啊!酒是你自己倒的啊!”徐凯还在垂死挣扎,“再说了,你和楚总之间总也要有点儿情趣的对吧!我这东西可贵了!我又没收钱!楚总您可要为我做主啊!不能像辞哥用了我的好东西翻脸不认人!爽是他爽!锅是我背!凭什么啊!”   沈听恨不得拔了他的舌头,抓着楚淮南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手掌的温度高得烫人。   楚淮南被他一路拉着上了车,等关上了车门,才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靠过来的温暖身体散发出性感的香味,沈听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点,楚淮南的接近总让他有一种灵魂战栗的错觉。   他靠着副驾驶的座椅椅背喘气:“没事,走吧。”   仰起的脖子动作,使得喉间微微发红的一点凸起完全地暴露在审视者的目光中,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生理性地上下滑动着。   楚淮南满脑子都是他俯卧在床榻间“呜呜”地轻声哼的画面。间或皱眉侧脸看过来,英挺的眉尾微微上扬,眼神里充满着无助的无声催促,让人总忍不住想要给他更多。像只饥馋的小兽,饿久了便喂不饱似的。   等到理智再次上线时,副驾驶的座位已经被放到了底。沈听在他怀里难耐地喘,被吻得泛起水光的嘴唇微张着,还不忘提醒:“停去车库,不要占道。”   仍为交通安全操着心的沈警督,很快就被资本家折腾得无暇旁顾。   滚烫的东西和舌头一起钻进来,同样灵活,同样霸道。楚淮南的体温要比他的更低一些,嘴唇软而凉,含住发烫的耳垂色气地一路舔弄到肩窝,简直是令人疯魔的折磨。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饮鸩止渴。   沈听被舔得浑身发软,连腰都直不起来,鼻尖上挂着汗,胡乱地揉着眼前人的头发,低下头闷闷地哼。   赵婶早早地煮好了解酒汤,见楚淮南搀扶着沈听回来,立刻上去帮手。   楚淮南拢着怀里的宝贝,不肯让旁人碰,只让她给沈听拿拖鞋。   沈听光着脚,踩拖鞋时像踩在两朵软绵绵的云上。   被楚淮南压着在车里做了一回却仍没解渴,他低垂着眼睛,脸上火烧般的热。   赵婶的醒酒汤最终也没有用武之地。   在下人们担忧的目光中,楚淮南带着沈听回了书房。   书房离保姆间最远,隔音也好,靠着嵌入式保险箱的那面墙还放着一张宽大的沙发椅。   门刚合上,楚淮南便重新吻住了他。轻车熟路地解开刚刚才扣上的衬衣扣,把敞开的下摆从裤子里抽出来。   沈听被吻得受不了,两手向后毫无招架之力地抓着桌沿。   楚淮南没喝那该死的酒却和他一样难耐,轻柔的吻从脸上一路落到脖子,最终难以解渴似的转战至他肩颈窝处的凹陷。   像只饿狠了却舍不得一口吞下鲜肉的狮子,馋得露出獠牙,轻轻地磕咬着猎物。   沈听推他:“书房隔不隔音?”   楚淮南笑:“不隔音,但你控制一下不出声不就行了?”   沈听“百忙之中”抽空瞪他一眼:“为什么不能是你控制一下?”   楚淮南一脸坦荡:“碰上沈警督,我一向意志力薄弱,不战而败,控制不住。”   他倒好,索性承认了意志力薄弱,单剩下个意志力顽强的沈警督一个人硬扛。   但光心中的躁动,就足已让理智坍塌大半,又岂是能靠他一个人独自扛得起来的?   沈听这头还在认真地想着要如何忍耐,一向和他“心有灵犀”的楚淮南,却难得有心要和他唱反调。   但凡与恋爱相关的一切技巧,资本家都高了不开窍的沈听远不止一筹。   很快地,想方设法要冷静下来的沈听,就被他吻得呼吸紊乱,眼神茫得像只落入陷阱、慌忙奔走的野兽。   其实,倒也不全是辛苦的奔忙,有一种沈听自己也尚未完全熟悉的蠢蠢欲动从心底冲出来。   看着楚淮南长长的睫毛,沈听被一种窒息的心悸感彻底攫住。   这是一种辛辣的欣快感,是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体会。   他上瘾般地攀住楚淮南的脖子,呼吸沉重,连头脑不够清晰,却任性而放肆地重重地咬住了眼前人的肩膀。   喜欢的。   是真切地在喜欢着这个人的。   沈听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但即便只有这么一瞬间,肯直视自己的心思,对于不开窍的沈警督而言,这也算得上是进步神速。   肩上的疼痛让楚淮南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尝到甜头的捕猎者,不会因为这么一点点疼痛而放弃,他贪心地想要获取更多。   而被捕捉的沈听,也抱着眼前人不肯放手,两人缠在一处,几乎又闹了一宿。   八点多的时候,下人们端出了早餐。   和沈听拼了一晚上刺刀的楚淮南,此刻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餐桌的另一头。而在战役中多次中枪的沈听脸色惨淡,慢吞吞地从卧室挪到餐桌前,在楚淮南面前那张单独加了软垫和抱枕的椅子上坐下。   他垂着眼不去看资本家喝酸奶。   他故意没加谷物,纯白的粘稠液体挂在唇上,用舌尖细细地舔尽,怎么看怎么不要脸。伤风败俗到了让人脸红的地步。   昨天晚上他们一起分享了点儿带着体温的酸奶状“零食”。这个时候想起来,沈听只觉得当时竟乖乖吞下去了的自己,大概是疯了。   可是,疯了就疯了吧。毕竟他从没见过,楚淮南这么高兴。   “疼不疼?”   沈听低着头磨牙:“改天你也来试试?”   笑容灿烂的资本家给他盛了碗煨得软烂的海鲜烂糊面。这是江沪人很爱的一道主食,像沈听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如果早餐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海鲜烂糊面,是一整天再开心不过的起始。   楚淮南自己不怎么爱吃黏糊糊、半流质的食物,但他听沈听提起过一次,便记住了,隔三差五就让厨房准备。   楚家的早餐从来花样很多,但沈听吃的不多,还不允许他浪费。楚淮南愿意听他的话,甘愿受他的管。于是,资本家的早餐配置也变得朴素起来。一碗烂糊面配上一份新摘的水果加上酸奶也就是全部了。   沈听吃完早餐,正在擦嘴角,手机突然响起来。   陈聪冷肃的声音打破了这美好的氛围。   “沈队,贝隆死了。” 第152章   贝隆是在被提审的路上出的事。   一辆超速的大货车打横撞上了他坐的那辆改装成牢车的suv, 货车的司机因为戴着头盔而捡回一条命, 但被反手拷着的贝隆和与他同车的两名狱警都当场死亡。   贝隆昨天下午刚到案,没多久李知武就也被抓了。市局领导对这起抓到了现行的特大制毒案件非常重视,孙若海一大早有会, 但也掐准了时间,争分夺秒地提了贝隆来市局准备亲自审, 谁也没想到会半道上出这样的岔子。   司机是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农民工, 平时在工地负责拉砖块和石子。所有专业相关的证件都涉及造假,但由于证照齐全又隐瞒了病史工地并不知道他患有精神病。   但但凡和他共事过的同事,都觉得这个人脑子可能有点儿毛病。因为他有事没事总喜欢带着一个半旧的头盔。   又是精神病。   沈听眉间拧了个疙瘩, 盯着司机的档案看了半晌。他们布了好几个月的网才抓来的关键性人物还没来得及细审, 就这么永远闭了嘴。   尽管拘留所里的李知武还不知道贝隆的死讯,但却也坚持什么都不说, 把所有的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贩毒是重罪,到李知武这个大额批发的量更是板上钉钉的死刑。   常言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到底是怎样的恐惧,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都三缄其口, 不敢多说呢?   面对“除了贝隆,你还知不知道有关僵尸幕后主使”的问题,李知武坚称不知道, 但他没能通过测谎机的测试。他的紧张和慌乱都显示他在说谎,但是无论警方如何审问,一直到判决下来, 他也都没有改口。   李知武其实对贝隆背后那位先生亦有耳闻,甚至亲眼见过一回。那是位不骄不躁的当家人,保养得当,皮肉细嫩的如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只笑起来时眼尾一点笑纹能窥得见年岁留下的痕迹。但他也不常笑,薄唇抿成平直的一线,嘴角微微垂着,像口不慎倾覆的小舟。   在贝隆身边久了,李知武又最擅长拾人牙慧,自然知道那样凉薄的长相后藏着如何阴冷狠毒的一颗心。   慕鸣盛是慕万亿最小的儿子。   慕万亿的华鼎万亿作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地下交易巨擘,曾掌控着国内60%以上的毒品交易资源。   慕鸣盛母亲生前十分得宠,妖精一般的女人竟有本事哄骗着情人为她做了结扎手术,她的儿子慕鸣盛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慕万亿最小的孩子。   慕万亿身边从不缺人,且最喜欢唇红齿白、有生命力的年轻女人,但大概因为贩毒损了阴德,尽管枕边人众多,子嗣却一直不算昌盛,慕鸣盛上头只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大哥。   慕万亿出生在南边的某个渔村里,顽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使得女儿们不战而败,被他早早地从继承人的名单上除去了。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只有大、小两个儿子。   慕万亿的大儿子比慕鸣盛大了十二岁,慕鸣盛还在上高中时,他的名号在道上就已颇为响亮。由于作风张扬,手段凌厉,慕鸣盛的大哥一贯有着“慕一刀”的雅称。   和年纪轻轻就有名有姓的慕一刀比起来,慕鸣盛的存在感弱得像是个透明人。他和所有不喜欢念书的哥哥姐姐都不同,从小就成绩好,自十三、四岁母亲死后,更是拼了命地埋头苦读,还拿过市三好学生,省文明少年。   慕鸣盛的户口一直跟着母亲,他母亲也恰好姓慕,加上他天生低调,身边没谁知道他父亲是名动整个东亚的超级毒枭。   慕万亿当家时还常常指着这个小儿子跟大家谈笑,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怎么我的小儿子却文弱、斯文得像个小姑娘。生在我慕万亿的家里的,光会读书有鸟用啊!文明的三好学生?可去他妈的吧!你总不会还要给老子考个状元回来吧?   慕万亿金口断言,慕鸣盛果然“不负众望”在高考时,默默地考了个市状元回来。填志愿的时候,他自己填写了燕京公安大学,而后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找慕万亿。   “爸,你做这行,白瓷罐里头多少要放点儿自己的狗。与其去收买那些总喂不熟的,不如从狗崽子抓起。这是国内最好的警校,考了这个大学的,出来多少会和这个行业沾点儿边。我去帮你挑挑人,将来也是大哥的助力。”   慕万亿沉默了,慕一刀几个月前出了车祸命是保住了,但右腿膝盖以下都截了肢,慕一刀受到的打击很大,情绪一直低落。   这样的变故让慕万亿不得不开始重视起小儿子,并开始在继承人的安排上,重新有所考量。   慕鸣盛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对兄长忠心耿耿,低眉顺目的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后来,又过了好几年,慕万亿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慕一刀也由于精神压力过大而发疯自杀,偌大的帝国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一个的肩膀上。   慕万亿的退隐使得华鼎万亿内部人心离散。内斗加上外部航宇的兴起让这个常年占据着龙头地位、曾在业界说一不二的老牌势力日渐衰落。   所有人都不服慕鸣盛这个新的当家人。因为他以往表现得孱弱又温和,但他也自有自己的一帮拥趸。   面对日渐壮大的新生势力航宇,从海外回国的慕鸣盛子承父业,淡定地以慕万亿的名义下出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步棋。   此后,最重量级的竞争对手航宇被连根拔起,僵尸的配方也开始了第一波研发投入。航宇倒下后,一度作为华鼎万亿灵魂人物的慕万亿也因为急病突然身亡。   往后十几年,华鼎万亿不再锋芒毕露,却依然大权在握,稍有动向便足以引发整个国内毒品市场的震颤,其实际分支天汇除了研制新型配方之外,更开始积极开拓海外市场,在毒品经营方面逐步实现了全球化。   这样一个传闻中对父亲和兄弟都能下的去杀手的人,李知武就是死也不敢对警察吐露半个字。   谁都有家人有牵挂,他一个人因罪获死,总好过满门鸡犬不留。   但慕鸣盛却压根没把李知武放在眼里。   不过微末的犬马而已,知之甚少不说,就算把知道的都撂了,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折。   但贝隆不同,参与的多,知道的也多,所以他必须永远闭上嘴。   尽管慕鸣盛以前就常夸贝隆嘴紧,但活人的嘴再紧也要提防一不留神说错话,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住那些不该被泄露出去的秘密。   但贝隆的死彻底触到了沈听的逆鳞。   他把江沪市过去二十年间所有精神病人犯案的卷宗都拿了出来。楚淮南的会所客厅中临时拼起了三张加长的西式餐桌,用以堆放这些山一般的案卷。   近十年的卷宗很容易查,也基本都有电子档案,但再往前,由于互联网尚不普及,虽然系统中也简单录入了情况,但详细信息仍然都是用纸张记录的。   桃木小队的成员们戴着口罩在积灰的档案中来回穿梭,看得眼睛都要出血。   在高强度连轴转了一周后,他们整理出了二十几宗特别可疑的事故类案件。并发现这些案件都有个共通性——所有犯案者都有过在康仁精神病院治疗的经历。   再详细往前追溯,这些犯罪的病人,其精神鉴定报告也都是由几个曾在或仍在康仁任职的主任医生所共同开具的。   这么一来,已经被警方调查并排除嫌疑的康仁,再一次回到了小队成员们的视线中。   上一次调查时,康仁的情况合格合规得令人肃然起敬。   尽管只是一家民营企业,但它的内部管理制度却严谨得令人挑不出错来,连觉悟都远胜许多公立医院,这个机构常年来收治了大量贫困病人。   在黄苒案中刺伤了沈听的曹小琴的女儿高菲也正是在这家医院进行着住院治疗。   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污点、甚至闪闪发光的模范诊疗机构,其病人的犯罪率却高得令人发指,这真的是巧合吗?   沈听当然不信。   他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去康仁探探路。   高菲的妈妈曹小琴因为故意伤人被判了刑,但因为身患癌症又是晚期,考虑到狱中医疗条件有限,法院人性化地同意了她监外执行的申请。   自知时日无多的曹小琴常常会去康仁探望女儿。高菲被情绪病折磨得面目全非,沈听隔着玻璃窗看到她时,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   他显得十分冷静,但楚淮南却第一时间察觉了他的负面情绪。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演一个人演得久了难免会有自我代入,这和走不出剧本设定的演员差不多,都是看上去没那么严重,其实却容易憋出内伤的职业病。   “不要多想,这和你没关系。”楚淮南环住他的肩,压低的声音像抚过鼓膜的柔软丝绸:“我查过,当年宋辞的案卷没有问题,人证物证俱全,高菲说是她不情愿但事实上的确是她主动和宋辞搭的话,离开酒吧时她还搀着宋辞的胳膊。”   这些细节沈听早就知道,并且他还知道当时和高菲一起去酒吧的还有另外一女孩,那个出现在陈年案卷中的证人名字,他们都很熟悉——舒静兮。   当年,年轻貌美的高菲正是初出茅庐的舒静兮第一个用以练手的“猎物”。她成功得毫无悬念。   在舒静兮蓝鲸游戏组织者的身份浮出水面后,警方曾第一时间查过她的背景。她从小就易怒、多思,后来更因为患有精神疾病被父母遗弃在了康仁。   在康仁最近才重新布置过的文化走廊里,沈听看到了一条极为有用的信息,在二十年前,康仁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珍美。   曾经的珍美精神病院规模很小,是在几个优秀企业家的捐助下才逐渐发展起来。   在模糊的旧照片中沈听一眼就看到了贝隆。准确的说那是年轻时的贝隆,脸上没有那么多皱纹,只一双阴毒的眼睛十分出众。并且他还想起来曾经资助陈峰读完大学的那个陈添贵,也曾在珍美工作过。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现在所在的这家公益性极强的模范民营精神病医院。 第153章   “淮南?阿辞?”身后传来的温润的嗓音让沈听的目光从挂着康仁的发展史的墙上移开, 循声望去, 竟是林有匪。   他和路星河一起参与了一项由市领导发起的关心精神病人的公益活动。今天正好在康仁探望一些因为精神方面的疾病而被家人遗弃的小病人。   “怎么在这?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午餐。”   楚淮南笑着邀他一起吃顿便饭,林有匪歉然地婉拒:“我们下午还有行程,就不一起了, 下次吧。”   他并没有问楚淮南为什么会在这儿。楚淮南却主动提起来,说:“也好, 我带阿辞来看个‘朋友’, 咱们下次再约。”   等林有匪走远了,沈听才问:“你也在怀疑他对不对?”   楚淮南笑了笑:“这里的院文化墙是市里领导放话,要求一定要放上的。不过据说, 这其实原本是林有匪提出的想法, 说是要让大家看看‘大善之所的前世今生’。”虽然他用了个“据说”,但这显然也并非全是无来源的小道消息。“我其实从没怀疑过他有恶意, 但总觉得他应该知道点儿什么。”   ……   楚淮南的判断一向很准。   林有匪知道的,比任何一个参与调查的警察都要多。   确切说来,他已经知晓了一切。   三天前, 林有匪联系上了当年在航宇案中指认了安康的那名线人,那是由时任静和分局局长李世川亲自安插在航宇的眼线。   时隔多年, 当时不到三十岁的小年轻如今也已经人到中年。他当庭公开指认了超级毒枭安康,事后却似乎并没有太多顾忌,仍在境内生活了许多年, 甚至一直没有离开江沪,直到去年才跟着远嫁女儿一起去了北方。   林有匪是以媒体的身份找到他的,说是想以他的线人经历做一期专访。事情过去了十五年, 但对当年的种种细节他却仍然记忆犹新,那些细节详细到每一个时间节点,像是早年用心彻夜背过的一篇课文,毕业后许多年,回想起来仍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面对洋洋得意地吹嘘自己在安康身边如何忍气吞声、卧薪尝胆的中年人,林有匪用了点手段,轻轻松松就让本来就没有心防的对方说漏了嘴。   这个所谓的线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被李世川安插进航宇后做的也都是些打杂小弟的活。直到有一天航宇的大老板突然找到了他,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为这一句话,他抖得像只落灰的筛子,当场尿了裤子。   好在对方并没有要他的命,反倒很诚恳地与他谈合作。   “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成为无须承担风险的英雄。”航宇的当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和善地同他商量:“你愿意吗?”   面对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他当然愿意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着,用旁人的清白和名誉来换自己的一条命,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所以他屈从了,按着航宇一把手的指示时不时地传些具有迷惑性的消息出来。言谈间,他也隐约知道,航宇似乎得罪了什么人,总有人有意跟他们过不去,好几次交易都因为别人提前泄露地址而被迫中断。   再后来,航宇的当家急匆匆地找到他,用他家人的生命威胁他,要他出庭指认安康是航宇的实际控制人。   “我已经安排了所有证据,主事的警察和姓慕的是一伙的,只要抓到了航宇的头就一定会加快处理的!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按着我给你的说辞指认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对方粗暴地打断了他,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老头像只陷入穷途末路的狼。   可是,在这之前他连安康是圆是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仅凭照片都能看出这名眉目温和的年轻医生浸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一看就是好人家生养出来的知识分子。   这么诬陷别人,太过分了吧!   但尽管他良知未泯,却也抵不过父母子女的命都被人捏在手里。于是只好首肯,头悬梁锥刺股地背下了种种细节,并在警察、法官们面前声情并茂地演绎了一次又一次。   最终作伪的英雄成功地指证了毒枭,换来了一大笔钱和家人活蹦乱跳。   而那个医生却因为他的指证锒铛入狱,不出几个月就“罪有应得”吃了枪子。   据说他的老婆后来也自杀了,孩子失去了下落,这是真正的妻离子散。   四十几岁的男人说到这里,突然哭起来,起初只是抽泣,后来干脆趴在地上嚎啕。   “我根本就不是英雄!狗屁英雄!”   林有匪投资的某个实验室因为发明了所谓的“诚实药水”在业界名声赫然。可这些过于诚实的剖白,却像扎在心上的刀,真相血淋淋的。   他握着枪,保险已经打开了,迟到的枪口顶在对方青筋直暴的额角,只要微微勾动手指就能让于事无补的哭泣声彻底结束。   但路星河的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像一双无形却大力的手,按在他苍白的手背,竟动弹不得。   “你不会杀人吧?”   黑夜中,他卧在他枕边发出诘问,语气平淡,却深入灵魂。   林有匪没有说话,但喝醉了的路星河仍不肯放弃,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你不会的,对吗?”   为什么不?就是这个颠倒黑白的人渣令他家破人亡,为什么不能杀他?   林有匪面色平静,但握枪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指尖惨白,整条手臂都微微发起抖来。   枪声并没有响起来。   最终他放下枪,把这段剖白的视频收了起来。   他不杀人,不是因为这个人不该死,而是因为如果未经法律公审的枪声自他手中响起,路星河一定会不高兴的。   况且这不过是条没有自我的引火索罢了,真正该受到严厉惩罚的,是那些点火的人。   当年主导航宇案的李世川在结案不久后便辞职了。据说是因为家人食物中毒死亡而打击过大引发了精神问题。对于这样的说法,林有匪连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他揣测这位为虎作伥的警官,大概是因为分赃不均被姓慕的反咬了一口。但奇怪的是,李世川并没被灭口。反而得到了慕鸣盛妥善的照顾。   他比慕鸣盛、陈峰和沈止都大,作为从燕京公安大学毕业的学长,他对这几个优秀的学弟都很好,和自称家人都不在境内慕鸣盛走得尤其近。他的单身公寓一度成为了慕鸣盛的食堂,他还常和沈止、陈峰调侃。“这个小兔崽子天天嫌我做的菜不好吃,却还是天天厚着脸皮来蹭饭,一顿都没落下。”   林有匪猜想,李世川手里或许还握着足可保住性命的重要筹码,否则按慕鸣盛的个性不可能会放过他。   在得到了线人的肯定回答后,他重新开始找李世川的下落,但所有线索依然全部中断在康仁精神病院。   李世川的档案因为一场火灾不翼而飞,资料记录他在十几年前就转院了,却没有人说得清楚他到底转院去了哪里。   林有匪借着公益活动来了康仁好几次,但截止目前对李世川的去处仍是一无所知。   沈听和楚淮南回家路上碰上了一个插曲。   沈听一整天都没怎么喝水,嘴唇有些起皮,车里没水了楚淮南就把车临停在了路边给他买了两瓶矿泉水。回来时,车里却没有人。   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时而有尖锐的哭喊声传出来,大哭说是自己的孩子丢了。   楚淮南皱着眉走过去,果然在人群里找到了沈听。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妇女正坐在地上哭,包围圈里的三四个群众都拿着手机拍,只有沈听正冷着脸打电话报警。   女人虽然哭得像疯子但神志十分清醒,边哭边向周围的围观群众描述孩子被抢的细节。   她自称王婉华在这附近上班,午休时从幼儿园接了孩子准备一起回家吃午饭,不料在半道上,突然被一个陌生女人拦住了,对方喋喋不休地缠着她问,为什么要辱骂她。   王婉华感到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遇上了疯子,她一手护住孩子一手用伞隔开了发难的陌生女人。   最近正值江沪市的雨季,时常飘点儿细雨,王婉华随身带着的折叠伞帮助她抵挡了一阵,但很快也被那个女人抢了过去。她徒手将伞折断,并继续纠缠,追问她为什么要辱骂自己,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孩子的脸上。   王婉华彻底慌了神,抱着儿子小石头大喊:“有神经病!快帮我报警!”   周围有许多过路群众,其中的一个小姑娘帮她拨了报警电话,并把电话递给了她。   王婉华在电话中向警察说明情况,但没等她说完,对方一抢过手机,并挥手打掉了她的眼镜。   那个陌生的女人像疯狗一样地扑过来打她,瘦弱的王婉华只能先顾着护住孩子,根本无力招架。就在那时,有个短发的女人主动提出来原以为王婉华看孩子。王婉华暂时把石头交给她帮忙看顾,披头散发地跟那个女疯子理论。   谁料没说几句话,对方突然拔腿就跑。等她回过神来找儿子时,小石头和那个短发的女人都已经不见了。   王婉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遇上了人贩子团伙!她崩溃地瘫软在地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警方接到报警电话后迅速赶到现场,由于报警及时,沈听对人贩子的逃跑路线又做了精准分析。那个短发的女人没来得及跑太远就被警方找了回来。 第154章   在警察局, 短发女人也开始装疯卖傻, 无论警察怎么问她都无法正确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年龄和家庭住址。   她身上也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警察花了一整天才从附近群众的口中得知,这个女人叫郁凡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疯子。父母把她丢在了康仁精神病院, 康仁无条件地接收了她,可她却总是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   警方还了解到, 这一次她并非初犯。因为她的缘故已经丢过一个小孩, 家属哭哭啼啼地来报案,但由于涉事的是精神病病人也同样没有成功,孩子家长连报案的回执都没有拿到。   又是精神病?   沈听冷笑一声, 觉得自己怕不是掉进了精神病犯案无需负责的怪圈之中。   而就在他和楚淮南因为接连而来的精神病犯罪感到疑惑时, 林有匪那头也出了件怪事。   公益活动后不久,回近郊拍戏的路星河, 竟然凭空消失了!   他是在当天下午入住的酒店。   林有匪因为生意上的合作方突然造访,不得不短暂地离开了两个小时,回去后就一直没有看到路星河。   刚开始他还以为路星河在和导演聊剧本, 但直到傍晚导演单独出现在了餐厅,林有匪才知道路星河已经失踪了一整个下午——他并未出现在早就约好的剧本研读会上。   为了能够尽可能和路星河待在一块儿, 他特地把合作方带到了拍摄的酒店内。   此刻,路星河的手机关机,人又不见了, 难得面色凝重的林有匪自然也没有心情再谈别的事情。   他迅速回到了他们共同的房间。在打开房门前,他还寄希望于路星河是自己出走的。   毕竟,最近路星河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 还把医生建议他要长期服用的药偷偷地丢进了垃圾桶。   可起居室浅色的地毯上有一小片的血迹,一路蜿蜒到门口。   面对这滩鲜红的血,林有匪如同被人拔掉了软鳞的龙,脑子里轰地一声。所有的侥幸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听到了断弦与物体碎裂的声音。   捆绑“本我”的弦断了,温吞和善的面具也碎了。   路星河一直恨他给予了挣脱不掉的束缚。   可他俩之间,捆绑与约束的关系分明是相互给予的。   他愿意在路星河面前,做一辈子无害的绵羊。   他剥夺了路星河的自由没错,但同样的,路星河也把他装进了盒子。因为那盒子是路星河给的,所以他温顺自愿地把自己关进去。那个名为“和善”的盒子里,关着他所有的怨恨与暴戾。   可现在,却有人不知死活地拿走了他的盒子。   他愈发焦躁,立刻去酒店的监控室翻看监控。   总统套间的专用电梯里,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的人,他们转而重新开始查大堂的监控视频。林有匪目不转睛,仔细而阴郁地审度着每一帧画面。   当看到有人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巨大行李箱出现时,他的眼皮重重一跳。即便隔着屏幕,林有匪也能够立刻确定,路星河一定就在那个箱子里。   这款欧洲产的名牌行李箱,尺寸超大,但本身用的是很轻的材质,可视频里的那个,万向轮滑过门前的防滑带时明显地震了一下,尽管提箱子的那个人面色轻松,但凭这一点细微的震动,林有匪断定那个箱子肯定非常的很沉。   他的脑子里迅速浮现起了近期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分尸杀人案,在那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正是用行李箱运送了尸块。   他心里有一百种不详的假设,但凡其中的任意一种真实地发生在了路星河身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点什么。   这个世界欠他的太多,如果失去这唯一的慰藉,他一定会拉着全世界陪葬,来讨一个公道。   犯罪?   这个搬个行李箱都大喘气的人渣,不过是业余的。   林有匪的眼里倒映出屏幕死寂的深色。   那个愚蠢的凶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蠢的错误。这是任何人都应该深刻领悟的道理。   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犯罪也一样。   ……   警察很快出动,他们通过追踪车牌找到了那辆套牌车的行动轨迹。   但林有匪却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行动。   他让司机开车去了与套牌车完全相反的方向。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林有匪坐在后排座椅上,像具雕塑的鬼魅,他冰冷的沉默把霓虹的灯光都隔绝在了外头,车内阴冷得如同吸血鬼的巢穴。   司机每和他说一句话都捏着冷汗,眼神时不时地去瞥主人面无表情的脸孔。他还是头一次见林有匪这么失态。   然而冷厉的阴森丝毫无损他的俊美,只是美得诡谲,令看客胆战心惊。   林有匪的手腕上戴了根和路星河一模一样的橡皮圈,每隔几分钟他就忍不住要弹自己一次,手腕上的皮肤很快就肿起来,但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让他勉强镇定下来,不至于现在就准备掏枪屠城。   他无比庆幸自己曾狠下心在路星河的脖子后植入了一枚芯片。此刻,这枚芯片提供的物理信息,不啻救命稻草。   路星河的位置一直在移动,这是个好的现象,芯片和神经系统紧密相连,某种程度上至少可以证明他还活着。   最后的定位落在了远郊一处农耕地里。   隔着河只设了座很窄的人行桥,司机踌躇着不敢再往前开,林有匪索性让他下了车,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车子碾压过摇摇欲坠的简易桥体,大半个轮胎都悬空着勉强开了过去。   此处离路星河的定位还有不到2公里,周围是一片开阔的农田,沿着田埂边种着一排南方极为常见的甜芦粟。   路星河很爱吃,每到夏天就嘴馋,一边看电视一边撕芦粟皮,果皮锋利时常不慎割到手,他就举着滴血的手指给林有匪看十分夸张地喊疼。   林有匪被他折腾得心都在滴血,只好特别柔软地哄。常常哄着哄着就哄到床上去了。   这样的亲密,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   农田里没有路,好在林有匪开的是辆底盘较高的越野,车速很快,披荆斩棘地穿梭在田地间,农作物的枝叶“沙沙”地打在车身上,像刮花了美人脸蛋的尖刀。   车最终停在了一处临时搭起的简易住房前,蓝色铁皮做成的卷帘门死气沉沉地紧闭着,这大概是个私搭的违章建筑,占地目测至少有一亩。以钢铁结构为主,外头包着一层灰白色的薄铁皮像个被扔在田野里的集装箱。   林有匪面无表情地加了脚油门,驱动着性能极好的越野车,一头撞在了铁门上。   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顶上的沙土和钢结构噼里啪啦地往下砸,越野车的前引擎盖上被砸出了数个凹陷,横梁上有根钢条垂直着砸下来,把发动机砸了个对穿。   林有匪从车上下来,他神情冷厉地单手握枪,半秒就上了膛,修长的手臂猛地抬起来,几乎没有费时间瞄准就精准击中了在阴影里不断后退的绑架犯的右腿。   那个在监控视频里提着行李箱的男人惨嚎了一声往后倒,被身边的同伴一把扶住了。   “林有匪?”伸手扶他的是个年轻人,嗓音粗哑,一张不人不鬼的脸隐没在黑暗后,粗粝的疤痕上仿佛还带着火星燎过的焦臭味。   “是我。”林有匪举起手,皱着眉欲开第二枪。   对方突然尖锐地笑了起来:“你竟然敢一个人来?”   林有匪往前走了几步,才终于借着灯光确定了那个妖怪一样丑陋的男人正是当年暗算了路星河的鹿秋明。   “星河呢?”他问。   “他死了。”鹿秋明冷笑着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林有匪没有理他,他为他喑哑的谎言而皱起了眉:“相信我,你不会希望他死的。”   鹿秋明一下子激动起来:“就算我把他弄死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林有匪没有说话,压低枪口对准离他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又开了一枪。   鹿秋明被子弹出膛的巨响惊得往后退了点,地面上的弹孔触目惊心,只差一点点就会打在他的脚背上。   面目全非的前偶像退了一步,像是在懊恼自己面对死亡时的胆小,他立马又往前挪了挪,哑笑着说:“其实,最多一命抵一命,用我现在的鬼样子来换他,看起来很划算啊是不是?”   “星河呢?”   林有匪又问了一遍,这回,语气更急切了一点。   鹿秋明却仍旧冥顽不灵:“死了。”   他身边挨了一枪的那个帮凶伤在了腿上,这个时候已经坐了下来,鹿秋明把他的衬衣撕成条扎在了靠近大腿根部的血管处以防止他失血过多死亡。   林有匪注意到,他们身后有个十字型的木桩,像是以前立在田里的那种稻草人。借着室内微弱的照明,他几乎立刻确定路星河就站在在那个木桩后。不!并不是站着!木桩后头的人并没有露出脚,只留下一道悬空的倒影。   林有匪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疾步向前走。   “站住!”鹿秋明厉声喝住了他,“如果你继续往前,他就真的死了。”   路星河就在那里,在那个和疯子没有两样的年轻人手里。投鼠忌器的林有匪,果真定定地站在了,像被一万只手挡住了去路。   “把枪扔过来!”   林有匪迟疑,但对方不容他多想:“扔过来!”   他把弹匣取了出来,而后一扬手将那把锃亮的伯莱塔92F扔到了鹿秋明的脚边。 第155章   那个“搬运”了路星河的壮硕男人显然唯鹿秋明的马首是瞻。鹿秋明的一张脸毁得只剩倔强的下巴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生在男人脸上略显尖细的下巴颏一抬, 那个坐在地上的男人便把空了子弹的枪捡了起来, 还像模像样地在手里掂了掂。   林有匪说:“让他走。”   鹿秋明冷笑一声,“你们谁都走不了。”   被绑在十字桩上的路星河剧烈地挣扎起来,鹿秋明用脚狠狠地把木头桩子转了过来, 他的手心被两颗粗长的长钉定在了柱子上,手掌里的血迹已经凝固了, 脖子和腰都被尼龙绳绑在柱子上。   缠绕在颈部的绳子绑得太紧, 路星河的脸色因缺氧而发青,嘴唇也发紫。站在林有匪那个位置并不能真切地看清楚他的脸,但却也已经足够戳心戳肺。   “星河!”冷静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焦虑。   鹿秋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有匪的情绪起伏, 他伸手把钉在路星河右手的长钉拔了出来, 扔到了林有匪的面前。   沾血的钉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腥润的光。   林有匪咬了咬牙,眼神如同厉鬼, 把鹿秋明瞪得一怔。   鹿秋明随即又立刻为自己的恐慌而羞耻,恼羞成怒地一拳砸在路星河的腹部。   路星河咬着嘴唇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林有匪却忍不住嘶了一声, 盯着他的眼睛几乎要看出血来。   越野车明亮的车前灯把林有匪的脸照得如同雕塑般皓白,他生得秀气, 五官也都十分立体,雪亮的灯光里如同一座立在原地的人像艺术品。   和他比起来,此刻的路星河身在暗处, 因此能够看清楚他的表情。这种令路星河感到陌生的可怖神情,让他觉得,林有匪搞不好真的要杀人。   刚刚已经连开了两枪, 要是真的杀了人,会不会要偿命?   鹿秋明雇来的那个帮凶,用的手法其实十分拙劣,他掐准了路星河午睡的时间伪装成酒店的工作人员敲开了路星河的房门。   麻醉剂是医院里现成的,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毫无防备的路星河迷晕后装进了提前准备好的行李箱里。   他雇主的要求十分简单——要活的。   在鹿秋明手上,路星河吃足了苦头,手和脚都被钉子扎穿了,鹿秋明掐着他的脖子像个虐待小动物的变态,长钉穿过骨头比较多的手足,而短小的图钉则一根一根地扎在腹部、咽喉还有手臂上。   鹿秋明以他的痛苦为乐,勒在脖子上绳子在即将勒死他的时候又松懈下来,就是不肯给个痛快。   可路星河竟然一点畏惧都没有,他的心里无比平静,巴不得能快点儿死。   死,人迟早都要走这条路的。   不过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脖子后面的那一小块皮肉下藏着什么。   如果他一直活着,林有匪跟着定位追踪到了这里,那一定是会杀人的!   路星河一点儿都不希望林有匪犯罪。   这个人那么完美,不应该是个罪犯。   医生总说路星河有严重的厌世情绪。   这一点,他自己也很赞同。   如果不是林有匪事无巨细地亲自监督,他甚至压根不愿意吃药治疗。   不过是情绪上有些小问题而已,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活着太痛苦了,每天都在做噩梦,梦到林有匪站在血淋淋的瀑布下,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梦见鹿秋明满脸带血,面目狰狞地问他为什么……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呢?   他倒也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和他一起出道的鹿秋明会突然毁容?   为什么林有匪的电脑里会有鹿秋明的录像?   为什么真正的林有匪和他认识的这个完全是两个人!   这是充满疑问却找不到答案的死局。   某种程度上,路星河其实很了解林有匪。旁人都不能轻易从林有匪一贯平淡或保持微笑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情,但路星河可以。   现在,他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就快要杀人了。   他忍得连肩膀都微微起伏,修长的颈侧因为忍耐而浮起了一根暴怒的青筋。   疑心他即将扑上来掐死鹿秋明的路星河只好安慰他:“林有匪,我没有很疼的,你别这样。”   他只是怕他犯罪,并没有心疼他浑身发抖。   路星河在心里跟自己这样解释。   他不愿意细想如果他真的不再爱林有匪,那为什么还要在乎他究竟有没有犯罪。毕竟,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根本不在乎不相干的别人有没有犯罪。   鹿秋明又干笑了一声,沙哑怪异的声音让人发毛:“真是伉俪情深,令人感动啊。”他从一旁的折叠桌上拿一支鱼镖,在路星河的脖子上试了试刀锋,生锈的镖头立刻在脆弱的血肉之躯上留下一道血色的划痕。   “等一等!”林有匪说,“你出车祸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鹿秋明一下子炸了起来:“怎么会和他没有关系!”   林有匪往前走了一步,“那天晚上,是我让人追的你的车。”   “那也是为了他!”   林有匪不置可否,继续说:“也是我让你不要再去骚扰他。他对这些并不知情……”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诚恳地说:“所以,你先放了他,我来替他。”   “你替他?好啊!”鹿秋明从脚边捡起一把简易的自制鱼枪。   尖锐的鱼镖插进枪头里,直直地指着林有匪。   这是一种曾在江南的渔民间十分流行的捕鱼工具。   长长的木制枪管配上梅花状镖头的鱼镖,是指哪儿打哪儿的捕鱼利器。   但由于富有杀伤力,这类鱼枪早已被有关部门禁用,鹿秋明手上的这把显然是附近渔民自制后又废弃的旧物。里面的鱼镖都生了锈,威力却依旧不俗。   长长的鱼镖刺一般地贯穿了林有匪的肩膀,可他却连眉毛都没抬,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   鹿秋明握着线绳往后一扯,林有匪被扯得踉跄了一下。鱼镖从削薄的肩膀上被“噗”地拔出来,暗色的上衣立刻被鲜红的血迹浸湿了一片。   路星河剧烈地挣扎起来,“有匪!”被绳索绑住的脖子前倾成一个极限的弧度。   “呆在原地不要动!”林有匪喘着气喝住他:“乖,我没事。”   可他知道他有事。肩膀被没入又拔出来的鱼镖捣烂了,破出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那个一直守在他身边无所不能、令人又惧又爱的神祈脸色发白,额上渗出汗来。   他太傻了,总只提防林有匪会伤害别人,却从未想过有人会伤到他。   他也是人,受伤了也会流血。   血是热的,是殷红的,顺着手臂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聚成了一个血洼。   路星河的心沉到了那汪血水里,痛得发麻。   他不想再去衡量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他。   在外来的伤害面前,纠缠爱恨显得太小儿科了。   这个时候,他总算能够理解林有匪想杀人的心情了,此刻,他也很想拧断鹿秋明的脖子。   林有匪的刘海被冷汗浸湿,软软地贴在前额上,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脆弱无害,毫无杀伤力。   但鹿秋明却被他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触怒了,嘶吼道:“为什么他是宝贝!别人就都是垃圾!”   不为什么,事实本该如此。   剧痛中,林有匪依旧沉着:“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鹿秋明脚边的帮凶抽搐了一下,失血过多令他感到冷,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如同筛子般地打着哆嗦。   “鹿秋明,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钱或者其他补偿我都可以给?”   “我想他和我一样!”   “那办不到。”   面目全非的男人像个滑稽的小丑伫立在昏暗凄凉的灯光下,他抬起下巴眼睛里汪出泪来:“我想要他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永远不会跟你一样。”林有匪说,“他和你不同,他不需要抢。”   只要他要,我会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   后半句话,林有匪并没有说出口,但那句“他和你不同”已经足够刺激鹿秋明的神经。他疯了一般地挥舞着手里的鱼镖,尖锐的枪头生了锈,上头还沾着林有匪的血。   当年就一直被路星河压一头,车祸后音容俱毁的鹿秋明完全停摆了演艺事业,如今,与这些年一直稳定上升的路星河更是云泥之别。   心里严重不平衡的他狠狠瞪向林有匪,睚眦欲裂地怒吼:“要不是他,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怪他,是我。”林有匪又往前走了一步。肩膀上涌出的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淋漓地洒了一地。   “那你也是为了他!”鹿秋明沙哑的吼叫声里伴着尖刻的绝望:“都是他!当初马大刚导演的那部戏本来我也有希望的!他偏偏要说他以前有过被拐的经历,被拐?他为了抢戏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他应该死!应该把属于我的一切都还出来!”   那根闪着寒光的鱼镖,如同被丝绡包裹的鞭芯硬挺地扬起,而后冲着路星河的脖子狠狠地落下。   在刀尖即将扎进皮肉前,林有匪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把迷你的改装蜂鸟。射程只有二十米,但威力却比初版蜂鸟大得多。   鹿秋明握着匕首的手腕被击穿了,匕首应声落地,他捂着伤口向后退了一步。   林有匪的虎口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裂开了,改装后的蜂鸟枪身比袖珍勃朗宁的更短,更便于隐匿但对使用者的杀伤力也更强,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林有匪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他迅速帮路星河解掉了绑着他的绳索,伸手想扶他,却被避开了。   他浑身都扎满了钉子,每次轻微的触碰都像在上刑。   鹿秋明的人生被毁了。   但却和路星河设想中的有所不同。   那场毁了鹿秋明的车祸并非蓄谋的人祸。   林有匪的人的确在深夜追了他的车,但车祸是因为他自己给路星河设局,做贼心虚、手忙脚乱而造成的。   他的脸在车祸引发的火灾中被严重烧伤,声带也被浓烟熏坏了。经过治疗后,虽然命是保住了,但偶像明星赖以生存的脸和嗓音却都毁了。   一夜之间,鹿秋明失去了一切。   而被他触了逆鳞的林有匪,却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幸而大发慈悲地就此作罢。   重伤初愈的鹿秋明被迫跪在地上求他放过自己。   林有匪冷冷地睥着他:“请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他用的是很文雅的字眼,态度也礼貌。但是鹿秋明却分明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如果你同意就仍能得到我的补偿。”   鹿秋明被他这副温和良善的样子噎得发慌。   他已经都这样了,可对方还是一副是他对不起路星河的样子。   路星河究竟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就比他贵重?   他们隶属同一个经纪公司,差不多时间出道,甚至拥有差不多的姓氏。   在这个圈子里,有哪个不是凭点头哈腰求来的功名,又有谁不是靠酒桌上喝出来、软榻上睡来的前程?凭什么他路星河就不能沾荤腥?   鹿秋明不服气,那一杯加了料下酒就算不是由他递给路星河,以后也总有别人来给他上这一课。   想要在名利场上争得点儿东西,凭什么还这么多规矩和顾忌?!   ……   面对浑身是血的路星河,林有匪的枪口再次转向了鹿秋明,在枪声响起前,路星河拉住了他的手臂:“报警吧,不要用私刑!”   林有匪微微皱起眉,他一个人来,就是存了不留活口的心思。   在刚刚的一路上,司机都在对他说:“林先生,我的命是您救的,有什么您尽管开口。”   林有匪摇了摇头,他一贯不会要求旁人的报答。   只说:“开快点儿,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我的命还在等我去救他。”   事关路星河,他必须亲自去。   不相信警察,不相信保镖,不相信任何人会在紧要关头像他自己一样愿意豁出性命来救他。 第156章   林有匪一向是个宽容的人。   但只要事关路星河, 他便刻薄得锱铢必较。   那是被他视若性命的珍宝, 旁人碰一下都疑心要抢,更何况对方竟实施了一场预谋已久的绑架!   什么都行,任何错误都有机会被原谅, 但只有路星河不可以。   哪怕只是有半点伤害他的想法,也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林有匪此行预备杀人灭口的意图, 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 但被路星河这么一拉,磐石般的意志瞬间动摇了。   握着枪的手偏了点角度,他面无表情地扣下扳机, 子弹擦着鹿秋明的耳朵飞了过去, 没入铁皮铺成的墙体里。   刚从死神手里逃过一劫的鹿秋明瑟瑟发抖,路星河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 林有匪没有杀人。   那些噩梦并没有成真。   悬空的脚终于和心一起落了地,路星河仍觉得眩晕,他咬着牙把手掌上的钉子拔出来扔在地上, 林有匪来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路星河目光闪烁,“你的肩膀。”   林有匪笑了笑:“没关系, 不疼的。”   路星河“哦”地一声,他们已经之间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互相关心式地交谈,自从两人摊牌以来, 他对林有匪的感情变得相当复杂。   从前争吵时,路星河甚至暗暗想过,这个人如果死掉就好了, 死掉的话他就自由了。   而林有匪在和某些交易对手方进行生死对峙时,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活着可以永远和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死了则可以给爱人最渴望的自由。他没什么好怕的。   反正,他林有匪,生死两不亏。   也不是没想过要告诉路星河所有前因后果,但他回来并不是单单为了找路星河的。   如果没有看到那期采访视频,和路星河的重逢全然不在他的计划内。   回来,为的是把一切都归于原位。   林有匪清楚其中的风险,他并不希望路星河和自己一起承担任何坏结果。   误会了也好,误会了反倒不容易被感情捆绑。   正如林有匪曾对路星河说的那样。   “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自由。你要记得,我此刻给过的祝福。也请还我一个,你会重新去爱任何人的允诺。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幸福。”   是的幸福,只要路星河能够得到,哪怕不是他给的也好。   他只希望他能幸福。   当然也并非不是没有一时脑热的时候。   有一次晚上应酬喝多了,他鼓起勇气给路星河发了很多信息,一连串语气柔软的长语音都在委委屈屈地解释,自己并不是居心叵测的跟踪狂,收集那些路星河从小到大照片也只是为了确定这些年他过的究竟好不好。   他并不是别有所图才有意接近的。   如果不是路星河公开说想见他,他也不会疯到放下了海外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提前回国。   他原本有一套更为缜密的计划。但路星河的那句“想见你”像令人疯魔的魔法,他回来了,义无反顾,哪怕风险会提高一百倍,他也想回来。   为什么?因为他说想见他啊!   他从来舍不得让他失望。   可惜,那串解释路星河最终也没能听到。   那个时候,他刚为路星河接了一档综艺。   由于搭档的女演员是当红小花,对方粉丝疑心路星河要捆绑自家偶像炒作,一时间骂战四起。路星河的手机号码被人恶意公布只能一直关机。   弹出来一堆新信息提示,也被他判断为骚扰信息。   林有匪问他:“这么多未读消信要不要看看。”   路星河说:“都删了吧,烦。”   林有匪沉默了一下,最终点头:“好。”   瞧,都是天意。冲动并不可取,好在连天都在帮他。   不知道也好。那个时候他已经十分接近当年的真相,迷雾重重下暗河难渡,哪怕是林有匪也不能确保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   所以,路星河不清楚实情,最好。   林有匪知道路星河对他一直狠不下心。   就像现在,他竭力想要离他远一点,尽量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来。但他知道他很在意,偷偷瞄他伤口时,眼睛都发红。   他们都是口是心非的傻瓜。   突然,路星河看他的表情变得惊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林有匪只觉得肩膀一疼,就被路星河一把推了开来。   耳边响起一声巨响,那是枪械被激发时的响动。   有一瞬间,林有匪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路星河扑倒在他身上,像堵顽固的墙,推都推不动。   鹿秋明狰狞地笑着,手里举着尚在冒烟的自制土枪。旧的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但显然还能用,子弹打穿了路星河的上腹,血像冲出瓶口的香槟浸透了整个前襟。   林有匪痛恨自己的仁慈。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证明,仁慈和善良的人一定没什么好下场。   鹿秋明并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蜂鸟的子弹呼啸着没入他的手臂,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他像个被狙击手瞄准的靶子,接连中了数枪。   “林有匪……”路星河按住他的手臂,“你还好吧?”他的唇边流下一道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像在雪白墙上涂开的红油漆,是随时准备宣布生死相隔的死亡预警。   “我没事,星河你也会没事的!相信我。”林有匪迫使自己冷静,他拨通了司机的电话,电话那头司机向他汇报,他调动了能在短时间内赶来的全部靠得住的人马,他们离这只有几百米远。   林有匪问:“医生呢?有医生吗?”   司机被他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答:“有的,林先生,戴医生有随行——”   “很好,让他马上来!马上!”   路星河又来抓他的手,他不得不放下电话来安慰他:“星河,别怕,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路星河连呼吸都困难,伤痕累累的他显然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大量失血,干裂的嘴唇肉眼可见地褪色。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完全动不了。刚刚的那一枪几乎把他钉在了林有匪的怀里,他为自己下意识的冲动而懊恼,但在确保林有匪没有大碍后,立刻放松下来的心情也做不了假。   他艰难地吞着腥甜的唾沫说:“我…我的家人,求你……”泛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林有匪的胳膊不肯放,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去。   林有匪确定,这个人从来不相信他的任何甜言蜜语。但对那一年,他在无奈之下做出的威胁,却一直记忆犹新。   ——“你也可以离开,但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的家人做出点什么来。”   他愿意为他挡这一枪。却在这个时候仍在担心他会对他的家人不利。   真是个荒诞的傻瓜。   林有匪突然觉得疼。他一向没有痛觉神经,刚刚挨了这么多下,却连眉毛都没掀一下。可现在,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发抖。   路星河看向他的眼神热得发烫,却隐隐透着泪光。   像是无意撞倒了颜料架,才在深色地板上泼出的,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奇妙又复杂,那是爱与恨的蒙太奇。   这份感情,矛盾得不切实际。   隔着湿润的角膜,林有匪茫然地向周围望,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外界求助,世界突然变得很吵,他发现竟然是自己在失声大叫:“星河!”   声音像缠绕着爱欲盘旋的乌鸦,被人用利箭一只一只的射下来,于是一只一只嘶哑地坠落在地上。   他太在乎路星河了,所以容易干涉得过多。   就像是小朋友小心翼翼地吃一块曲奇饼干,可因为珍惜而握得太紧,于是掉落的永远比吃到的还多。   年少时父母的骤然死亡,让林有匪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都缺失了理想化父母的部分。他能走到今天,全靠孪生镜映的支撑。   换言之,路星河是他精神支柱,是他理想中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样子。   他希望自己很像他一样,或者说他们本质上就是有相同点的人。   在理想状态下,林有匪也希望自己像路星河一样,是个单纯、对世界充满善意的人。   人们爱上的,往往都是与他们相似的人,或是他们曾经的那种人,或是他们想要成为的人。   路星河的出现让林有匪觉得找到了和本来的自己一样的部分,或者说找到了他自己想要的、却失落已久的那个部分。   可现在,他就快要失去他了。   路星河闭上眼睛,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在某个画展上,他曾久久地盯着一副主题叫做《海》的油画。   面对海天一色极致的蓝,他心想,我最好能死在这样的地方。   结果第二天这副画就出现在客厅里。   林有匪问,喜欢吗,送给你的礼物。   他只好笑笑,心想。我总想着怎么去死,可却甚至没有独自一个人看画展的自由。   隔墙有耳,他在哪副画面前站了多久,大概都被人精确地计算过,然后整理汇报了。   今天,总算自由了。   以后再也用不着担心,再也不用总做噩梦,再也不用为自己对林有匪心存侥幸而感到懊恼。   在无数噩梦中,最可怕的那个,其实是遭到林有匪的看穿。   “你喜欢我。”   虚空中,林有匪断定。   而他则被对方不加掩饰的直白,震得灵魂都在战栗。   咬紧牙关、连臼齿都在上下摩擦,只能虚弱地反驳:“怎么可能…… ”   可不知怎地,那尾音突然就发起颤来,接着是突如其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路星河突然被诘问的内心,涌出和理性背离的答案。   即使被那样对待,即使知道对方就是个魔鬼。   在恐惧与焦灼中却还是爱着他的自己,实在是太悲惨了。 第157章   第二天一大早, 沈听就到了精卫。   前台值班的仍然是眼熟的那名护士长, 见了他特别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以前她看不惯沈听的打扮,自从沈听借口楚淮南喜欢黑发为由把头发染回来之后,这位中年妇女同志对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黑发的沈听英挺帅气, 笔直的腿紧窄的腰,是个人见人爱的正经大帅哥。   护士长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他却笑得挺勉强。   深觉自己掉入了精神病犯案无需负责的怪圈之中, 昨天晚上沈听几乎一夜没睡,凌晨皱着眉给常清发消息,约了他在精卫见面。   刚一进门, 还没坐下, 沈听就已经把想了一晚上的疑问问出了口:“正常人有办法通过伪装成精神病犯案以此逃脱法律制裁吗?”   常清正低头翻着沈听带来的部分案卷记录,表情非常的严肃:“装疯卖傻并不困难, 但精神病诊断是有一套专业方法的,要想要骗过专业的神经病鉴定程序可能性几乎为零。”   “几乎为零?那也就是说并不是的完全没有可能?”   刑侦专业出身的沈听对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常清没有立刻回答,只顾着看手上的那些文件, 他的速度很快,而且完全不纠结于案卷内的案件细节, 几乎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只有在遇到精神鉴定的报告时,才会多看上几眼。   看的案子越多, 这位拿着高级津贴的国家级专家面色愈发的阴沉,最终将已经草草翻阅过的案卷,重重地放在手边的矮桌上。   “精神病的患者除了会出现一些精神方面的症状, 在自身机体的其他方面也会有一些相应的症状。因此要确诊病例,我们常常会要求病人去做一些生化以及X光、核磁等等的检查项目。通过对病人血液里某些生化指标和对脑成像等检查获得相关的依据。”   沈听眉头略皱,“你的意思是,精神病的病患血液和脑成像也会异于常人?”   “没错。”常清指了指被他合在桌上的案卷,“我大致看过了,在这些案卷里涉案的病患,精神疾病或多或少都让他们的身体有了些实质的器质性的变化。”   沈听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常清继续道:“除了当下的检查,司法鉴定精神病还需要另外一个重要的依据,那就是被鉴定人的精神病史。”   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之前从来没有精神病,却在违法时突然发病,那么是很难被鉴定为有限行为责任人的。   他接着说:“当然如果有心造假,其实一切都有操作空间。”   这句话,让一直垂着眼睛的沈听抬起了头。   常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齿冷道:“但在这些案卷中,从案发前的邻里证词、涉案凶犯的精神病史,到案发后的司法鉴定,答案指向都相当的统一,那些案犯确实都是精神病患者。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想办法操作一次很简单,两次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如果数十年间,数目众多的案件都是这样的鉴定结果。沈听,从我的专业角度出发,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觉得这些案子都是巧合?”   常清摇头:“不,我认为存在人为的影响,但被操控的并不是这些病人的鉴定结果……”   作为心理专家常清很少在咨询者面前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着抖。   “被操控的可能是这些病人本身。”   沈听神色一凛:“你的意思是病理报告是真的,鉴定结果也是真的。那些犯罪者的确都是精神病人,但他们是被人利用了?”   ……   路星河到医院时,已经没有自主呼吸了。   随车的戴医生一路上都在为他做补液治疗,车上的呼吸机也是现成的。因此到医院时,尽管情况危重却不至于被当场宣布死亡,总算还有一线希望。   经过粗略检查发现,他身上有一百二十多处开放性伤口,失血过多让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都干瘪了,戴医生和一直抱着他不肯松手的林有匪浑身都是血,推着护理床的护士都吓了一跳,促声问:“到底有几个人受伤?”   林有匪的脸色也灰白,车上所有的医疗资源都给了路星河,他完全忘记他自己也受了伤。   戴医生挥汗如雨,急道:“两个!危重的这个已经没有自主呼吸了!我已经上了呼吸机,也补了一袋液,病人是O型血,伤口在右上腹!”   正常来说,弹头在进入人体时,会在正面射入的皮肤上造成一个不到1厘米的伤口,但弹头会在击中人体的瞬间形成巨大的能量,这股能量会使弹头发生变形或碎成弹片,对人体的软组织造成一种喇叭型空腔,其造成的创伤面积更是弹丸截面积的上百倍!   好在自制土枪的威力比国内现役的军用手枪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子弹甚至没能穿透身体,弹头卡在腹部,医生开腹时,手术视野里到处都是被震破的出血点,病人身上还扎着长短不一的圆头图钉,主刀医生做了一辈子手术也没见过这种惨状,简直惨不忍睹。   受了重创的腹腔被剖开而后又缝合上,林有匪的心也仿佛和路星河一起被剖开了,然后被长而细的手术线一点一点地缝合起来。   手术进行了近九个小时,期间另外两名江沪知名的外科专家也被林有匪紧急从其他医院叫了过来。   他站在手术室外的长廊上,任由两个护士和一名医生草草地为他处理伤口,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手术室的门上。   肩膀上的伤需要缝合,医生问他要不要用麻药,他却一言不发。   灵魂出窍了,钻过手术室的门缝飘到了路星河的手术台旁。   除了恐惧与担忧,林有匪再也无法有任何其他的感知。   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无麻醉的缝合让他生理性地出汗,手臂和腿部的肌肉都抽搐着痉挛起来,但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个立在手术室门口的雕塑。   他的生命力和路星河的血一起流尽了,流出身体的血可以补液,但生命力却不行。   除非路星河能活过来,否则没有人会怀疑,站在手术室外,跟死了没有两样的林有匪将成为一具死气沉沉的行尸。   但至少他现在还活着,虽然魂肉分离,但白皙的额头上青色的血管正扑扑直跳。   司机和保镖没人敢说话。   每一秒都如此漫长,期间来调查的警察想问两句话,却被保镖拦在了离林有匪五六米开外的地方。   “林先生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被拦住的民警很理解他的心情,尽量用柔软的语气同他商量:“我知道您是被害者但按照流程——”   “滚。”林有匪说。   所有人都被他吓到了。他一点儿都不像从前的那个林有匪。从前的他客气、礼貌、温和。可现在的他,却暴戾得像纣王!   透过他,所有人都看到了暴君的影子,古代时周幽王能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今天他大概也可以为路星河让全世界陪葬。   司机跟了林有匪许多年,也是心有七窍的聪明人,立刻语气歉然地请前来做笔录的警察谅解。警察也已经听说路星河中了枪,如今生死未卜,特别理解地点了点头,还安慰了几句。   手术室门前“手术中”的灯光在第二天清晨才和路灯一起暗了下去。林有匪一晚上没睡,钉在门前的脚立刻挪了几步,哑着嗓子问医生:“他怎么样?”   一晚上,三个专家一起攻克了无数险关,这个时候脸上都有疲色。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主刀摘掉了口罩,说:“手术还算成功,子弹没有碎已经取出来了。但病人的身体素质不算太好,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身上的创口多,失血也多,要不是送来之前做过紧急处理,大概神仙也救不回来。”   “那他现在是没事了对吗?”   老医生“嘶”了一声,林有匪快把他的老胳膊捏碎了。   “也不能这么说,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先转ICU再观察一阵子吧。”   面对德高望重的老专家,脸色青白的林有匪温顺地点头:“好。”全然看不出昨天晚上阎王爷一般的厉色。   路星河从手术室出来,身上连着一堆仪器,脸上还带着氧气面罩。林有匪弯腰扶住他的护理床,肩膀上的纱布又渗出血来,他在手术室门口干站了一晚上,谁劝也不听,此刻发着高烧,嘴唇青紫,人也眩晕。   和他私交不错的两名外调主任,其中一名心直口快,一眼就看出了他状态不对,皱着眉头劝:“有匪啊,你身上也有伤,别总只把别人当人,不拿自己当人啊。”   对他的劝告,林有匪充耳不闻,一路跟着路星河下了二楼,一直送到了ICU门口。   那个劝他的医生也跟到了ICU门口,见他还盯着病房门发愣,特别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操”。   林有匪转过头:“秋白,你说他会没事吗?”   楚秋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哪儿知道,我就是个医生又不是算卦的。”   他和林有匪是通过堂弟楚淮南认识的,昨天临时接到电话后,二话不说就来了。   林有匪“哦”了一声,视线又重新落回ICU门口去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楚秋白无语,索性好人做到底,打发保镖出去买了点早餐,自己去门诊药房拿了点消炎和退烧的药塞给林有匪:“吃完早饭赶紧吃药,再这么下去,他没事你倒要被他熬死!”   林有匪潦草地喝了两口粥,把药丸咽了下去,开口说的话,几乎要把一向护短的楚秋白气得背过气去。   他说:“不关他的事,都是我的错。”   楚秋白早就看不惯林有匪倒贴的小媳妇儿样,此刻更是恨得直磨牙:“行!都是你对不起他,他不能死,你死了活该好吧?”   林有匪低下头,半天才回了个“嗯”字。   楚秋白一大清早血压升到了一百八,冷笑着问:“林有匪,你平时一般去哪个泳池游泳?”   林有匪不明就里地抬头望他。   楚秋白又翻了个白眼:“快告诉我地址,我得避着点儿。免得下回不小心去了同一个,也像你一样脑子里进这么多的水!” 第158章   而另一方面, 在常清那儿听取了专业意见的沈听却并没有因为更接近真相而松一口气。   精神障碍的犯罪在全球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数据表明, 在欧美许多国家对重刑犯的精神鉴定中,专家发现约有20%的被告是处于社会边缘状态、智力低下或者有学习困难的精神病人。   普通人、甚至参与办案的刑警们都容易被这类数据误导。   但在精神卫生方面,常清是顶级的专家, 他一辈子都在跟病人打交道,因此非常清楚, 无论是在之前的珍美还是后来的康仁留院治疗过的病人有着如此居高不下的犯罪率, 那绝对不可能只是偶然。   沈听当然也不认为这些蹊跷的、总挑重要证人来杀的案件是可以用“偶然”来解释的。   他跟常清探讨了一些案卷里犯案病人的共通点。   两人达成共识,认为在入院的一开始,这些病人可能就已经被仔细地甄选过。   除了有在珍美或康仁接受过治疗的共性之外, 这些病人几乎还都是长期处于无人照料状态的。更巧的是这些病人本身得的就都是容易出现攻击性的病症。   ——这极大程度地为案发后坐实精神病犯病杀人、只是偶然的判断, 提供了便利。   虽然在过来精卫的路上,就已经有了初步的假设猜想。但当常清也对这一结论表示认同后, 沈听还是觉得如鲠在喉。   把原本就处在悬崖边缘的人推下深渊,利用本就因为患病,已经相当不幸的病人来作恶, 恐怕连家都很难塑造出这样的恶人。   这个世界到底还可以有多丑陋。   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伦常,这样无耻残酷的手段, 让听多了来访者、病人悲惨经历,看惯了人性黑暗面的常清也觉得相当毛骨悚然。   治疗室的氛围有些沉重,沈听抿着嘴唇, 一言不发。   常清整理了一下自己情绪,抬眼看了墙上挂的壁钟。   还剩下些时间,见沈听长久地沉默着, 他有意缓和这过于凝重的气氛,便聊起近况。   沈听是个典型的优等生,只要有关任务,他就都会做到尽善尽美。   不过最近忙着料理贝隆,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已经落下好几次。   上次来的时候他的心理状态并不稳定。这次两人谈论的话题虽然沉重,但常清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在内心,与自我达成了某种程度的统一。   对于沈听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早年家庭生活里,父亲形象的缺失,让沈听变得敏感而要强。   常清知道,他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却不是一个自洽的人。   自洽就是自我的统一。   在很多年前,常清就有发现这个骨子里很倔强、认死理、愿意牺牲一切去实现自我信念的年轻人,他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实际上并不统一。   他极度要强,常以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万事向内归责,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也默默承担了远超其个人应当承担的压力与责任。   这种非人标准的自我苛责,让沈听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在事业上取得了绝对亮眼的成绩。   可对于个人而言,这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总以难以企及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就总会有难以求全的时候。   比如多年前,沈听在执行卧底时,亲眼看着同伴在眼前牺牲……   他是个很能忍委屈的人,因此下意识地收着自己的负面情绪,试图独自消化。   但作为他当年的心理督导,常清非常清楚,习惯于自我问责的沈听花了大量的时间,才逐渐平复,从内疚与自责之中走出来。   “要是我动作更快一些,或许他就不会牺牲了。”   “他的死,我有责任。”   ……   在心理学范畴中,“本我”是指内心最原始的我,是完全的潜意识,代表内心真实直白的欲望,遵循绝对的快乐原则,怎么快乐怎样过活。   “自我”则是保持现在三观、人格确立的我,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平衡“本我”和“超我”,不让两者引起冲突。   而“超我”是社会规则下负责仲裁的我,是一种内在的道德判断。也就是理想中,完全符合自我要求的我,是一种社会赋予的上升物。   超我是孤独的我,是博爱的我,是信仰中的我,是绝对完美的我。   沈听总要求他自己是完美的。   一直以来,他都给常清过于“收着”的感觉。但在说到楚淮南的时候,他的情绪会难得变得稍微外露。   常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上细微的差异。这说明,对于沈听而言,远南集团年轻的主人、江沪市资本大鳄,是与众不同的。   “宋辞这个身份,你适应得很不错。”简单的交谈后,常清得出结论。   沈听在初始阶段曾非常排斥要“成为”宋辞,这也是他申请心理辅导的原因。   宋辞男女通吃的放荡与极度混乱的私生活让他连逢场作戏都觉得难以忍受。   不过托楚淮南的福,宋辞身边的那一帮朋友都知道他现在“名草有主”,楚淮南又“家教极严”,近来乱七八糟的局已经鲜少有人叫他。   常清本想再问问,之前咨询里被屡屡提起的那个“楚淮南”最近是否“安生”。   沈听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明晃晃地闪着“楚淮南”的名字。接通后,没说几句,他就皱着眉起身示意要先走。   路星河出事了,这是楚淮南从楚秋白那得到的消息。   楚秋白的原话是,“路星河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进重症监护室了,林有匪也快差不多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细节,沈听立刻开车去和楚淮南汇合。   ……   路星河睁开眼睛,头脑仍然混沌,却心有灵犀地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林有匪惊惶的目光。   透过ICU的玻璃窗,他第一次看到对方的脸上出现畏惧和恐慌。   头脑不清,因此一切都遵循潜意识。   脱离、反抗……   身心俱病入膏肓的青年人像是抓到了主导者致命的弱点,失去血色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病态的微笑。   他深陷厌世的旋涡之中,无比厌恶周遭一切的人与物。   当然,最厌恶的还是总不由自主地追逐着林有匪的自己。   原来,你也会害怕。   原来,你希望我活下去。   对峙、平等,不想要被掌控。   因此,我偏不。   毫无征兆地,不惜命的猎物伸手摘掉了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   警报尖锐地响起来,值班的医护人员冲到床前,林有匪却一直没动,只是隔着玻璃窗定定地看着他。   路星河艰难地侧过脸同他对视,玻璃窗外,林有匪脸上忍受着巨大痛苦的表情,让他心酸得喘不过气来,窒息感像卡住脖子的手,他知道那绝不单单只是因为失去了氧气面罩。   在再次陷入黑暗之前,路星河心想:如果人无法选择如何生存,至少要能够主宰自己的死亡。   在痛恨与深爱的矛盾心情里反复煎熬,实在太累了。   而总是想方设法地企图让林有匪不顺心的自己,也着实可恶。   长痛不如短痛,哪怕是为了林有匪。   这么反复无常地折磨着他的自己,还是死掉比较好……   一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的病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ICU里,做的第一件事情竟是拔掉了氧气面罩!   这么荒谬的事,整个医院上下都前所未闻。   尽管ICU的值班医生立刻重新接上了氧气面罩,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路星河又是公众人物,一整个下午知情的医护人员们都在就此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路星河被绑架的消息,起初并没有外人知情。   他所在的剧组对外也只宣称说路星河是因身体原因,暂时离开剧组的,不久之后就会回来重新和大家团聚。   但一名副导演因为和总导演不合而负气出走,知晓内情的他第一时间对外爆料说路星河无法正常继续拍摄是因为在拍摄过程中遭到了绑架。   路星河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粉丝黏度又很高,他和林有匪的CP粉在圈内更是出了名的战斗力强。   消息一出,立刻激起了千层浪。   大波粉丝列举了剧组的种种错处,包括安保问题、待遇问题、通告时间不科学等一系列问题。   路星河的执行经纪Maggie的电话被打爆了,刚开始她还能向关心路星河的媒体们稍作解释,但随着电话数目的猛增,不堪其扰的Maggie只好在林有匪的授意下被迫关掉了手机。   林有匪也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许多关心与打探,但他一条信息都没有回。   路星河拔掉氧气面罩的行为惊到了医生,也重创了他。   他因受伤和接连的惊吓而感到心力交瘁,疲惫地坐在病房门外一言不发。   明明包下了整一层,明明走廊里都是为他工作的保镖。可林有匪却仍然心悸心慌,总觉得有只未知的手,隐没在暗处,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从他怀里夺走禁锢多时的珍宝。   他精疲力竭,无暇旁顾。   此刻,他谁也不想理,无论是守在医院门口的媒体,还是前来问询的警察。   网上有数千万名网友正就他们的事情进行着讨论。   但林有匪静默地坐在繁忙的4G信号中,一句话都没讲。   中途,路星河又短暂地清醒过一次,但很快又睡了过去。   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当晚就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但林有匪却仍然没有勇气近距离地去看他。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被需要。 第159章   昏睡中, 路星河做了个梦, 他梦见有次两人吵架,他发脾气把林有匪送的东西全扔进了垃圾桶——挂在墙上的画、各种各样的装饰摆件、手表、袖扣。   林有匪没有提前沟通就擅自替他推了一部名导演的电影邀约,路星河为他的自作主张大动肝火, 吵起来的时候,他甚至摔烂了那组林有匪拍回来的、一百多年前沙俄皇室用过的古董水晶杯。   林有匪打来了十几通电话都被他挂掉了, 后来索性拉黑, 他却不死心换了个号码继续打。路星河一怒之下彻底关机,蒙着被子睡觉。   一觉醒过来,林有匪买的画仍挂在墙上, 他送的摆件也都回归了原位。要不是原来放沙皇水晶杯的地方被换成了一株蓝色重瓣康乃馨, 路星河简直怀疑他们之前的争吵只是个不切实际虚假的梦境。   蓝色康乃馨的花语是——纯洁的爱。   除此之外,路星河从未见林有匪送过其他花。   想起来, 这个家伙好像对蓝色的康乃馨着迷,以前他还曾问好奇这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林有匪用棕褐色的眼睛盯了他半天, 神情温柔而虔诚,语气真诚得如同唱诗班的对神灵的颂答:“实话是, 我并不爱花,喜欢这株,只因它为你所栽。”   路星河哑然失笑, 难不成他在林有匪心目中,竟是个花匠?——还是只种蓝色康乃馨的那种。   林有匪的主动示好,让路星河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他披着衣服走到柜子前, 去看那朵被艺术品包围的康乃馨。   还带着露水的花朵十分娇嫩,却一点也不脆弱,层叠交错的浅蓝色花瓣,边缘都随机卷着些不规则的浅黄,像被火舌烫卷的蓝色油画。   鼻尖飘来一股喷香的烟火气,路星河忍不住踱步推门出去。   明亮的餐厅中,系着围裙的林有匪把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朝他温柔而歉意地笑:“饿了吧,可以吃饭了。”   那一刻,他想,这个人这么好,以后尽量不吵架了吧。   ……   最耗精神的是清明梦,而最让人迷惑的则是梦中梦。   梦里路星河睁开眼睛,黑暗中夜灯孤独地发出幽白的光。他出了一身冷汗,蹑手蹑脚地起来,想去浴室冲个澡,可还没挨到床边,就被身边人伸出的手不由分说地重新禁锢到温软的床榻上,金属材质的锁链碰撞出清脆的叮铃声。   病床上的路星河为此重重地抽搐了一下,他竭力地挣动起来,氧气面罩因剧烈喘息而凝起一片漫漶的水雾。   坐在床边的林有匪心情和神色同样复杂,摸着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头,转头求助医生:“他很疼吗?”   医生摇头:“麻醉还没完全退,不应该疼成这样,应该是噩梦。”医者仁心,特别体贴地宽慰道:“枪伤和普通伤不一样,病人近期会做噩梦也很正常,也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等他身体好转一些,记得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林有匪苦笑。噩梦吗?那就和枪伤无关了,那是每一天都横隔在他们之间的噩梦。   路星河从浑噩中醒来,巨大的耳鸣让大脑像被干扰了磁场的音响,耳边充斥着尖锐而恒久的“滋——”声。   他迷茫地看向林有匪,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和他是因为什么才会出现在这里。   林有匪伸手温柔地摸他的脸。   床前这个人俊美而憔悴,像位从漫画里走出来的虚幻主人公,可问的问题却很现实:“所以,你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我身边吗?”   路星河愣了愣,他做了什么吗?为什么林有匪会这么问?   沉默被视为默认,林有匪宽容地笑了笑,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我曾对你说,这一世,除了你,我什么都能放,现在,我反悔了,以前总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现在才明白如果肯放弃的话,我们都会活得容易许多。”   路星河的脑子这才清明起来,他回忆起之前发生的种种,想到自己在ICU内鬼使神差下的举动。   林有匪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好用下巴蹭了蹭对方的手心。   林有匪用手背盖住他的眼睛,气息不稳地问:“只有我离开,你才会好好生活,对吗?”   路星河怀疑他哭了。   他从来没有听过林有匪用这么软弱的语气说话。   他把脸埋进对方的掌心里,在这个角度下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林有匪手心里的掌纹。   深秀细长生命线,形状却十分曲折,支线直入月丘。   据说,有种样生命线的人生命力顽强,事业也一帆风顺却总容易遇到家庭与情感方面的波折,居所常变动,生活不安定,命中注定会远渡重洋。   从前,路星河是不信这些的,可现实却令他不得不信。   他想起以前和林有匪一起去观光,适逢有一僧人善相姻缘。林有匪求了只签,没说求的是什么,但那和尚看了他的签文,便皱着眉将他拉到一旁私下说了几句话。   路星河很好奇那位僧人究竟说了什么,但林有匪却一直没和他提。   事实上的,那位和尚确实不负盛名,虽只留下寥寥几句却实在神准。   林有匪对他的话深以为然,此后更是年年到佛前还愿。   和尚说:“若是问寻人,那施主抽到是上上签,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但若问的是姻缘,只怕辛苦奔波也不过镜花水月。此签亦可解,只要施主可以明白,情之一字乃‘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不要强求。这个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施主应勉力为之,方能无负。”   和尚说很对,万事强求的确无益。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愿意强求呢?   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说到底,不过是不甘那人终将有旁的归宿罢了。   林有匪揉了揉掌中柔软的发顶,他认命了。   “都过去了,我很抱歉。你一个人……刚开始可能会有些不习惯,但都会好的。”他沉默了几秒,突然道谢:“星河,谢谢你。”   谢他?谢他什么?   路星河想笑,可埋在掌心里的脸却再也没有抬起来,笑声逐渐变成细弱的呜咽,肩膀微微耸动着,最后伏在被褥里哇哇大哭。   林有匪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一直到走都没再多说一个字。   绑架路星河的两名绑匪都已经归案,他们指认林有匪曾多次向他们开枪。但根据现场调查取证的结果看,他们的证言并不足以采信。   虽然在那名被鹿秋明雇佣的帮凶腿上以及鹿秋明的手腕上的确都有贯穿伤,但法医鉴定后发现伤口并非枪击伤。   当然,这归功于林有匪的心腹早早就对伤口和现场进行了二次处理。   鹿秋明和那名帮凶一起,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他们最终因非法持有枪械、绑架、杀人未遂等多重罪名被检方提起公诉。   但让所有人再次感到震惊的是,在那名帮凶被公诉前,他的辩护律师拿出了一份精神检查报告。报告显示这是一名患有精神障碍的限制行为责任人。   由于事关公众人物,此案一经传出立马引发了广大关注。网友们就精神病人杀人究竟该不该负刑事责任展开了激烈的口水战,#精神病绑架# 这一关键词连续几天都霸占着各大网站的头条新闻,话题热度高居不下。   沈听第一时间从陈聪手里拿到了有关这起案件的全部信息。他下意识地怀疑会不会是因为林有匪知道了什么,路星河才会被精神病人盯上。   但这样的猜想并没有依据。   据查,鹿秋明之所以雇佣精神病绑架路星河,是出于心里不平衡。这一点,从前在鹿秋明身边工作过的工作人员也出面证实了。这名不愿意公开真实姓名的前同事告诉警察,在鹿秋明出车祸之前,自己就曾多次听他抱怨过经纪公司的资源分配不均,厚此薄彼。   为了确保公正,警方又走访了多个和鹿秋明一起工作过的前同事。得到的说法也都差不多。   “他以前就老针对路星河,总在我们面前说他德不配位!”前同事们大多对路星河印象不错,但对曾经服务过的鹿秋明却嗤之以鼻:“路星河是傲了点,但人不错,至少不会不把工作人员当人。鹿秋明就不同了,没出事的时候他总为难他的几个助理,下雨天不允许人家临时和他撑同一把伞,说是要主仆有分!反正挺过分的!”   最终案件被定性为打击报复。   但沈听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试图通过楚淮南打听更多细节,但这一次,楚淮南也爱莫能助。   “有匪出境了,走得挺着急的。”   “留路星河一个人在医院?不可能吧?”   楚淮南耸耸肩:“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人确实走了,他公司的副总接了他的位置,看起来这一走时间还不短。”   沈听皱起眉头来:“那路星河呢?”   楚淮南知道他的意思,但凡和林有匪认识超过三天的朋友,就一定知道他和路星河有多么的形影不离。楚秋白以前还总埋汰林有匪说他像只还没断奶的猫,离了路星河地球都不会转了。   这一回的确反常。   且不说他的心肝宝贝还在医院里躺着,就说他们和乔抑岚一起合作的那个项目,前期准备工作才做到一半,本来还约好这周末一起去现场实地勘察,林有匪却临时变卦,这也着实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你觉得他是真的有急事,所以才突然离开的吗?”沈听问。   楚淮南正给他剥山竹,把嫩白的果肉递到他嘴边,说:“我觉得不是。”   沈听边嚼边问:“那他为什么突然走了?”   “多半是和路星河有关。”   “啊?”   楚淮南趁机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瓣:“吵架了,或者更严重一些,分手了也说不定。”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被沈听当做林有匪解读机的资本家无奈地笑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想想。”沈听催他:“据调查,你是他在中国境内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朋友了。某种程度上,你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 第160章   “我要那么了解他干嘛?”   楚淮南凑上来舔他沾着山竹汁水酸甜的唇角:“我比较想做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不知道沈警督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沈听用手背去擦他舔过的湿痕:“你属狗吗?动不动就舔人?”   “我怎么动不动就舔你了?”   沈听不想和他就此争出个子丑寅卯来。论耍流氓, 他根本不是楚淮南的对手, 只好用力地推了推他:“离我远点儿,热不热啊你?”   楚淮南站起来,伸长胳膊把空调调到了十六度, 而后又特别理直气壮地靠了过来,问:“现在够冷了吧?”   在调情这件事上, 沈听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还没迈出第一步呢, 楚淮南就已经在甘陕革命根据地住了半年了。   小师傅碰上老司机那是要吃大亏的。   沈听吃亏也吃出了经验,见楚淮南去锁房门,便立马警觉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脸皮薄, 总担心楚淮南家会有外人来, 因此不管外头有没有佣人,楚淮南在事前总会贴心地把门落锁。   沈听假装低头看时间:“时间是不早了, 那你睡吧,我先走了。”   楚淮南撑着门框笑着同他对视:“去哪儿?”   这架势倒像是拦路抢劫的地痞流氓,只是财他愿意倒贴, 只求劫色。   沈听扬了扬手里的案卷:“工作。”   “这是刑侦队的事情,你忙什么呀?”   “刑侦队的事情?”沈听给他气笑了:“谁给分的工, 你吗?”   楚淮南低头咬他的鼻尖,被他侧头避过:“干什么?”   嘴唇危险地吻上侧颊:“你说呢?”   拿人手软,吃人家嘴软, 刚吃了人家剥的山竹沈听的态度也强硬不起来,见楚淮南伸手抱他,立马向后躲了一步:“查案呢, 没心情!”   资本家的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查案还不许过日子了?”   “谁跟你过日子啊!”   沈警督被惹毛了,恼羞成怒地往外走:“赶紧洗洗睡!别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   楚淮南环住他,别有用心地把烫人的呼吸喷在他的耳侧:“有匪的人,偷偷去过康仁的资料室。”   沈听转过脸扬着眉毛看他:“你怎么知道?”   楚淮南笑了笑,“你不是对这个很上心吗?我找人盯了快半个月了。”   “那绑架那次呢?有没有什么异常?”沈听挣不脱他的怀抱,拍了拍他圈在腰间的手:“说正经事呢,松开。”   楚淮南听话地收回手,“绑架那次事发突然,没能跟上。”沈听一转身,他就变本加厉地贴得更近,几乎鼻尖对着鼻尖:“我听话吧?那你总要给点奖励。”   沈听瞪他:“又不是在训犬,做得好就立刻要给奖励!”   楚淮南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委屈地说:“这么说起来,我的待遇还不如狗。”   这话在理,至少军犬用不着出钱出力,还时不时要遭到“嫌弃”。   沈听无奈地看着他,看过来的眼神胶着而纠缠,于是红着脸迅速败下阵来。   楚淮南低头吻他的嘴唇,他是认真地想要和他过日子,以至主卧里的洗漱用具也都从一份变成了两份。   沈听自己也知道这个时候锁门非常自欺欺人,客卧的床连着几周都没乱过,家里的佣人每天都打扫,肯定知道家里的客人根本没用客卧。   直到赵婶贴心地在楚淮南房间的浴室里放了两双男款的防滑拖鞋,沈听才真正开始理解,为什么许多犯人在犯案后会做那些掩耳盗铃的蠢事。   楚淮南每天都一副等不及要把两人的关系昭告天下的样子。可和他这种呼风唤雨惯了的资本家相比,在普通家庭中长大的沈听所顾忌的东西就多得多。   楚淮南很理解,但也总心焦。如果他再不主动做点儿什么,想单凭滴水穿石来感化这个在感情方面十分迟钝、完全不怎么开窍的沈警督,怕是得等上一辈子。   楚淮南倒是愿意和他耗上一辈子,别说是一辈子,就是八辈子也无所谓。但总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个名分怎么行。   楚太太的名头,外面多少人抢着要沾边,可沈听倒好,避他避得像躲脏东西。想亲一亲还得用“重要情报”来换。   林有匪的人确实摸进了康仁资料室,也拿到了一份“加密资料”。——一份十几年前的出院名单。   当时康仁着了火,起火点在地下室,原因是线路老化。周边的邻居都反映说当晚康仁传出了好一阵悲惨的尖锐嚎叫,还有肉被烧糊的焦臭味顺风飘出来。   但康仁的领导层却坚称,火灾并没有引起伤亡,只是烧掉了一些病人档案。其中也包括李世川的出院记录。也正是由于这份在火灾中被烧掉的档案,现在才没人能讲的清楚他出院后究竟转去了哪里。   林有匪多方调查,从当年照顾过李世川的两名护工嘴里得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说李世川应该是出国了,而另一个则推说时间长了记不清了,但隐约听说应该是已经去世了。   但这两种“应该”都不是事实。   林有匪入侵了有关部门的数据库。记录显示,李世川从来没有离境过。而在各种官方文件中,也并没有他的死亡记录。   想来也是,这样一个曾经做到分局局长、人缘极好的李世川即便疯了,除非离境,否则哪怕真的死了也肯定会有老友前去吊唁,不可能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他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这位为虎作伥的警官一定背负着罪恶,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默默地打算长命百岁。   而这份加密资料也印证了这一点。   它以纸张形式被存放在康仁只有少数高层领导才掌握着钥匙的资料保管柜里。   在那份资料记录的出院名单中,林有匪没看到李世川的名字。但在这个时间节点后,他的名字却在康仁的官方数据库里凭空消失了。   楚淮南虽然知道林有匪的人进入了资料室,却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获取了什么。   但仅凭林有匪的人偷偷进入康仁资料室这件事,就已足够证实沈听的猜测。——林有匪也在调查康仁,并且大概率知道的比他们更多。   可他为什么要调查康仁呢?   纵观林有匪的整个人生轨迹,他都没有理由去调查这家规模不大、口碑极好,扎根在江沪的精神病院。   转念又想起很久之前有人放进楚淮南口袋中的“黑警”字条,沈听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楚淮南伸手撑开眼前人皱成川字的眉间,抽了对方手里的文件放去床头。   “你不能总用短跑的速度来长跑。”他细密的吻落在沈听的发顶,“知道你是在为人民服务,但也要劳逸结合,好不好?”   自从贝隆落网却在押解去审讯的途中突发车祸身亡后,沈听已经连轴转了好多天,一边着手调查贝隆的死,一边研究着康仁,还要时不时地和因为贝隆一事而对他极度不满的林霍周旋。   楚淮南父母去世得早,花了很大精力才让父辈留下的产业不旁落他人,因此常常被挚友挤兑说是工作狂,个人时间太少,不利于除了事业以外的版块发展,他总不以为意,直到遇到了沈听。   不打游戏、不交任务需求以外的任何朋友,甚至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兴趣爱好。这个人的生命里似乎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事情了。   工作狂果然不可取,资本家腹诽道。   吻从头顶滑到耳后。   劳逸结合吗?   被倏然抽走文件,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大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沈听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就被炽热的吻吻得思路全无。   事后,楚淮南洗完澡出来,连头发都没吹干都往床上凑。   沈听险些把吹风机砸在他脸上。楚淮南反应力极快地伸手捞住了,还十分炫技地在掌间转了个圈,难得吊儿郎当地笑问:“谋杀亲夫啊这是?怎么,嫌我不够卖力?可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吧!”   沈听半卧在床上继续看文件,见他说起了单口相声,头也不抬:“少啰嗦,赶紧吹干睡觉。”   楚淮南乐得被他支使,吹干了头发香香软软地上了床,身上却凉得让沈听忍不住侧目:“你洗的冷水澡?”   楚淮南抱着他咬耳朵:“是啊,我喜欢的那个不肯赏口饱饭吃,只好饿着点儿了。”   沈听被他气得腰疼,涨红着脸怒道:“还不饱啊你!”   资本家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沈听被他噎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仍下一句“饿死活该”,伸长手臂关掉了灯。   只吃了个六分饱的资本家环着爱人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   虽然精神状态不稳定,身体底子也说不上有多强健,但到底年轻,就生理指标而言,林有匪走后,路星河恢复得很不错。他身体的起色比医生预判得还更快些。   世界上许多转折,都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的。   康复中地路星河经常一眨不眨地盯着医院纯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他想:作为渺小的个体,人对事物的发展进程,总是无能为力。   就像林有匪走了,可他却并没有觉得得救或者轻松。心里空落落的,像是随时就要死去,或者已经死过一次。   有关死亡的场景与念头,仍然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当然也仅限于想象。   林有匪虽然在他清醒的当天就离开了,并且一直没有出现过,但一直贴身跟着他的特助却被指派到了路星河的身边。   托那位万事谨慎的特助的福,任何轰轰烈烈、血腥激烈的假想,在路星河身上一次都没有真的实现过。   更为讽刺的是,一句装着如此消极的灵魂身体,却受益于现代医疗的高超水准,极速地康复了起来。   在此期间,楚淮南和沈听也去探过几次病。   他们是唯一被允许探视的客人,可路星河的话却少到令人怀疑他这次受伤是不是伤到了喉咙。   而提起林有匪,他因失血过多而惨白脸色更白了一点。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楚淮南:“他去哪儿了?” 第161章   楚淮南把探视的花束放在单人病房的小书桌上, 说:“留言和电话都没有应, 听说是回美国了。”   路星河低下头没再说话,沈听见缝插针问:“你们吵架了?”   路星河没理他,灵魂出窍了一般。   沈听还想再问, 却被那位暂时为路星河操持着一切的特助插了话,他语气客套而委婉地说:“林先生暂时有事, 因此吩咐我帮着照顾路先生一阵子。楚先生说的没错, 他的确出境了,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来。”   这名特助西装笔挺,大热天的像是感觉不到热似的, 身体紧裹着长袖, 额头上却一丝汗都不见。他像个立在病房里的公关发言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辞都经过了准确的调摆。   沈听知道他这是在对有关刚刚那个“吵架与否”的问题婉转地提出不满, 于是侧过脸问楚淮南:“你们资本家是不是都这么不好相处?想听句真话可真难,随口问的问题还要找专人写篇公关应答稿不成?”   那位特助礼貌地笑了笑,权当听不懂沈听语气里含蓄的敲打。   他只受了林有匪的雇佣, 自然事事以林有匪为中心。楚淮南的面子不能不给,因此他破例让他们进了病房, 否则按照林有匪的指示,直到路星河出院前,都不会允许任何除医护人员以外的人前来探望。   这是林有匪最后的“干涉”。他向路星河承诺, 只要他痊愈出院,他就自由了。   事实上他也本人已率先从路星河的生命里完成了撤退,除了这个由他直属的财务办直接拨薪水的特助和门外六名存在感极低的保镖外, 路星河再也不会接触到和他有关的任何人或事。   保镖整日都躲在路星河看不到的角落里,而那位事事周全的特助甚至连林有匪的名字都没提起过。   路星河所能接触到的任何有关他的消息都一下子消失了,除了看电视时偶尔会看到林有匪的名字和他一起出现在新闻头版以外,这个曾和他同床共枕了多年,一直竭力扮演爱人角色的同居人突然音讯全无。   这些年,路星河本来话不多,近来更是寡言,他时常想到林有匪和他说“谢谢”时的语气,忍不住猜测他当时到底有没有哭。   其实,哭没哭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只要顺利痊愈,他就能获得自由。   林有匪实在是个设置条件与奖赏的天才。他希望路星河痊愈,而路星河想要自由,所以等价交换。于是,他承诺只要路星河能健康出院,他就放他走。   尽管特助掺合在中间和稀泥,但路星河问楚淮南林有匪在哪儿的举动实在不符合常理,因此用不着他回答,旁人也能看出两人之间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联系。   沈听又问了几个在特助看来并不合时宜的问题,都被他一一打太极推了回来。   这个人实在碍手碍脚,于是沈听火气很大地请他出去。   特助站着没动,路星河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连正常和朋友交谈的自由都没有吗?”   在痊愈之前,当然没有。   特助为难地立在床边,直到楚淮南也冷下脸孔才察言观色地道了声歉,暂时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没有他的限制,对话变得容易也愉快许多。   沈听同路星河讲了许多外界对他被绑架一事的讨论。   说到林有匪竟然挑这个节骨眼出境,沈听站在路星河的立场上,十分鲜明地表达出了对林有匪的不满。   “什么事能比你的命更重要呢?挑这个时候出国,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   路星河虽然和林有匪有龃龉,但这么多年也没在外人面前说过他一句不是。这个时候更下意识地反驳:“这不能怪他,又不是他的错。”   沈听一哂:“那他撇下你一走了之该算是谁的错?”   路星河无言以对。   一边的楚淮南见他不说话,便笑着打圆场:“当然是那个鹿秋明还有他同伙的错。”   沈听也笑了笑,话锋一转说:“听说鹿秋明的同伙是个精神病人。”   路星河并没有很惊讶。几天前,警察来过一次,在特助的陪同下给他做了笔录。因此对鹿秋明雇佣精神病人绑架了他的事情,他早就知情。   沈听见他没有反应,有些气愤地说:“说起来,那个病人以前还在康仁住了好长时间的院。”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路星河,路星河还没来得及没接,倒被楚淮南接了过去,还美名其曰:“星河最近只能吃些清淡流食。”   实际上,是小心眼的资本家觉得自己都还没吃过沈听削的苹果,不能让路星河抢了先。   沈听没和他一般见识,他很清楚这种并没有损伤主要脏器的腹部枪伤,只需在手术后禁食十二小时即可,根本不存在短时间内都只能吃流食的说法。   他拿起另外一个苹果边削边说:“那个康仁你们之前还去做过公益吧?”   路星河点了点头,“就在事发前不久。”   沈听说:“怎么想到去那儿做公益啊,那个医院挺邪乎的。”   路星河立马想起,那趟公益行程是林有匪最先主张的,顿时十分紧张,“为什么这么说?”   