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驸马之道》作者:初可   文案:   姬昭穿书后,睁眼就是成亲进行时。   作为一名刚出炉的苦逼驸马,面对命定要杀了他的太子殿下,姬昭迅速决定,牢牢抱紧太子殿下大腿绝不放!!   他哪里知道,太子跟公主都是重生的哦!   他更不知道,上辈子的剧情里,他还把人家太子跟公主全杀了,灭了人家全族,抢了人家的江山哦!   太子殿下不跟他有血海深仇,还能跟谁有?   ---   太子殿下性情阴晴不定,还有些神经病(?),大腿极其难抱,姬昭总想跟他对着干。   但也许,姬昭天赋异禀?   总之,抱着抱着,吵着吵着,对着对着,他就从驸马变成太子妃了ORZ   ---   后来,他捡回了自己的小命,却把一辈子赔出去啦^-^   驸马:我每天好吃好喝快快乐乐当咸鱼   太子:我每天都怀疑驸马有惊天大阴谋   无忧无虑可爱骄傲且傲娇驸马受X忧虑太多病娇超级爱吃醋太子攻   文案挺活泼,但本文是好好谈恋爱的正剧哦。   封面上就是姬昭的人设,大图wb有。   9.27开V,订阅不足50%,需等72个小时。   ---   另一版文案:   福宸公主死后重生,回到成亲当晚。   驸马揭开她的盖头,她望着霁月光风的,笑容清雅的,上辈子杀死自己的驸马,两眼一黑。   她决定这辈子好好做人,绝不侮辱、忤逆驸马,多给驸马纳妾,保护好父皇与皇兄,将来驸马当皇帝,全家背靠驸马好乘凉。   太子死后重生,回到皇妹成亲次日。   妹妹与驸马上门拜见,上辈子一剑戳死自己的驸马,在对自己甜甜地笑。   他心中冷笑,这辈子定要好好做人,养好身子,护好父皇与皇妹,守住自家江山,将来自己当皇帝,第一个就弄死驸马。   姬昭穿进历史书中,刚与福宸公主完婚,成为一名苦逼的驸马。   然而,他,穿的是重要人物重生后的那本书。   姬昭看看福宸公主的绝美容颜,想到与她八分相似的,那个时代的最大赢家,喜怒不定且杀人不眨眼包括杀了他的前太子,后皇帝。   他,他决定,好好做人,牢牢抱紧太子殿下的大腿!   ORZ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重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昭┃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太子与驸马妹夫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立意:成为更好的自己,与爱为伴。 第1章 开局成个亲   “怎又原样送回来?”   “唉,殿下不愿用……”   “这要如何是好?吉时将至,方才听前头姐姐说,姬家三郎的车驾已经出了姬府,不时将到公主府。”   手里提着食盒的侍女左右瞄瞄,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公主不愿嫁予姬家三郎,还在榻上躺着不愿醒,怕是装睡呢,公主身边的姐姐们急得很。”   虽说早有猜测,公主自赐婚来便闷闷不乐,这样的事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小侍女念叨,可到底又是大事,索性左右都没人,那人听了这话很是吃了一惊,便也跟着轻声问:“这是为何?太子殿下为公主亲选的驸马,陛下赐婚,姬家也是世代名门……难道,姬家三郎生得太丑陋?”   她们公主就爱个俏。   但这样高深的问题,小侍女显然是不知道的,对方也答不出来。   福宸公主,宗祾,不解地看着公主府角落里两位嘀嘀咕咕的小侍女。   她非常不解,这是为何?   她不是已经死了?   她被姬昭给捅死了,捅死前还将她那张脸给划了,捅她刀子时伤口并不深,姬昭却捅了很多刀,她满身都是血孔,更在她的脸上划了无数刀,还将铜镜置在她面前,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已残的容貌,一点点流血而死。   想到此处,宗祾的头便又开始刺痛,她害怕地往后退去,不,不,她不要再想起这些事。   待她往后退,却又发现,她是在天上飘着的!   她惊吓地回身望去,满府红绸,又有几名侍女从远处跑来,急匆匆地吩咐道:“快,快,快扯了!殿下不爱看这些!”   她的头更痛了,她恍惚想起,十多年前,她的大婚之日。她不愿嫁给姬昭,她见都未曾见过,她有心仪男子,皇兄却说那人配她不上,将之驱逐,姬家才是累年望族,哪怕姬家已经多年不曾出仕,姬家却是这片土地上最经久的大世家,甚有神族血脉。   皇兄更说,姬家三郎名昭,是姬家这辈,甚至是整个金陵生得最好的郎君,性子也最为和软的,最合适尚她为驸马。做公主的驸马,能力与才华不是最重要的,相貌与性子才是至上。   她到底还是与姬昭完婚。   她极度厌恶姬昭,因为姬昭,她失去了她的心爱之人,她心爱的人被赶出金陵,彻底离开了她。   公主再是君,毕竟是女子,是嫁,大婚之日,本该由皇宫正门出,由驸马迎到对方府里,在姬府完婚。她不答应,她根本不想去姬家。父皇与皇兄为了让她顺利与姬昭完婚,甚至违了祖宗之法,让她与姬昭于公主府内完婚。   临死那刻,她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姬昭就恨上了她?   人人都说姬昭性子好,相貌好,她却十多年都不曾见过姬昭一面,两人连房都没圆。直到死时,她才第一次见到姬昭,她也才知道,姬昭的相貌是真的好,甚至甚过她,至于性子?   那时,姬昭已经登基。   她的血将要流尽的那刻,姬昭言笑晏晏,告诉她,父皇、母后的皇陵被他掘了,皇兄也被他一剑给戳死了,宗氏一族死绝了,如今就剩她,甚至是她心爱的人,也被他找到弄死,姬昭说感谢她们宗氏一族这样待他,令他姬昭拥有这片江山。   呜呜呜——   宗祾的眼泪成串往下掉,她后悔了,她死便罢,父皇、母后与皇兄又有什么错?宗氏一族,有什么错?   她愧对祖宗。   她还是不知眼前是怎么一回事,她已经死了啊?   她为何能听到她们说话?她甚至看到她的贴身侍女绿松,在着急地指挥人扯下那些碍眼的红绸。她想起来了,是她吩咐人去扯的,她讨厌那些碍眼的红绸,她讨厌嫁给姬昭。她已辨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她只是扑上去,想要拦住那些人。   别扯了!再也别去招惹姬昭!   姬昭是魔鬼!   姬昭会灭她宗氏一族!   然而,她的双手穿过绿松的身体,没人看到她,没人听到她的话。   宗祾又伤心,又绝望。   忽然遥远寺庙传来沉沉钟声,宗祾的身子顿住,下一刻,公主府正院,福宸公主的寝室里,宗祾悠悠醒来。   “公主醒了!”青金欣喜不已,弯下身子,既是担忧,又有些着急地说,“殿下,门外来报,姬家三郎将要到公主府,您看……”   宗祾眨了眨眼,抬起手臂看她的衣袖,大红嫁衣。   这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青金依旧小声道:“公主,绿松去扯红绸了,婢子以为,却也不能全都扯了,太子殿下派了良娣过来,正等着见殿下呢。瞧见府内这般,到底不好,到底是大喜日子呀……您说呢?太子殿下那样惦记着您……”   皇兄身子不好,御医说要修身养性,尚未娶太子妃,却因东宫事多,父皇给他抬了位良娣进来,好帮他打理东宫事宜。青金提到皇兄,宗祾的眼眶渐热,父皇为她操碎了心,皇兄面冷心热,处处为她打点。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妹妹,她本应相信他们,他们为她择了姬昭为驸马,定是因为姬昭是真的好。   是她不好,十数年的折辱,硬生生将姬昭逼成那样一个魔鬼。   满城的人都知道,姬昭娶了福宸公主十多年,却连公主的面都不曾见过,公主还在府里养戏子,赏遍天下美男子,裙下之臣无数,甚至囚禁过姬昭,只是为了不让姬昭在自己面前出现,这些都是莫大的侮辱。   是她害了父皇、皇兄,害了宗氏一族。   宗祾伸手给青金,这一次,手没有再穿过身体,这是真实的。   她扶着青金的手缓缓坐起,轻声道:“将红绸都挂回去吧,请良娣过来。”   青金非常惊喜,惊喜得有片刻都忘了说话,宗祾看她一眼,她才喜不自禁地福了福,转身立刻去忙碌起来。   又有蓝田与紫玉上前来帮她重新梳了发髻、整理衣裳,紫玉缓声劝道:“公主,您若是不耐烦那姬昭,叫他在门口见个礼,放他回府便是。左右您是君,他是臣,何苦为了这样一件事惹自己不痛快呢?”   她知道,侍女们是怕她不高兴,她也骄纵惯了。   上辈子时,别提门口见礼,姬昭连公主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大喜日子被无数人耻笑。   宗祾暗自叹气,此时哪还轮得到她来选呢?她问了几句宫中事,知道父皇与皇兄都好,一刻钟前还打发太监过来,心中涌起一股暖气,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府内已经响起喧天的鞭炮爆竹声,不停有人来报:姬家三郎到门口了!   姬家三郎进门了!   姬家三郎过二门了!   姬家三郎往正院来了!   宗祾再道:“称他“驸马”。”   屋里的人都愣了愣,面上却又不约而同地涌起喜色,她们公主这是终于看开了吗!   驸马是陛下亲赐,太子亲口称赞,人人都希望公主能够与他百年好合。   宗祾则在心中苦笑,上辈子,那是她的上辈子吧?   她连“驸马”这个名分都不曾给过姬昭,姬昭如何能不恨她?   太子良娣周氏一直在屋里陪她,听到这句话,似乎很是吃惊,看了她一眼,宗祾也正好在看她。她立即收回视线,起身恭敬行礼:“公主,驸马已至,妾这便回宫去,告诉太子殿下,您一切都好,好叫太子殿下放心。”   宗祾温声道:“去吧,告诉哥哥,不必担心我。”   周良娣心道,真是奇怪,一夜之间,这位最是骄纵的福宸公主竟还能跟她说这样的话!   她自是点头应是,哪料宗祾又道:“蓝田,去送送良娣。”   周良娣差点没被自己绊倒,受宠若惊地又行了个礼,才晕晕乎乎地跟着走了。在福宸公主面前,她算哪个牌面上的?公主被陛下与太子宠上天,同太子都是说吵就吵,太子都拿这个妹妹没法子,公主眼里从来没有过她,这次竟派贴身的侍女送她出府!蓝田送她出府,游廊里,正好与姬家的迎亲队伍擦肩而过,只是有些许的距离。   周良娣好奇地不免多打量几眼,一眼看到最前头的那位姬家三郎。   她的脚步不由凝滞,蓝田看她,她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跟着继续往外走。   出了公主府的门,周良娣上马车回宫前,回头又看了眼热闹非凡的公主府。   不愧是他们太子都称赞过的“好相貌”,她都差点看得晃了眼。她暗自笑着钻进马车,公主见到驸马是这样的好相貌,总该要欢喜了吧?   正院里,姬昭与戴着盖头的宗祾一起跪下,领陛下的圣旨,无非是惟愿他们永结同心之类的话,又有礼部官员与宗正寺的宗亲领着他们拜天地。   公主大婚,自是没有闹酒、闹洞房之人。   繁琐礼仪之后,天色已黑,人人散去,他们回到寝室,红烛已高照。   宗祾的四位贴身侍女是跟她从宫里出来的,原先都是大宫女,个个能干,此时却都紧张得直咽口水。公主一直不满意驸马,抗婚抗了一个多月,连成婚之礼都改成这般,方才却顺利得不像话,好不容易到了这个时候,她们就怕这节骨眼上出事。   她们站成一排,悄悄看向姬昭,心中又是一定。   知道驸马相貌好,毕竟是太子殿下亲口说的,太子殿下说声好可不容易,却也没想到能好成这样!   比公主心仪的那位还好,公主一定喜欢!   宫里的姑姑唱词,终于到了驸马上前揭盖头的时候。   宗祾紧张,却又不紧张。   紧张于上辈子时候的阴影,她自然怕姬昭,是姬昭亲手杀了她,折磨死了她。   不紧张,是因为她相信父皇与皇兄,他们认定的人,一定人品贵重。只要她这辈子对驸马好,将心比心,驸马将来也会善待她与她的家人。   宗祾深吸一口气,盖头被揭开,她重见光明。   她抬头看去,姬昭对她浅浅一笑。   即便没有任何情意,宗祾难免还是一愣。   原来,十多年前,十六岁的姬昭,是这样的吗?   烛火下,姬昭红衣玉面,眸如点墨,身姿列松如翠,清清雅雅,而又尚有几分少年气,即便黑夜也藏不住光彩,仿佛古老画卷里走出来的小神仙。   宗祾眼中霎时被欣赏占满。   姬昭将杆秤轻轻放到一旁,弯腰朝她行礼:“姬昭见过公主。”   宗祾回过神,温声道:“驸马请起……”   她不知驸马是什么想法,只见姬昭起身,嘴角笑意又多了三分,宗祾不由也跟着笑了笑,这一世,就以这个好的开端开始吧。   姑姑上来剪了他们的头发结成一团,又给他们奉上交杯酒。   宗祾其实不想喝,却又害怕拒绝此举,也会促使姬昭变成魔鬼,只好喝了。   她半点看不出姬昭的想法,看他面目倒是轻轻松松,几分温润之意,似乎是个很简单的人。宗祾却不相信,世家从来没有真正简单之人,尤其是姬家。   宗祾一口喝尽交杯酒,罢了,慢慢来吧。   侍女与姑姑都松了口气,实在是太顺利了!   接下来就是洞房,她们笑着行礼辞去,眼中全是欢喜,再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他们都认为多亏驸马生得好!   有太监得了这个好消息,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地往宫里报消息去了。   寝室内,只剩宗祾与姬昭。   他们俩还并排坐在床榻上,宗祾是绝不可能与姬昭圆房的。骨子里,她还是很怕姬昭,她愿意为了此生太平极尽努力,圆房实在做不到!   宗祾心中迅速思考了几个合适法子,她抬起眼眸,姬昭显然一直在等着她的话,笑着看她:“公主……”   驸马是臣,绝没胆子要求主动圆房的。   宗祾再松了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调说:“我身子有些不适——”   她正想着该怎么说,哪料姬昭也松了口气似的,立即起身,朝她恭敬行礼:“姬昭不敢打扰公主!”   “…”宗祾顿时觉得怪怪的,仿佛驸马等这句话已等了很久。   “公主早些歇息!”姬昭说着,竟是转身就要走。   “站住!”宗祾刚回来,原本的骄纵之气一时半会改不掉,说完她就后悔了。   姬昭却非常好脾气地回头看来,并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今日到底是你我大婚之日,你,你就——”宗祾看了看,指着一旁的罗汉床,“那里歇着吧……”   宗祾很是愿意把床让给驸马睡,可想也知道,这一举动太不合常理,定要惹人怀疑的。   果然,姬昭恍然大悟,再行礼:“多谢公主!”   不仅如此,他还很贴心地问:“公主,可要臣搬架屏风来?”说话间,他已经去衣柜旁,将那架五扇的嵌玉牡丹屏风给搬了过来,恰好挡在床与罗汉床之间。他笑着从屏风后出来,问她,“这样可好?”   “好……”   “公主早些歇息!明早您的侍女进来前,臣就给您搬回去!”姬昭挺高兴的模样,再给她行礼,便转到屏风后歇下了,一句废话都无,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宗祾觉得更怪了,她独自拆了簪环,倒在床上,拉上帐子,开始琢磨姬昭这个人。   姬昭到底是个什么人?上辈子时他就不懂,如今,越琢磨,她越不懂。   她苦恼地皱起眉头,算了,往后她就捧着驸马好了,多给驸马纳妾,多关心他,只求他将来当皇帝时,对她们宗氏一族宽容些。   宗祾又想了些生前的事,终是渐渐睡着,竟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寝室内静极,尽管有屏风与帐子挡着,古人的隔音技术到底一般,离得这样近,姬昭还是能够听到福宸公主偶尔的动静,终于响起她睡着的绵绵呼吸声时,姬昭也松了口气。   吓死他了!   幸好福宸公主似乎看不上他!   不用他圆房!   不然他可怎么办才好啊! 第2章 男狐狸精?   宗祾害怕驸马厌恶她,将来又要杀他们一家。   姬昭也害怕福宸公主讨厌他呢!当然,他怕的不是福宸公主,他怕的是福宸公主的那个太子哥哥!   那个可能会杀了他的人。   姬家的确是大世家,甚至可以说是华夏土地上绵延最久,从未断过血脉的一个姓氏。   缘由各有说法,最常见,也最容易被抨击的一个说法是,姬家祖先里曾有某位皇帝是神仙转世,之后姬家一族便被神仙祝福,允它血脉不断,很多野史上都有记载。据闻,早年的正史上也有记载,后因不为统治者所喜,正史几度篡改。   姬昭原本也不相信这个说法,觉得这是前人在胡诌,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直到他死的时候,弥留之际,耳边响起一道声音,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他当时都快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却能在脑内与对方交流。   他有什么心愿?   他姬昭这生短暂,生于富贵,脑袋也聪明,却有这么一个身体,只能成年累月地待在家里,哪里不能去,连学校都没去过,与药为伴,到底还是死于十六岁。   他的心愿当然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活一次。   后来,他就活过来了,还是姬昭,却又不是姬昭。   说起来,这个姬昭,还是他的老祖先。   由目前官方认证的正史记载,他的祖先们曾蛰伏几百年,后由姬昭斩杀前朝皇帝,结束乱世,再度夺回皇权,统一江山,姬家人又当皇帝了。他是姬家后代,出生时,双眼明亮,又是生于天光破晓时,爸爸说给他取名为“昭”。   在父母看来,他本来就是姬家嫡系子弟,又是他们的孩子,当然担得起这个历史上皇帝的名字。   他的脑袋瓜也的确没有辜负老祖先,自小就是出名的神童,即便是在病床上,他也曾通过世界名牌大学的入学测试,也有过不少惊世论断。偏偏身子不抵用啊,再聪明也只能窝在家里,躺在床上。   也因为太聪明,将人生看得太透彻。   那时的他,其实并不快乐,比起这样的脑袋,他更想拥有健康快乐却又简单的人生。   十六岁的时候,辜负了老祖先,他到底是病死。   老祖先应当很不满他占了名字却没能拥有光明人生吧,他变成老祖先了。   发现自己真的成了老祖先姬昭的时候,他已经骑在迎亲的大白马上,面前就是公主府的大门,热闹的喜乐声中,姬昭眼前立刻就是一黑。   他身为姬家子弟,自是熟知姬家历史。   老祖先姬昭之前的先不论,姬昭之后,他统一江山,开创盛世。然而姬氏在历史上从来不得统治者的喜欢,试问哪个皇帝喜欢自己的子民是传说中的神仙后代?至今千年,历史被胜利者一改再改,如今市面上流传的除了这套正史外,还有一套野史。   野史里,姬昭没能把人家皇帝灭了,反而提前被人家前朝的太子给杀了。   这部野史,和正史是一样的编年体,就连措辞几乎都是一样的,唯有内容不同。   据说,历史里,这部野史也曾成为过正史,正史也曾成为过野史,权看当局者的意思。甚至市面上还有些书里,即便姬昭夺了江山,也没当多久的皇帝,总之什么说法都有。   姬家人自然是希望祖宗威风,从来只把姬昭当、开创盛世的那部当作正史,家里族谱也是如此记载。   姬昭死前的世界,姬家学者众多,没人从政,也不宣传祖先是神仙,醉心慈善事业,上头应当挺满意,姬昭自己当皇帝的那部历史是正史。   姬昭自己都看过,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当闲书看的,就是了解自家祖宗罢了。这两套书,定有一部是编的,或者说都有编纂成分,姬昭对于祖宗的敬畏之心不如父母。   直到真的变成姬昭,姬昭痛苦了,他知道不敬畏祖宗的下场了!   他现在就想知道他穿的到底是哪一本的世界!   然而他才刚与福宸公主完婚,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一本。   史书,大家都曾读过,是纯粹的记载,只有遇到极其重大的登基、打仗、瘟疫之类的事件,才会注明年份,特别说明一下。其余的,与福宸公主成亲,有没有圆房,二人有没有拌嘴啦这些,是不可能记载的。   姬昭是两眼一抹黑。   好在,他还记得关键的年份与那年发生的大事,他如今就期盼他穿的是野史这本,他是半点儿不想当皇帝,当皇帝累得很,还有可能会死。   他只想当个快乐的公子哥,享受健康的人生,吃喝玩乐。   当然,野史也不容易。   成为野史里的姬昭,就代表他会被太子给杀了,总之都不好过。   福宸公主在屏风那边睡觉,姬昭在这边罗汉床上,死活睡不着,他在计划自己的人生。   好不容易活回来,不论到底活在哪里,难得身体这么健康,活,一定要活下去!还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若是正史,他不想当皇帝,那就得太子当皇帝,他得对太子好点,据说太子身子极弱,可千万要撑到当皇帝的时候!若是野史,他不想死,那他也得对太子好点,别让太子恨他。   思来想去,中心思想就是要对太子好点!   敲定主要矛盾,姬昭再松口气,凭他这么聪慧的头脑,对一个人好,那还不好办?   若是实在到了那么一天,要死了,他就先一步自杀,没准神仙祖宗还能再救他一回呢。最差的境地,真的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他到底健康活了这几年不是?   到底还是他赚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姬昭翻了个身,转瞬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说好早早起来搬屏风的姬昭没能起来。   实在对不住,在现代当病人当久了,每天都是睡到日上三竿的。   寝室外的侍女们则是急得团团转,都已是辰正,室内一点动静也没有,公主与驸马今日还得进宫拜见陛下与太子,公主最好也能去一趟姬府才是。当然,他们公主那脾气,去姬府那是不可能的,可宫得进吧!   陛下早已下朝,宫里已经有太监来请,就怕出了岔。   她们有什么法子,谁又敢进去催公主?   她们在廊下焦急地转着圈,脑中越想越可怕,她们公主不会把驸马给杀了吧……   这时候,陛下跟前的大太监项生也来了,青金她们纷纷行礼,项生匆匆走来,着急问道:“陛下遣我来瞧瞧,这是何故?你们怎不进去侍候公主起身?”   她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项生嗓子微提:“可是驸马惹咱们公主不高兴?!”   “不不不……”青金赶紧摆手,“是,是公主与驸马还没起身,未曾叫我们进去。”   “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看着天地等公主呢,快进去瞧瞧吧!”   项生都这么说了,她们也实在担心,轻手推门进去了。   宗祾早醒了,正躺在床上揪着被褥不知道如何办才好,屏风外,驸马睡得呼呼响。   自然,不是打呼噜,是熟睡的呼吸声。宗祾手上越揪越紧,这睡得未免也太熟了点?他们都不曾圆房,姬昭对她就半点怒意与怀疑也没有?怎就能睡得这么香呢?!   她对姬昭实在是不了解,心中有打算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她的公主府内曾有艘画舫,她很喜欢,喜欢到自己不舍得坐,就放那儿看着,她还不许人碰。忽有一日,那艘画舫沉落湖底。   打捞上来,才瞧见上头的无数个孔,不知是被什么小兽还是鸟给啄出来的,成年累月之后,画舫浸满了水。   姬昭成为魔鬼的过程,便如同这艘画舫,从头到尾隐在沉默之中,结果却是惊人。   她就怕自己的举动是那些小兽,惹怒姬昭,促使姬昭更快爆发变为魔鬼。   她昨夜还挺安心,一觉醒来,面对这睡得正香、她一无所知的姬昭,她又迷茫起来。   她这辈子真的能救下父皇与哥哥吗?   她能与驸马友好相处吗?   她觑着天色,知道已不早,揪了片刻,到底是下定决心,披了衣服下床,打算去叫醒驸马。她刚躲到屏风后,探出两只眼睛,小心打量睡得正香的姬昭,门被推开,侍女们鱼贯而入。   瞧见眼前情况,侍女们的脚步顿了顿,纷纷面露慌色。   公主与驸马昨夜竟是分床睡?!   到底洞房了不曾?!   侍女们瞪着宗祾,宗祾也瞪大眼睛盯着她们。   室中气氛一时紧张而又尴尬。   唯有姬昭依旧呼呼睡。   侍女们再仔细一看,她们公主手扶屏风,惊慌里掺上了怒意,不仅分床睡,驸马还指使她们公主去搬屏风!   宗祾回过神,瞧见侍女们渐渐愤怒的面庞,站直身子,不自在而又尽量平静地道:“过来侍候我梳洗。”   “公主!”青金她们是很愤怒的,也不知驸马昨夜是怎么恐吓她们公主的!竟然分床睡!她们公主都醒了,驸马也不醒!   门外项生又派人进来问是怎么了,宗祾问:“是谁,父皇身边的人?”   “殿下,是项生。”   “哦……”宗祾转身往妆镜走去,“过来侍候我梳洗吧。”   “公主——”青金还有话要说。   “好了!”宗祾不悦。   青金几个才又微微低头,性子最为活泼的绿松到底嘀咕道:“公主,您也太过宠驸马了……他对您不敬——”就该禀告陛下和太子才是!   听到侍女们的抱怨,宗祾差点没呛着。   她还敢宠驸马?   算了吧!   驸马还要她来宠?   她只求驸马放过他们一家!   “过来吧……”宗祾不打算跟侍女们攀扯这么些。   “过来吧——”医生拿着针往他戳来,疼痛钻心,“啊!”姬昭忽然从噩梦中惊醒,他慌忙坐起身,他又要化疗了!好疼!他讨厌那个针!   那个针,又来戳他!   他抱紧被褥,双眼使劲儿地眨,喘着气。   他浑身是汗,脸色泛红,带着几丝脆弱。   他还不曾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去,看到满屋子的古装女子。   他更为茫然。   他不禁歪了歪脑袋,与她们对视。   侍女们却是心中“嘶”着连吸凉气,再偷偷瞄向同样看呆的公主。   心道,难怪只要一夜就能迷得她们公主这般宠爱。   这长得也实在太好了!男狐狸精转世啊! 第3章 进宫   宗祾倒不是看呆,她是被吓得不轻,姬昭这是怎么了!是她哪里惹怒了姬昭?!   瞧这喘着气的模样,不会心中已经在构思如何杀她吧!   姬昭的视线在古装女子身上逡巡,最后停在宗祾身上。   宗祾藏在袖中的手抖了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缓步上前,轻声问道:“驸马,你怎么了?”   驸马……   是的,驸马。   姬昭渐渐缓过了神,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是另一个姬昭了。   他喘着气,摇头道:“臣无碍……”   他又看了眼那些侍女,再看看窗外天色,终于想起昨夜的事与那些话,他立即抱歉道:“是臣睡得太熟,可是错了时,时辰?”他差点要顺口说“时间”。   他这般,宗祾的心也渐缓,摇头:“不曾……”再关切地问,“驸马睡得可香?”   福宸公主软着声音这般贴心地说话,很能宽慰人,姬昭的心更定,脸上的笑也终于出来了:“臣睡得很好!多谢公主关心!”   宗祾不解于他态度的突然转变,却也松口气,似乎没事?   姬昭已经掀开被褥下榻,他昨夜合衣睡下,他直接踩着鞋子上前:“臣帮公主搬屏风!”   宗祾看向青金,她们总算是回神,纷纷上前来搬屏风。   姬昭挺过意不去,怎好让女孩子搬?   “紫玉,侍候驸马梳洗。”宗祾吩咐着,又对姬昭解释,“我们稍后得去宫中拜见父皇与哥哥。”   “哥哥”两个字一到耳中,姬昭立马不惦记着搬屏风了,这可是大事!第一印象最为重要!   他跟着侍女们去另一侧梳洗换衣不提。   收拾停当,辰时末,仪仗从公主府摆出,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宗祾坐在四驾的八宝璎珞马车中,接过青金递来的茶,喝了口,说道:“我与驸马的事,你们不得透露出去。”   “公主——”她们几个侍女,陪伴宗祾长大,胆子比小丫头们大上许多,青金到底是说道,“公主,即便驸马的确生得好,被您喜爱,您这也太——这不是委屈了公主么。”   宗祾笑了笑,没有再接话,而是透过窗纱,看向窗外。   在姬昭杀死她之前,她其实已被囚禁三个月,是三个月吧?整日关在暗房里,她早已不知时日。   她想念这天这地已许久,能让她重活一回,只要能救回父皇与哥哥,她如何委屈都是应当的。   再者,她不觉自己委屈。   曾经是她折辱姬昭在前。   她这般,侍女们也不再说话,只在心里诧异于她突然的变化。   不得不说,成亲果然令人成长。   陛下与太子殿下见到公主这般,会高兴吧?   姬昭骑在马上,骑得歪歪扭扭的,又不愿被人轻瞧,更怕被人发现这个姬昭早已换了个人,只好努力挺直了背,实际上手直抖。   他哪里会骑马,上辈子在床上躺了十多年。   好在身侧都有侍卫,侍卫们骑坐在马上,与他几乎齐头并进,将他夹在中间,还要等待身后的公主,慢慢地走,他才不至于从马上掉下去,否则当真是要丢死人。   宗钺,后人所称的仁宗,当朝皇帝陛下,已在寝殿延福殿等待他们许久。   姬昭与福宸公主刚出现在殿门口,里头的太监宫女们便全都迎了出来,笑着给他们俩行礼,引着他们进去。   姬昭缓步往内走,还没见到仁宗皇帝,瞧这些宫人满面的喜意与殷切,便知这位皇帝定是极为钟爱福宸公主。   说起这位仁宗皇帝,瞧他庙号便知是个和气人,名钺,祖宗当是希望他能像兵器一般锋利而坚韧,能够在武功上有所建树吧?然而仁宗皇帝宗钺终身挚爱诗词与丹青,也不曾统一江山,且因思念亡后,几年后便将早早死去。   严格说来,在政绩上头,他的亮点并不多,却留下不少珍贵墨宝。   姬昭还没穿来前,他的那个时代,时人最好山寨仁宗皇帝的作品。他们家还有一幅仁宗的画作呢,据说是祖宗传下来的,因为不知祖先的存在到底是真是假,姬昭一直存着疑。   但仁宗无疑也是个在后代很出名的皇帝,尽管与旁的皇帝出名的方式不同。   宗钺受后人讨论颇多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终身只有一位皇后,只有一子一女,后宫中不见任何妃嫔。   姬昭作为现代人,很好奇这位皇帝的同时,对这样的皇帝也很有好感。   他对于见到这位皇帝,没有任何忐忑,反而带着几分兴奋。   他与福宸公主迈过几道门槛,走进内室中,听到内侍禀报公主与驸马到了。   不似历史上的某些朝代,当朝不兴人跪来跪去,即便是皇宫内,也是遇到祭祀等重大活动,或有人犯了大罪时,才会下跪。平常朝会、私底下面见陛下,都无需下跪。   他与福宸公主这是刚刚完婚,却是一定要跪作为公主亲父的皇帝。   他们俩站定,便跪下行礼,姬昭悄悄地看着福宸公主,学她的礼仪,没有出错。行了大礼,内侍上前来扶起他们,给他们搬来椅子,就让他们坐在榻前,离仁宗皇帝极近。   姬昭也不敢轻举妄动,继续跟着福宸公主低垂脑袋。   接着便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都抬起头来,朕瞧瞧。”   察觉到福宸公主已抬头,姬昭才跟着也抬起头,瞧见面前榻上坐着的玄服男子。   瞧起来约莫四十岁,与当下中年男子一般留着胡须,与福宸公主竟有八分相似,是位美男子,哪怕已经有了年岁,他的眼眸盛满暖融,与姬昭想象中的仁宗极像。   姬昭也不敢看太久,已经移开视线,任仁宗皇帝打量,心中却想,公主与仁宗皇帝都长得好,那个据说也与公主长得一样的杀人狂魔太子殿下,也是这般相貌?   想到这样的脸,笑着杀了自己,姬昭不由就要打寒颤了。   他打着寒颤,忽地听到福宸公主的啜泣声,他吓得赶紧看向她。   这是干什么!他又没有欺负她!   仁宗皇帝瞧见宗祾哭了,果然立马皱起眉头。帝王到底是帝王,皱起眉来压力极大。   他看了眼姬昭,已经伸手给宗祾:“祾儿这是怎的了?”说着,他再轻飘飘看姬昭一眼,“可是有人欺负你?”   姬昭听了这话,只好立马站了起来,不敢多话。   宗祾的哭声却是变大,起身扑到仁宗皇帝怀中。   福宸公主虽说受尽宠爱,却也已经十八岁,又生在帝王之家,父女之间再亲近也不会如此。仁宗皇帝显然也怔愣片刻,才揽住宗祾,着急问:“这是怎的了?告诉朕!告诉父皇!”   宗祾只是哭,仁宗皇帝抬头,怒视姬昭:“可是你欺侮公主!”   “…”姬昭冤枉!   他除了今早起得晚了点,没给公主搬屏风,啥也没干啊!   姬昭也是大家子弟,又不是古人,对皇帝没有敬畏心,被他这么一说,倒也不曾害怕,却也知道做出个认真认错的模样来,本想说些什么的,可他本就成天躺在床上,与人打交道很少,不太会说话,说多错多,他索性闭嘴。   仁宗皇帝越看越怒,正要叫人进来,宗祾哭着摇头,抬头看他:“父皇,驸马不曾欺侮我,驸马待祾儿极好。”   “那你为何要哭成这般?你告诉父皇!父皇给你做主!”   “驸马当真不曾!祾儿,只是太过想念父皇……”宗祾很多年没有见过父皇,于她而言,上次见到父皇已是近十年前。   仁宗皇帝又好好问了半晌,宗祾一口咬定姬昭真的没欺负她,他才算,又叫姬昭再坐下。   姬昭觉得很郁卒,这叫什么事儿啊。   好在福宸公主还算有良心,又百般将他夸赞,说他到底有多好,给她倒茶,替她拿吃的等等,仁宗皇帝的面色才又渐渐好转。   听得姬昭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些事他一件都没干过,他顿时觉得,公主人不错!   公主给他说了这么一通好话,仁宗皇帝看向他才又有笑意,并问:“驸马往后可有打算?”   这是问他以后要做什么?   姬昭也不知道,他刚来,什么都还没闹明白,只大约记得,这个年纪的姬昭似乎是刚到金陵,成为驸马后,身上也没有职位,倒是当了个什么侯爷。不过这也理所当然,尚了公主,哪怕是为了公主面子好看,皇帝们都会给个爵位。   若是实在要个答案,他以后想一直玩儿……什么也不干。   不过这么说,怕是要被皇帝劈死。   姬昭便乖巧道:“姬昭刚至金陵,所知甚少,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姬昭是仁宗皇帝亲自选中的人,却也是头一回见到本人。当时是太子私下去瞧了人,回来说配得上福宸,他才定下这个人选。   福宸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们是天家,已无再贵,对于驸马的要求,也只有人品与相貌、家世。   姬昭三样都占,方才宗祾说了那么多,可见姬昭是真的好,才能使他向来骄纵的女儿如此,又见姬昭的确一副好相貌,不爱争先,话不多,想必能与公主相处得更好。仁宗皇帝非常满意,觉着这个驸马挑得好,本还想再等等。   此时便直接道:“你是个好孩子,既与福宸完婚,同样是朕的孩子,往后便称朕“父皇”吧。”   姬昭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这位仁宗到底名不虚传。   他自是立即起身,再行礼拜谢,并乖乖喊了声“父皇”。   仁宗皇帝露出真切笑容,接着也果然赏了他侯爵,封他为平阳侯,给他在金陵郊外赏了一千亩的良田,城内还赏了座宅子,做他的侯府,零零碎碎还赏了许多金银珠宝与字画。   姬昭谢了恩,又陪坐大约半个时辰,听他们父女说话,问到他了,他偶尔答几句。   兴许因为宫中人少,这对天下最为尊贵的父女说起话来,竟与平民家中一般,很有亲切感,比他上辈子的家庭氛围还要暖和,还交代他们俩要好好过日子呢。   姬昭听得还挺津津有味,说得差不多,仁宗皇帝才道:“你皇兄一直惦记着,已等待许久,去吧。朕还得见人,不留你们用午膳了。”   “是……”宗祾起身,仁宗又道:“你皇兄,面冷心热。”   “祾儿知道……”宗祾低声应下,仁宗拍拍她的手:“去吧……”   在一边低着头,实际暗中观察的姬昭,则是想到,看来公主和太子关系不太好啊!   福宸公主起身后,他自是跟着一道走,仁宗皇帝却又叫住他:“日后总要有个差事做,朕将这事交给太子,你同太子好好说道说道。”   姬昭只得应下,与公主告辞离去。   往东宫去的路上,姬昭想与公主道声谢,公主却兀自出神的模样,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们离东宫越来越近。   见皇帝的时候,姬昭只觉着好玩,还有些激动,终于轮到这位命定的杀人狂魔,姬昭终于开始捧起了他的小心肝。   皇帝封他做平阳侯,大小也是个侯爷,太子再阴阳怪气,性子再莫名其妙,再喜欢杀人,也不至于今天就杀他吧?对吧?   他忐忐忑忑地与公主一同进了东宫,快要至正殿时,福宸公主停下脚步,侧脸对他说:“我皇兄这个人,是很好的,只他身子不好,也不爱说话。”   这是给她哥哥打补丁来啦!   姬昭根本不信,真是好人的话,能那么喜欢杀人吗?   但面对善良的公主,他只是微笑:“多谢公主,能见太子一面,是臣之幸事。”   宗祾也勉强笑了笑,回身,继续往内走。   上辈子时,这天,她是独自来的,在东宫与皇兄大吵一架,皇兄训斥她不该那样对待姬昭,她却觉得皇兄不该给自己找这样的驸马,吵到最后不欢而散。   她方才之所以告诉姬昭那些话,也是她迟来的醒悟,这一次,一定再不与皇兄争吵。   宗祾停在正殿阶下,姬昭晚她半步。   明明站在阳光下,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方才在皇帝的延福殿,姬昭还敢悄悄打量,沿途宫女太监纷纷笑意盈盈,看着可喜庆了。这儿除了他们带来的人,半个东宫的人都瞧不见。他也不敢多看了,就怕太子要杀他,老老实实等着太子殿下召见。   “殿下,公主与驸马在殿外求见。”   东宫正殿,午时的阳光从殿门直直照进来,顺着殿内左右两侧雁翅排开摆放的桌椅往内蜿蜒。厅中太大,阳光也只能到一半。   殿内明暗分明。   偏这界线处,此刻垂挂着一面玉石珠帘,珠帘外是明,内是暗。   来传话的小黄门便站在这珠帘外。   几阵咳嗽声传出,小黄门不由瑟缩,他将腰弯得更低。   珠帘内响起瓷器相撞的轻微声,有人喝了几口茶,润过嗓子,淡淡开口:“请进来……” 第4章 太子   姬昭与福宸公主被小太监给带进殿中。   对于这位太子殿下,姬昭是五分忐忑,还有五分好奇,总而言之他还是挺想亲眼见见命定杀了他的人。哪里料到,一进去,眼前就是面垂挂的珠帘,珠帘是由斑斓的彩色玉石制成,倒是精致热闹,反而显得厅内愈发冷清清。   带路的小太监在前头,姬昭以为他会帮他们掀开珠帘,小太监却刚好停在珠帘外,弯腰对珠帘内道:“殿下,公主与驸马到了。”   珠帘内没人应声,只是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看来这位的身子是真的很不好啊!   姬昭虽说好奇,倒也不敢抬起脑袋来往里看,只能听着咳嗽声,兀自做些猜测,却是忽然又听到抽泣声。他吓了一跳,悄悄往福宸公主看去,怎么这位公主又哭了!   回头太子殿下非要杀他!   她不仅哭,她还突然就跪了下来,姬昭见状,只好也立即跟着跪。   他们俩刚跪下,响起玉石碰撞的声音,姬昭掀了眼帘看,珠帘内走出位太监,这个一看就是大太监,身着墨绿服侍,脸上带着笑,很是和气的模样。他手臂上搭着拂尘,出来便弯腰去扶福宸公主:“公主,快请起!”   先前那位小太监也赶紧来扶姬昭。   姬昭是真不想跪,无奈福宸公主即便被大太监扶着也不愿起,她还行了个大礼,姬昭也只好继续跟着行大礼。   行了礼,抬起头,福宸公主压抑着哭声,清晰说道:“福宸来拜见哥哥。”   姬昭不明原因,却总觉得福宸公主有些怪怪的。不过他想了想,也能理解,于女子而言,婚姻到底是大事,婚后再见亲人,总要哭一哭吧?   尽管他们其实并没有夫妻之实……   亲妹妹又是哭,又是说了这样的话,里头的殿下总要开口了吧?   偏偏,照例是没人说话。   一帘之隔,当朝太子,宗祯,看着跪在那里,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有片刻的恍神。   在他死之前,他也曾被囚禁多日,死后,他的魂魄也曾困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他死得还算痛快,姬昭一剑直戳他的心脏,他却死不瞑目。临死那一刻,姬昭告诉他,将会如何折磨福宸,姬昭说会在福宸身上捅满伤口,用刀尖在福宸的脸上画出朵最为妍丽的牡丹花来,叫福宸公主一点点地血尽而亡。   姬昭笑着轻声问他:“殿下,公主最爱牡丹,她会喜爱的,您说是吗?”   他怒视姬昭,恨不得扑上去与之同归于尽,然而他胸口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他再也没了一丝的力气。   姬昭还是在笑,笑着扔了剑,笑着抚掌,笑得云淡风轻:“殿下果然也觉得这个主意好,那就这么办。”   宗祯咬牙,想质问姬昭为什么,福宸对不起姬昭,自己与父皇却在极力地补偿他,给他高官,给他权势,信任他,姬昭为何要这般回报他们?他曾以为,即便福宸与姬昭交恶,他却是那样地看重姬昭,他没有亲兄弟,他视姬昭为左膀右臂,甚至视姬昭为手足。   姬昭当真恨福宸至此?   就连他与父皇的信任、补偿都无法抵消?   即便恨他宗氏一族,杀了他,夺走宗家的江山,为何还要那般折磨福宸?   福宸,宗祾,他唯一的妹妹,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啊。   姬昭并没有浪费过多时间在他身上,说完那些话,就喜悦地笑着转身走了,仿佛要去赴一场盛宴。   转身的瞬间,宗祯还能想起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姬昭。   那日,他代父皇出城去查看新种下的特品御稻,回程时,前方有辆骡车,跑着跑着,忽然从车里滚下一个孩子来。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好似乞丐,那孩子滚下车,爬起来便团起手哭着朝路过的行人直磕头,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倒似被灌了哑药。   谁都能瞧出不对,这些孩子当是被拍花子拍了,再弄哑弄残了要去当乞丐,或是卖给有恶癖之人。前方发现掉了个人的车夫赶紧回来,骂骂咧咧地拎着那个孩子上车要走,孩子绝望地流着泪,任由那个壮汉车夫拉着在地上拖拽,留下不少血迹,围看的百姓们,却没有一个有胆子上去阻拦,对方有好些个壮汉,看起来很是凶神恶煞。   宗祯虽是太子,平常并不喜政务,倒也不是不通俗务之人。   他是私下出宫,没有太子仪仗,马车看起来也是平平,并不引人注意,他已准备派人去管这件事。   倒被别人抢了先,就在他们车旁,另一个车队,头车里走下位公子,直接带着家丁、护卫们上前拦了那辆骡车。他带家丁扣下骡车,先把车里的孩子全都抱了下来,一连抱下来十多个。   宗祯还记得,有几个孩子,是那人亲手抱下来的。   抱孩子时,他满脸的疼惜,半点做不了假。他一身白衣,却不嫌弃那些脏兮兮的孩子,甚至用帕子仔细去擦孩子们面上的污垢。   扣下孩子后,他又命护卫捆了那几个壮汉,直接拿上他的帖子,往城里报官去了。   看了个全程的,宗祯的贴身太监程深爬上车来告诉他,那位公子是刚从扬州府外祖家回来的,姬家的三郎君,姬昭。   几日后,父皇提及福宸的婚事,问他可有好人选,他立即想到那位姬家三郎君抱着那些可怜孩子时,面上的真挚笑容。   那天姬昭走后,宗祯也迷惑起来。   到底是姬昭从头开始就是装的,还是一步步变成这样一个人?   迷惑着,他的血在渐渐流失,他仿佛听到了远处,妹妹的痛苦叫声。不论姬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论是他的错,是妹妹的错,甚至是姬昭的错,那一刻,他后悔了。   他不该坚持把姬昭定为驸马,他也该早听妹妹的话,允许他们俩和离。   他不该给姬昭那样大的权力,他不该那样信任姬昭。   他后悔的事情,太多太多。   然而,已经太晚。   他飘在半空中,看着死不瞑目的自己,听着远处妹妹的哭声,再次醒来,已是妹妹成亲次日。   宗祯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得仿佛要将心肺尽数咳出来,身旁的另一位太监保庆上前来轻拍着他的后背,熟练地将温水递给他。宗祯咳得眼角含泪,几乎是半个身子瘫靠在榻上,喝了几口热茶,看到妹妹抬头,着急问:“哥哥可是昨夜里受了凉?”   这一切又是否真实?   上一回,成亲后的这一天,他记得很清楚,福宸独自来到他宫里,跟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如今——   宗祯瞄向另一个跪着的身影。   姬昭已经和福宸公主一起站起来了,只听里头那个太子玩命一般地咳,咳得姬昭胆颤心惊的,生怕他咳得一个不高兴就要杀了自己。   福宸公主着急地不停问,抬脚就要进去,里头再出来一个太监,拦住她:“公主,殿下没事,您放心。”   福宸公主的眼圈红红的,气道:“你们都是怎么侍候的!哥哥都咳成这样了!这还没事?!”   太监们不停告罪,却也不敢放公主进去,太子说了,现下不想见人,包括亲妹妹。   福宸便站在帘子外,说道:“哥哥,我带驸马来见你。方才,我们俩已经去见过父皇,父皇也觉得驸马很好,封驸马为平阳侯,哥哥,我落泪,是因为太欢喜,驸马待我极好的,我会与驸马好好相处,你放心。”   福宸公主说完,还看了姬昭一眼。   姬昭只好抬头,有心也说几句好话,可是瞄见帘子里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就觉得寒气一阵阵往脸上飘,实在说不出来,他本也不是能言善语之人。他总觉得里头的人在阴阴冷冷地瞪他,他想了想,翘起嘴角,露出牙齿,笑出自认最为甜美的笑。   他不说话,他笑总行了吧!   宗祯将姬昭的笑看得一清二楚,眼前是死前姬昭得意而清淡的笑容,又是初次见面,姬昭那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恬淡笑容。宗祯的手一紧,杯子撞上桌角,破了个口子,直接被他给捏碎了,在内侍候着的几名宫女无声惊呼,赶紧上前来收拾,又急急忙忙地去看他手上被碎片刺破的伤口。   他的掌心已满是鲜血,“殿下……”宫女们的声音颤颤巍巍。   “无事……”宗祯淡淡道,又指了个宫女到近前,交代几句,宫女复述一遍,没问题,也掀了帘子出去。   宫女出来,福宸着急问:“方才是怎么回事?怎么有器物碎裂声?”   宫女笑道:“公主莫要担忧,无事。殿下说他今日身子不爽,不时咳嗽,不好见公主与驸马,还请公主与驸马莫要见怪。”   福宸立即嗔道:“我怎会怪哥哥!哥哥为何咳得这样厉害?又受了凉?可曾吃了药?”   “公主放心,药一直煎着,稍后便拿给殿下用。殿下还命婢子转告公主与驸马,待他身子好些,再见二位。殿下有贺礼赠予公主与驸马——”宫女看向一旁,小太监抬上好几个箱子,后头的几位宫女手上还托了好几个托盘。   宫女屈膝行礼:“殿下说,惟愿公主事事顺心。”   福宸公主又要哭了,看向帘内,再保证:“哥哥,福宸会和驸马好好的!”   姬昭只能再笑得更灿烂些,可怜见的啊,他笑得嘴巴都疼了,里面那位领导依然没有任何指示。   宗祯止了咳嗽,宫女在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不怪姬昭浑身发寒,他的确是一直阴冷地盯着那张笑脸。   这辈子与上一次不一样,上辈子的姬昭从未这般笑过,不过他都能再次醒来,若还是过出个一模一样的日子来,他的再次醒来,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再看妹妹,眼神不觉变暖。   他既然再次醒来,父皇还在,妹妹虽已成亲,却才不过是次日,一切都还来得及。   “哥哥,你一定要遵照御医的话好好吃药,你一定……”福宸“啰嗦”地一样一样地交代。   姬昭已经笑不动,只能咬紧牙齿,将嘴巴咧得更开些,做出个更为欢喜的吉祥物模样来。   笑得是那样虚假。   宗祯心中只剩嘲讽与厌恶。   若是早点知道姬昭是这样的人,他们一族,他的妹妹,又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宗祯再咳嗽几声,又接过另一个茶盏,再喝口水,对宫女道:“告诉公主与驸马,陛下既然将驸马的差事交给我来管,我定会负责到底,叫驸马别担忧。”   “是……”宫女复述一遍,出去转达。   姬昭听了这话,心里万分不愿意,他一点儿也不想领差事,他真的只想玩啊!   然而福宸公主已经欣喜地说“多谢哥哥”,他也只好笑得更夸张些,说出来到东宫的第一句话:“多谢太子殿下。”   宗祯冷笑,愿姬昭这辈子死在他手上的那刻,也能这样笑着说出这句话。 第5章 撒网   终于从东宫出来,姬昭半条命都快没了,他笑得肌肉都在疼。这是在还没有见到本人面的情况下,若是见到本人,不光要笑,情感还需真挚充沛,他的人真要没了。   福宸公主倒是兴致冲冲的,姬昭并不知福宸公主是欣喜于这辈子的改变,她总算能修复与皇兄的关系,公主的眼里,天是那样蓝,云是那样白。   姬昭却是没精打采,一是累的,二是担忧,不知道这个太子要给自己派个什么活干?   到宫门口,姬昭正准备上马,福宸公主叫住他,邀请他上马车同坐。   姬昭不太想与她一起坐马车,可延福殿与东宫的太监们奉命出来送他们,就在身后看着呢,他只好笑着上了马车。   福宸公主的侍女们都下了车,车内就他们俩。   姬昭坐得离福宸公主远远的,车子往公主府驶去,福宸公主沉默片刻,问道:“对于差事,驸马心中可有打算?驸马想做些什么?”   既然姬昭命中注定要当皇帝,她想从一开始便给予姬昭助力。   姬昭倒还是那句话:“臣全凭陛下、太子与公主安排。”   福宸公主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轻声道:“驸马,我名宗祾,你我已是夫妻,不用那般对我小心翼翼。”   差点没把姬昭吓死,突然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今晚要圆房?   姬昭不敢说话了,福宸公主揪了揪帕子,头低得更低,蚊子哼哼一般道:“父皇与皇兄为我择了你做驸马,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姬昭的手开始抖了,千万别欢喜,也千万不要圆房啊!   “只是……唔……有些不可言说的缘由,我,我可能——”福宸公主咬着牙齿,剩下的话不好意思说,却总要说,她继续蚊子哼,“兴许无法与驸马……圆房……”   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极小,姬昭还是听到了。   劫后余生啊!姬昭大呼一口气,福宸抬头看他,姬昭立即正色:“公主是君,臣只是臣子,公主您放心!”   福宸公主再揪帕子:“我,我兴许不会总是召你来公主府……”   娘呀,这实在是太好了!他也不想天天在公主府奉承一个陌生人啊!   姬昭压抑住心中喜悦,继续正色:“臣都听公主的!”   “只是……每五六日,兴许得邀驸马来一次公主府……”   姬昭太懂了,这明显是公主其实也不喜欢他,但是为了不让她的父亲与哥哥担忧,想要做出个关系很好的模样!若说刚穿来时,姬昭还无比担忧,这会儿,一个大心思总算是落地,包办婚姻撞上一个天家贵女,公主能这样坦然相处,实在是太好了!   他自是应下,福宸公主还有话要说:“若驸马有喜爱的女子……可告知于我……”   “啊?”姬昭懵了。   “我,我可为驸马纳她为妾……”   姬昭无言以对,这公主,未免也太好了吧……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那公主您若也有喜爱的男子,也告诉我呗,我完全无所谓的!幸好他还清醒,没脑袋一昏就说出不该说的话,他严肃道:“公主莫要开这样的玩笑,姬昭不是这样的人!”   福宸公主便小声道:“对不住……”   公主竟然还跟他道歉?   姬昭对福宸公主的印象便更好了,天家贵女啊,这样的性格很不容易了!看来往后完全不用担忧两人的吵架问题!   姬昭赶忙道:“公主不必担忧,您担忧的,臣也全都明白,姬昭一定极力配合公主,姬昭也不会有任何心仪的女子!”   他玩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去喜欢女子?   福宸公主抬头看他,甚至面带感激,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姬昭也看她,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偷偷成功达成某种秘密协议的喜悦感。   福宸公主再说话,便轻松许多:“驸马,你可直接叫我名字,父皇叫我祾儿。”   “这是不尊……”姬昭不敢,万一那个太子发疯呢?他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一定要尊重福宸公主。   “那,驸马叫我福宸吧,这是我的封号,我哥哥也这般叫我,也别再自称“臣”了。”   也不好完全不给公主面子,姬昭应下。   福宸又问:“驸马,可有字?”   姬昭愣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名昭,却还没有取字,毕竟他才十六岁,他摇头。   福宸笑道:“日后,我请哥哥替驸马取个字吧。”   “…”姬昭真不想要,却也不好拒绝福宸公主,只好笑。   “驸马,听闻,你是在扬州府长大?”福宸与姬昭,虽说也认识了两辈子,其实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既然要好好相处,自是要问清楚。   姬昭变成了老祖先姬昭,脑中肯定有原姬昭的回忆,他仔细在脑中想了想,应道:“是,我出生没多久,便被外祖接到扬州,我在扬州长大,三个月前,是我第一次来到金陵。”   “扬州,当真如书中所写那般有趣?”福宸好奇地问。   姬昭再想了想,顺着脑中的记忆开始给福宸讲起扬州城来。   他们走后,延福殿与东宫的太监各自回去复命。   宗祯依旧坐在原先的榻上,听保庆将姬昭是如何小心而又仔细地扶着公主上的马车说得清清楚楚,听保庆的意思,他觉得驸马待公主极好。宗祯心中冷笑,可见此人惯会做戏,轻而易举就能俘获人心。   这时,程深也从延福殿回来了,报道:“殿下,陛下赏了驸马宅子与田庄,说修缮之事,都交由殿下负责,可直接从工部拨人去使,若是府里、田庄上要添人,也由殿下负责采买。”   “知道了……”宗祯手中把玩着茶盏,又问保庆,“你方才可瞧见驸马自己身边侍候的人?”   “今日驸马进宫,倒是不曾带护卫,身边跟着的都是公主府的侍卫。据闻他自己有两名贴身的长随,一个是他的奶兄,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是他外祖家的家生子,赐了家姓,叫作殷鸣,另一个是他五六岁时开始到他身边,初时是他的书童,后来也随他出门,叫作尘星。他们俩倒是跟来了,只是站得比较靠后,排在公主府的侍卫后头。”   这就对上了,这两人,宗祯都记得,上辈子,也是这两个一直陪在姬昭身边,极为忠心。   殷鸣性子爽朗,逢人就笑,反倒看不出心中任何想法。尘星倒是有几分小姬昭的模样,原先宗祯觉得他们是一样的聪明谦和,当初尘星的名字犯了福宸的名讳,福宸借故要杀了尘星,以羞辱姬昭,姬昭求到他面前来,还是他去调解。   如今再想来,谁又知当时姬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也只觉得这主仆俩是一样的做作虚伪。   宗祯思索片刻,幽幽道:“既已是驸马,身边不能只有这么几个人。他初来金陵不久便成婚,姬家又是那般,继母怕也不会替他打点,少不得我来替他操操心,就先拨几个人到驸马跟前侍候去。”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新建的平阳侯府,你也亲自去盯。”   “是!”   “选好人后,先将名册递来给我瞧一眼,要快,要妥帖。”   保庆全部应下,出去安排。   宗祯用茶盖撇了撇茶沫子,再对程深道:“你派几个人去盯紧姬昭,他若是去白鹿书院,便立即来回我。”   程深与保庆都觉得莫名其妙,为何驸马来了一次,太子就这般重视驸马?去一趟白鹿书院也要来回殿下?难不成驸马在外头藏着什么相好的,或者外室?他们殿下是要替公主出头?程深也想不明白,反正是殿下安排什么,他们便去做什么呗。   程深行了个礼,也出门去办事。   宗祯这才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接过宫女手中的药,一股子的苦味,苦得他还没喝,眉头就先皱起来。他想到上辈子的不甘,到底是紧皱眉头,坚持将药喝下去。   若想报仇,得先将身子养好。   姬昭发觉福宸公主很有意思,他也没怎么讲呢,她就被逗得不时笑了。他不禁觉得,古代女子可怜啊!哪怕是公主,也几乎不能出远门,只能缩在金陵城里。   说起来,他穿来的这个时代。华夏土地被一分为二,北边的以燕京【北京】为都城,国名为凉。南边的则以金陵【南京】为都城,国名为熙。凉国皇帝也是汉人,姓刘,与熙国地位平等,不分尊卑,遇上皇帝的寿辰等大事时,两国会互派使臣。   当然,也不是从一开始便这么平和,也不会一直这么平和。   只不过恰巧这几十年,两边都没银子打仗了,军人们打累了,百姓们也打怕了,暂时处于难得的和平中。   姬氏一族,原是北方人,后来迁至扬州,姬氏嫡系往后便一直留在扬州城,又生出无数旁支。二十年前,宗钺登基后,亲自邀请姬家当时的族长,姬昭的祖父来金陵办书院。几番邀请后,祖父带了嫡支来到金陵城,创建了白鹿书院。   福宸公主好奇问道:“驸马可曾去过白鹿书院?”   姬昭摇头:“不曾……”   福宸公主便面带向往:“我听父皇说,白鹿书院入学极为严格,皆是姬老先生亲自评选。”   姬昭只能笑笑,他也不知道啊!   好在福宸公主又更好奇地问:“听闻,姬氏一族曾被神明庇佑,之所以迁往扬州,书院之所以叫作“白鹿书院”,也是受神明指示?”   这事,姬昭哪里知道啊!八成又是人们瞎编的吧!哪里就有那么多的神仙,成天管这么多的事?管他们这些后代的生死大事,也就够神仙累了吧!   见姬昭不知如何回答,福宸公主笑笑,兴许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便不再问。   恰好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门口,渐渐停下,姬昭还不曾扶福宸下车,她的侍女青金便来道:“公主,驸马,姬老先生带了全家过来拜见。”   “知道了……”福宸回头对姬昭笑,“辛苦驸马的家人了。”   姬昭一愣一愣的,没成想这么快就要见到家人,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福宸公主已经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姬昭只好跟着跳下去。   姬昭深吸口气,跟着福宸公主,先后走进公主府,在正院,他见到了这辈子的家人。 第6章 家人   姬昭出生不过三日,便被外祖给带回扬州,往后十六年,直到三个月前,他从未来过金陵,在扬州长大。   不过千万别觉得姬昭可怜,是在金陵城待不下去了才被外祖接走,苦巴巴长大的小白菜。   姬家来头大,姬昭外祖殷家的名声也不比姬家小,姬家祖上据说出过神仙,殷家没出过神仙,可是但凡家中嫡支子弟,无一不是进士出身,连个同进士都没有,状元都出过不知多少,是著名的既清又贵的江南望族。   殷家子弟与门生遍布华夏土地,宰相、首辅也曾出过无数,人称“相族”。   直到先帝时候,姬昭的曾外祖父搅进党争中被砍了脑袋,先帝那会儿年纪大了,糊涂得很,一天一个主意,刚砍了脑袋就伤心落泪,叹起自己最为忠心的臣子来,立马又给曾外祖父翻案,还想把姬昭的外祖父给迅速提起来接班。   外祖父却是坚决婉拒先帝的旨意,并道老父留下遗言,殷家一族愧对圣上隆恩,往后,殷氏一族远离朝堂,回扬州老家,再不入朝为官。   先帝赏金赏银,赏田赏宅,无奈地看着殷家回了扬州老家,临终时候还记得这件事。   曾外祖父也的确是冤枉的,仁宗皇帝宗钺甫一登基,再次翻案,深刻表明殷家一族的清白。殷家门生太多、太多,在士林极具名望,宗钺还想请外祖父出山,外祖父拿着老父遗命做挡箭牌,再不愿出仕。   宗钺无奈之下,才转向姬家。   论名声,姬家自是更甚,祖上也出过许多皇帝,却也是因为这个“更甚”,帝王用起来才不太能够放心,在当时的情况下,却也找不到比姬家更为合适的。   姬家与殷家祖籍都在扬州,堪称扬州城的“两霸”。   两家在瘦西湖边上各有个小庄子,墙靠墙,算是通家之好。两家墙壁间仅隔着条小巷,巷子里栽了一排桃花树,每至春日,桃花纷纷扬扬洒入两家。   姬昭的娘亲,殷莺自小淘气,踩着太湖石趴在墙头看满树桃花,听到隔壁姬家有人哭。她好奇地看过去,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她就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见到这样绚烂的桃花,想起自己早故的亡妻。殷莺是殷家唯一的一个女孩,殷老太爷的老来女,家里侄子都比她大,全家人就宠这么一个女孩。   她很有些天真,正是满腔少女心思的年纪,平常也曾偷偷看话本子。   她觉得姬家郎君生得好,这样怀念亡妻,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家里人不答应,她还是嫁给姬慕之做了继室。   初时相处得极好,姬慕之相貌风流,才华横溢,与殷莺一同赏春赏秋,留下无数诗词佳作,无论是扬州还是金陵,都堪称最令人钦羡的神仙眷侣。两人这样要好,很快,殷莺便怀有身孕,没有心力照顾姬慕之原配留下的三岁孩子姬重锦,这时姬重锦的小姨,原配的庶妹,自愿进府帮姐姐照顾孩子。   殷莺非常感激,还想着要给这位小姨找门好亲事。   哪料殷莺怀孕才五个月时,小姨照顾孩子,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到姬慕之床上去了。   放作旁人家,这事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还要安排纳妾等事。   殷莺是常人吗?她是殷家三代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她抱着五个月的肚子,立马要求回扬州娘家,坚决要与姬慕之和离。殷家老太爷千万个支持,甚至带着一家小子赶到金陵,将姬慕之一通揍,殷莺的嫂子与侄媳妇们,也没少将那小姨一顿挠。   姬家却死活不愿放人,不愿和离,闹到后来就连宫里都知道了。当时仁宗皇帝还亲自将两家老太爷叫进宫调解,两边都不愿让步,他便决定先叫殷莺生下孩子再说,殷家老太爷心疼女儿,一家子就在金陵陪着待产。   四个月后,姬昭平安落地,殷莺却忽然消失不见。   找了三天,没找到人,这件事成为金陵城的一大悬案,有说殷家娘子自尽了,两家人要脸面不敢往外说,还有说殷家娘子跟着一个江湖游侠私奔了!更有说,殷家娘子长得好似天仙,飞上天当王母娘娘了!   三天后,殷老太爷带着姬昭回扬州,再没回来过。   殷、姬两家自此是世仇。   这些就是姬昭从脑海中找到的,说实在的,他倒是佩服他这辈子的娘亲,只是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他上辈子也是生在豪门之家,但是他身体不好,妈妈总是自责,觉得自己有罪,后来直接皈依佛门,说要终身替他祈福,虽没出家,却也几乎不与俗世之人联系,他很少见到妈妈。   他想到殷娘子,便有几分唏嘘。   唏嘘间,他与福宸一同走进正殿,姬家老太爷带着姬家子弟纷纷给他们行礼:“见过公主、驸马!”   来公主府拜见,也不是人人都能来的,姬昭数了数,一共五人。   在最前头,头发半白的,一定就是他的祖父,姬家老太爷。身后半步风流英俊的男子,想必就是他的便宜爹姬慕之。便宜爹旁边的女人,是他的第三任妻子,江西首富林家的女儿吧。再有两位,是他的便宜哥哥姬重锦,与便宜弟弟姬重渊。   福宸公主已经笑道:“各位请起,不必多礼。”   姬昭看到了他们的脸,都是极好的相貌,姬昭怕落下破绽,对他们都笑笑,笑得很是温和。   随后区别便出来了。   祖父面上多少有些动容,看来还是惦记他这个孙儿的。便宜爹则是面带复杂地看着他,眼神朦朦胧胧的,便宜爹的妻子双眼微敛,谁也不看,很是端庄。   便宜哥满脸忧伤,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两人眼神对视时,他竟然叹了口气,眼圈跟着一红。   姬昭傻眼了……这位大哥这是怎么了……   至于便宜弟弟,满脸不屑,似是懒得看他,呵呵,他也懒得多看呢!   姬昭收回视线,随福宸一同走进去,在首座两张椅子坐下。按照礼仪,此时姬家人要行跪拜大礼,侍女们拿来团垫,福宸公主却又亲自站起身,上前虚扶姬老太爷,没让他们一行下跪。   姬家老太爷便代表姬家这一家说了无数祝福的话语,无非也是祝公主与驸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啊,我们姬家上下日日夜夜为公主祝福啊之类。   姬昭听得有些无聊,福宸公主倒似挺感动,又与老太爷说了几句,便不曾再留他们,还要姬昭跟着他们同回姬府,并道:“父皇封驸马为平阳侯,赐下宅子,想必,宣旨的快到了,我便不留各位。下回,再请大家来公主府小聚。”   一听到他被封了个平阳侯,其他人都没反应,包括林氏,只有便宜弟弟姬重渊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姬昭一眼。   姬昭只觉莫名其妙,这是嫉妒还是咋的?   姬家这样的人家,不至于嫉妒一个丁点儿实权没有的小侯爷吧?   这小子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他重活一次,是为了高兴的,往后还是离这小子远些吧!   惦记着回去领旨,他们都没再久留,福宸亲自送到院外,青金送他们到门口。   他没再骑马,骑马实在是太遭罪,可他也不知道马车在哪里……正迷茫着,“郎君……”后头走来个小子,小声道,“我扶您上车!”   姬昭回头看一眼,是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一身短褐,他仔细想了想,这个人好像叫殷鸣?   殷鸣又道:“尘星已经在车里等着您了!你快上车歇歇!”   姬昭跟着他上了辆马车,果然有另一个少年在等自己,这就是尘星吧?尘星长得比殷鸣还要再好些,是个很漂亮的少年,看到他上车,非常高兴地上前来扶着他坐下,又是给他倒茶,又是小声嘀咕:“累坏了吧郎君?这下总能好好歇歇了!”他还抱怨,“这驸马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好当!皇帝好没道理,就因为他是皇帝,就能随意指婚嘛——”   殷鸣打断他的话:“别胡说八道!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尘星“哼”了声,上前来给姬昭捏腿:“我给郎君松散松散,去宫里可是要跪来跪去?累得很了吧?往后还是少去宫里!不是个好地方!”   殷鸣便小声教训他:“你嘴上再这么没把门,往后可不敢再带你出门!”   尘星不服气,两人小声打着官司。   姬昭却是从他们的话音中得到些讯息,所以姬昭原身,也是的确不愿甚至是反感当驸马的?   只是,不知为何,被赐婚后这几个月的记忆,他死活找不着了。   他突然很好奇,如果自己没有来,姬昭又是如何与福宸公主度过这一生?   不过也轮不到他多想,姬府离公主府并不远,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   他跳下马车,跟着便宜家人们进了大门,等了约莫一刻钟,宫里的天使便来宣旨,可见也是盯着公主府那里算好时辰的。   姬昭跪在最前头,领了圣旨,尘星上前要打点几位太监,旁边也有另一个姬家管事与尘星几乎是同步。姬昭回头看了眼,林氏依旧面无表情,姬重渊照例是朝他瞪眼。   尘星挤上前,抢在姬家的管事前,把厚厚一叠银票子塞到天使手里,随后管事才跟着塞,天使们一连得了两份厚礼,乐呵呵地说了许多奉承话,又道:“驸马放心,宅子是太子殿下亲自负责,殿下也有话,虽还在修缮,驸马随时可去一观。陛下赏的田庄,也是殿下亲自挑的呢!景致极美!”   他是想要表达太子、皇帝对他的重视。   姬昭却听得心里直“呵呵”,他只想离那个疯太子远一点,再远一点好吗。   太监们高兴离去,祖父又带着姬昭进祠堂,祭拜祖宗,一番折腾,到了午时,才算折腾完。也免不了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姬昭这才又见到其余的几位庶弟与庶妹,他们的名字,姬昭都没怎么记。   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侯府修好后,他就会搬去独住。   他虽不是真正的姬昭,不至于真的把姬家当作世仇,可他对这一家也没好印象,殷娘子到底可怜。倒是那两个庶妹,他虽说也没记名字,难免多看了几眼,因为她们俩是那个小姨,姬家贵妾小吴氏生的。   两位小娘子都生得很美,大娘子长得跟朵小白花似的,就是字面意思,柔弱而又美丽。二娘子,倒似带刺的蔷薇。   他多看这么几眼,大娘子就紧张得捏紧了帕子,二娘子半护在大娘子跟前,妹妹倒比姐姐厉害。   姬昭心中好笑,难不成他还会为难这两个小姑娘不成?   用完膳,姬昭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在成亲前,他在这里住过几日。   他这回之所以来金陵,是因为姬老太爷过六十大寿,跟殷老太爷磨了一年多,什么十多年没见过这个孙儿一面,好歹让见一见,我都六十了,也不知道过几年,人还在不在,云云说了一堆。   殷老太爷也想了一年,尽管他厌恶极了那一家子,想着昭哥到底还是姓姬,也该回去给姬老太爷磕个头,便放他回来。哪料一放回来,就再也接不走了。殷老太爷喜好热闹,为人和善,姬昭回金陵,他便带了一家子往福州去参加老友儿子的婚礼,得知自家宝贝外孙被皇帝弄过去当驸马时,刚到福州没两日。   殷老太爷立马又带着人往回赶,又急又怒,路上直接病倒,当然对皇上可不能这么说,只敢说是太高兴,害怕错过大婚而着急赶路太累的缘故。仁宗皇帝很感动,特地派了御医过去帮老太爷治病,还叫他们别急。   如今,外祖他们一家,还在路上停着养病,养好身子才能回来。   姬昭带着殷鸣与尘星,顺着记忆中的地方,往他的院子嘉树堂走。   走到一半,“站住!”身后有人大喊出声。   姬昭回头看看,姬重渊大步赶来,一脸愤怒。 第7章 各自心思   姬昭无言以对地再朝天看看,继续往前走。   “我叫你站住!”姬重渊怒声大喊。   谁理你……   姬昭也走得越快,姬重渊却是更快,他大步跑到姬昭面前,拦住他,气道:“我叫你站住,你没有听到啊!”   “你是谁啊?”姬昭便问。   姬重渊气得脸都涨红了:“我是姬重渊!”   姬昭再问:“你与我可有关系?”   姬重渊握紧拳头,跟个小狮子似的,仿佛随时都能上前来撕碎他。殷鸣已经不快地走到他身前护住,就连尘星也跟斗鸡一样跃跃欲试。   姬重渊挥挥拳头:“我是你弟弟!”   “你也知道你是我弟弟?这就是弟弟同哥哥说话的态度?是谁教的你?”   姬昭三连问,问得姬重渊哑口无言,尘星捂嘴偷笑。   姬昭发现了,这便宜弟弟就是个没脑子的小朋友,打败了也没有丝毫的成就感,他抬脚要走,姬重渊还要来拦他,眼看真要动起手来。   “四弟不得无礼。”一道严肃的声音插来。   家里除了他们三个嫡子外,还有其他兄弟、堂兄弟,按照年龄排序,姬重锦最大,姬昭排三,姬重渊排四。   姬昭循音看去,姬重锦带了几个小厮缓步而来,倒似清风,“大哥!”姬重渊闷声闷气叫了声,声音倒是有几分亲切,所以这俩异母兄弟关系还挺好?   姬重锦走到姬昭面前,轻声道:“三弟千万不要怪罪,四弟只是性子急了些,没有坏心。”   姬昭轻笑:“大哥多虑,我又怎会与弟弟计较这些?”   姬重锦还要说话,姬昭朝他们点点头:“既是无事,我便先走。”说完,姬昭抬脚立即走,殷鸣跟紧他,尘星回头直朝姬重渊扮鬼脸吐舌头。   姬重渊气得还要上前,姬重锦皱眉拉住他:“你这是做什么,可还有姬家子弟的样子?”   “大哥!他不是好人!”   “他是你三哥……”   “我呸!我没有这个哥哥!他不是瞧不上我们家,瞧不上金陵吗!即便回来了,也基本不住咱们府里,这三个月咱们见过他几回啊?回回见面,都没有好脸色,也不搭理咱们,倒是千方百计地勾搭上了公主,他——”   “好了……”姬重锦打断他的话,认真道,“这样的话,往后莫要再说,天家之事岂能议论。”   姬重渊不忿,姬重锦转身,叫上他:“与我回去,下午同去书院。”   姬重渊的脸立马白了:“我不想去书院……”   姬重锦还有话说,远处,家里的大管事跑来,见到他们俩立即行礼,“什么事,这么急?”姬重渊问道。   “禀二位郎君,太子殿下派人来见咱们家三郎君。”   “既是要事,管事快去吧。”姬重锦让开,再拉住不情不愿的姬重渊往自己院子走,姬重渊一路走一路抱怨:“你没瞧见他盯着大妹妹、二妹妹看的眼神,他往后一定要欺负两位妹妹!大哥一向与世无争,小心也被他欺负!还有……”   尘星则是在姬昭跟前聒噪道:“听说金陵城里,这位大郎君有个名号叫作“玉兰公子”呢。”   “为何?”姬昭好奇。   “他喜欢广玉兰,据说他院子里全是广玉兰,满院子的花香,平素薰衣裳的香也是玉兰味的,就连他用的墨条里也兑了玉兰花汁子。”   姬昭想到便宜哥哥满面忧愁的模样,清瘦的身影,倒真有那么几丝意思,不由笑出声。   “您还笑呢,那俩一看就不是好人!一个装腔作势,一个连装也不愿装。”   殷鸣叱道:“你快少说两句吧!我们在这里又住不了多久,本就跟他们没有往来。”   “万一他们背后给咱们郎君戳暗箭!”   “我们郎君是什么人?你眼皮子怎么浅成这样!我们郎君会怕他们?”   尘星撇了嘴,这才不说了。   姬昭走进嘉树堂,还不待四处看看,家里大管事来报,太子殿下派人来见他。   他的小心脏一抖,这又是要干什么,他不是刚从宫里出来没几个时辰么?   他只好先叫人进来。   一刻钟后,太子殿下派的人过来,领头的是个大太监,姬昭看了看,笑道:“大官眼熟,先前是在宫里见过?只是姬昭不知大官如何称呼。”   保庆立即喜团团再拜下笑道:“驸马,是小的,小的名叫保庆,能被驸马记住,实在是小的福气!”   宫里的人就是会说话啊,姬昭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看那笑容却是万分真切,姬昭也跟着笑了,问道:“是殿下有事要交代我?”   保庆便让开半个身子,指着身后四个小子:“回驸马的话,殿下说,驸马已是驸马,还被圣上亲封平阳侯,身份贵重,身边侍候的人不能少。余下的,待侯府修缮完工,为驸马置备,眼下,先拨几个人来给驸马使,平常也随驸马出门,也省得驸马要办事时,使不上人。”   姬昭便看那四人,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着统一服饰,衣饰整洁。   “抬起头来,给驸马瞧瞧。”   姬昭再看,个个目光清明。姬昭就挺高兴的,他没有朋友,永远躺在床上,他还挺向往热闹,人多好玩,太子殿下想得还挺周到啊!这么看来,太子殿下人还不错嘛!   他诚心谢过太子殿下。   倒叫保庆心里不自在,这几个人说得好听是送来使的,实际上殿下亲自见过,也亲自问话的,问话时,将他们全都屏退在外,估计全是殿下派过来盯梢监视的……   保庆觉得驸马这人其实挺没心思的,不知太子为何这样防范驸马。   保庆走后,姬昭看着这四个人,沉默不语。   一旁的殷鸣与尘星却是很着急,倒不是着急自己的地位,他们打小和姬昭一起长大,谁来也挤不走他们,他们是担忧太子的用心。   他们能混到姬昭面前当贴身长随这么多年,都是人精子。   再看,他们郎君也果然是在苦思冥想,便也知道,他们郎君也是在担忧啊!   殷鸣本想开口,姬昭眼睛一亮,笑道:“我想到了……”   殷鸣与尘星满脸期待,以为他想到了置办这四人的法子,姬昭却指着下面四个人:“我想好你们四人的名字了!你叫可乐,你叫芬达,你叫雪碧,你,唔,你就叫酷儿吧!”   殷鸣、尘星面面相觑:“…”   姬昭上辈子另一个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身体不好,从来没有喝过大家都喜欢的碳酸饮料。来到古代,身体变好了,其他吃食还能捣鼓出来,气泡水却是没有法子的,也就起个名字,权当纪念与怀念以及想念吧!   那四人极为机灵,已经立即跪下磕头:“小的可乐雪碧芬达酷儿见过驸马!”   姬昭高兴抚掌:“大善啊!”   姬昭脑袋虽聪明,现代的文明社会与此时到底不同,他当然没有古人那么满脑子的心思。例如他现在就觉得太子人不错,他还觉得姬重渊是个没脑子的小朋友,其实那也不过是姬重渊心思浅显,好看出罢了,而他来了之后,这个姬昭,起码目前而言是真的相当单纯,只不过没人会相信他的这份纯。   真要比起来,姬重渊的心思还真的要比他多。   就好比此时,姬重渊不想去书院,早就想办法溜回自己的院子。他在思索,该怎么整治姬昭,给姬昭一个没脸才好。   他们姬家祖上出过神仙,更有很多皇帝,姬昭作为姬家后人,竟然去尚公主,当一个没用的驸马?!   在姬重渊小爷看来,这实在是丢脸丢死了!   没用的人,才会去走尚公主这条路,偏偏这个没用的人出在他们家。   可是姬昭把他们当作家人吗?多年来从未见过一面,就连名字都没跟着他们兄弟的叫,这真的是兄弟吗?姬昭来这么多天,他娘对姬昭也算是贴心,姬昭一个“谢”字也没有,一声招呼不打,完全无视他娘,这是瞧不起他娘出身商家?   有个姓殷的外祖了不起?他们还姓姬呢!姬昭真有本事,那就改姓啊,跟着殷家姓好了!   “小爷小爷……”姬重渊的小厮来喜溜进来,小声道,“那头有人来报,说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您的光临了!”   “走!”姬重渊眼睛一亮,也顾不得想整治姬昭的事了,带着来喜立马偷溜着出了府。   姬昭则在自己书房里关了一个下午,一直在看书。   千万别误会,不是在用功学习,他在翻游记,将好玩的地方全都记下来,将来总要一个一个地去,他还翻出各地方的方志,专找那有趣的往纸上记,尽情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   殷鸣看了眼,以为他在用功,对尘星感慨:“我们郎君,大才啊,唉——”   尘星则直接多了:“都怪那个公主,非要我们郎君当驸马,我们郎君这辈子都没法考状元了!”   “声音小些!别叫郎君听到!”   “我知道,我们郎君实在是可怜,整整烧了十日啊——”   “闭嘴!”殷鸣赶紧四处看看,确定没人,才松口气。   门外可是有四个太子派来的人呢,万一被太子知道,那就是他们郎君的罪。   说起这件事,他们俩就心疼,先前之所以没有住在姬府,是因为他们郎君病了。刚来金陵不多久,就接到赐婚的旨意,于他们郎君而言又是何等的打击?满腹才学,也再无用处,将会永远被捆绑在这座金陵城中。   金陵看似繁华,却非人人留恋。   他们俩的心绪都跟着低落起来。   然而太子派来的四个人,还真不是普通人,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轻手轻脚地贴着门,还真将他们俩的话给听到耳中。   晚上,宗祯就知道这件事了。   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姬昭就是不愿意的。   虽说早已猜到,亲耳听到,还是不免叹气,毕竟当年,初时姬昭对福宸还是颇为关照的,是福宸单方面地厌恶姬昭。   也是,驸马这个身份看似尊贵,却不是人人都愿意做的。   宗祯也知道,是他的错,他不该点姬昭为驸马。   只是婚姻大事,不论对错,从来如此,皇命也从来不可违,即便是他,东宫里的周良娣哪怕是个摆设,也是太后在世时给他指的娘家侄女。他再不喜欢太后娘家,也只能接受。   福宸是天家贵女,招他为驸马,难道是委屈了他?   姬昭从一开始就是抱着不甘与忤逆的心吧。   即便他知道自己的确有错,上辈子的灭族与夺位之仇,又岂能与之相抵消?   这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了。   宗祯握紧手里书卷,静默许久,叫自己的侍卫长陈克业进来,吩咐他派可靠的人去找裴容。   陈克业一愣:“殿下?”   裴容刚被赶走不过几个月,这又要叫人给找回来?   宗祯不欲解释,挥挥手就叫他下去了。   宗祯望着手中书卷出了神,裴容是福宸喜爱的人,平民子弟。他却认为此人接近福宸心有不轨,不如世家出身的姬昭。上辈子被他一棍子给打散了,早早地驱逐出金陵,不知去向,为此事,福宸怕也恨了他一辈子。   临到了,他与父皇都万分信任的姬昭,不过如此。   他回来得终究太晚。   这辈子,他想尽可能地满足妹妹的心愿。 第8章 当归   之后几日,姬昭便一直待在姬府中,别提姬府大门,嘉树堂的大门,他都没出过。   先前与公主已达成协议,他倒也不曾想过上门去见公主,他自己懒得去就不说了,估计福宸公主也不想看到他。只是……刚大婚完,就这样冷冰冰地晾着,即使不在乎金陵城中人们的话,宫里皇帝与太子怕是就要头一个不爽。   虽说是公主的意思,皇帝与太子会认为是公主的错吗?   是以,这几日,他每日都派人往公主府送东西。   倒也不送十分贵重的东西,今儿送支钗,明儿送盒新包出来的鸭肉小馉饳儿,后日再送盆花,去送东西的都是他的奶娘魏妈妈,也从不避人,甚至看起来倒有几分亲密。   福宸公主是圣上唯一的公主,又是与姬家的姬昭成婚,从赐婚到大婚,不过几个月,太过匆忙,这事本就被金陵城里的人给盯着。   姬昭这番做派,反倒得了不少夸,公主是金枝玉叶,自是想见驸马就见,不想见就不见了。驸马却日日惦记着公主,日日派人去送东西。若是送些贵重的,怕是要被人说是去拍马屁,偏他姬昭送的都是些随手可得的东西,人们只会赞他姬昭爱重公主,用些什么,吃些什么,都想着公主。   关于外头这些言论,姬昭听尘星说过几回,他是觉得哭笑不得。   这些都是奶娘魏妈妈教他的,他本来还真想什么贵就送什么。   他有东西送去,福宸公主倒也配合他,每日也有东西送回来。   魏妈妈负责去送,也负责带礼物回来,只见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真切,对着姬昭感慨:“原我还担忧公主气性大,人人都说福宸公主性子骄纵。这般看来,公主是个极好相处的,不愧天家贵女。与我说话时,也总是带着笑,半点骄纵不见,这是因为公主将郎君看做家人,才会对妈妈如此啊。”   她伸手帮姬昭整理了鬓边的碎发:“这下子,妈妈就放心了,老夫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她看着姬昭,声音温柔极了,“我们昭哥这么好的孩子,就该被如此对待。”   姬昭靠在榻上看书,闻言,抬头冲她笑了笑。   魏妈妈是殷鸣的娘亲,魏妈妈原本是殷莺的贴身丫鬟,殷莺出嫁后,她留在家里成亲,是打算生子后再来金陵。殷莺怀有身孕后,她刚生下殷鸣,母子二人便被送来金陵,就是给他留着做奶娘的。殷莺消失不见,再回扬州,这么多年,魏妈妈一直照顾他,相当于姬昭的半个娘。   姬昭能从记忆里感知到,原本的姬昭是真心敬重、信任这位魏妈妈,也是真心把殷鸣当作亲兄弟。   “这是哪来的?!”魏妈妈感慨着,瞄到桌面,脸色忽然大变,眉毛挑起来,“是哪个不要脸皮的丫头送来这种东西!”   姬昭一愣,仔细往桌上看去,没发现什么不对,魏妈妈捏起两个精致的小荷包:“谁送来的!”   姬昭再想想,他想不起来了,他就叫了酷儿进来问。   酷儿道:“驸马忘记了,今日,林夫人与大郎君、大娘子都有东西送来,殷鸣哥哥去侯府看宅子,尘星哥哥给驸马出门买鸭血粉丝汤去了,小的们不敢妄动,就没收拾。”   “这个呢?是谁送的?”魏妈妈指着两个荷包问。   “是大娘子送来的!”   酷儿说完就出去了,姬昭没觉得这事怎么,他不解地看着魏妈妈,魏妈妈怒道:“成日里往这里送东西!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思!”   姬昭笑:“妈妈不用担忧,这几日不挺好?连晨昏定省都无需去,我们只在这里暂住,殷鸣说,下个月,侯府就能修好,咱们不日就能搬走。她要送便送,我这里也有礼还回去。况且,你在这里百般担忧,恐怕他们还更怕咱们呢。”   魏妈妈这才点头:“也是,她有再多心思又如何?还能笼络了我们不成?是她怕我们才是!”   姬昭笑笑,他觉得魏妈妈太过紧张,却能够理解。   这几日其实过得比姬昭想象中还要自由快乐。   他原以为古人规矩多,初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害怕露馅,更害怕拘束,哪料林夫人早早就派人来告诉他,无需晨昏定省,还定时定点地派人过来询问他,给他送吃的,送用的,姬重锦也派小厮给他送过东西,他看了看,是几本书。   听魏妈妈问起,他又拿起那两个荷包看,绣工了得,一只绣了青竹,一只绣了君子兰,勾了金丝银线,很是精致,他赞道:“绣得不错……”   魏妈妈则是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哼!那小娘子,妈妈也瞧见了,跟那小吴氏一个长相,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姬昭非常能理解魏妈妈的愤怒,她是殷莺的贴身丫鬟,自然厌恶那位小吴氏。   他笑着放下荷包,又叫人进来,将东西都抱走,仰头对魏妈妈道:“妈妈别气啦,我与几位兄弟也不过面子情,又怎会与这样一位妹妹有过多接触?”   魏妈妈笑着说:“是我妇人之见了,还是郎君说得对,妈妈往后再不说了。”   尘星买了鸭血粉丝汤回来,直接买了一瓮,兴致冲冲地提进来,魏妈妈笑骂:“倒是头一回瞧见有人用瓮买鸭血粉丝汤的!瞧你这样子!跟街上的杂耍艺人似的!”   姬昭仔细一看,尘星长得漂亮,平常给他磨墨裁纸,不似殷鸣那般穿短褐,他着长衫,发髻上插了根竹簪,文文雅雅,却抱着个比自己脸还大的瓮,姬昭不由笑出声。   尘星抱着瓷瓮,挠着后脑勺,憨憨也笑了:“呃,郎君叫我多买点,说妈妈和殷鸣哥哥也要吃的。”   这下,一屋子都大笑出声,笑得刚回来的殷鸣直发愣。   姬昭吃了两碗鸭血粉丝汤,就拿着福宸公主送来的礼物进了书房,留他们在外面吃,还叫他们将可乐等人也叫进来吃。   福宸公主这几日给他送的礼物,有松烟墨,有澄心纸,有鸡血石制的印,有湖笔,他打开今天的匣子,从中拿出本书来。《本草录》,姬昭猜测应该是医书,他翻开书,是本药材合集,第一页上就是“当归”二字。   姬昭默默地笑了,他觉得福宸公主真的很有意思。   次日,他装扮一新,带着人去了公主府,架势摆得很足,他想这也是福宸公主需要的效果。   很快,人人都知道,他姬昭进了公主府。   姬府里,来喜跑回来汇报:“郎君啊!三郎君他果然是去公主府了!”   姬重渊桌子一拍,怒道:“我就知道!从小,大哥跟我说,这个扬州的哥哥是多厉害,三岁就能认识多少多少字,祖父也拿他教训我,说我只会玩闹,说姬昭十岁时就有了清名,我以为他多厉害,还不是拍公主的马屁去了!进一趟公主府,乐颠颠的,什么样子啊!”   来喜跟着连连点头。   姬重渊继续骂:“小爷我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尽了!他天天觍着脸给公主送礼,送得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前日,谢四那个兔崽子还敢笑我!”   来喜小声道:“郎君,公主也给我们三郎君还礼的,倒也不是三郎君一头热——”   姬重渊盯他:“你说什么?”   来喜赔笑,跟着骂:“丢脸!太丢我们小爷的脸!”   “我娘每日派人给他送东西,你见他说过一个谢字不曾,我娘让他不用去晨昏定省,他就真不去了?!”姬重渊再怒拍桌子,“他眼里是的的确确没有我们的!”   “小爷您别气,他很快就要搬走了!”   “搬走又如何,他不是还姓姬?他再这么下去,谢四他们到时又要怎么笑话我?!”姬重渊越想越来气。   “要不,咱们想法子揍他一顿?”来喜出着馊主意。   姬重渊先是眼睛一亮,又是撇了嘴巴:“谁出门不是带了一串的人,怎么揍?金陵城这么点子的大,我要揍他,我娘回头就能知道,你当小爷我是傻子啊?”又催,“你想个其他的!”   主仆俩瞪着眼想法子,想半天没想出来,外头又有人来报:“四郎君,宝珠坊的人送东西来了。”   姬重渊立马把整治姬昭的事抛到脑后,赶紧叫来喜去将东西取来,打开匣子盖子,黑色绒布上躺着支八宝的金簪,流光溢彩,姬重渊眼睛一亮,拿起就高兴道:“不错不错!”又问来喜,“你瞧瞧,小茉儿能喜欢?”   “喜欢喜欢,小茉儿姑娘一定喜欢!”   姬重渊脸上带了笑,盖上匣子抱在怀里就想走,来喜赶紧抱住他手臂,苦着脸:“郎君,您昨儿才去过的,若是今日又出门,回头夫人知道了……”   姬重渊几分犹豫,又道:“可我答应了小茉儿今日也要去瞧她的。”   “可是夫人那里……”   “就说我去书院找大哥去了!”   来喜还想拉,根本拉不住,只好跺跺脚跟着赶紧跑了。   姬昭在公主府坐了一上午,与福宸一同用了午膳,聊得还算愉悦。   福宸向他表达,自己对于他送来的鸭肉馉饳儿的喜爱之情,头上还戴了他送来的钗。他今日则是带来他新写的一幅大字,用的是公主送的笔、墨与纸,想要与公主共品。   那一瞬间,两人再度相视而笑,心里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双方都能如此,的确是再好不好过的事了。   姬昭的心情一直很好,用完午膳,福宸要歇午觉,他就打算告辞走了,他这几日还没出过门,眼下摸清了大概意思,往后他也能出门了,他今儿要好好逛逛。   他提出告辞,福宸倒也不留他,只是说:“从前,我在宫里也曾听过驸马的清名。驸马在扬州时,跟着殷家老太爷读书,往后住在金陵,可常往白鹿书院去。”   上辈子,姬昭婚后,一直在白鹿书院读书。   按照祖宗的惯例,驸马不能为官,虽说后来,父皇与皇兄因为她,为了补偿姬昭,给予他高官之位,最开始的几年,姬昭倒也的确是什么也没有,只在书院读书。   只是,后来姬昭手上用的人,支持他称帝的人,好几位都在白鹿书院读书时相交,他称帝时之所以得到士林的支持,也是因为这段经历。   福宸不是没有想过支持自己的哥哥登基。   可她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哪怕重生一次,她也没有那个扶持的魄力与能耐。况且,哥哥的身子太差,她只愿这辈子,哥哥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也希望父皇能多活几年。   就这样吧,帮助驸马登基,对驸马好,往后驸马也会善待他们。   姬昭却觉得嘴里苦,怎么说来说去,就是要他去书院呢,这里的人可真是太爱读书了。   他能理解福宸公主,这些日子也没少听殷鸣与尘星可惜、抱怨,他们都觉得他身怀大才,做了驸马好委屈啊。   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委屈呀!   然而公主已经发话,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往白鹿书院去了。   这一路他走得极慢,足以反映他的逆反心情。   盯着他的人,发现驸马终于要去白鹿书院了,甚至心生几分激动。   这几日,太子每日都派人来问驸马可曾去白鹿书院,渐渐地,他们盯着盯着,都盯出愧疚之情了,驸马怎么还不去呢!   今儿,终于去了!   立马有人往宫里去报消息,却扑了个空。   太子不在宫里。 第9章 砰——   白鹿书院地处城东,离城中几处府衙极近,藏在一条巷子中,很是清静。   “白鹿”这个名号是姬家祖先传下来的名字,但凡名叫白鹿的书院,都由姬家人创办,听说,姬家有本专门的书,只传姬家人,讲述的便是书院如何布局,如何置景,从一块石头到一张石凳,包括书院内学生的穿着打扮,都有严格标准。   姬昭没有见过这本书,毕竟他不是在姬家长大,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他不会骑马,自是坐在马车里,不过对外,他并不敢说不会骑马,因为姬昭是会骑马的,是他,这个新来的姬昭不会。   他坐在马车里,一会儿要买点糕吃,一会儿要停下来看看路边风景。   使劲地磨蹭,磨蹭着磨蹭着,他还是磨蹭到了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共有三个门,南门,北门,还有个偏门。南门、北门都算正门,就看从哪个门进,殷鸣问他哪个门进,他说随便,他们便没有绕路,直接从南门进了。   公主府的侍卫早来打点过,说驸马要到了。   白鹿书院本就是姬家老太爷创办,来的是姬昭,如今又是驸马兼侯爷,书院的负责人早就带着人在门口候着。姬昭看着,嘴巴里更苦,这下好了,想跑也不好跑。   白鹿书院的偏门则是开在小巷的墙上。   偏门,当然是因为偏,开这么个门,只不过是以防万一,遇上走水之类的事,多个地方好疏散。此门,用把铜锁锁着,甚少开启,也没人在此看管。   此时偏门的红色大门台阶下,几十步之外,停了辆普普通通的青帷马车。   宗祯就坐在车里。   他等了好几日,都没等到姬昭来白鹿书院,不能再拖延下去。福宸公主既知道姬昭是如何发的家,他更知道,这也是他一直盯着姬昭与白鹿书院的缘故。上辈子,成亲后第一日,姬昭便迫不及待地来到白鹿书院。   当时他们还当姬昭是热爱读书,如今看来,那时他便开始布局。   说起姬昭此人,登基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父皇早已过世,作为皇帝的他被姬昭囚禁,外人不知,只当他是“因病而亡”,宗氏一族因为“谋反”,全死透了,只剩一个郑王宗谧。   人人簇拥宗谧登基,宗谧却自愿让位给了姬昭。   姬昭本就是受皇帝信任与看重的驸马,又“帮助”陛下与公主杀了“谋反”之人,为官时立下无数功劳,再得郑王宗谧让位,士林拥护与赞扬,姬昭顺理成章地上位,成了一位人们口中的仁慈皇帝。   这些往事,如今再想到,宗祯已能冷静。   他只是死也想不通,为什么,宗谧会愿意让位给姬昭。   皇族之人,没有真正甘愿为人之下,更何况宗谧不是无能之辈,那个位子,宗谧为什么会舍得?姬昭到底给了宗谧什么好处,好到宗谧连皇位都愿意让。在当时的情况下,宗谧只要说声不愿意,姬昭就绝无可能上位。   思来想去,依旧想不通,不过他认为宗谧与姬昭之间必定早有勾连。   按照上辈子的事,几年后,姬昭才头一回见到宗谧,说来也可笑,还是他派姬昭去的郑王封地。   这辈子,宗祯不再相信。   这几日,他派人暗中调查,果然查到些上辈子不知道的。   福宸大婚,郑王自是要派人回金陵庆贺。此时,郑王还在世,宗谧是郑王世子,郑王与世子不能离开封地,派了王妃的小儿子,宗谧的同胞弟弟宗谚回来。宗谚,这些天,宗祯与他见过几次,与记忆中一样,活泼而又聪明,还有些单纯,能说会道。   金陵城内也有郑王王府,经陈克业的盯梢与查探,他们才知,宗谧此时也在金陵,扮作侍卫就藏在宗谚的侍卫队伍里。   知道这个消息时,宗祯有片刻的低落。   他的父皇,心中是有这片天下与子民的,但更多的是他的妻子与儿女。母后去后,父皇日夜思念母后,早早郁郁而终。   父皇是个多情而又专情之人,多情与专情全都给了他们的母后。   上辈子时,他是极为钦佩父母的,更是常常觉得人生得一伴侣,还有何求?   他甚至沾沾自喜于,他们身为皇室,却有这样的专情之举,世后定会被人百般歌颂。   死后,他才知道他自己的可笑与可悲。   他上辈子,没比他父皇好到哪里去,看在眼里,谁都是好人,即便犯了大罪,他与父皇也很少杀人,时不时大赦天下,真可谓是真正的“仁治”,仁治,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灭族。   就连郑王世子,都敢堂而皇之地藏在侍卫队伍里,待在金陵城里,为什么?   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与父皇是“仁慈”之人,知道他们不会有任何怀疑。   仁慈?   不过是可笑的傻子罢了。   他们,没有真正的帝王震慑。   失落过后,宗祯便开始派陈克业去安排人,时时刻刻盯着郑王一家。   因为从未想过他这边会有所行动,宗谧这些日子逍遥得很,更曾去过公主府附近转悠,今日更是跟着宗谚来了白鹿书院。宗祯便亲自出宫,他就坐在这里等,倒要看看宗谧又要做些什么。   