沈听半抬着眼睛打量他,说:“我有一哥们儿在刑侦支队,听他说,那个医院出了好些个犯事儿的。”手里的苹果像件担得起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他削的很慢但刀法却很熟稔连果皮都没断。   路星河看着越来越长的果皮,突然说:“精神病犯事也很正常,家属是有看护责任的。”   “怪就怪在这儿,犯事儿的都是被家人遗弃后,由康仁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公益收治的。”沈听切了一小片果肉戳在刀上递给他。   路星河伸手接过来却没有吃,淡淡地问:“鹿秋明是在哪儿找的人?”   这个问题也正是近来警方正在调查的。   据鹿秋明交代,他是在网上找的人。钱也打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警方顺着打款记录往下查,却发现对方用的并非自己的身份信息,而是从黑市上买了一组“四件套”。   所谓的四件套是指被非法倒卖的身份证、实名手机号、银行卡和U盾。在管控尚不严格的几年前,往往花100-200元就能从偏远山村弄到一张身份证,而凭借这张身份证则可以办好剩下的另外三样。   近几年,由于利用四件套从网络借贷平台骗贷的案件屡见不鲜,有关部门开始严厉追查遏制“四件套”的倒卖。   但即便如此,因为金融诈骗的高额收益,倒卖行为仍然屡禁不止。对于犯罪分子来说,这类账户最大的优势是“易取得”和“难追究”。   而这张卡比普通金融犯罪更令警方头疼的是,里面的赃款并没有被取现,而是被转入海外某个机构账户。据查,那是个虚拟货币的交易平台,受当地法律限制,平台有权利对任何个人或机构关于客户信息的询问保持缄默。   因此,警方还在通过其他渠道,追查这张银行卡究竟属于谁。   从路星河的病房里出来,沈听对楚淮南说:“路星河和林有匪之间不太对劲。”   楚淮南侧目看他,“怎么说?”   “林有匪的特助盯他盯得太紧,这不太像是平等的恋爱关系。”   楚淮南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有匪对他很好。”   “我知道。”   沈听说:“我之前一直觉得路星河对他的态度很冷淡,但从他今天的反应看,尽管两人吵了架,他其实还是挺维护林有匪的。”   “那当然。”楚淮南笑着拍了拍他挺拔的腰臀交界处:“床头吵架床尾和,又不是旁人,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   被揩了油的沈听却并没有和他计较。   虽然路星河处处维护,但沈听仍觉得林有匪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他默默地把从头到尾林有匪出现的几个重要节点都捋了一遍。   最开始是楚淮南在收到黑警字条的当天,和林有匪有过聚餐。   而在文旅小镇那次,Whisper送来陈峰日记时,林有匪不仅是少数知道沈听当天会入住酒店的人还恰好在现场。   更值得深思的是,林有匪居然还在清明时,无意结识了沈妈妈,而在他和沈妈妈认识后不久,沈母就也收到了一份陈峰的日记。   再加上这回,林有匪的心头肉居然被精神病绑架袭击。而这个病人又在和案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康仁接受这过治疗……   这一切都未免太过凑巧。   但沈听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作“疑罪从无”,他也不希望因为先入为主地把林有匪列入了有嫌疑的名单上,而做出偏激不公的判断。   毕竟,能证明林有匪是无辜的的证据,和疑点一样多。   比如,刑侦小队与网警在林有匪家获取的信息可以证明。——林有匪并不精通电脑,他的电脑被技术高超的Whisper当做最最低阶的肉鸡操控使用了很久,却不自知。   再比如,文旅小镇那日,林有匪与沈听房里都收到了日记……   可如果一切就如沈听猜想那样。   林有匪就是Whisper,那他真的会冒险在自己公寓里留下肉鸡痕迹,还选择他同行的时间段送来日记吗?   况且陈聪他们透彻地调查过林有匪,他是归国华侨,背景清白,又是青年才俊,并没有参与任何腌臜事的动机。   万事皆有因果,犯罪必有动机,如果林有匪真的有问题,那么年轻有为的他做这一切的动机与目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第162章   握着方向盘的楚淮南见沈听陷入沉思, 便也跟着沉默。   林有匪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从他个人的情感角度出发, 他并不希望这样一个“知音”会与犯罪案件有关。   而就在他们正为林有匪到底是不是whisper又是否在这些事件中扮演某种推波助澜的角色头疼时,沈听接到了另外一个姓林的人的电话。   这个人的身份倒是非常明确,是个罪犯无疑了。   林霍回国了。   “你在哪?我去找你。”   他很少用这种态度同沈听说话, 但也算是意料之中的语气不善。他一直在为沈听不跟他商量就擅自招来警察而生气。   虽然有慕鸣盛在,即便贝隆到案, 林霍也并不担心贝隆会狗急跳墙地胡乱攀咬。而实际情况, 甚至比他想得更好一些。   贝隆死了,还死得相当是时候,就死在警方提审的路上。   他不是天真的人, 从来没有指望在业内一直被传杀兄弑父上位的慕先生会是个良善的人。但他也确实没想到, 一直对贝隆表现得十分信任的慕鸣盛,会仅仅为了不惹额外的麻烦, 就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听说,那天宋家的小孩也在场。”   慕鸣盛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让林霍心惊胆战。他沉默着考量是不是该为自己辩一句:我在墨西哥,对此真的不知情。   就当他在电话这头冷汗直下时, 对方却又轻轻放过了,只说:“年轻人做事, 怕没个轻重,阿诗已经死了,他的弟弟你得多看着点。”   他连连应下, 只当慕鸣盛真的不知道贝隆落网一事是宋辞的手笔,可却又忍不住地揣度宋诗的车祸,会不会也是另有隐情。   “和我家楚总在一起呢, 你要来啊?”沈听扯着嘴角,语气慵懒而漫不经心。   他这一副宋辞上身的样子,让楚淮南频频侧目。   有楚淮南在,林霍当然不好真的直接杀过去。   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你那什么时候忙完?我有正事要跟你说。”   沈听笑了,“我这儿的都不算什么正经事,你要是有正事要找我,我随时可以结束啊。”他的态度轻松又大方,仿佛吃喝玩乐、不思进取才是他毕生的使命似的。   林霍没心情跟他抬杠,直接给了地址让他尽快过来。   与宋辞有关的所谓正经事,翻来覆去拢共也就那几件。   贝隆已死,林霍拖了几天,这个时候才总算肯从墨西哥回来,这说明十有八九他一直紧盯不放的那个僵尸订单已经到手了。此刻,大概率是想和宋辞聊有关配方的事情。   事实果然不出沈听所料,他刚进门,椅子还没捂热,林霍便直奔主题。   “订单成了,墨西哥佬诚意十足,甚至破例付了两成的定金。”   墨西哥人一向强势,做的又是倒买倒卖的中间生意,以往的订单从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验货后才肯陆陆续续地付款。   这次林霍以订单数额庞大为由,拿了笔巨额定金,这是史无前例的。   付了钱的墨西哥佬怕他拿了钱玩人间消失,又鞭长莫及,作为分支机构头目的季新便自然跟他回了国,美名其曰是要配合工作。   “现在一切都已经妥当,只等投产。”   沈听低头玩手机,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林霍说了一堆,最终又绕回了原地,皱着眉抱怨:“这个时间,你实在不应该动贝隆。”   “这个时间?”沈听冷笑一声,油盐不进的顽固:“想点就点了,难不成动他还要翻黄历?”   林霍的嘴角因不满而微微耷了下来。虽然他俩在电话里已经就此交锋过多回,且事已至此,现在再去计较应不应该也实在没有意义。   但他作为长辈,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贝隆的事,慕先生很生气,他知道那天你也在的。”   慕先生?调查显示,天汇背后的慕万亿已经不在人世,这个慕先生怕就是继承了毒贩父亲慕万亿衣钵的二代。   沈听斜眼看他,不知死活地问:“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的小命,很有可能是因为配方才被留下的。   林霍心里明镜一般却没有点破,只是叹气:“和你说不明白,以后万事记得先和我商量,像你这么贸然出手,很容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沈听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林霍的话外之音。   且不说他擅自借警方之手铲除贝隆的行为会不会跨了“慕先生”的雷池。   只说僵尸生产的事情,拔掉贝隆的这步棋也走的很有风险。毕竟贝隆是在江沪周边出的事,被他这么一闹,风声一紧,大额僵尸订单投产难度增加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沈听要的就是这份板上钉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草草结束了手机游戏,抬头朝林霍露齿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林霍默默骂他是初生牛犊,不知道天高地厚。   对方却浑然不知他的腹诽,胸有成竹道:“配方我随时可以去瑞士拿,生产我也和淮南说好了。”   林霍还想再说两句,沈听笑着打断他:“咱们现在要配方有配方,要原料有原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就盯着墨西哥佬准备收钱好了。”   他的自信满满来的不无道理。   远南这么多年的良好声誉简直是天然的保护伞,加之以医药产业起家的楚家还掌握着大量的原料供应,确实是个最好不过的合作伙伴。   见眼前的青年似乎早有打算,林霍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你预备什么时候出发去瑞士?”   “过几天就去,坐他的商务机走,顺便去度几天假。”   “跟楚淮南一起?”   “怎么不合适?”   林霍安静了一会儿,才说:“琪儿也要一起去的,他还小你自己注意一点影响。”   这一句提醒倒真引起了沈听的注意,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语带双关:“看来林总知道得挺多啊。”   这个林霍连配方需要他和宋琪儿两人一起才能取出来这点都很清楚。难怪宋家的掌门人宋诗都已经不在了,林霍在宋琪儿面前却还扮演着“二十四孝”的好尊长。   过阵子“宋辞”就要和楚淮南一起去瑞士拿配方。   楚淮南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意外的是,一向甘愿受爱人差遣的他,这一次却不太赞成。   “这个时候把配方交出去,太危险了。”   沈听在宋诗追悼会上的声明楚淮南还记得,这个配方是他的免死金牌,这个时候拿出来,恐怕不是最佳的时间节点。   “本来没打算真拿配方出来。”沈听实话实话:“我也拿不出真的配方来。”他和宋辞也就是长得像,又不是真的他。   “那你预备怎么办?”   沈听的计划十分简单——把宋琪儿带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呆两天。然后他一个人回来,拿没拿到配方,要不要共享配方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不料这个想法也再一次遭到了资本家的反对。   “太危险了,查个出境记录而已,只要有心要查,谁都能查得到,万一他们发现你根本没出过境呢?”   沈听心道,谁都能查到出境记录,恐怕不是吧?   再说了,让海关配合也只是申请的流程问题。   工作上的事情沈听一向说一不二,因此他笑了笑,用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解决了一切未知的隐患。   哪怕有不小的风险,他也必须这么做。   因为只有配方从瑞银保险箱里出来了,那些窥视垂涎配方的罪犯才会真正地有所动作。   而楚淮南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   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自己冒险这件事,沈听一向下得了决心,行动也熟稔。   楚淮南脸色因此而沉了下来。   有个不惜命的爱人真的是种提心吊胆的体验。   可偏偏做主做惯了的资本家,还无法左右对方任何一个高危的决定。   见他面色不佳地沉默,沈听犹豫了几秒,最终伸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别担心,相信我,我有分寸。”   他通过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示好,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楚淮南眸色深沉地望着他,捉住他难得主动伸过来,又立刻想要逃跑的手,送到嘴边狠狠啄吻了一记。   沈听不太自在撇过脸,却并有没躲。他不习惯主动,试图岔开话题。   干巴巴地说:“宋琪儿你上次见过的。”   条理清晰的楚淮南却很不容易被带跑话题,他握着手心里因长年握枪而带着薄茧的手,认真地说:“沈听,很多人都期待你能够成为不怕牺牲、拯救世界的英雄,但我不同。我只希望你可以做个回得了家的英雄,最好能在保障自己安全的基础上,顺便维持一下正义。”   沈听愣了愣,恍然觉得这是一句比“我爱你”更有份量的告白。   做个回得了家的英雄吗?他忍不住笑起来:“顺便维持一下正义?你当犯人都是吃素的?”   ……   而另一方面,由于近来多起僵尸案的重要证人都在关键时刻被杀,且犯人都患有精神障碍,并且都在康仁就过医。   因此,康仁精神病院早就被桃木行动小队列为了重点侦查的对象。   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康仁及犯案精神病患者的背景调查一直都是由桃木行动的队员们秘密进行的。   但由于作为公众人物的路星河此前也遭到了与前案有共性案犯的绑架。因此,精神病病人犯案只需承担有限责任或免责一一事引发了全社会的广泛关注与讨论。   上层领导不得不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责令行动小队尽快取得突破性进展。   桃木行动的队员们将他们整理的近几十年来的可疑精神病案例做了汇总和整理。最终他们发现在这些案件中,只有一名当时的被害者仍幸存于世。 第163章   案件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当时的受害者叫程红, 是一名性工作者。   案发时,她才十六岁。   程红出生在离江沪不到三百公里的一个小村里,当年交通尚不发达, 没有所谓大经济区、卫星城的概念,哪怕离经济发达的江沪并不远, 那个小村却十分贫困, 生活水平要比当时已进入现代化的江沪落后十几年。   十三岁那年,程红跟着同村比她大几岁的女孩子一起来江沪打工。   这名把她带出村的姑娘是全家人的指望,村上人人都说她有出息, 在江沪赚到了大钱, 过年时回去不仅戴着金耳环,手上还有一对镶着碎钻的手镯, 就是村长的儿媳妇也只有眼红的份。   程红年纪小,村上同辈的孩子都比她大,因此都叫她小红。   小红脾气好, 出落得也十分水灵,尽管才十三岁但她全然不像同村的其他女孩那样长得又瘦又矮像发僵了禾苗。连在江沪见多了各色莺燕的同村大姐大都夸她是掉在鸡群里仙鹤。   年轻时, 小红长得高而瘦,瓜子脸,额前的刘海恰到好处地自然卷, 而比刘海的弧度更吸引人的则是在那之下的、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   这样天然去雕饰的美人,任谁见了都会多看几眼。   文迪指着老照片对沈听说:“这个小红和现在资料上的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沈听扫了一眼两张被放在一起,做今昔对比的照片, 顿时皱起眉肯定地说:“这不是同一个人。”   蒋志是这份资料的整理者,他老早就对程红新旧两张照片做过初步对比,因此飞快地解释道:“是因为后来整容了所以才不像的吧。”   近照上,中年的小红鼻子和眼睛都有着很明显的整容痕迹。   “不是。”沈听笃定地否认:“她的腮骨比之前大了许多。”   随着年岁的增长,普通人的脸型也会和年轻时有稍许不同,但尽管肌肉线条会有变化,可骨架却不会有太大改变。   可近照上的小红两处下颌骨明显呈较为宽大的钝角,这和旧照上,她下颌线条窄而流畅的精致骨相大相径庭。   潘小竹在认真对比后也点头附和:“确实不一样,以现代人的审美标准来说,针对脸型的整容通常会通过截骨等手段把原本宽大的腮骨磨平,绝不可能把脸往宽里做,况且——”她指了指照片上女人明显高耸的苹果肌说:“这个人脸部的肌肉走向是往上的,这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肌肉纹理走向,她应该做过埋线之类的提升。瘦脸针也没少打。也就是说腮帮子宽大完全是因为骨骼构造的问题。所以我支持沈队说的,从面部结构看,这两张照片上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结合沈听和潘小竹的推测,两张照片在经过技术处理后被调整成等大放在了同一片网格中。最终的对比结果证明,沈听的判断非常精准,这两人的腮骨位置无法重叠,因此尽管眉眼神似,但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极高。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路星河以外唯一的幸存者也可能被偷梁换柱了!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汗毛林立地沉默了一分钟。   沈听从密封的文件袋里拿了一张匿名的卡,拨通了档案中的幸存者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冰冷的女人。   “谁?”   “是小红吗?”沈听故意把音高压得很低,这让他听上去像是声音略年轻的中年男人。   女人狐疑地问:“什么事?”   “我朋友把你电话给我了,我想我们或许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电话那头静了静,程红很快说:“对不起,我已经不做这行很多年了,你找别人吧。”   而后电话被不留余地迅速挂断了。   沈听开着免提,大家都听到了程红的回复。   陈聪笑了笑:“她说谎。”   沈听“嗯”了一声。陈聪说的没错,程红确实说谎了。   潘小竹问:“为什么能判断出她说了谎?”   沈听说:“这份档案更新于五年前,也就是说留的电话也是五年前的。如果她真的金盆洗手了,为了不受到骚扰,不可能不换电话。”   潘小竹对此也深以为然,想了想又问:“但她否认了,现在怎么办?要约谈问询吗?”   “不用。”沈听低头打楚淮南的电话,对方刚接起来就问:“你在哪儿?”   楚淮南难得被查岗,意外之余竟然高兴:“在公司,怎么了?有事吗?”   沈听报了个地址,是一片老小区。潘小竹知道那是居住证上登记的地址。   “这一片是你们远南新拍的地块吗?”   沈听得到了楚淮南肯定的回答。 第164章   程红的工作作息和邻居们不太一样, 因此并不常与街坊来往。   远南集团的楚淮南要到她家小区所在地块视察的消息, 还是她手底下的小姑娘们跟她说的。   “楚淮南是谁?”   程红在化妆室里补妆,长翘的睫毛,烈焰红唇, 她在保养上花了大价钱,因此比同龄人看上去要年轻很多。   “红姐, 你居然不知道楚淮南啊!”小姑娘们年轻的脸上露出清一色的兴奋。   “你家那片不是快拆迁了吗?拍下那个地块的远南集团你总归是知道的吧。”   “楚淮南就是远南集团的老板!”   向来只看娱乐圈八卦的程红, 显然从来不看经济新闻,“集团老总啊?老男人咯。”   年纪最小的楠楠咧着嘴,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楚淮南不一样的, 很年轻, 还不到三十。他可是江沪出了名的黄金单身汉,年轻有钱, 还长得好看!最重要的是私生活也很检点的!”   “检点?”程红嗤笑一声,“你们第一天出来做事啊?还真信有世界上有不偷腥的猫,检点的男人?”她抿了抿色泽鲜艳形状饱满的嘴唇, “咱们这行是最懂男人的,男人都一样。”   程红这话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做她们这一行, 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往往越人模狗样的,到了她们这儿就越不是个东西。   很多在家的好老公,到了她们床上就成了十足的禽兽老色鬼。   可楠楠刚想说点啥。就听见边上飘来一句:“总有例外的。”   说话的是在女孩子里长相最为出挑的那个, 花名叫作欢妍。   欢妍补完了妆,“啪”地合起了手里的粉饼,撩着耳边的头发出去了。——刚有客人点了她的台, 她要继续去工作了。   程红瞥了眼她的背影,说:“无聊的天真!”   她转回头在镜子里检查自己妆面,最终悠悠地叹了气。   上了年纪的女人,即便保养得再得当,也是有破绽的。   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在她这个年纪,保养得再好也只是副冷白的青瓷器,并无任何一条深刻的皱纹,远远看上去高贵冷艳,凑近了仔细瞧却泛着一层僵白的瓷光。而像欢妍这个年纪皮肤的,则是水灵的,像是鲜摘的水蜜桃,凑近了都能闻到香艳调情的冷香,逗着雄性要发狂地啃咬。食色性也,无论在哪儿,鲜嫩的美人都惹人怜。   欢妍长得好,虽然从不出台,平日里也是出了名的难搞,生意却一直非常好。   到了程红这个年纪,在这个行业已经属于很资历的老人了,她并不再需要亲自接待每一个客人,却一样不轻松。   相反她要做的、能做的比年轻时候更多,维护客情,管理小姐,偶尔遇到念旧的熟客也不免去外头找个地方“坐坐”,叙叙旧情。今晚会所里来了个惠顾她生意多年的熟客,她在包厢里陪笑,喝得也不少。   “——来人!救命!强奸啦!救救我!”   刺耳的尖叫声,让不少包厢里的客人都探出脑袋来查看。当层的值班经理更是用对讲机呼叫保安来处理。   而程红此刻还在包厢陪客,腆着啤酒肚的客人正拉着她一起唱K。唱得是一首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广岛之恋》。   那个脑门上已经不带几根毛的客人极其不规矩地把手伸进了她的短裙下摆里,扯着嗓子闭着眼鬼吼:“越过道德的边界我们走过爱的禁区……”   外头那动静越来越大,最后连一直沉醉在自己歌声里的中年男人都发现了。“他妈的外头在闹什么?是情趣么?你们会所这么玩得开啊?给客人玩当众强奸啊?”   听了这话,包厢里立刻哄笑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程红笑得脸都僵了,自罚了几杯才得以脱身,出来查看情况。——她听得出来,刚刚的声音是欢妍的。   出事的包厢是前头点了欢妍的“维也纳”。客人喝多了开始对欢妍动手动脚,在同行朋友的起哄下,还动了就地正法的念头。   欢妍吓得花容失色,起初还陪着笑拒绝:“点台前就有说清楚的,我只陪唱陪喝,不提供这个!”   满嘴喷着酒气的醉汉全然不顾,在他眼里,会所里的姑娘就是有钱就能睡的。他大着舌头,嘴唇贴着欢妍纤细的脖侧。   “老子有的就是钱,你只管脱衣服做陪!”   欢妍哪里肯,立刻死命地反抗。不陪睡这是她的底线,她和会所里给钱就能脱的小姐妹是不一样的。   “楠楠救救我!”慌忙间她看见了包厢里别的男客人搂着的楠楠。她自认为平日里和楠楠关系还不错,因此立刻求助,想着楠楠来帮。谁知楠楠面露难色,而搂着她的男客人此刻吊儿郎当地过来索吻,她便借故扭开了脸。   她的反抗让男客人怒火中烧,生活里已有太多不如意,他来会所找个乐子,还这么不顺心。   “贱货!老子给你脸,你不要是不是!”那喝醉了男人抬手就是重重几巴掌,一把头发把欢妍拖进了包厢配套的洗手间,落了锁。她身高不矮,却非常的瘦,更何况女孩子又怎么可能反抗得过,于是只好在里头放声地哭喊叫救命,毫不留情的巴掌拳头落在身上她也顾不了了,只是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裤子。   虽然值班经理一发现苗头不对就呼了保安,但不凑巧的是,一刻钟前楼下包厢有人喝醉了闹事,人手不够,这层的保安刚下去没多久。   值班经理进了包厢,却也只能站在洗手间门外干着急,朝里头喊话:“先生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你要什么姑娘我们这都有,别冲动啊!”   回答他的只有欢妍的尖叫:“求求你!别、别碰我!救命、救命……”   她的上衣已经彻底被撤坏,内衣带子也断了一边,狼狈地贴墙闪躲。就在她彻底绝望时,门被人狠狠地踹开了。   已经失控的男客人没想到有人会破门进来,红着眼朝突然闯进来的青年扑过去:“妈逼的!哪个傻逼管老子的闲事?”   ……   程红到的时候,场面很是诡异。有个人正被人按在地上教训。会所里训练有素,很会处理闹事客人的保安们却都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眼,假装看不到。   程红也不是没有眼力劲的,包厢显然已经被清过场。   此时欢妍已经不在。本来应该在楼上办公室的蒋姓总经理站在沙发边,一直在向人赔不是。   而场上唯一坐着的那位客人,阴沉的面色都遮不住他骨相皮相一流的的容貌。   连在风月场所见惯了好看皮囊的程红也忍不住腹诽一句,长得真好。   这个长相出色的客人显然心情不佳。程红很少见到他们蒋总这样低声下气。   “楚先生,这次确实是我这儿招待不周,让这客人喝醉了闹事,误伤了您……朋友。”蒋盛昌找了半天合适的词才憋出这句“朋友”。“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发酒疯的客人他见得多了。闹闹小姐,打打保安也就算了。没想到,这次还能意外伤了楚淮南带来的人。   他一心想要赶紧把这事儿结了,再怎么说,现在被按在地上吃拳头的,毕竟也是会所的客人。   任何人,在会所要是出了事,传出去对会所都不好。   程红刚进来,正把男客人按在地上“好好照顾”的沈听余光立马瞥了过去,他立刻认出了她。   实际上,下落的拳头虽然看着厉害,却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分寸拿捏得很准。   揍人都揍得累了,他甩着胳膊冷脸回到沙发上坐着。   那名吃了一顿胖揍的男客人此刻已经怂了,连站都不敢站起来,蜷着身子发出轻声的叫唤。   “你还好吧。”楚淮南捏着沈听的下巴,关心他嘴角的擦伤。——那是为求逼真,沈听故意挨的一记。   保安、经理那么多人看着呢,沈听心里有点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挣开楚淮南的手,挺暧昧地冲他眨了下眼睛,“出完气就没事了,谢谢楚总。”   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程红当下就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匪浅。   紧接着她又很快想起,这个皮相气质俱佳的俊美“楚总”,就是前面几个姑娘提过的,买了她老公寓那块地的楚淮南。   这还要归功于有个姑娘为了反驳她“老男人”的指摘,特地给她看过楚淮南的照片。   楚淮南今天本不该来的,沈警督给他指派了另外的露面任务。——去程红居住证的公寓版块视察,而且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但楚淮南知道沈听打算先去会一会程红,于是执意要和他一起。   “你一个人去会所很不自然的。带上我吧,我可以帮你做掩护。”   “两个人去会所就很自然了?”   “当然,我可以配合你,假装咱俩是去幽会的。”   ……   会是没有幽成的,英雄救美倒是演了一出。   沈听本来就有心要让程红对自家记忆深刻。   见有人闹事,一方面是真的想救人,另外一方面则是想借机把事情闹大,给程红留下印象。所以,他立刻就出手了。   虽然估计并没机会能和程红说上话……   但看着在一旁赔不是的会所经理、一旁干站着的保安们以及滚在地上哼哼的男人。——他很确定,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留给程红的印象绝对足够“深刻”。   ……   程红跟蒋总一起送走了贵客,才转身进了化妆室。   挤在过道里看热闹的姑娘们纷纷给她让道。   化妆室里只有楠楠和惊魂甫定的欢妍两个人。   欢妍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双手捂着胸口,痛骂楠楠“忘恩负义”、“没良心”。   楠楠回嘴:“凭什么骂人?!法律规定我得救你?”   “浪货!”欢妍失去理智,骂了一句脏的,又恨恨地跺脚:“我现在就去告诉红红姐!告诉她,你偷我的身份证出去开房接私活!看你还能不能继续嘴硬!”   楠楠怒目而视,指着门口边走边退:“过道里那么多姐妹,门听着!你敢血口喷人!?”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人,一转脸竟然是程红。   楠楠讪讪地叫了一句红红姐。   程红皱着眉:“不要闹了。”   楠楠还在辩驳:“是欢妍她无理取闹!”   程红突然板下脸,烈焰红唇顿时变成一方血盆大口,暴怒地骂她:“臭婊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干的那些事是不是!”   尖而短的下巴扬了起来,尽管打了浓重的侧影,但从侧面看,她凸出的腮骨如同两柄钝斧,朝着还在叫屈的楠楠劈过去。   程红年轻时就是行内著名的泼辣货,从小就在腌臜的男人堆里打转的小姑娘,要没副铁石心肠早把自己熬死了,哪还能有今天。   她一扬手楠楠的脸上立刻多出了五道深红色的指痕。   楠楠双手捂脸哇哇大哭,尖叫声从指缝里泻出来:“红红姐!你误会我了!”   “误会?”程红讥讽地勾着嘴唇,细长的香烟夹在指间,没有点着,但重在气势:“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这一双眼见过的婊子比旁人见过的人还要多!我误会?你背着我跟客人出台,难道冒充欢妍,用她的身份证我就不知道了?老娘出来混的时候,还没你呢!小鬼也敢在阎王爷面前扯谎?少她妈再哭哭啼啼的!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对着自家姐妹还喊打喊杀!有本事你外头抢客人去!”   楠楠被她骂得不敢再撒泼,捂着脸小声地抽泣,尽管肩膀上下耸动着,但程红知道她在假哭,因为敞开的指缝里干干的,连个泪珠子都没有。   倒是欢妍哭得厉害,两道透明的眼泪像没干透的水晶胶,挂在用粉饼打得纸一样白的瓜子脸上。   程红被她用红通通、水汪汪的眼睛一看,恍惚间竟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程红。她叫范芳,是只刚从一个叫康仁的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   电影里说鬼想投胎、想还阳就得拉上一个垫背的,而她想彻底同康仁切断联系也拉了个垫背的。但不是她自己想拉的,是程红在临死前握着她的手,用同样水汪汪、红通通的眼睛望着她说:“芳芳你听我说,我大概活不成了,以后你就是我。你替我活下去,离那些人远点,不要再干这行了,你要替我好好活……”   二十年前,程红胸口涌出的血像鲜红的颜料,染红了衣服、染红了手,也染红了此刻范芳的眼睛。   是啊,冒充。她并不是红红,只不过是冒名顶替了她,才得以苟活下来的范芳。 第165章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叫范芳。   她三岁时就被父母扔在了当时以“仁义”闻名遐迩的珍美精神病院的门口。   院长对眉目清秀的小姑娘向来来者不拒, 于是慷慨地收养了她。   在珍美的地下室里还住着许多和她年龄相似的小孩。   但和那些孩子们不同, 范芳并没有精神问题,她非常健康,也很愿意思考。而她之所以知道地下室里住着其他孩子是因为听来她房间里和她“做游戏”的大人们聊起过。   他们当着她的面夸其他孩子的活好。   隔壁住的大概是个傻子, 听说是男孩,后面被弄出血来也从来不喊痛。   可范芳不同, 她九岁的时候就知道要如何哭哭啼啼地喊痛, 让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们觉得厌烦,从而缩短停留的时间。   而十岁时,她开始琢磨着要如何从墙角的老鼠洞里逃出去。为此还藏了一把磨得很锋利的不锈钢勺子。可直到勺子掏断, 那个洞也只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她也想过许多其他办法, 但都不奏效。例如趁着“客人们”到访时,从他们之中的空隙里钻出去, 然后赤脚飞快地逃跑,幸运的话,只要找对路, 她就一定能从地下室里跑出去。但很快,范芳就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   因为借着那个有客人来访时才会出现的缝隙, 她发现客人们身后还站着一名神情警惕的男人。她不能从他的手中逃脱。   但范芳并没有气馁,她每天都在想要如何逃出去。   在她十四岁那年,有个姓楚的年轻客人来得很勤。   他是客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也是最讲道理的一个。   于是,她向他撒娇,说想去看看外面的公园。   楚振生那时也才三十多岁, 他心里很清楚像自己这样的世家子弟喜欢幼女是绝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   所以面对范芳的请求,给她买过书、买过电视机、甚至买过游戏设备的楚振生头一回犹豫了。   但在聪明的范芳眼里,犹豫就代表有可能。   于是她锲而不舍,软磨硬泡。终于有一天,楚振生心软,同意带她去一趟公园。   而她也抓准十年难得一次的机会,趁着楚振生帮她够树枝上风筝的机会,脚底抹油开溜了。   但讽刺的是,由于年纪小又没读过书,范芳并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因此,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接客的老本行。   但尽管做的是一样的事情,但至少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地下室又小又臭,遇上雨季被子是湿的、连墙壁上都能长出了霉斑。而往往旧的霉斑还没剥落,新的就又已经盖了上去,就这么年复一年。   在外头,年岁就过得更快了,十九岁那年范芳才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程红。   小姑娘是从农村来的,质朴又害羞。第一次接完客人回宿舍,躲在浴室里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外头拿着盆排队等着洗澡的姑娘们炸开了锅。   这个催:“洗多久了都!这么几十分钟,老娘胎都堕好了!”   那个接着骂:“小浪蹄子洗一年也洗不成白莲花,赶紧出来吧!”   更有泼辣的,直接拨开人群拍门板:“滚出来,你死在里面这么久搞什么啊!我们还洗不洗啦!”   程红哭着咬住嘴唇不敢回应,宿舍里拢共有七个人,她今天大概是全得罪了。   等她穿着睡衣出来时,只有范芳没给她脸色。因为范芳那天接到了个特别阔绰的客人,出手就是两百小费,妈妈桑抽走了一半,她还能留一百,心情好的时候看蚂蚁都是漂亮的,因此她非但没和大家一起排挤程红,甚至还抬头对她笑了笑。   程红感激涕零,从那天起就成了范芳的小跟班。   后来,范芳被来找乐子的客人认出来。那人原来在康仁也就是以前的珍美做过保安,专门管理地下室的小姑娘,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用范芳的行踪在院长那换了一大笔钱。   不管是在以前的珍美还是现在的康仁,范芳都是唯一一个逃跑成功的。院里不可能放任这么个定时炸弹就这么漂在江沪。   于是不久后,范芳就遭到了一名精神病病人的跟踪和追杀。在窄而暗的小巷里,她和程红都对方被刺中了。扑过来护着她的程红整个腹部都被匕首扎穿了,对方像个偏执的杀人狂在程红的身上疯狂地扎了六十多刀。   他把作案用的匕首扎在程红的身体里没有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范芳多聪明啊,在被扎中第二刀时她就装作晕了过去,任由身前的程红挡在面前被捅成了筛子。   她知道动手的应该是个精神病,也知道精神病杀人也用不着偿命。这些都是以前还在精神病院里时,她们的管教喋喋不休挂在嘴边说的。   “你们千万别想着跑,外面不比这里好,这儿至少有吃有喝,外头呢?外头豺狼虎豹更多,吃人不吐骨头。你们要是出去了就算没在外头被人弄死,院里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变成不能说人话的鬼。这儿是哪,都知道的吧?精神病院,我这儿有的就是病人,疯子杀人不犯法!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   管教趾高气昂的样子,令范芳忍不住暗自讥笑:你那儿有的就是人?说的好像你能做得到主一样。   她知道这个管教虽然在孩子面前耍威风,但不过是人家的一条看门狗。   零散收到的书和获取的一些知识让聪明的范芳学会了“读心”,她警惕而敏感善于放大他人话语中字眼,还能通过看别人的脸色来猜到对方的情绪。   她看得出来,小红是真心对她好的。因此在取代了程红之后,她也一度想要遵从小红的遗愿,不再干这行。但她实在不会别的了,所以没多久又堕落回了原来的行业。   只是她给自己定了个规矩,绝不能用程红给她留的那个电话号码再接任何客人。那个号码她之所以保留,完全是为了纪念程红。   取而代之的范芳,以两个不同的电话活出了一个两面的程红。一方面她拒绝了所有打给程红旧号码的客人,另一方面,她开了个新的号码,化名红红又做起了皮肉生意。   改名后,她的运气一直很好。前些年不仅出头成了在会所有股份的妈妈桑,以前客人送的那套房子还要拆迁了。   平日里不起眼的破旧平房,却占了个烫金地段,算下来,拆迁补偿款少说也有四十万一平,真是走了狗屎运。   知道她即将成为拆迁户,会所里的姑娘们还常那这事儿打趣,说她要成小富婆了。   小富婆程红最近心情不错,尽管街道里拉满了“早日移旧宅,早日享幸福”之类的拆迁标语,但外头的邻居们却都在讨论着要怎么晚点儿搬,好多问拆迁方要钱。   “哎呀!我跟你们说,晚点搬家肯定有好处啊!你没听说以前有户江边的钉子户,一直不肯配合搬家,赔到了几个亿呢!”   “是啊是啊!最好抓紧把孩子们的户口都迁回来!有兄弟姐妹的也都别忘了把他们的户口也都迁进来!”   “阿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沈听手提公文包笑眯眯地接了话:“以前是数人头补偿拆迁款,现在是‘数砖头’的。”   数砖头是指按产证按面积进行补偿。   见围在一起讨论的街坊们都狐疑地转过脸来,沈听又笑了笑,长得帅的就是有天然优势,好几个大妈都围过来问:“小伙子,你好像很懂的样子啊。”   沈听点点头:“我都查过的,如果想要赔的现金多一点呢,到时候最好选全货币,还能拿到奖励金。”   有个大妈立刻说:“要钱?那肯定是要房子呀!拿了钱也还是要买房子住的呀!我听说动迁安置的房子都便宜很多!”   这个大妈也挺懂行,沈听继续帮着楚淮南捣糨糊:“这也要看个人需求,毕竟房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在口袋里还能自己花。现在的租售比例这么低,租房子也挺划算的啊。”   “那肯定不行啊!我们本地人租房子住,传出去要笑死人的!”   “就是就是!反正晚点搬,然后要他们赔房子比较好。”   “晚点搬其实也一样的,反而奖励金还少——”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位咄咄逼人的大妈打断了:“不是吧!我儿子学金融的!他说我们晚点搬比较好!因为这些房地产公司的钱也都是贷款的!我们拖一天他们就要多付一天的利息,他们付的那些利息随便拨一点给我们,就足够我们富得流油了!”   “对啊!”另一个穿着白背心的老大爷警惕地看着沈听:“小伙子你是拆迁公司的人吧?不然干嘛总帮着他们说话?”   沈听正等着他问,闻言立刻把手里的公文包拎起了一点:“我确实是来做意愿调查的。”   老大爷鄙视地白了他一眼,原本七嘴八舌的邻居们也都把嘴巴闭得铁紧,聚在一起说话的人群立马散了。   虽然扮成了远南拆迁意愿调查的工作人员,但毕竟主要目的不是这个,因此,沈听也并没继续越俎代庖替楚淮南纠结有关拆迁补偿的问题。   他很满意自己已经在每个邻居心目中都留下了“拆迁方一伙的”的深刻印象,转而带着人,开始一户户地敲门询问情况。 第166章   敲门声响起时, 程红正在屋内吃午饭。虽然已经下午两三点了, 但对于昼伏夜出的程红来说,白天从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她打开门,看到沈听的脸时愣了愣。   沈听知道这个女人认出了自己, 却佯装对此毫无察觉,笑眯眯地说:“你好, 我是负责拆迁调查表登记的, 请问可以耽误你十分钟吗?”   远南的楚淮南当日会来地块视察,因此上行下效,这几天远南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一会儿执行流程文明度调查, 一会儿调查表登记的。   但门外的人却让程红第一次有点犹豫。她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和杂物,把开了一半的门合成了一条缝, 躲在门后说:“稍等一下。”   程红虽然早早下了海,但一向自尊心很强。她很不愿意让一位英俊帅气的异性,发觉自己的住所是个猪窝。   她草草地把沙发收拾出来一片空位, 才又重新给门外的青年人开了门。   沈听进了门,目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 沙发上干净得过分,茶几上也有很明显的打扫痕迹,装满了各种垃圾的垃圾桶被推到了窗帘后的角落里, 只露出深黑色的一个角。   看来程红关门就是为了特别打扫一番,再让他进来。   这个女人是个很在意旁人目光,自尊心较强的人。   “你好, 请问你是业主吗?”沈听坐在了沙发上,客气地问。   程红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泡了点茶,递到面前:“是,房子是我的。”   “平时只有您一个人住吗?”   沈听从屋内的布置已经知道她是个独居女性。而程红果然也点着头说:“是,我一个人住。”   沈听把公文包里的拆迁意向调查表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程红接过去看了,她近几年又系统性地读了几年书,读懂这些文字对于本身就很聪明的她来说已经不是问题。   “麻烦填写一下您的姓名,工作单位,房屋所有权证证号,土地使用权证证号……”   程红去房间内拿登记需要的资料,沈听再一次打量起这套房子来。这是一套十分老旧的一居室,房龄超过四十年,由于楼层低,又值雨季,因此采光堪忧。但屋内在近几年被重新翻新过,尽管劣质的墙皮又因为雨季而发霉鼓起,但顶上的白炽光却散发出一片半新不旧的光亮。   在那样的光晕中,程红拿着深红色的房本出来了:“是只要这些资料吗?”   沈听从她手里接过材料,认真地核对了一遍,而后笑着说:“是这些没错,还有你的是身份证也需要。对了你是本地人吗?”   程红转身从菱格纹的皮肩包里拿出一个小钱包,两根手指头夹着身份证递过来:“不,我不是本地人。”   “那还要劳烦提供一下居住证。”   “哦,好。”程红边拿居住证边说:“这个房子我买的很早,当时江沪还没限购呢。居住证是这边的地址,这个和拆迁有关系吗?”   “有的。”   沈听把身份证和居住证都接了过来。程红身份证上的地址正是她老家的地址,陈聪他们调查过,那个地址已经空置了十七八年。据老家的邻居们说,程红后来赚了点钱,所以就把父母都接走了。   而调查的结果显示,程红的父母的确在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年被接到了镇上,并于几年前相继离世。而程红唯一的弟弟也在之后不久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死了。   沈听把表格上该誊写的内容都写了一遍,内容繁多,因此他边写边和坐在一旁的程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别看这里平时不起眼,住的可能也不太舒服,但这一拆能拆不少钱呢!家里人得乐坏了吧?”   “哪儿还有家里人啊,光杆司令一个。”   沈听吊高眼梢似笑非笑:“这么漂亮也没结婚?”   程红久经沙场,竟让他看得脸红:“漂亮什么呀,最好的岁月都蹉跎了。”   沈听没接话,垂下眼看她的资料。   程红望着他线条流畅的英气侧脸,心道,难怪这个人能招像楚淮南这样的角色喜欢。   低着头抄个表格而已,竟抄出佛前抄经般的禁欲感。   他笑起来时,嘴角微微上扬,却不似其他唇红齿白的美少年,这个人板正得一点儿媚意都没有,只一双眼睛亮得过分,融着一段刚直的别样风月。   而不笑时,平直的唇角弧度也正正好,好得让人不忍错目。   他长得是好,但绝对有别于欢场上笑惯了的年轻人们,不仅生得十分英气,浓眉亮目,还像是……词汇匮乏的程红,想不出来合适的形容词,但她盯着沈听的脸看,暗暗评判他要是愿意做自己这行,绝对是大有可为的。这一点,仅凭楚淮南对他不一样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不知道自己正被“妈妈桑”估着价格的沈听抄完身份证号,眼睛扫到她的户籍地,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问:“你是江县人?”   正对他评头论足的程红愣了愣,“啊?”   “不是吗?是你身份证上写的。”   程红很快反应过来:“哦是,我是江县人。”   沈听笑了笑:“那里有很多山吧,有机会挺想去看看的。”   “让楚总带你去呀 !”程红脱口而出,沈听的笑容僵了僵,停笔抬起头审视地看向她:“什么楚总?”   干程红这行的,最要紧的就是要学会察言观色,她见沈听脸色一沉便知道对方未必希望把和楚淮南的关系公之于众,立马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嘴:“你看我就是藏不住话。”   沈听仍然神情警惕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前几天,你和楚总去了我工作的会所,所以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沈听没说话,笑容却收敛起来,翻开房本开始抄房产证上的数字。   这下轮到程红主动和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呀?”   “宋辞。”沈听头也不抬。   程红见他对自己和楚淮南的关系讳莫如深,又联想他是远南集团相关的工作人员,立刻暗自揣度出了一出“强迫交易”的惨剧,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前在精神病院的那些事,她一心想要忘干净。可越是想忘就越是念念不忘。   她很努力地以程红的名义生活了二十年,可包裹在小红外壳下的,仍是一颗属于范芳的、总习惯自怨自艾的心。   强迫,是的!强迫。她也正是在那些“慈善家”的强迫下,才走上了一条靠出卖皮肉谋生的不归路。   可正如越想忘记的越忘不掉一样,越想回避的内容,也总会被提起。   沉默了半晌,程红最终还是问:“你和楚淮南,是他逼你的吗?”   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合只见了两次的陌生人。沈听的脸色更难看了些:“这个和你有什么关系?”   程红更确定了,楚淮南和绝大多数衣冠齐楚,人面兽心的男人都一样!楚淮南这个叫宋辞的年轻人肯定并非平等恋爱,是这个年轻人一定的屈于权势或想着攀龙附凤才和他在一起的!   程红和别的“妈妈桑”们不同,她从来不逼良为娼。因为被逼着接待客人的痛苦,她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亲身领教!   而且对于身处这个行业的同行,她一直有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皱眉不说话的沈听,让她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和我确实没关系,是我多嘴了。我只是觉得,你不太像——”   沈听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不太像什么?”   程红实话实说:“不太像出来卖的。”   沈听噎了噎,看来名声很好的资本家在程红面前被他坑大发了。   他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十分衬景。程红立刻善解人意地道了歉:“抱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告诉别人。”沈听把最后一行字写完,合上手里的文件说:“拆迁现在都是数砖头,你是业主,即便户口不在这也无所谓,我现在负责这块,只要你帮我保密,我就帮你额外争取一些权益。”   ……   自称宋辞的青年人似乎真的很怕程红会把他和远南楚淮南的特殊关系说出去,对帮她想办法获得更多拆迁补偿一事格外上心。   没过几天程红就接到了电话,说是已经帮她打点好了一切。   两人约在离程红公寓不远的一个小餐厅里见面。   “这是协议。”沈听坐下来就直奔主题,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文件递给程红。程红接过协议,她文化水平并不高,对密密麻麻写满了专业术语的合约一向很有敬畏心。   沈听看出她的不自在,修长的手指翻动纸张,给她逐一地解释条款:“其他部分都是格式合约,我给你争取了些额外的东西。比如除了现金部分的拆迁补偿,在动迁时你还能在远南江沪近郊的这几个楼盘里,任意挑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程红低头去看,可供挑选的这几个楼盘都说不上特别豪华,但全部都属于整个地块发展前景不错的刚需楼盘。   这是楚淮南的意思。   这个女人接触的人员比较复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肯定也是个心眼子颇多的角色。眼下的这个条件已经非常不错,要比这个更优渥的怕是反而要起疑。   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即便是这个条件,程红也用审度的目光在沈听脸上扫了好几遍。   “这些已经是我能力范围内能做的全部。”沈听有意曲解她目光中的深意,只当是她还不满合约里提到的条件。   程红沉默了几分钟,“谢谢你。”   “不用谢我。”沈听故意长吁一口气,“作为回报,我的要求还是那一个,辛苦你‘忘记’那天晚上看到的所有事情。”   天真,程红想。   把自己的软当暴露在对手方面前,这难道不是在教唆对方持续敲诈吗?但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垂下长长的睫毛,在合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听一边收合约,一边跟她承诺:“这个协议等公司盖好章后,我立刻给你送过来。”   说话间,站在一旁帮隔壁桌点完菜的中年女服务生把菜单递了过来,叽里呱啦不知所云地地介绍了一通。   程红、沈听都是一愣。   “你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吗?”沈听一脸懵地转头过去问程红。   程红摇摇头,那拿着菜单的女人还在继续嘀咕。程红眉头一皱:“能麻烦说普通话吗?既然出来打工就不要说地方方言了啊!叽里呱啦跟鸟语一样,谁能听得懂啊!”   那穿着服务生制服的中年女人呆住了,而后用带着浓重地方特色口音的蹩脚普通话道歉,“我是新来的,对不住啊……”而后她又笨手笨脚地给两人点完了菜。   这地方是沈听找的,这样一闹他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就近找了家餐厅,也没注意服务环境……”   “没事,你帮我搞定了动迁,这餐本应该是我请的……”   两人本来便是生活毫无交集的人,干吃饭有点尴尬。程红便随口聊起他和楚淮南的关系。   “其实楚总对你挺好的。”这是句真心话,那晚的情况,楚淮南不必做戏,他对眼前这个青年人的紧张和在意是做不了假的。   沈听没想到程红会跟他聊这个,垂着眼睛,扒拉着碗里的菜没有接话。   他低着头一副并不想多聊的样子,程红觉得很像某些刚刚下海的小姐妹谈起做这行原因时的表情。   做这行来钱快,当然也有些纯粹是自己爱慕虚荣、好吃懒做才做这份工的,但大多数却都有苦衷。   年迈病重的家人,年幼待哺的弟妹……世界上的不幸总是这样各不相同,却又千篇一律。   程红以为“宋辞”不再想谈这个,正想找个其他话题,却听他冷笑了一声:“好?你觉得他对我好吗?”   听这话,这段关系他居然真的不愿意?   程红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有意试探:“我原本以为保密的事是楚总的意思,毕竟他在外头的名声一直很好……”   “好名声?”沈听的脸上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像他这种人,压根不在意好名声。”   这话里的深意颇多。但程红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些权势滔天的资本家压根不稀罕旁的那些好名声。   好名声如何,坏名声又如何?   只要永远身处高位,牢牢地占据金字塔的塔尖位置,当着面,又有谁不是一副哈腰奉承的媚俗样子?   至于在人后……有谁在人后不议论别人?又有谁在人后不被人议论?人生在世,不过就是笑笑别人,再被别人笑笑罢了。   既然生而为人就总是要被笑的,那名声的好坏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放开了手段玩,只要能取悦到自己就好。   “保密是我的意思。”沈听喝了口手边的饮料,“这事他无所谓,即便全世界都知道了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这句怕是沈听从坐下来到现在唯一的真话,但就这一句要是被背了黑锅的资本家听到也是要反驳的。   这事他当然不是无所谓!他恨不得全世界都能知道!   沈听自嘲地笑笑,继续说:“但我就不一样了,等他哪一天厌了,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这话说出来,沈听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没良心。   程红看着他,也嘬着筷子不说话了。在心里却狠狠地唾了一口。   她就知道了有钱有权的都不是好东西!   她想起年幼时在珍美的经历,在心里补了一句,尤其是姓楚的。 第167章   程红一门心思和沈听吃饭, 并没注意到为他们点单的服务员只服务了他们一桌就转身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 那名戴着口罩服务员端着一只泔水桶从后门出来,她把那只空桶被放在了门口而后闪身上了一辆黑色大众。   潘小竹把车落了锁,问她的线人:“怎么说?”   那名服务员摘掉口罩, 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她不是程红。”   “怎么说?”   “程红是我带到江沪来的,她从小都没出过村, 一开始连普通话都说不大好。可这个人根本听不懂我们那的话。”   这个为沈听和“程红”点菜的服务员正是当年把程红带到江沪的同村人。   “那这个‘程红’你以前见过吗?”   和程红同村的大姐皱着眉头:“脸动了很多地方, 整得他妈都快认不出来了,但是听声音很熟悉。”这个大姐年轻时攒了一点钱,到三十五岁那年就回到了家乡, 找了个二婚的嫁了, 现在在家里相夫教子做家庭主妇。   时隔二十年,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但那个声音实在非常熟悉, 声音主人的名字就挂在嘴边,却死活想不起来。   潘小竹也不催促,坐在一边等着她想。   等了有五六分钟, 那个中年女人突然一拍大腿,手兴奋地捏住了围裙:“范芳!对!那是范芳的声音!”   说起来这个范芳比她的资历还要老, 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一副“老吃老做”的样子。   这个范芳很聪明也很会笼络人心,不仅客人很喜欢她,程红也对她死心塌地。   当年她出事后, 警察还到她工作的地方调查过她的社会关系。尽管做她们这一行的,大多社会关系混乱,交往的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但大家却一致认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范芳是绝对不会得罪谁的。   就连最有可能嫉妒她客人多、生意好的小姐妹们也不太可能对她下这么重的杀手。因此最终警方调查后结案,这是一起因为精神病突然发疯而随机杀人的案件。   范芳长了张清秀的大众脸,但声音却十分有特色,清亮中带着一丝沙哑,唱起歌来既有烟嗓的性感又带着小姑娘的清纯,音域很宽,因此常常能博得满堂喝彩。   她声音的辨识度很高,因此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因为频繁整容而面目全非,但和她一起共事过的“老同事”还是能凭嗓音辨认出她的身份。   和程红同村的女人兴奋了一会儿,突然又觉得毛骨悚然,倒抽着冷气道:“可是范芳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呀!”   一旁的潘小竹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当听到范芳的名字时,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凝重。   据案卷资料显示,当年在程红受袭案中的确有另外一名受害者因为身中多刀而死在了现场。   但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明,且和她一起工作了多年的同事们也都表示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家乡和家人,只知道她叫范芳。事后,任凭警方如何对比追踪,都没能在失踪人口的报案资料中找到这个人,因此死者范芳的身份便成了谜。   “当年我们都听说程红和范芳遇到了精神病,范芳还被人砍死了。但出事后程红就没再回来上班了,连半个月的钱都没要就走了。”   程红的同村又细细回想了一些当年的细节:“那些日子程红和范芳走的很近,两人好的快要穿一条裤子。虽然我不能百分百保证现在扮成程红的一定是范芳,但我敢肯定,现在的这个程红一定不是我认识的小红!”   她的话给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   但对想要从头调查此事的警察来说,想要查清一个当年就身份成谜的范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其难度仍不啻大海捞针。   大家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三四天,也仍旧毫无头绪。最终沈听在翻看过往案卷时再次查看了舒静兮的履历,其中一项个人经历引起了他的注意。   资料显示舒静兮曾接受过一个名为“爱尔慈善基金”的爱心基金捐助。而在案件的新增标注中,那个爱心基金正是由“康仁”的几个股东集合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一起成立的!   沈听立刻让人着手去细查了那个爱心基金,最终竟发现在这些所谓的爱心人士之中,贝隆和楚振生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潘小竹和程红的同村仍然保持着紧密的沟通。   “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范芳以前的事情?”   “什么事情?”   “比如她老家是哪儿的,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人?”   “这些在当时案件发生后,其实警察都问过。小红以前跟我提过,范芳曾和她说过一次,说她从小是在精神病院里长大的。那里的人大概对她不好,让她住在地下室,听说是她自己机灵找机会逃出来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警察反映这些?!”   “小红不让我说啊!再说了,当时范芳都死了,我肯定不能去嚼死人的舌根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潘小竹火速将这个情况汇报给了沈听。   经过讨论,一个大胆的推理逐渐在行动小队的会议记录中成型。   晚上的时候,沈听借口资料转交给程红拨了个电话,两人约好第二天在程红家中碰面。   ……   虽然昨天也是一如往日地上了个大夜班,但今天程红却起了个大早。   她穿了件家居服,扎了丸子头,在家里大扫除。   除了嘴上叼了根平日里最喜欢抽的女士烟之外,她看起来很不像她自己。——她压根不是会起早或在家打扫的人。   可昨天,那个叫宋辞的青年给她打了电话,说是合约已经好了,他今天就送过来给她。   “那咱们找个餐厅见面吧,这次我请客。”她立刻顺势邀请他吃个便饭。   任何女人都会对相貌英俊、举止得体的异性产生好感,程红也不例外。但她也很知道这种好感是需要分寸的,因此立刻补了句:“就当是我谢谢你,帮我搞定这么大一件事情。”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金主都姓楚,程红对他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共情。   人总是下意识地以己度人。   她认定,这个青年和她一样,都因为渺小而被迫在这污糟的世界里挣扎沉浮。   电话那头,宋辞婉拒了她,说是下午有事儿,吃饭怕时间过于匆忙,于是约定好午餐后直接在程红家见。   于是程红临时抱佛脚,起了个大早开始整理屋子。拖了地,洗了衣服,甚至把厨房橱柜里好久没用的茶具拿出来,仔细地洗了一遍。   等她换了身体面的衣服,补好妆,门铃就响了。她习惯性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五分钟。准时是个好习惯。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满脸笑意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青年人个子很高,戴着口罩,头上深色的鸭舌帽帽檐被压很低。程红的门刚开了一条缝,就发现了不对劲。——来人并不是宋辞。   她的心重重地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可门外男人的动作比她更快,她还没来得及关上门,男人的脚尖已经伸了进来,用力地抵住了门角,下一秒整个身子都探了进来。   程红满脸写着恐惧,死死地抵住门做最后的抵抗。她几乎就放声要尖叫了,这个人杀气腾腾的,一下子就让她想起了当年的惨案。   男女的体力悬殊巨大,她没能抵抗几秒就放弃了,转身要逃进卧房。   可却被人在背后狠狠一推,俯着摔倒在了客厅里。戴着口罩的男人像猛兽逗弄猎物一般,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拖行到自己面前,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命令她:“跪下!”他说话时,面无表情,漆黑的瞳孔里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这人肯定是个精神病!!!程红立刻明白过来了!那些人又发现她了!这个人是来杀她的!   这个可怕的精神病举着尖刀,见程红迟迟没有动作,冷冷地问:“你想死吗?”   程红浑身一颤麻溜地跪下来,小声地求饶:“求求你不要杀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那男人暴躁地压了压帽檐,冷不防地一脚踹过去:“闭嘴!”   他的动作并不重,恫吓的作用远远大于实际伤害。   程红被他吓得浑身发抖,跌在地上像片风中的落叶。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暴喝:“跪!”   程红吓得半死却也只得忍着痛,低着头爬过去,重新跪好。   那个喜怒难分的神经病撑着脑袋、握着刀看她,眼神浑不像在看一个活人,而是一头待宰杀的猪。   “你是范芳。”他说。   程红立马摇头:“我叫程红,你认错人了吧!”   那个神经病也跟着摇头,很是笃定地说:“我认识你,你就是范芳。”   认识我?程红或者说范芳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回答,你到底是不是范芳。”   “我是!你和我是不是同期在康仁待过!咱们认识的,或许还是朋友?”   范芳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提出这个假设,尽管她心里也并不确定,因为这个男人看上去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三十岁。不过,如果真的是认识的人,那肯定是当年在地下室里的同伴!   那个阴冷潮湿黑暗的地下室里关过形形色色很多人,男的女的都有,大家同病相怜、相依为命感情不错……   “你是范芳。”那男人脸上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可我们却不是朋友……”他突然暴起,举起手里的尖刀,“我看过你的照片!我是来杀你的!哈哈哈!”   他扑上来,范芳立刻死命地挣扎,可却失败了。他的手劲太大了,并不很瘦的范芳被他一只手牢牢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闪着寒光的尖刀被高高地举起,眼看就要落下来。   会死的!今天就要死在这儿了!   范芳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出现,随着一声巨响,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脸上,她睁开眼睛,破门而入的宋辞和戴着帽子的男人已经扭打作一团,刚刚洒在她脸上的应该是宋辞的血…… 第168章   那个精神病人高马大, 又明显受过训练, 不仅来势汹汹且身手利落,宋辞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范芳担心宋辞会吃大亏,转身就冲去厨房拿刀。可等她出来, 屋子里却只剩“宋辞”一个人了。   “人呢?”   沈听用力按着自己手臂的伤口,瞥了眼范芳手里握着的刀, 皱眉答:“跑了。”   范芳闻言大舒一口气, 感叹自己是天生命硬,命不该绝。   沈听的手受了伤,伤口很长, 还好并不太深, 血从指缝里冒出来,滴滴答答地洒了一地, 看着还是很唬人的。   范芳抱来了医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报警吧。”冷不丁的一句,让正在往伤口上擦碘伏的手一抖,深红色的碘液洒了一地。   一屋狼籍, 范芳沉默着去洗手间拿拖把。镜子里的她妆是花的,头发是乱的。   特意早起, 悉心打扫,毫无意义。她看见镜子里的女人,对着她扯出一个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尽快报警, 现在调查应该很快就能查清对方的身份。”在范芳埋头拖地时,沈听又重复了一次。   但差一点被人杀了的女人却只把头埋得更低,握着拖把一个劲地拖地, 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   沈听叹了口气,委婉地试探:“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做我这一行,接触的人鱼龙混杂难免会惹到点麻烦……”   “这不是普通的麻烦!”沈听陡然拔高音量,“刚刚那架势,不是简单的寻仇报复,他明显是想要杀了你啊!你上哪儿能惹到这样的麻烦?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现在可能就已经死了!”   面对沈听的接连逼问,范芳始终支支吾吾,只说是惹了点小麻烦,不用小题大做地报警。   沈听当然知道她在说谎,一双深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瞧。   范芳被他盯得眼神闪躲,借势蹲下来,抱着药箱想帮他继续处理手上的伤口。   他却不再领情,往后退了一步,受伤的手臂防备地垂着,看她的眼神也活像见了鬼,冷笑着问:“被人拿着刀追到家里来了你都不敢报警?你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范芳无言以对。   他自己扯过医药箱里的绷带,草草地按住伤口,转过脸发现程红仍惴惴地看着他。   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脸色因为心软而缓和了一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咬牙切齿道:“你不报警,我来报!”   见他真的掏出手机要打110,范芳一下子急了。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报警压根无法获救,反倒是种自投罗网。   “不能报警!”范芳情绪激动地去抢手机,慌乱中碰到了沈听受伤的右手。救命恩人一声痛呼,让她良心发现地减轻了力道,可抓着手机的手却仍然没松。   “有人要杀你!为什么不能报警?”沈听咄咄逼人。   “不能报!不能报!”范芳疯了一般地叫起来,多年来的恐惧、委屈在此刻一起爆发让她临近崩溃。刚刚被人摁在地板上差点杀掉,她都没有这样大爆发过,这个时候却像只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   不能报警!死也不能报警!她鸠占鹊巢,好不容易才用程红的身份活了下来。   一旦报警这一切就都没有了!她就又成了那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处,地下室里谁都能欺辱的范芳了!范芳捂着脸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沈听冷静地看着她哭闹,声音却软了下来:“程红,我是真的想帮你。”   他手上缠绕着雪白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殷红色血迹比一切虚情假意的承诺都更具说服力。   他确实帮了她。   他给她额外争取了一套住房,他救了她的命。   范芳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他。   受了伤的青年人脸色微霁,语气却仍然强硬:“但如果你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就永远都帮不了你。”   短暂的沉默过后,范芳想通了。   人类是可以通过分享秘密来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的。   而之所以宋辞此刻能够在这儿、坐在她小公寓的沙发上,也正是因为她无意间获知了宋辞与楚淮南之间的秘密。   她劝说自己,分享秘密也并不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只要倾听的对象是靠谱的。   宋辞靠谱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应该是吧。至少,他是除了程红以外,世界上第二个愿意为她流血的人。   因此,范芳决定要做一场豪赌。——把自己的秘密和性命都交与这个青年人的手上。   她说:“我不是程红。”   ……   珍美、康仁、地下室、楚姓的恩客、爱尔慈善基金、精神病杀人、程红的死……   沈听的收获比想象中更多。   很多事情,年岁久远,可回忆起来的时候,范芳却连细枝末节都记得非常清楚。那些事情浑如发生在昨天,内心深处一直纠缠着她的噩梦一刻也未曾停止。   阿德勒曾经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而即使是沈听,在听完范芳的供述后也沉默了许久。   见他没有继续坚持报警,范芳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比起普通人,她无疑是不幸的。   但和那些从未走出过地下室的其他孩子比起来,她已经幸运得多。   至少她有机会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说出来。让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几十年的秘密,暴露在太阳光下晒一晒。   行动小队的会议,在晚上如约进行。   扮成精神病袭击了范芳,为求逼真还伤了沈听的文迪愧疚地一路端茶送水。   他甚至做贼心虚地觉得,资本家看他的眼神都和平时不一样,笑眯眯的桃花眼里藏着两把刀,简直是笑里藏刀的真实写照。   就在文迪伏低做小地给沈听倒了第三杯茶后,沈听把他新倒的那杯茶递给了楚淮南:“你一直站着干嘛?挡到我的白板了。”   楚淮南接过茶听话地坐在了他的身边,眼神落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臂上,又意味深长地甩了文迪一记眼风:“挡着白板总比捅你一刀好啊。你说对吧,文警官。”   “哎呦,楚哥!和我生分了啊!我冤枉啊!是沈队自己往我刀上撞的,吓死我了!明儿我都得向局里申请个心理辅导!我现在看到沈队的脸都还有心理阴影呢!”   站在白板边正贴着关系链的蒋志火上浇油:“你扎了人家,还好意思有心理阴影,沈队的脸怎么了?怎么就能让你有阴影?”   不等他开口“雄辩”,潘小竹已经帮腔:“就是啊!说实话!你是不是嫉妒我们沈队年轻有为,又比你长得帅,故意打击报复!?”   被扣了屎盆子的文迪百口莫辩,耷拉着脑袋像只被围攻的丧家犬:“行吧,出力不讨好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潘小竹你先别急着煽风点火,说起来让我扮成精神病人去逼范芳,就是你给出的馊主意!现在反过来怪我伤了沈队,你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层风险?还有你——”文迪豁地站起来,对着蒋志就是一个无影腿:“有嘴说我,当时潘小竹出馊主意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装疯!”   沈听皱着眉头盯着白板上的关系链。   暴躁龙陈聪忍无可忍地敲桌子:“你们是来玩儿的啊!”他这平地一声吼,三个熊孩子立刻没了声音。   “都死了多少个关键证人了!你们还有心情开玩笑!”   与“范芳案”相关的康仁背后,有一家叫做爱尔慈善的基金,从已经掌握的信息看来这个基金公司和贝隆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贝隆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康仁的病人手里。他的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而是养虎为患的一种反噬。   贝隆因制毒而落网,又死在去接受审讯的路上。   他为什么会死?答案无疑只有一个。   贝隆背后的势力,需要让他永远的闭嘴,因此杀人灭口。贝隆与宋诗同属于天汇的最高层,在他们背后站着的是华鼎万亿。   沈听知道自己已经离真正的巨兽与真相越来越近,此刻的他需要一个的是一个合适的饵,一个能让贪婪、凶狠却机警敏感的对手彻底上钩的饵。   比起暴跳如雷的陈聪,此刻的他显得冷静许多,那个爱尔基金他总觉得之前也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旁被陈聪吼了的潘小竹略感羞愧地抓了卷案卷胡乱翻阅,像个被老师抓到没认真读书,从而随便拿了本书开始读的小学生。   但她的神情在看到案卷中的一行小字时,变得肃穆起来。   “沈队,这个爱尔基金的调查资料中有一张很有趣的照片。”   潘小竹把那张粘贴在资料栏里的照片举了起来,正对着大家。准确说来,这是一张当年的剪报。上面报道的是爱尔基金成立十二周年时的周年庆祝活动。而在报道页面上的一张慈善家合照中,大家看到了许多熟面孔。   贝隆、楚振生和江麦云三个人都笑得十分绅士,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身姿挺拔,看上比他们都还要更年轻一些的青年人。但是由于时隔久远,青年人的脸非常模糊,但沈听却对他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这个人有可能是谁。但却已经想起来,之前他在江麦云的简历中看到过这个爱尔基金。   想到范芳口中那个曾藏着许多孩子的康仁医院地下室,再联想起当时在江麦云花园里挖掘出来的少女骸骨。在场的大家都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作为唯一的女性,潘小竹捋着汗毛林立的手臂说:“这帮人渣!我他妈都起鸡皮疙瘩了!” 第169章   爱尔慈善基金被列为了重点勘察目标, 而沈听在制定调查策略后, 将范芳案的深入调查事宜转交由陈聪全权负责。   自墨西哥回国后,林霍隔三差五就给他来电话,明着暗着催他去把瑞银保险柜里的配方拿回来。   沈听正愁没人催他, 见林霍着急,自然欣然同意。于是抽了个星期天和楚淮南一起把宋琪儿接回了棠城滨江, 美名其曰熟悉熟悉。   小姑娘自从父亲死后彻底转了性子, 不仅不再处处和叔叔宋辞对着干,还十分小可怜状地黏人,逮着机会就要和沈听腻在一块, 这让比她还黏沈听的资本家很不高兴。   小姑娘已经逐渐从失去父亲的阴影里恢复过来, 虽然一到晚上还是可怜兮兮地要沈听哄着才肯睡觉,但白天却皮得一个人能顶一整个拆迁队。   正值暑假, 小丫头不用上课,楚淮南家里被她当成了游乐场,跑动跑西地不消停。赵婶跟在她屁股后头打扫。但再怎么样整理的速度也远赶不上她造的速度。   楚淮南在外头忙了一天回家, 看到的是满地狼藉,沈听被迫和小姑娘一起打室内羽毛球, 一大一小外加一只小姑娘的宠物狗团子,把家里搞得一团乱。   团子是只刚成年的雄性萨摩耶,自宋诗住院后它就一直被寄养在司机刘胜家, 今天才刚刚被接来。   小东西夏天换毛,抖一抖都能掉下一撮毛。楚淮南穿深色的衣服居多,往沙发上随便坐一坐, 都能沾上一身狗毛。   他有轻微的洁癖,在沈听住进来之前,偌大的房子像个样板间,一丝生活气都没有。沈听带来了烟火气,而宋琪儿则把这个只有一点点生活痕迹的家,当成了一个大型的游乐园。   十岁的女孩子已经一米四五的个子,但由于被家长宠坏了,她顽皮又任性,杀伤力堪比一组“爆破队”。她自己带来了一堆的礼花和气球,在楚淮南的餐厅里上演了好几场“冷光烟火秀”。   楚淮南皱着眉头躲过半空中飞来飞去的羽毛球,赵婶见主人回来了,慌忙给正急匆匆处理现场的另外几个阿姨使眼色。   佣人们的动作顷刻更快了一些,但架不住楚淮南的步子更快。他只往里头走了几步就觉出了不对劲。餐厅到客厅的走廊上到处都是零碎的彩色亮片条和纸花瓣,冷色的墙壁上还沾着两道显眼的彩烟。   团子顶着一头被礼花荼毒过的彩色“头发”,黑漆漆的鼻子上还挂着一片粉红色的纸屑。看到楚淮南很热情地跑出来迎接,脚掌在光滑的瓷砖上打滑,但架不住小家伙看到“一家之主”的兴冲冲,它在原地跑了至少有三秒才像坨棉花般地冲向楚淮南。   楚淮南被站起来足有一米多高的团子扑地往后退了一步,赵婶赶紧上来拉:“哎呀你赶紧下来,太脏了!先生要不高兴的!”   “团子不脏!我带它来之前刚刚才洗过澡呢!”   脏是不脏的,毛色雪白,白得发亮,可架不住它掉毛啊!粘在楚淮南衬衫上的狗毛快够做件狗毛衫了。赵婶哭笑不得。   楚淮南站在原地,脸色难得不豫,团子和小姑娘一样被宠得无法无天,不懂看人脸色,伸着长长的舌头踮着脚试图舔楚淮南的脸。   沈听放下羽毛球拍,冲它吹了个口哨,它立马安生了,探着舌头坐在地上,扬起大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地朝楚淮南看。   “你不喜欢狗吗?”沈听走过来摸团子的头,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它。   楚淮南没管狗,皱着眉盯着他还打着绷带的手臂:“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哥哥你干嘛这么凶啊?小心叔叔不喜欢你哦!”始作俑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羽毛球和拍子都被她随手扔在了地上。   一名佣人立刻跟在后面捡,在楚家服务的都知道,楚淮南对整洁度的要求很高,高得近乎苛刻。   楚淮南却意外地没有同小姑娘计较,看过来的眼神里还带着点笑意:“你叔叔最喜欢我。”   “不是!他最喜欢我!”宋琪儿不服气,抬着下巴攀比:“他和我打羽毛球,还陪我遛狗!”   楚淮南伸手摸了摸坐在他脚边的团子,小家伙特别乖巧,用毛茸茸的脑袋直蹭他的手心。   面若桃花的资本家朝还在列举“最受喜欢证据”的宋琪儿笑了笑,一锤定音道:“但他只陪我睡觉。”   宋琪儿傻愣愣地盯了他半天,转过头特别抓狂地问沈听:“叔叔!你和哥哥睡觉了吗?”   沈听一时难以接话,故意岔开话题问楚淮南:“瑞士的行程安排得怎么样了?”   ……   林霍觉得这个宋辞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办事效率却比自己想象中的高了太多。僵尸配方的事情跟他提了没多久,宋辞就已经让楚淮南安排好了出行的一切细节,并定下了确切的出发日期。   启程去瑞士拿配方的那天,林霍特地去机场送机。   要不是因为宋辞说这回和楚淮南一起,他同行不方便,他甚至有心要一块儿去。他总隐隐约约地担忧行程会不顺利,怕会出现什么突发情况,比如宋琪儿临时变卦,不肯配合之类的。   在宋诗去世后,小姑娘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好,此次出境行,林霍对外的说辞,是让她四处走走透透气散散心的。   宋诗在时,宋琪儿和宋辞一直不对付。刚开始的时候林霍甚至做了宋琪儿会拒绝和宋辞同行的打算。谁知在宋辞提出让她过去跟他和楚淮南俩人一起住时,宋琪儿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林霍一肚子的腹稿没派上用场。   很明显,葬礼过后,小姑娘对宋辞大有改观。   至于楚淮南,任何年龄段的小女生对皮相一流,气质拔尖的异性都没有抵抗力,哪怕这个人总霸占着她唯一的叔叔。   林霍到商务机航站楼时,宋辞已经到了,身边站着看上去挺高冷的楚淮南。   林霍非常热情,他和楚淮南几乎没有正式打过照面,因此一心想要给远南的掌门人留个不错的印象。   可这次高调出行“取配方”,楚淮南本来就并不赞成。何况他那样的出身,性子傲是名声在外的,于是客套地冲林霍点了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但即便只是这么轻轻的一个点头,林霍也已经觉得挺受用。   林霍一直觉得自己看人的眼神很准,他坚信细节是不会骗人的。   虽然俩人间并没有太多言语沟通,但楚淮南与宋辞的肢体接触频繁、小动作不断。   看得出来他确实很喜欢宋辞,宋辞也的确有本事把楚淮南吃得死死的。——宋琪儿随身带了个书包,她也是个被宠惯了的小姐脾气,于是随手就塞在了宋辞手里。宋辞倒好,转手就扔给了楚淮南,楚淮南挺自然地就接过来了。   宋辞完全不自知,自己下意识地差使了人,还一副少爷样的理所当然。   “楚总,这几天阿辞和琪儿要麻烦你照顾了……”场面话林霍一向惯会说的。   “差不多就行了啊!”但眼前就站着个专业拆台的祖宗。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宋辞就已经嘟嘟囔囔地打断了他:“你们这种知识分子都喜欢说客套话,淮南不是外人,客气什么。”   即便知道多少有做戏夸张的成分在,但被沈听划为自己人的楚淮南的嘴角还是稍稍向上勾了一勾。   人精一般的林霍看得透彻。听听,连客套都懒得,这两人全然已是不分你我的亲密。   “你回吧,等事情妥了我跟你说。”   宋辞看不惯他文邹邹的“虚伪”,没过多久就对他下了逐客令。   ……   沈听在机上的位置靠窗,边上坐着自起飞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宋琪儿。   “我要去少女峰!”   “我要去看苏黎世湖!”   “下机我就要去吃奶酪火锅!”宋琪儿这几天一直在提前做攻略,想去的地方列了整整好几页笔记,可沈听却很清楚,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并不是瑞士。 第170章   爱尔基金作为仍在正常运作的慈善基金, 近期还组织过进藏救治先天性心脏病儿童的慈善活动。   贝隆因为有事没去, 倒是楚振生特地告假和康仁精神病院的万浩院长一起去了趟藏城。   两人一共在现场露了二十分钟面,随身的两名摄影效率极高地拍了近百张照片。   直到现在网上也仍然能找到一众明星、企业家携手该基金一起驰援藏区病童的新闻。   这让本就深孚民心、广受赞誉的康仁在声誉方面更是锦上添花。   而经过调查基金资金来源及核对近年往来流水,陈聪发现该项基金的资金来源大头, 主要来自几个常年固定捐款的机构与个人。   而透过那些机构的股权架构看,其背后的主要控制人其实陈聪并不陌生。   贝隆、楚振生是这个非公募基金的两位大主顾, 而翻看流水, 一个名为李世川的个人账户每个月也会定期给基金转入七位数的资金,要不是因为这是慈善性质的基金会,陈聪简直怀疑这个李世川是在做定投。   再往前, 陈聪发现这个基金会在十几年前是由一家名为“点石投资管理有限公司”一次性捐赠了三千万才得以成立的。   而在当年点石的实际控制人正是当时楚家的当家人楚振棠。   而在此之后, 楚振生、江麦云、贝隆、李世川、陈峰甚至沈止的名字都曾在转入流水中出现过,这也引发了陈聪的特别注意。   在多年后, 这些在早期给基金会捐过款的人员死的死、判的判,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而其中的另外一个名字更让陈聪的心猛地一拎。   孙若海?那会是他认识的那个孙若海吗?   他立刻拨通了顶头上司孙局的电话。   孙若海以私人名义捐过的款挺多,但对象通常都是红十字会之类的官方机构, 因此他对十几年前的那笔捐款印象深刻。   “那是当时的市局领导组织让捐的。系统里和他关系好的几个同事都捐了。数额不大,但因为那是当时江沪市为数不多的非公募慈善基金会所以大家都觉得意义重大。”   “您的领导?哪位领导?现在还在江沪市任职吗?”   “你问这个干吗?”孙若海莫名其妙。   陈聪说:“我也想捐, 所以问问。”   “你捐你就直接捐红十字会啊。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以前给这个基金会捐过款的?”   陈聪面无表情:“我也是听人说的,具体是谁我给忘了。”   孙若海赶着和副手一起出门,去检查省际沿线面上巡逻工作和国道、省道的交通管理情况, 闻言也没多想,边走边说:“当时是李局组织的。他早就不在系统里工作了,当时好像是病退?”   “李局?”十几年前陈聪还没参加工作, 但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名字,张口就问:“那个李局是不是叫李世川?”   这个李局的确就是时任江沪市静和分局局长的李世川。但陈聪通过查阅系统内部的资料很快就了解到,他并不是病退的而是辞职,辞职的理由也非常蹊跷,他是由于精神疾病而辞职的。   精神病?又是精神病!   陈聪继续追查了李世川当时的病历资料,发现他的病也是在康仁由几位权威专家确诊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当时的三位专家有两名都已经因故去世了,而还在世间的一位也在几年前随儿子一起移民去了美国。   而更让陈聪感到不寻常的是,在重新梳理他熟知的这几个捐款人的个人资料及社会关系时,他发现在福利院长大的陈峰是由于得到了一名叫做陈添贵的好心人的资助才得以上完了大学。而陈添贵此前在康仁的前身珍美工作过。   所有一切都似乎正围着康仁打转,简直像鬼打墙了一般,随便那根线头扯出来,往下查查都会查出和康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不管怎么样,一个已经疯了十几年的李世川,一个从前在系统内部上班,拿着固定工资的公安局局长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来做捐赠的。   因此当务之急是找到李世川,问清楚一切的缘由!   可陈聪却没想到,要找到一个曾经在系统中做到分局一把手的李世川竟然如此困难!   资料显示他曾短暂地在康仁住过一段时间,但此后转院去了别处,可具体到底转去了哪里,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一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任何人察觉!这简直太荒谬了!   问起李世川,他以前的老同事、朋友都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年他突然发病的事。那太突然也太悲惨了了!因此大家都对此事记忆深刻。   听说他的家人一夜之间因为食物中毒都死光了。他承受不住打击才发了疯了。幸好身边一直有位挚友再照料着,才不至于太过狼狈。他的辞职手续也是有那位体贴的朋友一手操办的。   “那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慕,具体叫什么我忘了。”   陈聪又立马去调了当时李世川的辞职报告,代办人一栏端正地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字:慕鸣盛。   慕鸣盛?陈聪皱着眉回忆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这好像是沈队爸爸的朋友。”陪他一起熬了个通宵的潘小竹两眼无神,她的眼袋快要挂到脸颊上来了:“他俩和之前那个案子的被害人陈峰以前是同个大学的,还并称三剑客呢。”   是了!就是他!陈聪的表情明显冷了下来,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说不上哪里不好,或许是因为查来查去都在原地打转的缘故,慕鸣盛的出现让他觉得事情有了一点新的进展,他认为这个慕鸣盛并不简单,并且怀疑李世川的人间蒸发或许和这个过分热心的“好朋友”有关。   而远在美国的慕鸣盛此刻神情冰冷,他捏着一份匿名来信,用平直的语气对助手说:“我要回一趟国。”   “慕先生,这个时机不太合适……”   他强硬地打断了他:“我说,我要回一趟国,你马上去安排。”   这封匿名来信,和他上一次接到的来自陈峰邮箱的信件一样,用的都是故弄玄虚的口吻。但不同的是,这封信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李世川坐在轮椅上的照片,而另一张照片里只有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那个一直试图跟他作对的神秘人,在这封信中这样写道:“应该消失的人迟早会彻底消失。不用为他担心,但愿他能为你守住全部的秘密。”   他没有使用电子邮件,而是将信直接送到了他位于纽约市中心的住所门口。而更该死的是,所有的摄像头都在那前后集体失灵,就连附近便利店的CCTV(指监控)也不例外!   于此同时,康仁精神病院的院长万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因为,那位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病人,突然人间蒸发了!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名在平时表现良好的护工。这是一名资历尚浅的新员工,才刚来了一个多月,名叫李环明。   李世川的病房除了三名有特殊授权的护士外,就连院长没有准许也不得入内。   万浩摸着刚刚结痂的额头,想起慕鸣盛在临走前因为李世川胸前别了个可能伤到他的胸针就大发雷霆的场景,不由吓得一身冷汗。   当然这身汗也不仅仅是因为李世川的失踪,更是因为李世川房间的桌上还摆着一只电磁炉。   电磁炉上是一口还汩汩冒着热气的火锅,里头正煮着一锅肉汤。   浓重的腐臭味,伴随着熟肉的喷香,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息矛盾地交融在一起,哪怕隔着口罩也足够让刚刚进屋的院长万浩作呕。   三个护士都面无人色地躲得远远。   万浩皱着眉凑上前一看,不由“啊——”地一声。他发现锅子里煮着的竟然是一颗完整的人头!   油腻腻的汤汁里浮着一层黑色的头发,发丝在汤水里上下起伏翻滚,而头上的肉都被煮烂了肉酱般地糊在颅骨上,两颗凸起的眼珠翻在肉红色的眼眶外,深黑色的瞳孔像两颗巨大的烂葡萄!   康仁的院长万浩被这一幕吓得屁滚尿流,他两眼向上翻了多次也没能晕过去,最终腿软地跌坐在地上,对杵在他身后吓成了泥塑的护士吼:“快、快去报警!”   警当然是不能报的。慕鸣盛的几个心腹立马控制住了情绪崩溃的万浩。   万浩在两个耳光里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嘴边还挂着血,舌头也打结,磕磕巴巴地问:“现在、现在怎么办?”   一个跟了慕鸣盛超过十年的下属冷冷道:“慕先生已经在回来的飞机上了,如果不在他回来之前把人找回来,我们都得死。”   万浩几乎要口吐白沫,他掐着自己的虎口抖得像个帕金森病人,用尽全力来强迫自己镇定。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了才得以说完一整句话:“这个一定是有预谋的!昨天晚上我收到过一份东西!绑架了李先生的和给我送那玩意儿的,应该是同一个人!李环明!绑架他的一定是李环明!” 第171章   万浩年轻时就一直保持着买彩票的习惯。他其实并不缺钱, 也不是日思夜想想要一夜暴富。但买完彩票后那种未知的新鲜感让他欲罢不能。   后来随着互联网浪潮的兴起, 万浩又迷上了在暗网上购买盲盒,那是种比赌博更令人快乐的新鲜体验!   和之前被警方连根拔起的十三门徒不一样,万浩常用的“地下室”是暗网中更为小众的网站。尽管这家名为“地下室”的网站其注册会员不满5000人, 但年流水也早已突破了两亿美金。   而康仁则是这家虚拟“地下室”的大本营。   “地下室”最初是靠人口贩卖迅速招揽了一波粘度极高的忠诚客户,而康仁则是它最为“靠谱”的独家供应商。   在欧洲有个叫做“黑死病”的组织, 专业从事绑架暗杀人口买卖, 几乎无恶不作。而康仁的上一任院长还曾洋洋得意地将康仁喻作国产版的“黑死病”。   康仁的确也担得起这样的“美名”。   且比之黑死病,康仁背后的实际掌控者更懂得舆论控制,他巧妙地将康仁包装得至善至美, 以至于没有人会将其与任何污名做相关联想。   同理, 也没有谁能想得到像万浩这样道貌岸然的、管理着上千人的一院之长,背地里竟喜欢在地下室购买“盲盒”。   “盲盒”的玩法最早也是来源于海外, 一般售价在两百到一万美金甚至以上,由于暗网的加密技术,在收到包裹前, 买方永远无法知道盲盒里究竟装着什么。   这种永远无法预料到究竟能从暗网的盲盒里开出什么的刺激感,让万浩着迷。   他几乎每个月都会买2-3个盲盒。   除却盲盒中最经常出现枪和毒品外, 他还曾拆出过带血的牙齿和用剪刀剪碎的儿童书包。而在收到那个包裹后不久,他发觉这个书包的主人“鲁鲁”出现在了轰动一时的继父虐杀小女孩的新闻当中。——书包和牙齿都是小姑娘的遗物。凶手在作案后,出于某种扭曲畸形的心理把这些放在了暗网上高价售卖。   而几天前, 万浩收到了人生中最令他忐忑不安的一个盲盒,在那个盲盒里装着的是他自己熟睡时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小字:即便家有恶犬,也不可能永远藏住秘密。   而就在十五分钟前, 万浩才刚刚通过分析照片拍摄的角度、时间及地点分析出这些照片是某天下午,他在办公室里午休时被拍下的。   调取监控后,在那个时间段在附近停留并有作案可能的只有那个新来没多久的清洁工,李环明!   可还没等到他找李环明算账,那间特殊病房的看护就火急火燎地拨通了内线。   那位曾被叮嘱过“比你性命更重要”的病人,竟然凭空消失了!没有旁人的帮助他不可能打开拿到从外反锁的门,因此院方立刻召集安保和人事部一起排查当天离岗的员工。最终他们发现和李世川一起不见的一共有11名员工,其中只有李世川一个人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加之万浩本来就怀疑是李环明拍了他的照片,他更是立刻推断出一定是李环明想要害死他!所以才会绑架了性命攸关的李世川!   可李环明为什么要害他呢?他甚至不认识他啊!   慕鸣盛在第二天清早入了境,他一入境陈聪就立马收到了消息。   资料显示慕鸣盛在国内并没有固定住所,而负责侦查的警员发现他这次的落脚点位于静和区的一处洋房内,屋主是李世川,房子购于十年前,在寸土寸金的旧租界,这处占地超过2亩的洋房十分惹眼。仔细观察这栋洋房的周围竟有近百个摄像头,有许多还是无线+有线的双保险,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受到线路攻击,导致摄像头失灵。   慕鸣盛在进了屋子后,一直到天黑都没出来。侦查的探员无法得知他在屋子里究竟干了些什么,转而决定去邻居家侧面探听一些情况。   说是邻居,其实离这套洋房也隔着条七八米的人行道。来应门的是位年轻的住客,面对“社区工作人员”关于邻居的一系列问题,他一脸茫然。   “我平时没和他们交往过。”   “您有见过隔壁房子的住户吗?”穿着社区工作服的文迪微笑着问。   “没见过。”   “那你怎么说是他们?”   “屋子里进进出出好多人,再说了,这么大的房子也不可能只住一个人啊,佣人什么的也都在‘他们’的范畴内。”年轻人抬起手拨了拨盖到眼睛的头发,疑惑地说:“不是啊,你们做住户调查来问我干吗?不是应该直接问他们吗?”   “敲过门了,但是对方没应。”文迪歉然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们的这份调查表要的比较急,今天下班前一定要交的,所以只好厚着脸皮来麻烦你了。”   年轻人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是乔抑岚让你来的?”   乔抑岚?谁啊?   文迪一头雾水地摇头:“不是啊,我是社区的,是来负责调查的呀。主要是上头要我们清查群租房,哎,其实我们私下也都在偷偷抱怨,这样的地界根本不需要查嘛!谁会在这里搞群租啊!”   年轻人“哦”地一声,想了想又说:“隔壁住的应该是个大佬。”   文迪赔笑:“那当然了,住得起这样房子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他咬咬牙,又特别狗腿地加了一句:“您也是大佬啊!”   年轻人笑了:“我不是。我只是借住在这里帮人家看房子而已。”他朝隔壁的洋房抬了抬下巴:“隔壁那家的主人大概特别惜命,进进出出至少有六个或以上的保镖随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亚洲首富,随时随地都有人会来抢劫他。”   此话一出,在场的都笑了。   一旁帮文迪提公文包的潘小竹觉得说话的年轻人特别眼熟,直到了解完情况回程的路上,她终于想起那是谁了,那是最近风头挺盛的新晋导演张若文,不久前路星河还上过他的戏!   “啊,应该要个签名的。”潘小竹无不遗憾。   “哟,还想以权谋私啊,潘小竹?”   “以权谋私?呸!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不过说真的,我倒也想像沈队一样来个公费旅游啊!虽然去不成瑞士,但京城一日游也挺好的,你想想我都多久没休过假了!”   开车的蒋志淡淡地瞥来一眼:“还公费旅游,咱沈队不公费医疗就不错了。”   文迪:……   潘小竹:……   蒋志一针见血,论受伤,沈听简直是专业的。   他们从来没见过为了完成任务,不把自己当血肉之躯的人,他们的队长为了所扮演的角色能足够逼真,扎刀子跟扎着玩儿似的。   而正如潘小竹所说的那样,沈听和楚淮南并未真的出境。商务机兜兜转转地飞了几个小时,最终降落在京市。   突然被叫醒的宋琪儿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已经做好了要飞十多个小时的准备,却在睡着后不久被叫醒,说是飞机已经落地。   下机的时候小姑娘紧紧地拽着沈听的衣角,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沈听不想吓着她,耐心地跟她解释说飞机出现了小故障要检修。   “我看这个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好不了了。”   宋琪儿刚睡醒,脑子乱糟糟地跟在沈听后头走。沈听一边走一边嘱咐她:“等下跟你楚哥哥的女同事先去酒店休息一下。”   话音未落,就看到一个打扮极具亲和力的女孩子在出口处超他们招手。   沈听见过她的照片,这是桃木行动的最高决策者国家刑事侦查局局长严启明调拨来机场的女刑警。   那女生眼睛圆而大,穿着青春靓丽的便服,看上去非常的可爱。宋琪儿看了她一眼,转头问沈听:“那叔叔你们呢?”   “我俩留下来监工。”沈听指指隔着玻璃,远远停在跑道的飞机,又指指站在一旁、手上还拿着宋琪儿背包的楚淮南,“商务机很贵的,我们不在场盯着,万一弄坏了,你楚哥哥会心疼的。”   能让楚淮南心疼的人或者物件,在场只有一个,却显然不是那架莱格赛。   他此刻真正心疼的是某人手臂上还没好利索的伤口。   尽管当事人根本没把那道刀伤当回事,但楚淮南却十分重视,每天洗澡时都会亲自监督他注意避开水。   出门前,他还十分严肃地和沈听约法三章:一、出门在外,不许冒险。二、趁此机会把手上的伤养利索。三、非必要情况不单独行动。   为了让不惜命的沈警督早日康复,楚淮南跟他约定好,行李无论大小,都得让他来拿。——比如,沈听的拉杆箱以及宋琪儿那个粉红色的独角兽小背包。   沈听好声好气地解释了半天,小姑娘才依依不舍地跟着那个女刑警先去了酒店。   将宋琪儿交接给同事照顾后,沈听和楚淮南立刻去了严启明给两人安排的住所。   刚到地方,陈聪在警务系统内发起的加密视频会议就来了。“沈队,有重要情况需要同步。”   沈听发现除了潘小竹、蒋志、文迪之外,连孙若海都在场。   “咱们特别行动小队有新成员报道!”   特别行动小队成立之初,孙若海就有提到过。   除了从刑侦支队里抽出的精锐以外,还会有另外的缉毒警察配合沈听他们行动,可那位身为缉毒警同僚,却一直都没有到岗。   陈聪是个直肠子,高兴与否都写在脸上。看他神采奕奕的样子,看来新同事的个人素质让他非常满意。   镜头里的新同事,身材十分高大壮硕,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怒自威。看到他的脸,就是沈听也不免有些吃惊,很快地吃惊的神色被笑容代替。——这个同事,他见过。   新同事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和案件不同视角的切入点。   “你对外宣布拿到配方后,一定得格外注意人身安全。宋诗的车祸和身亡都很不寻常,这滩水或许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深。”   他说的这些沈听当然明白,但沈听一向觉得“风险越大,收获越大。”要是不下肥饵,天汇背后的玩家又怎么会愿意咬钩?   “天汇内部的问题确实很大,宋诗和贝隆两个人死得都很蹊跷。”沈听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楚淮南,直言不讳:“林霍跟我提起过,天汇高层的小会,一般都是他俩和楚振生一起参加的。在天汇,楚振生也是重要决策者之一。现在贝隆和宋诗死了,他算得是直接获益者。”   和人渣同姓的楚淮南坐在一旁,还算坦然。   其实按照规定,事关亲属,他是需要回避的。   但楚淮南本来就不是公职人员,也一直很积极地为行动提供调查便利,更何况,楚振生的事他早就跟严启明严局汇报过。在讨论过后,严局决定特事特办,批准楚淮南不用特意回避。   这个“不回避”是英明的决策。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楚淮南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了解楚振生。他提供了很多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线索。   这些年,楚淮南一直在调查他妈妈纪江宁的死。沈听收到的那本陈峰语焉不详的日记,几乎可以直接佐证沈止的死并非意外。这意味着,纪江宁的死也可能不是偶然。   如果在远南投建的江宁步行街上发生的惨死都不是偶然,那楚振生当时的所作所为,就格外耐人寻味了。   ——在当年轰动一时的“步行街随机杀人案”案发的前一个月。楚振生声称在澳门豪赌数日,欠了一屁股的债。因此抛售了自己手上大部分的远南股票。   随后不久,远南的股票就因为突发的杀人案而大跌。而就在这个当口,楚振生赌运亨通,回笼了大笔资金,补仓了日前抛售的股票。   楚淮南查过他抛售股票后的资金流向。那笔楚振生口口声声已经用于偿还境外赌场赌债的款项,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境!   这个能对江宁步行街的黑天鹅事件未卜先知的楚姓长辈,让楚淮南齿冷。 第172章   沈听直接点明了, 贝隆和宋诗的屡遭意外, 楚振生嫌疑巨大。   “虽然贝隆的死也不能排除是背后的华鼎万亿怕被他牵连,才杀人灭口的,但不论究竟是谁利用精神病人杀了贝隆, 这个楚振生都很值得一查。”   这个结论获得了全员赞同。屡屡犯案的精神病都出自康仁,而与康仁息息相关的那个爱尔基金, 楚振生也是大金主之一。   “家门不幸, 出了败类”的资本家在一旁面色如常。   倒是视频那头的新同事闻言皱起眉头:“贝隆和宋诗的死,楚振生是很可疑,但宋诗的车祸, 应该和他没有关系。”他很笃定地说:“车祸的事情和刘胜有关。”   沈听微一抬眉:“刘胜?”   这个刘胜是除了林霍以外, 宋诗最信任的助手,十几年前就来了宋家给刚刚从华鼎万亿里独立出来的宋诗开车。   司机和助理都是贴身的心腹, 这么多年来,刘胜一直深得宋诗的信任,一向忠心耿耿, 风雨无阻。   沈听记得林霍曾说,在宋诗出事当天, 刘胜正好不在,他请假回了趟老家。   刘胜寡言,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沈听见过他很多回, 对他唯一的印象是,开车很稳当,车技很不错。   宋辞出事后, 林霍还曾不止一次地感慨说,要是车祸当天是刘胜开的车,那宋诗肯定也不会伤得那么重。   而屏幕上的这位新同事显然已经做过完备的调查,见沈听面露惊色,他立刻解释道:“我查过,宋诗出事当天,刘胜压根没有出江沪,他家门前的监控,拍到了他曾在当天出门买烟。”   “请了假但没回老家,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有问题啊。”蒋志担心这种推理是杯弓蛇影,“万一只是行程变动呢?或者只是随便找借口想要休息一天。”   新同事摇头:“刚开始我怀疑他,的确是因为他说他要回老家。但有没有回去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据我对宋诗身边人的了解来看,这个刘胜根本不存在‘回老家’这件事。因为从人际关系上看,他老家根本没人了。而且这也只是让我觉得他不对劲,开始着手调查而已。而调查的结果,才让我真正意识到这个刘胜很可能才是令宋诗陷入昏迷的元凶。”   虽然林霍一直对外界宣称宋诗是因为脑卒中才突然昏迷的。   但这位新同事却是为数不多的,第一时间就知道宋诗是因为人为车祸而陷入深度昏迷的人之一。而发生车祸的原因则是因为在事发当天,宋诗的车被人做了手脚。   以他的经验,这类缘由的车祸致伤,第一个要查的就当天开车的司机,看看有没有内外协同作案的可能。   但在宋诗的那场车祸里,司机当场死亡,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会愿意用命来陷害旁人,因此调查一度难以往下推进。   而就在陷入僵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当天的司机并不是原本常常跟在宋诗身边的刘胜,在深入调查后,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也是由于这个发现,他立马断定这个刘胜绝不可能只是个司机那么简单!   此刻他将这个发现同步给了桃木行动的其他队员:“我说他有问题,是因为他有两本护照。”   “两本护照?”   “对,刘胜本人有两重身份,一个在国内是宋诗的司机,名下资产不多,也没什么异常。还有一个就相当有意思了。墨西哥籍,其名下不仅有巨额财产,而且那个身份在墨西哥的毒枭里还颇有名气。”   “会不会是宋诗以他的名义在墨西哥办的身份?”潘小竹咬着笔杆问。   狡兔三窟,很多时候为了方便幕后操作,在幕前设个傀儡也是常有的。如果刘胜的双重国籍,是宋诗的手笔,于情于理也说的过去。   但新同事很肯定:“这不可能。虽然刘胜在国内没什么花样,但我捋了他在墨西哥的资金来往,发现他在墨西哥的毒品交易网络几乎全部站在宋诗对立面,这些年来,他用低价抢了宋诗不少生意。”   在来特别行动小队报道之前,这位神秘的新同事一直在和毒贩打交道,也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刘胜在墨西哥的大部分资产是通过继承得到的。表面上看给他留下了大量遗产的那位华裔是个正经移民的合法生意人。那些从境内去到墨西哥的资金也被拆洗得很干净,可我透过我在墨西哥的关系确认过了,留了遗产给刘胜的那个华裔应该是个毒枭。”   沈听的眼皮重重一跳。宋家忠心耿耿的司机,暗地里却是想置宋诗于死地的对家。   到底是怎样的恩怨与利益纠缠,能让一个人愿意蛰伏在敌手身边,长达十余年?   沈听微皱着眉。僵尸、华鼎万亿、天汇、刘胜、另外一组大毒枭势力。他的脑子动得飞快,甚至无端地想到了陈峰的日记和陈峰的死。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很接近真相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隐约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种被谎言蒙骗了多年的可怕直觉。   ……   路星河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所以从来没有用过保姆或钟点工。读书时和家人一起住,工作后,又很快遇上了林有匪,人人都说林有匪忙,但只有他不觉得。   林有匪忙什么啊!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围着他打转,有时迫不得已要出差,大多也都安排在深夜。他一睁眼就又能见到他系着围裙在餐桌前,掐准了时间把刚煮好的饭和菜端上桌。   很长时间内,路星河都以为林有匪没有正职。直到有一次楚淮南在饭桌上谈起他和林有匪联合开发的项目,路星河这才知道,原来林有匪并不是全职卖给他了,他那点儿收入也买不起林有匪。   像他这个知名度的小生,倒也算是高收入人群,但一整年的收入还拍不到楚淮南和林有匪为了慈善目的拍出的一次晚餐。   可路星河对钱没有太大概念,也不太明白林有匪挽着袖子为他一次又一次地下厨房究竟牺牲了什么。   他这辈子也没为钱发过愁,更没为生活操过太多心。   直到林有匪消失后,他才突然发现冰箱并不是自己就会变满的,煮好的饭菜也不是自己会长腿跑到餐桌上。垃圾得有人倒才会消失,而床铺的另一边,没有林有匪在,竟然是凉的。   生活立马一团糟,但工作上却还好。   没有强硬团队的艺人很容易在圈子里受委屈。   好在林有匪并没有让他变成那种人人都能欺负的孤寡艺人,相反为他把很有能力的执行经济Maggie提成了他的大经纪人。   现在他的所有经纪业务都由这位胖乎乎的、八面玲珑的女士接手了。他重伤初愈,出事的剧组赔了一笔天文数字,回到剧组时,每个人对待他的态度都慎之又慎,像在对待一件易损的玻璃摆件或瓷器。   有时他背剧本找人对戏,没动脑子张口就来:“林有匪,过来,陪我对戏。”   一转头,却是一张跟林有匪一点都不像的,连性别都不同的Maggie的脸。   而他的林有匪远在万里之外,音讯全无。路星河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不再和任何国内的人联系了,要不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有时媒体也会问,问他林有匪为什么没有陪同,他也只是笑着搪塞过去,总不能说是被他赶走了吧?   心扉的西皮粉丝为他们操碎了心,他和林有匪闹不合的新闻不胫而走,Maggie第一时间通过工作室发声,表示两人关系很好,没有外界传闻的不合。   可西皮粉们个个火眼金睛,在评论里哭喊:没有不合为什么林有匪在路星河住院期间都没有出现过?复工后也没再像往日那样寸步不离地陪同?   曾经在心扉的西皮语录中有一句,用来形容粉丝们追CP的心情再妥帖不过:在这场追星里,我甚至不需要幻想他爱我。只要看他们这么努力地温柔相爱着,便觉得世情美好,人间幸福。从此腊月的朔风也和煦,冬夜的雪光亦不再寒冷。   因为知道他深爱着别人,而感到幸福,这样的神仙爱情,能追一回,这一辈子都值了!   西皮粉是整个粉丝团体中战斗力、活度和黏度都最强的粉丝,但由于路星河和林有匪的不合传闻越演越烈,各个平台上也出现了两人不合实锤的种种列举,这让粉丝们伤透了心。   路星河的公关长期由行内做舆论控制的一家公关公司负责。负责人给林有匪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能打通,转而去找林有匪的助理,助理语焉不详只说林先生在境外,最近很忙,他也联系不上他。   公关负责人立马嗅出了不对劲,看样子这是真的闹掰了。他琢磨着吩咐下去,先按兵不动看看形势再说。   但他的按兵不动,很快就让路星河的风评急转直下。   没有公关团队的护驾,他立刻受到了同咖位小生团队的狙击。他们正在竞争一个一线品牌的代言,公关的缺席,让对方深觉有机可乘,一时间路星河的所谓“黑料”漫天飞。   他和林有匪的不合被说成是另攀高枝,而和几位业内制作人们在公开活动场合的合照也被说成是陪酒、陪笑的证据。   Maggie急得满嘴是泡,公关公司的负责人却很有眼色地劝她:“Maggie你别傻了,都这个时候了,林先生没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他和星河算是到头了,你急什么啊?”   Maggie冲他直翻白眼,什么到头了啊!那是他没见过林有匪临走前同她谈话的样子。   明明身处高位,可只要事关路星河,事无巨细林有匪都十分慎重。   他连他喜欢哪些水果都亲自嘱咐了一遍,临终托孤似的面面俱到。这让Maggie胆颤心惊,仿佛他托付给她的并不单单只是个艺人,而像是他的命。   面对冥顽不化的公关负责人,Maggie磨牙霍霍地说:“急什么?等到林先生忙完这一阵,你就知道我在急什么了!他和星河到头了?我看是你做到头了!蠢货!”   公关负责人啼笑皆非地看着素来长袖善舞的Maggie气得直跺脚。他心想:至于吗?林先生要真的在乎,怎么闹了这么半天也都没个反应?   今时不同往日,路星河已经不值得他俩再这操这份心了。 第173章   与世隔绝的林有匪花费两周攻克了技术上的难题。   他接管了“地下室”的管理员权限, 此后不仅可以读取网站新客户订单的详细信息, 还能干预系统交易。   经过对数据库的分析,他发现这个隐没在黑暗中的线上市场,只针对被邀请进入的老客户们, 销售量最高的也都是网站主的“一手货源”。   尽管网站并不接受无内部推荐的买家与卖家,但“地下室”每年的交易量仍然高达2亿美金。   在后台, 他读取到了万浩那笔盲盒订单, 通过人为干预,终止了其与原本卖家的交易,并篡改为和管理员id直接交易。   而后, 他通知李环明寄出了万浩自己的照片, 成功给这个为犯罪团伙当走狗多年的“院长”下了第一道震慑。   紧接着万浩的打击接二连三,李世川被一心想要给李广强和李宋元报仇的李环明带走了。   慕鸣盛在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就一早入了境。   万浩跪在他的脚边, 为自己申辩。但没等他说完,极少动怒的慕鸣盛抬起脚踹飞了他。   这一脚完全没留手,万浩捂着胸口吐了口血, 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慕鸣盛冷冷地看着他:“去找,我给你一天时间, 找不到的话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他当然知道后果,几个负责看护的护士再也没来上班。   而上一任院长“因公去世”时,万浩还曾担任过治丧委员会的小组成员。   慕鸣盛不轻易动怒, 因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而那个男人,仿佛就嵌在他的逆鳞里, 少一根汗毛也是旁人滔天的罪责。   ……   在Whisper的帮助下,李环明拥有了全新的身份,现在的他对Whisper言听计从,视之为再生父母。他非常感谢这个告知他真相,并为他的复仇提供了方便的神秘人。   因此当Whisper让他先留李世川一条命时,尽管他很想像李宋元那样砍下当年幕后黑手的头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李环明的落脚处在whisper提供的一公寓里,公寓的墙壁是用特殊材料做的,屋子里还放着信号干扰器,这能最大程度避免他受到定位和追踪。   在和李世川相处了几天后,李环明发觉这个人根本毫无生存意志可言。   手和脚都被牢牢绑住了,可他却从来不开口主动要水和食物,要不是他动手给他灌了点水和葡萄糖,他怀疑这个人能生生饿死自己。   李世川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连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带他走。   他真的像个十足的精神病人,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偶尔叹气,呼吸长而缓,像呼出了一个世纪的愁怨。   最后,还是李环明忍不住问:“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儿来吗?”   李世川这才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语气平缓地说:“你是李广强的小儿子吧?”   李环明大吃一惊,他竭力让自己不要露怯。可这个男人有一双死气沉沉、却能看穿一切秘密的眼睛。   知道他和李广强真实关系的人少之又少,这个人久未出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就点破了他的身份,心思深得简直可怕。   李环明满脸提防,戒备地回望。   但李世川却并不想同他玩什么心理战。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这不是很清楚了吗?当年你父亲并不是随机杀的人,也不是因为吸毒过量才死亡的,但却因为我的草率,案件被草草地定了性——”   “别说的这么好听!他的死难道你没有责任吗!”李环明激动地打断了他。   李世川又笑了,笑容里竟有凄楚:“是,我有责任的。”   他怎么会没有责任呢?要不是因为对慕鸣盛毫不设防,要不是因为之前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套了话,许多悲剧都不会发生。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沈止的死,其实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不是他顺口告诉慕鸣盛,沈止在先前的任务中受了伤,慕鸣盛就不会挑那个时机对沈止下手。   以沈止的身手,或许不会是这个下场。   这样的自责,在以往和慕鸣盛的争吵中也曾提起过。   可那个伪君子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这不关你的事,他对我起了疑,所以哪怕你没告诉我他受了伤,他也总是要死的。”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天气,而不是人命。   李世川冷笑着问:“那我呢?你预备让我什么时候死?”   慕鸣盛笑了笑:“等到我死的那天吧。”   等他死的那天,他一定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都是做到分局一把手的人了,却仍是个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子。这么让人舍不得的傻子,一个人活在世上,可真叫人不放心。   慕鸣盛看他,只觉得傻,傻得可爱,让人不忍。   想起来,当初两人还是经由沈止介绍才认识的。   那个时候慕鸣盛还在燕京公安大学读书,李世川恰巧也在燕京的公安系统里任职。机缘巧合下和沈止认识,转而又认识了慕鸣盛。   慕鸣盛自问,从来没见过像李世川这么傻的傻子。   一心都扑在那份挣不到几个钱的工作上,恨不得梦里都能除暴安良。   这样的人,要是知道借住在自己单身公寓里的,是第一毒枭青出于蓝的儿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刚开始,慕鸣盛也只想逗逗他,可他实在太好逗了。   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笑话时,连看向他的眼神里蒙着层温柔的湛亮,那么认真却生动的表情,慕鸣盛还是头一次见到。   沈止总说:“我们世川哥从来不开玩笑。”   可他知道,他也爱开玩笑的。   有一回,适逢他母亲的忌日,他缠着李世川请他吃饭,两个人一起喝了很多酒。他借酒装疯抱着李世川不肯松手,潮热的呼气都喷在对方的脸上:“我在这里没有家,也没有住处。学生宿舍容不下我,他们都欺负我!要不,世川哥你收留我吧!”   李世川笑着拍他的背:“好啊,既然你没地方住,要不要来和我同居。”   慕鸣盛被他的开放吓了一跳,认真地退开了一点,去瞧他的脸色。李世川虚握着拳敲了敲他的脑袋:“吓到了?我开玩笑的。”   你瞧,他也是会开玩笑的啊。   可慕鸣盛却被他的玩笑闹得不太开心:“怎么,说真的就不肯让我住啊。”   李世川盯着他红扑扑的脸,又笑了起来:“行啦,你以后都住我那儿吧,反正我也一个人,多你一个无所谓,就当养猫了。”   “什么猫啊。”慕鸣盛忍不住嘟囔。   后来,但凡慕鸣盛贴身的人,都知道他养了只猫叫慕舒,受宠得不得了。   慕舒有个专属的营养师,朋友们私下逗他时,总笑问:“你爸怎么给你起个这样的怪名字?慕舒,木梳?还不如叫洗脸盆呢,哈哈哈!”   他们都不知道,它的名字是有典故的。   这源自某天,做警察的那个喝多了,举着杯子热情洋溢地醉笑:“哎,我跟你说,我以后要找个最最漂亮的老婆,生个帅气的儿子!哎!慕鸣盛,你别笑啊!虽然我现在找不到女朋友,但那是因为被你衬托了,才显得我不够帅!只要我不天天跟你腻在一块儿!找个女朋友还不简单!我连我儿子的名字都想好啦!哈哈哈叫李舒!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舒舒服服,别像我这么瞎折腾!”   李舒?那不行,儿子得跟他姓。就叫慕舒吧,姓是他的,名字随妈。   他们的慕舒活了十七年,非常长寿。   慕舒去世那天,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李世川,但李世川一句话都没说,看他的眼神比慕舒的墓碑还要冷。   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死脑筋,还总爱把所有错误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李广强的死关他什么事?那是他自己愿意卖命。   安康的错判又关他什么事?那是他自己滥好心。   还有,沈止的死。   沈止的死就更跟他李世川无关了。   连和这事脱不了干系的陈峰都开开心心地活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他李世川动不动就想要死?   以死谢罪?为什么呀?   说到底,那些无关紧要的旁人死了就死了啊,哪儿值得他一天到晚地和他大动干戈?   那个时候,李世川还曾咬牙切齿地问过他:“你连陈峰也收买了?”   “没有。”见他气得浑身发抖,慕鸣盛不忍心再骗他,于是实话实说:“他本来就是我们慕家养大的。”   他难得“不忍心”,可李世川却不肯领情,见他跟见杀父仇人似的。   好吧,他承认,确实是他杀了他的家人。   可谁让他胡乱和别的女人结婚,总惹他生气?   他给过他机会的,他甚至把离婚协议都拟好了,放在他面前。   “签吧。”   “我不能。”   “听话。”   他这么有耐心,可李世川冥顽不化,为了那个女人固执地冲摇头。   他只好收起起笔,“好吧。”   对方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立刻追问,“你想干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纵容地说:“我能干什么,对你我什么也舍不得干。”想了想又诚实地补充:“但是我让你签是不想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可其实不是就只有这一个办法的。”   李世川的表情变得不可置信,他把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样。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呀,他只是实事求是:“我阻止不了你结婚,却可以让你丧偶。” 第174章   李世川不敢相信, 在他眼里天真烂漫的学弟会坏到这个地步。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察觉到,那些碎片式的、尚未形成证据链的指向可能才是真相。——沈止的死, 或许真的同这个可以面无波澜地谈论别人死生的师弟有关。   慕万亿一直希望能在江沪警方内部安插一枚完全属于自己的棋子, 而则陈峰是他的得意之作。   慕鸣盛知道父亲对警察系统有着天然敬畏,所以很会讨欢心地去燕京公安大学主修网络安全, 毕业后,为了表示自己对父亲的王国并没有企图,他又特地远渡重洋去了美国。   05年的时候,慕鸣盛受召回国,为父亲解决势头正盛的对手航宇。   沈止知道他回国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去机场接他。   没过几天, 慕鸣盛借口要谢他前来接机,回请沈止吃饭。沈止欣然前往,慕鸣盛去买单,泊车小弟早早地开来了车, 沈止便上了车等他。   车上有一台当时国内还尚未引进的行车记录仪。   沈止是个电子设备爱好者,于是好奇地研究起来,却无意间翻出了一段慕鸣盛和组织成员的通话记录。   虽然在视频中,慕鸣盛说的十分隐晦。但沈止学的就是刑侦,毕业后还曾在缉毒大队实习过三个月, 因此对毒贩的暗语非常熟悉。他一下就听出了那段通话内容有问题。   他们讨论的应该是关于毒资的洗白走向,用词比较模糊,用的是类似“卖猪钱”之类的术语。   这顿饭沈止本来就吃得很饱, 这下刚吃下去的东西,立马噎到了喉咙口。   慕鸣盛结完账出来,问沈止要不要去附近兜个风, 顺便给一年前调到江沪做静和分局一把手的李世川买点儿东西。   沈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说有点事想先回去。   他和慕鸣盛大学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怎么都不相信慕鸣盛会是个毒贩。他思来想去最终把自己的怀疑告诉给了在学校里同样和慕鸣盛走的很近的陈峰。   陈峰表现得十分惊讶,“应该不会吧。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沈止低头猛喝闷酒:“或许吧,我也希望是误会。回头我查查,这样的嫌疑,还是早点儿洗脱了的好。”   他喝完酒刚走,陈峰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慕鸣盛。   慕鸣盛多疑,又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个性,面对沈止这种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他一下就动了杀心。   陈峰认识他多年,当然知道他的沉默里包含着怎样要命的深意,立刻打圆场说:“阿止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定。只要想办法洗脱嫌疑就可以了。我也说了其中是有误会,改天我约顿饭,饭桌上咱们想办法配合着瞒过他就行了。”   “哦,好。”慕鸣盛笑着应下来,心里却冷冰冰地想:瞒过他?那多麻烦。瞒了一次,保不齐还有下一次。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   他站在厨房接电话,正巧碰到李世川进来拿红茶。他立刻对陈峰说:“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掐了电话,一把夺过他握在手里的茶叶罐:“晚上不要喝茶,你还嫌你的睡眠太好是不是?”   李世川平时工作压力大,晚上熬夜是常有的事。他不爱喝咖啡觉得那是烟灰水,倒是以前慕鸣盛给他买的某种红茶,他喜欢的不得了。   可是茶喝多了容易睡不着好,熬夜熬多了神经衰弱,晚上没事也睡不好,自从慕鸣盛回国以来,总管着他,不允许他喝茶。   他变魔术似地扬了扬已经藏在手心里的一小包茶叶,“今天居家加班,得靠这玩意儿续命。”   慕鸣盛劈手把那一袋也抢了过来。   “不准,靠它续什么命?要续也是我来给你续。”   李世川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拿什么续?”   慕鸣盛勾着嘴角笑:“你说呢?”   “别闹,查案呢。上次行动阿止还受了伤。这次再不把这伙人一锅端了,我跟他们姓!”   慕鸣盛笑咪咪地掰过他的下巴:“那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只能跟我姓。”   李世川笑着把他的手掸开,趁机从茶叶罐里捞了两袋茶叶,到书房加班去了。   慕鸣盛擅长说谎,但不常说谎,因为他不太愿意圆谎。那太麻烦了。如果有人怀疑他,他通常会选择更直接、也更有效率的方法——杀人灭口。但在李世川面前,他愿意变着花样地编造谎言。   而直到那些谎言全部被拆穿前,他都一直坚信自己可以永远把李世川蒙在鼓里。   那晚之后,慕鸣盛忙了好几天,陈峰约他和沈止一起吃饭约了好几次都被婉拒了。   直到有一天,慕鸣盛主动联系他,说想要和他还有沈止一起约个饭。   再后来,沈止死在了步行街的随机杀人的事件中。凶手李广强是因为吸毒引发了幻觉,才当众发疯杀了恰好前去吃饭的沈止。   那时,坐在他指定餐厅里的陈峰正和沈止通着话,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电话猝然中断,而后陈峰接到了慕鸣盛的电话,说是有批货被吞了,让他立刻去某小区看看,如果看到房子里有人不论是谁先抓再说。   陈峰立刻按着指令去了,此后他在小区的楼道里遇见了李宋元。   再后来,沈止死了。步行街的案件引发了社会舆论的一片哗然。上头下了死命令,勒令静和分局限时破案。   李世川被推举为整个行动的负责人,他忙得像个陀螺。好在一切都很顺利,无论是对他而言,还是对慕鸣盛而言。   李广强的毒品来源直指航宇贸易,在警方的强势清扫下,航宇贸易轰然倒下,华鼎万亿坐收渔翁之利。   可航宇案虽然已经结案,李世川却仍然觉得案件中还有许多疑点。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已是被舆论、被上头的压力推着往前全力加速,他一个人叫停,也于事无补。   安康被枪毙后,李世川隐隐觉得有些愧疚。他一直在质疑零口供定罪、死刑加快执行,这些真的是司法的进步吗?   可案子已经定了,除了怀抱着受之有愧的心情去接受各种表彰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同住的慕鸣盛非常体贴,在他怅然若失时,常常主动安慰。   偶尔李世川也会傻想,这个人确实比红茶更能续命,除了总爱霸道地管东管西外,其他的一切都很完美,好得没有缺点。   因此,在他无意间发现自己在内网的登录通道,曾频繁地在异地上线时,他甚至没有怀疑过那会是慕鸣盛。   但他私下秘密调查的结果是,除了慕鸣盛,没有人有机会。   浏览记录被删得很干净,不愧是网安专业的高材生,李世川自嘲地笑了笑。恢复了部分记录后,他发现之前的许多行动之所以失败,大多是因为慕鸣盛提前浏览了他们的行动部署计划。   李世川跟吃了个苍蝇一样作呕,他借口要出差在办公室里住了一个礼拜。在那一周中,他把之前所有慕鸣盛关心过细节的案件全部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其中包括导致沈止死亡的那起案件。   结合浏览记录,几个案件的结果让他如坠冰窟。   他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枪,然后回了家。   一周没怎么睡觉,李世川觉得自己的思维仿佛被冻住了。红茶根本续不了命,信誓旦旦要给他续命的,竟是裹着糖的砒霜。   太阳穴里像藏了条不安分的鳝鱼,狠狠地着抽动着。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濒死般混沌的、剧烈的心跳声,浑身都在抖,呼吸粗重得如同被掐住了喉咙一般窒息。但脚步却比平时还要更快。   公寓的位置是慕鸣盛远在美国时,隔着电话和他一起选的,离他上班的分局很近。   李世川从来不知道,原来,家和单位之间那四百多米的路,竟然有这么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站在了他们的家门口,他开门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玄关处一道冰冷的追光,照着他的前路。   外头,风雨欲来,屋里,阴沉昏暗。   他看到那个与他一样是这个家里另外一份子的男人,背对着自己,正端坐在沙发上。   开枪,开枪,脑袋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可他握着枪的手,却抖得如同通了电,怎么都不听使唤。   终于他的反常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慕鸣盛神情温煦的转过头,他看到了他手里的枪,却一点都不惊讶,起身向他走来,坦然地质问他想要干什么。   李世川整个人猛地战栗了一下,胸口剧痛,痛得如同神话里被抽去了龙筋的敖丙,他咬着牙,用力地扣下扳机。   这是他这一生中,开过最艰难的一枪。   慕鸣盛一记闷哼,应声倒地。   借着隐约的灯光,他看到那一双修长的、每夜在睡梦中都横在他腰间的腿向他走过来,犹豫了几秒后,终于蹲了下来。   爱人一向温热,此刻却满是冷汗的手指,颤抖着在他脸颊上停留。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响起一阵小声的啜泣声。   李世川失控地流眼不止。可他只孤独绝望了片刻,便被突然从黑暗中伸出的手死死地反扣住了手掌。   刚刚还躺在地上的颀长人影,一手狠狠握着他意欲挣扎的右手,另一只手瞬间就击落了他手中的枪。   他甚至来不及反抗对峙,便已彻底落败。双臂被牢牢反剪在身后,还挂眼泪的脸颊紧贴在冰凉的地砖上。   身后那个轻而易举就封锁住他所有动作的男人,低头狠狠咬了一下他的耳廓:“既然我的死会把你弄哭,那你杀我干嘛?”鬼魅般蛊惑的轻笑,接踵而来:“世川,杀了我,你打算守一辈子活寡?”   紧贴着他的男人像只吸血鬼,用牙齿渴望地轻咬着他脖子上的动脉:“别哭,我舍不得你,怎么会这么容易死呢。” 第175章   最终, 在这场对峙中占据了上风的慕鸣盛主动松了手。   李世川冷眼看着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以为我是清楚的。”   慕鸣盛叹了口气:“上次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今天一进门就动刀动枪的,到底是怎么了?”   李世川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却没能从他的脸上找到半点破绽。   慕鸣盛把子弹一颗一颗地取出来, 口气平静地问:“你私自带枪出来, 是不是违规了?”   李世川仍望着他, 目光像钉穿了木板的钉子:“你登我账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不是违规。”   慕鸣盛微微挑了挑眉:“你就为了这个想要杀了我?”他扬手扔了枪,只留下一枚子弹躺在手心里, 摊着手掌递到李世川面前:“世川, 你为什么这么武断?你就没想过我可能是冤枉吗?”   “那你是吗?”   慕鸣盛顿了顿:“好吧,我确实登录了你的账号, 但也只是因为看你工作辛苦,希望能私下帮你分担部分调查而已。没想到,你却因为我登了你的账号,就准备亲手杀了我?一个账号而已, 你傻不傻啊?”   李世川仍然盯着他, 像在看一头陌生的怪物:“ 一个账号而已?只要你登录过后, 紧接着的扫毒行动就会失败,你敢说这和你没关系?”   慕鸣盛笑了笑:“你敢说这一定就和我有关?”他敏锐地从李世川的态度中推断出他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因此立马恶人先告状:“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 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吧?因为这些推测就对我拔枪相向,你难道就不替我委屈吗?我差一点就被你打死了。”   李世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被两次对折的纸,“这是我从步行街的监控录像里截取的画面, 阿止出事那天, 你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现场, 却一直待在你们约定餐厅附近的咖啡厅,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你怎么解释?”   慕鸣盛用两根手指轻慢地夹起那张纸,对着射灯眯眼看了一眼,其中确实有一个镜头很清晰地拍到了他的侧脸。这些画面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帮办事不力的废物!   他又动了杀人的念头,唇边却缓缓绽起一抹笑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昏暗的灯光下,他眼神冷冽,可说话时的尾音却骤然软下来:“世川。”那是没办法用冷淡音调去念的名字:“你再深入查查吧,世川,我相信你会还我一个清白的。”   他的坦然让李世川略微动摇,他何尝不希望这是个天大的误会,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相信我吧,世川。”慕鸣盛坐在了沙发上,坦荡地抬眼找他的眼睛:“你知道我的。我怎么会帮那些毒贩办事呢?”   这不是谎言,他沾满鲜血的手,自始至终也只为他自己效忠。   证据不足无法申请逮捕令,李世川冷着脸命令一脸纯良的慕鸣盛呆在他的公寓里。“在我彻底查明情况之前,只要你敢踏出这个屋子一步,我就认为你是不打自招。”   慕鸣盛满口答应,拉着他的袖子撒娇般地提条件:“那你去买吃的给我,我要酸奶,还有排骨。”   “你是嫌疑人,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疑罪从无好不好?你差点冤杀我,我还没怪你呢!”他的笑容非常干净,仍保有初见时的少年感:“再说了,我不出门哪儿有吃的,你想饿死我啊!”   面对理由充分的慕鸣盛,李世川无法拒绝,他反锁了屋子,出门买备粮。   回来时,门仍然反锁着,屋子里一片明亮,所有灯都开着,亮得和慕鸣盛的眼睛一样坦荡。但本该在家里等他的人却不在,手机也关机,他留下一张玩文字游戏的纸条“你冤枉我,就不能怪我离家出走”,而后人间蒸发。   李世川为此陷入了极端的怀疑与焦虑情绪里,慕鸣盛并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也并没有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他不能和任何人说起,只能一个人疯狂地复查各种有疑点的细节,结果越查越失望。   与此同时,李世川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父亲,脑梗的病情出现了反复,年迈的父母开始逼婚,他们希望他和世交家的女儿结婚。   那个女孩比李世川小好多岁,但两个人十分有缘。前不久小姑娘晚上遇见歹徒抢劫,正巧被下夜班回家的李世川救了,因此特别喜欢崇拜他,对婚事也非常积极。   李世川整个人浑浑噩噩,他恨自己的错信,不仅疏忽大意地害死了朋友,还因为不够缜密放走了罪犯。   他根本没有心思结婚,但父母却一致认为他的婚事迫在眉睫,早该提上议程了。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人,孩子生得早的都小学毕业了。再加上他刚因为破了大案而升了职,不如借此机会凑一出双喜临门。双方家长又是旧时,小姑娘也乐意,几次聚餐尽管李世川心不在焉,但也没有明确反对,于是两边的大人便自作主张地把这事儿定了下来。   全世界都知道李世川可能要结婚了,除了他自己。   消失了好一阵子的慕鸣盛也听说了他要结婚的消息,主动打电话跟他确认。   “你在哪里?”   “你要结婚了?”慕鸣盛语气平静。   “你在哪里?”李世川又问了一遍。   “我不在,你打算和谁结婚?”这是一句带着笑的反问。   李世川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不上不下地:“这个与你无关,你到底在哪里?”   “怎么,这么着急想要我的地址,是打算寄请柬给我?”电话里,他暴怒的情绪来得毫无征兆:“结婚?你知道如果你敢背着我同别人结婚的话,对方会是什么下场吗?”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李世川第一次听到慕鸣盛用这种语气说话。在他过往的印象里,他的这个师弟白长了一双气势逼人的丹凤眼,实际上却是只人畜无害的纸老虎。   他一时脑热地做出了此生最后悔的决定,蠢到拿婚姻儿戏,赌慕鸣盛一定会为了这个回来。   只要他敢回来,他就会亲手抓住他。   ……   宋琪儿在酒店里安分了好几天。她人小鬼大,心思比同龄人要缜密得多,很快就觉出了情况不太对劲。   这个房间里放了很多漫画和小说,都是宋琪儿这个年纪女孩子最喜欢的。而那个一直陪着她,打扮得也很可爱的姐姐说她可以看漫画小说,也可以看电视,想吃什么都可以和她说,却唯独没有提起,她什么时候出发去瑞士。   “曼文姐姐你今天也还住这儿吗?”在看完今日份的第二本小说后,宋琪儿忍不住抬头问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打算的女刑警。   “是的,之后我也会一直在这陪着你的。”   化名为曼文的女刑警笑得很温柔,宋琪儿却很惊讶:“之后?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两天了,难道还要住很久?”   “可能还要住一段时间,飞机的构造很复杂,需要排除故障的话,本身就需要很长时间的。”   “那就不能换一架飞机吗?”宋琪儿很不高兴,“我听林秘书说过楚哥哥很有钱的,难不成他只有这一架飞机?”   曼文一时语塞,只好又现编了些理由哄她。   宋琪儿吃软不吃硬,被哄得又耐着性子看了会儿小说。   但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扔了书拿起电视遥控打算找点动漫看看,却发现这个房间里的电视居然没有联网络,还是那种老式的频道电视。   宋琪儿无语了,转头问一直跟在她屁股后头打转,寸步不离的曼文:“姐姐,今天我可以玩手机了吗?”   前几天她要手机,被曼文以“小孩子别总盯着手机”为由给拒绝了。她可怜兮兮地向曼文撒娇:“我已经好久没玩手机了,我想打会儿游戏可以吗。”   宋琪儿的手机在独角兽的背包里,曼文入住当天就故意把包落在了送她俩来的同事的车上。   她爽快答应了给她玩会儿手机,可找了一圈却没找到放手机的书包。   按道理宋琪儿的脾气,这回是要大发雷霆的。可曼文道歉的态度十分诚恳,接连而来的对不起,让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小公主都有点不忍心再骂她了。   但一通抱怨却总还是难免的:“我的护照、相机都还在那个包里!这么一来我都不知道这次还去不去得成瑞士了……”   曼文一边安慰她,一边装模作样地给人打电话,最终得出个皆大欢喜的结论:“放心啊,包没丢。在之前送咱来的司机车上,当天就送去你叔叔那儿了。”   书包失而复得,宋琪儿还是挺高兴的,没再说什么,拿了本漫画重新看起来。   可看了没几分钟,她突然站起来急匆匆地往洗手间走。曼文见状也继续要跟,却被她一本正经地制止了:“姐姐,有些话我昨天就想说了。我已经十岁了,是可以一个人上厕所、洗澡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跟反倒是要惹反感的。曼文只好陪着笑脸:“楚总叮嘱过,说你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我好好照顾你。你一个人确定可以吗?”   “当然啦!”宋琪儿转身进了洗手间,顺手还把门锁了。   进了洗手间,宋琪儿四处开始找座机。她印象里洗手间有个挂壁的座机电话。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这种坐牢一样的生活,她忍无可忍了。   于是,她借机把一通充满怨气告状的电话,打给了那个已经几天没露面的臭叔叔! 第176章   按照计划, 这个时候宋辞一行人应当是已经在瑞士玩了一天了。   沈听给林霍打了个电话,还是一惯的吊儿郎当:“事情很顺利,东西已经拿到手了,请林总放心。”   听到进展顺利, 林霍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自己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我倒是没啥事, 但琪儿贪玩, 在少女峰滑雪时认识了新朋友,硬要跟人家一起去参加什么封闭课程,怎么劝都不听。”这个说辞是一早就设计好的, 他没打算让宋琪儿再回江沪。   林霍没说什么, 但沈听感觉出来了,这个宋琪儿一直很依赖的“林秘书”对配方的在意程度远超对她的。   他这头正和林霍通着电话, 一通显示是京市的座机号码打了进来。   这是个陌生的座机号,沈听还没来得及反应,来电就挂断了,他继续和林霍聊正事:“对了, 我哥车祸的事情我让淮南给我查了, 咱们身边可能有内鬼。”   林霍挺吃惊的, “你觉得会是谁?”   沈听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对刘胜的怀疑给说了,当然也只说了他车祸当天没在江沪的事情,其他的一律没提。   林霍没说不信, 也没说信,只不温不火地来了句:“他那儿我会找人盯着点儿。你自己也要小心。”   “别打草惊蛇……”沈听还想再叮嘱点别的,林霍却急着要挂电话了:“我约了季新聊新订单的事情, 他到了, 这个事儿咱们晚点再聊。”   而另外一头, 没打通沈听电话的宋琪儿,一怒之下把电话打给了林霍。   在她看来,林霍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宋辞以外和她最亲的人了。这个万能的林秘书跟了她爸爸许多年,认识她爸的年数比她的年纪还大。   电话响起之前,林霍正在皇家天地汇的VIP包厢里,和远道而来的季新谈订单交货的细节。   “宋辞刚给我打电话,他已经在瑞士了,配方到手了,回国后就立马可以投产。”   季新吸了口烟,显然对过程并不感兴趣:“多久能交货?”   “很快。”林霍给他开了听啤酒递过去。   季新作为墨西哥最大毒贩组织的分支头目在谈生意时,却极不喜欢有一屋子莺莺燕燕。   宋诗生前和他交往甚密,因此林霍也很懂他的这个规矩。   此刻虽然包厢很大,但里头却只有他们两个人。   宋琪儿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林霍恰好刚去洗手间,起身的时候没注意,手机掉进了沙发的夹缝里。   季新帮他把调成震动的手机从夹缝里拿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来自京市的号码。他微一抬眉,接通了电话。   “林霍!你总算接电话了!”宋家的没大没小是祖传的:”气死我了!这几天,我简直是在坐牢!打电话给叔叔他还正在通话中!哼!说是带我来瑞士玩的,结果呢!都两天了连境都没出……”   在小姑娘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季新神色冷峻,线条刚毅的脸在包厢昏暗明灭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眼神深邃而危险。   ……   挂断林霍的电话后,沈听翻看刚刚的那个未接来电——这是个很豪横的号码,以一连串数字8结尾。   坐在一旁的楚淮南,无意间瞥了一眼他的屏幕。   常与财报打交道的资本家,向来对数字很敏感,更别提是这种特别的号码,这一连串的8让他立刻皱起眉头:“这个号码是宋琪儿入住的酒店的。”   他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沈听说话:“你问问你那个同事,电话是不是宋琪儿打的。”   沈听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先试着回拨过去,电话却已经是占线的状态。   肯定是宋琪儿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占线,不知道这个原本应该已经“在瑞士”的姑娘又在打给谁!   楚淮南马上拨通了曼文的电话,接通后,立即把电话递给了他。   接到电话后,曼文立刻切断了整个房间的电话线,宋琪儿抱怨到一半电话突然断了。   “奇怪怎么突然就没声音了?”她嘟囔着挂上电话,打开洗手间的门,门外曼文笑眯眯地问:“琪儿你在跟谁说话?”   宋琪儿嘟着嘴,气鼓鼓地说:“我打给叔叔,他没接我的电话,所以就又打给林秘书了。”   曼文“哦”了一声,把和沈听通着话的手机递给宋琪儿,“你叔叔刚刚回电话来找你。”   宋琪儿接过电话,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叔叔。   好几天没看到熟人了,看管她的姐姐又不让她碰电话。其实心慌不安远大于气愤,听到了沈听的声音后,小姑娘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可眼泪却不受控地在眼眶里开始打转:“你和淮南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啊,不是说要去瑞士吗?”   沈听叹了口气:“琪儿,叔叔对不起你。”   小姑娘被他骤然放软的口吻吓得一愣:“什么?”   沈听说:“抱歉,咱们去不了瑞士了,叔叔临时有事,事情比较麻烦,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但咱们最近最好都不要见面了——”   “为什么啊!”已经提心吊胆了两天的宋琪儿彻底哭出来了,眼泪挂在脸上被她用手背倔强地擦掉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阿辞叔叔,你不会也像爸爸那样吧?”她越想越怕忍不住抽泣:“你千万不能有什么事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对了琪儿,林霍有和你联系吗?”   宋琪儿:“我刚刚给他打了电话。”   “你和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小姑娘顿了顿补充:“我就说你们都不管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市,说好一起去瑞士玩,可这么多天了连境都没出。”   沈听皱起眉:“那他怎么说?”   “他一句话都没说。”宋琪儿虽然任性却很聪明,她从沈听故意夸张的焦虑语气里觉出了不对,惴惴地问:“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沈听沉默了半晌,拿捏着分寸试探:“琪儿,如果林霍和我吵起来的话,你会帮谁?”   宋琪儿不假思索:“当然帮他啊,你这么凶,除了我谁吵得过你。就是以前爸爸在的时候,也经常被你气的半死呢!”   沈听笑了笑:“那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死一个呢?你选谁?”   宋琪儿被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得一怔:“什么意思?”   沈听云淡风轻:“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林霍背叛了我们,你还会帮他吗?”   宋琪儿咬着嘴唇,“那肯定不会。你是叔叔,他只是个下人。”   “那就好。”沈听半真半假地提醒她:“你爸的死怕没那么简单,我现在怀疑这事和林霍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一次咱们不能一起去瑞士了。你就跟曼文姐姐在一起,她是值得信任的,会保护好你。还有,你不要再给任何人打电话了,因为叔叔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在哪里。好吗?”   宋琪儿难得懂事地应了,林霍可能害死了她的爸爸。这事把她吓得不轻,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还是相信阿辞叔叔和楚哥哥吧,他们才是自己人。小姑娘笃定地想。   被宋琪儿算成自己人的沈听在挂断电话后,面色转冷。“她打给了林霍,林霍或许已经知道我们并没有出境。”   ……   林霍回座位时,季新正在给墨西哥方面打电话。他安静而耐心地坐下来,准备靠刷手机消磨时间,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并不在桌上。林霍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最终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它。   手机是找到了,但季新也已经打完了电话。   口气生硬地对他说:“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事。等配方回到境内,我再跟你老板谈接下来的事情。”   “其实和我谈也是一样的。”林霍笑着接话:“宋辞先生毕竟年轻,他哥哥刚刚去世了你也是知道的,他受的打击很大,所以许多公事都是我在接手。因此,这个事情——”   季新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他会把配方给你吗?”   林霍被他问住了。   虽然表面上看宋辞对他挺依赖的,但显然也不会贸然把这份比金矿还值钱的配方直接交给他。   季新看出了他的犹豫,冷冰冰地说:“我只和有配方的人谈,这样才有效率。”   面对季新过于冷硬的态度,林霍并不高兴,但他仍然客气周到地把人送到了包厢门口,毕竟这是开出最好条件的买家,看在钱和渠道的份上,态度再不好也值得原谅。   等到了车上,季新用另一只手机拨通了一个未保存的号码。   沈听刚挂了宋琪儿的电话,还没和楚淮南说几句话,手机就又响起来。   “哪位?”   “是我。”季新眉头紧皱:“京市到底找的谁来给咱们打配合?简直蠢透了!看个孩子都看不住!宋琪儿刚给林霍打来了电话,要不是运气好,手机正好在我手里,那你这些日子就都白干了。”   沈听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不久前才刚视频通过话的新同事的声音,问:“通话记录呢?”   “你不是给过我林霍的手机密码吗?我都删了。一会儿让陈队协调下电信部门把后台的通话记录也删了。”   沈听“嗯”了一声又问:“你和林霍聊的怎么样?”   “他暗示我可以和他直接聊交易细节,被我直接拒绝了,现在就等着你的配方回国了。” 第177章   离和林霍说好的回程时间还有一天的空裕。严局亲自给完全没有休假打算的沈听批了一天假。沈妈妈支教回来, 孙若海和严局商量过后,帮她在京市安了个临时的家。沈听有了一天假期,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过。还是楚淮南提议,想陪他一起去看看沈妈妈。   这个提议当然遭到了严正拒绝。   “你去干什么?”   “看妈妈啊。”资本家大言不惭:“我去看交往对象的妈妈, 这不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吗?”   那也要看看你是不是名正言顺啊!   沈听暗自腹诽, 无语地看向正在积极给沈妈妈挑礼物的资本家:“你就不用去了吧?”   “为什么?”   “这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为了不引人注目, 楚淮南没有去商场, 而是在线挑了两条素雅的丝绸方巾,又嘱咐礼盒包装也要用素雅的颜色,转头问沈听:“你妈妈喜欢什么味道的香水?”   “她不用香水。”   “那就护手霜吧。”   资本家有日子没逛过街, 即便是“云购物”也很少会买这些个人物品。因为工作忙, 他的衣服和个人物品都是固定几个风格鲜明的品牌,每年换季的时候, 由品牌的工作人员和秘书部门一起初筛后定期送到家里。   他自己都很少逛街,和沈听一起选礼物,更是种极其新鲜的体验。   楚淮南与沈妈妈有过一面之缘,从对方的穿着打扮可以看得出, 那是位优雅而朴素的长辈。因此他没有选过于花里胡哨的礼物, 而是斟酌着选了几样价格适中, 但品质和格调都颇高的见面礼。   沈妈妈的暂住地位于某事业单位的职工宿舍里,由于单位性质具有特殊的保密性,因此门禁森严, 安全性也有保障。   直到沈妈妈开门前,沈听仍在叮嘱资本家:“待会儿你能不说话,就尽量别说。”   “为什么呀?”楚淮南笑着问。   沈听按下门铃, 心情比等待围捕犯人时还要紧张:“我怕你吓到她。”   楚淮南还想再说点什么, 但门已经开了。   沈妈妈早就接到通知沈听要来看她, 这个时候正在家里准备午餐。   她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温婉地朝沈听笑了笑问:“小听还带了朋友啊?”   沈听弯腰换鞋,避开了沈妈妈的目光:“嗯,算是同事吧。”   同事?还只是算是?   楚淮南哭笑不得,跟着沈听一起换了鞋,把手里的礼物递给沈妈妈:“阿姨,我是楚淮南,咱们上次见过的。”   沈妈妈对他印象深刻,客气地同他打了招呼,又向他道谢:“上一次的事谢谢你了。当时还不知道你和小听的关系,所以也就没有自我介绍。”   “妈,我们就是普通同事,什么关系啊。”沈听皱着眉头:“还有,你不用对他太客气的,他这个人自来熟,你对他客气他也听不明白。”   沈听自小家教良好,虽然为人冷淡却一向礼貌。沈妈妈还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同事这个态度,不由一愣。   沈听换好鞋就直接去洗手间洗手,楚淮南把礼物递给沈妈妈,礼数周到地说:“阿姨,第一次正式见面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选了几件我妈妈之前很喜欢的东西,希望你也会喜欢。”   沈妈妈不太好意思:“其实用不着礼物的,你和小听一起来看我就已经很好了。”   楚淮南把礼物放在玄关处的置物架上:“我以后会监督着小听尽量多来看你的。”   沈妈妈看了他一眼:“他工作忙,没空回来,我也理解。只要他能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放心了。”   楚淮南点头:“他很优秀,但确实不怎么惜命——”   “楚淮南!过来洗手,马上吃饭了,我妈的作息很准时,你别耽误她按时吃饭。”   楚淮南应了一声,朝沈妈妈笑了笑,也去洗手间洗手去了。   刚进门,沈听就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跟她说什么呢?”   “没什么啊。”楚淮南一脸无辜。   沈听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乱讲话。”   楚淮南笑着用沾满泡沫的手指点他的鼻头:“乱讲哪些话?告诉她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打算以后永远在一起生活?”   “楚淮南!”沈听的脸色沉下来:“你会吓到她的。”   楚淮南的笑容也逐渐冷却:“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洗个手,却洗出一肚子怨气。   饭桌上,沈听一言不发,沈妈妈跟他说话,他也一副兴致不高,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楚淮南反客为主地给沈妈妈布菜,嘴甜地哄得她笑声不断,看上去他倒更像是沈妈妈亲生的。   晚餐后,沈妈妈拿出了随身带着的一本旧相册。里面是一叠发黄的旧照片,其中大多数都是沈听的。从小到大的都有,最早的还是张百日照,小沈听的眼睛圆而黑,目光炯炯地盯着照相机,可爱又机灵。   沈妈妈拉着楚淮南一起分享,还时不时讲些沈听小时候的趣事给他听。   “他小时候皮的不得了,但是也乖,有一年暑假我有事出差,出门前叮嘱他不要出去疯玩,他就真的一个暑假都没怎么出过门,我身边的朋友同事都羡慕我,说我生了个好儿子,从小就不让人操心。”   资本家摩挲着照片上小沈听的脸,意味深长道:“嗯,但还是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天天让人有操不完的心。”   沈听的目光从碗里移到他的脸上,又是警告的一眼。资本家故意没看他,撇过脸同沈妈妈说话:“他小时候成绩应该也很好吧?长得就挺聪明的。”   沈妈妈笑眯眯地说:“是啊,成绩是很好。聪明也聪明,但也常做傻事呢。”   “妈——”沈听打断她:“食不言寝不语,不是你教我的吗?”   沈妈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冬枣,“吃零嘴和水果的时候就是要聊天的,对吧,淮南?”   楚淮南帮腔:“是啊,饭后的甜品和水果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的谈话而准备的。”   沈妈妈笑着对沈听说:“你啊,就是懒得讨我欢心,要是能有淮南一半讨人喜欢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找不到女朋友。”   沈听不耐烦:“这和找不找女朋友有什么关系?”   沈妈妈又笑,转头对楚淮南抱怨:“你看,说他两句就生气了。外表看起来是个大人了,其实脾气和小时候差不多,争强好胜,就是不愿意听别人说他不行。上大学那会儿硬要去警校,我不同意也不行,他决定好的事情,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沈听抿着嘴唇不说话,楚淮南也仍没看他,笑着应了句:“是挺倔的。”   他和沈妈妈倒能聊到一块儿去,沈妈妈拉着他翻完照片,又开始和他抱怨起沈听的终身大事。   “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给自己做打算。一天到晚忙着工作,从来也不知道要谈恋爱。”   “妈!”沈听皱着眉头:“你能换个话题吗?他是我同事,你跟他说这些干嘛?”   楚淮南难得没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反问道:“同事又怎么样,同事就不能聊聊私事儿呀?和我这么见外?”   沈妈妈笑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同事回家呢。上一次带人回来,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那我很荣幸。”楚淮南把相册合起来,余光瞥向沈听,沈听却一个人抱着本书坐回客厅去了。   见他刻意回避,资本家不由更怒,面上却仍是笑。“我倒没看出来他对我有什么不一样 ”   沈妈妈说:“我能看出来,他很看重你。他这个人对外人总冷冷淡淡,像颗挑不出错处的冰。只有冲被划分为‘自己人’的人才会发小孩子脾气。我以前总担心像他那么冷硬的性子,会交不到知心朋友,但看到你也就放心了。可就是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儿媳妇回来呢?”   沈妈妈并不是喜欢在人前唠叨的人,以前也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提过沈听的私事,今天当着楚淮南的面却三番五次地提到沈听的“终身大事”,这本来就很不寻常。   但沈听刻意不去听她和楚淮南的对话,来了个“耳不听心不烦”,一个人捧了本散文集打发时间。   沈妈妈见自己多次提到女朋友、儿媳妇,楚淮南也仍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笑笑。最终忍不住问他:“淮南,阿姨有句话想问问你,要是问的不对,也请你见谅。”   “哪儿的话,您问。”   “你和小听不单纯只是同事吧?”   楚淮南面不改色:“嗯,虽然我们也有一些工作上的交集,但他对我来说是比同事更重要的人。”   沈妈妈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的,阿姨不是这个意思。”   楚淮南继续打马虎眼,反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沈妈妈索性轻轻地关上了书房的门,脸色肃穆地打量着他说:“你和小听是不是那种朋友?”   见她去关门,楚淮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沈妈妈问得这么直接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斟酌着要如何应对才妥当。   沈妈妈却已经从他的犹豫里找到了答案。 第178章   “他看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再说了, 哪有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却还完全不想要找女朋友呢?工作再忙,想谈总是有时间的, 我看啊,他根本就是不喜欢女孩子。”   楚淮南:……   沈妈妈打量着哑然无声的“儿媳妇”, 继续说:“况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任何人面前像在你面前那么放松。”   楚淮南哭笑不得,心想, 是你自己被你妈妈误会了,这个不能怪我。   他谨慎地推敲着字眼, 还想替沈听挽救两句:“阿姨, 我们——”   沈妈妈却已经一脸“我早就猜到了”的笃定, 见他的态度骤然紧张,不由叹了口气:“行了,我不是在逼你什么。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和女孩子有过什么接触。他上学那会儿,家里有和他差不多大年纪孩子的家长都在讨论要怎么防止孩子早恋, 他倒是从来没让我操过这份心。哎, 我早就该想到的。”   如果沈听在场,一定会反驳,他本来就没什么朋友, 不论男女,除非必要,私底下都接触的很少。怎么就能让沈妈妈有“早该想到”的感叹呢?   见沈妈妈自己主动对号入了座,楚淮南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来这儿之前沈听就反复叮嘱过他不要“乱讲话”,但他也不能为了否认而说谎, 于是只好继续沉默应对。   沈妈妈叹了一会儿气, 突然又说:“淮南, 我并不是很古板的人, 小听和你的事情我知道了。老实说我并不支持,但也不反对。感情的事情是两个人的,但生活却要顾忌到方方面面。假使你们可以一起走下去,那今后的路也会比普通的常态家庭难走一些。但我知道,小听并不是畏人言的人,外界的评判和声音对他的影响一向不大。他唯一会在乎的,大概只有我的态度。”   沈妈妈的语气一直很平静,但下意识理头发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和楚淮南谈话时,她其实也非常紧张:“今天既然我们把话说开了,那我也问你一句,小听并不是个对个人生活有规划的孩子,那你呢?你对未来有打算吗?”   楚淮南正色:“阿姨,他只需要对工作和他自己负责,我们的未来,我会规划好的。”   沈妈妈摇了摇头:“你们的未来也是你们两个人共同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规划和负责?”   这句话问住了楚淮南。   他在家族及集团中扮演的,是擅长做决策也愿意为此承担责任的领导者的角色。但在两人的感情中,其实并不存在所谓主导地位。情感上,他的确是比沈听要主动一些,但规划和承担也不是他一个人就可以一厢情愿做完的。   而沈妈妈的问题点醒了他。在以往的交往中,沈听从未主动表达过什么,他甚至排斥他们一起来探望他的母亲。那么,仅靠他一个人努力,他们之间,真的有未来吗?   楚淮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但我想表达的是,我愿意为此负责,我也有能力为此负责。”   沈妈妈露出了提出问题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对楚淮南的第一印象就很好,因此在知道沈听和他有超出同事以外的“友谊”时,也并没有太过失望。   楚淮南生了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又礼貌周至,气度不凡,任何年龄段的女性对他都有着天然的好感。   沈妈妈虽然失望于沈听在感情方面没有走一条更容易些的路,但对楚淮南却恨不起来,因此继续说:“小听的职业性质我想你是清楚的。作为母亲,我对他其实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他每一次出任务都能平安地回来就好。”她顿了顿又说:“你和他既然有工作上的交集,那你大概也知道他做起事情来有多顶真。他这个人,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尽力做好,工作上我是不担心的,就是担心他不拿自己当回事儿。”   沈妈妈说着,又要叹气:“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呀,并不是超人,也不比人家多一条命。他虽然从来不跟我说工作上的事情,每次回来也都装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但是他拿回来的那些荣誉,哪一个都足够让做妈妈的在自豪之余,忍不住胆战心惊。”   楚淮南对这份担忧很有共鸣:“阿姨,他非常优秀。但你说的也很对,他什么都好,就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这一点我也很担心。”   他话音刚落,沈听已经推门而入,皱着眉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呢?干嘛还要关着门?”   “我们在讨论,你出任务的时候,常常以为自己有九条命。”沈妈妈笑着说。   她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清楚,沈听是肯定不希望她来操他和楚淮南的心的。与其在这个时候干预过多,倒不如先揣着明白装糊涂,等到今后再做打算。   从沈妈妈那里出来后,一路上楚淮南和沈听都没有说话。   以往都是楚淮南主动找话题,这一次他难得格外沉默,沈听用余光看了他好几次,见他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低头刷起手机以防止尴尬。   刷了几分钟,楚淮南却仍然没有反应,他只好放下手机,不太熟练地开始找话题。   “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哦。”   他并不是擅长和交往对象找话题的人,于是又陷入笨拙的沉默。   楚淮南叹了口气问:“沈听,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和我会有以后。”   沈听诚实地答了个“嗯”。   他的确是没有想过以后,他的工作不允许他想以后,眼前能全须全尾地把案子破了才是最重要的。   楚淮南却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转过脸抿着嘴唇没再说话,侧脸优美的线条在流金般的灯光下,冷得像座塑像。   他们沉默着回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三房两厅的寓所。楚淮南冷着脸去了客房,沈听脸皮薄,当然不好意思跟着进,两人理所当然地分了房。   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回江沪,航班上楚淮南也几乎没说话,他沉默得跟变了个人一样。   到了这个时候,沈听也不曾认真考虑过他们的关系,这让他沮丧而又受伤。   休假只有一天,沈听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回到了工作状态。昨晚,林霍跟他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他之后的安排。   “我都想好啦,淮南会帮我搞定投产的事情,你呢?你和墨西哥佬、那个假洋鬼子聊的怎么样啦?”   “聊的差不多了。”林霍说:“季新和宋先生本来就是旧相识,他也很信任我们,只要投产就有销路。”   “那就好。”   飞机刚一落地,楚淮南就接到了公务上的电话,是乔抑岚。   楚淮南、他和林有匪三人一起合作做了个项目,项目上有个紧急的重大决策,乔抑岚联系不上林有匪,只好来找楚淮南了。   “你在项目上吗?那我马上过去。”楚淮南挂了电话,转头问沈听:“我有事要先走,先把你送回去。”   沈听把自己的行李箱从楚淮南的手里接过来:“不用,林霍让刘胜来接我了。你去忙你的吧。” 第179章   “刘胜?”楚淮南微微蹙眉, “还是我送你吧。”   沈听单手就把楚淮南的保镖双手提着都费劲的另一个行李箱从行李转送车上提下来:“不用,你去忙吧。”   楚淮南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见沈听已经拉着行李箱往出口处去了, 也就没再提。   他们都已经知道刘胜不单单只是宋诗的司机那么简单。楚淮南心里很不放心沈听一个人坐刘胜的车,思来想去还是让司机暗中跟着沈听,自己改乘了出租车。   沈听一个人去了刘胜所在的停车场。   刘胜很客气地向他打了招呼,而后伸手想帮他拎行李箱。   “不用了, 我自己来。”沈听谨慎而戒备, 他特地把箱子放在了后座上,自己也坐在了箱子旁。   刘胜不动声色地从后视镜里窥探他的脸色, “宋先生,直接回去吗?”   沈听点了点头:“回我哥那儿吧,我和林霍约了在家谈事情。”   刘胜应了一声, 发动了汽车。   “宋先生。”   “嗯?”   “后座有苏打水, 您要是渴的话可以喝。”   沈听点了点头,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开快点儿, 林霍催的还挺着急。”   “是, 宋先生。我们很快就到地方了。”   ……   楚淮南在行程中意外接到了林有匪的电话。   “淮南,你找我?”   面对对方云淡风轻的口吻, 他笑起来:“何止是我, 全世界都在找你。抑岚刚刚给我打电话, 说联系不上你。你这是上哪儿闭关修炼去了?都快成避世的神仙了。”   林有匪也跟着笑了一声:“是禅修了好一阵子, 刚刚才开机, 我正挨个给大家回电话呢。”   楚淮南很了解他一贯“以路星河为中心”的行事风格, 因此立刻说:“那你就先别忙着跟我聊天了。最近, 路星河的风评好像不太好, 你们闹掰了的事情,连我这种不看娱乐新闻的都有所耳闻。”   林有匪愣了愣,他才刚开机还没来的看信息。秘书确实反馈过,公关公司曾打来电话提起路星河的公关方案。   但有关路星河的事情,他都下意识地避了嫌。毕竟答应不再干涉,总不能才过了这几天就又出尔反尔。   他和楚淮南正通着话,Maggie的电话就进来了,于是立刻歉意地同楚淮南道了别,又约好回国后再聚,而后把Maggie的电话接了进来。   电话一接通,电话那头一向冷静的Maggie几乎要哭出来:“林先生你总算接电话了!”   自从“另攀高枝”的新闻见诸报端后,路星河的口碑便急转直下。   虽然他自己一点儿都不着急,反正人在剧组,有戏在拍,他本来也不怎么关心那些媒体报道是怎么写他的。   但作为经纪人,Maggie却急得直上火。   商务问询量降到了两年来的最低点,已经在合作期内的品牌方也纷纷发来问询,甚至有行动力强的,已经发来了律师函,就路星河“没有在代言期内维护好自己的良好形象”一事,提出了违约赔偿。   而在近期某头部网媒的艺人好感度调查中,路星河更被选为了“最讨厌的艺人”第三名。   这对他这样的人气小生来说,简直是史无前例。   但路星河本人却仍然不为所动。   甚至连探班媒体的访问,也一个都没有参加。因为他们的问题和个个都和人间蒸发的林有匪紧密相连,让他喘不过气来,更无从回答。   “星河,你和有匪是真的不合吗?”   “你们两个已经终止合作了吗?”   “网传在这次受伤后,林有匪没有去探望过你,这是真的吗?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粉丝们都很关心,你和林有匪是不是因为私人感情问题有了矛盾呢?那么未来你们还有继续合作的可能吗?”   林有匪,林有匪,林有匪,到处都是林有匪。   那些问题,他一个都不想回答。   终止合作?岂止如此?那不是终止合作,那叫老死不相往来。   以前林有匪在时,他不愿意睡觉,因为一睡着就容易做噩梦。现在林有匪不在,倒不用再担心会做噩梦了,因为他彻底睡不着了。   最先觉出路星河状态不对的是Maggie。   在某次同他对词时,她发现路星河出现了明显的恍惚。   以前记忆力优越的他不仅记不住词,还对正常的日常对话没有任何反应。   不上戏的时候,他就坐在现场等,既不看手机也不看书,就这么在大太阳底下直愣愣地坐着,连续坐几个小时连动作都不变,有时一整天做下来,既不知道饿,也不晓得累。   林有匪交代过的那些他爱吃的东西,他连看都不看。剧组准备的饭菜他也不挑剔,到饭点了就随便吃两口,那一颗颗数米粒的样子,迟缓而难受,不像在吃特地按他的口味做的饭菜,而是像在吃有毒的毒药。   在拍摄中,他好几次都因为失神而NG。   最后,连一直夸他是“最适合人选”的导演也忍不住在现场大发雷霆,直骂自己流年不利,怎么会这么倒霉选择了时运不济的演员来合作。   剧组由于路星河在组期间被绑架还受了伤,赔了笔天价补偿金,加上路星河养伤耽搁下来的日子,预算已经超支不少。资方气得直跳脚,要不是因为拍摄已经接近尾声,恨不得个个要闹撤资。   而在回归剧组后,路星河的状态不佳又严重影响了拍摄进度。眼看着预计的杀青时间就要到了,男主角却还有大段的戏没有拍完。   大家都很着急,其实路星河自己也急,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身体和意识都一起失了控。在很大一部分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有时,他想要站起来,可无论怎么努力,人都像是长在了椅子上,一动都动不了。   最可怕的是,他完全不觉得困,只是累,且越累越睡不着。睡不着就更觉得累了,于是就此恶性循环。   但好在,还是有一点很值得高兴。   他不再总想着林有匪了。   他变得非常健忘,有的时候坐在现场,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耳边开始出现各种奇妙的声响,开始是尖锐的刹车声,后来则变成了剧烈的心跳。   他也说不上来那是谁的心跳,可能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别人的。   可会是谁的呢?   他模糊地想起,在某些晚上自己曾贴耳枕在某人的胸口,听过整晚、整晚的心跳。   但那是谁来着?他又想不起来了。   在接到Maggie的电话后,林有匪第一时间通过视频开了场记者见面会。尽管路星河因为在剧组“赶进度”而没能出现在同一个画面内,但他的在风波后的首次现身还是引发了大量媒体和网友的围观。   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林有匪难得沉下脸来,严肃地澄清了这次有关他和路星河“不合”的传闻,纯属媒体胡说八道。   而从来不指名道姓的他,甚至在直播的尾声,特别“敬告”了某些想踩着路星河肩膀往上爬的同期艺人。   最后的群众提问环节,几乎要以死谢罪的公关公司负责人大胆地选择了两人的CP粉来提问。   林有匪一一解答了大家都很好奇的,有关他和路星河关系的疑问。他表示:“我们很好,之前的传闻都是无稽之谈。此前没有回复,是因为我在境外处理一些紧急的私人事宜,没有关注国内的新闻。”   因为正主的不和传闻,几乎耗得油尽灯枯的西皮粉们,被正主奶了一口仙气,个个感到已经满血复活。   最后一个问题,粉丝代表选了个非常老套的来问。   “那么,星河对你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这个问题,经常出现在两个有“化学反应”的偶像之间。通常的回答也都是“他是个很好的演员,敬业精神很值得我学习。”或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之类的标准答案。   林有匪之前也曾不止一次地回答过此类问题。   但说的也都是些充满套路的答案。   而这一次,面对粉丝追问,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说:“他让我有种不枉此生的感觉。”   ……   林霍在宋家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来宋辞。   机场到宋家顶多也就是四十分钟的车程,这个点不会堵车,再怎么延迟也不该这么慢。   他不耐烦地拨了宋辞的电话想要催催他,但起初是没接,再后来竟索性关了机。林霍陡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立刻又把电话拨给了刘胜,同样也是关机。   宋辞早早就他说了刘胜的情况,本来他对宋辞的消息准确性,还有些怀疑。如今看来,居然真的是养虎为患了,他立刻联系了暗中安排跟着刘胜的车的助手。   ……   宋辞喝了水,没过多久,就眼皮沉重地在后座睡着了。   等到再“醒”过来时,他身在酒店,手被反绑着。   随身的那个行李箱已经被打开了,锁撬坏了,衣服四处散落,被翻了个底朝天。   刘胜背光坐着,见他醒了,直截了当地问:“东西在哪?”   沈听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东西?”他动了动手腕,绳子勒着肉,系得很紧:“刘胜你疯啦?绑我干嘛?”   在宋诗身边任劳任怨了十多年的司机刘胜面色阴沉地把手里的家伙什儿架在了沈听脖子上。   冰凉的触感把纨绔的小少爷吓得缩了缩脖子。 第180章   “哎!有话好好说, 别动刀动枪的!”   刘胜冷道:“配方呢?”   “什么配方?”   “少跟我装糊涂!”匕首进一寸便有一寸的疼痛,脖子上被割开了一小道口子,握着刀的刘胜有意恫吓,刀尖抵在皮肉上不肯撤, 问:“那份僵尸的配方在哪里?”   沈听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瞬惊惧的神色, 但很快变为愤怒:“刘胜!我哥好吃好喝供了你十几年, 你就是这么报答宋家的?”   刘胜冷笑着说:“宋家?放在十五年前,你那个哥哥连给我爸提鞋都不配!”   “你爸?你爸是谁?”   “航宇的刘衍!”   听到航宇,沈听心中一动,脸上却仍是一副茫然又恼怒的样子:“航宇是什么玩意儿!”   刘胜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手劲大, 这一下连鼓膜都轰轰作响, 好险没伤着舌头。   “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十五年前, 你哥哥帮姓慕的做的那些好事,你竟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爸就是给你们气死的!”   沈听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却怒道:“十五年前?你搞搞清楚好不好!十五年前我他妈连小学都还没毕业!”   “那又怎么样!天道好轮回! 姓慕的、还有你们姓宋的一个也逃不掉!”   见他露出很吃惊的表情,动着手腕的刘胜硬邦邦地笑了, 像只蛰伏已久终于咬住猎物咽喉的鬣狗。   越王勾践, 卧薪尝胆, 三千越甲可吞吴。他刘胜含垢忍辱,忍气吞声地在宋家当奴才做下人, 蛰伏了十余年, 总算等来了这一天!   配方!他终于快拿到那款超级毒品僵尸的配方了!   华鼎万亿透过宋诗研发了十余年, 才有了这么一份足以颠覆传统毒品市场格局的配方!   有了这份配方,相信重建他父亲刘衍的毒品帝国也只是时间问题。   比起满心宏图伟业的刘胜, 被反缚着双手的沈听心情复杂。   他早就已经察觉到刘胜有问题, 但却一直以为这只是因为僵尸利润诱人, 才引来了觊觎市场的毒枭同行提前布局而已。   在刘胜提起航宇之前,无论是沈听还是行动小组的其他同事们,都从没想过刘胜会是航宇的人。   十五年前,一起发生在江宁步行街的随机杀人案,引发了一场江沪警界对涉毒势力不余遗力的清缴行动。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里,以儿科主任医生安康为主脑的毒贩组织航宇贸易被连根拔起。   而就在几个月前老刑警陈峰遇害的那起杀警分尸案中,沈听与行动小组的其他人在筛查嫌疑人时,还曾怀疑过凶手可能是航宇案的漏网之鱼。   但随着后来犯罪嫌疑人被锁定为李宋元,这一猜想也就被搁置在了一旁。   而今天,在墨西哥有着巨额资产与毒品关系网的刘胜却亲口承认,他是航宇的势力相关方!   其实,当从季新口中得知刘胜是宋诗的敌对势力时,沈听心头便一直笼罩着一种不妙的预感。如今想来这份直觉,敏锐准确得可怕!   十五年前,航宇案最终以主犯安康落网后被枪决作为收尾。即便其残余势力很快就又在境外死灰复燃,却也绝不可能立即有能力与华鼎万亿的心腹宋家抗衡。因此,想要卷土重来,韬光养晦十分必要。   这么想来,刘胜作为航宇的残余势力,蛰伏在宋诗身边多年倒也说的过去。   但季新曾经说过,给刘胜留下大笔遗产的华裔商人的主要资金来源于境内。   可按照当年警方的案卷记录来看,航宇案的主犯、要犯已经全部落网,如果刘胜的这一脉只是航宇贸易这只巨兽身边的小鱼小虾,会有可能坐拥这样庞大体量的资产吗?   况且,如果刘胜的父亲在航宇贸易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那航宇的覆灭也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必然,这份仇恨真得大到,值得作为第二代的刘胜十余年如一日地呆在宋诗身边伺机而动吗?   一种可怕的猜测呼之欲出,沈听觉得自己离当年的真相仅一步之遥。   刘胜盯着他的眼神恶狠狠的,倒真有几分杀父之仇的样子。   他保持着吃惊的表情问:“你说你是航宇贸易的人,你爸是被我哥气死的,可航宇贸易是什么?我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宋辞二世祖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此刻充傻装愣也毫不引疑。见刘胜不说话,他皱眉又问:“难道航宇贸易也是做毒品买卖的?所以你才想要我手里的配方?”   刘胜仍然不答。   沈听却不着急,往后靠了靠薄薄的一道刀片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手心里:“好吧,那我换个问题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哥到底怎么你爸了?让你过了十五年还他妈还想着要报仇!”   刘胜不答,反问他:“配方在哪里!”   沈听也仍在绕圈子,避重就轻道:“总之 你说的这个航宇贸易,我从来没听林霍提起过。至于我哥气死了你爸嘛……刘胜,你要是想要配方就直说,别编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我听不明白。配方我不能给你,那是我哥哥留给我的!”   刘胜手里的匕首微微一动,刺痛中沈听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顺着脖子往下流。   他吃痛地“嘶”了一声。许是怕真的把他弄死了,就永远拿不到配方了,刘胜把刀尖挪开了一点:“林霍不跟你提航宇,大概是觉得没必要了吧,对他而言我们航宇早就已经成为历史,不值一提了。”   他咬牙切齿地细述了当年航宇贸易是如何被宋诗身后的华鼎万亿构陷,从而被警方盯上后赶尽杀绝的。   尽管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可当年的那些细节,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那段时间父亲刘衍是如何谨慎地应付各种突击检查,疲于奔命地打点各路关系,最终却仍只能回天乏力地随手拉了个替死鬼,断臂求生地放弃了开拓多年国内市场。   在航宇的各种势力都遭到肃查清扫后,逃过一劫的刘衍在那之后不久,也随着那个曾迅速扩张的毒品帝国一起衰落。   刘胜一直坚持认为,他是因为打击过大而一病不起的。这笔账当然要记在当时得益最多的华鼎头上!   沈听观察着他愤恨的表情,一面不动声色地把嵌进肉里的绳子割开,一面接话道:“当年那个步行街杀人案我是知道的,我听淮南说过!他妈妈就死在那场意外里!”   “这算哪门子的意外?”刘胜唾道:“那个杀人的李广强是受了华鼎万亿的指示才杀的人,慕万亿却设局把屎盆子扣在了我们航宇身上!”   沈止是被人雇凶杀死的,这不是沈听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他的父亲,真的死于谋杀。而真相,昭然若揭!   沈听反缚在身后的拳握得青筋直起,他压住心头的蠢蠢欲动,仍竭力保持着冷静,继续套话:“你一口一个‘我们航宇’,可我记得航宇案的主犯当年就已经落网了呀!'”他心中早有猜测,却有意引导,“难道你就是那个儿科医生的儿子!?那个叫安康的毒枭就是你爸?”   “毒枭?”刘胜仿佛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嘲讽道:“当年办案的警察真是废物!先是被慕万亿的人耍得团团转,跑来查我们航宇,而后又把我们设局找到那个替死鬼医生当真凶处理了。”   他语气中对警察以及那位无辜受牵连的医生的蔑视,让沈听怒火中烧。   当年被零口供定罪的儿科医生安康是无辜的!无辜的人背负污名被剥夺了生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可真正的凶手却仍在逍遥!   刘胜森然地看过来,手里的匕首像鬣狗龇出的獠牙:“现在你都知道了吧,你那个好哥哥为虎作伥,帮姓慕的设局气死我爸!但是既然他已经死了,那我也就大发慈悲地答应你,只要你交出配方,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宋诗是你杀的?”   正得意的刘胜没察觉到沈听彻底冷下来的脸色,以及他对宋诗称呼的变化,磨着牙恨道:“他车祸的时候就该死的!白白多给他活了这么些日子!”   他话音刚落,刚刚还如砧板上的鱼肉般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青年人,突然发难,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以一组常人难以抵挡的关节技,打得他措手不及。   刘胜还没反应过来,太阳穴就已经挨了重重的一下,他自认跟在宋诗身边多年,身手绝对不弱,可在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打斗中,手里的匕首竟毫无用武之地!   他软绵绵地被压制在地板上,而那个传说中烂泥扶不上墙、手无缚鸡之力的二世祖只用单手就把他摁得无法动弹,甚至还有余力将那把掉落在地板上的匕首,用脚尖踢得更远了点。   早就派人盯着刘胜的林霍很快就赶到了,面对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行李箱以及被五花大绑的刘胜,他微微一挑眉:“你自己搞定的?”   沈听冲他大动肝火:“我早他妈就告诉你了,刘胜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让他一个人来接我!幸好我聪明,提前就把配方藏起来了!要不然,你林霍就是死了也不好跟我哥交差!”   林霍用余光撇了眼靠着墙角的刘胜,面上的担忧溢于言表,“阿辞,你脖子上怎么了?受伤了吗?”   沈听用手背擦了擦还在流血的脖子,过度的失血让他有一瞬间的眩晕,“你以为我这他妈是谁害的?”   林霍随身带了个医药箱,满脸愁容地说:“是我的防范没有到位,你过来,我给你包扎。”说着打开了医药箱。   沈听耐着性子靠着床边坐下,拿起手机查看楚淮南给他发来的一百多条信息。刚低头,后颈上就传来一阵刺痛。针头扎进皮肤里并不太疼,但猛地推进来的药剂却火烧火燎的。   他只来得及给楚淮南发了一个空格,指尖就开始发麻。“啪”地一声手机掉落在地板上,林霍将它轻轻地踢开了。   手机外壳与地面细微的摩擦声,在耳朵中激荡起一阵巨大的回响。一切都变得慢下来,连他自己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而绵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林霍朝他伸手的动作像被按下了0.5倍速,每一个细节都在缭乱的眼前被无限放大。   紧接着又变得模糊起来,眼皮像灌了铅承受不住地往下沉,视野缓缓地变窄,最终变成一个漆黑的小点,嘈杂的世界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中。 第181章   楚淮南给沈听打了很多个电话都没人接听。跟车的司机一路跟到了某酒店的地库里, 而后向他汇报:“董事长,宋先生和司机没有回家,他们去了酒店。宋先生他……好像睡着了。”   楚淮南立刻联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握着手机的手指僵硬起来, 冷汗如浆几乎要把后背都浸湿。   沈听的电话打不通, 后来索性关了机。   他焦虑地又重复打了好几次, 电话里传出的板正女声,让他抓狂——“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楚淮南开始耐着性子发短信,几十分钟里发了上百条,后来好不容易收到了一条回信还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空格。   他立刻回拨过去,电话却被挂断了, 而后又再次打不通了。   楚淮南心惊肉跳地站起来, 动作之大把面前的茶盏都给掀了个底朝天。   一旁的乔抑岚翻着文件和他说话, 他却一句也没理,简直把“魂不守舍”写在了脸上。   “淮南,你怎么了?”   “你的车停在哪儿?车钥匙给我一下。”   乔抑岚把车钥匙递给他,“车停在西二门靠左手边的那个停车位上, 黑色的马丁尾号是99。”他知道楚淮南大概有急事要先走, 怕他找不到车, 于是皱着眉头对候在外头的司机说:“小郑你带一带,免得走冤枉路。”   楚淮南接过钥匙, 冲他点了个头:“我有事先走, 晚点儿联系。”   乔抑岚瞧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 不由哑然失笑。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楚淮南担惊受怕到面无人色的样子,不由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才能令他摆出一副天都要塌下来了的表情?   陈聪接到楚淮南电话的时候, 正在队里部署两天后对康仁医院的突击行动, 听说沈听失联了他吃了一惊。   “沈队?睡着?那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在刘胜的车上睡着?”   “所以我担心他是出事了。”   陈聪追问刘胜的车牌,楚淮南猜他是想以车牌做行驶路线排查,从而确定刘胜和沈听的位置。于是马上把司机跟到的那个酒店信息同步给了陈聪。   江沪是个多核心发展的城市,刘胜选的这家酒店位于江沪市西南角的一个交通枢纽旁,客流很大,酒店档次一般,前台在核实住客身份这件事上,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刘胜也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楚淮南最先到达,前台管理登记入住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在他详尽描述了沈听和刘胜的体貌特征后,立刻回忆起来。   “一个小时前,是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人来过,他哥哥和他一起的,搀着他进了房间,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他们在哪个房间?”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啊,这都是客户隐私。”   楚淮南眼神冷厉:“这个时候想起客户隐私了?登记的时候呢?他们根本不是兄弟!我太太要是有什么问题——”没等他说对方的下场,一辆闪着红蓝灯光的警车一个急刹车横在了门口,和那辆当着正门停的黑色马丁一起,把人家酒店的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开车的是文迪,陈聪留在队里指挥,蒋志从副驾驶座上窜下来,警察证就攥在手里,扑到前台往前台女人面前一晃:“警察!麻烦你们配合一下!”   沈听所在的房间在副楼的11层,是个面积较大的套房。女服务生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便让陪同的经理刷万能卡进了门。   房间里没有明显的使用痕迹,起居室和卧房都很整洁。从入住监控看,刘胜手里还提着沈听的登机箱,但房间里既没有人也不见箱子,文迪扫视着房内,最终在床前的深色地毯上发现了一片深色的水渍。文迪蹲下来用手指沾了一点捻了捻,还没完全干的液体在指尖沾出一片殷红。——是血。   在床底下他们发现了沈听发信息用的那台手机,屏幕裂开了,呈不详的蜘蛛网状碎裂,从屏幕核心一直裂到边缘。   楚淮南看着那道裂口,觉得心也跟着碎了。   留在楼下查监控的蒋志很快打来了电话:“人应该不在酒店了,我筛查了这附近前后四十分钟的监控,发现半个小时前,林霍来过!”   林霍只在监控中出现过一次,此后便和刘胜、沈听一起消失了。   楚淮南的额头上有汗,眼神却冷得像冰,他的心里烧着火,头脑却格外冷静:“三十分钟,林霍带着两个人,应该不会走太远。他想要的是配方,只要配方没给他,暂时不会怎么样的。”   来的时候,林霍乘坐的是一辆银灰色的奔驰,但他把它留在了附近的停车场,因此他们无从追踪他之后的行动轨迹。   但蒋志很快就又从楼层监控中发现了线索。酒店在监控设施的设置存在很多死角,但通过排查,他发现二十分钟前有个保洁员曾推着一辆清洁车从楼层的货梯入口下到了一楼后门。   “这是你们的保洁吗?”文迪问。   大堂经理和前台都凑上前来看,几乎一起摇头:“不是,我们的保洁都是女的,只有保安、经理和服务生才有男的。还有他穿的衣服也不是我们酒店的员工服。”   楚淮南脸色晦暗,清洁车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物料盛放桶,想到沈听现在可能的处境,他急得快要杀人。   前台的大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偷瞄他,纵使冷着脸也掩不住他相貌上的鹤立鸡群。   她对他刚刚那句“我太太要是有什么问题”记忆犹新。可入住的是两个大男人呀!难道他们一起诱拐了这位先生的太太?这么一想,她也跟着焦急起来。这可怎么办呀!   办入住的时候,那个客人说是他弟弟突然不舒服,所以才想开个房间休息一下的!她看着他们都不像坏人,才放宽了登记条件,甚至没核对证件就开了房间。   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重大的牵连呀!现在连警察都来了,而这位气质良好的先生,额头上浮着汗,脸色苍白,看上去急得快把心都要呕出来了!   他太太,他太太会没事吗?   ……   被所有人牵挂着的“楚太太”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过来。   他勉强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地面上有一摊粘腻湿冷的液体,侧颈处撕裂般的疼,沈听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第182章   和沈听一起不见的还有一名酒店的工作人员, 他是负责酒店物料运输的司机,没活的时候本来应该在员工休息室内休息。可问遍了酒店的其他同事,也没人在半小时内见过他。   最终, 文迪在一楼员工休息室后的杂物间里发现了他。   被拖把和抹布盖住了大半个身体的中年男人,因为麻醉剂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身上的车钥匙和那辆酒店用来运输货物的厢式货车也一起消失了。   确定了运输工具,接下来的调查似乎简单了很多。文迪联系陈聪请示立刻与江沪市公安总指挥中心取得联系, 以便能够第一时间获得查看附近主干道监控的权限。   夏日多雨, 自六月以来, 全国有433条河流发生超过警戒水位的洪水,长江、黄河上游、珠江流域的西江和北江都灾情严重, 全国防汛整体形势严峻。   江沪也下了多天的雨, 地势较低的静和区河水暴涨,孙若海作为市局的一把手正在现场做防汛防洪工作指导,沈听的身份特殊,行动保密性质高,因此他只能和孙若海本人对接, 但好几个电话都没打通,急得本来就脾气暴躁的陈聪在办公室里拍桌子直骂娘。   江沪市近年建设成功的公安地面指挥中心是城市平安的中枢系统。   这个被誉为城市管理大脑的中心部门, 集网络中心、信息中心、通讯中心、监控中心等多功能为一体。   想要在最短时间内查到那辆装着沈听和刘胜货车的去处,高级别的指挥中心授权必不可少。   可唯一能给授权的直属领导在防洪一线,忙得连电话都没空接。陈聪握着手机焦急地等了三四分钟,见孙若海仍没有回电, 索性不再浪费时间, 转头拨通了交警总队的电话。   最早陈聪入行时是在交警部门做交通警察的。后来因为表现突出, 调岗去了刑侦队。   他和大家一起出去聚餐时, 无论吃什么餐厅, 大家都会很默契地避开烧烤, 吃火锅也没有人会点脑花。   这是由于他在交警队时,处理过一起很大的交通事故——一辆大货车的连环追尾了三四两小轿车。   陈聪到现场时,火势已经很大,隔着十来米都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他想冲上去看被困者的情况,突然“砰”地一声,尸体因碰撞而碎裂的颅骨,在剧烈炙烤下颅内压升高爆炸,透过半开着的车窗,喷了他一脸的脑浆。   为此,陈聪很久吃不下肉。恢复后也再也不吃烧烤和以前最爱的猪脑。   尽管在交通部门工作的经历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但在协调交警部门跟他们队协同工作时,陈聪也有着很明显的优势。   他一个电话打给交警队,电话刚接通就冲对方吹了个轻佻的口哨:“宝贝儿,给老公封几条路。”   “滚,这么久没联系我还以为你死了!”   “哟怎么舍得让你守寡,听话,动作快!”   “有手续没有?”   “有手续还用得着我给你打电话。别那么多废话,封路,跟兄弟们说遇见车牌江A78BX6给我堵死一点,谁要是放走了,谁就是狗娘养的!”   他的蛮横直接把那边给气笑了:“老子给你违规操作,做得不好还得连累我妈,你们刑侦队可真讲道理啊,聪哥!”   “别废话,赶紧帮我把车拦下来!这事儿市局的孙局肯定批复,他这会儿在防洪现场没接电话,我们急着抓嫌犯!你帮帮忙,手续后补,抓到了我请你们队吃一年的宵夜小火锅!”   宵夜小火锅在这个时候爆发出了迅猛的威力,二十分钟内,林霍可能经过的主干道上纷纷设起了路障。   可外勤交警们在路口等了两三个小时,也没见到任何可疑车辆经过。   陈聪又迅速打了几个电话和指挥中心的视频监控部门搭上了线,他在系统里人缘不错,又拉了市局的孙若海做担保,因此对方答应得倒也爽快:监控视频可以看,但没有领导批示不允许拷贝,也不会额外分派人手帮忙。   陈聪黑着脸带上潘小竹,又通知了文迪和蒋志一起直奔指挥中心。   楚淮南也跟着一起到了。刘胜选择的酒店位于繁忙的交通枢纽,三十平方公里的面积,大小主干道、辅道竟有数百条,三个小时的视频片段,时长加起来会是个天文数字。   但货车没有出现在路障口,这说明它很有可能并没有在路上行驶,而是停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隐蔽处。想要找到那个地方必须从数以万计的视频片段中找到货车的失踪路段!   小队的几个成员快速分工,以十六倍速浏览着视频内容。   视频监控室里的警员们都自觉地坐得离楚淮南很远。   楚淮南平时是非常优雅从容的类型,虽然掌管着庞大的商业帝国,也绝对算不上好相处,却很有人缘,许多与他有过接触的都会说他是个没有架子的年轻企业领袖。他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情绪化过。但凡靠近他周围一米以内的,都能感受到他此刻强大的低气压。   胸口装着沈听的一颗心烫得快要融化了,而揣在怀里的那只手机则像块冰冷冷地硌着,让人忍不住后悔,就不该让他一个人去的,刘胜来接他的时候,他就不应该放他走!   楚淮南冷着脸和自己较劲,眼睛飞快地扫着屏幕,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越到了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可楚淮南无法冷静。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仅在经营上恪守规则与法律,为国内许多新兴板块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且因楚家奶奶信佛,深信因果,因此他平日里修路造桥,慈善捐款哪样都没落下,就连乔抑岚也常在聚会上打趣楚家的慈善也是有KPI的,活动密集的时候几乎到了日行一善的地步。   可既然都说善有善报,那凭什么这样的事情,会落到他楚淮南的爱人头上!   蒋志查视频有自己的一套,很快他就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特征匹配的货车踪迹。货车的车牌不一样,但车顶上有一处颜色很不协调的补漆。据酒店的工作人员回忆,那是半个月前由于高空坠物而造成的刮漆,由于没有时间修补就简单用补漆笔处理了一下。   这一点细微却显著的特征帮助蒋志一眼识别出了可疑车辆。他把视频的画面放大了数倍,发现驾驶座上的司机头戴鸭舌帽,脸上蒙着口罩,根据身形看应该是名年轻男性。   楚淮南放下自己面前的视频,扑上来辨认,他和林霍见过几面因此一眼就认出这个人绝对就是林霍本人!   有了起始点,后面就好查许多,蒋志将自十字路口起的监控视频分成了五份,同步给小队中的各名同事。   被放大的视频截图中脸部特征不是很明显,为了最大程度避免楚淮南认错人,陈聪边看视频边给交警队的朋友打电话,让对方立刻查一查,目前监控视频里的这辆车究竟是不是套了牌。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的确是辆套牌车,被套牌的原车是辆重型货车,但林霍开的这辆却是轻型的。几个特征都符合,队员们便将接下来的视频速度调至2.5倍速,一个视频一个视频地接力,最终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串鲜红的车辆行驶路线。   楚淮南盯着那张道路图,几乎要把它看出血来。   货车最终消失在白银城道与水波南路的交叉口附近,那里曾是华东地区最大的花鸟交易市场,日前刚刚搬迁,暂时性地荒废下来。   就是这里!楚淮南在地图上打了个圈,花鸟市场内的停车场里停放着许多曾经用来送花的货车,哪怕多出一辆也不会太显眼。况且,由于市场搬迁,那儿的人流一下子锐减,周围也没有其他的商业体,除了借放的商户车辆,过路客很少会到那个地方去!   陈聪马上做出决定:“出发!立刻去花鸟市场!”   楚淮南已经先众人一步出了门。   他边发动车子边拨王晓君秘书的电话:“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都准备好了。”   楚淮南报了个地址,而后一脚油门,黑色的轿跑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   强效的药力与失血的眩晕让沈听喉头麻痹。连最基本的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四周光线很暗,他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辛辣的空气让眼睛发热,生理性的眼泪从眼角不断地溢出来。   没顶的濒死感令人窒息,侧躺的角度则压得心脏生疼,沈听竭力想换个姿势,但却没有成功。   麻痹的感觉像张网罩住了整个中枢系统,从喉头到脑后,一路放射到四肢百骸,尽管并没有被捆住手脚,但他却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林霍准备的药物是足够麻倒大型野生动物的剂量,他笃定没有人能从那样的剂量中醒过来,因此压根不需要束缚捆绑。   但沈听是个例外,他很快就醒了过来,可尽管醒着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让仿佛不存在的手脚听他自己的使唤。   他像被人锁在了金刚罩里,锁在了这具身体中,灵魂无比清醒,但身体却混沌。   他花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根据细微的颠簸和隐约传来的鸣笛声推断出自己大概是在货车的车厢里。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酒店的货车,因为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的头晕加剧,他快要吐了。 第183章   沈听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蜷缩了好几分钟, 而后用尽全力翻了个身,瞬间的体位变化让他又头晕眼花地躺了很久,对身体的支配感才逐渐回来了一点。   车开的不快, 周边车道上不断有从后头超车上前的车辆呼呼地驶过, 偶尔有性子不耐烦的司机,变道超车时还会鸣笛示警, 更碰上脾气不好的还会下车窗骂一句“再慢也不至于只开二十码!你第一天开车啊!”   林霍的确是第一次开这样的厢式货车,他宁愿开的慢一些也不想有擦碰事故。留给他的时间不长, 他必须尽快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撬开宋辞的嘴,问出僵尸配方的去处。   沈听平躺了好一会儿, 才开始能够勉强挪动手指。鼻尖萦绕着浓重的含氯消毒剂味, 他反应迟钝地盯着车顶看了好半天,才发现车顶上有道可以手动向外推开的天窗, 上面加了锁。   在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后,沈听发现自己的视觉仍然没有恢复正常, 因为那道锁如幻像般重叠在眼底,分裂成了六个。——他看到了六把一模一样的锁, 那是重叠交错的幻影。   不仅眼前出行了幻觉, 嘴巴也很干,干到上下嘴唇都黏连到了一起的地步。沈听开始觉得冷, 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他脖子上的开放性伤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 血液半干不干地凝固成了一层薄胎般的膜,如泥塑般脆弱, 就在他刚刚用力翻身时, 轻而易举地就破了个裂口, 才凝固没多久的血液又涌出了一些。   但也托这个伤口的福,失血的剧烈疼痛振奋着他精神,让他不至于又重新陷入昏睡中去。他动不了,因此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林霍绑架宋辞的目的。   其实也用不着思考,林霍没有急于杀他,一定是想留他一条命,好问出僵尸配方的下落。   狭小的黑暗空间像个没有出口的焚化炉,在这样的情境下很容易就能够放大人类对死亡的恐惧。   失血的虚弱让沈听的心中升起一种迷茫而幽微的恐惧感。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会不会真的死在这儿。   他向来不是个惜命的人,面对死亡,他恐惧的东西很少,大多也都围绕家与母亲。在以往的任务中,在极度接近死亡时,比起自己他更担心的是没人照顾的沈妈妈。   但现在,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楚淮南。   如果他死了的话,楚淮南怎么办?   在不久前,他们还在为有关“未来”的话题冷战。他虽然没说,但其实也很清楚地感受到了楚淮南刻意的冷淡。   眼下的情景更提醒了他,不去考虑未来是对的。   特殊的工作性质让他只能着眼当下,没有资格向任何人许诺未来。   就算有一天他不再做一线,可以撇开工作的不确定性不谈。可他和楚淮南又能有什么未来呢?他甚至不敢光明正大地把他带回家,这对楚淮南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并不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爱人。沈听是知道的,无论是自己的闪躲还是遮掩的态度,都会让比谁都骄傲的楚淮南感到受伤。   可对于这样一段从未在计划内的感情,沈听自己也矛盾。   但是,如果今天就这么死在这儿了呢?如果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后悔那天没有告诉母亲,楚淮南并不单单只是他的同事。他是……他是……他是他每天醒过来时,希望能够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   后脑勺的麻痹逐渐转为钝痛,沈听尝试着抬手,用手指去按颈侧还在流血的伤口,剧烈的疼痛顺着脊柱往下流,如同血液般流过全身,麻痹的感觉像海潮般逐渐消退,在某一个未知的节点,一种奇异而巨大的痛楚席卷了全部的感官。   五脏六腑、皮肉筋骨一同向试图迅速清醒过来的主人讨伐,浑身上下的血肉竟无一处不痛。   沈听忍不住痛吟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地面,指甲在生了铁锈的铁皮车厢内抓出一道明显的刮痕。   