他闭目养神,保庆在宫里,没出来,陈克业潜进书院里去盯宗谧兄弟俩,程深陪在马车里,马车后,站有两排穿了常服的侍卫,保护他的安全。   耳边忽然有轻声响,几息之后,有人轻手轻脚上前,伏在窗边说道:“殿下,那边有话传来,驸马来了书院。”   宗祯睁开双眼,过了半晌,说:“知道了……”再道,“去瞧瞧吧……”   “是!”队伍里又少了几人,纷纷跃上墙头,翻进书院不见踪影。   宗祯看向程深:“你稍后带几个人,将东西送去,亲手送到,五公子的手中。”   “是!”程深应下。   “该如何说,你知道的。”   “小的知道,一定叫他们知道,咱们什么都知道。”   片刻之后,程深跳下车,带人捧着礼物从白鹿书院的大门进去。   宗祯半点不想跟郑王一家磨蹭,他要他们现在就知道,他并非傻子。他厌恶背后阴谋,有什么,放到明面上来说就是。所有妨碍他的人,这辈子,他要一个个地杀了,光明正大地杀。   宗祯再度闭上眼,想到书院里的三拨人,一拨盯着宗谧、宗谚,一拨去给宗谚“送礼”,还有一拨,盯着姬昭,似乎没有遗落下什么。   他脑中转得飞快,忽地听到一声呵斥:“干什么呢!”   又是一声:“说的就是你!你是谁!”   “给我下来!”   宗祯并未睁眼,只是眉头微皱,这样的小事,还不需他来操心。   直到——   “我就是一路过的,你们小点声成不?我逃出来很不容易的啊,大哥们……”响起一道苦巴巴的可怜声音,宗祯的双眼“唰”地立马睁开。   姬昭全身都在发苦。   他被带进书院后,得到热烈欢迎,旁的不说,哪怕没有他这个驸马身份,他也是真的很受欢迎,毕竟他是极有清名的姬昭啊,姬家儿子,殷老太爷手把手亲手教出来的,据闻三岁时就会作诗的小神童。   白鹿书院里的学生,不分贫富,只要功课好,读书好,就能来上学,做的文章若是好,书院还给发银子。这里的学生,是真正的崇拜读书好的人。   于是这样一个姬昭,就很得推崇了。   姬昭上辈子是个天才不假,可他是个偏科的理科生啊,他只会数学、物理,化学也还凑合,语文什么的……再说,上辈子的语文,与现在能是一个样儿吗?   上辈子谁会教写诗、写词?他哪里会作诗?   偏偏秋日将至,菊花已开,满院子新送来的菊花,大家表示,为了欢迎驸马的亲自莅临,他们要边喝茶边赏菊,边作诗!他们还要坐在河边,曲水流觞!   姬昭心里苦,面上只能笑,被带到河边,坐在最好的位置。   风景是真不错,白鹿书院的置景技巧堪称一绝,姬昭看得也很是心旷神怡,送来的吃食也都很美味,就是那菊花酒他也喝了半杯,甜丝丝的好喝得很,若是没有那些非要他作诗的人……他真能在这儿待上一整日。   偏偏那些人非要他作诗,他笑着只好“谦虚”道:“你们先,你们先……”   众人佩服:“三郎君好品格啊!不争不抢!”   他差点没喷出口中的菊花酒,于是众人开始作诗,一个作得比一个好,姬昭心中默默哭泣,老祖宗留给他记忆,为什么不也留给他作诗的本领呢?   或是留给他几首还未发表的诗也行啊……   白鹿书院里,全是才子,他的便宜大哥姬重锦也在,就坐在他的右侧,方才也作了首诗,瞧大家那拜服的模样,显然是作得极好。   还有什么郑王府的五公子也在,坐在他的左侧。   姬昭心中觉得“郑王”有点耳熟,似乎书中看到过,只是他看得不仔细,记得不甚清楚,总之应该不是什么极要紧人物。   这位五公子倒是和气,笑着和他打招呼,还开玩笑叫他“姐夫”。   轮了几个人后,轮到五公子宗谚了,人家作的诗也极妙。   宗谚作完诗,便看向他,笑道:“姐夫,该你啦!”   姬昭哭着笑,本想背首现代人写的律诗,却又死活想不起来,最后他用了最土的一招,他晃晃悠悠地装醉站起身,说要先去如个厕。   大家自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姬三郎君会装醉,非常担忧地催他赶紧去,小心掉进河里,姬重锦还叫人去给他拿些解酒的茶来。   姬昭为了演得更像一些,还险些倒下,真的要栽进河里了,殷鸣与尘星刚要冲上来,姬重锦也急急要起身扶他,身边已经有只手扶住他。   姬昭“醉眼朦胧”地看过去,是个侍卫,应该是宗谚带来的。长得倒是清俊温润,朝他笑了笑,轻声道:“驸马小心些……”   “多谢……”姬昭又“迷迷糊糊”地道谢,趁机把手抽回来,递给殷鸣与尘星,赶紧先往茅房去了。   到了茅房,姬昭立马清醒,急道:“赶紧走!赶紧走!”   “郎,郎君,您没醉……”殷鸣有些愣。   姬昭著急:“有什么法子,赶紧离开这里?”   “郎君不想与他们作诗?”尘星也发愣,他们郎君不是最爱作诗了?原先在扬州,常与好友曲水流觞,留下的诗作至今还挂在庭芳阁的墙上。   姬昭不欲多解释,只问怎么才能赶紧避开那些人走了。   殷鸣想了想,指了东边:“似乎那儿有道偏门!郎君从那里走吧。”   “好好好……”姬昭眼睛一亮,又吩咐,“你们稍后再去,就说我身子不适,先走了,我到偏门外等你们过来。”   “好……”   姬昭也不要他们跟着,自己赶紧往殷鸣指的方向跑了。   殷鸣与尘星目送他离开,两人对视片刻,殷鸣沉重道:“驸马,不好当啊,唉。”   尘星也想明白了,他们郎君是不想引人注目才故意如此吧?否则,一个驸马这样展露才能,谁知道宫里会怎么想?   他们俩伤心地叹着气,等了片刻,才往前头去。   被误解得非常深刻的姬昭跑到偏门处,发现那道门关得好好的。   他也顾不上了,他上辈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会儿便觉得自己有些多动。看着墙边的树啊,太湖石啊,他就想爬一爬。他也的确爬了,谁料墙不太好爬,他艰辛爬了好一会儿,双手才够到墙头。   那一刻,他非常佩服殷莺娘亲,一个小娘子,是怎么爬上去赏花,还能顺便看个美男子的?   姬昭努力了很久,小脑袋瓜终于挂在墙头上,他吐出一口气,脸上绽放出喜悦笑容,甚至往墙下看了眼,只可惜此处没有美男子啊。   随后——   随后他就被一群护卫给凶了……   他生怕被人发现,又要被捉回去作诗,抱着墙头,商量着再道:“大哥,小点声啊!”   “谁是你大哥!”那几人高高壮壮,一脸凶神恶煞,直接走到墙头下,“下来!”   姬昭撇了嘴巴,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他努力地放低声音,与他们打着商量,那些人不听,眼看着有位大哥都要上来抓他了,姬昭抓紧墙头,大喊一声:“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侍卫大哥们的动作顿了顿。   宗祯听到这话,眼睛往墙壁的方向看去,不由伸出手,轻轻掀开窗帘,看到粉墙上的那张脸,宗祯的双眼微眯。   姬昭不笑了,非常严肃地说道:“我是郑王府五公子的好友,你们若是敢拦我,回头我便告诉五公子去!”   宗祯的下巴微微扬起,双眼眯得更见威慑。   姬昭莫名察觉到几丝凉意,瞄了瞄,瞄到远处的马车。   姬昭本想说自己是驸马来着,可这也太丢脸了……他见这几个护卫果然不动了,他才又收回视线,小声道:“大哥,放我走吧,大家都好啊,是不?”   “哼……”宗祯放下帘子,心道没出息。   侍卫大哥们回过神,也并不把郑王府五公子当回事,那人还要上去抓姬昭,姬昭吓道:“我要摔着了!真的!我要掉下去了!啊!”   喊得宗祯脑门疼,他皱眉,敲敲马车车壁,有人进来,他吩咐道:“赶紧放他滚……”   声音里全是不悦,那人点头,去传达消息,侍卫大哥们这才放过姬昭。   姬昭“嘿嘿”笑了声,道谢:“多谢几位大哥!”   宗祯继续冷笑,却又听到一声尖叫,“啊啊啊!”宗祯再度掀开窗帘,姬昭翻过来时,脚下一滑,整个人眼看就要往地上坠,他的几位侍卫伸手,接住他,姬昭的脚还是崴着了。他吓得不轻,喘着气,又说了几句“谢谢”。   宗祯方才也是跟着吸了口气,眼见他没掉地上,才吐出气,却又更猛烈地咳嗽起来。   听到身后车里殿下咳成那样,侍卫们害怕这人扰了殿下兴致,立马催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姬昭脚疼,虚弱地扶着墙壁,无奈道:“我等我的人来,很快。”   侍卫们等不得了,解开身边系在马枊上的马,抓起姬昭就往马上放:“赶紧走!”   姬昭虽爬墙爬得发髻有些乱了,衣裳上也沾了树叶与灰尘,可那做派与打扮一看就是大家子弟,哪个大家子弟不会骑马?   偏偏姬昭真不会骑马,他的脚还崴着,被抓到一匹陌生的马上。   他不痛快,马更不痛快,他脚下还没有踩稳,手也没抓稳,那匹马忽然往前冲去。   姬昭吓得凌乱尖叫:“啊啊啊——”他看着几十步之外的马车,大喊,“救,救命救命!让开啊!你让开啊!啊啊啊!”   侍卫们傻眼片刻,赶紧飞扑上前,马车旁跟车的两人也赶紧跳上马车,想把马车赶走。   却是晚了。   姬昭趴在马上,手胡乱抓着,也不知揪到马哪里的毛,马痛得高声嘶鸣,越发不好控制,甚至已经冲到近前,那些人全部挡到马车前,却不妨碍疯马直接越过,踩上马车的车辕,一脚将车夫踹翻,太子的车驾看似普通,当然不可能真正的普通,材质都是极硬的,马踩上去后,反被马车一撞,疯马再往前撞。   姬昭已经眼冒金星,摇摇欲坠,身后的侍卫冲来,要去拉上那匹马,马却越挫越勇,孤注一掷扑上马车,马车“砰”的几声——终于翻了。   “啊!”姬昭则是被疯马狠狠甩下来,他撞到坚硬的马车车壁,又弹出去,痛得眼睛里冒出来眼泪花。   马跑了,跑出小巷,大部分侍卫们跟着跑了,少部分留下来,谁也不敢动,空气忽然寂静。   姬昭痛得委屈巴巴地掉着眼泪花,却又察觉到不对,一条腿撞得有些疼,一条腿怎么踩着软绵绵?   “咳咳咳——”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姬昭赶紧回头看去,他吓呆了,他坐在一个人身上呢!脚就踩着人家的心口!   那人咳得跟要没命了似的,他赶紧转身想从那人身上下去,无奈腿脚都疼,他这么一动,身子一歪,直接往前又是一扑,扑到那人怀里,嘴巴就贴在人家耳朵上。   “咳咳咳!”   姬昭愧疚地直起身子,坐在那人的腰上,双腿大开,茫然地看着面前咳嗽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再看看,哎哟,是位美男子嘛,咳成这副鬼德行都这么美哦。 第10章 太子哥哥   事情太过突然,宗祯咳得要断了气,剩下的侍卫们终于回过神,全部扑上前。   倒还记得这是在宫外,不敢叫“殿下”,只叫“郎君”。侍卫扶起宗祯,宗祯倒在他怀里,咳得满眼也都是泪,他看向坐在自己身上的姬昭,姬昭看着他竟是一脸迷茫,宗祯气得险些晕过去。   侍卫们着急地又是去找大夫,又是叫着“郎君、郎君,您怎么了!”   宗祯颤抖着抬手,指住姬昭。   大家又往姬昭看去,姬昭也看傻了,眨了眨眼,赶紧摇头,义正言辞:“我不走!我一定负责到底!你放心!”   “咳咳咳!”宗祯咳得手也软下来,他是要姬昭从他身上下去!谁要他负责!他已是喘不过气,那样的重量还压在身上!   姬昭看在眼里也着急:“这位哥哥你别咳了!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姬昭说着又要往起爬,却又踩住宗祯软软摆在身旁的手,宗祯气得再无可恋,他靠在侍卫怀里直喘气,他只希望这个人能即刻滚下去!   姬昭又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啊这位哥哥!”   姬昭满怀歉意,他本想叫“大哥”或是“兄台”来着,又觉得不够文雅,也不够礼貌,想了想才叫“哥哥”。他这一声声的“哥哥”叫得宗祯自己都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他就连咳嗽都咳不出声来,抱着他的侍卫着急大喊:“大夫来了没有!大夫呢!”   这时殷鸣与尘星也赶着小车悠悠来了,瞧见这里的情况,吓得立马赶着车来。   姬昭眼睛一亮:“快快快!我把人给撞了!你们快去叫大夫!”   殷鸣跳下马车,回头就跑,尘星也跑来,看了眼,便道:“郎君!您得先从人家身上下来啊!您压着人家呢!”   空气再度忽然寂静,侍卫大哥与姬昭对视无言,宗祯绝望地闭上眼。   另一位侍卫大哥上前就拎着姬昭起来,姬昭痛得又“嘶”几声,尘星赶紧扶住他,伸手推侍卫,且不满瞪那侍卫:“你慢点!”   “没事没事!”姬昭靠在尘星身上,看着宗祯,担忧问,“这下该好了吧?”   宗祯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姬昭高兴:“不咳了!不咳了!他好了!”   宗祯恨得险些要吐血,他是已经咳不动了!他只想撑到大夫过来。   姬昭却又单脚跳到他跟前,低头仔细看他,认真问道:“哥哥,你还好吗?”   宗祯睁眼看他,到底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姬昭吓得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察觉到有呼吸,他才松口气。   宗祯的侍卫带着没有轮值的,在家休沐的罗御医来了,他一手提着罗御医,罗御医也是气喘吁吁,冲到近前,就先赶紧蹲下来给宗祯把脉,眼睛也看了,又仔细问了几句,便道:“殿——郎君这是被马给惊着了,需得赶紧找地方躺下来休息,我来施针!”   施针?   那就是很危险了?   姬昭听得小心脏又是一跳,原来这人身子这么差,他上辈子是病人,知道其中滋味,这事又算是因他而起,他立马问道:“不知这位哥哥家住哪里?若是离这儿远,倒可以随我回家,呃,我,我其实是驸马……我的府邸就在附近……虽说还在修缮,前院却已是修得差不多。”   侍卫与罗御医都愣住了,熙国只有一个公主,刚刚大婚的福宸公主,驸马自然也只有一个。   谁也没想到竟会撞上驸马。   他们俩对视一眼,还是决定不说出殿下的身份,这是殿下特别交代过的。   既是驸马,那就是放心之人,回宫的话,太远,况且这个样子也不好回宫。   事不宜迟,侍卫们抬着宗祯上了姬昭的马车,姬昭也爬上去,赶紧往平阳侯府去。   尘星与罗御医在车内陪着他与宗祯,其余的人都在外跟车,罗御医紧张得手一直在抖,姬昭也很过意不去,全程注意着宗祯。   罗御医不时给宗祯把把脉,把到第三回 时,罗御医的脸色不对,姬昭赶紧问:“大夫,怎么了?哪里不好?”   因为是驸马,罗御医便实话实说:“怕是要快些,这,情况实在不妙。”   姬昭又伸手去探宗祯的鼻息,的确更弱了,姬昭皱紧眉头,他问罗御医:“大夫,这位郎君可是身上本就有顽疾?”   “是……”   姬昭便更为自责,叫殷鸣他们将车赶得更快些。   到平阳侯府,姬昭还是第一次来,却也顾不得欣赏,叫人抬着宗祯赶紧进屋子,让大夫施针。   姬昭就坐在内室里陪着,半个时辰后,罗御医深吸口气,回头看姬昭:“驸马,老夫已施好针。”   “多谢,还请大夫写下些方子。”姬昭又看殷鸣,“你随大夫去帮忙。”殷鸣走后,他再吩咐尘星,“你去问问外头那几位护卫大哥,这是哪家郎君,我要上门亲自赔罪。”   尘星便有些不满:“又不是您的错,谁让他选了那么个地方待着。”   姬昭瞪他一眼,尘星才老老实实地下去。   姬昭起身,单脚跳到床边,在床沿坐下,看着这张苍白而又过于精致的脸庞。瞧他身上穿的,出个门带那么多护卫,应该也是大家子弟吧,不知道是哪家的?姬昭苦恼地皱眉,他似乎闯祸了。   他倒不是害怕,他是觉得很麻烦,毕竟他现在的身份不一般。   苦恼之外,更多的是愧疚,他太知道身体不好的痛苦了,姬昭伸手帮他掖了掖被子,便坐在床边发起呆。   他想,早知如此,他宁可坐在那里“作诗”,也不来爬墙了。   半个时辰后,罗御医捧着熬好的药进来,也是尘星在背后托着宗祯,姬昭帮着喂的药。   保庆、程深他们都知道殿下的事了,这会儿是急得不行,却又不能直接冲进来。若是太子在宫外昏迷的消息传出去,陛下与公主头一个要着急。他们原本还觉得这片江山富足安稳,这些日子听了他们殿下的一些教导,才知其中暗流涌动,郑王世子还在金陵城里待着,谁知道他要做什么,万万不可把这样的消息透露出去。   他们便也只好在外面等着,心里庆幸,还好是驸马。   没错,尽管宗祯那样提防姬昭,保庆与程深还是认为,驸马是个丁点儿心思没有的纯善之人。   上辈子,姬昭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辈子也是个被侍候的主。   按理来说,姬昭不会侍候人,但他喂药喂得有模有样。药喂不进去,宗祯要往外吐时,姬昭也是耐心地用小银勺挑着嘴角往里慢慢地渡。   大家看得诧异而又感慨。   只有姬昭自己知道,病人才是最懂病人的。   他上辈子不知昏死过去多少次,多少次命悬一线,到底没能捱过十六岁。眼前这位郎君,其实也还年轻,但应当比他大几岁?古人熟得早,例如他十六就成亲了,这位怕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吧,应该也已成亲。   好可怜,年纪轻轻,就是这样的身子。   姬昭将一碗药喂完,见尘星缓缓又将宗祯放回去,他亲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替宗祯盖好,回头再对罗御医道:“大夫,还得麻烦你暂且留在我府里。”   罗御医连道不敢:“驸马放心,老夫就留在这儿。”   姬昭笑着点头,对殷鸣道:“带大夫下去歇歇,叫桌席来,你陪着大夫吃。”   “好!”殷鸣带着罗御医下去了。   姬昭回头,看着宗祯继续发呆。   尘星不解:“郎君,您怎么啦?”   “唉,生病不好受啊。”姬昭扶着尘星的手起来,跳到椅旁坐下,方才罗御医也帮他看过了腿脚,这会儿还在疼,尘星拿个小杌子,坐在他身前,把他的脚抱在怀里帮他揉,姬昭手里玩着腰上悬挂着的玉佩,不时瞄一眼床上仍在昏迷的人。   宗祯一直没醒,日头西下,他必须要回宫了,太子不能留宿宫外。   他的侍卫们进来,表达去意,姬昭是想留他下来养病的。但先前尘星就已问仔细,此人是徽州商人,从泉州回来,经过金陵,听闻白鹿书院的盛名,才决定过来看看。书院不放外人进去,他也只好在外头看看。   他不好在金陵多逗留,还要坐船回徽州盘账。   侍卫们出来自也是穿的普通衣服,姬昭看不出他们的身份,再者本身想得就少,对此深信不疑。至于殷鸣与尘星,虽说是人精子,谁也不能往这人是太子身上想啊?   “我们郎君身子不好,家里有惯用的大夫,不好再打扰驸马。”这是保庆叫他们说的。   姬昭很理解地点点头,人之常情,当然是回家给熟悉的医生看病才令人放心。姬昭又请罗御医过来,罗御医通过气,当然是说这位郎君能够坐车、坐船了。   姬昭这才让他们抬着尚在昏迷的宗祯走。   只是走之前,姬昭又单脚跳到床边,解下自己腰带上那枚玉佩,挂到宗祯的腰带上。再将宗祯腰带上的玉佩摘下来,捏在手心,他回头对几位侍卫道:“今日到底是我不对,日后若是你们还来金陵,来平阳侯府找我。”   他指指宗祯的腰间,再举举手:“信物……”   “…”几位侍卫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殿下的贴身侍卫,最知道他们殿下极不喜有人碰他的东西,这都直接上手抢了……这样好吗?   然而他们不知道也就罢了,还能凶一凶,知道这是驸马,哪怕能猜测到殿下不喜欢驸马,也不能不给驸马面子,他们于是什么也没说,又道了几声谢,抬着宗祯走了。   姬昭先前就叫殷鸣回姬府一趟,开了自己的库房,拿了不少药材,这会儿全给他们带上了。他还叮嘱尘星:“再给一千两银子的程仪。”   “好嘞!”一千两银子很多了,大多送给贵客,尘星倒也不心疼,他们银子多的是。   殷鸣与尘星将他们送出很远才回来,向他汇报一切都好,这件事就算完了,姬昭还是不大高兴,虽说不是故意,把一个人害成这样,自然不好受。这是他身为驸马,不能轻易离开金陵,否则他一定要亲自送人回家的。   殷鸣问:“郎君,咱们也回去吧?天色黑了,该回去用晚膳了。”   姬昭已经上了榻,靠在窗沿上,他掀起竹帘往外看了眼,没精打采道:“不回了,我瞧这儿建得差不多了,住这儿吧。你去趟姬府,将你娘接来,先收拾些今晚紧着用的东西,旁的过几日慢慢挪来。”   殷鸣想想也是,虽然只修好了前院,却也够他们住,府里没有女主人,后院可有可无。   郎君虽说姓姬,他们却从未真正将姬府当作自家,住着到底不自在。尘星留下陪他,殷鸣出门往姬府去了。   姬昭这才又叫可乐进来,今儿去书院,他们也去了。   姬昭问:“我走后,书院没人怀疑吧?我在外头撞伤人,可有人知道?”   可乐摇头:“驸马放心,都不曾呢。”   “书院可有什么事发生?”   “倒没有旁的事,只有太子殿下身边的程深大官来给郑王府的五公子送了些礼。”   程深?姬昭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见没见过,他可有可无地问:“送了什么啊?”   可乐想到保庆要他说的话,便道:“送了一套翰林馆里新编的书。”   “哦……”姬昭半点兴趣也没有,不打算问了。   可乐又道:“倒是程深大官说的话,小的听着,很有那么几分意思。”   “说什么了?”   “大官是替太子殿下说的——”可乐清清嗓子,学着程深学太子的口气,“谚哥啊,这是宫里新出的一套书,我瞧着不错,你带回去瞧瞧,也给你二哥看看,听说你们二人近来读书读得很不错。你们商量商量,回头写份心得给我。”   可乐说完,便满怀期翼地抬头看着姬昭,观察姬昭的表情。   姬昭莫名其妙地眨眨眼,这话怎么了?有什么意思?   可乐便道:“驸马,谚哥就是郑王府的五公子宗谚,二哥,是郑王世子宗谧呢。”   “哦。然后呢?”   “按例,王爷与世子不能离开封地,殿下却叫五公子与世子一同看书……”   “那又怎么了?”   “…”可乐口中苦涩。   倒是尘星眼睛一转,兴致勃勃道:“是不是这个郑王世子有什么阴谋啊?太子殿下是在敲打他!”   虽说没说到点子上,好歹有了那么点意思,可乐松口气。   然而姬昭却道:“你这也想太多了吧?”   一点也不多!还嫌您想太少!   可乐默了片刻,说道:“驸马,尘星哥哥说得对呢,太子殿下就是在敲打郑王一家呢!您瞧,叫他们好好读书,就是觉着他们太闲,思虑的太多,又说——”   “好了好了……”姬昭赶紧叫停,“你快下去歇着,听这些,脑袋疼,我今天好累的。”   “…”可乐心中甚至生出一些委屈,可怜巴巴地走了。   出门,碰上另外三人,面对他们的目光,他无奈地摇头,大家一起望天。   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苦的盯梢吗?   殿下到底是为何要监视驸马?   天地良心,他们四个人精子亲自鉴定,驸马是真的一点儿多余的心思也没有啊!   没有到,他们都想分驸马一点心思了。   姬昭则是忽然叹着气“哎呀”了声。   “怎么了?”尘星赶紧问。   姬朝可惜非常地说:“忘记问那位哥哥叫什么了!也忘记问个地址,日后好通信啊!可惜啊!唉!”   与此同时,太子哥哥,在东宫里醒了。 第11章 送上门来   一群人盯紧了床榻上昏睡的太子殿下。   宗祯的睫毛轻颤时,保庆、程深与张姑姑便都赶紧上前,挤在床边,紧张地看着他。   宗祯的睫毛再颤了颤,他们就连呼吸都不敢了。   宗祯缓缓睁开眼睛,刚从黑沉的睡梦醒来,眼前模糊,刹那间他甚至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还以为自己是那被姬昭囚禁的宗祯,困在不知天日的屋子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日渐衰弱,直到被姬昭笑着一剑毙命。   他的嘴角不时颤动,却又说不出话,他不知自己是恐惧还是愤怒。   直到——   “殿下,殿下,您醒了?殿下……”   张姑姑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上辈子已过世五年的张姑姑,他才彻底从那似乎没有边际的梦境中醒来。   宗祯眼中的迷茫、恐惧、愤怒等杂糅的情绪瞬时不见,换作冷漠与平静。   他撑着手便想从床上起来,然而身子不配合,保庆与程深上前,两人小心将他扶起来,张姑姑抹着泪:“殿下可算是醒了。”身后已有小宫女递来茶盏,张姑姑接过来,弯腰上前,喂他喝了几口温水,宗祯润过嗓子,看向张姑姑,声音不自觉放轻:“我无事,姑姑莫要担忧。”   张姑姑背过脸,不让他看到眼泪,往外走去:“我去叫罗御医进来。”   宗祯瞄了眼桌上点着的蜡烛,问道:“我昏了多久?”   “殿下,您已经昏睡了四个时辰,殿下可还要咳?哪里不舒服?”   宗祯没有开口,眼睛看向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保庆与程深对视着,不敢再说话。   宗祯在想姬昭。   昏死前,他的确极为生气,此时反倒平静下来。   上辈子,姬昭是他妹夫,是他臣子,是他最为信任的朋友,他曾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姬昭的人。   当然,死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死而复生,他以为已无任何担忧。   他掌握了太多“先知”。   今日才发现,姬昭的面目何其多,谁能想到,金陵城内曾经最受人追捧的姬昭姬三郎君竟会那样趴在墙头上,说着那样的话,全无形象,连七八岁的小童都不如。   姬昭,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   今日姬昭趴在墙头又意欲如何?此时的姬昭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姬昭知道他就在巷外,一切都是故意?叫他“哥哥”,是否也是故意为之?   宗祯满脑子都是姬昭,想姬昭的意图,想姬昭的手段。   是,他是太子,拥有绝对权力,大可以暗杀,甚至直接赐死姬昭。   福宸本来也不喜欢这个驸马。   可这般,又有什么意义?   上辈子,妹妹、宗亲们受的苦痛,谁来偿还?   死从来都是最好的解脱。   “殿下,罗御医来了。”张姑姑轻声进来。   宗祯深吸一口气,慢慢磨吧,总要叫姬昭受尽折磨,尝尽那失去一切的痛苦。   他伸出手臂,罗御医上前,再次为他把脉。   姬昭正在用晚膳,忽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魏妈妈赶紧道:“百岁!我们昭哥长命百岁!”   尘星嘻嘻笑:“是有谁在惦记我们郎君吧?”   “谁惦记我呀?”   “是王姑娘吧!上回还在扬州的时候,去大明寺,她还悄悄给您塞荷包来着!”   姬昭一愣,竟还有这回事?王姑娘?难道这是姬昭老祖先的心上人?   魏妈妈见状,上前拍他的手:“浑小子,快下去!不许胡说八道!”   尘星不服气:“王娘子比公主还要漂亮呢!人还温柔,她的丫鬟回回给我们玫瑰糖吃!”   这下,魏妈妈还没发怒呢,姬昭先严肃道:“这样的话,往后可不许再说,否则要惹了大祸。”   魏妈妈又拍他一下,尘星老实应道:“郎君,我再不说了,您别气。”   姬昭才又笑开,他喝了半碗汤,再收起笑容,不觉担忧道:“不知今日那位哥哥到哪里了,也不知可否醒来?”   魏妈妈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劝道:“郎君别太担心,今日这事本就不怨您的,既然大夫都说没事,肯定是醒了。他是徽商,不缺银子使,还得了您那么多的好药材,定能治好病的。”   “唉,我忘记问他姓名。”姬昭还在想着这事。   “那咱们派人去徽州打听打听?那郎君品貌不凡,想必好打听。”   尘星赶紧举手:“好好好!我记得那位郎君的相貌,我帮着画下来!”   “好!”姬昭这才又高兴起来,匆匆用汤泡了饭吃完,放下碗,就带着尘星往书房去画画。他没想到,尘星作画的本领很不赖,他夸了几句,尘星“嘿嘿”笑:“都是郎君打小教我的!我这点子算什么呀!郎君您才厉害呢!”   姬昭便觉得极为愧疚,他对不住老祖先啊。   从今以后,姬三郎君可就再无画作与诗作可以留下喽!   尘星很快就将画像画好,他看了眼,拿笔在眼下点了点,说道:“那位哥哥眼下有颗泪痣呢!”   尘星恍然大悟:“是是是!我给忘了!还是您瞧得仔细!”   添好泪痣,姬昭叫人都出去,将尘星那幅画放到一旁,又摊开一张纸,拿笔照着画。姬昭上辈子没画过画,他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在画画上比作诗有天赋多了。   起码,他照着尘星那幅画,也画出一幅七八分相像的画像来。   他极满意,用福宸公主新送他的印,在左下角下印。   随后,他便将两卷画卷都卷好,尘星那幅系了红绸,自己这幅系了青绸,便放心地出了书房。殷鸣已经过来,他要与殷鸣说派人去徽州的事。   金陵城的郑王府里,宗谧与宗谚对坐,中间的桌上,摆着宗祯送来的那套书。   兄弟两个沉默良久,宗谚先忍不住,开口问:“哥,太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宗谧是个眉眼温和之人,相貌清俊疏朗,此时眉头却是紧皱,他点头:“没错,太子知道我在金陵。”   “啊——”宗谚吸了口气,担心问,“没事吧?太子怎会知道你在呢?他不是从来不管这些事吗,连朝会都不去,进宫拜见也甚少露面,这么多年,连我都只见过他几次。更别提哥哥你了,太子根本不认得你啊!”   宗谧也很苦恼:“没准是什么时候露了馅?我虽说五岁封世子之后就再未来过金陵,三年前太后娘娘过世,母妃倒是来过一回,京里总有人见过。”   “是是,你长得像娘亲,兴许被人认出来了!”   “应该正是如此。”   “那,哥你是不是要进宫拜见陛下与太子?”   宗谧便瞪他一眼:“亲王世子不经宣召,私自进京,那是等同于谋反的大罪!”   “可是他已经知道了!”   “他既然没有明说,想必是愿意轻轻放下这件事的,应当不会告知陛下。”   宗谚挠挠头:“可是我总觉着太子今日的话不对,听那话音,怎似在敲打我们?我们又没有旁的心思,哥你也只是多年不来,好奇金陵,才偷偷来一趟而已,父亲母亲都不知道。”   宗谧听了弟弟的话,并未回应。   没有旁的心思?   都是宗家子弟,都是太祖的血脉,谁能没有旁的心思?或多或少,谁都会有。只是,陛下盛年,太子虽说身子不好,这么多年倒也好生生地活着。他虽说有那么些心思,也仅仅有那么些罢了。   这回偷偷来金陵,父王能不知道?   父王母妃都知道,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呢,万一太子就——   这样的事,从来只可意会。   他看向弟弟苦思冥想的模样,不由哂笑,能这样,也是福气。   宗谚又问:“既然太子愿意不计较?咱们总得有所表示吧?宫里不好去,要不……要不我们往公主府送礼去!太子最宝贝我们这位堂姐了!”   宗谧却是想到今日见到的那位新晋驸马,姬昭。   宗谚已经又道:“对了!还是给那位驸马送礼!那驸马瞧起来极好说好的样子,我可怕福宸了,每回见我都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她可凶了,驸马太可怜,我往后成亲才不要娶这样凶巴巴的女娘!哥,我们去给驸马送礼吧?听闻,福宸还挺喜欢这个驸马,不过也是,姬昭这长得也太好些了吧,哥,我觉得他比福宸还好看,福宸那么霸道,看到他那张脸,不来气吗?”   宗谧忍俊不禁,敲敲他额头,笑道:“好,我们就给驸马送礼。”   次日,姬昭正在书房等人过来取画,尘星进来道:“郎君,郑王府的五公子上门来拜见。”   “啊?”姬昭便有些懵,他来干什么?   “人已经进府,殷鸣哥哥陪他在花厅喝茶。”   这还是头一位上门的客人,身份也贵重,姬昭只好将手中系着红绸的画卷放到手边多宝格上,自己则是立马往花厅走去,走前交代:“你在这儿等着,他们人来后,你记得把那幅画卷给他们,系着绸带的那幅,就在手边的,别给错了啊,你记得多给殷鸣一些银子带过去,务必要找到那位郎君!”   “好嘞!您放心吧!”   姬昭往外走去,尘星进书房,看到桌子上系着青绸的画卷,也没多想,抱在怀里,就出门站在廊下等人过来。   姬昭在花厅见到郑王府五公子宗谚。   姬昭不是很会说话,宗谚极为能说,依然是一口一个“姐夫”,噼里啪啦给他送了一堆礼,笑嘻嘻道:“早就听闻姐夫的名声,原还以为见不着呢,是我运气好,昨日一见啊,我一晚上都想着姐夫呢!”   姬昭呵呵笑,被一个男的想了一晚上……   宗谚继续说话,说东说西,说金陵城,说他们的封地广南路桂州府的风土人情,贼能说,姬昭都替他口干,不时把茶盏往他面前推。   说了近一个时辰,宗谚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去,他都不知道宗谚是为什么来的,只是送礼吗?   他想了想,叫芬达过来,因他今日想喝芬达。   他道:“你去公主府一趟,将这礼单呈给公主,告诉他方才五公子来过的事。”   “是!”芬达复述一遍,便将礼单仔细收到衣服里,转身出门。   姬昭看看桌上的礼,叫人看着,不许动,等公主那边有话回来再说,转身又往后头去。   尘星刚将人送走,见他过来,笑道:“郎君!殷鸣带着他们已经出发了!若是运气好,没准在水路就能追上呢!”   姬昭放心了,面露笑意,左右无事,又带人去了一趟姬府,毕竟要搬出来住,好歹要去说一声,这点基本礼仪,他还是知道的。他虽说对姬家人没感情,目前身份敏感,万一往后被人扯着这事儿到太子跟前说他不孝呢,御史们贼烦,太子更烦,他不能留下小辫子。   宗祯正在东宫后苑旁的靶场里练箭。   君子六艺,他贵为太子,自是要学的,自小一样都不曾落下,只是他的身子太差,射、御,渐渐便懈怠了。昨夜,他仔细问过罗御医,若想身子强壮,必要多动。从前御医们不敢劝,就怕出了差错,恨不得叫他日日在床上躺着。   可他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拖着这副病躯是死,还不如换个法子。   今日一早,他读了一个时辰的书,便来靶场开始练箭。他都已安排好,一日箭,一日骑马,再一日由他的护卫陪着练身手,往后除了读书,尽量多在院子里走动,哪怕只是散步。   只是他身子羸弱太久,举着弓,不过拉了几回,胳膊便开始酸痛。   他放下弓箭,喘了几口气,保庆赶紧上前,将茶盏递给他:“殿下快喝些水!”   宗祯接到手里,喝了半盏,深吸一口气,再度举起弓箭,瞄准不远处的靶子,射出一箭,还是没有中,羽箭轻飘飘落在地上。   靶场上寂静一片,大家都怕他生气。   宗祯没有生气,他转身问陈克业:“是哪里不对?”   “殿下的姿势没问题,方才那箭也是朝着靶心而去,可见殿下的眼力也是极好。只是殿下许久不练,力量不够,才没能射中。”   宗祯点头,他方才的确瞄准了靶心,毕竟幼年时候也是练过的,是力气不够。   他再放下弓箭,保庆上前来,要给他揉手臂,他挥挥手,将弓箭递给保庆,自己揉着手臂。一日不成,那就二日、三日,总有一天,他能射中靶心。   他揉着手臂的时候,程深从远处来,眼见是有话要说,陈克业等人都退了,只有保庆还在身边。   “殿下,芬达有话递来。”   宗祯的手一顿:“芬达?”   乍一听上去,这名字倒也平常,再细细一品,总觉得念起来有些怪。   “呃,芬达就是从前的胡文,驸马给他改了名。”   “其他三人也改了?”   “是,还有三人叫可乐、雪碧、酷儿。”程深也觉着这些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怪,“芬达方才来说了三件事,一是昨日的事。”   “哦?”   “芬达说,驸马不想与书院里的学生们一同作诗,借口酒醉去茅房,随后就跑了。具体是什么缘故,他们目前还未得到驸马信任,尚且不知,殷鸣、尘星口风极紧的。”   宗祯点头:“另外两件事?”   “驸马派殷鸣出城了,一共五人,暂不知去向。芬达瞧见殷鸣怀里抱了幅画。”   “还有一件事……”   “驸马已经搬入平阳侯府,今日,五公子带礼上门拜见,芬达就是被驸马派出来去公主府告知这事儿的。”   宗祯心中冷笑,早早搬过去独处,是为了早些培养人脉吧。   他再度从保庆手中拿过弓箭,深吸口气,眯了眼对准靶心,用尽全力射出一箭,羽箭戳中靶心,保庆、程深一愣,纷纷高呼出声,就连远处站着的其余太监、侍卫也高兴叫出声。   然而呼声还未过,那支戳得并不深的羽箭,再度落在地。   大家再度寂静,宗祯自己却是挑了挑嘴角。   总有一日,那一箭,射中便是射中了,再不会掉。   他放下弓箭,回身离开靶场,心情难得愉悦。   保庆抱上弓与箭筒,与程深追上前,问道:“殿下还练不练?”   “贪多不好,绕着靶场走几圈,后日再练。”宗祯边走,边吩咐程深,“你派人,去跟住殷鸣他们,瞧瞧是要去哪里,那画上画的不知又是什么,取回来给我。”   “是!” 第12章 画   姬昭来姬府来得却不是时候。   老太爷在书院,便宜爹不知上哪里风花雪月去了,都不在家,管事将他送到林夫人院子里,他见到了便宜爹的几个小妾,包括小吴氏。   小吴氏与大娘子一样,一见到他,就吓得揪住帕子,且往后退几步,差点弄翻桌上茶盏。   因这动静,姬昭才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小吴氏。   她吓得脸色都白了,姬昭莫名其妙,他要杀人不成?   林夫人先蹙了眉头:“你这什么样子!在驸马面前也敢这般无礼!”   小吴氏眼见着就落下眼泪,马上就要跪了,林夫人不耐地挥挥手:“都下去吧!小吴氏去佛堂跪一个时辰!”   几位小妾偷偷看看姬昭,再幸灾乐祸地看看小吴氏,纷纷退了下去,小吴氏也抽抽噎噎地走了。   林夫人这才看向姬昭,说道:“驸马请坐,昨日,魏妈妈来回我话,因太晚了,我也不便再出门,本想今日亲自去一趟的,不想驸马先来了。”   姬昭不曾与林夫人单独相处过,他对林夫人完全无感,也不必有任何感觉。   林夫人其实生得很美,否则便宜爹估计也看不上,只是林夫人的相貌,放到现代来说,就是冷艳御姐那一挂,没有半点甜美的意思,个子也高,姬昭估摸着怕是至少也有一米七。林夫人说话硬邦邦的,没有刻意的讨好与亲近,姬昭听着反而挺舒服。   姬昭顺势坐下,笑道:“昨日匆忙,失了礼数,夫人莫怪。”   “驸马客气……”林夫人倒也不拖延,直接道,“只是我听魏妈妈说,侯府才将前院修好,驸马何必急着搬去?嘉树堂原就是你的院子,尚未出生时,老太爷亲自为你建的,驸马不如多在府里多住几日,若是觉着院里摆设有不爱的,咱们即刻就改,还是待那边都修好再搬过去也不迟?”   姬昭喜欢痛快的人,便也道:“多谢夫人,我原也是这样想。只是侯府毕竟是陛下亲自赏下,既已能住,我还是早些搬过去便宜。”   不过是场面上的话,林夫人自然听懂了,知道他只是单纯的不想住在姬府,她能理解。   林夫人也没有再劝,思虑片刻,便道:“那好,驸马是初次建府,陛下亲赐,宫里定会安排妥当,只是我们做家人的也总有些放心不下。我这里给驸马备了不少东西,还望驸马莫要嫌弃,稍后一并带回去吧。”   姬昭没有拒绝,道了几声谢,反正日后他会还回来。   姬昭也客气道:“待侯府修好,再请祖父、父亲、夫人与兄弟姐妹们到府上一聚。”   “我们就等着了。”林夫人终于笑了笑。   这就没话说了,林夫人痛快端茶,姬昭也是痛快起身,告辞离去。   哪料姬昭还没出林夫人的院子,就见几个壮丁围着姬重渊进来了,姬重渊走路走得歪歪曲曲,直挣扎:“放开我!大胆!小爷砍了你们!你们放开我!你——”他抬头看到姬昭,愣在原地。   姬昭见他脸色泛红,又是一阵酒味,这是喝醉了?   “姬昭!”姬重渊大喊他的名字。   姬昭本就懒得跟他计较,此时他都喝醉了,更是话都不想说。姬昭朝他点点头,抬脚就走,姬重渊醉醺醺地要往他扑过来,被那几个壮丁捉住,壮丁们给姬昭见礼。   姬昭笑笑,直接走了,刚出院子的大门,听到屋里的姬重渊嚎叫:“娘!我没有!疼!啊——娘——”   余下的,姬昭也没有多听。   他又回了一趟嘉树堂,看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下。   他想把窗下的几株牡丹、兰花带走,听说都是极好的苗子,明年春天好开花,他看着人帮他挖,尘星幸灾乐祸地跑来,附在他耳边说:“郎君,姬重渊被林夫人打了手心,罚去跪祠堂了!林夫人还说不许给饭吃,要饿他一天!”   “为何?”   “好像是姬重渊在外面喝酒,夜不归宿,被抓了个正着,哈哈!”   姬昭想了想,又问:“姬重渊如今几岁?”   “十二?”   姬昭咋舌,难怪要罚跪,即便古代人熟得早,姬重渊也遗传他娘,长得高高大大,可那也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啊,学什么不好,学别人瞎喝酒。   待牡丹与兰花挖好,姬昭便带着人一同走了。   姬重锦着急忙慌地从书院赶回来,刚下了马车,他的小厮就上前,低头道:“郎君,三郎君,他已经走了……”   “啊……”   姬重锦面露遗憾,“到底没有赶上。”   “郎君,您若是想要见他,日后去平阳侯府呗。”   姬重锦苦笑,他觉得姬昭并不想见到自己,在府里都难见一面,出了府,哪里好见?   “算了,唉……”   “郎君还去书院吗?”   “既已回来,便不去了,车上有新买的书,你帮着一起抱下来吧,小心些,别碰坏了。”   “是……”   姬重锦看人搬书,有小厮忽然冲出来,跪下来抱住姬重锦的腿就哭:“大郎君您可回来了!快去救救我们郎君吧!”   姬重锦定睛一看,这是姬重渊身边的小厮,他赶紧问:“怎么了?四弟又惹了什么祸?”   “郎君他……”小厮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缘由这么一说,姬重锦叹气,跟他进去,往林夫人院子里去了。   姬昭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回来的芬达,芬达笑道:“驸马,公主说她知道了,礼物驸马收着便是!”   既然福宸公主知道了,姬昭也就一点心思也没有了。   眼下他又轻松了,侯府还没修完,风景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想了想,姬昭没有回侯府,他带着尘星他们几个往秦淮河去了。秦淮河到了晚上才好看,数不尽的画舫与花娘。但他去秦淮河不是为了看画舫、花娘。   姬昭上辈子久病,到死也没开窍,没有基本的生理反应。   这辈子开始于十六岁,虽已成亲,他还是持有现代人的思维,觉得自己很小,他没有这方面的旖旎心思。   他是想到前几日看到的杂书上说,秦淮河附近有个枇杷巷,能淘到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与书。城里出名的那些书斋,卖的多是史书、科举之书,顶多再印几本老少咸宜的话本子,很没有趣味,要想看真正有意思的书,还是得到这些犄角旮旯里找。   枇杷巷顾名思义,巷里种植着不少枇杷树,因已是秋日,树叶落得差不多了,但仅看树枝伸展,便可知夏日时的繁茂。姬昭站在巷子口,欣赏了片刻,才带人进去。   枇杷巷里做生意的人,什么性子的都有,古怪的老头,美貌的妇人,还有举着个破碗扔铜板算命的老乞丐。没人知道他是驸马,说话之间倒是很有趣,姬昭还砍价了呢,特好玩。那个老乞丐更是跟着姬昭,死活要给他算命,说他是贵人,好不容易才将老乞丐给甩开。   姬昭挑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有送给公主的绢花,也有自己留着玩的地动仪,魏妈妈、殷鸣、尘星,包括饮料四子都有份。   尘星兴奋地指着前方:“郎君郎君!那家书店瞧起来有趣!”   “好,我们去看看!”姬昭说着正要上前。   “附——三郎君。”   姬昭听到有人叫他,立马回头,眼前的人有一点点眼熟,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了。   对方朝他作揖:“三郎君,我们那日在白鹿书院见过,郑王府五公子……”   姬昭想起来了,是那个侍卫!   姬昭记得他还扶了自己一把,人很不错的,姬昭便笑:“我记起来了……”   对方也笑:“我的荣幸……”不等姬昭再说话,他又问,“三郎君可是来这里淘好东西?”   “是啊,你也是来淘的?”   “我帮五公子过来淘些有趣的书。”   五公子刚给他送过礼,姬昭便很感兴趣地问:“那你可知道,哪里的书有趣?”   “三郎君想看什么样的书?”   “杂书,游记一类。”   对方再笑:“那我还真知道,三郎君可知逍遥子?”   “逍遥子?”姬昭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写的游记可是出了名。”   “我没读过……”   “因他身无功名,性子浪荡,纵情山水,游记不登大雅之堂,大些的书斋都不许卖,也只有小作坊敢帮着印上几十册,私下流通便罢,三郎君身份贵重,下头的人自是不敢给三郎君看这样的书。”   姬昭懂了,在这样的时代,“旅游”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的确是有许多大小商人、军人来回奔波,且去过不少地方,可这样的人,又哪来的学识与时间去写游记?游记大多来自于官员,很多官员外放、贬谪途中,会记录沿途风土人情。   然而官员、文人气性高,写个游记也要端着,跟写科举文抑或官文似的,看起来总少那么几分感觉。   这也是姬昭今天来找游记的原因,他想看一些真实的,贴近百姓生活与这个时代的文字。   姬昭立马兴奋地跟着五公子的侍卫跑了。   这个侍卫倒真的知道,领他到巷子最里头的一间书斋,报了逍遥子的大名,掌柜的捧来一摞书。姬昭翻开一看,看了一页就被吸引了。   这才是真正的游记,会记录天气,连吃的一个包子,遇到的一条狗,只要觉得有趣的,他都记下,夫妻吵架,他也写,语气诙谐。姬昭都能想到,是怎样一个人,面带笑容地潇洒写下这些字。   姬昭把那一摞书都买下了,尘星会账后,他才想到那位五公子。   他看向侍卫,有点肉痛,也只好道:“我与五公子一人一半。”边说,他边瞄着那摞书,满眼不舍。   侍卫笑出声,姬昭便纳闷看他。   侍卫道:“我们五公子不爱游记,三郎君都带回去吧。”   姬昭失而复得,立马高兴地抱紧书,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宗谧目送姬昭一行离开,站在枇杷树下,他的笑容依然没有褪去。   马车驶走片刻,却又退了回来,他走上前,姬昭掀开帘子,从窗内递给他一匣子花生酥糖,笑道:“给你吃!多谢你今日带我买书!下回若是你们五公子还来我府里,你也来!”   宗谧抱着那匣花生酥糖,眼看他们的马车消失不见。   他笑着摇摇头,心道,太子当真是宠爱福宸这个妹妹,才能给福宸找到这么一个无论是心思、相貌,还是家世都堪称极致的郎君。难怪福宸直到十八才嫁,哪怕姬昭还小她两岁,也是,这么好的小郎君,错过了,哪里还能找到呢。   太子倒是向来仁善,但愿太子看在福宸与驸马的面上,能饶过他们这一回。   这也是他今日来“偶遇”姬昭的目的,太子想必已经派人盯上了他们兄弟。   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但在此刻,宗祯还是太子,他只是郑王世子。   东宫书房,宗祯正襟危坐在书桌后,在看奏章。   死前他已经继位几年,自认皇帝当得不错,死后才知道,他与父皇其实都不是合格的皇帝,甚至极为不合格。他们都甚少上朝,大多数朝政都交给几位宰相,虽说另有监察部门与之相互监督,可这也等于将皇权完全下放,长而久之,皇帝没有震慑作用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再者,皇帝自己都不管自己的子民,又如何指望那些官员?总有渎职之人,万一这些人沆瀣一气?   宗祯的身子尚未大好,没去上朝,并未正式出现在百官身前,他也不着急去上朝,却已是主动去要奏章来看。   父皇不恋皇权,他们是父子,倒是不会提防他,还劝他少看一些,多休息,不爱看就不看。从前,他的确不爱看,也几乎不看。重生一次,他只想对自己负责,对父皇负责,对宗氏一族,对天下负责。   他此时也才明白皇权的重要性,他爱看。   宗祯看完一本奏章,写下批复。   再翻开一本,通篇的溜须拍马,是眉州知州周钰,是他的良娣周氏的伯父,太后娘家弟弟。   宗祯冷笑,这是个半点本事也没有的东西,上辈子眉州爆发疫情,周钰拖着始终未曾上报,死了一万多人。他心软,周氏哭着求了几次情,到底叫周钰留下一条命,连功名都未曾夺去。   宗祯将那本奏章合上,往旁边一扔,这辈子给他早些滚!   保庆站在一旁侍候,也不敢抬头多看,就听他们殿下那奏章是一本本地扔,心气很不顺的模样。   说来也怪,公主大婚前几日,为了公主的事,他们殿下操碎了心,大病一场,好不容易公主顺利完婚,他们殿下的身子也渐渐好起来,性子却是变了。   他倒也能理解,尤其听殿下说起京中事,他们殿下再不打起精神,又如何应对那些牛鬼蛇神呢?   保庆觉得太子就该有这样的威仪,偶尔却又很心疼他们殿下,还有些怀念从前那个虽也冷冰冰,却最是心软,连只蚂蚁也不舍得踩死的殿下。   兴许这就是君王成长的代价吧。   保庆感慨着,程深进来了,在屏风外禀道:“殿下,小的回来了。”   宗祯这才放下奏章:“进来……”   程深进来,将一幅卷着的画卷放到宗祯面前。   “就这个?”   “是……”   宗祯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问道:“姬昭今日还做了些什么?”   “呃……”   “说……”   “驸马去了趟姬府,回来后,又去枇杷巷,在枇杷巷遇到郑王世子了……”程深将事情详细说来。   宗祯直接冷笑出声,这两人倒是好得很啊,知道他知道了,一点遮掩也没有了?这才几日,又见了第二回 面?一见就是一个多时辰?真把他当作睁眼瞎的傻子?   好,很好。   他倒是好奇,这一个多时辰是聊些什么?聊着怎么早些弄死他宗祯?   保庆与程深被他们殿下笑得啊,那个腰,不住往下弯,再弯一点,恨不得弯到地里索性消失不见。程深本还想说,驸马还送了世子一匣子酥糖呢,这下也不敢说了。   宗祯冷笑间,一把扯下画卷上的青绸带,摊开画卷。   烛光下,白色画卷上,姬昭的印鲜红如血,宗祯却是看着画上的人相,眉头紧皱。 第13章 心软有一   与姬昭的印一样鲜明无比的,是画上那人眼下的泪痣。   宗祯眉头紧蹙,仔仔细细地与画对视,从衣领到发髻上的簪,看来看去,他不得不承认,这画上的人,的确是他,完全就是那日他出宫时的打扮,眉眼也颇为相似。   实话说,这幅画看得出来画得较为仓促,笔法相对稚嫩,也不是很精致与讲究,该有的神韵竟然都有了。   宗祯看了半天,抬头,问道:“殷鸣带人到底去哪里?”   “倒似是往徽州去的……”   “为何要去徽州?”   保庆与程深全都跪到地上,他们害怕殿下生气,殿下正好也没问,他们就没说。此时,他们俩只好交代了自己编的那些关于他是徽州商人的鬼话。   饶是死过一回的宗祯,也是满脸不可思议,倒不是为那席鬼话,而是,姬昭拿着他的画像,难道是派人去徽州找他?   姬昭到底在想些什么?   姬昭到底知道不知道画里的人就是他宗祯,就是太子?   若是姬昭当真不知道,为何要去徽州找这样一个陌生人?又是什么意图?   宗祯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被姬昭给弄蒙了。   他的境界,难道当真不如姬昭?为何姬昭会难以理解至此。   保庆颤颤巍巍地又说:“殿,殿下,小的还有话说。”   “说……”宗祯声音冷酷。   “那,那日在侯府,其实还有一事……您那日佩戴的玉佩,被驸马给拽了……”   “…”   保庆斗胆抬头看了他们殿下一眼,也看不懂他们殿下那是什么表情,他只好继续道:“驸马把自己身上的玉佩也给拽了,给挂到您的腰上,说,说——”   “说什么,吞吞吐吐作甚!”   “驸马说这是“信物”,说让您以后到侯府找他!他会负责!驸马还给了一千两的银子!”   宗祯这些天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两道眉毛终于上扬,声音拔高:“一千两银子?!”   “驸马还给了药材……小的们有罪!”保庆与程深一同跪趴到地上。   “银子在哪里?”   “小的暂时收在自己屋里……”保庆要哭了,害怕得不敢再动。   一千两银子?   打发谁?他就值一千两?!   宗祯再度想起那日被姬昭压在身上,被气得不停咳嗽的模样,姬昭还一声声地叫着“哥哥”。   宗祯的气格外不顺,冷冷道:“滚去把那一千两银子取来!”   保庆滚下去取银子了,程深继续瑟瑟发抖。   宗祯没好气:“你也给我滚,把那劳什子玉佩给我取来!药材也一并拿来!”   程深也滚了。   屋里刚清静了会儿,外头又滚进来一个小太监,缩成一团:“殿,殿下,驸马来了。”   “谁?”   “驸马……驸马进宫求见陛下,陛下叫项生大官给带到您这里来了,说不论什么事,由殿下做主。”   宗祯顺了好一会儿的气,才起身,往外走去。   姬昭的面色不太好看,哪怕是在东宫,他也没了上回的那五分忐忑。   他此时满肚子都是担忧。   原本今日倒是开心,买了那么多喜爱的书,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跟随殷鸣出门的一人却突然赶了回来,浑身狼狈。仔细一问,他们出城后,便坐船赶水路,想着好在路上追上那些人,赶路便赶得有些急,谁知途中竟与运盐的官船相撞,殷鸣与另外三人都掉进水里不见了。   对方有官命在身,急急运盐去盐仓,牛气冲天,直接跑了。   他人微言轻,找了半个时辰没找着人,不敢耽误,就赶紧回来报消息。   姬昭傻眼了,尘星红了眼直接就哭起来,哭声把姬昭惊醒,姬昭心里也不好受。因为带着原身记忆的关系,还有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待殷鸣的心也是真的。   相伴这么多年,当做亲兄弟的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他哪里放得下心?   他立即决定亲自带人去找殷鸣,否则他怎么对得起魏妈妈!也对不起被他穿的老祖先。   然而他是驸马,没有皇命,根本不能离开金陵。这个时候倒也顾不上旁的,他礼服都没换就进宫求见,然后就被带到了东宫。   上次的厅堂,他还站在上次的地方。   有小太监给他奉茶,请他坐,他心里急,没坐。   又有两个小太监过来将珠帘拉上,半刻钟后,珠帘后响起脚步声,他立即抬头,往前走一步。   他知道,是太子过来了,烛火摇晃,他依稀看到那个身影,赶紧先行礼:“姬昭见过太子殿下!”   也不等里头有反应,他便道明来意:“深更求见,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实在是姬昭有急事要求殿下恩典!”他连片刻的功夫都等不得,根本不给宗祯说话的功夫,急急道,“我的长随,替我出城办事,水上出了些事情,与盐船相撞,人不见了!我想出城去找他!”   烛火黯淡,宗祯有些瞧不清姬昭的脸,只听到他声音中的急迫。   “殿下……”他始终没有反应,姬昭著急。   宗祯冷冷道:“驸马无故不得离京。”   姬昭愣住,他原以为,太子不会搭理他,还是叫个太监来给他回话,不成想,太子竟然说话了。   太子,宗祯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吗?   姬昭愣了片刻,外面吹进寒风,烛火摇晃得更为厉害,姬昭回过神,赶忙又道:“殿下!姬昭知道不该随意出京!只是该人,是我奶兄,与我一同长大,他,我……他出事的地方离金陵很近,水路不过半日功夫,我不去很远的地方,我找到我的奶兄,立刻回来!真的!殿下您让我去吧!好不好!”   宗祯拧了眉头,这是什么口气?这不是胡搅蛮缠?他是能被胡搅蛮缠的主?   姬昭急得快要哭了,晚一步,殷鸣就更危险一分,他仰起脸,看向里面并不清晰的身影,恳求道:“殿下,您可以派人与我同去,我当真不去别的地方,找到人,不论是死是活,都立即回来!”   这样的姬昭太过陌生。   宗祯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珠帘后,隔着珠帘,与姬昭之间已是很近。   他仔仔细细地看姬昭的脸,的的确确是姬昭,他死成灰也不会认错。   只是熟悉到刻进血液里的脸庞上,尽是陌生的表情。   姬昭小声道:“殿下,求求您了……”   姬昭的鼻头微微皱起,嘴巴抿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殿下……”姬昭叫唤完,被风吹得原地打了几个喷嚏。   宗祯嫌恶地往后退几步,转身走回座位坐下,看着珠帘外姬昭莫名也有些可怜的身影,指了程深:“你陪他去……”   “是!”程深他们都没觉着怪异,毕竟他们殿下原先就是这样仁善的人,这点子小忙不算什么。再说……殷鸣的事,也与他们有关,应该的。   程深走出珠帘,笑着说:“驸马,小的这就随您去!”   姬昭这才反应过来,太子竟然真的答应了!   “驸马?”程深又催了声。   姬昭回过神,朝着珠帘里便是个大大的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殿下!谢谢!谢谢!”   宗祯摆在膝上的手顿了顿,嘴巴微启,似是要说些什么,姬昭却已兴冲冲地扭头离开。厅中很快就没了那个身影,跑得倒是快,宗祯冷哼一声,问保庆:“殷鸣可还活着?”   “小的方才问清楚了,程深他们去时,的确是借着撞船的功夫,把那画取了来。殷鸣他们都没事,掉进水里后,有两人会水,两人不会,他们是瞧着殷鸣救了人,将人都带到岸边才回来的。”   “知道了……”   宗祯起身,往寝殿走去。   书桌上,那幅画还摊着,宗祯又看了几眼,亲手缓慢卷上,再用青绸系上,随手放到书架上。   他思索姬昭的心思又有什么必要?   这辈子,姬昭必须要按照他赐予的方式活下去。   管姬昭是阴谋还是阳谋,也不过一个结果——死。   就这么看着姬昭在他面前可怜也好、做作虚伪也罢,不也挺有趣?   城门已经关了,程深身上有东宫的令牌,守卫给他们开了城门,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了金陵城。   姬昭还是不会骑马,只好坐马车,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碍事。马车,当然没有骑马快,程深很善解人意,叫几名东宫的侍卫先往水上去,还安慰他:“驸马莫要担心,那几位哥哥一定都没事的!”   姬昭再急也没办法,又不能飞。   好在吉人天相,天亮后,他们在城外五十多里的地方遇上了带着殷鸣等几人回来的东宫侍卫。姬昭与尘星立马从马车里跳下来,尘星“哇”地一声大哭,冲上去,直接跳到殷鸣身上:“吓死我们了啊哇呜呜呜!郎君吓得立刻进宫求的太子,我们才能出来找你们!”   殷鸣愣了愣,抱紧尘星,看向姬昭,眼睛也有些红了。   姬昭站在原地,努力克制自己别掉眼泪。他这人,极易受人影响,别人哭,他跟着也就想哭。   殷鸣放下尘星,带着另外三人到他面前,给他行礼,哽咽道:“我们没把差事办好,反倒叫郎君担心了!”   他们谁也没想到,郎君会亲自来找他们,还趁夜进宫求太子拿了牌子出城。   姬昭扶他起来:“没事就好!”   殷鸣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嘴唇几次颤抖,最后也是用力点头,“嗯!”了声。   程深在一旁笑道:“好了,几位哥哥都没事,是大好事,驸马也能放心回城了,殿下知道也会高兴的。”   “实在是太感谢太子殿下了!”姬昭真心道。   姬昭与尘星这才再上马车,殷鸣几人不愿上马车,与程深他们一起骑马,有两名侍卫先行回城,好告诉太子殿下这件事。   剩下的他们便不慌不忙地赶路了,比出城时慢了不少,沿途还能看看风景。   程深状似不经意地问:“不知你们本要往哪里去?为何会撞上官船?”   “我们是奉郎君之命,去往徽州。”殷鸣挠挠头,“昨日风大,那盐船吃水很重,我们的船轻了些,当时水上船多,一时不慎就撞上了。”   “原来如此,去徽州难道是给驸马买墨?我们殿下那里倒有不少好墨。”   “不不不,我们郎君有位朋友身子不适,郎君不放心,派我们去瞧瞧。”殷鸣不好说得太详细,但也不能完全不说。   程深便也不问了,心中却是惊诧万分。   他随便编了个鬼理由,竟然使得驸马如此……   回去后,若是殿下知道真相,怕是要赏他板子,程深的脸色便也变苦了,不再问话。   他不再问,殷鸣也松了口气,慢悠悠地骑着马。   此时天已大亮,官道也好,小道也罢,全是进京的人与车,路上甚至有些挤,殷鸣、程深都将马往路旁靠靠,生怕撞着人。   却不料前方传来惊叫声,他们坐在马上,坐得高,看得也仔细些。   只见有辆素净的马车里,忽然跳下来一个小巧的身影,那人一身靛蓝色衣裳,戴了幕离,跳下马车就往官道旁的林子里跑。马车里跳下更多的人,追着她也往林子里跑,道上立马慌乱起来,行人纷纷止步,还有牛车骡车撞上的,大家都停着看热闹。   殷鸣他们也不得不暂且停下来,程深便很不满,他对殷鸣他们客气,是因为他们是驸马的人。旁的人,在他这个东宫大太监的眼里,算什么?   他不耐烦地指了另一个小太监:“去看看是什么事,官道上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小太监立马跳下马往那儿跑去,殷鸣也不多问,停在原地等。   姬昭原本躺在马车里睡着了,这会儿马车忽然停下来,他迷迷糊糊地醒来,问道:“怎么了……”   “郎君您醒啦?”尘星不满,“被吵醒了吧,头疼不疼?不知道前头又闹什么呢,咱们没法往前走了。”尘星说着,伸手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   姬昭捂嘴打了个哈欠,只听外面声音越来越响,他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小太监打听回来了,姬昭赶紧朝他招手。   “怎么啦?”姬昭问。   小太监爬上车回话:“驸马,说是金陵城里哪个开银楼的刘姓人家儿子死了,这个儿子生前订了亲,双方都不打算退婚。小媳妇是平江府人,提前被家人送到金陵城里待嫁,今儿好像就是送她进城的。小媳妇似是不愿意嫁,方才跳车逃了,这会儿又被他们家的人给抓了回来。”   姬昭便皱眉:“人都死了,怎还要她嫁?”   尘星道:“郎君您是不知人心险恶,为什么嫁?女方怕是为了男方聘礼,既是家里开着银楼,聘礼想必丰厚得很,不过嫁出去一个女儿罢了。男方则是为了贞节牌坊,还为了自家儿子死后也有人供奉呗。”   姬昭听得很不舒服,他又撩开帘子再往外看。   看到被人捉回来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身上被绑了麻绳,大家都对着她指指点点。   小太监道:“驸马,若是没事,小的下去了?这路怕是也能继续走了。”   “嗯……”姬昭点头。   小太监刚要往下跳,“等等……”姬昭又叫住他。   “驸马?”   姬昭道:“你们派个人去,嫁不嫁,是人家的私事,我们管不着,可就这么将人五花大绑未免太不尊重人,即刻给人解绑,又不是犯人!”   小太监心中很不以为意,到底是驸马啊,身份贵重,不知人世间的疾苦,这样的忙又有什么好帮?回头,小娘子不还是得捧着牌位嫁过去,这世间,比这小娘子可怜的多了去了,管得过来吗。   不过他还是负责地去向程深禀报了此事。   程深的境界比小太监高一些,他觉得驸马真不愧是纯善之人啊。   区区小事,他立马派了侍卫去,侍卫上前,倒也没有说明身份,只是恐吓加威胁,对方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不好惹的,赔着笑朝马车连连作揖,立马将麻绳给解了。   姬昭留了两只眼睛在窗沿上,亲眼见了他们给那小娘子解绑。   小娘子头上还戴着幕离,被拖拽着上车前,回头似是往他这个方向看了眼。   姬昭的确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也只能这样了,他放下帘子,躺回去继续睡觉。 第14章 讨好计划   倒也睡不着了,姬昭闭目养神片刻,便又爬起来,与尘星散散说着话,再不时看看窗外。   “郎君可要喝茶?”   姬昭点头,尘星从棉被包着的壶里倒出热水来,还滚烫滚烫的,给他泡茶。   原先,他们郎君是爱喝绿茶,自与公主成婚后,倒是改喝红茶。其实不止是喝茶,就连他们郎君的性子,或多或少地也变了。尘星同殷鸣曾深入聊过这件事,他们尤为担忧。   他们还记得,赐婚旨意下来,他们郎君躲在殷家别院里发高烧的场景。   赐婚是喜事,不敢生病,烧成这样也不敢去请大夫,否则被陛下知道,那就是大罪。   他们差点以为,郎君就要烧得一命呜呼,好在到底是醒了过来,人却是迷迷糊糊的。   有段时候,他们郎君一句话也不愿说,成亲那日好不容易开了口,再后来,郎君就变了。   尘星将茶盏递给姬昭:“郎君尝尝!”   姬昭尝了几口,对他笑:“好喝……”   尘星便也跟着笑弯了眼,他们都知道,郎君为何会有这些变化,只是前程已定,身为驸马,除非是公主主动提出和离,他们郎君这辈子都要待在金陵城。话又说回来,若是公主真主动和离,即便没错,那也定是驸马的错,到时候也得被定罪,弄不好就是个死罪。   殷鸣说,就这样吧,当驸马就驸马好了,他们郎君为了不让大家担忧,都能这般,他们自然也得跟着懂事。   程深见姬昭不时就掀了帘子看几眼,他立马颠颠地骑着马过来。   姬昭笑问:“我们还要多久能到城里?”   “还有三十多里路,驸马若是急了,咱们快些。”   “不急不急,慢慢地走。”   程深挺喜欢这位驸马,知道驸马是马车里坐得无趣了,便指着右手边,说道:“驸马,您看那里,陛下赐下的田庄就在那里,顺着这条道走上十来里路,就到了呢!”   “是吗?”姬昭好奇地往外看去,尘星替他举着帘子。   程深再介绍:“那儿附近有不少温泉泉眼呢,有些被开了,还有些没开。有几个很不错的已经建好的温泉庄子,就靠着那田庄,我们殿下又给驸马挑了个温泉庄子!在山上!”   这件事姬昭还真不知道,他不由惊喜地“哇”了声。   程深笑得就更见欢喜了,再道:“殿下前些日子已经派人去打点,过些天,入了冬,天冷了,驸马可以去泡泡温泉!我们殿下挑的那个庄子,有桃林与梅林,春天赏桃花,冬日里赏梅,红梅黄梅白梅都有的!”   姬昭听他这般描述,也有些激动,不由又问:“可是,我能出城?”   程深一怔,笑道:“驸马,庄子离城中不远,当然能去!”   姬昭就更激动了,他原本以为哪里也不能去呢,只能缩在城里,没想到还能去郊外玩一玩,他又问:“你去看过?”   “是啊!殿下派小的去看过几回!”   “那你给我多讲讲!”   程深就慢悠悠地骑着马,跟在窗边,给姬昭讲那庄子是什么样子的。   姬昭听了片刻,感慨道:“这庄子听着可真好啊,太子殿下真好啊!”   反叫程深语塞,程深心里“呵呵”笑,庄子的确很不错,是最好的那个,原先是他们殿下的。至于他们殿下嘛……若是驸马知道,那个庄子里的人全部都是他们殿下派去盯梢的,在卧房里还挖空墙壁建了个暗房……驸马还能这么夸他们殿下吗?   程深脸上不显,继续笑得喜气洋洋地给姬昭讲趣事。   姬昭那句话却是真的,他是当真觉得太子殿下是好人。   他甚至开始自责,到底是受书误导,把这位太子殿下想得太坏了!文字本就无法完美无缺地真实描述一样人或物,是他狭隘了,他有时也会迷惑,他到底是生在真实的历史中,还是仅在兴许仅是虚构的史书中。   不论如何,他都觉得太子不是书上写得那般暴戾。   太子若真是这样的人,又怎会偷偷给他送温泉庄子?他求到宫里,太子还派人陪他出来找人。   太子应当是那种将事情藏在心底的人吧。   姬昭默默思考,他原就打算抱紧太子大腿,只是太子太过冷漠,还有些阴森森的,甚至似乎很厌恶他,大腿不好抱,还有些犹豫。   这会儿他决定了,他要对太子好点!若说原本多为刻意,此时倒是有几分真心。   程深也不知驸马在想什么,只见他说得高兴,驸马却发起呆。   是他讲得没趣?程深不觉停下话音,姬昭才回神,仰头看他:“怎么不说了?”   程深才又笑着继续给他讲。   说说笑笑间,三十多里路好走得很,马车停在平阳侯府门口,姬昭还有些不舍。   尘星跳下马车,扶他下来,程深等人朝他行礼:“驸马,小的们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你们进来喝些茶吃点东西再走吧。”   “不了,殿下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姬昭也不好勉强,站在门口目送他们骑马往皇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这才进门,慢慢地往里走,脑袋却是半低,显然是想事情。   殷鸣与尘星对视一眼,殷鸣往前又走了一步:“郎君……”   “啊——”姬昭回神,赶紧道,“你们快去洗个热水澡,喝些热姜汤,歇一歇。”   “我们没事!”殷鸣愧疚道,“郎君,那幅画卷,掉进水里,没了。”   姬昭浑不在意:“没事!”   尘星道:“我再来画一幅!”   姬昭摇头:“不了,不必再画。”   “郎君,我们不找了吗?”   姬昭觉得,出趟门找人,却是找得这么不顺利,又是撞船又是落水的,兴许也是神仙的意思,不让找,那就不找了。   姬昭站在原地,想通这件事,刚要抬脚往里走,却发现,他的院子里,竟然有棵银杏树。   他的脸庞一亮,指向正屋背后那棵高大繁茂金黄灿灿的银杏树:“府里竟然有银杏!”   “据说这株银杏已有两百多岁了呢!”   姬昭立即兴冲冲地往银杏树走去,也头一回转了转他的府邸。他的侯府,原先是前朝的王府,曾被先帝赏给过一位臣子。臣子过世后,家人返乡,这宅子便又被宫里收回,直到这次他封侯,才又将宅子给了他。   据说风水很好,姬昭也不懂这些,他走了一圈,发现布景倒是真不错。   银杏树下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银杏叶,姬昭踩上去,脚底板被硌了,他弯腰去摸了摸,从银杏叶堆里捡起一颗外衣还未褪去的银杏果,他笑了:“这儿还有白果呢!”   身后的人纷纷上来,帮他在地上捡白果,尘星还回去拿了几个篮子来。   银杏树太过繁茂,掉下来的白果也多,不一会儿便捡满一个篮子。   尘星又在远处朝他挥手,喊道:“郎君!您来看!这里还有梨树!”   姬昭赶紧跑过去,黄澄澄的鸭梨结满枝头,压得树枝沉沉下坠。   姬昭伸手摘了个,张口就要咬,殷鸣赶紧抽出帕子给他擦干净,姬昭不好意思地笑笑,咬了口,甜得似蜜,他连连点头:“好吃好吃!多摘些,大家都吃!”   府里就姬昭一个主子,众人自是围着他转,他发话,大家当然又上前笑着热热闹闹摘起梨来。   梨树怕是也有了年头,同样又高又壮。   在这儿玩了半个时辰,他们共捡了三篮子白果,摘了两篮子的梨。   亲手摘的果实就是香,姬昭叫将东西都送到他屋里。   他回去洗了手、换了衣裳,坐到桌前,跟看艺术品似的看着自己捡到、摘来的果子。   忽然想到,秋梨、白果,不都是润肺止咳之物吗?   他还在现代时,也常咳嗽,没少吃。   他立马想到宫里的太子,上回就听太子玩命地咳嗽,昨夜去东宫,虽说好了些,太子还是不时咳嗽,声音也很是喑哑。   姬昭想了想,又是叫人去找些漂亮的布料来,又是吩咐人去后院折些梨枝,拿些银杏叶回来的,大家忙得兴冲冲的,却都不知他要做什么。   东西都拿回来后,姬昭先是挑了几块布料,再仔细挑选长得漂亮的枝叶与银杏叶。   挑了满满一桌子,又叫他们拿下去将叶子都清洗干净。   洗净晾干,将叶子再送回来,姬昭已经亲手在剥那些白果的红色外衣,尘星他们要帮忙,他还不许,尘星便道:“这样的事,还是我们来干!郎君仔细手疼啊!别叫这东西伤了手!”   饮料四子也点头:“是是是!小的们来就好!”   姬昭还是不许他们碰,自己将白果全都剥得干干净净,耗了怕是有一个时辰。   剥干净后还不算,他再度精中挑精,选出自己认为漂亮的白果,再叫人拿下去洗。   大家更不懂这到底是要做什么,终于,就连白果也洗干净晾干。   姬昭开始装篮了。   他拿来两个一样大小的竹编篮子,分别往里面垫了两块秋香绿色的布,一个篮子里头铺梨树枝,一个篮子里铺银杏叶。   大家这才看出点门道来,这是要送礼物?是送给公主?   他们几乎笃定,这么精心的挑选,亲手摆篮,一定是送给公主的!   姬昭再将秋梨与白果都装进去,整理好了,这才终于绽放出笑容:“好了!”   他再欣赏片刻,抬头看向饮料四子,最后选了橘色的芬达,正搭这两样吃食的颜色,他吩咐:“你把这两篮子果子送去宫里给太子!现在就去!”   “…”大家全都愣住了,说好的送给公主呢?   “怎么了?”姬昭不解。   芬达立即回神,婉言解释道:“驸马,太子殿下从来不用外头递进去的吃食。”   “这样啊……”姬昭有些可惜,但又很快笑道,“没事,你送去!这些都是能止咳的!正适合太子殿下吃!你就说,这可是两百多年的银杏树,一百多年的梨树!都是极好的东西!他一定会吃的!而且这是我送的!”   “…”芬达便很苦恼,这不是吃不吃的问题,而是恐怕会惹怒殿下啊。   况且正是因为这是驸马送的……   然而驸马,他也得罪不起,芬达只好提着两篮子东西进宫送礼去。 第15章 好难哦   程深望着提了俩篮子的芬达,纳闷:“你怎么来了?”   芬达无奈道:“程大官,是驸马吩咐小的进宫送东西来。”   程深再看他手上的两只篮子,问:“是什么?”   “是府里的白果与新摘的秋梨。”   程深想也没想,便道:“殿下从来不用外食,拿下去吧。”   “呃,总得给殿下说一声?驸马他亲手——”   芬达的话还没有说完,里间又传来太子殿下的咳嗽声,程深急急往里去了,扔下句:“你自己领了赏银,赶紧回去吧!”   程深急匆匆走进内室,只见屏风后全是氤氲水汽,他着急问道:“殿下可还好?罗御医马上就到!”   宗祯下午骑了一个时辰的马,灌了好不知多少口凉风,初时也没觉着如何,身上披着厚的大毛披风,也没见难受,骑得还挺带劲,回来泡个澡,被热气一呛,才开始咳嗽,这一咳就咳得停不下来了。   保庆带着几个小太监着急地围在他身边,急道:“殿下,明日开始还是歇歇吧!天凉了,哪能成日里在外头吹寒风?!”   宗祯靠在木桶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脸色通红。   越是难受,越要练。不练是死,还不如练死。   他就着保庆的手喝了几口温水,问道:“是谁过来?”   程深禀道:“是芬达,他奉驸马之命,进宫来给殿下送些吃食。”   宗祯仰头将一盏温水喝尽,问也没问,直接道:“扔了……”   说罢,他又往下滑,浸到热水中,闭眼再不说话,只是断断续续地咳着。   程深暗道,他就知道是这样。   程深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扔了,罗御医先来了,一番诊脉,还是那些话,宗祯自小到大都听腻了,罗御医劝他要保持一个度,甚至还想打消他出去走动的念头。   宗祯边咳,边挥手示意他出去。   罗御医无奈地走出屏风,张姑姑与程深叫住他盘问,听说殿下不愿意歇下,明日还要去站在寒风里练箭,他们也很无奈。   张姑姑只好道:“还是先去开药吧!”   程深则问:“有没有什么其他吃食能止咳?是药总有三分毒啊,咱们殿下也不能光是喝药,可是殿下又不爱枇杷膏,从前吃了我看也没有用。”   罗御医点头:“给殿下熬些秋梨水喝吧,再放些百合、白果进去,好歹中和一下,梨子太凉。”   程深语塞,张姑姑则是皱眉:“唉,殿下从来不肯用甜的东西,身子不好,也不能用凉物,咱们宫里还真没有秋梨这些,程深你去延福殿那边膳房问问,瞧瞧可有,若是没有赶紧派人出去买——程深,你什么样子?”   “呃,其实咱们宫里是有的……”   “啊?”   听程深将缘由一说,张姑姑不满:“都什么时候了!不说是谁送来的便是!东西在哪里?这事我做主!我亲自去熬!”   程深只好目送张姑姑去熬秋梨水了,他问问,芬达还没走,过去问了些话才放芬达走。   宗祯泡了澡出来,紧紧裹着狐裘,先是喝了碗药,苦进心肺里了,他却还是皱着眉一口将药喝尽。   张姑姑又递来白釉小碗:“殿下,再喝碗秋梨水甜甜。”   宗祯还真不爱用甜食,只是这会儿口里苦得很,嗅到秋梨的清甜,他接过小碗,用调羹挑了挑,几口喝完秋梨水,还吃了几粒白果,倒觉得嗓子眼里舒服了不少。   张姑姑便很高兴,笑问:“殿下,再来一碗?”   宗祯点头,张姑姑又盛了一碗递过来,程深往后缩了缩。   宗祯横他一眼,又喝一碗,放下碗,问道:“说罢,你陪姬昭出城这一趟,路上发生了些什么。”   程深往后缩,只是因为秋梨和白果的事,没想到被他们殿下给误会了,驸马可没干啥坏事。   他赶紧将路上的事一一说来,尤其是驸马出手助人那件事。   宗祯听到这里,却是笑了一声,听着还不像是冷笑,程深诧异地看保庆,保庆悄悄摇头,他也不知道殿下为何要笑。   宗祯笑,是因为,他发现,这样的姬昭竟然叫他又生出熟悉感来。   姬昭就是这样的,当初他之所以看上姬昭做驸马,也是因为他跳下马车之举。几个月后,姬昭又救人了,这人倒是真的喜欢救人。   宗祯不认为姬昭是好人,甚至姬昭有太多阴暗面,阴险狡诈。   人心从来复杂,宗祯也要承认,姬昭那更为复杂的心中,有一片纯善之地,哪怕只是小片。   今日这一举,不就证明了这些?   哪怕只是演戏给他看,姬昭还是演了。   宗祯甚至还很有兴趣地问了句:“这一回,他没下车?也没抱人下来?”   “呃——”程深斗胆说道,“殿下,那是个小寡妇,似乎不太好抱……”   “…”宗祯才发觉自己在说疯话,桌上还有一碗秋梨水,宗祯拿起喝尽,叫他们全都下去,他继续看奏章。   程深正跟保庆在外面头靠头地嘀咕。   “所以,那些都是驸马派人送来的?”   “是啊!若是殿下知道了,该怎么是好?”   “只,只能尽量不叫殿下知道了……”   宗祯是真觉着那梨子水很不错,他批了会儿奏章,嗓子又开始难受,他正要叫人,抬头一看,人都被他给轰出去了,他起身出来,听到他的两个太监背对着他在嘀咕。   他冷了脸:“我知道了……”   “…”程深与保庆吓得赶紧回头跪下。   “是以,姬昭派人送进宫来就是那些秋梨与白果?”   “是……”   宗祯沉默半晌,才心气不顺地问:“送东西来时,说什么了?”   “禀殿下,芬达说,白果与梨都是驸马亲手捡、摘的,哪怕是垫着的叶子、布料也是驸马亲手挑的,全挑的最好看的,半点没假借他人之手!您是没瞧见,那俩篮子摆得可好看了!”   宗祯冷“哼”一声,回身进去。   程深跟着进去,问道:“殿下可有事情要吩咐?”   宗祯更没好气:“再送些那个梨子水进来。”   “是是是!”程深转身要走。   “站住……”宗祯又叫住他,程深回头看他:“殿下……”   宗祯眉头紧蹙,很不情愿地说:“把那俩篮子拿来我看看。”   “…”程深愣住,保庆也愣了愣,随后赶紧朝程深眨眨眼,“是!”程深响声应下,高兴地跑了出去。   芬达回到侯府,为了不叫驸马伤心难过,肯定是将事情往好了说。   说来很奇怪,他们兄弟四人明明是被派来当盯梢的,却都不知不觉地开始向着驸马起来。谁让驸马这般没有心思,人又和善,长得好呢?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好。   姬昭果然很高兴,往后有一段日子,东宫里的秋梨与白果全由他给包了,直到秋日过去,梨树上空了,满地的银杏叶中也再没有白果,他才没送。   于是姬昭又开始忧愁了,接下来送些什么好呢?   这次的送礼效果倒还算不错。   有次,福宸进宫看父皇与哥哥,在东宫里,兄妹两个坐着说话。   张姑姑送来秋梨水,福宸看了眼,便掩了嘴笑。   宗祯抬眼看她,福宸开玩笑:“如今金陵城里,人人都知道,驸马和哥哥极好呢。”   可不是极好么,人人都知道驸马三天两头地往东宫里送吃的,天一凉太子殿下就成日咳嗽,这件事金陵城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家都知道,然而据说最近,就靠驸马府里的那点秋梨与白果,殿下的咳疾有所缓解呢。   实际上宗祯依旧咳得厉害,只能说喝些梨子水,能叫嗓子眼舒服些。   然而人云亦云就是如此,就连陛下都为此赏赐了不少东西到侯府。   宗祯无所谓。   姬昭爱送便送,他并不会因为今日这几颗梨子就能轻易被蒙蔽,将来也不会放过姬昭。   姬昭若是以为凭这点就能贿赂他,他愿意看着姬昭这般自大下去。   他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拿了盏梨水递给福宸:“那你尝尝……”   福宸笑出声,果然尝了半盏,其实秋梨水再好喝又能好喝到哪里去,福宸又没有咳疾,但她还是夸道:“到底是驸马府里的梨子,好喝得很。”   宗祯便问她:“你觉得驸马如何?”   “我觉得驸马极好!”   “那为何,成亲已是一个多月,福宸还不曾留驸马过夜?”   这话一出口,宗祯就后悔了,他忘记了,已经是新的一辈子。上辈子,他见这俩关系不好,为此操碎了心,常常私底下劝妹妹。   福宸的笑容果然僵住,宗祯有心补救,福宸已经又笑道:“哥哥别为我担忧,驸马是真的很好的,待我也好,我只是,只是尚不能适应罢了,久些会好的。”   宗祯看着她的笑容,心里自责。   他们已经去找裴容,找了一个多月,却还是没有裴容的半点踪迹。   福宸再道:“驸马待我是真的好,他几乎每日都派人送东西给我,都是些极为有趣的小玩意,驸马是将我放在心中的。”   宗祯知道,这一个多月,姬昭常跟宗谧、宗谚兄弟混在一处,没少往犄角旮旯的地方走。不仅是给福宸送,甚至还往宫里送过三两回,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用过半块的墨条,说是前朝的古物,还有一只裹在蜜蜡里的虫子,姬昭说那东西叫“琥珀”。   宗祯全叫保庆他们给扔了。   还算宗谧、宗谚兄弟有脑子,没敢领着姬昭往那烟花之地去,否则他即刻就能办了这仨。   也有点可惜,若是真能领了去,他岂不是即刻就有理由办他们仨?   宗祯放缓了声音:“不适应,那就慢慢来,不急。”   “嗯!”福宸笑颜如花,宗祯跟着也笑了笑。   福宸走后,宗祯叫人进来,问道:“姬昭今日还是同宗谚出去瞎逛了?”   “今日倒是不曾,不过听闻,驸马派人去城外收拾庄子了,过几日兴许要邀请五公子去庄子里小住几日。”   宗祯点头,拿来茶盏,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沫。   他之所以留着宗谚,没叫他回封地,便是想看看宗谚兄弟还要做些什么。见他们果然同姬昭厮混上了,他又想知道他们要厮混个什么名堂出来。   如今他也看出来了,估计已经厮混成密友。   就是要混成密友才好,他还有些事需要姬昭这位“密友”去办。   想罢,宗祯放下茶盏,吩咐道:“明日宣五公子进宫。”   厮混这么久,也该滚回封地去了。   他这些日子迎着凉风练箭、骑马、练身手,练得堪称是死去活来,人家倒是玩得潇洒得紧。   姬昭还想着带他的“朋友”去山上玩,做梦。 第16章 打算   “公主不喜欢驸马吗?”   “喜欢啊……”   “那,公主为何——”青金纳闷。   离开皇宫后,福宸公主坐在马车里,看着侍女不解的神情,笑了笑,没有说话。   青金想了想,又问:“公主,是否还惦记着那位裴郎君……”   裴容吗?   福宸脑中迅速闪过一张脸,这张她记了两辈子的脸。   十六岁那年,母后忌日,她亲自去大报恩寺为母后祈福、点灯,没有摆公主仪仗,只是带了侍女与护卫。公主亲自到来,寺庙里自然是不许其他人再进去。   她祈福后,便在寺庙后山随意逛逛,有林子里的小鹿跑了出来。小鹿常见人,倒不可怕,她还给小鹿喂吃的,哪料那天的小鹿发起了疯,咬住她的裙子。侍卫们都在山下,侍女们无论如何引诱,也无法将小鹿引开,她甚至差点要被小鹿咬着裙角咬下山崖。   后来是裴容从树上跳下来救了她。   其实是非常俗套的相遇,裴容从小就被拍花子拐出来,原先是个小乞丐,被一位大师捡回来,没有出家,一直在山上养鹿,很少现于人前。如果不是她遇到危险,裴容决计不可能从树上跳下来露面。   青金小声道:“公主,驸马比,比那位裴郎君生得好,家世又好,对您也可好了……”   福宸淡淡地笑了笑,是啊,姬昭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的男子,裴容无论是相貌、家世还是学识都完全无法与姬昭相比,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比得过姬昭。   可是她还是只喜欢裴容。   上辈子她找过裴容,为此与赶走裴容的皇兄更是反目成仇过一阵子。   她找了一辈子,找到死也没有找到裴容,反而是临死前,姬昭告诉她,他找到了裴容,并且弄死了裴容。   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当是假的吧。   这辈子,她不会再去找裴容。   她是公主,他只是山野平民,他们本来就没有可能。   这辈子,就让裴容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快乐而自在地活下去吧,就像他养的那些小鹿。   福宸的眼角有些湿润,但她很快又笑开,吩咐道:“去请驸马过来吧,晚上我们一起用晚膳。”   青金高兴应“是”。   姬昭与宗谚约好了一起去湖上钓鱼,钓上来的鱼,趁着新鲜劲直接炖出奶白奶白的鱼汤来烫羊肉吃。   作为一个病人,从前哪里敢吃这些啊?他从前也特别羡慕旁人可以野餐、野炊,如今终于可以这般,不也等同于野炊?他这些日子的确成天跟宗谚兄弟厮混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过朋友。   老祖宗性子清高,看起来谁都是朋友,实际上真正交心的朋友半个没有,以至于他回想起来,脑海中几乎找不到熟悉的人。   他来了之后,宗谚主动结交,本身也的确很有趣,他很快就和宗谚成为了好朋友。   起码,他自认为他和宗谚已经算是朋友。   和好朋友一起去野炊,这样的美事,他期待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一天,他一大早就起床,挑了自己喜欢的香薰衣裳,好不容易捱到差不多的时候,兴致冲冲地带了人出门,到约定好的地方等宗谚和他的侍卫。   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后来郑王府的管事才抱歉赶来,说他们五公子经太子宣召,进宫去了。   姬昭非常失望,然而他也不能跟太子抢人。   他只好在心里嘀咕太子几句,早不找人晚不找,偏偏这个时候找。   郑王府的管事赔着笑:“驸马,我们公子进宫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是明后日就挑好时候再请驸马出来小聚!”   姬昭这才又高兴起来,直接道:“天凉了,我打算邀请你们五公子一同去我的庄子上去歇几日,那里有温泉。待你们五公子回府,记得告诉他。”   “一定一定!”   姬昭带人回府,路上,殷鸣骑着马在车窗旁说:“郎君,前头好像是姬府的马车。”   尘星掀开帘子看了眼,回头告诉他:“果真是,咱们要去说两句话吗?”   姬昭便有些犹豫,实在是不熟啊,见了面说什么好?   犹豫的功夫,前面也发现了他们。   很快,姬重锦与姬重渊直接过来了,姬昭也只好下车。   一直都带着淡淡忧愁的玉兰公子姬重锦好似挺高兴,浅笑着说:“真是巧,竟在这里遇到三弟。”   姬重渊则是鼻子朝天,“哼”了声,姬重锦将他的手一拉:“快给你三哥见礼!”   姬重渊不情不愿地作揖:“见过三哥……”   姬昭也只好笑着回了个礼。   姬重锦再道:“大妹妹、二妹妹今日去小姐妹府上做客,我和四弟下学,便顺道去接她们回家。”   姬昭看了眼那辆马车,估计两个妹妹就在里面。   果然姬重锦紧跟着就说:“路上人多,二位妹妹不好下来。不如我们今日就在外用膳?前面不远就是白鹤楼。”   姬昭本想应下了,虽说他其实并不想去。   但姬重锦都邀请成这样了,怎能不去。   恰在这时,酷儿骑着马急急赶来,翻身下马就道:“驸马!公主派人请您去公主府呢!”   姬昭如同瞌睡遇到了枕头,立马“可惜”地看向姬重锦。   姬重锦满脸可惜:“那只能等下回了。”还道,“请三弟待我们问公主好。”   “好好好!”姬昭高兴地赶紧爬上马车走了。   他们一走,姬重渊立即“哼”道:“就你觍着脸要跟人家吃饭,你看人家愿意吗?”   “是公主有约……”   “公主即便没约,他也不想跟我们一起吃饭。否则这一个多月,怎不见他再去一回书院?也从不来家里,倒是成天跟郑王府的小公子混在一块儿,哼,我们算什么呀——”   姬重锦皱了眉头,姬重渊这才又“哼”了几声,没再说下去,转身两人上了马,一起回家。   马车里的大娘子松了口气,二娘子道:“姐姐你也太怕他了,难不成他还真敢当着大哥与四弟的面欺负咱们不成?”   “话不是这么说。”   “还要怎么说,对了,你今日同陈姐姐偷偷说什么了?”   大娘子对这个妹妹从来是知无不言,轻声说:“陈姐姐说,宫里要给太子娶太子妃了。”   二娘子眼睛一亮:“果真吗,是哪家的小娘子?”   “我也不知道……”   “左不过那几位相府的姑娘吧。”二娘子可惜地看了眼大娘子,“可惜我们家有位驸马了,否则谁又比姐姐更合适当太子妃呢?”   大娘子羞红了整张脸:“别胡说,周家的嫡小姐也只能当个良娣!再说了,我们姬家姑娘是不能嫁给皇室的。”   “嘁,她周家怎敢跟我们姬家比?不能嫁给皇室又如何,三哥还不是娶了公主吗。姐姐,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模样,三哥应该见过,他可是太子的妹夫,据闻太子相貌极好呢,他——”   大娘子听不下去了,索性用帕子捂了她的嘴。   姬昭反倒更乐意跟福宸公主相处,不是他拜高踩低,兴许还是原身留下的影响吧,对于姬家人,他总有些不自在。   福宸公主就不同了,人美心善,两人一同用膳,边吃边聊,无比愉悦。   “现在啊,京里人人都知道驸马家的梨子与白果可值钱了,听说每日有无数人拿着银子就等着买一颗呢。”   姬昭笑出声,这倒是真的,前些日子还真的天天有人上门想买上一些。   “我今日进宫,在哥哥宫里尝到了,炖出来的水果然甜呢。”   “公主喜欢就好!今年的果子已经摘完了,明年再给公主送来!”   福宸笑着摇头:“我就不必了,你送给哥哥,哥哥吃了觉得好,我就最为高兴了。”   姬昭没有再多说,心里已经为明年做好安排。   这一个多月,虽然不曾留宿,照例是每隔五六日,他都要来公主用顿膳,他也习惯了。   是以用完晚膳,两人坐下喝了两盏茶,又聊了片刻,姬昭便欲告辞离去。   福宸却是放下茶盏,看他一眼,缓缓道:“驸马,今夜留下吧。”   姬昭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她。   福宸不由“噗”地轻笑出声,赶紧用帕子遮住口。   姬昭回过神,不太好意思,又有些心神不宁地尴尬地笑了笑。   福宸柔声道:“驸马莫要多思,就同我们俩大婚那夜一般。”   姬昭这才夸张地大松口气,福宸再度笑出声。   晚间,两人早早梳洗好,侍女们纷纷喜笑颜开地退了出去,替他们关好门。   姬昭再将屏风搬来,挡在床与罗汉床之间,姬昭躺在罗汉床上,睡不着。   他能听得出来,福宸公主也并未睡着。   过了会儿,福宸小声问道:“驸马,可曾睡着?”   “不曾……”   “今日我去宫里,哥哥问我为何不留你过夜。”   姬昭有些紧张,问道:“公主如何说?”   福宸笑着说:“我说我还未适应。驸马,哥哥很好的。你恐怕不知道,是哥哥说你好,亲自为我定下你做驸马。”   姬昭还真不知道,福宸接着说:“哥哥说你心地善良,长得好。”   姬昭怪不好意思的,太子真会这么夸他吗?既然觉得他这么好,为什么又会想要杀他呢?   福宸接连又说了一串,她的哥哥是如何夸姬昭的,本意是叫姬昭知道哥哥的好,将来能饶他一命。   姬昭听着听着,忽然就不觉问:“公主,是否有喜欢的人?”   问完,他就想自抽耳光了。   福宸果然愣住片刻,随后才反问:“驸马为何这般问?”   “我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福宸笑了笑,忽然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   “若是有,公主当然要努力和他在一起,何必与我——”   福宸迟疑更久,才淡淡道:“我是公主……”   是对方身份太过不匹配吗?姬昭能够察觉到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便也没再接着问。   福宸倒是又笑道:“话已说到这里,还请驸马诚实告诉福宸,驸马是否也有心仪之人呢?”   姬昭赶紧摇头:“我是当真没有!”   福宸笑了几声,没有再与他聊下去,“寝室夜谈”这就算是结束了?   福宸公主后来睡着了,姬昭能够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自己反倒是辗转反侧。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还可以拥有另一种生活。   既然公主有喜欢的人,那么他是否可以把这个人找到,驸马谁爱当那就当去,他大可以一走了之?放归山林,过愉快的小日子,不比战战兢兢地缩在金陵城里当将死的驸马好吗。   郑王府里,兄弟俩再度对坐。   依然是宗谚先开口:“哥哥,太子今天是什么意思啊?为何还叫咱们把那套书带给四哥也看看?”   宗谧也在想着宗祯的话。   宗祯今天将宗谚叫进宫,就是一件事,通知他们,得回封地了。   他们兄弟早猜到,回封地的日子也就是最近,以往宗谚来京城,也不过是待上一个月余便要回去。   除这件事外,宗祯提到了宗语。   宗语与他们兄弟俩并非同母,宗语的娘亲是父王的侧妃。这位侧妃是标准的母凭子贵,因为宗语极为聪慧,自小就很会读书,很得父王的喜爱,她才由一介侍妾成为侧妃。   宗谧与宗谚从前还当真没把这兄弟放在眼里过,哪怕父王与母妃关系淡淡,更为疼爱宗语,他们母妃身世高贵,他们兄弟俩也不比宗语差,世子的册封得金陵点头,外祖一家还在金陵呢,世子之位只可能是他的,王府的另一个国公的爵位,也只能是宗谚的,宗语再会读书也没用。   偏偏太子宗祯今日提到了宗语。   宗谧拿不准太子宗祯其人,他这次偷偷来金陵,就是为了暗地里打听太子。然而太子太过低调,甚少现于人前,他至今没打听出什么,也没能见一面。   但是宗语之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哪怕是宗祯故意挑他们兄弟,他也只能往陷阱里钻,他不能容许身边出现任何危险缝隙。   “哥啊,你说句话啊!”宗谚着急。   宗谧回过神,笑道:“没事……”   “这还没事呀?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是觉得四哥好,要重用他?”   宗语根本就没有厉害到要被重用的地步,兴许只是上头想要收回皇权,他们郑王府已经是本朝最后一位亲王,也是唯一的世袭罔替的亲王,手中握有实权。   即便此生无缘于皇位,天高皇帝远的,逍遥而又自在,谁又愿意上缴权力?   宗谚急得起身不停走来走去,宗谧在脑中仔细想过一遍,抬头安慰道:“有哥哥在呢,别怕。”   即便是要往陷阱里跳,跳的方式还得他们自己来挑,不是?   宗祯即便知道宗语读书好,还有更多的事,宗祯一定不知道。   宗谚果然放下心来,笑了片刻,再度皱起眉头:“我们明日便要离开金陵,岂不是无法再与姬昭一同吃鱼羊宴?他还说要邀请我们去温泉庄子上耍呢,我都答应他了。”   宗谧脸上的淡淡笑容也是一顿。   宗谚趴到桌子上,没精打采:“下回再来金陵,那都是明年的事——”宗谚又抬头看他,“哥!我明年还能来,你却不能来了!太子发现你了,你不能再假装侍卫来了!那你岂不是再也没法见到姬昭了?!”   “…”   宗谚叹气:“哥你好可怜哦!”   宗谧暗自咬牙,心道:我谢谢你提醒我了亲爱的弟弟!   不过——   如果此生再也不能来金陵,再也见不到姬昭这样纯澈而又有趣的人,的确是人生憾事。 第17章 好气   姬昭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候,渐渐适应古代的作息。   这一回,他早早起了,将屏风搬回去,两人梳洗过后一起用早膳。姬昭昨夜留宿纯属突然,公主府也没有他的衣服,侯府的人已经将送衣服过来,他暂时只能穿着中衣。   福宸捂着嘴笑,亲手将筷子递给他:“福宸不会笑话驸马,这里只有你我,我的侍女们也不会说出去哦。”   侍女们纷纷也善意地笑了,姬昭跟着笑了笑,果然大方地坐下用起早膳来。   用完早膳,衣服刚好送来了,姬昭道:“我打算进宫一趟,明日我想邀请郑王府的五公子去庄子上耍几日,得太子殿下同意才成。公主去不去?”   福宸摇头:“天太冷,开春了我再同你一道去。”   姬昭便笑着点头,他个人觉得,经过昨晚的“寝室夜谈”,两人又亲近不少,说话自在、随意多了。   “那我换上衣服,就先走了?”   福宸笑着点头:“驸马快去吧……”   姬昭笑着拱拱手,去隔壁房间换上衣服,便直接走了。   