强烈的眩晕和加剧了呕吐欲望的痛感让他浑身的肌肉都无意识地紧绷起来,他竭力想要抬一抬腿以确认自己可以移动,但大腿冷得如同搁在了冰块上,连骨血都凝固起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沈听觉得自己如同被某种力量拆解了,肉是肉,骨头是骨头地堆在一起,脑子里如同被安了个生锈的齿轮,思考时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直跳,发出一阵不灵敏的“咯哒咯哒”声。   得想办法动一动。   沈听屈起胳膊,拖着僵冷的身体撑着货车内部潮湿阴冷的地面往前爬。   他如同一块汪在死海的浮木,颠簸在疼痛的海浪中。   厢式货车的空间其实并不大,换做平时,这尺寸之地成年人两三步就能走个来回。可这个时候,再短的距离也显得遥远而漫长。沈听挪动了两三分钟,突然被一个横放在车厢的“物件”挡去了去路。   他头昏眼花艰难地伸手去摩挲,在触到衣服的那一刹,乱成一锅粥的脑袋做出了判断:这是个人,很有可能是之前就已经被他控制住的刘胜。   就在他思考要如何越过障碍时,货车开始往后倒车。开车的人显然对货车的驾驶不是很熟悉,挂倒挡后的一脚油门,把不知是死是活的刘胜和竭力往前移动的沈听一起甩在了货车的铁门上。   肩膀在焊得很牢固的铁门上撞了记狠的,额角也被蹭破了皮。贴着门的沈听来不及调整姿势,就听见门外有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随着开门的动作,靠着门的他和刘胜,一起重心不稳地向外栽倒。毫无意识的刘胜,瞬间便磕得头破血流,沈听用手撑了下地面就地一滚,可麻而软的下半身不听使唤,重重地摔在地上,皮外伤的火辣痛感让冷得像冰的两条腿重新有了点热度。   林霍见沈听正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显然很惊讶他竟然醒得如此之快。   但药力作用下的疼痛与躯体不协调,让他颤颤巍巍地试了好几次,也仍然体力不支地重新摔了回去。   林霍面无表情地将躺在地上的刘胜重新搬回了车厢。而后蹲下来,伸手捏着沈听的下巴,与他对视:“醒透了吗?”   沈听一甩头,将下巴从他的手指中挣脱出来:“你说呢?”   废弃的市场像座无人的鬼城,炙热的风中偶尔传来两声被城市发展遗弃的凄厉鸟鸣,尖利得如同剜心割肺的刀。   “配方呢?”林霍问。   “在我哥那儿,你可以自己下去问他要。”   鸭舌帽的帽檐在林霍的脸上投下了一块罕见的阴影,他的神色也阴鸷起来:“我再问一次,配方呢?”   “我不知道。”   林霍没有再问,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针剂,透明的药液汪在棕褐色的玻璃瓶中,他熟练地抽取了一整个单位,推动针筒将针管中极其少量空气排了出来。   林霍的脸上蒙着一层令沈听感到十分陌生的癫狂:“宋辞,不要逼我,我只想要配方。”   沈听猜测,那管药剂大概不再是麻药那么简单。   那会是什么呢?   以前倒也听说过有毒贩为了对付叛徒,会给某些不慎暴露的特情注射纯度很高的毒品。他也亲耳听过许多前辈因为卧底任务而陷入毒品的旋涡中,最后仅凭一张因公染毒的证明,来维持最后的尊严。   针尖的靠近,让瞳孔猛地一震,林霍冷着脸又问:“配方呢?”   如果想要拖延时间,当面对你并不想回答的某个问题时,做出另一个弱相关的提问是打破僵局的最好方式。   沈听显然是话术领域的翘楚,他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林霍,在谈配方之前,我想问你一句,为什么连你也会背叛我哥?”   “背叛?”林霍微微地挑了挑眉:“我没有背叛他。”   “那你为什么想要抢走他的配方?”见林霍不答,沈听顿了顿试探性地又问:“还有,我哥他是你杀的吧。”   刘胜在之前的对话中只提到了由他制造的那起车祸,而在发觉刘胜有问题后,沈听曾让陈聪去调查过在宋诗去世当天病房外必经通道上的监控记录,他们发现在事发前的一个小时内,唯一进出过宋诗病房的只有林霍一个人。   林霍嗤笑着点了点头:“配方是那位先生的,我也是那位先生指派到宋诗身边来的,跟在宋诗身边十几年,为的是防止一旦配方有所进展,他会对那位先生起二心。我本来就不是他的人,谈何背叛呢?”   他说话仍是文绉绉的,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冷漠:“其实一开始,你是可以取代你哥哥的位置的。毕竟没有人会担心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可是你太不听话,总是不按规矩做事。”   “所以你就想杀了我,取而代之?”   林霍摇头:“我只想要配方。”他对他口中的“那位先生”有着一种超越寻常的敬畏感,像天子之于诸侯,咬文嚼字地说话时,沈听怀疑他随时都会像古装剧里的臣子提及皇帝时那样,北面而立,做拱手向天状。   这种对肮脏的毒贩首脑可笑的尊敬,让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配方不在我这儿,我把它给楚淮南了。”   他突然想起某次两人一起出任务,楚淮南曾提起过以后要做他的靠山。他当时还打趣说,以后面犯罪嫌疑人的追问时,就说是楚淮南要他来的。   眼下的境况,也差不离了。配方他是肯定拿不出来的,而楚淮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替他背黑锅。   他想他那么大度,大概是不会介意的。   但他的回答却让林霍很不满意,于是,沈听尝到了今天之内,第二个不遗余力甩过来的耳光。   药力导致的迟钝让他不像应付刘胜时运气那么好,苍白的嘴角被磕破了,干涸的口腔登时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腥甜气。   这一下,愤怒的林霍用了十成力,几乎能甩断一个普通女孩儿的脖子。   “去把它拿回来!”   勾着痞笑的青年人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可以啊,那你先把我送回去?” 第184章   纵使知道宋辞本来就是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个性, 但林霍仍然被他气的不轻。   在得知刘胜绑架了宋辞后,他立刻感到属于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其实事情发展到今天,已经完全偏离了林霍最初的设想, 他原本并不打算让宋辞活这么久的。   在和贝隆开完第一次“股东大会”后, 他就已经意识到, 外界传闻中烂泥扶不上墙的宋辞不一定真是个没脑子的怂包。   为了取得对僵尸配方的绝对控制, 他最终挑宋辞和贝隆见面的机会,对宋辞下了第一次杀手。   这个计划称得上天衣无缝。如果宋辞能死在贝隆的地界, 那他不仅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作为宋家唯一继承人的宋琪儿的监护权, 从而拿到配方。   还可以站在“道德最高点”让他的另一个对手贝隆, 为“杀了宋辞”而付出代价。   然而遗憾的是, 那次在农家乐的狙击并没有成功,而紧接着他派出去想要斩草除根的吴岭最终也一样没能杀了命特别硬的宋辞。   尽管他很及时地将吴岭灭了口, 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但却也让有了戒心的宋辞陷入了保命的惊慌中。   在亲手结果了宋诗的性命后, 林霍也曾一度犹豫要不要立马对宋辞下手。   但宋辞却并没有给他抉择的机会。他立马在宋诗的告别仪式上公开提出“如果我死了,那我哥在海外保险箱内留给我的一切都将会被销毁”的遗言。   这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就为自己打造了一件金钟罩铁布衫, 僵尸的配方就是他的免死金牌。   林霍不得不暂时留他一条命。   而在宋辞告诉他刘胜有问题后, 林霍马上着手调查了刘胜的背景,结果显示这个人的履历十分干净,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至于宋辞提到的,刘胜在宋诗出事当天的行踪,林霍也特地做了一番追溯, 他发现刘胜确实有一定的嫌疑。但这样的嫌疑对他而言, 百利而无一害。虽然不知道刘胜是出于何种目的想要宋诗的命, 但那场车祸的确为他除掉不再听那位先生差遣的宋诗提供了助力。   至于刘胜想要伺机除掉宋诗的原因, 林霍猜测大概率是仇杀。   他一方面巴不得借刘胜的手杀了宋辞, 另一方面却也担心宋辞一旦遭遇不测,那么那份放在海外保险柜里的配方就再也没人能够拿出来。因此,林霍每天都在催促宋辞尽快把配方取出来。   而在宋辞取得配方后,他又特意安排刘胜去接机,为的也是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到底相处了这么多年,如果被外人知道他直接杀了宋诗和宋辞,多少会在道上留下个不仁义的名声。   与其如此,倒不如利用刘胜,玩一把借刀杀人。   林霍笃定早有准备的刘胜一定很快就能够问出配方的下落,而他只需要在刘胜拿到配方后再以为宋诗、宋辞报仇的理由杀了刘胜,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配方。   却不想宋辞比想象中要厉害得多,居然能把先发制人的刘胜吃得死死的。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马,来追问配方的下落。   可情况再一次出乎林霍的意料,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份足够撼动既存市场的僵尸配方,宋辞居然会毫不设防地把它交给了楚淮南!   这简直是标准的色令智昏,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典范!   见林霍被气得脸色发青,沈听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笑道:“其实你想要的配方,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霍说:“你没有资本谈条件。”   “你知道的,我有。”他盯着林霍手里的针管:“那是什么脏东西?”   “是让你听话的东西。”   沈听笑了笑:“我哥以前老说,我哪儿都挺软,就是骨头硬。其实他说错了。”   林霍冷着脸听他说,却不料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我的下半身也挺硬的。要不怎么能这么招人喜欢呢?”他的嘴角又勾了起来,可眼神却很冷:“我们宋家有家训,姓宋的永远也不会碰那种脏东西。你要是敢把那玩意儿用在我身上,那你永远拿不到配方。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林霍被他毫不畏死的淡定镇住了,拿着针管的手一顿:“好,那你刚刚说的条件,我可以先听一听。”   “我之前就已经跟你说过,我不信任刘胜。所以,当你告诉我你安排他来接机时,我就立刻把配方放在了楚淮南的登机箱里。”   沈听怕林霍并不相信他会轻易把配方交给楚淮南,因此试图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行李箱里装着这份配方。因此,我可以去把配方拿回来,我们一起合作。”   林霍摇头:“我不想和任何人合作。”   “你想独占配方?”   林霍没有回答,尽管僵尸的配方价值连城,但他却并不想将其占为己有。那位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连命都是他的,何况是一份配方?他近乎迂腐的绝对忠诚,也正是当初他被选为宋诗“左膀右臂”的原因。   沈听打量着他,余光瞥见远处的天幕上飘来一个黑色的小点,耳边隐隐约约还有着马达的轰鸣声。   他猜那是一辆直升飞机。江沪市是全国人均GDP最高的城市,近年来许多富人也都开始购置一些民用直升机,在许多豪华公寓的楼顶甚至都设有停机坪。   在这附近看到直升机也并没有什么稀奇。但稀奇的是,那是一辆价值不菲、十分罕见的黑鹰。   这辆在美军陆军中编号为UH-60M的通用直升机是一型四旋翼,双发通用的机型性能和生存力都十分卓越。   这样一架在低空飞行中,强得几乎没有对手的军用直升机,很快就引起了林霍的注意。当他抬头向上望时,那个轰鸣声如同打雷的大家伙,已经停在了他的上方。   旋翼下洗流伴随着螺旋桨造成的巨大旋风,使得站着的林霍不得不立刻低下了头,他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半天才看清楚,在直升机打开的舱门前站着的,正是拿走了配方的楚淮南。   直升机下架着两挺大口径机枪。不,不是机枪!沈听眯起眼,那是两架口径超过3公分的航空机炮!   楚淮南想要干什么?难道打算一言不合,就上演炮轰江沪的戏码!?   这可是在江沪的副中心!他是疯了吗? 第185章   楚淮南的确急得快要发疯。在锁定货车的位置后, 行动小队的队员们立刻分析、预判了林霍的移动路径。   陈聪第一时间调动了一切警力资源,在这样的情况下,林霍想要驾驶车辆越过交警队设置的重重关卡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刑侦小队的大家乐观地判断, 警方只需要封锁花鸟市场附近车辆必经的辅道,仔细排查每一辆从市场出去的车辆就一定能抓到林霍。   然而,楚淮南却并不这么认为。   这一片虽然只是这个城市的副中心, 但由于毗邻交通枢纽,离江沪乃至华东最大的机场、火车站都很近, 因此客流量巨大, 是各个品牌酒店的兵家必争之地。   曾将房地产作为核心业务的远南集团, 在十年前也曾在这个区域有过竞拍大量商业地块的豪举。而作为楚家的当家人, 楚淮南对这周边很熟。   他猜想林霍之所以会选择暂时停靠在这个花鸟市场,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躲避警方在枢纽外围的设卡。   他这么做的主要原因, 是因为花鸟市场的主楼楼顶, 离周边许多服务型公寓的顶楼停机坪非常近。要想离开这里, 车并不是唯一的交通工具。   楚淮南想,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正带队一一排查附近全部停机坪或有停机条件场地的潘小竹,很快就能有所收获。   可一旦林霍真的选择搭乘直升飞机离开, 那地对空的位置劣势,会导致营救及抓捕计划面临巨大挑战。   由于陈聪权限有限, 桃木行动又处于严格保密阶段, 因此在无权调动军用或警用飞行器的情况下, 楚淮南当机立断先让王晓君秘书调用了附近所有可供民用的飞行设备。——这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林霍临时换飞机的可能性。   而他自己则立刻与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局长严启明进行了紧急沟通, 在说明情况后, 又通过牵线楚常新以前的军区老部下, 以执行保密任务为由调用了华东为数不多的改良版黑鹰。   这辆十吨级的钢铁大鸟, 飞行上限可达五千七百多米,作战半径五百多公里,时速最高超过三百五十公里每小时。就算林霍能非法调到一架普通的军用飞行器,在这样威力惊人的大家伙面前,也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站在舱门口的楚淮南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挺阔的衬衣衣领被风吹得上下翻动,而平日里总垂在额前的发丝也颇有些凌乱,露出一片光洁饱满的额头。   这家伙,真他妈的帅。   沈听将视线重新移回林霍的脸上,刚刚一直表情平静的林霍脸上出现了惊惶的青白交错。   他趁机施压:“你知道的,我和楚淮南也交往了一段时间,你绑了我,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说着他看了一眼躺在车厢内的刘胜。这个不久前还趾高气昂冲他脖子上扎刀的航宇遗留势力的头儿,被螺旋桨造成的风吹得仿佛整个肩膀都在震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现在停手,我可以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停手,一切就都是刘胜干的。”   林霍却并不相信他给画的大饼,摇了摇头说:“不,你不会放过我的。”他看过来的眼神冷得森然:“宋家的人睚眦必报,你已经知道是我杀了你哥……放过我?就算是在梦里也绝不可能。”   沈听笑了,脸颊上浮着的鲜红掌印触目惊心:“好吧,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杀了我?咱们同归于尽?可你刚刚说,你是为了某个傻逼先生才跟在我哥身边这么多年的。你就这么死了,配方也没拿到,那那个傻逼养你这么多年岂不是很亏?”   说到那位先生,林霍显然愣了愣,而后森冷的神色被暴怒取代:“我不允许你侮辱他!”   沈听敛了笑容,冷冷地望着他,心想:侮辱?我侮辱他干嘛?我比较想要逮捕他。   直升机左右摇晃着悬停在半空中,楚淮南微微侧身,舱门内立刻垂下一串绳索结构的软梯。   在战时,武直向来是伏击坦克的一把好手,居高临下,视界又宽阔,可以把地面上的行动看得清清楚楚。它与坦克的战斗胜率高达90%以上,更何况林霍开的只是辆厢式货车。   杀鸡本是用不到宰牛刀的。   但这个时候,哪怕就是把核武器都搬来,楚淮南也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沈听在对方手里,他承受不起哪怕1%的败率。林霍捏着的,是他太太的命。   两架大口径的航空炮既是威胁也是压制,五六名训练有素的陆军航空兵脸上画着油彩,身后背着枪,从软梯上有条不紊地迅速往下攀爬。   沈听说:“你看,他们手里有重挺机枪,直升机上还配了炮,真动起手来,咱们立马就能在停尸袋里碰面。”   “军人?”林霍微一挑眉,“你在楚淮南那儿的分量比我想象中更重。”   沈听面不改色:“楚家本来就有军方背景,我选他一起合作,也是为了求个长久的平安。”   林霍微微叹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能尽力而为,尽人事听天命。那位先生他是不会怪我的。”他总文绉绉的,像个旧时遗老,固执地相信着某些老派的规定。譬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又譬如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   沈听笑他:“行了,别在这儿背诗了。你想清楚了吗?是现在停手,咱们一起合作,还是把天上那个惹恼了,咱们一起死。”他舔了舔带着血腥气的嘴唇,“说真的,楚淮南挺好的,我还真舍不得死。”   这句话倒是从头到尾,他为数不多的一句实话。   沈听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执行任务时,执行者要尽量避免与家人过度接触。一方面,这当然是为了保障家属的安全,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执行者情感上的软弱。   爱让人强大,也让人软弱。   贪生怕死,有时未必是个贬义词。之所以怕,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某些人,某些事,让你舍不,放不下。   在以往的训练中,曾有位肩扛三星的警监问过他一句话,任务失败,但全身而退;任务成功,却功成身死。你选哪个?当时沈听的回答让这那两鬓斑白的领导皱起了眉。   他说:“我随时都有着与犯罪分子共赴黄泉的觉悟。”   可此刻,面对楚淮南,沈听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那么希望自己可以平安地活着。   已明显处于弱势的林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沈听神色一凛。那是一把标准的五四手枪,容弹量为8发。虽说官方的描述有效射程是50米,但沈听却很清楚,即便相隔百米,枪膛内的51式子弹仍能穿透人体。   这种手枪是以前军队配备最多的枪支品种,虽然现在已经在军中全面退役,但目前国内警察部队配备最多的也仍是这种枪。   由于五四黑星在60m内可以击穿警察的防弹衣,因此警察通常不敢跟持五四手枪的匪徒近距离交火。   脸上涂着迷彩的年轻军人们,训练有素地呈包围之势,但由于林霍手中有枪,为了保证人质的安全,他们极有默契地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林霍缓缓将枪上了膛,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沈听说:“告诉楚淮南让他把配方给我,然后给我安排一架能够出境的飞机。”   沈听讨价还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林霍冷冰冰地说:“一命换一命。等我安全了,我就放你走。”   他们对话时,直升飞机在原地转了个弯。仍留在空中楚淮南面向沈听,单手扶着舱门,在只有沈听能看到的角度做了个“狙击”的手势。   他用的是标准的军用手语,沈听立刻明白,在这附近的制高点,已经有狙击手准备就位。他要做的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为狙击手提供狙击条件。   因此,他没有马上答应林霍,反问道:“那我怎么确保你在拿到配方后,还会保证我的安全?”   武装直升机马达的轰鸣声如雷霆万钧,螺旋桨巨大的阴影遮天盖日,夕阳的余晖像金色的丝带,给钢铁大鸟的周身缠了道金边。   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严阵以待地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每个人的手都按在枪上,但凡收到指令,反应时间不会超过三秒。   沈听说:“其实吧,现在的情况是我比较占优势,万一把配方给了你,你还带我出了境,那我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觉得你有选择吗?”   “有啊。”沈听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我给你一半的配方,再给你一架可以出境的飞机。剩下的合作,你让你的那位先生自己联系我,我来和他谈。”   他话音刚落,从在天上盘旋的大家伙上传出一阵清越的喊话声:“林霍!把你的枪口移开!”   楚淮南握着无线电通讯设备,一字一顿地说:“缴枪不杀!你要什么都好谈。”   隔着几十米,沈听都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过猛而凸起,缴枪不杀?他怀疑林霍只要把枪口移开,楚淮南就会立刻扑上来拧断他的脖子。 第186章   沈听试着抬了抬腿, 虽然膝盖以下仍然像灌了水泥一般沉重,但却也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知觉。   楚淮南一对一喊话式的沟通,分散了林霍的部分注意力, 沈听扶住货车的后车厢门框, 尝试着想要站起来。   悬停空中的武装直升机和楚淮南强势的喊话都让林霍神经紧绷,他不断地仰头去观察对方的动向,可对着沈听的枪口却一直没有移开。   当余光瞥见本该完全丧失了行动力的沈听居然试图移动时, 林霍立刻转过头来, 警告性地压低枪口朝地面放了一枪, 被击碎的水泥地面, 顿时溅起无数细小的碎石子。   而作为被警告对象的沈听已经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但双腿软得直打颤难以着力, 于是只得屈着腿勉强倚门,垂下眼瞅着被子弹擦过碎了一地的水泥渣, 无可奈何地说:“我只是嫌地上脏,一直趴着也不太好, 换个姿势而已,不至于吧。”   林霍没心情和他玩笑, 举高枪口正对着他, 往前走了一步,一句“老实点儿”话音未落地,几乎在同一时间, 他的右肩就传来一阵灼热的撕裂感。——是位于远处制高点的狙击手抓准时机开了枪!   林霍吃痛地叫了一声,本能地用左手按住肩头, 握枪的右手也随之垂了下去。   沈听见状眉头一皱, 在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的。   真是点背!在狙击手开枪的瞬间, 林霍向前迈了一步, 因此尽管击中了林霍,却并未使他完全丧失反抗能力,肩头那处八成只是处流弹的擦伤。   不出所料,下一秒,面色廖白的林霍咬着牙再次举起了枪,沈听心中一紧,他正对枪口,避无可避。   可预想中的子弹却并没有向他扑来。   在再度举枪的那一秒,林霍握着枪的手被从侧边飞来的子弹打了个对穿,在他换手持枪前,直升机舱门口,举着枪的楚淮南毫不犹豫地在他的另一个肩膀上又补了一枪。   子弹造成的空腔,登时废掉了林霍的两只手臂,他因剧痛而踉跄着往后倒。倒下前,也不忘飞身迎面踹来一脚。   沈听勉强闪身避过才没被他撂倒,强弩之末的一脚,却也让他扶着车门不断喘粗气,脖颈处的剧痛从针孔处顺着脊柱一路蜿蜒,他疼得眼冒金星。   林霍用的肯定不是普通的麻药。   直升飞机降落在不远处,楚淮南快步跑上来,奔跑的身影印在沈听的眼底,人形的轮廓外覆盖着数层重影,像投石入水的层叠涟漪。   几个年轻的军人七手八脚地来扶他,沈听却像长在了货车的铁门上,扶着门不肯动。   直到楚淮南握住他的肩膀,焦急的眼神从上到下把他看了个遍:“你还好吗?”   “给我打个120。还有林霍,对外就说他死了。”   救护车就在不远处待命,楚淮南率先检查他脖子上的刀伤:“还好没有伤到动脉。”   碍于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好直接用抱的,于是和另外一名军人一人一边架着沈听的胳膊试图扶着他走。   沈听却靠着车门没动,尴尬地说:“我走不了,他给我打药了。”   楚淮南心里一沉,“哪儿?”   沈听说:“脖子后面,应该是麻药还混了点别的东西。”   刚刚碍于沈听面子的那点儿顾虑,立马给担心让了道。   楚淮南当着众人的面把人搂了,手指略过他的耳后,顺着脖子一点一点地抚摸下去。他真后悔没给林霍再补一枪。   沈听站得摇摇欲坠,医生和护士抬来了担架,楚淮南弯腰把他抱起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恨不能吻他的额头,只好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别担心,你闭着眼睛休息一下,会没事的,我保证。”   这口气软得像在哄即将入睡的婴儿。沈听被他催眠的语调哄得昏昏欲睡,心想,前面是为什么冷战来着?这算是和解了吗?   毒物分析报告的结果显示,除了麻醉药之外的其他成分暂时还不能明确,但可以确定的是,注射液中至少不含任何已知的毒品成分。   这对已经在心里默默筛选戒毒所的沈听来说是个好消息。楚淮南却并没有松一口气,他把血液样本送去了远南医药自己的实验室,并勒令主要负责人尽快出一份详尽的成分及药理分析报告。   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注射对沈听造成的不良影响,医生在他的颈部埋了一个临时性的深静脉置管,以便做全身的血液净化。   沈听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从昏睡中醒来。   根据鉴定报告,他身体内的麻药剂量临近致死线,要不是因为受过系统性的抗药训练,身体素质上佳,又是意志力特别顽强的类型,从注射到清醒至少需要两天。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头昏眼花的沈听看到了三双桃花眼,他不由笑了起来。   一直守在床边的楚淮南低头轻轻吻他的鬓角,声音有些哑:“什么事儿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   沈听说:“楚淮南,我发现你有六只眼睛。”   楚淮南跟着笑,可笑声也盖不住连轴转的疲惫:“我倒也希望我能有六只眼睛,分工明确牢牢地把你看好,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总受伤。就机场到家的这段路,也能出这么大的纰漏,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因药力的缘故,沈听浑身轻飘飘的,像躺在云上。他的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因此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你以后把我栓裤腰带上吧。哦,不对,你好像不怎么用腰带?”   楚淮南又笑了一声,“我可以为你做个特别定制。”   两个人正聊着天,沈听又睡了过去。脖子上埋着的输液管里源源不断地往身体里输着药,楚淮南守着他,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松懈,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就这么又消失了。   到第二天清晨,沈听彻底清醒过来。他睡得脖子都木了,出了几身汗,这个时候才发觉身上黏腻。   楚淮南端着南瓜粥让护工把床摇起来,亲自端着碗喂他。   沈听配合地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抬头见楚淮南熬得眼睛都红了,皱着眉问:“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楚淮南一愣。   “我已经吃饱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再不睡,你死的比我早。”   楚家忌讳谈“死”,楚淮南放下碗,抬起手敲他的头:“别一天到晚死不死的,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沈听想了想:“南瓜粥蛮好喝的。”   药理报告出来了,除了麻醉剂以外,药剂中还含有一种叫做鲁酸萘的成分,这是目前黑市中很流行的一种混合迷幻剂,掺入麻药中会让受用者产生巨大疼痛,从而心智软弱,使得谈话者更容易问出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好消息是,鲁酸萘并不具有成瘾性,并且这是一种可以被身体自然代谢掉的药物,它的持续作用力通常不会超过72个小时。   楚淮南在拿到报告后,终于松懈下来,在沈听身边支了张床,陪着小睡了一会儿。   当场就和刘胜一起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的林霍,被对外宣称死于营救宋辞的途中。统一的说辞是,歹徒刘胜有枪,打中了他的要害,他最终因为保护宋辞而死。   这成了在宋诗去世之后,宋家朋友圈中的有一个特大新闻。   ……   天汇娱乐的林霍死了!!这则消息,瞬间震惊江沪娱乐业。   大家都说庚子年怪事多,是古人诚不欺我。   2020年,年份不佳。而对江沪市娱乐巨擘天汇娱乐来说,更是流年不利。   先是实际控制人宋诗,突遭遇意外,成了植物人。   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后,这位手段了得,说一不二的天汇实际当家人,最终撒手人寰、猝然长逝。丢下个巨大的摊子给从不过问公司事务的弟弟宋辞。   而后,天汇的大股东贝隆又因涉毒被捕,还在被警方提审的路上遭遇惨烈车祸,不幸身亡。   紧接着,宋诗身边的刘姓司机,为了蝇头小利与宋家反目,绑了新上任的年轻东家宋辞。   好在,他的不轨之举被对宋家忠心耿耿的秘书林霍发现。林霍尾随刘胜,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替宋辞挨了那颗本该由他受着的枪伤。子弹击中了这位忠臣的要害,虽然经过了积极抢救,林霍仍是重伤不治。   尽管刘姓司机随后立刻被警方逮捕,也交代了绑架宋辞的来龙去脉。但本有贝隆、林霍扶持的宋辞,却也已经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天汇娱乐内部乱成了一团。各家势力还未来及细品背后因果,缓过神来,就被通知要去出席林霍的葬礼了。   而在绑架中受了伤的宋辞是坐着轮椅出的席。   林霍没有子女,便由宋辞捧着他的骨灰,红着眼眶当众念了悼词。   事发突然,宋辞唯一的亲人宋琪儿尚在瑞士游学,没来得及赶回来。   好在宋辞朋友的不少。而这次林霍的葬礼因楚淮南一同出席的缘故,更是迎来了八方的来客,场面尤其的热闹。   轮椅上的宋辞因在绑架中受伤失血过多,故而脸色不太好。八月盛夏,他膝盖上也一直盖着一条薄薄的空调毯,身边的楚淮南时不时低头附耳,问他撑不撑得住,他红着眼睛频频点头,总算也撑过了整场。   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可尽管天汇没了主心骨,却也没人敢落井下石。   知道些内幕的,知道宋诗当年给女儿和弟弟在瑞士银行保险柜留下了“大笔财富”,眼下宋辞刚从瑞士回国,宋琪儿甚至还在瑞士,宋家两个孩子同时去了瑞士是为了什么?这背后的深意,不言而喻。   而那些并不了解内幕,却也着急上赶着前来吊唁。   谁也不敢轻慢这位,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天汇现任当家。   因为远南集团的楚淮南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回想当时宋诗的告别仪式,楚淮南就有正式出席。而林霍的这场葬礼,更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楚家现任家主对宋辞珍而重之的态度。   大家都说横死横棺,见棺发财,宋诗当年下葬时大概埋了块宝地。尽管眼下宋家背后的旧势力一一倒台,可宋辞攀上了楚淮南!攀上远南集团,以后大概也就看不上天汇的这点儿肉汤,是要奔着发大财去的了!   葬礼结束后,应付了一整天宾客的沈听跟着楚淮南一起回了家。   众人眼瞧着,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楚家掌门人纡尊降贵地干了些体力活。——小宋老板因伤上车不便,人是由楚淮南弯了腰,亲手给抱上车的。 第187章   沈听和楚淮南到家的时候正值晚餐时间, 赵婶把拖鞋在玄关处排开,趁他们换鞋的当口,家里的几个佣人动手铺起了桌布。   沈听因为颈部有置留针,前面又还没脱离观察期, 因此一直没被允许洗澡。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快发酵。   晚餐的菜道道大补, 几款秘制的药膳, 让他怀疑楚淮南就快把中药药房的补品柜台搬回家了。   他胃口不好, 勉强吃了点,等到正餐吃完, 桌上又多了两盏煨得软烂的陈皮红豆沙。   楚淮南伸手给他把瓷碗的盖子打开:“吃点儿甜的甜甜嘴。”这是标准哄小孩子的口气了。   沈听略有些无语:“什么甜甜嘴啊,我又不是三岁。”   “你就是三百岁也不行。”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楚淮南比他凶:“你才吃了几口啊?听话,再吃点儿,红豆补心血。”   沈听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一圈,发现红豆底下竟然还藏着燕窝, 顿时更哭笑不得:“你有本事再藏点儿千年人参啊什么的, 把我前二十年没补的都一起给补齐了。”话音刚落, 他在燕窝底下软烂的薏米中看到了数片深埋在碗底的参片。   沈听:……   楚淮南恨不得端着碗往他嘴里塞东西, 这个时候,才总算有点儿理解赵婶平时挖空心思, 变着法地想给他食补的心情了。   在林霍的葬礼上, 为了向宋家的各路亲朋示弱,沈听一直坐着轮椅,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暂时行动不便。   这是麻药和鲁酸萘混用的后遗症。医生说在至少三四天的时间里,他都无法正常协调腰部以下的肢体动作。   硬着头皮“甜完嘴”, 沈听说:“我想洗个澡。”   楚淮南伸手来抱他, 被他推开了。那碗红豆沙, 果然着补,补血补得连耳根都通红。   楚淮南知道沈听当着旁人的面不太好意思,于是缩回手,转而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心想:还是当宋辞的时候乖一点儿,至少肯给抱。   这个澡洗得十分费劲。沈听行动不便,想一个人完成是不可能的。楚淮南拿着浴巾站在浴缸边,灼热的视线烫得他连动都不敢动。   资本家居高临下,浴缸瓷白的围边根本挡不住有意往里瞧的目光,沈听只能垂着眼,当做看不见。修长的腿蜷缩在冒着雾气的热水里,楚淮南问他:“水温合适吗?烫不烫?”   烫?当然不烫。在胸口热得怦怦直跳的一颗心,才叫烫呢。   楚淮南把毛巾浸湿了给他擦背,手指有意识地避过脖子上埋管的伤口和已经看不出来的针孔。   两人都陷入沉默,只有偶尔响起的水声。   沈听低着头故意找话题:“挺熟练的啊,以前照顾过谁?”   楚淮南用湿漉漉的手摸他的头发,把蓬软的发顶也带得湿了,发尖凝着水珠衬得沈听格外显出一股清爽的少年气。   “这算是翻旧账?”楚淮南笑着揉他的后脑勺:“怎么,还吃醋啦?”   “谁吃醋啊?”沈听转头瞪他,动作过大,楚淮南闪避不及,唇瓣擦着没来得及缩回的手臂扫过去,蜻蜓点水般激起一波按捺不住涟漪般的痒。   楚淮南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危险,像被人侵略了领地的豹,犹豫着要不要暂且放过这只可爱又迷人的猎物。   沈听抬头用汪着水汽的眼睛的和他对望。楚淮南竭力抑制着低头去吻的冲动,直到对方不知死活地叫他的名字。   “楚淮南……”   他低头吻住眼前因失血而颜色浅淡的嘴唇,哪怕泡着热汤,沈听的体温仍然偏低。   楚淮南顿时有点儿恨自己,没事钻什么牛角尖呢?什么未来不未来的,他差一点儿保不住当下。   作为企业家他从小便被要求要高瞻远瞩,人家走一步看两步,他走一步恨不得要看十步。   感情上也是一样,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认真投入地去考虑过任何一段感情。但正是因为认真,所以才总想要一个确定性很高的未来。   每个擅长开拓的企业家,往往也都是没有安全感的野心家。而他因为太想要把有关沈听的未来牢牢抓在手里,所以面对总退缩、遮掩的沈听,他有点怕了。   楚淮南出身好,自身条件也极其优越。哪怕是在同个圈层中,也一向只有他挑别人的份。   可沈听是不同的。   他眼里只有他的工作,他的任务。   他对他的远南,以及他身后所对标的一切资本都没有兴趣。因此,未来如果他要离开,楚淮南没有把握还能靠什么来留住他。   外头有多少人处心积虑地想进楚家的门,可楚淮南知道,楚太太的名头哪怕有人跪着进恭,沈听也未必肯要。   喜欢上这么一个棘手的沈警督,也实在是他的造化。   接吻花了点时间,沈听泡得时间久了,连脖子都红。楚淮南弯腰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还特别君子地帮他裹了条浴巾。   到了床上帮忙解浴巾的手却不太老实,按着背脊和腰臀的连接处轻轻地摩挲,美名其曰是活血化瘀,帮助下肢血液流动,好让他尽早恢复正常。   沈听被他摸得直躲,无奈下半身行动不便,只好背过手推他:“别动!还让不让人睡了?”   楚淮南眸色一暗,笑道:“不动怎么睡?”   这个可恶的王八蛋,居然挑这个时候开黄腔!   沈听不甘示弱,拿眼尾扫了他一眼,“你去照照镜子,你长这样,凭什么你动!”   楚淮南欣然:“那以后你动,你自己动。”   论耍流氓,就算是宋辞也不是楚淮南的对手。要没点真本事,这些年他也不可能把董事会的那帮老狐狸们治得服服帖帖。   用王晓君的话来说,放眼全国也找不到其他能和我们董事长相提并论的青年才俊。我们董事长既是君子也不怕小人,是个能文能武的“全能型人才”。   现在,这位全能型人才把十八般武艺,都用在了暂时“半身不遂”的沈警督身上。   贴着耳廓的嘴唇呼着热气,痒嗖嗖地说:“我担心你站不起来,所以帮你试试。”   这话一语双关,往前再推四十年,都够格流氓罪直接枪毙了。沈听自认吃了出生晚的亏,这个程度的耍流氓,现在好像都算不上流氓。   更流氓的还在后头,那只为非作歹的手,轻车熟路顺着腿根往下滑,沈听避无可避,只能口头警告:“别闹!”   楚淮南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好!嘘!我再轻点儿。”压得低低的气声直往敏感的耳朵里钻,比附耳低语还更要命。   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算数,楚淮南的力道果然更轻了点,沈听觉得痒,可没办法避,忍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有完没完?”   楚淮南张口轻轻咬他的耳垂,语气宠溺:“没完。和你,我永远没完。”   实践证明,医生的话是对的。沈听只是暂时的下肢不协调,身体机能并没有受损,楚淮南松开他,笑着翻身下床,去洗手间洗手。   沈听从余韵中缓过神来,气息不稳地骂他:“王八蛋。”   楚淮南受用地回到床上,吻了吻他的嘴唇:“我在。”   沈听连白眼都懒得翻,好吧,脸皮厚到这个地步,天王老子也治不住。他虽败犹荣。   脖子上的绷带要换,楚淮南来帮手,靠着床靠背的沈听用牙咬着绷带的另一端,熟练地打了个颇有风度的蝴蝶结。   见楚淮南看着他的伤口一脸忧心,沈听故意转移话题:“要不是意外险拒保,我大概能靠着出险赔付金,勤劳致富。”   资本家被他逗笑了:“在靠这个勤劳致富前,你会先因为有嫌疑骗保,而遭到各路保险公司的‘追杀’。”   关灯后,楚淮南没有像以往那样黏着他。他让赵婶多铺了一床被子,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条十公分宽的“鸿沟”。   沈听问:“干嘛突然这样。”   楚淮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怕我压着你。”黑暗中,他又凑过来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很疼吗?”   沈听不知道他是指他脖子上的伤口,还是指静脉置管手术,他安抚地拍了拍资本家搭在他腰上的手:“不疼。睡吧。”   楚淮南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像闷在春夜浮云中的春雷。   沈听被他这一声“嗯”,激得无端心酸,突然说:“楚淮南,那天你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未来——”楚淮南没有说话,但沈听知道他在听:“我当时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其实那不是针对你的。”他顿了顿,“我一向都不太愿意想未来的。我们这一行,也不太适合对未来有太多规划的人。想的多了,怕的就多了。顾虑太多其实不是好事。”   楚淮南伸手抱住他,力道很大:“嗯,是我不好,我现在想明白了,以后都不会逼你,睡吧。”   沈听被他的手臂勒得喘不过来气,憋了很久,最终说:“不,你不明白。楚淮南,我以前没怕过死,因为你,我有点怕了。”   楚淮南猛地坐起来:“你说什么?”   沈听被他吓了一跳,却也绝不想重复,干巴巴地说:“好话不说二遍,睡了。”   楚淮南不依不饶,翻了个身用鼻尖抵着他的额头,软磨硬泡要他再说一次。   沈听烦了,握着他的肩使了点劲把舍不得反抗的资本家撂在了床上,雷声大雨点小地训:“还睡不睡?再不睡滚蛋。”   楚淮南这才老实了,安稳地躺了一分钟,最终极其幼稚地在两条被子中间“刨”了挑通道,悄悄地来握沈听的手。   沈听没躲,反扣住他鬼鬼祟祟的手,警告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楚淮南笑盈盈地卖乖:“晚安。”   沈听也回了一声晚安,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两人都睡得极沉,内心安稳,故一夜无梦。 第188章   八月的江沪, 天气不太好。周边的其他沿海城市有台风登陆,连着好几天都狂风暴雨没个消停。   江沪虽然没有台风,但这天早上,朝霞似锦, 灰蓝的天空被橘红的霞光衬得如同哑光质地的画布。都说“朝霞不出门, 晚霞行千里”, 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比起难得好眠, 一觉睡到九点才起床的沈听和楚淮南,独居的路星河已经很久没睡好了。   他又在窗户边干坐了一晚上, 眼睁睁看着黑绸般的天幕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等回过神,霞光已经红得像泼在水泥地上的血。他迟钝地想,今天好像没有工作,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   但他什么都不想做,既不觉得困, 也不觉得饿。背部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放射性的疼痛, 他为此去看了内科医生, 但体检下来的各项指标表明他只是有些营养不良, 并没有可能会引起疼痛的严重疾病,且疼痛和那次枪伤也没有直接关联。   拿到结果后, 经纪人Maggie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立刻又担心疼痛是由于精神问题引起的,她马不停蹄地为路星河预约了心理医生。   路星河全程都非常配合,在拜访熟识的医生时,他显得状态良好, 态度礼貌, 谈笑风生, 一点儿都没有平日里的死气沉沉。他是个专业的演员,又向来十分注重对细节的把握,因此言谈举止里都透着股特地斟酌过的开朗。   医生被他唬住了,甚至认为他用不着浪费时间再填一次测量表。路星河微笑着和他告了别。   人刚出办公室,心理医生立刻给远在大洋彼岸花费了重金的大主顾打了个电话。   林有匪在出发前,特地亲自到他这里来过一趟。   “我们家星河,以后要请你多照顾。”临行前,他口吻平淡,但那句“我们家星河”像山一样地压在了心理医生的肩膀上,重若千斤。   谁都知道林有匪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但只要事关路星河,他锱铢必较。   “林先生,路先生今天来过。”   “他怎么样?”   “不太好。”医生实话实说:“我和他聊了有五十分钟,但Maggie提供给我的信息和路先生本人呈现出来的状态有显著的区别。根据我的经验,是路先生在说谎。”   林有匪“嗯”了一声。   医生接着往下说:“一般来说,到我这里来的都是意识到自己有问题的、想要取得帮助的人。虽然在就诊过程中,有90%以上的病人都会刻意隐瞒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但像路先生这种完全不愿意说实话的却很少。他表现得实在太完美了,一点儿都不像个病人,可心里的感受又相对主观,如果他不愿意说实话的话,我很难帮他什么。”电话那头的林有匪沉默了,医生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我也可以通过一些仪器来辅助判断,但那也不一定准确,我需要他更多主观性的表达。”   林有匪说:“我收集了几幅他最近画的画,一会儿发给你看看。”   医生马上接话:“他系统性地学过绘画吗?如果没有的话,那这就很有用了!”   “没有,他只是单纯地喜欢。”   “那太好了,如果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画画技巧训练,某种程度上,他的画会带着强烈的情绪宣泄意味。从构图、线条和笔触上都能看出绘画人在画画当下的心情。这就好像在犯罪心理中,心理专家会更愿意去分析二次布置过的现场那样!画画就是被精心布置过的第二现场,它比第一现场更具个人特色,更容易发现与布置者特征相关的线索。”   在挂断电话后,医生很快就收到了路星河的三幅作品。其中两幅他曾在个人社交平台上放出过,而另外一幅则是最近Maggie拍了发给林有匪的。   第一个画面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背对画面但正对舞台,那是路星河自己。而另外一个则站在画面的左边,侧脸正对画外人,用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右边的那位。   整个作品用了大量白与深灰的对比色,在画面右上方的人物头顶,还点缀有一片用色大胆的绚烂烟火。   整个画面给人一种身处舞台上的背光感。   心理医生很快开始着手解读绘画者的心理,最终,他将其总结成了一句话:成功但有压力,不喜欢现在境遇,却难以逃脱,且必须独自消化。   在凭借一部作品爆红后,突如其来的巨大关注让路星河背负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也是在突然蹿红后的不久,他很快就又认识了林有匪,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个性相对敏感的路星河就已经开始出现了轻微的矛盾与焦虑。   一方面他非常珍惜自己和林有匪的感情,另一方面却也担心过度的曝光和公众的关注,迟早会对两人的未来产生不良影响。   心理医生还注意到,位于画面左边的那个人对绘画者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从细节上看,左边人物的五官并不清晰,路星河用明暗交替的大块色调体现了一种与面部特征无关的矛盾感,这说明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人与他自己的关系很难定位。   不是仇敌,不是朋友,但也算不上恋人。   这是一种矛盾而难以整理的关系。   从人物的肢体的表现上看,画面中的路星河并不想直接面对左边那个人。因此,他没有转脸和对方对望。但潜意识里,又不得不面对,因为他让画面外的看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侧脸。   而另一幅画则是一副抽象画。其中的线条模糊且曲折地不断改变方向。这说明绘画者缺乏安全感,压抑自我,焦虑且试图对外隐藏负面情绪。但总体来说,他用的是相对明亮的色彩,且画面布局整体偏右,结合路星河是个右撇子这点来看,他对未来应该还抱有希望。   而最让心理医生担忧的是路星河最近画的那幅未曾公开过的画。整体用色偏素,画面无端就让观看者也感到十分压抑。   整个画面是一个巨大的圆,里面充满了曲折且不连贯的线条,在线条的正中心画了两瓣鲜红而唇纹杂乱的唇印。   在绘画心理学上,巨大的圆圈表示失控。这说明画这幅画时路星河正处于极端情绪中,他焦虑且不能自控。而唇印代表亲密关系,而红色代表警戒,从而可以推测出,路星河的嫉妒焦虑很有可能源于对亲密关系的不确定。   和照片一起发来的,还有Maggie偷偷录下的一段录像。从录像中可以很清晰的看到,路星河的绘画顺序,他先画了个巨大的圆,而后画下了唇印,最终才提笔在圆圈中补上了那些线条。这足可看出,路星河对另一半有着矛盾而深刻的感情。他或许比自己想象中更爱那个人。那个令他极度恐慌却又难以割舍的另一半。   在这副画的最中央,还有个深黑色的叉。这是路星河在画完所有元素后,添上的最后一笔。这让看完视频的医生毛骨悚然,他不得不再次给林有匪打了通电话。   “林先生,虽然我的推断未必准确,但单单从最近的这副画上看,路先生有明显的轻生念头。我建议,如果可能的话,您要找专人看着他。”   ……   常清是从孙若海的口中得知沈听受伤的消息的。   沈听的工作性质特殊,受伤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高危的工作属性,总不可避免地给当事人带来一些伤害。而躯体的伤害肉眼可见,可心理上的创伤却常常容易被人忽略。   一直把沈听视为小辈来照顾的常清,总觉得这位年轻的警督过于不惜命。   从孙若海的描述上看,沈听这次伤得不轻,担心他可能会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常清主动给沈听打了个电话,关心他伤势之余,还旁敲侧击地提醒他,目前他心理咨询的频率远低于约定。   常清的弦外之音,沈听心知肚明。——他曾有过创伤后应激障碍,在任务中眼睁睁地看着一起卧底的同伴在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曾让他持续性地极力回避与创伤经历有关的事件和情境,也一度过度警觉伴随高度焦虑。   这种应激会对他的工作状态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在常清的提醒下,沈听顺势约了第二天的心理咨询。   虽然脖子上的伤口还缠着纱布,锁骨处也仍然包扎着,但被林霍注入体内的药物已经代谢得差不多了。   沈听自认为已经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但跟他做了好几天连体婴儿的楚淮南却仍然执意要送,还一路把他护送到了精卫的咨询室门口。   即便到了门口,也仍然不放心,沈听觉得比起他自己,这次受伤给楚淮南留下心理阴影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要不然这个资本家怎么会像照看三岁孩子一样地照看他呢?   这些天连他吃个饭,楚淮南都恨不得要亲自上手喂。   他冲站在门口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他一起进去的资本家挥了挥手,一个人推门进去。   为了配合沈听的时间,常清通常会空出咨询前后的十五分钟给他,见沈听来了,他抬头招呼人坐,咨询室的门尚未完全合闭,他一眼就瞥见了站在门外的楚淮南。   这个人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优越得无可挑剔,即便作为同性,常清都很难否认这是个具有极度有存在感和魅力的人。   最重要的是,在沈听进门前,楚淮南和他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常清甚至看到楚淮南用手指勾了一下沈听的衣角。   这是非常亲密的小动作,通常只发生在伴侣之间。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见沈听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纱布面色沉了沉,摇着头说:“我以前就曾和学生介绍过,说我有个来访者,不是已经受了伤就是正处于通往受伤的路上。你猜我说的是谁?”   或许是演惯了没心没肺的宋辞,沈听也难得同他开玩笑:“常老师你穿着一身白大褂,看到我就面色难看地摇头,真的蛮吓人的。”   常清握着笔打量他:“看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沈听没接话,垂下眼想了半天,突然问:“受伤是不是会让人变得软弱。”   软弱?   常清按了一下手中的原子笔。对于眼前这个总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人而言,“软弱”无疑是个新鲜的词。   “你说的软弱,是指在哪个方面?”   沈听抬眼看他,“你以前曾问过我,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有忌惮和畏惧……”   常清点头,他对那段对话印象深刻,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是,这个问题我同样问过许多来访者。但只有你告诉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他叹了口气:“我也提醒过你,这样的想法实际上非常危险。无所畏惧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这说明你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一个‘人’。”常清放下手里的记录册,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中肯地说:“不管一个人的精神如何顽强,但人的生理本核实际上是很脆弱的。我们不是钢铁之躯,会受伤,会生病,也会死亡。机器坏了尚且能维修,报废后也有机会回炉重造,但人不行。许多伤害会对肉体或精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如果你对死亡没有敬畏,那在考虑实际的行动成本时,你就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最首要的位置。总想着就算同归于尽,也要完成任务,虽然这听上去很伟大,但是沈听——”常清肃然:“这对任何一个关心你的人来说,都非常残酷。”   沈听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微妙,常清猜他应该想起了某些人,于是趁热打铁地问:“所以现在呢?如果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会怎么答?”   沈听想了想:“我希望每天都能全须全尾地回家。”   常清笑起来:“那你的进步很大。”   他没有再去纠结有关受伤和软弱的那个问题,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沈听没少受伤,却是第一次提到“软弱”。   其实,那也并不是软弱,而是对死亡的敬畏。   这和伤口无关,和心里有谁有关。   常清给他做了一份测试,测试结果显示他仍然有轻微的泛化焦虑,但比起以往已经要好太多。   常清不由好奇,到底谁是戒备心很重连顶级咨询师都很难治愈的沈听安抚剂般的良药。   咨询到了尾声,沈听起身告辞,还没摸到门把手,常清突然说:“沈听,有个问题,是我作为长辈想要问你的,你可以说谎,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沈听停住脚步,侧过脸转头看他。   “你是不是喜欢楚淮南?”   他被他问得一愣,但看过来的目光却十分坦荡。   在此之前,沈听从没想过要在第三方的面前承认他对楚淮南的感情。说服自己,很难。但他想试试。   因为,除了楚淮南,沈听这一生,从未有过其他的冲动。   他没有回答,但挺拔的背影明显迟疑了一下。   最后声音闷闷地问:“被掰弯,算工伤吗?” 第189章   下午的时候, 桃木行动小队的成员们一起碰头开了个会。大家把这几天针对康仁精神病院的搜查结果做了个总结汇报。   在范芳提供了有关康仁精神病院的地下室的线索之后,文迪曾独自多次潜入康仁做过现场勘察。   可以确定的是,康仁确实雇了一大批并不在工作人员名单上的后勤编制, 这些人不做对外服务,院办在隐蔽性较好的旧宿舍楼里给他们划了一块单独的地方,里头甚至配有足够煮出几十人用餐份量的单独厨房。   文迪暗自跟踪过配餐员好几次, 但由于需要注意自身隐蔽,总是跟到一半就跟丢了,因此, 直到目前为止, 他们仍旧无从得知这些饭菜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联想到范芳所说的那个充满罪恶的地下室,小队成员们的内心都充满着愤懑与焦虑。   而通过对鹿秋明本人以及受其雇佣绑架了路星河的那位精神病患者的问询,警方也已经初步锁定了那个名为“地下室”的暗网, 鹿秋明也正是通过这个深藏在深网之下的网站,才找到了可以为他实施绑架的共犯。   而目前为止,警方掌握的最为关键的核心人物是刚刚落网的林霍。在孙若文的亲自关照下,林霍的初次审问是由陈聪主审的。   不得不说, 这是个心理素质极强且相当谨慎缜密的对手。不论陈聪如何问,他都一口咬定, 自己是因为贪图宋家的家产才绑架了原老板的弟弟。   而比起审问嘴硬的林霍, 对付刘胜反倒更容易一些。   面对警方对其境外资产的详尽调查报告及受害者“宋辞”的口供, 刘胜辩无可辨。他从来没想过宋辞竟然能活着离开那个酒店房间,因此在宋辞面前透露了太多例如“我爸是航宇刘衍”之类的关键信息。   尽管刘衍去世已久, 但由于航宇案事关重大,沈听连夜整理出了有关此案的补充材料, 并将材料提交给了上级部门, 要求重新调查、审理此案。   经过仔细查阅了十五年前有关航宇案的结案资料后, 沈听认为这起案件是冤案的可能性极大。尽管那位当时被执行了死刑的安康医生,其家属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沈听依旧觉得有关部门有必要给含冤而死、家破人亡的安医生一个迟到的交代。   而负责主审林霍的陈聪,这几天正因为没能从林霍口中得到足够多的有效信息而苦恼。   沈听开解他:“咱们和罪犯斗法,其实很像玩牌,你手握王炸,却要装出只有零散的杂牌在手的样子,诱敌深入。而毫无胜算的时候,反而要表现得淡定无比,让人以为你早就胜券在握,这样才能让对手捉摸不透、自乱阵脚。最终才有可能打破局面,找到破绽。”   研究方案想得头都快秃的陈聪苦中作乐地同他开玩笑:“别!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要是我们同罪犯斗争的赢面和你打牌的胜算一样低,那还不如在诱敌深入前自行了断算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发了小队成员的集体哄笑。   在专业上无可挑剔的沈听,却对各种游戏都很不拿手,更有着打扑克牌十赌九输的光辉记录。哪怕是在由四个人组成的牌局中,他也总能稳稳地保持着百分百一输三的记录,堪称神奇!   用潘小竹的话来说,沈队那是在给咱放水!毕竟输了的人是要请吃宵夜的呀!他这么努力地输是因为怕咱们“工薪阶层”大出血,所以才有意给资本家机会请咱们全体吃宵夜!   想来也是,每每沈听输了牌局,宵夜便总是由楚淮南来友情提供的。这哪是牌技烂呀!分明是良心好!有意让先富带动后富!以实际行动带动资产阶级,来丰富“劳动人民”的加班生活!   不仅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服务人民、保障群众利益的工作中,还带动家属一起做贡献,这是多高的觉悟啊!   多么伟大的沈警督!多么配合的资本家!   在高压状态下连轴转了许多天的成员们,在开了几分钟有关直属领导的玩笑后,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一些。   沈听这才重新正色,将话题绕回到林霍的审查上:“林霍在宋诗身边跟了这么多年,理论上说,他对那个资助了康仁的爱尔基金的内部情况应该也有所了解。另外,在他挟持宋辞后,还曾多次提到过其主使是‘那位先生’,而类似代号我们之前也曾见过。”   经沈听这么一点拨,潘小竹也立刻回想起来在此之前,他们确实在别处看到过类似的称呼!   她用键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串搜索关键词,最终在数据库中调出了曾死于步行街分尸案的陈峰的日记。   在陈峰死后,有人特地把这份日记分别送给了沈妈妈和沈听。   潘小竹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日记内容,最终页面停留在了其中的一页上,她神情严肃地指着屏幕说:“此前的确也出现过类似的代称!在这儿!”   她指着的那页是一张陈峰日记片段的扫描图片,原文如下:   『我一点儿都不希望小听也做警察。他和他爸一样,都太过执着。可执着有时,并不是件好事。沈止的死,便是因为F先生嫌他的执着太过麻烦。都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这句话也不全对。依我看应该倒过来写。毕竟糊糊涂涂地活着,比明明白白地死了要强得多。』   陈峰在过往的日记中也曾多次提到过F先生。这种并不常见的、不肯指名道姓的诡异代称和林霍口中的“那位先生”十分相似。可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潘小竹皱着眉说:“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像,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个F先生和林霍说的那个就是同一个人。”   沈听说:“但基本可以确定,林霍说的那位先生应该是华鼎万亿的首脑。”他联想起最开始林霍对他说过的,宋诗之所以会自立门户的原因:“宋诗背后的势力是华鼎万亿,而林霍则是华鼎万亿派到宋诗身边的‘监军’。”   古代的将军带兵远征时,皇帝为了制约将军的兵权通常会派出自己的心腹随行做监军。而在宋诗身边呆了十几年的林霍充当的便是这个监军的角色。所以在宋辞拿到配方后,他会立马动手来抢,也很可能是为了尽快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   都说工作中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这话说的一点儿没错。因为不放心沈听的身体状况,而一直陪着坐在一边的楚淮南,一边翻文件,一边听沈听陈聪他们谈论有关调查的进展。   沈听想事情时喜欢垂着眼,一副认真专注的样子,因为鼻梁很高,轮廓又偏冷硬深邃,因此总莫名带着点凉薄的距离感。   他的逻辑性很强,总能从普通人无法想到的刁钻角度切入来分析案情,常常是事半功倍。   很少真心佩服谁的文迪时常感叹,跟着这样靠谱的头儿工作,是一件很有幸福感和成就感的事情。   可这个时候,作为特别行动小队编外成员的楚淮南,却总蠢蠢欲动,忍不住地要起坏心眼,总想把人搂过来,“以下犯上”地狠狠欺负他。   但他到底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望着沈听陷入沉思的侧脸,听了大半天的资本家语出惊人:“这个林霍不是第一次想杀你吧?”   沈听总觉得自己遗漏了某个点,楚淮南这句话,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在早前的对峙中,林霍曾亲口承认曾在贝隆的地方对他下过杀手!而那个受了指令来对他斩草除根的吴岭,也是康仁精神病院的病人!这足以说明,林霍对康仁精神病院的情况,绝不止是有所耳闻!他应该非常了解康仁的真正用处!也大概率知道爱尔基金会成立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给康仁提供犯罪资金!   就在此刻,蒋志的工作邮箱显示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他点开一看,立刻把屏幕转向沈听:“沈队!我收到了来自那个Whisper的邮件!”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封突如其来的邮件吸引过去,这个叫做Whipser的神秘人没有留下任何文字,邮件内只有一段视频。   视频的封面是正在对话中的两人的截图,这两个人沈听都认识,其中一个是被楚淮南亲自调动去了其他岗位的楚振生,而另外一个则是……他微微皱起眉,怎么会是他?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加了厚厚一层遮光布的窗帘,充分隔绝了室外灼热耀眼的日光。   慕鸣盛坐在案板前,几乎一动不动。   这些日子以来,他有种万事不顺的感觉。   先是宋诗去世后,那份研究了十几年的配方因为宋辞的遗嘱而暂时拿不出来,接着是他收到了那个名为Whisper的一系列装神弄鬼的邮件,紧接着,坏运气接踵而来。贝隆被捕,而被他折足禁锢在囚笼里圈养了十余年的李世川离奇失踪,现在连林霍也死于宋诗司机出其不意的背叛……   想到最近接连而来的“不顺”,背光坐着的他面色不善,眼神也分外阴鸷。   派出去找人的人数逐渐增加,但迄今为止,他却仍然没有收到半点有关那个男人的消息。   这帮蠢货的效率奇低!为了不惊动警方,他们寻找的速度慢得令他无法忍受。他无时无刻不被等待的焦虑煎熬着,因此当手机响起时,几乎是一秒就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废物,总算给他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糟糕的消息。   “慕先生,我们监测到了信号源!”   这些年,李世川想要逃跑的念头从未中断,慕鸣盛更是变着法子地装在他身上用尽了一切可以追查行踪定位的手段。在可植入人体的电子芯片被发明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将这个可以让他高枕无忧的小玩意儿放进了李世川的背部。   这个男人想要离开他的决心太大,唯有把芯片植入到他自己无法轻松够到,并能够着力抠出来的背部,慕鸣盛才觉得稍微放心一些。   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没日没夜找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不由露出些着急复命的急切:“我想我们找到他了!”   “人在哪?”慕鸣盛语气平静,冷淡的口吻中隐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而电话那头的那个竟有些支支吾吾,顿了顿才嗫嚅道:“在楚先生的私宅。”   楚先生?楚振生?   慕鸣盛眉头略蹙,这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名字。 第190章   楚振生最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自从宋辞回国并轻松搭上楚淮南后, 楚振生在天汇的地位就大受影响。加之,不知道宋诗那个宝贝弟弟到底给楚淮南灌了什么迷魂汤、吹了哪阵枕边风。前阵子,楚淮南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 就一声令下明升暗降地把他调了岗。   尽管他现在的名头比之前还要高一个级别,但采购化工原料的权利却被架空了。   不仅如此,楚淮南还打着为禁毒提供更好保障的旗号, 对远南内部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原料采购大调查。心里有鬼的楚振生敢怒而不敢言,这阵子光忙着填补之前的烂账就已经焦头烂额。   而正当他一边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擦屁股,一边又为制毒原料的采购难度空前而头痛的时候。一向和他合作得亲密无间的贝隆, 居然因为被断了原料供给而向他发难。   “互惠才能互利。我只和有能力的人合作。”说这话的时候, 贝隆垂眼把玩着一串九眼石天珠,话外有话地刻意感叹:“如果可以,我真心地希望, 有些秘密我能永远帮你保守。但前提是,你做的事情也得令我满意才行。”他用握着珠串的手轻轻敲打了楚振生的肩膀。   楚振生被他这一拍拍得浑身一哆嗦。   断了原料等于断了财路,他本来就急得上火,也在暗地里想了不少办法。但要说怕, 楚振生最怕的还是他曾经设计杀害了楚振棠的事情被悉知内勤的贝隆曝光。毕竟这是个只能被带进棺木之中的秘密。   而就在楚振生盘算要着如何才能让贝隆“闭嘴”时,抓着他杀人把柄的贝隆竟被缉毒警抄了老巢, 被直接逮捕在了制毒现场。   楚振生为此在家极度焦虑地恐慌了数日。落入警方手里的贝隆会帮他保守秘密吗?要不是因为新调的岗位暂时不方便脱身, 成了惊弓之鸟的楚振生甚至有立刻出国避风头的想法。   好在事情的发展, 印证了否极泰来的老话。就在楚振生为这些接踵而来的糟心事焦虑得快要发疯时,他收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那个握着他把柄, 总以此威胁他长期低价供原料、逼他站队的贝隆死了,还是死在了审讯前。   死得好!死得妙!   这是最近为数不多让楚振生觉得舒心的事情了。   因此尽管因为原料采买权被收回的缘故, 他的收入锐减, 但少了个心头大患的楚振生, 心情却也格外轻松。   这天,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从公司溜号,可还没来得及叫上朋友一起放松,慕鸣盛就来了。   这个自楚振棠去世后就鲜少直接和他接触的男人,突然造访,着实让楚振生觉得十分意外。   而更令他意外的,则是慕鸣盛剑拔弩张的阵仗。   尽管这些年来,楚振生与天汇合作无间,早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不属于天汇的一份子,与天汇背后的慕鸣盛究竟不是上下级的隶属关系。   比之贝隆与林霍,慕鸣盛对他的态度一向比较客气。   但此刻,不请自来的慕鸣盛面色阴沉,连基本的招呼都没有打。而跟在他身后的几名随从,进门后就冲进屋子里面,四处翻找起来。   慕鸣盛一言不发地站在中央,显然是默许这种无礼的行径。   这气氛实在不对劲,楚振生刚想说点什么,没经过允许就把他这个不满三百平的私人住处翻了个底朝天的随从们又重新汇集到了大厅。为首的那个高个男人皱着眉冲一脸杀伐气的慕鸣盛摇了摇头。   慕鸣盛面无表情地从高个男人手中拿过枪。楚振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抵在了门板上。   被用枪口抵住下颚的他脸色一顿,缓了半晌才挤出个勉强的笑,不确定地问:“慕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弟弟是哪里得罪你了?”   “人呢?”暴怒了数日的慕鸣盛没功夫跟他打太极。   “人?什么人?”楚振生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慕鸣盛手中的枪咔嚓一声上了膛。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装傻充愣的楚振生让慕鸣盛火大,他是真的动了杀人的心思。   这个慕鸣盛从进门起就没给过好脸色,还在他的地盘上对他拔枪相向,楚振生面子里子都有些挂不住,他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物,此刻被枪顶着,倒也没有太怂,反倒是磨着牙冷笑了一声:“慕鸣盛,我楚某人不是被吓大的,你最好放尊重一点。”   “尊重?”慕鸣盛微一挑眉,“对楚先生,我一向以礼相待。”他嗓音低沉语速也很缓慢,却在无形之中气势压人,“只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楚先生,要劳烦楚先生请我的人来这儿做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明人不做暗事!我压根儿没动过你的人!”这事儿蹊跷得很,楚振生觉得两人之间应该是有些误会的。   “明人不做暗事?”慕鸣盛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勾着嘴角问:“那当年你在楚振棠的水里下药,杀了他后又伪装成心源性猝死,算不算暗事呢?”   楚振生被这一句激得暴跳如雷,也不顾还被枪抵着,目露凶光地喘着粗气道:“慕鸣盛!闭上你的嘴!”   他恼怒于众目睽睽之下,慕鸣盛居然把这件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   被狠狠踩到痛处的楚振生,气得五官都错了位。   “急了?”盛气凌人的慕鸣盛丝毫不受他的气急败坏的影响,斯斯文文地说:“每个人都有逆鳞。正如当年你杀了楚振棠的事,不愿意被任何人提那样,我的人,谁都不能动。这是想要从我手里活命的规矩。”   慕鸣盛一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对各种形式的软硬兼施,可谓信手拈来。   他一方面特意示弱,承认李世川是自己的软当,而另一方面咄咄逼人的态度和手中的枪一样,一寸不让地抵在楚振生的性命攸关处。   ……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坐在监视器屏幕前的林有匪眼睛一瞬不瞬。互相攀咬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场大戏。   前些天,李环明无意发现了慕鸣盛安在李世川背部的定位器,他第一时间就把情况反馈给了披着Whisper外衣的林有匪。   这是种老式的植入型的定位器,与路星河身上的并不相同。追踪器是否运行与被植入者的生命体征关系不大。换而言之,只要不断电,即使脱离人体,这个追踪器仍然会发射信号。   林有匪深知楚振生也是天汇主要的势力之一,他没有犹豫太久就指示李环明将定位器取了出来。把定位器偷偷放进楚振生私宅的同时,他还顺便入侵了楚振生家中安装的室内监控。   慕鸣盛是谨慎的人,他几乎不与天汇有任何的接触,但丢的人是李世川,林有匪相当笃定,他一定会亲自与楚振生对质。   事实证明林有匪不仅赌赢了,还有了一桩意料之外的收获。   传闻中因为思念亡妻加之操劳过度,积郁成疾,死于突发心脏病的楚振棠,竟是被楚振生设局谋杀的!   林有匪神情凝重地保存下这段视频,转手就将其发给了之前他曾在江麦云案中打过交道的蒋志。   当时他也同样把关键性的录音资料发到了蒋志的邮箱。   点下发送键的那刻,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枉死?   也罢,不管有多少,至少揭一桩,了一桩。   ……   桃木行动的小队成员全体都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Whisper发来的正是慕鸣盛拜访楚振生的那段视频。   沈听一眼就认出了慕鸣盛,却也很惊讶这两个人竟然会有私交。   而当楚振生提到自己是如何谋杀了楚振棠时,所有人都一致将目光立刻转向了楚淮南。   坐在沙发最右边的楚淮南死死地盯着屏幕,俊美的脸上的表情冷得像冰。   这段录像的拍摄角度十分讨巧,镜头中楚振生和慕鸣盛都是侧脸,但屏幕外的大家却仍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这两个人。   楚振生情绪激动,拔高了声音,做了段迟到了十几年的自我剖白:“是!我承认你曾经帮过我!我从小就被我那个死鬼堂弟压一头,所以他死了我的确很高兴!当年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于心衰的药,也确实是你提供的。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你提供方便的原因。这不表明你可以莫名其妙地闯到我的地方,还含血喷人,信口污蔑!我动你的人?你有证据吗?”   慕鸣盛冷眼打量他:“绑架他,你没有好处。他在哪儿?你现在说出来,我还可以留你一个全尸。”这个男人傲慢得像个疯子,仿佛他大发慈悲地肯留人一个全尸就已是天大的恩赐。   楚振生一愣,而后大笑起来,怒极反笑的笑容在数秒后敛去,他说:“慕鸣盛,你不要欺人太甚!”   慕鸣盛没再说话,微微一抬下巴,站在他身后那四名人高马大的黑衣保镖再次分散开来,他们动作粗鲁,但搜查却很细致,甚至配合有仪器。   其中一个脸上生了个巨大痦子的保镖手里拿着一台电子仪器,从沈听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那台仪器的屏幕上有一个绿色的、带着光圈的小点。   “那是……定位追踪器?”文迪凑上前,又仔细地辨认了一番,最终确定:“确实是追踪器,所以慕鸣盛是跟着GPS定位到楚振生那里去的。”   潘小竹说:“那这个楚振生也太蠢了吧!要绑架的话至少应该确定下目标有没有被追踪吧!”   一旁的沈听没有立刻接话,他略侧过头看了一眼脸色青白的楚淮南,犹豫了片刻,最终担忧地握了握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你还好吧?” 第191章   楚淮南微微一愣, 纸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他用食指轻轻勾了勾沈听的无名指,安抚地说:“我没事。”   两人心照不宣的小动作, 让一旁的潘小竹很想立刻打电话给民政局,抓紧约个黄道吉日去帮这两位当面发糖的祖宗把证给办了。   沈听显示器上的视频片段仍在继续, 三位男同事不像潘小竹那么“明察秋毫” 个个眉头紧皱, 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楚振生说:“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日子很好过吗?楚淮南没少找我的茬!”   慕鸣盛冷笑,笑容中的讥讽溢于言表:“那怪谁呢?是我我也怀疑你。谁让你在他妈死之前清仓了远南的股票?在事情发生后, 又立刻满仓呢?别说楚淮南,连傻子都看得出你有问题!”   楚振生还没接话, 那个自带气场,高高在上的男人就已经毫不客气地下了结论:“短视而愚蠢。”   楚振生辩驳:“愚蠢?你知道那一单我赚了多少钱吗?”他用食指把抵在自己下巴上的枪口移开:“至于短视,你也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我不知道你这次突然发疯究竟是想要找谁,但为了他得罪我, 你有想过后果吗?”   后果?慕鸣盛看过来的眼神带着轻蔑的冷淡:“我不觉得得罪一个沉不住气的蠢材,会造成任何我无法承担的后果。”   “最好是。”楚振生厌恶地看着像搜查犬一样,正一寸寸地搜查着他家的那些随从们,语带威胁说:“慕鸣盛你有什么资格骂我短视?当年你找我,让我帮你在步行街某餐厅面前加装一个摄像头, 作为报酬你提醒我远南当时正全力打造的步行街会出大事, 让我提前做股票方面的布局,我清仓短视?那你怎么不想想是谁给我透露了消息, 我才清的仓?怪只能怪我的运气太好!钱自己跟着我跑!谁能想到作为堂堂远南的董事长夫人, 纪江宁会在那个时候自己一个去逛街,她不凑巧被人踩死了, 难道还要怪我!可她儿子在掌权后为了我掐着他妈的死买卖股票的事情, 没少为难我!说到底当时你就不该告诉我那个步行街上会出事!”   慕鸣盛看他的眼神像看智障。他当然要告诉他, 他赌的就是楚振生的短视。   要不是这个短视的傻瓜体量巨大地买卖股票一事引起了楚振棠的注意,又怎么会有之后楚振棠查出楚振生和他勾结,私下叫楚振生去办公室里谈话,最终引发楚振生想要杀人灭口的杀心呢?   如果楚振生没有在他的帮助下杀了楚振棠,那他又怎么能确保这个常年负责原料采购的世家子弟可以真正为他所用,愿意给他卖一辈子的命呢?   其实,只要楚振生听话,他可以永远做个很好服务的采购方,但错就错在,他不该碰他的人!   警报声很快响起来,杀气腾腾的男人们一下子就把目光投向了发出警报的地方——一个直径不满三十公分的中式仿竹花插盆栽。这么窄的地方是绝对藏不了人的。   慕鸣盛走过去,一脚就把那盆婀娜多姿的中式插花踢了个底朝天。   难得才有的一株并蒂莲毁于旦夕,可向来爱花的楚振生却来不及心疼,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小块红通通的东西从翻倒的细长花器里滚落出来,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块血肉模糊的碎肉,里头嵌着一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金属,看样子应该是个追踪定位器。   慕鸣盛的脸色一下变得很差,认识他快二十年的楚振生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理智全无地发狂。他弯下腰把那一小块皮肉捡起来,狠狠握在手心,举起枪对着倾倒的花器连开了数枪,竹子做的花器猝然裂作了两瓣。   冒着烟的枪口和他压抑不住的心情一样躁得快要炸。   尽管在上下都有邻居的平层开枪,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现场没有人敢上前劝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尽量不想让慕鸣盛想起他们的存在,唯恐下一秒,那一连串精准地射击到同一个点上的子弹会转而打到他们自己身上。   慕鸣盛转过头冷冷地看向那个为首的随从:“不是说找到了吗?不是可以确定吗?一群该死的废物!”   楚振生被他连开数枪的狠辣惊得脸色惨白,扶着他的手臂说:“这盆插花是早上才到的,我去查查监控就能知道是谁送来的了,不管是谁,但这个人一定是想离间咱们哥俩的关系。”   监控室和物业管理处在一起,楚振生以丢了快递为由要求查看当日的监控,可保安一脸歉意地告诉他,物业的监控系统发生了故障,当天以及往前一周的所有视频原片甚至备份都被清除了。   风雨欲来,天空中飘过一片巨大的阴云,天色霎时就暗下来。   慕鸣盛脸色阴沉地站在监控室的外头,锃亮的深色短靴焦躁地在地上蹭了蹭,无意地碾死了一群正急着回家躲雨的蚂蚁。   所有的随从都不敢说话,他们怀疑,这个杀伐决断的男人就快要失去理智了,而他杀人也正如杀蚂蚁那么容易。   画面外,重复看了好几次视频的沈听眉头紧皱,他正在回想十几年之中每每和慕鸣盛见面的那些细节。陈聪叫了他几次他都没听见,直到楚淮南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他才回过神。   陈聪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楚振生涉嫌故意杀人一事,就算视频里他亲口承认了也没办法定罪。毕竟空口无凭,这样的案件还是得有切实的证据才行。但目前比较清楚的是,慕鸣盛非法持有枪械,单靠这个视频我们就可以以群众举报的名义拘了他,沈队你怎么看?”   沈听摇头:“不要贸然行动,先通知海关办禁止出境。”   对这样的安排陈聪也十分赞成,“也对,根据视频里的对话分析,这个慕鸣盛绝不是非法持枪这么简单!”   潘小竹立刻拿起电话:“那我马上通知户籍和海关,先核实身份然后报禁止出境。”   蒋志补充道:“户籍那儿用不着核实,直接报海关就行。之前沈队怀疑过这个慕鸣盛有可能是whisper,所以我和文迪已经做过一次身份核实,他是美籍华人,名下没有房产,在国内也没有申报过的常住地。这次回国,他的落脚点在静和区的一处独栋洋房里。”   洋房位于寸土寸金的闹市,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沈听又想起小时候,父亲在提到这名优秀的师兄时,言语间的自豪。   “他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上学那会儿不仅功课好,经济头脑也很好。你刚出生那会儿,他建议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房子。要是听了他的话,小听你搞不好就是个富二代了哈哈。”   慕鸣盛,慕伯伯。   自参与桃木行动以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入沈听的视野之中。在收到Whisper寄来的陈峰的日记后,沈听就怀疑过他。   而在查明他曾在他们入住当天到访过文旅小镇、并在此之前去拜访过沈母后,沈听甚至觉得他很有可能就是Whisper。   可这段由Whisper发过来的视频录像,却彻底推翻了这个猜想。   现在,沈听已经很笃定慕鸣盛不会是Whisper。   那个行为鬼祟的Whisper虽然极不信任警方、行为举止总令人捉摸不透。但从他此前的种种行径可以看得出来,尽管其所用手段不够光明磊落,可这个人应该不是个“坏人”。   相反,在很多案件中,Whisper都为警方提供了断案的重要线索。比如眼下这条记录了楚振生和慕鸣盛不为人知恶行的视频。   这段视频不仅揭露了楚振棠死得蹊跷,还让沈听有了个可能性很高的可怕猜想——慕鸣盛就是陈峰日记中多次提到的那位F先生!   在日记,陈峰曾表明想让沈止与F先生继续和平共处,又强调了F先生于他有着一份沉重却不得不报的恩情。   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听也总会独自揣摩,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恩情,才会让陈峰愿意为那个F先生守住雇凶杀友的秘密呢?   随着案情的查有所进展,那间曾经名为珍美,现如今已经改名作“康仁”的精神病医院进入了警方的视野,而抚养陈峰长大成人的陈添贵曾在珍美工作过。   因此,沈听一直暗暗猜想,那份恩情会不会是假借他人名义的哺育之恩。   而被刘胜绑架后,沈听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有关当年步行街杀人案背后的更多隐情。   据刘胜说,他父亲沈止的死不过是一切事端的导火索。华鼎万亿的掌权人雇凶杀人,为的是引出毒品的来源,最终祸水东引,扳倒风头正劲的航宇。   这么想来,华鼎万亿似乎也是姓慕?   慕万亿素来高调,慕家做的虽然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却仗着行动缜密,百密无疏而一向无所顾忌。风头最盛时,慕万亿的一句“我慕某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毒品市场上曾掀起过一阵“崇拜”浪潮。贩毒起家却用不着鬼祟躲藏,这是多少毒品倒爷梦寐以求的事啊!   如果慕鸣盛是他的儿子,而陈峰也是由慕家养大的,那么他帮着慕鸣盛杀掉沈爸爸从而引起轩然大波,使得警方对毒品来源进行穷追猛打,从而借警方的手光明正大地除掉对手!这也能说的过去。   还有那个爱尔基金。   沈听将那张刊登有爱尔基金十二周年庆时,众慈善家合照的的报纸翻了出来,转头对文迪说:“去问问这家报社,看有没有更清晰的存档。”他指了指站在贝隆身后身体挺拔但面目模糊的男人说:“这个人,应该也是慕鸣盛。” 第192章   沈听的直觉果然是对的。文迪在报社的电子存档中找到了一份高清版的PDF扫描件, 那张合照中站在最后一排的那个,果然是慕鸣盛。   这下,所有人都开始相信爱尔基金会和康仁跟慕鸣盛绝对脱不了干系。   一切杀人灭口的轨迹, 都围着康仁打转。偏偏他们对康仁的调查却没有丝毫实质性的进展,眼下深入调查势在必行。   沈听想起从康仁逃脱的范芳曾描述过的, 想到那个关押着年幼病人的地下室,他不由心里一沉。   无论是临时检查和秘密搜查, 警方已经接连做了两轮,但仍然无法找到那个神秘地下室的入口。   沈听撑着下巴, 打开了所有相关案件的人物关系图, 铅笔的笔尖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描摹着。他们得想想办法,找到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到康仁进行全面搜查的突破口。   ……   曹小琴从没想到,在她的有生之年居然有机会可以再见到宋辞, 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她因故意伤害等罪名被判刑,又因重病而被批准监外执行。   在她参加社区矫正活动时, 警方派人接走了她,说是有一些事情要先知会她。而后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见到了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见到那个青年人时, 曹小琴的第一反应是低头看向自己。身子是佝偻的,衣服是旧的,但相较于她的狼狈, 端坐在对面的宋辞却打扮得十分体面, 紧贴着他坐在一旁的楚淮南, 更是样貌出色、仪表堂堂。   曹小琴咬着嘴唇, 脸色铁青。   要不是屋里还有个穿着警察制服的陈聪在一旁盯着,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忍不住再给这个衣冠禽兽的畜生补一刀。——这是一种足以让本来柔弱的女人的暴起的愤懑。   她忍耐得真的很辛苦, 也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欺负是老实人。像她和女儿高菲这样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的, 被迫活得如履薄冰,而像宋辞这样的人渣,却总能如鱼得水。   “你好,高菲妈妈……”沈听的真实身份是桃木行动里的最高机密,因此在曹小琴这儿,他依然只能是那个强暴了高菲的宋辞。   听到这句“高菲妈妈”,曹小琴的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她出离得愤怒了。   当这个称谓从宋辞口中说出时,这便不只是个纯粹的称谓了!这是全然的侮辱,是赤裸裸的挑衅!   曹小琴“豁”地站了起来,奔到门口,她决定避一避,以免自己忍不住要和这个人皮畜生同归于尽。   可门被人从外反锁了,她推不动便拎起拳头“哐哐”地砸门。   “让我走!我想回去!人不能和畜生待在一块儿。”   曹小琴的身体很弱,这也是她得以被批准监外执行的原因。已经病入膏肓的可怜女人实在经不起这样大的情绪波动,她脸色煞白、呼吸紊乱。   沈听打算和曹小琴聊的这个事儿牵连甚广,因此在外头守着门的,是桃木行动小队自己的人。   守在门外的潘小竹和文迪也没想到曹小琴的情绪会这么激动,一时面面相觑。   还是潘小竹反应快些,柔着嗓子劝曹小琴配合警方工作,和里头的宋辞好好聊。   “和这个畜生,我没有什么好聊的!”门外的警察疯了吧!不仅不带她走,还让她和宋辞那个王八蛋好好谈!?   曹小琴的直觉告诉她,这次与宋辞的见面,大概又是一桩官商勾结、同流合污的腌臜事。她又气又急,觉得嵌在胸膛的一颗心狂咚咚地狂跳,几乎快要昏厥。   在此之前,沈听就已经预料到曹小琴见了他,情绪一定会有所起伏,但却也没有想到对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他转头和一旁的陈聪交换了个眼色。   陈聪立刻大步上前,把倚着门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曹小琴扶过来,哄着她先坐下。   曹小琴见到沈听的脸,气更不顺了,抖着嘴唇拿起桌上的杯子就朝他重重地一砸。她温顺本分了一辈子,对谁都没有这样过。   沈听见曹小琴拿杯子就已经料到她想要砸他,可他非但不躲,反倒迎过去任她砸。   如果怨恨的情绪一直得不到发泄,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能得到缓和的话,那急怒攻心的曹小琴压根儿就听不进去接下来的谈话。沈听一直在盘算着要打破这个僵持的局面,找个突破口,见曹小琴举起杯子,他立刻觉得机会就来了。   一个愤怒但并非杀人狂魔的正常人,在看到血的时候,往往情绪上的惊恐会压倒愤怒。而他正需要曹小琴的愤怒可以尽快冷却下来,且为了达到目的,他对自己一向狠得下心。   而面对“应该被碎尸万段”的宋辞,曹小琴压根儿没想着要留手,加厚的隔热玻璃杯应声而碎,沾了血的玻璃渣顿时掉了一地。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有人毫不犹豫,结结实实地为他挡了这一下。   “楚淮南!”沈听错愕地叫他的名字。   玻璃杯擦破了楚淮南的额头,殷红色的血顺着额角留下来。俊美的资本家,顷刻破了相。——一旁的陈聪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脸一下子就垮了,高声喝道:“曹小琴!你疯了吗?你还在刑期!正在监外执行!”   “要不你先去医院吧。”沈听皱着眉检查楚淮南头上的伤口,好在伤口不深。   楚淮南没吭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情绪起伏不算太大,但沈听立刻就知道了。——他生气了。   伤错了人的曹小琴有些懵。刚刚砸杯子只是单纯为了泄愤,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手,还误伤了无辜的人。   “足够冷静了吗?”楚淮南用沈听递过来的手帕,按住了自己还在流血的额角,对着坐在对面目瞪口呆的曹小琴一抬下巴,声音平静的像受伤的人压根儿不是他。   沈听又提了一次让他先去医院的事情,他柔声说“用不着。”,转头对陈聪说:“把事情和曹女士讲讲。”   但凡和沈听在一块儿,楚淮南总是笑意盈盈。陈聪很少见到楚淮南这样严肃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一眼自家队长,发觉沈听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懊恼自己怎么没拦住曹小琴的陈聪皱着眉,清了下嗓子对已经安静下来的曹小琴说:“宋辞报了案,要求详细调查关于您女儿高菲的旧案。”   闻言,曹小琴的露出惊讶的神色。   “宋先生现在已经申请成为了警方的证人,他表示很希望能够帮助您一起查明高菲案当年的真相。”   真相?能有什么真相?   曹小琴凄惨地想:真相就是以宋辞为首的混蛋们欺负了我们家高菲!欺负了我可怜的女儿!   沈听见她沉默,见缝插针地跟着说:“无论你相不相信,但我现在确定当年的案件,高菲是被人陷害的。”   被人陷害?曹小琴抬起头来。   “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个女孩。”沈听将舒静兮的照片放在桌面,用食指推到曹小琴的面前。   女人的神色一凛,她认识照片里的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是高菲的挚友,曾和高菲形影不离。   沈听从曹小琴错愕的脸上读出了答案,因此继续说:“我希望您能明白,于我个人而言,我并没有再继续纠缠于这个案件的理由。当年的判决你很清楚,我从头到尾都是被判无罪的。但现在我站在这里,只有一个理由。——我想求个心安,我想要找出当年案件背后的真相。”   曹小琴盯着他,眼神里淬着一些憎恨和不甘心,但到底有些松动。   沈听趁热打铁:“据我所知,高菲现在正在康仁疗养院接受治疗和照顾,您的身体不好,我猜测您有打算在身故后把高菲托付给康仁,对吗?”   听他这么说,已经被这个世界的恶伤得草木皆兵的曹小琴再次会错意,恶狠狠地瞪向他:“你们想干什么?我的女儿已经这样了,难道你们还要打她的主意吗?”   “不是我们在打她的主意,而是如果你真的希望高菲过得好的话,就不应该把她托付给康仁。”对这个刚刚试图伤害沈听的可怜母亲,楚淮南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夹杂着冷淡的怜悯之色。   “如果警方的调查没问题,康仁才是一切悲剧的起源,你总不希望亲手把女儿送进虎口里吧?”   曹小琴警惕地看着他,犹豫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远南的楚淮南。”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江沪市妇孺皆知。   “你就是远南集团的董事长?”曹小琴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明显一松,但很快又愧疚起来:“我们高菲以前接受过你们远南助学基金的帮助,您是我们家的恩人。楚先生,真对不起……”   沈听冷着脸往楚淮南的额头上贴了个创可贴:“你差点儿就把你家的大恩人给砸死了。”他难得这么咄咄逼人,但伤在楚淮南身上和伤在他自己身上,严重程度天差地别。   曹小琴更是不安,转头看向穿着警察制服的陈聪用眼神确认。   陈聪朝她点点头,“这位确实就是远南集团的董事长,他听宋先生说过当年案件的一些疑点,也愿意帮助你查清当年的真相。”   曹小琴绞着手指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我能做些什么?”   陈聪一脸严肃地说:“我们需要你帮我们去康仁撒个泼。”   ……   曹小琴实在不是个会撒泼的女人,哪怕高菲出事那年她被逼得走投无路也从来没有当众撒过泼。尽管贫穷,但她一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体面于她大过天,要她就地打滚地耍无赖,比登天还难。   但这一次,她豁出去了。反正她也是要死的人了,在死亡面前丢不丢脸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比起虚无的“面子”,她更希望在离开人世前,可以为高菲做点儿什么。况且远南的董事长亲自向她承诺,只要她愿意配合警方的工作,她的女儿高菲将会受到最好的照顾和治疗。   曹小琴对宋辞突发的善心半信半疑,但她却对远南却十分放心。她知道这是个在江沪做了许多慈善的良心企业。   既然远南集团的一把手亲自向她承诺了高菲会得到很好的照顾,那她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   另一方面,在听说康仁地下室可能存在的种种罪恶后,作为一名负责的母亲,曹小琴自己也很想为那些被困在地底下忍受着暗无天日与剥削折磨的孩子们做点儿什么。   所以,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应允了下来。   忙了一整天,直到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楚淮南才想起沈听还没吃晚饭。这个一出任务就没个准点的工作狂才刚恢复一点儿精神就不消停,楚淮南皱着眉给家里打电话,吩咐佣人煮些好消化的东西。   赵婶听他们要回家吃饭,欢天喜地地回:“刚好煮了您爱喝的响螺片排骨汤还有酒糟小龙虾,我立刻让人把汤热一热,再炒两个菜!”   楚淮南看了一眼副驾驶上正不自觉按着上腹的沈听,说:“海鲜汤太寒,伤胃。宋先生的胃不太好,你让厨房再做两个养胃滋补的吧。”   沈听闻言转过头:“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儿就行。”   楚淮南却没应他,仍自顾自地对电话那头说:“嗯,南瓜浓汤也不错,他爱吃甜的。”   挂了电话正好遇上红灯,资本家这才有空腾出手来轻轻揉他的头,“什么都能随便,但吃饭不行。你以为你自己是超人呀,靠光合作用就能活下去?”手不太规矩地滑到脸颊上去捏他削薄的腮帮子,便捏便叹气:“还是一点儿肉都没有,怎么就是喂不胖?我真是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   沈听一甩头,把腮帮子从资本家的手指里抢救出来,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养猪,要这么胖干什么?难道论斤卖?”眼神触到他贴着创可贴的额头,心里一刺。   楚淮南却浑然不知,朝他不大正经地扬了扬眉,俊美的侧脸上浮出一个暧昧的笑:“我才舍不得卖呢。我这是在检讨自己,是不是力气出的少了,没能把你喂饱。”   迟钝的沈听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脸噌地一下红了。   楚淮南忍不住又伸手来摸他的脸。   忍无可忍的沈警督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腕。可扭住了又能怎么办?再怎么样也舍不得真把这混蛋的手腕给掰断。   沈警督恨得牙痒痒,没多想就把资本家的手腕凑到了嘴边,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才觉得稍微解了点儿恨。   他磨着牙借题发挥:“见有东西砸过来,还傻不愣登往上冲!你傻不傻啊!下不为例,听到没有?”   楚淮南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有幸能挨沈警督的咬。胸口被一股迅速膨胀起来的喜悦给填满了,既酸又甜。   咬了人的沈听面无表情地放开他的手,冲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楚淮南一挑眉:“看什么看?开你的车!” 第193章   酒糟龙虾是赵婶亲自做的, 口味偏甜,虾头里的鲜甜的黄多得快要满出来,而被酒香味浸透了的龙虾尾肉滑而弹, 鲜美又开胃,沈听忍不住多吃了几只。   赵婶和佣人们收拾好餐桌就告了辞。偌大的屋子里, 只剩下两个人。赵婶做了份山药泥给沈听当甜点,沈听拿着勺子边看电视边吃, 直到下人们都走了,他才放下碗把正播着大热偶像剧的电视机关掉, 表情微妙地说:“这都演的什么呀, 一点儿都不好看。”   去给他倒热水的楚淮南笑着俯下身,用鼻尖蹭他的额头:“我好看,不如你看看我。”   沈听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他。虽然这位爷自己夸自己, 脸皮着实厚了点儿,但话却说得没错。   他是好看, 比那些无脑偶像剧里乳臭未干的男演员们要好看的多。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汪着温柔的千尺潭水, 看过来时像是要溺死人,任凭他水性再好也不行。   楚淮南的嘴唇覆上来时,沈听愣愣地想, 以前读书的时候, 他还真拿过两百米自由泳的冠军来着。   楚淮南捏着怀里人的下巴, 凑上前吻那两片薄得恰到好处、还带着点儿酒香的嘴唇, 手滑进衬衫里,很不客气地去摸他的腰侧。   这腰很韧, 体温偏低, 细实的皮肤被暖热的手掌熨得微微一颤。两人都明显有了反应。衬衫和领带被扯得松开, 裤子滑到了膝盖,忙里偷闲的楚淮南从沙发茶几下方带锁的抽屉里,拿了套和用得只剩半瓶的润滑油。   呼吸急促的资本家松开鼻息渐渐粗重起来的沈听,用嘴叼住那一小片还没拆封的方块,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沈听被他看得受不了,凑上前,牙齿咬住带着锯齿边缘包装的另一边,微微用了点力,两人合力打开了这包“生活必需品”。   楚淮南庆幸沙发足够宽大,卧室到客厅太远,抱着沈听的时候,连一秒钟都等不及。   温软的嘴唇轻轻落到上下滚动的喉结上,楚淮南吻他微微后仰的脖子,而后笑着点评:“甜的。”   “怎么可能……”沈听气息不稳地闭起眼睛,修长的腿忍不住地微微并拢,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却没能得逞。楚淮南前倾着上半身,膝盖见缝插针地嵌进他意图收拢的两腿之间。——这个时候沈听才切实体会到了资本家的霸道。   在他上方的楚淮南占有欲极强地欺身上前,笼罩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凑到他的唇边,笑着说:“真是甜的。不信?那你也尝尝。”说罢刚偷了香的舌尖便撬开了唇齿。——这是一个深深的吻。   在各种销金窝里看惯了纸醉金迷、糜烂放纵生活的沈听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竟还有这么极致却干净的感官享受,这与欲望无关,它美而暖。   楚淮南的睫毛很长,吻他的时候浓密的长睫像带羽的扇,在心上扇起一阵痒痒的风。沈听能感觉到楚淮南的急切,也知道他正竭力控制着自己,因此哪怕喷吐在耳边的呼吸再重,动作却总不急不缓。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很想看这个人失控。   沈警督是个效率惊人的行动派,他立刻扬起上半身,伸出舌尖去勾对方的耳垂。   楚淮南刻意控制过的呼吸节奏明显乱了,想到怀里这个满脸写着禁欲的爱人主动对他做的事情,一直紧绷在脑海里的弦“铮”地断了。他受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忍不住想要给这个恶作剧的坏孩子一点儿“过分”的惩罚。   他的动作幅度变得前所未有的大,在这极其凶猛的攻势下,疼痛的感觉一路窜到了尾椎骨,沈听忍不住“嘶”了一声。   楚淮南用下巴蹭他的额头,温柔又危险:“这是你自找的。”   沈听不是被吓大的,略沾了点儿红晕的眼尾微微向上挑,竟是个挑衅的表情。   受了蛊惑的楚淮南埋下头啃他的锁骨,他怕痒似地缩了缩却也没躲,反倒大大方地一展胳膊攀上了对方修长的脖子。   楚淮南受宠若惊,忍不住笑问:“今天是怎么了?提前发年终奖吗?”   谁能发得起你的年终奖啊?   沈听腹诽,默不作声地瞥向他额头上的创可贴,一时心情复杂。原本挂在人脖子上的右手移下来,轻轻地按了按。   楚淮南总算知道这奖励的由来了,抓着他的手重新挂回了脖子上:“原来是护主有功的奖励啊……”热度很高的吻从锁骨往上移,楚淮南像只过了磨牙期却还没能适应的巨型猫,衔着怀里人的紧致的皮肉用牙轻轻地磨,很快就留下一排浅浅的红印:“那我就不客气了。”   沈听想: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温热的舌尖顺着下巴轮廓再次一路舔到喉结,柔软的唇瓣磨蹭着滚动着的凸起,楚淮南往前顶了顶,恶劣地明知故问:“舒服吗?嗯?”   沈听抬起脸朝他笑,眼尾的弧度因笑容而恰到好处地一敛:“嗯,肯定没你舒服。”沙哑的声音和暧昧的笑容,简直能要人的命。   楚淮南呼吸一滞,他又怎么舍得让他不舒服?   他恨不得能立即把一切都给出去。   手掌紧紧握住对方贴着他的小腿根部,一用力便将那两条滑落的腿重新揽进臂弯中。资本家锲而不舍,试图开启这具身体更多奇妙的魅力。热情高涨得几乎盛不下,他抱着沈听的腰,脸埋在对方颈窝的凹陷处,脖子后的血管突突直跳,滚烫的血液上涌,简直要从被玻璃杯砸裂的口子里涌出来。   