她们走后,侍女们都很为他们俩高兴,她们都认为,即便昨夜没有发生什么,公主与驸马感情更好了倒是真的。   福宸也不去刻意解释,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姬昭也已有很久没进宫。上次进宫,还是他的“新婚蜜月期”,按礼,穿的都是喜庆衣服。   今日再过来,他总算能穿些自己喜欢的衣服。   可能因为到底和老祖先同名,又同族同支血脉,他虽然不似老祖先那么有文采,某些方面倒也相似,例如他们在着装上的审美,都喜好浅淡的颜色,喜欢在衣服上镶襕边。   他穿了蜜合色的长衫,袖口与衣摆都绣了朱色底的仙鹤襕边,头发挑起一些束成发髻,束了浅金色的发带,落在黑发间,插戴仙鹤头的玉簪。这身衣服衬得他愈发白皙,走起路来,走在阳光下,面容比光还夺目,襕边上的仙鹤都快要飞出来了,进了宫门,退到两旁的小宫女就有许多在偷偷转头打量他。   宗祯正要出门去靶场练箭,听说驸马求见。   宗祯便很不悦。   这进宫拜见也是有讲究的,除非是有那极其要紧的大事,谁会在这大清早地就上门来拜见?更何况来拜见的还是姬昭,宗祯沉着脸,取下手上的扳指,淡声道:“正厅里请……”   姬昭这次是坐着等的,有个小太监笑着围着他直打转,又是给他倒茶,又是给他上点心的,很殷勤。   叫姬昭挺受宠若惊的,也觉得小太监不容易,从荷包里倒了一大把银块递给他,小太监更是欢喜得很,团了手不停拜拜。   直到响起咳嗽声,小太监立马不敢动了,姬昭笑着叫他下去。   姬昭起身,很轻松地走到珠帘外,看向里面,满脸期待。   经过上次的事,太子在他心中已从“可怕”变为“没那么可怕”了,太子殿下还是很心善,很好相处的嘛!而且这一个多月,他给太子送了多少吃的啊,太子殿下都吃了,吃人嘴短嘛,总不好再凶他吧?   于是宗祯刚坐定,抬头,便瞧见姬昭的甜甜笑容。   不仅笑得甜,还穿着蜜合色的衣服,甜得腻死人,宗祯只觉得嗓子眼发痒,又咳嗽几声。   姬昭便惊讶道:“太子殿下,您怎么还咳嗽呢?”   听听,这问的是什么话?   宗祯冷下脸来,不客气地问:“有何事?”   姬昭倒没急着回答,而是坚持问:“太子殿下,您的嗓子到底好些没有啊?”   宗祯有些烦躁,不想搭理他。   姬昭却又往前紧走几步,再问:“殿下?您吃了我那么多梨,怎么嗓子还没见好呢?”   姬昭的本意是,吃了那么多梨还没好,他好担忧啊!   听到宗祯耳朵里,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好似他宗祯有多么贪吃,宗祯被气得反倒又是一阵咳嗽。   他甚至希望,姬昭还是上辈子那副翩翩正人君子的做作模样!   宁愿被恶心,也不愿被气死!   宗祯越咳越厉害,姬昭便更为担忧了。   保庆只好急急替他们殿下问:“驸马,您来是有何要事啊?”   “哦……”姬昭这才道,“殿下,我明日想出城,邀请郑王府五公子去城外庄子里耍几日,就是您帮我挑的那个庄子,我——”   宗祯却是冷冷打断他的话:“不成……”   姬昭噎住了,太子是说不可以吗?   姬昭再道:“殿下,我就出城几日,不去旁的地方的,我——”   “不许去……”   “为什么啊?”   “梓州一带发生地动,你还有闲情逸致出城耍?”宗祯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   宗祯的声音由严肃转为阴冷:“多少百姓饿死、冻死,你却还是只想着玩!”   “…”   不然呢?他还能干什么?他就一个驸马啊……他愿意去抗灾,但得宫里先同意让他出远门啊……   姬昭低头不说话了,宗祯依然不痛快,起身教训道:“别总想着玩,回去老实在府里待着好好反思。”   “知道了……”姬昭没精打采地应下。   “退下……”   “哦……”姬昭闷闷不乐地转身要走,“站住……”宗祯又叫住他。   “殿下?”姬昭回身看他。   宗祯眯眼盯着他腰间看,不由起身走下台阶,往前走几步,与姬昭离得很近了。   宗祯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眼,认出姬昭腰上的玉佩,的确就是他那一块。   程深和保庆全部深深弯下腰,不敢说话。   “殿下,怎么了?”姬昭纳闷地问。   宗祯咳了几嗓子:“你这玉佩——”   姬昭却是惊慌地赶紧用手捂住,紧张道:“这个不可以送人的!”   “咳咳咳——咳咳咳——”宗祯猛地咳嗽出声。   “殿下,您咳得再厉害,我也不能把这个送给您的,这是我的心爱之物。”姬昭认真道。   宗祯咳得满脸通红,保庆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扶住他,头也不敢抬,宗祯狠狠看他们几眼,转身走回台阶,气道:“滚吧……”   “…”姬昭不太高兴,干什么啊,凭什么要他滚,要滚也是太子滚!   不过谁让人家是太子呢?除了皇帝就他最大呢,顶头上司,得罪不起。   姬昭的嘴巴微微嘟起,草草行了个礼:“殿下,我走了,下回再来拜见。”   说完,扭头就走。   宗祯坐回去,正喝着水,喝到一半,还是气。   姬昭怎能这样气人?   吃他几个梨得意便罢,他自己的玉佩被抢走了,多看几眼还不成?他难不成会抢自己的玉佩?到底谁抢谁的?   他自己的东西,怎么就成了姬昭的心爱之物?这是什么鬼故事吗?   他上辈子是同姬昭有仇吗?!   想到此处,他自己心中一梗。   他上辈子的确是与姬昭有仇的,血海深仇。   宗祯脑中一闪,又想到那一千两银子,放下茶盏就对程深道:“拿上那一千两,赏给驸马。”   “殿下?”程深怀疑自己听错了。   宗祯瞥他一眼,程深赶紧滚了。   姬昭觉得今日运气不好,进趟宫,该办的事没办成,还进出一肚子的气。   不过他也是知道反省的,是不是太子殿下心情不太好,才会如此呢?他前面两次碰上太子殿下,虽说也没有说太多话,感觉人还是很不错的啊。   姬昭心中反复思考,到了宫门口,他的气其实已经消得差不多。   “驸马!”程深这时从身后追来。   “嗯?”姬昭回头看他,“怎么?”   程深递上手里的托盘,低头苦着脸说:“这是殿下给驸马的。”   姬昭便觉得,太子是道歉来了!   姬昭心里舒服了,笑着接过程深的托盘,也不顾还在宫门口,揭开遮盖住的红绸,二十个银元宝。   他傻眼了,看了好半天,不可置信地问程深:“这,这是殿下赏我的?”   “是……”程深说得颤颤巍巍。   姬昭的手都在抖了。   他用力地屏住呼吸,努力很久才笑着说出一句:“多谢殿下的赏赐了!”   说完,他将盘子往程深手中一放,转身就大步走出宫门,程深赶紧追到门口,姬昭已经爬上马车。后来是可乐下来,接了那盘子银元宝,并悄声对程深道:“驸马气坏了,说这一千两是打发要饭花子玩儿呢?说了殿下好几句。”说完,也“嗖”地爬上了马车。   目送他们走远,程深心道什么叫说了他们殿下几句,是骂了几句吧,他苦巴巴地回去复命。   他们殿下,正站在靶场练箭。   一个多月下来,殿下已能连着练上小半个时辰也不会手疼了,且羽箭再不会往下掉。   见他过来,宗祯看他一眼,他只好打起精神上前。   “给驸马了?”   “是呢,殿下。”   宗祯手一松,“唰”地一箭射出去,直中红心,他才道:“驸马怎么说……”   程深便笑着说:“驸马说感谢殿下的赏赐呢!”   宗祯冷笑几声,他才不信,继续“嗖嗖”放箭。   姬昭离开宫里,本想去告诉宗谚没法出城的事,家里已经先来人告诉他,宗谚回桂州了。   姬昭在心里又将太子一通骂,在宫里怎么就不能事先跟他说一声!   是故意的吧?   就是故意的!   他着急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出的京?到了哪里?府上可有程仪送上?”   得知他们也刚走了半个多时辰,应该离城门不远,勉强不算是出城吧?姬昭立即打算去追宗谚他们,好歹是他来到这里唯一的朋友。   宗谚他们回封地,要摆王府仪仗,行路缓慢。   姬昭没用多久,就追上了他们,离城门的确只有两里路,听闻他追了过来,宗谚赶紧叫停,从车驾上跳下来,姬昭也急急跳下来,两位好朋友相对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也是这时才发现,彼此还挺想念的,这阵子一起瞎逛,还真逛出了感情。   宗谚握住姬昭的手反复地摇:“我给你写信,你要记得给我回信!明年我还会来的,到时候我们去你的庄子里耍,我们吃鱼羊锅子!我们泡温泉!”   姬昭用力点头:“我今年采雪酿梅花酒,埋在梅花树下,等你明年来喝!”   直到宗谧来催,宗谚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姬昭的手,姬昭一直以为宗谧只是个侍卫,说道:“你明年也一定要来啊!和你们公子一起来!我们再一起去枇杷巷淘逍遥子的书!”   宗谧的心间忽然涌出几丝苦涩,他不会再来了,除非——   姬昭后退,朝他们挥手:“快走吧!明年见!”   宗谚爬上马车,从窗户伸出手来,往后探出脑袋,不时朝他挥手,姬昭跟着一起挥手。   宗谧骑在马上陪在马车旁,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姬昭站在一片红枫旁。   从此,美好这个字眼在心中便有了画卷。 第18章 最最最要紧   回城的路上,姬昭的兴致便不太高。   尘星知道他不高兴,想着法子逗他高兴,他也不笑。姬昭低头,玩着腰上的那枚玉佩,他的确很喜欢这个,是块白玉双鱼佩,做工极为精细,他还特别请府里的丫鬟帮他打了个漂亮的络子配呢,况且他的确要留着等着那位哥哥找上门来的,怎么可能送给别人。   是太子不讲道理,枉他先前还觉得太子人不错。   “郎君!”殷鸣在外叫他。   “怎么了?”   尘星掀了帘子,殷鸣笑着让开身子,指着道旁林子:“郎君您瞧,那里有几株红枫还长着,长得极好的。”   姬昭凑过去看了眼,果然,红枫似火,极为漂亮。   “郎君下来看看吧?”   姬昭知道他们是想逗自己高兴,到底还是跳下马车,已经有好些人在赏枫,见他们一行非富即贵,纷纷让开,姬昭身边反倒空了。   姬昭围着几棵枫树转了一圈,倒是真看出了兴致。   若是他会作诗就好了,还能即兴赋上几首,然而他不会啊。   尘星道:“红枫真好看,郎君,今年已经过了季节,明年咱们府里也栽几株吧!”   “好啊……”   “郎君!剪枝回去插瓶吧!”   姬昭本想拒绝,却也实在觉得这红枫美,他应下,与尘星挑了好久,挑中他们认为最好看的一枝,美而有意,殷鸣用剪子剪下,姬昭高高兴兴地抱着上车了。   姬昭不是心思很重的人,他的不高兴后来就散了。   他甚至又开始反思起宫里的事来,没办法呀,他的小命还在那位太子的一念之间呢,他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呢。   太子没理,也有理,谁让人家是太子,是他领导呢。   他今天好似的确不太礼貌,临走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没好好打。   姬昭反复思索一路,到了家门口,要下车时他看看手里的红枫,思索片刻,叫来红色包装的可乐,将红枫递给他:“送给太子殿下!”   就当赔罪好了,千万别杀他,让他多活几天。   可乐等着他继续吩咐,送礼去,好歹要说几句话吧?   然而姬昭什么也没说,跳下马车,进了府里。   可乐只好骑马往宫里去了。   宗祯放完箭,又骑在马上跑了半个时辰,正打算回去用午膳,用完午膳好看奏章。   程深来报:“殿下,可乐来了。”   宗祯皱眉:“他怎么又来了?又来送梨?全都扔了……”   “不是,这次送的不是梨……送梨的一直是芬达……”   宗祯这才发现,好像的确如此,姬昭送东西,固定的人会送固定的东西。   “可乐就在靶场外站着呢。”   宗祯往外看一眼,果然见到可乐。   程深朝他招招手,可乐跑来,摆了满脸的笑,他们驸马没话说,他可不能没有,只好没话找话说,红枫递上前:“驸马剪了一枝红枫,送给殿下。”   宗祯看他手上的枫叶枝条,的确不错。   可乐见殿下不曾发怒,再笑:“驸马挑了很久呢!”   宗祯的气在练完箭后几乎就没了,便赏脸问了句:“哪里剪的?”   可乐嘴快:“就在城门外不远处——”   宗祯看他:“我何时允许他离开都城?”   “…”可乐抖了抖,小声道,“驸马就去了两里路的地方,是送五公子去了。”   宗祯冷笑。   可乐抖得更厉害,宗祯便敲打他:“胡文啊,你这是有了新名字,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噗通”,可乐跪在地上,不敢动了。   宗祯却伸手从他手中抽走红枫,转身走了,走之前淡淡道:“回去告诉你们驸马,他要去庄子上耍的事,我准了。”   太子走了很远,可乐还不敢起来,浑身都是冷汗。   还是程深扶起他,可乐直哆嗦,靠在他身上,喘着气:“程哥哥,殿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可是只忠于殿下的啊!”   程深非常能理解可乐,说实在的,驸马那么纯善的人,也就他们殿下能下得去狠手吧?长此以往地打交道下去,谁能不喜欢驸马呢?没瞧就连他们殿下,都一边下狠手,一边又忍不住满足驸马的要求么。   不过喜欢归喜欢,程深道:“你只要记着,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就成。”   “我记得清清楚楚啊!”   “行了,快回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驸马,驸马指不定多高兴呢!”   “哥哥你再给我句话,殿下怎么忽然就答应了呢?”   “我说你怎么出宫一个多月,反倒傻了呢?!殿下这是高兴了呗!高兴了自然好说话!”   可乐心道,到底是怎么从殿下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来高兴的?   “殿下喜欢那枝红枫呢,快滚吧!”   程深将他一推,追着太子跑了。   可乐反复平息呼吸,这才出宫回府。   姬昭本来很可惜,甚至后悔,把那样漂亮的一枝红枫送给杀人狂魔。   他带着人在院子里转,挑地方打算移几株红枫过来。   可乐回来了,将这个美好的消息带给了他。   姬昭立马就笑了,高兴坏了。   等都没等,东西本就是收拾好的,他直接带上人,往城外去了。走之前,没忘派人去公主府说一声。   他前脚走,后脚,宗祯就知道了。   宗祯听罢,冷笑:“片刻功夫竟都等不及。”   是有多不想待在京城里?不知着急去城外,又要作什么妖。   他吩咐:“盯紧他,仔细他在城外见的人。”   “是!”   人走后,宗祯往椅子上一靠,眯眼看着桌上那枝已经插瓶的红枫。   保庆进来道:“殿下,陛下找您呢。”   “知道了……”宗祯起身,整理好衣服,出门往延福殿去。   仁宗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两个小太监给他捶着腿,听到声响,他睁眼,笑道:“祯哥来了……”   “父皇……”宗祯恭敬行礼。   “来,坐。”仁宗指着身边的位子,又挥手叫小太监们下去。   宗祯坐下,项生领人进来送茶、点心,仁宗将碟子往他推了推:“新制的梨膏,祯哥尝尝。”   宗祯依言拿起银箸,尝了快,笑道:“很爽口……”   仁宗笑道:“朕也是得驸马的启示,近来你的咳疾的确好了许多,今日又去靶场练箭了?”   “是,上午练了一个时辰。”   “慢慢来,还是身子最要紧,朝政这块,还有父皇呢。”   “儿子知道……”   仁宗这才步入正题:“今日上朝,文相再提太子妃一事。先前没为你娶妻,是因你身子不好,一直拖延着。你身为一国储君,未来的帝王,不可无太子妃,朕瞧你近来身子还不错,可见强身的确健体。若这般下去,明年,朕想为你娶太子妃,祯哥觉着如何?”   上辈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御医千叮咛万嘱咐,精血半点不可露,他一直只有良娣周氏,并无太子妃,甚至从未行过男女之事。   这辈子,不论身子好不好,他都是打算娶太子妃的,哪怕是娶回来当摆设。   原因无他,一个太子妃的位子,能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辈子的他,除了父皇与妹妹,什么都可以拿来利用,包括他自己。   宗祯点头:“儿子觉着挺好。”   仁宗笑着满意点头,又拿来一本册子,递给他:“这是朕琢磨出来的几家,你瞧瞧。这几家的小娘子,张姑姑都见过,说都是极好的孩子。张姑姑是你娘亲的陪嫁,她的眼光,信得过。”   宗祯翻开看,不外乎是几位相府家、大世家的女儿。   他当然相信张姑姑的眼光,但是,他心中早已有了太子妃的人选,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道:“反正还是明后年的事,慢慢挑吧。”   仁宗再笑:“也是,总要你自己喜欢。你若是有喜欢的小娘子,大可告诉父皇。”   宗祯都应下,仁宗没有再继续与他说这件事,与他讨论起梓州地动的事来,如何安排,派谁再过去一趟,银子如何分发,等等说了很久,留他在延福殿待了一下午,一同用完晚膳,才放他回去。   还不忘叮嘱他:“驸马不错,祾儿回回进宫来都对他赞不绝口,你没事多赏些东西下去。”   “儿子知道……”   他离开的时候,仁宗亲自送他到门口,感慨:“若是你娘亲看到你的身子一日日好起来,不知要多欣慰。”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养好身子,父皇就能放心将这片天下交给你。”   宗祯站在台阶下,回身看他,眼角酸涩。   宗祯对仁宗的孺慕、思念之情并不比福宸公主少,福宸重生后第一次见到仁宗哭成那般。   宗祯又何尝不想哭一场呢?   只是他更会隐藏情绪。   他也愿意早些接过父皇身上的重担,开创一代盛世。   天黑之前,姬昭到达城外的庄子,魏妈妈带着人先一步到的,早就打点好。   姬昭一到,就钻进点了炭盆的屋子里,吃上了热点心,喝上了热茶。   魏妈妈还特地开了窗户,给他看窗外的梅花,更是赞道:“这庄子是真不错,妈妈走了一圈,不比咱们家瘦西湖旁的那个庄子差呢!您瞧!这窗外就是一株梅花,正合适冬天赏花呢!不用出屋子,就能瞧见!”   姬昭深以为然,古人可真会设计房子啊!   幽幽梅香淡淡伴着寒风缓缓吹进屋子里,再喝口热茶,唇齿都能生香了!   魏妈妈再道:“这是梅花茶太凉,天冷,不敢叫郎君喝,妈妈收了一小瓶,待到夏日里泡茶给你喝!”   姬昭笑眯眯:“好呀……”   大家就都跟着笑了,姬昭高兴,大家才能真正高兴。   姬昭没有太大的架子,他也自认为这里没有外人,叫大家都坐,一起喝茶、吃点心。   姬昭高兴起来,又想到宫里那位阴阳怪气的太子。   不论如何,到底还是多亏太子高抬贵手,他才能出来玩。   若是太子死活不让他出来,他也没办法啊。   更别提这么漂亮的一个庄子也是太子给的。   太子其实还可以吧……   姬昭想了想,问道:“城门几时关?”   “戌时末……”   姬昭再问:“若是现在回城,可还来得及进城?”   殷鸣诧异:“自是来得及的,骑快马不过半个多时辰,郎君是要回城取东西?拿了东西再回来,都来得及。”   “不是!”   姬昭笑着起身,跳下榻,踩了鞋子,摸到窗户边,从毛毛披风里伸出手,朝后伸去:“给我剪子……”   尘星立马递上剪子,魏妈妈凑来,笑道:“昭哥要剪花枝呀?”   “嗯!”   “妈妈来帮你一起挑!”   尘星也蹿来:“我也一起!”   姬昭非常大方:“来来来,大家一起,集思广益!”   集思广益后,又挑了最漂亮的一枝梅花,魏妈妈笑:“这次,我收了几个好看的梅瓶一并带来,我这就拿来给郎君插花!”   “不用了……”姬昭将花递给殷鸣,“你同雪碧一起回城一趟,送进宫,送给太子。”   大家纷纷目瞪口呆,又是送给太子的?   “嗯?”姬昭纳闷。   殷鸣连忙小心抱在怀里:“小的知道了!”   “你们坐着马车回吧,小心别弄坏了花,不用急着赶回来,明天再回来。”   “好!”   殷鸣与雪碧回城送梅花了,姬昭坐回去,继续眯着眼睛享受地喝茶、吃点心、赏花。   屋里的人都散了,只剩尘星与魏妈妈。   魏妈妈到底是道:“郎君,怎么不给公主也送枝呢?”   姬昭僵住,是啊,他怎么又把公主给忘记了?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形婚夫妻嘛,还想怎么样,还是保小命要紧啊!   太子殿下才是最要紧的! 第19章 领导不上路   东宫内,宗祯已经上床歇下,想着事情,一直没睡着,只见帐子外,不时有影子晃。   晃来晃去,就是不敢晃进来,鬼鬼祟祟。   宗祯很是不悦,沉沉出声:“什么事?”   保庆吓了一跳,轻手轻脚走来,隔着帐子轻声问:“殿下,您没睡呢?”   宗祯没好气:“你这么晃着,叫人怎么睡?”   保庆干笑,宗祯已经坐起了身,撩开帐子:“是有急事?是——”   宗祯看着保庆怀中的一枝梅花。   保庆再笑:“是驸马派了人回城来送花……”   见他们殿下凝神,没有反应,保庆只好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小的这就退下。”   “谁送来的?”宗祯问。   保庆赶紧道:“是殷鸣与雪碧一同回的城,怕伤了花,是坐马车回来的,城门快关了才进来。宫门口轮值的侍卫不让进,后来小的去门口,接了他们送来的花。”   宗祯拧紧眉头。   姬昭这是送东西送上瘾了?到底作的什么怪、什么妖?   保庆见他面色不善,还想溜,并道:“小的这就去扔了……”   “站住……”   “殿下?”   “谁叫你扔的?”   “那——”保庆眼睛一亮,“就给殿下挂在帐子上吧,可香了!咱们宫里的梅花还没开呢,倒是山里的先开了。”   宗祯冷冷看他,保庆回过神:“嘿嘿,小的去找个瓶子来!”   宗祯直接指示:“就用那只裂纹的梅瓶。”   “是!小的去取!”   保庆取来梅瓶,放好水,插好瓶,他们殿下点了头,他将梅瓶就近放在帐子外的高桌上。   宗祯这才又躺回去,保庆替他拉好帐子,退出寝殿。   宗祯转身几次,仰头去看帐子外那道优雅的梅枝的倒影,看着看着,在淡淡梅香中睡着了。   次日,殷鸣他们回来,只说没见着太子本人,就在宫门口,花给了太子身边的程深大官。   姬昭听过就罢,没有再细问。   给领导送礼就是这么回事,管领导是什么反应呢,他把自己对领导的“崇拜之情”与无时无刻的“惦念之情”反映给领导知道就好了。   太子给他的这个庄子,就挨在仁宗给他的田庄附近,说是附近,其实相隔也有几里路。他的庄子在半山腰上,往上的地盘全部属于这个庄子的,在太子将这庄子给他后,这些就属于他姬昭了。   此处温泉泉眼极多,就在他的庄子往下的山腰上,还有两个比他的小点的庄子,据闻一个是长宁公主的,长宁公主是仁宗皇帝的姑母,年纪大了,甚少过来,另一个是哪个尚书的,也没空过来。   也就他姬昭什么事也没有,也就只好玩了。   陛下先前说要太子给他派差事,他紧张了很久,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太子什么活也没给他派,他才放下一整颗心来。   山脚以及山脚周围,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庄子,主人全是金陵城里的大小富贵人家。   他昨日上山时,看着这一路风景,就觉得极好,本打算今日出去好好逛一逛。   没料早起时,外面下起了雨,初冬时候一下雨,那就是刺骨的寒凉,且山路太滑,不便出行,他只好待在屋子里。古人消遣的东西到底少,好在他上辈子躺在床上躺习惯了,来时还将逍遥子的游记全都带来,他一整天几乎都在看逍遥子的书。   逍遥子不止写游记,他还写生活小记,写自己初次进山,是如何圈竹篱笆,如何种花,如何搭茅草屋,又是如何引泉水的,写得细致而又有趣,看得姬昭都不舍得放下书,不时跟着笑,尤其逍遥子写他养猪,结果被猪拱了掉进猪圈的事。   姬昭笑得直拍桌。   他看书,魏妈妈在一旁给他做中衣,尘星拿了个小杌子坐在他的榻下仰头看窗外的雨,殷鸣带了可乐几个,穿了蓑衣骑马在庄子里四处转,就怕有生人蹿进来,毕竟庄子太大。   他笑成这样,魏妈妈放下针线,和尘星一起看他,笑道:“郎君看什么呢,笑成这般?”   姬昭笑出眼泪来了,将书给他们看:“这个逍遥子实在太有趣了!”   魏妈妈不识字,尘星看了几段,正好是被猪拱那段,立马也“哈哈”跟着大笑起来。   笑声从来都是传染的,这下好了,魏妈妈也跟着笑。   魏妈妈边笑边擦眼泪,殷鸣他们也回了,在廊下脱了蓑衣,进来也不敢进内室,先在炭火旁烘一烘,就怕凉着他们郎君,隔着屏风,殷鸣也问他们笑什么呢。   尘星笑着讲了一遍,连同刚回来这几个也一起笑了。   姬昭再拍桌子:“待天晴了,我们也养猪吧!”   魏妈妈“噗”地笑出声,殷鸣笑道:“郎君,我们庄子里有庄户家里养猪呢,您要是想看,天晴了我们立即就能看着。若是要养猪,还得圈地方,总要好几日呢。”   “好好好!天一晴,我们就去看猪!”姬昭立马应下,又指著书中另一段,“这引泉水也是极有意思的!”   “我们庄子里吃的就是山上的泉水!”   姬昭听他这么一说,赶紧叫再沏壶茶来,他再尝一口,点头道:“果然是山泉水煮出来的啊,好喝极了!”   大家再笑,接着就都在屋子里陪他看书了,不时听他笑。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寒气一阵胜过一阵,姬昭自己吃什么、喝什么,就要他们全都跟着吃,他们都觉得心里暖和和的。   即便是原本的姬昭老祖先,待殷鸣、尘星、魏妈妈也是如此,他们都习惯了,也没觉着如何。   饮料四子却不时偷偷对视一眼,眼中似有挣扎与犹豫,遇到驸马这么好的人,当盯梢实在是不易啊!   下午时,雨停了,地上还滑,姬昭没出庄子。   他曾经是个病人,他很惜命,他很怕滑下山。   不过他去看了庄子里那处山泉水,果然是用竹管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冲下来时,欢快地叮咚作响。姬昭听在心里也特别愉悦,从尘星手里接过一个瓷瓮,弯腰将口对着竹管,接了一瓮的水。他欢喜地抱在怀里,打算效仿逍遥子回去就给埋在泥地里。   他想知道,这山泉水难道埋一阵子,再启出来就当真那么甘甜?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宫里那个领导。   他看看怀里的瓷瓮,看向殷鸣,殷鸣立马往他靠近一步。   唉,讨好领导很有必要啊!宁可过分讨好,也不能少讨好分毫啊!   姬昭将瓷瓮递给殷鸣:“送去宫里给太子殿下。”   这次,大家都没有再纳闷了,很习以为常,还是雪碧跟殷鸣一起回的城。   姬昭又接了一瓮的水,大家都接了些,抱着回去时,魏妈妈还道:“郎君做得很对呢,这个庄子也是太子所赐,很该如此,只是,公主那边——”   姬昭不在意地摇摇手:“公主不喜这些。”   魏妈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魏妈妈原先也不喜这么亲事,但她跟公主打过挺多次交道,她渐渐觉得公主很不错,不愧天家贵女,跟他们郎君十分般配,若是两人能知心知意过一辈子,那也是极好的事。   只可惜,这俩似乎都对彼此一般般……魏妈妈心里有点发愁。   山上下雨,城里到了傍晚时分才开始下雨。   殷鸣与雪碧冒雨进城,没想着要进宫,以为在门口将东西给人就成,不料保庆带着他们一起进了东宫。殷鸣是头一回进宫,倒也不怵,低垂着眼眸也不多看。   宗祯从靶场回来,刚沐浴完,裹着貂裘,身子不好,不能见风,只隔着屏风问话。   倒也没多问,知道他们又是奉驸马之命过来送东西,送的是瓮山泉水,就问驸马这一日在山上都干什么了,殷鸣心里有些不高兴,他们郎君干什么,还要告诉太子吗?不过谁叫他们郎君娶了太子的妹子呢,不放心多问几句也是有的。   完全想岔了的殷鸣就道:“禀殿下,我们郎君今日一直在屋子里读书,哪里都没去。下午雨停了,在庄子里转了转,瞧见山泉水,便亲手接了一瓮,命小的们送来给殿下。”   宗祯瞥了眼屏风外的身影,殷鸣倒还跟从前一样,看起来憨憨的,实际挺会说话,也不太会遮掩心思,话里分明带着一股不愿意。   呵,他问几句姬昭又怎么了,问是给姬昭面子。   宗祯再问:“读的什么书,别跟我说,是四书五经,他决计不会看这种。”   殷鸣噎了噎,只好道:“逍遥子的书……”   宗祯冷笑,殷鸣不由瑟缩,他们对太子是半点儿不解,只是常听人说太子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他如今见过了,觉得那些人是不是都是眼瞎耳聋啊?   宗祯没再问了,叫人装了一箱子的书给殷鸣带上,他这也算是礼尚往来。   殷鸣一肚子的苦水,他看过了,都是些什么书啊,史书、兵书、医书,还有算术的书,都是光看一眼名字就叫人头疼甚至肚子疼的书,他们郎君虽说聪明,过目不忘,这些书倒也曾读过,近来却是碰也不碰的。   太子还道:“叫驸马看得仔细些,回来,我要考他。”   殷鸣苦着脸走了,宗祯的心情好了些,起身往东厢的书房走去。   也不急着叫人磨墨、摊纸,而是站在书架前闲闲地找著书,看得不仔细,又叫人再点几盏灯,后来更是自己手执一盏灯,举高了找,终于在书架最高最里侧的地方找到了逍遥子的一套书。   市面上的书,就没有他没见过的。   也只有他和父皇亲自看过,才能定下来是由官制的书局印制,还是任由小作坊私下里折腾。书局印制,便是大范围地投放买卖,小作坊有数目限制规定。   当然,书太多了,他们并不能样样亲自来鉴定,大多数由翰林院的那帮官员负责。   不过逍遥子的书,宗祯倒是记得的。   没有其他原因,的确写得好,也的确有趣,但这种书是不可能广而印之的。否则人人都不好好读书,成天就想着去山里折腾,去各处游玩了?   他翻开其中一册书,他这本,听送来的人说,是逍遥子的手写本。   他翻了几页,就又合上,再有趣,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姬昭如今怎会喜爱看这些?应当又是故意扯来的幌子,遮掩自己吧。   宗祯叫人再给放到书架上。   保庆上来给他沏茶,问道:“殿下是要看奏章了?”   “嗯……”   保庆便将桌上整理好的奏章再往他推了推,磨好了墨,水丞、笔架皆已收拾好,接着便弓腰打算退下,宗祯拿起茶盏,尝了口,眉头一蹙,保庆的腰又弯了些。   宗祯便瞄他一眼,保庆到底是干笑道:“驸马送来的水煮的茶,殿下尝着味道如何?”   “哼……”宗祯冷笑,“滚吧……”   “好嘞!”保庆愉快地滚了。   宗祯又尝了口茶水,倒的确是甘甜,掺着苦苦茶香,令他不由再啜一口,这才放下茶盏,开始看起奏章。   接到那箱子的书,听说还要写读书心得,姬昭眼前差点都要黑了。   有这样子的吗?他好心好意,又送花,又送水,干点什么都想着领导,领导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他上辈子成天只能躺在床上看书,再喜欢也变得不喜欢了,这辈子看些游记就差不多了。   尘星捧着碟点心,高高兴兴地来了,还没察觉到屋内气氛,人还没绕过屏风,就道:“郎君!做好啦!您尝尝!若是觉着不错,咱们这就给太子送去吧——呃——怎么了……”   姬昭朝他伸手,尘星将碟子放到他手里。   姬昭看看这盘小巧可爱,魏妈妈做了三回,他也尝了三回,才捣鼓出味道刚刚好的由山上雪水做出来的梅花形状的雪白雪白的糕,愤怒到了极点。   他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用力地嚼。   “郎,郎君?”   “好吃!”姬昭再抓一个,再往嘴里塞。   “呃——”   一碟子就五块,眼看姬昭吃得只剩一块了,尘星小声道:“不给太子殿下送了?雪水没了……”   姬昭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愤愤:“不送了!再也不送了!”   这个领导不值得! 第20章 真的好吗   姬昭叫人将那箱子书给扔到柴房里去了,就当没看到,他继续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儿。   来到庄子的第三天,天终于放晴,他也终于能去泡一泡那个露天的温泉,不过泡温泉是晚上的事。   白天,他在魏妈妈的叮嘱下,穿得厚厚的,裹上披风,带上人出门去。   他不会骑马,坐在马车里,下山去庄户家看猪。   他的庄子原本是皇庄,庄上的庄头曾经都是皇家的人,牛气得很,不过姬昭的身份也不差,庄头们看到他格外恭敬。他们来前并没有提前通知,这些庄头恭敬里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忐忑,姬昭也没有多想。   听闻他是来看猪的,庄头的嘴巴微张,然后才急急回神,赶紧安排去了。   在庄头家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庄头点头哈腰地过来,说是准备好了。   姬昭兴致冲冲地跟着出门去庄户家看猪。   庄头已经找了最干净的一家,也安排人赶紧打扫过,猪圈里的味道还是刺鼻冲天。   姬昭却还是捂着鼻子,走进去,近距离地看了半个时辰的猪,还叫了这家的男人来问了些关于猪的问题,出来直到上马车,就没再说话。   庄头们更是忐忐忑忑,也不敢多说话,全都跪送驸马的离去,只盼驸马再也别来了!   “郎君您怎么了?”尘星不解地问。   姬昭还是不说话,刚刚看猪时,那家庄户的男人过来跟他说话,话都说得不利索,不时颤抖,他也能理解。可是他发现,那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崭新崭新的,不是不让人穿新衣服,只是那衣服新到根本就不像是那人自己的,且根本就不合身。   他看完猪出来后,上车时,看到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躲在墙角里偷偷看他。   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未免太过矫情,他两辈子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没有因为自己多感慨一句,别人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他也从来救不了别人,他也照样吃好喝好住好。   他只是有点难过。   若是说他上辈子的那个时代贫富差距还算尚能接受的地步,这个时代,穷人实在太过可怜。   养猪,再也不似逍遥子书里写得那样有趣了。   于逍遥子,或是他而言,养猪是件趣事,于更多的人,养猪是生存。   他再也不想看养猪了。   他这天没再继续逛下去,直接就回庄子了。   魏妈妈见他高高兴兴地出去,闷闷不乐地回来,自是纳闷,问了殷鸣半天问不出来话,最后只好亲自来问。   姬昭到底把心底这些话告诉魏妈妈了。   魏妈妈就叹气:“我们昭哥当真是和姑娘一个样,心善啊!”   这个姑娘,是指姬昭的娘亲殷莺,魏妈妈不承认姬慕之这个姑爷,从来只按殷莺成亲前的称呼叫她。   魏妈妈解释道:“你去看猪,庄头肯定要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给你看,否则那是对你不敬,那是他们有罪。按你说的,那些衣服啊什么的,应当的确是临时拿来给他们穿的。”   “我只是心里过意不去,我好像不该去看猪……”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这人啊,投胎也是命。富人有富人的过法,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你去看一眼,他们觉得无上的荣幸呢!”   姬昭并不能完全理解古人的价值观,他没有阶级之别。   他想了想,问魏妈妈:“妈妈,我有多少银子啊?”   “有多少银子……”魏妈妈便皱起了眉头。   姬昭紧张,是太少了吗?这还是他头一回问起自己的财务问题,他是不是其实很穷啊……早知道这样,那天太子领导给的一千两,他就拿过来了。   却见魏妈妈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金陵有三座五进的宅子,扬州有五座,还有三个庄子,扬州有十八家铺子,金陵有十家铺子,两浙那里有一整座茶山,扬州、苏州都有一万亩的地,临安……”   姬昭眼睛都花了,赶紧伸手:“好了好了!”   “地啊铺子啊,妈妈也记不得到底有多少了,还有姑娘当年留下来的嫁妆呢!你娘也有许多的地和宅子。对了,泉州首富顾家当年发家也是靠我们家,他们海上的船队,还有三分我们家的股呢!老太爷全都给你了!这么一说,金陵城还有两个顾家专卖舶来货的新铺子,那里也有您的五分股呢。”   “…”姬昭怎么觉得他这辈子比上辈子还有钱。   “还有……”魏妈妈还要说,姬昭再伸手:“好了好了,妈妈,你觉着,往后每年年末,我给庄头每家五十两银子,如何?”   魏妈妈听了这话,双眼忽然温柔。   “怎么了……”   魏妈妈朝他笑了笑,轻声道:“妈妈还年轻的时候,陪姑娘去庄子上玩,姑娘也这般,说要给每家庄头派发五十两银子。”   “啊——”姬昭真没想到。   说起来,他和姬昭老祖先几乎长得一样,会不会他们的妈妈也长得很像呢?只可惜,他这辈子没法与殷娘子相见了。   “我们昭哥就放宽了心吧,这件事妈妈一直记得呢,殷鸣他爹如今就专管这件事呢,每年都要四处巡逻,务必要保证银子到每家手上,不被庄头贪,这是我们姑娘的心意啊。咱们庄子上的庄户,都过得很不错!”   “那今天去的庄户……”   “陛下赐下这片田庄后,妈妈想着咱们也不差这口嚼用,也是想着毕竟是皇庄,就没换人,庄头与庄户至今都是原先皇家的人。也怪妈妈这阵子忙忘了,明儿,我就叫殷鸣去办这件事!再给每家发些衣服,有几口就给几身,往后这处庄子与其他的庄子一样安排!”   “好……”姬昭这才笑了,下午到现在的那股郁气终于没了。   姬昭欢欢喜喜地去泡温泉了,尘星坐在一旁,陪他说话,两人说说笑笑。   饮料四子站在温泉院子门口正发愁,今儿真没东西给送进宫了?   四人正愁得用眼神打交道,来了个小厮叫他们:“四位哥哥!殷鸣哥哥叫你们哪!”   “可知道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们赶紧的吧!”   他们赶紧跟着跑了,暗自猜测,是要送东西回宫吗?   结果,他们只是被殷鸣叫去干活的,核对庄户人数,秤银子,确定各家住处等等,几人忙到半夜,就等着明儿天亮了去到处发银子。   殷鸣与尘星住一处,他们四人住在一处。   回去歇息时,他们本来各回各屋,却又都聚集在可乐屋里,继续发愁。   他们这回出来自然也是带着任务的,殿下监视驸马其实有两拨人,或者说,他们知道的有两拨。一拨是他们四个,另一拨是谁他们就不知道了,是在暗地里跟踪驸马的。   然而他们这次来庄子,庄子这种地方,太空旷,不好藏人,暂时只有他们四人负责盯梢。   可现在他们回不了城,没法将消息递出去啊。   最后是可乐道:“先睡吧睡吧!回头再说!”   这也不是他们办事不诚心,实在是没办法啊,回不去!   庄子里的灯渐渐都熄灭了,只除了守夜的人屋里还点着灯。   姬昭泡了一晚上的温泉,浑身松软,更是早就滚进熏得香香软软的被子里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城里,宫门也早已落了钥,东宫的灯也几乎都灭了。   今夜是保庆守夜,程深双手拢了袖子也过来了,保庆便纳闷:“你来做甚?”   “啧,睡不着。殿下睡了?”   保庆四处瞄瞄,悄声道:“一刻钟前我进去瞅了眼,殿下还在翻身呢。”   程深便望着城外的方向:“今儿是真没东西送来了?”   保庆凑到他耳边:“殿下一晚上没见个笑。”   其实,自从公主与驸马成亲以来,他们殿下就变了,早就不爱笑,但作为贴身侍候的人,他们还是能够敏锐察觉到殿下今日的心情非常不好。   程深斜他一眼:“少说两句……”   保庆再道:“谁看到一箱子的书能高兴得起来啊?”   程深有心训他几句,里头他们殿下叫人了。   他们俩吓得立马滚了进去,以为他们说话被殿下给听到了。   宗祯撩了帐子,问道:“几时了?”   “殿下,才寅时呢,您再睡会儿。”   宗祯闻到几缕幽香,看向床边高柜上的梅花,眉头皱紧,不悦道:“将这花拿下去,香得恼人,恼得睡不着。”   “是!”保庆上前来,抱了梅瓶要走。   “算了,放着吧。”   “好嘞……”保庆又放回去。   程深倒了茶水过来,笑道:“殿下喝点水,躺下再睡会儿。”   宗祯接过茶盏喝了几口,眉头皱得更紧了,程深只好小声道:“驸马送来的泉水,喝光了。”   宗祯抬头看他,眼神能杀人。   “…”   宗祯仰头,一盏茶喝尽,夸赞:“还是这个好……”   说罢,躺回去,继续睡觉。   保庆与程深对视一眼,两人将帐子拾掇好,纷纷退下。   “还是这个好”的太子殿下,后来,这一夜都睡得不太好,甚至都没能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送多了嫌弃人家作妖,不送了又惦记,啧啧昭昭:太难搞了! 第21章 不满   殷鸣带着人去发银子,姬昭在庄子里继续看逍遥子的书,继续看得笑哈哈。   太子殿下送来的那箱子书?   谁还记得?反正姬昭代表自己表示,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殷鸣他们忙了一整日,将银子都发出去,夕阳染满天空,几人才回来,他们是去送银子,面对的都是惊喜万分的笑容与感谢,这趟差事,虽然跑来跑去有些累,他们却都很高兴,回来就给姬昭讲那详情。   庄头则是琢磨这件事琢磨了一晚上。   庄头姓高,他娘是陛下奶娘的妹妹,虽说陛下不认得他,但只要报上他姨母的大名,陛下还是能立即想起来的那种,这种就算是极有体面的了。   他虽牛气冲天,也知道,自己往后就属于驸马。   据姨母宫里递出来的话,他们的身契下个月就要全都改了,往后与宫里再无关系,再不是皇庄。   不过高庄头想得开,跟着驸马混也不错。只可惜他这事情没办好,驸马之所以给庄户发银子,还不是那日他没安排好?叫驸马以为,他苛刻了庄户,虽说他的确扣了不少庄户的银子,他是庄头,庄户给银子他是理所应当!   他有心在驸马跟前露脸、卖好,早晨醒来,就套了牛车进城,把驸马这件事情告诉了宫里。他姨母也有心给他做脸,立即就去把这件事告诉陛下,左一句再没想到有驸马这样慈善的人,右一句跟咱们公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左一句陛下圣明,右一句还是太子殿下慧眼。   说得陛下不时感慨,他是真觉得姬昭这孩子不错。   他叫了高庄头进来问话,得知姬昭是默默做了这件事,还交代手下的人不许声张,高庄头又道:“小人心里感动又惶恐,到底是庄上的事,想了一夜,还是决定来跟姨母说一声。”   陛下便赞:“这事你办得极好。”   事后,赏了庄头一百两银子,又分别给各家庄户赏了五十两银子。   庄头乐傻了,这回可算是出了风头,带着银子就立马回去了。   仁宗皇帝自己感慨了还不够,又将宗祯叫来,再感慨一次姬昭人品之纯粹与高贵,吩咐道:“朕不能总是赏驸马,盯着驸马的人太多,否则朝中总有言语,御史又该有话说。你赏些东西,或是派人去说些话。”   说了这些依然不够,还要道:“你给福宸择的这个驸马实在是好,祯哥的眼光的确好。”   宗祯从延福殿出来,心中“呵呵”笑。   姬昭此人最爱作出一副清高样,暗地里想方设法给自己脸上贴金,上辈子靠着自己会作几首酸诗,哄得整个白鹿书院,乃至天下士林都推崇他。   他说呢,怎么姬昭这辈子不爱去书院了,原来是人家换了个法子。   宗祯回到东宫,还是一肚子的气,姬昭当年其实也给他写过诗,送给他的生辰礼,他还为此无比感动过,深觉有友何求?他还私底下出银子,帮姬昭出诗册。   起初怕没人买,他甚至派人乔装打扮去买书,买了许多回来,临到死的时候还在藏书楼里放着呢。   父皇说他眼光好。   他就是一双死鱼眼吧,什么也辨不出来。   宗祯叫人将还没出城的高庄头又叫回来,问仔细给五十三户人家发了银子,一共是两千六百五十两,太子殿下心善,给他凑了个整数,令程深取来三千两银子,吩咐:“去吧,给驸马送去,就说是我赏的。”   “…”   程深嘴巴里又开始苦了,带上银子出城去。   却是扑了空,驸马带人出门逛去了,程深便在庄子里等着。   姬昭这次还带上了魏妈妈,几人下了山,就在田地里转。已是冬日,一日寒过一日,地里也没什么还种着了,少数的暖房里种了些水灵灵的萝卜、小青菜之类,露天的田里,也就只能看到一些大白菜、菠菜之类。   就连小动物都冬眠了,偶尔有飞鸟从头顶飞过,其实是有些萧瑟之感的。   但姬昭心情好,看什么都是好的,尤其部分田地离温泉泉眼近些,露天的地上也种了矮脚的青菜。姬昭知道这个青菜,吃起来特别的甜,他赶紧上前去看,还伸手拔了几棵。   那头殷鸣探查回来,兴冲冲道:“郎君!那侧的芦苇荡里,有野鸭窝!”   姬昭的眼睛发亮,赶紧去了,殷鸣跟在后面:“您慢点!轻点声!别把鸭子给吓跑喽!”   “知道!知道!我轻点!”姬昭放轻脚步,殷鸣大步上前,小心翼翼给他拨开眼前的芦苇,姬昭果然看到了野鸭窝,还有毛绒绒的小鸭子,他差点就要兴奋叫出声,却又怕吓着小鸭子,小心又小心地蹲下来,仔细地观察。   他蹲下来,大家都跟着蹲下,一同盯着野鸭窝,就等着大鸭子回来。   等了约摸一刻钟,远处水边,飞来一只野鸭子,它很警惕地四处看看,飞到鸭窝边上,姬昭兴奋得伸手去掐尘星的手,尘星被掐得痛得脸都红了也不敢动、不敢出声。大家全都屏住呼吸,见那鸭子离小鸭越来越近。   正在此时——   “就在那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只见鸭子慌乱地立马飞上天,小鸭子急得四处打转,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姬昭很不高兴,他担忧地看着小鸭子与大鸭子,偏就在他们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茂密的枯黄芦苇丛里忽然窜出来两个人,惊吓地要往远处跑,差点就要踩上鸭子窝。   “别踩!”姬昭赶紧出声。   那两人仓皇失措地回头看来,姬昭微愣,那是什么眼神啊。   身后的人逼近,根本不把姬昭他们几人放在眼里,伸手就要推他:“让开!”   尘星气得跳起来:“什么玩意!哪里来的村货!也不瞧瞧你眼前的人是谁!”   姬昭这才由殷鸣扶着站起来,芦苇丛里的那两人已经又吓得蹲了回去,姬昭回身。他方才蹲着,还真看不出来,这回儿站起来,仔细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   不是人人都能知道这些田庄的主人是谁,但那伙人也立马怂了,带头的赶紧觍着脸笑:“小的们打搅到郎君了!对不住!对不住!”   尘星翻白眼:“滚一边去吧!”   “嘿嘿!”那人再赔笑,“回禀这位郎君,我们家跑了俩丫头,我们是奉命出来抓她们的,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尘星便瞪着眼睛问:“这是我们郎君的庄子,你是吃了什么胆子,敢到这里来抓人?!”   “郎君,我们不敢啊,我们是顺着丫头逃的方向追来的,她们就在这里头,我们保管抓了人就走!不敢打扰郎君!”带头的苦了脸,不时作揖行礼,再不时往芦苇丛里瞄。   姬昭也回头看了眼,那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其中一个垂着眼眸,没有反应,另一个双眼含了泪,全是恳求,无声地仰头,团着手直朝姬昭拜拜。   姬昭便看殷鸣一眼。   殷鸣直接将袖子一捋,上前拽着人往外走,可乐等四人也上去一起拽,不一会儿就将人给赶走了。   在马车上等着的魏妈妈听到动静,下车走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姬昭回身,对那两个躲在芦苇丛里的人说:“他们走了,你们走吧。”   尘星大惊:“还真有人!”   他立马挡在姬昭跟前,魏妈妈也皱着眉赶紧过来护住姬昭。   那个方才就含了泪的小娘子磕头,哭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另一个始终不说话的小娘子,这才抬头,看了眼姬昭。   姬昭此时看到还觉得心惊,这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吧,可这眼神却能心如死灰到这地步。   磕头的小娘子又道:“我和我家姑娘会记得郎君的大恩大德一辈子!”   姬昭不知道她们是遇到了怎样的事,说实话也不是很感兴趣。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例如给他庄子里贫穷的庄户们送银子,有些事,他并不可以做,男女、身份有别,帮助她们掩护过去,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他想了想,从身上解下荷包,满满一荷包的碎银,他伸手过去,递给磕头的那个:“你们带上吧,往北走,有路。”   “谢谢!谢谢!”小娘子不停磕头。   姬昭也没有心情再看下去了,回身要走,却又听到一声“多谢”。   他回头看了眼,那个满眼心如死灰的小娘子也跪拜下去。   满眼枯黄芦苇,跪了这么俩可怜兮兮的小娘子,姬昭心中叹气,还是带着人上车走了。   半个时辰后,他就知道他刚刚救过的人是谁了。   因为那俩小娘子跑出芦苇丛,跑出他的庄子没多远,到底还是被他家里人给捉了回去。   路上,他听到有庄户讨论这件事,叫尘星下去问了问,得知答案后,他很吃惊。   尘星也非常惊讶:“真没想到,竟然是那天的那个小娘子啊!”   魏妈妈好奇:“哪个?”   “哎呀!就是那天郎君带着我们一起出城去找殷鸣哥哥,回来的路上,我们不是遇到个小寡妇吗?”   魏妈妈“啊”了声:“是那个可怜的姑娘啊?”   “嗯!上个月到底是捧着牌位嫁了,那个刘姓人家在城里好几家银楼,据说极有钱呢。这个小娘子嫁过去,自杀过几回,都没死成,在城里,邻里街坊都爱说这件事,影响得银楼生意都不好了。前日,他们家就把小娘子送到城外庄子上,就在这附近。估计今日又是想跑,又没跑成!”   魏妈妈便叹气:“作孽啊!”   是作孽啊,姬昭跟着叹了几口气,却也只能多叹这么几口气罢了。   因为心里多少有些唏嘘,回到庄子上,见到程深过来了,也知道太子殿下又“赏”了他三千两银子,他这次没有顾得上生气,反倒是程深有些纳闷了。   姬昭没心情多说话,亲手接过银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就问:“程大官可急着回宫?若不着急,明早再回吧,在这儿歇一晚。”   程深原本是想留下来蹭顿饭再回的,他大半天没进食了,还想着暗示驸马是不是再给点什么他带回宫给殿下,也好叫他们殿下高兴些。   瞧驸马这恍惚的样子,脚上有泥,腰里荷包也不见了,便猜测驸马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敢多待,没捞上跟可乐他们说几句话,就回宫了。   回到宫里,宗祯听了这么一番毫无内容的汇报,自是很不满意。   无奈田庄太空旷,实在没法派人跟着,否则一准露馅,宗祯想着程深说的什么姬昭腰里的荷包空了,不禁陷入沉思。   这辈子的姬昭,要用这辈子的想法去看待。   上回,姬昭用自己腰里的玉佩,抢了他腰上的换。   按照这个思路,这一回,姬昭又把荷包给谁了,又换回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22章 打错算盘   程深生怕又因为他们殿下“赏”银子的事情再惹得驸马不高兴,再看驸马心情不佳的模样,当时还真没说庄头进宫的事。   过了两日,由于太子殿下私底下特地派人在各大酒楼茶馆食肆里刻意宣传过,几乎整个金陵城都知道驸马做的这件大善事,公主还特地派侍卫来给他送东西,姬昭本人才知道这件事。   盛极必衰,宗祯抱的是这么个心思,人人都夸,夸得太快太多,总有人会觉着是做戏,姬昭太容易掉下来。   他也想通过这件事,试一试姬昭如今的想法。   姬昭的想法?   姬昭没有任何想法,他本人对这些根本就不在意,也想象不出这件事会在金陵城内传成什么样,甚至他驸马的“善名”都已经往金陵以外的地方传去,他也不是很在意。   总而言之,这件事,在他心中连个事都不算。   他这几日心情依然很不佳。   他们不知道也罢,一旦在意了,那边有些动静,他们总能知道,听说那个小寡妇这三天又逃了两次!每次都是逃不了多远,就被抓了回去。   魏妈妈就更感慨了:“这小娘子倒是倔啊!”   姬昭认同,可惜生不逢时,若是在他从前那个时代,也是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吧。   他虽说是驸马,轻轻松松就能帮对方逃跑,可这样的忙,他是决计不会也不能帮的,也只能听听罢了。   这样的状态下,接过公主的礼,也不过如此,他回了些庄子里新摘的大白菜给公主。   公主本人倒是挺高兴,当晚就吃上了新摘下的白菜做的酸菜白肉锅子,反倒是太子殿下宗祯不满。   可乐等四人是再没有回过城,他完全不知道姬昭这些天在庄子里到底在做什么。   他没指望福宸这辈子与姬昭心心相印,他不早点弄死姬昭就不错了。   但是姬昭这般忽视福宸,他也不爽快。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自己从来都是意识不到的。   案几上,那枝红枫枯了,床边,高柜上的那枝梅花,也败了,全都被撤了下去,屋子里再没了那股子幽幽的香,他的心情却也没有更好。   正在这时,陈克业求见,他叫人进来,低头继续在奏章上批复。   待他停笔,陈克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殿下,这是五公子给驸马的信。”   宗祯放下笔,朝他伸手,接过信,随手放到手边,问道:“他们到了哪里?”   “刚过江陵府……”   宗祯点头,再问:“裴容的事,可有进展。”   陈克业跪下,满脸愧疚:“禀殿下,尚无。”   宗祯叹气:“不怪你……”又抬抬手,“起来吧,今日宫里新制的几道点心不错,去找保庆,带些回去给老太太与你夫人尝尝。”   “多谢殿下!”   陈克业走后,宗祯双手随意摆在桌上,望着笔架发呆。   裴容到底去了哪里?   裴容他见过,目光还算清明,想必是个淡泊的性格,和他养的鹿很像,那样的一个人,为何就被他以居心叵测为由给赶走了?   他果然是死鱼眼睛,辨别不出真心。   宗祯心中责怪自己,拿起宗谚写给姬昭的信,毫不犹豫地撕开看了。   他每时每刻都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宗谧会愿意让位于姬昭。   然而他拆开信看了遍,通篇都是宗谚记录的沿途风土人情,还又扯到在金陵时一起逛枇杷巷,到处淘吃食的事,说是多么多么怀念云云,这是真把姬昭当密友了?宗祯扯扯嘴角,看到最后一张,宗谚提到宗谧,说他的哥哥也很期待能够见到姬昭,期盼有一日能相见。   宗祯冷笑,他没有拆穿那个侍卫就是宗谧的事,大家心知肚明。   也就姬昭这个傻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辈子,皇位到底还是落到了姬昭手里,宗谧若也是被耍了呢?姬昭演戏呢?   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反正上辈子的他是个傻子无疑。   宗祯将信看完,亲自裁了几张纸,模仿那封信的笔迹原封不动地全部抄下来。   对照看过,几乎是一模一样,宗祯将信塞到新的信封,封好,叫程深进来:“五公子给驸马的信,想个法子送去吧。”   “是!”   “若有回信,我先看过再说。”   “是!”   程深转身要走,“等等……”宗祯叫住他。   “殿下?”   “驸马去庄上多久了?”   “殿下,已有七日。”   除了头两天还知道送东西进来,剩下来的日子,姬昭当真是玩疯了,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吧,连公主府都敢只送一车大白菜,宗祯道:“你即刻去趟庄子,叫他回来。”   “是……”   程深的语气有些弱,宗祯再瞄他几眼,他弯下腰不敢抬头了,保庆在外探头探脑。   “哼……”宗祯心中是有点不忿的,他不知姬昭到底有什么魅力,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依然如此,他身边的太监们都极为推崇。   他都将对姬昭的不满直直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为何这群人还是一点儿眼色也没有?   他再严肃道:“不许拖延,即刻回城。”   “是……”   程深的腰更弯了,门口的保庆连头也不敢往里探。   姬昭得知这个消息,原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如雪上加霜。   然而领导发话,心情再不好也得回去上班啊。   姬昭无力道:“知道了……”   他想拖到明天回去,程深又是一个噩耗:“驸马,殿下交代,今日就得回去……”   “…”   东西也没来得及收拾,人先回吧,魏妈妈带着几个侍女与可乐他们留下来收拾东西,姬昭带上殷鸣、尘星与程深先回城。   姬昭闷闷不乐地坐在马车里,实在是笑不出来,他觉着自己比那些关在深闺里的小娘子们还惨,半点自由也没有。太子这个领导果然不是什么好领导,先前书上看来的也没错,难讨好也就算了,明明给他送了那些礼,还要这般。   这次回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玩。   姬昭撩开车帘,恋恋不舍地看向车外,骑马跟在一旁的程深立即赔笑看他,小心打量他。   姬昭心中便叹气,这些人也不容易啊,跟着太子这样的领导,着实都不容易啊!   他自己接了许多山泉水,还带了好几车的大白菜回城,主要是实在甘甜、美味,本想自己和公主分一分,再送些给姬府就算了。谁让太子太过分?他再也不送礼进宫了!   瞧程深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暗自决定,算了,哪怕是看在这个对自己还不错的太监的份上,他匀一点给那位领导吧。   想好了,姬昭朝程深笑笑。   瞧见驸马终于笑了,程深是大松一口气,立即笑着再往他凑凑,说道:“驸马是不是坐车累了?再过一个多时辰,咱们就到了!”   姬昭笑着摇头:“不累,前头找个人少的地方,停下来,都喝点热茶吧,今日天寒。”   天这么冷,又迎着风,骑在马上的确很冷,大家听了姬昭这话,脸上纷纷露出几分笑意。   再行了约莫一里路,路边有个小亭子,他们停下来,尘星从车上跳下来。车里有热水,他怀里抱着一摞瓷碗,站在车边提壶一碗碗地倒着热茶,大家围着马车喝茶,笑呵呵地说着话聊天,还不忘带上程深和几个小太监。   程深是太监,在宫里待了十多年,又是侍候太子的,太子不喜人话多。程深不太适应,姬昭掀了车帘,笑眯眯地听他们说话,程深心中好笑,算是知道为什么驸马的人都是这般了。   话再说回来,这样的驸马,他们殿下到底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啊?   亭子以外,茂密冬青树丛里藏了两个女扮男装的小个子。   其中一人捉住另一人的手,兴奋而又低声道:“姑娘!你看!是那日救了我们,给我们荷包的郎君!”   这位“姑娘”面色无波,双眼寒寒而又沉沉地看着趴在车窗上笑着说话的姬昭,她的侍女再满脸期待地道,“姑娘!我后来听他们说,我们那天藏着的地方是驸马的田庄,他会不会就是驸马?我们去求他帮我们吧!他那么好!”   姑娘冷冷道:“人家凭什么帮我们?”   “他,他可是驸马啊!是公主的夫婿!而且他人好!”   “人家是好人,是驸马,就非要帮我们吗?我们算什么?”   “…”侍女可怜地皱了眉头,不说话了,又喃喃,“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如何才能逃开这里……”   “先逃回城里,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趁他们都在庄子附近找我们,我们再偷偷离开金陵。”   “就按姑娘说的办!”   两人钻在冬青树中,弓着身子,接着往城里的方向跑。   喝了热茶,身上暖了,大家上马,继续往城里赶。   天寒,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路上的人并不多,姬昭裹得厚厚的,马车有节奏的晃动,他又靠在尘星怀里睡着了。睡得也不是很熟,外头响起快马的马蹄声时,他就惊醒了,他揉着眼睛,问道:“外面是谁?”   尘星不在意道:“是有谁急着赶回城吧,已经过去了。”   “哦……”姬昭用袖子遮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再问,“我们到哪里了?”   “快到城门了!”   姬昭点头,交代道:“稍后到府门口,记得将给太子殿下的那份交给程深,别弄混了。”   “小的知道!方才,他们喝茶时,我都分好了!”   姬昭再打了个哈欠,跟尘星说话,说着晚上吃什么,慢慢地就进了城。   守卫笑着连送很远,将他们送进城里。   到朱雀街附近时,车外满是吵嚷声,殷鸣到车窗旁告诉他:“郎君,有家铺子进了贼,那家人正抓贼呢,许多百姓都在围看。”   姬昭不是很喜欢看这种热闹,便吩咐:“知道了,我们赶紧回去,别看热闹。”   “好嘞!”   殷鸣与府里的护卫们护着姬昭的马车,躲避拥挤的人群,艰难地往外走。   程深回头多看几眼,正好看到那两个小贼被壮汉给提出来,捆着要上车。两个小贼灰头土脸的,个子也不高,纷纷垂着头,程深将要收回视线,又赶紧再仔细往其中一人腰上看去,这么一看眼神就收不回来了。   那腰上的荷包,不是驸马的吗!他见过!   他还私底下问过可乐,为啥驸马的荷包就总那么几样呢,是不换新的吗?   可乐说,驸马就喜欢那几个样式,魏妈妈给他做了一匣子呢,匣子空了就立即再填满,他每天颠倒换。   这件事,他们殿下也知道。   程深正惊讶,挂着荷包的那人抬头,眼神涣散,转了一圈,撞上他的眼神,又看到姬昭的马车。   程深只见那人眼睛倏地就是一亮,开口就喊:“郎君!驸马!救——”   程深眉头紧皱,正想叫人上去,另一个被捆着的人将她狠狠一撞,她这才闭了嘴,两人一起被踉踉跄跄地拉上了车。   程深松了口气,也没看清另一个人的相貌,跟着车队走了,心道,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旁人听到?   按理说,听是能听到的,只怕没人会认为她喊的是“驸马”吧?   想到这里,程深的眉头都皱得要发疼了,这事回去肯定是要告诉殿下的,城内也有其他盯梢驸马的人。他也算是看出来了,那俩所谓的贼都是小娘子,不知驸马上哪里认识这些小娘子,还把贴身的荷包给人家?   程深愁啊。   住了一个多月,到底也有感情,姬昭也的确把平阳侯府当作了自己的家。   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个金窝,坐了那么久的马车,回到家里,姬昭还是很高兴的。   他扶着尘星的手跳下马车,笑着和程深他们道别:“不留你们了!你们快些回去复命吧!改日,殿下有空,我再去宫里打扰殿下。”   都是客套话,事实上,他只盼一辈子都不要去那个冷如冰窖的东宫。   他再伸手指向一辆车:“里头是些山泉水与田庄里新摘的大白菜,给殿下尝个鲜!”   程深笑着连声应下,带着车与小太监们回宫了。   姬昭轻松地迈进大门,悠哉悠哉地吩咐,今晚他们也吃酸菜白肉锅子!   大家一起,围坐在屋里,点了炭火吃。   自然又是欢呼声一片。   姬昭就挺高兴的,在外面他也知道要装一装,好歹是个驸马,不能真人人平等。但在自家,当然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程深正想着怎么跟殿下说这件事。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觉得驸马这人挺不错,自觉相信驸马没干什么对不住公主的事,不忍心驸马要被他们殿下记恨上。   程深没能想到办法,刚进东宫的门,保庆的小徒弟。是的,没错,他们年纪虽不大,因为资历深,都已经有小徒弟了,他也有。保庆的小徒弟顺着保庆叫安庆,他“呲溜”溜过来:“程哥哥!程哥哥!我师父叫我在这儿等你,说先前有几个侍卫进来见殿下,他们走后,殿下心情便不大好,叫你小心些!”   程深便猜测,这几个侍卫已经汇报过街上的事情。   程深苦了脸,急步往殿下的书房去了。 第23章 阴谋?   宗祯的确已经知道了。   在外头没法跟踪,进了城,哪里不能插人?侍卫们全部都是百姓打扮,将姬昭跟得紧紧的,就连程深这个大太监都保管看不出来。   听到那两个“小贼”口中喊“驸马”,他们当然也认得驸马的荷包,后来立马就去打听了。   好打听得很,街坊邻里都知道,银楼宝珠坊的东家,刘家刚没了个小儿子,又娶了个望门寡的小媳妇的事,这小寡妇还三天两头地自杀并逃跑,都被送到庄子上去了。这回,小寡妇逃回城里,还是又被抓着了,那贼根本就不是贼。   侍卫们尽职尽守,回来立即将这件事汇报给太子殿下,声音不含一丝感情。   宗祯听得一肚子的火。   还是那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在宗祯看来,姬昭本就是原罪,妹妹什么错也没有,妹妹不喜欢姬昭,那也是姬昭的错。   结果姬昭不去讨好他妹妹,还在外面跟小寡妇不清不楚?   这么想去庄子上,实际是为了这个小寡妇吧?   “回来了?”宗祯瞄了眼弓着腰走进来不敢抬头的程深。   程深磕头:“殿下,小的回来了。”   “一路可还顺利?”   程深老实道:“一路顺利,只是进城时,出了点事儿……”   “哦?何事?”   程深将事情一通说,不忘再道:“驸马在车上,倒是毫不知情。”   “呵呵……”宗祯冷笑。   程深伏在地上。   “好一个“毫不知情”,若不知情,是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去佩戴驸马的荷包?又上哪里去认识贵为驸马的堂堂平阳侯姬家三郎君?”   “殿下说的是,小的说错了话!请殿下罚小的!”   宗祯看着跪在地上不敢动的程深,有气、有火,却也不至于对他发。   上辈子,陪他到最后,死在他身边的是程深与保庆,他知道这两个陪自己长大的太监到底有多忠心。还是那句话,是姬昭太会蛊惑人心,是姬昭的错。   “滚下去……”   程深滚了,宗祯继续看奏章。   他得尽快将身子养好,有太多的奏章要看,有太多的官员要考核,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不可能将姬昭的每件事都当做天大的事。   小寡妇这件事,说到底是与皇位、朝政皆无关的芝麻小事。   他很气,却也没有气到吐血的地步。   福宸不喜欢姬昭,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姬昭实在不愿去讨好福宸,非要跟一个小寡妇纠缠不清的话,大不了到时候死的人再多一个。   宗祯边想,边波澜不惊地翻开一本新的奏章。   公主府的礼物是姬昭亲自去送的,次日一早他就去了公主府,还与福宸公主用了午膳,说笑片刻,他才离去。   回到府里,他收到宗谚的来信,立马拆了看了。   宗谚给他写了整整五张纸!   这让从未交过朋友的他很激动而又感动,一目十行地看完,他再仔细看了一遍,又仔细看了一遍,看到宗谚邀请他日后去桂州玩,可以与他的二哥见面。   姬昭又高兴又叹气,也不知下次离开金陵城出去玩是什么时候,出个城都这么不容易,还指望去广南?   说起来,宗谚家的封地是广南桂州,实际上整个广南路都是郑王家的地盘。   姬昭努力地想,书中可有记载过桂州发生的大事?   姬昭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似乎是没有发生过?但是他记得,宗谚的这位世子二哥很早就当了郑王,他们的父王应该过世得挺早。不过这样的事,他也管不着,生死大事哪里是他能管的。   只要广南路上没出现地动、洪水、山崩之类的事,那就是好事。   又见信上宗谚提到当时在枇杷巷淘书的事,他不禁笑出声,的确很有趣。恰好,逍遥子的书,他带到温泉庄子上,已经全部看完,他又立即起身,决定去趟枇杷巷,买些书,自己看,再给宗谚寄些过去。   门口遇着正要送礼去姬府的殷鸣,姬昭想到自己一个多月不曾去过姬府,便道:“走吧,随我去枇杷巷,稍后咱们同去姬府送礼。”   “好嘞!小的先派个人去姬府说一声。”   他们几人这就出门,往枇杷巷去。   去枇杷巷,必要经过秦淮河。秦淮河上晚上最热闹,人人都知道,实际在秦淮河边上,还有几条巷子,这些巷子里藏着的热闹,不止出现于夜晚,甚至甚过晚间华灯皆上时。   朝廷不许官员嫖娼,便有些官员,会派人在这几条巷子里专门置个宅子,找几个会唱会弹会跳的美貌娘子,平常借着吃饭喝酒的缘由,在这里与朋友们耍一耍,或行一些龌龊事。   再有些便是专门做那卖笑生意的,无论是哪种,这里的小娘子,甚至小相公、小戏子,都比那画舫上的还要美。   姬重渊在这里也有个相好的,叫作小茉儿。   他是被他的狐朋狗友给带来的,他才多大点,小屁孩一个,不通人事,他屋里连个丫鬟也没有,林夫人管得很是严厉。小茉儿人如其名,长得好似初夏窗下的茉莉,他见过小茉儿一面,就迷上了。   林夫人家是江西首富,姬家虽低调,却也豪富,林夫人管教严格,甚少给他银钱花,多亏他舅舅每回来金陵都给他一袋子金豆豆。他手上富足得很,小小年纪,就在外头养姐儿了。   这阵子被关在家里,好不容易今日求着姬重锦,姬重锦哪里知道他是过来会美娇娘的,见弟弟可怜,答应放他出书院,出来玩一个下午。   姬重渊立马带着新打的首饰过来找他的小茉儿了。   姬重渊小爷出手阔绰,小茉儿还未梳拢,也不曾接别的客,就哄着他一个人。哄得他都快要飘上天了,他的小厮来喜上次被林夫人狠狠揍了一顿,瞧着时候差不多,便催他走。   姬重渊再不舍,也怕家里的娘,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小茉儿送到家门口,握着他的手,靠在门上,泪水涟涟。   好巧不巧,小茉儿的“家”就在巷子口第一家,这条巷子也就叫茉莉巷。   枇杷巷门口地方小,到了附近,姬昭就跳下马车,往枇杷巷走去。   刚好经过茉莉巷,姬重渊看着美人落泪,正伤心呢,忽然眼睛一瞄,姬昭从他眼前走过!姬昭身后有一人,还瞧见他了,与他对了个视。   姬重渊的手被小茉儿握在软软的手心里,他却突然想到他娘用竹板打他手心的事,手心立马起了冷汗。   “郎君?”小茉儿抬起美眸。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人已经平静地收回视线,巷子口不见了人影。   姬重渊却是吓得一身都是冷汗了,他立马扔了小茉儿的手,跑到巷子口,刚好捕捉到姬昭的身影消失在枇杷巷门口。   他吓得问来喜:“姬昭是不是故意来抓我的?!”   来喜也吓得发抖:“不,不是吧?谁也不知道您在这儿啊!”   “可是他看到我了!他一定看到我了!”   “没,没有吧……郎君您别多想啊!”   “他要是告诉我娘,我该怎么办?!我娘非得再打我!”   来喜一想到这件事,腿都发软了,他上回打的十板子还没全好呢。   姬昭完全不知道茉莉巷的事,包括那位与姬重渊对视的人,是后来从扬州过来的,压根就没见过姬重渊,他看了眼,暗自发笑。   姬昭恰好瞄到,问道:“你笑什么呢?”   他索性讲出来,好逗他们郎君一乐:“方才小的见到个门子里的姐儿正握着恩客的手垂泪呢,那恩客,小的瞧着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脸上连个胡茬子都没有!也没个喉结!”   果然大家都立即笑了,姬昭也意思意思地跟着笑了笑,便扭头扎进巷子里买书去了。   他来过很多次,已经是这里的熟人,人人都知道他就专门买逍遥子的书,出手还大方,就都留着,不卖给别人,只卖给姬昭。   姬昭买了一大堆的书,好几个人捧着,他们先送到车上去,姬昭再随意地在巷子里逛逛。他又淘了些有趣的小东西,有前朝的书,还有个瓷制的娃娃,很是精致漂亮,他打算送给公主,小娘子们都喜欢。   买娃娃的那家店里,他又瞧见木架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   他上前去仔细瞧瞧,恰好是双鱼佩,他想到上次在宫里,领导问自己要玉佩的事。他想了想,从木架取下那块玉佩,直接买了,小心收进腰上悬挂着的荷包里。   买好东西,他没再久留,又去姬府,祖父与便宜爹依然不在家,他将东西送给林夫人,喝了半盏茶就走了。   他一走,姬重渊立马从从假山后跳出来,催道:“快去快去!快去我娘院子里打听,看姬昭都来干什么了!是不是来告我状的啊!”   来喜溜去转了一圈,喜滋滋地回来:“三郎君是来送礼的!坐了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走了!”   姬重渊却没能松下那口气。   因为姬昭的的确确看到他了,他做贼心虚,这件事一天不完,他一天定不下来心!   他明里暗里刺过姬昭多次,他不喜欢姬昭,姬昭也不喜欢他,前几天,都说姬昭帮助庄户,人善心美,他正好跟谢四那帮人吃酒,酒桌上又喝多了点,他还当着好些人的面骂姬昭虚伪来着。虽说事后,他也有些后悔,毕竟是他兄长,哪里能在外面随便骂……但是骂都骂了。   那时候没觉得怎么着,现在想来,都是祸害啊!   他觉得,姬昭定有阴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24章 小辫子   小寡妇的事情,宗祯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也不曾再问起,更不会令人再去调查此事。   那日也没有太多的人听到“驸马”二字,这件事,明面上并未引起任何讨论。   倒是宗祯曾吩咐盯着,别叫漏出风声,万一福宸听到,要伤心难过了。   他看在眼里,这辈子的福宸还是不喜欢姬昭,只不过比上辈子柔和多了,上辈子福宸的确也有做得不妥的地方,的确伤到了姬昭作为男子、作为驸马的颜面。   不喜欢归不喜欢,若是知道自己的驸马在外头瞎搞,谁能高兴起来?   姬昭还不知道,自己在太子那里已经成为瞎搞之人。   他当然也没有把小寡妇的事情放在心上,人之常情,非亲非故,顶多几句感慨,也只是顶多。他给宗谚写了回信,将淘来的有趣物件与书装进匣子里,收拾好,就令人送去寄给宗谚。   宗谚是王府公子,他是驸马,走的是官驿,会有专人帮他们送信,快而安全。   实际这信刚出了侯府不多久,就到了宗祯手里。   宗祯先看信,姬昭到底曾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人,性格又较为赤诚,好不容易交上一个朋友,用词便极为热烈,通篇不乏“思念你”、“想念你”之类的字眼。   宗祯“呵呵”冷笑。   看完满篇废话,他心里很不痛快,他甚至怀疑姬昭在写藏头诗,然而他仔细找了,半句有用的话没找到。信的最后一页,姬昭还提到某“侍卫”,说是知道他喜爱术数,特地给他淘到一本书,叫他好好看,明年再来金陵,一起算命玩儿!   宗祯再“呵呵”笑。   他打开那已被砸了锁的匣子,满匣子的小玩意,全都透着精奇,一看便知用了十足的心意。他的手探到匣子底部,摸到那本给宗谧的术数书,直接拿出来,看也不看,放到手边。   他又亲自裁了纸,磨墨,写信。   下笔时,他的右手一顿。   他看着纸上姬昭的字迹。   姬昭的字,变了。   姬昭从前从不用馆阁体写字,喝了酒的姬昭还悄悄告诉他,最看不上馆阁体写的东西,说透着股正经,没意思。   然而这封信上,用的是馆阁体,写得还不是十分好。   宗祯看了片刻,才开始用几乎一样的字体开始誊抄。   姬昭变了太多,他要更仔细才成。   写好信,照例是封好,叫人进来。   那本给宗谧的术数书,他没给放进去,是的,他就是故意的。   反正没人怀疑到他身上,倒要看看宗谧如何反应。他的这些堂弟啊,没一个简单的。   想到宗谧,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太平缸。   天渐渐凉了,水面结了薄薄的冰,再过一阵子,宗谧的父王,当今郑王,他的王叔,就要死了。   姬昭不是想着宗谧明年来陪他算命玩么,他就让宗谧来陪姬昭玩。   金陵城就这么点大,姬昭没有差事,不用上朝,没有太多朋友要去会,也不用赚银子,不想去书院,也就只好继续缩在家里看逍遥子的书。   姬重渊却是又慌又急,姬昭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连着好些天了,姬昭那儿也没动静,他一直不敢再去小茉儿那里。直到小茉儿快要过生辰了,用香帕子写了首幽怨的诗给他,思念成疾,姬重渊就有些忍不住了。   到底是趁和姬重锦去书院的时候,自己偷溜出去会小情人了。   小茉儿见到他是如何哭,如何伤心落泪,先不谈,他被小茉儿哄得灌了不知道多少酒,他小小年纪,倒是很能喝的。即便醉了,他还有知觉,知道不能在外留宿,要乖乖回家,否则又要被他娘狠揍,关到明年都不能出来。   他晃着身子告辞,来喜赶紧蹦过来扶他,小茉儿垂泪目送他。   姬重渊也要流泪了,下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头正要出茉莉巷,便听巷口的墙根里有人在说悄悄话——   “果真?”   “我能哄你?他们亲耳听见的,那个小娘子连声叫“驸马”!”   姬重渊立马清醒了,轻手轻脚地挪过去,贴着墙继续听他们俩说。   听了会儿,他听明白了!   姬昭竟然在外面跟小寡妇不清不楚!   那两人却是越说越浑,什么驸马和小寡妇在郊外庄子共度春宵,还有人瞧见他们在芦苇丛里滚来滚去的浑话都出来了。   姬重渊听得却是热血沸腾,那两人说着说着,上车走了。   姬重渊得意抬头:“我们也走!”   回家的路上,他“哼”了声:“我当姬昭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也在外头搞小寡妇!”   “难怪他不敢告您的状呢!”来喜也理直气壮起来了。   “哼!”姬重渊更得意。   来喜又小声问:“小爷,那这事,我们可要瞒着?”   姬重渊想了想,他倒是没有其他想法,他只是觉得他与姬昭之间公平了,俩人都有小辫子,谁也不差谁。不过姬昭暂时不知道他已知道这件事。   他觉得是应该瞒着的,不然姬昭得恨他,也把他的事告诉他娘了。   况且他们是一家人,要是外面都知道姬昭在外头养小寡妇,那可不好。   但是他得让姬昭知道,他已经知道这件事!   他便叫来喜将耳朵附过来,叽里咕噜一通说,来喜亮着眼睛连连抬头,不停拍马屁:“小爷说得极是!正是!妙啊!”   几日后,是冬至。   在这个时代,冬至时,宫里要举办大朝会,遇上重要年份,北边的凉国还会派使臣过来。按道理来说,姬昭虽说没有差事,却是驸马,身上还有个侯爵,本也该进宫参加大朝会,他实在不想去,他若是去,论身份,还要站在宗亲那排队伍的最前头,站着苦捱几个钟头,那不是受罪吗?   还好,冬至前,宫里就有消息来说,免了驸马进宫。   姬昭高兴坏了,福宸公主却害怕姬昭多想,还特地来解释一番,因为她今年怕凉,不打算进宫,父皇才考虑也叫他不进宫云云,姬昭认为公主完全想太多。   福宸离开侯府,心里也有几分诧异,是这辈子的驸马更能伪装?难道因为她不再磋磨驸马,驸马就不会再变得狠戾,不会再去争夺皇位?对于无法进宫参与朝会这件事,驸马表现得也过于欣喜。   若是这般,她又要如何做?皇兄身子那样不好。   福宸上了马车,还在想这件事,前些天她就已知道,哥哥这些日子一直在练箭、骑马,这次大朝会也会露面,这可是哥哥成年来,头一回在百官面前露面。是哥哥叫人给她带信,她与驸马无需入宫,天凉,没必要赶早,驸马更不必站在大殿里吹凉风。   合情合理,再者,朝会于她而言本就无甚重要,她只是担忧驸马的想法。   马车微晃,她望着车前的帘子发着呆,她不一样了,哥哥与驸马,都不一样了。   这辈子的他们又会如何。   冬至过后,京中渐渐有了许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传闻,朝会时,官员们头一回见到太子。   十多年不曾露过面的太子,忽然出现在大朝会上,能够反映的事情,太多。例如,因为太子殿下身子不好,后宫又没有主人,不知道多少人家打着主意再送个女儿进宫,生个小皇子呢,又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就等着陛下过继儿子去当下一任皇帝。   再例如,太子妃的位子,再也不仅仅是个太子妃,不知又有多少人家会抢破头。   这些是眼皮子较浅之人的想法,想得更多的,太子等同于半君,对于朝廷上的格局有极大的影响。   如今朝上,朝政几乎由几位宰相把持在手中,谁知道太子又是个什么想法呢?   太子会和陛下是同一个理念?太子会夺了他们的权?   谁不爱权?   可以说,直到过年,这京里都不会歇下来,各家之间都有话要商量,也各有打算。   姬昭一概不知,这些与他没有关系,他只负责讨好太子,也只负责快乐生活。   庄子上的人来给他送新摘的大白菜,告诉他,山上下雪了,庄子里的梅花,全都开了。   金陵城,地处南方,很少下雪,也只有庄子那边的山里会真正下几场雪。   姬昭听到这儿,心思便又活络了。   若是没有去过也就罢了,去庄子里玩过,谁还能在城里待得下去。   然而要出去玩,得里面那位领导点头才成。   姬昭心中郁卒,他不想进宫,也没有理由进宫。况且进宫,那位领导就能同意么?   也是这日,又有人递了帖子上门拜见,对方说自己是张家人,名叫张五白。   姬昭不认识这个人,倒是尘星提醒他:“郎君,这大约是已故的皇后娘娘的娘家人!”   姬昭才想起来,领导的舅舅家里是姓张的,帝后感情极好,又只有一双儿女,他赶紧叫人请这个什么张五白进来。   张五白四十岁上下的模样,留着胡须,瞧起来很和气,说话也轻声细语,满脸是笑,姬昭不太会识人心,就觉得这人挺不错。   张家共有三房,皇后娘娘是长房的姑娘,帝后感情好,陛下对张家也没有提防,作为外戚,还放张家长房,皇后娘娘的嫡亲兄长张一绯出去当官,还是个不小的官,梓州路的转运使,转运使就类同于现代社会的省长。   张家其他两房跟着长房过活,都在梓州。   张五白是三房的人,在梓州任张一绯的进奏官。进奏官就是负责把梓州一带的重要事情,定时定点地向京中皇帝汇报。只是如今,少部分地方的进奏官由外官担任,大部分都已经直接由金陵的京官担任。   这次大朝会,张五白负责回京,他明日便要回梓州,特来拜见驸马。   姬昭很能理解,他算是这张家的外甥女婿,人家肯定要过来看一眼。   张家又是陛下厚待的人家,是领导的舅舅,他自然是热忱回应。他自觉与张五白相谈甚欢,临走,张五白从袖中拿出个小匣子送给他,笑道:“小玩意,还望驸马不嫌弃。”   姬昭本来没想收张家的礼,听他说是小玩意,就真的信了是小玩意,笑眯眯地收下。   直到张五白走了,他打开那个小匣子一看,吓了一跳。   里头是几十张银票,怕是有几万两的银子!这也就算了,除此之外,还有张盐井的契,盐井啊!那可是盐井!他们私底下开私盐井也就算了,还给他送了一个!   尘星和殷鸣也张大了嘴巴。   他又不是没钱,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干什么要给他送这样的礼!   他顿时不喜欢张家了,想来想去,他打算进宫直接交给陛下,由陛下定夺吧。   送这么大的礼,绝对不是单纯的舅舅送外甥女,这可是违法的私盐井!皇帝优待张家,却不代表也会优待他。他还想好好活着呢,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拖累。   姬昭想着,立马起身换衣服进宫,临走前,把那只装着玉佩的荷包也给揣在了袖袋里。   如他所料,陛下没见他,又叫人领着去东宫。   还是那个正厅,姬昭这次没坐着,他紧张啊,就怕被张家连累,又怕万一他们早知道张家私下里开盐井,他揭穿张家恶行,太子还要怪他,毕竟是张家嘛!   他的面上便有几分焦灼。   宗祯过来时,隔着帘子看到的姬昭便是这模样,宗祯虽面色沉沉,心中反倒诧异。   他知道张五白去了姬昭那里,姬昭跟张五白这又是玩哪出呢?   对于张五白去找姬昭,他不意外。   谁能相信呢,他的亲舅舅家,在上辈子,与姬昭勾结在了一起,事后姬昭登基这么顺利,其实也有张家的功劳,毕竟就连皇帝的舅家都认同了。   据姬昭亲口告知,是因为姬昭答应他们,登基后娶张家女儿为皇后。   实际上,姬昭杀他前,满脸嘲弄,问他:“张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病?”显然是不会认账,说不定还会想办法也弄死张家。   他倒是赞同,张家的人的确有病,想当外戚想疯了,出一个皇后还不够。   他不成,就换一个。   现在看来,姬昭与张家就是这个时候勾搭上的?   “有何要事?”宗祯坐下,开口。   姬昭回过神,见到他,竟是大松一口气的模样,连礼都忘了行,上前走到帘子跟前,竹筒倒豆子:“今日,张家三房张五白去我府里,给我这个!”   他说着,很不乐意地将小匣子递上前。   宗祯叫人下去拿,一边想,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昭已经很不满地说:“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竟给我送这个!这是违法犯罪的事,我不可能干的!”   宗祯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盐井的契,眼神也暗了。   他没有想到,张家的胆子竟然大到这个地步,竟从一国根本里偷利!上辈子的他全然不知!   姬昭还在说:“我吓到了,就立马带上来见陛下了,陛下叫我来见殿下你。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一点没碰,张五白也没说叫我干什么,与我说梓州风土人情说了一个时辰才走,还祝我跟公主百年好合呢,就这样,要我如何百年好合!这不是要我死么!”   宗祯抬头看他,忽然问道:“你很怕死?” 第25章 好领导   姬昭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当然了,我的命多宝贵呢。”   穿越时空,穿越维度,穿越各种奇怪世界得来的一条健命好吗。   宗祯将小匣子放到手边,说:“这事,我知道了。”   “那姬昭告退!”姬昭倒也干脆。   宗祯却又道:“你说,这事违法犯罪,若是不违法、不犯罪,你就干了?”   “当然不!”姬昭义正言辞,“我又不是没银子,我何苦?”   “是吗,真的吗。”宗祯低声喃喃,无人听到。   “殿下,我告退了!”姬昭把这东西扔出去,自己就没有心理压力了,此时最有压力的事是面见领导,他只想赶紧走。   他回身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殿下……”   “嗯?”宗祯轻声应下。   姬昭不觉打了个寒颤,不咳嗽的时候,声音还挺好听啊。这阵子京里都在传闻太子美貌呢,还说太子与公主其实长得不像,比公主还要俊上几分,也不知道这个变态太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姬昭从袖袋里掏出那个荷包,递上前:“这个,送予殿下。”   宗祯看向姬昭的手,保庆已经下去拿了,拿来递给他,他还没有接到手中。   姬昭笑道:“殿下应该会喜欢吧!”   宗祯拿到手里,解开绸带,从中拿出一块双鱼白玉佩来,与他从前那块极为相似,他拿在手中,低头看。   姬昭道:“那日在枇杷巷瞧见的,那家店极有意思的,我还给公主买了个瓷娃娃!”   他倒是说起了家常,叫宗祯有片刻的恍惚,恍惚过后,他抬头,问姬昭:“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我这些日子,除了去枇杷巷买买书,可都是老实待在府里,哪里也没去。”   宗祯当然知道,每日有人汇报,他问:“在府里做些什么。”   “读书……”姬昭说完,才想起他给的那箱子书,又笑,“殿下给的那箱书,我还在仔细拜读中!”   宗祯扯扯嘴角,哄鬼,怕是早就烧了。   “除了读书呢?”   “那就是吃、睡了。”   宗祯看着珠帘外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论姬昭这人到底有多阴险,他极有文采这点却是真的,姬昭从前常给他讲在扬州时候的生活。姬昭最爱住在庄子里,说城里腻歪,不如山中风景好。   他从前也曾羡慕过姬昭的无拘无束。   他知道,城外庄子上的人今日也去了姬昭府上,山上,下雪了。   很想去吧?   宗祯开口:“听闻,城外山里下雪了。”   果然,姬昭的眼睛立马亮了,嘴唇张合,却还是老实闭着了,宗祯再扯扯嘴角,问他:“想去吗……”   “想!”姬昭立马抢答。   宗祯却不说话了。   姬昭著急啊,眼瞧着这事有戏,他便着急而又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山里面种的大白菜可好吃了,山泉水也很甜,我去帮您弄点回来啊!对了,我还要去用雪水酿梅花酒呢,酿好了明年也给您两坛啊!我去山里仔细读书,不然万一又有人送礼到我府上,该如何是好?我总不好日日进宫打扰殿下吧!您说是吧?”   姬昭双眼闪亮,语气好得不像话,倒不是上次招呼也不打,就差翻白眼转身走的模样了。   宗祯依然不说话。   姬昭再说:“殿下,您这么威武圣明,会答应的吧?啊?会答应的吧?殿下,殿下你就答应吧!我去好好读书的!殿下啊,殿下——”   “喊魂呢……”宗祯打断他的话。   “那殿下您同意吗?”   里头又没动静了,姬昭急坏了,最烦这种高高挂起的感觉了!   宗祯见他脸上百般变化,看到姬昭被他弄得急成这样,莫名生出几丝得意感,该!   姬昭急得差不多了,宗祯才慢悠悠开口:“那就去吧——”   话还没说完,姬昭脸上生光,差点就要跳起来了,嘴角已经笑得快要咧上天:“多谢殿下!”   宗祯冷冷道:“小年前得回来。”   “一定一定!”那有大半个月呢,够他玩了!   姬昭太高兴了,他觉得今天的太子殿下太好了、太好了!   现代人的灵魂立马出现,姬昭笑逐颜开,对着里头那个黑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殿下!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吧!一定是!不用否认!别怀疑!”   “…”宗祯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保庆与程深,低了头偷笑。   “殿下您真的、真的太好了,我太爱您了!”这不过是现代社会常用语,姬昭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说出口,说完回头就跑,生怕太子改变主意,“不打扰殿下!我走了!下回再来拜见!”   他立马跑了。   宗祯还在皱眉想着姬昭的话,一派胡言,越来越不知所谓。   “爱”这个字眼也敢随便拿来说?简直不登大雅之堂!   宗祯顿时有些后悔,不该叫姬昭这么得意,今日老实进宫交代张家做的事,其实也不能代表什么,他何必这么宽容姬昭?   他张口就要叫人将姬昭再叫回来,却见保庆与程深却都低了头装傻。   他“哼”了声,算了。   他起身,没忘拿起那只荷包,往后殿走去。   姬昭冲回府里,还没进门,就叫赶紧收拾东西,要出城去庄子。   紧赶慢赶,天黑之前,他们终于出了城。   姬昭好歹也是京里名人,他那马车很华丽,只要有点见识的人,都认识。他出城没多久,姬重渊就从其他人那里知道,姬昭又出城了,他立马激动地回家去,他的机会来了,他得谋划一番!   他们到庄子上时,已是夜里,姬昭从马车里探出身,看着灯光下的雪夜,满眼惊艳。   他跳下马车,尘星追在后面跑,往他身上披披风,姬昭走得飞快,尘星差点追不上。   在庄子里,怎么样都好,姬昭也不急着玩,反正还要在这里待许多天,他先泡了个温泉,再好好睡了一觉。   隔日醒来,他开始在庄子里四处走来走去,到处看看。   尘星擅长丹青,他还叫尘星将雪景画下来,搞得倒是很有诗情画意。   下午时,夕阳余晖落在雪面上,姬昭终于想起宫里的领导。他就是记吃不记打,这会儿,他又觉得领导是个好领导了。   他走出尘星作画的亭子,蹲下身去用手捧起地上的雪,披风全都拖到雪地上。   殷鸣跟出来,问道:“郎君,您要干什么呢,雪凉,别冻着了。”   姬昭回身看他,笑道:“你回屋里,找一匣子红宝石、绿松石、黑曜石过来,再找几块好看的布料来!”   殷鸣应下,也不问是做什么,回屋里去找了。   姬昭开始滚雪球,滚了大小雪球,还不许人帮忙,开始拼凑大大小小的雪球时,大家终于看出来了,这是要堆雪人啊!   可乐们跃跃欲试,要帮忙。   姬昭不让:“不成,我得自己来。”   他将小雪球堆在大雪球上,又捏了个长长的鼻子出来,他看着,拍着雪地直笑,大家便也跟着笑。   殷鸣抱着一堆东西跑了来,跑得倒是一身汗。   “来啦?我看看!”姬昭已经直接坐到了地上,有厚厚的大毛披风垫着,屁股倒也不凉。   殷鸣蹲在他面前,他从殷鸣手中拿来匣子,挑了两颗最好看的黑曜石,安在雪人脸上作眼睛,又找颗红宝石,安在嘴巴的位置,指着笑:“樱桃小嘴,哈哈哈!”   大家也跟着笑。   他又拿了很多颗宝石在手里,在雪人头顶绕了一圈,欣赏片刻,点头赞道:“这个王冠不错嘛!”他再挑挑布料,找出一块他最爱的蜜合色的,压有吉祥暗纹,勾了金线的布料,给雪人绕到脖子里,就做围巾了!   他这里捏捏,那里整一整,拍拍手:“大功告成!”   他极有成就感地观察很久,大家更是跟着拍马屁,倒也不是完全拍马屁,毕竟这个雪人的确搭得好。   堆这雪人的功夫,天已经黑了,侍女们提着羊角宫灯在一旁为他们照明。   姬昭回头叫亭子里的尘星:“尘星,你快来啊!看看你们郎君我堆的雪人!”   “我稍后就好!”   “你干什么呢?别画了!”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尘星搁下笔,也很得意地拿着画纸下来,摊开给他们看,“你们看!”   殷鸣他们倒吸冷气,“是什么?是什么?!”姬昭著急地伸手。   尘星蹲下来,给他看,“哇!”姬昭张大嘴巴,尘星画的是他!堆雪人的他!画得特好!景中的他可真好看!姬昭爱不释手,眼睛胶在了画卷上,直到天空中又飘起雪花,他才回神,伸手给殷鸣,扶着站起来,笑着说:“尘星可真厉害!”   尘星弯腰帮他拍着披风上的雪,笑道:“都是郎君教得好呀!”   姬昭卷卷,将画卷卷起来,藏在怀里:“这我得收藏!”   尘星非常激动:“我以后常给郎君画!郎君不嫌弃就好!”   殷鸣笑道:“好了好了,往后再画,咱们该回去了,又开始下雪了,别冻着郎君。”   “嗯!”尘星说着就要扶姬昭,姬昭回头看他的雪人。   殷鸣道:“郎君您放心,我们把他移回去,就放在您的院子里,您想看就看。”   “不,我不是为了自己看。”   “啊?”   可乐他们忽然就懂了。   果然姬昭看向雪碧,笑眯眯:“你陪殷鸣回城吧,送给太子殿下,明日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29号的更新,更得早。   30号晚上23点更新哦,之后还是正常的早晨9点更新,这两天特殊情况。 第26章 雪人   送个雪人回去,可比送枝花要难多了。   他们先小心再小心地将地上那个雪人给起起来,姬昭坐在雪地上看得呼吸也快要停下来了,就怕他们手一软,或者一歪,小雪人“啪嗒”给掉地上。   他顿时后悔,当时就该找块木板来垫在下头的。   殷鸣早把马车牵了来,先将雪人给放到木板上,小小一块木板,一人手拿一角,气也不敢喘,好不容易给平稳地放到车上,也不敢放在马车里,就怕化了,就放在车门旁的车板上。还得拿个镂空的架子架着,四周围上布,以防被新下的雪给坏了模样。   这么一折腾,小半个时辰就没了。   姬昭又亲自送到庄子门口,他还叮嘱殷鸣:“若是路上实在是颠坏了,那就算了,你就把这几坛山泉水给领——给殿下。”   差点口快说成领导。   殷鸣应下,看着他们用最慢的速度往城里赶,姬昭这才算放下些心。   