沈听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喘,间或有两声高亢的低吟咽不下去,从被吻得红通通的唇角逸出来。   灵魂成了一枚被放逐的风筝,而线就缠在楚淮南的指间,他扯一扯或放一放,轻易就能让沈听游走在天与地之间。   这一刻,被骤然填满的充实与钝痛都算不了什么了,一种酸楚的酥麻伴着甜蜜的痒让人理智全无。他想不了太多,只能想楚淮南。   楚淮南说的没错,确实是他自找的。   这么一想,也不知道今晚究竟是谁先失的控。   ……   第三天,江沪市出了个新闻。   第四天,在市慈善业界颇有口碑的康仁精神病院摊上事儿了,有个叫高菲的住院病人在康仁休养期间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高菲的妈妈姓曹,是个身患癌症的潦倒妇人。高菲是她唯一的女儿也是精神支柱。   在发现女儿丢了之后,曹小琴立刻去警察局报了案。   一个限制行为责任的大活人说丢就丢了,这事着实蹊跷。可平日里被康仁“打点”得很好的辖区警察,却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去院里问询了几句,搜查也做得很潦草。   因为前阵子李世川的失踪已经心力交瘁的院长万浩陪着笑把民警送出去,随后不耐烦地瞥了眼还在办公室里赖着不肯走的曹小琴。   “还杵在这儿干嘛?嫌麻烦没添够是不是?”   曹小琴第一次见这个总是笑容和蔼的万院长,语气如此的不友善。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万浩就又不客气地开了口:“警也报了,警察也来了,折腾够了就回去等消息吧。”他嘟嘟囔囔地往回走:“真当你的疯子女儿是个宝贝?一个疯女人而已!人人都上赶着要抢要藏啊?她在我们院里丢了,我还觉得晦气呢……”   说到住院患者失踪,万浩心上还挂着一件远比高菲失踪更令人牵肠挂肚的事儿!——那位要真的会人命的祖宗的“心肝”也是在院里丢的。   这么一想,他不由面色晦暗,咬着牙骂:“真他妈流年不利!”   曹小琴看着他骂咧咧地离开,顿时对昨天警察的话更加笃信了些。她确实识人不慧,在此之前,还一直觉得康仁的万浩万院长是个没有架子温和的大善人,甚至担心警方会冤枉好人呢!   看来,果真是遇到了事情才能看清楚人心!高菲一失踪,这个万浩院长不仅不肯配合警方搜查,居然还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把她的菲菲叫作疯女人?曹小琴默默攥了攥拳头,心里隐隐后怕,万一她没答应那帮警察的忙,万一她真就这么撒手人寰,还傻乎乎地把高菲托付给了这种不负责任的机构,那她可怜的女儿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曹小琴顿时十分庆幸自己最终答应了宋辞,有没有帮上忙两说,至少经此一事,她提前看清了这个有两副面孔的人渣。   在女儿失踪三天后,曹小琴咬咬牙彻底地豁出了脸面,她强撑病躯在康仁门口拉起了横幅、举着扩音喇叭大喊“还我女儿”。   在被保安赶走后,走投无路的女人把这些装备原封不动地搬去了市政府门口。   康仁在业界有口皆碑,市民们网上一搜,就发现这家精神病院名声很不错,这些年来都在踏实做事。一时间,舆论大致分为了两个阵营。一拨人认为曹小琴的独女高菲的确是在康仁失踪,康仁的确有过失,因此哪怕这个可怜的母亲再怎么拉横条撒泼都是情有可原的,康仁必须承担起责任!   而另一拨人,则沿着蛛丝马迹翻出了曹小琴的个人履历,并惊讶地发现这个在市政府门前撒泼发疯的女人,居然是个还在服刑的罪犯!   于是自以为摸到了真相的群众沸腾了!哟呵!名声斐然的康仁,这回是遇上不要脸的医闹了吧……   孙若海一向很支持沈听的工作,在他的配合下,曹小琴在市政府门口的撒泼耍赖进行得相当顺利。   高菲失踪案件动静极大,很快就变成了新的舆论中心。   于此同时,文迪和蒋志也在康仁附近盯了好几天的梢。   高菲的失踪完全出自沈听的战略性部署,总结起来只有八个字的战略方针:“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他在前一天的后半夜派人摸进了康仁,连夜转移了高菲,此后又立刻示意曹小琴于第二天前去探望,并立即报警,为的就是把事儿闹大。最好能够打草惊蛇,把康仁逼急了,狗急跳墙地转移罪证。   可纵然文迪和蒋志吃睡都在车上,盯得一眼不眨,康仁也没出啥大动静。   文迪忍不住给沈听打电话:“沈队,咱们要不要干脆直接申请调查令,杀进去翻他个底朝天?”   沈听皱着眉,他还在研究那天Whisper发来的视频,听文迪这么说就知道康仁仍未有动静。   见沈听没说话,文迪继续喃喃:“按理说丢了病人,事情又闹得这么大,要是康仁里真有个藏污纳垢的地下室,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的啊!至少得做个现场转移吧?可这几天,整个康仁安静如鸡,晚上进出的人,还没有隔壁马场的人十分之一多。沈队,你说会不会是咱们的消息有误?”   地下室的线索是范芳提供的,在查清事情原委之前,神仙也没法断定这消息到底有没有误。   沈听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文迪一愣,老老实实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会不会是咱们的消息有误?”   “上一句。”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蒋志熬了好几夜,眼睛里布着红血丝,脑子也迟钝不少,但被沈听这么一问,还是瞬间捉到了关键。他猛地坐起来,重复了一遍文迪更前面的那句话:“康仁晚上进出的人,还没有隔壁马场的人十分之一多……”   对了,马场!   三更半夜,在这个夜间并不对外营业的马场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呢?   蒋志转过头看了眼漆黑一片的马场。   深夜里,在连根草都没有沙地上,四五匹不算高大的国产蒙古马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它们多数没有戴马鞍,时不时地卧下来在泥地里嬉戏打滚。   马厩里应该还有其他马,这几只大概是用来接待客人的。   可这些人难道正是特地掐着半夜的时间,来这儿骑马的吗?——在一个甚至没有设夜灯的训练场内? 第194章   第二天一早, 沈听和楚淮南就借着郊外散心的由头,到了距离康仁不过数百米的马场出游。   两人打扮得都很休闲, 可马场接待的经理眼神毒辣是个人精。   在看到楚淮南手腕上那块限量的RM运动手表后,他立马笑容灿烂“鞍前马后”地处处周到照顾。   沈听也不跟他客气,当下就让他把马场仔细介绍了一番,大大方方地在马场巡视了一圈。   马场离建成已经有些年代了,好在维护得很不错,并不显老旧。环境算不得有多么顶级,却设有几间大多数这个级别的马场都没有的VIP私密包间。据经理解释说,这是为了方便来玩儿的高端客户们可以劳逸结合。   恰逢工作日,偌大的马场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沈听跟着经理兜转了一大圈, 看似悠闲懒散,脑子却动得飞快。   等参观完毕, 一行人回到大厅的接待处。经理拿了价目价格表给这两位看上去就很有消费力的客人。   沈听果然不负所望, 扫了眼各个项目挂牌的价格,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要了间VIP包间。——这个包间与康仁的住院部大楼背靠着背,也是收费最高的一间套房。   马场经理堆着笑说:“不好意思先生,这个包间只针对我们的vip客户, 不对非会员开放。”   楚淮南人狠话不多, 直接充了个七位数的会员年卡。   马场经理笑得更灿烂了,立马张罗着给两个人准备马具。   这里相当贴心地为他们拿来了一系列品牌马具,供其选择。   经理介绍说:“我们可以免费送你两位一人一套马具!都是品牌货!您看您喜欢什么款式。”   可讲究的资本家“矫情”惯了, 在经理给他俩拿来一系列赠送的马具后也并不领情。他略一使眼色, 司机老张就替他从商务车的后备箱里搬来了一个行李箱。   “这位先生特别讲究,毛病也多, 我们自己有带, 用自己的就行了。”   经理也是个见多识广的, 在一旁陪着笑,“能用自己用惯的马具是再好不过的。”   等进了包厢,沈听一眼就看到了安装在在包厢上方两个对角线的监控探头。   他一皱眉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站在一旁的楚淮南抢了先。   楚淮南语气平缓,说的内容却极其耐人寻味,“你们包厢里都设有监控啊?”   经理连忙解释说这是打非扫黄部门的统一要求。   一切带有娱乐性质的经营场所,要么包厢的门板必须换成从外头可窥见的玻璃门。要么就必须由运营方统一安装连着保安室的监控。   沈听笑了揶揄地瞥了楚淮南一眼。   “听到了没有,人家要防的就是你这种衣冠禽兽。”   资本家俊美的脸孔上浮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玩味笑容,他搂过沈听的肩膀,极不避讳地摸了摸他的侧颊,而后朝着面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的马场经理似笑非笑道:“这个包间我出十倍的价格,现金,就当是辛苦费,你自己收着。”   这样阔绰的出手,这样大方的客人,不是每天都有的。经理的嘴角微微一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俊美客人吩咐说:“帮我把这碍事的监控拔了。”   古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而事实一再证明,只要你出得起价格,别说是鬼推磨,就是要让那磨反过来推鬼也并非难事。   经理二话不说地叫来电工,让他们把通着电的两处监控探头给拔了。美曰其名:照顾客户隐私。   经理站在一旁监工,余光偷瞄着,站在一旁一直黏黏糊糊的两位客人。   楚淮南大大方方地吃着爱人的豆腐,一会儿捏捏他的腰,一会儿拍拍他的臀,落在他额角的吻更是带着温热的鼻息,叫人难以拒绝。而“执行公务”状态的沈警督也极为配合地倚在他身上,用外人看起来极其暧昧的姿势嘴唇贴过去和他咬耳朵,内容却是咬牙切齿的一句:“适可而止。”   资本家却像是听了句有意思的调情的话,被逗乐了,一双眼睛含着盈盈的笑意朝沈听望过来。   沈听被这头公狐狸精撩拨得心咚咚狂跳。别开脸,不耐烦地催促在一旁偷看了全场的经理。“拔个线而已,还没好啊!”   “好了,好了。”经理连声应和,接着麻溜地走人。   等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沈听打开行李箱,动作利索地设置好了信号屏蔽器。虽然以“特殊需求”为由,让人断了电源,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沈听又做了一道防护,确认摄像头完全无效后。他拿出了行李箱中的各类仪器,丢了台探测仪给站在一旁的资本家。   他要测试一下这个房间附近下沉空间的存在的可能以及地下空间是否有生命信号的存在。   ……   范芳曾浑身颤抖着描述过精神病院地下室里孩子的生活。永无止尽的羞辱,不见天日的囚禁,在那里一切真实的恐怖,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且仍在发生。可外界对此一无所知,没有人会在意生活在地底下的这些孩子们的喜怒悲欢,甚至生死存留。   其实世人并不是不在意……沈听抿着嘴唇,目光沉沉。   天日昭昭,丑恶罪行永远只能躲藏在黑暗之中。一旦被暴露在日光里,便终将消弭。   ……   马场有问题,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地底下足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地宫”,还是让忧心病童处境的沈听和楚淮南都面色凝重。   他们效率极高地在包厢做完了初步检测,而后穿上装备,出了门,说是要下场跑几圈。   经理特地特别叮嘱过服务生,因此沈听和楚淮南一出包厢,便有专人提供贴身的服务。   沈听整个人懒洋洋的,脖子上还大喇喇地挂着一串暧昧的吻痕。年轻的服务生也是见惯了大世面的,面不改色地在他边上端茶送水。   “你去吧,我不太舒服,坐不住。”   服务生瞬间心领神会,鉴貌辨色地给他搬来张软垫的靠背椅。   资本家炫技式地在中央跑马,沈听也看得津津有味。中场休息的时候两人又当众打情骂俏了一番。资本家出手阔绰,小费给得相当大方。在一旁服务的年轻人心中暗叹:走了大运,遇上了个财神爷。   却不知这话说得早了。这是位财神爷不假,可对于马场而言,遇上这位祖宗究竟是走了大运,还是厄运,就很难说了。——楚淮南的手表丢了。   本来想说可能丢在包厢了,可等回了包厢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   “东西是在你们这儿丢的!必须你们负责找回来!”方才还特别懒散的沈听,眼下变得咄咄逼人,皱着眉说:“价格也就不提了,这可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你们马上给我找出来!”   马场的工作人员也都多少见过点儿市面,普通款RM的价位就着实不低,更何况刚刚楚淮南戴着的是款限量款。特别人精的马场经理偷偷查过,这款手表得8位数。   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丢东西的又是一口气充了七位数会员卡的超级vip,一时半会儿也不好马上推卸责任。   马场经理的脸色“唰”地惨白,鼻尖还透出点儿受了巨大惊吓的红。   沈听也急,见马场的员工个个呆若木鸡,手足无措,不由大动肝火:“还杵在这儿干嘛!装塑像啊!你们怎么当的班!死人还能看口棺材呢!你们连客人的东西都看不住!都干什么吃的!”   “你们自己手上贴身戴着的表,不也没看住吗?”有个年轻的服务员不服气地嘟囔道。   沈听立马炸了:“你说什么!”   服务生还在嘴硬:“本来就是嘛!青天白日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东西说丢就丢,难道还会是我们偷的不成?再说了,谁知道你那个手表是真的还是假的,搞不好……”   “闭上你的嘴!”马场经理狠狠瞪了不懂事的服务生一眼,几乎要跪着道歉,转脸冲沈听双手合十说:“都是误会!误会!”   “什么误会!东西丢了!就说我的表是假的!?”   “先生!您千万别听那小王八蛋胡说八道!我们马场是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的!”   沈听还要再骂,一旁的楚淮南安抚地拍他的背:“别急,地方就这么丁点儿大,肯定找得回来。”   沈听不依不饶:“我不要肯定!我要马上找回来!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他们懂不懂!”   马场经理是肯定不会懂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定情信物”的,但眼前两个客人看上去就非富即贵,他们口中重要的礼物,肯定也都会是天价。   他哭丧着脸,又命令三个服务生又帮着仔细找了一圈。   马场老板听闻了消息,也立即匆匆赶到,刚到门口就听包间里头的沈听冷声道:“看样子是找不到了!赶紧报警吧!”   马场老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人还没进门,却已经忍不住高声说:“别急别急!报什么警呀!”   他这个地方哪里经得起警察检查!?警是绝对不能让报的。   “这位客人,我是这儿的老板,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我东西丢了!要怎么好好说?你赔给我啊?”   那个秃成地中海的中年老板一咬牙,居然说:“好!你这手表多少钱,我赔!”   动辄七八位数的手表,说赔就赔?这可真是为了阻挠报警,下了血本了。   沈听暗自齿冷,自然更不可能善罢甘休了。   接警后,早就做好充分准备的陈聪文迪来得极快,且带足了人手,而蒋志则在原地盯梢。   沈听挺狂妄地一指陈聪:“这是陈队,我哥们。我劝你们要是谁真拿了手表早点交,等被找出来了,事儿就大了。”——一回生两回熟,经过曹小琴到康仁那么一闹,论监守自盗和贼喊捉贼沈听已经是熟练工,他自然知道那枚惹人注目的手表,是被楚淮南亲手塞进了沙发垫里头的,因此他从刚刚起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冷着脸没动。   而服务员也不敢招惹他,针对那张被他霸占着的沙发,只做了最最简单的检查。   “我们确实没拿!”马场经理苦于当时贪财,默许客人关掉了室内监控,因此只得反复强调这一句。   最终陈聪拍板,是丢了,还是被偷了,一搜便知。   可以预见地,在一干早有准备的干警们麻溜地一顿翻查后。与被“粗心的”资本家掉在沙发垫下的手表一起被翻找出的,还有那扇藏在VIP包厢供客人休息小憩的床板下的、通向“康仁”地下室的罪恶之门。 第195章   马场的老板和经理第一时间就被控制了起来, 蓄势待发的警方立马封锁了现场,并没收了在场所有人员的通讯设备。   马场底下的地宫比沈听和楚淮南预想中的还要更大一些。   陈聪握着枪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文迪和一队临时调派来的武警。前几天刚下过雨, 潮湿的地下室里霉味扑鼻,穿过一条昏暗逼仄的走道,一道上着最古老挂锁的窄门横在了众人面前。   开锁专家只花了五分钟就打开了这道门。随着挂锁咔嚓一声轻响, 一个广阔明亮, 却充满着无形肮脏污秽的巨大空间也被世人打开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陈聪,见状也不由愣了愣, 他很难一下子数清这里究竟有多少个一模一样的门, 数量庞大的房间与房间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道墙,而一道道封住房间进出口的厚重铁门像生化实验室中防辐射的隔离门。   “这不是简单的隔离门。”队伍中的防爆专家皱着眉说:“这是可密封的防爆门。”   由于年代久远,灰白色防爆门上的数字编号只隐约可见,门框上也都生出了棕黄色的锈迹, 但圆形的不锈钢的开门舵却依旧锃光瓦亮, 明显常年都有人使用。   陈聪带着三名武警继续往前, 而文迪则和开锁专家及剩余警员一起留在了原地。   警方的造访早已惊动了地底下的管理者, 那道窄门的锁不过是个烟雾弹,当开锁专家接近防爆铁门时,整个空间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原本顶上明亮的白炽灯也瞬间变色,不断发出闪烁着的警示红光。   慕鸣盛保持了多年的午睡习惯因为李世川的失踪而彻底泡了汤。别说是午觉,这会儿他连晚上都睡不着。   因此, 当马场底下的警报提示音响起时,知道他并没有午睡的随从第一时间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慕先生!马场的防入侵警报响了!”   慕鸣盛冷着脸:“联系过付藤了吗?”   付藤就是那个马场的秃顶中年老板。   随从一脸紧张地摇头:“没,没能联系上,电话关机, 我又联系了马场的其他人员,但也都关机。刚刚让人去马场看了情况,整个场子都被封了,不允许进也不能出,听拦了警戒线的警察说是有客人的东西丢了。”   东西丢了?慕鸣盛皱起眉,想了想说:“让人多关照着点儿万浩,有什么变动的话——”他竖起大拇指倾斜着在脖子上轻轻划了划。   那随从顿时脸色一紧,点着头说:“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陈聪带着人走了十多分钟才终于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尽头处旋转着往上的水泥楼梯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移开顶上的暗门,强光让陈聪一时间无法适应,他把枪插在腰后,率先从地底下爬出来,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周,最终确定这里是康仁的旧宿舍楼附近!   他刚刚站直,对讲机响了。   文迪急促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陈队,我们找到了这里所谓的‘管理处’,现在已经打开了一扇门,里面是个小姑娘!”   陈聪眉头一紧,他立刻联系了正盯梢康仁负责人的蒋志,并马上做出指定:“立马采取行动!把康仁的法人万浩给我抓了!”   万浩今天休息,没有当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康仁那边由蒋志带队盯着,而此潘小竹这则在万浩家所在的小区内候了一天一夜。在得到指令后,她立马带人冲上了万浩住的四楼。   作为唯一的女警员,潘小竹放柔声音装作物业的工作人员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最终他们决定强行破门。   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可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万浩常年独居,平时也不会在家里接待客人,因此敞开的鞋柜里没有客用拖鞋,玄关处的地板上则一正一反散落着两只皮鞋,一眼扫过去哪儿的没见到拖鞋。   干了多年刑侦的潘小竹立马判定,万浩应该就在家里所以才穿走了仅有一双的拖鞋。   可她的猜测却似乎并不正确。   连同她在内的五名配枪警察把屋子搜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万浩的踪影。书房的桌子上空无一物,潘小竹用带着手套的手指擦了擦桌角的灰尘,她眼尖地发现在书桌的最中央有一小块相较周边颜色都更浅的方块——那里应该曾经长期摆放着某样东西,比如说台式电脑!   人不见了,电脑也不翼而飞,这实在不是个好征兆。   没等潘小竹细想,外面的一个同事突然高声叫道:“注意!西边侧卧的洗手间的门反锁着!里头可能有情况!”   一群人都冲到了侧卧洗手间的门口,潘小竹一边敲门一边喊话:“万浩!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跑不掉的!不要再做徒劳抵抗!”   可任凭她喊破了嗓子里头也仍然毫无动静。   喊话失败的潘小竹侧身让开,队伍里个子最高的那个男警察立马上来,卯足全力踹了四五脚才把特意加固过的门给踹开了。   只听“砰”地一声,门板撞到了门后的某个硬物又重新反弹了回来。潘小竹一个跨步往里冲,还没进门,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脑门,差点没把自认为一点儿都不娇弱的她熏一个跟头。   几名男警察跟在她身后屏着呼吸进了门,门背后的情景让他们个个脸色复杂。   “这儿有一个桶。”一个男同事说。   潘小竹看了一眼那个深蓝色的密封塑料桶,皱紧了眉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酸臭?难不成这儿是个制毒现场?”说着她拉了拉右手橡皮手套上的褶皱:“我去把窗户打开,以免这个味道有毒把咱都放倒了,你们几个男的抽抽签,麻溜开个箱吧!”   桶的盖子封得很紧,两个男同事合力才把盖子打开了。   盖子一开,酸臭的味道就更明显了,尽管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但有个资历浅、工作年限最短的年轻警察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潘小竹刚打开窗就听到有同事吐了,她捂着鼻子回头一看,顿时也傻了眼——在那个巨大的深蓝色塑料桶中,浸泡着一具黑黢黢、面目全非的干尸。   从形状上看,这应该是一具肌肉组织被严重碳化的成年男子尸体,而根据味道和腐蚀性潘小竹判断,桶内装着的液体应该是浓度极高的强酸!   通过紧随其后的现场勘察,几个刑警一致认为,受害者在被放到硫酸桶内时并没有死亡,只是昏迷。   从桶壁深深的抓痕看,在被强烈的灼烧感刺醒后,受害人还曾有过挣扎,但最终由于盖子被密封得过牢,他没能从桶内蹿出来,因此在挣扎中被烧成了一具干尸。   行凶者使用硫酸可能是为了消灭尸体,但由于剂量有误且浸泡时间不足,所以现场剩下了一具被惨烈灼烧过的干尸。然而尽管尸体没能被销毁,但强酸的浸泡还是给警方的调查制造了大麻烦——他们无法推测出死者死亡的准确时间,且要从受过强酸腐蚀的人体组织中提取出未受污染的死者DNA,从而确定被害人身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好在,法医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锁定被人塞进了强酸桶内受害人,正是消失不见的屋主万浩。   万浩死了,死在自己家中,很快一封和他字迹相符的遗书也在书桌的抽屉里被发现了。所有马场及地宫内被捕的人员都口径一致,坚称这个地下室是由康仁精神病病院的院长万浩一手运营的。   在这个规模庞大的“地下室”中,警方共解救出长期受到性剥削及虐待的少年、少女们共一百五十七名,缉获市面上被明文规定禁止交易的各类违禁品、危险品种类上千种,整体涉案物品重量达百吨,涉案物品总额超过十亿。   万浩人死债消,可调查却不会就此终止。当看到那封像模像样的遗书时,沈听忍不住冷笑起来。这帮罪犯还挺幽默,按照他们预设的逻辑,一个被密封在强酸桶中的受害人居然是留下遗书后自杀的?那么,那个强酸桶的盖是谁盖上的?   他们是不是觉得警察都是智障?   实际上,这倒是沈听冤枉了杀掉万浩的这帮人了。   那封遗书是早就备好的,常年都放在万浩的书桌里。为的是万一有点儿风吹草动,他可以佯装自杀闹个失踪。却没想到,真有点儿什么起来,他连失踪的机会都没有就给人填了命。   万浩死后,警方一边针对康仁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深入调查,一方面又派蒋志和文迪两人搭档,不动声色地将慕鸣盛严密地监视了起来。   但在拜访了楚振生后,慕鸣盛就再没出过门。   刑侦成立了专案组针对万浩被杀一案展开了彻查。但由于监控缺失,且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凶手也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生物信息,警方最初的调查进展得十分缓慢。但很快,案件就有了突破性进展。技侦人员在万浩家的外窗台边沿上提取到了一枚完整的指纹。随后,通过走访附近居民,提取个别装有私家监控居民家中的录像,警方发现了一小段至关重要的影像——凶手并没有走安全通道或者电梯,而是通过攀爬空调架,从阳台上翻进了万浩的家。 第196章   凶手在作案后将万浩家中的笔记本及一些纸质资料装进了随身携带的大号双肩包中, 并按照原路返回。   可由于行动仓促,他可能遗漏了某些东西,因此在攀爬空调架离开的中途又回了一次头。   影像清楚地记录下了这名凶手在警方到达时正好戏剧性地返回, 他悬挂在了万浩这层所在阳台的外立面上,在发觉有人破门时动作敏捷而迅速地离开了。   通过监控追踪,警方很快找到了凶手的落脚处——慕鸣盛的那幢独立洋房。   到此刻为止,所有推理指向都被这支从对楼邻居家调取的监控视频证实了。慕鸣盛和康仁有着脱不清的关系, 并且严重涉嫌买凶杀了万浩。   在得到消息后,沈听又把之前慕鸣盛和楚振生的对话视频以及陈峰的日记翻出来重新看了一遍。他有种已经接近真相的强烈预感,他猜想慕鸣盛就是F先生, 就是那位慕万亿从未公开露过面的接班人。   警方很快出动,视频监控拍到的当天所有在慕鸣盛的那幢小洋房里出入过的人都到了案。   出乎意料的是, 慕鸣盛方非常配合。在听说他们的住处可能藏了个杀人犯时,那位气质良好的慕先生微微有些惊讶:“是吗?你们确定我这儿有人杀了人?”   警方预判了慕鸣盛的难缠,针对他的问询是由陈聪亲自来负责的。陈聪放下笔,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慕鸣盛坦然地回望:“那你们可要问问清楚。我这栋房子不算太大,但不算负责保洁和家务的女佣, 单保镖和随从也有16人。你们要弄清楚, 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个杀了人。”他的口气淡淡, 谈论人命时冷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杀了人的那种保镖,我留着也挺麻烦的,所以, 辛苦你们一定帮我搞清楚。”   陈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当然了,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人。”   慕鸣盛微微笑了笑,点着头说:“那就最好。”   陈聪问他:“昨天下午,你在哪里?”   慕鸣盛说:“昨天下午?具体是指哪个时间段?”   陈聪一挑眉, 他故意意给了个模糊的时间段,为的就是把时间放宽泛,好在后期反复追问有关时间的细节,从而在对方的供述中找到破绽。却不想,慕鸣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谨,一句反问就打破了他设计的局。   “四点到四点三十之间。”   慕鸣盛想了想说:“这个时间段我应该在影音室看电影。”   陈聪问:“哪部?”   慕鸣盛:“这和案件有关吗?”   陈聪说:“有没有关是我来判断的。”   “好吧,春风物语。”   “什么?”陈聪显然没听说过这部影片。   慕鸣盛往椅背上靠了靠做出了一个放松的姿势:“其实看什么电影本来就是我的隐私,但看在你们正在为我调查身边工作人员是否真的杀了人的份上,我还是回答你了。”   “那是部怎样的电影?”   “日本的恋爱片,有很多部,我昨天看的是第一步,里面有个主角患有人类接触恐惧症。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家伙。”说话时他一直很生硬的表情瞬间柔软了一下,这一点儿细微的变化也没能逃过一直盯着他看的陈聪的眼睛,他立刻分析出慕鸣盛口中的那个应该是个对他有不同意义的人。   而慕鸣盛说的那名患有人类接触恐惧症的,正是李世川。最早的时候,他们一起喝酒,他趁李世川喝醉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却被对方避开了,对方说:“不好意思,我喝了酒之后,就不喜欢人家碰我。”   “那你未来的太太呢?”   “你是说老婆吗?”李世川打了个小小的酒嗝:“老婆和别人怎么能一样?”   慕鸣盛也喝了不少,面上一脸温柔地隔着衣服拍他的背,笑眯眯地说:“所以见色忘义,色令智昏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心里却想如果老婆不一样的话,那老公呢?   “慕鸣盛?回答我的问题!”   对过往的回忆被眼前这个姓陈的警官严厉地打断了,慕鸣盛不大高兴地皱起眉:“我会配合你回答我该回答以及能回答所有问题,但请注意你的态度。”   陈聪用笔帽都没脱的笔敲了敲慕鸣盛面前的桌子:“那我刚刚的问题,麻烦你配合回答一下。”   慕鸣盛说:“抱歉,我没有听清楚。”   陈聪知道他不可能耳背,但依旧冷着脸又问了一次:“在这之前,你认识万浩吗?”   慕鸣盛的双腿悠闲地交叠在了一起:“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在慈善活动上。”慕鸣盛气定神闲:“你可以去查查,作为爱国的海外企业家我给江沪市的许多慈善基金都捐了不少钱。在中尤信托也设立有我个人的慈善信托专户。我在国内没有大规模的企业,也不存在税务减免的需求,做慈善完全是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同情。”   同情?你那是为了给犯罪资金打掩护!陈聪不动声色地冷笑:“是吗?您这觉悟够高的。”   慕鸣盛不仅道行够深,脸皮也够厚,点了点头礼貌地说:“谢谢。我也认为,我的觉悟担得起这份赞美。”   以前李世川也总说他觉悟高,他多次笑着回答,那当然了作为警察家属觉悟必须高啊。只是这个以前总夸他,现在连话都懒得和他说的李世川,现在究竟在哪儿? 第197章   陈聪又问:“你和万浩私底下有交情吗?”   “没有。”慕鸣盛好整以暇地补充:“他倒是很想和我攀上交情的, 但像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我都要一个个地应付,那即便我一天有240个小时也应付不来的。”   “所以你是因为嫌麻烦所以才找人杀了他。”陈峰笑了笑, 像是开了个玩笑, 可马上冷下来的脸却非常严肃认真。   慕鸣盛瞥了一眼他胸口的警牌说:“这位警号324231的警官, 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况且你只是在向我了解情况而已, 请你搞清楚, 我不是犯人, 而是一位友好配合你询问的外籍公民。”   陈聪面无表情地说:“刑法规定,外国公民在我国领域内对我国公民实施违法犯罪行为,构成犯罪事实的,我国刑法有权对其实行管辖。”   慕鸣盛说:“虽然我不可能触犯贵国的法律, 但作为外交官家属,即便我真的做了什么,也享有刑事豁免权。”   外交官家属?!陈聪一怔。   慕鸣盛笑了笑:“我昨天刚和尼维尔斯的女外交官登记了结婚。”   什么!陈聪猛地站了起来。   ……   马场来客物品丢失报警牵出丑恶地下囚室!   马会惊天丑闻!VIP包厢暗藏玄机!   人面兽心热衷慈善的精神病院,地底却是监禁囚笼?或有可能参与其他犯罪   媒体的嗅觉总是最为灵敏, 每当有大案发生,记者们就像是闻见了血的苍蝇。   马场与康仁刚被警方控制, 便有消息灵通的媒体闻讯赶来。事件一经少数媒体报道, 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一时间,有关康仁地下室的消息压根封锁不住。警方迫于压力只得发布了案情通报,确认了媒体所报的地下室真实存在。   万浩死的蹊跷,一切又仍在调查之中, 因此警方对外只语焉不详地说:涉案马场与精神病院的实际控制人都已到案配合调查。由于案件尚在调查阶段,具体细节不便披露,请不信谣不传谣, 一切以官方通知为准。   此案性质残忍,作案手法离奇,涉案的受害者们又皆为弱势群体,引得群情激奋,一时间精神病病人群体获得空前关注。更有刑侦爱好者福尔摩斯上身地整理了康仁以往病例的犯案记录公布到网上,颇有深意地留言道:病患犯案率如此之高,真的只是偶然吗?……   网络群众,再次陷入舆论大狂欢。   在这样铺天盖地新闻稿的侵袭下,在“宋辞”安排下离开沪市数月的范芳也知晓了这一切。   作为幸存且得以逃脱的幸存者,康仁的覆灭却并没有让她有想象中的痛快感。   她面无表情麻木地看着各类文字的报道,刷着新闻消息。直至看到那篇以深度追踪报道而著称的“心潮新闻”图文并茂的报道。——新闻里的配图是最新的一手现场照,没有窗户的逼仄空间,不见天日的漆黑一片。   像是被戳中了某处溃烂已久却假装痊愈的痛处,毫无征兆地,等范芳再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再怎么高明的伪装与掩饰都无法藏拙。悲惨的童年,注定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治愈。   范芳一把擦掉了眼泪,她帮自己画了一个得体的淡妆。作恶的巨兽已然被警方狙倒,她要为杀死悍然的怪物献上微薄之力。   ……   沈听接到陈聪电话的时候,他和楚淮南正在和许久不露面的林有匪吃饭。   沈听借口洗手间离席了五分钟。   “沈队,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沈听一皱眉:“坏消息。”   “坏消息是,慕鸣盛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他的十几个保镖口径也十分统一,而监控拍摄距离很远,因此人像没拍清楚,所以我们暂时没办法确定究竟是谁动手杀了万浩。还有,慕鸣盛和某个小国家的女外交官登记了结婚,即便他被查出有什么,也享有有刑事豁免权。”   “这个消息坏得真够可以。”沈听皱起眉:“婚结的这么仓促肯定有问题,能让有关部门找找那个外交官做做工作吗?”   陈聪说:“我已经在联系了。”   “嗯,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你猜对了!范芳回了江沪,而且到江沪的当天,她就去城南派出所报了案,说自己是康仁案的受害者愿意做有关康仁地下室的案情指证。”   在红红案后,陈聪一直有安排人手紧密关注范芳的动向。当发现她买了回江沪的高铁票时,就立刻跟沈听作了汇报。   当时陈聪问沈听:“要不要请她到局里来,做做她的工作?”他希望可以说服范芳来做“康仁案”证人。   沈听却让他先按兵不动。在他看来范芳在江沪并没有强关联的人际关系,可康仁案一经曝光,她就急着要回江沪,那么很有可能不需要提前介入,她自己就会去主动报案。   而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陈聪连连感叹沈听料事如神。   有了范芳的口供,康仁的罪行被追溯到了数十年前。这还并非警方唯一的收获。在刑侦小组介入调查后,负责询问范芳的潘小竹一句没报多大希望的“你还记得当年侵害过你的人吗?”让范芳红了眼眶。   她点了点头:“有一位我印象深刻,看管我的管教曾叫他楚先生,他强奸我的时候,要我喊他振生。”   楚振生!   人渣果然不可能只做一件坏事!他也是多年之前参与地下室侵害的“顾客”之一! 第198章   “目前我们已经掌握了楚振生参与多重犯罪的证据, 要不要传唤?”   沈听沉思片刻,最终说:“立刻传唤。”   等他安排妥当一切从包厢洗手间里出来时,听见林有匪正在问楚淮南有关马场和康仁的新闻。   “淮南, 新闻里在那个在马场丢了手表的客人是你吧?”林有匪笑得十分温儒, 见坐在对面的楚淮南笑而不答,起身给他的杯子里加了点茶:“那表我见你戴过一次,是定制款,全世界也就这么一枚,你也是够粗心的。”   “林先生好记性啊!”沈听拉开椅子入座,大大方方地替楚淮南承认了:“这块手表是淮南生日时我给送他的。”他当然是没这个财力出手送这么贵的礼物, 但对外的说辞却必须得统一。   楚淮南拿出这份所谓的礼物时,沈听还曾开玩笑:“这么贵啊?那卖了我也买不起的。”   楚淮南从后面环住他,带着笑声的温热呼吸撩得他耳朵热:“我可舍不得卖, 谁想买我就弄死谁。”   “哎哎,你不要知法犯法。”   “没办法,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太喜欢的东西,别人看一眼都觉得是抢。”   此刻面对林有匪的追问,楚淮南原本没想着正面回答, 因为沈听曾怀疑过对方就是Whisper,此刻见沈听自己认了,楚淮南便知道这事儿可以不瞒林有匪, 于是笑着把一道甜汤转到面前,边盛边说:“丢了个手表,没想到还能牵出一桩这样的大案。”   沈听接过他手里的甜汤, 喝了一口才点头:“是啊,马场底下搞个犯罪基地,亏那帮人能想得出来。”   林有匪也笑:“那警方可得好好谢谢你们。”   “谢倒不必了, 阿辞送这手表的时候肯定也没有想到日后它能帮警方揭露一桩大案。”   “是啊,当时我只想着要买个贵一点的,好东西才能入你法眼嘛,谁能想到到有这茬。”想到案件,沈听像是有些不高兴:“哎,其实想想吧,还挺晦气的。谁知道那地底下死了多少人。幸好充卡的钱退回来了,要不然约个会损失重大!”   楚淮南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别为了这种事不高兴,下次想骑马我带你去内蒙。”说着顺手往他杯子添了点饮料,边倒边问坐在一旁笑眯眯地吃了一肚子狗粮的林有匪:“案不案件我其实并不是太关心,倒是想问问有匪,你是不是还和星河闹着别捏呢?”   突然听他提到路星河,林有匪一愣,温儒的笑容也跟着僵了僵,但很快就缓和了下来,他垂下眼睛似在闪躲:“也不是闹别扭,我俩之间有些误会,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把话都说开。”   “星河最近精神不太好,要真只是误会,还是尽早解释清楚的好。”一句好聚好散就在嘴边,可林有匪看上去居然有点伤心,楚淮南没能说出口。   林有匪当然知道路星河精神不好,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路星河的胃口也很差。娱乐圈里但凡是靠脸吃饭的,从来就没有胖子。本就不胖的路星河现在更是瘦,也正是因为瘦得太快,之前才会被媒体乱写成“路星河因与原经纪人林有匪不合而憔悴暴瘦”。   接手他的经纪人Maggie束手无策,一个劲地给林有匪打电话明里暗里地求他回国。后来更是急得说出了:“要是路星河出了问题,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之类意思明确的话。   可是能出什么问题呢?只有他永远不再出现,路星河的心病才能痊愈。所有人都以为他林有匪是路星河的良医,殊不知他既非良医也非药引,相反,他是他经年难愈的心疾。   上飞机前,林有匪一再告诉自己,你回国是为了揭露真相,别去看他!别去看他!别去看他!   刚回美国时,一肚子无名怨气的林有匪一刻不停地在找那个名为“地下室”的网站的漏洞,废寝忘食到与世隔绝的地步。   忙一点很好,事情排得特别满,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填得只剩下一秒钟的空闲,这样的话,他每天就只剩下一秒钟来想路星河。   习惯了就好了,看不到他,也不清楚他的消息,这样就不用时刻告诫自己,你答应过他的,不会再去打扰。   可终究是世上的人,也总要回到这纷繁的世界里头来。一回来,接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他的星河受了委屈。   林有匪想也没想,几乎立刻决定要马上回来。   但等不及回来,想到路星河正受着委屈,要他多等一分钟也不行,所以他立刻开了个线上记者会,严厉地斥责了造谣的行为。   在整个飞往国内的回程中,一直没睡的林有匪像个疯狂补课的小学生,他目不转睛地浏览路星河近期的所有路透和采访,隔着屏幕用指腹轻轻触碰屏幕上的脸。Maggie没说话,他确实瘦了。透过镜头都能看出瘦得过分。本人一定比视频里的更显骨感,脸颊上微微的婴儿肥不见了,瘦得凹陷下去,连下颌线都清减出一股子冷厉感,这是很受导演和摄影师欢迎的长相,上镜好看,可以360度拍摄无死角。   以前,路星河减肥减得馋,常常会把自己修瘦过的照片贴在餐桌上激励自己。可现在用不着了,他本人就比以前修过的照片上还要瘦,明亮的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显得看向镜头的眼珠格外漆黑,林有匪望着他的眼睛,心想,这个小王八蛋肯定没有好好吃饭。   路星河从上个剧组杀青后,就没再入组。但为了保证他接下来的热度,林有匪在离开前给他签了好几部S级的综艺。他最近在录一个恐怖密室主题的真人秀。   路星河的胆子一向大,最近更是因为缺觉的迟钝而天不怕地不怕。密室里扮成鬼的NPC蹿出来吓大家,把同组的女演员吓得梨花带雨,连另外一个比路星河大几岁的、以硬汉形象示人的男演员都被吓得蹲在地上不肯动。   只有路星河一个人浑似不觉,面无惊色地按着线路和剧本做任务,最终靠着“人狠话不多”的他,他们组率先通过了所有关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闯关。   录制完成后,导演组里一个年轻的女导演激动地直拍他的肩膀:“星河!你胆也太大了!这么多人故意吓你,你都不怕吗!”   路星河木木地看着她:“啊?”   “你真行!”女导演笑眯眯的,心里却觉得他实在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传闻中路星河和善又有梗,幽默得可以成为所有人的开心果。他和组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都能处得很好,哪怕是最最难搞的制片人或导演也没有说他不好的,和他共过事的工作人员更没有不喜欢他的。   圈子里有句话:要看一个演员人好不好,别看他对比他职位高,腕大的人是什么态度,要看他对不如自己的人是什么态度。   这句话放在路星河身上足可印证他的“和善”。   他对上有时还有点儿傲气,从来不逢迎,也不喜欢拍马屁,但对下却从来很体贴,想得也周到。   以前这个女导演曾听一个学弟说,作为人气偶像路星河甚至能记住现场每一个最底层工作人员的名字。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时间成本就是最大成本的圈子里,像路星河这么愿意在工作人员身上花心思的艺人实在不多见。   但现在却不太一样,路星河在拍摄现场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工作人员和他说话,问几遍才答一句,他像个坏掉了的、反应不灵的收音机。   ……   自林霍被警方控制后,他就一直抱着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游刃有余地同陈聪他们打着太极。   而在楚振生到案后,陈聪根据沈听的指示再一次提审了他。可林霍却依然沉默,像一只撬不开嘴的蚌。   常规提审问询至少要两位警员在场,但这回蒋志却只是站在门口,陈聪一个人推门进去,坐下来也并不急着问询,只是抱臂看着林霍。   林霍被盯得无来由地眼皮一跳,下一秒就听陈聪冷着嗓子说:“楚振生和慕鸣盛都已经到案了。”   楚振生是死是活林霍并不关心,但听到慕鸣盛的名字时,他却着实意外了一下。   见他脸色大变,嘴唇张了又阖,心知有了突破口的陈聪趁热打铁问:“你确定要继续保持沉默吗?等审完了他们,你可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林霍仍然不理他,可呼吸却明显急促了。   陈聪叹了口气:“实际上,该说的他俩都已经说了,本来,我一个人过来是因为我哥们宋辞说,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指使你杀了他哥哥,让我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只要你说出幕后主使,一切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听了这话,林霍倒反而松了口气,脸上的冷笑压不住。   且不说他曾三番两次对宋辞痛下杀手,就说现如今宋辞都已经知道宋诗是命丧他手,怎么可能还会这样好心?   陈聪当然也知道他的顾虑,“我确实是为了我兄弟才来见你的……”   林霍压根不信,双手交握两个大拇指百般无聊地绕着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闲适。   “宋辞说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对他哥俩。但慕鸣盛到案后,他就想通了。肯定是慕逼的你。既然是被逼无奈,那帐该算在慕的头上。”   “该说的都说了?”不知道听没听得进去陈聪的话,林霍突然开了口,可重复的却还是陈聪前面说的话。   他冷笑了一声:“还是劝陈队长别再在鄙人身上白费工夫了。既然他们都说了,我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陈聪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瞥了眼站在门外的蒋志,半站起身子,压低声音地凑到他跟前,神秘兮兮道:“楚振生杀了楚振棠,药片是慕鸣盛给的……”   林霍煞白了脸色,他认定方才的一切都是陈聪在诈他,却没想到警方居然已经掌握了到了这些信息!一时间连心跳都乱了。   陈聪坐回原位,“刚刚的这些话,我并非是以刑侦支队的身份说的,而是作为宋辞的朋友真的为了你好冒着风险说的。你要是想明白了,想起来有事儿要说,我去把同事叫进来。”   林霍心乱如麻,却还不至于乱了方寸。以他对慕鸣盛的认知,慕先生是不可能被条子抓住把柄的,更不可能随意招认。   楚振生、对!一定是楚振生那个蠢货,连累了慕先生!这么一想,林霍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绝对不能害了慕先生,要吐也是吐楚振生。   “坦白从宽是吧……”林霍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就都交代。” 第199章   林霍所谓的“都交代”, 当然有很大水分。   陈聪没指望他能老老实实地都撂干净。但也早就已经和沈听讨论过,要利用“囚徒困境”让林霍供出楚振生和慕鸣盛。   谁知,老奸巨猾的林霍深谙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 一开局就把楚振生吐了个干净,却推说跟慕鸣盛只是点头之交对他的事并不了解。   从林霍口中, 陈聪获知了楚振生放进家族信托里的多处房产, 且再次明确了楚振生一直在为天汇供毒品制作原料的涉毒事实。   在申请紧急搜捕令后, 刑侦马不停蹄地将楚振生那个不具名的“窝点”翻了个底朝天。   这一战大有收获!非但找出了楚振生为防外露而储藏在屋中保险柜的纸质账本,还翻出了他多年悉心整理“战利品”。   这些被整理者标注了日期与地点的录像带与照片,无一不是不堪入目,触目惊心。   照片里, 花一样稚嫩的孩子们都摆出性感且暴露的姿势与年龄可以做他们父亲甚至爷爷的男人们举止亲密。而许多的录像带更是完整地记录了性侵害甚至虐待的过程。这些变态的“狂欢”还大多不是一人的隐秘行为, 有超过半数都是两人以上的多人活动。   在这些录像带中, 警察们还见到了熟悉的面孔。——万都控股前董事长,那个因性侵女童而锒铛入狱的王远国!   有了这些物证以及林霍的口供, 再回过头去审问那个因范芳的指认而被“请”到局子里做客的楚振生,便有如神助,格外得简单。   性侵未成年, 铁证如山,重压之下楚振生否认无门,只得供认不讳。   为求立功从轻, 他还主动向警方提供了参与犯罪的其他人的名单。其中不乏政商名流, 任由谁翻看了这些名单, 都不由地要痛骂一句“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可在被问及是否认识慕鸣盛这个人的时候, 之前配合度很高的楚振生嘴里又开始没一句实话了。   楚振生不是傻子,他与慕鸣盛之间那些只能烂在肚子里的那些事,和睡几个没爹妈的小女孩可不是一个量级的。   况且慕鸣盛其人心狠手辣, 楚振生掂量着,即便日后他自己因罪落网关在了里头,但在外却仍然有家小。——年轻的情人前些年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事他对内都瞒得滴水不漏,却仍然没能瞒住消息灵通的慕鸣盛。孩子满月的时候,慕鸣盛还特地着人送来过一份厚礼。   收礼时,楚振生脸上笑眯眯的,直说“慕先生太客气”,私底下却只觉得苦不堪言。   慕鸣盛这一份礼送得太阴损。   他在外头有儿子的事儿,连楚家人都不知道,可没想到,他最想瞒的慕鸣盛却对他有意隐瞒的这一切洞若观火。   这个男人比蛇更阴毒。和平互惠时可以送厚礼,可日后若撕破了脸,这位心狠手辣的慕先生给他的儿子送的可能就是刀片了。   为了避免殃及家人,也为了避免把慕鸣盛和他之间的其他事情牵连出来,在陈聪提到慕鸣盛的时候,楚振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打哈哈。   可很快,那份由Whisper发到蒋志邮箱的视频被陈聪当着他的面放了一遍,这使他“和慕鸣盛打过交道,但不是很熟。”的说辞彻底地立不住脚了。   “你下毒杀了楚振棠?毒药是慕鸣盛给的?”   陈聪的语速极缓,用的却是顶顶笃定的语气,盯着楚振生时,更是目光凛凛,像只捕猎的鹰。   坐在审讯桌前的楚振生浑身一震,手抖得像个患了疟疾的病人。   这是一种隐藏多年的阴私被拆穿时,即便死命咬住牙关也会从骨子里冒出的战栗。   楚振生本想着哪怕性侵情节再严重,左不过也就是判个几年。以楚家的声望和人脉,稍微走动便能争取到缓刑的条件。殊不知在此之后,还有这么一劫。   可抖归抖,惧归惧,到底是楚家的子孙,他的脑子还是转得很快的。   “这个视频哪来的?取证流程合法吗?”楚振生面色惨白,但与之前的低头认罪时比起来,他的态度瞬间差得离谱。重重抿了抿的嘴唇惧得发紫,可冰冷的声音却十分铿锵:“这个视频是慕先生当天和我开了个玩笑。枪是假的,台词也是事先设计过的。”   他不是被警察一训话就急着坦白的愣头青,被真枪顶着的时候都没怂过遑论现在?   “警官,在两性关系方面,我或许的确不太君子。可要说我涉嫌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至亲,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我楚振生不缺吃穿,杀了振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外头谁人不知楚家的人一向团结,我和振棠不是亲兄弟更胜亲兄弟!我怎么可能这么丧心病狂!”   “那么,这个呢?”陈聪从文件袋里抽出了一大叠账本,摊在了楚振生面前:“这个你怎么解释?”   楚振生缓缓地动了动眼珠,眼神在翻开的页面上游走了一圈。他立刻认出,这是一本清晰记录了他与天汇来往的账本。   此后,坚决否认自己杀害了楚振棠的楚振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抵赖。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个商人,对方采购的也都是合法原料。”   “哦?是吗?”陈聪看厌了他的装傻充愣,又从一旁的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纸放到了楚振生的面前——这是依据林霍的口供被高亮过的银行流水单,他指了指汇出账号:“据天汇的林霍交代,这个账号的实际控制方是天汇娱乐,能不能麻烦楚先生解释一下,为什么天汇的涉毒所得在除却成本后,有很大一部分流向了作为合法商人的你的账号?”   楚振生显然没想到林霍会把他卖得这么干净,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涨红,而后青紫起来。   陈聪冷冷地问:“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   夜里,沈听听陈聪跟他汇报审讯进展。   林霍的口供已经完成大半,而楚振生方面,除了在杀害楚振棠一事上仍在死撑之外,其他的犯罪事实也基本已经查明。   但无论是林霍还是楚振生,两人在慕鸣盛的事情上却相当统一,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包庇。   电话这头的沈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直在一旁关注着他的楚淮南伸手默默帮他捋平了。   自从慕鸣盛进入警方视野后,沈听已经连着好几天没睡安稳觉,眼下浮出了浅浅的黑眼圈。   在天汇的相关方眼中,天汇的贝隆、林霍已死,楚振生也因涉嫌性侵未成年人而被警方请去喝茶。天汇内部已经乱成一团,人心惶惶。   外界传闻版本多样。有人说天汇今年犯太岁,宋辞也十有八九已经被警方盯上,大家要是不像受牵连最好是敬而远之。   而被更多人笃信的传言则直指贝隆、楚振生突遭横祸是宋辞的手笔,林霍作为宋家兄弟二人的拥趸身死则是宋辞为了夺回天汇主事权不幸付出的代价。一时间,天汇人心离散,不少业务都已经停摆。   可僵尸背后的势力尚未全部清剿,桃木行动也仍在进行中,很多时候沈听仍需借着天汇的名目行事。因此,白天沈听不仅要避人耳目地持续跟进案件调查,还需要每日到天汇坐镇、安抚人心,逐步恢复天汇的正常经营。   可即便其他几大势力已经坍台,但天汇内部的固有派系却仍然分明,群龙无首的各个分支小弟成日没事找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天汇所涉及的线下娱乐行业从业人员素质普遍不高,平日全靠顶上的几尊大佛镇着,如今泥菩萨们一一自身不保,底下的人自然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几派势力成天惹是生非,暗流涌动之中,身在其中的沈听为了不露锋芒地平衡各方,可谓如履薄冰。   楚淮南心疼他为了与各路人马斡旋忙得不可开交,连饭都没时间吃,恨不得餐餐送到嘴边。   间或,沈听也疑惑:“你的盘子比天汇大这么多,为什么你能这么空?”   楚淮南往他嘴里塞了颗挖成球形的西瓜,笑着说:“正规合法的专业团队和看地盘的野路子自然不是同一种管法。”   嘴巴上道貌岸然的资本家,心里却默默地想:要是集团发展到今天,我却连哄老婆的时间都挤不出来,那岂不是白混了这么多年?   陈聪的汇报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当说到楚振生涉嫌谋杀楚振棠一事时,沈听发现楚淮南叉水果的手明显顿了顿。   他又叮嘱了陈聪几句才挂断电话,看向楚淮南的眼神的眼神里隐隐藏着担忧,却欲言又止。   楚淮南主动问:“怎么了?”   “你还好吧。”这是沈听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   这么在乎他感受的沈听让楚淮南有种心脏柔软到发麻的错觉,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发顶。   “我没事。”   沈听皱着眉说:“楚振生犯罪的证据链条挺明确的。”   楚淮南伸手按了按他的眉心:“嗯。”   沈听把他停留在眉间的手指拉下来,握在手心:“虽然他一直在否认你爸的死是他有关,但你放心,万事只要做过,就必留痕迹,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犯罪,无论如何否认,他肯定难逃法网……”   “我知道。”   “所以……”沈听握住他的手心拢了拢,看过来的眼神温柔而认真:“楚淮南,我一定会还你爸爸一个公道。” 第200章   “谢谢你, 沈警督。”   这句道谢不是揶揄,也不只是情人之前亲昵的情趣。而是作为受害人家属的楚淮南,对执着案件真相的所有一线警察最真心的谢意。   案件总会过去, 一切都终将归于平静。可受害人,却将永远活在案件之中。即便楚振生即将得到该有的惩罚,可楚淮南的父母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迟来的正义不是真正的正义。   它无法力挽狂澜,更无法让一切回到当初。可对于失去至亲至爱的受害者家属而言,这是一份不容缺席的沉重慰藉。   而也正是因为有像沈听以及刑侦队里每一位成员那样, 不放弃追查真相的警察们存在, 那些对媒体与社会群众而言可能早已毫无新意、没有关注价值的陈年旧案才有告破的可能。那些披着人皮的作恶的鬼魅, 也终将迎来属于他们的判与罚。   ……   另一方面,在那天和沈听楚淮南吃完饭后,林有匪一回到住处就再次联系了慕鸣盛。   这次他没有使用Whisper的身份, 而是化名Hunter给慕鸣盛发去了李世川被囚禁的视频邮件。   警方突击马场并破获康仁囚禁侵害未成年人, 非法持有大量违禁品一事着实让人意外。当新闻播报中记者将其称为这是一场由“一只手表引发的大搜查”时,林有匪就有种对方可能是“友军”的预感。   只是没想到, 楚淮南和宋辞就是在马场丢了表的客人。当发现这一点时,他几乎立马肯定,这俩人绝对是故意的。   仔细想想,短期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宋诗去世、贝隆被捕、林霍死亡、楚振生落网……天汇根深蒂固的旧势力在几个月内被铲了个干净。   林有匪不禁再次想到那张被陈峰夹在日记内页之中的照片。——照片里穿着作训服的青年人有着和宋辞一模一样的外貌。   这个“宋辞”真的很有意思。   他的直觉告诉他,楚淮南和宋辞就是能够帮他把藏身于海面之下, 蛰伏多年的终极怪兽给逼出水面的“友军”。   退一万步说, 即便那个永远吊高眼角笑得轻浮浪荡的“宋辞”不是警方的人, 那他也是个能令与之争锋的对手, 在短时间内全部死绝的厉害角色。   林有匪早就摸清了天汇与华鼎万亿的关联,于是决定要借此机会推波助澜一番,逼本来一直处于幕后的慕鸣盛亲自出面去同宋辞接触。   如果运气好的话, 用不着他出手,那个自带克敌属性的宋辞就能把不轻易露面的最后一只巨兽收拾干净。   傀儡都已折戟,躲在幕后多时的傀儡师也到了被追光照亮真面目的时候。   这场带着血与泪,罪与罚的戏目实在过于冗长,它已在人间上演长达十五年,早该要迎来完结篇……   你同伴的生命力比想象中更为顽强。   刚“配合完”警方调查慕鸣盛,到家中没多久就收到了这封邮件。和挑衅文字一并发来的还有一段正对着李世川的脸拍下的视频。   慕鸣盛盯着屏幕的眼神几乎要淬出毒来。   “把这个人找出来,处理掉。”   自从接手慕万亿的帝国后,慕鸣盛再也没有遇到过能让他如此暴怒的对手,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与挑衅。   而上一个胆敢和他作对的人,坟头草都已经两米高了。哦、不对,上一次和他作对的那几个,压根就没能有机会进坟墓。   一群抱团的蝼蚁而已,动动手指的功夫就解决了。而死无葬身之地,又家小俱亡的人,怎么有机会立碑种草呢?真是气糊涂了。   面对暴怒的主人,慕鸣盛的随从花了八位数,找来了号称享誉全球的黑客团队,对发件人进行反向追踪。   可那些个有着光辉履历,号称能在美国五角大楼、NASA和中央情报局网络的系统内自由出入,查阅拷贝数据的顶级黑客忙活了大半天也没有追到发件人所在的实际物理地址。最终他们只得放弃,无奈地承认对手方太过高明。   而负责此事的黔驴技穷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提着脑袋来向慕鸣盛汇报这个消息。   “慕先生,Lamo Datastream团队和我们合作多时,这一次由于发件人太过狡猾,他们没能追查出对方的真实身份,因此Lamo决定此次服务分文不取,同时为了表达歉意,他们还会免费帮「地下室」做一次网络安全的加强与升级。”   他口中的地下室指的是由慕鸣盛的华鼎万亿主控的暗网。   自从马场底下的康仁地下室被查后,线上地下室的业务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交易规模缩水不少。但比起这个慕鸣盛似乎更焦心那个男人的失踪。   为了那一小段视频,他几乎暴躁得发了疯。整个办公室所有能砸的东西都成了碎片。站在沙发旁汇报的手下,用余光扫视屋内的一片狼藉,他简直怀疑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关了十几年的男人,一定是给他冷静理智的主人下了降头。   愿意支付千万酬金去追踪对手行踪的慕鸣盛,显然不会被“免费升级”这种小恩小惠所取悦。   他拧着眉刚冷声骂了句“废物”,站在沙发旁的手下就接到了个跨洋的电话。接起来还没说两句,一直勉强保持镇定的他立马脸色煞白,挂了电话,他转过头向慕鸣盛汇报:“慕先生,我们的地下室进了老鼠。”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升级「地下室」安全等级的时,Lamo团队发现了个要命的事情。就在前不久,有外来入侵者私下偷偷动作,悄无声息地接管了网站的管理员id,且网站本身还有多处关键数据、设置被修改,许多原本应该永远保密的资料很可能已经遭到了泄露!   慕鸣盛的神色顿时更冷,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额边的青筋肉眼可见,正狂躁地扑扑直跳。   他的手下赶忙补救,擦着额头上的汗说:“慕先生,请您放心。在最初设计「地下室」时,编程里有强制记录交接管理员身份时ip的隐藏设计,Lamo那边也已经做出承诺,他们绝对有把握可以找出究竟是谁在捣乱的!”   这是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宣战者吗?   慕鸣盛发青的面上浮出一抹阴晴难测的薄笑。“告诉他们,捉住小老鼠,我给他双倍的价钱。”他打开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重新进入邮箱,预备亲自回复那个名为Hunter的踪迹难寻的挑衅者,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吐出一句话:“但要是抓不住,钱仍然可以不用退,但他要把命留下。”   慕鸣盛回信所用的犹豫时间,比林有匪想象中长了一些。   回信很短,只有寥寥数字——你是谁?想要什么。   这是很干脆理智的谈判态度。可林有匪却可以想象得出来,写下几个字时,慕鸣盛会是怎样的气急败坏。   实际上,真说起来,林有匪和慕鸣盛是没有直接的仇怨的。   十五年前,设局诬陷了他父亲,害得安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航宇的刘衍,他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儿子刘胜据查也已经死了。   可林有匪却仍然不想停手,想到因为善良而成了替罪羔羊的父亲安康,以及为了父亲的罪绝望自杀的母亲林殊,他心里空落落的。念及父母,沉闷的胸口已经不太疼了,但仍然像被巨石压肩般喘不过气。   林有匪年少时和外公相处的时间最长,因此受中医、佛学的影响颇深,深信因果。   华鼎万亿是因,航宇贸易也是因,可那些造下一连串的恶因的渣滓,却不愿意承担随之而来的恶果,从而造成了他无辜双亲的厄运。   紧蹙眉心微微一动,林有匪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僵尸配方四个字。   一旦建立了联系,接下来的“交流”便是相当快速高效的了。几番来往,林有匪更加明确了李世川对慕鸣盛的重要性。   据他所知,慕鸣盛为人阴狠唯我独尊,如果李世川其人对他而言无关痛痒,他压根就不会浪费时间和身份不明的来信者交涉。   而同样的,另一端屏幕前的慕鸣盛也摸清了这个“Hunter”的意图。   他本还觉得这个用户名为“Hunter”的发件人很可能和之前给他发过隐晦邮件的“Whisper”是同一伙人。也一直担心从康仁消失不见的李世川会落入警方手里,因此才第一时间找了个小国的外交官进行了婚姻登记,以确保在极端情况下,他也能利用外交官家属的刑事豁免权全身而退。   在康仁被警察清剿时,慕鸣盛立刻猜测可能是李世川招来了警方的人。   但现在,在读过hunter的几封回信后,慕鸣盛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下来。   不在警察手里就好……   Hunter的目标是僵尸的配方,发来视频为的也是要他用僵尸配方去交换那个男人的安全。   慕鸣盛一向自大,从来没怕过李世川见了警察的人会把他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   怕只怕要是人真在警察那,那他日后像把心爱的大玩具夺回来的难度会变得很高。   当然,眼下种种已经可以证明,李世川并没有被警方控制。这个绑架了李世川的混蛋Hunter不是警察,而是个觊觎超级毒品僵尸配方的同行。   配方而已,要就给他。   这本就是迟早要拿到手的东西。   他要用这配方作饵,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同行,了解触到他的逆鳞,会是怎样的下场。   只要人没事,配方共享好谈。   收到来信时,同样作为设饵者的林有匪也微微地笑起来,等待已久的大鱼终于上钩了…… 第201章   慕鸣盛效率很高, 沈听隔天刚进天汇,老板椅还没坐热,办公室里那台似乎从来没响过的座机就响了。——沈听听交接工作的手下说过这部座机是专属线路,只有天汇重要的合作方才能打得进来。   他沉思了几秒, 才伸手接起电话, 语气生硬地问:“哪位?”   “您哪位?”   殊不知打电话来的人态度比他更差, 非但没做自我介绍,还反问他是谁,一副反倒嫌弃他不懂规矩,没有自报家门的样子。   沈听故意没说话。   对方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啧”了一声, 而后自顾自地说:“我是梁硕,通知一下你家林总,就说那位先生回国了,要约他见面。”   这一串对暗号似的弯弯绕听得沈听神色一凛。他故意压低了嗓音,失落道:“林总?你是在说林霍吗?他死了, 为了救我……”   电话那头明显一愣,“那您是……?”   林霍的死在道上人尽皆知, 这个梁硕显然是个消息不灵通的, 好在脑子还算活络, 听说林霍是为了救他而死, 立马改用了敬称, 语气瞬间客气许多。   这句疑问句的尾音拖得很长, 见沈听没有自我介绍, 他又立刻自问自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难不成您是宋辞宋总?失敬失敬!”   沈听笑道:“什么宋总啊,不敢当, 我是宋辞,你刚刚说有位先生要找林霍?是有什么事吗?”   “是的。”对方顿了顿:“林总的事我很抱歉,不过自从宋诗先生身体有恙起,我家先生的接待便一直是由林总负责的。”   在知道他是宋辞后,对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沈听闻言,挺伤感地叹了口气,“林霍是我哥的左右手,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向他忠心又能干,世事难料啊!”   电话那头立马传来安慰:“您节哀。”   两人又就林霍的死寒暄了片刻,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后话题才又回到了“那位先生”的接待上。   沈听直截了当地问:“你口中的‘那位先生’是不是就是华鼎万亿的现任当家?”   电话那头自称梁硕的连鼻息都滞了一滞,不知是惊讶于不问世事的宋辞居然会知道华鼎万亿,还是没料到这只初生牛犊竟然会问得这么直接。   而对于这个问题,梁硕选择避而不答,他默认似的接着说:“我们先生近来常说,宋总年轻,又刚接手家业不久,经历丧亲之痛难免心力交瘁,不想给您太大压力,因此不必事事惊动宋总,万事都让我们与林总交接。”   他这一番铺垫既表达了“那位先生”对宋辞的重视,又解释了之前他们与林霍单线联系是出于“善意”的考量,并不是有意躲着宋辞。   沈听冷冷地笑了笑,嘴上却说:“是啊,我还在想,怎么以前从来没接到过你的电话。”   梁硕打哈哈:“是的是的,林总是大宋总的心腹,独当一面为您分忧是一定的,可如今他不在了,以后可能就要常常叨扰宋总了……”   这个梁硕爱拐弯抹角,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几乎就是另外一个林霍。   沈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皮笑肉不笑地从善如流:“好说好说,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但有一点是好的,直肠子、爱恨分明,从来都是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类型。我哥和林霍在时都常说,我们天汇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华鼎万亿这颗大树。俗话说,饮水不忘掘井人,我宋辞虽然年轻却也是个有感恩之心的人。华鼎万亿的当家人来了江沪,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作为小辈我肯定是要亲自接待的。”   梁硕恭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宋总快人快语,我虽然还没见到您,但光听您说话就知道您必定非常仗义。”   沈听笑着应对,两人又说了几句,而后约定了近期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又对了些招待上的礼数和细节。   末了,电话那头的梁硕突然说:“先生这次回国要聊的是那东西的配方,林总之前就提到过,东西已经在宋总手上了,此物贵重,请宋总务必好好收着。”   “那是自然。”   ……   挂断电话后,沈听垂下眼睛拨弄着放在桌板上的信纸,那是一叠印着天汇抬头的鎏金信纸。想当初,还是林霍为了体现天汇的实力与品质,才特地定制的。   而作为天汇的元老,林霍的葬礼办得不说多么得轰动,却也绝不寒酸,动静也足够大。作为和天汇息息相关的华鼎万亿,它背后的掌权者会真的对林霍的死毫不知情吗?   沈听的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授意梁硕打这通电话的人是刻意在试探,其实打从一开始,想要找的就是作为天汇新的上位者的宋辞本人。   而“找林霍”这一出戏,不过是演给他看看而已。目的是为了试探宋辞是否对华鼎万亿的事情知情。   因此,在对方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半真半假地试探时,沈听便开门见山地向对方抛出了橄榄枝。   其实,即便梁硕不提起僵尸配方配方一事,他也已经把对方的来意猜出个七七八八了。而电话中最后的那一句提醒,更加坐实了沈听的猜想。——宋诗、贝隆、楚振生,这几个天汇曾经的掌权者死的死,抓的抓。而最近,作为天汇与华鼎万亿之间最后一名重量级信息传递者的林霍也死了。   被切断了与持有配方的天汇之间联系桥梁的那位先生终于坐不住了。所以才差使手下打来了这样一通电话。   想到近在眼前的碰面,沈听目光灼灼。   针对大鱼的最后收网,终于要来了!   ……   综艺录到很晚,从摄影棚里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路星河婉拒了同行几个艺人“一起吃晚餐”的邀请,独自坐上了保姆车。   除了早餐的几口燕麦粥,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Maggie给他买了肉松面包。这是林有匪交代过的东西,出自路星河最喜欢的一家西点房。   路星河捧着面包没拆,眼神木木的落在包装的logo上,一脸的茫然。Maggie看不下去,伸手替他拆了:“星河,是不是累?累的话我们休息几天好不好?后面的工作可以推掉的。”   业界大概没有哪个经纪人会愿意把自家已经到手的热门综艺给推了,Maggie本来也不是那种的人,可路星河的样子让她心里直发慌。她彻底相信林有匪临走时的话了,“你要看着他,不能让他出什么事。”   刚听这话时,Maggie还纳闷,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儿?肯定是林有匪因为珍视所以过于慎重了。   可路星河最近的状态让她开始怕了。   艺人这行,只要能稍微闯出点儿知名度,一辈子的吃穿是肯定不用愁的,但工作竞争大,压力也大。平时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碰上高兴的、不高兴的都胡吃海喝一通,作为庆祝或慰藉。再加上名利场上口舌是非多,因此,尽管明星作为这个行业金字塔顶尖的一批人,但普遍幸福感其实都不高。   而好的演员、歌手又大多情商高,心思细腻,十分感性,特别容易对自己的要求过高或过份在乎他人评价,因此在圈内抑郁症之类的情绪病也非常高发。   尽管在心理医生面前,路星河每次都表现的十分良好,但Maggie怀疑他其实病得很重。   自从林有匪在线上就澄清和路星河不合的传闻而召开记者会后,她也和对方联系了许多次,但林有匪似乎一点儿都不关心路星河身边发生了哪些新鲜事。   相反,他总能料事如神地叮嘱Maggie要预防哪些路星河生活或工作上可能遇到的不顺。Maggie甚至想过,这个顶头上司是不是在路星河的身上安了只眼睛。否则又怎么会对许多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路星河嚼着面包,眼神落在窗外。保姆车的内饰灯很亮,透过麂皮材质的浅棕色窗帘缝隙,他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车尾灯发出的红光,从透明的玻璃窗上不着痕迹地滑过。   “星河,现在要直接回家吗?”Maggie问。   路星河点了点头,“回去吧。”   “那要吃点什么,我让人准备。”   “不了。”路星河冲她举了举手里的面包:“我已经饱了。”   这么小的面包,Maggie吃饱的时候都能塞得下。但她没有说话,因为知道路星河的个性,他不要的东西哪怕旁人再怎么强塞,他也仍然不会要。   车一直开到小区的地库,自从林有匪走后,路星河便从棠城滨江搬了出来,他现在住的是当年刚走红时按揭买的一套公寓。那个时候他才刚和林有匪同居没多久,拿房时,还扬着电梯卡,大放豪言壮语:“先凑合住,等我以后更红点儿,再给你买套更大的。”   林有匪站在玄关门口,笑眯眯地夸他:“没想到我的星河这么有本事啊?”   “那是!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啊!别太张扬,像我这么好的男朋友你可得看牢!要是被人家眼馋给抢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林有匪伸手抓他的手腕,牢牢地按在玄关的墙上,他手指雪白修长,力道却很大,凑耳说话,气息热而痒:“我会拼命看住,谁敢和我抢?”   路星河笑着用膝盖顶他:“那可不一定,胆大包天的可多了去了,我可是香饽饽,唔——”还想强调一下自己有多热门的青年人被封住了嘴巴,柔软的舌尖和主人的温柔相悖,横冲直撞,极其霸道。   路星河被他吻得气息很乱,边接吻边急切地喘。   “林有匪。”站在漆黑玄关处的路星河开了灯,面对空荡荡的家,他独自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低头换鞋,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第202章   入睡的时候总是躁动, 很闷,闷得喘不过气。很久没睡好的路星河翻身起来,把温度调到了最低。   室温渐渐降下来, 把屋子里的所有光源都切断, 连加湿喷雾上的亮点也用胶布牢牢地粘住,才总算能勉强入睡。   可大概是空调打得过低的缘故, 后半夜突然觉得很冷, 冷得牙关直颤,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裹紧了被子,无奈手和脚都冰凉。   外头正值八月初秋末伏, 天热得秋蝉直叫, 可被窝里却是隆冬暮雪,凉得如坠冰窟,一丝热气都没有。路星河好几次在凉意的驱使下醒过来,一身冷汗,无奈头疼欲裂, 耳朵里嗡嗡直响, 他尝试着睁开眼睛,可眼皮像灌了铅水, 沉得难以动弹, 即便用尽全力也只让睫毛不安地颤了颤。   半梦半醒间,突然触到一处暖热, 如同雪里冻僵的旅人忽然得了个烫手的暖炉, 顿时如获至宝,下意识地就往那处热源上靠。   久旱遇甘霖,枯木逢春大抵如是。   大冷大热皆从身上滚过,被适宜的热度体贴地熨烫着, 僵直的身体也逐渐温软下来,路星河因惬意,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星河”叹息般的一声,自梦里来。   他浑身一颤,冷汗与泪一齐堆在眼角,被人轻轻吻去了。   大概真是个梦,哪怕被爱人欺瞒、控制,他竟一点儿也不觉得怕,只觉得委屈。   “其实,你对我很好。”   哑着嗓子的梦呓,总算还有点儿良心。眼角红红的,又缓缓地沁出泪来:“但我很怕我不是傻瓜,也不总这么容易上当的。可你演得太好,我分不清楚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他不是一件能够被收藏起来、束之高阁的藏品,而是个活生生的人。被珍视纵然很好,但一个不顾他意志,企图掌控一切且不择手段的爱人,实在太过可怕。   外界总说,路星河生活在一个家境殷实,从不缺爱的环境里。但鲜少有人知道,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母亲重组家庭后,继父对他非常冷淡。双亲忙于工作,便把他全权委托给了保姆,鲜少有时间亲自管他。   仔细想想,其实也不难发现路星河父母对他的极度忽视。如果一对父母真的足够重视孩子,也不会在他被保姆拐卖,消失了好几天后才察觉出异常。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路星河对爱的渴望,其实远超常人。   在遇到林有匪后,他曾一度觉得那是上天的补偿。他们各方面都很合拍,不论精神还是身体。   以前有位和他关系很好的艺人因为谈恋爱而推掉了好几部戏,路星河还曾善意地提醒过对方,千万不要“恋爱脑”。   “这个世界上能够完全契合的人太少,能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几率更堪比中彩票!如果你碰到一个各方面都和你很合的,那这个人是个骗子的几率高达99999!所以啊,你还是注意点儿的好,免得到头来人财两空,被人骗财骗色。”   可自古都是旁观者清,那个时候,他到底还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有匪大概是不在乎骗他的那点儿财的,至于色,就对方那张脸,怎么看也不会是他吃亏。   可就在他提出分手的那一刻,林有匪看过来的眼神,晦暗如夜,让他忍不住怀疑,这个一贯温和的男人,既不是想要财,也不是想要色,他想要的,是他的命。   电脑中那些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出自一个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角度。黑暗中,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咽喉,挣扎中,又想起视频里,鹿秋明嚎啕着道歉求饶的样子。   这就是爱吗?他快要吐了。   易地处之,如果他是林有匪,被人当面提了分手,未必就真的肯好聚好散。但他至少不会把对方当做一个物件,一个需要被追踪、毫无可言,并不被尊重的小玩意儿。   喜欢的时候自然奉若珍宝,不喜欢了难免弃如敝履。   他也曾赶潮流唱过中国风的歌曲,词里的一句“花无百日红”很是应景。可他喜欢林有匪,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喜欢到说分手时,话从喉咙里挤到舌尖,几个字就扯出一路撕裂的剧痛。   或许,他也一直暗自期盼着,林有匪不要同意。   他怕林有匪骗他,怕林有匪总有一天会翻脸如翻书,可却又忍不住暗暗希冀,如果这个人能一直骗他,骗上一辈子,那也很好。   可要是骗不了一辈子呢?   好梦向来最易醒。路星河也不是没想过,大不了梦醒了,他把命给他。   可给了又如何?如果到时候,对方已经不想要了呢?   那才叫难看呢,倒不如时刻保持清醒,避免泥足深陷、自己犯贱,连累命也变得不值钱。   路星河喉结颤动着发出呜咽,他又忍不住蜷缩起来,沉重的负担,无形之中压得人喘不过气。被子胡乱地裹在身上,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但是不太冷——那个温暖的暖炉一直固执地挨着他,热气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他不觉得冷,只是很想哭。——真倒霉,爱上那种表里不一,随时可能变脸的混蛋。   可这么一想,又更矛盾了。立刻愧疚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冤枉了对方。林有匪确实隐瞒了许多,但他并没有随时变脸,他很好,好得一度让人觉得,全世界的委屈都让他一人悄无声息地担了去。   怎么办呢?爱也不行,恨也不行。   爱人太复杂,活着真辛苦。   在纠结中总算睡了一觉,算不上好,但至少睡着了。   路星河以为自己没出息到哭了一整个晚上,但醒来时枕头干干的,照镜子也只有眼尾和唇角略微有些肿。   他想不起来唇角怎么会肿,环顾四周,除了床前空荡荡的椅子,和窗前玻璃瓶里半开不开的一株蓝色重瓣康乃馨。   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猜想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又怎么会完全不记得,他有买过这样的花?   不过,疯了也好,疯了就用不着想太多,可以简单地去爱去恨,哪怕最终受伤也比在犹豫、挫败和焦虑中反复权衡要来得容易。   天还没全亮,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闪烁了一下,数字跳到了四点整。   在这个连路灯都还没熄灭的清晨,路星河突然想上街逛逛。   小区地段不错,虽然知名度和配套都无法和棠城滨江相提并论,但好在绿化很好,也人车分流。   路星河没有开车,步行出了小区。因为起得实在太早,一路上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清晨的风里带着一股来自泥土的青草气,清新的味道使得沉重的心也跟着微微地漂浮起来。   他披着一路半明半昧的月光与路灯,走出了小区的林荫大道。他走的是西南边的人行道,出口外是一片乱糟糟的棚户区,已经规划拆迁了,路边的矮房子门和窗都被水泥糊住了,黑色的“拆”字外头圈了个鲜红的圆,灰墙,黑字,红圈,这样的搭配竟透露出几分诡异的不祥。   路星河低下头沿着人行道往外走,他像条被现实和梦境夹住的影子,一边是富丽堂皇的小区外墙,进口的干挂大理石石材在路灯下反射出昂贵石材特有的厚重光泽,而另一边则是片破败的棚户区,灰色的水泥墙下贴墙堆着一排支离破碎的建筑垃圾。   路星河惶惶然地抬眼望去,前路漆黑一片,只不远处一家仍然坚持营业到最后的早餐店,顽固地发出幽幽的亮光。   他又开始觉得冷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幽深的凉意从背脊起一路蹿到脖子后,路星河伸手去揉,指腹触及颈椎处微微凸起的伤痕,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只是某人心爱的一个小物件,顿时喉头一哽,一把想象中的,实际从未存在的冰冷匕首悄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耳边刮过一阵呼啸而过的尖锐风声,震得鼓膜生疼。   太累了。   有个声音贴耳叹息。路星河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珠直愣愣地瞧着早餐店的光,眼前蒙上一片黑白交错的雾,像扑火飞蛾壮烈的剪影。他想到林有匪,想到他曾因为他半夜想吃油条,就挽起袖子自己来炸。   “叫外卖就好了啊!小区对面就有一家早餐店!24小时都开!”   “外面的不健康。”   “我就爱吃不健康的!”   “别闹。给我半个小时,我给你变一份爱心油条。”   湿热的液体涌出眼眶,他很想林有匪的爱心油条,他很想林有匪,想得愿意把命都给他,却担心他不想要。   有个导演曾在给剧组工作人员训话时留下过一句金句:“你们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事情,因为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就没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好做不到的。”   其实不是的,哪怕你豁出命去,也爱不好人,因为人太复杂。   连刘禹锡都曾感叹,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他爱林有匪,因为来世上这一遭,他对他最好。他也恨林有匪,因为他深藏不露,温柔却太霸道。   这个男人给他的一切都很好,却从没打算让他自己选择,要或不要。   他可以列举出林有匪的一千种好处,但只“未知”这一处致命的缺点,便足够让他患得患失。   喜欢是最脆弱的情感,面对林有匪没由来的喜欢,他深感疲乏与无力。这是场不平等的恋爱,只要想到自己对枕边人其实一无所知,路星河每一秒都能立刻觉出毛骨悚然。 第203章   他在路灯下僵直地站到了五点, 天仍然没有一点要亮的痕迹。布着乌云的东方一片漆黑,雷声隆隆地响起来,像追赶太阳, 欲吞一切的浪。   伴着雷声, 冰凉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路星河却浑然不觉, 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在他被彻底淋湿前, 一把黑色的伞撑到了面前,他蓦地转过头,来人身材很高,目光顺着伞柄末端的水晶球往上移,才看见一张陌生的国字脸。   不是林有匪。   路星河失落又庆幸。   “谢谢。”他哑着嗓子道谢。   “不客气。”男人礼貌地说:“已经秋天了, 这么淋雨会感冒的,您看起来应该就住在这附近,请早点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   路星河看向他,微微皱起了眉:“你是怎么知道我就住这附近的?”   男人客气地指了指他手里的卡, 又指了指右边小区:“您的卡上印着小区的名字。”   “哦。”路星河点了点头, 把倾斜向他的伞扶正:“我这就回去了,谢谢你。”   他说着转身退出伞下,雨势不小,不过几秒钟就把他本就泅着暗色水渍的半边衣服淋得更湿了。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您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伞,您拿着吧,我车上还有。”   路星河停下步子, “不用了,谢谢。”   对方虽然客气,却很坚持, 把伞塞到了他手里,自己转身冲进了雨幕里。   不远处确实停着一辆漆黑的奔驰,是陌生的牌照,就停在那家早餐店的正门口。   早餐店的老板娘为人泼辣,是附近出了名难讲话的店家。今天倒格外好相与,竟肯让人堵了她的正门。   路星河举着莫名其妙白得来的伞,头脑当机地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那个老板娘一向都对礼貌周道的林有匪特别客气。他骤然停住步子,眼睛瞥到伞柄上遒劲精细地阴刻着的一个金色的“”字。   什么好心的路人啊!这是半年前他拍一部时装剧时,林有匪特地从意大利为他定制的手工伞!   猛地一转身,果然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车旁,站在那家早餐店的屋檐下,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距离太远,隔着接天连地的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一定是林有匪,没有原因,他就是知道!哪怕有一天化成了灰,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路星河心里一酸,握着伞柄的手指都发了白,脸色更白。家在反方向,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   雨很大,雨点铺天盖地地打在伞面上,发出喑哑的“沙沙”声,这股团结的渺小力量把黑色钛钢的伞骨震得直晃。   撑着伞的路星河可以清晰地听见落到伞面上的每一滴雨声。像是有无数人,正在云端默默地痛哭,那些眼泪在人们的头顶覆盖出一片密密的雨声,他也想跟着哭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实在不像他。他明明一点都不软弱,顶多只是不快乐。   曾经的路星河是个极其擅长做决定的人。他最会快刀斩乱麻,快得近乎武断。可面对林有匪,他却犹豫又纠结,都已经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回去,别站着,淋湿了会感冒的。”   雨幕中,那个让他煎心熬肝的林有匪穿着一身干净的休闲装,他以白炽灯为背景,任凭冷白的人造光把他的深邃修长的轮廓勾得格外幽远。这个静静望着他的俊美男人实在不像个卑劣的说谎者,他时刻背脊笔挺,像棵最最挺拔的树。   “回去。”对方拔高音量,又重复了了一遍。   熟悉的声音让路星河如梦初醒。他想说:好,我们一起回去。   可有股电流自颈后起,一路往上,一直麻到头皮。时刻提醒他决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何况伤疤从未痊愈,到现在后颈处还留着一小块轻微的凸起。   被悲观情绪操控的路星河像个被傀儡师拔去音窍的提线木偶,他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既无法向前,也不肯后退,就这么迟疑又倔强地站在雨里,孤独地淋着,留给黎明和那个注视着他的男人一个进退两难的背影。   林有匪叹了口气,伸手从国字脸的保镖手里接过伞,撑起伞走向他。   他本只想远远看着他的,哪怕看在眼里会更煎熬,也总比隔着冷冰冰的屏幕要好。   却不想,这是自欺欺人,饮鸩止渴。——此刻,一直相信理智的林有匪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无法抑制脑海中极度渴望拥抱对方的念头。   “回去吧。”他说。   路星河转过头来,用点漆般的眼睛看向他,口吻要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回哪里?”   “你想回哪里?”   “我想回家。”   林有匪神色复杂:“哪个家?”   有你的家。平等的家。不会骗我的家。   路星河没有说话,心却嘶哑。   司机把车缓缓地驶到两人面前,国字脸的保镖将窗下了一道缝,就这么静静地等在雨里。   林有匪打开车门:“别淋雨淋病了,进去。”   路星河想,淋点儿雨就病了?你当我是豆腐做的?   面对他沉默的坚持,总爱装出一副纵他纵得没有底线的男人,果然放软了口吻来哄:“乖,别胡闹,听话。”   可事实上呢?他总假民主,真专治。   路星河重重抿了抿嘴唇,带着一身湛凉的水汽坐进了车里。   “先生,去哪儿?”司机问。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保镖也转过头来,静默地等待着主人的指示。   林有匪充耳不闻。此刻,他只想着要去握路星河放在膝盖上的手。但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侧过脸耐心地问他:“你想去哪儿?”   路星河抬起头反问:“你想去哪儿?”   林有匪被他问得一愣。   “我听你的。”   路星河说:“我只想听实话。”   被问住了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皱着眉说:“我想带你回我那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路星河点了点头:“那么,走吧。”   不敢擅自行动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时刻观察着林有匪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也点了头,才打好方向盘开始调头。   司机和保镖那副唯林有匪马首是瞻的样子,让路星河直想笑。可他努力地笑了半天,却仍发现自己嘴角平直得如同被人焊住了,上下唇紧紧地绷成一道毫不松弛的冷硬线条,任凭笑肌如何牵引,依旧纹丝不动。   车一路向东,绕过了跨江隧道,他们并没有开往棠城滨江的方向。   路星河当然也知道,司机走的这条路不是回棠城滨江的。但他没有说话,对他来说,只要上了车,回哪儿都一样。   而坐在他身边的林有匪也跟着保持沉默,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狭长的、用于放置水杯的手柄,却又宽得像道劈开山谷的天堑。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俩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可久别重逢,两人之间竟已无话可说。 第204章   林有匪时不时转过脸来看他, 路星河被他看得不耐烦,突然暴躁起来:“怎么了?”   “你瘦了。”   “那不是很好吗?要是胖了会被骂的。”   林有匪皱起眉:“谁会骂你?”   路星河怀疑,他想说的是“谁敢骂你?”这是林有匪之前用来哄他好好吃饭时, 常用的一句。   路星河不是容易胖的类型,但耐不住他能吃。带他的第一个经纪人, 曾给过他一句八字评语,“少吃多餐, 科学养猪”。   路星河在这个全员是人精的圈子里,属于没什么心眼的,吃得多, 想得少自然容易心宽体胖。   但做艺人是绝对不能胖的,这个时代的大众对于瘦, 有着近乎畸形的要求,男女都一样。   有时, 连续贪嘴的路星河也会为了工作敬业地节食辟谷, 在这种特殊时期,生怕他饿死的林有匪就会端着碗, 跟在他身后劝:“乖吃一口,就吃一口!”   路星河捂着嘴,顽强抵抗:“不吃!胖了要被骂死的!”   “谁敢骂你?”   “他们!”   “他们是谁?”   “导演,粉丝,路人!”   “不会的,他们不敢。”   路星河被他逗的直笑:“你说了又不算!”   林有匪趁机把盛着粥的勺子递到他嘴边:“你哪里胖啊?晚上抱起来都快硌死我了, 还减肥?”   路星河含着勺子耍流氓,含含糊糊地问:“我哪儿硌着你了?天天都是你硌我!要不咱俩换换?”   林有匪把勺子从他嘴巴里抽出来:“等你吃完饭,有了力气再说。”   看在这种“承诺”的份上,饿惨了的路星河有时也会忍不住吃点儿。   可这个人终究是说话不算数的, 等路星河吃完饭,开始琢磨着“饱暖思淫欲”的时候,通常会自投罗网,成为送上门的饭后点心。   得了便宜的林有匪还美名其曰,说要帮他消化。谁要他帮忙消化啊!饭后运动,不利身体健康!   想到这,路星河冰冻的脸色融化了一点儿,“你前段时间去了美国?”   林有匪“嗯”了一声,又把话题拉回到了他的身上:“有好好吃药吗?”   路星河扫了他一眼:“我吃没吃药,难道你不知道?”   累得连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的青年人抿着嘴唇笑了笑,眼神极其疲惫:“aggie大概连我每天吃了几颗米,都会跟你汇报吧。”   “星河……”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由吗?”   面对冷冰冰的诘问,在这场辩论中毫无胜算的林有匪,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占上风,他沉默了。   自由?这当然不是。可在一切尘埃落定前,路星河要的那种,可以坦然地、安全地独自走在街头的自由,他给不起。   他没办法去赌任何一种危险的可能性。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概率分析可以说服他,用路星河去冒险。   哪怕几率只有000000001,只要发生,那就是100。   而他的神经在取代了地下室的管理员后,更前所未有地绷紧了。   自从接手那个名为“地下室”的暗网后,林有匪又做了一系列数据收集的操作。   就在前不久,他修改了网站上传图片时,会自动移除照片元数据的机制,并向所有网站用户发布了一则阅后即焚的站内信。   在信中,林有匪以管理员的口吻遗憾地通知大家,网站受到了外部黑客的攻击,为了保障账户安全与交易金额的正常结算,他要求所有用户提交半年内的交易情况说明,其中配上图片说明的用户还可以得到“100个地下室货币”的额外奖励。   此后,他又修改了网站代码,记录下了每一位网站用户的明文密码。正常情况下,网站只会保存一段用密码换算成的哈希值,而仅凭哈希值是无法逆推出密码的,网站只能在用户登录时对比哈希值来确认用户身份。   同时,他还修改了网站的通信系统,破除了原有的聊天记录加密机制,记录下了许多用户的私人信息,包括收货地址等。   此刻,林有匪的手里已经掌握了大量“地下室”的买家及卖家的信息。他胜券在握,同时如坐针毡。   机会和风险并存,他握着对方命脉,因此也不免担心对方或许也正抵着他的咽喉。   他背水一战,自十五年前起就没想过自己,可路星河不一样。他半点都不敢赌,因为输不起。 第205章   前番有关自由的提问并没有得到林有匪的正面回应,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路星河也没有再问的打算,默默绷直了嘴角,转头看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车内再次陷入令人不安的沉寂中。   天将破晓,车辆穿过乌云密布的市中心,驶入近郊。大概是因为已经下过雨的缘故,天亮得格外迟。残云未褪的东方有几颗零碎的星星, 孤零零地挂在泛着淡青色的天幕上。   路灯仍然亮着, 温暖的橘色流光把路星河脸衬得格外白。林有匪沉默地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眼神落在缺乏血色的嘴唇上, 突然心里一揪, 生出一种想要不顾一切把这个人狠狠抱在怀里、牢牢攥在手心的冲动。   什么自由啊, 给不起那就干脆不要给了。   爱本来就是诸多的一种, 想要就应该拥有,攥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时间尚早,路上的车本就不多, 左拐的车道上只有一辆银灰色的越野打着左转向灯在静静地等。   司机踩了脚油门停在了越野的后面。   林有匪抬眼看了一眼前车, 心里一动, 还没来得及说话, 路星河突然叫他:“林有匪。”   “嗯?”   一直望着窗外的青年人突然转过脸来:“我们去哪儿?这不是回家的路。”   “我们去青江。”   路星河望着他一言不发, 神情空洞得近乎病态, 目光僵硬地定在林有匪的脸上, 脸色差到离谱, 他抖着嘴唇问:“你有没有听到,有个女人在哭?”   “没有。”林有匪皱起眉头:“你的药呢?”   路星河的幻听是医生根据林有匪的描述推测出来的,在确诊前,林有匪曾多次听见过路星河曾独自和并不不存在的人认真地进行对话。   “不, 是有人在哭的。”路星河笃定地说,他突然变得急躁起来,不耐烦地单手捂住了一边的耳朵:“吵死了,你能不能让她别哭了。”   林有匪伸手把他紧紧攥成拳的另一只手包裹在了掌心里,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星河你先告诉我,你的药呢?你有按时吃药吗?”   “烦死了!闭嘴!”路星河狠狠甩开他的手:“为什么要天天在我耳朵旁哭哭啼啼的!”   林有匪望着他的神情登时更复杂了,他拿出手机开始给aggie打电话。   aggie还在睡觉,被电话闹醒时头脑里一片空白,而当被林有匪问及路星河有没有按时吃药时,她立刻惶恐起来:“我之前就告诉过您,他不肯吃。”   “aggie。”林有匪的脸色沉了沉,“但我记得我也有说过,他应该要按时吃药。”   “是,您说过的。一开始我们尝试把抗抑郁的药放到他的果汁、水或者其他饮食里,但后来他连饭都不肯吃了。每天就吃一餐,去复诊的时候,他还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配合,在医生面前也没有一句实话,所以医生也很着急。”   林有匪没有继续为难她,紧紧握着手机却无话可说,只好“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路星河把手用力地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两手都捂住了耳朵,他紧紧皱着眉,暴躁地踹了一下副驾驶座,大声尖叫:“吵死了!”   保镖转过头看路星河,林有匪把蜷缩得像只虾子似的青年人紧紧抱在怀里,皱着眉对保镖说:“看前面,已经是绿灯了,那辆车怎么还不走?”   司机鸣笛以示催促,可那辆车仍然纹丝不动。   可林有匪再也没有心情去管前头那辆该死的一动不动的车了。捂着耳朵的路星河喘着粗气,像头误闯陷阱的野兽,发出躁动的低咆。   林有匪不得不放开他,试图从随车的背包里找到镇定剂。   路星河靠着车门,尽可能地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在玻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   林有匪没找到药,只好一手护住他的额头,一手牢牢地拉着他:“别这样,星河,别这样!”   可路星河充耳不闻,一下子就挣开了他。   陷入绝望和恐慌的青年为求清醒,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咬出了一个牙印,力道很大,手臂立刻冒出殷红的血来。   林有匪被他的所作所为气得眩晕,手指捏住他的下颚,严厉地说:“松口!”   路星河不动,嘴唇边渗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的病早有预兆,林有匪知道他病了,因此竭尽全力说服自己要给他空间好好治病,却不曾想他这一走,对方竟病得更重。   林有匪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他耐心用光手指塞到路星河的嘴巴里,另外一手拉着他的颞颌关节试图用蛮力力撬开牙关。   他的力气足够大,失去理智的路星河吃痛地发出呜咽声,被迫松开了牙齿。林有匪这才把被他死命咬住的手臂给抢救了出来。小臂上伤可见骨,瘦得连青筋都干瘪下去的手腕上,仍然缠着一根弹性很好的黑色的橡皮圈。   路星河呜咽着向后退,惶惶然地发出尖利的叫声:“别哭了!别哭了!你给我闭嘴!”   林有匪拉着他不肯放,任凭他崩溃在怀里,尖叫着拳打脚踢。   司机和保镖都不敢回头,林有匪分身乏术,把挣扎着的路星河牢牢按在怀里,嘴唇靠在被冷汗湿透的额角:“乖,不要怕,没人哭,那都是假的,没人在哭。”   路星河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不!有的,真的有的!你听,你仔细听!”他彻底像个精神病人了,脸色青白,牙关止不住地打着颤:“好多人哭,真的,我没骗你,你仔细听呀!”   林有匪心都快被他剜出来了,“是,是有人在哭的。他们一会儿就不哭了,你休息一下,不要着急。”   “不是!”路星河着急地抓着他的衣领:“他们停不下来,每天都在哭,无时无刻!一秒都不停!”   林有匪胡乱地安抚他,拧着眉毛对司机说:“马上调头去找虞医生!快一点。”   虞医生是路星河常年都会定期去见的一名心理医生,他的工作室在和青江反方向的市区。司机试图越线调个头,可前面那辆车一直不动,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后面又紧贴着一部同款的越野车。他们被夹在中间,大有进退两难之势。   司机狂按喇叭,但前面的车仍然没有要移动的迹象。他焦急地“啧”了一声,打开车门下了车,去找前面开小差的司机理论。   谁知,刚下车前车的车窗里立刻伸出一只手,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手枪,一枪就打穿了司机的头。一米八几的壮汉连声都没机会吭一下,就笔直地倒在地上抽搐着死了。   国字脸的保镖立马反应过来,从副驾驶座迅速换到了驾驶位上。他一脚油门撞开了前车,猛打方向冲了出去。   为了抱住没系安全带的路星河,林有匪也解开了安全带,在剧烈的掣动中,他被颠得坐不稳,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拉着车侧顶的平衡把手,另一只手则把神志不清的路星河死死地抱住了。   车后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枪响,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上,偶有几颗擦着玻璃呼啸而过,好险没能打穿车身特地加固过的防弹层。   临时充当司机的国字脸保镖目视前方,额头上也已经沁出汗来。他是名退伍的雇佣兵对枪林弹雨并不陌生,却没想到竟然有人胆大到敢在江沪市持枪伤人。   两辆银灰色的越野紧紧跟在他们后头,风驰电掣,如同两道前来追击,不肯放过渡劫“道友”的闪电。司机咬着牙把油门踩到了最大,黑色的奔驰急速地飞奔在空旷少车的公路上。   后面的两辆车大概都抱着“宁可错杀不能错纵”的想法,子弹像不要钱似的,密集的枪声像清晨迎接新娘的礼炮。   国字脸的保镖想起来这附近应该有个武警部队的驻扎基地,不论对方是哪条道上的小鬼夜叉,只要能把车开到那儿,他们也就安全了。他焦虑地猛踩刹车,生怕脚下一松就会被身后的亡命之徒给赶上。   路星河被林有匪紧紧禁锢在怀里,他无法动弹,于是低着头不断地发出细小而破碎的喃喃自语:“不要跟我说话,你们都别跟我说话。他不是骗子,他不会骗我的。真的,真的,他很好,他很好!”   林有匪阴鸷地望着后头两辆明显想要逼停他们的车辆,他无心留意路星河到底在说些什么,却一直在安慰:“没事的,会没事的,不要担心。”   前路有个弯道,司机却没敢减速,死命握住方向盘小心又决绝地狠狠一转,车身擦着隔离带急速通过。   后头的两辆越野不甘示弱,同样全速通过了弯道,轮胎与地面高速的摩擦,发出一阵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司机因为高度紧张而嗓子发哑:“林先生,我记得这附近有部队驻扎”   “就去那儿。”林有匪果断地说:“部队的训练营地离我们只有四公里,前面左转后一直直走就是。”   司机应了一声,握着方向盘的手湿得打滑,他不敢懈怠,用尽全身力气把住了方向盘。   近郊的公路上车很少,因此当遇见一辆突然打横停在了转弯处的加长货车时,司机本来可以猛打方向及时切到最右侧的无人车道上去的。但由于太过紧张,他没能握住方向盘,他们的奔驰车没能完全避开货车,撞上了货车的车尾,侧翻在了路边。   为了确保重量足够拦停他们,货车上还满载着一车钢管,其中的部分因为撞击产生的震动而滑落下来,砸在了侧翻的车头上,国字脸的保镖被竖着扎下来的钢管扎了个对穿,当场就咽了气。   在车辆侧翻时,一根钢管砸破前车玻璃横了进来,一直被林有匪按在怀里的无法动弹的路星河,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他发狠地把几乎重蹈司机覆辙的林有匪死命往反方向一推,林有匪堪堪避过了死神,却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在了门框上,脑后剧痛,他眼前一黑,陷入了猝然的昏迷之中。   钻进“地下室”里的老鼠被捉住了。   这是慕鸣盛在李世川被人绑架以来,听到的第一件顺心事。   正如坏消息总是接踵而至一样。一旦否极泰来,顺心的事情也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林霍虽然死了,但接近僵尸配方却比想象中得更顺利。天汇那个长相和沈止儿子沈听有八成像的宋辞,似乎早就从林霍口中听说过华鼎万亿是天汇背后金主一事,知道他已经回国,便态度积极地要来亲自接待他。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拿到配方,引蛇出洞,把李世川夺回来。   ……   而在与华鼎万亿的“那位先生”约定了见面的时间与地点之后,沈听立刻组织特别行动小队召开了紧急会议。   会议地点仍选在已经成为特别行动小队“官方赞助商”的楚淮南棠城滨江的大平层里。   比起其他队员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这一次一贯热心为任务提供便利,出钱出力、鞍前马后的资本家本人却表现得很不积极。——他并不赞成沈听亲自去和那位先生接触。   理由也相当简单。   所有推理都指向,“那位先生”大概率就是慕鸣盛。可慕鸣盛不仅与沈听的父亲沈止相熟,还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认识沈听。   楚淮南认为虽沈听有宋辞的身份作掩护,可毕竟这回的对手是几乎见证了他成长的慕鸣盛,贸然接触暴露风险很高。   他承认,他有私心,比起行动,他更在意的是沈听的安全。   “在之前的调查行动中,我和慕鸣盛就见过。”沈听的言下之意是想劝服楚淮南风险的确存在,可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大。   楚淮南知道他所谓的“见过”,是指在极乐会所门口匆匆的那一瞥。   那时,羊城女孩许笑笑突然狂性大发当街咬人,从而牵扯出了极乐会所暗中销售初代僵尸一事。   而行动小队为了摸清楚情况,全员乔装去到了“极乐”会所调查。就在行动结束,大家准备撤离时,沈听楚淮南两人与慕鸣盛来了个“狭路相逢”。   当下,沈听的反应极快,一方面他立马和楚淮南表现得格外“亲密”,另一方面又对慕鸣盛的出现熟视无睹。   因此,慕鸣盛并没有对他的身份起疑。   可这个理由远不能说服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资本家。   “擦肩而过和深入交流区别还是很大的。”楚淮南眉头紧皱:“更何况,你怎么知道那一次的见面,他就一定没有对你的身份起疑呢?退一万步讲,即便在那时他没起疑,怎么就能保证在深入接触后,他仍然不会怀疑你呢?”   楚淮南很少有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时候,可在这件事情上,他谨慎过头:“沈听,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他起疑,后果是什么?”   平日里不笑也带笑意的桃花眼里藏着忧虑,“只要他想证实,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办法可以证明你并不是宋辞。”   沈听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沉默了片刻后,还是固执地坚持己见:“这个时候,由我出面是最自然的,无论是从效率上还是从合理性上,我出面都对行动更有保障。”   “对行动更有保障?”楚淮南冷笑着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黑得过分:“那你的人身安全呢?谁来保障?” 第206章   这不是楚淮南首次就沈听的人身安全问题提出质疑, 尽管他用的是个反问句,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沈听在内, 都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强硬的语气说话。   队里一向默契度满分的两人有了分歧, 又各有各的道理, 这个时候,实在很难分辨孰是孰非。   如果出于安全层面考量, 行动小组的大家当然更赞同楚淮南的判断, 可同时又觉得沈听的坚持也不无道理。   华鼎万亿的那位先生主动联系了宋辞,还透露出对配方的关心, 这个时机他们等了太久,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   抱着侥幸想,沈听和宋辞的相像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像徐凯、黄承浩这种宋辞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都没能瞧出破绽, 这足以说明他扮演的宋辞和本尊差不太远。   但问题就出在徐凯和黄承浩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和宋辞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沈听。   可慕鸣盛却早就清楚沈听的存在,正如楚淮南所说的那样, 如果慕鸣盛就是那位先生,那他对沈听存在的认知, 会大大提高沈听的暴露风险。   于是, 内心十分矛盾的小队成员一时也很难站队, 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   “我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自己心里有数。”沈听的声音不大,但态度却很坚决:“除了我本人以外也没有更适合出面的人选。”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锁定、甚至直接“狙击”凶犯的最佳时机,他怎么可能舍近求远地选择一个需要假手他人、效率低下的办法?   楚淮南显然持不同意见,俊美的脸上布满了不赞成的阴云:“但是——”   沈听粗暴地打断了他:“没有但是,我是行动的负责人,有能力对有关行动的一切负责, 这件事照我说的办。”   楚淮南没再反驳,但沈听知道他一定生气了。   自他发表了那番颇为“一言堂”的言论后,楚淮南就没再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直至散会。   在确定了大致的方案后,沈听又和陈聪等人商讨了后续行动的细节,等到散会时已是深夜。   送走陈聪一行人后,沈听回到客厅却没看到楚淮南。   他微微叹了口气去厨房找,果然看到因为会议结果不满意而一脸冷淡的资本家,正守着奶锅给他热牛奶。——沈听最近事多,作息很不规律,生物钟的紊乱直接影响了睡眠质量。   遵循营养师的建议,楚淮南每晚都会亲自下厨给他准备助眠用的牛奶。   洗手作羹汤的资本家穿了件纯白色的薄衬衫,袖子被卷至手肘处,从沈听这个角度看过去,抿着嘴唇的楚淮南不像在生闷气,倒像在拍偶像剧,在厨房灯光的映照下,他的鼻梁直而挺,低垂的睫毛浓密如万木吐翠。   好看的人,果然怎么样都好看,连热个牛奶都很分外养眼。   沈听故意趿拉着拖鞋走进门,楚淮南肯定听到了响动却连头都没太,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眼前的那锅奶,厚度和形状都恰到好处的两片嘴唇轻轻抿着,默不作声。   在道歉、哄人方面并非熟练工的沈警督想开场白至少用了三十秒,眼瞅着那锅里的牛奶都要沸腾,他才开口叫了声楚淮南的名字。   这真是烂透了的开场。沈听原本都已经做好了会遭到无视的准备,却不料楚淮南虽然没好气,却还是轻声“哼”了一下,好歹算是应了,只是仍没有给予他任何眼神接触,只管低着头搅弄着锅里的白色液体,脸色比锅底还黑。   乳白色的牛奶介于沸与待沸之间,不断地冒出小而密集的气泡。楚淮南盯着锅子,像是要把这锅奶看出朵花来。   对沈听他做不到全然“无视”,但却深知想要对付在某些方面神经特粗的沈警督,就一定要学会把“不高兴”加粗、放大后写在脸上的道理。   他现在的行为就是“非暴力不合作”的一种。   沈听走得更近了,撑着桌面侧着头故意逗他说话:“哎,咖啡机在哪儿呀?”   楚淮南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喝咖啡?您够想不开的啊。”   沈听“噗”地一声笑了:“我怎么就想不开了?”   楚淮南关小了火,磨着细白的牙冷笑道:“沈警督还说没有想不开啊?每次执行任务的时候,都恨不得要做个舍生取义的英雄。要是全中国的警察都能有您这个觉悟,咱们的人口基数得锐减,减得十城九空。”   资本家从来没用过这样挖苦讽刺的语气跟他说过重话,这次大概是真的气得狠了,连瞪过来的眼神里都夹着神色复杂的伤心。   沈听不愿意任务中出现任何不必要的周折,却也同样不想见这个人用漆黑的眼睛伤心地瞪他。   在示好上他全无经验,一切都遵循本能,他绕过料理台默默地又走近了一些,伸手从身后环住楚淮南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蹭。   楚淮南愣了愣,但很快就挣扎起来,竟然油盐不进地试图要掰开他的手。   好在,捏住手指力道却并不大,沈听知道他态度有松动,立刻见缝插针,趁热打铁地哄:“好啦,不要生气了,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   面对他笨拙的刻意讨好,楚淮南仍然沉默,可紧绷的身体却渐渐放松下来。   “我担心你?我担心得过来吗?你是行动的最高负责人,你是领导,都是你说了算!开什么会啊!装什么假民主?我看你根本听不进不同意见!简直就是暴政一言堂!”   沈听又想笑了,但见楚淮南一脸严肃连耳朵都气得发红,立马憋住了,抱着他的手臂勒得更紧:“对,刚刚确实是我不好,是我一言堂,我暴政!没有尊重你的意见是我的不对,可是那是我的工作呀,我总得为工作成果考虑对不对?这类的任务前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每拖延一天对国家来说都是损失。”   “国家的损失我来负责!”楚淮南暴怒转身,掐着他肩膀的手手劲惊人:“你的命还抵不上那些人力物力是不是?沈听你有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   “想过啊。”沈听被他掐得微微皱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你说,要是你是我你选哪个?”   楚淮南被他气得想杀人:“老子一个也不选!”   沈听又想笑了,凑上前,避重就轻地吻他气红的侧脸:“对啊,所以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失败。”   楚淮南咬牙切齿地转过来脸来,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你拿什么来跟我保证?”   沈听胡搅蛮缠,趁势环住他的脖子,“用我的一切。”   楚淮南被他温热的气息熏得微微吸气,但理智却仍然在线,冷着脸说:“沈听,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保证的事情。我以前就说过,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唯独你的安全,这一条没得商量。”   沈听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那慕鸣盛和我,你相信谁?”   “废话。”   “那不就行了?你干嘛一直担心他会把我怎么样?说真的,这么多年以来,我的命还挺多人想要的,但绝没那么容易拿——”他边说边绕过料理台,伸手去拿放在厨房架子最顶端的咖啡机,“楚淮南,你得相信我。你别弄错了,我可不是那种需要被人护着的温室里的花朵。”伸长手臂的动作,使得衬衫与裤子之间露出一段坦白的腰腹。紧实而平坦,像海岛上风景最美却没有游客的沙滩——那是楚淮南想要独享的私人热带花园。   但这一次坚决不想被“美色”诱惑的资本家站在原地没动,沈听把咖啡机放在了桌上,他也知道楚淮南之所以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很重视他,老实说,这种被人珍若珍宝的感觉真的不差。   沈听只是敬业并不是受虐狂,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不想承担任何安全上的隐患。可风险和收益永远是成正比的。   正如很多投资者所信奉的“富贵险中求”那样,在工作中,总也会有让他不得不放手一搏的时候。   要是不赌上命,又怎么能够有机会把那些亡命之徒一网打尽呢?   早在十五年前,在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天起,沈听就深刻地体悟到了,只有尽可能多地惩治加害者、施罪者,才能让这个世界上少一些像他父亲一样无辜的受害者。   为此,他早已习惯了负重前行,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执着和选择会伤害深爱着他的另外一个人。   楚淮南的愤怒令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他是被爱着的。   锅里的牛奶早已煮到了沸腾状态,可楚淮南却并没有主动关火的打算。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资本家孩子气得格外可爱。   觉得他莫名可爱的沈听再次动作利落地用嘴唇偷袭了对方的侧脸。这是今天之内的第二次,他轻车熟路,因此撤退得很快,可耐不住楚淮南的动作更快。   手掌截住了后脑勺的退路,他恶狠狠地啃了啃难得主动的爱人,沈听连耳根都红了,手背捂着嘴唇往后退:“喂!还带咬的啊?咬人犯规啊!”   公狐狸精皮笑肉不笑,一双桃花眼却漂亮得要命:“谁让你欠收拾?”   “谁欠收拾啊?”沈听不服气地一侧脸,目光触及灶台,不由惊道:“哎!你把牛奶煮糊了!”   负责煮牛奶的资本家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一锅纯白牛奶没人看顾,烧过了头,连锅底都变成了咖啡色。   沈听看了眼锅里奶茶色的液体,无辜地冲他眨眼:“今晚没得喝了?”   楚淮南关了火,打开排气扇,拉着人往卧室去。   余怒未消的资本家暗戳戳地磨着牙:“今晚管你饱。” 第207章   就在几天前, 当慕鸣盛斥巨资请来的黑客团队反向定位到了“地下室”网站的入侵者时,他的属下立刻向他汇报了一切。   慕鸣盛一向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对于误闯地下室的小老鼠, 他的容忍度是零。   “不论对方是谁, 我要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最好连今晚的落日也能一并错过。”   “可是,先生——”弯着腰向他汇报的随从显然不觉得这是桩轻松的差事,因此皱着眉劝道:“那并不是普通的小老鼠。入侵者的身份很不一般,是个姓林的华裔,这些年, 在美国的上流社会也有点名气, 他很年轻但很有头脑,十多年前是靠博彩业起的家, 这些年与各国政要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私交。如今更是在境内的医疗器械板块也混得风生水起。我们评估过, 与其直接动手, 贸然得罪, 倒不如客客气气地协商, 看看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鸣盛沉默了片刻,坚决的态度松动了一点:“好, 那就抓活的,关起来,等我回了美国再说。”   “但是慕先生, 林有匪前不久已经入境了,就在江沪市内。他在国内投了家娱乐公司,虽然本人并不高调,但由于旗下艺人很红,所以连带着他也算得上是半个公众人物, 我们在境内动手恐怕容易引起骚动,不太妥当。”   林有匪国内外的人脉都很广。他资产雄厚却为人和善,从来不仗势欺人,对谁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温儒样,因此在各界的口碑也非常不错。   且不说动他会得罪一大批人,就算真下定决心要同他过不去,想要解决那些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保镖,不横生枝节地抓住他,实际操作起来难度也很大。   想到这些,十分头疼的随从并不主张贸然行动。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最近江沪市严查为由,竭力劝说慕鸣盛放弃在境内对林有匪动手的念头。   可从来谨慎的慕鸣盛,这一次却十分冒进。   李世川的失踪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看谁都不顺眼的他,急于杀鸡儆猴,因此面对随从的苦劝,他不为所动地提出了一个胆色惊人的设想:如果安安静静不可能逮到林有匪,那就索性用大型卡车包抄,配合强火力压制。   “在江沪市用枪?”这回,连跟在慕鸣盛身边多年的梁硕都忍不住要皱眉头。   江沪市的治安全国第一,此前为了处理在康仁办事不利的万浩,他们已经惊动了警方的人。虽然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警方不得不放了他们的人。可要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动林有匪,简直是在顶风作案,这是个无比疯狂的念头。   “这不太合适,在境内单单非法持枪就已经罪名不轻了。”   慕鸣盛不以为然:“他不是娱乐公司的老板吗?你们想点办法,演得像点儿,让路人以为是在拍戏不就行了?”   正因为大家都默认没有人敢在江沪如此明目张胆地持枪行凶,所以即便为了抓住林有匪他们会搞出大的动静,只要实施者能妥善地迅速清理好现场,并向围观路人说明这只是在拍戏的话,这场过于坦荡的当街扫射,就不太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这个设想也不是不可行,但前来汇报的随从却仍不赞同,他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慕先生,这真的不妥当。”   慕鸣盛微微挑了挑眉,梁硕知道,那是动怒的神情。   “既然做什么都不妥,那就不抓了。”他把主人杯里已经冷掉的茶水倒在了湿泡台上,掀起眼冷冷向着对方:“你替他死?”   “这”随从低下头一脸的汗,结巴着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站在慕鸣盛身边的梁硕,立刻出面替他打圆场:“慕先生真幽默,他知道了,这就去办。”说着给对方递了个眼神,站在茶几前的随从如获大赦,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事实证明,人都是逼出来的。不消多时,慕鸣盛的人不仅抓到了林有匪还一并将外界盛传和他“关系亲密”的路星河,也当做软肋捏在了手中。   得手比他们想象中要容易许多,林有匪天不亮就从路星河的住处出来,坐在周边一家早餐店不知道在等什么。   前来踩点的人很快就摸清楚他身边只带了一名司机和一个保镖。这是个下手的绝佳机会。   四点刚出头,路星河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他和林有匪说了几句话,就上了车,车子调了个头往郊外开。   他们的运气好到令人不敢相信,在这个点,通向近郊的路罕有人至,他们甚至不需要浪费时间向任何“围观群众”解释,就轻松地得了手。   “人已经抓到了,您现在要见吗?”梁硕问。   穿着睡衣的慕鸣盛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食指抵着嘴唇:“不着急,你先去见见宋辞。”   “我吗?”   “嗯,你。”   虽然沈听和楚淮南在花了整整一夜“促膝长谈”后,达成了某种共识。   可在与慕鸣盛约定见面的当天,楚淮南仍然忍不住再三地叮嘱他要注意安全。   这次轮到沈听恨得直磨牙:“真这么担心我,你晚上倒是让我早点睡,少花点力气啊!”   楚淮南一手揉他的腰,另一只手的拇指按了按他脖子上一块显眼的淤红:“演戏演全套,你这样才比较像宋辞。再说了,公平地讲,论花力气,是我花得比较多才对。”   沈听懒得跟他争论,眼尾微微一吊高倒显出几分宋辞的风流:“老话怎么说来着,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你给我小心点儿。”   楚淮南哑然失笑:“放心,就花这点儿力气还不至于累死我。”   眼看已经到了和慕鸣盛约定地点的楼下,资本家敛去笑容问:“要不要我陪你一起上去?”   “不用。”见他脸色肃然,沈听假意嫌弃,试图活跃气氛:“要是你跟着我,真出点儿什么事的话,我还得分心照顾你这头累不死的牛,放心啊,我死不了,你就乖乖在家攒力气吧。”   比起在家攒力气,楚淮南更希望跟他一起去。但这个场合他出面确实不合适,于是只好再三叮嘱“万事小心”。   沈听拉开车门,冲他挥手:“行啦,没死都被你烦死,你赶紧回公司好好工作建设祖国,还有,回家等着我。”   “别一天到晚死不死的。”   对“死”字很忌讳的楚淮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恨不得连说三遍“童言无忌,有怪莫怪。”   相比起他的“草木皆兵”,被他归作儿童的沈三岁却还有心思开玩笑,人已经站在车外,就探进大半个身子来朝他眨眼睛:“公仆办事,请公民放心。”   可这个程度的玩笑显然缓解不了楚淮南的紧张情绪。   见他仍然紧绷着嘴角,毫无笑意,决心好好为人民服务一把的沈听突然把脸凑了过去。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变得极短,嘴唇挨着脸颊快得像是只蹭了一下。   在雁过拔毛的资本家的地界上,是绝没有沾了便宜就走的道理的。被楚淮南一把拉进车里的沈听扶着门框直叫:“哎、哎!我要迟到了!”   “宋辞迟到很正常。”   知己知彼的楚淮南伸长手臂关了门,扶着他的后脑勺,把得了便宜就想跑的嘴唇啃得通红,“对我,你只会这一招。”   沈听不接他的茬,仍一本正经地开解他,“其实你真不用太担心。宋琪儿、林霍、徐凯随便哪个都比慕鸣盛跟宋辞更熟,在他们面前我都没有露马脚,何况是在慕鸣盛面前呢?再说了,他和我也好几年没见了,又算不上什么至亲至爱,我顶多就是个‘别人家孩子’,他早忘了我是圆是扁也说不定。”   见楚淮南仍不说话,他又侧过头吻了吻对方扶着他侧脸的右手手背。   楚淮南叹了口气:“一天到晚都用同一招来安抚民心,这算不算犯规?”   同一招,也照样吃定你。   面对一脸无可奈何的爱人,沈警督又给了个安慰奖:“我也只在你这儿犯规。”   “深感欣慰”的楚淮南很吃这一套,却仍然叮嘱:“还是谨慎点儿的好,其实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宋辞。”   沈听垂下眼看了看手表,又侧过脸去看窗外,随口回他:“你不一样,你属于至亲至爱。”   时间差不多了,他解开安全带,可脚还没沾地就又被他的至亲至爱捉住了领子。   沈听的不惜命,楚淮南见识过不止一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做无用功的人。   可是面对这个人,即便知道很多事情说了也是白说,担心了也没有用,可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反复跟对方强调。   “安全第一,你明白吗?”   “明白,我的家长同志。”   “要小心知道吗?”   “知道的。要小心,安全第一,我不是超人,我拖家带口,得活着回来。”沈听站在车门前把楚淮南从昨晚开始就念的紧箍咒全部重复了一遍。   见楚淮南还要张口,他弯下身犹豫地说:“楚淮南,我说句实话,你能不生气吗?”   “嗯?”   “有些时候,你可真像个老太太”   “” 第208章   沈听掐着时间有心迟到, 却不想对方来得比他更迟。   而楚淮南关于他安全的担忧,在沈听见到来人后,显得格外“杞人忧天”。   “那位先生”看起来四十岁上下, 保养得当,气质也不错, 进下午茶的包间时,左右都跟着保镖,一带三的派头, 架势十足,可这个人却不是慕鸣盛。   站在这位“先生”身后的, 除了两位穿着黑西服、黑超蒙面的两位保镖外, 还有一个便是之前和沈听通过电话的梁硕。   沈听掀眼看了看对方, 手指在腕表上“噔噔”地敲了两下,皱着眉头冷笑:“够准时的啊您。”   此刻,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   梁硕是个心思活络的, 见状赶忙打圆场, 客气地解释道:“真抱歉, 慕先生上一个行程比想象中结束得晚些, 不好意思让宋总久等了。”   沈听吊着眼角打量来者, 脸上的冷笑勉强止住了, 脸色却还是难看。   梁硕体贴地替那位生面孔的“慕先生”拉开椅子,仍在笑着说明情况:“这一路确实有点儿堵,耽误了不少功夫。”   沈听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冷淡地说:“迟都迟了,就别再说这么多废话浪费我的时间,坐吧。”   梁硕一愣,之前在电话里, 这位小宋总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这是看出了端倪?不应该呀。   梁硕仍是一副乐呵呵的笑面虎状,心里却直打鼓。   沈听态度冷淡,那位慕先生的话也不多,桌上一度冷场,基本全靠左右逢迎的梁硕在硬撑。   某种程度上,梁硕和林霍是很相似的人,整日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   沈听坐在餐桌面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盘子里味道寡淡的前菜听梁硕像个代言人般,就有关“慕先生”与宋诗的交情侃侃而谈。   等到上热菜的时候,弯弯绕了半天的梁硕才终于说到了重点。可他才刚开口说了句“有关那东西的配方——”,沈听就立刻打断了他。   “梁总,趁热吃。”他用公筷夹了朵冷盘上装饰用的西蓝花放在了梁硕的餐盘里:“别客气,多吃点儿。”又转过头对端坐在一旁,活像个“工具人”的慕先生也做了个请的手势,“慕先生也是,随意啊。”目光落在梁硕盘子中心的那朵西蓝花上,他故作惊讶地一挑眉:“哎?夹错啦?不中用的摆设本就不该出来见客的,要是碰上个和我一样眼神不好倒还好说,但要碰上不瞎的,被人当面戳穿了那多尴尬啊,您说是吗,慕先生?”   被叫作慕先生的男人瞥了眼梁硕,逐渐表现出沉不住气的样子来。   沈听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神情举止中的讥讽和有意怠慢却是显而易见的。“戳穿”之类的词让一心想要活络气氛的梁硕面子上也挂不住了。   “宋总,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板下脸来,气质阴鸷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放下筷子,沈听比他还要不客气,垂着眼自顾自地喝了口热茶,等到茶水咽下舌尖明显有了回甘,才慢悠悠道:“我倒是想问,梁总和那位爽约的慕先生是什么意思?”   梁硕没说话。   沈听抬起头神色冷然地望着他:“我哥死了,我也年轻,被怠慢是应该的。可既然这个饭局是慕先生先提出来的,他又还有心要让华鼎万亿和天汇继续合作,那是不是也应该拿出点儿诚意来?这么重要的合作,他自己不来,找个冒牌货坐在这儿充数糊弄我,是大可不必的。”   他话音未落,坐在主位上试图鱼目混珠的那位“慕先生”脸色骤变。梁硕还想强辩,却见沈听抬了抬手,一连串到嘴边的解释被青年人生硬制止的动作堵了回去,统统滚回了喉咙里。   沈听说:“梁总,你也比我年长一些,大概和我哥差不多年纪。我之所以喊你一声‘梁总’并不是因为我宋辞是个‘尊老爱幼’的。而是因为林霍曾多次跟我说过,华鼎万亿的那位先生对我哥正如我哥之于他,有知遇之恩。你既然是那位先生身边的人,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他话锋一转:“只是,今天这事儿你做的不太地道。我哥以前给我看过慕先生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用眼尾扫了一眼已经不太坐得住的“慕先生”,轻慢的意味不言而喻,“很明显,照片上的慕先生和眼前的这位对不上号。”   其实,在最开始沈听也不能百分百就确定,来的人是个滥竽充数的。   虽然慕鸣盛的嫌疑很大,可能够证明他就是华鼎万亿掌门人的实质性证据并不充分。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听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判断。——难道一切指向慕鸣盛的线索都只是巧合,那位先生真的另有其人?   可十几分钟看下来,梁硕和那名坐在主座的“慕先生”之间的互动却让他意识到,那个看似很深沉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是掌握着华鼎万亿的“那位先生”。   在电话中,每当梁硕聊起那位先生时,用的都是极其仰慕的口吻。可眼下,虽然他对待这位慕先生也很客气恭敬,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位排场很大的慕先生,实在太过依赖梁硕了。   在和沈听说话时,这位慕先生总是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梁硕的脸。几个回合下来,沈听更怀疑这是个冒牌货了——对方应该是在看梁硕的眼神行事。   俗话说兵不厌诈,既然对方想滥竽充数,沈听也就不客气地来了个“诈和”。   他冷冰冰的“笃定”瞒过了梁硕。   自知理亏的梁硕,立刻换了副脸孔,刚刚还寒风刺骨的态度瞬间消失了,他继续笑意盈盈地捣浆糊:“宋总好记性,好眼力。但请你相信,慕先生绝对没有怠慢您的意思。只是他性子孤僻,除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道上很少有见过他的,即便你哥哥在时,他和你哥哥之间的会面也常常由我代劳。所以,有什么事情,咱们谈其实也是一样的”   沈听不置可否地笑笑:“理解,位高权重的人和我这种小人物肯定是不一样的。这年头没些怪讲究都不敢冒充成功人士呢。只不过,这份东西是我哥十几年的心血,事关重大,所以还请慕先生亲自来跟我聊的好。”说着他端起茶杯,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茶,起身离席,“我后面还有其他事儿,就不陪诸位了,帐已经结过,你们慢用。”   见梁硕跟着起身,他又客气地冲对方伸出手。“今天幸会。”   因为理亏只能做顺坡驴的梁硕立刻热情地伸手回握,“幸会幸会,宋总的意思我清楚了,我一定会向跟慕先生转达,咱们改天再约。”   慕鸣盛很喜欢在幕后操控一切的感觉,他从不爱出无谓的头风,因此,外界鲜少有人知道他就是华鼎万亿的幕后真正的掌舵者。   即便在调查后得知,宋辞和沈听外貌的相似只是偶然,但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他也仍旧有心避嫌。却没想过宋辞居然见过他的照片,还当场戳穿了冒牌货的身份,这实在是出人意料的插曲。   在听完梁硕的汇报后慕鸣盛没有犹豫太久。事实上,现实情况也不允许他犹豫太久。那名绑架了李世川的同行突然不再回复他的邮件,他以己度人,将此视作是对方耐心快要耗尽的信号,因此更为焦虑,自然更想能尽快拿到僵尸的配方。   第二次的见面邀约,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有关宋辞性格乖张,特别以自我为中心的传闻,梁硕早有耳闻。   而上回见面,慕鸣盛本人没有赴约,驳了宋辞的面子,梁硕猜测传闻里脾气很大的宋辞肯定会刻意拿乔、使绊子。   为此,他还特地提前准备了一番说辞。却没想到,电话中,才刚提想约第二次见面,对方就立马问了时间和地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   在通话末了,爽快的宋辞提了个令梁硕很难拒绝的要求:“那天我想带个人一起,慕先生不介意吧。”   梁硕说:“慕先生倒是不介意,只是咱们谈论的东西贵重,被外人知道总是不太妥当的。”   “他不是外人,配方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   梁硕立刻转头看向全程都在听的慕鸣盛,在得到首肯后,才假意迟疑地说:“但道上的规矩宋总应该知道,想要见慕先生身上必须绝对干净。”   沈听笑了笑,在电话里吹了个轻佻的口哨,暧昧地说:“放心吧,我亲自检查过,他比我干净多了。”   尽管宋辞没有挑明,但慕鸣盛却已经猜到那个“不是外人”的会是谁。   ——宋诗和林霍都死了,天汇内部人心离散,可道上的各路人马却仍旧愿意给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宋辞留几分薄面。当着面时,也都还会毕恭毕敬地叫上一句宋总,冲着什么?还不是冲他背后那位姓楚的祖宗。   梁硕放下电话窥着慕鸣盛的脸色骂宋辞:“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尽会逞狐假虎威之能事。要不是看在配方的份上,慕先生哪还会由着他?”   慕鸣盛却并不轻敌,面无表情地掐灭了手里的香烟,说:“狐假虎威的前提是,得有只老虎愿意。不要小瞧了他,楚淮南不是一般人,他能让楚淮南愿意时刻为他撑腰,也有些本事。” 第209章   慕鸣盛理所当然地认为宋辞此举是想带人到他跟前耀武扬威、展现实力。   却不知道外界人人都想巴结的楚姓祖宗楚淮南是毛遂自荐了半天才被沈警督恩准可以陪同出席的。   自上回沈听和梁硕那边见面之后, 行动小队的大家又再聚了一次。   “真是狡兔三窟,那个慕鸣盛老谋深算得快成精了,居然用替身出面谈判!”对手比想象中的更加难缠, 这种躲在背后操控的骚操作让文迪连连称奇。   “只要他想要配方,就总有一天要冒头。”   早见晚见都会见,早抓晚抓终将抓。对此,陈聪并不担心, 他比较关心的是沈听接下来的打算, “上次姓慕的让人约你见面, 他自己却没来。这事儿做的忒恶性, 俗话说骡马急了还尥蹶子呢,更别说是从小被惯坏了的宋辞, 以真宋辞的性格, 受了轻慢是绝对不会轻易罢休的。”   潘小竹问:“那下回他那儿要是再约沈队见面,咱们是不是最好吊吊他,至少来个三顾茅庐什么的才比较逼真?”   蒋志不赞成地说:“华鼎万亿涉毒规模很大, 僵尸配方对他们而言是锦上添花, 不是雪中送炭。怕就怕,那个什么慕先生被吊出了脾气也故意晾着, 那就头痛了”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在一旁听了很久的楚淮南, 突然开口说:“除了拒绝见面,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沈听预感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抬眼看向他。   “什么办法?”   “带上我。”   作为远南年轻的掌舵者, 楚淮南是宋辞手握的王炸。   心理学的角度出发,人一旦受到了轻视怠慢,从骨子里冒出的自卑和自恋会让人第一个反应想要要更加努力地向外界证明自己。   很多奢侈品专柜的销售之所以会对客人爱答不理, 也正是因为在培训时,培训师会结合人性的特点对他们进行统一培训。要他们对非熟客表现出冷淡甚至鄙视的样子,从而激发客户的自卑心理,使得客户想以消费行为来证明自己实力,从而实现销售转换。   这一点在很多大品牌的专柜都十分常见。   而正因为人性有这样的弱点,宋辞在受到怠慢后,除了拒绝慕鸣盛的见面邀约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对他们来说更有效率的选择,那就是带着他的“王炸”楚淮南高调赴会。   面对楚淮南的分析,沈听有些迟疑。抨击犯罪势力是他作为警察的分内事,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但却不是楚淮南的。   楚淮南没有理由陪他一起涉险。   和他心有灵犀的资本家看出了他此刻的迟疑,一语中的地说:“不拒绝慕鸣盛的邀约,但带我出席,这才是最优解。”   一向追求办案效率的沈听却仍然犹豫。   放眼整个江沪乃至全国,想要借远南集团光的人不在少数。却没有人能像沈听一样让楚淮南上赶着愿意被“狐假虎威”地利用。   见沈听仍然没有松口,楚淮南又说:“沈听,你不是最讲究办案效率的吗?和我一起出现,不仅可以不拒绝慕鸣盛的邀约,你身份的暴露的可能性也会大大地降低,毕竟没有哪个警察会带着普通人去执行卧底任务。”   富可敌国的资本家算不算“普通人”沈听一时很难下定论,但他知道楚淮南是对的。   潘小竹已经被说服了,打心眼里认为沈听带楚淮南高调出席是与“那位先生”下一次碰面的最佳方案,因此也帮着劝:“沈队,楚总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文迪也跟着附和:“现在几乎所有宋辞的相关方都知道他正在和楚哥搞对象,所以你这次带着楚哥去,的确是在情理之中的。”   沈听不得不承认楚淮南的说服力和他的皮相一样出色,就连平时指定作战方案时相对保守的陈聪,也不住用询问的目光来征求他的意见。   看来,楚淮南的提议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   他叹了口气,最终也不再反对,认可了资本家同行的方案。   这天夜里,楚淮南接到了乔抑岚的电话。   他看了眼挂壁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一点。要是没有要紧事,乔抑岚很少会这么晚还找他。   “你这几天有见过有匪吗?”   乔抑岚和林有匪以及楚淮南三个人一起投了不少项目,前段时间林有匪突然要回美国,耽误了不少事情。好不容易等他回国,刚正常没两天呢,就又失联了,且这次是不告而别,更令人措手不及。   上回林有匪离开,虽然事发突然,但好歹做了简单的交接,大家都知道他是因私回美,可这回,他是突然失踪的。 第210章   不打招呼就失踪, 这实在不像林有匪的风格。   “我这几天没有联系过他。”楚淮南擦着湿头发眼睛瞥到林有匪的上一条信息留言,时间停留在三天前。   电话头的乔抑岚微微皱起了眉,“我打了他好几通电话都没接,有几份文件咱们都看过了, 他还没看, 既然是合作的项目, 决策相关的文件还是都看一下更好。”   虽然楚淮南和林有匪住同一栋,但棠城滨江是两梯一户的设计, 两人平日在小区里偶然碰到的次数更屈指可数。因此,这些天没见到林有匪楚淮南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加上自从发现林有匪总巧合地与一些案件有关联后,为了沈听的安全他也有意无意地与之保持了一些距离。   “难道又回美国了?”   “我查了,他没出境。”乔家有政府背景,乔抑岚找人找得急,把能查得都查了。   这么一说, 这事儿倒邪乎起来, 楚淮南也皱起了眉头:“那路星河呢?他人在哪儿你知道吗?”   楚淮南、乔抑岚、林有匪三人年龄相仿,脾性相投, 因此路星河和林有匪形影不离,在楚淮南、乔抑岚这儿不是什么秘密。   乔抑岚说:“不知道, 我没他的联系方式。”   林有匪对路星河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乔抑岚自己生性霸道, 喜欢的东西旁人最好连看都不要看, 自己养过的狗, 哪怕饿死也绝不能吃旁人手里的吃食,他以己度人,因此和任何朋友的心尖肉都刻意疏远。   这一次当然也拎得清, 私下查查林有匪的行踪没什么问题,可查路星河的却不行,万一哪天被林有匪知道了,再产生些不必要的误会多不划算。   楚淮南说:“那你还是再查查路星河人在哪吧,有匪八成和他在一块,回头他要是问起来,我帮你作证,保证你动机单纯。”   楚淮南猜的没错,林有匪的确和路星河在一起。   灯很亮,薄薄的眼睑遮不住光线扰人的跳跃,光芒像细细的银线,缠绕、捆绑,牵扯着敏感的神经,在沉黑的昏睡中,明亮的光线穿过眼睑,唤醒了昏沉的意志,使得林有匪在一阵剧痛中醒过来。   他花了几分钟才想起自己在昏睡前的遭遇,一下子翻身坐起来,焦虑地找和他同乘一辆车的路星河。这时,离他陷入昏迷已经过去整整两天。   好在,那些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取他性命的家伙们并没有把他俩分开,路星河就在离他不远处,靠着墙坐在地板上,头低低地垂着,深埋在双膝的缝隙之中。   “星河?”林有匪的声音很哑,说话时一阵血腥气顺着呼吸往上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嗓子干得像是要裂开,后脑勺更如同被什么重物敲击过,一抽一抽地疼。   听见他的声音,路星河迟钝地抬头看过来,动作慢得如同卡顿的机器。   在反应过来是林有匪已经醒了以后,他才蓦地站起来,问:“你还好吧?”   没等林有匪回答,房门就被人打开了。   林有匪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装修颇为讲究的套房,但出口是单向的,房门只能由外向内开,门上甚至没有把手。   两个身材高大、壮硕的黑衣人端着餐盘进来,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墨镜和口罩,连发型都是统一小平头,像两台没有感情的送餐机器人。   虽然似乎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他们的待遇倒不算差,三荤一素的搭配还挺科学营养。   在林有匪昏迷之中,还来过两拨不同的医生为他做过全身的详细检查。   慕鸣盛要抓活的,万一目标人物因为他们粗暴的手断伤及性命,所有行动的参与者从上到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林有匪博彩业起家,虽然手段玲珑为人也圆融,但得罪过的人仍然两个手都数不过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把餐盘放在桌上说:“林先生,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路星河拦在他面前,戒备地看向来人。下意识的护住林有匪的小动作看得林有匪心头一暖,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才看向来人问:“敢问是哪位用这种手段请我来这儿做客?”   保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口气生硬,但语气还算客气:“我们老板最近很忙,但有些事想要请教你,因此特地嘱咐我们要保证你的配合与安全,有什么等他回来后再聊。”   林有匪点了点头:“所以,杀了我的司机和保镖,这就是令主人请教人的态度吗?” 第211章   黑衣保镖站在原地没动, 口气生硬地答:“要请到林先生来这儿做客实在太难,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选了下下策,请你原谅。”   “原谅?”林有匪冷笑了一声:“人不是物件, 东西坏了可以赔, 人命没了, 你们主人打算拿什么偿?”   路星河耳鸣严重听不清楚他们一来一去究竟在说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却仍知道要护着刚醒的林有匪。见那两名黑衣保镖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他站在林有匪的床前, 无论林有匪怎么拉他的衣角,都不肯往后退。   一名保镖皱起眉说:“人命也是分贵贱的, 像你刚刚说的那一类如果不小心绊了我们主人的脚, 那就只能算他倒霉了。”   “那么你呢?”林有匪问:“如果有一天也有哪家主人嫌你绊脚, 是不是也可以随便杀了?”   保镖“啧”了一声不再跟他争辩, 转而说:“请你用餐吧, 我的命是贵是贱只能听天由命, 倒是你的, 贵重得很,至少得留到我们主人回来以后再做定夺。”   保镖口中的“主人”是否难缠, 林有匪并不清楚,但有句老话叫“家奴肖主”,对方的厉害单看其保镖的针锋相对,就已可见一斑。   两个保镖送完餐一起倒着退了出去, 戒备与警惕溢于言表。等到门完全合上, 林有匪才微微舒了口气,拍了拍床沿对背对着他站的路星河说:“坐吧,别站着, 地上凉。”   路星河没穿鞋,赤脚站在地上,林有匪见他不动,只好伸手来拉:“乖,坐下。”   路星河被他拉着坐下,突然转过身问:“林有匪,那些都是你的仇人吗?你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一连串的问题,令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林有匪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片刻反问:“你觉得呢?”   路星河没听清,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因此愣了愣:“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林有匪也一怔,抬起手摸他的耳朵:“你的耳朵怎么了?”   路星河往后避了避:“总有人贴在我耳边说话,我听不清楚你在和我讲什么。”   幻听?   林有匪神色一凛:“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路星河捂着耳朵,神情烦躁,久久没说话。   林有匪把他的手拉下来拢在手心,这才发觉自己手背上有一大片擦伤,伤口很深,出了不少血,血迹已经干涸,竟不觉得疼。   路星河低头看到血,明显惊了惊,一脸惊骇地环顾四周,到处找纸巾。   林有匪以为他不想被自己这么拉着,只好松开手,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说:“星河,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路星河的脑子里全是他手上的那片伤,下床到书桌边拿了盒纸巾,耳朵里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那些一直贴耳对着他碎碎念的声音全都不见了,世界前所未有的清净,静得万籁俱寂。   他把那盒全新的纸巾打开,抽出两张纸递给林有匪,问:“你刚刚说什么?”   林有匪不明就里地接过纸巾,又重复了一遍:“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现在可以了。”   “好,那你听我说——”他抬起手臂放到唇边,牙齿贴着腕骨用了点力,生生在自己的手臂内侧咬开了一条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路星河又迅速抽出几张纸,慌慌张张地要来给他按,却被林有匪躲开了。他把手臂移开挪到被子底下,皱着眉用手指将那一小块伤口拉得更大了些,苍白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些,冷汗密密地浮上额头。   “林有匪?”路星河不安地叫他。   林有匪抿着嘴唇没应,指尖触到一小块金属,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指甲顺着肌肉纹理把那一块小东西给抠了出来。   巨大的疼痛中,温热的血液浸湿了里侧的被单,可林有匪面无惊色,他咽了口唾沫,才继续对路星河说:“你还记得从出事到现在过了多久吗?”   路星河茫然地摇了摇头,犹豫地说:“我不确定,但应该是过了两天,因为天亮了两次。”   林有匪点头,“那你还记得从出事的地方到这里有多远吗?”   “应该很远。”路星河说:“我数过,一路上那个人一共说了一百六十九句话,他语速很慢,平均十秒钟才能说完一句。所以应该开了半个小时左右。”   “那个人?”   “嗯。”   “开车的人吗?”   “不。”路星河点了点太阳穴,“是我耳朵里的那个。”   林有匪抿了抿嘴唇,脸色比刚刚还要难看,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应该好好看医生。”   路星河望着他,心想:看医生有什么用,这大概是报应。报应在我,比在你强。   娱乐圈的人对鬼神因果总格外迷信执着。毕竟在这个圈子里,但凡能闯出点名堂的,来钱都很快。可闯出名堂这件事情本身就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的人自己就长得好看,钱也砸到了位,大导演,大制作,好剧本也都占尽了,却就是死活红不出圈,而有的则是只踩中了一个机会,却能一夜爆红。   在这样的运势起伏中,个人的力量显得格外渺小,因此大家便尤其信命,信风水,信鬼神,信因果。   路星河也不例外。他是很爱惜自己羽毛的人,一向相信因果。相信种下恶因就一定会有恶果。而林有匪是那么表里不一,捉摸不透又手段凌厉狠辣,一定种下了许多恶因,他怕他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这是极度天真的人才会相信的说法。对此,林有匪和他截然相反,他深信所谓“因果说”不过是软弱无能的世人用于说服自己,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有些事情,如果当事人都无法十几年如一日地追究,又岂敢寄望于九天之上,不问世事的神佛?   那一小块金属本是一对的。林有匪早几年花了重金研制,一片在路星河的脖子后面,另一片则被他植入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两枚芯片都一样自带隐形屏蔽的功能,只是他的芯片要比路星河的更大一些,实用功能也更多,不仅可以定位追踪,还可以反向发送位置和求救信息给指定设备。   手指摸着芯片上微微的一点凸起,按了三长两短共计五次,在信息发出去的那一秒,门突然被“砰”地打开了。   “你们在干什么!”刚刚离开的一名保镖去而复返,冲进门对着他们大声地喝道:“手臂上有什么!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马上!”   林有匪的脸冷了下来,路星河先他一步站起来,神色同样冰冻,“这就是你们对待客人的态度?”   保镖的身高近两米,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回:“如果你们老实待着那就是客人,如果不能老实那就只能是犯人了。”   他走过来想要掀开林有匪的被子,被路星河一把按住了:“他的被子你也敢掀?”   他尽管瘦,力气却很大,身强力壮的保镖比他高了近十公分,一时竟也挣扎不开。   路星河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保镖一眼就认出他是红了好几年的人气偶像,可无论谁用哪种形式和他说话,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他们只当他是疯了的。   “演员嘛,压力大,圈子里又乱,得点儿精神病、抑郁症什么的太正常了。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嘎嘣’一下死了,吓得发病也挺合理的。”一个保镖轻蔑地笑着说。   “林有匪好像很宝贝他。要留着吗?还是杀了?”   “留着吧,看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万一杀了,林有匪和那位先生之间又只是有些误会,将来问起来,反而不好交代。”   谁都没想过路星河清醒时会像完全换了个人,林有匪冷下脸,却仍是一派儒雅,而他冷下脸,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冷得如同结了冰,一双眼睛黑得过分,气势十分迫人。   “放开!”他的声音不大,但压迫的气场却足以让本来就敬林有匪三分的保镖迟疑着松开了手。   “被子里有什么?”保镖问。   面对他的无礼,脸色苍白地林有匪不怒反笑:“你被子里有什么我被子里也一样。”   “手臂呢?为什么要咬自己?”   林有匪舔了舔唇角边的血迹,把手臂从被子里抽了出来,将那道已经深可见骨的伤口翻过来暴露在灯下:“你是说这个?”他朝隔着墨镜和口罩都能看出正处于戒备状态的保镖笑了笑:“我让他不高兴了,所以得受点儿惩罚。怎么,你们主人连这个也要管?”   保镖知道有许多人会往皮下藏东西,但林有匪和路星河进房间前,他们用仪器仔细地搜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粗鲁地捏着林有匪的手臂又反复看了几眼,最后从房间的某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医药箱,情商极低地说:“在主人回来前,你们俩都得好好活着,所以包扎一下。”   “听你的意思,要是我们在你主人回来前就死了,你是会有大麻烦的?”平时研读剧本,咬文嚼字惯了的路星河咄咄逼人:“那你还敢把车横停在公路上?就不怕我们车速过快,没来得及踩刹车,你会交不了差?”   保镖被他问得一愣,林有匪趁他分神把那枚夹在指间的芯片滑到了掌心。 第212章   面对气场全开的路星河, 保镖占不到口头的便宜,在确认林有匪并没有在手臂里藏什么之后,只好又悻悻地退了出去。   “这里的监控和监听应该一个都不少。”路星河压低声音说,目光落在林有匪的手臂上, 眼神不忍:“你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一个人得狠成什么样儿, 才能把自己连皮带骨地给撕开?   林有匪没答,端起餐盘笑道:“伙食倒还挺好。”   托盘里放着中式的三荤一素外加一碗汤, 主食是蒸得晶莹剔透的米饭, 米饭上还考究地撒了几颗黑芝麻。   路星河半点胃口都没有,明亮的灯光落在他坚冰般的侧脸上, 勾出略显黯淡的轮廓:“林有匪,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林有匪喝了一口汤, “那你要问他们,而不是问我。”   汤很清淡,咸淡也适中, 这里的厨子品味不俗。但林有匪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路星河吃饭, 而是把两个餐盘里一模一样的两份饭菜都各尝了一口。   他才刚刚醒, 这个时候一点儿吃饭的欲望都没有,吞咽时干涩的喉咙一阵阵发紧,他努力强迫自己把食物往下咽, 而不是全都吐出来。   坐在床边的路星河默契地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递过来。   林有匪喝了一口,礼貌地道谢。   路星河问他:“你有很多仇人吗?”   他放下水杯, 诚实地说:“人生在世,谁能没有两三个对头?在市场里卖水果的商贩尚且会为了琐事跟客人争吵,更何况是我。”   “那他们抓你是为了钱?”路星河略微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你会有生命危险吗?”   林有匪拿起勺子又吃了一口米饭, 边咀嚼边说:“我不知道,但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   路星河无言以对。   他突然发现林有匪有并非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刀枪不入。虽然手腕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却迅速红肿起来,可受了伤的林有匪依旧像个没有痛觉的怪物,除了刚开始取芯片时微微皱了皱眉毛外,其他时刻,他平静淡定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个看上去非常可怕的伤口可能是在别人身上。   在尝过所有饭菜后,他把盘子推到了路星河面前:“吃吧,不吃饭是不行的。”   每一道菜他都只吃了一口,哪怕再没有胃口,哪怕再味同嚼蜡他也都强忍着恶心咽了下去。   看着眼前每一盘都少了一小口的食物,路星河愣了愣,然后立刻明白过来,林有匪是在帮他试毒。   一时间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林有匪也低着头没有说话,热汤里冒出的水汽扑在他温和的脸上,氤氲出一片浓重的阴云。   路星河如鲠在喉,端着碗吃不下去。撇开那些萦绕在耳边的嘈杂低语,仅凭感受来说,他知道林有匪对他好,好得无可挑剔。   红烧的荤菜是一道“一网鲜”,林有匪把自己盘子里的虾和蟹都挑了出去,只吃了几颗配菜里的毛豆。   很爱吃海鲜的路星河没话找话地问他:“为什么不吃?”   “嗯?”   “海鲜。”他放下碗:“你是不是不吃海鲜?”   林有匪抬眼望他,“我对海鲜过敏。”   “那你为什么以前天天陪我喝海鲜粥?”   “因为知道你喜欢。”   “我不喜欢!”路星河站了起来:“是你告诉我你也喜欢吃海鲜的!林有匪,我这辈子最恨人骗我。”   林有匪:“我以后都不会再骗你了。”   “那以前呢?你到底瞒了我多少?”   “我也希望能都和你说实话,但是抱歉,我不可以。我可以不骗你,但没办法不瞒你。”   “那你能瞒一辈子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   路星河又说不出话来了。对待外人时的咄咄逼人到了林有匪面前完全行不通,他气得浑身发抖,“林有匪,这就是我最恨你的地方,你总这么自以为是,用自以为正确的方法在对我好,也不问问我到底需要不需要。”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林有匪剥了一只斑节虾放进他碗里:“你现在需要吃饭以及不要想太多。”   “可你躺在这儿的时候我也并没有饿死。”路星河面无表情地靠着他坐下,把已经去掉壳的虾夹起来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没你想象中的这么脆弱,这么需要保护。林有匪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有的时候我觉得该吃药的人可能是你。”   林有匪彻底吃饱了,放下筷子平静地望着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路星河低下头草草地扒了几口饭,才说:“你不觉得你盯我盯得像在看顾一个物件吗?我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林有匪,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愿意呢?”   林有匪没来得及回答,刚刚的那名保镖就又推门进来,他收走了他们吃完的餐盘,然后往外退。   林有匪叫住了他:“你们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保镖机械地摇头:“我不知道。”   门再度被关上了。   路星河沉默着把医药箱打开,拿出纱布和碘酒:“把手臂伸过来。”   林有匪听话地抬起手臂,一脸乖巧地把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伸了过去,见路星河呼吸一滞又要翻脸,他忍不住笑了:“你比以前更容易生气。”   “你以为是谁害的?”路星河没好气地拉过他藏在被子里的另外一只手臂,动作很粗鲁,但力道却很温柔,沾了碘伏的棉签碰到伤口,连帮忙上药的路星河都忍不住地“嘶”了一声,林有匪却连眉毛都没抬,笑眯眯地问他:“难道是我害的?”   路星河瞪了他一眼:“你心里就没点儿AC数吗?”   “好吧,的确是我害的,我以后注意,但是星河,对你.我并没有恶意,你明白吗?”   他少有的坦诚与诚恳让路星河心里一热。   可是人心隔肚皮,他又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恶意?   他说林有匪有被迫害妄想症,可真正生病的或许真的是他自己。在林有匪昏睡的时间内,他甚至怀疑过,这一切会不会是林有匪自导自演!   哪怕退一万步讲,林有匪现在确实没有恶意,那也只是现在而已,谁能保证未来?   他母亲以前也曾信誓旦旦,说这辈子除了他生父以外绝不会再嫁,可到头来还不是遇到了其他更好的姻缘?   继父和母亲结婚时,也曾言之凿凿会对他视如己出,可结果呢?承诺时是真心,但毁诺时也并非假意。   这么多年,路星河相信过,也被辜负过,因此早就学会了什么叫做“事无一百”。这世上鲜少有百分百可以确定的事情,而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的本身。什么都易变,尤其是人的心。   被辜负得多了,便格外怀念小时候,怀念那个在破旧的仓库里,曾徒手为他放过掌中烟花的少年。   那个哥哥,才是真正不求回报地对他好过。   只可惜他不仅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名字,甚至还忘记了他的脸。   天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又暗下去,对座的两个人话不投机,沉默得百无聊赖。   傍晚的时候,恢复了一点精神的林有匪终于掀开被子下了床。他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他观察到在这个不满六十平方的房间里,一共装有二十七个摄像头和至少四个窃听器。   路星河在他的监督下睡了个午觉,情绪稳定下来,精神也好了许多。   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他一直握在掌中的芯片终于“嗡嗡”地震了两下,动静很小,但林有匪却心里一轻。他知道这是接应人给他发来的暗号。   随后芯片在掌中不断地发出短与长相结合的微小震动,通过解读这组摩斯密码,林有匪知道对方已经成功获取到了他的确切位置,并会在隔天凌晨前来实施营救。谨慎的林有匪同样以摩斯密码的方式将周边已知的情况向对方做了个详细的说明。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个尚未开盘的小区,透过窗户甚至可以看到小区的中央景观带。房间的窗户并没有被封死,窗外也没有装任何防护栏杆,但他们所在的楼层不低,且外墙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攀挂的东西,因此只要守住门,安保人员无需担心被囚禁的猎物会通过窗户攀爬逃脱,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路星河睡了午觉因此此刻并不困乏,于是从书架上拿了本书,靠着沙发认真地看,在翻了十几页后,他重新站起来把摊开的书递到了林有匪面前:“你看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所在的房间是样板间,书架上放的都是些文艺的和散文,路星河在某一页的某些文字下用指甲划出了淡淡的印子。那些被单独划出来的文字连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你打算怎么走?”   林有匪正撑着窗台往外看,看了他的话,不由笑了笑。   余光瞥见墙角的某个鱼眼摄像头正闪烁着幽红的亮光,他搂过路星河的肩膀,头靠头地用气声跟他说话:“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过了今晚,你就会很安全。” 第213章   天色昏沉, 黑云压境,属于今天的最后一道日光,气势磅礴地给世间的诸多泥泞镀了层淡金。   路星河依旧坐在沙发上看书,脸上一片宁静, 可心情却随着低沉下去的日头一道往下坠, 坠入深不见底的心渊之中。   情绪病通常都有昼轻夜重的特质,临近晚上, 路星河越发意识到自己病得不轻, 要不然又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相安无事的傍晚突然涌出想要流泪的冲动。   林有匪仍然靠坐在窗边,窗户被推开了一丝缝, 带着凉爽气息的晚风拂面而来。太阳的光影把他正对着窗户的那一面照得很亮,明暗交错间, 尤衬得他的下颌弧度优越, 一丝赘肉都无。   深色的虹膜被微微垂着的眼皮盖了一半,浓密的睫毛垂出一个妥当完美的侧影,他的脸浸在白昼最后的残照中, 白得生出一圈朦胧而伤感的光晕。   路星河从书本透着墨香的纸页里抬头, 望见他俊美温和的侧脸, 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只想哭。   他很喜欢这样的傍晚,很喜欢在这样的傍晚里和看起来通透简单的林有匪无声地对坐。可正是因为太喜欢了, 所以一旦想到这些都不能长久,就恨不得世界能在此刻毁灭, 用死亡的永恒维持住这静谧的假象。   书上说,人的另一个名称叫做欲望。路星河对此深以为然,面对林有匪他口是心非,得陇望蜀。想要被爱, 又想要自由,想要长久,想要永恒,想贪婪地握住一切的不可能。   在此之前,他曾做过无数次极端的假设。   如果林有匪是个罪无可恕的坏人,你还会爱他吗?   如果林有匪不再爱你了,你能够坦然接受这份不被爱着的自由吗?   这是所谓最坏的打算,如果他能够承担,那一切都有了出口。   可路星河绝望地发觉,哪怕林有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也一定会包庇他,哪怕有一天林有匪不再爱他,他也根本离不开他。   当意识到这些时,他如坠冰窟。   常以为,是懦夫衬托了英雄,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事实也的确如此,一切的不幸都源于比较。   一只流浪猫在垃圾堆里捡食,它真的可怜吗?不,一点也不,可有一种办法能让她立刻变得悲惨,给它一罐罐头,摸摸它的头,然后再转身走开……   如果不曾被温柔地爱过,就无法体会到独自熬过慢慢长夜究竟是种怎样的孤独。   他讨厌自己总毫无安全感地疑神疑鬼,讨厌无法完全信任林有匪,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紧绷,更讨厌明知道林有匪并不坦诚,却还是无法停止爱他的自己。   这种对待亲密关系时长久的紧绷和自我厌恶,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在半年前他开始明显发觉自己有失眠和幻听的症状,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加重。   医生给他开了氟西汀、艾司唑仑之类的药片,他吃了半年症状却并没有好转,索性自暴自弃不再吃了。   林有匪当然不肯,每天都亲自盯着他吃药,哄他的样子让路星河的鸡皮疙瘩爬了一身。多好的爱人啊,可惜不是真的。   他花了两年自以为比谁都了解林有匪,却不想最终是通过一台电脑才稍微认识了枕边人,真是蠢。   晚餐是西式的,南瓜奶油浓汤和一道传统鹅肝都提现出此处厨师不俗的水准。   可惜美人遇上了瞎子。一点荤腥都不想吃的路星河对着那盘肥腻的鹅肝干呕了好几次,这一回保镖没有退出去而是站在餐桌边看着他们吃,见他作呕,身材更高的那个笑了笑:“不知道到还以为你有了。”轻蔑的神色隔着墨镜都藏不住。   路星河额上和鼻翼都布着细汗,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在他开口前,那名多嘴的保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路星河抬眼望过去,发现他的手背上叉着一把锃亮的钢叉,血汩汩地涌出来,流得地板上到处都是。   林有匪捏着仅剩的一把切鹅肝的西餐刀,眼神晦暗:“管好你的嘴。”   他出手又很又准,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场这么多人竟没人能看得清他的动作。   保镖咬着牙把叉子拔下来,满眼都是怒火烧出的红,却碍着梁硕反复交代的“一定要客气一点”而不敢跟林有匪发难,按着伤口咬牙切齿地说:“谢谢林先生赐教。”   林有匪放下刀,淡淡地说:“赐教谈不上,如果再管不住你的嘴,以后的教训只能让人烧给你了。”   保镖敢怒而不敢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林先生说的是。”   林有匪优雅地切下一块鹅肝放进嘴里:“是油腻了点,让厨房备碗粥,再要几个爽口的小菜。”   他早看出来,这两名保镖是朽木充栋梁,做主的人不在是绝不敢为难他们的。对方是谁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却很清楚,他们费劲周折地“请”他来这里做客,为的绝不是要他的命。   那个所谓的主人应该是想从他这里知道或得到些什么,只要能确定这一点,那现在究竟是谁占了下风,亦未可知。   粥很快就端了上来,林有匪尝了一口才推到路星河面前:“吃一点。”目光触到他的脸,坚冰般的表情立刻有了松动,他露齿笑,促狭地开起了玩笑:“别饿坏了我儿子。”   路星河为他的恶趣味而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勺子开始喝粥:“难道你还重男轻女?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女儿?”   “酸儿辣女。”林有匪笃定:“你又不吃辣的。”   路星河短暂地笑了笑:“神经病。”   林有匪放下餐具,伸手过来捏他的脸:“会开玩笑还会骂人,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不那么恨我啦?”   路星河的脸登时一僵。   林有匪理解地笑笑,松开手,转而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恨我也没关系的,是我骗了你,是我不好。”   “那你会改吗?”路星河问:你以后能不能都跟我说实话?”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林有匪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着明暗交错的震动,最终他说:“抱歉。”   路星河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没关系,至少我能确定这一次你没有骗我。”他埋下头食不知味地喝了几口粥,而后放下碗说:“我去洗澡。”   林有匪站起来率先进了洗手间,地方不大,但五脏俱全。在这种私密的空间,墙角的摄像机便尤其显得碍眼。   林有匪挽起袖子说:“你等等。”   路星河听话地站在外面等,可过了半个小时也不见林有匪出来,他耐心用尽开门进去。墙角的摄像头被林有匪拆了下来,线和零件散落了一地,林有匪没有工具,正在徒手和一颗拧得很紧的螺丝做斗争。   “你在干什么?”   林有匪没空抬头,对他说:“你快进来帮把手。”   路星河走到他面前蹲下来问:“这是什么?”   “电路板。”   “你还会做电工?”   “嗯,会一点。”   “那我要做点什么?”   “帮我把那根红色的线递过来。”   路星河把线递给他,林有匪没接线,反倒抓住了他的手,路星河没动,他便就着路星河的手接起了线。   “再给我那根蓝色的。”   “嗯。”   “你在想什么?”林有匪百忙之中抽空问。   “我在想,那两个保镖是死了吗?为什么就随便我们这么破坏他们的摄像头?”   林有匪又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我动了点手脚,他们现在收到的是固定画面,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路星河朝他无奈地瞪了一眼:“哪有人自己这么问的。”   “你就不能夸夸我?”林有匪手上没停,嘴上也不闲着:“鄙人想要讨个好脸色也不容易,在路老板身边混口饭吃可真难。”   “那你还不好好表现?”   林有匪伸出手,意味深长地用指腹摩挲他淡色的嘴唇:“你想我怎么个表现法?”   路星河用舌尖沿着被他摸过的地方舔了舔:“你是蜡烛吗?点了才会亮?”   林有匪当然不是不点不亮的蜡烛,也不是拨了才会动的算盘珠子。他举一反三地凑过去吻那两片尚带着米香气的嘴唇。路星河环上他的脖子,反客为主地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 第214章   人的另一个名称叫做欲望。   有人说是懦夫衬托了英雄, 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事实也的确如此,一切的不幸都源于对比。   林有匪曾写过一封从未寄出的信笺:如果没有见过光,或许黑暗也不会如此难熬。你不在, 人间暗无天日, 死气沉沉;你肯来,炼狱花团锦簇, 繁星点点。   谁也想不到, 这个在匣琦明岛上只手遮天的赌业巨擘,在医疗板块有目共睹的青年大亨当写起爱人时, 柔软得如同每一个情怯的普通少年。   路星河怕他前后不一,他自己又何尝不怕?   他每天都恨不得能把对方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他压抑着、隐忍着, 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总有一天自己会崩溃发疯,然后理智全无地把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路星河彻底藏起来。   电影、电视剧统统都不准拍!要演也只能演给他一个人看。至于对手戏?能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他林有匪一个。   暴虐的念头一旦起势便像在旷野上肆无忌惮疯长的杂草, 长得野蛮而不讲道理。   林有匪不得不更为小心地控制着自己,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理智, 更温和一些。可他知道,路星河懂他。有时只他深深的一眼,就能把正在和其他演员对戏的路星河看得打个哆嗦。   想要霸占他的念头与日俱增, 可林有匪自己也知道,他不能, 也不敢。   论开创事业,论追查真相,林有匪胆大包天。   他敢于跨山踏水,也无畏攀月摘星, 这世上没有他不敢渡的风浪,只有一位他不敢与之同舟共济的爱人。   船或许不小,可浪却太大。   业界众人对靠博彩业发家的林有匪向来有个共识——这世上就没有他林老板不敢下的注。   可他们不知道,其实,是有的。   那些赌注里,永远都不会有路星河。   他是他不能用于抵押的珍宝,是被灵魂包裹着的、最核心、也最纯粹的欲望。   湿润的嘴唇顺着脖子吻下去,路星河闭着眼睛喘息,环着他脖子的手臂软软地搭在颈后,林有匪伏在他的耳边,湿热的气息伴着低沉微哑的嗓音往耳朵里钻:“You look good enough to eat.”   路星河浑身一震,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他,有别于听到母语的羞耻,这一句略带戏谑的调情,让他的心烫得如同被爱点燃后留下的残骸,那是需要用一生去清扫的灰烬。   洗手间的门被反锁起来,林有匪将他抵在了门板上,耐心地教他应该如何直面自己的欲望。   柔软而渴望的吻,让一直很配合的路星河突然小声地哭了出来:“你是真的林有匪吗?”他问。   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慎重问题的林有匪伸出舌头舔去他眼角的眼泪,温柔而残忍地吻他被热汗浸湿的鬓角:“我不知道。如果你希望我是真的,那我就是,如果你不希望,那就当这是场梦吧。”   受到了莫大蛊惑与暗示的路星河愣了愣,因为动情而明亮的黑色瞳孔逐渐黯淡下去。   “原来是在做梦啊。”他呢喃着。   拥抱着他的男人一下子顶了进来,他呜咽着牢牢抱住他,“我很喜欢你,林有匪。”   他久违的配合与坦然让林有匪鼻息粗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嗯?”   “我很喜欢你,林有匪。”在梦里,他允许自己说无数遍:“我真的很喜欢你,林有匪。”   “有多喜欢?”   “很喜欢。”他因为吃痛而咬着嘴唇,却仍然不胜其烦地继续补充:“是那种就算你不再喜欢我,我也会一直喜欢你的那种喜欢。”   这像个绕口令,林有匪却被哄得笑起来:“傻瓜。”   路星河的心脏轻促地怦怦直跳。心跳过速使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包围了,耳朵里“滋滋”直响,神经如同被这奇异的电流烧焦了,发出一股香甜的焦臭味。   无法支配躯体的恐慌,被自暴自弃的念头安抚得很好,“正在做梦”的暗示让四肢僵硬无法动弹的路星河精神上有如躺在云端般的放松,全身都软绵绵的。   做梦而已,没什么的。可以说实话,可以不伪装。在梦里,就算被林有匪识破他仍爱着对方,也不会造成任何无法弥补的损失。   久未睡好的疲惫与困意让迷迷糊糊的路星河更加坚信自己身在梦中。   他身心放松,连看向林有匪的眼睛里也充满朦胧又坦荡的爱意。   林有匪被他看得胸口发紧,可尽管心脏在胸腔之中跳得生疼,脸上却仍笑得出来:“看我干什么,还没吃饱?”   路星河没有作答,探过脸又来吻他,小声地问:“这个梦,我很喜欢,我们可以永远不醒过来吗?”   林有匪恨不能把全世界都给他,忙不迭地应:“可以。”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路星河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薄薄的衬衣被他胡乱地从中扯开,从敞开的衣服缝隙里露出一片薄韧的胸膛。   路星河累得像是剖开了一颗心,下巴枕在林有匪的肩上,闭着眼睛轻轻地说:“那么睡吧。”   请他们来这儿做客的那群莽夫虽然鲁莽又粗暴,但待客的礼数却很周到,浴室里该有的东西也都齐全,只是少了润滑剂。林有匪用沐浴露鱼目混珠,勉强凑合着用了。   好在柜子里的睡袍是现成的,这个澡洗了一个多小时,最终林有匪把累得睡过去的路星河给抱了出来。   保镖中途又来过一次,被他面无表情地打发出去拿消炎的软膏。   手臂上的伤口因为碰了水而红肿发炎,但他却不着急涂,手指软软地探到爱人的身后,睡梦中路星河皱起眉,微微喘了一声。林有匪又想笑了,唇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他用鼻尖抵着路星河的汗漉漉的鼻子轻轻地磨蹭,低声柔软地埋怨:“要人命的小东西。”   这一觉虽然身处“敌营”,却是难得一夜好眠。睡得很沉的林有匪是被风吹醒的。   温温的自然风带着秋老虎的余威,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林有匪闭着眼睛,下意识地去搂身边人,可枕榻之侧却是空的。   他心里一拎,脑后的一根筋顿时绷得铁紧,几乎立马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见路星河蜷缩在墙角独坐在黑暗里,拎着的心才微微一放,林有匪走过去环住他:“宝宝,你在干什么?”   路星河没理他,僵直着肩膀往墙角缩了缩,对着贴在耳边的书本点头:“嗯,有匪在国内有事,我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林有匪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拎了起来。   路星河正握着一本书,对着空气在打电话!   “星河,你怎么了?”他伸手摸他被汗沾湿的刘海:“你是不是不舒服?”   路星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然捏着书脊继续打这一通想象中的电话。   他刚刚也做了个梦,是个很好的梦。梦里,手腕上空荡荡的,没有橡皮圈,偶尔午夜里醒来,翻个身,就能坦然地握住身边人的手。十指交握时,两人的无名指上,都戴着银色的戒指。   在那场美梦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林有匪的真面目。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带着永恒盲目的快乐,和最初爱着的人,白头偕老了。   醒过来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路星河呆坐了一会儿。在看到手腕上为了治疗焦虑情绪而带上的橡皮圈时,他愣住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摘掉橡皮圈,重新躺了回去。   现实太痛了,他决定再睡一会儿。   梦里,正值除夕,路星河给家人打了个电话,说今年过年很忙,可能不会回去拜年了。   母亲表示能够理解,语气温柔地对他说:“没关系的星河,我们不需要你,你可以永远不用回来。”   握着手机的指尖倏然发白,路星河讷讷地点头:“好,谢谢妈妈。”   他挂断电话,回头拥抱紧贴着他的爱人:“有匪,还好有你。”   林有匪试图把紧贴着墙壁喃喃自语的路星河搂进怀里,可对方坚决得像是长在了墙壁缝里,与水泥做的墙壁砌成了一体,怎么掰都掰不过来。   “星河,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林有匪蹲下来焦急地抚他的背:“你在和谁说话?”   路星河充耳不闻,贴着墙木木地笑:“别人怎么样,我都无所谓,只要有你,我只要有你。”   林有匪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手臂穿过他弯起的手肘,用了点力来拉,却被路星河一下子甩开了:“林有匪!”   “我在!”   路星河暴躁地站起来,可摇晃了两下,很快又头重脚轻地往下滑,“林有匪,我找不到你,这里太暗了!你快去开灯!”   林有匪紧紧地搂着他,黑暗中昏黄的夜灯亮得仓惶。   林有匪的嘴唇靠着他的耳廓:“你看不到?怎么可能?我就在这!就在你身后!”   路星河挣扎着从他怀里抽出手臂,声音暗哑,隐隐透着绝望,他呜咽着叫林有匪的名字,眼泪笼罩着神彩黯淡的眼珠,在夜灯下悠悠闪着光:“我找不到你,林有匪!你去开灯!去开灯!求你了!”   长期的焦虑与压抑让他分崩离析,陷入无法控制的生理性焦虑。他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曾经丰润的脸颊消瘦得过分,连倔强的眼睛都瘦得凹陷进去。   望着路星河半梦半醒的怔忡表情,林有匪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他的痊愈。 第215章   太想得到这个人纯粹、温暖的爱意, 憧憬得过了头,便像个无知的孩童,望着世界上唯一一只愿意停留在自己掌心的鸟雀,忍不住用炽热的掌心去捂它。   因为太爱, 所以时刻恐慌, 怕它总有一天会飞走。   于是收拢手指,握得过紧, 把这可爱却脆弱的鸟生生给捂死了。孩子惶然地看着口中流出鲜血的小鸟, 心知哪怕付出再多忏悔与懊恼,也无法补救, 于是,他绝望地哭了。   挣扎着的路星河被突然滴落的眼泪烫得一颤, 动作顿了顿, 犹豫地伸出手去摸对方湿濡的眼角。   挣扎中的鸟雀尽管痛苦,却未必就后悔曾被这个人柔软的掌心所吸引。   林有匪一手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 嘴唇贴着他的额角问:“你知道我是谁吗?现在醒过来了吗?”   路星河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 哑着嗓子说:“去开灯。”   可夜灯分明亮着, 林有匪迟疑着不肯松开环住他的手。   路星河伸手推他,“去开啊!”嗓音尖利,带着声嘶力竭的哑。   他的崩溃让林有匪轻而易举就投了降。   “好、好, 我去开灯,你不要激动!”   被放开的路星河充耳不闻, 甩开他的手又贴到墙角去了,压低声音像个不断自言自语的精神病病人:“你知道吗有匪,你一定要记得把书房上锁,最好把钥匙也带走!还有电脑!对!密码要设置得复杂一些!或者你把电脑也搬走吧!”   林有匪一步三回头地走到走廊处去开灯, 感应灯的开关十分敏感,指尖轻触廊灯便“唰”地大亮,可再回头墙角却已空无一人。   林有匪罕见地神色紧张起来,目光在不大的房间里四处巡梭,最后在窗边看到了靠着窗台的路星河。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因对方离窗口实在太近而变得铁青,冲过去的步子很大,动作却很轻,生怕惊着对方,连哄劝的声音也尽量控制得十分柔软,尾音发颤地像在哄一只顽固攀高的猫:“星河,过来,那里很危险。”   窗户是向外打开的,楼层足有五六层高,墙外光裸连个落脚点都没有,看守他们的人笃定没有人会往下跳,因此窗外并没有装防护栏,靠着窗沿的路星河随时有可能从大开的窗户里坠下去。   林有匪的心也被悬在了那扇全开的窗户前,无形中,一把刀刃锋利的剪刀紧紧地挨着拴住心脏的那根线,靠着窗台的路星河只要微微动一动手指,就能把那颗心摔个粉碎。   心脏僵硬地发出“咚咚”的跳跃声,林有匪急得嗓子都冒烟。   可路星河却对他的焦急一无所知。他侧过脸,目光溃散地朝着窗外笑,一双瞳仁里印出室内明亮的光线,却有种说不上的晦暗,“你说什么?”   想象中的林有匪全身沐光地站在窗外,他悬在半空中,同样明朗地冲他笑,微微转过来的脸上神色温柔,绯色的唇角好看地勾着,露出一线莹白的皓齿:“我说,你怎么不跟着来?”   “去哪儿?”   “跟我回家啊。”   路星河迟疑地摇头:“我不去。”   窗外人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了,转而换作一片冷冻的不耐烦:“哦,是么,那你就呆在这儿吧。”   他的善变让路星河手足无措,忙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接我?”   对方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路星河想去追,却被人喊住了。   那人嗓音凄厉:“星河!”   有人在背后喊他,路星河转过头,却不见人影。   “谁叫我?”他恨这该死的幻听。   “别去窗边,过来。”虚空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对他说。   “哪儿有窗啊?”   “就待在原地!别动!别往后!”   “可是——”路星河焦急地转过头看林有匪的背影。对方走得太快了,再不追的话很可能会来不及。   “星河,别去,听话,快回来!求你了!”   路星河捂着耳朵摇头,对那个喋喋不休的幻影说:“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房间里的这个林有匪快给他跪下了。   “宝宝,你别这样!”   “你闭嘴呀!”路星河尖叫。   “好、好!我不说话!”   林有匪的额上覆满了冷汗,连背上都湿,他一寸一寸地向前挪近,生怕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大大地刺激到眼前神志不清的路星河,一面接近一面哄:“我不说话,但你也别往后好不好,你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   路星河一面摇头,一面焦急地转头望窗外,不由自主地又向后挪了一点。   他隐约知道眼前这个看不清楚脸的声音,似乎也是为了他好,可他就快要追不上林有匪了呀!   林有匪见他仍然不住地往后退,一时间别无他法,只好拔高了声音劝:“星河!你不能再往后了!太危险了!想想你的父母,总有一天他们会需要你的照顾!”   父母?   路星河说:“他们有星远。”   “那我呢?”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影微微抬起下颏,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说:“我只有你。”   被这短短四个字击中的路星河顿时愣住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正在面对两个截然不同的林有匪。   他们矛盾地对立,针锋相对,而他被迫站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   最终,是身后那个执意要走的林有匪占了上风。   林有匪曾以为,如果他摔门而去,路星河一定不会去追。   可真实的路星河,却和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他急切地伸手去捉那一片并不存在的衣角,冲着虚幻的背影惶然地叫他的名字:“林有匪!”   探出窗外的身体整个向后仰,路星河猝然失去平衡,头重脚轻地往后栽倒。   已经离他很近的林有匪飞身扑过来,却只来及得抓住他的一边衣袖。   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扭曲成一个可怕的弧度,林有匪死死地抓着他,哪怕被下坠力一起带出了窗口,紧紧扣住的手指也没有松。   父母,亲人,挚友……他这一生被命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任凭如何挣扎也从未真正抓住过什么。这一世,也只剩下这一位眉目清朗的爱人,握住了便绝不想放。   世情冷淡,人世腌臜,他林有匪沉浮半生,未必就真的不脏。但他竭尽全力把所有干净的爱和热情都给了路星河。   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路星河真正的病因。   他怕他善变,他嫌他脏。   面对爱人一切合理的怀疑,林有匪无可辩驳。   他愿意用一生来证明自己并不善变,却无法否认曾经有过的污点。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在泥泞的人间独自跋涉,为了攀高,难免会脏了鞋。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古今至理。那些曾洒在他林有匪座前的血,腥臭浓烈,永远无法磨灭。   可只鹿秋明这冰山一角,就已经让路星河对他时刻忌惮,回头看那披荆斩棘的来路,他有太多藏不住,也不想藏的脏污。   因此,哪怕他自知是对方的心病,却也知道未必能做他的良医。   极速下坠的风呼啸在耳边,路星河被死死地抓着,指甲嵌进肉里,疼得他猛地打了个激灵。   抱着他的这个人,脚背在窗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以不可思议地角度护着他转了个身,他被人面对面地抱在怀里,他在上,而对方在下。   “林有匪?”骤然清醒过来的路星河倏然睁大了眼睛。   林有匪虔诚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说:“听着,这不是你的错。”   触地前的一瞬,怔忡的路星河被甩出怀抱,狠狠地往上一推。   “砰————”   一直紧紧拥抱着他的男人终于在最后一刻放了手——林有匪竭尽全力试图增加他生还的可能性,全然无所谓被垫在底下的自己会因此而受到更大的冲击力。   在这最后的一刻,他什么好听话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吻他的额角,用湿热的舌尖来勾他的耳垂,黏黏糊糊的声音像吹向心间的暖风,“宝宝,我喜欢你,这辈子也只喜欢你一个。”   这个人说的,是真的。   陷入昏迷前,路星河想,他的确只爱他一个,连他自己都得往后排。   他怕他醒过来后自责,因此未雨绸缪地留下一句最简单的遗言。   他说:“听着,这不是你的错。”   ……   李环明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情绪之中,他像一只被人掐去了脑袋的苍蝇,方向全无。因为,一直在为他出谋划策,向他下达明确指令的Whisper突然消失了。   李环明不断尝试给突然人间蒸发的Whisper发邮件,可发出去的邮件却全部石沉大海。   被极度的焦虑与惶恐裹挟的他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被喂了镇定药剂,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的李世川。   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李环明不住地问自己。   在昏暗的灯光里,在数日数夜的未眠中,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已成雏形。   李环明编辑了一封新的邮件,在发出时,他告诉自己,这是将是他给Whisper发的最后一封邮件,如果再得不到回复,他将赌上一切,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揭露埋藏已久的真相。 第216章   和慕先生的第二次见面, 沈听没有迟到。非但没迟到,他还刻意提前十五分钟就到了饭店,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楚淮南一块儿亲亲热热地进了包厢。   染回黑发的沈听比一头金发时看上去正经不少,薄唇抿着, 嘴角微微上扬, 端是副拈花惹草负心惯犯的模样。和他一起的楚淮南自然也不用说,他公狐狸精的外号, 不是白得的, 哪怕搂着沈听目不斜视,一路上也引得路过的小姑娘们频频侧目。   两个身高、长相都无比出挑的客人从进饭店起就收获了一波不小的瞩目。   沈听笃定, 以那位慕先生藏头缩尾的风格,他约的地方肯定早就布有他的眼线。   果然, 在两人落座后不久, 就立刻有人推门进来。   梁硕走在最前面,一手推着门一手摊开向前做了个恭敬的引路姿势。跟在他身后的男人生了一双锐利的丹凤眼,身量很高气势逼人, 端儒的脸上神色冷漠, 令人望而生畏。   沈听看见他的脸, 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来人正是曾同他父亲交好的慕鸣盛。   尽管正在喝茶的沈听心中有着“果然如此”的感叹,但他却并没有主动起身,仍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 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抓着瓜子, 吊高眼角看向来人。故意夸张过的审视目光中,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   慕鸣盛并未被宋辞毫不遮掩的不敬态度激怒,他神情平淡地入了座,不动声色地瞥了瞥眼前这个恨不得把挑衅直接写在脸上的年轻人。   像, 真的太像了。   之前在极乐会所偶遇,他只觉得眼熟。但眼下近距离地仔细端详,才发觉这个形色傥荡的宋辞,除了神色气质与沈听大不相同以外,几乎就是沈止儿子的复刻版。   “这位是慕先生。”梁硕说。   和上一次见面时不同,这次,梁硕作为陪客明显拘谨了很多。他没有入座,而是在慕鸣盛右手靠后的地方站定,全程都微微弯着腰,一副听候差遣的奴才样。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黑衣虎背熊腰的保镖,每一个都将近两米,胸前的胸肌鼓鼓囊囊地撑在漆黑的衣服里,转头巡视时,脖子上的筋肉纠结成了一股麻花。   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就因为这两个高大黑衣人的加入而变得紧张起来。   靠坐在沙发上矮他们许多头的沈听含着茶杯杯沿笑道:“幸会啊慕先生,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他含笑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如同两堵墙般杵着的保镖,顿了顿又说:“慕先生不愧是做违法犯罪生意的,这排场真他妈的大。”   宋辞是什么人?那是风月场上最油滑的祖宗,是招蜂引蝶界的一把好手。他一边同这边说着话,一边还不忘撩拨坐在他右手主宾位上的楚淮南,轻轻地用弯曲着的膝盖轻佻又暧昧地去撞对方的大腿。   紧靠着他坐的楚淮南不太赞同地瞪了他一眼,可眼底的笑容里却带着没有明说的娇宠纵容。   宋辞明目张胆的不友好同样也没能让慕鸣盛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这位慕先生控制表情的神经大概天生短缺,从进门起就一直面无表情,抿着嘴唇用一双凤眼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沈听。其强势的作风从他看人时丝毫不屑掩饰的目光就已可见一斑。   不同于面无表情的慕鸣盛,站在他身侧梁硕倒是笑得很真诚,见宋辞语气不善,连忙笑眯眯地打圆场:“宋先生不愧年轻,就是爱开玩笑。”   说着又向慕鸣盛介绍起宋辞,“慕先生,这位就是宋诗宋先生的弟弟宋辞。”说完,又转头看向陪坐在一旁的楚淮南,本来也想一道做个介绍,却似乎不知他究竟应该如何称呼,只好卡了壳:“这位是……?”   “——楚淮南。”楚淮南并不拿乔,朝他微一点头,自报家门。   沈听嗤笑一声,不留情面地戳穿梁硕:“梁总,少装了啊!连和天汇很少往来的那几家会所老板,最近都因为淮南的原因想尽办法要和我多些往来,难不成你会不知道他是谁?”   梁硕的笑容尴尬起来,却仍勉强维持着客气:“原来是远南的董事长,难怪看着面善。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沈听懒得听他睁眼说瞎话,转而朝在一旁看戏的慕鸣盛抬了抬下巴,主动发难:“慕先生,你看着也很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慕鸣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冰冻的表情裂开了一个口子,平直的唇边竟带了点笑,“嗯,你长得和我挚友家的孩子一模一样。”   “挚友?”沈听微微皱起了眉:“难道你认识我爸?不会吧,我爸死得早,连我都不记得他到底长什么样。而且我哥也没说过你比他大这么多呀!肯定不对。”   沈听皱着眉,屈起指节抵着嘴唇,仍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想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对了!是在极乐的门口!”   终于“想起来”的沈听转过头问楚淮南:“那天晚上你也在的,还记得吗?”   楚淮南把吐瓜子壳的果壳盘推得离他更近,笑道:“见过就见过吧,江沪说大也不大。倒是你,想点儿东西还咬手指,多孩子气。”   “谁是孩子呀!”沈听不太高兴,撇下前来谈判的慕鸣盛,吊高着眼梢忙着来瞪他。   坐在他们对面的慕鸣盛两人在自己跟前毫不避讳地“眉来眼去”,也不介意,眼睛看了看桌面上的茶壶,又看了一眼梁硕。梁硕立刻给他倒了被热茶。   三十年的老白茶煮了有十多分钟,颜色浓得像收干过的药汁。   慕鸣盛喝了一口浓茶,轻巧地抛出了个危险的话题来试探:“我说的那个朋友是位警察,他的儿子也是。”   这句话让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人顿时两眼放光,显然是被这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力:“啊?你的意思是,我和一个警察长得一模一样?”   青年的神情自然毫不遮掩,外放的表情里带着止不住的好奇和兴奋。   楚淮南见状笑着提醒他:“慕先生贵人事忙,阿辞你挑重点的聊。”   慕鸣盛没有说话,倒是沈听又很不满意地瞪过来一眼:“我难得被谁说跟别人长得像,好奇一下也不行啊?”   在短时间内被瞪了两回的楚淮南依旧笑眼弯弯,好脾气地跟嚣张跋扈的青年人解释:“我是想提醒你速战速决。下午你不还约了人要一起去打高尔夫吗?”   “对哦!”沈听低头看了眼手表,单刀直入:“我知道慕先生是想要我手上的配方。我年轻、性子直,最不会弯弯绕,要是后头说错了什么话有得罪的地方,请千万见谅。”   梁硕立刻在一旁和稀泥:“慕先生最欣赏直接的人。不弯弯绕是好事啊,这样效率才能高,”   “那最好。”沈听又喝了口茶,开门见山地说:“配方现在就在我手上。坦白说,除了配方以外,我哥还给我留了不少家产,够我混吃等死一辈子了。所以我并不缺钱。而且凭我和淮南的关系,出货用的原料也是不用愁的。”   他说话时,慕鸣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深黑的瞳仁像两颗深色的琉璃珠。   面对气场强大的谈判对手,沈听撑着下巴,毫不闪躲地与之对望:“我知道我哥和慕先生你一直合作得很好,可现在他不在了,天汇由我接手。我这个人很重感情,但在商言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好像找不到要继续和华鼎合作的理由。”   慕鸣盛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完,过程中还亲自帮他往面前的茶杯里添了些热茶,慢条斯理地问:“既然你什么都不缺,又很笃定现在处于被动的人是我。那为什么你还愿意坐在这儿?”   总是能掐住关键的男人面色平静,眼神里的阴鸷和冷酷无遮无拦,“所以,你想要什么?”   沈听的心因这这个咄咄逼人的问题而狂跳了几下,他啧地一声,小声地嘀咕道:“你们这些老狐狸,是不是都有被迫害妄想症?”随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按你的意思,我给你面子来吃这顿饭倒是错了?”   慕鸣盛:“嘴硬是最没有效率的事情,既然你我都已经坐到这儿,那不如开诚布公地聊聊。”   “好,正好我也懒得跟你绕圈子。”沈听做出被人看穿的泄气表情,没好气地说:“钱、配方、原料我都有,但我没有时间自己摸索投产,需要找个有生产经验和现成生产地点的合作方。”   慕鸣盛抿着嘴唇听他说,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水分。   不信任的态度让一脸泄气的青年人有些恼羞成怒:“哎,你别拿这个眼神看我!我又不像你们这些老人家,总爱说一半藏一半。连见个面还要先搞个替身来试探,你要是不信,可以随便去打听打听!圈子里谁不知道我宋辞是有一说一的直性子!”   慕鸣盛显然对打听他没有兴趣,微微挑着眉说:“时间的确很宝贵,但这个理由并不能让人信服。”   宋辞焦躁起来,把手里的瓜子扔到了桌上:“我实话实说,怎么就不能让人信服了?林霍之前从墨西哥谈回来一笔生意,现在我手上有个墨西哥客人的订单,他很久之前就已经付了定金,一直在催货。最近给了个最迟交货的期限,要是到点出不了货我会很麻烦的!”   季新的那笔订单是林霍亲自谈的,沈听不相信慕鸣盛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第217章   慕鸣盛对墨西哥的订单当然早就知情。见宋辞主动提起, 虽然他脸上依旧不为所动,心里却已经觉得对方的这番说辞听上去还算合理,再加上宋辞和楚淮南之间种种自然亲昵的互动也不像是假的,先前预设的疑虑稍稍消退了一些。   借着端茶杯喝茶的空隙, 慕鸣盛给梁硕使了个眼色。   梁硕立刻心领神会, 笑道:“如果说是为了节约时间,那宋总选慕先生做合伙人是再合适不过的。论经验和设备, 华鼎在全球范围内都排得上号。”   这话虽然狂妄却着实不假, 十分熟悉墨西哥市场的季新曾经说过,华鼎万亿的涉毒范围辐射全球, 产量产能都是华裔毒枭中的翘楚。   沈听点了点头,问:“那如果将来咱们合作, 你们有工厂在国内吗?能直接境内出货吗?”   梁硕笑而不语。   合作尚未敲定就打探工厂地址, 这个宋辞果然是涉世未深。   好在尽管涉世未深,却到底不傻,见他笑得含蓄, 这个把眼睛瞪得很大的青年人又立刻解释道:“你们也别误会, 我只是担心如果工厂设在在海外, 那东西想要入境就又多了一道手续,节外生枝,怕不太安全。况且……”他抿了抿嘴唇, 像是在犹豫这话该不该说,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况且在国外, 天高皇帝远,我要是就这么把配方共享给你们,怎样才能确保可以拿到属于我自己的那部份呢?”   梁硕没有立刻作答,转而去看慕鸣盛的眼色, 慕鸣盛一垂眼,示意他可以直说。   梁硕这才说:“宋总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瞒您了,我们能够承制出货的工厂就在江沪,您大可以放心。”   就在江沪!?   沈听心中大惊,不由为这帮毒贩的丧心病狂和胆大包天咂舌。   能承接毒品“僵尸”大量投产的制毒工厂,其规模绝不会小。而江沪作为全国的禁毒模范城市之首,对毒品打击投入的手笔如何,作为禁毒中坚力量一份子的沈听是再了解不过的。   要不是梁硕亲口承认,又有谁能想到,在全球范围内首屈一指的毒枭大佬,居然会把庞大的制毒工厂设置在江沪市!   这是个极有意义的重大发现!   而就在沈听打算继续打探更多关于制毒工厂的细节时,梁硕的手机响了。   梁硕接起来听了没几句,脸色立刻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他按住电话,附耳跟慕鸣盛说了几句,一直没什么大表情变化的慕鸣盛也皱起了眉头,伸手接过电话。   沈听见状偏过头与楚淮南对视一眼,脸上虽仍未露声色,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直稳稳坐在主位的慕鸣盛听完突然站起来,连招呼都没打起身就要走。   沈听也跟着站了起来,脸色不善地质问同样表情难看的梁硕:“这就是你们谈合作的态度吗?”   梁硕一面给慕鸣盛开门,一面向他赔笑:“误会,误会。的确是突然出了急事,慕先生赶着回去处理……”   沈听沉下脸,刚想发难,却被楚淮南拦住了。   楚淮南趁着沈听和梁硕对话的间隙低头看了眼手机,顿时也皱起眉心,把自己的手机往他手里塞。   梁硕又接连向他们说了好几句“抱歉”。   事态看起来异常紧急,没等到沈听松口,态度谦和的梁硕就也紧跟在慕鸣盛身后,匆匆地离开了。   被留在原地的沈听握着楚淮南递过来的手机,忍不住要国骂。   慕鸣盛好不容易才肯松口让梁硕说起有关工厂的事!   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功败垂成!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究竟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居然能让慕鸣盛撇下配方的谈判急着要走?!   可楚淮南却已经知道了其中缘由,他神情严肃地拍拍沈听的肩膀,再次催促他看手机。   沈听垂眼看向屏幕,手指往下滑动,神色也缓缓地变得一言难尽起来,他立刻用楚淮南的手机给陈聪拨了个电话。   电话几乎秒接。   “楚总?”   “是我。”   “阿辞?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行动小队的队员们都知道今天是沈听和华鼎万亿首脑见面的日子,因此意外收到沈听的电话,陈聪显得十分谨慎。   沈听说:“现在就我和楚淮南两个人。”   陈聪立马语气严肃地向他汇报:“沈队,有情况!就在刚才,有个身份不明的绑匪自称绑架了曾担任静和分局局长的李世川!现在,嫌疑人正通过线上直播的方式喊话,说要虐杀人质!犯罪嫌疑人的情绪非常激动,还要求同市局领导以及华鼎万亿的头目对话!”   这样的事情,简直前所未闻。   直播是全网同步的,沈听刚刚已经通过楚淮南的手机看到了相关的新闻。   通过新闻配图他可以确定被绑架的的确就是因病内退的李世川!他也是当年步行街杀人案的最高决策人!   在先前的调查中,沈听和陈聪等人曾一再地怀疑过他。   因为这个李世川不仅与康仁、爱尔基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和华鼎万亿的慕鸣盛私交甚密。   但因为他病退已久,又踪迹难寻,所以针对他个人的调查也被迫搁置。却不想如今,他竟会在这样的直播里,作为人质露了面!!!   沈听联想到慕鸣盛的形色匆匆,心头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不详预感。   直播杀人已经足够夺人眼球,匪夷所思,更何况被匪徒控制住的还是曾经职务并不低的警务人员。一时间,该直播间涌入了数以百万计的看客观众,网络舆论哗然。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明确直播者的身份,并赶在慕鸣盛之前,追踪到直播者所在的物理位置,从这场荒谬的直播中营救被困人质!   