山里的雪蔓延至城里,一年里最冷的时候,金陵城里也下起了夹着雨珠子的小雪,东宫的寝殿里暖融融,窗户开了小半扇,再用屏风挡着,这是防着屋里太闷,也怕风太冷。   宗祯才回来不过几个月,虽说努力强身健体,身子就在这儿放着,不可能那样快就好。他对自己的身子有数,也不硬扛,看着天冷,早早就洗漱上了床。   他也睡不着,双手平静地交握在肚子上,在想张家的事。   上辈子他与父皇的双眼,被所谓的仁善蒙了个干干脆脆,心也跟着被蒙了。   张五白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地直接给姬昭送盐井,可见他与父皇在张家眼里是完全不足为惧的。若是姬昭收下最好,若是不收,报到宫里,张家也笃定,他与父皇不会办他们,顶多训斥一场。   换作上辈子的他们,的确不会办张家,那是皇帝深爱的皇后的娘家,是太子的舅家。   张家不是什么大世家,没有厉害的祖辈,家里从前不过是京里七品的普通官员,全因父皇当年对母后一见钟情,非要娶了进来做皇后,张家跟着鸡犬升天,摇身一变成了金贵人家。   母后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她的家人,却不是。   父皇之所以外放张一绯,还是因为张家子弟在京里胡作非为,偷鸡摸狗,丢母后的人,索性就放出去吧,一家子全出去。上辈子,梓州地动,死伤无数,按理来说,转运使要被定大罪。然而这个转运使是嫡嫡亲的国舅爷,官员们上奏章时,没人敢说国舅爷一个不好。   他与父皇偏帮张家人,也认为张一绯为人敦厚,天灾而已,没法子,不是张一绯的错。   这辈子,梓州再起地动,早已知道张家为人的他,也派了另一拨人去梓州探查。   地动是天灾不假,上辈子死的人却是过多了。   父皇得知地动,已经吩咐户部先拨银子过去,又接二连三地派了好几位得力官员与大批大夫前去支援,只盼当地伤亡能够少点,即便如此还是有救治不力的情况,梓州的官员,包括派去的京官,都拿天灾难抗作托辞。   宗祯自己的人回来告诉他,张一绯他们根本不作为,与京里派去的官员斗得厉害,谁也不服谁。更叫人生气的是,派去的人好歹还是知道办事的,张一绯他们却想着自保,还想贪银子,更怕被夺权,仗着国舅爷的身份,将京官们压得那是死死的。   最后伤亡人数报上来,京官没办法,也得自救,只好也说是地动太严重,救不过来。   知道这件事后,宗祯与父皇重新商量过,将自己调查的情况实话实说。   父皇对张家再优待,总归是最信儿子,重新派人过去,还带上了圣旨,派了宗室中人领头,用皇命直接压着,之后事情才算是解决得差不多,梓州的百姓们也能好好过个冬。   为此父皇很生气,派人过去,口头传他的旨,狠狠训斥了张一绯。   宗祯以为张一绯多少会有收敛,不曾想到,不过这么些日子,他们还敢给姬昭送这样的礼,只怕往后要更嚣张,毕竟父皇到底没要他的命,也未降职,他们一家早已习惯皇家的偏心。   更没料到张家还能做到如此地步,盐井都敢私开。   宗祯不打算放过张家这一帮子蛀虫,这样的人存在,才是真正丢母后与外祖父的脸!   他本想过一两年再办张家,如今既有这事,他想直接把盐井这件事给捅出来,也给其他想着法子搞私盐的人一个警告。   上辈子他与父皇全同瞎子、聋子,干的都是些什么事,也活该这片江山最终舍弃了他们。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又看到帐子上有影子在晃。   他正要皱眉,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何事?”   保庆凑过来,站在帐子外,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又带着几分欢喜:“殿下,驸马命人送东西来了。”   “送了什么……”   “驸马给您堆了个雪人送了来!”   “…”   宗祯都难免一怔,雪人?   他还当真没见过雪人,金陵城中难得下大雪,他身子不好,从来不碰雪,宫里也没人敢玩这些。   “殷鸣与雪碧送来的,小的们给抬了进来,现下就放在廊里呢。”   宗祯撑着床板起身,伸手撩开帐子,“殿下……”保庆赶紧再上前,“您小心有风,还是躺着听小的给您说吧。”   宗祯望向窗户的方向,忽然就移了腿下床。   保庆也有些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殿下这个时候就要去看啊,他刚要劝,宗祯已经踩了鞋子起身,保庆只好赶紧抓起一旁熏得暖暖的毛披风给他。   宗祯自己披上,整了整,把自己裹得好好的,下了床榻,走到窗边。   保庆把窗户开了细细的缝儿,廊下蹲着的程深听到动静,赶紧回头看来。   宗祯没顾得上跟他说话,直接看他身边的雪人。   一眼就看到雪人头上那圈石头,被廊下挂着随风摇晃的宫灯照得温温柔柔,就连冬夜寒风似乎都不觉放缓了脚步。   雪人堆得不错,就是那鼻子,是鼻子吧?   古里古怪。   宗祯心中还算满意,问道:“他自己个堆的?”   程深点头:“殷鸣是这么说的。”   “人呢?”   程深愣了愣,道:“东西送到宫门口,他们便回了。”   “宫门可落钥了?若是没有,叫他们进来。”   程深回头往外跑,殷鸣他们已经离开皇宫有一小段了,又被叫了回来,莫名其妙地又进了宫,在东宫听太子殿下问话,无非就是问他们郎君做什么了。   在庄子上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玩了。   殷鸣心中腹诽,面上却是老老实实:“我们郎君夜里泡温泉,白日就在屋里读书,在庄子里赏雪赏梅。”   宗祯不说话,雪碧接道:“没错……”   “雪人是驸马亲手堆的?”   “是呢,殿下。”   雪碧补充道:“一点一滴不假借他人之手,小的们要帮忙,驸马怎么也不让呢。”站在屏风外,雪碧偷听着动静,想着殿下似乎挺喜欢听的,再道,“驸马后来都坐到了雪地上,堆了许久!幸好垫了大毛披风呢!尘星还把驸马堆雪人的模样给画了下来呢!别提画得有多像了!”   宗祯就更满意了,可见的确是自己堆的,还算姬昭心诚,他满意地叫他们退下。   终于,这次没“赏书”,也没“赏银子”,殷鸣和雪碧倒是得了不少赏钱。   宗祯看了片刻,被保庆三催两催,回到帐子里继续睡觉。   他辗转翻着身,忽然很好奇那幅画。   姬昭就可怜了,坐在雪地里堆了许久的雪人,后来又去泡温泉,大半夜地外面雪下大了,还站在院子里赏雪。仗着这辈子身体好,可了劲儿地折腾,晨时起床,终于不负众望地受了风寒,有点儿低烧。   幸好他出来一趟,人员配置充足,随行也有大夫。   接着几日就不能再出去胡闹,老老实实地窝在屋子里养病,倒是每日都派人回城里送些庄子上的小玩意,好去进贡领导,他不许他们透露他风寒的事,他害怕万一公主或者领导知道这件事,非要派御医过来,更甚者要把他抓回城里。   他还没有玩够呢。   好在每次去城里,殷鸣都是独自去的。   姬昭完全没有觉悟,殷鸣与尘星其实对饮料四子还是很有提防,上回在宫里,雪碧擅自说尘星给他们郎君作画的事,殷鸣就很不高兴,他们郎君做什么,凭什么仔仔细细、老老实实地告诉太子殿下?   这四人虽是太子派来的,却已经是平阳侯府,是他们郎君的人了!   他们没有害人之心,却要防人,因而京里一直没人知道姬昭正可怜地在屋子里窝着呢。   姬昭没事干,也不能去外面野,他摊了纸给宗谚写信。   他自己不会画,就叫尘星画了山上雪景,再署名就当是自己画的,心里对宗谚说个“对不住”,他无所谓,可古人尊卑分明,若是知道一个小厮作画送给堂堂王府公子,大多都会不太自在。   他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宗谚,再说一些有趣的事,写完叫人送出去。   宗祯看完姬昭的信,脸又黑了。   保庆与程深赶紧往外躲一躲,不敢待在他的视线里。   宗祯连那几幅“姬昭亲手作”的画也懒得翻,独坐片刻,眉头越拧越紧,几乎是立即就要叫人进来,派御医去城外,给姬昭看一看。   却又按下这股心绪。   不再是上辈子了,他与姬昭不再是好友,是死敌,是生死仇人,允许姬昭出去玩已是恩赐。   姬昭活该,玩得伤了身,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巴巴地叫御医去瞧姬昭,为的是什么?   把姬昭治得更好,将来好叫姬昭杀自己杀得更顺手?   宗祯甚至不觉深吸一口气,再度亲手裁纸,誊抄那封信。   保庆探了两只眼睛过来瞧瞧,很好奇驸马信里给五公子写了什么?   只见他们殿下啊,跟那纸啊、笔啊、墨啊都有仇似的,笔换了一支又一支,笔架都快要空了,就是不顺手,最后只剩一支,他还想扔,再看看空了的笔架,这才皱眉下笔。   保庆又缩回去,一刻钟后,殿下叫人,他赶紧进去,接过封好的信,出去了。   程深也想跟着溜,殿下从书桌后出来,淡声道:“你说,秦太妃早上命了送了些点心过来?”   “是……”   秦太妃是先帝,也就是宗祯祖父的贵妃,没有子女,先帝还在时,对他父皇对他都算不错,先帝走后,更是从不摆谱,算是如今后宫里最说得上话的人。   宫里有个心知肚明的规矩,除非是十分亲近的,例如他与父皇,与妹妹,否则哪怕是太妃送来的东西,他也不会吃。   秦太妃送东西来,是想要见他,是有话要说。   他本来没想去,这会儿坐着也是生气,还不如去看看太妃。   到了太妃宫里,宗祯便后悔了,也猜到了秦太妃的用意。   秦太妃的侄女这几日住在宫里,正陪她。   秦太妃进宫的时候才十几,与他母后差不多大,如今尚未老去,保养得也好,只是因为太妃身份,穿得很老气。比起来,坐在她身边,低着头,羞涩得几乎不敢说话的小娘子便俏丽得过了分。   就在眼前坐着,宗祯扫了眼,是个挺漂亮的小娘子,秦家的小娘子身份足够,是能做他的太子妃的。   但他的太子妃,他早有人选,秦太妃叫她侄女下去,笑着与宗祯说起家常。   话音里透了几句,太子妃不强求,能进东宫就成。   这辈子,除了这片江山与父皇、妹妹,宗祯什么都无所谓,他不会轻贱自己,将江山、地位稳固与自己的抱负寄托各大世家身上,但是若要有势力主动向他靠近,何乐而不为呢?   自己总归是可以拿来随意利用的。   他没有给秦太妃一个确切的回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秦太妃很高兴了,笑着亲自送他到殿门口。   宗祯拖着时间,还想去跑上半个时辰的马,被程深求了半天才打消念头,这几日太冷了,他的身子受不住。   他悠悠地回到东宫,正要进屋,看到廊下乖乖坐着的雪人。   自打这个雪人过来,可把东宫里的太监忙坏了,怕出太阳了要化,下雨了怕融,下雪了又怕毁了模样,刮风了还怕吹得变了形。   他几乎每天都要看很多次,只要闲着的时候都站在窗边,或是就直接站在廊下看。   只是宗祯自己尚未意识到他看得如此频繁。   也幸亏今日没雨、没雪、没太阳,更没风,寒寒凉凉的,才敢大喇喇放在廊下供他赏。   宗祯站在阶梯下,看那满头宝石的小雪人,姬昭说是什么送给殿下的王冠?   宗祯便叹了口气,收了视线进屋,程深给他撩起厚帘子。   他无奈吩咐道:“派御医去城外吧。” 第27章 事起   皇宫从来是金陵城内的风向标。   派御医又不用避人,很快,公主府里也得到姬昭生病的消息。福宸公主派了长史与青金去庄子里探望驸马,太子与公主都动起来了,其他人家自然也要跟着动,只可惜太子与公主的人出城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其余人家就决定,明日天亮再派人去看望驸马。   姬昭看着过来的人,头大得很,好在没人说要抓他立即回城,也没说治好病就赶紧回城。   他还不知道,就在明天,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来探望他。   不论心里如何想,他与太子之间的来往其实挺多,只是大多在私底下。他一个月也就去公主府几回,城里的诸位都有眼睛会看,便有很多猜测,猜测驸马与公主感情不好,猜测驸马不得公主,乃至宫里陛下与太子喜爱。   陛下其实常有东西送到姬昭府里,陛下是想着不让御史有话说,是为了保护姬昭,送也都是暗地里送,轮到旁人眼里,这就更为证明姬昭这个驸马之位有些尴尬了,尤其这次大朝会,驸马也没去。   本有很多人家想跟驸马亲近的,这几个月的观察下来,见驸马自己不爱出门,大家也都较为冷静。   这次太子与公主的行为,算是打破了湖面上的相对平静。   姬昭靠躺在床上,被那几位御医再摸几回脉,再三保证,真的只是轻微咳嗽,也是低烧。   御医们还是不放过他,公主的贴身侍女青金更是亲自煎了药过来给他喝。   轻微的感冒,过七八天,自然而然地就能好,姬昭根本不想喝这苦得要命的药。现在却是不成了,顶着他们的目光,这是陛下、太子与公主的好意,他只能痛苦万分地喝药。   喝了第一口,脸就皱起来了,贼苦。   魏妈妈心疼道:“吃糖吃糖!”说着,就递来一盏桂花松子糖。   “妈妈,喝药时候吃糖,影响药效呢。”青金劝道。   姬昭手里拿了糖,刚要往嘴里送,听她这么说,再看看御医们,御医们连连点头,青金面上是心疼与坚持,也点头:“驸马,您一口喝尽,不苦的啊,不苦。”   姬昭悲愤:“你喝喝看!”   青金忽然就很想笑,为了不笑,只能皱紧眉头,做出个难过的表情,反而很好笑。   姬昭深吸一口气,抓起碗用力给灌了下去,那药味极为恶心,姬昭差点就要吐了,魏妈妈赶紧把糖送到他面前,姬昭抓起一大把糖给塞嘴里。   御医刚想说,吃太多也不好,姬昭已经塞进去了,抬头看他们:“什么?”   御医们笑着摇头:“没什么,驸马,臣等就在隔壁候着,过一个时辰再来给驸马把脉!”   “去吧去吧……”   “婢子也在隔壁候着,驸马有事尽管差遣。”青金也告退了,出了门,又想起件事,回身再进去,听到驸马在和魏妈妈说话:“妈妈,你叫殷鸣准备饭菜给他们,收拾屋子给他们休息,别冻着了。”   “妈妈知道,早就叫殷鸣去办了,您就放心吧!”   “妈妈,明日还要喝药?”   “是呢……”   “药太苦了,我不想喝,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恐怕总要到您身子好了呢,毕竟是陛下的意思嘛。”   姬昭痛苦地“啊”了声,魏妈妈哄道:“不怕不怕,我们糖多得很!”   “那不还是得先苦嘛!我这得苦到什么时候啊!苦得我真要哭了!”   青金差点又要笑出声,她掩口,还是悄悄地走了。   私下里,驸马与自己的奶娘说话竟是这个模样,说起来驸马这人当真不错,只可惜他们公主不喜欢,唉,若是公主与驸马能两情相悦,那该多好呢?   这边看了病,还得派人回城告诉太子与公主目前姬昭的情况。   次日天亮后,许多人家,甭管姬昭认识不认识,都往城外探望来了。   姬府肯定也要派人,林夫人正想着要派姬重锦或是姬重渊去一趟,姬重锦最令人放心,然而这个原配留下的大儿子,也是文文弱弱的,山里风野,万一出去一趟也病了呢?   至于她自己的儿子?   她自己都不太放心,她想还是亲自去一趟算了,虽说城外庄子里没有女主人,但她是名义上的继母,也不算什么。   林夫人打定主意,正要换衣服出门,姬重渊笑嘻嘻地过来,主动要求去庄子里。   林夫人不相信地看他:“就你?”   姬重渊脸一红:“娘,你就这么不信我?!”   “哼……”林夫人笑,“你娘我的确不信你,你是想着出城玩吧!”   “娘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姬昭好歹也是我哥哥,他生病,我去看他不是理所应当?大哥身子不好,我不去,还有谁去?家里其他几个兄弟身份都不够!我可听说了,城里很多人家都派人去了,咱们可不能落在人后面!”   是这个理没错,林夫人看看他,见他一脸认真,儿子难得主动要求做事,这也不是多难的事,林夫人还是允了他。   姬重渊兴奋地直往外跑,林夫人叫住他:“你去了那里可不许捣乱!对你三哥尊重些!庄子里外人多,别丢姬家的脸!你若是乖乖听话,我允许你明天再回来。”   姬重渊高兴地跟小狗似的围着林夫人转了几圈,大步跑出屋子。   一刻钟后,姬重渊就带上人出门了,一向只骑马的姬重渊,今日也坐了马车。   倒也不令人怀疑,这几日太冷了,骑马太凉。   来喜爬上马车,姬重渊小声问:“没引人疑心吧?”   “不曾!不曾!”   “那就好!”姬重渊得意地笑,看向马车里躺着的一位小娘子。   小娘子显然是被迷药给迷了,双眼紧闭,她穿一身靛蓝色的裙子,头上也没有多的首饰,只插戴一根银簪子,耳朵眼里插了茶叶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小寡妇,刘家新娶的小媳妇,苏州城里开绸缎铺子的何家女儿,家里排行七,人称何七娘。   这是姬重渊打听出来的,他跟来喜商量出来的馊主意,就是直接找到这个小寡妇,带过去当面交给姬昭,好叫姬昭往后再也不能告他的状,堵了姬昭的嘴。姬昭亲眼看到他和小茉儿拉手,他送个人过去,公平!   他们主仆俩想着,还觉得这个法子挺美,本还觉得在京里有点危险,如今到庄子里那可好了,没有多少人在,他也好和姬昭谈条件!   他看了看何七娘那张白皙的脸,说道:“我三哥眼光不错,这小娘子生得倒真的好!就是凶巴巴的,我可不喜欢!”   他说着,又离何七娘远了些。   与小茉儿那种娇娇柔柔的美娇娘不错,何七娘哪怕昏迷,眉间都有道细细的褶子,显见是经常皱眉的。   自打她被家人给捉回去后,没再被送到庄子上,一直关在家里的柴房,刘家想着饿她几天,叫她老实。   刘家不过是普通人家,姬重渊是姬家的孩子,别看似乎没什么大本事,成天和来喜胡闹,身边是有些正经有本事的人的。他们家的护卫,往远了说,曾经也都是皇宫内的侍卫,夜里蹿进刘家这种平民人家,捞个小娘子出来不费事。   昨晚刚捞出来呢。   今日正好送给姬昭。   他还觉得自己做了大好事,帮姬昭救心上人呢!   路上,姬重渊畅想美好未来,他再也不用害怕姬昭要告他的状,他还手握姬昭的把柄,再不时看看路上的风景,心情极好。   倒是没有察觉,何七娘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到山脚,姬重渊看到很多马车,都排着队等上山。   有人瞧见是姬家的马车,过来见是姬重渊,还非要让他这个“小孩子”先上去,还道:“急了吧,孩子,你快先上去!别担心你哥!”   老大不乐意的“小孩子”姬重渊只能干笑着,非被他们让着,先上了山。   他与来喜商量:“没想到今日人这么多,怕是不好办了。稍后,我进去瞧姬昭,你守着马车,别叫人发现不对劲。等这些人都走了,我再与姬昭说这件事。”   “小的知道,您就放心吧!”   “嗯……”姬重渊放心了。   到庄子,被人引进去,姬重渊去看姬昭。   姬昭也没想到这小子会来看自己,打他来到这里,他也就见过两三回姬重渊,姬重渊还总是朝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虽说没有什么兄弟感情,这么冷的天,姬重渊能过来看自己,姬昭也蛮感动的,叫人给他拿吃的,就当哄孩子了。   姬重渊也没想到姬昭对他还挺好的,他就是个没脑子的,吃了几块糕,对姬昭道:“我今晚不走,晚上有惊喜给你!”   “…”姬昭纳闷,他能给自己什么惊喜?   反正已经有这么多外人住进来,多他一个不多,名义上也是兄弟,姬昭点头:“成,你留下来,我叫魏妈妈帮你收拾屋子,晚上去泡泡这里的温泉,极好的。”   “嘿嘿,好!”姬重渊更乐了,一心就只想着玩了,这会儿已经完全忘了外面的何七娘。   接着又有很多人来探望,由于姬昭谁也不认识,也实在不想见人,便说自己病中,怕过病给贵客,只叫殷鸣去接了礼物,改日回礼。   姬重渊吃完三盘子的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进来面对面看姬昭的?   他想了想,问姬昭:“你是不是想过病给我,才让我进来啊?”   姬昭拉了被子,朝天翻白眼,懒得看他。   姬重渊舍不得好吃的糕,想了想,继续在屋里坐着,还叫人继续给他上吃的。   姬昭在被窝里再翻了个白眼,翻身背朝姬重渊,闭眼小憩。   庄子与城里的宅子不同,这儿地方太大,基本是马车直接驶进来,停在前院门口,否则要走的路也太多。   因为来人太多,院门口已经挤满马车,不少也已经停到了院子里。   今日来的人,什么身份都有,包括姬昭山上的邻居,长宁公主与那位尚书,也都派人来探望。长宁公主的夫家姓丁,来的是公主的孙子与孙女,其实都是趁机出来玩的,否则派个管事过来已足矣。   男女有大防,此处又无女主人,丁姑娘没有下车,就等在马车里,等哥哥丁郎君出来,好一起去玩。   来喜守着自家马车,动也不敢动,偏偏后来庄子里的人来给他们送吃的、喝的,怕他们太冷,来喜代表着姬重渊,不下去就是没礼,他只好从马车里钻出来,跟来人说笑两句。   马车里一直闭着眼的何七娘倏地睁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想了很短的一瞬间,她利落爬起身,掀开裙子,手快地从裤腿里拔出一把短而锋利的匕首来。她凑到马车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车夫也在下面,接着东西在吃、在喝,无人注意此处。   何七娘将门缝又弄开一点,眯了眼睛看准位置,用力将手中薄薄的匕首飞出去,狠狠戳入马屁股。马仰头痛苦嘶鸣,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大家回过神,慌忙冲上去,然而疯马又岂是那么容易制服的?   车子直直朝着院门口一片马车撞去,马儿们被撞,纷纷嘶鸣着胡乱散开,那马又朝其中一辆撞去,撞的就是长宁公主家的马车。   马车里躲着的丁姑娘,被猛烈一撞,倒在侍女怀里,惊吓地大声尖叫。   何七娘趁乱推开车门,恰好被甩出马车,重重掉在地上,她暗自笑了笑,痛得晕了过去。   姬昭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女子尖叫声,伴随着的还有马的嘶鸣声。   吓得姬昭立马翻身,撑着床板坐起来:“怎么了?”   姬重渊牙齿上还咬了块糕,也傻眼,摇头:“不知道啊……”   尘星已经飞快地跑出屋子,出了后屋,走过游廊,冲到前院花厅里,就见院子里一团糟,闹嚷得很,还有女子哭声。尘星大步上前,庄子与其他人家带来的护卫,已经联手制住那些跟着发疯的马,姬重渊那辆发疯的马制不住,便被几位马上功夫极好的公主府侍卫给引着下了山。   丁姑娘躲在侍女的怀里,吓得还在哭,她的哥哥也急急出来,正蹲在身边安慰她。   他们是这里,除姬昭外,身份最高的人,却没人围住他们。   尘星看向另一处围得密密麻麻的人圈,他纳闷地皱起眉头,正要抬脚上前,已经听到有人啧啧道:“真没想到,驸马竟在庄子里养个小寡妇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明天还是早晨老时间更。 第28章 苦逼   当很多事情一起发生,哪怕其中再有蹊跷,大部分人在意的只有他们想要在意的。   正如此时,大家只对那倒在地上,头上撞了个大包,昏迷不醒的小娘子感兴趣。   时人穿扮有讲究,例如这种年轻貌美,却穿了身靛蓝色,头上又插了根银簪子的小娘子,基本上就是小寡妇没得跑了,即便不是,牵扯上驸马,本质喜好凑热闹的大家,头一个就往那方面想去。   尘星着急地拨开人群上前,定睛一瞧,心中也是大惊,还真的是小寡妇!   这个小寡妇为何会在他们庄子里?还是这个模样?是谁要陷害他们郎君?!   来喜在一旁吓得早就腿软了,话也不敢多说,好在尘星根本就想不到他。殷鸣那边招待着贵客们呢,听到声音也匆匆跑来了,进来一看,也是心中大惊,且叫“不好”。   守在门口的都是各家的小厮、护卫抑或车夫,见到殷鸣与尘星过来,虽不认识,看打扮也知道是驸马跟前有头有脸的人,嘴巴里也不敢再胡说八道,且纷纷散开。   殷鸣镇定地将手一挥,立马来人,把那小寡妇先给抬下去。   尘星脸上便摆了笑,说道:“惊扰各位了,这事我们会立即查探清楚,近来庄上的庄户打到不少好猎物,各位哥哥走时,都带上些吧!”   大家都说“没事”、“多谢”。   尘星又请魏妈妈过来,特别带长宁公主家的小娘子去后面院子里净面、换衣服,再宽慰一番。   殷鸣回到屋里,对待那些贵客也是大概说法,特别强调“这事蹊跷,我们定会查探清楚”,再道:“待我们郎君身子好了,回到城里,再上门赔罪。”   这些人还不知道外面具体怎么了,想来是什么大热闹,个个心急不已。   尘星还没回来,青金先一步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蹙着眉头,本想先去看看那个小寡妇,又转身去了姬昭的屋子。   姬昭正着急,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瞧见青金进来,立即问:“出什么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青金声音平平。   姬昭松了口气,姬重渊继续吃糕,青金再道:“就是,驸马藏在庄子里的小寡妇,被发现了。”   “咳咳咳——”姬重渊被糕给卡住了嗓子,弯腰猛咳。   姬昭懵了,啥?   青金抬头,仔细看他的表情,倒不似作伪,那小寡妇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实打实的人!   姬昭掀了被子就要立即下床,尘星进来了,见状立即跑上前:“您快回去躺着!”   “到底怎么一回事,什么小寡妇?!”姬昭哪里还躺得下去?   尘星也实在不知道这事到底该怎么说,他们也还没弄明白事情缘由,姬昭大步往外走,尘星拦不住,只好抱着披风追了上去,青金抬脚跟上。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姬重渊,他咳得死去活来,灌了口茶想起身,赶紧也跟过去看看!   却发现,他的腿,软了……   姬昭进了后头躺着小寡妇的屋子,进去的时候,他自己的大夫正给她摸脉。   他一到,大家纷纷让开,姬昭上前一看,也一眼认出小寡妇是谁了,主要这个小寡妇长得的确算是美貌,还是辨识度很高的那种。   他回身再问尘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会在我庄子里!”   青金听着话音,好似两人是真认识的?   尘星道:“小的跑到前头时,她就已经躺在地上,昏迷着,大家都围着看。马都跟疯了似的,还有一匹给跑下山了,公主府的侍卫们去追了,这事还在探着,一时半会儿,还不知到底是何缘故。”   姬昭面露急色,在床前拧眉站了会儿,对大夫道:“你赶紧先把她给治醒。”   醒了才好问话啊!   接着,姬昭也没有去他处,就在屋子里守着,等着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寡妇醒。   庄子里的客人们渐渐都走了,不时有人来报,某某走了,某某告辞,某某也告辞。   青金道:“驸马,这事,恐要被人胡乱嚼舌头。”   她说得非常直接,听话音,兴许不是很信姬昭,但为了公主面子,他们也是同一条战线的。   姬昭看她,无奈道:“青金姑娘,我连这小娘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事往后都好说,只是眼下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虽说殷鸣表明意思,希望客人们别胡说八道。   想也知道,这样大一个“热闹”,这么多张口,怎能不传出去?他们总不能杀这么多人灭口吧?   姬昭更无奈:“这事儿,是没法堵别人的口了。”   青金的脸色更不好,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后来,青金也出去了,姬昭猜测,青金是要派人回城里告诉公主这件事吧,反正很快大家就会都知道,还不如提前让公主知道。   姬昭这个时候还能苦中作乐,福宸公主若是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   驸马流连城外庄子,竟是为了私会小寡妇!   虽说形婚夫妻,到底也是夫妻啊,公主的面子如何受得了?   想到公主,姬昭又想到皇帝,再想到,他的领导,太子殿下。   姬昭痛苦地用手盖住脸。   如姬昭所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小寡妇还没醒呢,他的“风流事”就已传遍金陵。   宗祯还在拉弓,他现在每日能拉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他也不射箭,只是拉空弓,练臂力,他正拉得起劲,靶场外来了几个侍卫。他瞄了眼,认出是专门盯姬昭的那几人。   他再拉十次,放下弓箭,叫他们进来,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姬昭不还在庄子里待着么,早上就有人回来报过了,说是今日身子好了些,只有轻微咳嗽,再养几日就能好。   “禀殿下……”侍卫非常干脆,“方才属下们听说一件事,想着立即进宫来禀于殿下知道。”   “何事?”   “据那些探望驸马归来的人说,今日庄子里出事了,众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之下,驸马养在庄子里的小寡妇暴露了!”侍卫说完,拱拱手,“这是那些人的原话。”   “…”   整个靶场,似乎忽然就全部静止。   头一个来“捉”姬昭回去的,是仁宗。   姬昭能理解,都这样了,人家公主的亲爹能不气吗?   到了这个时候,姬昭逐渐冷静,仁宗是个耳朵根子软的人,他一向也没什么把柄,平常也算乖巧,他好好跟陛下解释,他不信陛下不会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他立即就回城了,还吩咐将昏迷的小寡妇也带上,等她醒了也好做人证!   不过进宫的时候,小寡妇身份不够,没能进去,这么急了一通,又赶路,姬昭那本来快要好的风寒,反倒严重了,他大步往延福殿走,嘴巴里吸进去的全是凉风,咳得更厉害。   领他走路,往常特爱奉承他的小太监,半个字儿也没有。   姬昭就知道,皇帝陛下这回应当也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他甚至想,仁宗不会要揍他吧?或是踹他?打他板子?抽他鞭子?   真要如此,该如何是好?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不是自己的罪,就要这样被罚?   胡思乱想间,他进了延福殿,仁宗皇帝满面冰霜地等着他。   仁宗到底是仁宗,倒没有似姬昭害怕的那般,要罚他,而是冷冷道:“驸马,对于那些传闻,你有什么话可说?”   姬昭感激于皇帝陛下没有上来先打他几十板子,也立即行礼,尤为认真地说:“禀陛下,姬昭的确是有话要说的!”   “那朕就听你说!”   “禀陛下,那位“小寡妇”,姬昭的确认得,之所以认得,这话得说到几个月前了,那日……”姬昭解释的过程中,还不停咳嗽,“这就是姬昭与那小寡妇唯一的一次一面之缘,放他们主仆走了之后,便再未见过。姬昭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只知道她夫家姓刘,开银楼的。”   “如你所说,既不认识,人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庄子里?”   “陛下,我也正纳闷呢!那位小娘子,我也带来了,就等着她醒,陛下可以直接提她来问,我也等着她还我一个清白呢!”姬昭脸上很急,也很真。   仁宗其实已经有几分相信姬昭的话了,姬昭为人,他素有听闻,也一直看在眼里。   他甚至怀疑,别是有人要陷害驸马?   “陛下,公主来了!”项生进来禀报。   仁宗看了眼姬昭,看似在笑,其实声音也冷冷:“福宸这是来替你说话来了。”   姬昭身上不禁抖了抖,再没有阶级之分,真正面对皇权拥有者时,被威胁时,其实还会有惧意的,毕竟你的小命,的确就在这些人的一念之间。   “叫公主进来吧。”   福宸公主进来,先行礼,仁宗笑:“是来替驸马说话来了?”   这个时候的仁宗,说的话就很暖和了,没有威胁之意。   福宸公主跟着也笑了,微微地撒着娇:“就不能是祾儿想念父皇,过来看父皇吗?”   “你啊,你。”仁宗摇头笑,拍拍身边,“来,坐,也听听驸马怎么说。”   “好……”福宸笑着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姬昭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想法,不过看她这模样,似乎也不相信?他先松口气,多个人相信,总要少解释一些。   他将方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仁宗问她:“祾儿,怎么看?”   福宸公主先思索片刻,随后认真道:“父皇,祾儿相信驸马的话。”   姬昭再松口气,福宸公主又道:“驸马是什么品性,父皇也知道,当初也是父皇觉得驸马人品贵重,才赐婚于我。我想,这件事应该是有误会,不如待那位小娘子醒来,好好问仔细?”   仁宗又叫人进来,问道:“那个小娘子可曾醒了?”   “还不曾……”   “可有派人去京里打听,她的夫家到底是哪个?”   “陛下,都已去查探,很快就有消息。”   福宸公主便笑:“父皇您看,我们就等等吧,我相信,驸马一定是被冤枉的。”   仁宗被她逗笑:“朕可曾罚他?哪来的冤枉?”   父女俩一起笑,姬昭跟着尴尬地也笑了笑。   虽说他根本就不觉得好笑。   父女俩在上头说着话,外头又进来个太监,禀道:“陛下,太子殿下说,想见驸马。”   姬昭这才开始真正的头疼,他看了眼福宸公主,眼中是非常清晰的求救。   仁宗点头:“去吧,带驸马去东宫。”   福宸跟着就起身:“我陪驸马同去。”   仁宗拉住她:“你留下,父皇还有话要跟你说。”   姬昭心中叹气,非常苦逼地跟着小太监走了,走之前还又回头看了眼福宸公主。   福宸公主还想请父皇让她过去,仁宗已经问她:“祾儿,你跟父皇说实话,你到底是否满意驸马?”   福宸愣了愣,点头:“我非常满意……”   仁宗皱眉:“那你为何甚少留驸马在府中过夜?”   “…”福宸忘记去东宫的事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仁宗再道:“你要知道,父皇只有你们两个孩子,只希望你们俩都能觅得知心人,若是你觉着这个驸马不好,父皇可以给你另换。”   福宸公主赶紧摇头:“不,不——”   走出延福殿,确定福宸公主不会出来了,姬昭只能慢吞吞地往东宫走。   今日的天,也如同他的心情,阴阴的,看不到一丝光亮,还刮着大风。宫道上一尘不染,大风刮落树上树叶,又再卷起来,树叶漂浮在半空中,不少小太监正用扫帚扫落叶,却也扫不尽。   这天,看着是要下雨啊,这就更像他的心情了。   走再慢,也还是走到了东宫大门口,往日里待他殷勤的小太监,此时当然也不殷勤了,个个低着脑袋,恨不得没见过他。   姬昭琢磨着太子领导要训他的话,再想着要如何回答,才能叫领导高兴些?   琢磨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他每次拜见领导的正厅门口。   然而,他还没上阶梯,先被两个侍卫伸手拦住。   他抬头,是他没见过的侍卫。   其中一人拱手:“驸马,太子殿下说他不见你。”   “那他叫我来做什么?是太子叫我来的。”姬昭纳闷。   那位侍卫,指着殿外一块地方,非常公事公办地说:“太子殿下发话,您来了,就在那儿跪着。”   姬昭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第29章 拜拜了您哪   姬昭很希望是他听错了,可面前侍卫那一丝不苟的表情,告诉他,他没听错。   即便如此,姬昭还是难以置信。   姬昭缓了片刻,发现的确是真的,开口道:“我想见太子殿下。”   侍卫依旧公事公办:“驸马,殿下说他不见你。”   姬昭冷了脸,重复一遍:“我想见太子殿下。”   驸马是出了名的脾气好,见谁都笑,侍卫没见过,也曾听说过。   一旦冷了脸,倒也令人有几分惧意,侍卫没辙,只得回头进去禀报。   姬昭就站在台阶下等,很快,侍卫就出来了,还是那句话,太子殿下不见他,并叫他去跪着。   姬昭有心再叫他们进去传话,他能理解太子的愤怒啊!太子认为他绿了公主,但他可以解释啊!里面却又出来两位小太监,姬昭也不认识,侍卫回身:“殿下有何吩咐?”   小太监们低着脑袋,弓着腰:“殿下叫驸马赶紧跪,殿下还说,若是驸马不跪,就叫姬家全家替驸马跪。”   “…”姬昭听得瞠目结舌。   虽说太子常常莫名其妙,脾气也奇怪,只要顺着毛哄、讨好,还是很好说话的。这几个月,姬昭自认算是了解太子,并相信将来会与太子关系越来越好。   这么一句话,却立马砸穿姬昭的所有幻想。   太子殿下就是个没良心的神经病!   他好歹送了那么多礼,好话也说了那么多,就连皇帝陛下都听他解释了,太子凭什么不听他解释,就叫他跪?   就凭太子是太子?   是啊,太子就是厉害,光是身份就能压他压得死死的,谁叫他穿来了这里?   他若是不跪,他相信太子做得出来叫姬家全家一起跪的事,他对这个时代的姬家人没有感情,可他也是实实在在的姬家后人,姬家有姬家的自尊与骄傲,凭什么为这么一件破事跪?   不就是跪么,那就跪好了!   谁叫他身在这里,谁叫他活倒霉遇上这么个神经病呢!谁叫他自己的命捏在这个神经病手里!   姬昭用力转身,走到阶梯外十来步远的地方,再用力掀开衣角,面无表情,“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声音其实并不能传得太远,阶梯上站着的侍卫与小太监全都不由抖了抖。那两个小太监更是小心翼翼走来,就在姬昭身边守着,明显就是要看着他!   姬昭挺直后背,目光平视前方,半空中飞舞的树叶不时吹到他的面上。   天凉,石板又硬又冷,进宫匆忙,他身上穿得并不是特别多,养尊处优长大的他,膝盖很快便开始发疼,发寒。他懒惯了,后背直了没多久,就酸疼,袖中他的手握了握,逼迫自己跪得更直。   程深从外头悄溜溜地过来,保庆跟他挤眼睛,程深也挤挤眼睛,才低头小声道:“殿下,驸马跪了……”   “嗯……”宗祯坐在书桌后,埋首写字,头抬也没抬。   保庆再朝程深挤眼睛,程深瞪他一眼,要说你自己说啊,自己没胆子说,叫他说!殿下正在气头上呢!   保庆也瞪程深,程深往一边缩了缩,保庆朝他咧嘴,露出牙齿,作威胁状。   程深低下头,坚决不说话,保庆酝酿片刻,小心说道:“殿下,公主也在陛下那儿呢……”   “嗯……”宗祯不为所动。   “小的听延福殿那边的姑姑说,公主和陛下都觉得驸马是被人陷害,正等着那个小寡妇醒——”   宗祯抬头看他,保庆的声音戛然而止。   宗祯冷笑:“你是想陪驸马去一起跪着?”   保庆闭嘴,也往里缩了缩。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猎猎作响,书房里却是静悄悄。保庆与程深无奈对视,说实话,他们也不知道殿下是如何想的,靶场上脸色阴下来后,便一句话不说了,直到听说驸马进宫了,叫人去请驸马过来,人叫来,也没其他话好问,直接就叫跪。   这也太——   好歹也让驸马解释解释吧?   驸马在陛下那里可都没被罚啊。   程深听着外头这风声,咽了咽唾沫,斗胆道:“殿下,驸马还在风寒呢……要不,叫驸马到厅里跪?”   宗祯放下笔,冷笑:“干脆你们来当这个太子罢了。”   程深吓得浑身冒冷汗,跟着就用力跪到地上,当真是“哐当”一声。   书房里彻底寂静,宗祯索性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狂风嘶吼,天色越发黯淡,已经有许多宫女跑出来点廊下的灯,点路边的灯,却也无法照亮这片仿佛被蒙了布的天空,如同宗祯的心情。   得知姬昭竟敢在庄子里养小寡妇时,他差点真要吐出口鲜血。   那瞬间,愤怒、自责、后悔,甚至还有隐约的惧意全部涌上心头,惧意是对上辈子的惧意。上辈子,他到底为何而死?妹妹又到底为何而死?江山为何而丢?   他不过重生几个月,竟又被姬昭蒙骗,犯了上辈子的错误。   他竟然又因为姬昭几句好听的话,几样讨好的行为,就又放任姬昭。   放任的后果?   宗祯凉凉地扯了扯嘴角,对着窗外的狂风静静笑。   姬昭糟蹋他的心,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风声中,脑中忽而闪过这个念头,宗祯差点站不住,伸手扶住窗棱,手指抓得死死的,起了青筋。   呼啸而过的风声里,雨声渐渐而至,直到窗外的廊里突然跑来两个小太监,宗祯才发现,原来下雨了。   那两个小太监手里拿了木架子与油布,埋头就忙乎,宗祯看了一眼,看到已在那里坐了许多日被侍候得依旧干净整洁而又可爱漂亮的雪人。有雨点冒进窗内,打到宗祯的脸上,宗祯的脸一凉,开口问:“这是作何?”   “殿下!”小太监这才发现静静站在窗户边上的他,吓得立即道,“小的们怕雨把雪人给弄化了,想用油布盖一盖。”   雨很大,打到廊里,小太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宗祯一直在看那个雪人。   其实,它的底座已渐渐被雨水侵蚀,已在渐渐融化。   小太监们等着他的话,不敢再动。   院子里又冒雨跑进来两名侍卫,瞧见窗边的他,立即过来请示:“殿下!雨下得这样大,驸马——”   宗祯依然在看雪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殿下——”侍卫小声叫他。   宗祯移开视线,对小太监道:“任它化吧……”   “是……”小太监们恭敬地弯下腰,拿着木架子与油布头也不回地走了,雪人已经开始变矮。   “殿下……”侍卫不得不再开口提醒他。   “继续跪着……”   宗祯说完,转身离开窗边。   侍卫默默叹了口气,又跑回前院。   姬昭心里气得骂人,主要是骂太子,顺带骂骂老天爷,后来想到,老天爷不能随便骂,万一老天爷一个不高兴让他又死了呢?   谁能知道这雨说下就下!还下得这样大,这样凉!   他快要冻死了,冻得浑身直哆嗦,冻得腰早就挺不直。   边哆嗦,他边在心里更用力地骂太子,骂了半天忽又想起,他其实连太子具体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历史上那么多皇子、太子,他凭什么要记这个短命太子的名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穿的到底是哪本,他现在倒是希望穿的是自己当皇帝的那本。   他若是自己当了皇帝,非要折磨太子!他要杀了变态太子!杀之前,先叫变态跪上一天一夜,不,是三天三夜!   凭什么借着太子这个名分,就能欺负人?!   他都快要瘫在地上了,身边两个看着他的小太监,有点心疼他,却又不敢上前来扶他,好心地小声告诉他:“驸马!刘侍卫去请示殿下了!您再忍忍!我们殿下心最善!他只是一时生气!”   是吗?姬昭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清醒,如果神经病太子能迷途知返,他可以原谅这个变态,不当皇帝,也不杀他了。   姬昭于是吊了口气,又努力直起腰来,远处响起踩过雨水的声音,姬昭带着几丝希望地看去,归来的几位侍卫,面带一点点的失望,远远看了他一眼,继续站岗。   姬昭于是知道了,变态到底是变态!   姬昭的身心俱冷,脑袋也开始冷静下来。   他在想,重活一次,是为了什么?   为了快乐,为了自在,为了享受生活。   如今身在一个封建王朝,作为非皇族,他原先觉得自己的命还算好,毕竟是个驸马,是贵族,怎么也跟皇族扯上了半点关系,只要他对公主好,讨好太子,尊重陛下,什么事也不掺和,就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必快乐活到九十九,不是问题?   他来这里后,干什么都想着太子,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头一个就想着进贡太子。   宁可自己冻出病来,也给他堆雪人。   然而这个变态却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是非不分!黑心!没有心!   这次即便他跪得昏迷不醒,倒在这里,那个变态估计也不会放过他,反正在太子眼里,他就不是个好人,他就是对不住公主了,那他还在这里跪什么跪?仁宗皇帝是很不错,但他和太子,谁更重要,傻子都知道。   太子是讨好不了了,太子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   他怎么想不重要,看这趋势,他确定了,他穿的必是太子即将杀了他的剧情。   太子终究会杀了他的。   那他还跪什么跪!   反正要死的!   死就死吧!反正也活蹦乱跳地多活了几个月,他没有遗憾了!   姬昭想通这些,忽然就伸手撑着地面,想要起来,两个小太监看懵了,姬昭站不起来,回头没好气道:“过来扶我啊!”   小太监吓得磕磕绊绊道:“驸马,太子没说……您……可以起来。”   “扶我!”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到底是上前,两人合力用力将他给扶了起来。   双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腿,姬昭虚弱地靠在小太监身上,他得缓上片刻才能走路。站岗的侍卫也来了,大家的眼睛都被雨水打得只能半睁,不等他们开口,姬昭就字正腔圆地说:“我不跪了!去告诉你们殿下!是男人就赶紧来杀我!”   “…”侍卫们也懵了。   姬昭并未缓太久,这地方,他实在是不想多待。他离开小太监,摇摇晃晃地,转身就走。侍卫与小太监们,眼睁睁地看着,驸马竟然真的走了,他们的双眼均被迷茫与敬佩填满。   竟能有人这般无视太子殿下!   一时之间,他们甚至忘了赶紧进去禀报殿下。   好在姬昭来过东宫好几次,出宫的路还是记得的,也好在这样大的雨,宫道上几乎没人,否则姬昭觉得自己没法这么顺利地出宫。   殷鸣、尘星就守在宫门口,见他就这样摇晃着出来了,吓得立即上来扶住他。   姬昭这才仿佛找到了属于他的浮木,放心地靠在殷鸣身上。   殷鸣力气大,几乎是架着姬昭在走,到马车边,姬昭连上马车的劲也没了,殷鸣一把将他抱到车上。倒在熟悉的榻上,姬昭舒了口气,浑身发抖,牙齿也直打颤。   殷鸣与尘星也不多问,尘星手快地从车内小矮柜里拉出一床被子,全部压在姬昭身上,又将姬昭冻僵的手拉出来,放在手里摩擦。殷鸣看着,就握了姬昭的另外一只手。   姬昭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看着这两人,眼睛忽然就酸酸的。   其实他多活这几个月,当真值得,他上辈子的时候,因为病重,常年不与家人住在一起,亲情方面淡泊,来到这里,魏妈妈、殷鸣与尘星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都是他的家人。   他这时也才开始后悔,他死了就算了,不能连累这些人。   他双手分别软软反握住他们俩的手,他们俩纷纷抬眼看他,姬昭已经没什么劲了,轻声道:“你们回到府里,收拾收拾,带上人立即出城,随你们去那里,离金陵城越远越好。我的地契、银子之类,都在魏妈妈那里,一定要上山接上魏妈妈同走,务必要逃得远远的。”   “…”殷鸣与尘星傻眼,殷鸣皱着眉头问,“郎君,是不是陛下训斥您了?”   尘星更是道:“这件事,本就与您无关!等那小寡妇醒过来,一切就都明白了!再说,哪怕这件事是真的!陛下又怎会杀我们!”   “为何?”姬昭很纳闷,尘星说得太过笃定。   尘星自豪说道:“当年先帝过世,深觉愧对我们老祖宗,可是留下遗旨,不论谁当皇帝,都不能动我们殷家的人!”   姬昭还真不知道这事。   尘星道:“所以您就放心好了!绝没事的!”   殷鸣也道:“是啊,郎君,即便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肯定也是誓死追随郎君的!”   “就是!”尘星吼得义薄云天的。   姬昭于是就更感动了,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想了想,又问:“姬家呢?”   尘星不满地撇嘴道:“他们家更不可能了。”再小声道,“郎君您也知道,都说姬家祖先是神仙嘛,前朝还真有个蠢皇帝打算动姬家,据说后来直接被天雷劈死了!”   尘星说得活灵活现的,姬昭听住了,感兴趣地问:“果真?”   “真的啊!其实啊,这些皇帝,心里都隐隐怕着姬家呢,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啊!”   “…”   这么说来,一时半会儿,他还真死不了?   姬昭其实还有许多事要交代,然而被褥太过温暖,手也渐渐暖了起来,他的眼皮很快便耷落,沉沉睡了过去。   他一没了动静,殷鸣与尘星脸上的笑容立马没了,并被担忧填满。   尘星小心上前探了探姬昭的额头,回首告诉殷鸣:“烧得更甚,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郎君是不是受了谁的罚?”   殷鸣满脸不满,低声咒骂几句,都是民间骂人的话,尘星这次没嫌他骂得难听。   尘星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我们郎君出来了,不论里面到底发生什么,我们顾着郎君就好了。反正郎君生,我们生,郎君死,我们也跟着死罢了。”   “嗯!”   回到府里,雨势并未变小,姬昭被他们抬下马车,进了屋子。   姬昭根本不是睡着,他是昏迷了,大夫着急为他摸脉。进宫的时候,小寡妇没能进去,就在后一辆马车里躺着,回来,他们自然也把小寡妇带回来了。殷鸣叫另一个大夫去守着小寡妇,都安排好,他叫尘星出来,说道:“这次的事,定是有人陷害我们郎君,我得去打听清楚。我不在家,你要守好了,若是——”   “你放心!若宫里真有人敢来抓我们郎君!我就把我们老太爷的亲笔书拿出来!”   他们家的确是有先帝遗旨的,再看不上这所谓的遗旨,知道宝贝外孙被倒霉催地弄去当驸马,殷老太爷虽然人在外地,早已派人特地先送了亲笔书回来,就是怕这宗家又发疯,殷老太爷可还记得自己的老父亲,便是因为先帝发疯给砍了脑袋。   在殷老太爷心中,这宗家人,就是一帮神经病哪,谁爱给皇室卖命谁去,他们家坚决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国庆快乐^-^。   这么快乐的日子,刚好撞上这样的剧情……   昭昭往后不会再讨好他了。 第30章 化了   殷鸣带人出门查探,尘星就在家里守着姬昭,魏妈妈他们还在山上没回来。   尘星身上的弦紧紧绷着,大夫说,他们郎君病势已然更重,大夫也不敢问驸马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说,据他猜测,郎君怕是淋了有快一个时辰的大雨,本就受了风寒,这次若有不妙,怕是要伤了肺。   姬昭越烧越厉害,水也喂不进去,冰窖里有冰,已经命人去起了,大夫还说,晚些再不退烧,总要借助冰块。   尘星的眼圈已经红了,就坐在床榻上,守在床边,大夫也陪着,不时观察。   那头,小寡妇也还没有醒,宫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雨依然纷纷乱乱地下,下得尘星的心越来越乱。   东宫里的宗祯,此时也有些乱。   姬昭人都走离东宫挺远,侍卫与那两个小太监才算彻底回神,鼓起满身勇气,进去汇报这件事。   宗祯听了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反问:““我不跪了,去告诉你们殿下,是男人就赶紧来杀我”,他亲口所说?”   几人不敢说话,连连点头。   宗祯又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往后倒去,保庆吓得爬起来,上前去撑住他:“殿下!”   宗祯咬着牙,苍白的脸都被那股气憋得微红。   “您坐着缓缓,殿下您坐下吧!”保庆也要急哭了,扶着他要往榻上坐,宗祯手扶著书桌,寸步不让,脑中全是姬昭的那句话。   姬昭怎敢?!   姬昭是在挑衅他?!   这就是姬昭的真面目?   姬昭真以为他宗祯,不会杀他,不敢杀他?!   宗祯吊着一口气,心里那股气却是如何也压不下去。   正待此时,程深进来道:“殿下!陈克业陈大人求见!”   宗祯的身子也几乎是摇摇欲坠,他咽下口气,平静道:“叫他进来……”   “是!”   陈克业大步迈进来,满身的雨珠子都在往地上滚,也顾不上了,他一进来就察觉到室内紧绷的气氛。他也没等宗祯发问,拱手行礼,快速道:“禀殿下,驸马庄子上的事一发生,属下便即刻去调查,已经有了消息。”   程深眼神示意,那些侍卫、小太监都下去了。   宗祯总算缓过这口气,被保庆扶着坐下,淡淡道:“说吧……”   他想,无论姬昭再做出什么事来,他都已能够接受。   姬昭已那般挑衅他,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血,第一滴血就赏给姬昭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人都退下后,陈克业竟是说道:“殿下,驸马,是冤枉的。”   “啊?”宗祯都不免过于震惊。   “属下去看了那辆马车,马屁股上中了一刀,手法极其精准,使刀的人功夫不浅,看刀口,也不是那些常见匕首。据属下调查,当时,驸马,以及驸马身边的人,没一个是在事发现场的。而那辆马车,是姬府的马车,姬家的四郎君,姬重渊今日去庄子里看望驸马。”   “接着说……”宗祯眉头渐渐皱起。   “那个小寡妇名叫何七娘,平江府人,两月前,捧着牌位嫁入京里刘家,就是城内宝珠坊的东家。这位何七娘不愿嫁,家里逼着嫁,她数次逃跑,这番殿下也是知道的,也是那次,在城外,驸马出手帮过她一次。那次之后,刘家人没再送她去城外,一直关在京里。不知何故,姬重渊昨夜带人去刘家弄晕家丁,把那何七娘给偷了出来,还放在马车里给带到了庄子上。”   饶是宗祯,也不禁迷惑:“姬重渊这般做,是为何?”   “属下尚未查明,不过属下倒是查到另一件事,姬重渊有个相好的姐儿,在茉莉巷,茉莉巷就在枇杷巷的隔壁。驸马常去枇杷巷,据闻,驸马与这位四弟关系平平,不知可否有关系?”   是以,这次是姬重渊要陷害姬昭?   姬重渊那小子,宗祯有点印象,上辈子的姬昭,与姬家关系也平平,偶尔提到姬重渊,也都是“不甚聪明”之类的评价。这一点上,宗祯还是相信姬昭的。   姬重渊今年才十二三岁吧,哪来的脑子,又哪来的原因去陷害姬昭?   宗祯又想到,姬重渊爱弄刀弄qiang,他问道:“没可能,那匕首,正是姬重渊或者身边的人使的?”   “殿下,属下也问了,当时,姬重渊在屋子里和驸马在一起,他的小厮等人正和他人说话。”   那使刀的究竟是谁?   “殿下!”门外又有人来报,“陛下派人来说,那个小寡妇醒了,被驸马府里的人送进宫来了!”   宗祯的神色便有些不自在,事情虽说还有些迷雾,不过也已八分明了,最起码姬昭与小寡妇的确是没有任何首尾,否则也不会就这样放任小寡妇进宫,况且,他相信陈克业。   他起身正要去延福殿,来人又道:“陛下说,外面风大雨大,殿下安心在宫里,一有消息,便会来告知殿下!”   宗祯到底还是坐了回去。   姬昭摇摇晃晃地离开皇宫时,看到的人少,却也是有人看到的,几个周转,仁宗与福宸公主也知道了他突然出宫的事,又派人去打听一番,却不知道姬昭在东宫到底经历了什么?   东宫毕竟是太子自己的地盘。   福宸很担忧,担忧哥哥与驸马闹崩了。   仁宗也担忧,他是个真正仁善之人,自也不愿意儿子与驸马之间有所不愉。   他们俩想着,要如何去问太子,还想着是否派人去趟驸马府上。   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姬昭府里,小寡妇醒了,尘星一听说小寡妇醒了,立即过去。   尘星没有好脸色,进去就道:“你终于醒了啊!我也真是奇了怪了,这年头好人没好报,我们郎君那日好心放你走,临到头,你却要陷害我们郎君!”   小寡妇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倒也干脆:“我认得你,那日在城外,你们郎君放我与侍女逃走。”   “那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害我们郎君!你为何会在我们庄子里!”   小寡妇道:“这位小哥,我对你说的话一概不知,醒来之前,我还被刘家人关在柴房里,昨天夜里我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声,接着闻到一阵香味,我就睡着了,再醒来——我也正不明白着。”   “果真?!那你敢不敢进宫去把这件事告诉陛下,告诉公主?!”   “小妇人有何不敢!”   尘星就叫人把她给送进宫来了,她要是敢说错一句,宫里必要她的命,他们没什么好怕的。   就在延福殿,仁宗与福宸公主见了这位何七娘,何七娘将那番说辞重新说了一遍。   何七娘语气平平道:“小妇人与驸马虽只有一面之缘,驸马其实救过我两次。我初来金陵时,我家人怕我逃跑,将我用麻绳捆绑。当时不少人曾围看,驸马恰好经过,暗地里出手相助,我家人才给我松了捆绑。”   “既是暗地里,你如何知道那就是驸马?”仁宗好奇问。   “禀陛下,我家在苏州是做绸缎生意的,我们做生意的人家都要记住各家各府上的管事、马车、徽记等等。小妇人眼睛还算利,那日通过徽记认出那是驸马。”   她说得坦坦荡荡,仁宗与福宸都信了。   那头,陈克业被宗祯派了来,屏退众人后,没把姬重渊供出来,只说是个歹人,但把其他查出的事都告诉了他们,也证明了小寡妇说的话确实不错。   陈克业再道:“殿下请陛下与公主放心,这件事他定会查清楚,给驸马一个清白。”   仁宗大松一口气:“朕就说,姬昭,是个好孩子!”   福宸公主也面露喜意,欢喜地笑。   仁宗再道:“这事明显是冲着驸马来,驸马这孩子,朕晓得,平常什么事也不管,就在府里读书用功,绝不会主动去招惹他人!”   福宸点头,伤心而又愤怒地说:“没错,不知是谁这么狠心,要陷害驸马,离间驸马与我的感情!”   “陛下、公主,您们二位放心,属下一定会查清楚!”   事情既然说开了,仁宗又叫何七娘进来,声音也和缓很多:“这事,你也是受害者,朕赏你,你想要些什么?”   何七娘磕了个头,依然平静道:“回禀陛下,小妇人什么也不缺,只不过说了些实话,若有用处,那也是小妇人的荣幸,无需赏赐。”   仁宗与福宸对视一眼,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样的小娘子,也是少见。   雨渐渐小了,福宸公主出宫回府,捎带着何七娘一起出宫。   临出宫前,福宸公主本打算去和哥哥说说话,她虽不知东宫今日的事,驸马摇摇晃晃地,浑身尽湿地出宫,想也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福宸公主叹气,算了,她改日再去吧,毕竟哥哥生气也是为她。   她叫了个小太监给太子殿下传话,约定过几日进宫来看他,便先走了。   她还是先去看看驸马吧。   送何七娘进宫的姬府下人,被叫进东宫,正被保庆问话。   保庆问啥,他都说“不知道”。   在屋子里等着音的宗祯等得不耐烦,把他叫进来,亲自问。   那人头一回见到太子殿下这种身份的人,跪在地上发抖,也不敢抬头,反正问啥,还是“不知道”。   宗祯声音寒寒:“那你知道些什么?”   可怜的他都要吓哭了,他就是门房里负责收帖子,偶尔跟跟车的,他真的不知道啊!   他颤抖着声音说:“禀,禀太子殿下,小人是门房的人,是真不知道里头的事啊。”   “你只说驸马回府时马车行速如何!”   他被太子的声音一冰,脑袋转过弯来,平常的伶俐劲也回来了,立马道:“车子很急!特别急的!小的们都没来得及下门槛,殷鸣哥哥就抱着我们郎君下车来了!裹在被子里,一路赶着跑进去的!尘星哥哥就在一旁举着两把伞!”   宗祯愠怒:“这叫“不知道”?!”   他又吓得开始抖:“小的不知道啊……”   他真的太害怕这里了,被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宗祯耐着性子问:“你们郎君下车后,可说了什么?”   既然是被抱下来的,想必是跪坏了。   他茫然地摇头:“小的不知道啊。”   宗祯深吸一口气,就听他继续茫然地说:“我们郎君昏过去了,小的不知道郎君说了什么啊……”   宗祯那口气再度高高吊起,心中平添许多郁气,怎么也散不开。   他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再看外面渐渐白回来的天空,心情却没有跟着再起变化。   不经意间,他扫了一眼廊下,原本的雪人不见了,他下意识地就问:“雪人呢?!”不是叫好好看着吗!   问出口,他就想起来了。   保庆也已经小声道:“化了啊……”   化了啊……   宗祯望着空空的木板,与散落一地微微闪烁的宝石,心中喃喃。 第31章 滚啊   后来是福宸公主派人进宫,将姬昭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宗祯。   姬昭病得很严重,那人进宫禀报时,姬昭还没醒,据说烧得整具身子都在发烫,连水也喂不进去,公主也没有回府,留在侯府里照顾姬昭,姬昭那还在城外庄子里的奶娘也赶了回来。   宗祯听着,心里就不太舒服。   他与姬昭是天然对立的关系,按理来说,哪怕这次的确是因为他冤枉了姬昭,他也不该如此,而是该拍手叫好。   可他的确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叫姬昭淋着大雨在院子里跪的,他此时甚至庆幸,幸好姬昭胆子大,自己爬起来走了,否则怕是今日真要把命跪没了……   一边后悔着,一边又觉着自己不吃教训,上辈子都被姬昭弄成那副德行,此时还替姬昭心疼?   姬昭越惨,他越该高兴就是。   他哪怕从前性子温和,也从不优柔寡断,此时心中打架打得厉害,一面心疼姬昭,一面鄙夷自我,越发不痛快,面色便越来越难看。   报信的人也不敢多说了,宗祯这才冷冷问道:“可曾去告诉陛下?”   “小的先去了陛下那里。”   “陛下怎么说?”   “陛下叫项大官拿了好些药材,令小的送去给驸马,还叫驸马好生养病,又派了好几位御医大人去侯府。”   “知道了,退下吧。”   “是……”那人倒退着,恭恭敬敬地出了门。   宗祯往后靠进椅中,垂首看着自己的手面发呆,直到保庆过来给他换茶。   他才堪堪回神,看向程深:“你去一趟……”   “是!”程深挺激动的,一看就等他这话等了很久。   宗祯懒得跟他计较,吩咐道:“驸马醒了再回来,好好照顾着。”   “您放心吧!”   “看看库里有什么药材,都给带过去。”   “小的知道!”程深回头就出去了。   宗祯抬首,看向窗外风雨后平静的夜,心却依然无法平静。   夜沉沉,亦如他心。   此时,姬昭府里,众人是万事不管,都在守着姬昭。   殷鸣打听到了些许消息,也没空跟尘星说,回来后,大家一起守在床边,尘星哭得眼睛肿成红萝卜,是魏妈妈回来,将他骂了一顿,他才没继续哭。   后来,公主来了,一直陪着,他们更加不管宫里的事了,公主既来,说明已无事。   福宸公主也几乎彻夜未眠,极困的时候也不过略微靠一靠。   殷鸣他们全都提着心吊着胆,他们还记得上次郎君也是发了一夜高烧,差点救不回来,人彻底清醒后,性子便渐渐变了。这次又会如何?在宫里到底受了什么委屈?   殷家上下并不信奉“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套,连带着他们这些下人也不是很喜欢皇室,骨子里就是一股子清高。他们面上不敢表示,心里都在怨恨让他们好好的郎君过来当驸马!   否则,这个季节,他们还在扬州,郎君早就长住山上,赏雪、赏花,乐哉悠哉。过几日,又是过年,在庄子里放了满山的孔明灯,那是何等的漂亮与热闹啊!   如今,他们郎君只能躺在床上生死未明!   当然,他们最恨的,还是那个据说主动提出要郎君做驸马,又直接害得他们驸马如此的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啊!   就连魏妈妈,也在心里骂,看在陪在一边的福宸公主的面子上,魏妈妈才少骂两句。   被无数人同时骂的太子殿下,也是一夜未睡。   到了夜间,又下起了雨,掺上雪。不过这雪,落到地面就化了。宗祯交代过,若是姬昭醒了,无论宫门是否已落钥,也赶紧回来,用他的令牌开了宫门。程深走前,是带了他的令牌走的。   然而等到天快亮了,程深也没回来。   姬昭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梦到妈妈了。   他过世后,妈妈出家了,削了发,彻底皈依佛门。爸爸娶了新的妻子,他们家需要继承人,爸爸的新妻子一年后生了一对龙凤胎。爸爸很高兴,一直在笑,可是爸爸偷偷去他的墓地看他了。   站在他的墓前,爸爸哭了。   姬昭一下就哭了,看着近在面前却碰触不到的爸爸。   爸爸哭了很久,才擦了眼泪,对“他”说,下次再来看他,说“爸爸希望你在天堂也很快乐”。   姬昭哭得更是不能自已,他又去看妈妈。妈妈手里套着一串佛珠,一个一个地拨着,在念经,他就坐在妈妈身边,听她念经。   妈妈的声音忽然断了一下,看向他的方向,叫他:“昭昭?”   “我在!”他立即高声应下。   妈妈却没有听到,而是伸手往这边摸来,一直叫着他的名字:“昭昭、昭昭,你是不是来看妈妈了,昭昭?”   叫到后来,妈妈也满脸泪水,姬昭上前,想要扑到妈妈怀里,依然碰触不到。   他与妈妈面对面,一起哭。   后来,他在妈妈的念经声里渐渐睡熟,他听到妈妈低声说:“妈妈的宝贝昭昭下辈子要健康快乐啊……”   姬昭哭着醒来,正是天空破晓之时。   全都盯着他的人立即直起身子,激动而又小心克制地叫他:“郎君驸马……”   姬昭的眼泪横流,透过眼泪,他看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忽然特别厌倦。   这些不是他的家人,不是。   他不是姬昭,姬昭是谁,他到底又是谁?   他不要下辈子,不要健康快乐,他只想和爱他的人在一起,哪怕度过一天,也不愿在这样的环境里过着所谓的健活。他要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他再也不说“讨厌爸爸妈妈”的话了,那里没有人要他跪,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接近他,他没有压力,只要能多活一天,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   他错了,他不该对神仙许那样的愿望。   他只想抱抱他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都不要哭了。   姬昭哭得厉害,他一句话不说,醒来就是哭,哭了怕是有一刻钟,又昏睡过去。   御医们小心上来,把脉,又告罪,掀了他的眼睛看,一番查看,只说驸马方才怕是哭得累得昏睡。大家都松了口气,目前看来,这是个好消息。   魏妈妈立即起身去做吃的,既然不是昏迷不醒,想必能喂些吃的进去,御医们也去写方子煎药。   程深赶紧先回宫,把这件事告诉宗祯。   宗祯听罢,就问:“他为何哭?”   程深暗道,殿下您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只是他也不知道啊!   他只能道:“小的也不知……御医猜测,怕是驸马生病,身上难受,难受得哭的……”   这话一听,宗祯心里越发难受,难受违背他的本意,这层“违背”令他难受上再加一层难受,他坐在原地默不作声,坐了会儿,见程深还杵在跟前,怒道:“你还不滚?!”   程深委屈道:“小的等殿下吩咐呢……”   “还吩咐什么?滚去驸马床前看着啊!”   “是是是!小的滚了!”   程深立马滚,心道他们殿下这火气不小啊!   上辈子,宗祯见过姬昭哭,虽然事后想来,那是老虎装成兔子的可笑眼泪。   当时他的确为此心酸过,姬昭与福宸关系不好,跟他一起吃酒,喝醉了,跟他说心里苦,说着说着就哭了。姬昭即便哭起来,也是极有风度,能落到画卷上成画。   姬昭那时候哭,是偶尔落几滴眼泪,眼睛红通通。   可是据程深说,姬昭今日哭得一塌糊涂,眼泪糊满整张脸,毫无风度可言。   哭得仿若婴童,到底是何模样。   宗祯忽然有点想看。   看是不可能看的,包括程深也没能再多看姬昭几面。   事情是这样的,程深走后,过了半个时辰,姬昭再次醒来,这次醒来,他没有再哭,脑子也清爽些许,不再是糊里糊涂的状态,他喝了几口魏妈妈喂来的水,靠在尘星身上,看到床前满面担忧的福宸公主。   对宗家一家的抱怨少了许多,不论如何说,福宸公主人很好,也仗义,皇帝陛下也是个和善人,还讲理。   他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却是对她微微笑了笑,再虚弱地抬手指了指嗓子,表示自己说不了话。   福宸公主温柔道:“驸马无需说话,御医也说了,你要好好静养呢,话尽量少说。”   姬昭再朝她笑笑,嘴巴张启,没有出声,说了个“多谢”。   福宸公主拍拍心口:“我这颗心啊,可算是放下些了。”再对魏妈妈道,“魏妈妈,先给驸马喂些燕窝粥,再吃药,别伤了胃。”   魏妈妈应着,接过燕窝粥,正要喂。   姬昭既是清醒,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情,只想赶紧好起来,生病太难受,他也准备乖乖等投喂,忽然眼神一扫,看到程深从外头进来。   他立马眉头一皱,福宸公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心要帮哥哥说话,便笑道:“程深也守了一夜,哥哥派他来的,方才是回宫报消息去了。”   她还示意程深到前边来说话,姬昭却是沙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不必,叫他走。”   啊?   大家都傻眼了,姬昭厌恶地避开双眼,看向床内,再艰难道:“不想,看到,东宫的人。”   “…”   程深直到被赶出来,还在纳闷呢,他作为东宫的大太监之一,真的就这么被驸马赶出来了?!   他懵了好半晌,赶紧又回宫,宗祯见他又回来了,担心问:“可又出了什么事?”   “殿下,驸马醒了,正吃燕窝粥呢,吃完燕窝粥就吃药。”   “精神如何?”宗祯连忙问。   “精神不佳,脸色苍白,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不过御医说能醒来就好,慢慢养着总能好。”   宗祯吊了一夜的心慢慢滑落,他叱道:“那你还不赶紧滚过去继续盯着!”   “呃……”程深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殿下,小的被驸马给赶出来了……”   “赶?他为何要赶你?!”   程深暗道,为啥这么不受欢迎,他们殿下自己心里没数么……不过也就心里想想,说是万万不敢说的。   宗祯怒问:“说话!你可是惹驸马不快了?!”   “不曾!”   “那你说,你为何被赶出来!”宗祯又叫保庆进来,“你去驸马府上。”   程深想了想,万般无奈道:“殿下,保庆去也没用……”   “为何?”   “驸马说……东宫的人,他都不想见……”程深低着头,小声说完。   保庆听了,立马跟他一起低头,抬也不敢抬。   室中静谧片刻,宗祯再问:“缘由?”   程深便痛苦地抬头:“殿下,您想想昨日,那个雨啊,下得那个大啊,殿外的石板,那个硬啊,那个凉啊……”   他也就只敢说到这里了,宗祯也终于明白了原因,再问:“他原话如何说?”   程深清清嗓子,学着姬昭的虚弱语气,学道:“我不想看到,东宫的人——殿下,驸马就是这么说的……”   姬昭胆子就这么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敢说这样的话?再想到姬昭被他罚跪,还爬起来就走,说他不是男人,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宗祯黑脸黑了片刻,又训程深:“他叫你走,你就走了?!你就这点本事?!你就不能死皮赖脸待着?!”   程深冤枉啊,苦着脸道:“小的也不想回来啊,可是小的不走,驸马就不愿吃粥、吃药,后来就连公主都催小的走,小的只好走了……小的——”   他还要说,宗祯心生烦躁,手一挥:“全都滚……”   程深立马闭嘴,与保庆一起,动作一致而又迅速,愉快地滚了。 第32章 反向讨好   直到小年,姬昭还没下床来。   小年夜,按礼来说,姬昭是要同公主一起进宫吃宴席,他既生病,自也不好去。   皇家不同于一般人家,这些节庆日子,宫中都要摆宴,宗室、有身份的官员都得进宫吃宴,都是规矩,并不会因为姬昭卧床,而就停了这些事。   就连福宸公主也要进宫,毕竟那日有不少内外命妇进宫拜见,秦太妃身份不是很够,东宫里的周良娣身份更不够,没有皇后、太子妃,只能福宸公主上。   好在福宸公主从小经历这些,驾轻就熟。   宴席男女分宴,男席在前殿,女席则在后宫。   这样的宴席,基本上都是皇帝、福宸公主露个面,说几句场面话,动几下筷子,就能下去,好让其余人自在说话、吃宴。   今日亦如此,仁宗喝了三杯酒,便带着人先走了,将地方留给臣子们。   他回到延福殿,喝了半盏茶,歇了会儿,想到驸马,便问道:“驸马身子还不见好?还在床上卧着?”   项生应是。   仁宗便叹气,至今还是不知道那日在东宫发生了什么,儿子闭口不谈,他也不忍心问。   皇后就给他留了这么两个孩子,临终前那样放心不下,他又如何舍得?   只要他能给,他都会给,就怕给孩子的不够多。   他再问:“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在侯府里?”   “是呢,公主担心驸马担心得很。”   仁宗再叹气,妻子照顾夫婿理所应当,可他也心疼女儿,吃了宴席,出宫肯定还要再去驸马那里。看到小夫妻俩感情好,仁宗是既为他们高兴,又暗自不舍得女儿。   他便琢磨,说到底,还是因为宫里没个女主人,否则何必要女儿再在宫里操持这些?   他叫人去喊太子过来。   宗祯今日照例没在宴席上露面,听说父皇叫他,立即过去了。   父子俩见了面,仁宗便将心里琢磨的事告诉他:“父皇知道你不愿太早娶太子妃,太子妃的人选的确得好好商榷,福宸已经出嫁,有了夫家要照顾——”   听到这里,宗祯本就不好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说起照顾,自从姬昭那日把程深赶出来后,看在他这次的确冤枉姬昭有错在前,他耐着性子,次日便又叫保庆去了几趟,带了更多的礼物,结果,门都没能进……   前日,程深再去一趟,好不容易把东西送进去了。   谁能想到,前脚刚送进去,程深那口气还没喘匀,后头,东西就被扔出来了。   据程深亲耳听闻,当时就有人着急问:“怎能把太子送来的东西扔了呢!”   对方,主要是指尘星,胆大包天地笑着说:“你瞎说什么呢,你看看,我这扔的是太子送来的东西?太子送来的东西,小的哪敢扔啊!”   程深还特地去捡来看看,其实就是他们送去的东西,人参啊,灵芝啊,冬虫夏草啊等等,但尘星是把所有内廷的标签给扯完了扔的,的确不能完全算是太子送来的东西了……回头即便去揭穿,人家再找些人参出来,挂上内廷的签就成。   程深灰头土脸地抱着东西回来,宗祯面上不显,心里闷了好几日,这几日天天就光站在靶场里拉弓了,箭那是射得“嗖嗖”的。   仁宗又道:“父皇记得,你宫里是有个良娣,身份上不够,朕想先给你立位侧妃,你觉得如何?往后再有这些事,她也好出面打理。”   仁宗深知,他终身只有一位皇后,不代表他的儿子就必须和他一样。   有人如他一心一意,就有人爱那姹紫嫣红。   这是正经事,宗祯想了想,也不瞒他,便道:“父皇,关于此事,儿子也有打算,其实,侧妃,儿子还真有个人选。”   仁宗好奇:“哦?是谁?”   “秦儒的五女儿。”   仁宗想了想,想起那是谁了,秦儒是秦太妃的弟弟,在翰林馆里修书的,他见过,是个老实人,这个小娘子是秦太妃的侄女。   “秦家清贵,倒也当得起侧妃之位,可曾见过人?”   “有过一面之缘。”   儿子含蓄,仁宗便以为这应当是他还算心仪的女子,便乐呵呵道:“若是秦家女,正妃也当得。”   “正妃不急……”   仁宗也不勉强他。   其实宗祯这番打算是因为,过了年,天暖和了,他就欲命人揭露张家之事,要把整个张家给弄回来。秦儒不起眼,没什么本事,他有个堂弟秦法却是正经榜眼出身,因为家里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关系,如今仅在户部做郎中,是个可用之人。   前世里秦法眼看在京里耗下去不过虚度,主动要求外放,去广南东路,从一个偏僻小地方的知府做起,全凭能力与政绩叫世人看到了他,几年内就升至广南东路转运使,那时他想调秦法回京,秦法自愿留在外面,说还有许多事没有做。   可以说,秦法是典型而又少有的有能力、有抱负、有底线的官员。   他打算直接派秦法去接替张一绯的位子,去梓州当转运使。   然而秦法目前只是个郎中,六品京官,秦家也不是很显,也就宫里有个太妃,就这么派出去做三品官还不够格,恐怕御史们又要被撺掇着上奏章,他若是把秦家女儿娶进来做侧妃,就是刚刚好,将来也不会与太子妃父亲打架。   没错,他连他未来太子妃父亲的官职也已安排好。   这些将来都是他的人,是与那几位把持朝政的老宰相抗衡的势力。   况且,秦太妃的意思在那里,他们家也是乐意的,如此双方皆大欢喜倒也好。   他本欲将关于张家的打算告知父皇,却知道父皇不似他,没有多经历过一辈子,无法看清张家的真实面目,总要替他们说话,反倒弄巧成拙。他按下心思,到时候打得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倒也好。   这边商量好事情,福宸公主也来了,匆匆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她就出宫走了。   宗祯送她,兄妹二人走在静静的宫道上,身边的人都离得远远的,宗祯亲手替她提着灯。   福宸收紧披风,静静说道:“哥哥,你别生驸马的气,驸马此人,是当真心思纯澈。”   当着妹妹的面,宗祯自然是道:“我不会与他计较。”   “真的?”福宸便笑着侧脸看他,不等他再说话,又道,“妹妹不知那日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你们是有了误会,这个误会还是因为我。一边是哥哥,一边是驸马,妹妹实在难以抉择。妹妹旁的不知道,却知道,驸马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婿,哥哥是天底下最好,也是福宸唯一的哥哥。”   宗祯的眼眶微酸。   福宸停下脚步,伸手去拉拉他的衣袖:“哥哥,别再生驸马的气了,好不好?驸马真的很好。哪怕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   宗祯淡笑:“从未生过他的气。”   他的确没什么好气的,现在是姬昭在生他的气吧。   福宸这才彻底笑开,问他另一件事:“方才听父皇提及侧妃,哥哥是要纳侧妃了?”   “是……”宗祯也不瞒她。   上辈子,从头到尾,哥哥只有一位周良娣,一个孩子也无,福宸这些日子已经想明白。她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哥哥在变好,驸马也在变好,那么她的人生,他们所有人的人生,天下江山,都会越来越好,不是吗?   福宸放下心来,并未多问侧妃之事,只说:“哥哥定下来后,早点告诉我,我要给哥哥送份大礼。”   “好……”宗祯声音中是几丝淡淡宠溺,将她一直送到宫门口。   回东宫的路上,宗祯依旧自己提着灯,想着妹妹的话。   重生一回,他最大的心愿只有父皇与妹妹平安欢愉。   罢了,就如同福宸所说,哪怕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继续想办法送礼去吧,不收也得送。   回到东宫,宗祯自己举着灯,又从高高的书架上拿下那几本逍遥子的亲笔手书,交代程深:“明日给驸马送去,就说他一定喜欢,不收定会后悔。”   程深也佩服他们殿下这越挫越勇的姿态啊!东西都直接扔出来了还要送呢,他立马应下。   姬昭的确卧床卧得快要长蘑菇了。   他原以为这辈子的身体很好,直到跪了一个时辰,淋了一个时辰的雨才知道,他就是那温室里的花朵啊!看起来好看,被外祖、外祖母,被舅舅、舅母保护着,呵护着,被无数侍女、小厮们精心侍候着长大的,根本就受不得一点风雨,就是个花花架子。   他膝盖至今还在疼,每日都用药热敷,御医说,为了不留后患,怕是还要三五日,他才能下床。   姬昭望了望墙上挂着的,尘星画的九九消寒图,数了数,三五日后,年都过了,他还怎么出去玩,这可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年。   偏他如今是重点保护对象,就连公主也暂时住在了这里,每日都要来陪他。   他挺感动的,形婚夫妻,还是与这个时代天家贵女的形婚夫妻,公主能做到此地步,实在太不容易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愿见东宫的人,从此他与太子就是死敌,那句台词叫什么来着,姬昭想了想,对,叫作“死生不复相见!”   姬昭靠在床上,手上是翻烂了的逍遥子的书,心里也只能想想这些了。   尘星进来,告诉他:“郎君,程深又来了。”   “不见!”   “他说他带来了一样东西,郎君一定喜欢,不收的话要后悔。”   “呵呵……”姬昭头也不抬,“叫他滚,有本事就叫太子来杀我,没本事就别再来烦我!”   尘星觉得这话说得痛快,反正他也是个胆子大的,立马出去,原话学给程深听。   程深再次铩羽而归,宗祯还非要他实话实说。   程深只好又学了一遍,所以能证明自己有本事的唯一方法反倒是杀了他?   宗祯气得反复深呼吸,走到窗前,仰头看着湛蓝天空,告诉自己一切为了妹妹,不与姬昭计较,不与姬昭计较,甚至还念了一小段的经文,才好不容易把这股子气给压了下去。   他打开那个匣子,瞧见里头的书,均是世间仅此一本的孤本,真不想给姬昭送去。   然而想到那日的大雨,想到妹妹的话,想到姬昭的身子,这几本书必须要送出去,太子殿下还真的想出了个法子。   他叫程深到身边,轻声吩咐几句。   程深眼睛一亮,拱手:“小的知道了!”   说完,乐滋滋地抱着匣子走了。   宗祯依然站在窗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猪猡。   姬昭就是那拿着刀将要宰他的人。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自己笑着摇摇头,回身往外走去,去练箭。   鉴于姬昭的身子还未好全,不论是谁,都还没有闲工夫管旁的事,何七娘一直住在侯府里。   陈克业打听来打听去,也打听不出新的消息来,何七娘除开貌美了点,就是普普通通的姑娘,三岁时候,家里生了太多女儿养不起,她娘要把她给卖了,因为长得好,被无女的何家抱回去当做女儿养,往后直到出嫁,一直住在何家,没有离开过平江府。   想问更多的吧,何七娘在侯府,他也不好问。经太子指示,这事暂时放下,待姬昭身子养好,何七娘的事情安顿好再说。   公主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与安排,只是她也忙着照顾姬昭,暂时也分不出心来。   殷鸣能做姬昭的长随,自也是有本事的,这件事,又不是那些很难,一丝线索也没有的事,殷鸣早就知道是姬重渊害他们郎君!   然而姬昭这些日子卧病在床,他不敢说,就怕气得他们郎君病更重,他只好憋在心里,憋得别提多难过了。   这日,姬昭躺在床上睡觉,逍遥子的书早就全看完了,又没法出门,他除了睡觉,旁的也不好干,他睡得挺熟。   尘星则在屏风外,压着嗓子骂殷鸣:“就你没出息!这点事都打听不到!”   殷鸣有苦说不出。   尘星叉腰继续骂:“你总说自己有能耐,为何打听不到?你说啊!你不说,我就告诉魏妈妈,叫你娘打你!”   殷鸣无奈:“你少说两句吧,我娘这些日子已经不给我好脸色了。”   “我就说我就说!你活该!谁叫你没本事!”   殷鸣被骂得,又无奈,也带着三分的气,将声音压得更低:“谁说我没打听到!”   尘星眼睛一亮,靠近他:“那你说啊!”   姬昭睡前喝了药,这药喝了嗜睡,尘星才放心与殷鸣说话。   偏是今日,姬昭睡梦中腿抽筋,他痛出冷汗,醒了过来,正要叫人进来,听到屏风外尘星与殷鸣叽叽咕咕的声音,他不过是随意一听,就听尘星怒骂:“好他个姬重渊!枉我们郎君把他当弟弟!看我去找他算账!”   “你干什么!你小点声!不许出去!”   姬昭高声叫:“都给我进来!”   他们俩愣了愣,进来了,自然是将事情老实道来。   姬昭气死了。   到天亮,还真是有人陷害他,还是姬重渊这个小屁孩! 第33章 送礼好难   姬昭掀了被子就要下床,他们俩赶紧扑过来阻止。   姬昭怒将被子扔下床,说实在的,在没有怒走东宫前,他的性子是有所收敛的,他害怕人们怀疑他不是原来的姬昭,害怕要被太子杀。   如今,他连太子都骂过了,两人闹崩了,他还怕什么?   而且他心底深处反复有个声音在说:都这样了,太子也没杀我,太子也不可怕嘛!   都说恃宠而骄,姬昭这当然不算,但也算是仗着太子的确不拿他发作,他决定再也不收敛。   捡来的命,能活多久,那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他只要快乐、自在!   随他人怎么说去。   姬昭忍不下这口气,坚持下床后,来回走了几步,确定自己已能走路,坚决地换了衣服,出门就直奔姬府。   这几日,林夫人过来探望过他,每日都派人来问他的情况,姬重锦也想来的,是姬昭叫他别来,还是那句话,怕过了病气。其实姬昭只是不想说话,说话好累,他们是家人,来了,还不能不说。   到了姬府门口,一见是他们三郎君回来了,门房里的人殷勤地卸了门槛,让他们的马车直接驶进去。   林夫人听闻姬昭来了,也很惊诧,对自己的奶娘道:“不是还在卧床,怎忽然过来?”   “怕是有急事?”   “是有什么急事……”林夫人暗自思忖。   姬昭的马车已经到了她的院门口,姬昭被裹得严严实实,殷鸣架着他下车,姬昭直接进来。   林夫人起身相迎,关心的话还没问上几句,茶也没上,姬昭便道:“夫人,姬昭今日过来,是有事要告知夫人。”   语气多少有些冲,林夫人眉头轻蹙:“驸马请说……”   “夫人可知道,四弟,在茉莉巷养了个门子里的姐儿,叫作小茉儿,已经养了有小半年。”   林夫人一听这话,先是愣在原地,回过神来,眼前就开始冒金星,软着身子就要往下倒,奶娘慌忙扶住她。   姬昭说完该说的,回身要走,“驸马留步!”林夫人又叫住他。   姬昭侧脸看她,林夫人着急问:“驸马此话当真?他可才十二岁。”   “我会拿疯话来骗夫人不成?夫人叫四弟过来当面问问就是!”   姬昭毫不客气地说完,抬脚就走,他没有离开姬府,直接去了嘉树堂,他要在这里等着,看林夫人怎么处罚这个臭小子!若是不罚,他就亲自去揍!   他走后,林夫人倒在奶娘怀里,头痛许久,伸手怒拍桌子:“给我把那个小畜生绑过来!”   自那日从庄子里回来,姬重渊就蹲在家里一步门没再出过,林夫人还当他是那日吓到了,姬重渊的确是吓到了,吓得不轻,只是此“吓”非彼“吓”。   姬重渊知道姬昭来了之后,吓得开始哆嗦,知道姬昭直接去他娘那里,他蹦起来问来喜:“现在逃可还来得及?”   他还没逃出大门,就被家里的护卫给绑了回去。   他一进去,就哭:“娘!我错了!娘!我错了!”   林夫人见他直接就招了,是又气又伤心,她这样的身份,家中是江西首富又如何,在姬家面前提鞋都配,嫁进来也不易,夫婿家有原配留下的儿子,聪明俊秀,老太爷、老太太均疼爱无比。原配吴氏是老太太娘家侄女,与姬慕之青梅竹马。   至于那位殷夫人,家世就更别提了!始终是丈夫心头一道白月光,至今还在书房里挂着殷夫人的画像,谁也不许进书房,她也不过无意中进去见过一次。   还有这一院子的美貌风流妾侍,她多不容易?   兢兢业业,不敢多做一件事,多说一句话,终于获得全家上下的认可,却养出个这样的儿子,好的不学,学他爹!甚至连他爹也不如!他爹的妾侍,最差的也是秀才女儿!   林夫人叫人按住他,拿起竹板亲手上去打,边打边问:“你知错没有!”   “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知错了!”   林夫人再打,当着满屋子丫鬟的面,直接道:“你毛还没长齐就敢干这样的事!你还敢不敢了!敢不敢再去门子里养女人!”   “我不敢了!娘!我不敢了!”   林夫人手下不停,连着抽了二十来下,叫侍卫、侍女们下去,屋子里只留奶娘。   姬重渊跪在地上哭,林夫人怒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除了此事,你还对姬昭做了什么!”   林夫人不是笨人,若是仅仅这么一件事,根本不值得姬昭上门来特别说。   姬重渊开始不敢说,直到林夫人被气得也开始哭,他才哭着老老实实交代:“我就是看他不痛快,他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我去茉莉巷被他看到了,我怕他要害我,知道有个小寡妇后,我就想着我和他公平了,就偷了那个小寡妇带去庄子里……我没想让外人知道的,我把小寡妇藏在马车里,后来的事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   林夫人几欲晕倒,怒斥他:“他瞧不起我?!你娘要他瞧得起做甚?你娘吃他的米,喝他的水?!人家又凭什么瞧得起你?一个十二岁就知道养姐儿的弟弟?还反被人利用!凭什么瞧得起你!凭什么瞧得起这样子的你的娘!”   姬重渊低头哭。   “哭!你就哭!这样的你,值得姬昭动手害你?!往上说,他是驸马,往下说,他是你兄长!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这辈子要怎么过?!你眼里可还有长幼尊卑,又还有没有国法?想要你娘被人瞧得起,你要首先自己立起来!”   林夫人擦了眼泪,叫奶娘开门,又叫护卫进来,吩咐道:“扒了四郎君的裤子,给我拖到院子里打二十板子!给我狠狠打!”   大家全都吓坏了,奶娘颤颤巍巍开口:“夫,夫人……”   “给我去打!不许放水!”   侍卫们身子一顿,拖着姬重渊下去了,接着院子里就传来“噼啪噼啪”的板子声,姬重渊开始还哭,后来没劲哭了,疼得瘫在长条凳上。   奶娘偷偷抹泪,林夫人含了眼泪,扬起下巴,说:“他要再不打,迟早废了。况且,驸马没走,还在等着。这是给驸马的交代,也是我给姬重渊自己的交代!他总要长大!”   奶娘哭着点头。   得知姬重渊被当着所有人的面扒了裤子光屁股打二十大板,晕过去后,被林夫人吩咐关在院子里,不许出门,姬昭舒心了。   要他说,林夫人这人真不错。   临走前,他还特地去看了眼林夫人,与她道别,并道:“四弟年岁还小,此时正是关键时候,万不能任由外人带坏了他,性子还好往回扭。”   林夫人点头称是,带着几丝保证的意思认真说:“我定会好好管教他,驸马请放心。”   姬昭觉得林夫人误会了,他并没有在威胁,而是打过姬重渊一顿,他的气已经消了,他也希望这小子能够改头换面。   不过估计他今天来了这么一出,往后跟这家人就更要公事公办喽。   好在,他也无所谓。他笑笑,留下句他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兀自走了。   姬昭神清气爽,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还需好好养,不需殷鸣他们提醒,便打算老老实实地回家。   忽地又想到枇杷巷,他就和他们商量:“去趟枇杷巷再回府,成不成?”   这帮小子在这件事上可严格了,坚决不允许他在外面多待片刻。   “我就买些书,眼看着还要在床上躺许久呢,不买些书,我可怎么过啊……”姬昭可怜巴巴道。   尘星便觉得他们郎君好可怜哦,点头:“好!”   于是成功去到枇杷巷,熟门熟路地找到最里头那家书斋。   今日的掌柜极为热情,看到姬昭出现在门口,简直是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冲出来:“您来了!”   叫姬昭觉得自己仿佛去井冈山帮人挖井的好同志,他笑:“是啊,我来了!”   掌柜的这才笑出声:“瞧我,我是许久没有看到驸马了!高兴坏了!”   “近来养病呢,如何,可有逍遥子的新书?”姬昭在椅子坐下。   “有有有!”掌柜的一边亲手给他沏茶,一边抱了几本书来,兴奋道,“驸马,您快瞧瞧!您瞧瞧就知道了!”   姬昭接过茶盏,饮了一口,递给尘星接着,笑着从他手里拿来书,随手翻开一本:“我瞧瞧,倒是有什么新奇。”   这么一看,姬昭就查出不对了,这不是平常翻看的那些书,那些书都是书局、作坊印制,一捏就知道纸都是新纸,手里这本,他摩挲片刻,显然是自己个将零散的纸张订了起来,蒙了书皮!他再仔细看,果然字也有大有小!   他喜出望外,不可置信地抬头:“这,这是逍遥子亲手所写?!”   掌柜的点头:“没错啊!驸马!这几本都是逍遥子大师的手写本!您瞧这本,上头还有逍遥子亲手写的名儿呢!”   姬昭赶紧翻过去看,果然看到逍遥子的大名。   姬昭差点就要喜极而泣了,逍遥子可是他初到这个世界没多久,就抓住的唯一精神寄托啊!他特别羡慕逍遥子的逍遥自在,也想如逍遥子那般游历四方,只是他也知道,他这辈子都没可能离开金陵城过上那样的生活。   姬昭小心翼翼地抚摸著书页,说不出话来。   殷鸣与尘星深有感触,纷纷给掌柜一个“干得好”的赞赏眼神。   姬昭走后,抱了这几本书,又买了另外几本其他游记。毕竟书这种东西,不能每天都有新的出来,人家逍遥子大师也得吃饭睡觉,不能无时无刻地都在外游历、记录,先看看其他的打发打发时间吧。   临走前,姬昭还道:“你再帮我找找!我下次再来买!”   掌柜口里应着,一直把他们送到枇杷巷门口,目送他们的马车走远。   回头进去时,掌柜的高兴地哼着小曲儿,心里却在想,这样的好事往后怕是没有了!   逍遥子大师的手书哪就那么好寻呢!   他这也是头一回见到!也算是见了世面!   说来,他也很好奇,到底是谁借他的书斋要这样把书给驸马?   那日来店里的,是太监吧?虽穿了寻常衣裳,可那小子面白无须,长得怪好看的,据闻只有宫里的太监才能如此,还得是贵人身边的才能这般好看。   掌柜的想了想,“嗨”了声,他想这些做什么?少知多福呢!摇摇头,将事情甩出脑袋,继续哼他的小曲儿。   至此,我们名满天下的三郎君怒走东宫小半个月后,太子殿下可算是成功将东西给送出去喽! 第34章 有仇必报   再说姬府中,姬重渊被绑走后,他院子里的人立马出去搬救兵,这个救兵就是姬重锦。   姬重锦急急从书院赶回来,姬重渊已经打完回屋子里趴着,大夫正给他上药。   姬重锦进了院子,面对林夫人,求情的话还未说出口。   林夫人便道:“锦哥不必多言,今日谁来求情都没用,你父亲、祖父,哪怕是观音娘娘来求情,都没用。姬重渊也必须给我在家里老实窝着,不许出门!”   说到这个份上,姬重锦也不好多说,他便问:“夫人,到底是为何事?好歹叫我知道?我听说是三弟回来,您才打四弟。”   “你们是兄弟,他的脸面,也是你的脸面,我也不愿这个小畜生拖累了你,我这便告诉你……”   姬重锦听了缘故,也很无言以对。他竟然认同林夫人的话,是该关一关了。   姬重渊太浑,胆子太大,这样的事也敢做。   姬重锦深深作揖:“是我没教好四弟,往后我会对他严加管教。”   林夫人亲自扶他起来:“怎是你的缘故,是我太宠着他。”   “我也有错……”姬重锦想到那几次姬重渊撒娇卖乖,他便放人走,怕是都去会那个姐儿吧?姬重锦心中叹气,去看姬重渊。   姬慕之只管自己风花雪月,很少管家里的事,包括孩子们,姬重锦长兄如父,姬重渊是很崇敬他这个大哥的,见到他就眼泪花花的。   姬重锦在他身边坐下,皱眉道:“该!”   “我再也不敢了……”   “你若是再敢,不用夫人动手,我头一个打你板子!”   一向温柔的大哥忽然变成个罗刹,姬重渊委屈地抿了嘴不敢再说话。   姬重锦又训了他片刻,起身:“你喝了药歇着吧,我晚间再来看你。”   “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姬重渊眼巴巴地开口。   姬重锦敏锐道:“我不想答应……”   “大哥,就这件事,我娘一定不会放过小茉儿的……我没想跟她怎样,我往后再不去看她了,她也可怜,小小年纪被家人卖进门子,我只是希望她活下去而已,我,我没跟她怎么样……我发誓,我再不出去鬼混!”   姬重锦是心软之人,仔细看他片刻,到底是应下了。   姬重锦派自己的心腹去办这件事,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小茉儿送出金陵城,给她二百两白银做盘缠,往后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无关。   姬重锦从姬重渊那处出来,想着,还得去姬昭府上一趟,这件事,是他们不对,总要跟姬昭赔个不是。他与姬昭也不过今年才相见,往年连通信也无,对这个弟弟秉性也并不清楚,只是看得出来姬昭并不想和他们这里来往过多。   他倒是能够理解。   殷夫人怀上姬昭时,他三岁,他早慧,自小就聪明,殷夫人待他极好,这段记忆,他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他都是直接称呼殷夫人为“娘”的,以为殷夫人是他亲生母亲。是殷夫人笑着告诉他,他有自己的母亲,还说他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开满花的地方,殷夫人说,他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去那个地方。   殷夫人还说,虽然他有自己的母亲,却也是她疼爱的儿子,是将要出生的弟弟的哥哥,将来他们兄弟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长大。   至今,姬重锦还记得殷夫人脸上的笑容。   小姨母进府后发生的那些事,他也是再大了些才明白,小吴氏总想亲近他,他从未私下见过小吴氏一面。   他小时候甚至怨恨过这个姨母,如果不是她,殷夫人不会离开。   姬重锦早已明白,他的亲生母亲过世了,人们都说,殷夫人也过世了,他不愿相信。   十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姬重锦心中还是愧对殷夫人,包括对姬昭。   如果不是他的小姨母,殷夫人又怎会如此?姬昭又怎会与他们多年不见?   即便如今相见,还是如同陌生人一般。   姬重锦到姬昭府上时,姬昭还没回来。   福宸公主听闻是姬昭的大哥过来,也没说姬昭不在,叫人直接带他进来。   姬重锦进了屋子,瞧见直对门的首座是个华服女子,立即垂下眼眸,猜测这必定是福宸公主无疑,便行了个礼:“姬重锦拜见公主。”   成亲次日,姬家人曾去公主府拜见,但福宸公主当时只是草草一扫,她甚至没有仔细看过姬昭的两位兄弟。现下,她好奇地打量座下之人。   姬重锦上辈子在京里也是极有名号的,是出了名的“玉兰公子”。   福宸道:“快请起,驸马有事出府,还未回来,你坐着等等他。”   姬重锦听说姬昭不在,依然不抬眼,再道:“公主,既然三弟不在,我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福宸笑:“大哥不必这般,你是驸马的大哥,便也是福宸的大哥,千万莫要见外,快起身过来坐着歇歇,喝喝茶,吃吃点心。”   姬重锦这才起身,到左侧首座坐下,福宸叫人给他上茶上点心。   姬重锦笑着点头致谢:“多谢公主……”   福宸看清他的正面,与姬昭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他比姬昭还要偏瘦一点,也比姬昭要高一些,头发墨黑,发髻里插戴一根玉簪子,簪头雕着玉兰花,面色被衬得偏白,袖口镶的是藤蔓的襕边,雅致而又带着点莫名的淡淡忧愁,不愧是“玉兰公子”啊,福宸心里暗暗点头。   福宸公主上辈子与姬昭关系恶劣,自己倒没少跟美男子传出风流韵事。京里,除了某几家之外,出了名的美男子,都曾是她的裙下臣,更有许多人曾为她争风吃醋,还有人曾在大街上打架,一群百姓围观,最后直接打进府衙里,可叫京里百姓好好瞧了这些名门公子的笑话。   其实福宸谁也不喜欢,她就是喜欢看热闹,她喜欢逗他们,她只喜欢裴容。   她上辈子很浑。   姬重锦是姬昭的哥哥,名号再响,她也从来没看过,此时当然要多看看。   她打量这些男子,也已成习惯。   姬重锦却是个正经人,被盯久了,很不自在地微微动了动。   福宸公主回神,笑了笑,大方道:“我是瞧着大哥头上的玉簪出了神,听说大哥院子里种了不少玉兰树,可有紫玉兰?”   姬重锦欠欠身,优雅地缓声道:“回公主的话,我院子里的确是种了许多玉兰树,紫玉兰也有,到了春日里,便是满院子的花。”   福宸想象那场面,觉得甚美,再问:“你为何这般喜爱玉兰树?”   姬重锦顿了顿,说道:“我母亲生前,最爱玉兰,那些是我母亲留下的。”   福宸公主掩口,低声道:“抱歉……”   姬重锦终于抬头,浅笑着看她,说道:“生死乃常事,花开花落,花落也终究会再开,我母亲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必也是玉兰相伴。”   福宸公主惊诧片刻,忽然很羡慕姬重锦的心境。   姬重锦笑道:“待到春日,公主可来我院里赏花。”   福宸公主刚要高兴应下,又苦恼道:“我不好去你的院子吧?”   姬重渊便抬眼看她,眼睛里藏了几丝促狭:“公主不是说我是你大哥?去大哥院里看看花而已,又有何不可?”   福宸公主又是一愣,接着畅快笑出声。   她觉得姬重锦好有意思啊。   姬昭回来后,福宸公主便将地方留给他们,款款离去。   姬重锦郑重向他表达歉意,姬昭此时心情极好,什么都无所谓,摆摆手道:“无碍无碍,你是你,他是他,再说,即便是他,被他娘揍了那么一顿,也该懂事了,我这里两清了。”   姬重锦松了口气,说了声“多谢”。   姬昭觉得这位大哥还是很不错的,倒也算是个可交之人吧。   他问道:“大哥,你还天天在书院读书?”   “是……”   “你要一直在书院读书?”   姬重锦笑:“是,读书是我此生最大的乐事。”   “你不想当官吗?”   “三弟也知道,我们姬家子弟是有祖训——”   这话放心里说说就行了,姬家祖训是,要么当皇帝,要么绝不受皇室封赏,当平民。也因为这个缘故,无论仁宗皇帝与先帝是多么想给他们家按个爵位,他们家也没人愿意要。   到他这里,封了个侯爷,也是没法子的事,皇帝陛下抄底赐的婚。好歹他也不是长子,也几乎没在姬家生活过,姬、殷两家又是那么个状况,其实若不是这次赐婚,很多人都已忘记他是姬家的孩子,都以为他是殷家人,姬家人也不好说什么,闭个眼睛也能囫囵过去。   姬昭又问:“大哥就没有什么抱负?”   姬重锦看向窗外,悠悠道:“我的抱负便是继承白鹿书院,将我姬家家学代代传下去。”   大教育家啊!   姬重锦说话时,双眼明亮,看得出来是真喜欢这件事了,姬昭挺佩服的。   他本想留姬重锦用晚膳,姬重锦不愿打扰他养身体,告辞离去。   姬昭早早用了晚膳,正要上床躺着好看书,福宸公主过来了。   他请公主进来,见福宸公主在他身边坐下,说道:“公主,你瞧,我身子快好了,要不你今日便回公主府吧?”   “这是要赶我走?”   “不不不……”姬昭赶紧解释,“你在我这里照顾我,一照顾便是这么些日子,我替你累!”   福宸笑出声:“我只不过是坐着陪你说说话而已,活都是他们干。不过驸马说得对,我的确是该回去了,这是来向你告别的呢,只是走前,有件事要问你。”   “你说……”   “那位何七娘——”   姬昭“啊呀”了声:“我把她给忘了!她还在我府里呢?”   “是,这些天一直忙着驸马的事,谁也没顾上她。”   “公主是要问如何处置她?”姬昭不在意道,“她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放她回家便是,与咱们无关,给些银子吧。”   福宸公主瞧他这样,仿佛真的对那位美貌的小寡妇一点心思也没有。   即便如此,她还是试探道:“驸马,若是有心仪之人,不必顾及我,我可帮驸马纳妾。”   姬昭吓了个寒颤,他过了年也才十七,真的还小呢,他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半点儿兴趣也没有,他立马摇头:“不不不,我不用!”   福宸见他当真无意,只好无奈应下,她其实真想为驸马纳妾的,若说最初她是带着满满的刻意去对驸马好,如今与驸马交情渐深,她很喜欢驸马这辈子的性子,她也希望能够有个好女子,贴心地好好照顾、陪伴驸马,她也会对这个女子很好的。   她上辈子实在是对姬昭关注过少,甚至说是从未关注过,关于姬昭的事所知甚少,这些日子隐约想起一些事,姬昭似乎也有个青梅竹马?只是,上辈子的她耽于美色,姬昭哪怕只有“驸马”之名,不论私底下如何,明面上从来没与任何人传过什么难听的话来。   她不知道姬昭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谁,就是这个青梅竹马,当初也是很偶然的情况下听人说起,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只记得这个不知是否存在的青梅竹马似乎死得还挺早?到底是怎么死的?又到底姓甚名谁?她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她先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姬昭:“我欲帮助何七娘与刘家和离,给她些银子,往后随她去哪处。对外,也好放出消息,好叫人知道这次的事的确是误会,也叫人知道驸马是在我授意之下,出手帮助弱女子。”   福宸公主想得很妥帖,玩心思这件事,姬昭自知不如古人,连连点头。   把福宸公主逗笑了。   福宸公主走时,还真有点不舍得,倒不是因为她忽然喜欢上了驸马。   而是她很喜欢驸马这里的氛围,大家都和和气气,不似公主府、宫里那般守着每一分的规矩,有时候克制有礼不假,却也好累。   所以,她才会喜欢上自由自在,不被世俗捆绑的裴容吧。   她向往地看着天空笑了笑,上车回公主府。   姬昭早不往宫里送东西了,庄子里出了事,殷鸣近来将府里看得很严,饮料四子再没有法子出去通风报信。   也好在人就在京里,盯梢的人多得是。   知道姬昭冲到姬家,叫姬重渊挨了两顿打,宗祯挑挑眼角。   上辈子的姬昭太能藏,藏到最后才露出一点点的馅,这辈子的姬昭兴许过得太顺,到底藏不住,这显然就是个有仇就要立即报的主啊,多等片刻都不成,也是半点委屈都不能受的主。   与姬重渊比较起来,太子殿下还能悠然自得地想,是不是该感谢驸马当时没有冲进来也给他一拳?   他不觉扯扯嘴角。   程深便朝保庆努努嘴巴:殿下心情不错啊!   保庆朝他白了一眼,他不知道殿下心情不错啊?!   宗祯心情的确不错,姬昭终究还是收了他的书,还付了银子。   那银子,就在他桌上放着。   送的不要,非要拿银子买。   似乎没什么好得意的,太子殿下莫名就是觉得有几分占了便宜的得意呢。 第35章 讨好无效   有福宸公主出面,何七娘顺利和离,刘家半句话不敢多说。福宸公主并不多问何七娘的事,只叫人出去放消息,好给驸马“洗白冤屈”,旁的她就不管了。   何七娘和离后,带着自己的丫鬟,上侯府要求见驸马。   门房过来通报,姬昭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见一见。   这件事,最冤的除了他,就是何七娘。   说起来,姬昭还没有正经见过何七娘,只见她还是一身深色寡妇装,脚步稳稳地走来,进来就跪下行礼:“小妇人见过驸马。”   姬昭便好奇:“你已和离,为何还穿得——”   何七娘正色:“回驸马,小妇人虽已和离,却也不打算再嫁,衣服不过蔽体,能穿即可。”   好吧。   姬昭叫她起来,废话也没有,直接问她:“你过来见我,可有事情要求我?”   “驸马,小妇人的确有事要请求驸马。”   “你说……”   “小妇人是何家抱养的女儿,何家对小妇人多年来关心爱护,有养育之恩,即便硬逼我嫁进何家,小妇人心中也没有怨怼。至此,我已和离,与何家便算一笔勾销。小妇人从出生就在平江府中,少见识,如今与夫家和离,家却是回不去了,旁的地方小妇人也不敢去,还请驸马随便给小妇人找个差事,能够在金陵城内养活自己与我的丫鬟就成!”   姬昭听了她的要求,很合情合理,他也能够理解,也很简单,他应下了。   何七娘又递上一只荷包:“这是驸马曾经赠予,还予驸马。”   姬昭笑:“送出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收着吧。”   姬昭起身:“你走前,留下你的住址,过几日我派人去找你们。”   “多谢驸马……”她深深拜下。   几日之后,魏妈妈帮何七娘找了个差事,姬昭名下有个成衣铺子,也卖布料,生意不算好,主要是店铺的位子不是很好。姬昭也不靠这家铺子吃饭,这家铺子当初是他娘亲殷莺买的,因为她当年爱这家铺子对面的糕点铺子,特地买了个门对门的铺子,这些年糕点铺子早关门了,铺子一直放那儿,就当开了玩。   何七娘的事,是魏妈妈在料理。魏妈妈问清楚,也亲眼看了,何七娘虽识字不多,算盘打得利索,也会看账,她直接安排何七娘去那家铺子当掌柜。   这件事就算是结了,福宸公主想要放出去的那些消息,都放了出去。   舆论的作用从来强大,于是大家都知道,原来驸马是冤枉的啊,好可怜,明明是好心,却被人曲解!   这些话也就是哄哄老实人与没有亲眼所见的百姓们,部分在现场的人家,始终觉得此事有蹊跷,不过宫里都放话了,大家也就当是的确如此。   然而这些人里,也有真正相信此番言论的。   年前几日,姬昭还在家养病,捧着他偶像逍遥子的大作正拜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怕看太快,又没得看了。   尘星进来说:“郎君,有位姓秦的郎君上门拜见。”   “谁啊?”姬昭茫然,“事先可曾递了帖子?”   “不曾呢,他们家是宫里秦太妃的娘家。”   姬昭仔细想了想,发现他还是不认识,不过好歹跟宫里有点关系,他就叫请那位秦郎君进来。   秦郎君进来,脸还没瞧仔细呢,一看到姬昭就长揖到底,把姬昭给吓到了。   他立马起身:“秦郎君,快起来,快起来!”   秦郎君抬眼看他,忽然深吸一口气,眼中竟然泛出泪花,感慨道:“总算是见到了驸马!与秦某想象中简直一个模样!岸芷汀兰、玉树临风、面如冠玉、清新隽雅、惊才风逸!”   姬昭以为他说完了,他再张口:“风流蕴藉、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姬昭赶紧出声打住,别再背成语了!   秦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驸马莫要见怪,秦某只是太兴奋!”   姬昭就更纳闷了,他还成了别人的偶像?   于是他邀请这位秦郎君坐下来慢慢说,他也知道了,这位秦郎君名秦文,字清游,是秦太妃的侄子,父亲叫作秦儒,如今在翰林馆里任职,官位也不高,五品,却是个清贵人家。据他自己诉说,他崇拜姬三郎君好久了,一直自惭形秽,不敢登门拜见,直到听闻这次驸马拯救弱质女子的义举,反被人误会,再也按捺不住,忐忑上门。   姬昭没想到自己在他人心中竟是这般高大?他听得目瞪口呆。   关键秦文似乎说的是真的,他真的这么以为。   他明明长得挺俊帅,非说自己貌丑,不如驸马“貌比潘安”,差点又要继续背成语。   幸好姬昭及时打断他的话,既然是上门来交朋友的,一切都好说。   姬昭也就跟他聊了起来,聊来聊去发现,两人虽说是鸡同鸭讲,竟然也能聊得下去?还约好,过了年,他们俩再见面。   送走秦文,姬昭还觉得好笑,他竟然也是别人的偶像呢,其实这些人崇拜的是老祖先姬昭的才学啊。   接着,年便来了。   宫里已经封印,官员们也已放了过年假,街上每天都是热闹,哪怕侯府藏在宁静的小巷子里,姬昭也能听到外边的热闹声,偶尔还有胆大的卖货郎挑了担子来卖些小玩意。   姬昭暂时还不能出去,外面人太多,他身子到底没有大好。   他就叫卖货郎进来,把人家一整个担子都给买了,货郎高兴坏了,这直接导致往后几日,卖货郎全都跑到他府门口转悠了,姬昭哭笑不得,就挥挥手全叫买了,倒叫城里的卖货郎们发了笔小财。   宫里此时却是最忙的时候,新年要祈福,宫里要摆宴,大大小小的宴,还要与凉国互派使官,恭祝新年,保守估计会忙到上元节也不带停。   宗祯今年宫宴要露面,这是大事,宗祯也忙得团团转,即便如此,他还是抽空听人汇报姬昭近况,听说姬昭最近迷上了卖货郎。   他看看桌上一堆玩意,他发现姬昭不喜欢那些值钱的东西,偏喜欢那些犄角旮旯里弄来的奇怪物什。各地都有东西晋进宫来,其中就有从福建上贡来的,据闻是从海上其他国家那处带来的,都不太值钱,海上的那些国家,能有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看个新奇。   不过姬昭应该就喜欢这些。   宗祯本来翻都懒得翻,想到妹妹那期盼的眼神,再想到那日的大雨,这才坐下耐下心来翻了翻,翻出一匣子金刚石,亮闪闪的,想必姬昭能喜欢,还有个浅紫色的贝壳,也是怪里怪气,打开贝壳,里头还嵌着面小镜子,镜子与他们的铜镜不同,是琉璃镜,另有一块木板,上头雕刻着蝌蚪一样的外国文字。   宗祯将这三样东西拿出来,交代道:“想着法子给驸马送去吧。”   说完,他匆匆就要走,程深追上去:“殿下,驸马不收怎么办?”   宗祯想了想,直接道:“找个人扮作卖货郎,卖给他。”还特别交代,“卖得贵些,银子放我桌上,我回来要瞧。”   “…”程深目送他们殿下渐渐远去,心道,殿下您真的不是在占驸马的便宜吗?   姬昭看着面前的卖货郎,再次目瞪口呆,如今的卖货郎这么厉害了?都能直接卖舶来货了!   他觉得卖货郎太不容易了,给了五百两银子,把这三样东西抱回去。   大家都看了几眼,魏妈妈道:“哎哟,我的好昭哥啊,您这是又被那些卖货郎给骗了!”   “这些,不值钱?”   这可是一盒钻石啊!   魏妈妈便鄙夷道:“这些东西,值什么钱呀,就说这金刚石,在咱家福州那边的铺子里,都是直接捎带着送给客人的!还有这琉璃镜子,哪里有咱们的铜镜好!再说这木板,那是海上的人不聪明,不会写字,只好这么划,谁稀罕看,这些东西在咱家铺子里,五两银子都不值哦。”   姬昭拿起那块木板看,看了半天没看明白到底是哪国文字,不是单纯的拉丁文。   他放下东西,笑道:“算啦,大家都过个好年嘛!”   魏妈妈笑:“也是!”   只要他们郎君高兴就好!   姬昭高兴,宗祯也挺高兴,他回到书房,看到案几上的十个银元宝,很满意地叫程深给单独收起来。太子殿下自认这也算对得起妹妹那番话,再往后,礼物,没有了,就送到这里。   姬昭其实不习惯照铜镜,其他的东西,他叫魏妈妈收了起来,浅紫色的贝壳却留在手边,就放在荷包中,不时就拿起把玩一番,照一照。   姬昭身体不好,宫里的大宴小宴便全都抱病不去。   除夕那晚,皇宫宫门外放焰火,与全城百姓共赏,大家也只能在家仰头看看,离得远些的便看不到了。   姬昭住得离皇宫挺近,看得还算清楚。在这个时代,焰火才是真正的奢侈品,或者说不仅仅是奢侈品,即便是宫里,也只在固定的节庆使用,在民间,这东西是万万不能卖的。   越珍惜越珍贵,越令人不舍。   焰火放完了,姬昭还在留恋。   他就叫尘星回去把这场景给画下来,尘星已成了他的御用小画家。   皇帝一家三口过年过得极其的累,姬昭却过得无比欢乐,满府里的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了姬昭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年,姬昭暗想,若是往后每年都能如此,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年初一,倒是有很多人上门来拜年,就连何七娘都上门来磕了个头,恭祝新年快乐。姬昭谁也没见,躲开众人从后门出来,去了一趟姬府,与姬家人一同吃了顿饭。   回来后,他坐在书桌前给外祖父写信。   不知为何,外祖父始终不曾给他来过一封信,今日过年,他怎么也要写封信过去。写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宗谚很久不曾给他回信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姬昭凝眸想了想,写完祖父的信,给宗谚顺手也写了一封。   宗祯喝了点酒,脸色微红,保庆他们就怕伤了他的身子,一回来就赶紧给他拿解酒的茶。   宗祯却是很高兴,因为他喝酒了。   他上辈子滴酒不沾,他的身体根本不能沾。今日他喝酒了,他能喝酒了!喝了之后并无太难受的感觉,证明他的身子已在变好,他也会越来越好。   他甚少喝酒,哪怕是那丁点的酒,也使他微醺。   他难得坐没坐相,靠躺在榻上,眯着眼睛看姬昭写给宗谚的信,姬昭问宗谚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字里行间甚有委屈之感。   宗祯“呵呵”笑,因为他们的爹快死了啊,哪里有闲暇给你回信。   宗祯放下信,眼神些微迷离,轻声问道:“今日席间,陈克业叫你出去是说什么?”   那会儿他正被文相敬酒,陈克业作为他的侍卫长,本该在殿门口守着,却在门边晃了好几个来回,明显是有话要说,文相那是个老狐狸,缠着他,实在是没空出去,他便叫程深去。   程深赶紧道:“陈大人叫小的告诉殿下,您要的那人,抓到了,他们已经往回赶,年后就能带到金陵。”   宗祯“嗯”了声,挺高兴,万事顺利。   他又问:“陈克业可有裴容的消息?”   程深低头,小声道:“没有……”   宗祯便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保庆小声问他:“还有封信是驸马给殷家老太爷写的,殿下可要看?”   宗祯聚焦眼神,想了想,摇头,不看了。   宗祯躺在榻上,脑中有很多事,搅着搅着,他便渐渐睡着,梦里又是姬昭用剑戳死他的那幕,他的嘴角张启,临到死,最终没将那句话说出口,那句话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原来他一直都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明白姬昭的恨与不甘,他明白姬昭为何会这么做。   可他也不明白姬昭为何会这么做,他除了是皇帝,是福宸的哥哥,他与姬昭不是朋友吗?   程深捣捣保庆:“殿下说什么?”   保庆小心覆过去,摇头:“不曾啊……”   “我方才听到了,好像是“为什么”?”   “你一定是听错了!”保庆抬脚,“你守着殿下,我再去看一眼殿下明日要穿的大礼服可曾熨好。”   东宫的夜这才渐渐平息。   过年期间,姬昭的新朋友,秦文秦清游也来给他拜年了,大年初一来过一次,大年初四又来过一次。   大年初四的时候,到家里来拜年的人便少了些,姬昭有空同秦文说话了。   兴趣相投的人,什么时候认识都不算晚。   秦文也是游记爱好者,也喜欢逍遥子,发现姬昭竟有逍遥子的手写本,那是羡慕得很,小心捧在手里都舍不得翻。旁的东西,姬昭还是愿意相赠的,这东西可不成。   再见秦文那模样,他便与秦文约好后日一起去枇杷巷,问问那位掌柜的,哪里还能买到逍遥子大师的手写本。   过年时候,官员们休沐,百姓们阖家团圆,却也正是商贩们赚银子的时候。   枇杷巷里到处贴的都是福字,巷子口还有舞龙舞狮,姬昭站着看了会儿,给了赏钱才同秦文进去找掌柜的。   掌柜的被他们一问,开始发愁了,面上还在笑,说道:“这大师的手写本确实难得,上回小店能有几本也是运气好,实在是没有新的了。”   秦文早知如此,也不可惜,只叹气道:“大师之作,本该如此珍贵。”   姬昭又问掌柜的:“上回,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掌柜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姬昭便道:“我又不是要抢你的生意,你还不愿告诉我?”   掌柜的更加支支吾吾,姬昭有些生气了,问问而已,难不成他会跟一个小小书斋争利不成?姬昭的性子便是如此,越是不让他知道,他越要知道,而且,是他主动要带秦文过来的,掌柜的平常相处起来不错,今日却不给他面子。   姬昭便拉上掌柜的到里头雅间说话,非要知道这书是从哪里来的:“不叫旁人听到总可以了?”他睨着掌柜的,“还是说,你的书是偷来的?”   掌柜的吓得连连摇手:“小的做得是正经买卖,可不敢干这事!”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或者,你认识大师本人?!”   掌柜的就怕接下来驸马要叫他去领逍遥子本人来了,他苦着脸,就说这生意不好做,姬昭威胁他,再不说就当他是偷来的。   掌柜的想到那太监又没叮嘱他别跟驸马说他们是谁,那他说一说,也没事吧?   他磨磨蹭蹭地说:“驸马,不是小的不愿说,实在是不敢说……这书不是小的寻来的,是那日,有个太监送来给我的,指明了要卖给您……”   “…”姬昭惊诧万分。   掌柜的不敢多说话,只敢偶尔抬头偷看驸马,只见驸马愣了会儿,就开始挑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他暗自想,驸马这是不气了?   于是他又“嘿嘿”笑着凑上去,讨好道:“驸马,您是不是知道那是谁了啊?”   姬昭再睨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也不留下来攀扯了,姬昭这就跟秦文走了,到了街口,二人告别,各回各家。   回家的路上,马车里坐着,姬昭便开始放肆地得意笑。   尘星问:“郎君您到底高兴什么呢?那掌柜的说什么哄您高兴啦?”   姬昭“哼”了声,问他:“那日程深过来送东西,说我一定喜欢,不收后悔?”   “是呀!”   好吧,姬昭承认,不收的确后悔。   但不收又如何,变态太子不还是得想办法给送到他手里!   那个神经病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吧!是来给他道歉、赔罪的!   做梦呢,淋过的雨,跪过的石板,哪能那么容易就忘记!他还在生气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绝不原谅!   即便如此,姬昭也连着偷乐了好几日。 第36章 何处不相逢   连着乐了好些天, 过了大年初十,福宸公主上门来,邀请姬昭去看灯会。   过了初十, 直到正月过完,城里都会有灯会, 上元节那日最热闹。   姬昭的心蠢蠢欲动,然而想想自己的身体, 他还时不时地咳嗽, 那日街上的人定是很多, 小命为大, 他只能遗憾拒绝。   到了上元节那日,姬昭的咳嗽却是好多了,他到底惦记着玩,想着晚上还是与公主一起去看灯会吧!他便派人去公主府上说一声,却扑了个空, 公主又进宫了。   姬昭便猜测宫里又有事吧?那他也不打扰了, 晚上自己个出去吧。   宫里,仁宗也在劝兄妹俩:“祾儿自小在宫里, 也不曾看过民间的灯会, 难得如今住在宫外, 驸马身子不好,去不成,你便带上侍卫去看看灯会吧。”再道, “既是定下要秦家小娘子做侧妃,不过是春日里的事, 祯哥今日也去看灯会, 万一能碰上呢, 也好瞧瞧那个小娘子。即便是侧妃,父皇也希望你能遇到个可心人,多相处,没有坏处。”   宗祯想要拒绝,仁宗敛眉佯怒:“哪怕不看人家小娘子,你就当是保护你妹妹了。”   福宸偷笑,宗祯无奈应下:“好吧……”   反正姬昭不出门,他无所谓。   整个正月里,街上几乎家家铺子都会挂上几盏灯,就连宫外的御道上也全是卖花灯的铺子,但最热闹的灯会却是办在朱雀大街上,每隔五年,皇帝陛下还会亲自从宫里下赏灯车出来放置在朱雀大街,供大家观赏,极其华丽。   明年才轮到下一个第五年,姬昭知道这件事后,也不觉得可惜,因为眼前满街的花灯已足够他看了。   上元节这日,朱雀大街不许任何车辆进出,只能步行,到了街口,姬昭被殷鸣从车上小心扶着下来。   出门前,魏妈妈已经检查过无数次,尘星依然拉着他,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确保衣领、袖口都被包在大毛披风里,不会漏进一丝的风,才放他往里走。饮料四子也跟了出来,包括府里的侍卫都穿了便装,随着人潮往前走,全方位地护住姬昭。   姬昭仔细地看过身边每一个摊贩,感叹于古人花灯工艺的精巧。   明明就是纸灯、布灯,那样薄,却能做得这样结实而又漂亮,他买了个八仙过海,还买了个嫦娥奔月的,一手抓一个,继续看着更多漂亮的花灯,街边还有唱曲卖艺的,耳朵里全是热闹的喧嚣声,却半点不令人烦躁。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看到的世情啊,他还去投壶、套圈,扔了好半天,啥也没投着、套着,他还“哈哈哈”笑,笑得人家摊主都使劲儿地夸他心胸豁达啊之类的云云,临走前,送给他一个瓷制的小玉兔。   姬昭两辈子都是属兔的。   小兔子制作粗糙,他当个宝,连声道谢,抓在手里不愿放。   殷鸣等人跟在他身后,露出“和蔼”笑容,也不看看他们光投壶、套圈就花了多少钱,给个小兔子算什么呀!   不过只要他们郎君高兴,那就好。   姬昭的身影流连于充满花灯与欢声笑语的人间烟火里,那头,朱雀街的街头又静悄悄停下辆看似普通平凡的马车,马车里先跳出个相貌精致的小郎君,才又跟着下来一位男子。男子身裹深色貂裘,几乎瞧不见面庞,只见他下车后,与那小郎君说了几句,小郎君便笑着点头,两人一同往街里走来。   宗祯的半张脸藏在颈间的毛里,怕着了风,他的头上戴着网巾,只这网巾与时下士子们戴的有些微不同。他戴这个是为了保暖,靠近额头那圈,用的也是毛料,正中间镶了颗暗紫色的宝石。   这么一来,他的脸便几乎谁也看不仔细了。   他慢条斯理地走着路,身边的福宸今日换了男装出来,她也是头一回看灯会,看到眼里什么都觉得新奇,更是买了一堆玩意,身后侍卫全都捧着。宗祯很好脾气地一直陪着,本来今日就是陪妹妹出来玩的。   走了有一刻多钟,福宸才想起身边的哥哥,回头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哥哥,你累了吧?”   宗祯淡淡地笑:“尚可,陪你还成。”   福宸左右看看,指了身后的茶楼:“哥哥去里头坐坐吧,我还想去桥对面看看,只是听说那里人更多,有这么多侍卫跟着我呢。”   宗祯往深处看看,人的确很多,他不喜人多。   他便点头,又叫程深、保庆全部跟着福宸去,再点了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卫。他则带着剩余的人准备迈进茶楼的门,进去前,瞄见茶楼门口正有人投壶、套圈。   很是热闹,他觉得挺有趣,便站在一旁看了看。   老板见他驻足,立马热情地递来圈与签:“这位郎君可要试试?有趣得很呢!您瞧,这么多东西呢!还有活的兔子!好套得很!把把必中!不中不要钱!”   话音刚落,就有人怒骂:“又没中!老子都投了一百个大钱了!哄人的玩意!”   “呃……”老板不说话了。   宗祯身后的随从不觉全笑了,宗祯也扯了扯嘴角。   老板知道这生意做不成了,垂头丧气地转身欲走,宗祯朝他伸手:“我试试……”   老板立马又笑成了一朵花。   福宸公主带着人走在人群里,手里也提着刚买的灯,边看边玩,边玩边看。   青金忽然指了个方向,在她耳边小声说:“公主,您看,那是不是驸马呀!”   福宸公主立马看去,那个被人群围着,身穿白色狐裘,站在花灯里耀眼而又精致,正在投壶的人,不是驸马又是谁!   福宸公主眼睛一亮:“走!我们去找驸马!和他一道玩!”   街上的人却实在是太多,身后有人不经意碰到了福宸公主,侍卫赶紧围来,那位老大娘吓得连声说“对不住”,福宸公主转身,和气道:“不碍事的,大娘——”   声音却戛然而止,福宸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一晃而过的侧面。   “裴容……”她低声喃喃。   “啊?”侍女们全都凑来,“您说什么?”   福宸痴傻一般,看着那个停住脚步,站在灯架前的男子,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那人忽然消失不见,更怕只不过是一场梦。   直到那人动了动,也回头看向福宸公主这里,福宸看到他的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了。   她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那人却好似并未看到她,转身往外走去。   福宸公主扔了手里的灯,提起曳地的披风,慌忙往前追去,然而人太多太多,总有人挡住她,福宸公主不顾侍女、太监与侍卫们的着急,坚定地伸手拨开人群,逆向,往那个方向跑着追去。   灯会上,投壶、套圈的最多,这边一摊,那边一摊,到处围满了人。   姬昭玩上了瘾,偏他怎么投,怎么圈,都中不了,他不信这个邪,一路在换新店家。好不容易这一家,他差点就要将那根签给扔到壶里去了,签子一偏,“哎呀!”围观百姓先叹气出声。   姬昭也觉着可惜,伸手朝老板:“再来再来!”   老板们最喜欢姬昭这样的顾客了,把把不中,还不停要投,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递给他一把签,并道:“郎君您慢慢投啊!”最好能投到他收摊子!   姬昭运口气,又扔了半把,不用说,又没中。   姬昭穿了雪狐裘,颈间镶了一圈银鼠毛,灯光下,那脸被衬得玉雕似的,大家都爱看他,因而哪怕他不中,围着他看着凑热闹的人也多,还语气夸张地吹捧他。   姬昭被吹捧出了更多的热情与激情,觉得投不中也好玩,直到有人说:“嘿,还真是奇了怪了啊!街头那家投壶的摊子,有个人那是投啥中啥!那老板都要被投哭了,这边这摊子,投啥,啥不中!”   就有人七嘴八舌地问是哪家,还有人高声安慰姬昭:“这位郎君,您这是消遣,不跟那些粗人比!那起子粗人怕是练了整整一年,就指望这个时候来大赚一笔呢!”   “就是!”   先开始那人不乐意了:“人家那个人一看就不是粗人!”   “去去去!”这个人很快就被一群人赶跑了。   姬昭却听到了耳朵里,若是那人没说大话,人家那位是天才啊!   他手里那把也不投了,随手塞到身边一人手里:“送你玩了!”   他回头就往街口走,他得去会会!   原想着,街上这么多摊子,怕是不好找,事实上好找得很,因为已有许多人听说有这么个人投壶把把必中,纷纷去瞧热闹了,姬昭听着身边的人也是去凑热闹的,立马跟着人流往前走,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不就是他今晚玩的第一家嘛!   与他玩时的冷冷清清不同,此时这摊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得严严实实,姬昭都看不到里头到底是什么样子,只听人群不停鼓掌,呼喊:“好!”“又中了!”“套那个!就那个!”   姬昭著急地踮了脚看,依然看不着。   他的侍卫们见状,立马上前,你推一下,我拉一下的,终于腾出条道来,姬昭赶紧冲进去,他还没看清楚那位天才的相貌,先看到那人手上拿着个圈,这是不玩投壶,又改玩套圈了啊!   天才到底是天才啊,姬昭觉得人家这拿着圈的姿势就和自己不同,他得取取经。   想着,他便抬头看了眼这位天才的脸,一看,他傻眼了。   这不是那位徽商哥哥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虽说毛领半遮着脸,几乎看不清楚,眼下那颗泪痣,他绝对不会认错!   宗祯瞄准了,轻松地正要将手里的圈给扔出去,忽然听到个熟悉的声音朝着他喊:“哥哥!”   宗祯的手一抖,众人的叹息声里,太子殿下皱眉面对今晚的第一次失败。 第37章 花灯游   宗祯是皱眉了, 老板却终于露出欢喜笑容:“哎呀!郎君啊,千万莫要泄气啊!”   宗祯本人还没说什么,姬昭冲了过来, 就站他面前,对那老板说:“方才那个不算, 是因为外界打扰,他才没套中!”   “…”老板有心想说几句, 姬昭叫人赶紧把那个圈给捡回来, 又道:“重新套一次……”   老板忽然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还记得这位郎君呢, 先前可是送了只兔子的,不带这么偏帮的啊!   宗祯面无表情,转身要走,手却被姬昭精准拉住,姬昭的手温暖似小火炉, 软软暖暖的, 他的手僵了僵,立即想要抽出来, 姬昭握得死紧, 非要把圈往他手里塞:“哥哥你再套一次!方才是我打扰你了!你再套一次!”   “…”   宗祯没接, 他身后的随从们认识驸马,只可惜驸马不认得他们,他们一起抬头看天, 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今夜星空很不错哦!   姬昭使劲往他手里塞, 再把他往回拉:“试试!这次一定就中了!”   围观群众跟着喊:“没错!方才是受了打扰!这回铁定中!”   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人还越来越多, 宗祯眼看着自己也出不去,只好按下心中的那股气闷,很不情愿地被姬昭给拽回去,姬昭还不松他的手,并且指着最远的兔笼子道:“就那个!套那个兔子!”   宗祯很想问他,他们俩很熟络吗?   姬昭仰头看他:“套兔子?”   宗祯暗自咬牙:“松手……”   姬昭低头看了眼,抬头又冲他笑:“我忘了!”刚要松手,眼珠子转转,问他,“那你套不套兔子?不套我不松手!”   这不是小无赖么?!   宗祯往死里咬着后牙槽,才能维持面无表情,终于磨出了声音:“套……”   姬昭这才笑着松了他的手,并往后退一步,再指兔笼子:“套兔子啦!”   围看的百姓们跟着喊:“套兔子!套兔子!”   宗祯面色不太愉悦,抬手,瞄了几眼,将手中的圈扔出去,成功套中了那只兔子。   “哇!”姬昭兴奋地差点蹦起来,百姓们继续为他鼓掌、呼喊。   老板老大不愿意地提着兔笼子过来,递给宗祯,阴阳怪气地说:“祝贺您啊!”   宗祯没接,转身便要走,并吩咐随从:“会账……”   老板的眼睛一亮:“您今晚套到的、赢到的东西都不要了?!”   宗祯没说话,已经往外走去,他的随从笑着掏银子,并道:“不用了,老板,总共多少银子?”   姬昭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再看看老板手里的兔子,想了想,抢过笼子抱怀里,“这个要的!”丢下这句话,他回身也立马跟着宗祯跑了,他一跑,殷鸣、尘星和侍卫们也跟着他跑,饮料四子互相看看,到底也是硬着头皮跟上去了。   驸马身边的人,只有他们见过太子殿下。   宗祯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回到马车上,无奈街上人太多,走路不便,姬昭很快就追上他,跟在身后问他:“哥哥,你为何不要那些东西?都是你自己套来的!”   宗祯压根就懒得搭理他,姬昭一句接着一句:“兔子也不要?很可爱的,你看看,哥哥你看看啊。”   姬昭跑到他面前,拦住他,拎着兔笼子放到他面前给他看,宗祯绕开去,继续往前走。   姬昭跟在他身边继续念叨:“哥哥为什么不看?”   宗祯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片刻的星空,才能勉强心平气和地对姬昭说:“你可否不要再称呼我为“哥哥”?”   姬昭仰头看着他笑:“那叫你什么?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叫你“郎君”太生疏啦。我心里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的!你看起来比我大,我叫你“哥哥”!”   宗祯无言以对,他什么时候和姬昭成为朋友了?!   “那你叫什么?”姬昭又问。   宗祯这才噎住,是啊,总不好把名字告诉姬昭,编个名字?他至于为了姬昭编个名字?   见他说不出话,姬昭笑:“你看,你不告诉我,让我怎么称呼你呀!”   姬昭其实无所谓这位哥哥的名字!与他相识,也是刚来这里不久的时候,两人还算有渊源,姬昭觉得他很面善,两人还能再度重逢,他便觉得老天爷也认为他们俩应该做朋友。   他长得也好看,姬昭心里是很喜欢他的,想和他做朋友!   看到他,姬昭非常高兴!   姬昭也不难为他,伸手又去拉他的手,宗祯反应极大地想要甩开他的手,却已经被拉住,姬昭笑着把兔笼子递到他手里:“哪!你的兔子!”   宗祯不愿接,姬昭就看他。   宗祯使了力气,终于挣脱开他的手:“兔子给你了……”说完,赶紧走,越走越快。   姬昭眼睛亮了亮,显然是很高兴的,把兔笼子递给尘星,又跑上去追他了,问他:“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金陵?为何不去我家中寻我?我上次给你的信物,你可还戴着?你什么时候离开金陵啊?你如今住在哪里?你——”   宗祯的头都被他给念疼了,不得不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侧脸看他,努力地平静问道:“你能否不要再跟着我?”   姬昭也非常干脆:“不能!”   “…”宗祯仰头看星空。   “我独自出来玩的,你也一个人,我们一起玩吧!”姬昭开心提议。   宗祯还在看星空。   姬昭便靠近他,低声威胁:“我可是驸马,你若是不答应,我把你关起来!”   “…”宗祯差点接不上那口气,姬昭这么能的吗?   驸马这个身份原来是这样的用处?   “你若是被我关起来,家人想必要很担心,所以你就和我一起玩吧!”   宗祯深吸一口气,毕竟在大街上,实在不好溜,再折腾下去,福宸要回来了,见到这么个场景,那该如何是好?先离了这里再说吧,宗祯无奈道:“你带路……”   姬昭立即高兴地笑了,从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个瓷兔子来,放在手心里托给他看:“这是我今晚的胜利品!”   “嗯……”宗祯随意一瞄,随口应了声。   “送给你!”姬昭将手伸向前。   十来步远的地方,殷鸣等人等着。   宗祯与姬昭面对面地站着,身边人潮匆匆经过,偶尔会有人看一看伫立的他们俩,从他们俩之间的缝隙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朱雀大街街口的横排大灯架。   姬昭手里托着兔子举高,伸向前,仿佛小兔子坐在灯火之上。   他们一席人心里都生出个念头,这场景倒似幅画了。   尘星手臂捣捣殷鸣,小声道:“我们郎君是要把那小兔子送给那徽商?”   “郎君喜欢那位徽商。”   “嗯,郎君属兔,也喜欢兔子,往后我们多倒腾点回来呗。”   殷鸣点头表示赞同。   “你送我个兔子,我也送你一个兔子!”姬昭高兴地笑,朋友之间就该如此。   宗祯眼神复杂,到底还是从厚厚的貂裘里伸出手,捻起姬昭掌心的兔子,姬昭便笑得更高兴了,宗祯收回手,藏回貂裘,转身:“走吧……”   姬昭立马跟他并肩并再往朱雀大街里走。   宗祯一字不发,倒不是怕被姬昭发现他就是太子。   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不能见人,这不是因为上次头一回撞上姬昭,就被姬昭给撞晕了么……太子殿下也是会有“丢人”这个情绪的,哪里好意思叫姬昭知道,那个人就是太子,能装一日便一日吧,最好能装到姬昭不见的那天。   姬昭虽然与太子说过几次的话,宗祯常年咳嗽,声音时而沙哑,时而暗哑,偶尔又很清爽,离他又不近,还真不好认,再者姬昭一向粗心大意,不会将徽商与太子联系到一起。   姬昭依然一路地说,路上看到那种新摆出来的摊子,卖的是装了木轮子的花灯,可以用绳子牵着在地上跑的,许多孩童、小娘子围着摊子买,生意特别好,大家哄抢。   姬昭立马被吸引了,伸手就从里头抢来个兔子的灯,抱在怀里。   老板便笑:“郎君好眼光,多谢惠顾,此灯五十文!”   “好看!”姬昭也朝老板笑,两人对笑片刻,纷纷开始尴尬。   姬昭想起给钱的事,回头找了找,发现殷鸣他们都在十来步外,没过来打扰他玩,可是他身上没有钱啊……他于是看向宗祯,宗祯目光直视前方,看也没看他,他只好走到宗祯的视线里,举高兔子灯给他看:“会跑的!好看吧?”   “嗯……”宗祯无奈应是。   “那你送给我啊!”   “…”宗祯再低头看他,他想看得仔细一点,这辈子的姬昭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有人这样要礼物的?   “送不送?”姬昭的眼睛圆溜溜的。   宗祯先是看了看天空,从牙齿里压出声音:“送……”   姬昭笑着对老板道:“这位郎君会账!”   “好嘞!”老板便喜笑颜开地看向宗祯,宗祯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   姬昭便用胳膊肘捣捣他,小声道:“给银子呀!”   “…”太子殿下生平不曾买过东西,身上更不会出现银子这种东西。   姬昭大惊:“你没钱?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徽商哎,你没钱?!”   “…”   旁边有个小娘子虎视眈眈他的兔子很久了,伸手就来:“既然没钱买,就别抢啊!老板老板,我给六十文!这是我的了!”   姬昭抱紧兔子,她还要来抢,姬昭转身躲到宗祯身后,戳着宗祯的后背:“给钱!给钱!”   “好不讲道理!自己没钱买,还不许旁人买!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小娘子抢不过,怒视宗祯,再问老板,“老板你就说!你还做不做生意!你到底卖给谁!”   老板只好赔笑对宗祯道:“这位郎君,若是,那个您们不方便,这个灯嘛……”   姬昭还在戳他的后背,宗祯只好继续咬着后牙槽说:“这个灯,是我们的。”说着,宗祯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随从,随从们接收到指示,立即来了,这才算是把兔子灯给买了下来。   姬昭甜甜笑:“多谢哥哥送我礼物!”   “…”宗祯想要吐血。   街也逛了,灯也买了,宗祯想着,他能走了吧?   姬昭将兔子灯放到地上,拉着绳索,好奇地转了几圈,宗祯实在看不下去了,稚童行为,竟然出现在姬昭身上?   他错了,老天爷还是给他从前那个虚伪却至少风度翩翩的姬三郎君吧。   宗祯趁机,回头就走,只想着赶紧脱身。   殷鸣却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他:“郎君要去哪处?”尘星也跟着跑来,趾高气昂:“我们郎君没说允许您走呢!”   “…”   姬昭拉着兔子灯走来,笑着问道:“怎么啦?”   “无事……”宗祯也不知已是今夜第多少次仰头看星空。   到后来,姬昭听说秦淮河上有河灯看,比朱雀大街上还好看呢,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宗祯去了。宗祯若是不去,他就说要把宗祯立即给关起来。   宗祯相信,姬昭做得到。   试想,明日京里最大的热闹:上元佳节之日,太子殿下竟被驸马囚禁?   宗祯身冒冷汗,他当真丢不起这个人。 第38章 落水   秦淮河离朱雀大街并不是很近, 要走好几条街,姬昭本想自己拉着兔子灯走过去,殷鸣估算距离后, 便劝他还是坐车去,尘星也跟着劝。   宗祯在一旁听着便觉得有些无言以对, 还拉兔子灯走过去?丢不丢人?但为了不被驸马关起来,他不敢多嘴, 只能抬头仰望并欣赏星空。   “那我们坐车去——你在看什么?”姬昭回头看他, 见他看星空, 也跟着仰头看了, 感慨道,“难怪你不时看,果然是很美的星空呢!”   “…”   “到底怎么去?”宗祯很怕再站下去,妹妹真要来了。   “我们坐车去吧!我刚生过病,身子还没好透呢!”   宗祯便有些不自在, 毕竟是因为被他罚跪才生的病, 还病得不轻。宗祯没再说什么,跟着上了姬昭的车。   姬昭的车就比他的招摇多了, 标准的侯爷规制马车, 因为本身还是驸马, 规制上还能再豪华几分,车内燃着香,宗祯一闻就知道, 是梅香。   姬昭得意道:“是我的丫鬟给我制的,好闻吧?”   呵呵, 宗祯心里笑笑, 懒得搭理他, 闭目养神。   谁料哪怕闭了眼睛,姬昭也不放过他,姬昭问他:“哥哥,你还咳嗽吗?”再问他,“上回那个大夫说你身子有些弱,如今天冷,你要多穿点啊。”伸手摸摸他的披风,“嗯,很厚了,你不能乱脱衣服啊!”   又自言自语:“这个毛软软的,好舒服啊!”   “…”   姬昭又从一旁矮柜的抽屉里翻出个匣子来,伸手戳他:“你吃这个梨糖,是用梨子汁做的糖,清甜又不腻。”   宗祯装睡。   姬昭再戳他:“你醒醒!”   宗祯继续装睡,耳边“窸窸窣窣”,嘴角一凉,硬硬的糖块被塞了来,宗祯不得不睁眼,姬昭正跪趴在榻上,往他嘴里塞糖块,见他睁眼了,就笑:“你醒啦!你吃这个糖,对嗓子很好,我这些天咳嗽厉害,这个季节又没有梨子吃,吃这个嗓子很舒服呢。”   宗祯不得不吃进糖块。   姬昭拿起帕子擦擦手,眼睛在黯淡的马车里亮闪闪的,问他:“好吃不?”   宗祯知道,他若是说“不好吃”,姬昭非要再折腾他。   他便“嗯”了声,姬昭很高兴地笑了,抓起那个匣子塞给他:“都送给你!都是用我家里梨树上结的梨子做的,我家里还有很多的!今年秋日,结了梨子,我给你送几筐!”   宗祯嘴里含着清甜的糖,想到秋日里吃的那些秋梨水,不由问道:“你家里也就那么一两株梨树,够送?”   “你怎知我家里只有一两棵?”姬昭好奇,却也没有盯着他问,而是道,“当然够送,我自己又吃不了多少,去年结的全送给……唔,全送给一个没良心的人了,今年不送了!”   没良心的人:“…”   宗祯紧皱眉头,嘴巴里的糖块越吃越不是滋味。   关键是姬昭还笑着对他说:“今年的全送给你!你是好人!”   好人:“…”   “郎君,我们快到啦!”尘星在车外欢声道。   姬昭闭嘴,低头又打开柜子,不知忙着什么,宗祯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只见姬昭正解开荷包,往荷包里倒糖……   姬昭倒好糖,拍拍鼓鼓的荷包,对他笑:“家里人不让多吃,偷偷藏点!”还叮嘱他,“别告诉别人哦!”   “…”宗祯观察他。   “怎么?”姬昭纳闷。   “你今年多大?”   “过了年十七啊。”   “…”宗祯以为他不知道,原来他也知道啊。   说话间,车已经停了,姬昭顾不得再和他说话,连忙扶着殷鸣的手,被架下车。   姬昭上辈子没有朋友,除了家之外只去过医院,没有见过外人,他不会交朋友,书上、网上倒是看过不少,与实践到底不同。重活一次,他热爱一切热闹,最初几个月的小心翼翼过去后,本性渐渐恢复,兴许交朋友的方式的确与当下不同,但他无比珍惜他所认定的朋友们,他认为用真心换真心一定没错。   他不认为这一切有什么不对,他就是想和这个徽商哥哥做朋友!他喜欢他!   秦淮河果然热闹,河边也有许多铺子,不少人站着赏灯,河面上各色画舫,乐声、曲声、欢笑声不绝于耳,姬昭本来没想着上船,只想在水边看看河里的灯,见到如此盛景,立马兴奋问道:“怎么能弄个画舫来?我们也上去!”   “我去问问!”殷鸣立马跑去问了。   站在姬昭身边的宗祯只觉苦恼,他知道,姬昭一定会拉着他上船。   殷鸣很快问好回来,还有空的画舫在,有银子就能租用。   那他们还等什么?立即上船吧!宗祯排斥得很,脚钉在原地,姬昭再拉他的手:“哥哥,上船了!船上漂亮!”   这一声声的“哥哥”喊得极为顺口,可谁又能说姬昭喊错了呢?   太子殿下,的确也算是驸马的哥哥啊。   宗祯的随从们继续仰望星空。   宗祯的反抗当然无效,他不得不被姬昭死拽着,给往船边拽去,临上船前,姬昭还道:“对了,把小兔子也带上来!它也没有坐过船!”   一席人上了船,好在,船上风景的确很不错,宗祯心情稍霁。   船夫见上来的是两位俊俏郎君,便问:“可要叫几个小娘子上来给二位唱唱小曲?”   姬昭犹豫了片刻,拒绝了,宗祯见他明显很想听,便问:“为何不要?”   “哥哥很想听?”姬昭苦闷道,“那你下回自己来秦淮河听吧,我不能听的啊。”   “为何?”   “唉,谁让我是驸马呢,若是被太子知道了,他又要给我小鞋穿。”   太子本人:“…”   姬昭摇头:“驸马难当啊……”   兴许是因为已经上了“贼船”,知道宗祯也跑不掉了,姬昭松了他的手,走进去自己找了地方坐好,靠窗看河面上的灯,看岸边越来越远的人,还有天空中的孔明灯,远近之间的画舫上不时传来丝竹之音,极为享受。   宗祯站在靠门的地方,见姬昭光顾着自己看,半点不顾他,心中竟有用完就扔的被忽视的不满感。   当然,太子殿下是不会承认的。   宗祯冷着脸,走进去,故意在姬昭身边坐下。   姬昭这才从窗外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他,宗祯问道:“太子此人如何?”   “当然是好人啦。”姬昭接得很快。   但是很假。   瞧着宗祯一脸不相信,姬昭左右瞄瞄,凑近宗祯,小声道:“太子这人啊,不好说哦。”然后就是满脸的高深莫测,“你懂的……”   宗祯不懂,还想再问,他其实很好奇姬昭心里到底是如何看待太子。   姬昭再天真也不会真跟外人说太子的坏话,他决定不原谅太子是一回事,太子到底还是他的领导,哪能随便与人言道。   恰好对面画舫上,有几个小娘子站在甲板上放孔明灯,姬昭立马又扑回去,趴在窗边看着灯越飘越高,并感慨道:“真好看,若是此时有焰火看就好了。”   说到焰火,姬昭又回过头来,眼睛再度变得亮闪闪,小声问道:“你是徽商,我知道徽商最有本事了,什么都能卖,你可晓得哪里有焰火卖?”   宗祯不悦:“那是禁物……”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悄悄问你!除夕那夜,宫门外放焰火了,真好看,我还想看。”   宗祯没好气:“那你找宫里的人要去,你不是驸马么。”   “找太子要么?嘁……”姬昭不屑地再转回去看孔明灯,知道这是买不到了,不问了。   宗祯便教训他:“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在市面上买到,否则你那是害人。”   姬昭便瞥他一眼,不满道:“你好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夫子。”   “…”太子殿下噎住,说不来话了。   姬昭探出身子,从狐裘里伸出手,去撩湖面的水。   宗祯皱眉:“凉不凉?手收回来……”   病还没好透,就敢瞎折腾。   姬昭心道,关你什么事了,不过他又想想,这是朋友的关心么,于是回头对宗祯笑笑,爪子继续在水里划来划去,搅得一池灯光仿佛散了的金箔。   “收回来……”宗祯的声音更见严肃。   “哼……”姬昭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不大乐意地看看他,说道,“你的口气有些像我极其厌恶的一个人,不好,你可不能学他!你再这样,我不乐意和你做朋友了。”   “…”宗祯本来从袖袋里抽出帕子来,想给他擦手上的水,听了这话,他确定,姬昭说的就是他本人。宗祯心中冷哼:能不做朋友,求之不得,我谢谢你了!   宗祯将帕子又塞了回去。   姬昭靠着车窗道:“上回,其实我派人去徽州找你的。”   虽说早就如此猜测,听姬昭亲口言明,宗祯心中到底是熨帖的。   “唉,我画了你的画像,画得可像你了,只可惜啊,翻船了,画掉进水里,不见了。”姬昭摊手,“我想兴许是老天爷不想让我找到你吧,就没再派人去找。”姬昭又笑,“可是我们又碰到啦!这也是老天爷的意思吧,我们到底是有缘的!我今天一看到你眼睛下面的痣,就立刻认出了你!能够再见到你,我真的非常高兴!”   姬昭笑得喜气团团的,叫宗祯看在眼里,莫名也多了几丝喜气,他又将帕子拿出来,打算递给姬昭。   姬昭已经朝外喊尘星,叫他把兔子送进来。   姬昭从笼里往外抓兔子,他上辈子的时候几乎活在无菌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接触小动物,他连怎么抓兔子都不知道,手伸进去抓了半天都没抓着兔子,即便如此他也笑得欢:“兔子好玩啊!就是不太好抓!”   宗祯看不下去了,只好再收起帕子,手伸进笼子,抓住那小兔子的两只耳朵给拎了出来。   他还着急:“它会疼的!你快松手!”   尘星解释:“郎君,兔子就是这么逮的呢,抓它的耳朵它不会疼的!”   “哦!”姬昭这才又高兴笑开。   宗祯冷着脸,一面说他是朋友,一面却丝毫不信任他,只相信自己的随从?   宗祯正想松手,姬昭已经过来抢:“我摸摸!我摸摸!”摸到兔子软乎乎的毛,他笑,“好可爱……”他再抢,“给我抱抱!给我抱抱!”   宗祯轻轻松手,交代道:“手来抓住它的耳朵。”   “嗯嗯……”姬昭嘴里应着,却依然用手去抓小兔子的身体,兔子差点要跑了,幸好宗祯及时又抓住它的耳朵,姬昭还抬头冲他笑,“好灵动的小兔子!”   “…”宗祯暗自吸了口气,提着兔子放到他怀里,“抱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   姬昭抱住兔子,举高手臂,给它看船外风景:“你看河面上的灯啊,漂亮得很哪,你再看天上,那里有你的祖先,你也要快快长大,飞上月宫去找嫦娥仙女哦,你当上神仙后,记得要回来接我同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宗祯听不下去了,拿了茶盏喝茶,喝了没几口,就听到姬昭的惊呼声,他赶紧回头看去,姬昭怀里的兔子蹿了出去,直接跳到窗外,姬昭著急地伸手去抓:“别跑!你会掉水里的!”   手从窗户伸出去就能撩着河水,实际上之间还有一小块的甲板,兔子跳到了甲板上,似乎也懵了,蹲着瑟瑟发抖。   姬昭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去抓那兔子,却够不着。   “你回来……”宗祯拉他,姬昭急道:“它要跳水里了!”   “我帮你抓,你回来——”   “啊——”姬昭倒吸冷气,那兔子竟真的往水的那面跳去,姬昭想也没想,还又往外蹿了蹿,手终于碰到了兔子耳朵,他回头朝宗祯笑,“抓住啦——啊!”脸色忽地大变,姬昭只觉腰间一滑,整个人眼看着就往窗外滑去,往水里掉。   事后宗祯非常后悔。   他也不知自己那时到底在想什么,看着姬昭要掉水里,他立即探过身子,穿过窗户去拉姬昭,姬昭整个人已在往下坠。宗祯用尽力气,将姬昭给摁在了甲板上,自己翻了出去,随后,“噗通”一声,满身寒凉覆来,口中吃进几口冰凉的河水,宗祯才明白,他落水了。   姬昭的惊呼声与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里,随从们如同锅里下饺子,一个接一个往冷冷的湖水里跳。   太子殿下当时就一个念头。   这辈子,在他杀死姬昭之前,他迟早得先被姬昭给弄死。 第39章 自责   宗祯吃了四五口水后,被“饺子”们给托住,船板上还没来得及跳的“饺子”用劲,将太子殿下,救上岸。宗祯浑身湿透,已经没剩几口气了,四周的画舫全在看这里的热闹,议论纷纷,猜测缘由。   船上的人却是一点笑容也没,船上更是一片死寂,若是太子殿下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这些人全部都要陪葬,包括——随从们看了眼吓傻了的驸马,是的,包括驸马也难逃其咎。   船夫赶紧将船往岸上划,随从们都是有经验的,领头的单膝跪地,令太子俯趴在腿上,颠着腿,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呛进去的水都拍了出来,宗祯咳嗽着吐出水,人却没醒,旁的随从们这才小声问:“如何了?怎么样?”   那人这才将宗祯放平,也不敢叫他“殿下”,只敢小声叫“郎君”。   宗祯双目闭合,依不见有所反应,大家都很愁,忧愁地看向尚有段距离的岸边。   吓傻了的姬昭这时回神,忽然扑上来,伸手去探宗祯的鼻息,微弱得很。   姬昭的手一顿,想了想,对,人工呼吸,要人工呼吸!   不论事后如何处置,驸马此时还是驸马,他们也不敢去将驸马捆起来啊,领头要去拦他,姬昭已经捏住鼻子,低头去给宗祯做人工呼吸。   当然,古人没有这一套,于是大家都震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驸马去亲太子!   姬昭捏紧了宗祯的鼻子,撬开他的唇瓣,与宗祯嘴对嘴,往他嘴里轻轻地渡着气。   宗祯的确晕晕乎乎,只觉浑身轻飘飘,好似命不久矣,迷糊间,他甚至回想起上辈子死时的感觉,忽地察觉到一丝梨子的清甜气息,诱着他也想要尝一尝,舌尖不经意碰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宗祯缓缓睁开双眼。   “醒了!醒了!睁眼了!”旁边的人高兴欢呼。   姬昭松了口气,往后一倒,坐在地上,浑身没了力气,仿佛也要瘫倒。   随从们又全都围了来,宗祯只觉口中那股气息还在,接着便听到身边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却再没有熟悉的那道。   姬昭往后退了退,缩在角落里,眼眶有点红。   他心里很难受。   “郎君……”尘星蹲下来,担忧地看他。   姬昭解开身上的雪狐裘,递给尘星,又道:“快帮他换了衣裳。”   “好……”   时人,大家小姐、公子出门,都会带上好几身衣裳,以防意外,宗祯也带了,包裹就背在其中一位随从的身上,他们已经迅速在屏风后帮宗祯换上干燥的新衣裳,穿了好几层,毛披风却只有一件,已经沾了水。   尘星送来姬昭的,他们也没有推辞,立即裹住宗祯,另有人用干布去擦干他的湿发。   宗祯感受到些微暖气,双眼虽是睁开了,却搀着些微茫然,看着船顶,随从跪在地上,覆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殿下,没事,咱们很快就到岸边了!”   宗祯没有应答,姬昭磨磨蹭蹭地靠过来,胆怯地说:“哥哥,对不起……”   宗祯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他一眼,见他除了眼睛红了点,倒是完好无损,宗祯才又渐渐闭上眼昏睡过去。   姬昭吓得差点又要瘫,随从探了探他的鼻息,轻声道:“尚平缓……”   “呼……”姬昭软在殷鸣身上。   到岸边后,他们赶紧上岸,往姬昭府里去。   姬昭坚持要回他府里,随从也没旁的办法,这个样子回宫,铁定要出事,先去驸马府上吧!好歹先去看大夫!驸马府里就有大夫,比叫御医要快,驸马府上也比宫里近。   往家里回的路上,殷鸣先回家做准备,宗祯的人也跑去叫御医,宗祯一直没醒,路上就起了烧。   姬昭焦虑得只言不发,到家后,他叫人把宗祯送到自己的卧房,躺在自己的床上,大夫给宗祯摸脉时,他在一旁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问得仔仔细细,待大夫去开方子,他就溜出了卧房,不敢再进去,害怕看到宗祯苍白的脸。   尘星捧了件新的斗篷来,站在榻边。   姬昭回过神,回身小声地问:“他好些了没有?”   尘星摇头:“还那样,大夫说了,药灌下去,总得半夜才能退烧。”   “哦……”姬昭靠墙缩着,不说话了,眼睛里开始往外掉眼泪珠子。   尘星坐在榻边,给他把斗篷披上,心疼地轻声劝他:“不怪您的啊,郎君,您也不知道会落水,您不是故意的,您是好心想要邀请他同游……”   姬昭的脸趴在膝盖上,哭着说:“可他的确是因为我落水,我不该非要拽着他和我一起玩,更不该拽着他上船,我不该玩兔子,我玩什么兔子啊!他身子本来就不好,他是为了救我,他根本不想上船玩,我还故意欺负他……”他又慌张地问,“大夫不会是骗我呢?他真的还能醒过来?!”   “那是自小侍候您的白大夫,怎么敢骗您?方才魏妈妈也去看过,药还是魏妈妈亲手灌的呢,妈妈与大夫都说,只要这药还能灌得下去,这位郎君今夜定能醒的!”   姬昭想起自己上回生病,他们都说烧得连药都灌不进去,即便如此,他也好了。   这位哥哥还能灌下去药,会好起来的吧?   即便如此,姬昭兜着嘴巴,继续掉眼泪,他心中自责到了极点。   宗祯这边出事后,人在驸马府里,身边随从已经偷偷去街上找保庆与程深了,想要讨个主意,陈克业陈大人不在,殿下身边的事便是这两位大官说了算。   走完整条朱雀大街也没找着公主与两位大官,只好留几人守在朱雀大街上,其余的人再往临近的街道与巷子找去。   福宸公主追着“裴容”跑了小半条街道,那个身影便不见了,消失得迅速,福宸公主不相信自己只是看花了眼,依然在往前跑,她什么都忘记了,只想着她要找到裴容。   保庆、程深们自也只能跟着跑,跑到隔壁巷子口,挤满了人,福宸公主照样往里跑,迎面又被人一撞,“对不住——公主!”对方腰上的玉佩打到福宸的手,有些疼,福宸这才稍微回了点神,又听人这样叫她,她定睛一看。   姬重锦瞧她一身男装,面露诧异,又很快回过神,愧疚地低声抱歉道:“撞到了公主,实在对不住。”   福宸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看看姬重锦,又看看姬重锦身边个子很高的一位少年,她移开半步,往巷子深处看去,哪里还有裴容。   从来没有什么裴容吧,呵呵,福宸公主面上露出惨淡笑容。   姬重锦不由担心问:“公主,您——”   福宸彻底回神了,淡淡笑开,说道:“瞧见一只猫,很是可爱,追着追着,就不见了。”   姬重锦信了,还不待说话,身边的姬重渊嘀咕道:“我没瞧见有猫跑过去啊。”   姬重锦看他一眼,对福宸公主道:“舍弟不懂事,公主莫要见怪。”   福宸公主笑着摇头,打量姬重渊:“这是四弟吧?”   “见过公主,是我不会说话,公主别气。”姬重渊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今夜是祖父发话,他才能跟着出来玩一晚,经过上次的事,他近来老实得很,饭都不敢多吃一口,就怕他娘又要他多跪一天祠堂。   “没事,你也是我四弟,哪有跟弟弟计较的。”   姬重渊便咧嘴笑了笑,福宸公主暗笑,就是个小孩模样,竟也会去门子里养女人,还会陷害哥哥。   姬重锦道:“我带弟弟妹妹出来看灯,两位妹妹遇到好友,在茶楼里喝茶,我和四弟过来看着,想给妹妹们买些花灯。公主,可是与三弟一同出来?”   福宸公主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道:“二位可真是好哥哥、好弟弟呀,对妹妹、姐姐这么贴心。”   兄弟俩笑了笑,福宸公主便道:“与二位碰上也是巧事一桩,我也甚少出来,不如找个地方,与大哥、四弟也一道喝喝茶?”   姬重渊眼睛一亮,立马道:“我知道有家,东西可好吃了!那家老板年纪大了,如今只在节庆时候出摊,极难得的!”   姬重锦刚要训他,福宸公主已经笑着说:“好呀,就尝尝这家,四弟带路吧!”   姬重渊得意地看他一眼,立马跑到福宸公主身边,做了个请的姿势:“这儿请!”   姬重锦皱眉,福宸公主笑出声来,跟着他走了,走了几步,福宸公主又回头看一眼,眼中带上几分落寞,到底是走了。姬重锦纳闷地也回头看了看,心道,那定是福宸公主极为喜爱的一只猫吧,才会如此恋恋不舍。   随从们找了好几条巷子,找到保庆与程深。   他们俩站在角落里,听那几个侍卫小声将事情那么一说,他们俩又急,又茫然,面面相觑,实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们殿下吧,到如今也就面对面见过驸马两次,两次都给弄晕了……这才叫真正的八字不合吧。   侍卫们等着他们俩拿主意。   他们俩很快就做好了决定,陛下与公主那里都得瞒着,与其等到回去太晚被陛下派人来问,不如此时赶紧先回宫,悄悄地在东宫里请御医看病,只要封锁得好,陛下那处不会怀疑,公主也没法知道。   况且外面大夫再好,也不如宫里御医叫人放心。   打定主意,这宫外就不能多待了,他们俩编了个理由,去禀报公主,说有大人有急事要见殿下,殿下先回宫了。   福宸公主知道哥哥这辈子是有心做大事的,并未怀疑,还催道:“你们俩也回去吧,留着侍卫在这儿就成,哥哥身边离不得你们。”   他们俩装着推辞几番,才应下。   离开朱雀大街,他们俩立即翻身上马,带着侍卫们急急往侯府门口赶去。   宗祯依然躺在床上,烧未退,人未醒。   姬昭依然不敢去看他,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发呆。   直到殷鸣进来道:“郎君,那位徽商家里人找来了,听说他落水,很着急,想要把人带走。”   姬昭立马抬头,不答应:“不行!他烧得厉害,不能再挪地方了,在我这儿养好身子再走!”   “小的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不答应……”   姬昭跳下榻,急急忙忙地冲到自己的卧室,见到那所谓的家人,其实都是侍卫假扮的,对方说得也很在理:“我们郎君也是听闻金陵灯节好看,临时坐船来的,看过灯就要回家的,上元节后要开市,家里有事要忙。再者,家里实在不放心,这还在年节里,还望驸马能够谅解,家里老小都惦记着呢。”   姬昭这才想起来,没准这位哥哥家里还有妻儿在等着他呢,这么一想,他更难过了,他把人家害得真惨。   他看了眼双目紧阖的宗祯,到底是答应了,本想问对方的名字与地址,想日后通信。   再一想,他们俩不过见过两次,就将人家害得如此,他也没脸问了。   他只好站在一旁,看着这位哥哥的家人们利索而又小心地用几层毛披风将他裹好,小心抬起来,几人围着,不漏进一丝风,抬出了他的屋子。   姬昭跟着他们一路走到门口,保庆与程深吓得赶紧钻进马车里。   宗祯将要被抬上去的时候,姬昭到底是又掉眼泪了,他可怜巴巴地看向那些“家人”:“我能讨个你们家的地址吗?”   侍卫们本想一口回绝,他们殿下都被驸马害成这样了,还多说什么呀,他们都知道,殿下并不如外面传闻的那般看重驸马,甚至提防得很。   可一看驸马站在门口,灯下这可怜的模样,眼睛也又红又肿的,他们又纷纷沉默了。   姬昭小声道:“我不会去打扰的,我只是问问……我很担心他……”   侍卫们眼看着,这要是不说,怕是又没得顺利走啊,侍卫里恰好有个徽州人士,他们全家早就搬来金陵,如今就是个老奴在老家替他们看房子,他就把这个房子的地址说了出来。   姬昭记在心里,眼看着他们抬着宗祯上车,忽然又扑过来。   保庆与程深吓死了,再往里躲躲,姬昭直接上手去拽宗祯的腰带,他们俩窝在车里,藏在暗处,瞪大眼睛。   姬昭把宗祯腰带上的玉佩拽了下来,由于用劲太大,再由于腰带当时便系得松松,姬昭连着腰带一起扯下来,握在手里,又把自己身上的玉佩也塞给“家人”,眼看又要哭了,更可怜地说:“你家郎君醒后,代我与他道歉,他若是愿意原谅我,一定要来我家找我。他若是不原谅我,不来找我,我会去你们家里找他的。”   “好……”看着这样的驸马,“家人”也不忍心不答应啊。   一番好折腾,侍卫们终于顺利上车、上马,顺利将车子赶走了。   离侯府越来越远,“家人”擦擦满头的汗,小声对两位大官道:“驸马这也太难对付了!瞧我这满头的汗!”   他们俩深以为然,没看就连他们殿下都没辙么,次次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第40章 端倪   福宸公主却也没有与姬家兄弟共处太久。   找着地方, 坐下不过聊了一刻钟多点,就听窗外有纷乱的脚步声,侍卫们去看了眼, 回来道:“公主,凤凰街那处似乎是踩伤了人。”   福宸公主“啊”了声, 担忧问:“可有人去报予金陵府少尹?”   “属下方才出去看的时候,已经瞧见派人过来了, 我还瞧见了许大人的人。”   许大人是殿前司的人, 直属皇帝, 福宸公主放心了, 说明宫里父皇也已知道,灯会年年办,人多总会生事,从前也曾发生过踩踏事件,倒也不吓人, 只要处理得早, 问题就不大。   既然如此,他们也不便再继续喝茶, 姬家兄弟也担忧家里两个妹妹, 正要派人去带她们过来。   福宸公主便道:“我派侍卫去帮你们找两位妹妹过来吧。”   她主动提出, 姬家兄弟自是应下。   又等了片刻,侍卫们带着姬家两位姑娘来了,福宸公主也没仔细看, 她知道这两位姑娘的出身,从前也就罢了, 如今她与姬昭关系越来越好, 心里自然有些看不上她们, 主要是看不上她们的娘,顺带着她们。   她下巴微抬,露出淡淡的疏离笑容:“今日不得空,下回邀请两位姑娘来我府上玩。”   说完,她朝姬家兄弟点点头,直接走了。   大娘子吓得腿都有些软,方才福宸公主可是半点不含糊,正经公主架子摆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就连一向有些泼辣的二娘子也不由噤声。   姬重渊纳闷问姬重锦:“公主刚刚怎么忽然变得,唔……”   他不大会形容,只是与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判若两人,姬重锦却能理解,是因为姬昭吧。   福宸公主上马车,侍卫赶了马车要走,渐渐又停下来。   “怎么了?”青金皱眉掀了帘子出去,又笑着提回来一盏灯,递给她,“殿下,姬家大郎君送来的,真好看。”   福宸公主看向她手中的灯,玉兰花的模样,花蕊上还缀了鹅黄色的宝石,布制的花瓣被灯光映照出浅浅的白,仿佛那真的是春日里枝头上盛开的玉兰花。   福宸公主立马就笑了,从青金手中接过灯,问道:“他自己送来的,人呢?”   说着,她已经掀开窗帘往外看去,姬重锦正要走,听到动静,回身看来,隔着几步远,他朝福宸公主笑笑,拱拱手之后,转身从容离去。   福宸公主目送他几步,才松了手放下帘子,靠回来,双眼含了笑,仔仔细细地看那灯。   多亏有踩踏事件在其中打岔,仁宗的确没空去过问东宫里的太子,夜里忙着叫人进宫,安排城里的事。   此时的东宫里,内室外,保庆与程深全都低着脑袋。   他们面前,张姑姑叱道:“上回如此,这回亦如此,你们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何缘故!怎么殿下但凡出宫,就得出事,我们殿下好端端的,能自己昏过去?!尤其今日,就连衣服都换了一身!我瞧那罗御医也不敢同我说真话!尽拿那些废话哄我!”   他们俩说不出话。   张姑姑再叱:“你们两个小崽子是看姑姑老了,翅膀硬了?!你们不说?再不说,我到陛下跟前说理去!”   他们俩吓得赶紧拖住张姑姑:“姑姑姑,好姑姑!您别这样!”   张姑姑转身朝外走:“我这就找陛下去!”   身后跑来小太监:“殿下醒啦!”   他们仨立马转身,整齐一致“嗖”地往屋里冲去,小太监只觉得眼前一晃,再看看,人就都没了,这也太快了吧!   宗祯已经由小太监扶着靠坐在床上,见到他们仨进来,看他们仨一眼。   张姑姑的眼睛一热,上前来问:“殿下还有哪里不适?”   不知是不是连着几个月来的强身到底有了效果?虽说还是很难受,浑身酸疼,宗祯却觉得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好上些许,骨子里好歹是有劲的,不至于软得坐都坐不住,虽然又是拜姬昭所赐,他心情倒还算可以,较为平静,起码验证了这几个月强身的成果,令他坚信,长此以往下去,自己会越来越好,不得不说,这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只是精神还是有些弱,宗祯扯出一抹微笑,表明自己已经无碍。   张姑姑又要哭了,宗祯明白她的担心,她是母后的陪嫁侍女,母后过世后,父皇是想放她出宫荣养的。为了他与福宸,张姑姑不愿出宫,姑姑终身未嫁,他与妹妹,就是张姑姑的孩子。   张姑姑含了眼泪,小声道:“殿下,上回问您,您就不愿与我说实话,这回待您好了之后,一定要告诉姑姑到底是为何,这宫外到底是有什么豺狼!”   豺狼?   宗祯忽然极想笑,不过张姑姑说得也不错,姬昭折腾人的本事,比豺狼还要更甚。   他想,他也不用再为上次的事愧疚了,姬昭分明生龙活虎得很,轻轻松松就能弄得他倒在床上,定能好好活着继续气他。   精神到底不好,宗祯喝过药后,便又继续睡了。   街上的百姓们早就回家去了,今日的踩踏事件无人死亡,只是踩伤几人,府衙里专门派人送他们去医馆,严重的这些天就住在医馆里,药费由官府负责,不严重的都被侍卫们护送回了家。   禁军们在街上巡逻,遇着神情、举止鬼祟之人,便要拦下来问一问,虽说踩踏事件偶有发生,大多是因灯会上人太多而起的意外,万一是人为呢?   即便出了意外,直到正月最后一天,哪怕是为了新年新气象,街上的灯也不会撤,好在明日起,看灯会的人总归会少上许多。   城里很安静,只有禁军整齐而又沉沉的脚步声,偶尔有狗叫声、婴儿的啼哭声,家家户户的大门皆紧闭。   双泉街街尾,前屋是家绸缎铺子,后屋有个院子,住着铺子里的掌柜。   何七娘坐在桌旁,没有点灯,手边是冒着热气的茶,她不时拿起茶盏,吹口气,茶放凉了,她也没有喝,似乎在等着谁。   月中的月亮最是圆,满庭如水银色月光,这样冷的天气,她也没有关门,仿佛在赏月。   直到有人从墙头轻飘飘地翻了进来,庭中出现一个黑色影子,何七娘仰头将一盏凉茶喝尽。   那人直接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背靠着门,皱眉看她。   何七娘也面露不快,低头只看那门轴。   “你这次太急了。”那人终于开口。   何七娘仿佛那被点着了的爆竹,再没有在姬昭面前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抬头就气道:“我急?我若是不急,现在还憋在刘家当傻子呢!再憋下去,我迟早杀了他们全家。你们倒是不急,总想着找机会,可曾找着机会?起码我现在搭上了驸马!”   对方冷笑:“之后呢,你又打算如何做?亲手杀了驸马?杀了太子?杀了公主?”   何七娘也冷笑:“你心疼?”   对方的气息凝滞片刻,警告道:“你别胡闹!别想着现在就动手!更别对姬昭动手!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小心被皇城司的人盯上!我今日不过小试一番,故意制造混乱,踩伤几个人,禁军这就出动了,一直在巡逻,皇城司的人定是藏在深处暗处。皇帝虽无能,却也尚未无能到任由他人玩弄的地步,仅靠你我,根本不能成事。”   何七娘不说话。   “为何不回我话?”   何七娘这才气冲冲道:“我从未胡闹!我这次本打算引得公主与姬昭之间起些龃龉,好叫皇帝也看姬家、殷家不顺眼,谁料姬昭那个傻子倒是对福宸公主一往情深得很呢!看也不看我一眼,公主也护着他,至于太子么,嘁,那就是个病秧子,倒也相信姬昭,屁都没放一个,这整个皇家是被姬昭灌了迷魂汤吧,什么玩意啊。”   对方再语带警告地说:“并非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你看到的,也别总觉着自己天下最聪明,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要走。   “不留下吃碗汤圆再走?我亲手包的……”何七娘的声音终于软了下来,“今日是上元节,我们很多年不曾一起过节了。”   他看何七娘,声音也跟着缓和下来:“我不宜久留,明日我就要离开金陵,你多保重。”   “哥哥……”何七娘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伸手摸摸何七娘的头:“千万别擅自做决定,答应哥哥。”   何七娘迟缓地点点头,“下回再吃吧,我得走了。”说罢,他松开手,又看她一眼,走到院中,跃起,脚尖点着树枝,翻出墙头,很快不见。   何七娘站在门边,看着空空的院子,喃喃道:“每年都说,下回吃,下回,又是哪个下回呢……”   天亮后,宗祯再次醒来,精神好了更多,他坐在床上喝药。   苦得很,他仰头一口喝尽的时候,忽然想到姬昭给他的那一匣子糖,随口就道:“驸马给的糖呢?”   “啊?”保庆与程深不太懂。   宗祯这才反应过来,心中觉得好笑,对于昨夜出手相救姬昭一事,宗祯的心情极为复杂。   毕竟,上辈子的仇恨埋藏在他心底的同时,姬昭也的确曾是他的挚友。严格说起来,他不过才死了几个月,临到死才知道姬昭的真正面目。   生死关头,脑袋一热,救姬昭,算是曾经作为朋友的本能吧。   伤及自己的身体,宗祯的确是有些后悔于这样无用的本能,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无奈之外,他还有些庆幸,幸好姬昭没事,不然这次姬昭不知又要病多久,他皱眉,将这股名为庆幸的情绪死死地压了下去。   昨晚兵荒马乱的,那些侍卫们还不曾来得及将当时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他们俩。   保庆想了想,虽不知糖是什么,但驸马的确是给了东西的,原本不打算拿出来给殿下瞧的,他与程深对视一眼,立马去取了个荷包来,递给宗祯:“呃,殿下,这是昨夜咱们离开侯府时,驸马给的。”   宗祯将药碗递给他,接到手里,拿出块玉佩,想到上回的事,更为无奈地问:“又是“信物”?”   他们俩“嘿嘿”笑。   宗祯正好有很多事要问他们,看着那枚玉佩,又道:“我的呢,也被他给抢走了?”   “嘿嘿……”他们俩继续干笑,并且低头,显然谁也不愿意说。   “程深来说……”   太子殿下点名,程深只好低头苦着脸开始说:“是被驸马给抢走的,驸马力气挺大的,直接上手拽的,腰带也给拽走了,当时驸马边哭边拽。”   “哭?”   “驸马似乎极为自责……”程深将他知道的一一说来,包括驸马躲在东厢不敢过来看他的事,也包括跟出来问地址的事,等等。   太子殿下听得还算满意。   虽说姬昭的行为很值得琢磨,他越来越看不懂姬昭此人,但起码这次也的确将姬昭吓得不轻,哪怕只是表面上。   他还当姬昭什么也不怕呢,连“去杀了他”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不也有吓哭的时候。   宗祯身子不爽,自是不好再去练箭,宗祯想起姬昭说,看到他眼下泪痣,立刻就认出他来了,又叫保庆去将书架上放着的那幅姬昭作的画取来给他看。   保庆展开,他细细一看,果然眼下那颗痣也画上去了。   他摸了摸袖口,问道:“那只兔子呢?”   他们俩懵了,同样不知道什么兔子。   宗祯面露不悦,他们俩立马下去找,先去问侍卫,昨夜跟着出去的侍卫们懵了会儿,恍然大悟:“昨夜驸马的确给了殿下一个兔子!殿下没给我们,一直自己拿着呢,要么是落在水里了,要么就是在昨日湿了的衣服的袖袋里!”   保庆立马吭哧吭哧地跑到浣衣房去,找到洗衣服的宫女,翻了好半晌,翻出那只瓷兔子,谢天谢地,没有掉水里不见了!   保庆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泄气,就这?!十个大钱卖,都没人愿意买的东西啊!   确定不是他们殿下看错了?!   他将信将疑地跑回去,宗祯已经坐在桌前看书,保庆小心递上,就怕他们殿下要生气。   宗祯接过去,看了看,放到笔架旁,与镇纸放在一处,什么话也没说,继续看书。   保庆这才呼出一口气,出去,守在门口。   人都走后,宗祯才又抬头,再看一眼那只兔子。   他记得,姬昭是属兔的。   难怪非要他套兔子,宗祯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只小兔子的耳朵。 第41章 祈福   程深后来又去问了问, 知道了些他们俩不在时候发生的事,原来还真有那么一匣子的糖。   当时下了马车后,宗祯故意没拿, 姬昭不乐意,都下车了, 又爬上去亲自拿下来,硬要塞给他们殿下。于是他们殿下只好收下, 随手给了身后的随从。   侍卫们昨晚都吓得不轻, 这会儿全都回神了, 那人立马找到那匣子的糖送来。   保庆打开看了眼, 没坏,他尝了一颗,也没事,举着匣子就进去了。   宗祯正埋头看书,也没说什么, 只叫他放桌上, 保庆放好后,便退了下去。   看完正看着的那页, 宗祯这才抬头瞄那匣子的糖, 往身前拖了拖, 打开盖子,一匣子象牙色的糖,全都做得圆滚滚的。宗祯捻了颗, 扔到嘴里,满口清甜。   他眼前浮现姬昭弯腰往荷包里拼命倒糖的模样, 不由扯了扯嘴角, 自己都不曾察觉。   只是笑着笑着, 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脑中有些碎影一闪而过,他却又抓不住,昨夜昏迷之间,他似乎尝到过其他梨子味的东西,却不是糖块,而是软软的……   是什么?   宗祯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这人从不留任何疑惑,非得刨根问底。   他立马叫昨晚那几个侍卫进来,叫他们将昨日他落水后的事详细地说给他听。   几人便开始说,宗祯听下来,很正常,可还是不对,他的感觉不会有错。   他问:“昨夜我吃过什么?可有人喂我药?”   几人一同想起驸马捏着他们殿下鼻子就去亲的事……不约而同地,几人将脑袋低得更低。   这明显就是有问题啊!   宗祯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倒也没有用很大力气,甚有威严,几人皆觉得身上凉凉,不知不觉就要往下跪。   宗祯道:“别跪了,说罢,又是姬昭喂我吃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倒也正常,姬昭这辈子的行为举止常常宛如林中一朵奇葩。   “回禀殿下……驸马不曾喂殿下吃什么……”   “那你们不敢说的,是什么?”   “呃……”   “说……”   领头的那个胆颤心惊道:“回禀殿下,就,就……当时,殿下吐出呛进去的水,还是昏迷不醒,驸马突然就冲了过来……驸马就捏住殿下的鼻子,就……呃……就……”   宗祯冷冷道:“就什么?”   到底有什么事非要瞒着他?!   领头的心里一狠,直接跪到地上,身后几个跟着他一起跪,他小声道:“驸马就亲殿下了……”   “…”   几名侍卫擦着汗从书房出来,保庆、程深站在廊下,见状,问道:“殿下说什么了?”   若是平常,能说的话,他们也不吝啬跟这两位大官透个口风,可是今日这话实在是不能说啊!殿下的脸都黑了,睨了他们一眼,说这事若是旁人也知道了,就要他们小命!   他们几人立马溜了。   保庆与程深面面相觑,反倒是更为好奇。   宗祯坐在书桌后,面色沉沉,直到罗御医过来给他把脉。   他伸手,罗御医告罪,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把脉,随后又问他几句,欣慰道:“殿下这次恢复得极好,看起来强身确实有用。”   保庆与程深听了此话,都很高兴。   宗祯这才有了点笑意,想到那件事,看了他们俩一眼,他们俩立马退下,罗御医开始紧张了,为何要屏退众人?他不知不觉站起身,弯着腰,不敢说话了。   宗祯思虑片刻,问道:“罗御医,若一人呼吸凝滞,另有一人往他口中渡气,可能救活?”   听是这样的问题,罗御医不紧张了,凝神思索片刻,拱手道:“殿下,臣行医多载,倒是不曾见过这样的治病方法。此时听殿下提起,倒是有几分道理,容臣回去好好思索几日,再来给殿下回复。”   宗祯的心里忽然就是一松,先前侍卫们说那样的话时,他只觉浑身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是厌恶?是恐惧?还是其他什么?   他也不知,无法描述,总之这件事令他很不放心,谁知姬昭又在想什么?   这辈子的姬昭实在太怪。   不过侍卫们也说了,驸马对着他的口中直吹气,过了会儿,他的呼吸的确顺畅许多,也有了知觉,若是的确是为了救他而这么做,他倒是勉强能够接受。   宗祯刻意将这件事抛到脑后,恰好也已听闻踩踏事件的发生,放下书便去了延福殿。   仁宗在书房与几位宰相议事,宗祯在寝殿坐着喝茶,等他。   等了片刻,项生过来:“殿下,驸马来了。”   宗祯诧异地抬头。   项生道:“陛下说,驸马的事还是交由殿下,殿下是在这里见,还是回东宫?”   “别折腾了,叫他进来吧。”   “是……”   宗祯走到屏风后,喝了口茶,心中实在是惊诧得很,上回叫姬昭跪了一个时辰,气得委屈成那么样,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后来无论是冬至大朝会,甚至是年节里的大宴小宴,姬昭也没有再进宫来,旁人都当进宫是荣恩,只有姬昭,恨不得再不进来,他还当姬昭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进宫呢。   也不过如此,不知这次又来折腾什么。   心里想着,姬昭已经来了,不同于以往的慢慢悠悠,姬昭这次走路飞快,想必知道屏风后就是他,姬昭进来就行礼道:“姬昭见过太子殿下。”   语气又乖又老实。   宗祯心中连道“稀罕”,将茶盏放下,清了清嗓子,不冷不热地问道:“进宫所为何事?”   姬昭也半点没生气,继续老实而又乖巧地说:“回殿下,姬昭想去城外住半个月。”   宗祯皱眉,怎么又想着出去玩?   姬昭解释:“不是去庄子上玩,我想去大报恩寺。”   越听越迷糊,宗祯不客气地问:“你去庙里干什么,还要待上半个月?”又教训他,“身子还没好透,就成天想着出去玩!”   姬昭低头不说话了。   宗祯见他这幅样子,便有些没辙,也不忍再对他说重话,拿起茶盏又喝了口水,才道:“这事我不答应,退下吧。”   天还冷,大报恩寺在山顶上,风野得很,老实给他在城里待着!别到时候又是一身的病,累得父皇、福宸都为他担忧,正经事不干,成天就知道折腾人。   姬昭却不走,也不说话,继续低着头。   “说话……”宗祯冷冷道。   姬昭这才声音里带着几分请求地小声说:“我想去庙里为人祈福。”   宗祯冷笑:“你这是自己想着出去玩,胡乱找借口吧,你祈福,为谁祈福呢?福宸身子好好的,你是为自己祈福呢?你——”   宗祯说着说着,自己也闭嘴了,他忽然有个猜测。   姬昭已经继续道:“我有个朋友生病了,我想给他祈福。”   “…”   霎时间,宗祯觉得自己的嘴,自己的手,乃至整个自己,都有些无处安放的不适感。   姬昭抬头,“看”着他,恳求道:“太子殿下,我上回错了,我再也不胡乱说话,往后一定听你的话,我这次的确不是出去玩,我朋友病得很重,我很担心他。”   说着,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姬昭要给他下跪,他一个激灵,猛地出声:“你别动!”   姬昭纳闷地看他。   宗祯那种无处安放的不适感越发强烈,隔着屏风,他与姬昭对视很久。   “殿下……”   姬昭再叫他一声,宗祯才回过神,他依然在看姬昭,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双眼中,到底融进多少情绪。   “我半个月都待在庙里的,真的,保证不乱跑!”   宗祯在想,姬昭真的不知道,他就是他吗,姬昭当真半点不知?上辈子那个笑着杀了他的姬昭,又是如何拥有此时这番面容?   可他的身体早已先于他的脑袋做好决定。   “我答应了……”   是姬昭惊喜地抬头,笑着说:“谢谢太子殿下!”   他才发现,方才那句话的确是他说的。   “谢谢殿下!那我告退了!”   宗祯在暗,姬昭在明,屏风不是很厚,他能清晰看到姬昭面上刹那间迸发出的欢喜笑容。   姬昭说完就走,宗祯面上有几分哭笑不得,也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自己都难以言语的情绪。   姬昭走得也是飞快,保庆进来道:“殿下,驸马走了。”又笑,“驸马可高兴了,走路带风。”   宗祯点头,表示知道了。   保庆再道:“驸马今日戴的玉佩,好似是殿下您的那块新的……”   “…”   当真这么喜欢么。   宗祯摇头,暗暗叹气。   进宫这件事,姬昭没有任何犹豫,他知道自己进宫,皇帝肯定会把他丢给太子。   虽说他依然讨厌太子,觉得太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为了能去庙里,不就是进宫给太子服个软么!有什么了不起!   他甚至以为太子不会答应的,就连后路都想好了,实在不行,他就坚决要求面见皇帝陛下,或者搬来公主救兵,反正他一定要去庙里给那位哥哥祈福。   人家已经回家了,他也不知道对方身子怎么样,他没什么能够做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祈祈福了。若说上辈子的他不信这些,可他能死而复生且穿越,容不得人不信,说不定老天爷真的能听到他的心愿,让那位哥哥的身子早些好起来呢。   没成想今日这么顺利,太子竟然答应了!   姬昭从宫里出来,尘星立马跑来问:“郎君,太子怎么说?!”   殷鸣笑道:“见郎君这满脸是笑的模样,是答应了吧?”   “嗯!走吧!”   姬昭来的时候就把东西都收拾好带来了,以表心诚,他就带了几本书、几身衣裳,与常用的被褥、茶具,旁的什么也没带了,也只带殷鸣与尘星过去。   离开皇宫后,他们挥了鞭子赶着马车就往城外大报恩寺去了。   晚上的时候,盯梢姬昭的人告诉宗祯,驸马到了,还告诉他一件事:“驸马今日出城的时候,路上碰到那位正好也去大报恩寺的何七娘。”   “何七娘?”宗祯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极为耳熟。   “就是上次那个小寡妇。”   宗祯的眼神眯了眯,巧合过多,那就不再是巧合。   他问:“驸马怎么说?”   “小的们当时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看着,驸马似乎赶时间,也没怎么与何七娘说话,急急忙忙地走了,何七娘的马车一直缀在他们身后。殿下您也知道,大报恩寺的香火是最旺,咱们公主给娘娘点灯也是在那儿,每年也要去几回的。   如今是年节里,人就更多,厢房早已订满,驸马这次过去,并未提前打招呼,到了地方,住持才知道驸马驾到,将驸马安排到后山上的清净地方居住。何七娘跟着驸马,知客僧看在驸马的面子上,也帮她腾了个厢房出来。”   “这个何七娘,倒有点意思。”往常眼里还真没这号人,到了这个地步,宗祯不会简简单单认为姬昭是与这个女人有一腿,即便真有一腿,也不是明面上的那种“腿”。   他道:“再去查查她,盯着点这个何七娘。”   “是!” 第42章 登场   姬昭就这么在大报恩寺住了下来,寺庙么,哪怕是年节里,再热闹也还是清静。   尤其他还住在后山上,据闻,每回福宸公主过来,也是住在这个院落里。既是住在庙里,自也跟着庙里的师父们吃素,姬昭在吃食上没有太重的口腹之欲,只是爱吃甜的,庙里虽然都是素食,却都是现摘的新鲜蔬菜,长在暖棚里。   每日有个小和尚来给他们送新摘的菜,尘星负责做菜。   姬昭也没想到,尘星还真有两手,做的菜味道倒还不错,据说是和魏妈妈学的。他们仨在山上,每日暮鼓晨钟,沉下心来,时间过得倒也飞快,姬昭有时会想到前世的妈妈,想到妈妈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多少会欣慰一点。   院子里有个佛堂,姬昭每日会在里头静坐一个时辰,为那位依然不知姓名的徽商哥哥祈福,连山也不必下。   是那个每天给他送菜的小和尚,好奇问他:“驸马,你每日待在院子里,不腻吗?”   小和尚很活泼可爱,七八岁的模样,姬昭便常常在他送菜时和他聊聊天。小和尚怕他觉得无聊,告诉他:“院子外那条路往上走,有小鹿呢!公主每回来,都要去看鹿呢。”   “山上还有鹿啊?”   小和尚直点头:“是呢,原先是裴容哥哥养的,可是去年裴容哥哥忽然不见了,现下就是我们几个轮流去喂它们!”   姬昭在心里想了想,书里没见过“裴容”这个人,想必不是重要人物,他立马就抛到脑后。   后来几日,他便常去林子里看看鹿,那些鹿不怕人,还会来咬你的衣角,从你手里抢吃的。很快,姬昭就跟这些喂鹿的小和尚们全都熟了,从小和尚口中,他知道近来有个小娘子在山脚下卖布料子。   大报恩寺在金陵是很有地位的寺庙,来往贵人许多,这么着,到底不好看。庙里和尚不许她卖,她就往远处挪了挪,继续卖,师父们又不能直接赶人,这位小娘子的生意还很不错,小和尚苦恼道:“我师父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些事,姬昭听听也就算了,他又不是庙里的和尚,帮不了忙。   谁料几天后,魏妈妈不放心,过来看他时,身后还跟着何七娘。   