陈聪已经将此情况上报给了江沪市公安局局长孙若海。警方第一时间就组织了网安部的警力试图联系直播平台负责人,要求第一时间中断直播。   沈听握着手机沉吟片刻,说:“先别强制中断,以免激怒嫌疑人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陈聪你立刻联系平台方面让他们介入限流,想办法控制在线观看的人数,务必把事件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好!我马上让人联系直播平台!但事态紧急,没有相关手续恐怕很难得到平台的全力协助。”   沈听眉头紧锁:“不管怎么样,先去沟通,告诉他们,情况特殊,手续后补。”   “是!”   沈听挂断电话,眉心拧起来一座小山。   楚淮南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按在他眉间,把皱着的眉中一点点地按平,另一只手把沈听握着的手机给抽了回去,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面板上飞快地拨了几个键。   楚淮南:“喂,是我。嗯,我看到了。别着急解释,其他的都可以暂时不管,先全力配合警方锁定直播用户349567的IP地址,并立刻对其直播间限流……”   “好的董事长,这件事情杨总已经亲自在处理了。”   楚淮南说:“好,那你让杨朗接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就换了个人,又是一通道歉,楚淮南一向赏罚分明,当然不会接受这种无谓的歉意,但他还是耐心地把对方的话都听完后才说:“杨朗,你不需要道歉。相反,绑匪会选择我们平台来进行直播,也从另一个角度充分说明了你工作的成功。这样,我把负责案件的警官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你立刻联系他,好好配合。”说着,他按了按通话面板上的静音键,转过头对沈听说:“把陈聪的号码报给我。”   沈听立刻干脆地报了一串数字,楚淮南转述给电话那头,又再次叮嘱:“全力配合,明白没有?”   电话那头的杨朗连声称是。   等收了线,楚淮南又立马给远南的网络安全小组负责人打了过去,嘱咐他立即带领组内精锐,配合网安部给予远南下属的那家直播公司最大程度的技术支持,以便能用最快速度筛查出涉事直播间的物理地址。   早在4g技术普及之初,楚淮南就相当看好互联网新媒体板块。因此投资了多家社交平台公司并重点培养了集团下设娱乐公司的OTT及直播业务。   眼下在境内,直播平台虽然数量繁多,但却仍然遵循着二八法则。   即市场上80%的流量被20%的头部平台瓜分,而但凡在市面上稍有水花的,挖掘其深层透股权架构就不难发现,它们背后的资本大都绕不开远南集团。   而那名挟持了李世川的嫌疑人选择的直播平台是时下声量最大的一家。而这个平台背后最大的老板,就是站在沈听身边正忙着打电话的楚淮南。   平台方面的极力配合,大大减少了不必要的内耗。   这一次,“财貌双全”的资本家又帮了个大忙。   可沈听却没有太多时间来感叹资本家的钞能力。在确认嫌疑人地址后,他又立刻给梁硕去了通电话。   第一遍铃声一直响到结束也没人接,沈听等到电话自然挂断,又低头给梁硕发了条信息。   信息大意是既然不想合作,那谈判到此为止。字里行间戾气很重,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第218章   第一遍铃声一直响到结束也没人接, 沈听等到电话自然挂断,低头给梁硕发了条信息。   信息大意是既然不想合作,那谈判到此为止。   字里行间戾气很重,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他敢肯定, 看到这条信息后, 八面玲珑的梁硕一定会坐不住的。   果然,信息发出去不到两分钟, 梁硕立刻回了个电话过来。   “宋总。”梁硕说:“您刚刚发给我的信息实在言重了, 慕先生是有急事才被迫终止了这次会面,请您理解原谅。”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沈听一面打开陈聪发给他发的那个嫌疑人的精准定位, 一面语气躁戾地说:“慕先生不想谈也没关系,有的是人排着队地想要跟我谈。梁总, 我之所以还愿意接你这个电话, 完全是看在我哥的份上再最后给你一个面子,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等等!”见他要挂电话, 梁硕急了起来:“宋总, 您这么说就太伤和气了——”   “伤和气?”沈听冷笑:“什么和气不和气的都是空的,梁硕,你上一次诓我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 这一次又莫名放我的鸽子,谁没有诚意已经很明显了!你先给脸不要脸, 还说跟你伤和气?”他一口气说完,想了想又给了个解决的方案:“要么,你们现在就回过头来跟我谈,要么, 咱们以后都不用再见面了。”   梁硕不说话了,听筒里传来隐约的交谈声,沈听猜想他大概又是捂着话筒在向慕鸣盛请示。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响起梁硕略带歉意的声音:“宋总,我们确实不方便。”   沈听关上车门,冷冷地说:“哦,那就这样吧。”   梁硕还想劝,却听电话那头插进一道冷冽的声音,“跟谁说话呢?怎么气成这样?”   是楚淮南。   面对情人,宋辞的口气明显软了一点儿,“梁硕。别提了,特地带上你来撑场面,结果还是谈到一半就被人给撂下了,三番两次地丢脸,这回更是丢脸丢大发了!还连累你一样没面子。”   梁硕有苦难言。   楚淮南倒还挺理解,笑了笑说:“你这么想就是自己气自己了。既然是合作,那必定是冲着双赢去的。我想,对方如果没有诚意也不会第二次主动约你……”   梁硕刚想应和,坐在后排的慕鸣盛已经不太耐烦,细长的眉毛微微地皱起来一点儿:“到哪儿了?”   副驾驶上的梁硕转过上半身小声地答,“离目的地大概还有三十分钟。”他因为难而表情尴尬的脸,让慕鸣盛眉间的细纹皱得更深了一些:“你看着点儿路,三十分钟内必须到。”   “可是配方——”   慕鸣盛冷得像块石头:“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在警察之前到现场。”   言下之意,那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研制了十几年的配方,竟然还比不上那一个早就没有用的破警察!   梁硕很不赞成,但慕鸣盛阴冷的表情让他不敢发表不同意见,只好违心地点头附和,犹豫着挂断了电话。   “对方挂了。”沈听收起手机,系好安全带。转头见楚淮南已经自觉地导好航把手机放在了支架上,一抬眉毛问:“要不,我来开?”   “你确定你开得就一定比我快?”   雄性动物在开车这一方面,通常是互不相让的。   沈听说:“陈聪和文迪都已经在路上了,但至少也要三十分钟后才能到现场。我们必须赶在慕鸣盛之前控制住嫌疑人,所以——”他抬起手臂看了眼手表:“你只有二十五分钟。”   楚淮南轰了把油门:“宝贝儿,你可能对我的技术有误解。二十分钟内要是不能到,以后,我让你在上面。”   沈听:……   带着面具的嫌疑人在直播时,多次指名要和华鼎万亿的一把手对话。而被点名要求出面的慕鸣盛,不惜撇下僵尸的谈判也要亲自去到现场。明眼人都已经看出来了,那个李世川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由于事关慕鸣盛,尽管这场荒诞的直播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但被市局的孙若海局长钦点主办此案件的却仍是刑侦支队的陈聪。   开车的蒋志把一辆已经服役七八年的老大众开成了马丁,一路警笛大作地飞驰奔向现场,直到距离嫌犯只剩两公里时,才停止了鸣笛。   正值周末,来郊区踏青的人不在不少数。等红灯时,车道十分拥堵。文迪焦躁地把头从半开的车窗里伸出去,朝着前车喊话:“都往右靠!执行公务!麻烦配合一下!”   等红灯的六七辆车中只有一辆小奥拓很给面子地往右边的车道上稍稍挪了一小点,但也真的只有一小点。   文迪哭笑不得:“操!这得堵到什么时候!”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辆深黑色的法拉利极其风骚地从车流中左右扭动,擦着绿化带穿了过去。   作为跑车爱好者的文迪恨不得下车拍张照,“我靠!生平第一次看到‘活’的拉法!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人底盘这么低都舍得往隔离带上撞!蒋志你也学学别人啊!你要是有人一半的技术,我也用不着在这儿干瞪眼!”   蒋志看着绝尘而去的超跑,皱了点眉问:“你有没有觉得那辆车有点儿眼熟?”   “当然眼熟!”文迪麻溜地百度了一下新闻,“全国也没几辆,江沪就这一辆,车主还被人扒过呢,让我看看是哪个有钱的哥们儿拥有了我的梦想之车——”新闻很快就跳了出来,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卧槽!是楚哥!”   拥有着文迪梦想之车的楚淮南,也有着配得上梦想之车的技术,他开车时“见缝插针”的本领不比沈听差多少,硬生生地把三十分钟的车程,稳稳地控在了二十分钟之内。   “就刚刚这一段路,你至少要扣60分,多少本驾照都不够吊销的。”   楚淮南笑着接话:“那你别忘了帮我去和交警部门打个招呼,我这是在配合家属执行任务,要真记了分算是冤死。”   沈听解开安全带,俯身从车的脚垫下摸出两把手枪,把其中一把递给了楚淮南:“打招呼可以,那你能在车里乖乖等我回来吗?”   楚淮南接过手枪,在手里掂了掂,老实答:“不能。”   “那就别这么多废话,动作快点儿!” 第219章   精准定位的误差不过两三米, 加上电信公司入户时详细到门牌号的地址,要找到绑架犯所在的位置并不太难。   入网的地址显示在某小区住宅楼的七楼,沈听按了电梯,电梯在七楼停了三四十秒才往下降, 他微微皱起眉, 把手里的枪上了膛,抬了抬下巴示意楚淮南离电梯门远一些。   七楼、六楼、五楼、四楼、三楼……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 沈听反应迅速地把已经上了膛的枪藏到了身后。   电梯里走出两名身着淡蓝色夏季制服的片警, 正在互相交谈。   年轻一些的那个义愤填膺地说:“光天化日之下敢破门而入,真是见了鬼了!”   年长的那个也深觉奇葩:“是啊, 我看把人小夫妻两个吓得够呛。等到人都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报警。”   “是啊, 咱尽快联系一下物业, 把监控调出来看看,上头这季度扫黑除恶的指标还没完成,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黑恶势力!”   大堂入口处的走廊比较窄, 沈听一边侧身给两个片警让道, 一边笑着问:“是七楼哪户报的警?是不是七零二的那对小夫妻?哎, 一天到晚吵架,也没个消停。”   那个年轻的片警答:“是七零二,不过他们报警不是因为家庭纠纷。而是因为有四五个黑衣人莫名其妙地闯进了他家, 还没头没尾地问他们为什么要直播……”   直播?   沈听问:“那你们去现场了吗?屋里有人在直播吗?”   “什么直播啊!人家好端端地在家里睡午觉,差点没给吓死!”   楚淮南闻言, 低下头又确认了一次后台定位的直播间实际地址,的确是这个小区这幢楼的七零二没错。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进电梯做二次确认,沈听已经沉下脸,转头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咦?你们不上楼吗?”   “我突然想起来忘记买口香糖了。”   楚淮南跟在他身后, 两人迅速回到了车里。   刚关上车门,陈聪的电话进来了。   “沈队!刚刚接到指挥中心的通知,那个地址有误!住在那儿的一对小夫妻在十分钟前报警,说是有一群黑衣人硬闯进了他们的家!”   就在陈聪通知沈听的当儿,楚淮南也接到了远南网安部门负责人的电话。   “董事长,前面发的地址有误!那是由伪装后的高匿地址解析出来的肉鸡!实际地址并不在那儿!我们刚刚解析出了正确地址!已经发给您和警方了!”   李环明所在的地址被林有匪设置过层层加密和转接,还做过二次信号屏蔽。尽管李环明为了直播,拆掉了原本安装在客厅的信号屏蔽器,直播用的也是手机卡自带的流量,但由于林有匪事先的多重设定,他真实的物理地址仍然不能被轻易地解析出来。   慕鸣盛另外指派的的一队人马比沈听他们更早到达,在闯入民宅翻查后,他们发现地址有误,第一时间就把情况报告给了仍在路途中的慕鸣盛。   慕鸣盛听完后面色一阴,“地址是错的?”   前排负责地址联络的梁硕闻言惴惴不安地转过头来看他的脸色,却被狠狠甩了个耳光。   “废物!不仅弄丢了抓到手的老鼠,连找个公开挑衅的垃圾也能弄错地址,留你有什么用?”   不久前,好不容易才被“请”来做客的林有匪竟然莫名失踪了。   负责看管的保镖事后查监控发现,他和路星河是通过那扇窗户下坠去到一楼的。——在那里停着一辆等候多时的垃圾车,车后的装载箱上装满了鼓鼓囊囊的垃圾袋。   要不是因为装上林有匪和路星河后,这辆在原地呆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的垃圾车立刻发动飞速驶离了现场,保镖们简直就要相信,在那样一个紧要关头,在那个地点,停着那样一辆适合做坠楼保护的车,只是个巧合。   慕鸣盛下手毫没留情,梁硕的脸颊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额头上也覆着一层因紧张而起的薄汗。他讪讪地道歉:“对不起慕先生,我马上联系Lamo Datastream!”   慕鸣盛抱起臂,靠着后排闭目养神:“告诉他们,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我要正确的地址,正确的。”他特地加重的咬字让梁硕心里一沉,立刻争分夺秒地给那群重金受聘,号称世界顶级黑客的负责人去了个电话。   对方操着加州口音浓重的英文,非常严谨地试图用专业知识来向他解释为何先前的定位地址会有错,但被梁硕不耐烦的打断了:“别那么多废话!你只要告诉我多久能给我正确的地址!”   “现在!先生。”那个年轻的白种人很确定地说:“别担心,这一回的地址绝对正确!”   正确的地址在离他们四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是个荒废已久的创业园区。   假寐的慕鸣盛,脸上明显出现了不耐烦,为了抢时间,司机在原地调了个头,逆向行驶从机动车行驶道上冲去了对面车道。   在车流相对密集的近郊,他们的车速一度超过了一百三十码,疯狂呼啸而过的黑色轿车引发了诸多正常行驶车辆的不满,鸣笛警告与下窗骂人络绎不绝。   但慕鸣盛的司机却对此充耳不闻,他疯狂地猛踩着油门,希望可以尽可能地缩短行车时间。作为慕鸣盛的贴身工作人员,他和梁硕平时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正由于靠得近,因此才更知道这个表情不多的男人,是个怎样的狠角色。每逢关键时刻,更是谁都不敢掉链子。   直播仍在进行中,由于没有收到任何官方回应,戴着面具的男人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他把镜头调转到了处于昏睡中的李世川的脸上。   “大家看看!就是这个人渣!不知道经手了多少冤案!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李环明再次把几个月前,Whisper发给他的第一封Email给找了出来。   发件人 [whisper@email-formerdays.] 查看 拒收   真实发送地址与宣称的发件人地址不一致,   请谨慎审视邮件内容的真实性。   时 间:2020年2月2日(星期天) 晚上11:14 (UTC-05:00 华盛顿、多伦多、古巴、智利时间) 显示图片和格式   收件人: Li huanming[Crk@wefashionmedia.]   附 件:3 个 (转账截图1.jpg… 即将过期)   我知道十五年前的真相。   当年杀死你父亲李广强的是:陈峰和李世川。   此后所发生的一切,更让本就半信半疑的李环明逐渐陷入对这个隐没于幕后的神秘人,近乎盲目的信任中去。此刻,他已经完全相信李世川就是害死他父亲的始作俑者之一。   而将李环明当做复仇工具的林有匪,深知操控人心的奇妙法则——给渴望真相的复仇者,一个混合着真相的谎言。   因突然无法联系上Whisper,而决定以直播的形式告知众人真相的李环明,早已是背水一战,他哑着嗓子尖利地重复:“大家一定还记得十五年前发生在江沪市步行街的那场杀人案吧!”   尽管已经限流,但屏幕上仍有着数以千计疯狂往上刷的留言。   小小一枝花:当然记得!主播是知道什么内幕吗!快讲快讲!   我是江沪小JC:word天,活久见系列!这个内容真的不用被封吗?有没有人帮忙报个警!   猛龙过江的小白白:主播牛逼!快锁门!小心查水表!   关我P事又关你P事:你好!我是查水表的!快开门!P.S.楼上通风报信!你的号没了!   蜡笔小新三根毛:十五年前的事情还拿出来翻旧账,你是网通村吗?但看在有石锤的份上,姑且听你bb一下,别讲来讲去就这几句话!来点劲爆的呀!   孙桑的樱花大大的开:记得记得记得记得!快说!快说!   带带小师弟:这个人真的是原公安局的局长吗?有谁来科普一下!局长是个多大的官?   ……   李环明透过面具,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屏幕上不断刷新的网友留言,心里涌上一种怪异的快乐。   瞧吧!在现在的时代,想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比十五年前更简单!   “这个李世川负责的是当年那起杀人案的起因调查。当时在步行街上杀人的那个被认定为吸毒后出现幻觉杀人!这个李世川是负责后续调查的专案组的最高领导人!但你们一定想不到吧!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领导者,背后却和毒枭相互勾结!冤枉好人!当时在步行街上杀人的那个,根本就没有吸毒!他是被冤枉的!他是被冤枉的!”   沈听听着视频中绑匪尖利沙哑的声音,问正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楚淮南:“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尽管绑匪蒙着脸,但由于没有使用变声器,平台本身也并不支持在线购买有关声音处理的插件,李环明直播时用的是真声。   他反复强调李广强是冤枉的这一行为,让沈听越发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楚淮南在确定左右两侧都没有过往车辆和行人后,一脚油门下去,闯了今天的第三十个红灯,然后头也不偏地说:“正常来讲,除了案件的相关方,没有人会对十五年前的案件这么执着。”   沈听略一思忖:“我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很像李环明。”   楚淮南的记忆力超群,唯独对人的声音并不敏感,遗憾地说:“这一点,我没办法给你意见。”   直播间里的绑匪仍在继续为李广强叫冤。前来围观的网友见他说不出什么新内容普遍表现出了失望。直播起始非常支持他打击“黑警”,还原真相的那些网友,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声讨他的另一股中坚力量。   屏幕上支持李环明的声音越来越少,对他不满的越来越多:   韩梅梅和李雷是早恋吗: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当年的李广强是冤枉的,然后呢?这关李世川什么事?难道毒品是他卖的!   正义的王某人:你说这个李世川冤枉了杀人犯你有证据吗?我记得当时那个杀人犯是吸毒过量死的!你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是李世川杀的吗?没有证据就瞎说,你才是冤枉好人!垃圾主播!建议平台封杀!建议公安判刑!   爱和恨不能兼容:看了四十分钟的直播,仍然毫无头绪!现在网络造谣无成本!靠一张嘴就能坏人清誉?警察也不管吗?平台也不审核一下内容就让这种垃圾来直播?   爱吹彩虹屁的阿伟:严重怀疑这个主播是在恶意炒作!建议原地枪毙@平安江沪   乱乱的白雪公主:@爱吹彩虹屁的阿伟,你说的对!造谣者应该枪毙!网络喷子空口造谣的太多了!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辉腾遇上桑塔纳:枪毙啊!我喜欢!最好也能直播!求直播枪毙!   ……   隔着屏幕,面对网友的质疑与巨大恶意,浑噩的李环明这才从Whisper指引的“歧途”中逐渐清醒过来,证据,是啊!证据呢?   虽然他哥哥李宋元在被捕前,的确曾亲口证实在事发后,陈峰曾第一时间到他们家去过。但这又关李世川什么事?李世川是在步行街杀人案后才介入调查毒品来源的!不对!Whisper曾说过他和那个华鼎万亿的头目有讲不清的亲密关系,是他们一起做局让他父亲李广强跟航宇买了毒品,从而成为了整个局中注定会被牺牲掉的那一枚棋子!   证据,一定是有的!   证据是……证据是……对了!证据就是!他在由华鼎万亿在背后支持着的康仁精神病院躲了这么多年!   对!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个身处警察系统内的王八蛋和毒枭联合做局,让他爸死得不明不白,还背上了人命!他可怜的父亲直到最后,还以为在办完事后可以给他筹足医药费并得到一笔足够他们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并为此愚昧地付出了性命!   多日未眠的困乏使得癫狂的李环明丧失了思考力,出离的愤怒,扭曲了他的心态。在之前的直播过程中,他用刀片在这个人身上割了多处伤口,可无一真正致命。但此刻他是真的想让这个人去死的!理智全无的他伸出手,掐住了李世川的脖子。   昏睡中的男人因为缺氧而下意识挣扎起来,张大嘴巴微微抽搐的样子像条濒死的鱼。   李环明的手指不断收紧,他无意识地咧开嘴唇笑起来,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李世川挣扎的样子令他突然意识到,他一直期待的审判,竟可以来得如此轻易。只要他动动手指,就可以立刻结束这个让他家破人亡的魔鬼的生命!   手指因为用力而变白,被他卡住喉咙的男人逐渐不再挣扎,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脆弱的生命正从他的指间缓缓地流走。   就在他为复仇而感到无比快意时,耳边突然炸开一声巨响。   玻璃破碎的声音伴随着脑中巨大的轰鸣声,占据了他的全部听觉。   正义的王某人:卧槽!   孙桑的樱花大大的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爱和恨不能兼容:天啊!怎么会这样!快打110!   爱吹彩虹屁的阿伟:要命!@平安江沪@平安江沪@平安江沪@平安江沪@平安江沪@平安江沪@平安江沪   蜡笔小新三根毛:这这这这这!   带带小师弟: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救命啊!这是特效吗!凸(艹皿艹 )!   乱乱的白雪公主:快报警!快报警!快报警!   李环明的力气和意识一下子被从身体中抽离,他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在直播的手机屏幕从中蓦然碎开,玻璃屏的正中心嵌着一颗带血的子弹,子弹从李环明的眉心穿过,金属的弹头上还带着人体体温的热度。   白色的脑浆混着血液喷洒在镜头上,引得直播间的看客们一片惊呼。   中弹的李环明松开手,软软地向后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一双漂亮却毫无温度的丹凤眼。   这是一双,并不属于人间的阴冷眼眸。 第220章   这场前所未有的直播因为绑架犯被杀, 镜头遭到破坏而被迫中断。   刑警、交警、直播平台多方协作,效率已算得上是奇高,但却仍然太迟了。   沈听恼火地狠狠锤了记车门,手机屏幕因为直播的终止而黑了下去。他心情沉重地揉了揉山根。   一直在专心开车的楚淮南踩了脚刹车问:“怎么了?”   沈听长舒一口气:“绑匪被人一枪爆头, 现在直播间提示设备故障, 直播已经中断了,我们晚了一步。”   直播所在的实际地址虽然算不上极其偏僻, 却已不属于繁华地段, 他和楚淮南紧赶慢赶,此刻车已停在了这个荒废已久的产业园大门入口处。   四周没有遮挡, 也少见车流,他们的座驾在城市之中都十分拉风显眼, 更别说在这偏僻的郊区。   楚淮南侧过脸问他:“那现在怎么办?”   沈听咬牙切齿道:“等着追人吧!慕鸣盛为了李世川连配方谈判都不顾了, 这个李世川对他肯定很重要!”沈听低头看时间,“从直播信号被掐断到现在一共才过了不到三十秒,他们肯定还没来得及走!”   “可是由宋辞出面追车这合适吗?陈聪他们到哪儿了?”   陈聪一早就给他们共享了实时地址, 沈听看了眼他的地址:“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但不用管他们, 等慕鸣盛一出来,咱们就先动手抢人。”   楚淮南不赞成:“慕鸣盛本来就觉得‘宋辞’和‘沈听’很像,你现在追车是不是说不过去?”他把手机上地图放大, 仔细看了一遍周遭的环境,发现这个工业园区虽然不小, 但出入口却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于是抬起头警惕地盯着大门,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呆在这儿等。   沈听却并没有会因此被怀疑身份的顾虑, 盯着小区大门的眼睛一瞬不瞬:“我现在追车抢人是再合理不过的。”他目光湛亮,舔嘴唇的动作像只盯住了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李世川和华鼎万亿的头目有关联,而且直播刚到一半,绑匪就被人杀了。考虑到负面影响,警方的狙击手是绝对不会当众直播杀人的。如果杀他的不是警方,那肯定就是华鼎万亿的人!慕鸣盛这么做,等于昭告了全世界,李世川是绝对不能动的的死穴。”   沈听转过头朝楚淮南露齿一笑,:“慕鸣盛为了李世川连僵尸配方的谈判都顾不上了,这等于是在告诉他的谈判方,也就是我,李世川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他说话时,语气和神情都很笃定。   坐在驾驶位的楚淮南看着他晶亮的眼睛,不由怀疑里头是不是藏着两盏灼人心肺的长明灯。   沈听却对他灼热的注视一无所知,肯定地说:“所以——我认为宋辞有很充足的理由要追慕鸣盛的车,为的是……”   楚淮南和他异口同声道:“——把李世川抢过来。”   是的了,宋辞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知道了李世川是慕鸣盛的软肋,那就肯定会想把人夺过来作为谈判的额外筹码。   只要抓住李世川,本来就手握配方的宋辞在谈判中就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说到抢人,眼下这个机会,绝对是千载难缝的。   既然如此,那他追车夺人,非但不奇怪还十分的合理。   两人说话间,一辆黑色轿车从园区冲出来,目测车速超过100码。   动态视力和记忆力都极佳的沈听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是慕鸣盛的车。——事发突然,慕鸣盛连车都没来得及换。   而车内人显然也已经发现了沈听和楚淮南,司机一脚油门下去,车速加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沈听把慕鸣盛的车型和车牌号同步给了陈聪,让他安排交警部门设卡。   陈聪的实时位置显示,他的车距离这儿大概还有不到5公里。   沈听一面指挥楚淮南加大马力追车,一面给陈聪发语音消息:“我和淮南跟上慕鸣盛的车了,李世川肯定在他车上。我一会儿会直接动手跟他抢人,你和你的人跟着我的实时定位来,等碰了面,你们按照警方规矩来,就把我当宋辞对待,用不着配合。”   路上车流不多,楚淮南把油门踩到了底,黑色的超跑箭一般地冲出去,如同一只怒吼着向前扑去的豹。   直播公司的负责人传来了绑匪直播间最后几分钟的镜头,楚淮南无暇看那个,抬了抬下巴示意沈听自己拿手机。   沈听拿过手机,垂下眼又细看了几次回放。   开枪的绝对是个用枪的老手,胆大心细,一枪爆头。   沈听的直觉告诉他,这八成是阴戾的慕鸣盛亲自动的手。   而被他断定是开枪凶手的慕鸣盛此刻正面色阴沉地坐在前头飞驰的车内。   在颠簸的车程中,他一直紧紧搂着因为失血过多、营养不良以及药物摄入过量等多重原因而十分虚弱的李世川。   失踪多日,本来就消瘦的男人更瘦得脱了形。慕鸣盛把手伸进他散乱的衣服下摆,指腹轻轻地抚摸着他身上以及被草草包扎过的、或深或浅的伤口,心下后悔刚刚一枪就杀了那个把李世川弄得伤痕累累,还妄自开直播的白痴,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其实,他们原本可以更早撤退的。   但面对李世川血肉模糊的伤口,一向神经强悍的慕鸣盛居然生出一种共情的疼痛感。   他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只能就地取材地撕了衣服帮李世川包扎。伤口不浅,李世川又不怎么配合,光止血就费了不少功夫。   慕鸣盛望着后视镜里追咬得极紧的黑色拉法,脸色越发难看。   巨大的排气管轰鸣声中,还隐约伴着警车的鸣笛。   陈聪也带着人赶到了。四五辆警车一齐鸣笛追击,闪烁着的红蓝顶灯跟在那辆碍眼的法拉利身后,形成了一条闪烁跳跃的光带,晃得慕鸣盛怒意更甚。   坐在副驾的梁硕转头确认了警车数量,皱着眉请示:“先生,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慕鸣盛探进李世川衣摆中的手一顿,微微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凤眼中杀意毕露,“我不记得有教过你,要对警察客气。”   梁硕立刻心领神会。   作为华鼎万亿的幕后掌舵者,慕鸣盛是个在毒品市场里跺跺脚,就会让全球市场都抖三抖的顶级毒枭。而他们乘坐的这辆车,则是他的专属座驾。   毒品生意的本质是人命生意,它暴利十足却血腥腌臜,而从事这类生意长达数十年的慕鸣盛,在攫取巨大利益的同时,也不免要时刻警惕各种暗杀与阴谋。他的座驾自然也不会是辆普通的车。   这是辆被改装到极致的、不折不扣的顶级防弹车。   在行内,防弹车也被称作是活动的金属堡垒。它最最基本作用就是为主人挡下各类致命的袭击。而作为慕鸣盛的日常座驾,这辆车更背负着更为重要的使命,它不仅有卓越的动力、可靠的制动,且整车外壳都由装甲、陶瓷、防弹玻璃、特种合金以及多层玻璃构成,可以完美抵挡各类致命的枪弹和爆炸破片的袭击。   除此之外,车上还加装了主动攻击的战时装备。   梁硕打开前车的置物箱,从外表上看,车内的置物箱和普通的置物箱没有太大区别,但实际上,经过改装的置物箱空间大且深,内设暗格,里头不仅藏着枪械,更还设有数量惊人的进攻及防御型□□。   梁硕从暗格里拿出了两把枪,给慕鸣盛递去一把,动作利落地把手中剩下的另一把上了膛,手从半下的车窗中伸出去,对着后头追车的警车就是一枪。   “操!”众多警车之中,要数蒋志追得最紧,这一枪针对的就是他的车。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本能地躲避,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盘,车速过快,车身顿时不稳,差点翻车。   哪怕系着安全带,副驾驶上的文迪仍像袋面粉一样被抛了出去,肩膀撞在车门上,痛得龇牙咧嘴。   蒋志咬着牙配合刹车和方向极力地稳住了车身,可由于减速求稳,一眨眼的功夫,本来已经很靠近慕鸣盛的他顿时被甩开老远。   蒋志气得抓狂,抓起对讲机骂道:“妈的!嫌疑人有枪!大家注意安全!”   这话说得晚了,铁了心要让警察吃点苦头的梁硕,在此之前已经接连开枪射击。   几个缺乏经验的年轻警察方寸大乱,好几辆车都被枪弹逼停,七横八竖地横在路中间,一时间刹车声此起彼伏,柏油路上顿时多了数条被急刹的轮胎拖出的灰白色的刹车痕。   放眼望去,现在还仍能勉强跟住车的,只剩下沈听和跟在他车后的陈聪。   条子的车被楚淮南和沈听的车挡住了……   梁硕握着枪,瞄准了几次都没能找到狙击警车的最佳角度,忍不住“啧”了一声。   紧跟其后的陈聪发现了他的迟疑,单手控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播着调转钮,几下就把对讲机调到了桃木行动小队专用的频道,“慕鸣盛的人好像挺顾忌沈队的,枪都是对着警车开的。”   蒋志扫了眼仪表盘,一切正常。车子的紧要处应该没有中枪,他一下又把油门踩到了底,试图重新跟上,边踩油门边说:“他们大概不想撕破脸,毕竟沈队手上还有僵尸配方呢!陈队,咱们都尽量跟在沈队后面,注意安全!”   与此同时,沈听也发现了梁硕对他的“手下留情”。可惜对于犯罪分子,他从来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角色。他摇下车窗,瞄准前车的轮胎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但子弹巨大的冲力居然只让慕鸣盛的车身稍微偏了一点,对方的司机还立刻极有经验地修正了方向。   轮胎没爆?难道这车是防弹的?!连轮胎也是特制的防爆胎!?得出了结论的沈听忍不住骂了句脏的。   趁着对方减速修正方向的时机,楚淮南几乎已经追平了慕鸣盛的车。   梁硕一转头,就能看到坐在拉法副驾的宋辞举着枪吊儿郎当地朝他挥手,用夸张的口型要他“停车”。   梁硕当然不可能理他,因为专注而额上生汗的司机仗着自家车辆坚硬的外壳,打了把侧方向,试图撞翻别上来的楚淮南和沈听。被楚淮南敏捷地猛打方向避开了。   跟在他们车后的陈聪见状也打了把方向盘,试图和沈听配合左右夹击慕鸣盛的车辆。   梁硕不理会险险避开那一撞的宋辞,隔着玻璃冲着他竖了个愤怒的中指,冰冷的余光瞥到紧跟在跑车的那辆警车上,见对方有切到左边车道的势头,立马瞄准了其侧后方的油箱。   沈听顺着他举枪的方向看过去,脸色瞬间一沉,抓起手机急道:“陈聪!向左!”   可惜已经迟了!   梁硕的枪法奇准,弹无虚发,那一枪直中油箱,“——砰”,被击中的油箱擦出橘色的明亮火花,陈聪所在的那辆警车不稳地左右扭动着,高速行进中猛然被击中油箱,陈聪的车速肉眼可见地降下来,可不等他有其他反应,梁硕又果断地朝他重新补了一枪。   急速运行的子弹,擦过警车的金属外壳,动能产生的高温瞬间点燃了汩汩漏油的油箱。“轰”地一声,陈聪所在的警车被炸翻开来,伴着橘红色光影的浓烟,直冲青灰色的天空,把天幕烧得滚烫。   “陈聪!”   “陈队!”   同伴的疾呼顿时此起彼伏!   爆炸产生的热能,让离陈聪车很近的拉法也瞬间不稳。楚淮南狠打了一把方向,怒踩刹车,极其勉强才控制住没有翻车。副驾驶座位上的沈听却因这蛇形一般的颠簸而坐不稳,额头重重地磕在车框上,他闷哼一声,只觉得额角一阵钝痛,紧接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把清明的眼睛染红了一片。   爆炸规模着实不小,冲天的浓烟与火光让沈听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焦急地转过头去查看陈聪的情况。   眼下,陈聪所在的那辆警车已是车顶贴地,主驾驶位的玻璃窗内也冒有明火。   匆匆赶到的蒋志踩着急刹停在了着火的车辆前,其他跟上来的警车,也在离他不远处的路边停了车。   “陈队!”蒋志和文迪一起下了车,冒着二次爆炸的危险冲到驾驶座边上,试图把门打开在下一次爆炸前把陈聪从车内救出来,但车门已经全然变形,纵使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凹折变形的车门仍然纹丝不动。   从沈听所在的这个角度看,整个车都已经处于报废状态。透过熊熊火光,被严重加热的空气密度不均,使得火焰周边的一切景象都被烧得变了形,可在这样的烈焰下,沈听的心底却涌出一阵浓重的寒意。——驾驶室充满了明火,那作为驾驶者的陈聪一定是凶多吉少。   而慕鸣盛的司机显然在处理这类情况上很有经验,早在梁硕举枪之初他就狠踩了把油门,因此不仅没被爆炸搏击,还借此机会将众人甩出去一大截。   队友在眼前被犯罪嫌疑人重创,生死未卜。沈听忍不住想到多年前那个同样被毒枭处以极刑的同僚。   生命如此脆弱,转瞬即逝,可在带血的利益面前,缉毒警们宝贵的性命,被轻贱得分文不值。   巨大的愤怒与悲痛,让沈听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迟滞起来。   坐在驾驶座上的楚淮南,脸色也十分难看,在稳住车身后,立刻担忧地跟沈听确认他的伤势:“你还好吗?”   沈听擦了擦顺着额角流下来的血,甩了下脑袋,才回道:“我没事。”   陈聪的处境楚淮南心知肚明,深知爱人此刻感受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腾出手来安抚地揉了一下沈听的发顶。   “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你专心跟紧他们!”   尽管担心,但楚淮南没有再问,飙着油门又重新追了上去。   为了防止血流到眼睛里去,沈听一直沉默地按着自己破开一个大口子的额角,等到能够重新看到慕鸣盛车辆的尾灯,才又补充道:“他们这辆改装车上很可能还藏有其他更重型的武器,选用那样的枪显然是顾忌到宋辞手里有配方。宋辞要要是死了,配方也就完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四指金属拳套,侧过脸时下颏线条微微紧绷着:“楚淮南,你的车门牢吗?”   楚淮南用余光瞥他:“什么意思?”   沈听把顶端带有坚硬金刚石的拳套戴在手上,不答反问:“你小时候看过《乌龙院》吗?”   “啊?”   “防弹玻璃的硬度是6,金刚石的硬度是10。”沈听把拳头捏得咔啦直响:“乌龙院里有个东西叫‘切头如切瓜’,你想不想看个现场版?”   车逆风而行,把浓烟和火光都暂时甩在了身后,慕鸣盛的车虽然防弹性能极佳,但缺点是改造后的车身很重且极限速度远远低于超跑。不一会儿的功夫,楚淮南就又追平了他们。   车头刚刚超过慕鸣盛轿车的中线,楚淮南终于知道沈听刚刚为什么要问他有关车门牢靠度的问题了。   “坐稳!”沈听说。   在车辆高速行进的过程中,他一下打开了门。   蝶翼门帅气地斜向扬起在空中,而比造型酷炫的蝶翼更帅一万倍的沈警督单手抓住门框,待在抓稳后才松开了系着的安全带。   楚淮南的心也随着他攀爬的动作悬了起来。见他脸色青白,半个身体都已经半挂在车窗外的沈听,竟还有心情开玩笑,“好好开车!不然,以后咱俩就只能清明见了!”   楚淮南握方向盘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像攥着一份决不能丢的宝藏,“你属猴子的吗!小心!”   梁硕下了车窗,冷着脸同他打招呼:“宋总这是在表演特技吗?”   沈听没理他,侧过脸冲快把牙咬出血来的楚淮南笑:“我不属猴子,我属于你。”   “操!”楚淮南忍不住骂,“你他妈给我抓紧了!”   沈听松开一只手,伸长手臂攀住梁硕的车门,冲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在表演特技,慕先生看得还过瘾不?过瘾的话,不妨给我开个门?” 第221章   司机知道慕鸣盛并不想要宋辞的命, 为了避免让这个手握重要配方的合作方被五马分尸,他不得不谨慎地控制着车速,使得他们与楚淮南的那辆造型风骚的跑车之间保持着相对固定的距离。   沈听一手攀着拉法的门框一手抓住慕鸣盛所在车辆的门把手“噔噔”地拉了几下。   “开门呀,慕先生。”   后排的慕鸣盛没有理他, 目光始终停留在李世川苍白发青的脸上。   副驾驶上的梁硕半下着车窗冲他喊话:“宋总, 今天确实是我们怠慢在先,但你跟踪慕先生也是犯了行内的大忌。慕先生可以不和你计较, 你请回吧, 咱们下次再约个好地方……”   沈听冥顽不灵地举起手肘“咚咚”地击了两下后排紧闭的玻璃窗:“别说得这么好听!慕先生要是真不和我计较就赶紧开门,咱们现在就去找个好地方。”   见他油盐不进, 梁硕的口气也立刻生硬了起来:“现在不行!你也看到了,那些条子翻了车, 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劝你也赶紧停手,免得偷鸡不成还反惹一身骚。”   拉法蝶翼门的铰链被扯到了极限,短小的金属配件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噶”摩擦声。担心资本家的跑车门中看不中用, 沈听微微调整了姿势, 倾身把重量更多地放在了拉着慕鸣盛车门的那只手上。   这样一来, 他就离慕鸣盛那侧更近了一些,贴着车窗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车内后排的状况。   作为刚刚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的主角之一,被营救出来的李世川闭着眼睛, 头枕在慕鸣盛的大腿上,由于背上有大片伤口, 为了最大程度地减低对伤口的二次压迫,此刻他采取了侧躺的姿势,一半脸压着慕鸣盛的膝盖。   从沈听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隐约看到他一小半轮廓刚毅的侧脸。   真要说起来, 沈听对这个男人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几年前。   李世川和沈听一样都属于少年得志的类型,因初入仕途就破了好些知名的大案,所以深受直属领导的赏识。加上总有合适的职务空缺,因此升得也快。   他事业上的机遇好得像是坐上了直升梯。   十几年前,他正值意气风发时,连眉间时常紧皱着的纹路都显不出沧桑,反倒别有一番正义凛然的严肃。   可现在,他皱紧眉毛的样子却无端有些可怜。岁月并没有对他留手,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沈听都能清晰地看到他鬓角斑驳的白发,和眼角处深刻的干纹。   单看背影,他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曾经宽厚的背蜷缩地驼着,瘦得连蝴蝶骨都支棱出来,如同两片随时都要破皮而出的翅膀,侧在慕鸣盛修长腿上的脖子青筋凸起,皮上还留着两排可怖的青紫色的指印。   就在刚才,直播所在地的辖区派出所已经派人去核实了绑架犯的身份,正和沈听曾隐隐猜测的一样,那的确是李环明没错。   李环明沈听是见过的。他个子不高,又因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缘故,常年都保持着一副干瘪瘦弱,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样的人,可想而知力气也不会太大。   可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曾多次在“警内比武”中,荣膺多个冠军头衔的李世川竟会被瘦弱的李环明掐得毫无反抗之力。   他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勾结毒枭,昧着良心过上了好日子的模样,相反,十分凄惨。   而慕鸣盛看向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保养得当的细白手背贴着他瘦削的脸颊,拇指一下又一下地蹭着他破皮淤青的嘴角。   沈听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违和感。   这样亲昵的姿势,不太像是毒枭对为他卖命的警察做出来的,而是像……   “看够了没有?”   车内的慕鸣盛像是被他打量的眼神所打扰,转过头来冷冷地望向他。   沈听的黑发被呼啸的风吹得散乱开来,没了碎发的遮盖尚带着些少年气的眼神,便格外明朗。   他扬着嘴角冲慕鸣盛夸张地笑了笑:“这个就是直播的主角吗?长得还行,就是老了点儿!为了他放我的鸽子,你也太不值当了。”   前头有个分岔路口,慕鸣盛把昏睡中的李世川搂得更紧了些。   在临近路口时,楚淮南没有转弯选择了直行,慕鸣盛的司机明显有些犹豫,直到慕鸣盛低下头,亲自下指令:“不用管他。”   得了指令的司机立马偏了点方向,挂在两车之间的沈听因为他的陡然切道,差一点儿撞上隔离带上的路灯杆。   “卧槽!”   他动作敏捷地松开拉着慕鸣盛车门的手,侧身避过障碍物,楚淮南则配合着他的动作打了点儿左转向,借着转向的力道成功地把攀在车外的沈听重新抛回了副驾驶座上。   资本家火速按了关门键,把那扇令人提心吊胆的车门重新关了起来。   被猛地甩在座椅靠背上的沈听扭了下脖子,略有些眩晕地闭了闭眼睛,额角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干了,先前顺着太阳穴流下来的血痕,凝固在脸颊上,使他看上去像个重伤员。   楚淮南的心一抽一抽地疼:“还追吗?前面是个国家级的森林公园,还没对外开放。”   “先等等。”沈听把地图打开,摸出手机给孙若海打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孙若海才刚来得及“喂”了一声,沈听就立马说:“华鼎万亿的头目杀了绑匪劫了李世川,现在逃窜去了背青山森林公园,我需要你帮忙立刻联系森林公安,全面排查丛林中是否有对方提前准备的撤离工具,还有,联系武警至少要给我调一个重武器排!”   “重武器排?”亲自坐镇指挥的孙若海因接连的高声说话而嗓音嘶哑:“对方有重武器?”   “嗯,我猜的。”   沈听的直觉太准,孙若海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操!青山森林公园那么大!一个排怎么够?”他咆哮道:“我马上打报告!申请给你一个连!”   “不。”在处理追逃超级毒贩方面,沈听的经验比孙若海和其下属的刑侦支队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   他淡淡地说:“短时间内,你不可能调得到一个连。我只要一个排,但是要快!”   “开什么玩笑!在对方也可能持有重武器的情况下,单凭一个排怎么够做围剿部署!”   “足够了。”沈听说:“敌明我暗。我在对方的车门把手内侧装了个定位器。”   孙若海的暴脾气暴得能让外号暴躁龙的陈聪都甘拜下风。   沈听记得父亲沈止还在时,曾对公安系统的一众领导们,做过一个客观公正的小结:“在公安系统里,能不靠工龄升到正科级以上的,就没有脾气好的。”   孙若海通过和武警部门拍桌子、比嗓门等有效的沟通手段,第一时间就调到了一个排的武警警力。   拉法的底盘过低,这个赛车场上的王者,遇到道路崎岖泥泞的原始森林,简直寸步难行。好在,在森林公安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换了辆高底盘的山地越野。   车是楚淮南亲自出面向附近村民征集来的,他用价值三千万的拉法以一换一地跟当地的小年轻暂时换了辆二十万出头的游牧侠。   沈听先他一步上了车,很自然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等他。资本家转着手里的“别墅换别针”置换来的车钥匙,冲他微微一笑:“这回知道是谁的技术比较好了?”   沈听低头追踪定位,把设置好导航的设备放在支架上才说:“你的技术只能算过得去。”   “那你还让我开?”   沈听催促地拍了拍驾驶座的座椅,说:“不让你开车,难道要派你去扒车门?”   “你还想去扒车门?”   一句“我不同意”卡在喉咙里,楚淮南犹豫再三也没说出来。他知道就算他不同意,那也是白瞎。   批准让他跟着一起行动,已经是沈听最大的退让。   心情复杂的资本家转动车钥匙发动了车,在导航的指示下,一脚油门冲进了郁郁葱葱的森林里。   夏天傍晚的森林绿得如同刷了层翠色的漆。太阳的光芒流火般地笼在树顶,细碎地透过树冠与枝叶的缝隙,洒在布满矮植的地面上。   沈听靠在座位上,全神贯注地给森林公安圈搜查范围。   他判断慕鸣盛之所以会选择进入这个罕有人至的森林公园,是因为在这里做过提前部署。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个森林里,应该藏有对方为逃离准备的直升机之类、机动性较强、适用范围较远的交通工具。   最开始,开着车的楚淮南还能偶尔分心,转过头来关心沈听在做些什么。但在进入真正的丛林后,他不得不保持全神贯注的驾驶,以确保不会突然撞上横在路中间的爬藤类植物或某些树龄足够成精的大树位于地面的粗壮根茎。   不得不说,沈听放置在慕鸣盛车上的那枚定位器帮了他们大忙。   在这一片辽阔的、不偏帮任何一方森林中,慕鸣盛的车如同行迹不定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如果不是地图上那个始终闪烁着蓝色光标的小点,别说出动一个连,就算警方可以不惜人力、物力地立刻展开地毯式搜索,也很难在慕鸣盛逃离前找到他们的踪迹。   楚淮南在离前车还有一公里的距离时,有意放缓了速度。   沈听正在和孙若海进行第二次通话,森林公安已经初步确定了几个有可能藏着飞行设备的方位,并已派出人手进行实地勘察。   沈听皱着眉把那几个可疑的地方一一从地图上找了出来,却发现它们全部都在离慕鸣盛行车方向相反的另一端。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急着撤离的慕鸣盛又怎么可能舍近求远地绕道去到飞行器的反方向呢! 第222章   就在沈听皱眉思索之际, 他们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巨响。巨大的爆破音使得心中那种奇异的直觉得到了应验,沈听的心重重一沉。   是爆炸!   巨大爆炸引发的震动让整个地面都在簌簌发抖,一瞬间鸟兽俱惊,无数鸟雀扑棱着翅膀, 从深密的丛林中冲了出来, 盘旋出遮天蔽日的一片黑压压。   这轰然的巨响与地面强烈的震颤让楚淮南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爆炸中心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茂密的树林将一切都挡在了可视范围之外。楚淮南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但出于本能地,想要更快地远离危险地带。他当然明白刚刚的响动意味着什么, 可却沉默着没有说话,再次辨别方向后, 加大了油门。   而坐在副驾上的沈听则皱着眉头回望, 可却也只能看到远处被朝霞映得火红如橘的一片天空。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片火烧云绝不会只是夕阳西下所造就的美景。   孙若海电话占线的忙音像把钢槌一下又一下地把仍抱着侥幸的心敲得愈发沉下去。   沈听沉重地意识到,在远处林木与天空相交的地方,红色的烈焰正在燃烧。   沉郁的金红色顺着高大的乔木上升起来, 将天边的云都染透了。红色的火光顺着遮天蔽日的枝干蔓延开来, 转眼就烧出一片浓烟。   汽车轮胎卷起的灰尘像是暂时失去了引力, 飘洒在森林氧吧清新的空气中,给清透的傍晚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阴霾。   那片烟雾像是一道墙,把他们和人间隔绝开来, 把沈听清亮的眼睛也望得逐渐黯淡下去。   孙若海的电话终于接通了,这位雷厉风行的大领导嗓子更哑了, 粗粝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惊惶:“沈听,你们怎么样!”   沈听说:“刚刚发生了爆炸,我们没事,其他人呢?有伤亡吗?”   孙若海那头静了静, 过了几秒才说:“你先不要管伤亡,爆炸在森林的入口处,有人把雷管连在了废弃直升机上,只要有人靠近,装有红外线探测的引爆器就会立刻引爆。炸弹埋在附近山体里,现在引发了塌方,武警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能清理掉路障往里赶。刚刚严局发来通知说他已经亲自出面调派了驻扎在附近的陆军,但最快也要二十分钟才能到达现场,所以,沈听——”孙若海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在那之前,你一定不能让对方跑了!”   沈听知道在刚刚那场爆炸中,伤亡一定不会少。孙若海没说是不想动摇军心。他把慕鸣盛车辆移动的路线实时同步给了孙若海。   “在检查其他几个所谓的可疑点时,也要务必注意安全!这些地方和对方的行进方向相反,应该都设有陷阱。”   他话音未落,画面中一直不断移动的光标突然不动了。慕鸣盛的车骤然停了下来,地图显示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已经只剩下八百多米。   虽然已离得极近,可却完全不可见,森林公园里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成了沈听他们最原始天然的掩护。   黄昏日落,式微的日阳像金色的细沙穿过郁郁葱葱的林叶,在楚淮南的脸上透射出斑驳的光点。他打着方向避过一道长在地面上的巨大树根,问:“他们停下了,我们怎么说,追吗?”   沈听冲他点头,眼睛却没从屏幕上移开,皱着眉说:“奇怪,怎么会停在那儿?”   楚淮南闻言也看了眼导航,也跟着微微拧起了眉。他们所在的位置的周围都标记着密集的森林标志,往前一公里处并没有开阔的空地,慕鸣盛的车停在那儿确实很反常。   一般来说,丛林撤离的最佳交通工具是直升飞机,其次才是适合漂流的皮划艇。尽管这片森林中也有通往外河的水道,但慕鸣盛显然不会选择速度慢、限制又多的水路通行。因此,沈听推断他们的撤离工具大概率是直升飞机。   可直升飞机的起飞条件相对比较高。不仅需要场地没有障碍,还需要所处环境有足够好的能见度。因此任谁看来,慕鸣盛在被密林覆盖的山路中骤然停车的举动也都十分异常。   难道他们发现被人跟踪所以换了车?   这么一想,沈听不由催促楚淮南尽量再开得更快一些。   五六分钟以后,他们看到了慕鸣盛先前乘坐的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汽车已经熄了火,尾灯的反光片在楚淮南远光灯的照射下发出暗红色的光亮。——车里没人。   趁楚淮南停下车,隔着不足百米的距离,谨慎观察前车情况的当口,沈听已经把他用拉法换来的游牧人翻了个遍,还算有点收获。   天色渐晚,森林的夜幕比城市中的来得更快。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天就已经从擦着胭脂红的青灰色彻底变成了浓黑的墨色。   沈听掂了掂从右车门侧边的储物格里搜刮出的一只狼眼手电筒,在确定还能正常使用后,把它递给了楚淮南,“你在车里等着。”   这一次,他用的是不容商榷的祈使句。   不等楚淮南回应,自认对编外队员下了最正确指令的沈警督又动作利索地把枪上了膛,戒备地端着上了膛的手枪,毫不犹豫地下了车。   对方有五个人,楚淮南哪肯放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他无视沈听的指令,紧跟其后下了车,动作甚至比沈听还要更快。   鞋子在枯叶上踩出“沙沙”的声响,这细小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用不着回头,沈听都能知道那个自由散漫、无视指挥的编外成员并没有听话,他怒喝道,“楚淮南!你给我老实在车里待着!”   楚淮南脚步没停,眼睛盯着沈听额角凝固的血迹,心情复杂。   他知道沈听吃软不吃硬,因此不想跟他比嗓门,放软的声音里还有些委屈:“刚刚才发生过爆炸,在明知道附近有犯罪分子出没的情况下,你怎么能让我一个普通市民就这么待在车里?”   论强词夺理、偷换概念,资本家敢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我不是给你枪了吗?”   百步穿杨的资本家继续示弱:“可我是业余的啊,你就不怕我一紧张就不会用了?”   没时间跟他打辩论的沈警督只犹豫了一秒,似乎是真怕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反倒更危险,最终犹豫着松口:“那你跟紧点儿。”   鉴于有炸弹陷阱在前,这一次,他们花了几分钟初步确认了车辆的周边情况,才敢继续靠近。   车辆周围并没有设置其他陷阱,而慕鸣盛一行人之所以会弃车是因为遇到了突发情况。——这辆被改装得牛出天际的防弹车居然被卡住了。   慕鸣盛的防弹座驾的前身是辆奔驰的S-Guard。比起楚淮南的拉法,它的底盘其实并不算太低,但作为轿车想要在山地丛林飞速行驶,难免显得力不从心。   车辆的防弹轮胎虽然并没有因沈听先前的那一枪而立刻爆胎,却在此后出现了慢漏气的情况。   在复杂的森林地形之中,想要安全地驾驶这辆车身很沉、底盘不高又胎压不足的金属堡垒,本身就已经非常吃力。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由于情况紧急,通过此路段时,司机并没有太多的减速。整辆车被参天巨木盘错粗大的地面根支狠狠地绊了一记,高速通过的车辆像个被抛向空中的沙包腾空足有十几公分,落地时车身不稳,司机尽力补救,他们幸运地没有翻车,但车辆的左前轮却死死地卡在了地面的坑洞里,一时进退两难。   车胎卡坑,昏睡中的李世川也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颠而发出一声痛哼。慕鸣盛的脸色顿时阴郁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   所谓祸不单行,坏的运气总接踵而至。   在林有匪和路星河跳窗逃离后,慕鸣盛觉得那种事事不顺的感觉又回来了。   其实在知道两人逃走后,他也曾第一时间命令属下四处搜查。本来是吃定看起来似乎也“心怀鬼胎”并不纯良的林有匪绝不敢报警,谁知那个该死的路星河居然给他闹了一出大新闻。——他利用自己的名人效应,在第一时间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不愧是戏子出身,还戴着颈部术后固定器的年轻演员说起谎话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故事也是经过了仔细编排的,许是害怕暴露出林有匪亦并非善类,路星河在对外说明受伤原因时,说这是他和林有匪结伴出行时出了意外所致。而林有匪由于伤情过重,截至发布会召开时,人也仍在ICU里,生死未卜。   “从今天起,我将暂停一切工作,陪在有匪身边,直到他能度过难关,最终醒过来……”   路星河本身就人气颇高,他和林有匪的关系本也一直广受粉丝瞩目。这番说辞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巨大的关注,一时间所有媒体头条都被有关两人的新闻占据了。   众目睽睽之下,慕鸣盛反倒不好立刻下手了。   而在此之后不久,李世川又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了直播中,这直接搅黄了慕鸣盛和宋辞的谈判,他不得已抽身出来,亲自出马把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抢了回来。   此刻,无论再怎么踩油门,这倒霉的轮胎都像被鬼附身了一般不停地在泥坑里原地打转,在多次尝试无果之后,满额是汗的司机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慕先生,这车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这儿离目的地不远,咱们下车步行或许还更快些。”   慕鸣盛垂眼看了看趴在他腿上的李世川。   脸色惨白的男人闭着眼睛,呼吸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断,一丁点儿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慕先生,走吧。”   前排的梁硕也跟着劝,刚刚的那一声巨响,显然是专程为警察们设置的“幌子”被触动点爆了。   这意味着那些对他们穷追不舍的条子们会死伤惨重,但同时也意味着那些“猎狗”已经知道停留在相反方向的飞行器只是陷阱。   无论如何,梁硕都不赞成他们再继续在原地逗留。   慕鸣盛只犹豫了片刻,就立刻点头。   一行人拿上武器,果断弃车而去。   十几分钟后,戴着嵌有金刚石拳套的沈听走到车前,伸手摸了摸引擎盖,还是热的。   他三下五除二地给资本家演了出略微迟到的“切头如切瓜”。——只两下重拳,号称刀枪不入、能挡实用机枪扫射的防弹玻璃便出现了裂痕。   得益于防弹玻璃极高的表面应力,车窗并未真的碎裂。沈听沿着裂纹的痕迹,用拳套顶端被打磨得如同刻字刀片般尖又薄的金刚石,轻而易举地卸掉了整块玻璃。   楚淮南全程都在一旁帮他举着手电,沈听匆匆翻查了一遍车内。储物空间被改装过,容量足够大的空间内却只留下了几个手雷和两把没有装弹的手枪。   沈听面色凝重:“车里几乎没剩什么。”   光线很暗,从楚淮南的角度看过去,他连轮廓都有些模糊,声音却清晰有力:“我们得庆幸他们的车坏在了半道上。”沈听把暗格里最后一个手雷拿出来放到了副驾驶座上,才直起身说:“这简直就是个小型的武器库!”   这话并没有夸张,除了暗格里零零散散的手雷和枪支外,在前后排之间的缝隙中还藏着一架按比例缩小过的单兵火箭炮。 第223章   慕鸣盛身边有梁硕有司机还有保镖, 再加上一个倾向不明的李世川。   目前的情况是二对五,且对方的火力装备还不是一般的强。   乍听起来,只有两把手枪的沈听和楚淮南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办法能在警方和军方的人来前拖住他们。   森林公园里植被茂盛, 水汽很足, 湿热的空气使车内的血腥味尤为明显。   沈听皱着眉检查后座。车内的内饰是深色的,但仔细看还是能够发现,李世川曾经躺过的地方沾着血迹, 且面积不小。   沈听用食指轻轻地碰了碰,血迹尚未干涸。   他当下就有了新的主意。   “咱们先回车上去。”   丛林里信号弱,共享给孙若海的位置不够实时,沈听便动手把先前安在慕鸣盛车上的高精度定位器取了回来,随身带着让孙若海对他们的位置进行了精准定位。   “慕鸣盛那儿虽然人多, 火力也够, 却随身带着伤员,即便目的地离这儿不远,下车步行也是下下策。”想到后座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继续说:“李世川伤得不轻, 没有交通工具的话慕鸣盛带着他会很麻烦。”   眼下他们已经身在森林深处, 地面的路况愈发地糟糕,楚淮南目不斜视地开车, 难得还有心思开玩笑。   “所以咱俩现在是要上赶着给他们去送交通工具?”   “嗯。”沈听下了车窗玻璃,目光在地面缓缓地巡梭,慕鸣盛一行人并没有特地掩盖行踪,潮湿的泥地上留着一排深浅不一的足迹。沿着行进痕迹往前,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们前行的方向。   对方手上大概率有杀伤力很强的武器,敌众我寡,正面交火显然不是最优解, 但沈听知道,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拖延时间。——在下一波援兵到来之前,他绝不会放走那种为了脱身,不惜用□□设伏警察的人渣!   楚淮南的车速不快,沈听凝神观察着地面,发现路左侧的植被明显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   他皱起眉:“停车!”   楚淮南立刻把车熄了火。   沈听开门下车,蹲下身仔细检查,散落在地面的树叶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有人刚从这儿走过去不久。   左侧的道路很窄,车辆很难通行。楚淮南和沈听决定弃车改用步行。   两人并肩往前沿着淡淡的血迹一路追踪。   沈听说:“车钥匙给我。”   楚淮南把钥匙塞进他手里,手指趁机在对方干燥温热的手掌里勾了勾:“小心脚下,别绊倒了。”   沈听却完全没在意这些小细节,低着头兀自走在前面问:“如果你是慕鸣盛,在车辆故障、穷途末路的情况下遇上了友好地邀请他们搭个便车的我,你会怎么做?”   “要么上车,要么……”楚淮南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沈听已经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两个人心有灵犀,异口同声道:“抢车!”   沈听朝他笑了笑:“你的枪法应该不错吧。”   楚淮南谦虚得很有分寸,“还过得去。”   “咱们得尽量撑久点。”   “好。”   沈听上下打量着细皮嫩肉的资本家,:“你也千万别受伤。”   楚淮南伸手按了按他受伤的额角,“那你也得以身作则。”   沈听缩了缩脖子:“我尽量。”   两人在丛林里徒步前进了不到百米,就发现了慕鸣盛一行人的踪迹。   梁硕走在最前面开道,身材壮硕的司机则像只警惕的猎犬跟在慕鸣盛身边注意着周围的响动。   然而和沈听想象中不同的是,受伤的李世川并不是由身材高大的保镖来负责的。慕鸣盛竟然纡尊降贵地亲自背着他,男人苍白的脸垂在他的颈边,看不出是醒是梦。   而那个高大的保镖则背着一挺M134加特林型重机枪,浑身是汗地在队伍的最后押队。   加特林重机枪可谓是当代大杀器中的经典代表,目前甚至所有在役的轮转型武器都使用了加特林原理。该机枪作为一种优秀的车载或使载武器常被装在各类载具上。其射速普遍可以达到每分钟每管1000发以上。   楚淮南一眼就认出了这挺可怕的杀人机器,拉了拉放轻了动作,却仍兀自向前的沈听,示意他注意。   沈听对他做了个“我知道”的手势。但内心却完全没有对这架可以在十秒钟内把人打成筛子的武器有任何顾虑。   他压低声音淡淡地说:“放心,在现在的情况下,那玩意儿根本派不上用场。”   “怎么说?”   沈听轻蔑地勾起嘴角,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名保镖:“这哥们儿大概对自己的实力有什么误解。加特林轮转机枪根本不适合作为单兵武器,且不说它本身的重量和后坐力,就凭这人负重不足20kg,才走了一公里就已经满身是汗的情况看来,要他扛着重机枪在一分钟内打完一千发子弹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   沈听笑了笑,脸上浮出一股优等生特有的锐气:“40kg,丛林移动3km,这是我的出汗记录。也就是说在40kg的负重情况下,做3km以内的丛林穿越我都不太会出汗。但即便这样,要我抱着一架加特林在一分钟内射一千次,也是不可能的。”   听到最后一句时,一直表情严肃的楚淮南突然抬起眼尾意味深长地扫来一眼:“一分钟射1000次啊……”   这是个属于成年人的玩笑,但被调戏了的沈警督不仅大人大量地不计较,还把车钥匙重新塞回了楚淮南手里,腹诽道:既然这么爱开车,那车钥匙给你。   他扫了几眼周边的环境,最终指了指一旁的小路,又指了指自己,唇语道:“你在这待着见机行事,我绕到他们前面去。”   楚淮南点头,极有默契地明白,沈听这是预备跟慕鸣盛来一出狭路相逢式的偶遇。   两分钟后,当“解手”的宋辞背对着他们出现在树丛边时。   慕鸣盛想到了一句谚语——人不会永远倒霉。他再一次开始感慨自己的好运气。   而在路边“掏枪”解个手的功夫,都能被真枪抵住腰窝的宋辞,显然就是那个得接受厄运的倒霉蛋了。   “宋总,好巧。”握着枪的梁硕语气十足客气,口吻轻松得仿佛这只是场在奢侈品店里的偶遇。   宋辞皱着眉转身,瞥见腰间的枪脸色大变,目光顺着枪口往上移,在见到皮笑肉不笑的梁硕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卧槽!吓死我了,我以为是谁呢。”   梁硕挑眉:“听宋总的意思,你之前并不知道会在这儿遇见我们?”   沈听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他妈要是能提前知道,还他妈至于让你用这玩意儿顶着?”   梁硕还想再说话,却被慕鸣盛用眼神制止了。   他显然并不想浪费时间跟宋辞说一场相声。   李世川虽然瘦得厉害,但毕竟是成年男人,骨架不小。背了他一路,慕鸣盛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饱满的额头覆了层薄汗,凤眼阴沉,微喘着问沈听:“你的车呢?”   沈听随手指了个方向,嘴里说:“停路边了。”   “哪个路边?”梁硕见他态度敷衍,不满地用枪口狠狠地顶了他一记。   “妈的,会不会好好说话!”沈听暴怒,“你当老子是被吓大的?”   被枪指着还这么嚣张?   保镖冷着脸从队伍的最后走过来,山一样地挡在了慕鸣盛的面前。   宋辞的嚣张的表情在见到足有俩手臂粗的加特林重机枪口时,肉眼可见地变了。   “不是吧慕先生,连轮转机枪都扛出来了,来真的啊……”话音未落,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咋咋呼呼地骂了句脏的:“刚刚的爆炸不会也是你们的搞的鬼吧!”   慕鸣盛说:“回答刚刚的问题,你的车呢?”   “车在我这儿。”清朗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过来,声线堪称华丽。   慕鸣盛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楚淮南冷声道:“别动,我头一回摸枪,不太熟练,怕走火误伤了慕先生。”   大意了!慕鸣盛皱起眉。   站在他身边的司机在第一时间就想要举枪。   楚淮南笑得人畜无害,“鄙人胆子很小,如果不想让我手抖,那千万别用你的枪指着我。”   司机还在犹豫,资本家手里的枪口已经直接抵在了慕鸣盛那颗值钱的后脑勺上,“把枪扔掉。”   梁硕的枪口也瞬间移到了沈听的脑袋上。   而那个壮得跟熊似的保镖则扛着那把很能唬人的重机枪,把黑洞洞的枪口转向了楚淮南。   占着极大位置优势的楚淮南一侧身,就把自己掩在了李世川和慕鸣盛的身后,他不耐烦地冲司机重复了一遍:“把枪扔掉!”枪口把慕鸣盛顶得微微偏过了头:“不然,我就杀了他。”   司机最终露了怯,咬着牙很不甘心地把枪扔在了地上。   而同样被枪指着头的‘宋辞’,则像是看了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情给自家男人打CALL:“宝贝儿,你真他妈的帅!”   梁硕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警告他。“老实点!” 第224章   沈听在心里估算时间, 有心要不择手段地继续僵持下去,能多拖一分钟也是好的。   但这种胶着并没能持续太久,举着枪的梁硕看了眼手表, 脸色缓和了一些:“宋总,你我不是仇人, 反倒很有机会成为合作伙伴,实在没必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   沈听特别无辜:“是没必要啊!”他耸了耸肩说:“但梁总你别忘了, 是你先拿枪指着我的。”说着大度而善解人意地指了指慕鸣盛背上那个男人:“你们现在似乎急需一辆车,我并不介意捎你们一程, 不如大家都冷静一点,我数一二三, 我们一起把枪放下?”   梁硕转头征求慕鸣盛的意见, 慕鸣盛冲他微微颔首。楚淮南则沉默着没说话,梁硕权当他是默认了。   沈听见状,高声地数起数来:“一、二……”   他把前两个数字的尾音拖得很长,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 语速才骤然轻快起来:“三。”   沈听望着仍然直直指向自己的枪口,忍不住笑起来。三个数都数完了,现场却没一个人真正肯放下枪。他没心没肺地抓了抓头发, 故作苦恼道:“大家都不守信啊,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梁硕又忍不住垂眼看了下手表, 皱着眉头问:“车离这儿远吗?”   沈听还挺老实的:“不远。”他快人快语地指出关键:“可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车远不远,而是条子啥时候会追上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 咱啥时候能不内耗,把这些个家伙事儿都收起来。”   慕鸣盛盯着眼前痞气十足却胆色过人的青年人看了很久,最终他主动破局:“梁硕, 收枪。”   梁硕明显仍有些犹豫,但还是选择听从指令,收起枪说:“宋总,我们慕先生足够有诚意了,你的车在哪?”   诚意是有的,可武力震慑却也是必不能少的。站在沈听一旁的高个保镖仍恪尽职守地端着机枪正对着楚淮南的方向。楚淮南抵着慕鸣盛的力道撤了一点儿,替沈听答道:“离这儿不远。”   沈听看了眼趴在慕鸣盛背上仍旧意识不清的李世川,提议道:“要不你们选个人,跟我一起去开车?”   慕鸣盛朝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梁硕和保镖走靠得离楚淮南更近了一些,被机枪无声胁迫着的楚淮南面色冷漠,枪口一寸不让地指着慕鸣盛的后脑勺,抬起弧度流畅的下巴对着沈听嘱咐:“注意安全。”   沈听风骚地朝他wink了一记,心道:是这个司机比较需要注意安全吧。   “你只有五分钟。”刚迈出去没几步,就听身后慕鸣盛语气淡淡地说:“如果五分钟之内你们没有回来,那就要劳烦楚总和我们先走了。”   沈听本有心在取车的时候再磨蹭一些,闻言心里一顿,不耐烦地扬起手:“知道了。”   说罢,连车钥匙都没拿的沈警督“诚意满满”地带着司机头也不回地取车去了。   慕鸣盛的司机也是个谨慎小心的,一路上沈听都在同他搭话,他却时刻警惕毫不放松,持续紧绷的神经在看到停在路边的那辆游牧侠时才稍微松弛了一些。   沈听低头在口袋里摸车钥匙,司机快走几步,绕到主驾伸手去拉车门。车门当然没开,下一秒他被人从后头锁住了喉咙狠狠地按在了车窗上。   贴着深色高清膜的车玻璃上,映照出身后青年人的清晰轮廓,眼神很冷,动作利落,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拖沓和懒散。   这个人很危险!   司机惊恐万分地想要给同伴释放些信号,可沈听下手又重又快,被锁住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紧接着眼神凌厉的年轻人横肘冲他的太阳穴的重重一击。司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彻底陷入了昏厥之中。   沈听把昏迷的司机放倒,从口袋里摸出自锁式的尼龙扎带,在牢牢地反束起对方的双手后,才把人拖到了丛林中做了简单的遮蔽处理。   这一系列动作效率奇高,当他一个人回到原地与慕鸣盛一行汇合时,才刚过了五分钟。   被奥斯卡赊欠着一座小金人的沈警督一手捂着冒血的额角,一边怒气冲冲地恶人先告状:“ 你那个司机有病吧,走到半道就突然动手逼我要配方,真当老子吃素的?”   慕鸣盛没料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看向沈听的眼神冷冰冰的,不信任溢于言表。   那个司机跟了他十余年,说不上心腹却也是个靠得住的。要说是司机背叛了他,慕鸣盛倒更愿意相信是沈听搞了鬼。   眼瞅着梁硕手里的枪又有举起来的势头,沈听先发制人,从腰间拔出配枪,蛮横地朝梁硕一指:“怎么,又想拿枪指我?有枪了不起啊!操!”   双方再一次僵持不下。   慕鸣盛已失去了耐性,他们离飞行器停放的地方还有不到两公里,与其在这儿磨蹭拖拉下去,倒不如选择继续步行。   沈听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处理掉了那个司机,慕鸣盛又背着不省人事的李世川,严格说起来,眼下的局面算得上是二对二,而且他俩还占着微弱的优势。——楚淮南站在慕鸣盛身后,保镖手上的轮转机枪虽然看着挺吓人,但准头一般,为了避免误伤,他肯定不敢随便开火,更何况那机枪还那么重……   天色已经慢慢暗下去,可林间温度却仍旧不低,许是远处的爆炸引发的林火尚未完全扑灭,热浪随着山风四处游走肆虐。那个块头极大的保镖浑身是汗,上身的黑色体恤汗涔涔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同在水里浸过。   精神高度集中本身就非常耗体力,保镖跟着丛林穿梭早已热得喘不过气来,端着机枪的手也开始有些微微发抖,额上的汗液缓缓地滑下来,却也顾不得擦,一不小心就流进了眼睛。   ——就是现在!   沈听迅速调转了枪口,对着保镖肩膀数连开了几枪。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楚淮南在内都明显一愣。   没人料到,他真的会开枪!   梁硕竭力克制,才没出动手,他强按下想把放冷枪的宋辞打成筛子的冲动,咬着牙亲身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投鼠忌器——慕鸣盛还被楚淮南用枪指着脑袋。   端着机枪的保镖投鼠忌器,为了避免误伤慕鸣盛手指一直没放在扳机上,子弹穿过皮肉的剧痛令他他暴吼一声,还击、自卫的动作出于本能,他勉强拎着枪,转过枪口胡乱地朝着沈听的方向一阵扫射。   沈听矮下身,灵活地在地面翻滚了好几圈。   他移动的速度极快,枪弹大片地击中地面盘踞交错的植物,炸起若干碎屑,尖锐的木屑划过脸颊,留下火辣辣的钝痛感。   和他预料中的一样,这番密集的扫射并没能持续太久。保镖受伤的肩臂扛不住机枪极强的后坐力,疼痛令这个大块头连太阳穴都青筋直暴,不一会儿就靠着树干直喘粗气,失血过度导致的头昏眼花,使他连手都抬不起。   见火力暂停,沈听才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的草青色汁水,鲜有的狼狈。   梁硕的枪口死死地咬着他,“别动!”   “不动?那我他妈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趴在地上!”   先动手的沈听理直气壮,对冷眼看戏的慕鸣盛喊道:“慕先生,看来你的人都不太可靠!”   作为贼喊捉贼专业户,他收起枪,一脸的莫名其妙:“梁总干嘛拿枪指我?”   梁硕无语:“伤了慕先生的保镖,还问我为什么?”   “你眼瞎啊!没看到这个保镖打算放暗枪!?”   “你放屁!”保镖痛得龇牙咧嘴。   沈听咄咄逼人:“不想开枪,那你抬屁个手?”   这下,连保镖自己都愣住了,刚刚好像是抬了下手?   “操!傻逼!我那是要擦汗!”   “卧槽,我哪知道你是要擦汗!”   “……”   “误伤、误伤!对不起啊!”   梁硕也快石化:外界传言果然不错,宋家老二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神经病……   楚淮南和慕鸣盛站在一旁,一起看了出不要门票的相声。   “枪法不错。”慕鸣盛冷笑着称赞。   “谢谢夸奖。”沈听转头朝举着枪的楚淮南眨眨眼:“宝贝儿手酸不?”   想到前不久某人尽量不受伤的承诺,楚淮南盯着他脸上的小伤口,一语双关地问:“脸疼不?”   “还行吧。”沈听揉揉脸,大言不惭:“得亏我脸皮厚,应该不会留疤,要是换个小姑娘,伤在脸上,今天晚上得哭一宿。”他抬眼见楚淮南还握着枪,又笑道:“慕先生也站了好半天了,还背着伤员,你就别指着人家了,特别没必要。”   一直关注着时间的梁硕催促:“慕先生!我们不能再等了,得快点儿!”   森林公园地形极其复杂,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但拖延得过久,难保那帮咬得很紧的警察就一定追不到他们。   听他这么说,宋辞也不再嬉皮笑脸,敛去笑意的眼睛黑亮而冷湛:“梁总说的对,别再磨磨唧唧了,我可不想好不容易找到的合作方落到条子手里!”   他一把按下梁硕正对自己的枪口,不计前嫌道:“赶紧跟我去车上。”   虽然,这个宋辞亦敌亦友,令人捉摸不透。但事已至此,留给慕鸣盛的选择并不太多。   而慕鸣盛从来不信无缘由的善意,他吃不准这个执意要蹚浑水的宋辞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听看出了他的犹豫,清亮的眼神中突然露出一丝狡黠:“这回是你欠了我的人情,以后要是合作,僵尸的利润,我七你三。”   三七分吗?   真是个贪心的年轻人。   就在慕鸣盛略有犹豫之际,一直安静地趴在他背上的李世川突然从昏睡中发出一声痛喘。   慕鸣盛转过头看向他,哪怕被枪指着也都无动于衷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鲜活的焦躁。   为了背上无端躁动起来的伤患,他松口道:“跟他走。”   …… 第225章   宋辞没有撒谎, 他的车离这儿确实很近,没走几分钟,一行人就已经看到了那辆7座的游牧侠。   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的宋辞大方地让出了驾驶权, 他朝慕鸣盛一扬下巴道:“让你的人开车。”自己则爽快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   眼下, 为抢夺配方不惜“偷袭”宋辞的司机已不知所踪,保镖又伤到了肩膀。   楚淮南看了一眼从头到尾都亲自背着李世川的慕鸣盛, 猜想他肯定不是个会亲自开车的,于是一扬手把车钥匙丢给了梁硕。   梁硕的驾驶风格和他书卷气的外表截然不同, 十分野蛮迅猛。   越野汽车在被暮色笼罩的山林中高速前行,如同一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凶猛兽类。   百无聊赖的‘宋辞’一上车就系好了安全带, 此刻正垂眼拨弄着自己因丛林打滚而破损的衣摆。   没有人能从他慵懒的表情中读出他心底的焦躁。   太慢了!原本二十分钟就该到的援兵, 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这同样也是坐在后排楚淮南的心声。   坐镇指挥的孙若海也是急得冒火。警方对先前的爆炸毫无心理准备,现场状况惨烈,死伤二十余人。   驻扎在附近的陆军部队由严启明亲自出面调遣,人倒是集结得很快, 却耐不住主干道突然发生连环车祸,堵得滴水不漏。   孙若海一边指挥武警部队清扫因山体崩塌而形成的堵路障碍,一边焦急地确认部队到达情况。几乎每五分钟看一次表, 可频频抬腕间, 晃眼就过去了四五十分钟陆军却仍迟迟不到。   他很清楚沈听那里的状况——拢共两个人, 还有一个是没有经过系统性训练的楚淮南,靠硬碰硬的正面交锋, 铁定拦不住配有重火力的慕鸣盛一行。   孙若海焦躁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 当耳机中传来“我们已接近目标”的陆军部队通知时,这位急脾气的市局领导不由自主地倾身盯住眼前屏幕上代表着沈听所在位置的红点。   在各方协调的最大努力下,姗姗来迟的援兵终于得以进山, 此刻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可身在局中的沈听和楚淮南却并不清楚这点。   梁硕开了导航定位仪,他们所驾驶的车辆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沈听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装傻充愣、插科打诨,尽了最大努力削弱了慕鸣盛方面的可用战斗力并消耗了大量时间。   可如果一会儿到了慕鸣盛为逃亡准备的交通工具跟前,援兵还不到的话,要怎么办呢?   沈听的目光闲散地落在副驾前关着的手套箱上,里面装着他从慕鸣盛防弹汽车上顺来的几枚手雷。   车辆开过一段极不平整的路面,地面上藤蔓交错,鼓起的大树根茎如同一座微拱的小桥。梁硕的车速很快,踩着油门一点儿减速的打算都没有,饶是山地性能不错的越野,也被绊得重重地颠了一记。   慕鸣盛眼疾手快地护住差点从他膝盖上滚下去的李世川。楚淮南也抓住了车顶侧的防颠簸把手,余光瞥见那个自打上车后就没有吭声的保镖,壮硕的大块头靠着后排座位,像团死物般直直地滑下去。   扛着轮转机枪负重步行本来就很消耗体力,加上沈听的那两枪,保镖在失血和疲乏的双重打击下,终于虚脱了过去。   沈听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正盘算能不能借这事儿做做文章再耗点时间,却明显发觉梁硕已经开始减速了。   汽车左转后驶入一条小道,道路不长但尽头有一小块空地,这里的植被明显没有其他地方茂盛,抬头看还能看到一片星光郎朗的天空。   梁硕踩了一脚刹车,等车挺稳了,一路上都绷着脸的他才终于稍微松了口气,转头朝沈听一咧嘴,露出个较为真诚的笑:“万分感谢,我们到地儿了。”   出于隐蔽性考虑,慕鸣盛的人给他准备的交通工具是两架尺寸小、重量轻的西科斯基S-300CBi,停靠已久的直升机被迷彩色的防水布盖着,不仔细看的话和周围的植被俨然一体。   沈听还没想好要怎么借着保镖昏厥一事继续拖延时间,倒是梁硕先犯起了难,因为S-300CBi直升机只有三个座位。他们最初的计划是由司机和保镖各开一架。   可眼下,司机不知所踪,保镖又双肩受创,虽然直升飞机难不倒慕鸣盛,可梁硕虽然会对旋翼机做简单的维护和维修却既没有飞行驾照,也没有独自驾驶直升机的经验。因此他们现在能操纵的只有一架飞机。   而慕鸣盛为了夺回李世川不惜涉险惊动警方,到了这个关口铁定不可能撇下他不管。但座位只有三个,也就是说,梁硕和保镖必须有一个人被留下来。   得知了情况的沈听,立刻表明了态度:“你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条子现在肯定已经把森林公园的入口给堵死了!我还正在头疼一会儿跟楚淮南要怎么蒙混出去呢,你可千万别把这哥们留我车上!”   人不能留在宋辞和楚淮南的车上,更不能留在原地等着被捕。梁硕帮慕鸣盛把李世川从车里弄了出来,又弓着身子钻进车里去取保镖脚侧的加特林重机枪。   沈听坐在副驾没动,看他忙出忙进,最后探身到后座把枪上了膛,枪口抵着不省人事的同伴,对准太阳穴就是干脆利落地一枪。   楚淮南和沈听都没想到梁硕会毫无征兆地对自己人这样的手,保镖的血混着脑浆喷在了后排的玻璃车窗上,有几滴甚至洒在了楚淮南的镜片上。   梁硕小声地对他说了句:“抱歉。”   似乎在他看来,这倒比杀人更严重些。而站在车外的慕鸣盛默许了这一切,皱着眉说:“你弄脏了别人的车垫。”   梁硕再次歉意地朝沈听笑了笑:“要辛苦宋总帮忙善后了。”   比起喷了一身血点的楚淮南,开枪杀人的梁硕身上滴血未沾。在开枪的同时,他熟练地一偏头,精准地躲开了那些从致命伤中喷溅出来的鲜血。   累赘必须被处理好,但他不想弄脏自己的衣服,毕竟一会儿还要和慕鸣盛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   而除了李世川,慕鸣盛讨厌所有人的血。   沈听眼睁睁地看着保镖被梁硕拖下车,像垃圾般地扔到了灌木丛中。他被这毫无人性的一枪气得重重咬了记牙,脸上仍维持着散漫的平静。   港片里的流氓黑社会尚且讲兄弟义气,可梁硕之流表面是谦谦君子,实际上却连受伤的同伴都不放过!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转移之际,沈听飞快地在手套箱里摸了几个手雷藏进兜里,像是才反应过来般地啐道:“妈的,开枪也不预先说一声,吓老子一跳!”说着又转过头对楚淮南道:“淮南,我吓得头疼,一会儿你开车,坐到驾驶座来。”   楚淮南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沈听因入戏而故意放软的口吻像是在撒娇,让他沉重的心情好转了一些,他配合地下车绕到了驾驶座。等他坐进了驾驶室,副驾驶上的沈听却开门下了车。   凭借极好的夜间视力他默默评估了一番车与停机处之间的距离——大约三十米。   三十米是扔手雷的及格分数。但沈听看了眼坐在车里的楚淮南,最终又向前走了数步,离车更远了些。   慕鸣盛的人考虑得很周全,为了飞机在丛林里不起眼,防水布下的两架直升机不仅机身被涂成了军绿色,连细长的尾翼都做了对应的伪装。   借着车灯的光,沈听飞快打量着眼前的两架直升机。   “机型选得不错。”他笑眯眯地说。   借着夜色的掩饰,谁也没有看到他迅速拔掉了手雷的引信,掷手雷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被大力掷出去的四枚手雷,咕噜噜地滚进了直升机的起落架底部,沈听扔完转身就撤,正在做起飞前检查的梁硕反应比他慢了半拍。   手雷比预想中炸得更快,沈听没跑几步便听见“轰”的一声巨响,背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被一阵滔天的热浪掀翻在地,有好几秒钟意识都一片空白。   两架直升机顿时被炸得面目全非。   突然反水的宋辞让慕鸣盛彻底动了杀心。他面无表情地把李世川轻轻地放了下来,弯腰扛起加特林重机枪。   沈听因这一炸而眼前发黑,意识却很快清醒过来,他转过头见那两架飞机已经彻底报废,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浑身都很痛,眼前的一切都笼着重影,梁硕离爆炸点更近,伤得也更重,此刻已不再动弹。   慕鸣盛表情阴森地端着机枪,用枪口指向三番五次找他麻烦的宋辞,黑洞洞的枪管中随时都会喷射出足以把人扫成筛子的火光。   黑暗中有条人影飞奔而来,沈听忍着剧痛张开嘴,使出全身的力气吼道:“楚淮南!……”“快走”二字还没喊出口,就见楚淮南不顾一切地飞扑过来,俊美的男人像头暴怒的雄狮把慕鸣盛撞倒在地,两人野兽般地扭打起来。   轮转机枪笨重,一旦近身就很难发挥作用,楚淮南此举是冒着极大风险用身体撞开了枪口,强拖着慕鸣盛近身格斗。他的格斗术是打小就学的,他爷爷楚乔新曾经是军人,在训练上对待唯一的孙子也从不心软,顶级的老师教授,又练了数十年,用来对付普通歹徒戳戳有余。   可慕鸣盛却不是普通歹徒,他不仅读过警校,实战经验也极其丰富,其招数和为人一样绝狠,且不按套路出牌,一时间陷入缠斗的两人难分伯仲。   与此同时,在沈听身后的梁硕也恢复了意识,被爆炸火苗烧掉的半边衬衣下,露出一层覆盖有LINE-X涂层材料的紧身防爆服。   沈听顾不上管他,满心都怕楚淮南吃亏,一横心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去摸腰间的枪,可胸口闷得像压着一座山,手和腿都抖得不听使唤。   楚淮南与慕鸣盛拳拳到肉,打得难舍难分,两人在泥泞的草地里翻滚。楚淮南的招式和速度比慕鸣盛高了不止一个段位,可出手却不及他的一半狠戾。混战之中,慕鸣盛握住别在腰后的枪,可还没来得及抽出来,就被楚淮南狠狠地一脚踢飞了。   下一秒,纠缠在一起的双方几乎同时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楚淮南横肘猛击慕鸣盛的额角,鲜血顺着额头汩汩涌出蒙住了冰冷的视线,可慕鸣盛却像是台没有痛觉的机器,掐着他力道丝毫未减。   沈听举起枪,可眼前的重影让他无法瞄准,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但视线模糊的症状仍然没能得到缓解。   单手掐住楚淮南脖子的慕鸣盛,身体向后扭曲成了一个难以想象的角度,另一只手极力去够藏在鞋底的刀片。   就在此刻,一阵密集、急促的警笛,突兀地从静谧的森林深处传了过来。   伴着警铃一起的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喊话:“里面的歹徒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妈的,总算来了!   爆炸的冲击波使得五脏六腑都有种错了位的灼热,剧痛中沈听面色苍白,眼前的重影让他生出魂不附体,灵魂被渐渐抽离的错觉。   可即便援兵已到,那又如何?   在这个关头,楚淮南和慕鸣盛谁都不会轻易松手。   慕鸣盛的指尖探到了刀片锋利的边缘,他双指一夹,六、七公分长的刀片被抽了出来,刀锋在楚淮南的手背上重重的一划。   楚淮南吃痛地皱眉,本能地想要躲开泛着冷光的白刃,电光火石间,慕鸣盛趁机反扑过去,双手死死地摁住了身下人的喉咙。   楚淮南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攫住了,脸因极度缺氧而涨得通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记枪声响彻林间,为这场近身肉搏划下了句点。   沈听浑身一震,他确定自己尚未瞄准,也没有最终扣动扳机!   楚淮南咳呛着发出剧烈的咳嗽声,顺着枪声望去,脸色死白的李世川举着手臂,手中抓着刚刚在扭打中慕鸣盛掉落的那支枪,眼神凌厉,浑不似人。   开枪的是他!   伴着惊天枪响,中枪的慕鸣盛胸口爆起一朵艳丽的血花,殷红的血大量地涌出来立刻浸透了浅色的前襟。   恢复意识的梁硕动弹不得,激怒下不禁失声大吼,“慕先生!”   慕鸣盛没有理他,冷湛的丹凤眼死死地盯着眼前毫不犹豫对他开了这一枪的李世川,被楚淮南打得肿起来的嘴角流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李世川,你帮他?”   李世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冷硬:“这一枪,早在十五年前就该是你挨的。”   慕鸣盛松开楚淮南,踉跄地朝他走过来,握着他肩膀的手指力道大得在肩膀上抓出数道血痕。   李世川的下颌角处隐隐抽动,如果慕鸣盛足够细心一定能发现这个男人正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力道之大让咬肌都不住抽搐痉挛。   “你帮外人对付我?”慕鸣盛死死地瞪着他,那一枪正中心脏,死亡的阴影逐渐靠近,心口的麻痹让这个素来表情不多的男人看上去面容狰狞,充满鸷色的丹凤眼如同被吹灭的蜡烛一下就黯淡无神。   他脱力地站不住,身体循着本能僵硬地向前倾,可抓着李世川的手指却分毫不肯松,保养得当的指甲断在肉里,涌出殷红的指尖血,十指连心。   梁硕匍匐着往前爬,举起枪怒吼着扣动扳机。   慕鸣盛张了张嘴,梁硕的子弹击中了李世川的背,同样是心口的位置,李世川痛苦地倒了口气,一串透明的眼泪从干涸的眼眶里止不住地往外涌。   慕鸣盛的声音因力竭而低若蚊蝇,但他却切实地听到了。   这个十五年前就该死在他枪下的男人,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开枪,放他走。”   冷硬的指甲嵌进肩窝的血肉里,李世川却并不介意,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伸手环住对方逐渐僵直却仍留有余热背,像捧着一颗不会爱的心。   手指拢着凸起的蝴蝶骨,指尖处竟也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果然,十指连心。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周围的脚步声也变得密集而杂乱,喧嚣中,李世川知道有人正试图把他和慕鸣盛分开,但他难得坚决地顺从了自己的本心,牢牢地抱着对方不肯放。   恍惚间,竟无端想起多年前,青年人含笑看过来的眼睛。   “世川,你笑起来真好看。”   傻瓜,你笑起来,才好看呢。 第226章   陆战部队很有驰援的经验, 随行入林的队伍里配有军医,森林的入口处还等着好几辆专业的救护车。   慕鸣盛和李世川几乎同时没了生命体征,沈听把担架让给了比他离起爆点更近的梁硕, 自己则在楚淮南的搀扶下上了车。作为现场硕果仅存的污点证人,梁硕要是死了,他们会很麻烦。   楚淮南的俊脸上挨了好几下, 嘴角破了皮,颧骨处还留着一抹淤红, 衣服脏得像是苦守寒窑十八年没洗澡, 永远衣冠齐楚的资本家鲜有的狼狈。   死里逃生, 任务也还算圆满,沈听向远在京市的严启明大略汇报了一下现场情况,转过头见楚淮南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抬起手指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笑道:“这个位置选得不错, 红紫色挺衬你的皮肤,显得特别娇憨。”   公狐狸精微微一皱眉, “你的脸色不太好。”   沈听挂掉电话, 靠着椅背略略龇牙:“换你炸一个试试, 谁被炸飞了还能春风得意?”   楚淮南仍不放心,转头冲正在给梁硕做检查的医生说:“你们能先帮他看看吗?”   尽管梁硕穿着防爆服, 但他离爆炸中心比沈听近了有三四米, 因此伤得不轻, 双腿和左臂都有骨折的迹象,肋骨也断了两根。   医生正拿着固定板给他固定,闻言凑过来问:“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在资本家的逼视下,沈听老实地说:“我有点儿眼花。”   医生松了口气:“可能是有点儿脑震荡, 其他呢?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的吗?”   沈听有些头晕还有点儿犯恶心,但还没来得及说,车轮突然被岔枝绊了一下,整个车身都剧烈地颠簸起来。   他被安全带勒得胸口一紧,腥甜的血气伴着刀割般的疼痛直涌上喉头,登时连扶着车壁的手都软了软,沈听满脸冷汗地俯下身,抖着青白的嘴唇“哇”地吐了一地的血。   ……   江沪市的“外科第一刀”楚秋白最近忙得随时都要卒中的风险。不仅每天要应对四五台择期手术,还总能碰上“熟人”来他这儿强行扎堆凑热闹。   前几天,先是他堂弟的邻居由于意外坠楼被紧急送来他院里。   人来的时候,正值深夜,急诊科只留了一个年轻的主治和两个轮转的实习生。   病人坠楼时头部着地,颅脑创伤严重,伴有颅骨骨折及脑挫裂伤。   送病人来医院的是辆垃圾车,可车上却配有两名专业的医护人员,一路上都严密注意着病人的意识障碍情况。   同时坠楼的有两个人。据随行的医护人员说,其中伤情更重的那个曾在途中醒过一次,但在确认伤情较轻的同伴没有生命危险后,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通常来说,坠楼后立即出现的昏迷是由原发性脑损伤造成的,而清醒后的第二次昏迷则多为颅内血肿引起。   在到达医院前,患者已经无意识地呕吐了多次,根据随车医护人员的观察,其一侧瞳孔有明显的进行性散大,光反应消失。   主治医生立刻判断病人有脑疝的可能性,在快速输入2O%甘露醇后,他焦急地拨通了大外科主任楚秋白的电话。   尽管运送病人来的是辆垃圾车,可车上的医疗设备却十分齐全。除去应对坠楼伤情特征所必备的内科包、外科包和气管插管包外,甚至还备有专业的产型担架。   随车医护人员的素质也奇高,在车上就已经为病人建立了静脉通道,车上甚至还提前准备有和病人血型完全匹配的血袋,这也是因坠楼而大量出血的重伤病人在送达医院时,仍有生命体征的重要原因。   接到主治医生电话时,楚秋白正在“吃宵夜”,红着脸衣服才刚脱到一半,却被突然响起的“南无阿弥陀佛”的手机铃声吓了一大跳,手指按在领扣上,解也不是不解也不是。   靠着床头抱臂看向他的男人忍不住笑起来:“接吧,你这手机铃声实在净化心灵,让人一点儿邪念都不敢有。”   楚秋白憋着一口恶气在情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接了电话,听说有人坠楼,皱着眉问:“从几楼跳的?”   “好像是十楼。”   楚秋白抓着领子“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打给我干什么?直接拉去量个心电图,写个病例就完事儿了。”   外科医生在接诊坠楼病人时,往往有着一套不成文的“标准化”抢救流程。先问病人是从几楼跳下来的,要是8楼以下就立刻抢救,要是8楼以上基本就是走个过场。   楚秋白在带学生时,还曾编过一套“七上八下”的歪理。   “从七楼往下跳的大多还有点儿希望,遇上靠谱的医生运气好的话还能有机会上来重新做人。要是从八楼或者以上往下跳的就只能彻底下去,来生再会了。”   年轻的主治医生正在下初步医嘱,轮转的实习生慌慌张张地在问病人名字。   和兵荒马乱的值班医生比起来,护送病人们来的医护人员倒显得冷静许多,态度专业地说:“路上已经做过插管的是林有匪,O型血,初步判断颅脑损伤伴脑疝,伤势更轻的是路星河,A型血,昏迷的原因还不确定,但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正常,建议马上查个脑部CT。”   现场的慌乱可想而知,电话这头的楚秋白为那两个熟悉的名字皱起了眉头,冷下来的声音把手忙脚乱的小主治震得一愣。   “他刚刚说病人叫什么?”   小主治:“林有匪。”   楚秋白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转身就往门外走:“病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小主治因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而“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立刻通知神经外科的周艮海,让他赶紧到现场准备做开颅!”   “周主任好像不在。”小主治苦大仇深:“他到京市交流学习去了,下个礼拜才回来,您忘啦?”   楚秋白忍不住骂了一句,想了想说:“那你先让准备手术室,估计胸外和脑外得一起上!”   在外科工作满五年以上的,对别人的生死看得都相对比较淡。楚秋白以前倒也有过每天都拼了命要同阎罗王抢人的劲头,但现在,他宁愿在家里多睡点儿觉,好让自己多活几年。   可看淡他人生死,和看淡朋友生死到底是两码事。   他踢掉拖鞋踩进鞋子里,挂了电话急匆匆地往门外冲,身后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戏谑地调侃:“怎么?半夜还要赶回去做活菩萨?你们医生是不是都是神仙,不需要性生活?”   妈的,忘了家里还有这个祖宗!但情况紧急,楚秋白顾不上应他,紧皱着眉给楚淮南拨电话。   楚淮南显然睡了,接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什么人:“有事吗?”   楚秋白急道:“你和三院脑外的徐进是不是很熟?”   楚老太太在楚振棠去世时曾因情绪激动而发过一次动脉血管瘤破裂,当时就是号称“鬼见愁”的徐进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徐进的医术有目共睹,但脾气却很古怪,哪怕是遇上市领导家属,不高兴起来照样不收。当然,也没人敢强迫他收治病人,毕竟手术刀也是刀,即是救命的仙器也是杀人的凶器。   半夜三更,楚秋白虽然也有徐进的联系方式却怕对方不买账,只好求助各路神仙都给几分面子的楚淮南:“有匪出事了,重伤!要找他来帮忙开个颅。”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点:“现在吗?去你院里?”   楚秋白满脑门官司地“嗯”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找车钥匙,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往外领。   “我开车送你。”   医院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刚刚还笑他“赶着做菩萨”的男人一顿风驰电掣,在深夜的沪市街头演了出速度与激情。   楚秋白换好衣服进手术室时,徐进已经在了,两人来不及互相打招呼,便各自埋头迎接意料之内的一场苦战。   他们的运气很好,同时进行的两场手术居然都很顺利,十一个个小时后,楚秋白率先关了腹,脸色苍白浑身是汗地地完成了他的部分。徐进是在第二天下午出的手术室,面无人色地冲在走廊里等着的楚淮南说:“放心吧,手术挺成功的。”   林有匪的伤势虽然重,但好在有外科的两位神仙及时保驾护航,好歹命是保住了。   路星河没有严重外伤,昏迷大概和惊吓有关。在亲自确认过他没有大碍后,严重睡眠不足的楚秋白也跟在走廊里等结果,在听到徐进说手术成功后,他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问:“那愈后呢?”   徐进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说:“醒过来的机会很大,情况也相对比较乐观。”   “谢谢你,徐主任。”在手术室外等了十几个小时的楚淮南真心向他道谢。却没想到,这样惊心动魄从鬼门关捞人的手术会在不久后立刻重新上演,手术对象还是他楚淮南自己的太太。   沈听被送医时,已经触不到脉搏了。   在步兵的战车全速驶出森林后,他被第一时间转移到了设备更精良的救护车上。   一向呼风唤雨的资本家抱着他,浑身发麻,冰冷的恐慌如同冰山压顶,使得这一切都有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沈听,沈听!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一路上他都不断轻拍着怀中人的面颊,焦虑地望着医护人员用拳头在沈听的胸骨柄上来回刺激。   “不行,还是没有心跳!”   “继续按!应该是腹腔脏器破裂引发的失血性休克!得立刻输血!”   楚淮南掐住一个正在观察瞳孔反应的小护士,“他是AB型血!血袋呢?你还愣着干什么!血袋呢?”   他恨不能立刻拿针抽自己的给他!   外头还遇上了该死的堵车,好在市民素质很好,许多车辆碰上救护车都自觉地往一侧避让。   救护车到时,楚秋白已经亲自在门口等了,沈听在中途恢复了微弱的心跳,楚淮南白着一张脸下来,一身戾气比阎罗王更像鬼。   “秋白,你救救他。”   楚秋白怀疑他的下半句是:你要是救不回他,你也用不活了。   好在,楚秋白的命足够大,用不着像电视剧里救不回皇帝心头肉的太医一样动不动就要陪葬。   在手术室呆了超过十小时后,他终于把他堂弟的另一半魂从阎罗殿给喊了回来。   手术有惊无险,中途好几次心电图都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直线,报警器突兀的声音激得楚秋白也跟着心律不齐。   一助紧张得手心打滑,上止血钳时一下没夹住,血喷出来喷了他一脸。   业界公认外科难得好脾气的楚主任,恨不得杀了他祭天,张口就骂:“你是嫌我输血输得太快是不是!”   一助被他吼得头顶冒烟,手却一下子稳住了,牢牢地卡住了出血点。   小护士凑过来给楚秋白擦汗,不论看多少次,他的手术都如同教科书演示般完美。从血管组织解剖到缝合,他的手上像是自带着精准的定位器和探头,整场手术中都没有伤及血管造成任何不必要的其他出血。   可在场的每个人都被沈听本身的出血量骇得胆战心惊。他的出血超过一万毫升,相当于换了至少三次血。   楚秋白在打完吻合器后,突然开始犯恶心,双腿软得站不住,他知道自己有些晕台。但要是在这个时候晕过去,楚淮南大概会让他永远不必再醒过来。   楚秋白抿了抿嘴唇,转过头冲一旁的小护士说:“给我搬张椅子来。”   他咬着舌尖强行振奋了一记精神,满头冷汗地握着持针钳完成了缝合,在冲洗腹腔后确认没有新的出血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可主刀握着钳子的手已经开始发抖,针尖印在眼里竟然有重影。   楚秋白靠着椅背顺气,对同样满头是汗的一助说:“关腹,你来。”   最后的缝合是一助在他的监督下完成的。大概是被骂过,所以缝得格外认真,楚秋白仔细检查了一遍被细密缝合的患处,他敢向楚淮南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手术他尽力了,也拼命了。   沈听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是个身高只到父亲齐腰高的小男孩,沈止埋头走在前面,而他则在后面追。   “别追了,孩子。”一直沉默的背影终于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慈爱地看向他:“一直追着别人的脚步往前走的话,会很辛苦。”   沈听一脸茫然:“那我要怎么继续往前呢?”   前路茫茫,眼前还挡着一条河,暗流涌动之下,水深难测。   沈止说:“没有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涉险,你不必非要和我走同一条路,听话,回头吧。”   沈听固执地站在原地,眼眶发红:“可如果那也是我的梦想呢?”   沈止怜悯地看着他:“把追求真相,维持正义当做梦想实在太过沉重。况且,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局就像这条处处充满旋涡的暗河,水太深了,就算是你,恐怕也难渡。”   沈听无法反驳,可挨近河岸的脚步却分毫不肯退。   沈止又劝:“回去吧。”   沈听说不出话来,胸口澎湃起一种莫名的酸楚。他知道父亲说的未必有错,却并不是他想追求的。   理想与现实撕裂的无力感,让他停住了脚步。   万籁俱寂,周遭静得一丝生气都无,像是连心跳都终止了一般。空气一下子就冷下来,带着血腥气的风辛辣地钻进肺里,他被呛得喘不过气。   