何七娘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行礼道:“见过驸马,那日多谢驸马了。”   姬昭才想起他上山那天遇到过何七娘,后来他就给忘了,此时仔细问了问,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那天何七娘上山后,看在他的面子上,人家知客僧也给她腾了个厢房住,何七娘这回上山是拉了一车的布料子来的,她还振振有词:“此时年节里,来上香的女子多,我已经卖出很多料子了,铺子里这个月的账本很可观!”   姬昭看向魏妈妈,魏妈妈脸上也有无奈。   魏妈妈今日上山时,何七娘正跟几位知客僧交涉,那几位劝她别在山下卖布料子了,却又因为她跟驸马有些关联,不敢直接上手赶,正好被魏妈妈撞见了,魏妈妈就赶紧将她先带过来。   姬昭这才明白,人家小和尚不是无聊说八卦给他听啊,是指望他出手呢!   魏妈妈委婉道:“何娘子,我们那间铺子从不指望赚多少银钱,你何必这般辛苦呢。”   何七娘一脸严肃:“你们收留我,我哪能干吃饭,不做出点样子来呢?”   魏妈妈只好说得再直接些:“何娘子,那是我们郎君的铺子,我们郎君行事向来低调呢。”   何七娘又想了想,这才道:“是我莽撞了……”   何七娘后来走了,但是还是道:“我定会把铺子做出来,驸马与妈妈等着看吧。”   她走后,姬昭无奈道:“她这人也太过要强……”   魏妈妈皱眉:“谁说不是?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毕竟是个小寡妇,先前又是那样的境遇,魏妈妈同为女子,倒是真的同情这个姑娘,不过也仅此而已,万不会因为她一人就伤了姬昭的面子。   何七娘没有下山,就在厢房里住着,魏妈妈便也没走,生怕何七娘又要去山脚摆摊子,每日去找何七娘说说话,好歹看着些,回来告诉姬昭:“这姑娘倒真是做生意的料,她就每日与隔壁厢房的那位太太说说话,那位太太把她剩下来的布给包圆了。”再笑,“她没准还真能把咱们铺子做起来呢。”   姬昭无所谓道:“本就是为了助人而已,随她去吧,妈妈你看着点。”   “您放心吧!”   姬昭没再管这件事,继续祈他的福,他估摸着他们已经回到徽州,便摊了纸给那位徽商哥哥写信,不是写给太子那些人看的,就不用害怕露馅,姬昭没再用馆阁体,想怎么写便怎么写。   他的字体与原本的姬昭当然不同,写好信,他忐忐忑忑地叫尘星送出去,很怕那位徽商哥哥不睬他。庙里有专门送信的和尚,与徽州那处寺庙有所往来,尘星直接把信给了小和尚,托他交给专门送信的和尚给带过去,小和尚痛快应下。   没有走官驿,宗祯并不知道。   宗祯面前也有封信,是殷老太爷给姬昭的回信,宗祯在想,他要不要看。   外头有侍卫求见他,宗祯叫人进来,来人将何七娘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说给他听。   宗祯饶有兴致地说:“是以,人人都知道她是沾了驸马的光?”   “是……”侍卫道,“她的布都卖光了,也是因为那几位太太知道她的铺子,是驸马名下的,都是看在驸马的面上才会买她的布,如今有人已经开始怀疑她就是前些日子那件事里的小寡妇。”   这就是使劲往姬昭身上贴啊,大有没关系也得弄出几分关系的味道来。   宗祯问:“何七娘的事,你们没有漏查什么?”   “不曾,属下打算今日再去苏州一趟。”   宗祯道:“不必,你们已经去过两趟,既是查不出来,那就铁定查不出来了,一定都藏得好好的。”   “是……”侍卫继续等着他的吩咐。   “盯着吧,总有露出尾巴的那日。”   “属下知道!”   侍卫说完,退了出去,宗祯望着桌面上的那封信,再想到姬昭与那位小寡妇,姬昭这次到底只是单纯为了他的那位“朋友”去祈福,还是其实也有些其他的打算?   说实在的,宗祯并不敢完全相信姬昭。   看了良久,宗祯叫程深进来:“送给驸马吧……”   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总会知道,殷老太爷给姬昭写的信,还是算了吧,他不看。   要说熙国,出了名的读书人家,有三家,分别是姬家、殷家与王家。   但这三家,又各有不同,姬家祖上出过不少皇帝,更传闻有神仙护佑,宗祯不信,但姬家的确从未断过血脉,姬家人好读书,却有皇族骄傲在里头,从不低头,不愿为如今帝族所用。   王家则是截然相反,学尽文武艺,只为帝王用。   殷家,就是纯粹的清高,读书只是为了读书,为了心明,为了学问,为了传承,从前在朝为官,也是祖先三顾茅庐请来的,上辈子哪怕姬昭当皇帝,殷家都不曾再出山,殷家不可能于朝政有任何威胁。   姬昭收到外祖父的信,还是挺高兴的,他即便还未见过这位老太爷,记忆也能告诉他,这位老太爷到底待他有多好,魏妈妈也不时给他念叨。   他兴冲冲地拆了信,不过寥寥几句,却叫他看得心里也很熨帖,外祖父告诉他,再过一两个月,天彻底暖了,他们便回来,到时在金陵多住些时候,在金陵陪他。   姬昭想想,还挺向往的,告诉魏妈妈他们,大家都跟着高兴。   姬昭立马就要再写回信,写到一半,忽然又想到件事,连外祖父都给他回信了,宗谚怎还不给他回信?他给宗谚写的信,可比外祖父多多了啊,宗谚是出什么事了?可他是郑王府五公子,若是真的出事,京里一定早有消息了啊?   姬昭皱着眉头,写好外祖父的信,又给宗谚写了封,一同交给殷鸣,令他送出去。   此时的广南路,桂州府,郑王府里,宗谧临窗而站。   身后的人小声愧疚道:“属下无能,到底没能找到他。”   宗谧沉声道:“他的妻儿呢?”   “属下杀了他的妻子,还杀了他的大儿子,还断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指头,他依旧不曾出现,偌大一个桂州府竟找不到他的踪迹,世子您也知道,属下一直盯着他家,就怕将来事发他要逃,可他就是凭空不见了,城门处也没人见过他。”那名侍卫想了想,小心道,“世子,属下有个猜测,会否是金陵那边——”   宗谧冷笑:“金陵那边若真能伸这么长的手,能忍到今时今日?他必定还在桂州府!”   “属下夜里去四公子院里查探过多次,就连郭家也去过,没有他的踪迹。”   “宗语被父王疼爱多年,自有他的一套手段。”   “属下不明白,藏起肖未又有什么用?还能反咬世子您一口?”   宗谧继续冷笑不语。   冷笑间,门外有太监匆匆跑来,宗谧听到这样杂乱的脚步声,就知道不好。   果然太监冲到窗下,小声道:“世,世子,王爷他,他——”   宗谧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外走去。   他知道,父王拖不了多久的,也不过是能多拖一日便拖一日罢了。   宗谧赶到郑王爷的寝室时,已是满屋子的哭声,宗谧沉着脸走进去,“哥,你来看看爹!哥——”宗谚见他来了,立马起身扑过来,宗谧扶住他,握了握他的手,走到床边。   父王浑浊多日的双眼,此时竟是难得清澈,他认出了宗谧,吃力地说道:“善,善待,兄弟……”说完,郑王又看他几眼,双眼渐渐闭合,满屋子的哭声骤然变大,惊天雷一般。   宗谧却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   父王最后留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要他善待兄弟,善待的不是他的亲弟弟,是宗语吧?   身边,弟弟们,郭侧妃,侍妾们早已扑上来,宗谧的脚步有些飘,竟被挤到了一边。他出神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面色蜡黄的父王,他不解,他小时候,心里的那个英雄,怎么就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他曾经以为的英雄父王,最后竟是这样的死法?   是宗语和郭家害了他,他却到死都不反悔。   这是耻辱啊。   宗谧往后退了几步,心中极为压抑,他往窗边走去,抬头看向天空,却也是阴沉沉的。   “该给金陵那边报信了。”   宗谧回身看去,母妃一脸平静地站在他身边,他们母子俩是满屋子里唯二没有哭的人。   宗谧笑了笑,想必笑容并不好看?   因为母妃走上来,握住他的手:“你已长大,你还有我与你弟弟需要照顾。”   宗谧这才有了些许想要哭的冲动。   母妃又道:“你是郑王了……”   宗谧心中一凛,是啊,他是郑王了,他不想做父王那样昏庸无能、宠妾灭妻,还死得这样难看的郑王。 第43章 瞎吃醋   宗祯正看姬昭给宗谚的信,自己心里估摸着,郑王大约也就是这几天要死了。   他想到此处,叫程深去传陈克业过来,问道:“人到金陵没?”   “大约后日就能到。”   宗祯算了算日子,再过几日,姬昭也该从庙里回来了,时间倒是刚好,这也是个好兆头,宗祯面色微霁,誊抄好姬昭的信,叫人送了出去。   至于姬昭原本的那封信,宗祯起身,亲手打开多宝格上的一个匣子,将那封信放进去,却没急着转身离去,他翻了翻,竟也积了不少姬昭的信,再看看,几乎都是给宗谚写的,这些信的主旨永远都有一个:好想念你啊。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气的,宗祯却忽然想到这次姬昭去山上,什么也没往宫里送过,的确没什么好气的,宗祯的面色却还是一黑,他将盖子一盖,转身走了。   姬昭在山上,倒也是有人来看他的,是他的新朋友秦文。   秦文陪她妹妹过来上香,顺带来找他玩,知道姬昭是为好友祈福,秦文感慨地又背了一串的成语。尘星在田里挖了山芋回来,给他们烤山芋吃,屋子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姬昭高兴地一直和他说话,秦文却是满脸愁容,不时出神,姬昭气道:“你怎么了?方才就想问了,大过年的,你怎么好似不太高兴?”   秦文猛地回神,干笑道:“没事……”   姬昭便高深莫测道:“这下,你再说“没事”,我也不觉得“没事”了……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我们是朋友啊!”   秦文听了他这话,眼睛亮了亮,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尘星与殷鸣,姬昭就叫他们出去,打趣道:“说罢,他们都出去了,难不成是你喜欢上人家哪个小娘子了?”   “不不不!”秦文吓得连连摆手,接着就扭扭捏捏地低头,又一句话不说了。   “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都叫他们出去了!”姬昭作势不高兴。   秦文又扭捏了会儿,抬眼看他,小心翼翼问道:“你,你可曾见过周良娣……”   “啥?谁?”姬昭心想,他不认识姓周的人啊!这是个他应该认识的人吗?   秦文脸红,觉得自己莽撞了,驸马再是驸马,也不能随意去打探太子屋里的事啊!   秦文打定主意不再问了,姬昭却不放过他:“你这样吊着胃口最没意思了,还是不是朋友!”   秦文被他逼得,才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原来是太妃娘娘那边给他们递了话,虽没明说,却是那么个意思,再过几个月,他妹子要嫁进宫里去做太子侧妃了。秦文心里不愿意,却无法改变长辈们的想法,他担心妹妹,害怕妹妹过得不好,知道太子东宫里有个良娣,想着好歹知道些情况,妹子进宫后也好过些。   可是他们也没人可打探,他们一家人都很老实,压根就没想到从驸马这儿问,是秦文临时起意,秦文愧疚道:“是我利用你,我不配做你朋友。”   姬昭哭笑不得:“就这啊?我们可是朋友啊!”   作为朋友,姬昭觉得这个忙还是能帮的,想了想便道:“我日后问问公主,有消息就告诉你。”   秦文感动得一塌糊涂。   秦文和妹子走的时候,他去送他们俩,见到了秦文的妹子,秦五娘。   真是个漂亮姑娘啊,相貌俏丽,笑起来还有点小羞涩,只可惜要嫁给太子那个阴晴不定的变态,姬昭心里替她可怜,他决心好好替这位可怜姑娘打听打听。   说是半个月,实际赶在正月结束前,姬昭便从大报恩寺回来,换了身衣裳先去公主府,顺便还可以问问周良娣的事。   两人一同用膳时,姬昭这才知道上元节那日,街上还起了踩踏事件,立马问道:“没事吧?”   “没事,只伤了几人,这些天,禁军日日巡逻的,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那就好……”姬昭稍微松了口气,踩踏事件这种事,一旦发作起来,可是能死好多人的,就说他上辈子,钱塘江观潮、外滩跨年,都死过很多人的。姬昭的心却也没有完全落下,他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福宸公主道:“明日便是正月的最后一日,宫里要放焰火,驸马与我一道进宫吧?”   姬昭很想看焰火,却也不想去看太子的脸色,刚要拒绝。   福宸公主捂嘴笑:“哥哥不去,近来夜风依旧寒凉,哥哥晚上不出来的。”   “呃——很明显么?”姬昭有些不好意思。   福宸公主不捂嘴了,“哈哈”笑道:“你和哥哥倒有点像那欢喜冤家。”   “呵呵……”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的事嘛,上次是个误会呢,哥哥就是这样的性子,实际上他是面冷心热呢,驸马千万别生哥哥的气。”   姬昭心道,我可去你的面冷心热吧,那就是面变态心也变态好吗。   既然太子不露面,那姬昭肯定就要去了!   这天,他也没有回府,直接就住在公主府,   公主寝室的门边上挂了盏挺漂亮的玉兰花灯,他站着欣赏片刻才进去,也没有具体问。   他与福宸公主照旧隔着屏风睡,两人聊着大报恩寺的事。   姬昭这次也替故去的皇后娘娘点灯了,福宸公主很感激他。姬昭又说到后山的鹿,姬昭说得正兴起,忽然发觉福宸公主不说话了,是睡着了?   “公主?”他问了声。   “我听着呢……”   姬昭便继续道:“听小沙弥说,公主也很喜欢那些鹿,说是原先是个叫什么来着的人养鹿,叫什么的……”姬昭却又死活想不起来了,是福宸公主幽幽接了句:“裴容……”   “对对对,就是他!小沙弥们说原先是他养鹿,后来他忽然不见了,就由小沙弥们养了……”姬昭说着说着,发现公主又没声了,他又喊了句,福宸公主没有再应他。   姬昭侧耳听了听,福宸公主的呼吸声根本不是睡着的那种。   姬昭有些纳闷,不过他这辈子最懒得动脑子,能不动就不动,他也未多想,先一步睡着了。   福宸公主睁眼到天明。   次日进宫时,她还不停打哈欠。   看焰火时,便有个美貌的娘子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公主,是哪里不适?”   姬昭就站在福宸公主身边,闻言也看过去,福宸公主笑着摇头:“我无事,良娣莫担忧。”   姬昭的眼睛一亮,立马看向周良娣,这就是周良娣啊!眼神太过炽烈,周良娣想忽视也忽视不了,朝驸马笑了笑,打招呼道:“见过驸马……”   福宸公主轻声介绍道:“这是周良娣……”   “见过周良娣!”   周良娣心中诧异于驸马的过分激动,面上也不敢显,侧了半个身子,不好意思道:“驸马客气了……”   焰火已经开始放,周良娣扶着福宸公主,陪着她,姬昭就不时偷偷打量周良娣。周良娣也极为美貌,与秦家妹子不相上下,看起来也是个脾气很好的,估计也没少被变态太子欺负,姬昭心中便替这两位漂亮娘子一起可惜。   是后面焰火全都放了出来,姬昭的注意力才被焰火吸引过去,看得满面笑容,眼中尽是向往。   焰火是在后苑里一片空地上放的,在场的除了皇室,只有宗室与官位高的十来位大人及家眷,空地左侧是面湖,右侧是条很长的拐了十几道弯的游廊,被几丛冬青树遮了大半,宗祯就站在那半掩的冬青树后,看那火树银花下,仰头认真看焰火的姬昭。   烟花落尽后,姬昭笑着低头不知与周良娣说什么,说得周良娣立时就欢喜地笑了,姬昭也弯了眼笑。   宗祯冷笑,转身走了。   周良娣心情极好地,带着宫女回东宫,正要回后殿自己的屋子,保庆过来拦住他们,笑道:“良娣,殿下请您过去。”   周良娣便抖了抖,强撑出笑容,跟着保庆去太子的屋子里。   进了屋子后,周良娣头也不敢抬,恭敬行礼道:“妾拜见太子殿下。”   宗祯在上头坐着,双眼如同看块石头似的,看着今晚精心打扮过,出嫁前也是京里出了名大美人的周良娣。   周良娣几乎快要撑不下去,她自进东宫后,就不曾见过太子几面,有事也是程深或者保庆过来转达,都说殿下是和气人,可她一直很怕太子。   周良娣的腿已经开始颤抖,宗祯才淡淡道:“起来吧……”   “是,殿下。”周良娣立起身子,依然不敢抬头。   宗祯直接问道:“看焰火时,驸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瞧良娣倒是笑得甜美。”   宗祯的声音慢悠悠的,最后“甜美”两个字咬得却有些重。   周良娣脑中一道雷电劈了下来,劈得她脑袋空白,她吓得立马抬头道:“殿下,驸马不曾与妾说什么!”   宗祯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是么……”   还不如不笑,周良娣直接吓哭了,殿下这是怀疑她与驸马之间有所不轨吗!   她怎敢!   周良娣哭着说道:“殿下,今夜看焰火时,公主也在,妾见公主身子不适,过去陪了陪,才与驸马说了几句话,公主在场的!焰火散尽后,驸马夸焰火好看,其余的,再也没有多说了!妾发誓!”   周良娣哭着已经跪了下来:“请殿下相信妾!”   周良娣说的是真话,姬昭即便真有心帮秦家妹子打听,也总不能当面就问“你受不受宠啊”这样的话吧?更何况,姬昭见了周良娣本人后,便觉得这个妹子也很可怜,不忍心再帮秦家妹子打听了,帮谁他心里都不舒服。   周良娣为证自身,还把当时那段对话学了一遍。   焰火落尽后,姬昭感慨:“真好看啊!天天都能看就好了!”   “说完,驸马便对公主笑了笑,妾就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便擅自打趣道:“天天看就不好看了,就是看个稀罕呢”,驸马便笑得更欢了,说他就算天天看也觉得好看。旁的,妾真的再没有说了!”   周良娣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哭得几欲昏倒。   宗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也渐渐清醒过来,他到底在干些什么?审问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意思?即便怀疑姬昭要与他宫里的人勾结,反应也不该这般如此吧?   他有些不耐,直接起身,转身进了里屋。   他烦躁地在书房里转着圈,保庆进来,小心翼翼道:“殿下,小的已将良娣送了回去。”   “知道了……”   保庆也不敢多说话,退了出去。   宗祯其实也不知他到底在气些什么,又在烦恼什么,他觉得姬昭的笑碍眼,周良娣的笑更是碍眼,或许还是担忧姬昭妄图通过他的身边人害他,重蹈覆辙?   就连桌上那只兔子都变得碍眼起来,宗祯拿起来就想砸了扔了,扔出去的瞬间又收回手,拧眉看了看,又将兔子小心放回原处。   姬昭回到家,衣服也没换,先去看他的兔子。   兔子养在他的屋里,他不在家的这十来天,也被照顾得好好的,还长大了一丢丢。姬昭蹲在地上,拿了片菜叶喂兔子,小白兔的三瓣嘴努啊努地吃着菜叶子,逗得姬昭一直在笑,大家都蹲在地上看他喂兔子,一起笑。   喂完了,姬昭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抱在怀里,起身往里屋走,边走边念:“你可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兔子呀!我可还等着你升天带我一起去当神仙呢!”   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为了不烦躁,次日,宗祯早早去靶场拉弓,还比往常多拉了几十次的弓,陈克业暂时给他做师傅,见状也不由劝他先歇歇。宗祯喝了几口水,摇摇头,继续练。   正练着,靶场外跑来个侍卫,这事很常见,宗祯常常是拉完弓,或是跑完马才听他们说事。这会儿,宗祯瞄了眼,忽然放下弓,招手叫那人过来,问道:“何事?”   “呃……”那位侍卫从怀里掏出封信,“殿下,属下徽州老家的家人收到这封信,给送了过来……”   宗祯拿到手里,信封上是“徽商哥哥亲启”六个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宗祯毫不客气地评价。   然而评价完,他将弓往陈克业怀里一塞,拿上乱七八糟的信,扭头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吃醋狂魔的有事没事瞎吃醋之旅开始了 第44章 投你所好   宗祯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他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多少遍。   他几乎看过姬昭写的每一封信,这却是第一封姬昭给他写的信。   宗祯完完全全没有想到,姬昭还真给他写信,还寄到徽州那个地址去。   这封信的主旨也格外明确,通篇叫他“哥哥”,除了说“对不起”,就是说“想念你”,还叫他病好了来金陵玩。宗祯看着,心中冷“哼”几声,他觉着,姬昭此人就是惯会在嘴上哄人,对谁都是“想念你”、“思念你”,反正给宗谚的信上,全都是这样的话。   果然到了他这封也是。   虚伪、做作——这是太子殿下的评价。   然而太子殿下拿着虚伪做作的信,偏又舍不得放。   保庆与程深都纳闷了,驸马到底写了些啥啊?他们殿下拿在手里都快一个时辰,就是没有放下过。   他们俩站在书房门口,不时偷偷往里瞄一眼,两人用眼睛互相打官司。   正打得水深火热,陈克业来了,保庆立马清清嗓子,进去禀告。   宗祯用空白的,他亲手裁好的纸压住姬昭的信,双手交握,压在上头,叫陈克业进来,陈克业告诉他,肖未已经到金陵了。肖未就是宗谧一直在找的那位大夫,肖未并不是郑王府里常用的大夫,是郭府的大夫,郭府是郭侧妃的娘家。   郭侧妃母凭子贵,虽得以册封为侧妃,却不受宠,为了拢住郑王爷的心,就从自家亲戚里连着找了三四位貌美女子,通通安排进府,给郑王做侍妾,就住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女人太多,郑王爷也有了点年纪,总有招架不住的时候,郭侧妃是只要留下人就好,就私下里叫肖未给郑王爷开药。   有了药的助兴,郑王爷御女的功力见涨,就这几年,他们府里生了好几位小公子。   郑王爷为此更是沾沾自喜,丝毫不知收敛。   宗谧一直知道这件事,却从来不曾管过,一是这是父亲房中的事,作为儿子的他实在不好管,二是他又未尝不是存了利用这件事将来好反将郭侧妃一军的心?   然而药多总要伤身,不论事后怎么补。   年前,宗谧与宗谚兄弟俩回到桂州不久,郑王爷便倒在了女人身上。   这件事谁也不敢往外说,堂堂一个亲王爷,死于马上风?   不仅是耻辱,更是惊天大笑料。   整个郑王府的人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同心协力,谁也不敢往外多说一句,就连最向着娘家的郭侧妃也不敢说,天天在那儿哭,他们竭尽全力,临到最后也没能将人救回来。   上辈子,宗祯就被瞒过去了,知道郑王爷过世,表示哀痛的同时,父皇立即册封世子宗谧为新一任的郑王。   直到死的时候,兴许是姬昭觉得无所谓了,挑了几件事告诉他,这就是其中一件事。   不知道也罢,都知道真相了,还不利用,是傻子么?   宗祯早就派人在桂州候着,特地等着事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肖未给带了回来,事后有用。   可以说,事情非常顺利,人也被陈克业好好藏着。   陈克业汇报完毕,离去之后,宗祯却兀自出了神,连保庆与他说话,也没听到耳中。   按照他的打算,这个时候该姬昭出场了。   他拿开那几张空白的纸,姬昭的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至今不知道他名字的姬昭,信里依然以“哥哥”称呼他,这次用的不是馆阁体,亦不是他熟悉的姬昭的字体,是乱七八糟的字迹,还有几个字写花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水给洇湿,这辈子的姬昭也太过毛毛躁躁,想必上辈子藏得太深。   宗祯看着看着,便叹了口气。   他想,兴许是上辈子的所谓仁善还在作祟吧,其实并不是现在就要姬昭的命,不过稍加利用而已,他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然而再不舒服,该做的事也依然要做。   他将姬昭的那封信叠起来,用那只兔子压好,想了想,叫程深进来,说道:“你私下里去问问,六尚局那处可还有焰火?挑那小的,不引人注目的,没响声的,悄悄地拿些过来。”   程深不明所以,应下就去了。   焰火自是有的,程深亲自去拿,抬了三箱回来,宗祯看了眼,点头,又看程深:“送去给驸马……”   程深傻眼:“殿下……”   “怎么送,你知道的。”宗祯说得高深莫测。   程深想说,他不知道啊!   宗祯又道:“他收到后,约莫半个时辰,你再去一趟驸马府上,就说我的意思,长宁姑祖母正在山上温泉庄子里住着。上次的事,到底吓着表弟表妹,他现下身子好了,于情于理都该去赔个不是,过几天再回来。”   “哦……”   程深应下,直到出了书房,跟保庆琢磨一番,他才明白过来。   嗨,他们殿下也真是的,这连出城放焰火的理由都给驸马找好了啊!   姬昭坐在榻上逗着兔子玩,殷鸣进来道:“郎君,上回那个卖舶来货的卖货郎又来了。”   姬昭皱起鼻子:“那个人不好,骗钱,年都过去了,我不买了。”   殷鸣凑上来,小声道:“我也是直接赶他走的,他非说他有好东西,还给我看了眼。”   “还真是好东西?”姬昭抬眼看他。   殷鸣点头:“您看了就知道了。”   “那就看看吧!”   据说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看的好东西,他们将那卖货郎叫进来,姬昭看了眼,果然立马高兴了,喜笑颜开地斥巨资把卖货郎扁担上的三个木头箱子里的东西都给买了。   尘星多个心眼,小声问道:“这位小哥,这东西可是稀罕物,你是哪里得来的?”   实际上是太子殿下贴身侍卫的“卖货郎”小哥便也小了声音,煞有其事地说:“也不敢瞒驸马,小的有个同乡,是在火器坊里打杂的,他们坊负责制这些东西给那里送去……”他指了指皇宫方向,“有些模样不好,不能送到宫里,就要私下里毁掉,可是嘛,您们也懂的,嘿嘿……”   姬昭懂了,水至清则无鱼。   总有人偷一些,偷偷拿出去卖,反正偷着在山里放,在无人的空地放,不发出声音,这又没人知道的。   “卖货郎”又道:“小的也只敢给驸马您这么说,嘿嘿……”   姬昭很义气:“放心吧,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卖货郎”提着空扁担,带着三千两的银票子,高高兴兴地走了,回到宫里,这个银票子就被太子殿下给收到小匣子里了。   姬昭也高兴,高兴了会儿,又不高兴了,买到东西,去哪里放也是个问题啊。   去城外的庄子里放,是最好不过的了,山上全是他的地盘,到了夜里,方圆十来里都没人,然而,怎么去城外,那是个问题。   是不是要再进一趟宫,去求太子?   可他才从庙里回来啊,想也知道那个变态不会答应的。   姬昭烦恼着、挣扎着,外面来报,程深大官来了。   见了程深,得知他的来意,姬昭想笑,却又不敢笑得太过,只能努力咬住牙齿,程深看得在心里直乐,心道:您乐就乐呗!   为此程深立马体贴地低头,装作啥也不知道,姬昭这才开始放肆地笑。   这就叫瞌睡了刚好递枕头啊!   程深还道:“驸马,殿下说了,您最好今日就出城,歇过一晚,明日也好早些去见长宁公主。”   “没问题没问题!一定!”   程深把他们送到城门口才回去复命,姬昭比宗祯想象中还要兴奋。   宗祯觉得心中的负罪感轻了一些,他也觉得可笑,他为何要对姬昭有负罪感?从始至终是姬昭对不起他,背叛他。   到庄子的当夜,姬昭就把那些焰火给放了。   在这个时候,这东西的确稀罕,大家都看得高兴,魏妈妈也喜欢,饮料四子不时观察驸马的脸,是程深临走时叮嘱他们,好好记住驸马的表情来着,以防太子殿下会问起。   一共有三箱的焰火,放了两箱,姬昭还想再放,扭头看到饮料四子的表情,纳闷道:“你们怎不看焰火,看我做什么?”   “小的们是看驸马高兴,心里也高兴呢!”可乐立马道。   “哼……”姬昭笑着看他们几眼,心道好会拍马屁!   他揭开第三箱的盖子,正要叫人都给搬出来,忽然又将手一顿,尘星奇怪:“怎么了啊,郎君?”   姬昭将盖子盖回去,直起身子道:“先不放,留着。”   “为何?我们下回再出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姬昭没有再说话,转身回了屋里,直接往书房里跑,摊开纸又开始写信。   次日一早,他去拜见长宁公主,为上次吓到她家姑娘的事赔不是。   长宁公主也是个人精子,又岂会跟他这个很受福宸公主与陛下喜爱的驸马过不去?再者,姬昭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又乖巧,老人家看到他可高兴得很,留他说了许久的话,留姬昭用了午膳,还想连晚膳也留了,瞧那架势恨不得留姬昭在自家住上几天才好。   是姬昭说回城还有事,才不舍地放姬昭走。   姬昭走了,长宁公主还跟儿媳嘀咕:“早知道殷家这个外孙子这么出色,当初我就该直接派人去扬州说亲,说给咱家姑娘的。”再叹气,“被宫里抢了个先啊!”   姬昭离开长宁公主的庄子后,直接带着人回城了。   他昨晚给徽商哥哥又写了封信,急着送去徽州,索性直接回城算了,心里头有事,他也没有心情在外面玩。没道理,人家徽商哥哥被他害得落水,还不知道如今身子养得如何,他就在这儿玩耍。   无奈长宁公主留他说了太久的话,出来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姬昭郁卒,只盼能在天黑前回到城里。   天色将晚,赶着进城的人很多,路上不免有些挤,姬昭不时掀开马车帘子看看外面的行人,牛车、骡车都有,他华丽的马车便显得有些特殊,马车也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众人不知不觉便会离他们的马车远一些。   其余人变得更挤,姬昭想叫赶车的人往边上让让,便见到有个小孩从牛车上掉了下来,险些被后一辆车的骡子给一脚踩中,姬昭“啊呀”了一声,尘星还当他们郎君又要助人为乐了呢。   那小孩的爹已经赶紧过来抱起了他,骡子的主人也赶紧来看看孩子有事不曾,一派和睦。   姬昭惊呼倒不是又想助人,他是终于想起了他似乎忘记的事。   书上有记载,桂州曾发生过很严重的踩踏事故,还就在春日里,花朝节,大家去城外踏春时,有头野猪从林子里跑出来,野猪咬人,人踩人,死了不少的人。   能特地记载在史书里的,大多是比较严重的事故。   姬昭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的春日,不过从未听人提起过,那便说明,此时还没有发生。   他心里就更急了,想要回去立即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宗谚。   这事其实好避免得很,只要控制花朝节参与的人数,或是看好林子里的活物,就没事。   然而他要如何令宗谚相信他的话?他又该怎么给宗谚说呢?   姬昭叹气,若是他能去一趟桂州就好了,当面跟宗谚说,总好过信里说罢,可是想也知道,太子又怎么会让他离开金陵呢。 第45章 去见他   到府里,天已经黑了。   姬昭也不急着用晚膳,先叫人把在山上写好的信送出去,寄往徽州,进了屋子,衣服也没换,又赶紧给宗谚写信,他想着先旁敲侧击地问问。   上回,太子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   这一回,驸马再给“徽商”写信,信刚出城,就被太子的人给截住了,拿着回宫里呈给殿下看。   太子殿下却不在东宫里,被陛下叫去了延福殿。   桂州有八百里加急的信送来。   是郑王府报丧的奏章,纸上写着郑王是因坠马病故。   郑王是仁宗皇帝的堂弟,仁宗皇帝是太祖嫡子那脉,郑王是太祖六子那脉,郑王一脉常驻桂州,其余的旁支堂兄弟由于犯事、家里断了血脉等缘由,渐渐都已被朝中收回爵位,只有这位堂弟一直位任亲王。   仁宗皇帝是真正的仁善,他一丝怀疑也没有,很替这位堂弟叹了口气,可惜道:“朕还记得,上回见到他是三十多年前了,当时他尚未受封世子,来金陵,我们也曾一同玩耍。他可比朕还要小几岁,竟走在了朕的前头,唉。”   他感慨的时候,宗祯便在看这份奏章。   仁宗感慨完,对宗祯道:“总要派人去一趟,那处还等着治丧,受封等事后头再与礼部仔细商量,先派人过去吧,你看,派谁去?”   册封等事是后头的正经事,此时派过去的人,是作为族人去帮着治丧的,好歹表达几分同为宗家人的亲近,上辈子是宗室里的几位堂叔一同去的。   这辈子的人选,从一开始,宗祯就想好了。   终于到了这一步,宗祯有片刻的迟疑。   仁宗思索着说:“要不,就派你三堂叔去一趟,带上他的几个儿子过去,也好帮忙。”   宗祯收起迟疑,提议道:“父皇,让驸马去吧。”   “驸马?”仁宗诧异,“那可还是个孩子呢,也不曾接过差事。”   “驸马也已十七了,是福宸的夫婿,是驸马,身份上完全没问题,派他过去,也说明咱们对郑王叔的看重。”   这说得也有理,其实驸马的面子比宗室里的人大多了。   熙国的宗室,除了郑王有自己的封地,还有权在手,其余姓宗的都没权。   仁宗忖度道:“可驸马……他倒是有兄弟,只是毕竟是姬家人,不大好办哪,他一人过去,从前又不曾办过这样的事,万一不甚熟练?”   “父皇曾交代我给驸马派差事,我一直也没找着合适的,眼下不正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他是福宸的夫婿,总要担起事来。我们在礼部挑几个郎中陪他过去,再有,父皇,您忘了,殷家老太爷还在江陵养病呢。”   仁宗眼睛一亮,他一直很期望殷家能够再度出仕,无奈死活说不动。   这回他若是派姬昭过去,殷家老太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外孙子独自一人去面对那样的事,总要派儿子或是孙子陪着一起去的,虽说不能逼得殷家出仕,到底能把殷家往这些事情里拖一拖。   仁宗笑道:“祯哥思虑周全啊!就这么办!”   宗祯笑了笑,没说什么。   仁宗看看天色:“宫门已关,事已发生,这事也急不得,明天一早再派人去驸马府上,也让姬昭那孩子好好歇一晚。你今夜就歇在父皇这里,我们再商议商议后头该如何行事。”   宗祯应下。   宗祯此时还不知姬昭已经回城,仁宗帝再不爱管事,也是皇帝,自也不会天天盯着姬昭去哪儿这样的小事,宗祯没有多提,想着明日吩咐他们明早到庄子上去传旨便是。   次日一早,项生从太子的侍卫那里知道,驸马已经回来了,便带了圣旨去直接驸马府上。   姬昭接了圣旨,大吃一惊,难怪宗谚一直没给他回信,宗谚的父亲过世了!   项生流了几滴泪:“是呢,据闻王爷拖了许久,拖过了年,到底没能熬出正月。”   姬昭也想哭了,宗谚是很崇拜他父亲的,去年两人还在一处厮混时,口中常常念道他的父亲,没想到,说没,就没了。   姬昭也是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人,知道失去亲人的痛楚,到后来是真的哭了。   哭得项生目瞪口呆,面上也不敢表现,只能更“伤心”地说道:“驸马,陛下交代了,还是早些出发的好,陛下派了几位大人随您同去,稍后他们估计就来了,您放心,凡事有他们。”   姬昭用力点头。   他本来就想去桂州一趟,此时既有机会,他自然要去,他很担忧宗谚。   项生走后,他就立马叫魏妈妈帮他收拾东西,到了中午的时候,东西就已经全部收拾好,几位郎中大人也带着行李上门报道来了。   姬昭点点人数,派人再去公主府上说一声,带上人立马出发。   在门口撞上带着账本子上门的何七娘,何七娘瞧见这出门的架势,诧异道:“驸马要出门?”   姬昭也懒得多跟她解释,只说自己要去一趟桂州,何七娘也没有多问,退到一旁,目送他们一列车队这么直接走了。   宗祯与仁宗昨夜直说到天快亮了,才歇下,歇到午时,他醒了。   他净面、换衣,稍用了点汤羹,便回了东宫。   刚进屋子,侍卫带着信来了,宗祯看他一眼:“有信?”   “是!是驸马昨夜送往徽州的信,殿下昨夜在延福殿,属下便未去打扰。”   宗祯已经知道姬昭昨夜便回来了的事,伸手接过信,低头拆着信,漫不经心道:“下去吧……”   侍卫拱拱手,转身走了。   宗祯心中好奇,不知姬昭又给他写什么了。   心中或多或少是有准备的,拆开信纸,不免还是看得有些怔愣,姬昭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又说“不然为何不回我的信”,告诉他“我得了三箱焰火,放了两箱,可漂亮了,还有一箱留着”。   “哥哥你什么时候来金陵找我,我带你去放焰火”。   宗祯放下信纸,双臂撑在桌面上,脑袋低垂,双手抱住自己的额头。   “殿下?”程深小心翼翼地凑来,担忧地看他。   宗祯头未抬,低声问道:“姬昭在山上玩得如何。”   “挺好的,长宁公主也很喜欢驸马,留着不放呢。”   “焰火呢,全放了?”   “这就不知道了,可乐他们都被驸马带去桂州了,小的都没捞着机会问上话。”   “知道了,退下吧。”   “殿下,您可有哪里不适?”   “退下……”   “是……”程深轻手轻脚退下,人还没走出门,“程深……”宗祯又叫住他。   “殿下?”他立马回头。   宗祯放下双臂,在看他,却又似乎没在看他,片刻后,宗祯喉中轻叹一声,已经站起了身,边往外走边道:“你再去弄些焰火来,我去趟延福殿,稍后我要出宫。”   “是,是!”   程深回过神的时候,他们殿下已经出门了。   宗祯告诉父皇,他不大放心驸马,想跟过去,有些事情还需当面交代:“他们还未走远,不过离京几十里。”   宗祯自小身子就不好,最远也不过替他去郊外看看御田,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仁宗不大放心儿子,不过儿子就如那雏鹰,总要飞上天空,况且宗祯的身子的确在一天天变好。   仁宗应下了,宗祯又道:“若是晚上太晚,我便在城外对付一晚,父皇莫要担心我。”   宗祯贵为太子,城外是不缺地方住的,他自己的庄子、园子多得是,既然决定放手,仁宗没什么好阻止的。   离开延福殿后,宗祯回去换了身衣服,披上厚厚的毛披风,上了辆看起来甚为普通的马车便出宫了。   宗祯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闭目养神,脑中思绪太多,索性什么也别想。   太子到底还在养身子,他们的马车并不敢走得太快,天黑之后,他们才追上姬昭一行人。姬昭他们夜里歇在驿馆,驿馆这晚只有他们住在里面,驿卒小心翼翼,生怕侍候驸马不周到。   听闻外头又响起马车声时,他立马冲出去,瞧见是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不客气地问道:“谁啊?!别没事往驿馆里瞎凑!”   驿馆不招待平民,这样普通的马车,一看就是普通人家,说不得是商人,驿卒当然没有好脸色。   上次扮作“家人”的那侍卫,翻身下马,走上前,语气还算凑合,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个头的驿卒,直接道:“我家郎君来找驸马。”   驿卒一愣,他虽位低,在驿馆,南来北往,见过的人多了去,一句话就能听出高低。   这人既然知道驸马住在这儿,怕也不是普通人?   驿卒不敢小觑了,不过还是问道:“那你们总要告诉我是谁吧,否则驸马问起来,我也不好回话啊。”   “你就说,我们是从徽州来的。”   驿卒敢怒不敢言,瞪了他几眼,进去汇报了。   姬昭从来没有坐过这么久的马车,坐得浑身疼,想到还要这么坐上大半个月,有些崩溃,他躺在床上,尘星帮他捏腿,有些痛,痛得他不时“哼哼”几声。   驿卒过来,在门外求见,他隔着道门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啊?”   驿卒点头哈腰:“禀驸马,外头有人来找您,说是从徽州来的——”   姬昭立马坐起身,大声问:“哪里来的?!”   “徽州来的……”   姬昭推开尘星就要往起爬,又爬不起来,尘星赶紧过来扶他,姬昭搭上鞋就往外冲,撞得尘星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跤,尘星“哎哟”了好几声,抱起他的斗篷就跟在后面追。   宗祯已经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马车边上,台阶下。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听到着急忙慌的脚步声时,他的影子已经被一道由远及近的更长的影子慢慢覆盖。   他适时抬头。   姬昭看清楚台阶下的人,的确是那位徽州来的哥哥。   他立马笑得圆圆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宗祯双手背在身后,眼睛眯了眯,看到姬昭的笑容,心中还有空想到,从前在宫里时,姬昭那笑得令人牙疼的笑,果然都是假笑。   他这还没想完。   “哥哥呀!”   离他还有好几层阶梯远的姬昭,忽然张开双臂朝他扑来,宗祯惊得立马要往后躲,然而看着姬昭直接从那么高的台阶往下跳,看到姬昭身后随从们脸上的惊慌,他到底还是站在了原地。   姬昭笑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第46章 一起看焰火吧   好在姬昭也没有多重,哪怕冲劲太大,接住他的宗祯,也不过是略微往后退了几步而已。   也是因为冲劲太大,出于本能,宗祯伸手扶了扶他。   看起来,就好像他抱住了姬昭。   宗祯心中很不适应,想要松开,姬昭却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不松手,仰头看他,笑着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呀!你是不是身子好啦?!你是来找我的吗?!是不是你去了我家里,他们告诉你我出城了?你什么时候到的啊?你——”   宗祯冷冷打断他的话:“是你写信叫我过来。”   姬昭半点不气,笑得更开心:“你收到我的信啦!我还怕你不来找我呢!”   宗祯不耐烦:“松手……”   姬昭抱得好紧,缠得他脖颈疼。   姬昭继续笑:“我不松,一松你岂非又跑了?”   宗祯没好气:“荒郊野岭,怎么跑。”   姬昭笑出声,宗祯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的笑容,那点气不知不觉就灭了,却也坚持道:“松手……”   “不松!”姬昭也非常坚持。   已数日不曾看过星空的太子殿下,再度仰头看起了星空。   姬昭却又在笑,笑得宗祯又开始气,到底有什么可笑的?他就当真这么可笑?   姬昭笑道:“你身上的披风,毛茸茸的,暖和!”   夜里毕竟有些暗,宗祯这才发现,姬昭是穿单衣出来的,立马将脸一冷,这不是胡闹么,他往姬昭身后看去,尘星手里抱着姬昭的斗篷,他吩咐道:“还不过来给你们驸马把斗篷给披上。”   尘星一愣,这人凭什么吩咐他啊!   不过他也的确很担忧他们郎君来着,尘星瞪太子殿下好几眼,跑上前来,从身后给姬昭披上披风,也劝道:“郎君,您松松手啊,我帮您系上。”   姬昭就仰头看着宗祯笑:“哥哥帮我系!”   “…”   那头跟着出来的可乐等四人一同看天,跟着太子殿下出来的随从们见状,也立即一致跟着抬头,他们可是什么也没看着,也没听着。   只有尘星催道:“我们郎君要你系,你就系啊!”   姬昭背后的殷鸣更是威胁地朝宗祯挥拳头,宗祯万分后悔。   深吸一口气,宗祯伸手去掰姬昭缠住他的手,姬昭也不满:“为什么掰我的手?”   “给你系斗篷……”宗祯咬着后牙槽,慢吞吞地说。   “哦!”姬昭笑眯眯地总算松开手,低头看宗祯给他打结。   太子殿下头一回干这样的事,打了好几回都不对,不停拆开重新打,姬昭笑:“你一看就是从来不干活的!”   “…”太子殿下真想直接撂挑子不干。   好在驸马又笑道:“没关系,我也从来不干活!我不嫌弃你!”   说完,他又抬头对宗祯傻笑。   宗祯看他几眼,到底是跟着也淡淡笑了。   这回顺利多了,他给姬昭打上结,打得还挺好听,姬昭拍拍胸口:“不漏风,打得好!”   宗祯不置可否,并不接受这份拍须溜马,正想直接切入主题,姬昭已经问了:“你这么晚还来找我,是有急事?”   “不是你写信给我,说要一起看焰火?”   “你这么快就收到了!”姬昭眼睛一亮。   宗祯明目张胆地编瞎话:“本就打算来金陵,路上碰到了。”   对邮寄系统并没有切实了解的姬昭,毫不留情地立刻相信了,他道:“可惜焰火在金陵家里,今天看不着了,我要出远门,最快也得一个多月才回来呢。”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认真问宗祯,“你能在金陵等等我吗?”   眼中倒映星河与他,宗祯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姬昭的手,走到后一辆马车,直接掀开帘子给姬昭看。姬昭好奇地探进去看了看,一看,满车的焰火啊!   他目瞪口呆地回头看宗祯,宗祯煞有其事:“徽商无所不能。”   姬昭生气:“那你上回说这个东西不能乱买,否则是害人!原来你真的可以弄到的!你还教训我!说得那么吓人的!”   “那你还看不看?”   姬昭又赶紧笑了:“看看看!”笑完再忧愁,左右瞄瞄,小声道,“可是这东西是禁物,在这儿放,是不是不好?若是被太子知道,我们俩就——咔!”   姬昭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又把宗祯给逗笑了,怎么,姬昭很怕被他砍脑袋?还算是有自知之明,他的确想过直接砍姬昭的脑袋,后来觉得这个死法太便宜姬昭,才作罢。   宗祯的语气好了很多,淡淡笑道:“太子不会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太子不会知道?”   “荒郊野岭的,太子上哪里知道。”   姬昭想想,笑着点头:“也是哦……”姬昭朝四周围看看,指了一片林子,“我们去那里!离驿馆远点!”   “好……”   姬昭直接爬上宗祯的马车,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到那个偏僻的林子。   姬昭做贼心虚,叫自己的侍卫们全部围在四周,也叫宗祯安排他的人再围一圈,这样就剩他们俩了。   后来是见没人放焰火,又把那位“家人”叫回来。   姬昭坐在马车的车辕上,晃着腿,看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绽放,宗祯站在他身边,背靠马车,满身也尽是惬意。   侍卫放着放着,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殿下可有什么吩咐,回头一看,这两人都微微仰着头看焰火,谁也不说话,却又莫名恬静,他都不愿去出声打扰。   侍卫一个接着一个地放,忽地听到驸马说了什么,他再看看,差点要偷笑出声,驸马晃着腿的时候,鞋子给晃掉了!   侍卫捂住嘴,背过身,继续尽职尽守地放焰火。   姬昭跑出来的时候鞋子也没好好穿,爬上马车后也不用他走路,这会儿晃着晃着就把右脚的鞋给晃掉了!   他自己还笑,伸出脚去够他的鞋,又够不着,宗祯没办法,只好上前几步,帮着把他的鞋往回踢一踢。“多谢!”姬昭道谢,坐在马车上弯腰去捡他的鞋,还是够不着,他倒是没想着要宗祯帮忙。   虽说他几乎没怎么走路,鞋子也是新穿的新鞋,怎么能叫人家帮他捡鞋呢!   姬昭此人有时候极懒,分明就是跳下来的功夫,他也不愿,伸着脚够啊够,宗祯都看不下去了,到底是弯腰帮他捡了地上的鞋,姬昭仓促抬头,一头给撞到宗祯的怀里,宗祯下意识就要往后退,却又怕姬昭掉下来,只能僵硬着身子,不太乐意地说道:“好好穿上你的鞋。”   姬昭不气,笑着坐直,从他手里捞来鞋子蹬着脚穿上,口中念道:“知道了知道了,还不是因为太想你了嘛,急着跑出来见你!”   很好听的话,宗祯的嘴角不由抿出一个极浅的笑容。   姬昭没有瞧见,他刚把鞋穿好,抬头就见几朵烟花落下,直直朝他这个方向飘来,有火星子,姬昭又是兴奋,又有几分害怕,怕火星子落在身上,琢磨着想要躲,眼看宗祯就站在他身前,不用白不用,他又给直接钻宗祯怀里了。   姬昭蒙在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问:“可曾落到我头上!”   宗祯眨了眨眼,淡淡道:“不曾……”   姬昭才又钻出来,继续晃着腿,继续看烟花,也继续笑。   宗祯也站回原本的地方,继续靠着马车微微仰着头,看天空的焰火,眼角余光却不时往身边的人瞄去。   哪怕是一车的烟花,很快也放尽了。   姬昭可惜道:“这就没了啊……”   宗祯道:“下次再看……”   说完,他就后悔了,绝不会再有下次。   姬昭却当真,朝他伸手:“拉钩……”   他不愿,姬昭从他披风里捉住他的手,硬给拽了出来,捏住他的小拇指拉了个钩,自己乐得“嘿嘿”笑。   宗祯笑着无奈地摇头。   两人又说了会话,姬昭也知道这次的事好歹是大事,不能因为关系好就随便对他人说,便道:“我这次出去是办要紧差事的,回来的时候都是春天了,你一定要再来金陵啊,我会想念你的。”   宗祯没答应他,姬昭就当他答应了,再硬拉着他的手,又拉了个钩。   姬昭有些话也不能跟别人说,就跟他说:“我朋友的父亲过世了,我很担心他。”他叹气,“唉,生命诚可贵啊。”   宗祯有些不知该怎么接,便道:“回吧,你明早还得赶路。”   姬昭知道自己不能离开驿馆太久,否则那些大人找不着他,也要急的,他点头应下,上马车前又回头看了眼那片空地。   他喜欢这里。   到了驿馆后,姬昭非要留宗祯也住在驿馆。   借口很好找,宗祯只说明早还要敢进城里有急事,姬昭就不好再留他,只能叫他们回城的路上,一路小心,两人在驿馆门口就此别过。   姬昭跳下马车,上了台阶,又退回来,跑到窗边,仰首,认真问他:“哥哥,你是不生我的气了吧?”   宗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给不出答案。   这不是生气不生气的问题。   姬昭可是要他命的人,血海深仇不是简单说说而已。   莫名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不想骗姬昭。   姬昭便有些失望,倒也能够理解,他真的把人家害得很惨,差点溺死,这位哥哥愿意过来看他,还追到驿馆找他,还真的帮他弄到这么多焰火,陪他看,已经很不容易了!   慢慢来吧!   他往后退一步,朝宗祯挥挥手,目送他们原路返回。   宗祯坐在马车里,问道:“驸马还没进去?”   “是呢……”   宗祯便暗自叹气,说实话,今日来这一趟,不过还是因为良心上不安,还是那句话,他上辈子的性子,并不能尽数抛却,他仇恨上辈子的姬昭,又总是想起那个还是挚友的姬昭,再看这辈子的姬昭,有时,他有些迷惑,但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他必须要对姬昭此人充满戒备。   毕竟上辈子被姬昭杀死之前,他也并不知姬昭是那样的人。   那时,他们多好啊,比之现在,那才叫挚友。   他还不是死在了所谓的挚友手中。   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话虽如此,宗祯还是叫停下马车,对那位充作家人的侍卫道:“你去陪驸马走这一趟吧。”   桂州并不是简单地方,宗祯本想着令姬昭与宗谧这辈子做不成盟友,直接当仇人,从根源上斩断姬昭的一条路,若是这一趟,姬昭因为得罪宗谧,死了那也就死了,那是姬昭的命数。   现下他的确已是不忍。   他想,好歹姬昭得死在他的手上吧?   哪怕只是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他也认了。   他不希望姬昭消失。   侍卫身手极好,仅次于陈克业,他跳下马车,回身就朝驿馆奔去,他们的马车反向而驰,渐渐驶入暗暗夜色当中。   不来是后悔,来了照样后悔,但此时的宗祯却觉得,起码心中敞亮了许多。 第47章 迷惑   侍卫姓杜,说是他们郎君不放心驸马,特地叫他过来陪驸马这一路,叫他杜师傅便好。   姬昭其实不需要,他身份高,出一趟门,侍卫是不少的,有原本殷家的护卫,也有后来当驸马封侯爷时宫里发给他的侍卫,身手都很不错,更别提这次就连公主也给他几个侍卫,这么多人护着,他对于自己的安危没有半点担忧。   他更担忧那位徽商哥哥,不过杜师傅说什么也不愿走,他只好留下了杜师傅。   天亮之后,他们继续赶路,并且他们将会一直赶路。   除了坐车坐久了腿疼、屁股疼,其他倒还好,姬昭上辈子就几乎没有出过门,对于外面的世界本来就所知甚少,只能从网络与电视中了解。   这个时候的风景与上辈子截然不同,却也足够姬昭看得眼花缭乱。   他们是往南走,进了二月,天本就开始转暖,南方还要更暖些,姬昭亲眼看着一路上的树越来越绿,草丛中的野花越来越多,杜师傅很了不起,什么都认识,他们经过田垄时,杜师傅捋了几丛野花给他,告诉他漂亮的紫色小野花叫作“紫云英”。   有那已经结了荚的,他摘了放在嘴巴里,还能吹出口哨声!   有他抛砖引玉,那几位郎中大人,也有老家是种田的,纷纷参与其中,休息的时候就帮着驸马找野花,什么颜色的野花都找来了,蓝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红的等等都有,还都有名字。   姬昭不光自己看,他还把那些花花草草压在纸里,寄给他的徽商哥哥看。   他偷偷问杜师傅:“你们家郎君叫什么名字啊?”   杜师傅为难道:“这,我也不好说。”   姬昭叹气道:“我能理解嘛,他还在生我的气呢,不愿意告诉我。”他手一甩,“算了算了,回头我自己去问他吧!”   甩完手,他继续写信。   写好信,他们休息完,便继续上路。   这一路,姬昭闲下来就给宗祯写信,讲途中见闻,见到漂亮的风景,有趣的人事物,总要有人分享,姬昭自认为徽商哥哥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当然要与之分享。   他一路都住在驿馆,寄信回去,倒也能收信,直接寄来驿馆就成,若是人已经走了,就直接送到下一个驿馆。   因而每到一个新的驿馆,姬昭头一件事就是问驿卒,可有他的信。   然而,已经行到一半的路,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他也没有收到徽商哥哥的信,姬昭多少有些失望。   离开金陵第十八日的时候,他们进了江陵府。   他的外祖,此时正在江陵府养病中,离城门还有三十里路的时候,就碰上了来接他的人。车还没停稳,他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兴奋喊道:“小叔!小叔!我接你来啦!”   声音越来越近,还伴随着马蹄声。   尘星眼睛亮亮地说:“郎君!是我们家大郎来了!”   这说的是姬昭的表侄殷橼,是姬昭大舅舅的长孙,姬昭的娘亲殷莺是殷老夫人三十六岁时生的,那时候,大舅舅的儿子就已经五六岁了。   轮到姬昭出生,自然就是和这些孙子辈的玩了,殷橼与他年纪最相仿,两人一起在老夫人的院子里长大,这俩叔侄长得还真有三两分相似。   殷橼冲到马车前,翻身下马,上前来掀开马车帘子。   兴许是因为天生的血缘关系吧,哪怕姬昭是后来的,一见到殷橼清俊而又满是爽朗笑容的脸,姬昭立马也发自内心地笑了。   “哎哟!”殷橼的嘴很贫,“我们小叔成了亲就是不一样了啊,瞧瞧这脸,终于比我好看了!”   姬昭笑道:“我本就比你好看!”   殷橼“哈哈”大笑,根本不气,尘星他们熟悉这俩作风的人跟着同笑。   姬昭拍拍身边:“上来一起坐!”   “好嘞!”殷橼潇洒地把马鞭往后扔给身后小厮,利索地爬上马车,车队继续前行。   姬昭成亲前高烧得差点没了命的事,宫里不知道,魏妈妈不敢瞒殷家,殷家上下都知道,老夫人那是心痛得都要碎了,直接也跟着病了。   这几个月调养下来,身子好了不少,知道姬昭要经过江陵,全家都很高兴。   魏妈妈早与他们说过,郎君成亲后,性子多少变了些,家里人都能理解,殷橼来前,家人都叮嘱他不许露出诧异。   殷橼还当他小叔变成啥样了呢。   结果一见,除了笑得比从前傻了点,他不觉得小叔变了多少,人变得活络些,不挺好?   往城里回的路上,就听他们俩在马车里抢着说话。   当时殷老太爷病倒实属突然,想着既然要住上几个月,殷家索性在江陵城里买了个宅子,稍作修缮,就直接搬了进去,如今一家都住在这儿。   姬昭到了之后,跟着殷橼进去见家人。   相比姬家,殷家其实才算是姬昭真正的家人,是姬昭长大的地方。   姬昭还是有些忐忑的,害怕被发现是假的,待他到了后院正房,就见满院子的丫鬟或兴奋,或抹泪地看着他,他走进屋里,还没来得及好好抬头看一眼,“我的心肝啊!”一声长叹,姬昭眼睛也还没顾得上眨,先听到哭声。   他慌忙往上看去,一位鹤发老夫人已经哭着朝他走来,他赶紧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扶她。   “我的乖乖心肝啊……”老夫人直接抱住姬昭开始痛哭。   只见满屋子都是华服的女子,大小年纪都有,她们全都看着他在哭,满眼不舍与思念,姬昭被带的,很迅速地也红了眼,跟着哭了,姬昭回抱住老夫人,抽着鼻子道:“外祖母,您别哭了啊……”   “乖乖,好乖乖!都是外祖母不好!是外祖母没用!”老夫人心里很怪老太爷,就不该听姬家老头子的话,送她的昭哥去金陵,这下好了,送过去就接不回来了!   她怀疑这压根就是姬家的阴谋!姬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   偏偏这些话,还不能当面说,老夫人心里又开始疼了,抱着姬昭哭得更伤心。   后来是殷橼上前来劝,说小叔坐车多辛苦,您怎么也该让小叔洗个脸、换身衣服云云,老夫人又赶紧擦了眼泪,催道:“快去,我的好乖乖,快去换身衣裳,歇一歇,过来直接用晚膳!”   殷橼陪姬昭回他的院子,姬昭刚刚哭得也有些狠,脸也哭木了。   殷橼这才收起嬉皮笑脸,说道:“唉,曾祖母天天念叨你,小叔你不知道吧,自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到现在好几个月,曾祖母都没跟曾祖父说过话呢!”   “啊?”姬昭纳闷看他。   殷橼无奈道:“曾祖母怪曾祖父不该让你去金陵嘛,曾祖父自己也自责着呢。”说着,他看看跟着的人都在后头,他凑到姬昭耳边小声说,“我有回偷偷看到曾祖父也在掉眼泪呢。”   “…”   殷家到目前为止,包括如今新出的孙辈,还是只有殷莺这么一棵独苗苗,作为独苗苗的独苗苗,姬昭从来都是殷家上下最宠的人,就连殷橼也自小就知道,要好好保护小叔!   这样的爱意汹涌而至,姬昭眨了眨眼,眼眶承受不住这么多的爱意,眼泪汹涌而出。   “娘啊!我的小叔啊!您可别哭了,求求您了哎!”殷橼急得围着姬昭直打转。   到了晚间,一家人同吃接风宴,免不了又是一顿哭。   大家还有苦说不出,在外头,谁敢直接骂皇帝一家呢,只能将苦都吞到心里去。苦归苦,见到想念了几个月的姬昭,看起来也不似想象中那般凄惨,到底是高兴事,哭完,老夫人就是一脸的笑了,看着姬昭简直移不开眼,只觉得自家乖乖怎么看怎么好。   姬昭见到了包括外祖父、舅舅在内的所有亲人,不知是不是偏见,反正他一看就觉得亲近。   因为生病,老太爷比记忆中瘦了些,姬昭问了几句,老太爷差点绷不住,要当场落泪,还好老太爷到底是老太爷,硬是忍住了,只是再也不放姬昭走,非叫姬昭坐在身边,叫老夫人好一顿气啊。   姬昭这次出来,身上有差事,在此处也就是暂留,明早他要继续出发。   好在桂州办完事后,再回来,就能与一家人同回金陵,因而这份暂时的离别倒也不算浓厚。用完晚膳,大家都催着他回房休息,外祖父将他送到门口,满脸和蔼,声音极轻,就怕吓到他似的:“你放心睡,明日叫橼哥陪你同去桂州,别怕,啊。”   姬昭一听就笑了:“好啊!这下路上可不会再无趣了!”   外祖父便也笑得更为欣慰。   他回到自己暂住的院子,魏妈妈感慨道:“这儿跟咱们扬州家里郎君的院子,布局几乎是一模一样。”   姬昭听在耳中,也很感慨,不过一个临时居住的地方,都这样。   他相处了这么小半天,就能感受到全家上下对他毫无保留的关心与爱意。   想到这儿,姬昭就还想再去找外祖母说说话,老人家也很不容易,女儿没了,只有姬昭这么一个外孙,还被他给顶了,老人家这么好,他好歹也要帮着尽尽孝吧?   大不了他明早在车里补觉就是,姬昭打定主意就又往正院去了,丫鬟们当然不会拦他,但他来得突然,也来不及进去通报,姬昭无所谓地摆摆手,轻声跳上台阶,正要进去,听到外祖母苍老的声音悲伤说道:“都怪我啊,何必非要等他们家回扬州才定亲?我就该早些给两个孩子定下来的!”   陪着说话的大舅母叹气:“谁说不是,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什么驸马,说起来好听,还不是要去讨好公主,魏妈妈把那公主倒是说得不错,我不信!她是君,我们昭哥岂不是要去讨好她?”说到后来,外祖母又抹起了眼泪,“据说一个月里,我们昭哥也去不了那公主府几回,哪有这样过日子的?我的昭哥啊……”   唉……   姬昭不忍再进去,他扭头出来,又去外祖父的院子,同样没人拦他,然而与外祖母那儿一样,话里间听到的也是“昭哥”,两位老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操心着他。   姬昭没有听墙角的癖好,不想偷听外祖父与舅舅们私底下说话,扭头也要走的时候,又听到外祖父提起“太子”,他一顿,又偷偷回来,将脸小心贴在墙壁上,幸好他们在说正事,本就屏退了其他人。   “太子?”大舅舅迟疑道,“父亲为何会认为是太子?太子自小体弱,至今二十余载,除了他五岁封太子时在百官面前露过面,也就是上次冬至大朝会了。”   外祖父冷哼一声,说道:“陛下幼时,我教过他几年诗词,陛下登基后,我也在翰林院待过几年,常常进宫伴驾,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不敢说一清二楚,却也能猜出分来。我就问你,当年,梓州的秦郡王最后一位嗣子也死了,陛下是怎么做的?”   “陛下想再挑嗣子,保留秦王一脉,留他们在封地,是文相与余相联手,闹了一个多月,打消了陛下的念头,直接收回封地。”   外祖父点头:“不错,那两个老东西闹这么一出,是想着派自己的门生去梓州,谁知道到最后,陛下神来一笔,把没用的张一绯给派过去了,那两个老东西没少吐血。陛下此人极为专情,太过重情。如若是陛下,根本不会派昭哥这样毫无经验的驸马去桂州,大多数会在宗室里挑几个人,这不是陛下的处事风格。”   大舅舅又问:“父亲为何认定太子对我们昭哥有坏心?据闻,即便大朝会,太子也不过露个面就走了,过年也没出来,太子的性子到底如何,也是无人知道。”   “他就是靠这一面引起众人猜想,他露那么一面,文治昌跟余覃两个老东西怕是愁到现在都没睡个好觉,都以为他会出手,想着法子预备接太子这一手,偏偏他又按着不发作了。你看着吧,太子这小子不是个好对付的,接下来,至少半年,太子还是不会出来。”   “那昭哥此次去桂州……”   “桂州必会出事!郑王之死,恐怕有异情啊!姬家顶着那样的名号,陛下仁善,能容他,太子这种人可容不下,太子不仅容不下姬家,还容不下文、余两家,就连郑王,哼哼——”说到这儿,外祖父不说了。   “那咱们昭哥……”   “旁的事我可管不着,姬家哪怕全家被太子那小子给弄死了,我也懒得管,姬家活该,我只管好我的昭哥就成。”外祖父似乎在跟殷橼说话,“橼哥,方才我与你祖父说的话,你都听在耳朵里。你自小跟着我念书,这趟你也去见见世面,若是遇到不对,千万拉着你小叔离那些糟心事远些,你小叔向来心软,据闻在京里与那郑王府的五公子也多有往来。”   “是,橼儿知道!”殷橼又好奇地问,“曾祖父,太子真的会害小叔?小叔不是娶了公主,也算是太子的妹夫了吧?”   “驸马又算什么,历朝历代,一点权力也没有,还不是皇家拿来利用的工具。这些手拿权柄的人,为了权力,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外祖父话中满是嫌恶。   “橼儿明白了!”   大舅舅顺势教育殷橼:“读书是为了明心,为了学问,为了子孙万代,是最为高尚的事,旁人家咱们管不着,我们家万不能落入那泥沼之地,被权力利用。”   姬昭静悄悄地离开书房,对于朝中的事,听得似懂非懂,人也认不全,只听懂了那句太子要害他。   其实他一直知道太子会杀了他,如今他更确定,他穿的就是他会被太子杀死的那本。   可他还是不禁茫然,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太子虽是个变态,却也没有真的对他如何,他要出去玩,太子一般都会答应。他骂太子,太子也没真的怎么样他。   太子不是和气的人,偶尔有些阴阳怪气,倒也还算好说话。   姬昭停在一片竹林旁,抬头看着被竹叶遮住的月牙。   太子真的已经开始害他了吗。 第48章 哥哥   姬昭走出院子,在外头等着的尘星与殷鸣立即上来,见他面色是难得的沉静,不由轻声问道:“您怎么了?”   姬昭摇摇头,沉默地往自己的院子走。   他只是还在想外祖父的话,官场上那一套,他实在是半点也不懂,他也不想去弄懂这些。原本他能去桂州,他是很高兴的,能去安慰好友,还能提前避免一些事故的发生,能为百姓们做些什么,避免伤亡,他觉得挺好的,更别提这也算出远门旅行了。   然而外祖父的那些话早已将他的所有想法都冰封。   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太子这次要怎么害他?外祖父没说完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郑王怎么了?太子容不下郑王?太子要做什么?舅舅他们是听懂了吧?   他听不懂。   快要走到自己院子的时候,他再度停下脚步,又抬头看了看天边那道细细的月牙,心里竟然有一点点的难过。   他宁愿太子干脆地把他杀了,也不希望被玩这些心眼。   或许还是他把太子想得太好了吧,其实,太子偷偷叫书商给他逍遥子的手写本,变着样地跟他道歉,又能说明什么?   按照外祖父的话,太子本来就是个心眼极多的人。   谁又知道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夜里姬昭几乎没怎么睡,天快亮时,他才隐隐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间,却有人轻抚他的额头,帮他整理碎发,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床边坐了个女子,背光而坐,他根本瞧不清她的脸。   他想,他是做梦了,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双温暖的手再度抚了抚他的脸,帮他整理好被子。   又过了一刻钟,姬昭从梦中醒来,想到方才的梦,立即翻身看回去,哪里有人,帐子也好好垂着,他高声叫着尘星,尘星跑进来,撩了帐子问道:“郎君您怎么这会儿就醒了?天还未亮呢……”   “我睡着的时候,可有人来过?”   “没有啊!我一直就在内室外看着呢!”   “哦……”姬昭想,那就的确是做梦了。   再睡,是睡不着了,姬昭爬了起来,想了想,干脆给徽商哥哥写信吧。   姬昭这一路几乎每日都在给宗祯写信,有时兴头上来,一日能写好几封,别看宗祯一封信也不曾回过,实际每日都在看,也都在盼着。   宗祯其实也从未离开过金陵,对外面的世界,与姬昭一样一无所知,姬昭的信中,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活泼生动,新鲜又好看。   这辈子,他也想在身子好些之后,在继位之前能够出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到底不如行万里路,他总要亲自去看一看他们宗家的江山与子民。   宗祯此时也醒了,洗漱前,他先问:“可有信来?”   保庆小心道:“据闻两浙一带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雨了,路上恐怕有耽误,今日没有信。”   宗祯能够理解,面色却终究有些不大好看。   梳洗、换衣之后,他去靶场开始新的一日。   姬昭写好一封新的信后,心情好了很多。   他早就知道太子要杀他的不是吗?终究他和太子会做仇人的,本来关系也就一般般而已,他又何必这么多愁善感?   想通了这一点,姬昭将纸叠成几折,塞进信封。   只是到底是服软去继续讨好太子,抱太子大腿,还是自力更生,早日想个法子脱离皇室呢?   姬昭拿着信封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他又叹了口气,算了,太子也不会今天就杀他,先把桂州的事办完,回去再慢慢想吧!   姬昭把信纸又抽出来,最末加上一句:哥哥何时才能给我回信?   眼下还是这件事最为重要!   他笑眯眯地将信再叠好,塞进去封好。   太阳出来后,他们再次出发,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舅母们全都到家门口送他们。   殷橼还是更喜欢骑马,偶尔进马车陪陪他,出城后,殷橼钻进马车,问他:“小叔,昨晚你是不是听到啦?”   “被发现了么……”偷听被发现,姬昭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说你来过,却又没进来,肯定是听到喽,可是被吓到了?”   殷家对姬昭与孙子们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倒也不是区别对待姬昭,实在是全家上下舍不得叫姬昭吃苦,殷橼他们自小无论刮风下雨,都要起来练拳、读书,君子六艺,一个不差地学,个个文武双全。   到姬昭这里,出生时难产,殷娘子生了很久,才好不容易生下他来,他自小无父无母,谁舍得叫小粉团子似的他爬起来跟着侄子们去大雨里站着蹲马步、练拳?家里对姬昭的教育,主要在文上,不论谁跟姬昭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姬昭身上哪怕被虫子咬出个小包来,老夫人都要心疼许久。   姬昭便也实话实说:“倒也不至于吓着,只是有些没想到。”   殷橼小声道:“皇家的那些人,不就如此?”又伸手揽住他,“小叔你放心吧,有我陪着你,不会出事的!毕竟曾祖父说的也是最坏的情况,不定什么事也没有呢!你就当是去玩了!”   这点姬昭倒是相信,况且他也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   既然说开了,殷橼又与他聊了几句,姬昭的心情彻底变成晴天。   殷橼这才放心地继续出去骑马,姬昭正要躺下来补补觉,车队忽然停了下来,他纳闷地往外看去,见到路边有辆马车拦下了他们。   他见到殷橼翻身下马,上前与对方说了些什么,又回头看姬昭。   再说了几句,殷橼走回来,在窗边小声问他:“怎么办小叔,王七娘要见你!”   姬昭发誓,他脑袋里真的没有王七娘这个人!但他记得,尘星从前也提到过一个王娘子,会是一个人吗?他从前便怀疑过这是老祖先的心上人,可是他脑中当真半点记忆也没有。   殷橼求救地看他:“怎么办啊,小叔,她说不见你一面,她不走。”   姬昭很无奈:“我这怎么见啊……”   那么多人跟着,有朝中官员,侍卫们不少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公主不放心,还从公主府又派了几位侍卫来。   说话间,那头马车帘子已经开始动了,殷橼道:“算了,我去找个说法,把这些人引开,小叔我觉着你还是跟王七娘见一面,把事情彻底说好吧!她,她也不容易,她母亲据说前些日子要给她说亲,她哭着跑到我们家来,简直是一团乱啊……唉。”   姬昭听了这话,心里一个“咯噔”。   不知道殷橼用了什么法子,一伙人朝前跑了跑,只余殷家的一些护卫还在原地。   姬昭有些怵,不敢上前,那头马车帘子再晃了晃,探出张小脸。   姬昭看到后,心里先是一声惊叹。   好漂亮的小娘子。   她的目光与姬昭对视,眼泪顷刻间就落了下来,姬昭开始头皮发麻,他真的好怕看到别人哭。然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地跳下马车,王七娘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下马车。   一身鹅黄色裙装,简简单单的双螺髻,插戴珍珠发梳,不施粉黛,往那儿一站,她就是春天。   姬昭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是他来到这里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他往前走了几步,便尴尬地停住不动。   王七娘却一直用痴痴的眼神看着他,再漂亮,姬昭也有些承受不住,姬昭正想着怎么劝她回去。   她边流泪,边开口叫他:“昭哥哥……”   姬昭的手一抖。   王七娘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哭着看着他问:“昭哥哥,你过得好不好?”   姬昭不知该如何回答,王七娘已经微微仰起脸,眼泪还是“哗啦啦”往下掉:“昭哥哥,曦儿过得不好。”   听到她自称“曦儿”,姬昭的脑中忽是钻心的疼,接着犹如开闸的堤坝,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到脑中,全部是关于这个曦儿的。   王曦抬手用手指擦去眼角横流的眼泪,才又绽开笑容对姬昭说:“对不起,我任性拦下你,我不会打扰昭哥哥去做正事,我只是,只是很想念你,我只想,看看你。”   “…”姬昭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再看她这张脸,便觉得很可怜了。   王曦是老祖先真正的心上人,是原本的姬昭心里的曦儿。   两人在扬州青梅竹马地长大,后来王曦的父亲来江陵府当知府,两人才暂时分开。   “昭哥哥,我祝你与公主,祝你们——”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姬昭不忍心地抽出张帕子递给她:“擦擦眼泪吧……”   王曦却是哭得更见厉害。   姬昭心里叹气,她就是外祖母口中的那位姑娘吧,可怜的一对青梅竹马啊。   王曦的确没有占用多少时间,的确是见他一面,哭完就上车走了。   其实与福宸公主没什么关系,世上的事本就是阴差阳错居多,又哪里有那么多恰好的花好月圆呢。姬昭还是不禁为皇权心有戚戚焉,好好的一对相爱之人,硬生生地搞成这样,错过了一辈子啊。   姬昭躺在马车里不说话,尘星他们以为他心情不好,不敢说话。   姬昭此时甚至怀疑,老祖先当初不是病死的,是被气死的。   他也不能为这位姑娘多做些什么,只希望她往后的人生顺顺遂遂,若是有他能帮忙的,他也会尽他所能,就当为了老祖先。   再写信时,姬昭写到“哥哥”,那两个字就落不下笔了,只要一想到这两个字,他脑海里就是王曦那悲伤到极致的脸,他不禁浑身发抖。   两浙的大雨终于停了,宗祯收到积了足足有五六日的信,由于姬昭一日不止写一封,信也有将近十封。   他早早从靶场回来,换了衣裳,还令保庆点了香,这才坐到书桌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认真看信。越看,他的脸色便也越好。   程深便又朝保庆挤眼睛:快瞧瞧我们殿下,果然看到信的时候就高兴了!   保庆朝他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看到第六封的时候,太子殿下的面上甚至出现淡淡笑容,直到他拆开第九封,初时面上也依然保持微笑,只是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开始皱起,看完那封信后,他还不可置信地翻过来看看,又从头再看一遍,不知是确定了什么,他冷着脸,将那封信放到桌子上,双手平静交握,眼眸彻底沉了下来。   程深也不敢跟保庆挤眼睛了,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再往后缩一缩,挤到角落里,只希望他们殿下不要看到他们!   于是几日后,快要到达桂州的姬昭,终于收到了他“徽商哥哥”的首封回信。   他激动得一把撕开信封,差点连着信纸也给撕了。   展开信纸,他也迷茫了,这么大一张纸,就只写了一句话吗?   他倒倒信封,还眯了眼睛往信封里再看看,真的只有这么一张纸。   他看向纸上唯一的一句话:为何不见称呼? 第49章 遇计   说实话,姬昭开始都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写信从来不避着尘星与殷鸣,当然他们也不会看姬昭写信就是,只是他写信时,都是尘星给他磨墨、裁纸,或多或少都会瞄到几眼,姬昭有时候写到好玩的,也非要他看。   于是尘星便道:“您上次写信没叫“哥哥”呢!”   姬昭回头看他:“是因为这个?”   “应当就是吧!”   姬昭想了想,又高兴地笑了。那会儿还让他别叫“哥哥”,这时不叫了,自己还来问!姬昭便得意地扯来一张纸,埋头就写,尘星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屑想到,就那徽商,破事还真多!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呀!也就他们郎君性子好,写信从来不回,还给他写!   姬昭催他:“快磨墨!”   写什么,这么废墨啊,尘星赶紧凑来磨墨,瞄了一眼,好家伙,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哥哥”。   姬昭的“哥哥”还没写完,殷橼骑马到他车窗旁,告诉他:“小叔,我们进桂州地界了!”   姬昭掀了车帘子往下看去,路边是块刻有“广南路桂州界”的石碑,再往外看,视野所及全都是山,远处的山葱绿一片,藏在浓雾当中,好似仙境,殷橼笑:“风景着实不错!待你差事办完,咱们玩几天再回吧!”   “只要能抽出空来!”这么漂亮的地方,姬昭也想多玩几天。   正说着话,殷鸣也过来了,他道:“郎君,我同周大人,还有几位侍卫大人先行一步。”   姬昭点头,这是应该的,他出发的时候,郑王过世的消息还未公开,他算是私底下来的,现下京里应该都已知道,应该也已经派了专门的官员过来,郑王世子却不知道他们过来,怎么也该去一趟郑王府,否则进城了连个带路的人也没有。   殷鸣、礼部郎中周大人与几位侍卫这就骑着快马走了,余下的他们继续赶路,姬昭刚好把他的信写完,赶在太阳落山前,把信送了出去。   在姬昭离开金陵第十日时,京里便已经公布郑王爷坠马亡故之事,对于百姓们而言,一个封地上的王爷死了不算什么,天高王爷远的,与他们又没有什么关系,顶多城里家家户户跟着挂七天的白而已,还有不少正好在这段时间要办喜事的人家私下里要抱怨几句。   朝中对这件事明面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当年梓州路秦郡王过世后,收回封地是不假,陛下却直接把国舅家给派过去了,时到如今,即便以文、余两位宰相为首的官员们,还是惦念着桂州那块封地,恨不得将所有权力都收到中央来,也没有人敢多嘴郑王府的事。   首先,郑王家儿子多的是,有的是人继承王位。   其次,郑王在位虽没有多大建树,多年来广南一带也是平平安安,想揪小辫子都揪不着。   最后,郑王坠马亡故,朝会上宣布这件事时,他们陛下又伤心地落了几滴泪,这些成年累月地跟陛下打交道,就靠琢磨陛下的心思活的人,那是根本不敢多动,万一自己使了老大的劲,跟上次秦郡王似的,最后得利的还是旁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朝中很快就商量出章程,也选出了这次去桂州的人,宗正寺的宗亲,还有礼部侍郎与六尚局的人,再并陛下跟前的几位大官,浩浩荡荡地也出发,往桂州前进。   他们这一行过去,主要就是处理册封相关的事,该有的架子还是得有,走得比姬昭他们还要慢。   姬昭他们都快到桂州城里,他们才走了小半。   桂州城内的郑王府,此时正是静谧无比,京里一日不派人过来,他们就一日不能办丧事,府里上下这些天一直在守灵,几个还小的公子,也被奶娘抱着定时定点地在灵堂里跪着。   白天的时候,宗谧为首的儿子一起跪,到了夜里,几个成年的兄弟轮流守灵。   宗谧扶着贴身太监的手立起来,几乎站不住,被太监给架着扶出灵堂,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刚喝了口水,他的贴身侍卫便晃了进来,宗谧放下茶盏,看他一眼,侍卫轻声道:“世子,都已安排妥当。”   “到了?”   “是,到了,已过桂州界。”   宗谧笑了笑,温温润润的模样,拿起茶盏再度喝起了水。   天黑之后,眼看着离桂州城也没有太远的距离,大家便商量着,夜里继续赶路,天亮后直接进城,就不在驿馆歇息了。   月色下,马蹄声清脆无比,姬昭靠在尘星身上,已经睡着。   他们的车队,是侍卫打前阵,然后是姬昭的马车,再是几位大人的马车,最后也有侍卫打底,如今多了个殷橼,他有时和打前阵的侍卫一起骑马,有时在车旁陪姬昭说话。   这会儿,姬昭睡着了,他和侍卫们说说笑笑,吹着夜风,倒也自在。   月光澄澈,月夜安静,因而当前方传来另一拨马蹄声时,便很是明显,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来人不少,殷橼他们立马皱紧眉头,侍卫们手都握上了腰里的剑,凝眸看向远方,并静悄悄地吩咐车队停下。   杜师傅这一路只管姬昭,他先开始坐在姬昭马车的车辕上和车夫待一块儿,到后来,他直接成了姬朝的车夫,给姬昭赶马。   一见这架势,他的双眼也眯了起来,看向前方的黑夜。   姬昭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握着尘星的手问道:“怎么了?到了?”   这时马蹄声已到近前,果然人不少,打前锋的侍卫们去了大半,上前拦住他们,问道:“来者何人!”   对方也出来个领头的,骑在马上拱拱手:“诸位可是京里来的?我们是郑王府的侍卫,奉命过来接京里的大人们!”   这些侍卫们都是公主府与从前宫里的人,都不是简单人物,他们仔细一看,的确是郑王府的服饰不假,他们又问:“可有腰牌?”   “有的!”领头的火速从腰里拿出块腰牌,扔过来。   这边的侍卫接在手里看了看,没有异样,上头连对方的名字也有,几人对视一眼,便有人往后去禀告驸马。   姬昭听说来的是郑王府的人,有点懵,不由问:“若是郑王府的人,为何不是同殷鸣他们一道回来?”   侍卫们眼中的光闪了闪,这一路看驸马只顾着赏景,还当驸马只会赏景呢。   侍卫说话间不由也松快多了,轻声道:“正是如此,驸马,这怕是一个局,只是对方到底有何所图,尚不知。”   “…”姬昭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他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殷橼也过来了,思索片刻,道:“小叔,他们并不知我们已经发现不对,进城的路也就这一条,与其现在就硬碰硬,咱们不如就跟他们走,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姬昭点头:“就这么办!我们人多,还怕他们不成?”   侍卫还没说话,杜师傅在一旁幽幽道:“只怕他们不止这么多人。”   这个杜师傅自打跟过来,又是当车夫,又是陪着姬昭掐野花的,大家听闻他不过一个徽商的护卫,都没人把他当一回事,突然来这么一句,侍卫的眼神也就不同了。   杜师傅继续道:“郑王府的侍卫服可不是人人都能弄到的,他们既然能弄到,腰牌也是真的,说明与郑王府关系匪浅。驸马此次出行,瞒得严,他们不可能现在就得着消息,估计以为来的不过是些礼部的普通官员。这显然是要借着这些京官,达到自己的一些目的。”   不等侍卫开口,姬昭立即问:“什么目的?”   杜师傅道:“恐怕是郑王府里头的几位公子互相打官司,借驸马发作而已。当然,他们不知道是驸马过来了。即便知道是驸马,他们恐怕也要这么做。”   “那我们到底要怎么着?”   杜师傅再道:“驸马跟过去便是,他们若真有埋伏的人,您只要说出您的身份,他们再有胆子,也不敢利用驸马的身份成事。”   姬昭听了觉得很有理,看向侍卫,侍卫点头:“这位杜师傅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驸马身份贵重,我看我们还是原地等殷鸣他们回来再说——”   姬昭打断他的话:“不等了!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难不成还真敢伤我?!”   遇到这种事,姬昭心里有一点点的害怕,更多的还是激动,他身边这么多高手,他还就不信了,这些人能拿他怎么样!   驸马这么要求,眼前也就这么一条路,侍卫最终也只能奉命办事,况且他们也足够自信,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一行人便跟在那些“郑王府侍卫”的身后继续往前行。   姬昭睡不着了,兴奋得双眼放光,他还从柜子里翻出把短刀来,握在手心里不停比划,尘星都叫他给逗笑了,殷橼不放心他,就在车旁护着他。   杜师傅的双眼,在夜里仿佛那野狼,暗暗地发着光,不时瞄向四周。   郑王府内,宗谧坐在窗边,没有点灯,手扶在窗棱上,手指不时点几下,心里不时地算着时辰,夜实在是太安静了。   因而当他的窗外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时,饶是他,也不由惊得怔愣片刻。   他刚要起身,寒光一现,一把剑已经横在他的脖颈上。   宗谧立即抬眼看去,男子蒙面,宗谧不由冷笑道:“避过我那么多的侍卫来我屋里,难道只是为了杀我?”   对方笑了笑,说道:“当然不是,我不是世子,世子能大费周章地来这么一出,连京官都敢利用,好陷害府上四公子,我却不爱费劲,我也没有世子那个本事。”   宗谧闻言,声音更冷:“那你爱个什么。”   “我啊……”他淡笑道,“我什么也不爱,我就爱看个热闹,是以我今夜来看看世子的热闹。”   “这位侠士既不是为了来杀我,不妨有话直说!”   “我是感慨世子这一出本该完美,偏偏差了一环。”   “哪一环?”   “世子啊您想想,郭府上的那位肖大夫,当真会无缘无故消失?”   宗谧的眼神忽然变得阴冷:“你到底是谁?!”   “只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啊,话已至此,世子,回见。”说完,那人收了剑,身姿轻盈,转身就要走,仿佛真的只是为了过来说上一通废话,说完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退回来,双眼弯起,笑着告诉宗谧:“对了,世子,你猜猜金陵这次派来帮着治丧的人是谁?”   “是谁?!”   “驸马姬昭……”他再对宗谧笑了笑,一跃跳上了屋顶,很快便消失不见。   宗谧却是猛地站了起来,手扶着窗棱片刻,他回过神,高声喊道:“来人!”   姬昭他们安安静静地行走在山路上,走了很久,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姬昭甚至觉得有点无聊,又快要睡着了,马车忽然磕到块石头,猛地一震,姬昭给震醒了,尘星立马伸手将他护在身后,路两边的草丛里也跟着响起“窸窸窣窣”声,姬昭精神一振,正想掀开帘子看看,被殷橼死死摁住,压着声音道:“小叔别出来!”   刚说完,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姬昭的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便听到接连而来的兵器声,还有人大吼:“都给我上!我们桂州的事还轮不到京里的狗官来管!将他们都留在这里!”   姬昭不由问车外的杜师傅:“杜师傅!杜师傅!怎么样了!”   杜师傅的声音很镇定:“驸马莫要担忧,暂时无事。”   姬昭瞬时也镇定了。   他看不着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车外的打斗声,又问:“杜师傅,后面几位大人没事吧!”   杜师傅回他:“驸马放心,侍卫们会保护几位大人的,而且他们这次的目标是您,您的马车最显眼。”   “…”   姬昭又听了会儿,没人说话了,只有更为激烈的打斗声,他又问:“杜师傅,你没事吧,要不也进车里躲躲?!”   杜师傅只“嘿嘿”笑,他看着那些人打成一团,只恨自己要保护驸马,不能上去也打两圈,姬昭又在里面问他:“杜师傅,可有人受伤?不是说只要说我是驸马就行?那就快些说啊!”   “驸马您别急,这些人本就是为了设局,不敢动真格。让他们打上一会儿,总要套出些话来。”   “我家橼哥呢?!怎么听不着他的声音了?!”   杜师傅瞄了眼,殷橼早就杀到最后头去了。   殷橼也是自小练武,这是头一回动真格地上阵,可他发现对方根本就没诚心跟他打,只是做做样子,他原先是在马车旁跟人打的,那人被他打得往后退,直接退到了最后。   这样消极,殷橼还非要逼他跟自己打,专挑对方的命门去挥剑。   对方被逼得不得不又退到姬昭的马车后,猜测这就是这次来的最大的官,想着样子也做得差不多了,他怒吼:“狗官!别以为我们王爷没了,我们世子就能任人欺负!啊——”   他大喊一声,举着手里的剑直接朝姬昭的马车劈去,杜师傅在车前,听到那人怒喊时,已经迅速起身,转到车后,抬脚便是一个回旋腿。   车前却又紧跟着飞来一人,喊的也是类似的话,什么“为我们家世子报仇!”之类的,趁没人的当口,他直接举剑朝车门刺来,却也装模作样地只刺进剑尖。   尘星吓得还没有反应,姬昭已经拉着他往旁边一躲,躲开锋利的剑,随后他便举着手里的短刀,门也没开,对着门外就是好一顿刺。   结果,还真被他瞎刺给刺中了……   对方痛得一声闷哼,殷橼与杜师傅吓得全都退回来,瞧见钉在门上的人,也愣了愣。姬昭兴奋地把刀又给拔了,一脚踹开门,看着那人倒在地上,他爬出来,高兴道:“被我给放倒了?!”说着他就跳下车,还想给对方来上几刀。   “狗官——”远处,又是一道身影飞扑而来,殷橼抓起姬昭就放到车上,杜师傅则是迅速迎上去,他却忽地转身刺向姬昭的马,马儿仰头就是一声长长的嘶鸣。   殷鸣他们不知为何,这时竟也回来了,殷鸣直接飞奔回来,与殷橼合力去制马,疯马的劲太大,被他们俩抓住,只能原地疯狂打转,带得马车也团团转,姬昭都快给转晕了。   杜师傅制住那人,挥剑斩断缰绳,马车这才堪堪稳住。   姬昭眼前直冒金星,尘星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两人在车里七倒八歪,不停喘气。   杜师傅正要上马车去看他,前方又响起马蹄声,这次的马蹄声急切许多。殷鸣拔了马身上的刀,与杜师傅一同挡在车前,回身看去,殷橼则是爬上马车,伸手去扶姬昭,担心问:“小叔,你没事吧?”   姬昭无力地摆着手,指着尘星,示意也扶他起来。   最前头的那些人却还在打,“都住手!”直到远处传来这么一声吼,与侍卫们打斗的“郑王府侍卫”才渐渐住了手,姬昭的侍卫们统统跑了回来,护在姬昭马车的四周。   那伙身穿郑王府服侍的人见状,则是火速四散开来,回身就想跑,姬昭的人纷纷簇拥上去,虽也跑了不少,到底留下七成人。   姬昭倒在殷橼的怀里,闭着眼睛,他倒是没什么事,就是晕车,又听到新起的打斗声,便更晕了,却又不敢说话,害怕开口就要吐。   马蹄声越来越近,姬昭闭着眼,难受得什么也不知道,只听到侍卫长似乎在与对方说话,随后他穿过人墙,到马车边,告诉他:“驸马,郑王世子来了!” 第50章 数一数   姬昭难受得心里都在烧,只有一个念头,别说什么世子了,就是太子,他也不想搭理。   他将脸埋进殷橼的怀里,殷橼回头,轻声道:“我小叔他正难受。”又看向殷鸣,“你同侍卫大哥去见世子,旁的先别管,赶紧先进城吧,再赶紧叫个大夫过来,万事进城再说,小叔他要好好歇息。”   “是!小的知道!”殷鸣转身就走,侍卫长跟上他。   见到宗谧,殷鸣有些吃惊,这不是那个五公子的侍卫么?!   宗谧见到殷鸣,便知道那人说的并非假话。他心中苦涩,他这次的确是借京里的手,想要直接把郭侧妃一系给踩下去罢了,郭侧妃与宗语虽不足为惧,郭侧妃的兄长郭振华却是桂州通判,好钻营,手段极多,在外还颇有官名,若不踩下去,他即便册封,往后这王爷的位子坐得也不安稳。   这次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他也没想真对这些京官动手,否则他也不好跟金陵交代。   谁能想到,来的竟然是姬昭!   先不说姬昭的身份,就说姬昭本人……   宗谧心中叹气,翻身下马,问道:“可能让我看一眼驸马?”   哪怕这个五公子的侍卫其实是郑王世子,殷鸣也没好气,不过他比尘星好点,不至于直接开骂,他寸步不让,毫不客气地说:“我们郎君正难受着,还烦请世子先派人回城叫个大夫过来!”   宗谧来的时候怕有意外,还正好带了大夫过来,闻言手一挥,大夫就赶紧往马车跟前跑去,宗谧想跟着去,殷鸣挡在他面前,直直道:“世子也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奉我们郎君之命,本打算先行一步去城中拜见世子,不料还未进城,路上便见到身穿郑王府侍卫服侍的人鬼鬼祟祟,还试图尾随我们。待我们觉着不对赶回来,我们郎君竟然被你们郑王府的人围剿!”   殷鸣气得脸都红了,硬邦邦道:“这就是你们郑王府的待客之道?我们郎君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是来为王爷治丧的,你们竟想要我们郎君的命?!”   另一位侍卫也“哼”道:“我是公主府的侍卫,奉公主之命护送驸马来桂州,也实在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郑王府好威风啊!”   宗谧无奈道:“这些都是误会。”   “误会?那些郑王府的侍卫可是口口声声要杀了从京里来的狗官,要给世子报仇呢!京里来的狗官?这是指谁呢?!”   侍卫当然知道这是个局,但无论是谁设的,伤到驸马,就是他们不对!自然要趁机发作。   他们这处正交涉,宗谧带来的人,上前去扒了那些被留下之人身上的郑王府侍卫服侍。   姬昭被大夫摸了脉,翻了眼睛看,大夫拿出个瓷瓶来:“驸马受了惊,先吃颗药丸,进城后,老夫再给驸马开方子。”   尘星接过去,扔到嘴里,过了一刻钟,没有大碍,他的精神也好了些,才把这药丸给姬昭吃。   姬昭吃了药丸,没有尘星那样见效快,依然倒在殷橼怀里,只是能睁眼看看人了,还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姬昭还记得方才的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杜师傅去听了会儿,此时便轻声道:“是郑王世子来了,同殷鸣小哥一起扒了先前那伙人的衣服,也有人招了,那伙人原来不是郑王府的侍卫,是山匪,至于衣服怎么来的,他们还在问,不过——”杜师傅笑道,“嘿嘿,约莫也就是老杜我先前猜测的那些原因。”   姬昭的脑袋晕得很,一转就疼,暂时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痛苦道:“还是先进城吧。”   这次由真正的郑王府侍卫开路,总算是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早知道京里会派人过来,住的地方也已安排好,姬昭连面也没露,马车就直接进去了。   宗谧还是想见一面姬昭,亲自走到马车跟前,尘星从马车里钻出来,本就想骂一顿,见到这个人就是五公子的侍卫,一想就明白了,原来上次这个人是乔装打扮了偷偷去的金陵,心道这些皇家的果然没个好东西啊!   尘星翻了个白眼,直接道:“我们郎君难受得很,世子过几日再来求见吧!”   说完,就又钻了进去,半点没把他这个世子放在眼里。   宗谧哭笑不得。   尘星没什么好怕的,不说这件事他们本就占理,再说,世子还没册封为王爷呢,到底只是世子,严格论起来,也比不过他们郎君有侯爵还是驸马,他们郎君当然是想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了。   哪怕他真的是王爷,他们郎君也不怕。   就算太子,他们郎君都想骂就骂,王爷算什么。   进了屋子之后,姬昭被抬到床上,躺着先是好一顿休息。   殷鸣、侍卫长还在跟宗谧处理这件事,他们是要将这件事写下来,直接传信给陛下的。   至于杜师傅,他趁上茅房的时候,从怀里掏出藏着的女子用的眉笔与纸,速速写好封信,钻进林子里,鸟叫声不绝,他吹了声口哨,手臂落下只信鸽,他将信绑在信鸽腿上,又放了出去。   姬昭受了惊吓,头晕得厉害,犯恶心,实在是爬不起来,那几位礼部的郎中倒是立即就去了郑王府,帮着操持丧事。   到了第三日,姬昭彻底缓了过来,不想再吐了,他躺在床上听殷鸣跟他说这次的事,大概是这样的:郑王府有个受宠的四公子宗语,他的娘亲是府里的郭侧妃,郭侧妃娘家兄弟是桂州通判,郭侧妃为了争宠,把家里只要是相貌还不错的女孩都给弄到府里做侍妾了。   其中有个侍妾的哥哥不学好,成日里跟山匪混在一处,这个通判呢,想着立功,便与山匪勾结,每阵子去抓些山匪,就算剿匪成功了,回头再暗地里把人放了,下回再去抓。   郭侧妃、四公子眼红世子之位,眼看着京里要派人来了,就想着要这些山匪假扮郑王府的侍卫,好借机陷害世子。   也多亏这次意外,郑王世子才能用严刑逼供出这些话,也才知道郭通判一直与山匪勾结之事。   目前,郑王世子已经下令逮捕郭通判,也派人去山里寻找落跑的山匪,郭通判此时就关在桂州府衙的大牢里。   姬昭听得目瞪口呆,问殷鸣:“这些人脑袋怎么就能想到这些?”   更令姬昭头疼的是,殷鸣憨憨笑道:“郎君,这不过是郑王世子的一面之词,也说不得是他想踩死这位四公子与郭家,故意设的这个局,您看啊——”   “打住……”姬昭闭眼,“我头疼……”   殷鸣立马不敢再说了,尘星心疼地给他轻轻揉着额头,姬昭“哼哼”几声,难过道:“这一趟真是太遭罪了,来前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破事……”外祖父还叫他离郑王府远点,他人还没进城呢,就先被人家给利用了,郑王府比东宫还可怕吧。   他又抬眼,郁卒道:“我都好几天没给他写信了……”   刚好进来的杜师傅正好听到这话,心里还“嘿嘿”笑了声,想着回头要把这事告诉殿下。   郑王府实打实地忙碌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抽出空来的宗谧,脸色也是苍白,他走出灵堂,听侍卫贴着他的耳朵给他汇报:“世子,依然没能找着肖未。”   宗谧暗叹:“这是一个变数啊。”   侍卫道:“世子,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利于我们的,山匪与官勾结这样的事,想必金陵那边是绝对容忍不下,只等那处收到信,派人处置便是,郭家是彻底完了。”   “金陵派来的人到了哪处?”   第二次派来的人,便会告诉他们人数与具体人员,侍卫道:“咱们早就派人去接了,怕是已过江陵。”   “肖未找不着,始终是个大患。”   “世子,咱们占了先机,反正肖未是郭家的人,到时推脱给郭家就是。”   宗谧摇头,他担忧的不是这件事,毕竟连自己的贴身侍卫都不知道父王到底为何而死。   肖未知道。   再担忧也没有办法,人找不到,姬昭也还是不见他们,宗谧想着是不是要叫宗谚去一趟,姬昭与宗谚一向交好。   金陵,东宫书房内,太子殿下掂了掂手里的信,很厚、很重,怕是塞了十来张纸。   宗祯心中惊奇,姬昭写了什么?他甚至有些期待地,小心用匕首裁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沓纸,看上去,竟是不止十来张。   宗祯立即摊开纸,没字,他再翻到下一页,还是没字,他不觉皱眉,手上越翻越快。因为想着桂州的事,近来太子殿下的眉头总是紧锁,也只有在看信时,眉头能稍微舒展舒展,见他看信时都皱眉了,保庆与程深又开始往里缩。   宗祯一连翻了二十张纸,终于看到一行字:是不是很好奇?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再翻下一张,还是一行字:是不是很期待?   他想一下子看到最后一张,却到底耐着性子一张张地翻,下一张是:是不是已经在猜到底是什么?   他利索地到下一张:那你再猜猜!   宗祯抬头深呼吸,程深只差贴在墙壁上了,保庆翻他一个白眼,没出息的东西。   宗祯继续往下翻:再猜一猜!   宗祯已经开始无比急躁,书房里瞬时变得更为晦暗,保庆腿抖,也有点想贴墙了。   终于太子殿下翻到了最后一页,宗祯微愣片刻。   保庆抓紧时间,回头偷瞄一眼,只见他们殿下怔愣之后,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极为欢喜,又有些羞涩的笑容?羞涩?保庆在心里琢磨,是羞涩这么一回事么?   保庆从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笑容,以至于他看着他们殿下有些出神,直到殿下不悦地抬头看他一眼,保庆才又赶紧面墙而站。   宗祯看了眼程深,也好好地面墙站着。   他才又低头看那张纸,放心地抿嘴,再翘了翘嘴角。   纸上写的只有两个字,“哥哥”,无数多的“哥哥”,大大小小都有,是很大的一张纸,姬昭写好,足足折了八折。宗祯方才只是通过纸背面的字认出了而已,他此时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拆开那折了八折的纸,看到那么多“哥哥”,还是忍不住又静悄悄地笑了笑。   宗祯想叫保庆过来帮他数数,姬昭到底写了多少个,开口的瞬间又赶紧闭嘴。   这样的事,怎好叫身边人帮他做?   宗祯不想自己数,更不想叫别人数,又实在想知道,他挣扎片刻,低头开始自己数,数到一半,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道:“殿下!陛下那处有请!说有大事!”   吓了宗祯一跳,程深正想训斥他,宗祯抬手。   差不多了,宗祯知道是什么事,他看了看桌上那张写满“哥哥”的纸,也不知姬昭这几日在桂州如何,不论怎么说,桂州风景不错,想必姬昭玩得还算高兴。   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交代道:“桌上别动,等我回来。”   “是……”   宗祯赶到延福殿,除了父皇,还有文治昌、余覃等官员在,见他过来,纷纷行礼。   宗祯便装模作样咳嗽几声,问道:“父皇叫我来是有何事?”   仁宗看他一眼,想说话,却又咬牙,气得满脸通红,显见是说不出来了,最后指了文治昌:“给太子说说,朕,实在是说不出口!”   “老臣今日收到江陵府来信……”文治昌将事情一一说来,就是宗祯安排的那些事,礼部侍郎他们经过江陵府时,被一名自称是郑王府大夫叫作肖未的人给拦住,说有大事要上报,一听是郑王府,礼部侍郎便将他带过去,细细问了话。   “郑王府郭侧妃的嫡亲兄长,桂州通判郭振华为了一己私欲,给王府送了无数女子,竟还敢暗地里叫大夫肖未给郑王爷用药!还借郑王府之势,在桂州卖官、贪墨,干预科举,证据确凿啊!最为要紧的是,是——”文治昌年纪一大把,也没脸说。   宗祯便和气道:“您慢慢说……”   文治昌赶紧挥手道“不敢”,却也终于说道:“郑王根本不是坠马亡故,而是马上风而死!”   仁宗听到这儿,气得又是一拍桌子。   宗祯也适时做出惊吓得没了话的茫然模样,余覃上前,沉声道:“陛下,郑王府实在是荒唐啊!仗着远在桂州,您看不着,他们竟敢这般胡作非为!堂堂王爷竟因,因……而死,不过小小通判就敢借王爷之手卖官,扰乱官场。您对他们仁慈,他们却糟蹋陛下您的这片天下!广南路的百姓无辜啊陛下!”   余覃越说越激动,声也越说越高亢。   宗祯低头,听了余覃这番感情充沛的话,漠然而又平静,余覃就好走感情路线。   他们俩当了十来年宰相,早就拿捏住仁宗的命门,果然,仁宗听到这儿气得眼眶已经泛红,再用力拍桌:“胡闹!简直胡闹!”   文治昌这时趁势而上:“陛下,这事得拿个章程出来。老臣做主,先叫他们拿那肖未回来,肖未是怕被郑王府的人杀了,才早早逃了。老臣觉着,肖未的话也不能尽信,这事万一有误会,陛下您还该当面询问才是。”   仁宗又连连点头:“很是!朕要当面问!朕不信,朕的堂弟竟是那样的人!再派人快马赶至桂州,专门调查这件事!”   “是!”   余覃恭敬地看向宗祯:“殿下可有想法?”   宗祯摇头:“我不太懂这些,大人们与父皇商量着便是。”   文治昌迅速地与余覃交换了个眼神,又开始与仁宗说起这件事来。   宗祯根本不想听这两个老东西的废话,他的思绪早就飘了,他在想,那页“哥哥”到底有多少个?   来之前,他数到二百一十八了。 第51章 海底针   姬昭已从殷鸣那里知道,那个所谓的五公子的侍卫,其实就是郑王府世子,宗谧。   说实话,是很失望的。   他自认对宗谚与“那位侍卫”一片真心,他没少给宗谚写信,信中更是不忘那位侍卫,还寄了很多礼物送来,结果他们也是骗他的。   来到这儿这么久,姬昭头一回觉得有些心酸,这些人为什么都这么爱玩心眼?他还想到外祖父的那句话,太子又还有多少心眼在等着他?   因而宗谚要来见他时,他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他讨厌别人骗他。   哪怕不是为了活命,他也是真的不爱管闲事,只想离朝堂与皇宫远远的,这些破事为什么也不能远离他而去?   他其实有些明白外祖父那些未曾言尽的话了,想必太子早猜测到郑王府要搞事,要利用京里来的人,所以特地派他过来?是要他牵扯进这些破事里?到时候,在郑王府看来,他姬昭不是什么好人,心里记恨他。   回头,太子也能拿这件事为由训斥他,毕竟他的确掺和进这些破事里。   他两边都不是人。   他扯了扯嘴角,这些人的心眼,他实在佩服得很。   他就一个驸马而已啊。   殷鸣进来道:“郎君,那位五公子说你不见他,他就不走。”   姬昭不耐烦道:“随他去好了!”   还敢威胁他!   宗谚当然不能一直等着,家里还在办着丧事,只好失落地先回府。   宗谚是真的毫不知情,母亲与哥哥将他养得很天真,他很珍惜姬昭给他写的信,也喜欢姬昭寄给他的礼物,只是先前父王病重,他很是伤心,实在没有心力去回信。   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府的车上,他恨恨地跟自己的太监说:“我还当四哥是好人!没想到背地里要这么害我和我哥!现在连姬昭也不理我了,他不想与我做朋友了!”   太监心疼道:“公子,驸马是讲理的人,待事情水落石出,您跟他好好说,他会相信您的。”   宗谚咬了嘴唇,不说话。   姬昭也没心情出去玩,就当是熬日子,等京里下一拨人来了之后,他立即回金陵。   他默默地等着交接,人没等到,却先等来一个快马加鞭送来的坏消息,姬昭听到后再度目瞪口呆,郑王爷不是坠马亡故,竟然是马上风死在女人身上的!除此之外,还有桂州通判郭振华卖官、贪墨,再又与山匪联手残害百姓之事,陛下特地给姬昭下圣旨,这些事统统交由他负总责。   姬昭一面震惊,一面有些崩溃,这些事是彻底甩不掉了。   好在,次日,京里那帮人终于到了,有了正经的官员,姬昭只需当甩手掌柜,重要时候盖个章,做个决断就行。收到圣旨的当天,姬昭就按照圣旨上说的,先把郭府给封了。京里的人来了之后,从临近州府调了不少刑名官员过来,完全不让郑王府与当地官员插手,彻查郭府之事。   差不多也是同一时候,京里又收到桂州来的消息,得知驸马被山匪围剿一事。   仁宗彻底大怒,再下圣旨,把郑王府也给封了,再派宗室中人快马送过去。   谁能想到本来不过一个王爷过世,最后搞得人心惶惶,京里百姓们就看着那朱雀大街上每日都有快马跑进跑出,大家都知道宫里的皇帝老爷心情不好。   能好么?   王爷堂弟马上风死在女人身上,丢死个人,家里儿子为了争王位都要杀死驸马了,侧妃娘家还跟山匪勾结,卖官、贪墨一个不落,寻常官员犯一个都得抓进大牢里好好审一审,他们这是一连串的啊!   就有人说,这王爷什么的放在封地上果然不好,太容易出事了,苦是桂州的百姓苦啊!   事情全都按照宗祯设想的进行,宗祯却并不高兴。   他并没有想到姬昭会被山匪围剿,在前世,三堂叔他们去桂州治丧时,这些事并未发生。他这次派姬昭过去,的确是利用了姬昭,却也只不过想令姬昭与宗谧交恶,这辈子再也没法结成一股,仅此而已。   若说原先还想着,姬昭被宗谧弄死那就弄死了,可早在他派杜博跟着姬昭去的时候,念头早已打消。   他照例坐在书桌前,后背挺直,双肘撑着桌面,头微垂,手掌托着额头,只觉得头一阵阵地疼。   他睁眼,再看一眼杜博送回来的信,信上说,姬昭被吓得不轻,吓得人都给晕了。   那日之后,姬昭再没有写过信来,杳无音讯。   宗祯的手指摁着穴位,无论怎么揉,脑袋也还是疼。   既然止不住,只能算了。   宗祯深吸一口气,放下手臂,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还得继续往下走,事情也只能按照他设想的继续往前走。   这辈子的他,容不得任何变数。   姬昭,待姬昭回来,他会……他会做什么?宗祯忽然也不知道了。   姬昭也没想到自己来到这个鬼地方,头回上郑王府的门,竟是来给他们家上封条,郑王府本就在办丧事,寂静无声的,贴了封条之后,府外四周就连只小鸟都没有。   兴许人都是如此,慕强、怜弱。   姬昭仰头看看贴了封条,挂了白布的郑王府大门,心里对宗家兄弟的不快消去几分。   然而,事情也只有更糟糕的,郭振华一家仗着侧妃,以及宗谧暗地里的纵容,他们干过的坏事可多了去了。就说山匪这件事,宗谧早已知道,从来不管,就是等着日后加以利用,没想到最后利用是用上了,却也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郭家的人全都关在大牢里,日日夜夜地审,审出来的事越来越多,桂州与金陵之间来往越发频繁,姬昭自也不好再回金陵,只能一直留在桂州统领这件事。   到了四月份的时候,京里吵了一个多月,终于吵出结果,降郑王府的亲王为郡王,就这还是太子求情才求来的。本来文、余二位宰相坚持要除爵,太子求情之后,各退一步,郑王世子宗谧册封为郑郡王,保留爵位,却要即刻带领全家回京暂住,领陛下训。   于是又有新的圣旨下来,倒是对于桂州封地是否还保留,郑王府的这个暂住金陵要住多久,说得模棱两可,姬昭也看不懂。   姬昭直接拿着圣旨出门,先去郭府,宣布抄家,女眷可归家,十岁以下男子免罪,十岁以上男子全部押往京城。   去郭府宣布完后,看着一屋子的人瞬时倒在地上,哪怕他们活该,姬昭心里也很不好受,他真的不爱干这样的事。   然而他还得去一趟郑王府。   宗谧为首,跪在地上接圣旨,姬昭把圣旨宣读完毕,宗谧磕头谢恩,面色平静地上前接过他的圣旨,还笑着对他说:“辛苦驸马,上回的事,对不住。”   姬昭心里便很不好受了。   山匪的事情已查得很清楚,的确是那个四公子干的,是想利用他来害宗谧。虽然他是被利用的,宗谧、宗谚也很无辜,他没话好说,看着宗谧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宗谧低头恭送,眼角却有光流过。   姬昭走后,郑王府的大门又沉沉关上。   宗谧扶着母妃,送她回屋,两人一路沉默不语,最后是王妃淡淡道:“机关算计一场空的滋味,算是尝到了。”   宗谧苦笑:“是我棋艺不精。”   王妃道:“肖未,到底是被谁给藏了起来,这才是最要紧的。”   “太子……”   王妃想了想:“不是他……”   宗谧失笑:“母妃,你不会因为太子帮我们家求情,就认为他当真一无所知?”   “太子自然不可小觑,但若真是他,不会留下这么一个把柄。他替我们求情,只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他仁善的假象,他最在意的还是文治昌与余覃,这俩可把持朝政把持了十来年。”王妃悠悠道,“这次之事,倒叫我想到当年秦郡王一事。”   “母妃认为是那两位宰相其一动的手?”   王妃笑了笑:“无论是谁,早晚有知道的一天。”   “母妃,是我没用。”   王妃叹道:“你父王没有才能,纵容郭家,我早知王府会有这么一日,只是苦了你与谚儿。回京吧,回京又有什么不好?起码这次,那个贱人与她儿子彻底老实了,郭家也没了。”   圣上另有旨意,撤了郭侧妃的侧妃之位,名字从皇家玉碟逐出,禁足府中,再不许出门。   宗谧没有说话,扶着她又走了很远的路,才轻声道:“那就回京吧……”   王妃拍拍他的手,仰头看天:“人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你看看这天啊,那样广阔。”   宗谧送了母妃出来,看到弟弟宗谚在院子里打转,“哥……”回身看到他,宗谚走上前。   宗谧拍拍他的肩膀:“三日后,我们便要回京了,你将喜欢的东西都带上,别漏了。”   宗谚到底还小,眼中还藏着害怕,问他:“哥,我们往后可还能回来?”   宗谧叹声:“不好说啊,要看太子怎么打算了。”   “太子?!”宗谚大惊,“与太子有何关系?太子这回还帮咱家说话了!”   宗谧笑了笑,面带深意,宗谧细想,不可置信地问:“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们家这次肯定是被人给害了!我知道肖未不见了!是谁抓走了他,是谁要害我们家?不是四哥?是!四哥再坏,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是太子?!他为什么!我们从来只想好好待在桂州啊!”   “别胡说八道……”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真的是太子了!”   “你跟我私下里说说也就成了,千万别去找驸马说这些,他这次也和我们一样,有苦只能往肚里咽。”   宗谚眼睛通红:“太子连姬昭都害?!姬昭可是他妹夫啊!”   宗谧怒道:“我再说一遍,休得胡说!”   宗谚沉默不语,扭头跑了,过了会儿,有人来小声告诉他:“王爷,五公子去找驸马了。”   “知道了……”   宗谧转着游廊回自己的屋,或许他真的很卑鄙,可那又如何?   太子不乐于见他与姬昭交好,他同样不乐于见姬昭与太子交好,殷家、姬家,这样的人家,谁都想要,包括他。   宗谚冲到姬昭那儿,姬昭再见到他,心里很愧疚,是他误会宗谚了,那道降爵的圣旨还是他亲口念出来的。   宗谚却没怪他,冲上门来,眼睛红通通地说:“我过来,只是告诉你,小心太子。”   “…”姬昭一怔。   宗谚低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跟我做朋友,也觉得我们家害你,可我和我哥,我们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更不曾想过利用你。我们家更是只想好好地待在桂州,是太子他容不下我们。上次我哥假扮成侍卫去金陵,是我们骗了你。我哥只是很想看看你和福宸堂姐成亲,没有其他意思。可是我们被太子发现了,从那时候起,太子就记恨上了我们,怀疑我们图谋不轨,想把我们弄回金陵。”   姬昭听着他的话,跟着皱起了眉。   “我知道你是驸马,太子其实也是你的兄长,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我是把你当做朋友的,我们后日会和你们一起回京,往后兴许再不会回来,会一直住在金陵,住在太子的控制与监视之下。我只希望你,日后也多个心眼!不要轻易被人利用了而不知!千万不要落得我们家这样的下场!”   宗谚抬头看他,红通通的双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担心。   说完,宗谚转身要走,姬昭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回头看了眼。   姬昭道:“我们是朋友!”   宗谚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宗谚走后,殷橼过来,问道:“小叔,五公子跟你说什么了?”   跟他,姬昭没有什么好瞒的,他低落道:“同外祖父说的话差不多,叫我小心太子。”   殷橼在他身边坐下,宽慰道:“这些人,总是有所求的,其实就包括郑王府,也并非纯澈,他们所图的东西都太多了,欲望多,心眼也就多,谎言则是更多。他们的话,听听就罢了,小叔你也不用尽信他们。”   “我知道……”   姬昭可以不信宗谚,却相信外祖父,总之,他要很小心太子就是了。   他知道要小心太子,可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太子当真那么可怕吗?郑王府一家,也真的是太子害的?   殷橼走后,他拨拉拨拉纸,终于捏住笔写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封信,写的都是他的真实心情写照,大概意思是:我很累,我很难过,如果能不当驸马就好了,想过逍遥子那样的生活,姬昭还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作潇洒子。   写到这里,他才忍不住笑了。   也只有写信给那个哥哥时才是快乐的,这片刻的功夫,他可以完全忘记一切烦恼,做个纯粹而又开心的人。   他突然极为想念金陵与那个人。   他想起上次的抱怨,笑着又在最前头加上一个“哥哥”,再加上句“好想念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回去【见面】啦。 第52章 来见你   原本的桂州知州被撤了职,降到某偏僻下三县当知县去了。   三日后,桂州府迎来了新的知州,广南路本是郑王府的封地,未设转运使,如今京里也并未任命转运使过来,大家都捉摸不透京里的想法,但不论如何,这日郑王府就要跟着驸马一同回京了。   姬昭不想管这些官场的事,迎接新知州,他也没有去,更是没有去打听,他就在马车里等着,等人回来好立刻动身。   新知州上任,还是挺热闹的,府衙就在附近,姬昭躺在马车里,听到外头传来的热闹声,终于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踩踏事故啊!这回过来,桂州发生这么多的事,今年的花朝节自然是没人敢出门踏青,明年后年可就不好说了。   姬昭想到这儿,立即跳下马车,叫上殷橼陪他,两人悄悄去一趟知州衙门。   他们绕到后门,拿出腰牌,顺利地进了府衙,等待片刻,新上任的知州大人便来了,他一进来,瞧见姬昭便是一愣,姬昭与殷橼也一同愣住了。   来人是原江陵府知府,王守良,也就是王曦她爹……   姬昭有些尴尬,倒是王守良到底混迹官场多年,他笑着走上前来,朝姬昭行礼:“拜见驸马!”又乐呵呵朝殷橼道,“橼哥也来了啊。”   “王大人!”橼哥行了个揖礼。   王守良做着邀请的手势,直叫他们坐,姬昭也回过神来了,摇头道:“王大人,我就来说句话,稍后我们便要动身回金陵了。”   “您说,您说!”   “王大人,日后花朝节时,千万要小心林子里的野猪,也小心别叫人群聚集太多!”   王守良又是一愣,不禁问道:“驸马为何会这般说?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   姬昭便瞎扯:“今年上元节,京里出了踩踏事故,伤了几人。这回来桂州,路上闲时我卜了几卦,桂州恐有踩踏之危,尤其是花朝时节,便来与大人说一声。”   姬昭的本事,王守良是很信的,他虽是读圣贤书的人,这些事也不能半点不信,更何况他新官上任,也是多方博弈后的结果,上头有人悄悄给他递话,这广南路往后还是要设转运使的,若他知州做得不错,转运使的位子便是他坐,他自然要小心谨慎。   他谢道:“多谢驸马告知,我一定会小心小心再小心!”   姬昭便也放心了,没有多留,与殷橼一同离开。   王守良送他们到后院的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心里还在叹气,这本该是他的女婿啊。   不过——想想将来的事,王守良觉着自家也不亏!   姬昭与殷橼刚出衙门的后门,便听身后传来轻盈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王曦提着裙子跑着追了过来,他立马开始头疼,殷橼往旁边一闪,站在巷子口替他看着。   王曦这回没哭,而是满脸惊喜地看着姬昭,高兴道:“我知道昭哥哥也在桂州,没想真的碰到了!昭哥哥,你可是来找我的?”   “我是来找王大人,说些公事……”   “哦……”王曦脸上瞬时布满失望,接着又伸手过来,失望转为期待,“昭哥哥,我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你!”   姬昭低头看看精致的湖蓝色荷包,不好意思地说:“请恕我不能接受。”   “…”王曦“啊”了声,缓缓低下头,小声道,“是我莽撞无礼了,对不起。”   “不,不……”   “对不起……”王曦飞速地朝他福了个礼,转身跑了。   姬昭指着殷橼:“没良心!”   殷橼“嘻嘻”笑,揽住他的肩膀:“小叔,你跟王七娘说好不曾?”   “早说好了……”   “可惜王七娘了,唉。”   姬昭敲他脑袋一记:“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可惜”!”   殷橼比他小两岁,闻言不服气:“我娘也在给我说亲了,我怎么不懂了?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本打算来探探新知州虚实的宗谧的侍卫见状,立马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宗谧。   至此,姬昭终于能回金陵了。   二月初出来的时候,姬昭真没想到他能一待就待两个多月,回到金陵那都是五月了,殷橼道:“正好啊,回去看划龙舟,吃粽子!多好!”   “你就只记得吃了!”   郑王府说是同他们一起回,但他们人太多,走起来太慢,姬昭等不及了,他还想赶回去过端午呢。他带着殷橼他们先走,走得飞快,到江陵,玩了两日,再与殷家人一同回金陵。   归心似箭,回程途中,甚至比来的时候还难熬。   姬昭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金陵城那个叫作平阳侯府的府邸,已被他看作了自己的家。   回程的路上,只要能找到时间,他就抓紧给“徽商哥哥”写信,姬昭觉得,还是徽商哥哥最好,其他人或多或少总带着心眼接近他,包括宗谚。   只有徽商哥哥没有任何目的,为了救他落水,还为他找来焰火,追到驿馆来找他,陪他看焰火。   越想,他越觉得这份情谊难能可贵,写起信来便出现更多的“想念你”。   宗祯亲眼看着姬昭的心情在一天天地变好,到姬昭高兴告诉他:我已经到庐州啦!还有几日就到家了!哥哥你那几日可有空,来不来金陵找我玩?!   他知道,姬昭应当是高兴到了极点。   因为他数了数,信尚未看完,姬昭已经写了十次“想念你”,八次“好想念你”。   他接着往下看,姬昭还写道:我还有一箱焰火,一起看吧!   宗祯抿了抿嘴,双手交握撑住下巴,抬头看向窗外,嘴边有淡淡笑意。   同时,心里不可自控地悄悄松了口气。   收到姬昭说他很难过的那封信时,宗祯失眠一整夜,整颗心仿佛也被拽进苦涩的湖水中,沉沉浸入,重得再也捞不起来。   尤其那句,他不想当驸马。   令宗祯不得不想到上辈子,是不是,若是从一开始,姬昭不是驸马,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悲痛、无奈与绝望?   只可惜,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这个事实都无法再改变。   宗祯叹了口气。   在姬昭能够多快乐的日子里,就让他这么快乐下去吧。   毕竟这辈子,是他一次次地在陷害姬昭。   就说这次,去宣读圣旨,宣布降爵的人到底是姬昭,日后郑王府的人只要想起这一日,头一个就要想到姬昭,没人能够坦然面对这份耻辱。世人也将永远记住这一点,若是这辈子他到底还是死的命,姬昭再想登基,也会遇到更多阻拦。   姬昭回来时,也没有与郑王府一行同路,是否已有龃龉?再也不会似上辈子那般与宗谧结成一股?   想到这点,宗祯心里好歹松快些许。   他抽出纸来,给姬昭回信,问他回到金陵最想做什么。   姬昭此时离金陵已是越来越近,快马送信,很快便能收到。   经过庐州,他们夜里停在驿馆休息,这次回来,人太多,浩浩荡荡地一家人纷纷进驿馆,外祖母时时刻刻都要看到他,否则就不放心。他扶着殷老夫人进了驿馆的门,驿卒立马过来告诉他,有信。   他的眼睛“唰”地就亮了,伸手就拿来信,回头对老夫人笑:“外祖母,我想先去看信!”   殷老夫人疼爱地拍拍他的手:“快去!快去!”   姬昭抓上信就跑,殷老夫人立即叫来魏妈妈,带着几分期盼地问道:“可知道是谁的信,是公主?”   魏妈妈解释道:“不是,大约是名徽州商人,救过我们昭哥的命呢,他……”   不是公主,殷老夫人有些失望,但是再听到此人事迹,殷老夫人连声感慨是个好人,值得深交,她一定要见一面,还说要送上厚礼云云。   这是宗祯第二次给姬昭回信,他拆开来看,依然是简洁风,还是一句话。   他见到那个问题,回到金陵想干什么?最想干的还是去山上庄子里,再也不下山了,最好再也不用见到太子,不过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同对方说。   姬昭拿了笔,开始写他回去后想干的事,不过片刻就将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   他想着,回金陵恰好要经过徽州,要不他干脆绕到徽州找那位哥哥玩去?他全都写到纸上,封好后,立马又叫人送出去。   后头几日,他都已经过徽州,也未收到对方的回信,姬昭有些兴致缺缺,他其实还蛮想去徽州玩玩的。   人们大多如此,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从来不是简单说说而已。   他觉得徽商哥哥是好人,他认为他们是好朋友,他便也对徽州充满向往与期待。   徽州到底是与他擦肩而过,快到金陵的那天夜里,他们再次宿在驿馆中,他熬得住,外祖父、外祖母熬不住,老人夜里还是得歇息。   姬昭陪外祖母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外祖母歇下后,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正从书箱里翻找书,睡前看一看,忽然听到有小石子打在窗上,帮他找书的尘星警戒地回身看去,姬昭没有太在意,继续找书。   接着又是一粒小石子砸来,姬昭也回头看去。   尘星皱眉:“郎君,我出去叫几个人去看看!”   “会不会是什么小动物啊?它饿了,要吃东西?”姬昭想得比较美好,他向来都爱把事情往好的想。   尘星不放心,回身就要叫人进来,“等等啊……”姬昭已经走到窗前,窗外没了动静,姬昭仔细看看,只见窗户上渐渐现出个由远及近的人影,尘星也瞧见了,正想叫人,姬昭已经手快地把窗户推开了,窗外的人抬眸看他。   姬昭大惊过后,喜笑颜开。 第53章 永恒   当夜月色甚好,弯弯一道月牙挂在树梢上,在姬昭回到屋里之前,宗祯已经站在窗外等了许久,幸而月色甚美,倒也不觉无趣,他抬头赏了很久的月景。   在见到姬昭之后,宗祯发现,今夜原来有三道月牙。   另外两道,就在姬昭的脸上。   姬昭是真的笑得不见眼了,也不见牙,因为他笑得嘴角完完全全上翘,完美的一道弧线,宗祯不由也跟着他淡淡地笑了笑。   初夏的夜,他一身雪青色常服,站在月光下,好似那将要奔月的仙人。   姬昭只觉得看都看不过来了,他知道徽商哥哥长得好,可大家都是男子,平素里他也不会特地去盯着人家的脸看,这会儿,人就这么站在跟前,当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宗祯被看得,不禁问道:“看什么呢……”   “看你啊,看你好看,你可真好看啊!”姬昭立马开始夸。   “…”夸得宗祯顿时又没了言语。   姬昭已经甜甜问道:“哥哥,你是特地来找我的?!你怎知我今夜要歇在这家驿馆?你什么时候来的?!”   宗祯心情不错,颇有耐心地说道:“你写那么多的信,到哪里都要告诉我,很好推断。”   “你既然知道我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为什么不也给我多回一回呢?”姬昭不满,微微撇嘴。   宗祯看他趴在窗台上,月光为衣,树影为纱,双眼若星,真实而又虚幻,志怪本子里的那些精怪,约莫就是如此?   姬昭又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道:“两封!就写了两封啊!加起来就两句话!”   宗祯扯了扯嘴角,没有说什么,姬昭用力垂下脑袋:“好吧,我输了,你赢了,要你多说几句话真是太难了!”宗祯以为他是难过了,姬昭已经又抬起头来,高兴问,“那你跑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   “你出来,就知道了。”   “还真的有事啊?!你先告诉我!”   宗祯却不愿说,姬昭直接从窗户往外爬,先不说尘星吓了一跳,宗祯更是吓得不轻。   宗祯是太子,身在宫中,自小礼仪齐全,他身边的人,只有比他更守礼的,他头一回见到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干这样的事,这个人还是姬昭。   姬昭爬窗户的经验是零,脚下一滑,又差点折了腰,尘星正要冲过来,宗祯已经伸手扶住他的腰,顺势把他从窗户里给抱了出来。   他得意地笑,也伸手抱了抱宗祯。   姬昭并未想太多,向好朋友表达谢意,抱一抱又怎么了?大家都是男的。   宗祯想到上回姬昭还爬墙,这么一比,爬窗户似乎都不算是个事了?真不知道这辈子的姬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没有意识到姬昭的手还环在他的腰上。   任由姬昭抱住他的腰,宗祯冷下脸,又开始教训他:“爬墙,爬窗户,这也是君子可为?”   姬昭纳闷:“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呀。”   “你还有理了?”   姬昭不乐意了,立马双手离开他的腰:“才见面怎么就要教训人呢,你是商人,又不是教书先生。”   宗祯见他竟敢不听指教,还想跑,把他的手又给拽回来,更严厉:“你是驸马,此举有碍身份,你——”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嘛!”姬昭去掰他的手,笑着讨饶,宗祯不为所动,他索性反手握住宗祯的手往外走,“走走走!快带我去看看,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姬昭跃跃欲试,“又是焰火吗?!”   他边说边回头看宗祯,眼睛更亮了。   说到玩就起劲,宗祯心中无奈摇头,任由他拽着往前走。   姬昭被宗祯带着从驿馆后门出去,上了停在门边的马车,尘星本来也想跟着上的,被宗祯的随从伸手拦住,尘星袖子一捋,眼看就要开骂,姬昭笑着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没事的,你跟侍卫小哥借匹马骑,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尘星无奈,只好照办,人已经出来了,还能怎么办呢?   姬昭往后数:“一、二、三——你出来带这么多马车?徽商就是有钱哦。”   宗祯伸手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不悦道:“马车走着呢,别瞎张望。”   姬昭本还想说他多事,一听说起马车,立马开始抱怨:“我这回去桂州啊,可惨了,你应当听说了吧?我被山匪围剿了!其实那些山匪也不是很吓人,没想着真要杀我,就是吓吓人,这就涉及郑王府的内部争斗,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没什么好讲的,山匪也没怎么我,我还用刀刺了一人好几刀呢!”   姬昭越说越激动,伸手开始比划,宗祯看着他,听他说。   “后来有个人就刺了我的马,马就疯了,拉着马车使劲地转,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转了多少圈……眼冒金星啊,真正的眼冒金星!缓了我好几日才好!那几天什么都不想吃!”   宗祯双眼中不觉漫起心疼,幸好夜太深,车内太暗,谁也不曾看到,包括他自己。   姬昭还在讲:“抄家啊,你没见过吧?说实在的,心里真不好受,这回郭家人也跟着我回来了,他们还在后头呢,要交给陛下亲自审问,那一家老小啊,很可怜,干坏事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家人呢……唉。”姬昭往后一靠,“以后再也不想办这样的差事了,太遭罪,可我是驸马么,估计往后少不了要去干这样的活。”   要么是姬昭演技太好,要么就是这辈子的姬昭的确变了。   说这些时,宗祯只能从他面上看到真实的厌烦。   到底因他而起,宗祯适时开口:“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真的吗……”姬昭不抱期望地说道,“太子不会放过我的。”姬昭四处看看,靠近他,小声道,“太子不喜欢我,一定会想着法子整治我的,没事也能找出事来,专找这种得罪人的事给我干。”   宗祯语塞,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姬昭又在嘀咕:“我常想啊,太子到底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听到这里,宗祯不觉正襟危坐,很好奇姬昭接下来的话,想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不曾发现的姬昭想了想,一脸认真地问宗祯:“难道他嫉妒我长得比他好看?”   “…”   “兴许当真是这个缘由,据说太子其实和公主根本长得不一样,那说不定很丑?难怪这么讨厌我。”姬昭越说越真,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宗祯觉得自己有时候的确跟个傻子似的,竟然认真听姬昭说话。   姬昭又问他:“你说,我要怎么样,太子才会不给我小鞋穿?”   声音中有淡淡忧愁,宗祯便也淡淡道:“你听话一点……”   “啊?我还不够听话吗?”姬昭嘀咕,“算了,问你有什么用啊,你又不是太子,你也没见过太子,这辈子都没机会见了。其实不见才好呢,我也没见过太子,他每次见我都不露脸,我也根本不想见到他。”想到这里,姬昭恍然大悟,回头看宗祯,非常肯定地说,“一定还是因为他太丑了,见到我自惭形秽,不仅不敢见我,还要刻意塑造自己的美男子形象!”   “…”   外头随从道:“郎君,我们到了!”   “到了到了!”姬昭高兴地笑,马车还没停稳就要往下跳,宗祯伸手要拉他,姬昭又忽然回头看他,宗祯又以为他要说什么,不由也凝神看他。   姬昭凑过来,小声道:“我今日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同别人讲!若是被太子知道了,我就要被他——咔!”他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   姬昭说完,潇洒地跳下了马车。   宗祯坐在车里运气,他真的应该少跟姬昭说话,想必能比上辈子多活几年。   姬昭跳下马车后,便发现是片空旷的草地,四周远远近近地都是树林,姬昭猜测他又带自己来放焰火了!姬昭都没等宗祯下马车,直接去问随从:“可是又带焰火过来了?”   随从笑着点头,姬昭回头高兴看向刚下马车的宗祯,笑道:“果然有下次啊!”   随从带着姬昭往后头的马车走,介绍道:“驸马您看,这两车装的都是!”   “两车!”姬昭掀了马车帘子看,果然是两车啊!他连着看了两车,还要去看第三辆,宗祯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姬昭回头看他,再夸,“徽商就是厉害!名不虚传!”   “…”   “第三辆马车是什么?”姬昭好奇地问。   宗祯朝随从点头示意,那辆马车里的人便开始从车里往外搬东西,姬昭开始没看明白那些是什么,后来见他们搬出了锅、碗,还有灶,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宗祯:“怎么连这东西都带来?是要做吃的?”   姬昭往前跑了几步,跑到车跟前,几位师傅纷纷给他行礼,接着便在马车边上搭起了灶台,搭好灶台后,又从马车里拿出张木制的小方桌,与两条长凳,这就和街上那些吃食摊子一模一样了,他们还在往外搬东西,好几个坛子,揭开来就是阵阵香味。   味道非常熟悉,姬昭蓦地想到,他上回写信说他想吃鸭血粉丝汤与鸡汤小馄饨来着,他在金陵的时候,有回在枇杷巷门口吃过,就是这种小摊子,他当时坐在巷子口的长凳上,吃得可开心了,于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体验。   他就一直记在心里,在外面两个多月,想起金陵城还算安逸的生活,自然少不了枇杷巷,宗祯问他回来最想做什么,他就说他想去枇杷巷口的小摊上吃鸡汤小馄饨与鸭血粉丝汤,还想吃豆腐花。   师傅们已经开始生火点灶,且还挂出长幡来,又挂了两盏油灯,微风里微微摇摆。   姬昭抬头借光看清楚上头的字,问道:“这就是你们的摊名?好熟悉!”   有位师傅便笑着弯腰点头道:“回驸马的话,小老儿是在枇杷巷口做生意的。”   “真的是你们!我在你家吃过!”   “是是是!小老儿一直记得驸马呢,驸马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好人才,小老儿见过一面就难忘……”   师傅继续在“表白”姬昭,姬昭已经回身又跑回静静看着此处的宗祯的面前,惊喜道:“你真的看了我的信!你还把人家摊子给搬过来了!”   宗祯扯了扯嘴角。   淡淡的似笑非笑,姬昭心里已是高兴得没了边界,他喜不自禁地直接说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哥哥!你对我太好了!你太好了!”   宗祯的嘴角又往上扬了些许,姬昭却来不及再和他说话,又跑回小摊旁,看师傅们煮鸭血粉丝汤,给他现包小馄饨。   锅里的热水渐渐煮开,初夏的夜晚里,仅有很薄很薄的一层水汽,几乎不见,姬昭就站在那层水汽里,不时跟人家几位师傅说话,头也不时点,脸上全是笑。   宗祯便看得有些久,直到随从走到他身边,小声问:“殿下,焰火放不放?”   他点头:“放……”   焰火特有的声音响起后,本还在和尘星、几位师傅说话的姬昭,立马回头往天上看去,接二连三的烟花在天空中连绵不绝地盛开。上辈子的他虽然生活在一个高科技的社会里,因为他的身体,他从未亲眼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他在电视里看到过很多很多的烟花,每个都比现在的漂亮,每个却又不如现在的漂亮。   即便都是转瞬即逝的景色,这却是被他双眼真实记录下来的一个个瞬间。   那么多的瞬间,便是永恒。   他收回视线,看向十来步外的宗祯,察觉到他的视线,宗祯也回头看他。   他立即又笑着跑到宗祯身边,拉起宗祯的手,宗祯下意识地要去甩,“一起看嘛!一起看!”姬昭死死攥着他的手,将他拽到车旁,自己先跳上车辕坐了,又拉拉他的手,“哥哥一起坐!”   宗祯看看随从们,随从们纷纷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哥哥坐!”姬昭再拉他。   宗祯依言在他身边并肩坐下,姬昭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快乐又可爱,宗祯忽然很想摸摸他的头。   宗祯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姬昭扬起脑袋看焰火,“哇”了声。   他才蓦然清醒,将手收回。 第54章 吃糖   太子殿下这次足足带了两车的焰火过来,放了很久很久。   那头小馄饨与鸭血粉丝汤全都煮好了,宗祯不想吃,却也被姬昭硬给拽了过去,两人围坐在小方桌旁,身后是漫天焰火,宗祯几乎没怎么吃,就看着姬昭吃,姬昭边吃边抬头朝他笑:“好吃……”   夏天,就这般镌刻进了宗祯的脑海当中。   待宗祯回过神,他才反应过来,姬昭已经吃了三碗鸭血粉丝汤与两碗小馄饨,宗祯蹙了眉头,正要出声训他,尘星先走了过来劝他不能吃太多,姬昭不想放碗,尘星伸手摸摸他肚子,宗祯的眉头更见紧。   尘星嗔道:“真的不能吃啦!小心积食!”   姬昭丝毫不气,笑着终于放下碗,也放下勺子。   宗祯心道,这辈子的姬昭,你说他脾气好吧,能直接在东宫里不给他这个太子好脸色,还说什么要杀就杀的话,什么话都敢说,你若说他性子不好,他对尘星这个小跟班比上辈子还要纵容,肚子都能随便摸。   姬昭已对宗祯笑:“原先住在金陵的时候,没觉得多好吃,出去两个月反倒极为想念。”   尘星收回了手,宗祯也收回视线,不在意道:“既喜欢,就把几位师傅带回府里去。”   姬昭立即摇头:“不要,带回府里,那就不一样了,就要吃摊子上的才有意思呢!”   都是些什么歪理,宗祯也懒得跟他计较。   等焰火放完,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不仅是尘星劝姬昭回去,就是宗祯的随从们也屡次用眼神示意他们殿下,他们得回去了。   “我明早还得早早起来,我要陪我外祖母用早膳,我要回去了。”姬昭问宗祯,“哥哥你呢?”   宗祯早有说法:“我不过暂作停留,既已见过你,我这便要走了。”   姬昭早猜到了,有点点遗憾,不过还是笑道:“你果然是为了等我才特地留这么久的!”   “…”   姬昭又问:“哥哥你这次要去哪里?回徽州?还是去旁的地方做生意?”   “做生意去……”   姬昭也没有打破沙罐地问到底,只是又问:“你在金陵城里可有宅子?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很多礼物!想要送给你!要不,我给你送到徽州去?”   “你先留着,日后我来取。”   “好!”姬昭想了想,再问,“哥哥你常在外头走的,你可知道逍遥子?”   宗祯点头。   姬昭便凑上来,讨好地笑着说:“我可喜欢他啦!你帮我打听打听哪里还有他的手写本卖!还有,我真想当面见他一面!可是他从不露面,你可有法子找到他?”   宗祯想了想,若是他派人去找,想必不是什么太难办的事?   他点头:“我帮你去找……”   姬昭笑得更高兴:“那我就等你消息了!”   两人上了车,往回走,姬昭一路都在说话,交代他:“你要给我写信啊!好歹写一封吧!你出去做生意,也要记得给我带礼物!不能你出去逍遥了,忘记我这个朋友吧!”说到此处,他又回头问宗祯,“哥哥我们是朋友吧?!”   宗祯有片刻的迟疑。   所幸车内暗,姬昭也瞧不见他的脸色,自己还高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姬昭看来,天底下,也只有最好的朋友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了吧!即便是亲人,大部分也无法做到这样,那可是为了救他都能致性命于不顾而落水的朋友啊!   姬昭的话太多,他还没说尽兴,驿馆就到了。   姬昭有些失望:“这就到了啊……”   殷鸣发现他们不见之后,早就守在驿馆外候着了,见着马车过来,立马冲了过来,与尘星汇合,得知无碍后,才松了口气,他们俩一起来劝他下马车,要回去歇下了,夜已太深。   姬昭恋恋不舍地跳下马车,还不时回头张望,宗祯下车送他。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原路返回,走回先前的窗下,姬昭还在叽叽喳喳,就是不愿进去,最后是宗祯道:“回吧……”   “那你再回金陵时,一定,一定要来我家里找我!”   “好……”宗祯应下。   姬昭才又爬着窗子进去,衣角被树枝扯着了,太过碍眼,宗祯看不下去,伸手托着他的腰,半抱着他,把他给抱进窗内,姬昭又回头朝他笑,宗祯扯了扯嘴角,回身走了。   “啊……就这么走了……”姬昭站在窗边,不舍地看着对方身影消失不见。   尘星抱着个匣子走来,递给他:“郎君,那位徽商的随从给的。”   “是什么是什么!”姬昭立马接到手里,刚打开便闻见松子、桂花的清甜,仔细一看,满匣子圆溜溜的糖球,做得仿佛琉璃,里头嵌了松子仁,姬昭将匣子抱得紧紧的,抬头欢喜地笑,笑到一半又“哎呀”,“我又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次日一早,他们用过早膳,继续启程。   姬昭的那匣子糖,又被尘星给收起来了,尘星严肃道:“郎君您忘记您幼年时候糖吃多了牙疼的时候了?!”并且坚决“秉公执法”,“不成!必须收起来!一天只许吃一颗!否则魏妈妈知道了,要训我的!”   姬昭恨啊,回头哪怕还在马车里坐着,立马拿纸写信,就在信里添了一笔,建议“哥哥”下次再给他糖时,偷偷给,写完就立马寄出去。他是驸马,哪怕在外,写信也可以随意往外寄,反正有人给他送信,旁的人却不成,他要给徽商哥哥写信,还是只能往徽州写,只能等人回去再看了。   下午,他们便到了金陵城外十里处。   已有人在等他们,人还不少,福宸公主,姬慕之带着姬重锦与姬重渊。   姬昭猜到便宜爹会带着两位兄弟来接他们,毕竟外祖父、外祖母与他一同回来,于情于理,姬慕之都会亲自来接,他没想到福宸公主竟也来了。   福宸公主是君,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舅母们下车,要给她行礼。   福宸公主赶紧上前,伸手阻止外祖父与外祖母,笑道:“外祖父、外祖母莫要多礼!福宸与驸马成婚以来,一直不曾往江陵府去见二位,反倒是福宸该给二位长辈赔不是。”   说着,福宸公主对他们俩行了个晚辈礼。   饶是外祖父与外祖母俩老人精子也有些吓到了,说好的骄纵公主呢?   他们怔愣的功夫,福宸公主已经行了礼,抬起头来,朝他们俩甜津津地笑。   外祖母这一瞧,再加上魏妈妈这些日子没少说公主的好话,她心里就先对福宸公主喜欢上几分,脸上带出笑意来,不停说“好”。   舅舅、舅母们带着孩子纷纷给福宸公主行了礼,各自说了些话,个个面上都带了笑。   随后就是一直等在一旁的姬慕之带着两兄弟上前了,哪怕福宸公主也在身边,殷老太爷还是不客气地“哼”了声,殷老夫人扶了身边丫鬟的手,转身就想上车。   姬慕之却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难得没了平常那副风花雪月,严肃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殷老太爷立马就被气到了,他可没有这么个女婿!拿起拐杖就想敲姬慕之,一看,福宸公主还在呢。   福宸极有眼色,立马走到一边,并朝姬昭眼神示意,姬昭也跟她一起往后走了走,走出人群,明显就是不管他们的事了。   他们俩走到几辆马车后,福宸公主上上下下仔细地瞧他,松了口气:“可吓死我了,驸马无碍吧?”   “没事,虚惊一场。”   “唉,早知这趟这般凶险,我定不让你去。”   姬昭心里也很赞成福宸公主的话,但当然不能这么说了,只能笑道:“真没事,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去这一趟,也是锻炼!我从前也未出过远门,路上倒是看了不少好风景。”   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想要这锻炼。   福宸公主点点头,又担忧地问他:“郑王府的人,对你可还尊敬?”   平心而论,福宸公主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姬昭说话也就多了几分真心:“我与五公子原就是好友,现下看来也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迁怒于我的,公主放心吧。”   福宸公主当然也知道上辈子姬昭是怎么上的位,就怕他与宗谧之间起了罅隙,影响姬昭日后的事。听姬昭这么说,好歹放下些心,这才有了笑意:“那我就放心了。”又道,“外祖父、外祖母会在金陵留多久?听父皇的意思,也想邀请二位老人家进趟宫,我们两家人一同吃顿饭呢。”   姬昭便道:“二老打算常住金陵。”   “太好了!”   虽是形婚夫妻,他们其实一直相处得很不错,两个多月不见,自有许多话要说,外祖父在那儿发作姬慕之,姬昭自然不好去围观,便与福宸公主说了好一阵的话。   官道上此时也仅有他们这些人,老百姓们轻易不能走官道。   官道外,丛丛树木之后,还停了辆马车。   宗祯夜里回来后,城门已关,他是私底下出门,自不好用身份令守卫开城门,在庄子里歇了一夜,估摸着时辰,天亮之后就出来了,已等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本只想在此处亲眼看着姬昭回城。   他之所以出来这么一趟,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有些愧对姬昭,果然昨晚姬昭那么高兴,一直在笑,他心中的愧疚感就没了。虽说这份愧疚感来得莫名,他与姬昭之间,说到底也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   然而,愧疚感就是那样横亘在心中,他哪怕睡着了,眼前都是姬昭信中的那些文字,说难过,说不想当驸马,等等。   为了叫自己好过些,好歹能睡个好觉,宗祯只好出来这么一趟。   等到此刻,他也没想到,妹妹也过来接姬昭了。   看着两个人站在马车旁,有说有笑,显见就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他其实也是头一回见到这对小夫妻私下里的相处,上辈子这俩见都没见过。   姬昭不知说了什么,福宸又被逗笑了,笑得低头去掩口。后来好似是头上的钗歪了,姬昭指了指,福宸去扶,没扶好,姬昭伸手帮她。   不禁叫宗祯开始怀疑,姬昭真的不想当驸马么?   这不是当得挺好挺开心的?别又是哄他的吧?   宗祯放下撩着的车帘子,“殿下?”外面侍卫询问。   “回吧……”   宗祯往后靠去,淡淡吩咐。   “好嘞!”侍卫应下,朝其余的人示意,他们这一行便静悄悄地回了城。   路上就“收到”驸马的信了,宗祯抖抖信纸,看他写的信,一看就是在马车里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信也不长,就是抱怨松子桂花糖都被收走了,一颗也没吃着,叫他偷偷寄一些去。   该!   他是绝对不会寄的,宗祯心想。 第55章 生气   回到东宫后,宗祯换了身衣服,就打算去靶场上练箭。   临出门前,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的大宫女源心,源心不明所以,屈了屈膝:“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给我做个荷包。”   原来是这事,源心笑道:“殿下,婢子给您做的荷包都在匣子里放着呢,有许多个呢!都是您爱用的色,绣了绿竹与祥云的。”   宗祯摇头,源心不懂了,认真看他。   宗祯想了想:“你做几个蜜合色的,绣上桂花枝,松子仁,做得可爱一些。”   “好!”源心依旧不懂,不过也是速速应下,并未多问。   “嗯……”宗祯这才转身出门。   殷家在金陵城里有宅子,姬昭毕竟是驸马,他们不好住到姬昭府里,自是回自家宅子住。   回到城里,天色已晚,旅途劳累,福宸公主将人送到后,也不多加打扰,就立即走了,约好过几日再上门拜见,姬昭也没有久留,他也需回家洗个澡,洗去风尘,再好好歇一歇。   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姬昭,外祖父、外祖母再好,他也真心亲近,还是习惯独自一个人住。   殷老太爷、老夫人都极其不喜欢姬家人,城外将姬慕之一通训,偏偏姬慕之还带着两兄弟,死活要跟着送二老回家。直到姬昭走了,他们才跟着出来,便宜爹的心情似乎不好,却又不是因为被老太爷训斥而不好,他朝姬昭点点头,上马先走了。   姬重渊跟姬昭没什么好说的,他自从被他娘打过板子后,一直很老实,立马也跟着他爹溜了。   反倒是姬重锦留下来同姬昭说了几句话,问过他在桂州的事,姬昭只等着道别,两厢各自告辞,姬重锦却吞吞吐吐,好似还有话要说。   姬昭笑道:“大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姬重锦想了想,到底是道:“父亲的书房内,常年挂着,挂着你母亲的画像。”   姬昭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人都没了,也辜负了,还要扮演大情圣呢?   姬重锦再道:“只有我见过,后来,父亲便不许他人轻易入书房。”   兴许于这个时代而言,这算是一种真情?想必很值得感动。   姬昭却只觉得可笑。   但是姬重锦想必也是好意,是想缓和所谓的父子关系吧?姬昭也不好直接给他脸色看,笑着点点头,说:“我这次给大哥也带了不少礼物,回头令人送给你。”   他不愿多说,姬重锦也不说了,只当是自己多嘴。   他目送姬昭离开,才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家。   姬昭回到家,好好泡了个澡,出来后便立即去看他的兔子。   两个月不见,他的兔子长大了!府里的人将兔子养得很好,胖乎乎的,洗得干干净净,一点气味也没有,窝在藤编的篮子里,姬昭拿了菜叶子喂它,它的三瓣嘴一努一努地吃得极欢,姬昭笑得比它吃得还要更欢些。他趴在榻上喂兔子,尘星在他身后站着,帮他擦湿头发,不时与他说着话。   魏妈妈带了人在往各个屋的房门上挂菖蒲与艾叶,端午节就在几日后。   姬昭问道:“可有消息,宗谚他们几时能到金陵?”   “咱们走得快些,却也在江陵停留几日,绕了点路,想必他们也就是这几日能到吧。”   姬昭便叹气:“也不知他们到金陵后,宫里会如何待他们。”   “想必还是能做个富贵闲散王爷的吧?一向听说陛下待人宽和。”   “陛下是宽和……”这点,姬昭也要承认,而且那是经过史书与无数学者认证的,他自己也亲眼见过,可太子并不是。   从桂州回来,见着外祖父后,因为桂州的那些事,外祖父气得不轻。那日偷听一事,外祖父当然也已知晓,外祖父后来也没有瞒他,直言这次的事就是太子所为。   外祖父说太子一是利用他的身份,二是利用宗谧的心理与郑王府的内部矛盾,最后办成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太子就想收回郑王府的权力,就想叫郑王一脉回京,除此之外还能离间殷、姬两家与郑王府的关系。   姬昭知道太子厉害,毕竟那是史书里重要的人物,将来还会杀了他,但他还是疑惑,太子再厉害,也不能厉害到算得这么准吧?怎么什么都被太子刚好算到了呢?   外祖父又说,太子是不能样样都算到,但是重要环节,他稍微动一动,事情总能朝着太子想要的方向走。大约是这次太子的运气也比较好,事情直接就办成了。   姬昭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太子为何还要求情,封宗谧为郡王。当时全朝上下,上至陛下,下至普通百姓都一致认为,就该直接除爵,太子哪怕是要藏拙,此时顺势而为,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太子身上啊。   外祖父接着又跟他说起这便涉及朝中宰相、文武之争,相权与皇权之争,说到这里的时候,姬昭便开始头疼了,听得想要睡觉。外祖父才没有继续说下去,又爱怜地看着他说:“我们昭哥这样就很好,过你自己想过的,凡事都有外祖父在呢。还有你的舅舅们,别怕。”   姬昭看着兔子吃菜叶的嘴巴,尘星还在跟他说话,他却早就出了神,在想外祖父的那些话。   他当然知道,殷家上下会极尽全力地保护他,他也从来不怕,但他不能一直躲在家人的羽翼之下,按照宿命,将来太子定要杀他,届时他不想害了殷家人。   可他真的很厌恶充满心机的生活,他对权力也没有丁点的兴趣,若能抛却驸马这个身份,离开金陵,那就好了。   姬昭叹气。   他非常相信外祖父的话,也是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被围剿的,宗谚的那些话也还在脑海里,太子不是个好东西,神经病,还罚跪他,讨厌得很,可太子事后也曾小心翼翼地给他道歉,偷偷给他送逍遥子的手书。   他也相信自己的本能与本心。   人都是复杂的,各有立场,没有百分百的好与坏,不到关键时候,他不完全相信的确是太子出手利用他来害郑王一家,他有自己的判断。   想清楚这一点后,笼罩在姬昭头顶多日的愁云总算是消散了。   次日,早早地宫里就来了人,宣姬昭进宫。   这是早就猜到的,出去办一趟差事,仁宗定会见见他,姬昭换好礼服,即刻便进了宫。在延福殿见到仁宗,仁宗问了许多话,至于太子曾跟他说要出宫交代驸马几句这样的事,一向不拘小节的仁宗自是毫不在意,更没有拿来与姬昭说。   仁宗最后欣慰道:“出去这一趟果然有不少长进,朕原本不放心让你去,是太子提议由你去,太子说得对,是该多出去历练。”   “…”姬昭愣了愣,所以说,外祖父说对了,还真的是太子让他去的。   他愣神的功夫,仁宗微笑道:“你外祖父、外祖母现下都在金陵,过几日,进宫来,两家一同吃个饭。”   姬昭立即回神,笑着应“是”。   仁宗也是的确把他们当作家人,才会说这样的话。   仁宗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又叫项生去殷府请人进来,也别过几日了,就今天吃吧!姬昭坐着,和他一同等殷府那边来人。项生回来得很快,却没带回人,还带回了个不好的消息,殷老太爷又病倒了!   仁宗大惊:“不是说身子养好了?你可见到了人?”   姬昭也有点吓到了,昨晚还是好好的啊?!   项生低着头,轻声说:“小的去府上时,恰好看到姬先生在门口……小的不曾进府,只是听府上的人如是说……”   这说的是姬慕之,姬慕之在白鹿书院里也挂了个名,只是甚少去露面,城里人尊重他,也都叫他“先生”。   项生的话说得语焉不详,姬昭秒懂。   肯定是因为姬慕之又上门,外祖父气得不想见他,推脱说生病了,不是真的生病。其实叫姬昭说,外祖父不想进宫才不是因为被姬慕之给气的,是被太子给气的,外祖父不想进宫见太子。   仁宗听到这儿,也明白过来了,转眼便对姬昭道:“昭哥去东宫吧,去和祯哥说说话,说完早些回家,在家好好休息,过几日,择好日子,朕再宣你进宫。”   “是……”姬昭起身,转身往外走,心里琢磨,祯哥?是太子?太子叫宗祯?   姬昭走后,仁宗便叫项生仔细说来,知道殷老太爷是被姬慕之给气的,不由叹气:“唉,这许多年都过去了,老爷子还是放不下。罢了罢了,过些日子再进来吃饭吧,你带些御医再去一趟,叫老太爷好好养身子,朕这里不急,也叫慕之回家去吧,别在门口守着了,莺娘人都不在了,他也娶了新夫人,又是何必呢。”   “是……”项生领了御医又出了宫。   姬昭磨磨蹭蹭地在宫道上磨着,刚才仁宗的话验证了外祖父的话,多少又叫姬昭心里毛毛的,外祖父猜中了开头,会不会其他也都猜中了……   他此时不想见到太子,脑袋里有些乱乱的,他需要好好捋一捋。   然而皇宫就这么大,再怎么磨,东宫也就在不远处了,他抬头就能瞧见东宫正殿屋顶上的脊兽,朝光下漾着金色的光,“唉!”他心中大叹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走进东宫大门,东宫里的太监却是殷勤得很,引着他往正殿走。   也是周良娣今天活倒霉。   周良娣进东宫已有好几年,平素帮太子处理一些事务,毕竟总有些事情需要女子来做,但是她在东宫内也不过如此,太子身子从前不好,不能行敦伦之事,这是满宫里人都知道的事,周良娣甚少出门,多数时候都窝在自己的屋子里,与东宫外也很少有往来,姬昭何时回来、姬昭今日会进宫这样的事,她是不可能会知道的。   她带着宫女打算去趟六尚局,交代一些关于端午节的事,出东宫的门,必要经过正殿,她就这么跟姬昭撞上了。   她心道不好,姬昭却是眼睛一亮。   姬昭想的是,若是能叫周良娣陪着,他随便跟太子说几句话就回去,那就太好了!   周良娣匆匆行了个礼,笑也不敢笑,抬脚就要走,姬昭赶紧笑道:“良娣请留步!”   周良娣的手都开始抖了,不敢说话,姬昭笑呵呵道:“真是巧,碰上了良娣!我刚从桂州回来,拜见过陛下,再来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可在?”   “在……”周良娣不敢多说一个字。   姬昭心里便觉得有些纳闷,上回看焰火时,周良娣笑盈盈的,很好说话,两个多月不见,周良娣怎会这般?说个话而已,手跟腿怎么还一起抖呢,难道是被太子摧残的?   是啊,两个月不见,太子会不会变得更变态了?   姬昭更不会放周良娣走。   姬昭进宫的时候,宗祯便知道了,也知道父皇定会打发他来东宫,他早就派人去门外守着,姬昭到门口的时候,就已有人跑进来告诉他。   他在正殿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姬昭进来,不悦问道:“驸马怎还不进来?”   磨蹭什么呢?就这么不想进东宫的门?   保庆去看了眼,进来后,小心道:“回禀殿下,驸马正跟周良娣说话呢……”   宗祯冷笑。   保庆“嘿嘿”笑:“周良娣要去六尚局,凑巧碰上了。”   “叫他们俩都进来。”   “是……”   姬昭与周良娣一同进来了,姬昭走得稳稳当当,周良娣恨不得昏死过去算了,脸色苍白。   姬昭先行礼,再老老实实道:“太子殿下,我从桂州回来了。”   宗祯没搭理他,珠帘内,他在看低着头,微微发着抖的周良娣。   殿内寂静一片,姬昭有些尴尬,想了想,又说:“我这次来往桂州一趟,带回不少新奇玩意,虽不值钱,却都是沿途当地的特色,今日进宫,我都带来了,想送给殿下。”他又看向身边的周良娣,看她发抖,有意宽慰,便笑:“周良娣,也有你的。”   宗祯呵呵冷笑,声音并不大,周良娣没听到太子的冷笑,也觉得眼前发黑,她摇摇晃晃地,脚下一个趔趄。   姬昭完全是下意识地,出于本能,伸手要去扶她:“你怎么了?”   周良娣吓得往后退几步,腿软得直接跌倒在地,姬昭惊讶地嘴巴半张,他问道:“周良娣,你可是身子不适?”   姬昭弯腰要去扶她,周良娣惊慌失措地爬着要站起来,避开姬昭的手,姬昭也觉得不太妥当,古代人很注意这些。姬昭四处看看,他们在这里说话,殿内不曾留人,想叫个人进来帮忙都不行,姬昭这才想到太子,周良娣都倒了,太子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姬昭立即看向珠帘内:“殿下!周良娣倒了!您快些叫人进来扶她起来啊!”   宗祯不说话。   姬昭著急:“太子殿下?”   宗祯终于开口:“周良娣跌倒,你倒是急得很?”   什么跟什么啊?!姬昭只觉得莫名其妙,本想克制一下,听了这句话,也生气了:“我不该急吗?!”   正常人看到有人摔倒,都会想要帮忙的吧?!   姬昭生气地继续伸手要去扶周良娣,周良娣却吓得掉下眼泪,转身扶着椅子爬了起来,朝珠帘内福了福:“妾告退!”   说完,周良娣跌跌撞撞地立马跑了。   “哎?!”姬昭担心地想要追上去看看,宗祯又冷冷道:“驸马果然急得很。”   阴阳怪气什么啊?   姬昭停下脚步,往回走了几步,走到珠帘面前,气道:“太子殿下,周良娣好歹是你的女人,你就不能多体贴几分?”   女子本来就不容易,尤其是封建社会的女子。   宗祯却道:“似你体贴周良娣那般?”   “…”姬昭忍了半晌,才没把“你有病吧”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太子是真的有病,说这样的话并不好,是不尊重人,是戳人心口。   姬昭站在原地,生着闷气,珠帘内,宗祯也没了话音。   气了片刻,姬昭也待不下去了,他不情不愿地又行了个礼,闷闷道:“既如此,姬昭先告退!”   “站住……”宗祯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姬昭有些不耐烦。   宗祯更为不悦:“这便是你同我说话的态度?”   姬昭忍了忍,忍不住了,不满道:“我好好同你说话的,是你看我不顺眼!我又没有其他想法,看到周良娣跌倒想扶她起来罢了!是你不知道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你想太多!”   还想算计他!   宗祯听到这番话,只觉得面上火辣辣,心里更是沉沉重重,好似被说中心事。   姬昭不服气地再道:“我可有说错话?姑娘家本就不易,你何必那般刻薄!你对我没有好脸色也就罢了,对周良娣何必也要如此呢?对你的女人好些吧!你——”   “闭嘴……”宗祯气得心口疼,打断他的话。   “闭嘴就闭嘴……”姬昭虽这么说,却满脸嫌弃。   宗祯看着他嫌弃的脸,冷静全无,又冷道:“退下……”   “退就退,我这就滚!”姬昭说完,转身就走,“求之不得呢!谁乐意来啊!”   宗祯气得用力咳嗽,差点要咳出血,保庆赶紧跑进来,给他倒茶,被他推开,保庆才小声道:“殿下,驸马走了。”   宗祯渐渐停了咳嗽,抬眼,望着姬昭原先站过的地方。   又是片刻,程深进来,行礼:“殿下,驸马送来的东西……”   宗祯这才回神,拿起茶盏喝了几口茶,忍下咳嗽,轻声道:“抬到书房去吧。”   “是!”   小太监们将箱子抬到书房,宗祯回到书房,叫人都出去,自己开了箱子看。   保庆与程深守在门口,两人商量着可要去叫御医,最后觉得,还是再观察一下,否则又要惹殿下不高兴。   程深小声道:“真是怪了,殿下明显是惦记着驸马的,早上问了好几回驸马进宫不曾,更是早就派了人去陛下那里守着,怎会闹成这般?”   “我怎么知道!”   程深再道:“那过几日,端午赛龙舟,驸马可要去看?棚子,我可都搭好了,殿下交代过,我亲自去看着人搭的,最好的位置。”   “不知道这次两人又要闹多久的别扭呢!”   程深一想,反倒笑了,可不是么,好似那闹别扭的孩童。   其实,宗祯也不知自己发的哪门子的神经。   原是想着,今日姬昭过来,好好同他说一说桂州的事,也想再听一遍姬昭亲口说路上的风景,姬昭进来时,看得出来不太高兴,怕是还对他有怨言,却还是挺乖的,也乖乖地好好行礼了,想必说几句话哄一哄就能露出个笑脸。   他挺喜欢看姬昭笑的。   再把要去看龙舟这件事告诉他,更是要乐得找不到北了吧,他就喜欢玩。   怎会如此呢。   怎么就吵起来了?   宗祯皱着眉头从箱子内拿出把折扇看,心里烦闷,他当然知道姬昭与周良娣之间没有任何不轨,姬昭也没有与周良娣勾结,他就是看着姬昭对周良娣笑得极为碍眼。   宗祯展开折扇看,皱着眉头,想不通。   想必还是觉着姬昭多管闲事,怎能说出“好歹是你女人,你就不能多体贴几分”这样的话来?周良娣是东宫的人,关他姬昭什么事?要他姬昭送什么礼物?这叫窥探东宫。   这么说着,宗祯便看到箱子里的一盒绢花,一看就是女子所用,他拿起就想叫人给扔了。   转念一想,好歹是姬昭送来的,又留了下来,将之塞进箱子最深处,眼不见为净,反正绝不会给周良娣就是。   宗祯看向窗外,仿佛还能看到月色溶溶之下,姬昭摆在窗棱上的笑脸。   宗祯心中暗叹口气,罢了,今日这件事是他不对,无故发作。   他叫程深进来,吩咐道:“去告诉驸马,几日后去莫愁湖看龙舟,不用再来回我了。”   “是!”程深应完,出了门朝保庆眨眨眼睛,就立马朝宫门处跑了。   宗祯已经坐回书桌后,开始看奏章,张一绯那处要动了。   却总还有什么事情惦记着,宗祯手里抓着笔,半天落不下个字,无奈地再叹口气,又叫保庆进来,问道:“程深回来了不曾?驸马怎么说?”   保庆与程深正愁着这事儿该怎么说呢,太子又问:“笑了不曾?”   还指望驸马笑?!   保庆弯腰加低头,轻声道:“回禀殿下,驸马说他不想看……”   “原话怎么说……”   保庆只好学给他听:“驸马说:“要看他自己看去吧!我不看!不稀罕!””   “…”宗祯以为自己会很气,可是他发现他竟然半点也不气,没说“快来杀我”这样的话就算是进步了。   他甚至能想到姬昭的口气与表情。   他反而无奈地叹气,毕竟这次是他不对,想个法子去哄吧,然而太子殿下的哄人技艺实在贫瘠,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第56章 独占欲   姬昭气冲冲地从宫里出来,殷鸣与尘星一看就知道,又在东宫里气着了。   若说,原先他们还会担忧他们郎君惹怒太子,恐会招来大祸,几次之后的现在,他们早就不担心了,且还见怪不怪,上回都那样了,太子也没怎么样他们郎君,还有什么好怕的?   尘星陪他坐进马车,问他:“郎君,太子又怎么气您了啊?”   姬昭不想多说,其实他也知道,今天在东宫发那么一通火,有那么几分是因为周良娣,更多的还是因为太子的心眼,他不愿相信太子真的在利用他,可是外祖父说的话越来越与事实相符,太子也的确想得太多!   发了这么一通火,他也没什么痛快的,反而有些疲倦,他往尘星身上靠去,闭了眼道:“去外祖父家中。”   “好……”尘星见他如此,不再多问。   到殷府,御医已经走了,姬昭私下里跟外祖父说话,外祖父果然是装病。   外祖父就是不想进宫去见太子,老小孩老小孩,再有才学声望的老人家也免不了如此,外祖父哼声道:“我可不愿进宫去给一个小辈见礼!这小子,绝非善辈!”   姬昭其实本想告诉外祖父,的确是太子提议他去桂州的事,想了想也就罢了,何必再徒增老人家的不高兴呢。   外祖父问他:“你今日进宫,那小子可给你脸色瞧?”   姬昭笑道:“他怎敢给我脸色瞧?好歹我是驸马,他也要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毕竟他都见不着太子的面!再说了,太子若是真给他脸色看,他也敢当面跟太子顶。   外祖父又与他说了几句,便催道:“去吧,跟橼哥他们玩去!”   姬昭应下,去找殷橼,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外头殷橼的小厮进来,说道:“两位郎君,太子派人来咱们府里了!”   姬昭回头看他:“来干什么?”   “说是端午节将至,请咱们家老夫人带着太太郎君们去看龙舟赛。”   “嘁……”姬昭心中鄙夷,他不答应,就换个法子。这是又觉得自己不对,想跟他道歉了?   他不接受!   殷橼却很感兴趣:“往年都在扬州看,在金陵看是头一遭,我原本就想看的,老夫人可应下了?”   “应下了应下了!”小厮笑得高兴,他们到时候也能跟着去,谁不喜欢出去玩。   殷橼也高兴,姬昭没有说自己不去,何必扫家人的兴呢?不过他已打定主意,到了那天他随便找个借口,他才不去。   没错,他就是要跟太子对着干!   用了午膳,姬昭回家,门房里告诉他,何七娘来了。   姬昭无所谓地“哦”了声,直接回了书房,书房里有好些今日刚递进来的帖子。   他回金陵了,不少人请他吃饭、喝酒,他都没看,在其中找到秦文的帖子,秦文邀请他去家里玩,他正打算回帖子。   魏妈妈过来告诉他,何七娘是来送账本的,魏妈妈将账本递给他,笑道:“这何七娘的确是有做生意的本领,您瞧,不过两个多月,小小的铺子竟还当真被她给盘活了。”   姬昭接到手里,随意看了看,翻到最后,看到上个月赚了一百多两的银子,不过普通小铺子,荒废多年,能做成这般的确不错,原先可是每个月都往里亏二三百两银子的,毕竟布料子进回来,绣娘也雇着专门做衣裳,要付工钱,却一匹布、一件衣裳也卖不出去。   魏妈妈道:“何七娘说,咱家铺子隔壁那家,东家打算把铺子卖出去,想问问您可要买下来,一并做生意。是以她一直等着,想问您拿个主意,还想当面给您行个礼。”   “那家铺子是母亲留下的,现在这般就很好,无需扩。”他又不指望靠这个小铺子赚大钱,“见就不必了,我跟她又不熟。”   “好……”魏妈妈笑着应下,转身就出了门。   说到铺子、银子,姬昭这辈子极为富裕,自然什么也不缺。   何七娘说的那些话倒也的确点醒了他,他天天窝在府里,又不能出门,总要找点事来做吧?要不他也开个铺子?可是卖些什么才好?他并没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没有穿越者的过度自信,很多方面,他比不过古人。   姬昭低头给秦文回帖子,约他后天一起去枇杷巷玩,做生意的事,只能缓缓图之。   正写着帖子,杜师傅过来了。   昨晚姬昭忘记叫杜师傅直接跟着徽商哥哥走,今早才想起来,叫殷鸣给足程仪,亲自送他出城,杜师傅却不愿走,说等姬昭回来再说。   姬昭这会儿没办法,只好再给徽商哥哥写封信,说杜师傅的事。   何七娘从侯府出来,上了自己的骡车,车子“哒哒哒”地往回走。   她坐在车里,皱着眉,兴许是她太急了吧,她也想慢慢来,可京中形势一变再变,郑王他们也快回来了,哥哥连一封信都没给她寄来,她实在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哥哥太听他们的话了,那些人说白了,根本是利用他们兄妹俩,何必这般真心替他们做事?   熙国国祚到底如何,是谁当皇帝,关他们兄妹俩什么事呢?   杀了皇帝,杀了太子,杀了殷安正【殷老太爷】,他们就算报仇了!   他们兄妹俩找好时机,杀完人就回到深山里,像哥哥说的那般,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   哥哥说,他们是相互利用,没有那些人,他们兄妹俩也无法杀皇帝,她不认为!她现在不就可以随意进出驸马府?日后想必也能见到公主,总能杀了他们。   但她要听哥哥的话,她不愿叫哥哥再担心,哥哥说了不能轻易动手,她就不动手。不动手可以,捣捣乱总好吧?凭什么他们在那里逍遥自在呢?她就看不得这些人好!恶心他们总是能办到的!   只可惜,驸马害怕被公主误会,连见她一面都不愿。   她难得叹口气,伸手摸摸脸,她还就不信了,这张脸好歹还有些用处吧?   姬昭怒离皇宫后,宗祯到底还是又派人去看姬昭后来如何。   自从那天罚跪之后,姬昭恨上了他,再没给他往宫里送过东西,可乐他们也就再未来过宫里,他也不好问话,姬昭大多时候都窝在府里不出门,实在是没法知道姬昭到底在做些什么,更不知他到底高兴不高兴。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告诉他,驸马出宫后就去了殷府,午后才回家。   宗祯再问:“你觉着驸马,脸色如何?”   侍卫仔细想了想:“属下也就在驸马上车、下车时瞧见脸色,驸马脸色不错,不似生病的模样。”   “…”   程深差点笑出声来,他们殿下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好吗!保庆瞪他,随即笑着开口:“殿下是想问驸马可有笑,还是生气的模样?”   侍卫恍然大悟,赶紧道:“驸马没笑!不知为何,驸马看起来极为不高兴!”   太子殿下的脸色跟着就黑了,侍卫直到出门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傍晚时候,宗祯“收到”姬昭的信,他才受到些许启发,就叫杜博留在姬昭身边吧。听跟着姬昭的人说,何七娘今日又上姬昭府里去了。这些天,他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何七娘,暂时没有发现不对,也没有不对的人过来找何七娘。   但何七娘的存在本就不对,非要往姬昭身上凑,不是要害姬昭,便是要借姬昭做些什么。   姬昭现在身边的那些侍卫能干什么?都是花花架子,看起来煞有其事,加起来都不够杜博一个人打,杜博留在那里也好保护姬昭,顺便帮他看着姬昭。   姬昭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且心力交瘁。   打定主意,太子殿下的心气顺了些,摊纸写信。   写好后,又叫源心进来,问道:“荷包做好了?”   他虽说要得急,源心做得快,还真的做好了三个,饶是如此,源心还是在心里嘀咕,他们殿下怎就突然这么急了呢?   源心将荷包递给他们殿下,殿下就叫她出去了,保庆问她:“姐姐,殿下要那荷包做什么用处?”   源心迷茫:“我也不知道呢。”   宗祯装了三荷包的糖,本想全塞进匣子里,想了想,又拿出来两包,吃多了的确会坏牙,牙疼起来可是要命的,还是得克制,分开慢慢给。   他叫人进来,把东西送出去,又拿短纸条给杜博交代了些话,直接用鸽子放了。   做戏便要做全套,次日,东西才到姬昭手里,符合宗祯出门做生意的背景。   姬昭在公主府用完晚膳回到家,收到他“哥哥”的信,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先看了信,这可是稀罕东西!难得给他写封信的!信上倒是没有什么废话,也就是叫杜师傅暂时留在他身边,保护他,姬昭又翘起嘴角,笑得更甜蜜,这才叫真心为他打算的好朋友吧!他可是驸马啊,身边有这么多侍卫,还要担心他!   他看了好几遍的信,打开随信而来的小匣子,里头是个蜜合色的荷包。   捏在手中,圆滚滚的,他心中一动,立马叫屋里的人都出去,拆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一包糖球!   他笑眯眯地捻起一颗扔到嘴里,好甜啊。   他乐滋滋地想,徽商哥哥算是古代版他的哆啦A梦了吧,想要什么都能给他。   好想独占——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从未打听过对方的家事,徽商哥哥看起来二十出头,古人成婚早,他才十七,都已经成亲了,那位哥哥想必早就成婚了吧?没准孩子都好些个了,那些糖,他有,徽商哥哥的妻妾、孩子们肯定也有吧,想到这一点,姬昭有些失落。   他把杜博叫进来,杜博进来的时候,走近驸马,便是清甜的香气。   杜博早就收到太子殿下的信,知道他往后要暂时留在驸马身边,却也装作不知道,问驸马有什么吩咐。   姬昭先是告诉他要暂留自己身边的事,接着便开始发起了呆,眉眼里有淡淡轻愁。   杜博不由纳闷,一刻钟前接着信的时候,驸马可还是高兴坏了的样子啊,驸马这小日子过的,有什么值得他去忧愁的呢?   他便问:“驸马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尽管吩咐!”   “不是……”姬昭抬首看他,“我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您尽管问!”   “你家郎君,成亲几年了?可有孩子?”姬昭索性也就直接问了。   杜博想了想,周良娣只是妾侍,不算成亲,便道:“我们郎君尚未成亲呢!”   “真的吗!”姬昭立即高兴地笑了。   “是啊!”杜博心道,驸马这么高兴,别是想着给他们殿下做媒吧!这可不成啊!他赶紧道,“不过我们郎君有位妾侍,感情素来不错。”   可别真的惦记做媒!   “哦……”姬昭瞬时收起笑容,往身后椅子一靠,声音没了劲,“没事了,你出去吧。”   杜博便更不明白了,挠挠头,他不属于驸马的人,能随意出府,到底是出门又给他们殿下放了只鸽子。   宗祯看到小纸条上的内容,再叹口气,弄不明白上辈子姬昭的脑袋也就算了,这辈子的姬昭的脑袋,他竟还是弄不明白,姬昭作何想要给他做媒?   他果然迟早得被姬昭折腾死。 第57章 戳穿   宗祯夜里睡得不好,早晨起来,在靶场上和陈克业过招的时候,跑来个小侍卫,告诉他,驸马去枇杷巷了,同行的还有殷橼、秦文,杜博跟着出门,找着空档,告诉他们,驸马的心情已经很好了,昨晚也睡得极好。   听了这话,太子殿下心里更是不滋味。   他被折腾得一夜睡不好,姬昭倒好,照睡照吃,也照玩。   他不由哂笑,是他放太多精力在姬昭身上,深吸一口气,他转身朝陈克业伸手:“再来……”   端午前一日,郑王等人进了金陵城。   目前形势复杂,姬昭也不好昭然去迎接他们,据闻宫里有专门的官员去城外三十里接的人,姬昭也就不时叫殷鸣出去打听打听是个什么情况。   宗谚他们进了城,想去宫中拜见,太子叫他们先回府休息,日后再说。   听到这儿,姬昭撇了撇嘴,再问:“随后呢?”   “郑王他们便回了郑王府,进去就把大门给关了,门口也没有动静,无人上门拜访。”   “这个时候谁敢上门去见他们?”其实姬昭是敢的,谁让他是驸马,身份碍事,去了反而是害人家,实在是不能去,“你时刻注意着点,他们家虽说还是王府,目前也实在尴尬得很,若是有人不长眼,欺负他们,可定要告诉我。”   “郎君放心!”殷鸣说完,便出门继续去盯着。   尘星好奇问:“郎君怎么不给那位徽商写信了?”   姬昭又靠回椅子上,懒懒道:“不太想写……”   “他昨天信上说什么,惹您不高兴了?”   “没有,就是觉得没意思。”   “他没意思?”   姬昭摇头,是他自己没意思,忽然觉得兴致缺缺的,什么事都提不上劲。   到端午节当天。   宗祯本没有去观龙舟的打算,尽管礼部那边给他棚子也搭好了,他另有安排,张一绯的事今日就会开始。鉴于姬昭这些天一直没有给他回信,听杜博说天天窝在书房里,杜博也见不着人,尘星与殷鸣口风极紧,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已经极力将自己的精力少往姬昭身上放,还是不免担心。   毕竟说来说去,还是那天他先斥责姬昭,还赶姬昭走,才惹得对方不高兴,根源在他这里,于是他还是去了莫愁湖,他要看过姬昭本人的确是高兴的才能放心。   当然,搭好的棚子他是不会去的,他无意在众人面前露面。   莫愁湖旁边茶楼、酒楼众多,宗祯早早就到了,上了其中一座茶楼的二楼,进雅间坐在窗边,不时看看楼下。这家茶楼今日不对外营业,毕竟茶楼离湖边搭的棚子特别近,为安全故。不过太子亲自过来,自能随意进出,宗祯特意挑了这家,是因为楼下就是驸马的棚子,殷家来人,自是和姬昭一个棚子待着,他一眼就能看到。   宗祯等了好半晌,殷家的人都来了,与姬昭关系最好的那个殷橼也到了,姬昭还是没来。   宗祯顿时觉得,他又被姬昭给骗了。   他伸手揉揉额头,指了个人下去问。   殷家的人说,他们家小郎君出门的时候,马车轮子坏了,就先回家,稍后再来。   哄鬼……   宗祯知道,姬昭是不会再来了。   这次就真的至于气成这般?   糖也吃了,怎还不高兴?逍遥子的手书太少,他上哪里再给姬昭找新的去,难不成就得一直气下去?   宗祯又坐了会儿,愁了挺久,没愁出法子,无奈起身,准备回宫,楼下有侍卫跑上来,告诉他:“殿下!驸马来了!”   姬昭是真没打算来的,后来听殷鸣说,宗谚他们一家也去。   姬昭颇为挂心这位朋友,到家后,才又赶紧出门往莫愁湖边来了,他到了之后,宗谚他们还未到,姬昭也不急着进去,就在门口等。   现下基本上该到的都到了,里头已是锣鼓喧天,呼喊声与叫好声,就连在外面也听得一清二楚,足以想象得到里头是何等热闹。此时门口反而是最清静的,四周围也没有百姓,只有侍卫们守着。   等了片刻,姬昭先等来秦家兄妹,秦文跳下马车,很是惊喜:“姬昭兄!你怎么不进去?”   姬昭笑着也走下马车,跟他说话:“我在这儿等郑王家五公子,你呢?怎来得这么晚?”   “我妹妹半路上忘记东西,我陪妹妹回了一趟府里,就晚了些。”   “令妹也在啊……”姬昭说着,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车,满眼同情,秦文没看出来,笑着转身道:“请姑娘下来,都是自家人。”   秦五娘扶着侍女的手下车,穿了藕色衣裙,手执圆扇半遮面,站在夏日微风里,别提多温柔娇俏了,缓步走到姬昭面前,她福了福,笑道:“见过驸马……”   “姑娘不必多礼!”姬昭看到她就替她可怜,太子越来越神经了。   秦文道:“我们在这里陪你一同等吧!索性这里人也不多!”   “好啊!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早想介绍你们俩认识。”   秦五娘便也站在一旁,不时说几句话,三人面上都是笑。   太子殿下站在茶楼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不远处姬昭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他问:“那人是谁……”   保庆看了又看,看不仔细,又叫程深偷偷下楼去看对方马车,才确定道:“是秦家三郎君!秦太妃娘家人!秦儒的儿子!”   “我问的不是他。”   “啊?”保庆愣了一小会儿,迅速反应过来,“那应当是秦家五娘子吧!”   是他未来的侧妃?他先前见过,他记得长得还算能看。   此时站在姬昭身边,整张脸怎会如此平平无奇,人还能越长越丑?不过,就这相貌,姬昭也能笑成那般,呵呵。   宗祯转身又进了屋里,叫人将纱制屏风搬到面前,不悦道:“叫他上来见我。”   可想而知,姬昭正高兴地说着话,程深过来叫他时,他的脸色有多难看。   秦五娘的脸都红透了,赶紧低头带着侍女进去,秦文想了想,陪着姬昭过去,却也没有资格进去见太子殿下,他就在外头等着。   姬昭进去,杵在屏风面前,眼睛也不抬,勉强行了个礼:“姬昭拜见殿下。”   宗祯心里有无名火,却也暗自告诫自己,别又把人给气跑了,好不容易见着一面,是要解决问题的,他的语气、态度得好点。   他叫保庆给姬昭倒了盏茶,淡淡道:“尝尝……”   姬昭正好有点渴,也没有拒绝,接到手里,一气就喝了大半盏。   宗祯示意保庆再去倒,姬昭又喝了一盏,保庆要倒第三盏的时候,姬昭道:“我不渴了……”再问他,“太子叫我来,是有何事?”   何事?宗祯也不知道,不过就是看着姬昭站在下面笑得碍眼罢了,他想了想,问姬昭:“这几日都做些什么。”   “我可都是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姬昭撇了撇嘴,但听话音,明显好说话多了。   “既然来了,不进去看龙舟赛,在门口杵著作何?”   “我等宗谚……”姬昭非常诚实。   宗祯皱眉,是以,他是为了宗谚才来的?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烧,宗祯开口教训他:“没事,便离他们远些,你是驸马,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姬昭不乐意:“我又没有跟宗谧来往,我只不过是跟宗谚做朋友罢了,更没有去他们家,这也不成?”   “不成……”   “为什么?”   “他们一家要在府里反省,今日不过是我恩许,往日不得出府半步,你也少去招惹旁人。”   听了这话,姬昭更不高兴,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招惹旁人了?再说,郑王一家也没干什么不得了的事吧?不都是郭家人干的么,郭家都给抄了,郭侧妃的侧妃没了,就连他们家四公子也跟着受了罚,说到底郑王府也是受害的苦主。你又凭什么不让人家出门?这是要软禁他们家?”   口气咄咄逼人,面上一丝笑意也无,竟还帮着宗谧说话,再想到方才姬昭的笑脸,宗祯动怒,心里倒还记得不能再气着姬昭,努力压着声音道:“即便是软禁,又如何?”   说到这儿,保庆程深以及侍卫们已经全部低头溜了出去,不敢再待下去。   姬昭也努力地憋着,不想再说更过分的话,毕竟他不想现在就死。   宗祯看着姬昭这般,心中更为不痛快,再道:“他们没干不得了的事?在桂州城外,围剿你的,是谁?”   说别的也就罢了,说这,姬昭实在忍不住了,他蓦地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围剿我的,是谁,您不清楚吗?郑王一家到底为什么会降爵,来金陵,您不清楚吗?!我又不是傻子!”   宗祯怔住。   “我滚了!”   说完,姬昭转身就走,刚迈出房门,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宗祯剧烈的咳嗽声,他的脚步迟疑片刻,还是走了。   宗祯用手掌撑住桌面,咳得身子几乎半折,保庆与程深冲进来,急得都快哭了。   走出门的姬昭也没有多高兴,这几句话,这些日子一直横在他心里,终于说出来,也不过如此。   他只是不想被人利用,不愿做棋子,也不愿当别人眼中的傻子,太子若是看不惯他,直接杀了算了,别扯他进那些阴谋阳谋里,他真的无比厌恶这些。   秦文跟在他身后,看他的眼神,满满的全是敬佩。   驸马胆子太大了!直接跟太子殿下吵架!吵得太子殿下身边的大官们都吓得跑出来了!驸马还继续跟太子吵!吵完摔门就走!   姬昭已经不想继续等下去,到楼下,打算直接与秦文分开。   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姬昭看了眼,对殷鸣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殷鸣跑去看过,回来告诉他:“郎君,是郑王府的人到了,却被人拦住,说他们到的迟了,不让进。”   姬昭冷笑,大步上前:“我看看是谁拦着不让进。”   姬昭走到的时候,宗谚差点要冲上去揍那几个护卫,“拖住五公子!”宗谧大喝,宗谚朝前踢着腿,“敢瞧不起你小爷我是吧?我踹不死你——”   “宗谚!”“宗谚……”   宗谧与姬昭的声音几乎同时发出,宗谚顿住,与宗谧一同回头往姬昭看来。   姬昭走到他们身边,冷冷地看面前几个护卫,与其他护卫们的服饰不一样,他问:“谁叫你们堵这儿的?”   姬昭也不是经常露面,对方不认识他,尽管他穿戴不凡,他们对视几眼,立即不客气道:“关你什么事!快一边待着去!里头的龙舟赛已经开始,到晚了就是不能进,谁来都不能进!”   “是吗……”姬昭反问,“我若是定要进去呢。”   对方得意道:“那就别怪我们动手了!”   姬昭被逗笑了,笑了会儿,忽然冷下脸:“给我上去打……”   殷鸣和杜博直接就带着人上了,对方慢了片刻,已经挨上揍,气急骂道:“好大的胆子!我们可是文家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不想听到他们说话。”   殷鸣直接一拳头挥到那人脸上,再说不出话,那处打着,姬昭回头看向宗家兄弟,宗谧一脸哭笑不得,朝他行礼:“多谢驸马……”   宗谚则是低下头,不说话。   姬昭心里不好受,再怎么样,也还是郡王吧?宗室子弟,文家,再厉害也不能跟宗室比,如今几个护卫就能在这儿欺负人?   姬昭抬头又看了眼茶楼那间雅间,这是太子默许的吧?   姬昭袖中的手握了握。   太子就不能饶过郑王府吗?人都捏在手心里了,又是何必?非要置郑王一家于死地?   门口的护卫都被揍趴下了,宗谧再道:“驸马,是太子叫我们兄弟来的,我们不能再拖,日后再上府拜谢。”说着,就拉着宗谚走了。   宗谚回头看姬昭,姬昭朝他笑笑,宗谚才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秦文也跟着他们进去了,姬昭则是上了马车,他想,他真的再不会去讨好太子了,不值得。   郑王府的棚子当然无人敢过来打招呼,待母亲、弟弟们全都落座,宗谧坐了片刻,门外他的侍卫进来,宗谧往内走了走,听侍卫在他耳边轻声道:“咱们还没来时,驸马进了不远处的茶楼,据说,带驸马进去的是太子身边的保庆大官,很快,驸马就出来了,面色不虞。