沈止的脸逐渐模糊了,但要走的势头却很明显。   “等一等!”沈听仓皇地抬脚欲追,可父亲却坚决地阻止了他:“小听,别过来!看清楚,这不是你该走的道!水深难渡,做人糊涂一些也很好,并不一定非要时刻清醒,总是执着。”   沈听再次顿住脚步,就在他进退两难,又无法辩驳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来:“水深难渡?水深一尺,我就填一尺,水深一丈,我就抽一丈。”   沈听蓦地回头,楚淮南就站在他身后,一双桃花眼湛湛含笑,也不知一路跟了多久。   柔白的光笼罩在他脸上,光影交汇间,笔挺的鼻梁如陡峭的山壁,将双唇的线条衬得尤为柔软丰润。   他说:“暗河如何,难渡又如何?填平了照样如履平地,我愿意去填,因为我喜欢的人,不喜欢在这恶臭的池塘里游泳。”   这个人真的生了两片很适合接吻的嘴唇,沈听恍惚地想。   资本家微微抬起下巴,紧绷的下颌绷出一道凌厉干净的漂亮线条,他张开双臂不容拒绝:“过来,到我身边来。”   沈听尚在犹豫,他却已经自己走了过来,两条手臂铁环一般牢牢地环住他,温暖熟悉的怀抱让剧痛的胸腔中缓缓流过一股充满力量的暖流。   楚淮南的嘴唇轻轻地在他的额头印了个羽毛般的吻:“乖,跟我回家。”   心脏颤抖着,在肋间咚咚直跳。   “病人恢复心跳了!”急促而模糊的声音自远方传过来。   谁?谁在说话?   “沈听!沈听!你能听见我吗?能听见吗?”   楚淮南?   “不要睡!马上就到了!求你不要睡!”   温热的液体落在血色全无的脸颊上,泪珠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断地往下滑,一串眼泪倒像是两人同哭。   沈听的心猛地一颤,他意识到那是楚淮南的眼泪。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就是笃定。   别哭!喉头滚动着,嗓子里像堵着块砖石,他只能在心里不断重复。   “报血压!”   “上压五十下压三十!”   “血压过低!这么下去不行!长期供血不足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沈听!”楚淮南哑着声音喊他,颤抖的声音像把锯子,沈听的心疼得像被锯成了两半:“求求你不要睡!坚持住!我们就快到了!你不能……”资本家湿漉漉的脸颊贴了上来,嘴唇颤抖着来吻他被冷汗湿透的额角,“你不能丢下我……”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都说远南的楚淮南行事狠厉,不近人情,认识这么久,沈听从来没见过他的眼泪。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父母早亡的资本家虽然生了张漂亮的脸,骨子里却强硬得像个钢铁人。   可现在,他竟然在哭。   他在哭,是我把他弄哭了……   自责的念头使得脑子像个陡然炸开的炸药桶,“轰”地一声,连紧闭的眼中都闪现过颜色缤纷的橘红烈焰,心里烫得像被灌了热水,沈听挣扎着竭力想要醒过来,想让他不要哭,想帮他擦眼泪。   可喉咙却像被锁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抬一抬手指都做不到。   “病人的血压突然飙高了!”   “继续给氧!”   “报心跳!”   “一百!”   “操!”医生拽着楚淮南:“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继续说!多说几遍!”   前排一直不断变道,强行加速的司机拔高声音道:“前面堵车,刹车比较多!大家注意固定!避免二次伤害。”   …… 第227章   楚淮南总算明白了, 什么叫做临时抱佛脚。   大概,一旦遇到单凭人的能力无法左右的情景,再理智再相信科学的无神论者,也会被焦虑逼到神龛前。   沈听迟迟没能转醒。在他术后第二天的清晨, 楚淮南给礼佛多年的楚奶奶打了个电话, 求楚奶奶帮沈听敬炷香。   早些年, 他还曾嘲笑过为了情人的音讯, 去求神问道的乔抑岚是“封建余孽”。   乔抑岚喜欢的那个也曾戳心戳肺,几次大难后又遇上了必死无疑的劫数。被吓得去了半条魂的乔抑岚从燕云山上请了位传闻中能通阴阳的道长。   燕云山的连墨观驰名远近, 道长一句“未做阴间鬼, 仍是阳世人”成了从来不信鬼神的乔抑岚,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楚家家长信佛不信道, 可家里供的佛龛上的观音大士悲悯却无言,楚奶奶连烧了两天香,沈听也仍然没醒。   楚秋白日益难看的脸色让楚淮南急得快呕血。   他逼楚秋白逼得太紧,以至于到最后,这个堂哥看到他就躲,一脸冤孽地说:“我知道你着急, 但我只是医生真的不会算命, 作为人, 我能做的是尽人事待天命,真没办法告诉你他具体什么时候能醒。”当着楚淮南的面,他不敢明说,只敢腹诽:正常来说, 他送来的时候就永远不会醒了。   这番话中肯又客观,但却让楚淮南五内俱焚。   不会算命是吧?那就找个会算命的来!   来送果篮的乔抑岚被楚淮南逼着当面约了道长。资本家不辞辛苦,当日来回三千公里, 上午的飞机去了燕云山连墨观,下午又折返回了江沪。   说来也神,那位道长从不见生人,隔着帘帐听声音竟很年轻。在得知楚淮南和沈听的生辰八字后,他愣了老半天,叹息着说:“如此轮回,果然妙哉。”   楚淮南礼了神又敬了香,道长排完命盘又批流年,望着眼前红纸,他沉吟半晌道:“信士此问有解,此次劫数是他命里本有的,虽然凶险却总能逢凶化吉,不至伤人性命。”   楚淮南急得嘴里发苦,还想再问。对方却笑着回却:“请回去吧,山中多雨,恐误了回程。”   外头朗朗晴空,哪来的雨?   楚淮南知道这是道长谢客的话术,但好在卦象吉利,他也不再强求,留下十万结缘,求个十全十美的口彩。却不想,这怪道士竟然不肯收,推说:“这是他命里本就有的造化,我帮不上什么,也不算泄了天机,因此用不着背因果。香钱信士方才已经给过了,这钱我不能收。”   纵使资本家不曾信道,却也知道一般算命的管命好的人要的钱比较多,管命差的要的少。   这道士算命竟然不肯收钱?   他俩这命得有多差?   道长隔着帘子却仿似也能知道他的脸色,笑道:“我只花了十分钟,寥寥数句话,信士心里必定是半信半疑的。你且回去,看我说得准不准,如果不准,那以后也都不必再来我连墨观,若准,连墨观往十年的修缮,就有劳信士了。”   楚淮南一诺千金:“只要他能醒,我愿意帮您修缮道观二十年,绝无二话。”   下山后,刚坐进车里,便灰黑的阴云密布,突然电闪雷鸣,竟果真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大如豆,可楚淮南心里却蓦地一轻。   那个道士不太像是信口雌黄的江湖郎中,他说山中有雨,少倾便果然下起了雨,那他说沈听会醒,也一定能如愿。   ……   沈听一直睡到手术后的第三天下午才真正转醒。   隔着ICU的玻璃,楚淮南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任凭谁来旁观,都能觉出他眼神中的焦灼与炽热,热得快把加厚的玻璃都盯出个洞来。   沈听的意识只短暂地恢复了一下下,像是特地来让资本家放心的,在醒来后不久就又重新陷入昏睡中去。   但不管怎么样,能醒过来就是好转的迹象。   用楚秋白的话来说,这场手术消耗了太多,没死算是祖上积德,余荫深厚,指望他三天就能活蹦乱跳是不现实的。   楚淮南盯着沈听戴着氧气面罩的脸,随口问他:“你说的是哪家的祖宗?”   楚秋白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楚家的。他和你不是一家的吗?进了咱们楚家的门……”他顿了顿,突然狐疑地咦——了一声:“难不成是你进了他家的门!所以是他们沈家的祖宗保佑?”很有些大男子主义的楚主任面色一阴,递来个无比鄙夷的眼神:“楚淮南,我们楚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光了!”   楚淮南:……   看在楚秋白救了沈听的份上,他姑且可以不掐死他,暂时留他一命。   沈听手术以来的每一天,王晓君秘书都会抱着一堆尚未处理的文件站在ICU的走廊里。   作为楚家的现任大家长,楚淮南有许多必须肩负的责任,可他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和未来的楚太太分开。于是,懂得变通的女秘书便在走廊上临时放了张桌子。   在沈听昏迷的这段时间内,条件艰苦的ICU走廊就成了楚淮南的临时办公室。   其实,也不过才过了三天,却煎熬得如同耗了三年。   父母的早逝让楚淮南早早便学会了敬畏死亡,而沈听则让他无比渴望活着。   幸运的是沈听的身体底子很好恢复的速度喜人,在ICU躺足了一周后,他终于在楚淮南“普天同庆”的笑容中,被转入了允许探视的普通病房。   转入普通病房后,资本家独裁地下了个严禁探视的命令,自己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把百姓点灯”地在单人病房里硬加了张床,和人腻歪了二十四个小时,这才觉得焦躁的心脏微微得到了一点儿安慰。   沈听转危为安的第二天中午,1101号病房才终于开放了探视。   潘小竹因为临时出外勤而晚到了一些。病区的玻璃门外,一名值班的小护士坐在门口,边喝酸奶边刷手机。   潘小竹急匆匆地从电梯里冲出来,一手提果篮一手抱花束,眼睁睁看着时间无情地从十一点五十九分一下跳到了十二点整,中午的探视时间过了。   小护士“滴”地锁上了电子玻璃门,老神在在地继续看朋友圈的段子。   潘小竹冲至少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小护士挤出个和蔼的笑容:“不好意思,我来看个人,中午开会开晚了,能麻烦通融一下吗?”   小护士抬起头:“几床的?”   “1101。”   听到这个床号,小护士含着吸管低下头,嘴里铿锵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潘小竹腆着脸向她求情:“小姐姐,你就当帮我个忙好不好,我只进去一下下!保证不影响其他病人!”见小护士无动于衷,刑侦支队中出名泼辣的潘小竹警花可怜兮兮地卖起了惨:“哎,我哥哥就我这么一个妹妹,他动了这么大的手术,我都因为工作太忙没能陪在他身边,今天好不容易请到两小时假,才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单位里脱身出来看他!你就通融一下吧!”   小护士半扬着脸看她:“你哥哥就只有你一个妹妹?”   潘小竹动情地噙着泪花向她点头:“是啊,孤苦伶仃的,就剩我和他相依为命了,小姐姐你就让我进去看他一眼吧。”   小护士憋着笑给她开了门,咬着吸管说:“五分钟啊!动作轻点儿,别影响其他病人休息。”   潘小竹千恩万谢地进了病区,等推开1101的房门,顿时傻了眼。一瞬间,仿佛被人揪着头发抓到了刚刚负责守门的小护士面前,唰唰地抽了两个大嘴巴子。   在传说中“举目无亲”的沈听的病房里,呼啦啦地挤着五六号人。   文迪屈着一条腿靠着床头柜,另一只脚支在地上,正在高谈阔论:“门口的小护士真难讲话!我十一点半到的时候她就说沈队房里人太多,不允许我进来!我说我是沈队失散多年的弟弟,就差哭着给她跪下,才被她恩准进来探望。”   原以为已经在追击过程中“香消玉殒”的暴躁龙陈聪,竟然比沈听伤得还轻,拄着拐杖打着石膏,一条腿两个粗地站在病床前笑。“得亏撒谎不用判刑,要不然你判得指不定比梁硕还重。”   追击慕鸣盛时,他弃车及时,在油箱爆炸前就已经从车里跳了出来,因此幸运地只摔断了一条左腿,擦伤了半侧的脸,此刻光荣负伤的左边脸颊上还结着红紫色的痂。   沈听卧在床上,还吸着氧,虽然脸色苍白但精神不错。他尚不能自己坐起来,却好在有楚淮南坐在他床前,时不时凑过耳朵俯身来听他说话,日理万机的资本家心甘情愿地当着人肉传声筒。   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又过了十分钟,来查房的小护士开始粗暴地赶人。一屋子正气凛然的“牛鬼蛇神”这才被清理了出去,房里彻底清净下来。   和沈听“相依为命”的妹妹潘小竹在病房的走廊里碰上了路星河。因为工作忙成陀螺的她,这才突然想起来林有匪好像也住这家医院。 第228章   路星河捧着花束匆匆地穿过走廊, 在1101号房间前与浩浩荡荡被赶出来的一群人碰了个正着。   他侧身礼貌地让道,却被潘小竹认了出来。   “请问你是星河吗?”   路星河一愣,好在口罩和墨镜遮掉大半张脸, 看不出表情。他最近被狗仔围追堵截得怕了, 因此尽管看到对方是刚从“宋辞”的病房里出来的, 却也仍然有迟疑, 而就当他尚在承认与否认间犹豫时, 潘小竹却已经麻溜地道了歉:“不好意思, 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作为资深的心扉粉,潘小竹虽然嗑这对嗑得十分上头,但却更愿意做个远离偶像生活的理智粉。   刑侦出身的她对人的身形、五官十分敏感,别说是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偶像, 就算是普通人到眼前也能迅速记住体貌特征。因此, 她当然知道捧着花的这个就是路星河本人, 但见他为难, 便立刻体贴地主动道了歉。   从媒体报道上看, 林有匪的情况不容乐观。在整整昏迷了近两周后, 仍然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医院门口每天都守着大量的记者、粉丝和狗仔, 路星河自己也受了伤虽然伤情不重, 但他带着颈椎固定器宣布无限期退出演艺圈的场景还是让无数粉丝红了眼眶。   作为真心实意喜欢他和林有匪的粉丝, 潘小竹不忍心再在这个时候给他哪怕一点点额外的压力。   为了避免被媒体跟拍, 路星河是从后面的医生专用电梯上来的。王晓君为他开了门, 楚淮南亲自起身接过花, 问:“有匪还好吗?”   路星河摘掉墨镜和口罩,露出一张面容惨淡的脸:“老样子。”   自从林有匪出事后,他陡然感受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林有匪迟迟没有醒来,这个男人身边围绕着无数的利益集团, 同事、朋友、合作伙伴,可那些都是外人,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前来探望的人几乎要踏破了医院的门槛,可真正能为他负责的却一个也没有。   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伴侣。路星河终于明白林有匪曾说过的那句“孑然一身的富可敌国,说到底也是身无长物。”究竟是什么意思。   手术时,护士到处找人签字。等在手术室外的是垃圾车上的一个司机,三名医护人员以及四名保镖,可他们谁也不敢,亦无权签这个字。   路星河挣扎着从担架床上坐起来,在家属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护士问:“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路星河说:“爱人。”   小护士一眼就认出了他,闻言愣了愣。   路星河迎着她震惊的眼神,放下笔又强调了一遍:“这是我的爱人,请你们救救他。”   从十楼往下的这一摔,他没能摔死,反倒摔了个明白。林有匪肯定撒了谎,也一定有隐瞒,或许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他还会爱上别人。这个人身上存在着一百个未知数,可有一点路星河可以确定,他现在一定很爱他。爱得愿意跟着他发疯一起从十楼往下跳,心甘情愿地给他当人肉垫子。末了,还要留个遗言说“错不在你。”   每每想到在呼啸的风声中,林有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耳语,路星河就很想死。躺在那里的本该是他,如果没有那辆垃圾车,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林有匪真的这么爱他。   垃圾车上放着许多鼓鼓囊囊的充气垫,在落地的那一瞬间,路星河的脑子“轰”地一声。   他这才清醒过来,自己竟因幻觉而坠了楼。   被伪装成巨型垃圾袋的深色气垫上泅出一滩水迹。路星河手脚发软地从温热的垫子上爬起来,随机惊愕地发现那并不是垫子!而是林有匪!他和他一起坠了楼!   在确定水迹是从林有匪身后漫开时,路星河的头顶生出种被电流劈中的酸麻,鼻间嗅到一阵浓重的腥甜味,他心惊胆战地确认了,那一滩液体是林有匪的血。   垃圾车上竟然配备有医生,当车辆驶离小区后,几个持枪的保镖迅速将他和林有匪从露天的后车厢转移到了前车内。   随车的医生立刻对陷入昏迷的林有匪展开了施救,路星河就守在他身边,哪怕是在那样一个狭小的车厢内,他亦寸步不肯离。   所有的负面情绪在林有匪迅猛下降的血压及心跳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和他在一起,路星河总担心自己收场惨淡,被欺骗,被抛弃,被辜负,他设想过无数个“不得善终”,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他。   在到达医院后,抢救相关的各科医生很快就一起就了位,而和他们同时到的,还有明显刚从梦中惊醒楚淮南和沈听。   路星河在手术室外感到了异常的清醒。这么久以来,他总感觉浑噩,从来没有一刻如同此刻般清醒。   那个想象与假设中可怕的林有匪突然飞灰湮灭,只剩下的一个愿意天天系着围裙为他做饭,不辞辛苦地陪他入组,哪怕需要独自出差也尽量当天极限往返的林有匪。   多好的林有匪啊,就这么死了,简直太傻了!   “为了这种没心没肺,瞻前顾后的小王八蛋,就这么平白死了,多傻啊!”楚秋白忿恨地踢门进手术室,斜着眼睛暴怒地瞪了一眼在手术室外抖得跟风中落叶似的路星河,“我早八百年就他妈跟他说过,像他这么一头热地爱死爱活,简直是脑子里进了水!继续作啊!迟早把他作死!搞不好这次,就能如了你的愿。”   楚淮南皱着眉直把他往手术室推:“赶紧去吧。”   楚秋白这才骂骂咧咧地扭头进了手术室。   手术很成功,由于下坠点提前布了缓冲设备,加之途中抢救及时,林有匪第二天就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可他出了很多血,失血过多导致脑部缺氧,他可能要昏睡很久。好在昏迷分数评级是很乐观的5,医生说,如果没有意外,林有匪能够醒过来的几率很高,运气好的话,仍然可以正常生活也不一定。   守在手术室前的所有人都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深不可测的林有匪,最终也没有按照医生预期的那样,在短时间内醒来。   考虑到绑架林有匪的那些人背后,可能存在着的更深层次的原因,为了维护林有匪,路星河不敢轻易报警,但又不由地担忧那些胆敢当街拦路绑架的匪徒,极有可能二次作案。为了确保安全,路星河最终选择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林有匪的保镖把现场守得密不透风,路星河对外公布并夸大了林有匪的病情,同时在记者会上宣布了自己将无限期地退出娱乐圈的消息。   这个消息使得短期内,几乎所有排的上号的娱乐媒体都派了驻场记者二十四小时地守在了他们所在的那家医院门口。   任凭匪徒如何猖狂也绝对不可能在现场一众专业的长枪短炮下公然作案。   在林有匪维持昏睡状态的第二个礼拜,路星河请为他服务了多年的同事们,一起吃了个饭。   酒量很好的Maggie,在吃散伙饭的时候喝得很醉,在饭局的最后,这个在业界被戏称“刀枪不入”的女强人哭得一塌糊涂,抓着他的手说:“他是很好很好的老板!你一定好好照顾他!”   无论路星河怎么劝,都劝不住前经纪人瀑布般的眼泪,只好苦笑着答应她:“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他,不会让人欺负他。”   Maggie抽泣着:“林有匪到底看上你什么?除了脸,你什么都不好!他有钱有势有才华,却那么爱你。只对你一个人温柔,一个人好。全世界,除了你,谁都舍不得欺负他!”说着又大哭起来:“路星河,我求你不要再仗着他爱你就老折腾他了!我都替他累!”   路星河哑然。原来,全世界都确信林有匪爱他,对他好,只有他自己不敢笃定,真是个蠢到家的傻瓜。   帮林有匪做开颅的徐主任本来不在这间医院就职,但因楚淮南的这层关系,他对林有匪格外上心,每天都会抽空来这儿查房。   刚开始,徐主任信心满满地说,手术非常成功,林有匪很快就会醒过来。但过了三周,这个看起来温儒,骨子里其实很固执的男人依旧没有醒来。   徐主任安慰路星河,人脑是很精密的结构,或许有其他小的出血点,没有被检测到,再耐心等等,人就会醒的。   再后来,徐主任看他的眼神开始闪躲,对话里也常常夹杂着叹气,就连前来照顾的护士们也都偷偷地讨论:“太可惜了,还这么年轻。”   有个小护士是路星河的粉丝,有一天突然给他送了一束蓝色的康乃馨,“我一直都是铁杆心扉,希望有匪可以快一些好起来。希望你们能得到最好的幸福。”   路星河认出来,她就是在手术室前,把手术知情书递给他签字的那个年轻护士,于是坦然地笑了笑:“谢谢你。”   加强CT显示,徐进说的没错,林有匪颅内确实有血肿迟迟没消,到了九月中旬,他的昏迷指数也从乐观的5恶化为4。   路星河用不着照镜子,也能从徐进主任看他的表情中,觉出自己的惨淡。   他不断告诉自己,在这之后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和林有匪的生命比起来,耳朵里嘈杂的幻听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了。他恨这些吵闹又无理的声响,恨脑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狭隘而阴暗。是他令他情绪失控,是他害得林有匪毫无反应地躺在这儿。   于是,他时常和自己吵架,“烦死了!你给我滚出去!”   让一个病人照顾另一个病人,这听上去不可思议。可路星河对待自己的狂躁态度往往能在见到林有匪时,第一时间得到缓解。谁也想不到,不过短短一个月,他的病因,也成了他的良药。   在医院连续呆了几十天后,连医护人员都开始忍不住建议路星河出去走走。   路星河当然不肯,保镖和特助便一起想着法子来劝。   他自己也是个病人,还病得不轻,黑亮的眼睛凹陷下去,眼圈黑得连颧骨都青,因为焦虑,曾因清亮的嗓子时常哑得发不出声音。   终于有一天,徐主任也看不下去了,借口要他回去帮林有匪准备点儿换洗衣服,支使他出去走走。   “他的情况有明显好转,可能很快就要醒了。”徐进骗他。   路星河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是吗?真的吗?”   他如同死灰复燃,仿佛一下子被点亮的表情,让所有人都舍不得对他说实话。   徐进言不由衷:“当然是真的,快回去准备一下!他总不能穿着病号服出院吧。”   路星河的精神因此振奋了许多,他立刻回去帮林有匪收拾换洗的衣服。   他不知道林有匪其他的住处,因此便回了趟棠城滨江。   衣帽间内,所有属于林有匪的东西都被搬空了,但记忆中那扇永远紧闭的房门却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时隔多年,这是路星河第一次单独到林有匪的书房。   这里和他记忆中可怕的样子相差太远,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靠窗的那面墙上还设有一个简单的衣柜。   林有匪工作时很少穿休闲服,衣柜里是各种路星河不曾见过的冷色系的衬衣。   他从中简单地挑了几件,考虑到天气预报说过几天可能会转冷,又拿了一条秋天专属的薄外套。   路星河不做家事,也不会叠衣服,只好抱着衣服到处找袋子,外套的口袋里骤然滑落出一只黑色的皮夹,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等到捡起来才发觉这是在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一年,他送给林有匪的生日礼物。   路星河怔了怔,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这个钱包,目光凝固在上面,他在原地愣了很久,如同一棵空有生命却无法移动的树。   皮夹是定制的,最左边有一个透明的可以放证件或卡片的夹层。   路星河是个艺人,他这辈子拍过无数的照片。   可没有一张可以和这张相提并论。   这张他微笑着的正面照,被仔细地放进了皮夹,而在它旁边的是一张一家人依偎在一起的全家福。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摄于2004年7月12号安康先生、林殊女士结婚纪念日。   路星河这才第一次知道,那位仿佛永远戴着微笑面具的神祇,也曾这样毫无保留地幸福地笑过。 第229章   林有匪躺了一个多月, 却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就像当初他蓦然闯进路星河的生命时,也没有一点征兆一样。   而在他昏迷的这一个多月里, 路星河发现, 这个男人有很多、很多的秘密。譬如, 他其实非常怕疼。护士来插鼻胃管的时候,哪怕仍陷入昏迷, 林有匪也总疼得眉心紧皱。   原来,他只是能忍, 并不是不疼。   而在那个总被他牢牢紧锁着的房间里, 也并没有路星河一直担心的各种犯罪证据。   那张办公桌的抽屉里, 只放了一个精致的木盒, 里头是一枚很小、甚至有些褪色的蓝色康乃馨胸针。可路星河一眼就认出它来。   至此,林有匪送给他的所有蓝色康乃馨都有了缘由,而那句“实话是, 我并不爱花, 喜欢这株,只因它为你所栽。”亦有了出处。   而路星河在事业高峰期宣布退出,令许多粉丝都的无法接受, 一时间,无论线上还是线下只要是有关他的作品甚至周边都销量暴涨,好几个平台也都趁着热度, 接连重播起了他曾经参与过的综艺、影视或访谈。   在他靠马小刚的电影一夜成名后,他曾在多个访谈中聊到过那段被拐卖的经历。   最广为人知的访谈, 也是被林有匪独自重温过无数次的那一个。访谈中主持人问他:“那你有给那个救了你的哥哥,留什么信物吗?”   路星河想了想,说:“是有的, 我送了他一枚胸针。”   主持人又问:“假设这个救了你的哥哥现在就坐在电视机前,你想对他说什么呢?”   “我想对他说,谢谢你让我有了很好的一生。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来找我。我很想与你重逢,哪怕只再见一面。”   所以,他来了,带着不能剖白的伤口和永远不被理解的苦痛。   原来,最初救他出深渊的就是林有匪。   是被他日夜揣摩着会不会突然翻脸不认人的林有匪,是被他忌惮着会不会别有所图的林有匪,是明明海鲜过敏还陪着他喝海鲜粥的林有匪,是因为母亲坠亡所以恐高却仍硬着头皮陪他一起坐摩天轮,甚至为他纵身从十层高的阳台毫不犹豫往下跳的林有匪。   安康?救他的怎么可能是安康?   光是年龄就不对。   安康分明是林有匪皮夹内,那位站在妻子身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先生。路星河终于明白,林有匪的案几上为何永远放着一簇鲜艳的、生机勃勃的深蓝色重瓣康乃馨。   这么多年,身边的朋友、同事来了又走。   哪怕是他自己的母亲在有了星远后,也和他疏远了。   他身边无论簇拥着多少人,也永远只有一个林有匪至始自终一直在他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地守着他。   从头到尾,都只有林有匪。   而这一次,他又救了他。   眼泪裹着被恐惧蒙蔽多时的透亮眼珠,蓄在红通通的眼眶里。心头越热,泪便愈多,窄窄的眼眶最终盛不下这么多澎湃的感情,胸口抽动着的疼痛如刀锋刻骨,却只在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水痕。   在之前的心理治疗中,心理医生曾察觉出路星河对林有匪矛盾的感情。   医生问他:“看得出来,你对某个人即爱又怕。那平心而论,你怪他吗?”   路星河想也没想:“我不怪他。”   可尽管他那时答得很干脆,但连他自己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潜意识里,他并不想怪林有匪。   直到今天,答案呼之欲出。   众生造众恶,林有匪像块从天而降的砖瓦,用不坦诚的缄默将路星河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但这不能怪他。因为瓦片也并不愿意被人从屋顶上掀下来……   他自己也碎了。   团圆,梦想,幸福,前程……原本唾手可得的安稳,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因为安康的善良而遭到了恶毒的连坐。   愚昧的群众从来不需要真相,他们只需要一个凶手。   在舆论与阴谋的双重重压下,安康含冤而亡,林殊悲愤自杀。而那个原本可以岁月风平,衣襟带花的少年人,一夜之间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经年,在他的抽屉里,在那枚蓝色的胸针下压着两张泛黄的信笺。这件早已褪色的信物,如同一枚能够镇压一切噩梦的符咒。   路星河打开这两张被折叠得十分整齐的纸,折痕深得快要断开,可以想象这两封信曾被人无数次地打开、默读、揣摩复又仔细地合上。   那是他的父母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封遗言:   我亲爱的太太,林姝。此刻,我多想把那个美好的童话故事跟我们的儿子讲完。那个童话结局是:藏身在没有烟囱的破茅屋里的小白兔,最终找到了那棵古木,他得到了有关幸福的一切,在森林中称王。我盼望你能永远记得这个故事。原谅我,对不起。   公义不在人心,在权贵的手心。真相没有胜利,但胜利的变成了真相。儿子,我们爱你,希望你能比我们清醒。人生在世,不必善良。   路星河不知道前因后果,因此看不懂字句中的深意,却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字里行间冰冷森然的绝望。   阴渗得如同看了部写实的恐怖片,从头到尾都没有鬼怪,只有比鬼更可怖的凡人。   他将那枚胸针和林有匪皮夹内的全家福放在了一起,为破解了一个天大的谜团,而松了一口气。   可事实上,还有许多秘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譬如,那些烙刻在林有匪身上曾令人浮想联翩、夜不能寐的疤痕并不是他违法犯罪、杀人越货时留下的。   那是当年,他从穷凶极恶的人贩子手里救了个孩子,所付出的代价。   而那年,那个获救的孩子踮起脚尖,对同样陷入深渊中的少年报以轻轻的一吻。   “谢谢你,哥哥。”   嘴唇的温暖,留在脸颊上。   漫漫的黑夜里,一直流浪着的少年,从此有了行装。   ……   慕鸣盛的死击垮了梁硕的意志。作为十几年来华鼎万亿说一不二的强悍控制者,慕鸣盛是这个庞大集团的灵魂,对众多拥趸来说,他就是他们唯一的神灵。   神灵的消灭使得梁硕的心理防线溃弱得不堪一击,警方很快就从他口中撬出了制毒工厂的蛛丝马迹。   在深入调查了两个月后,警方突然撞了大运。   他们收到了一份数据备份,里面不仅附有那个名为“地下室”的网站的管理员信息,还含有大量用户数据。   网警分析,不知是哪个富有正义感的天才接管了网站的管理权,并默默地备份了站内所有加密的、几乎不可破解的数据,并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这份重要的数据同步给了警方。   警方顿时如虎添翼,他们顺藤摸瓜地抓了多个零售僵尸的“拆家”,并以他们为突破点,最终抽丝剥茧地找到了供货源头。——果然是位于江沪闹市的极乐娱乐会所。   极乐的营销总监邰醒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招认的。他准确地提供了华鼎万亿工厂的地址,并提供了接头暗号。   这个矮小瘦弱却一脸精明相男人对审讯他的文迪赌咒发誓:“我敢保证我提供的是最最核心的消息!我老婆怀孕了!昨天在六院产检刚查出来!是个男孩儿!警官,我应该是第一个招的吧!我虽然知情但从来没有参与贩毒!你一定要在组织上给我争取宽大处理啊!我儿子还在肚子里!我这个当爹的可不能死啊!”   和文迪一起审他的蒋志低头奋笔疾书,当写到“是个男孩儿”时,他抬起头用食指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镜框:“你刚刚说你太太是在六院做的产检?”   邰醒忙说:“对!”   蒋志面无表情地说:“根据新修订的《禁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和选择性别人工终止妊娠的规定》,我国明确禁止介绍、组织孕妇实施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和选择性别人工终止妊娠。给你老婆做B超的医生叫什么名字?你一起招了吧。”   邰醒:……   等到天气彻底转冷的时候,沈听终于能正常下床了,楚淮南陪着他在医院后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在那里,他们碰上了去对面检验科拿报告单的路星河。   林有匪仍然没有醒过来,CT检查报告显示他颅内的血肿迟迟没有消,但路星河却总隐隐觉得他可能已经醒了。   他怀疑CT检验科的主任可能已经遭到了林有匪的收买,要不然,那个该死的血肿怎么可能连续一个月都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尺寸?要不然,为什么每天早上醒来时原本应该盖在林有匪腿部的毛毯总会盖到他的身上来?   尽管那位管得很多的特助先生明确表示,这是他为熟睡中的路星河盖上的,但路星河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在说谎。   林有匪一定醒了,他从来不会允许其他男人在他熟睡时接近,哪怕是为了盖被子。   他一定不会这么狠心,哪怕是争吵最严重的上一次,林有匪也没舍得离开他超过三十天,可现在,他却已经整整昏迷了好几个月。   怎样的梦才能让他这么恋栈?   他该醒了啊。   他难道不知道,他正在等,等他醒过来,跟他一起回家。 第230章   沈听中途转过一次院, 从楚秋白任职的医院转到了环境更好的和慈。   尽管他本人在转院时,想办的其实就是出院手续,但资本家以伤口尚未完全长好为由拒绝了他的出院要求。理由十分充分:就连只不过摔断了一条腿的陈聪都还拄着拐杖呢, 伤筋动骨尚且要一百天, 更别说全身换了三四次血的危重病人。   暴躁龙在得知这个说法时,举着拐杖表示不满:“什么叫‘只不过摔断了一条腿’?老子的腿不值钱是吧?”   潘小竹在一旁和风细雨地劝:“陈队, 我ballball(球球)你有点自知之明吧!你的腿和沈队的腿, 在楚哥眼里能是同一条腿?”   她这话说得客观又公正。楚淮南对待沈听的态度像对待一块差一点儿就给摔没了的罕玉。人家连住院的时候都恨不得要睡一张床,不分昼夜地亲自守着, 生怕眼睛一眨稀世宝玉就又会有别的闪失。就你这破铜烂铁、平平无奇的一条腿也好意思和人心上人的比?脸呢?   面对这样光明正大的差别待遇, 作为“云泥之别”中泥的代表, 陈聪敢怒不敢言。   暴躁龙的心情在拿到工伤住院补助时略略好转了一些, 这会儿天气已经彻底转凉, 而被某人当神仙供了好几个月的沈听也终于被批准出了院。   陈聪决定要把这一笔“倒霉钱”挥霍干净,于是约了桃木行动小队的队员们要一起不醉不归。   桃木行动大获全胜, 真正的宋辞已经在其他缉毒警的陪同下动身出发去了瑞士。那份被宋诗锁在保险柜内的僵尸配方将在多方的共同见证下取出,并就地销毁。   桃木行动的收尾工作仍在继续, 在配方被彻底销毁前, 沈听也仍将留在江沪继续扮演宋辞的角色。用文迪的话来说,这是妥妥的“站好最后一班岗。”   黄承浩和徐凯在前不久因为吸毒被刑拘, 派出所的民警在查明两人有吸毒史后,便将其双双被送去了戒毒所。   沈听出院后第一时间去戒毒所探视了宋辞的两个损友, 不过十几天没见, 两人都明显胖了许多,尤其是黄承浩,以前瘦猴一个,现如今竟然胖出了影影绰绰的双下巴。   从戒毒所出来, 在门口碰上了同样前来探视的丁朗。   丁朗显然听说了他“出车祸”受重伤的事情,几个月来去医院去了几十次,但每一次都被资本家的保镖死死地拦在了门外,别说病房就连病区都没能进。因此,沈听对他曾去过医院的事情一无所知。此刻见了他,挺大方地打招呼:“好久不见。”   丁朗一愣,眼眶唰地红了,“辞哥。”   正致力于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沈听弯了着眼睛朝他笑:“怎么,看到我活着出院不高兴?”   丁朗嗫嚅:“当然不是。”   “那怎么还哭上了?”   “我……”   没等丁朗痛诉资本家对像他这样“平平无奇”的富裕阶层做出了怎样惨无人道的剥削,楚淮南已经下了车,朝他们走过来。   资本家在不远处站定,“阿辞。”   他穿了件薄的风衣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衣冠齐楚地朝沈听笑,“该走了,我们要迟到了。”   沈听立刻歉意地向丁朗颔首:“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丁朗向前追了两步,却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留他,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了很多年的青年人坐进了楚淮南的车。   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倒也不全是难过。   其实,他也常会想,现如今,宋辞或许早就已经不是他原先喜欢的那个样子了。   虽然丁朗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有时,他看着对方傥荡的表情和慵懒眉眼,心里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疏远的距离感。   这个他喜欢了许多年的青年人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把仍热衷于在原来的一亩三分地里打滚疯玩的同伴甩得远远的,连眼神都洗脱出冷淡且锐利的光芒。   这一点也不像原本的宋辞。   早些年,宋辞虽然玩得野,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行为直率得近乎鲁莽,眼睛生得明亮深邃,但只要仔细看,便能从眼神中觉出一股属于稚子的娇憨。   丁朗迷茫了,他喜欢的是和他一样作为二世祖的宋家老二,可眼前渐行渐远的这个宋辞单单偶尔流露出的沉稳气质,就稳得让他不敢高攀。   ……   而被丁朗认为十分稳重的沈听,在大家一起喝完第三瓶庆功酒后,更是“稳重”得连话都不说了。   他的酒品有目共睹,不多话、不越矩,喝多了就一个人找个角落眼神放空地坐着。   和他比起来,其他人的酒品实在不敢恭维。平时寡言的蒋志在喝醉后格外话多,拽着快站到桌子上去的文迪一起从《红日》、《水手》一路唱到《广岛之恋》。   潘小竹不喝酒,在沙发上抱着果盘笑岔了气:“你们这歌,选得够古典的啊!”   酒水和吃食是陈聪花钱买的,地点却仍在楚淮南棠城滨江的大平层。屋子套内面积足够大,因此设计之初就为主人贴心设置了休闲娱乐的区域,KTV的设备是现成的,虽然行动已经宣告胜利,可比起去声色场所开个包厢,大家更愿意来楚淮南这儿撒野尽兴。   比起热热闹闹的其他人,沈听靠着沙发,面无表情地安静如空气。   而作为场地提供者的楚淮南,虽然嘴上也说要好好庆祝热闹一下,却在中途就宣布了“禁酒令”,其他人倒也无所谓,主要针对的是重伤初愈的沈听。资本家一声令下,沈听眼前的酒立马被佣人端走,顷刻便换成了橙汁。   “越过道德的边境,我们走过爱的禁区。享受幸福的错觉,误解了快乐的意义。”   ……   “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当蒋志对着文迪青筋直暴地唱出这句时,陈聪忍不住笑了,大着舌头说:“找了最不搭的两个人来情歌对唱,歌词还这么绝!”   潘小竹一边剥柚子一边偷瞄资本家和沈听,她倒是很想亲耳听这两位情歌对唱啊,那也得人家愿意唱给她听才行。   六个人一直闹到深夜,吼了半宿的文迪饿得发慌,佣人准备了火锅和一桌子丰盛的配菜,熬了四个小时的花胶鸡香味扑鼻,他立马饿死鬼投胎地领头开吃。   楚淮南把还带着消毒柜余温的筷子和碗放到沈听面前,又在玻璃杯里倒上温度适宜的酸奶递过去,说:“喝点儿酸奶,我让人温过的,对胃好。”   沈听抱着枕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儿对不上焦,却非常听话,伸出手乖乖地去抓杯子。   太乖了,楚淮南忍不住想亲他。但面对一屋子喝高了的同事,到底忍住了,只扬起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眯眯地夸:“真乖。”   潘小竹没喝酒却也觉得心跳过速,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她还是第一次见沈听用这样的眼神看人,黑亮的眼睛里蒙了层水雾,脆弱又乖巧。   听到楚淮南夸他竟然还有些害羞,红着脸朝他微微地笑了笑。   这画面杀伤力太强,震得潘小竹忘了咀嚼就着急往下咽,差点没给嘴里的那一大片和牛噎死,咽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来。可哪怕差点儿噎死,眼睛却丝毫舍不得从顶头上司和资本家身上移开。   作为真人西皮的爱好者,能看到这种现场实在太幸运了!潘小竹心潮澎湃地忍不住感谢上苍,更感谢当初那个入学填报志愿时,头脑一热就填了警校的自己。   要是这一幕能做高校的招生广告节选,得吸引多少优质的女性生源!潘小竹极有招生头脑地想。   而在沙发的另一端,沈听端着杯子却没喝,盯着那杯乳白色的酸奶眼神发直。楚淮南给他夹的蔬菜和肉很快就堆满了一碗却不见他动。   资本家侧过脸来:“不饿吗?太晚了,不饿也要吃点儿。”   沈听的胃并不是太好,自两人同居以来疼过好几次。而这次受伤内脏出血严重,不仅是胃,肝胆肺脾都收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楚淮南不得不额外仔细些,中国人骨子里对“热饮”的崇尚,让谨慎的资本家恨不得连给他喝的酒都是温过的。   沈听放下杯子,却没放稳,杯底磕在桌沿上,重心不稳地一歪就滚到桌底下去了。水晶杯磕在瓷砖,清脆的一声让站在一旁准备上菜的佣人顿时神色紧张。   作为服务者,他们清楚屋子里每一个物件的用法、产地以及价格。这只水晶杯和楚淮南手里的那只是一套的,是产于十九世纪的古董杯,原本有六个但都毁于战时,楚淮南奔走了大半个地球才凑成了一对,很是喜欢。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对。   从前,乔抑岚来家里做客,看上这套杯子,楚淮南也没肯割爱,连碰都没让他碰过一次,还宣称只会在碰上合适的酒时才拿出来用。可后来,沈听来了,这对仿佛自带仙气与光芒的玻璃杯立刻从仙界下了凡,楚淮南用他给沈听盛饮料,雪碧、可乐、酸奶,沈听爱喝什么他就倒什么,完全不记得还要等什么酒。   杯子碎了,赵婶忙念岁岁平安,沈听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用湿漉漉地眼睛无辜地看向楚淮南:“楚淮南,我把你的杯子摔破了,我会赔的。”   资本家望着他,突然很想狮子大开口,杯子呢,是绝版的,全世界也只剩下这一对,要不你把自己赔给我吧。 第231章   在楚淮南的注视下, 沈听本来就微微发红的脸颊更红了些,他站起来走向墙角放着诸多玻璃杯的柜子,小声地说:“我先帮你拿一个新的吧。”   众目睽睽下,喝多了的沈听在拿杯子时脚下不稳, 一不小心就清空了整面墙。   乒铃乓啷的一顿响把佣人们惊得目瞪口呆, 吵闹的大伙儿都静了下来,屋子里只剩下火锅汤底沸煮的“笃笃”声。   “先生, 这可怎么办啊……”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各类藏品掸灰尘的佣人吓出一身的汗, “您小心点儿, 别踩着碎玻璃渣。”   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全部珍藏的楚淮南倒不太介意,双手扶着连站都站不稳的青年人, 很宽容地笑了笑:“算了,随他摔吧, 人没摔坏就好, 不过是几个杯子。”   俗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几个月前连人都差点儿没了,折几个杯子的惊吓在见过“大场面”的资本家这儿早已经算不上惊吓了。   见杯子的主人云淡风轻, 刑侦大队呆若木鸡的各位这才略略安了心。   可家里负责维护藏品的佣人却彻底无语。   只不过是几个杯子???可以前其他客人来的时候, 您不是这么说的呀!   楚淮南当时的原话是:这些杯子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收回来的,你们都注意点儿, 别毛手毛脚的碰坏了!谁要是碰坏了一个,我就把谁扔到黄浦江里去喂鱼。   面对满地狼藉,佣人弯腰挨个地检查统计,忍着心绞痛小声地说:“是的,不过只是巴卡拉单价几万美金的古董杯子,摔了就摔了吧, 不心疼、不心疼!”   几万?还美金?   在一旁啃帝王蟹腿的文迪闻言蹿过来,那张被人用枪指着都面不改色的脸上,惊恐万分,他指了指楚淮南怀里的沈听,发出惊悚的鸡叫声:“你知道吗?江沪市公务员的平均待遇全国第一,可即便是按市里的正常公务员待遇,这家伙干一年也买不起这一个巴啦啦小魔仙的杯子!”   楚淮南扶着喝完酒后就只会脸红的沈听坐回沙发上,给他的膝盖上盖了条毯子,才笑吟吟地朝文迪一耸肩:“那你们要给我作证,这一墙的杯子都是你们沈队摔的,他得以劳抵债‘赔’我多少年?”   以劳抵债!?陪你多少年?!   怎么个劳法!怎么个陪法!胳膊肘向外的潘小竹激动了!脑袋从文迪身后伸出来,点头如捣蒜:“我们人民警察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摔了东西是一定要赔的!”   见潘小竹连价都不讲就已经迅速倒戈,文迪忍不住替挨着资本家坐的沈听倒吸了口凉气。   本着都是同事,多少给沈队承担一点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沈队一共摔了多少个杯子?”   佣人正好清点完损失,心脏抽搐地答:“一整柜刚好三十个杯子,两个醒酒瓶外加一瓶92年的啸鹰。”   除了巴拉拉小魔仙,居然还有啸鹰?呃,啸鹰是什么?   不懂就问的文迪默默拿出手机,好奇地查了一下什么是92年的啸鹰,在看到往年的拍卖成交价时,正打算说“劝他喝酒的我们都有责任”的嘴巴自动地消了音。   就、就这一瓶酒!敢要几十万美金?物价局死哪儿去了!怎么就不知道要管管?   三更半夜,这个时候打12315消费者投诉热线是铁定没人会接了。   文迪决定坚决贯彻“沉默是金”的原则、他们沈队是个顶天立地的警界模范,肯定不希望看到别人为他的错误买单!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好好的一场庆功宴,沈听却稀里糊涂地欠了资本家一屁股的债。   告别时,潘小竹郑重地安慰他:“沈队,你别担心,你要相信楚哥肯定不会要你的利息的。你就安心还本金!”   一屁股的债就应该用屁股来还。潘小竹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异常乖巧的沈听,迫于他平日的积威,最终没能敢把真心话说出来。   等到楚淮南把这些同事一一安排送回了家,一转身才发现沈听还在原位坐着呢。肩宽腰窄的青年人把抱枕规规矩矩地抱在怀里,人已经陷到沙发里去了,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桌面上都已经清理干净,只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楚淮南坐过去,把牛奶端到他的嘴唇边。   这个人体质特别,喝完酒哪儿都红,不仅唇色比平常深就连抱着枕头的手背都泛出微微的粉色。   “我不喜欢喝这个。”沈听淡淡地说。   他虽然醉了,却不像陈聪那样明显大了舌头,这会儿咬字依旧清楚、条理清晰,只语气软绵绵的。   楚淮南一愣:“为什么?”   沈听每天都会在他的监督下睡前喝一杯牛奶,可在此之前却从来没听他说过不喜欢。   沈听把牛奶推得远了点,舔着嘴唇说:“因为不够甜。”   楚淮南哑然失笑,喂猫似地在奶里加了点蜂蜜:“这下甜了。”   沈听晕乎乎地接过来,礼貌地道了谢,捧着杯子“咕嘟、咕嘟”地把整杯牛奶都喝光了。   楚淮南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喝,心里涌上一种酥麻的满足感。谁都没见过稳重冷淡的沈警督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他嗜甜,喜欢甜食喜欢到旁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大概也正是因为是在糖罐子里泡大的,所以这个人尝起来才也是甜的吧。   资本家也喜欢他的甜味,忍不住探过身,舔了舔他沾着奶沫子的嘴角。   被占了便宜的沈警督尚不自知,低着头像是又害羞了:“楚淮南。”   “嗯?”   “刚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没好意思说。”   资本家疑惑地微微侧头,青年人红着脸说:“你看上去一副很好亲的样子。”   楚淮南一愣,随即抿着嘴唇靠得更近,他岂止是看起来很好亲?   公狐狸精带着酒气的呼吸,撩拨般地喷在敏感的脖子上:“那你想不想亲自试试看?”   也难怪聊斋志异里那么多纯情的书生都抵挡不住狐媚的精怪,哪怕是在感情方面神经大条得比棍还粗的沈警督,也根本不是公狐狸精的对手。   靠近的嘴唇被软软地含住,舌头滑到湿热的口腔里,还没学会接吻的青年人,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的软腭。楚淮南扶着他后背的手一下子使了点劲把人按在了沙发上,反客为主地咬住他的脖子。   因为仰头而暴露出的喉管脆弱又敏感,被资本家的牙齿一磕,醉得浑身软绵绵的沈听忍不住“唔”地一声,却没有反抗,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上方呼吸明显也粗重了的资本家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不知为何,他的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话,好像是很小的时候不知从哪本书上摘抄来的——这世间的一切,光用眼睛是看不见的,重要的东西往往得用心去看。   沈听对此不以为然,怎么会看不见?楚淮南俊美的脸深深地印在眼底,脸上所有的弧度都很流畅,只一双眼睛十分难缠,沈听望着他,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泥足深陷”这个词。   但他愿意陷进眼前这样甜美的泥潭。   资本家十分正人君子,扶着他的臀居然还记得问他“要不要”,沈听的脸热得快要滴出血来,他为对方不合时宜的绅士态度而突然恼羞成怒,敞开的两条长腿蜷拢起来,脚后跟抵着楚淮南的腰窝磕了磕,“不要!”   正人君子的公狐狸精楚淮南在此刻突然发难,按住沈听肩膀的力气倏然大了一些,好看的桃花眼略微一弯,盈着笑意。嘴上却是一句顶顶霸道、容不得人反抗的:“不要也得要。”   沈听被他按得一下子陷进沙发里,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假民主的资本家又凑过来吻他的嘴唇,这只可恶又□□的公狐狸精像是要亲自给他渡这口仙气,趁人之危地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嘴唇。   沈听眉心紧皱,作势使坏地要咬他的舌尖,却被他灵活地躲开了。   资本家吻了吻他蹙着的眉间,叹息道:“你啊,总有一天要了我的命。”   沈听被磨得满脸通红,不甘心地抬起眼瞪他。   有没有搞错?到底谁才是公狐狸精!?你自己去看看戏文,这世上只有被妖精吸光精气的书生,又哪里有被书生弄死的狐狸!   实际上,是有的。   文中戏里,多少道行高深的精怪,多少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不都输给了软绵绵的一个“情”字?   世间文字无数,唯它即毒又甜。   书生抬起干净的眉眼,笑着说:“我不喜欢见你手上沾血。”只这一句,胜过千万句菩萨的箴言。   沈听低低地喘,楚淮南怕他着凉把空调的温度打得过高,他热得快要在沙发上融化,手指胡乱地抓着眼前人的肩膀,在剧烈的颠簸中连呼吸都被迫与他同步。   从喉咙深处溢出的高亢全部被牢牢地封住了,他含含糊糊地喊凶悍的侵入者的名字:“楚淮南……”   “嗯?”被热情欢迎的侵略者也有些把持不住,额前的发被汗湿透了,他松开他的嘴唇,用自己额头抵住他的,气息不稳地笑着问:“还要吗?”   身体像个敞开的蚌壳,予取予求且吃里扒外,手臂颤抖着环住征服者的肩膀,紧紧地不肯松。   沈听张开嘴,却发不出更多声音,眼睛里盈着一层薄泪,他无意识地弓起背,任凭尖锐的快乐汹涌而来,让理智来不及挣脱就又跌进更深的欲海中。 第232章   喝了一肚子的酒, 早上醒来时,宿醉的脑袋疼得像有人拿着机关枪躲在大脑沟回之间扫射,太阳穴突突地抽着, 连头皮都发紧。   生物钟让沈听从沉睡中转醒, 四周一片漆黑,他头昏脑涨地想要爬起来,却被搭在后背的手一把按了回去。   “还早,再睡一会儿。”楚淮南的声音哑哑的, 从上方传过来。   沈听这才发现自己趴在人腰腹上睡了一夜, 黑暗里脸忍不住红了红, 声音却很平稳, 问:“几点了?”   六点刚过,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 一丝光都没有。沈听不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么上的床,却记得楚淮南在临睡前有下床拉窗帘。室内地暖加空调,可他抽身出被窝时还是灌进来一阵轻寒, 他难得孩子气, 晕乎乎地抱着他不肯放, 额上便立马印下一个安抚的吻:“乖,松手,我去拉个窗帘, 马上就回来。”   等他回来,大概又胡闹了一场。嘴唇抵着小腹往下移,楚淮南揉着他的头发以示鼓励,但他只亲到一半就因为太累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轻轻一动就又被按了回去, 锁骨间微微凹陷的天突被硬邦邦地戳着,提醒他还有昨天晚上欠的债要还。   沈听总算有点儿理解“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个什么意思了,被楚淮南这么轻轻地一按,两人又在床上多呆了一个小时。   七点多的时候,赵婶见主人从卧室出来,擦着手问:“可以准备早餐了吗?”   楚淮南朝她一点头:“有粥吗?”   厨房煮了甜口的黑米八宝粥,家里自己炸的油条和蛋饼也是现成的,还额外备着细面以及鳝丝、虾仁、蟹黄、瑶柱之类的浇头。   自从沈听来后,家里的西式厨房在早上已经很少用了。   尝试下来,这个原本不怎么吃早餐的青年人似乎更偏爱地道的中式早点,最好还能再带点儿江沪特色。   因此,楚淮南现在每天都陪着吃面或喝粥。   沈听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但心有余悸的资本家却仍隐隐担忧。   如同一个险些被从天而降的玻璃砸死的过路人,尽管这一次只受了点皮外伤,但以后路过安着玻璃窗的高楼大厦总不免要抬头望一望。   作为警察,沈听这辈子不可能就出这最后一次任务。往后,他还会有更多需要独自面对的险阻与关卡。想到这里,楚淮南没办法放心。在沈听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认真思考过要怎样才能劝他辞职。   但所有劝退的腹稿,在坐到这人身边时,便立刻统统作了废。   他知道沈听不会同意的,贸然提出来,只会让对方重新思考他们现如今的关系。在他之前,沈听没谈过恋爱,但以他的条件,不可能遇不上合适的。   常清曾说,在沈听身上,他发现很多痛苦并没有被妥善的处理。而那些伤口并不是自动痊愈了,而是被忍下了、不提了,但它依旧在无声地溃烂。   任何情绪都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良的负面情绪,并不会因为强制性地压抑而消失,反倒会用更加惨烈的方式,在不经意间回来伤害你。   譬如,沈止的死。   沈止的死,让沈听身体力行地体验到了警察行业的高危。他之所以义无反顾地选择这个行业,纯属为了继承父亲的精神。但沈妈妈多年寡居的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在沈听的潜意识里造成了巨大的阴影。某种程度上,他之所以不谈恋爱,之所以冷淡地与所有人都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也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自己选的是一条风险很高的路。   多数时候,感情使人脆弱,牵绊又总是双向的。   顾虑的多了,就很难义无反顾地奔赴。可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牺牲,才会有人被成全。   总得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用自己的颠沛来换绝大多数人的稳定与安宁。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有的只是挺身而出的凡人。   带着最少的牵挂,去成为那一小部分人。那才是沈听奋斗的目标。   楚淮南对这个目标十分欣赏,却不敢苟同。   只要一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沈听可能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遭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风险,楚淮南就有种替他把辞呈拍在严启明脸上的冲动。   但严启明也并不是沈听的直属领导,想要“代夫辞职”的资本家无奈地发现,他甚至不知道沈听究竟属于哪里的编制,连想偷偷递辞呈都不知道要往哪儿递。   虽然怀揣着不知道要去哪儿递辞呈的悲愤,但今天的午饭却还是要吃的。这是沈听第一次正式带他回家吃饭。——就在前几天,沈妈妈结束了支教行程,回江沪来了。   在小区门口,他们碰上了路星河。   这是自沈听出院后,他们第一次在院外碰见。   司机很有眼色地把车停了下来,楚淮南降下车窗,问:“有匪最近怎么样?”   路星河说:“老样子,不是明天醒,就是明天死。”   这句话是楚秋白用来打发问太多遍“他会没事吗”的家属时,所惯用的口头禅。原话是:你又不是医生,问这么多术语干嘛?手术很成功,人什么时候恢复我不知道。其实,想明白了,这世上任何人都一样。兴许明天醒,兴许明天死。   CT复查的结果显示,林有匪颅内的血肿仍然没有消退的迹象,甚至好几处静脉血管都出现了新的渗血点。   作为林有匪的主治医生,徐进看片子时,好几次都明显脸色有异。   路星河把这当做是林有匪的病情在恶化的风向标,忐忑了好几天。   今天上午,他特地让他去了趟医生办公室。   这个严谨乐观的中年男人一脸凝重。手术之初,他就只是临时来救个场的外援。说白了,要不是因为楚淮南的关系,为了保住治愈率,徐进是绝不会接这样一台成功几率不大的手术的。   急诊手术准备匆忙,所有外调的手续都是后补的,这本身就不合规矩。   这种手术做好了皆大欢喜,做不好他自己和三院得背多大的压力,这些,光用想的,徐进很是头疼了。   好在,手术还算顺利,在病人转入普通病房后,其昏迷程度不算太坏,总体情况还比较乐观。   可在此之后,病情却没有像他意想中的那样有所好转,反而有逐渐恶化的趋势。   不仅原有的小血肿迟迟没消,就在上周,病人还出现了发烧的迹象。因此,徐进不得不重新评估林有匪重新醒过来的几率。看过最新的片子后,他又语气沉重地让家属做好细菌感染造成脑脓肿的心理准备。   路星河僵着脸问他:“如果脑脓肿的话,他会怎么样?”   徐进低着头,堂堂三院神经外科的主任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正常来说,我们都会考虑做引流。但他颅内本身就有出血,所以并不适应手术。”   路星河说:“我们不手术。”   要他同意给林有匪再开一次颅,除非他死了。   徐进脸色灰败,眼神闪躲:“但是,如果不引流,脓肿破溃的话,因为脓腔内本身压力就很高,脑室侧包膜又薄,纤维结构不完整,因此脓水很容易就会向脑室破溃。”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连嘴唇都发白的路星河,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一旦脓液因破溃大量涌入蛛网膜下腔或脑室内,就有可能会形成蛛网膜下腔积脓、播散性脑膜炎或脑室炎。患者会出现昏迷、高热、抽搐或呈角弓反张状的症状,预后极差……”   路星河的神情木木的,仿佛这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什么噩耗能够打倒他,他故作乐观地说:“预后差也不代表不会恢复。只是能恢复的人比较少而已,林有匪他总是很走运的。”   徐进表情不忍,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对他说了实话:“现实情况是,多数患者是等不到那一天的……路先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在短期内死亡的风险很高。”   这话像道惊雷,把这磨难的人间劈了个遍。   可路星河却全无反应,只手里握着的墨镜滑到了地上。徐进弯腰替他捡起来,他伸手来接,可怜连指尖都是青的,竟还记得要道谢。   他记得林有匪说过,作为公众人物,观众的好恶有时能杀人。因此,在平时待人接物艺人很有必要要比普通人更礼貌一些,多注重细节。   失魂落魄地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路星河感到十二月中旬的今天,天气异常的冷。住院部的中央空调像是坏了一样,冷得人上下牙打颤,浑身都直打哆嗦。   在住院部的走廊上,他碰上了只穿了件薄羊毛衫的披着白大褂的楚秋白。   这位建院史上最年轻的大外科主任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一个把早点带到前台吃的小护士被他抓了个正着,鼓着塞满鸡蛋饼的腮帮子,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可就是这么一个存在感极强的大活人,路星河竟然没看到。魂不守舍地直直地撞到他身上。   楚秋白尾椎痛得恨不得要贴敷贴,被他这么一撞当场“嘶”了一声,转过头来要骂,见是路星河,阴着脸色才稍微放晴了一点。   “你怎么在这儿?”   见路星河没答,他看了眼明显有人的主任办公室,又看了看路星河晦暗的脸色,迟疑地问:“徐进来了?跟你谈过话了?林有匪的片子呢?他怎么说?”   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路星河像是才反应过来,抓着楚秋白的手臂问:“楚主任,你之前说过林有匪康复的可能性很大……”   楚秋白一宿没睡,早上和同居者置气也没来得及吃早饭,被他这么大力地一掐,痛得两眼发黑,险些背过去气去,忙不迭地点头:“我是说过,你先放手,掐死我对你没有好处的。”   路星河这才松了手,表情却跟天崩地陷了一般。   楚秋白手里拿着的正是林有匪的复诊报告,今天上午他本来在门诊坐诊,这会儿到住院部就是找徐进讲道理来的。   路星河眼眶赤红,却没有眼泪,正在楚秋白怀疑他快要哭出血来时,他又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楚秋白揉着被掐痛的手臂,没好气地一言以蔽之:“兴许明天醒,兴许明天死。”他用卷成筒状的报告单敲了敲路星河的头:“行啦,别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赶紧回去换套衣服,你都快发霉了!你总不希望,林有匪醒过来的时候看你穿着三天没换的衣服吧!去吧,回家洗个澡。”   路星河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一句“林有匪醒过来”,他拉着楚秋白的衣袖,像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有匪会醒过来,对吗?”   楚秋白对他点了点头:“对,你赶紧回去洗个澡,换套衣服。搞不好等你回来,他就已经醒了。”   冲着林有匪的醒,路星河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他立刻慌慌张张地往停车场去。   司机早已在车里等他。   林有匪一向不肯让他在着急上火的时候自己开车,生怕有什么闪失。他来不及想司机怎么会知道他要用车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急道:“回棠城滨江,要快。” 第233章 END   另一方面, 徐进正坐在主任办公室里,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到自责。   楚秋白推门进来。   这位不拘小节的大外科主任难得体贴,不仅顺手关上了门,还拧着把手上了锁。   “楚主任。”徐进见到他, 立马起身要让座。   楚秋白抬起手示意他坐着别动, 春风和煦地笑着说:“徐进, 辛苦你了, 每天都要往我这儿跑一趟, 挺累的吧?”   楚秋白在整个医疗系统里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作为院里的大外科主任,他连市里组织交流的学术会议都不常出席。   但他的确有傲的资本。撇开名门的出身不谈,他的业务水平也是超一流的。   徐进自己同样是技术挂的, 因此对技术过硬的楚秋白不免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但他们不熟, 先前只在饭局上见过两次。比起不笑也含笑的楚淮南,楚秋白虽然不管家里的事, 看起来却要难相处得多。   徐进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么和蔼可亲地笑过,受宠若惊地接过话:“不辛苦,楚先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楚秋白说:“你这个朋友当的可真够意思, 连我们医院的检验科都串通好了。”   徐进听完前半句话, 刚想谦辞,被紧接着的后半句惊得猛一抬头:“啊?”   “啊什么啊!”楚秋白的笑容一下子烟消云散,“你自己看看这份报告!”   卷在手里的报告被摊到了桌上。   徐进打开一看, 脸色也阴了下来, 他想冲去影像科,亲手把出报告的医生给打一顿。   这都什么猪队友啊, 又蠢又坏!   徐进稳住心神,面无表情地看向楚秋白,负隅顽抗:“这个片子是不太对, 应该是检查的医生弄错了。楚主任,这是你们医院影像科的失误,您冲我发脾气,不合适吧?”   楚秋白冷下脸“砰”地一拍桌子,把原本就心虚的徐进捶得往后一缩,“少他妈给我装蒜!前几天还在颞叶区的血肿怎么会突然跑到小脑去?诊断报告还他妈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不带改的!徐进!你糊弄鬼呢!”   徐进被他瞪得不敢抬头,含含糊糊地说:“你问我有什么用,要问就问你们自己影像科的……”   楚秋白冷笑:“王海涛是吧?我刚从他那里过来,他已经都招了,你要不要也坦白从宽?”   ……   回到家时,正赶上快递员在家门口派送,大堂管家陪同他刷卡上来,碰见了在玄关换鞋子的路星河。   路星河礼貌地接过包裹道了谢,放在耳边摇了摇,里头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这是粉丝送的礼物。心境平和地拆开,却发现里面是一个破碎的玻璃球。   碎了,应该拒签的。   蓝色的康乃馨的永生花夹杂在碎玻璃中,熠熠闪光,重瓣上的银粉像落在花蕊周边的晶莹眼泪。   路星河的心一沉,几乎下意识地默念了一句岁岁平安。   他拆开和玻璃球一起寄来的那张明信片,熟悉的笔迹印证了他对包裹主人身份的猜测。——这是林有匪的字迹。   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你想要自由,要记得我此刻曾给的祝福,也请还我一个会重新去爱任何人的允诺。我正试着放手,相信你也一样,生日快乐,希望你能幸福。   生日?   路星河这才想起今天是他的农历生日。心里酸酸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胸口的沉重使他站在玄关处愣了好几分钟才突然想起不对。   林有匪还在病床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他寄包裹?   这么一想,赶忙低头检查邮寄地址,却发现这个包裹是定时派送的,邮寄地址在美国。   路星河突然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之中。   在此之前,他一直很安心,以他对林有匪的了解,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丢下他一个人就这么死了的。   所以他从来没把医生说的什么“病人求生意志薄弱”之类的鬼话放在心上。   但此刻,这封预设过日期的明信片令一直信心满满的路星河,瞬间醍醐灌顶。   ——他早就决定好要放手了,所以没有求生欲。   路星河揪着自己的头发深呼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地去回忆在被绑架前,他和林有匪重逢的细节。   那时在小区门口,林有匪并没有主动出现,是他自己突然回头,才发现对方正站在冷光莹莹的灯下,隔着雨幕静默地望着他。   林有匪是铁了心要放手的,所以才会让别人去给他送那把伞。   他没有食言。他答应过不会再把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所以,他永远也不会醒了……   路星河的眼皮跳个没完,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左眼跳灾还是右眼跳灾。他强作镇定地回家洗澡换衣服,吹干头发穿好衣服出来,才发现自己慌得连家门都没有关。   徐进的话像烙在脑子里的诅咒,只“死亡的风险很高”这一句,就足够让路星河在浴室里哆嗦得像站在十二月的寒风中。   司机见他不到半个小时就从楼下下来,明显愣了愣,问:“接下来去哪儿?”   “回医院。”   路星河坐进车里,好半天也没见车子发动,于是哑着嗓子又催了一句。   前排的司机这才放下通风报信的手机,以均速十五码的龟速缓缓地驶出了地库。   二十分钟的路,硬生生给开了一个小时。   临近医院门口,路口却出了点小擦碰。一辆红色的宝来蹭了辆蓝的玛莎拉蒂,两个年轻的女车主大概都是头一次碰上事故,既不报警也不报保险,居然下着车窗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   路星河焦急地探了好几次头,都不见前面拥堵的车辆有动静,索性开了车门往外蹿。   司机没防住他还有这一手,一时没来得及锁车门叫他跑下了车。赶忙踩着刹车,一脑门热汗地低头打电话。   “我到医院西门了,路口让我们的人找借口给堵了,但路先生刚刚下车步行了,我没能拦住……”   电话那头静了静,一字一顿地说:“好,我知道了。”   这一句话发音生硬,语气也不和善,像是僵着舌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司机一愣,随后认出了这声音,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路星河连口罩都忘了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住院部。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电梯格外的挤,等了半天两部电梯一部停在十七楼,一部停在九楼,等了半天却连层数都不带换的。   路星河站得心慌,索性憋着一口气往安全通道跑。   欲速则不达。   他才刚奔到三楼,一直停在九楼的那部电梯就已经开始往下降,不一会儿门开了,两个高大的男人一前一后地出来,先出来的那个用手挡着电梯门,另一个则动作轻柔地推出一张轮椅。   轮椅上坐着的那位看不大清楚脸,仅看轮廓的话,可以看出是位很年轻的先生。   膝盖上盖了条卡其色的毛毯,这会儿不过十二月初,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只穿了件薄毛衣,他却已是隆冬的打扮,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深色羽绒服下,看上去十分畏寒。   路星河一路跑到病房门口,紧闭的房门让他放了一点心,肺疼得像是要炸开,他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剧烈运动造成的缺氧让人头晕目眩,路星河堵在门口歇了半分钟,才青白着脸推门进去。   可床上是空的,连人带被子全都不见了。就连原本占着一整个过道的各种机器也一起消失了。   在隔壁房查房的住院医师刚一出门就被狂躁的病人家属拦住了去路。   路星河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像是要吃人:“902的病人呢?”   “啊?”小医生一头雾水。   “林有匪呢!”   年轻的住院部医师被他吓了一跳,本着维护良好医患关系的原则,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啊,902不是我的病人……哦对了!是徐主任刚查的房。”   徐进!徐进在哪儿!   他暴躁得像个狂躁症病发的病人,横冲直撞地找了一大圈也没能找到徐进。却在电梯口碰上了总跟在林有匪身边的那个穿着正装、人高马大的特助。   路星河一把抓住他,“林有匪呢?”   他脸色煞白,像个刚从太平间诈尸出来的死人。   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特助都被吓了一跳,用力地按着他的肩膀说:“您冷静一点儿,您冷静地听我说。”   天知道,他都快同情起眼前这个浑身发抖的青年人了。这都造的什么孽?   路星河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我很冷静,你告诉我,林有匪呢?”   特助斟酌着说:“林先生已经走了。”   路星河的耳朵嗡嗡直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脸色灰暗,面颊凹陷,连声音都在打颤:“去哪儿了?”   特助于心不忍,却也只得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不知道,只转个身的功夫,人就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眼冒金星的路星河张了张嘴想同他理论,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喉咙哽得生疼,特助的脸突然暗了下去,像台已经被关掉却反应不灵的电视机,明亮的光从中央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连头顶的天花板都在转。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四周潮水般涌起的呼救声一下就把他淹没了。   “来人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倒下去了!”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啊!”   狂奔后,被超负荷使用的肺部撕裂般的疼。   撕心裂肺,原是这么个痛法。   在失去意识前,路星河平静地想。   空气中来苏水的气味愈发刺鼻,902号床近来一直是小护士们重点关心的对象。   病床上的路星河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目光扫过离他最近的特助,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副都市精英的打扮,却佝偻着背格格不入地坐在他床前,一边打电话,一边用一种看濒危保护动物的眼神看着他。   见他醒了,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说:“他醒了,我先挂。”   路星河直愣愣地看着他:“林有匪呢?”   醒过来的第一句,果然又是句极难回答的诘问。   特助斟酌着,换了种更容易让人接受的说辞:“抱歉,我也不清楚。”   这个跟了林有匪多年的心腹,皱着眉试图让整个故事变得更可信一些:“林先生的病情有恶化的趋势,他需要更好的治疗,所以我们为他请了最好的医生。您自己也是病人,需要休养,不能再这样没日没夜地守着。等你好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生硬地打断。   路星河油盐不进,只一味问:“他在哪儿?”   “抱歉,我不能说。”   病床上的青年人脸色枯槁,淡色的嘴唇干得裂了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冷硬的视线像被钉在了天花板的某处。   他孩子般的固执让人到中年的特助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路星河眼中空洞而惊人的绝望,让这个口风极紧的中年人不得不做出退让。最终,他了叹口气说:“这是林先生自己的意思。”   自己的意思?   路星河愣愣地盯了会儿天花板才终于反应过来,林有匪还活着!   还好、还好!   冷硬的视线一下子软了下来,眼眶里全是眼泪,还好只是丢了,不是死了。   丢了就丢了吧,只要没死,天南地北,也总有找回来的那一天。   车刚下高架,楚淮南接到了楚秋白的电话。   失去理智的楚秋白歇斯底里地冲他喊:“楚淮南你在干嘛?马上到医院来一趟!”   楚淮南莫名其妙:“怎么了?”   “要死人了!”   赶着去见丈母娘的资本家心情愉悦地笑了一声:“医院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楚秋白气得头顶冒烟:“前几个月,你他妈送自己老婆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喊话的音量过大,坐在楚淮南身边的沈听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   楚淮南冲他做了个“没事”的口型,顺手把音量键关小了一点,问:“到底是谁要死了?值得你把我当阎罗王,火急火燎地给他上报告?”   “徐进!”   “他怎么了?”   “他联合林有匪一起做假报告!妈的!林有匪那是摔坏了脑子,他倒好,一个清醒的大夫也跟着病人一起胡闹!哎!我一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你快点儿来吧!有匪闹着要出院!这会儿可能已经走了!他妈的!真要说起来,路星河还是我替他劝走的!他这甩手一走,到时候路星河回来管我要人,我拿什么赔给他!操!一帮害人不浅的王八蛋,自己爽快了,留一堆烂摊子给我!早知道就不该救他……”   看在这个已经被点燃的火药桶曾拼尽全力救了沈听的份上,楚淮南极有耐心地听他发完牢骚,才笑眯眯地问:“你说完了吗?”   气头上的楚秋白一愣:“啊?”   “说完我就挂了,我这儿有急事,比什么都急的那种。”   “什么?你也不打算过来?不是吧,楚淮南你这个——”楚秋白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地张口要骂,电话却已经挂了。   沈听见电话断了,才淡淡地问:“谁啊?电话讲这么大声,对耳朵不好。”   楚淮南笑了笑,低下头给一分钟前刚给他打过电话的号码发短信,边打字边说:“是秋白,他平时脾气还挺好的,可能是最近恋爱不顺,所以心情暴躁。”   沈听“哦”地一声,想了想又说:“我听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要是你有急事,吃饭可以改天的,我和妈说一声。”   楚淮南把编辑好的保重,回来聚发给了林有匪,抬起头又冲他笑了笑:“没有急事,我现在最急的事就是你。”   沈听瞪了他一眼。   楚淮南淡定地把隔断升起来,而后凑过来吻他:“怎么,还不信呐?”   沈听用手肘把他推得离自己远些,“别闹,我在发短信。”   他低下头看两个小时前,自己给沈妈妈发的信息:今天中午,我会带同事回家吃个饭,楚淮南,你见过的。。   沈妈妈给他回了个小兔子比ok的表情。   沈听抿了抿唇,在那之后又加了一句:我们单位允许办公室恋爱,我还挺喜欢他的,所以想跟他处处看。   根本不坐班的沈警督犹豫再三,心一横把消息发了出去。   过了两三分钟,沈妈妈又回了个兔子点头嗯嗯的表情,后面还叮嘱了一句你俩开车慢点儿,回家吃饭,不用着急。   咦?居然没有过激反应?   狐疑中,抱着必死觉悟的沈听略微松了一口气。   转过头,才发现楚淮南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阳光下,一双微微上勾的桃花眼温柔明媚,像极了话本里的公狐狸精。   沈听被他看得脸上一热,像个课上偷偷写情书,却被班主任抓到,并公开朗读的初中生。   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直跳,跳得发疼。   就喜欢添乱的公狐狸精凑过来,探身吻住他的嘴唇,火上浇油地说:“我爱你。”   心跳得像随时要跳到唇上。   沈听被他亲得气息不稳,伸手捧住他的脸,闭上眼睛回应。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想哭。   公狐狸精就公狐狸精吧,毕竟,栽在这么温柔的一双眼里,他并不算亏。   “我也是。”沈听小声地说。   楚淮南一怔,笑着低头咬住他的脖子:“你跟妈说一声,咱们今天估计得迟到。”   时间观念很强的资本家,把出门前精心打好的温莎结扯开,边脱衣服边看时间:“我尽量在一个小时内结束。”   沈听错愕地看着他。   这果然是只白日宣淫的公狐狸精。   ……   (全文完) 第234章 番外1 番外之严父   在南海上, 有个叫做匣琦明岛的地方,岛上经营着全球最大的公海私人赌场。   赌场门口,有两座巨大的人型钢雕。   据说, 这份享誉全球的巨型艺术作品,灵感来源于这间赌场主人的第一次与深爱恋人的十指交握。   两座人形雕塑像,被艺术家用刀分割出无数残缺的空隙, 像一对兀自立着的人形弹簧。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隔着一条马路,徒然地遥遥相望。   可每当夜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这两座雕像便会不约而同地移动向对方。   残缺的两人, 在一天中霓虹灯最闪耀时, 一起走向彼此,像飘荡在虚空里的灵魂, 终于结束了流浪。   最后,他们锁与钥般地完美契合, 在黎明到来前,合二为一,成为当地最负盛名的,名为‘爱’的艺术品。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   很多年后, 赌场的老板笑着说。在他面前做忠实听众的, 是他那两个吵着要听的睡前故事的孩子。   而他的爱人紧裹着被子,背对着一脸感动的父子三人,终于忍无可忍道:“林有星, 路心扉!你们两个别再缠着你爸爸重复那些老掉牙, 已经十点了快去睡觉!”   孩子们讪讪地应了一声,从他们的床上跳下来,边打闹, 边踢着拖鞋跑开了。   “爸爸——”孩子中更小的那个转头扒着门框,可怜兮兮地看向窝在床上的两个爸爸,“我明天想吃牛油果水波蛋!”   “家里没有牛油果了。”裹着被子的那个爸爸转过脸来严肃地说:“卖牛油果的超市要九点以后才开,但明天你八点半就要出发去学校,所以明天只能吃燕麦谷物早餐。”   “啊~~”小朋友拉长声音发出失望的调调,试图可爱地讨价还价:“可是可是……”   大人极具威信地说:“没有可是,你也可以试试阿姨煮的鳝丝鲍鱼面哦!爸爸小时候很爱吃那个!那也很好吃喔。”   不喜欢吃鱼的小朋友嘟着嘴:“那我还是选燕麦谷物好了!”   他聪明地读出了父亲笑容下藏着的狡黠。   在希望他做出某个选择时,对方往往不直说,但会给出两个听上去都不怎么样的选项,而一个一定比另外一个更差,使他不得不从两个烂桃子里选一个不那么烂的。   “以后不要这样咯!”孩子在关门前气鼓鼓地说:“你总是有办法让我选那个只烂了一点点的坏桃子,这是在作弊!”   “这不是作弊。”大人同样孩子气地争辩,他的爱人担心他会着凉,搂着肩膀帮他把被子拉得上来一点,却被他躲开了:“这是大人的智慧!好了,你该睡了,帮我把门关上,然后说晚安。”   “晚安!臭爸爸!”小朋友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像,和在房门口等他一起回房间睡觉的哥哥一起笑着跑开了。   刚刚一直温和地笑着,重复对孩子说故事的男人,握住爱人缩在被子里的手,贴耳说:“你啊,别总对孩子那么凶巴巴。”   拒不改正的爱人从枕头里抬一头,狠狠瞪他:“是你自己说小孩子十点一定要睡觉!还有他已经连续吃了一个礼拜的牛油果水波蛋,担心营养不均衡的也是你呀!坏人都我做了,你还想怎么样?”   好吧,反正在家里,做主的永远不是他。   好脾气的惧内狂,再怎么被骂也只是一脸宽容的笑。   新年快到了,外面已经飘了好几天的雪。但屋子里却很暖和。   他们一家人,每年年末都会一起窝在壁炉前,讨论新一年的过法。   日子重复而温暖,平淡却快乐。   在日复一日里,很快,一生就就过去了。   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   两名不慎落水的少年,最终得以一起从暗河里挣脱靠岸,因为他们都坚信,只要朝着火炬明亮温暖的光芒坚定地游去,就一定能得到来之不易的永恒幸福。   一定。 第235章 番外之例行检查1   楚淮南到京市出差的消息, 远南分公司的高层们一早就接到了通知。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次的行程其实分为两天。第一天是公开行程,楚淮南以优秀青年企业家代表的身份受邀来京市参加某国际经济论坛,活动一共两小时, 全程由分公司总经理接待陪同。   而第二天则是私人行程。   作为在京市长大的“土著”, 乔抑岚一大早就收到了楚淮南的电话, 电话响的时候,他正在厨房料理一条气鼓鼓的河豚鱼。   他放下刀甩着一手腥气的水珠, 皱着眉说:“做饭呢, 长话短说。”   乔抑岚的厨艺在朋友之间有目共睹, 但他轻易从不开火, 这么多年,楚淮南也就拢共吃过一次他做的饭。   在某些方面,看上去斯文客气的乔抑岚很有些大男子主义。作为“君子远庖厨”的坚定维护者, 这会儿突然洗手做羹汤,让楚淮南很是吃惊。   “你做饭?”他笑了笑:“那我晚上的饭看来是有着落了。”   乔抑岚挑起眉:“你在京市?”余光瞥了一眼外头,客厅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背朝着他的青年人猫一般地蜷缩在沙发上, 正握着遥控疯狂换台。   他走到门口把厨房的门关上才说:“这次待多久?今天恐怕不行, 要不明天一起吃个饭?”   楚淮南说:“我今晚就走了。”   乔抑岚想, 那你打给我干嘛。   他这头正在腹诽, 电话那头已经笑开了:“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要蹭饭,是有其他事情要找你帮个忙。”   离京市不足两百公里的地方,有个叫北市的小城。近几年国家大搞经济辐射区, 各种卫星城市、城市后花园的概念层出不穷。借了天朝基建速度的光,早在几年前北市就和京市间互通了高铁,几十分钟就有一班, 方便又快捷。   当乔抑岚听到楚淮南是要他帮忙买京市到北市的高铁票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助理是不会买票吗?”   楚淮南说:“十一点那班全满了,什么座都没了,所以才找你想办法。”   “在那之后十五分钟就有一班,到达时间差不多。”   “那不行。”   王晓君秘书也早就查过,在这趟车的前后十五分钟都有其他班次,但资本家不愿意换。   “就要这一班,要是能换车次的话,我就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了。你抓紧想办法,我一会儿就去高铁站。”   乔抑岚打开水龙头洗手,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间:“你倒真是不怕麻烦我。”   “你也没少麻烦我呀。”资本家笑语晏晏地提醒他:“若文怎么样,身体好点儿了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乔抑岚把水擦在围裙上,说:“托你的福。”想了想又说:“改天帮我约上秋白,我是欠他一顿饭。”   乔抑岚很少说“欠”字,倒像是他的欠一顿饭比旁人的欠一条命还更严重些。   但于情于理,他都欠了楚家一个天大的人情。   别说是一张高铁票,就是航天飞船载人的名额,只要楚淮南开口,他也会想办法弄来还这个人情。   楚淮南这趟高铁买的是指定座位——二等座八号车厢的12A。   由于车票紧俏,他是一个人单独上的车。   车程很短一共也就三十九分钟,车里全满,连上下车的过道里都挤满了人。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盒饭味,有轻微洁癖的楚淮南却一直心情愉悦,笑得还挺开心。   紧挨着他坐的是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从江沪始发站就上了车,中途因为北市到京市的商务座全满了,才从商务座移到了二等座车厢。   在见到看到他时,对方不太明显地怔了怔,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的嘴巴让资本家心花怒放。   他蜷起腿腾出一小块空间让楚淮南通过,并很快就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而后继续转过头与坐在最右边过道边的年轻女孩闲聊。   阅人无数的资本家一眼就看出,那个女孩对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有意思。   他们是一起从商务座转到这个车厢来的,本来的座位靠得不太近,却没想到换座后竟坐到了一起。这奇妙的缘份让女孩清秀的脸上红扑扑的,连眼神都害羞闪躲。她时不时捂着嘴,配合对方的笑话淑女而又捧场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是独生子女吗?”一直都很健谈的年轻人突然问。   小姑娘毫无防备地摇头:“不,我还有个哥哥。”她笑着像眼前这个充满魅力的异性炫耀:“我哥哥很厉害,生意做得蛮好的,我从小就很崇拜他!”   年轻人点头:“是自己创业的吗?那的确很了不起。”   说着,他微微垂下眼,露出一个羞赧的表情:“不像我,完全是沾了家里的光。不过,我也有个哥哥,前几年出车祸去世了。”   热闹的气氛因为突如其来的沉重话题戛然而止。   女孩显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一名因她的话而挑起伤感情绪的英俊青年,于是手足无措地绞着围巾:“啊,对不起,我真不会找话题。”   好在,对方并不介意,飞快地抬起头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脸:“没关系。真羡慕你有那样一个好哥哥。”   离到站还有十分钟时,年轻人起身去向车厢尽头的洗手间。   楚淮南跟在他身后,趁人不注意也一起进了门,拉上门利索地上了锁。   对方显然没想过他会做到这个程度,拧着眉转过身来:“你跟我进来干什么?”   楚淮南面不改色:“上厕所。”   “前面就有空的厕所,干嘛非得和我挤一间?”   资本家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咱们用一间,我才好问问题呀。沈警督,你牺牲色相和小姑娘打得火热,你对象怎么想啊?”   沈听面无表情地给队友发了句“已联络”,头也不抬地说:“他能理解。”   “你确定?”   他把手机收起来,按了个冲水键,借着水流声的遮掩,如实答道:“确定啊。再说了,我跟人说两句话怎么了?之前执行其他任务那会儿,我的牺牲可比这大多了。你说是不是啊,楚总?”   楚淮南:…… 第236章 番外之例行检查2(完结)   自从两个月前, 宋辞因为酗酒过度而独自猝死在自己的公寓后,为了保障由季新牵线的墨西哥方面的接触与通讯,沈听再次接过了他的身份。   而今天在高铁上“偶遇”的女孩同母异父的哥哥正是现如今活跃在墨西哥的华裔毒枭。   他借着天然的语言优势把原本在墨西哥境内中转的毒品, 以小包裹拆分或夹带的方式打着国际物流公司的幌子大量地输送入境。   而沈听此行的任务则是想办法联系到他, 并帮季新和他搭上线。   下车时, 沈听帮女孩把行李架上的行李箱拿了下来。   两人并肩走到出站口,女孩犹豫着问他:“我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平时也在江沪,改天请你吃饭, 算是谢谢你帮我提行李。”   楚淮南越过他们, 和千万个陌生人一起瞬间就没入了京市高铁站川流不息的人流之中。   沈听目不斜视地拿出手机,等留了联络信息又礼貌道别后才与女孩背道而驰,顺着楚淮南出站的方向走去。   风度翩翩的资本家果然在出口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等他。   他眯起眼, 眼和唇都笑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甚至轻轻地吹了个口哨:“要搭顺风车么?不收钱的那种。”   气质出众的青年人,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 勾着嘴角朝他摇头:“从小我哥就告诉我,天上是不会随便掉馅饼的。”但在人流高度密集的首都高铁站, 排队等出租车实在是件耗费时间的事情,他转而低头看手表,“不过,我一会儿和人有约,就快迟到了,不介意的话请送我一程, 我会付钱的。”   沈听的目的地是楚淮南下榻的酒店。他知道资本家也在京市出差,因此早就约好要一起吃午饭,却不曾想对方会疯到和他坐同一班车。   楚淮南提前接到了约会的对象,心情大好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可对方却并不领情,绕过他径直坐进了后排。   楚淮南耸耸肩,扬起手朝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商务车示意,一名穿着西装的司机立刻小跑着过来,拉开门坐进了驾驶位。   “去哪儿?”万恶的资本家明知故问。   “柏悦国贸。”无产阶级代表者淡淡地答。   有了司机,楚淮南理所当然地也跟着沈听坐进了后排。   座位中间的扶手隔断被收了上去,两位“乘客”手臂靠手臂亲密地挨坐在一起。   一路上,沈听都没理同座的楚淮南,一直低着头在给严启明发信息。   资本家有些不高兴:“不是说是来约会的吗?怎么一直在工作?”   沈听头也不抬:“我记得我们是约在酒店见面的。”他把女孩的相貌特征和对谈中透露出的大致性格特征编辑成文字发给了严启明,等对方回复收到后,才抬起头:“你不是说你在京市有事?‘有事’指的就是和我坐同一班车往返?”   楚淮南也不辩解,笑眯眯地看着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和你坐一起的票真难买,偶尔想要消极怠工也差点儿没有机会。”   沈听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你就不应该来添乱。还平白无故耽误了人家的行程。”   楚淮南想“人家”是谁?难道是在撒娇?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那是指被他占了座位的原乘客。   立刻解释说:“不会耽误他行程的,十五分钟后就有一班车,乔抑岚给他升了舱,对方还挺高兴的。”资本家忙着讨人喜欢,毫不留情地出卖了队友。   沈听无语地叹了口气,语气却软了一些:“也就三十几分钟的车程,既然说好要一起吃午饭了,提前见这么一小会儿,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楚淮南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你自己想想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沈听刚回江沪不久,作为宋辞,他有一堆的事情要接手处理,最近也都住在宋家,算起来,和资本家有小半年没怎么见了。   楚淮南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要不是前排没有隔断,又有个司机,他真他妈想扑过来亲他。   餐厅是早就订好的,正逢楚奶奶的斋戒日,不论身处何地,但凡姓楚就都得陪着老太太吃素,这是雷打不动的老规矩。   素菜馆占着酒店的天台,景色很好,服务也细致。但五位数起步的人均,还是让沈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是说随便吃点儿的吗?”   楚淮南一脸无辜:“是啊,选的餐厅都没出酒店,还不够随便啊?”   沈听说不过他,闭上嘴继续埋头吃草。等把眼前的几道素菜都尝了个遍,才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资本家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那我要是不回去了呢?”   对座人眉头隐隐一动,明显不满,嘴上却说:“那就异地恋,都异地大半年了,又不是没试过。”说完又不甘心地追问:“不会真让你回京市吧?要不,我来跟严启明说,比起其他地方,江沪人民更需要你。”   沈听给他气笑了:“好啊,干脆我回江沪,去你公司附近做个片警算了。最好还是文职,上下班准点,离家也近,每天中午还能赶回去吃午饭呢。”   楚淮南立马听出了沈警督话里的调侃,见风使舵地乖巧摇头:“那不行,杀鸡焉用牛刀。”   沈听递了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过来,淡淡地说:“所以,工作上的事情我不过问你,你也不要干预我。”   “那生活上呢?”资本家委屈巴巴:“我真需要你多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沈听握着筷子拿眼梢瞧他:“要不然我为什么跟你吃这顿饭?”   楚淮南被他这一瞪,瞪得通体舒泰,恨不得立刻买单,回去陪着“睡午觉”。   但沈听显然比他忙得多,下午要赶回局里做述职报告,晚上还得开会。   资本家满肚子不高兴地送他去了目的地的附近。   沈听的工作保密性很强,一般的涉密单位按程度被划分为:秘密、机密和绝密。   虽然他这次的任务算不上绝密,但汇报地点具体在哪儿,除了相关人员谁也不知道。   而资本家作为家属对他工作上的细节从不过问,只逮着他关车门的当儿,伸长脖子问:“我几点来接?”   沈听朝他摇了摇手:“我自己回去。”   楚淮南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人就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松柏般挺拔的背影。   难得挤出一天空档,却被撂下的资本家彻底成了落单的闲人。于是,他京市的一圈朋友们便被临时叫出来作陪。   乔抑岚素来重色轻友,家里的那个身体还没大好,自然以此为由不肯出来。   一帮共同的朋友帮着楚淮南在电话里声讨他,他也不恼,压着嗓子说:“改天请大家吃饭,若文在睡午觉,我先挂了。”   众人鲜少见到他这么惧内的样子,都新奇得不肯挂,拉着他又起哄了两句,直到被窝里那个彻底恼了,探出脑袋来骂人:“乔抑岚你还睡不睡?不睡给我滚出去!”   挨了骂的乔抑岚竟然很高兴。   张若文的声音比之前病重时清亮了不少,中气也足,听起来已经大好!   他高兴得连电话都忘了挂,转过头说话时,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这群王八蛋闹醒你啦?睡,我马上就来——”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留下一屋子的“王八蛋”们,面面相觑。乔抑岚这是吃错药了?在外头征伐四方、碾压群雄的气势跑哪儿去了?怎么像个上赶着挨骂的受虐狂?   一下午的时间,打发起来倒也挺快,几个久没见面的朋友一起聊了会儿天,眼看着天就擦黑了。   楚淮南看了眼表,就要走。   一个认识了多年的老友叫住他:“难得来趟京市,不一起吃个饭吗?”   楚淮南婉拒,“不了,晚上有约。”   虽然沈听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他还是早点儿回去的好,要是赶趟的话,指不定还能一起吃个晚餐。   等沈听回酒店时,已经晚上九点了。   楚淮南坐在沙发上看书,见他回来了,转过身手肘撑在沙发靠垫上,问:“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你呢?”   楚淮南微微眯起眼,他发现沈听外套下的衬衣换过,虽然颜色和款式与先前那件相似,但细节上还是有少许不同。   “我还没吃。”他不动声色:“我叫了送餐,一会儿陪我一起吃点儿。”   沈听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说:“餐到了你先吃,我去洗个澡。”   楚淮南故意等了七八分钟才起身进了主卧。   在浴室门口的地毯上,他看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暗红色小血点,眉头一下子就皱紧了。   沈听快速地冲完澡,正在穿衣服,见他进来,立刻把衣服慌慌张张地拉了下来。他换了件居家的T恤,很宽松,但也严实,从锁骨到大腿根部都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还害羞啊?又不是看过?”资本家咬着牙根笑。   被水蒸气熏得两颊发红,沈听转过头来对他说:“出去!”   尽管表情平静冷淡,但楚淮南分明从中看到了闪躲和心虚。因此,不退反进,动作粗鲁地一路把他推到浴室的玻璃门上。   沈听皱起眉,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扎开,于是怒了:“干什么啊,楚淮南!”   哟,还敢恼羞成怒,看来,不收拾是不行了。   微凉的手伸进衣服下摆,嘴唇贴着耳朵,借着吻把字一个一个地吐出来,“例、行、检、查。”   沈听很不耐烦:“查什么啊你?”   “又受伤了?”这回是半带哄骗的语调:“乖,说实话。”   谁说实话谁傻逼。沈听无辜地瞪大眼睛:“没有啊。”   但衣服立刻被推着卷到了肩胛骨处。   “干嘛啊!”   “查查。”   沈听伸手去抓衣角,把衣服往下扯:“都说没有了,还信不过我啊!”   楚淮南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眼神危险:“在这件事上,你在我这儿不是有信誉的免检单位。”   嘴唇像是辅助检查的扫描仪,顺着腰椎一路吻到蝴蝶骨,沈听的肩膀微微震颤了一下,T恤被粗暴地扯开,楚淮南仔细地一寸寸看,果然在背部的肩膀处发现了一处还在渗血的刀伤。   沈听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坦白从宽地说:“不小心蹭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儿,所以就没想跟你说。”   楚淮南咬牙切齿:“严启明是吧?”   见他的脸黑的像是要杀人,担心家属掐死正厅级干部的沈听连忙安抚:“不是,跟他没关系!真是意外。哎呀,小伤,两三天就好了。”想了想又说:“对了,我明天就回江沪,你的事儿办完了吗?办完了我们可以乘同一班飞机回去。”   知道他在使怀柔手段的资本家冷哼一声:“伤口这么深,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还两三天,你当你是蚯蚓啊!砍断了还能满血复活的那种!”他捏着衣角的手都在抖。   沈听被他吼得有些委屈:“哪有这么严重,又死不了人。”   楚淮南气得更要发飙:“我现在就给严启明打电话!你不要干了!做片警也挺好的!我不指望你拿什么荣誉!也不指望你升什么级别,你就行行好,少让人担惊受怕!让我多活两年吧!”   电话就捏在手里,严启明的号码他闭着眼睛都能背,沈听来不及拦住暴怒的资本家,电话已经接通了。   楚淮南像头怒红了眼的狮子,对着电话张口就来:“严叔,我,唔——”嘴巴被柔软地牢牢堵住,趁着他愣神的当,撞进他怀里的沈听劈手抢过手机,挂电话、关机一通操作用不到十秒钟。   楚淮南沉着脸:“手机给我。”   沈听当然不给,心一横又扑过来亲他。   资本家恨不得立刻把严启明骂个狗血淋头,再马上替沈听辞职,却实在舍不得推开怀里这个难得主动的。   一再深呼吸才总算按捺住了暴脾气,按着对方的后脑勺气势汹汹地亲。   论接吻,沈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亲得来不及换气,脑袋和四肢都因为缺氧而软绵绵的。   资本家借机把手插进爱人和墙壁的空隙之间,手指顺着脊背间轻微凹陷的脊柱一路向上。低头狠狠含住对方闪躲不及的唇瓣,舌头强势地抵住半敞的牙关。   他赌对方舍不得咬他的心软。   而他的运气一向很好,最终大胆的舌头大获全胜,在对方温热的唇齿间横冲直撞。   被吻得晕头转向的沈听在那手指得寸进尺地继续往下深探时,招架不住地一仰头,后脑勺磕在了瓷砖上。   楚淮南退后了几寸,边帮他揉,边意犹未尽地舔嘴唇,那眼神分明在说,又不是第一次亲,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沈听被他看得一怔,还没回神就被捏住了下巴。   家属居高临下,表情暴虐严肃,像在审问不听话的犯人:“在哪儿受的伤?”   “啊?”   “啊什么啊?说实话!”   最终还是只能老实招了。   他下午根本不是去开什么报告会议,而是收到严启明的消息,有人在黑市上对他在高铁上遇到的那个女孩儿下了追杀令。他这是赶着英雄救美去的。   资本家气得想把他就地正法,但余光瞥到他背上的伤,最终还是狠不下心肠。   一路黑脸,一直到床上。直到沈听小心翼翼地又凑过来亲他,脸上的冰霜才化了一点儿。   楚淮南握住在被窝里生涩作乱的手,低头将那修长的食指含在嘴里,用牙齿惩戒地磕了磕,才虎着脸说:“上次生日,你没给我送礼物。”   沈听又“啊”了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嘴上却不想再招惹这个火药桶,无比柔顺地说:“你想要什么。”   资本家板着脸:“如果一定要给个礼物的话,你把你的命给我吧。”胳膊绕到对方背部的凹陷处,用手掌反复抚摸那片支棱的蝴蝶骨,“我怕你仗着自己有本事,总是乱逞强。没准有天把我的命都丢了。”   沈听想,我还没同意把命给你呢,低垂着的眼睛抬起来,“那是我自己的命。”   楚淮南热烈的目光集中在他的唇上,侵略意味十足地盯着看了半晌。而后唇线如同被丘比特拉动的弓,微微聚拢,楚淮南轻轻撅起嘴唇,用眼神催促着沈听主动亲吻自己。   沈听被他难得的孩子气逗笑了,凑过去,从下巴吻到腮颊,淡红色的嘴唇吻了一路,终于略微笨拙地含住了楚淮南的唇瓣。   如愿以偿的资本家,得寸进尺地决定亲身教会爱人,要如何躺着接吻,弯曲的胳膊支撑在身体的两侧,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睛中,都只剩下对方。   沈听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人有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软红的嘴唇,被吻得湿濡发亮,“你的或我的都一样。现在我连保险受益人都是写的你。认识我的,没有谁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命。”   你是我的命。   被直击心灵的沈听,犹豫了一秒,或许不到一秒,受蛊惑般地伸手环住了对方后颈,扬起上半身,用嘴唇继续完成尚未完成的使命。   他遵循本能,任凭等了很久的秃鹰,把意外闯进鹰巢的雏鸟,按在了情欲的爪子下。   他教他快乐,他教他痛苦,在遇到这个人之后,他们终于一起懂得了——什么是牵肠挂肚。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