旁的,咱们也探不到了,太子身边的人太多了,怕被发现,不敢轻举妄动。”   宗谧眉头一挑,想必太子就在那里吧,太子与驸马有争吵?   那就有意思了,宗谧点头:“应该的,咱们到了金陵城,凡事就要更为小心。”   “是……”   侍卫走了,宗谧回到座位,宗谚还在同母妃抱怨,正说到姬昭:“姬昭极为仁义,是我的好朋友,他……”   宗谧回想方才的姬昭,也有须臾的愣神,他今天是特地装可怜,原本是想装给太子瞧的,太子不就想看他们一家可怜么,他不介意多装一装,没料到——   姬昭面上的担忧与同情骗不了人,姬昭是当真觉得他们兄弟俩可怜,宗谧扯唇笑了笑,笑着笑着又收起笑,心里有莫名的暖流流过。   宗祯咳出了血,吓得程深立马跑出门去找御医,保庆扶着他,不时轻拍他的后背,也是满脸焦急。   宗祯断断续续地咳着,耳边还是姬昭那些话。   姬昭知道了,或者说姬昭一直是知道的。   姬昭的确不是傻子,上辈子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晰地知道了,不是吗?   宗祯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就是仇人,何必要在意那么多?   姬昭气不气,笑不笑,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难怪姬昭总是要当面跟他吵,姬昭想必也在心里笑话他。   反正到了最后,他们俩依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宗祯就着保庆的手喝了点温水,陈克业走了进来,禀道:“殿下,文治昌出来了,人往宫里去了。”   说明梓州那儿的消息传来了。   宗祯点头,扶着保庆的手站起来,费力开口:“回宫……”   他有太多事情要做,本就不该耗费任何时间与精力在不相干、不应该的人身上。   保庆急得直跺脚,也只好架着他下楼。 第58章 佩服   宗祯的马车刚到东宫门口,项生便急急跑了过来,他已经在此处等许久。   马车尚未停稳,他便躬身道:“殿下!您可回来了!”   保庆掀了帘子,“殿下——”项生瞧仔细车里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的宗祯,大惊,“殿下怎么了!”   “无妨……”宗祯慢悠悠地说着话,“可是出了急事?我瞧文相匆匆走了。”   “是!陛下正等着殿下呢,只是殿下您这身子——”   宗祯扶着保庆的手,下了马车,往西走去:“去延福殿……”   仁宗与文相们见他这般,也很是吃惊,宗祯并未说自己去了宫外,摆摆手,不在意道:“老毛病了,父皇莫要担忧,还是说正事要紧。”   仁宗怎能不担忧?一面叫人赶紧去宣御医,一面又叫人倒茶,问宗祯可有哪处不适,底下站着的官员们,纷纷偷偷对视,尤其文治昌与余覃,两个老对头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在眼中露出笑意,太子这身子啊,还是这么弱。   宗祯这次倒不是装的,是真的难受,太监们去宣御医了,才坐下来,听他们说这件事。   张一绯私开盐井,还挪用官盐的盐丁去自己的盐井里干活,制盐不是简单技艺,也并非人人都会,食盐官卖,制盐的盐丁们生生世世都住在盐场或者盐井附近,统一由朝廷派人管制,制盐的技艺也是世代相传。   张一绯想要私下里制盐,要么偷师,要么只能从官盐那处偷人来用。   很显然,偷师并不容易,张一绯选择偷人。   但是盐丁人数都有定数,官府里都有记载在册,哪怕梓州路就是张一绯的地盘,他可以为所欲为,每年朝廷也会有人巡视勘察,官盐买卖是朝中收入的重要来源,朝廷不可能潦草行事,偷人不是长久之计。   为图长久,张一绯便找了些人私底下偷着学取卤、制盐。   这些也是宗祯知道张一绯私开盐井后,慢慢查出来的。   盐井取卤是件极为危险的事,盐井里有毒的气体多,轻易不能碰到明火,一般也只有经验丰富的师傅才敢从井中取卤,张一绯安排的人到底技艺不精,在宗祯调查的时候,就已经有十来人死于此事,都被张一绯压了下去。   近来,又死了几个,宗祯便派人去帮助其中几位盐丁逃出来,护送着往临近州府敲鼓告状去了,事情这才发散开来。   恰好是今日,消息报到金陵城里。   仁宗忧愁万分地看向宗祯:“就是这么个事,你说,你舅舅可是被谁给哄骗了?”   宗祯心里也很无奈,他母后天真仁善,却不代表张家人个个是好的啊,他父皇这性子是彻底改不了了,不过他面上也不显,跟着一同忧愁点头:“想必舅舅是被人哄了,舅舅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见两位“老大”一如往昔,众人心中除了生出几分庆幸之外,全部都很无奈,熟悉的无奈。   文治昌上前,说道:“陛下,张大人为官多年,向来为人称赞,他一心为民,这样的事,想必确是他人诱哄所为。”   余覃点头:“不错,陛下,此事有蹊跷啊,要彻查!还张大人一个清白!”   两位宰相都如此认为,仁宗更加以为张一绯是被人陷害,立即道:“没错!定要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做出这样的龌龊行径来!”   大家都支持彻查,只是到底查出个什么来……宗祯闲闲地看着文治昌与余覃,他就不信他们不想把张一绯给搞下去,梓州路那块肉,他们想吃十年了。   仁宗紧接着就道:“至于派谁去……”他看了一圈,指了两位常去办这样差事的官员。   宗祯适时开口:“父皇,事涉舅舅,仅是两位大人过去,恐怕压不住场。”   “是是是!那再叫你丁家表叔带着你表哥去一趟?”   宗祯做出思索的模样,说道:“父皇,要不叫郑王府的人去?”   下面站着的官员又开始悄悄地对视,宗祯便叹气:“上回的事,说到底是郭家在后头作祟,王叔有错,也错不至此,我怕世人对郑王一家有偏见。”   几个月前,仁宗为此事气得不成,但他的气向来是来得快,走得也快。   老郑王下葬的那日,他的气已经散了,他觉得这些全是郭家的错,他点头:“唉,是这个理,莫要叫人以为朕从此就厌了他们。”   下头官员纷纷称赞陛下与殿下仁善。   “那是派郑王府哪位公子去?”有人问。   宗祯再想想,继续叹气:“叫宗语去吧……”   四公子啊,大家都懂了,郭家的外孙嘛,事因他起,也由他来解吧,若说原本大家对太子殿下还多少有着担忧与提防,毕竟是一国储君,此时大家的担忧都收回了不少,太子当真跟陛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必,将来新帝登基,他们照例能把持这个朝政。   文治昌又提议,那些人能够逃去邻近州府告状,也值得一查,宗祯根本不担心他们会查到自己身上,甚至可以拿来利用利用,欣然应下。   议完事,大家都散了,宗祯留在延福殿喝了药,仁宗又同他感慨了好一会儿。   宗祯对父皇,自是实话实说:“父皇,事情不可能空穴来风,想必舅舅家的确是有不端行为,才能被人抓着小辫子。他们可在梓州多年不曾挪窝了。”   仁宗怔愣片刻,叹道:“他毕竟是你舅舅啊。”   “父皇,瞧瞧查出来是个什么情况,若舅舅的确枉顾百姓性命,不可再纵容,否则母后在天之灵,也会为此羞愧而难过。”   宗祯直接下猛料,抬出母后来,果然父皇愈见沉默,直到他离开,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回东宫的路上,宗祯在想,父皇与母后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活了两辈子,见过那么多夫妻,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夫妻,即便平民百姓家,妻妾成群者也比比皆是,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令父皇与母后眼中只有彼此?   上辈子,因为思念母后,父皇也早早去了。   感情当真就这么重要?   他不解,却很好奇,不过也仅此而已,他是不愿拥有这种感情的。   他也绝不会拥有,他绝不会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一个外人身上,有了感情,人便不见清明,渐渐混沌。   两辈子,他都未曾对谁动过心,他不知何为动心,也不想为任何人动心。   他只想将身子养得再好些,早些将文余两个老头摁下去,早些登基,好叫父皇能卸去这些压力,也能多活几年。待他登基后,解决姬昭的事,届时若能找到裴容,那就最好,彻彻底底的皆大欢喜了。   心中这般想着,迈进东宫大门,他脱口却问:“今日可有信来?”   问出口的瞬间,他的脚步顿在原地,保庆已经道:“殿下,今日也无。”   “哦……”宗祯抬脚上前,他想,他往后不会再问了。   姬昭在家,手里拿着菜叶子喂兔子,殷橼在一旁,边吃剥好的枇杷,边道:“老太爷的意思嘛,太子故意的呗,就是不想叫郑王家几位公子好过,是以这次才派四公子过去。”   姬昭那日从莫愁湖回来后,没再出过门,对于窗外事是一问三不知。   殷橼上门,他才知道张一绯的事,他想到去年张五白给他送盐井文契,他觉得太子殿下这也算是一箭好几雕了吧,那会儿他没见太子有动静,那阵子也认为太子人挺好的,还觉着太子也被他舅舅家的人骗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姬昭自己算算,宗谚一家刚到金陵,这下一件事紧接着就来了,太子殿下都算好时候了吧?   他扔了个帕子给殷橼:“擦擦手,一手汁。”   殷橼嬉笑:“多谢小叔!”   擦擦手,他继续吃,说道:“老太爷说,若是太子这些日子叫你进宫,还想让你做什么,你都给推了,若是难对付,就回来告诉我们,由老太爷出面。”   端午那日都撕破脸皮了,还进什么宫啊,他只求太子别再往他身上泼脏水。   话虽如此,姬昭还是很感激外祖父们。   汹涌而至的亲情总算治愈了他,殷橼走后,他起了兴致,摊了纸开始画兔子。   尘星给他调好红绿颜料,排在一旁,兔子还算好画,姬昭画了七天,画废很多张,画出一只勉强还算能看的兔子来,他晾晒完毕,便卷起来,找到个精致的匣子放了,又写了封信,叫殷鸣送出去,笑道:“寄去徽州!”   见状,大家都松了口气。   他们郎君可算是又高兴起来了!先前那几日,天天阴着张脸,就连尘星都不敢笑了。   信送走后,姬昭换了身衣服,这么多天来终于出门了,他去秦家找秦文。   总是乐呵呵的秦文却兴致不高的模样,坐在他面前,姬昭说着话,秦文就直接走了神。他是要考科举的,今年便有秋闱,姬昭伸手在他眼前挥挥:“你怎么了?读书太累了?怎么总是在走神?科举虽重要,身子更要紧。”   秦文回过神,不好意思朝他笑了笑:“不是……”   “那你怎么了?”   秦文想了想,低声道:“你也不是外人,我不瞒你,我妹妹,快要进宫了。”   “啊……”姬昭想,那这是挺值得同情的,太子就是个神经病,他甚至怀疑太子心理有问题,才能将周良娣吓成那样,说句话都能发抖,秦五娘那么娇俏的小娘子,进宫后,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放低声音,“我一直不曾听说此事,公主那边也没有风声,会不会事情还有转圜?”   秦文苦笑:“上回是太妃娘娘传了点话音出来,前不久,东宫里派人来我家说过了,叫我们家别给妹妹说亲……这样的事没彻底敲定前,自是不好张扬。”   姬昭也不敢表现出满脸同情,只能宽慰道:“东宫里的周良娣性子极好的,很好相处。”   秦文感激点头:“多谢昭兄,我妹妹你也见过,性子也是好的,我只盼妹妹在宫里能太平一生。”   从秦府回来,姬昭的心情再见沉重,他下意识地伸手到荷包里,想吃颗糖甜一甜,才发现荷包早就空了,他信上忘记问徽商哥哥要糖了!到家后,他赶紧又写信,叫送出去。   刚送走信,殷橼来了,是带着外祖父的话来的。   殷老太爷虽已离开朝堂数年,门生无数,消息自是灵通,何况这样的事也不是极要紧的机密。   今天,梓州路那边的事情有了结果,张一绯私开盐井是真的,直接害死十几条人命也是真的,梓州路的官员也分两派,一派抱紧张一绯的大腿不放,另一派因不满张一绯的作风,被打压已久。   郑王府四公子宗语带着官员们到梓州后,秉公调查,最后还带了几人回来,由陛下亲自庭审。   殷橼喝了口茶,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道:“陛下本还想放过张家,叫张一绯在梓州戴罪立功来着,文余二位宰相带领百官跪在大庆殿前请愿,请求重罚张家,撤张一绯的职,派人去接管张一绯梓州路转运使一职。陛下同意撤职,但想调张一绯回来到户部做个郎中,百官们还是不应,坚持要陛下彻底撤职,再不许张一绯入官场。最终,陛下还是应了他们,但是在提接替人选时,陛下没听他们的,随手指了殿上一个户部的郎中。”   “哦……”姬昭对这些事从来不是很感兴趣,随口问道,“谁啊?”   “秦法,宫里秦太妃的堂弟。”   正给他斟茶的姬昭手一顿,殷橼已经又继续说道:“官品太低,老头们当然不同意了,又开始吵,陛下大怒之下,直接问秦法家里可有适龄女子,当场指给太子做侧妃了!”殷橼纯属是看热闹,“哈哈哈,我虽没亲眼见到,也能想到当时那些官员脸上有多好看!”   殷橼乐道:“太子侧妃的叔叔,堂姐还是太妃,这下彻底够用了吧!”   姬昭沉默不语,殷橼渐渐收了笑,靠近他,小声道:“说了玩归说了玩,老太爷认为,这事看似到处是凑巧,太过凑巧,就是人为啰!只可惜,几个老头此时也顾不上去想这些,梓州路这次摘了乌纱帽的人可不少,除了转运使,他们还可以往里头塞其他人,待他们回过神来时,早就尘埃落定,他们也找不着证据了,自己都会将信将疑。”   殷橼看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老太爷说,这招就叫浑水摸鱼,各摸各的鱼,人人都有收获,都高兴,殊不知在真正钓到大鱼的人眼里,他们可都好笑着呢!”   殷橼玩心重,坐不住,说罢,就跑到屋后摘枇杷玩去了,姬昭借口日头大身体不舒服,留在屋子里。   天日渐热,原本姬昭身上热得很,此时却觉得凉凉的。   他坐在榻上,看着擦得锃亮的地板,刚知道秦五娘要进宫,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那么更早的时候,太子就有打算了吧?这当真是一环套一环,姬昭难得露出一个苦笑来。   秦五娘其实也不过是个被太子利用的可怜姑娘吧。   除了讨厌之外,他也有点佩服,心眼多到这个份上,怎能令人不佩服?   他还很疑惑,太子到底累不累啊? 第59章 心口不一   宗祯不累,事情全部按照他设计的在往前走,这令他无比安心。   或是说,哪怕有疲累,也早已被安心所掩盖。   秦法将于明日出发,即刻前往梓州,同时宗语还将再带人去一趟梓州,去带回张家一家。张家上辈子对他不仁不义,也无任何亲情可言,但毕竟是他舅家,是娘亲的母家,哪怕看在娘亲与父皇的面子上,他不至于要他们死,回来后老实在家待着便是。   他正与仁宗说话,仁宗愧疚道:“父皇被他们给逼急了,一个户部郎中而已,朕知道你舅舅这次犯了大罪,但他好歹是你母后的兄长啊,朕没想过再让他往上爬,也绝不会再给他高位,当个郎中养老都不成?否则张家一脉日后还如何在金陵待得下去?被他们逼得,朕扫过礼部那一茬官员,想到秦家,就……”   仁宗是当真自责,张家再重要,也不及儿子啊。   先前儿子说要纳秦家小娘子做侧妃,都半年过去了,也不见动静,他便以为儿子又不想了,可是话他已经放出去,他当时过于冲动。   宗祯笑道:“没事的父皇,这样也好,入秋前找个日子就叫人进宫吧。”   仁宗不确定地问:“你可是不喜欢?若不喜欢,朕再想法子。”   “父皇的话岂能轻易收回呢,儿子觉得就秦家,秦家很好。”   “总得你自己喜欢才成。”   宗祯再笑笑:“不是谁都能似父皇与母后这般的,儿子没有心悦之人,也无所谓这些。”   仁宗面上更见自责:“你妹妹与驸马感情极好,父皇也希望你能找到个真心喜爱,知冷知热的女子。”   听到这话,宗祯有片刻的怔愣。   福宸与驸马感情极好吗?   他眼前闪过那日姬昭帮福宸扶钗的情景,或许吧,早已与上辈子不同了。   宗祯离开延福殿回东宫不久,宗语来东宫拜见他。   两辈子,宗祯头一回见宗语本人,宗语一身湖蓝色王府公子礼服,发髻上横插白玉簪,高且瘦,想必这些日子都吃不好、睡不好,面颊也有点凹陷,进来后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倒也是温温润润的。   宗谧看起来也是个温润的人,兄弟俩虽异母,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宗语真诚许多,眼神无比温和。   当然,宗祯又不是上辈子的那个傻子,不会轻易相信人的面皮。   他夸了宗语几句,宗语谦逊得很,连道“不敢”,却也不见卑躬屈膝。   他这次叫宗语参与进来,原本也就是突然兴起,郑王府一家不高兴,他总归是要高兴些的,见宗语本人如此,他倒当真觉得此人兴许可有,起码宗语身上是的确有几分文人品质。   他的王叔也不蠢,难怪最喜欢这个儿子。   宗语走后,源心进来,宗祯抬头:“有事?”   源心福了福,笑道:“殿下,周良娣叫婢子过来请殿下示意,秦家姑娘进宫后住哪个屋子?她也好提前命人收拾。”   “你们看着办……”   “是,殿下,张姑姑明日打算出宫,去秦家住上一阵子,也好教教宫中规矩——”   宗祯不耐打断:“不必如此,无需派人过去,往后这样的事也不必再拿来问我。”   “是……”源心说完还是没走,又将手中捧着的匣子递来,“这个给殿下……”   “是什么……”宗祯说着打开匣子,看到满匣子的蜜合色荷包,还掺了金线,闪着金光,煞是精致好看,他的手指顿住。   源心笑道:“这些天做了不少,都在这儿了,回头婢子再继续做,殿下看看这些做得可还好,哪处还要改的。”   “不——”宗祯的“不必再做了”尚未出口,保庆也笑着进来了,伸手来:“殿下,有信!”   宗祯抬眼看去,除了信,还有个小的包金紫檀匣子,他蹙了眉头,再次道:“不——”   “那小的出去了!殿下您慢慢看!”保庆说完,放下东西,转身就跑了,源心再屈了屈膝,回身也走了。   走到廊下,保庆轻松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殿下总要高兴了!”   源心没法出宫,不知真相,也甚少来书房,不由纳闷:“是谁的信?”   程深嘻嘻笑:“殿下没吩咐,我们可不敢乱说。”   源心皱眉想想,自言自语:“看这模样,难道是殿下的心上人不成?”   可是,他们殿下怎么可能会有心上人呢?说到秦姑娘,都是那样不耐烦。周良娣那样美貌,也没见殿下多看过一眼,他们殿下,与陛下完全不一样。   宗祯的“不用”也没能说出口,人都跑了,他皱着眉,看向那个小匣子。   他起身找到支点着的蜡烛,将桌边画缸里的画卷全部抽出来,扔进去,就想直接烧了,将要扔蜡烛的时候,他的手顿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落在缸底的东西,思索了许久。   他想,他就看看这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只看一眼。   这么想着,他已经放下蜡烛,弯腰又把小匣子从画缸里捞起来,迅速打开,从中拿出画卷来,他解开雪青色绸带,摊开来一看,画上是只胖兔子,在吃绿菜叶,眼睛红红的,三瓣嘴微红,极为可爱,仿佛下一刻就能从画里跳出来。   他看向画卷左下角,是姬昭的印,以及作画日期,就是今日。   这是刚画好就寄出来了。   宗祯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能隐隐约约听到屋外的蝉鸣声,尽管每日都有人去粘蝉,总是粘不尽,他心中有些烦躁,他想,烦躁是因为蝉鸣声吧。   他手上拿着画卷,再面无表情地看缸底的信。   看了足足有两刻钟,他弯腰又把信也拿了出来,他想,他也就是看看,姬昭这么多日不曾写信,再写信来,能说些什么,万一就在信上骂他这个太子呢?   他不至于将姬昭视作洪水猛兽吧?姬昭而已,他堂堂太子有何好怕?   这般想着,他放下画,坐都来不及坐,手已经去撕信封,差点连着信一同撕开。他急急抽出信纸,仅有薄薄一张,他心中涌起不悦,才一张?   他摊开信纸,信也不长,大概意思就是:哥哥!我给你画了兔子!是你送给我的兔子!兔子长大了,长胖了!我特地画给你看的!   信的末尾,还叫他回金陵时一定要来家里看兔子。   宗祯的嘴角翘了翘,通篇都在描述兔子到底有多可爱,直到看完,宗祯的嘴角也还在翘着。   直到保庆又走进来:“殿下!”   宗祯才仓促收了笑意,回身看他:“何事?”   “殿下!又来了一封!”保庆递给他。   “知道了,出去吧。”宗祯接到手里。   保庆一出去,程深立马问:“怎么样,怎么样?!”   “嘿嘿,我进去的时候,殿下在笑!”   “我的天爷!”程深夸张地长叹口气,“可算是要好了吧!殿下这些日子,可真是吓死人了!”   宗祯拆开新一封信,这封更短,主旨倒是明确,姬昭说他糖吃完了,跟他要糖来了。   宗祯抿了抿嘴,抿出一丝笑容,笑到一半,他蓦地冷下脸。   怎又不记打?又要被姬昭哄骗不成?   他就这么好性子?   他何必还要把精力浪费在姬昭身上?   回头姬昭又得当面骂他。   宗祯严肃地坐到书桌后看奏章,坐了足有半个时辰,一个字也未看进去,又很无奈地叫保庆进来,叫他拿个匣子来,往里装了两包的糖,无奈道:“过几日,“寄”给驸马。”   “是是是,小的知道!”保庆喜笑颜开地跑了。   宗祯更无奈地叹气,想必是因为张一绯的事情顺利,他今日心情不错,才会如此好说话?就当把姬昭喂得肥点,到时候好宰吧。   反正他往后是不可能再多放一丝精力在姬昭身上,绝对不可能。   很快,金陵城里便开始流传起国舅爷一家在梓州杀人的事来,且事情越传越离奇,死的十来个人,也成了死了一百多人。传到后来,去年梓州地动一事,也是因为老天爷看不下去,替道。   秦法人还没出发,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   事情也传到仁宗耳朵里,仁宗不是明君,却也并非昏君,他心中是有天下与百姓的,只是能力有限,也太过感情用事。知道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在骂张一绯,他自不会去斥责百姓们,而是又自我反省一回,同宗祯说:“朕的确待张家过于优待,是朕的错。”他看向窗外,长叹口气,“这般看来,梓州地动怕是的确是老天爷的警示啊。”   这次的消息就是宗祯命人给特地放出的,他就是要父皇彻底看清这些,也叫张家再也不可能翻身。   仁宗感慨着,差点就要写罪己诏,吓得宗祯赶紧劝,好不容易才劝回来,宗祯哭笑不得。仁宗也过于相信文余二位宰相,宗祯趁机又道:“父皇,这次舅舅的事,毕竟不是小事,寻常百姓哪里能知道?何以就传得满城皆是?这事其中怕也有蹊跷。”   仁宗也不是真的蠢,只是善于把人往好处想,听了儿子这话,沉吟半晌,问他:“你认为,是朝中有人故意为之,好叫张家再也无法翻身?”   “朝中人心复杂,父皇也不可尽信他们。”   “唉……”仁宗道,“朕无治国本领,却需对天下负责,是以重用这些朝臣,只愿他们别叫朕寒心、失望。”说着,他看向宗祯,露出真切笑容,“好在,你的身子渐渐好了,父皇往后也放心将这片江山交给你,你比父皇有本领,你长大了,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父皇在你身后给你撑着。”   宗祯扯了扯唇角,眼睛微酸。   几日之后,秦法在前往梓州的途中被人刺杀,险些丧命,秦法的妻子却因救治不及而亡,随行的,郑王府四公子宗语也受了轻伤。   消息传到宫里时,宗祯正在书房里听陈克业回话。   有人夜访何七娘的那个小院子,当时是骡车进,骡车出,没人下车、上车,陈克业却是肯定道:“铺子里一定多了个人,是男是女尚不知,对方极为谨慎,属下这边还盯着,过几日定会露出马脚。”   “那辆车可曾跟着?”   “骡车出城了,已经派人跟着。”   宗祯点头,接着就知道了秦法被刺杀的事,他立即起身去延福殿。   延福殿里已经站了好几位官员,大家不敢说,但是几乎人人都认为这事是张家人干的,毕竟把秦法干掉,直接受益人就是张一绯,只是大家看着仁宗的脸色不敢说。   仁宗气得不轻,他也认为是张一绯干的,拍了桌子差点就要叫人去抓张一绯回来。   多亏文、余两位宰相向来想得多,也想为自己牟利,他们害怕陛下派人过去,将来又会迅速反悔,毕竟陛下常这么干,他们立即表示抓人还需缓缓图之,先派人去调查事情才是要紧事,也把秦法叫回来,先养伤,他们明显就是还想派自己人去梓州当转运使,秦法这么一伤,正中他们下怀。   仁宗刚要答应,宗祯开口:“秦法不必回来。”   官员们怔了怔,看向这位鲜少开口的太子殿下。   宗祯直接道:“梓州之事不可再有波折,秦法必须立即到梓州赴任,哪怕带伤。”   文、余二人语塞,不过也能理解,秦法好歹是未来侧妃的叔父,太子不可能不替秦法出头,事关颜面,本还想再挣扎一番,仁宗一锤定音:“立即派人过去,务必调查清楚此事!再调几位御医去,医治好秦法,原样上任!将秦法妻子带回金陵。”却也是恼了张家,“立即将张一绯等人给朕带回来!从速!”   众人也没有再多说,纷纷散了,各行各事。   宗祯回到东宫,陈克业还在,纳闷道:“殿下,此事,可是您派人去办的?”   宗祯摇头,这件事真的不关他的事,他是希望秦法好好帮他守着梓州的,他道:“你带几人,亲自去,别叫人发现,好好查探,最好能看一眼几人身上的刀口。”   “属下知道!”   陈克业领命而去,宗祯皱着眉在想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他不相信是张一绯,张一绯没这个脑子,那除了张一绯还能是谁?朝里那几个老东西?   谁料,到了次日,京里开始流传,秦法是驸马姬昭派人去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见面啦,怎么说,这件事之后,太子的心态会发生挺大改变 第60章 心软有二   姬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恰好在去秦家的路上。   他没什么朋友,如今称得上是朋友的,除了宗谚,也就是秦文。郑王府,如今还在大门紧闭,他跟太子吵架的时候说得痛快,实际上他也不会真的跑到郑王府去找宗谚,否则反而是在害郑王一家。   殷橼前天回扬州了,殷家有亲戚办喜事,他们都回去参加婚礼,姬昭也想去的,谁让他是驸马,又刚跟太子吵完架,出城是别想了。   在家闷了几天,也只能出门找秦文说说话。   当他到秦家门口,秦家大门竟也紧紧关着,姬昭非常纳闷,除了犯事的,白日里,哪家大门不是敞开?他叫殷鸣去叩门,出来一个门房,瞧见是姬昭,什么也不说,回身就关门,殷鸣用身子抵住,不悦:“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郎君是来找你家三郎君的!还不进去通报?”   门房急道:“你别胡说,我们家可跟驸马没有半点关系!”   殷鸣刚要再说,姬昭跳下马车,走到他们面前:“我与秦文是好友,你何来此话?”   门房不敢与姬昭对视,脸上却见怨怼,最后急道:“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驸马请回吧!”说完,门房用力挣脱开殷鸣,回身用力将门带上。   “嘿!这秦家怎么回事?!一点规矩都不讲!”尘星又急又气,殷鸣还要上去敲门。   “别敲了……”姬昭叫住他们,仰头看看秦府的门匾,他回身下了台阶,“回吧……”   他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叫殷鸣即刻去打听,到家后,门房说,姬重锦来了。   姬重锦在书院听到这个消息,便匆匆来了,将此事告诉姬昭,面上有几分着急:“可惜殷老太爷此时在扬州,你要不去找福宸公主进宫,跟陛下说说这件事?”   姬家从来不过问朝堂之事,姬昭却身份特殊。   姬昭只觉得无言以对,是谁编的,编什么不好,编他要杀秦法?   他杀秦法作何?他跟秦法认识吗?!杀秦法能给他什么好处?那些人都是神经病吧!   姬重锦见他这般,更急了:“三弟,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有人信了那些话,你的名声必要受损!”   姬昭不在意道:“受损便受损……”   他又不靠名声吃饭,再说了,太子那个神经病也成天盯着他,他名声彻底臭了,太子应当就满意了?想必不会再找他的事。   姬重锦又劝他给殷老太爷写信,他口头应下,不过姬重锦觉得他一定不会写信。   姬重锦还要回书院,只能无奈地先走,走前也叮嘱他:“记得去找公主,记得给殷老太爷写信,一定要记得。”   “知道了……”姬昭将姬重锦送到门口,笑道,“多谢大哥来告诉我。”   看他这一点都不当回事的样子,姬重锦心中直叹气。   送走姬重锦,姬昭便收到宗祯前几天安排“寄”来的糖。   他更是立马将秦家的事抛到脑后,抱起匣子就叫人出去,打开看,是两包的糖球,他乐得倒在榻上。近来日子过得比较糟心、比较苦,能吃点糖,就已经是极度高兴的事了。   他嘴里嚼着糖球,躺在榻上,看着房内柱子上雕的花,越嚼,心里越甜。   他想要什么,徽商哥哥都立刻给他!他的话,徽商哥哥都放在了心里!若是徽商哥哥就住在金陵城里,那就好了,他随时随地都能见到他!   徽商哥哥本尊,太子殿下,在书房里听人回话,不免震惊。   姬昭干的?   鉴于上辈子姬昭干的那些事,宗祯还特地在心底与脑中分析一番,万一这辈子的姬昭真有这个能耐,隐忍到此刻才发作?他从前不也常常怀疑姬昭是在做戏?   然而无论他如何分析,这辈子的姬昭也只知道吃喝玩乐,万事都懒得管,他也一直注意姬昭的动静,如今杜博更是就跟在姬昭身边,姬昭上哪里找人去刺杀秦法?不是姬昭干的,又是谁在背后害姬昭?   很快,京里的传闻便给出了回应,说驸马是因为嫉妒秦法,才要去杀秦法。   姬昭在做驸马前,也是熙国出了名的少年名士,因为被赐婚突然成为驸马,生生世世只能困在金陵城内,而秦法,小小一个郎中,家世也不如姬昭,却因为侄女当了太子侧妃,便连升几品,当梓州路转运使去了,怎能叫人不气?   这理由,乍一听起来,还是挺像那么回事,挺能唬人的。   舆论、传闻这种东西,从来不怕没人信,只要传得多,传得快,总有人信,很快,金陵城里的人们就信了这话,宗祯也算是自己尝到了“恶果”,再前些阵子,他找人放出消息抹黑张家,放的太多,人人都知张家作恶太多,以至于秦法已经成了百姓们眼中代表绝对正义与公平的青天大老爷,是去拯救被老天爷惩罚过的梓州百姓。   此次秦法被刺杀,还是被嫉妒的驸马给刺杀,百姓们无比愤怒,现在金陵城里都是在骂姬昭的。   宗祯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他不由生出几分不忍,即刻便想替姬昭出头,却又犹豫,他凭什么要替姬昭出头?他们本就是世仇,那么多人痛骂姬昭,他应该高兴才是啊,他为什么会这么担忧?   这时,陈克业从梓州回来了,他亲自看过秦法妻子的刀口,告诉宗祯:“殿下,那刀口看起来使的兵器,并非我国所有。”   听了这话,宗祯沉默。   宗祯发现他一直忽略了一点,这时终于知道是哪一点,熙国以北,可还有个国家。   上辈子姬昭成事,是否也与凉国有关?凉国与熙国之间看似平和,甚至上辈子的时候,直到他死,也一直没有再起过战事,凉国难道就从未觊觎过熙国?姬昭兵变那夜,靠的仅是郑王府的兵力?姬昭会否早与凉国有所勾结?   宗祯越想,脑中越是清明,何七娘那儿永远存在的部分空白终于有了填补的方向,他立即吩咐陈克业再去一趟平江府。   陈克业即刻便带了人去平江府,次日便迅速赶了回来,找对方向,也终于有了些许成果。   收养何七娘的何家,没有任何不对,土生土长的平江府人,何七娘所谓的亲生父母则是从郑州搬来的,郑州尽管离凉国已是很近,却也是熙国地盘,看似没有大碍,陈克业蹲守在附近,一个一个人地仔细看过,这家人都长得极像,一看便是一家人,却都其貌不扬。   何七娘却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据闻与这家的儿子还是龙凤胎。有这样的一家人,有这样的龙凤胎?陈克业留下人继续打听,先回来把这个消息带给宗祯,可见,有七八成可能,何七娘根本不是这家人的亲生女儿,何七娘的身世必定另有说法。   至于那辆曾经进过何七娘院子的骡车,离开金陵后往两浙去,进了山里,车夫弃车准备跑的时候,被他们弄晕,倒也没从身上发现什么不对,只是随身的匕首,也不是熙国货。   陈克业看过后,称此与那刺杀秦法的兵器,想必是同一个来路。他们已经将那人活捉回来,捆着等审问。   且陈克业又想起一件事,告诉宗祯:“殿下,您可还曾记得去年,驸马在城外庄子上的事。”   宗祯眯了眼睛,想到那匹被刺了一刀的马。   何七娘到底是什么人,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到底是谁去刺杀秦法,也已很明朗。   宗祯较为谨慎,即便如此,也不能万分肯定此事定是凉国人所为,陈克业问他:“殿下,城中消息越传越乱、越多,如今人人都说是驸马所为,就连部分官员都如此认为,据闻已有御史要上奏。咱们,可要出手?”   在陈克业这些人看来,他们殿下虽说监视着驸马,看似提防,可时刻又将驸马放在心上,动不动就私下去看驸马,他们也不知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想必也不乐意看着驸马被人误会。   宗祯继续沉默。   事情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万一姬昭已与凉国人有所勾结,毕竟姬昭先前与何七娘的相识也是颇有说法。   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有些愧疚,他似乎不该怀疑姬昭。转而他又反问自己,为何不能怀疑姬昭?姬昭是他最大的仇人。   他厌烦于自己此刻的优柔寡断。   陈克业再问:“可要去查一查城中这些消息到底都是谁在传播?”   宗祯点头:“去吧……”   却未说要帮驸马澄清,陈克业也没有再问,回身出去办事。   宗祯则是看着笔架旁的小兔子发呆,前些日子被姬昭气得差点将这兔子砸了,到底没舍得。这辈子的姬昭,到底是真兔子,还是依然只是个披着兔子的狼啊。   外面关于姬昭的传言,宗祯到底没有出手相助,他想利用水面上的这些传言,暗地里调查传言到底是谁传的,若是人当真是凉国细作所杀,刺杀秦法的目的又何在?一个转运使,应当不至于叫外国细作亲手去杀。   宗祯不曾出手的后果便是,传言越传越不像个样子,已经直接有那胆大的百姓到平阳侯府门口去骂了。   姬昭气得不行。   姬昭本就不是那种真正好脾气的人,他知道他又被给谁利用了,你利用便利用,骂也没关系,只要不让他听到就成,差不多也就得了,如今人都上门骂来了,到底有完没完?   却又不能出去跟百姓们对骂,否则是丢皇室的脸,也丢自己的脸,姬昭只能叫家里把大门给关上。   秦法的妻子回到金陵城的那天,百姓们的愤怒到达最高点,直接有人朝姬昭家门口扔牛粪。姬昭差点没被气晕过去,气归气,姬昭向来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他没有任何好害怕的。秦法的妻子,也是秦文的婶婶,作为秦文的朋友,他认为他有必要去祭奠。   况且不是都说是他找人去刺杀吗,越说,他越要去。   殷鸣他们劝不住,只好陪着去了,杜博情急之下给太子放了只鸽子,也跟着出门。   姬昭一出门,驸马的马车本就招摇,好认得很,马车后渐渐就跟了不少人,发现他去的是秦府,众人更是议论纷纷,什么说法都有,却没想到姬昭依然吃了个闭门羹,秦家门房依然不让他进门。   他站在秦府大门的台阶下,听到身后百姓们的嘲讽与取笑,动也没动,他不信秦文真的信了那些话。   他非要等到秦文出来,他要当面问秦文。   只可惜等了许久,嘲讽的话听了一箩筐,姬昭也没等到秦文出来。   杜博给太子飞的鸽子,宗祯并未收到,因为宗祯不在宫里。   他此时就在秦府,他是特地过来祭奠秦法妻子的,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他还想亲眼看她的刀口。宗祯是私底下来的,只有秦府的人知道,自然不能再放外人进去,不过消息是递了进来。   听说姬昭过来,宗祯不免一愣,他已经相信这件事绝对与姬昭没有半分的关系。   知道姬昭就在门口,宗祯没有再久待,从后门直接走了,他的马车驶到前面,宗祯叫停。他半撩开帘子,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姬昭,身后众人指点指点点,姬昭却依然满脸倔强,不知为何,他看得有些出神。   秦家人对于城里的传闻,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但是这个档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子走后,大门照例没开。   等到夕阳已至,姬昭依旧没有等到门开。   他有点难过,或者说是很难过。   他没想到,秦文竟然真的信那些人的话,否则为何不让他进去?   他们之间的情谊,竟然抵不过这些传言?   姬昭没有交过朋友,也是真心把秦文当做朋友,初次受到这种伤害,感觉很陌生,扔牛粪不过叫他生气罢了,这才是真的伤了他的心。   姬昭垂下脑袋,转身上了马车。   姬昭走后,百姓们也跟着他走了,宗祯的马车却还停在原地。   宗祯坐在马车里沉默不语,他不知自己是否被姬昭下了咒,否则,姬昭难过,他为何也要跟着难过?   姬昭方才站在那里,那难过得差点要掉眼泪的样子,看得他心中堵得慌,甚至有些喘不上气。   宗祯往后靠去,淡淡道:“回吧……”   回到宫里,宗祯直接去延福殿,汇报过秦家的事,仁宗跟着伤心了会儿。   宗祯再道:“父皇,京中近来对驸马的传闻颇多。”   这事仁宗也有所耳闻,只是他的心神都在张家与秦法被刺杀的事情上,派去调查的人还没有消息传回,他惊讶:“还在拿驸马说事?”   “是,人人都说此事乃驸马所为。”   仁宗哭笑不得:“还是驸马嫉妒秦法那套话?!这样的话怎可相信?”   “百姓们最爱听信这样的传言,且今日已有百姓去驸马府外,朝门口扔牛粪。”   “大胆!”仁宗气得将桌子一拍,“简直是荒谬!为何没人告诉朕!”   宗祯已经查到,在京里放消息的不乏文、余等人,这些人又怎会将这事告诉他?反正哪怕父皇真生气,也不会真罚他们,这些官员早已拿捏住父皇的心性,从来不怕。   宗祯此时也无心给这些人上眼药,反正他会亲自办他们的,只是道:“或许是忙忘了。”   仁宗气得喘粗气,平息片刻,就想叫人进来,宗祯道:“父皇是要叫人去驸马府外守着?依我看,倒不必如此。”   “如何说?”   “秦法之事依然在调查中,舅舅一家也尚未回来,此事的影响怕是会持续许久,只要驸马在城里,就免不了被人说道,不如叫他去城外庄子上住些日子。”   仁宗赞同:“你说得对!昭哥是个好孩子,叫他去城外住些日子吧,待此事解决再回来!也省得再叫他听那些胡话!”   “是……”   仁宗立即派项生去驸马府上传话,又拉着宗祯说了许久的话,直到项生来回话,告诉他们,驸马已经出发了,宗祯才回东宫。   他知道,他又心软了,可有什么办法。   姬昭那样伤心难过,谁还能下得了狠手。   起码,他下不了。 第61章 雾   姬昭不喜欢住在城里,就爱在庄子里撒欢,宗祯希望他多少能高兴一些。   然而姬昭这次是真的高兴不起来,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高兴?不过他也很感激陛下,最起码,庄子的确比城里好多了,他烦了那些每天在门外瞎嚷嚷的人。   来到庄子第一天,公主便派人过来看他,还安慰他。   外祖父也写了信来,说是过几天就能回来,叫他别担心。   他还真不担心,难过的也从来不是被传言刺杀秦法这件事,他难过的是被朋友误会。   两天后外祖父他们回金陵,先到庄子里看他,外祖母搂着他好一阵“心肝”、“乖乖”地叫,满眼心疼。外祖父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是几个宰相,再加上太子在斗法,他是被殃及的池鱼。   不用外祖父说,姬昭也猜到了,太子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事都爱扯上他。   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与外祖父说完话,回自己的院子时,还是不免不忿与难受。   太子就真的不能放过他?   据说当初还是太子极力推荐他当驸马的,若真讨厌他,这又是何必?   姬昭除了再在心里骂句“神经病”,也没其他法子。   回到屋里,他静坐片刻,自己往砚台里滴了水,磨墨,再摊了纸写信。   又能写什么呢,不能真当着外人的面骂太子。   姬昭拿着笔发了许久的呆,才落笔,写了半张纸,就叠好塞进了信封。   端午之后,天便渐渐热起来,黄梅也已来临,金陵城内雨水连绵不绝,整日里闷闷的,宗祯身子不好,从前不能用冰,体凉,倒也不热。如今身子渐好,也察觉到了暑气,御医点了头,他们才敢搬了座小的冰山来,远远地放在窗下,一场雨刚下过,窗外的风吹进,书房里算得上是凉爽。   宗祯看完手里的信,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再凉下来。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阴阴的,恐怕还要下雨,云层也压得很低,他的心口便更见难受,好似被那天边厚厚的乌黑云层压着。   他再拿起姬昭的信看,姬昭从前给他写的信,快乐触目便可及,即便是冷淡如他,也能感受到极致。今日这信,却好似浸过一夜的悲伤,姬昭在信里说自己心情不好,朋友不理自己了,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姬昭说想他了。   姬昭信里的朋友是谁,宗祯知道,那天姬昭等了一个下午,秦文也没出来。   明明没什么道理,宗祯不由也在心里恼了秦文,他后来都走了,秦文就不能出来一下?平白叫姬昭在门口苦等?叫他说,秦文若是真相信京里的那些传闻,不与这种人做朋友也罢!不值得!   越想,宗祯心中越发堵得慌,外头已“淅淅沥沥”地开始落起雨。   雨点落在地面,也“噼里啪啦”落在他的心房。   宗祯凝眸盯着窗外看了片刻,很快便做好决定,“保庆……”他叫人。   “殿下……”保庆立马进来。   宗祯起身,离开书桌:“我出趟宫,叫厨房做些精致的点心,甜口的为佳。”   “是……”保庆应下,又看着天色,说道,“殿下,外头下雨呢。”   “无妨……”宗祯说着,往西屋去换衣服,程深进来帮他换衣服,程深问他:“殿下,您去哪处?今夜可还回来?”   其实程深心中有所猜测,果然他们殿下道:“我去看看驸马。”   “可要带上换洗衣裳?”   “不必,天亮前便会回来。”   “是……”程深低头帮他系腰带。   宗祯换好衣裳,又打开高柜上的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个荷包放到袖袋里,再拿了几包糖,等了片刻,保庆进来说点心做好了,吩咐带上,宗祯披上披风便出了门。   外面雨渐大,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帷马车从皇宫人少的偏门驶了出来,直接往城郊去。   山上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雨,不仅不热,还很凉。   外祖父带了舅舅们回了城里,外祖母与舅母们,还有橼哥几个小辈都还留在山里陪他,雨大,今日大家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出来,姬昭浑身懒懒的,叫人抬了张藤编的摇椅放在廊下,他怀里抱着兔子,躺着晃来晃去地看外面的雨。   山雨动听,又迷人,雨幕映照青山,他看一天也不腻。   看着看着,听着雨声,他不觉便睡着了,尘星悄悄从他怀中将兔子抱走,也将落在他肚子上的书拿开,再拿了条薄薄的毯子盖在他身上,将兔子放进笼中,放了把菜叶子,尘星搬了小杌子,坐在他身边,托着脸也看着雨幕发呆。   可乐他们,则是在殷鸣的带领下在庄子里巡视。   庄子太大了,住的人又多,姬昭不放心,叫他们每天都要巡三次,杜博没事干,也跟着他们转悠。转了一圈回来,路上碰到庄子里看大门的人,那人见到殷鸣,立即上前:“殷大哥!山下来了人拜见驸马。”   “是谁?”   “小的也不知,他说他从徽州来。”   杜博的眉毛一挑,可乐四子也互相对视,殷鸣却是松了口气,这人来了,他们郎君应当会很高兴吧!他道:“你快请他们进来,别叫贵客淋雨,我进去通报!”   “是是是!”   殷鸣回身大步往姬昭的院子里走去,姬昭还在睡,尘星起身,小声问他:“怎么了?”   他也小声:“那位徽商来了!”   “呼——”尘星也松了口气,“那可真是好了,只是我们郎君还在睡呢,先请他进来吧,也不必去旁的地方,直接带到咱们院子里,郎君醒来见到他定要高兴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殷鸣说完,便又转身往外去迎接那位徽商。   山里地方大,就连雨声都比城里好听,空灵空灵的,庄子建在半山腰上,雨中起了薄雾,远远看过去,庄子也被藏在了雾中。   山上很凉,宗祯收紧披风,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府里下人对他很是殷勤,一路帮他撑着伞,笑着恭维他,宗祯也不多言,想到姬昭就在这薄雾的最深处,脚步不觉便变快,走到半路,碰上来找他的殷鸣。   殷鸣笑得倒是真心,给他行礼,又道:“我们郎君一直盼着您回来呢!您可算是来了!”   宗祯面色微霁,朝他点点头,走得却是更快,就连殷鸣也要大步才能跟上他,殷鸣又道:“我们郎君躺在廊下看雨,睡着了,我这就带您过去,怕是要麻烦您在一旁等上片刻了。”   宗祯再点点头,心里更急。   殷鸣他是知道的,从前对他从来是没有好脸色,怕是姬昭这些日子的心情实在是太差了,见到他,殷鸣才会难得殷勤。   宗祯本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殷鸣,例如姬昭近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玩得好不好,等等。话出了口,却也觉得多余,他只想快些看到姬昭本人。   庄子太大,姬昭又住在最深处,他甚至觉得他当初就不该给姬昭这么大一个庄子!   终于,他迈进姬昭的院子,他差点就要走得飞起来,就连殷鸣都暗自诧异地看他一眼。   宗祯浑然不觉,连着穿过好几道门,绕过游廊,再从月亮门出来,终于看到廊下的那张躺椅。   他停在原地,暗自呼出一口气,大步上前。   尘星瞧见他过来了,也是眼睛一亮,弯腰给他行礼。   宗祯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拾阶而上,站到躺椅旁,低头去看姬昭。   姬昭睡得很熟,脑袋歪着,嘴巴则是轻微嘟起,毯子一直盖到下巴处,衬得原本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变得更小,宗祯皱眉,上次见到姬昭不过还是端午时候,这才多久,姬昭瘦了。   他抬头,皱着眉头轻声问尘星:“他近来可有好好用膳?”   尘星发愁地摇着头,也是轻声道:“我们家郎君近来胃口极为不佳,也就是每日陪着老夫人用晚膳时才多少吃一些。”   宗祯的眉头蹙得极紧,再去看姬昭。   尘星瞧他披风湿了,便小声道:“您进去换件衣裳吧,再用热水洗把脸,别着了凉。我们郎君怕是还要睡好一会儿。”   “不必……”   尘星也不好再劝,又从里头搬出一把椅子:“您坐着等吧,我给您倒茶来。”   “不必……”   尘星只好暗自耸肩,陪着站在一旁,尘星偶尔看看廊外的雨,也不时有人过来问他示下,那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始终皱眉看着他们郎君,尘星看了眼,看到他的眼神,不觉打了个寒颤,是山里太冷了吧。   尘星再看看阶梯下,跟着那位徽商来的随从们也一丝不苟地严肃站着。   尘星撑了伞走下去,劝了好半天,他们也不肯动。   直到尘星去问过宗祯,宗祯点头,他们才愿意被带下去喝热茶。   天色渐渐黑了,雨倏地变大,雨声也越来越大,姬昭才缓缓醒来。   姬昭先是动了动,眼睛也未睁开,从毯子里伸出手,边打哈欠边揉眼睛,他懒懒地揉了好几下,“也不怕揉得眼睛疼。”耳旁乍然有人说话,姬昭的手顿了顿,都忘了拿开,先睁开眼,瞧见头顶看着他的人。   姬昭眨眨眼,喃喃道:“我是在做梦么……啊,我再睡会儿!”   姬昭说着,再闭上眼睛,却又听到人叹气。   宗祯无奈道:“是我,你并未做梦。”   “!”姬昭立即往起蹦,然而他忘记他正躺在摇晃的躺椅上,他还没坐起来,椅子一晃,“哎哟!”他又倒了回去,他用手撑着椅子还想往起坐,又跌了回去,他还要起来,宗祯无奈地弯腰,伸手捞起他:“别乱动……”   “嘿嘿……”姬昭朝他傻笑。   姬昭眼下有些许青黑,宗祯先前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心里不痛快,就说上回姬昭大病一场,据程深说,也不过仅是面色苍白而已,因为那时候姬昭没心思,身体不适却睡得足、睡得好。这一回,姬昭是真的有心事了,才会睡不好,也才会眼下一片青黑。   姬昭是真的不高兴、不开心了。   廊下只挂了几盏灯笼,灯光不明,搀着沉沉夜色,姬昭的脸色便更见难看,宗祯心里便也更见不舒服。   宗祯一手拉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固定住摇晃的躺椅,说道:“下来吧,小心些,你——”   “哥哥!”   话还未说完,被他扶着手臂的姬昭却是直接钻进他的怀里,脸就靠在他的腰间,姬昭更是抽出被他扶住的手臂,两只手直接环上他的腰,紧紧的,几分委屈地叹着气说:“哥哥,我好想你啊。” 第62章 小兔子   霎时,雨声忽又变得更大,姬昭的那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地落进他的耳中,他的心中。   宗祯不觉低头看怀中的姬昭,姬昭的脑袋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因着没有出门,姬昭的头发并未束起,全都散散落在肩膀上,墨黑如夜,却又漾着轻微光芒,似乎魔怔了一般,宗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手掌心是他仿佛缎子的头发,姬昭又往他怀里钻得更厉害,好似要钻到最深处。   谁也没有说话,宗祯想要收回视线,想要平视前方,却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视线投注在怀中的姬昭身上,尽管姬昭的整张脸都埋在他的怀里,实际什么也看不到。   姬昭的手则是将他环得死紧,宗祯差点喘不上气,却也不舍叫姬昭松手。   姬昭抱了会儿,从怀里扬起脸,问他:“哥哥你怎么不穿雪青色的衣裳?”   “啊?”太子殿下有些懵。   姬昭便皱起鼻子说:“你穿雪青色的衣裳最好看,你怎么不穿呢?”   “我下次穿……”   “那约定好了哦!”姬昭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太子殿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又上套了,他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到底和姬昭有何关系?不,他堂堂太子,为何要在乎穿什么颜色的衣裳这样的问题?   再说,哪里还有那么多个下次?   然而不等他再为自己挽回些许的颜面,姬昭又问他:“哥哥,你是哆啦A梦吗?”   “什么?”   “嘿嘿,你听不懂的。”姬昭再钻进他的怀里,“我单方面宣布你就是我的哆啦A梦,在我最需要你出现的时候,你就出现了!”   “…”太子殿下沉默,似乎是个还不错的东西?尽管听起来怪怪的。   “那我新给你写的信,你不曾收到吧?没有收到最好,我最近心情好差啊,我……”姬昭开始叽叽咕咕地抱怨起来,宗祯眼神渐渐温和,自己却并未意识到,他低头看着姬昭,听姬昭说话,并不时再摸摸他的头,以示鼓励与安慰。   “不过现在见到你之后,我的心情好了很多哦!我,啊欠——”姬昭说到一半,用力打了个喷嚏,宗祯赶紧推开他,姬昭不好意思道,“打喷嚏到你身上啦——”   宗祯不悦打断他的话,这个时候谁还会在意这些,拉着他就要起来:“快进屋里去!”   “我不,我就要抱着你,啊欠——”说着,姬昭又打了个喷嚏。   宗祯的脸色暗了下来:“赶紧进去……”   “我不!我想和你说话,和你一起看雨,我没事。”   宗祯拽他起来,姬昭耍赖,脑袋继续往他怀里钻:“我不,我不,我不进去。我心情不好,我就不进去!”   宗祯头疼,怎么就能这么不听话?!   宗祯只好道:“我的衣裳已是尽湿,我冷,想去屋里待着。”   姬昭才又探出两只眼睛,看看他,宗祯伸手撩起披风衣角给他摸,姬昭摸摸,果然都湿了,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吧……”   宗祯刚松口气,姬昭的眼珠子又是一转,宗祯浑身发凉,他真的怕了姬昭转眼珠子。   他害怕姬昭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好在姬昭只是道:“那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吧!泡得浑身热热的!”   宗祯想了想,只要不在外头胡闹都成,还是答应了。   姬昭这才被他扶着起来,还撒着娇要他抱起来,这应当是撒娇吧?   没有人对宗祯这样过,感觉有些怪怪的,心里却又有点暖暖的。   宗祯反正真打算抱他进去了,姬昭这才“哈哈哈”大笑:“吓吓你的啦!我可以自己走路!”   说着,姬昭已经从躺椅下来,转身先进了屋子,口中高兴道:“换身衣服,拿上吃的,泡温泉去喽!”   宗祯看看空空的双手,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是怎么回事?   “快进来啊!”姬昭回身叫他,他才跟着进去。   宗祯换了件新的披风,倚在屏风旁看姬昭坐在梳妆镜前,尘星给他梳头发,姬昭不在意道:“随意找根丝带束起来即可,反正等会儿要下水的。”   尘星从上而下仔细地梳着他一头墨发,宗祯也看得手痒痒。   姬昭从镜子里看到他,问他:“哥哥你给我带礼物了不曾?”   “…”太子殿下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种直接问人要礼物的,他一时没说话,姬昭还道:“还是没带啊?你好小气啊!”说完,他自己还笑,尘星也跟着笑。   宗祯暗自呼气,告诉自己不与姬昭一般计较。   姬昭梳好头发,也披了件披风,拉上宗祯就走,他还非要拉着宗祯的手。   宗祯数次想松开他的手,他就伤心道:“难得看到你一面,拉个手都不成?我们可是好朋友啊。”   “你拉……”宗祯发觉自己完全看不得姬昭一脸可怜样。   可是,他任由姬昭拉手后,姬昭又得意地偷笑,宗祯仔细想想,他觉着他又被姬昭给耍了,再想松开姬昭的手,就再也不成了,姬昭拉得死紧。   尘星与殷鸣在前头为他们俩提着灯,姬昭一路走,一路在说话,仿佛说也说不尽:“我的外祖母与舅母们也住在这儿,女眷太多,今夜就不带你参观庄子了,明日再带你逛——”说到这儿,他又回头看宗祯,可怜道,“你今晚不走吧?”   宗祯那个“走”字愣是没舍得说出来。   姬昭喜笑颜开,高兴道:“明日带你拜见我的外祖母,她早就想见你,她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太子殿下皱眉,对于“最好的朋友”这个称呼,似乎高兴,似乎又不高兴。   姬昭拉着他走上石桥,指着水面叫他看:“你快看水里的鱼,尘星你把灯往水面上再靠一靠!”   “好嘞!”   “你看!”   宗祯依言弯腰看去,灯光下,红色、金色鲤鱼穿梭在水草之间,雨点落在水面,涟漪层层,鱼儿游得更灵活,“这里的鱼可馋啦,特能吃!明天我带你来喂鱼!”姬昭说着,手扶住石桥栏杆,俯身去看,宗祯将他拉回来:“小心……”   姬昭回头朝他笑,拉着他下桥。   身边为他们打伞的人有些跟不上,姬昭总是蹦来蹦去,走路也不好好走,宗祯索性接过他们手里的伞,替姬昭撑伞,太子殿下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害怕姬昭淋雨,拿着伞追着往姬昭头顶举,姬昭没怎么淋着,他的披风湿了大半。   姬昭走路极不老实,一会儿指了什么花叫他看,一会儿又指个亭子告诉他那里风景好。他还非要看,看了还非得发表观点,否则,姬昭不放他走。   好不容易到了泡温泉的地方,太子殿下只觉心累。   然而姬昭的折腾才是刚刚开始,宗祯想着,姬昭泡温泉,他在外头等着便是,姬昭死活要拖着他一起下水,太子殿下也有底线,坚决不从,最后使出杀手锏,他严肃道:“上回落水之后,我便不喜水。”   这话一说,姬昭蔫了,也不拉他的手了,缩回去,低着头不说话。   宗祯后悔,立即道:“我并非在怪责你。”   “我知道……”   宗祯根本见不得姬昭如此,姬昭还是那样围着他蹦来蹦去,笑得闪亮放光地才好,然而他又不会哄人,他想了想,上前一步,主动将姬昭揽到怀里,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当真不曾怪过你。”   姬昭不说话。   宗祯揽着他,再拍他的后背:“快去泡着,我在这里陪你。”   “真的吗……”姬昭问他。   “真的……”   “那你今晚走不走?”姬昭又问一遍。   宗祯犹豫。   姬昭的声音带上哭腔:“你如果走了,我会很伤心难过的……”   宗祯立即道:“不走……”   “真的?”   “真的……”   “拉勾勾……”姬昭伸出手。   “…”宗祯心中万分无奈,不过索性四周没人,除了他们俩,全都在外头等着,丢人也没人瞧见,他便勉为其难地伸手与姬昭拉勾。   刚拉好勾,“哈哈哈!”姬昭从他怀里蹦了出来,回身连衣裳都没脱,抬脚甩着手就打算往温泉池子里跳,口中念道,“泡温泉啦!泡温泉了!”   “…”太子殿下发觉,他再次被耍了,眼看姬昭真的要跳,他急步上前阻止,“你慢点!别跳!池子里滑!”   姬昭没有跳,乖乖走进池子里,衣裳湿了一半,回身看他,笑得甜蜜如天边月牙。   宗祯半点情绪也没有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在池子边的石头坐下陪着,姬昭整具身子都坐进了水里,衣裳漂浮在水面上,姬昭今日穿的还是蜜合色的衣裳,染得整个池子都仿佛拌了蜜糖,姬昭浮在水面上游,宗祯这才知道,原来姬昭会游水。   姬昭游了几个来回,游到他身边,笑道:“好舒服啊!”姬昭用双手捧起水,递到他面前,“哥哥给你!”   宗祯便也伸出手去接,然而水还没到他手中便已漏尽,“哈哈哈!”姬昭大笑。   宗祯也扯了扯嘴角,他也觉得自己好笑,有病,做这种傻事,还做得这么欢。   姬昭再往外游去,游到池子最外侧,再回来,趴在岸边的石头上,仰头看他:“我本来心情特别差的,看到你就全好了!”说完,人又立马游走了。   宗祯莫名喜欢这句话,从袖袋中拿出荷包,解了荷包带子,取出颗糖放在手心,朝远远的姬昭招手:“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姬昭游回来,看到他手里的糖,眼睛更亮:“糖!”   “张嘴……”宗祯捻起糖递到他嘴边,“啊——”姬昭吃了糖,却也堵不住嘴,告诉他,“你先前给我寄来的,我全吃了!哥哥我最近过得实在太苦了!吃糖都苦!”   宗祯想想,试探性地说道:“我回到金陵,也略有耳闻。”   姬昭本来没想说这件事的,他今晚这么高兴,不想扫兴,然而哥哥主动提起,他身子浸在水里,就靠在石头上,给宗祯抱怨:“哥哥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些人都有病!我连秦法是谁都不认识,为何要去杀他?我连金陵城都不能出!在我没当驸马前,我十六年一直在扬州,也不曾去过旁的地方,我们殷家百年世家,以读书为志,数名先祖曾位列宰相,我为何要去嫉妒区区一个转运使?还要杀他?”   “的确荒谬……”   “你也觉着荒谬?”姬昭被鼓舞,“百姓们还到我家门口扔牛粪!我长这么大,还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姬昭说着说着,想到秦文,又开始难过,“这倒也罢了,我不与这些人计较,总不过是人云亦云,陛下也知道不是我干的,才会特地叫我来山上避着。我伤心的是,秦家的秦文,我信里跟你提到过的,我本以为他与我是朋友,这事发生之后,他却也不理我了,他轻信了那些人的话,他竟然也以为是我刺杀他的叔父!”   姬昭的嘴巴都能挂油瓶了,他还生气地用手拍打着水面:“我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啊,原来也不过如此。”   宗祯往他嘴里再喂了块糖,姬昭才又抬头看他,眼睛微红:“幸好还有哥哥你。”   “你觉着是谁在害你。”宗祯不过随口一问。   姬昭却是忽然不说话了,他一旦不说话,四周便安静得过了分,唯有外面的风声与雨声,宗祯的心不由跟着有些七上八下的,姬昭不知该不该跟他说太子的事。倒不是他不信任对方,而是怕连累对方,毕竟是太子。   他抬眼看宗祯,宗祯的眼神瞬时安抚了他。   姬昭想通了,有些事总不能永远埋在心底,他只能跟这个人说,因为在这个人面前,他是真正的自己,是真正的来自未来,来自其他世界的那个姬昭。   “是太子在害我。”   宗祯不防他忽然开口,姬昭已经平静地继续说道:“上回去桂州,也是他的意思,他在利用我,这次同样在利用我,好与文、余二位宰相斗法,他才不管我的死活。他恨不得我人就这么没了,也恨不得殷家、姬家闹得更翻,恨不得所有人憎恶我。”   宗祯咽了咽唾沫,却发现嗓子早就哑了。   猜到姬昭已经知道上次桂州之行事因他而起是一回事,听姬昭亲口说出,是另外一件事。   姬昭回头看他,总算是又笑了:“你听过就忘了吧,不然对你没好处。”   “太子为何要这般对你。”宗祯想知道姬昭的想法。   姬昭耸肩:“谁知道呢,他有病!心理有病!”   “…”宗祯竟然认同,他也觉得自己不仅身上有病,心理更是有病,没病的话,为何会在此时陪他的大仇人姬昭做这样的事?   姬昭深吸一口气:“说出来好过多啦!”他笑道,“你赶紧忘了哦!也别对任何人说起!”宗祯还在消化着这些事,姬昭已经又再问他,“哥哥,你真的没带我礼物吗?”   宗祯一时没说话,姬昭脸上又现失望:“真的,真的,没带?”   “带了……”   “是什么?!”姬昭往他凑了凑,“不会就是那些糖吧?那些不算的啊!”   宗祯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新的荷包,姬昭眼睛再亮:“我的礼物?是什么是什么!”   宗祯打开荷包,从中拿出个玉质的小兔子来,姬昭看了眼,笑了:“是小兔子,我最喜欢兔子了!我是属兔的!”   宗祯抿了抿嘴角,递给姬昭,姬昭拿到手里看了看,又放到水里泡了泡,再拿出来,仰靠在石头上,拿在手里对着头顶挂着的灯,莹润精致,小兔子雕得栩栩如生,他笑:“我喜欢……”   宗祯再抿了抿嘴,心里忽然变得无比轻快。   姬昭往后仰倒,仰头看他,再把小兔子递给他:“我要现在就戴!你给我戴!”   宗祯看着姬昭倒过来的脸,他心里也纳闷,怎么倒过来看,这张脸也这么好看呢?   “快点!”姬昭将小兔子塞到他手里。   宗祯这才慢吞吞地展开玉佩上缠绕的丝线,姬昭又往后再靠了靠,离他更近一些,宗祯拉开线,低头正要为他佩戴,不防入目便是姬昭的锁骨,有几颗水滴缓缓从锁骨垂落,“啪嗒”,落入水面。   宗祯艰难地再咽了咽口水,尽管嗓子早就哑得空空如也。   “嗯?”姬昭仰头看他,催道,“快些啊!”   宗祯暗自吸了口气,手却微微颤抖,绕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戴上,半点不敢触碰到他的肌肤。小玉兔大小刚刚好,卡在他的锁骨之间,宗祯再看一眼,只觉得脑中愈发显得空白,再也不敢看,扭开脑袋。   姬昭自己摸了摸小兔子,低头在水面上照照,高兴道:“好看,我喜欢。”   宗祯却是忽然起身,转身往外走去,姬昭著急地伸手去拽他的衣角,没拽着,生气道:“你不许走!”   宗祯背对着他,不得不开口:“我头有些晕,想出去透透气。”   姬昭这才放过他:“哦哦,你快去!叫尘星进来,我不泡了,换身衣服我们回去一起睡觉!”   还要一起睡觉?   还没折腾完呢?   宗祯的头不仅空白,更是开始钻心的疼。 第63章 雾散   宗祯终究没能离开庄子。   姬昭一生气,二委屈,三拽着手不放,太子殿下还怎么走得了?   不仅没走得了,连个客房都没申请到,死活被姬昭拉进自己的卧房,拉到自己的床上,宗祯被他摁在床上,姬昭就朝尘星挥手,并道:“记得把门窗关好!别让他跑了!”   “…”宗祯更加不知道自己今夜特地跑来是为了什么。   既如此,太子殿下只能留下来。   姬昭脱了外袍,跳上床,把宗祯往里推:“你睡里面!”   宗祯坚决不从,这是原则性问题,他道:“你睡里面……”   “你是客人,你要睡里面!”   “那我便去睡客房。”   “好了好了!”姬昭跨过他,到里面躺好,脚蹬来蹬去,想把被子蹬开,无奈技术不太行,太子殿下无奈地倾身过来帮他整理被子,太子殿下从前也没干过这活,到底是好好帮他把被子盖好,宗祯心累。   可是当他盖好被子,直起身子,看到姬昭在静静地看着他笑时,他心中便再也不见累乏。   他想,不就是陪姬昭睡一晚么,没什么大不了。   他起身将帐子放下,在姬昭身边坐下,姬昭问他:“哥哥不解了衣裳睡?”   “不了……”   “那多没意思,睡觉不解衣裳很难受的。”姬昭说着就要爬起来,“我帮你!”   吓得宗祯只好背转过去,勉强地解开外袍,心中庆幸,今日出来就连中衣也换过,否则明黄与朱红配色的服饰,一看就是太子。解了衣服,他想,姬昭总算能老实睡觉了吧?   姬昭的确老实了,可也只老实了一小会儿,他又问:“哥哥怎么不躺下来?”   “…”   姬昭伸手拉他:“躺下来!一起睡!”   宗祯不应声,他便一直嘀咕,宗祯认输,只好也躺下来,姬昭高兴地朝他笑,躺着的姬昭躺在温软的帐子里,落在暖融融的灯光里,笑容也软软的,宗祯的心被笑软了,算了算了。他以为这便好了,姬昭还是不答应,他滚过来,掀了自己的被子要往宗祯被子里滚。   宗祯吓得又赶紧坐起身,不解看他。   姬昭也不解看他:“你躲什么?我们睡一个被窝!我们抵足而眠!”   “…”宗祯迷惑万分。   宗祯是太子,规矩礼仪是一等一的好,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两个人还能睡一个被窝的。   姬昭从被子里伸出暖暖软软的手,拉他的手:“快点!”   宗祯不想答应,他也是有底线的。   姬昭垂了眼睑,伤心道:“这么简单的要求,也不成么……”   宗祯仰头看帐子,痛苦地在心里叹气,手还被姬昭拉着,到底是躺了下来,姬昭眼睛一亮,火速滚进被子里,宗祯更为痛苦地伸出手臂帮他将另一侧的被子掖好,防止风露进去,毕竟山里的夜晚实在是冷。   姬昭兴奋坏了,他贴着宗祯,激动道:“我头一回与朋友抵足而眠!”   “…”   “我真的好激动啊!你呢?!”   “就那样……”   姬昭难过道:“也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不一定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是徽商,走遍天下,想必朋友也是遍天下……”   “并不是……”   “我有点难过了……”姬昭说着,往里滚了滚,离他远了,还背对他。   宗祯竟觉得身边立时便空了,还凉飕飕的,他看着姬昭的背影,想了半天,实在不会哄人的太子殿下,生涩问道:“要如何你才不难过。”   “没有办法了!”   “…”   “除非……”姬昭回身看他,又滚回来,小声问他,“你告诉我,你这次回来,除了给我带礼物,还给谁带了?给你的妾侍也带了?”   “…”宗祯再咽唾沫,一字一句地问,“是谁告诉你我有妾侍。”   “别问那么多!你快说,你带没带!”   “…”   姬昭又往里滚:“我真的很难过……”   “我没带……”   “真的?!”姬昭背对他,不相信地问。   “只给你带了……”   “嘿嘿……”姬昭又滚回来,滚到他怀里,仰头看他,“真的是真的?!”   “是的……”宗祯有些没好气,不忘再问,“谁告诉你我有妾侍?”   “不告诉你……”姬昭又问他,“哥哥,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最重要的人?”   “…”   姬昭此时倒也不急着逼他回答了,他再往宗祯怀里凑了凑,他真的好喜欢这种感觉。他终于有朋友了,还是能够抵足而眠的情谊!   姬昭忽然不问了,还乖得很,宗祯纳闷地低头看他,见他在微笑,心中一动,也不知到底是为何,紧接着便问出口:“你呢,可有妾侍。”   姬昭抬眼看他,一脸“你在开玩笑呢”地说道:“我?我怎会有,太子那个神经病非得弄死我!”   “你很想有?”宗祯极为不悦。   姬昭嫌弃:“我才不要……”   宗祯高兴些许,又问他:“为何不要,封侯拜相,家财万贯,娶妻纳妾,天下男人的梦想,大多如此。”   “嘁,封建!”姬昭不以为然。   宗祯没听明白这句话,姬昭已经又道:“如若不是上头赐婚,我是不会成亲的!”   “为何?”   “我还小呢……”   “…”十七还小?   “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姬昭再往他贴近,凑到他耳边,“哥哥,悄悄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过就忘,别告诉任何一个人,否则我真的要没命了。”   声音带着气息吹拂他的耳畔,右侧耳朵连着的整条手臂,鸡皮疙瘩全部涌现,宗祯只觉得半副身子都麻了。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在问:“是什么事……”   “其实,我都没和公主圆过房。”   “轰”地一声,宗祯的脑袋都快炸了,他也不知是为何而炸,是因为姬昭作为驸马却不与公主圆房,轻视公主而炸?   他满脸迷惑,幸而是夜里,谁也瞧不见。   他再干巴巴地问:“为何……”   “这件事呢,说了你同样不懂,不过,公主有她喜欢的人,那个人是谁,我还不知道。”   宗祯的脑袋迟钝地转着,是因为福宸有喜欢的人,姬昭在生气、难过、失望?姬昭想必很喜欢福宸吧?毕竟那日,他帮福宸扶钗,笑得是那般欢喜。   “你不要说出去哦,记得要忘记!”   “我,不会说出去。”宗祯的声音依旧干巴巴,他的身子也还麻着。   姬昭这才缩回去,脑袋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姬昭忽然又抬头:“对了!”   宗祯垂了眼睛看他,看到姬昭笑着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宗祯看了他好半晌,只觉得此时的姬昭当真是无比乖巧而又听话。   他从被子里抽出没麻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姬昭的头,指腹不经意碰到姬昭的脸,有些痒,姬昭笑着要往里缩,他却忽然拢着他的后脑勺,将姬昭拢到怀里,轻轻而又淡淡地说:“我叫什么,并不重要。”   “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呀。”   “你叫我“哥哥”便好。”   “嘿嘿!那就是经过认证的啦!往后可以尽情地叫了!”   宗祯扯扯嘴角,始终用手包着姬昭的脑袋,姬昭也没有再说话,宗祯几乎以为他总算是乖乖睡着了,不料姬昭又忽然小声叫他:“哥哥……”   “嗯?”   “虽然有些时候,我会故意逗逗你,故意惹你生气,我不是在欺负你,那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不会不理我。你是姬昭最好的朋友,也是姬昭心里最重要的人。”   宗祯只觉眼前蓦然涌起白雾,层层又叠叠,叫他看不清前路,他身在其中,有惊诧,更多的却是片刻隐藏而带来的欢愉与满足。   待雾气散去,怀中响起姬昭平稳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去,姬昭睡着了。   半夜,宗祯走了。   走前,他好不容易将怀里的姬昭放下,放开的瞬间,姬昭转身又要滚到他怀里,他一开始没能成功,试了几次,才顺利下床。   他站在床边,看怀中抱着枕头熟睡的姬昭看了良久。   今夜,他又看到了新的姬昭。   姬昭竟然说他是最好的朋友。   宗祯觉得很讽刺,可心中却又不见嘲弄,更是奇特地出现莫名其妙的唏嘘与怜爱,还有被自己刻意忽视掉的欢喜。   也是今夜,他知道了许多自己从前不曾知道的事。   这辈子的姬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照例不知。   但这一刻,他愿意相信本心,或许上辈子的姬昭一开始也如此时一般,兴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他也希望,这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该走了,还有许多人与事等着他回去处理,可他却又不舍走。   就如同姬昭所说,自己没有朋友,他呢,他又何尝有过朋友?正因为没有朋友,上辈子才会真心对待姬昭。可即便是上辈子,他也不曾与姬昭亲近至此。   唉……   时也命也啊,兴许这就是所谓命运。   宗祯到底是收回视线,从帐子里出来,自己将衣裳穿好,出门走了。守夜的殷鸣与尘星不放他走,尘星道:“我们郎君好不容易好睡一回,你就当为我们郎君好,多留几日不成?”   宗祯还是那句话,要回去做生意。   殷鸣他们不可能真的把他关起来,他坚持要走,也只能无奈地放他走。   天亮后,姬昭眼睛还没睁,就立马伸手到一旁捞人,捞了好半晌都没捞到人,他睁眼一看,果然是空的。   他失望地仰躺,四肢摊开,看着床顶。   他伸手摸到脖子里,举起小兔子看,若不是这个小兔子,他几乎以为昨晚是做梦了。   他叹气,失落地喃喃自语:“若是每日都能一醒来就看到他,那该多好。” 第64章 道歉   宗祯虽然走了,昨日特地做好带来的点心,全都留了下来,装了满满三个食盒。   姬昭躺在床上,懒懒不想动,外面的雨依旧在下,他听着雨声,心情更不好,尘星见早到了往常醒的时候,他却始终不曾叫人,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子看了眼,才知道他醒了。   尘星看在眼里也很心疼,起了几个话头,见他们郎君都没搭话,他又试探着说:“那位郎君夜里走后,倒是留下三盒的点心,说是特地为你做的。”   “真的?!”姬昭眼睛一亮,终于开口了,“拿来看看!”   尘星赶紧叫人拿进来,三个食盒全都打开给他看,姬昭撑着床板坐起身,看食盒里的点心,有做成荷花形状的红豆千层糕,有闪着琥珀色光泽的蜜三刀,还有直接做成桃子形状的糕点,他猜测应该是包子,尘星说道:“还有几盒生的小饺子与馄饨,都放在冰窖里,等您吃了,我们再煮。”   “快煮快煮!”   “好嘞!”尘星叫人去准备,他则拿来牙粉与漱口水给姬昭,姬昭洗漱过,也顾不得下床穿衣,喝了半盏温水,坐在床上先拿了那个桃子到手里,咬了一口,才发现不是包子。   外面那层冰冰凉凉,姬昭也不知是什么食材,口感与记忆里只吃过一次的麻薯很像,应当是掺了桃汁,有股桃子清香,咬开个口,里头还有桃肉,姬昭几口就吃掉一个,他再吃蜜三刀,软糯软糯的,极有嚼劲,外头还滚了一层芝麻,又甜又香,姬昭笑:“都好吃!”   他将每样都尝过,煮好的小饺子与馄饨送来,他又分别吃了几个。   殷鸣、尘星看得差点要喜极而泣,这么多天来,可算是好好吃了一次饭!   用完早膳,姬昭站着消食,顺便给哥哥写信。   虽然再次不辞而别,姬昭有点生气,但是看在他带来的东西都这么好吃的份上,他可以勉强原谅他一下。   宗祯的马车刚进城门不久,便“收到”姬昭的信。   他本在闭目养神,看了姬昭的信,看到最后姬昭说下次不可以再这样,否则他就要真的生气了,不由淡淡露出一个笑容。   兴许是昨夜在廊下吹了那么久山风的缘故,淋雨,又被姬昭一顿折腾,宗祯还是生病了,从庄子里出来,上了车便觉得身子疲累,回到东宫,他的头便极为沉重,他也没叫人声张,只叫熟悉的罗御医过来,摸脉确定只是受了风寒,喝过药之后,药效发作,他昏昏欲睡。   回来的路上,他便叫陈克业去捉那些个暗中瞎传谣言的人,什么人都有,宗祯交代他抓最关键的那几个,几乎都是文、余两家的人,宗祯原本没打算用这招,毕竟这不是最佳的法子,也不是最佳时期,不过他如今已然看不得姬昭被脏水抹黑。   这会儿,陈克业还未回来,他撑着不睡,到底是没撑过药效。   他叮嘱保庆,陈克业回来立即叫醒他,保庆应下。   帐子都放下了,他又叫人过来,吩咐道:“给驸马做点心的人,赏。”   “是,小的这就去。”保庆应下。   他又道:“明日便叫他去驸马那儿当差吧,私下里办,别叫人知道,也记得叫他别说漏了嘴。”   保庆愣了愣,再度应下。   太子殿下睡了,殿里不留人,他睡眠浅,一点响动都听不得。   那个厨子是东宫厨房里的人,不是御膳房的,悄悄送出去倒也容易,只是对方到底是太监,保庆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记得别露出破绽,办完事回来,程深站在寝殿外的廊下守着,瞧见他,问道:“好了?”   “明天将人送去就成。”   “叫他嘴上小心些。”   “我还用你说?”保庆翻他一个白眼。   程深也不气,说道:“我们殿下,对驸马那是越来越——”   却也说不出个下文来了,保庆本想接着说,发现他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驸马在他们殿下那里是越来越重要了,他们有时也会好奇,殿下自己察觉得到这些吗?   睡到下午,宗祯才起身,风寒也彻底开始发作,嗓子哑而疼,并又开始咳嗽,他看着天色,愠怒道:“怎没人叫我?什么时辰了,陈克业呢?!”   保庆上前来,一边帮他拍着背,一边道:“殿下您别急!您睡着的时候,出了件事!”   宗祯边咳,边听程深一一汇报:“他们在御街上跪了两个多时辰,许多百姓围看呢,后来文相派人来要将他们都轰走,差点都起了冲突。”   这说的是,他睡着不久后,就有十来位各大书院的学生联名来皇宫门口为驸马抱不平来了。   “咳咳咳——”宗祯咳得厉害,喝了几口茶,“继续说……”   “那些可都是读书人,来的又都是嘴皮子利索的,不乏名门之后,看到禁军也不怕的,禁军也不能在宫门口对这些人动手啊,便好言相劝,说宫门口不是做这些事的地方,赶紧回去吧。   那些人便很生气,说驸马堪为天下少年人之表率,却被人污蔑至此,不上皇宫门口说,又上哪里说理去,他们就是要说给陛下听的,要为读书人正名,不然以后谁死了,都是他们这些有才之士下的手?有才还有罪了?他们可真是敢说啊!他们更是要求进去面见陛下。”   “咳咳咳,咳咳咳……”   保庆赶紧上前,再给他茶盏,宗祯又喝了几口:“之后呢……”   “差点就要动手的时候,我们陛下就发话了,还真把这十来个人给叫进去,此时还在说着话呢,宫门口御街上全是人,乌压压一片,有抱不平的,更多是看热闹的,不好赶,却又不能不拦着,陈大人一出现就被他们给硬拉过去帮忙,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宫门口到现在还乱糟糟着,都在等消息。”外头走来小太监,程深回头看了眼,拿过他手中的药碗,“殿下,药来了,您先喝药。”   宗祯接过药碗,他不防有人先出手帮忙了。既然是读书人出面,肯定是殷老太爷在后安排的,难怪殷老太爷先回城了。说来也奇怪,哪怕是几个月前,若是知道这些读书人又拧成一股绳,他必要提防与担忧,上辈子姬昭就从士林里借了不少力。   此时,他却觉得这些人做得好,甚至生出感激,殷老太爷也当真是对姬昭这个外孙好。   宗谚仰头,一口喝尽苦药,又喝了半盏的茶散了散药味,他再问:“父皇跟他们说话时,可有旁的人在?”   “似乎是没有,陛下是直接将人叫到延福殿的,文相他们也没进去,咱们也打听不出来陛下说了什么。”   “文余二位宰相人在哪儿?”   “在勤政殿呢……”   这些官员在各个府衙里都有自己的屋子,但他们身份特殊,皇帝常要召他们面见,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宫里办差,勤政殿便是他们办差的场所。   “知道了……”既如此,宗祯已经想好怎么给这次的事情定性,背锅的人选也已有。   宗祯给姬昭送去的厨子还没到,山上庄子倒是先迎来一位客人。   秦文也是常与姬昭来往的,门房的人都认得他,见他过来,有些犹豫,不知是要赶走,还是进去汇报。   经过这些天的事,秦文面色憔悴,他声音暗哑,略带歉意地请门房进去帮他通传一声。   好歹也是大家公子,门房怪不好意思地,转身跑进去通传,被尘星给骂了一通:“见什么见啊!没有良心的人,叫他滚!你也有点眼色,别什么香的臭的人都往里报!”   门房被骂了一通,垂头丧气地跑了,秦文却不愿意走,站在门外等。   尘星知道后,再暗骂,这是效仿他们郎君吗!   后来是殷鸣巡视庄子时,发现他还在门口,过来跟姬昭说了声。   姬昭坐在河边钓鱼,实际上就是打发时间,那些鲤鱼每天好吃好喝,根本对他的鱼饵没有半点兴趣,钓了半天也没上来一条。听说秦文过来找他,姬昭思考半晌,直到鱼竿突然吃重,尘星惊呼:“有鱼上钩了!郎君!”   姬昭才急急回神,慌忙收杆,还真的钓上条红色的鲤鱼!   他脸上泛出笑意,叫他们找个缸养着,回身告诉殷鸣:“请他过来吧,我就在园子里见他。”   “好……”   秦文是上门来道歉的,他的脸通红,满身局促,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姬昭叹气,叫尘星也给他拿根鱼竿:“有话就说吧……”   “对,对不起!”秦文的脸憋得更红,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姬昭听了,眉头皱得更紧,秦文急急解释道:“自从我家出事以来,祖父便吩咐将家里的门都关了,不接待任何上门的人,不许任何人透任何话出去。这些天家里事情太多,你上门被门房怠慢,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都是我不对,昭兄千万别恼了我!”   “就算如此,那天,我在你家门口等了好久,你也不知吗,门口围了那么多的人。”   “那天我三婶回来,太子也亲自到了家中——”   “太子那天在你家?!”   秦文点头:“是!太子殿下亲自过来祭奠我三婶,因为太子殿下在,才不敢放任何人进来。我三婶家的孩子,最大的也才十岁,三叔又在梓州,很多事宜只能我和几位哥哥帮忙,我实在是忙过了头。那天,太子走后,我便继续去忙丧事,当真不知昭兄你就在我家门口。”   姬昭无奈叹气:“好吧。即便你对我一如从前,你们家人肯定都真以为是我要杀你叔父,我是傻子吗?要去杀你叔父?”   秦文羞愧道:“都是府里下人不懂事,我已经训斥过了!”   姬昭还是不大痛快:“你既然忙,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三婶已经入土为安。”   姬昭回头看秦文,见他情绪低落,到底伸手拍拍他:“坐下来一起钓鱼吧。”   “昭兄,你可还生我的气?”   “有什么好气的。”姬昭看着水面,人家都解释清楚了,自然没有什么好继续生气的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也是经过这件事,他清楚地明白,他很看重秦文,也看重宗谚,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但他们仅仅是他的朋友。   他的真实情绪,永远只会告诉一个人。   想到那个人,姬昭的嘴角不由翘了翘,观察着他的秦文大松一口气。   事情既然说清楚了,姬昭便问了些其他的事,说着说着,说到秦文的妹妹,秦文愁道:“本来七月,我妹妹就要入宫的,可眼下出了这样的事……”   姬昭懂了,过世的是婶娘,事情可大可小,若是太子不在乎,作为侄女的秦五娘守一个月的孝,七月正好进宫。可若是宫里在乎,守个一年两年也是有的。   “小时候,我母亲随我父亲在外任上,我跟妹妹太小,养在金陵,婶娘极为关照我们兄妹俩。”秦文忧愁说着这些。   若是以前,他倒可以进宫帮秦文问问太子,眼下是不成了,他们俩闹得翻得不能更翻了,他也有些心灰意冷的,懒得多管闲事。   下午,秦文就走了,他还要回去继续守孝。   走前,他还宽慰姬昭:“昭兄你放心,事情终究会水落石出,大家都知道与你无关的,我此番回去也会跟亲朋好友们说清楚这件事,我们全家都相信你。”   姬昭耸耸肩:“但愿……”   其实叫他说,一直都被人误会也没什么不好,想必他也就能一直住在山上了。   送走秦文,天黑之前,庄子又迎来位客人,福宸公主来了。   福宸公主这些日子也不好过,刚回来时,她一心是想着尽可能地支持姬昭将来登基,凡事只要她能做到,都给姬昭方便,如今据当时也已有十个月,姬昭明显就是于皇位一点想法也没有,甚至成天都往山上跑,恨不得离这些事情更远一些。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姬昭可是天天泡在白鹿书院,交了一堆朋友,留下不少诗词佳作,名声极盛,是个就连凉国人都知道的大才子。   她每天都在想,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她变了,与姬昭交好,姬昭也变了,这辈子不会再登基了吗?   与此同时,皇兄也变了,虽说哥哥并不会样样事情都告诉她,却也并不瞒她,她大约知道哥哥的心思。   于是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害怕自己多做一件事,就多一份危险,反而误事,这些天来,索性什么也不做,就看着。   这次姬昭的事,她看着干着急,她知道驸马与哥哥的关系越来越差,她更不敢动。   父皇叫驸马避到山上来,她还松了口气,不论怎么说,这辈子的姬昭,她是很喜欢的,自然,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听闻有人替驸马出头,还被父皇叫到宫里去问话,福宸公主便知道,不论这事到底是谁干的,父皇要替驸马洗脏水了,她赶紧就往山上来了,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姬昭。   福宸公主出门,自是会告知宫里,宗祯知道她去了山里,忽又再度想到那日姬昭帮福宸扶花钗,他想,福宸过去了,姬昭想必很高兴吧。   会比那天见到他还高兴么? 第65章 魔怔   见到福宸公主,姬昭是挺高兴的。   他也挺喜欢福宸公主的,人美心善还好说话,谁不喜欢?尤其福宸公主还带来了个好消息,虽说姬昭已经觉得无所谓,况且殷橼先前也跟他说过,外祖父回城估计要做些什么,怕就是这件事。   但若是身上没了脏水,总归是好事一桩,他谢过福宸公主,又与她说笑几句,便带她去见外祖母。   外祖母看到她也很是欢喜,外祖母又不知他们俩其实只是一对形婚夫妻,还盼着他们俩早点生个孩子出来呢。福宸公主过来,外祖母笑得见牙不见眼,福宸公主本就是个极为会说话的人,把外祖母哄得早先的偏见全没了。   姬昭便趁机溜了出来,继续去园子里钓鱼,据说钓鱼是每个男人的最终宿命,原先姬昭还不信,现在他是信了。自从先前钓到条鲤鱼后,他就恨不得时刻坐在池子边钓鱼。   晚上一起用晚膳,吃完又陪着外祖母说了会儿话,夏天的天黑得晚,天还没见黑呢,外祖母便催他们俩赶紧回去,倒也没有直接说出“快回去造小人”这样的话来,不过那眼神与脸上笑意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意思了。   姬昭有一点点尴尬,再看福宸公主满脸大方,心中竖大拇指,到底是公主啊!   回姬昭院子的路上,福宸公主不好意思道:“外祖母实在是可亲,山上风景也好,我想在此处多住几日。”   “求之不得呢!”姬昭很欢迎。   福宸公主看他一眼,笑着轻声道:“只是……我们俩恐怕这几日皆要住在一个院子里了。”   “啊……”姬昭的嘴巴微张。   福宸公主用袖子掩口笑,姬昭尴尬地也跟着笑了笑。   若是外祖母不在,两人各住各的,也没什么,长辈到底在,他们就是演戏,也要演好了。   福宸公主轻声道:“你叫你院子里的人口风紧一些,咱们俩不住一个屋,这样即可。”   “公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们俩真住一个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福宸公主微笑道:“我知道驸马的意思,咱们俩这般相处便是极好了。”   山风温柔,夏夜凉爽,他们俩在庄子里随意逛着,一直走到天黑,经过池子,还有萤火点点,姬昭的心情极好,有些话脱口而出:“公主,心中是有个喜欢之人的吧?”   问出口的瞬间,他便后悔了,赶紧又道:“对不起……”   福宸公主也是愣了愣,又侧脸看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   姬昭没指望她会说,也没有再问,指着前方的路:“公主,咱们往这儿走吧。”   福宸公主却停住脚步,看着夜色里远处的山峦,忽地就道:“他叫裴容……”   这也太突然了吧,这个名字还很熟悉,姬昭猛回头。   “很吃惊?”福宸公主又被他给逗笑了,笑后却是满眼轻愁,“他是大报恩寺山上的养鹿人。”   姬昭再度惊诧,他也想起这人是谁了,他住在寺庙里时,也听小沙弥们提起过。   他来到这里也快有一年,此时的女子倒也不至于不能出门,但大多还是久在深闺,成亲时也大多讲究门当户对,大多数人直到成亲夜才是初次见到夫君。   福宸公主这般身份,竟然会喜欢寺庙里的一个和尚!   福宸公主知道他想偏了,再笑:“他不是和尚,他是被和尚捡回来的小乞丐,不曾出家。”   小乞丐也并没有比和尚好很多好吗?福宸公主是怎么认识这样的人,还会喜欢上的?!   姬昭好奇得很,福宸公主却没有仔细说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只说:“他与我身份不符,被哥哥赶出了金陵。”   “…”   这倒的确是那位神经病太子殿下的作风。   “不过我不怨哥哥,哥哥是为我好。”   姬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在这个时代,公主的确是不可能下降这样身份的人的,从另一种层面上来看,太子或许的确是为公主好吧。   可是,话又说回来,福宸公主这样的身份,都投胎成公主了,还是帝国唯一的公主,凭什么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活一回呢?   姬昭便问她:“公主不曾找过他?”   “找不到的……”福宸公主幽幽道,静了片刻,她才又回头对姬昭笑,“我知道,父皇赐婚于你,是委屈了你。”   “不,不。”   “皇命如此,我们怕是一生都要如此,但是,驸马只要你有心仪的女子,定要告知于我,我会帮你纳她为妾,她的孩子会继承你的爵位。”   姬昭又赶紧拒绝,福宸公主笑了笑,再没说话,两人静静地走回院子。   临分开前,姬昭说:“公主,不论如何,至少去试着找找,别让自己的人生再留遗憾。”   福宸公主怔住,姬昭朝她拱拱手,先走了。   尘星听到他们俩说的话,进了屋子,小声嘀咕:“郎君,您这么劝公主……那您自己呢?”   “啥?”   殷鸣一把将尘星拽出去:“你少说几句!”   尘星不忿道:“既然公主也有喜欢的人,何不各自成全呢?若能和离,咱们郎君也就不用再当这什么驸马了,也能跟王娘子在一起了……”   后来殷鸣又骂了他一通,把他拉远了。   姬昭还是听到些许,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王曦,他们是在说王曦吧?   姬昭哭笑不得,这完全不一样的啊,喜欢王曦的是老祖宗,不是他。   不过睡觉前,躺在空旷的床上,他再想到自己跟福宸公主的话,他不禁也很好奇,若是他有喜欢的人,他会怎么做?   他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谁,非要有个人的话,是小时候看的儿童频道的那个主持人小姐姐,笑起来甜甜的,眼睛像月牙。他再努力想想,他也挺喜欢给他治病的白医生,打针时总比别人轻些,还会笑着逗他。   可是如果要他跟这些人结婚?   他吓得赶紧摇头,埋头钻进枕头里。   等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再操心这些事吧!   不过若是福宸公主真要找那个裴容,他倒是可以帮忙。   夜里,宗祯起身,带了人悄悄地出了皇宫,来到金陵东北方向的一处民宅里。   陈克业轻手轻脚地给他打开门,天井里守了足有十名侍卫,宗祯揭开风帽,十名侍卫悄无声息地给他行礼,穿过天井走进屋内,角落里被捆着的人见有人来了,死命挣扎,塞了布巾的嘴也不时“唔唔唔”。   宗祯点头,陈克业上前,蹲下身威胁道:“给我老实点!问什么答什么!”又拿把锋利的匕首横在他的脖颈上,“只要你敢喊出声,即刻杀了你!”   对方不敢再动,陈克业拿了他口里的布巾,他开口就要嚷,陈克业直接将刀刃没入他的脖颈,脖子上现出一丝血线,鲜血往下滴落,他再也不敢动了。   宗祯用帕子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往前走了几步,淡淡道:“我问你几个问题。”   那人不想就范,陈克业的刀子又往里进了一厘,陈克业笑:“是想立即断了脖子?”   他才老实道:“你问……”   “何七娘是熙国人,还是凉国人。”   他显然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个问题,眼睛瞪大,宗祯又咳了几声,正是发病期,嗓子眼里难受得紧,陈克业催道:“快说!”   他便道:“我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我反正也没有家人,无牵无挂,给我个痛快吧!”   陈克业哼笑:“你若说了,留你全尸,你若不说,便是凌迟而死,骨头扔进山下喂野狼,再叫上几个道士给你施施法,叫你死了都投不了胎!”   时人很信这些。   那人眼睛瞪圆,怒视陈克业:“你!”   “快说!”   他咬牙片刻,才不情愿地说:“据我所知,她是熙国人。”   宗祯再问:“你那日带到铺子里的人,是谁。”   “是个叫作小茉儿的扬州瘦马。”   陈克业立即想起这人是谁来了,朝宗祯点点头,宗祯问:“何七娘可还有同党。”   “我不知,我只是个赶马车的,听何七娘差遣,更多的我也不知。”   宗祯犹豫了片刻,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何七娘与驸马可是早就认识。”   “这个我也实在是不知,若不是实在没钱吃饭,我也不会卖身于何七娘,谁又愿意当细作。我就是个下人,何七娘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诉我,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哪怕真要凌迟我,我也还是这番话。”   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宗祯知道,的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宗祯转身走出屋子,站在天井里,不一会儿陈克业也跟着出来:“殿下,可要用上严刑逼问?”   “不必,没有意义。”   “那属下即刻处死此人?”   “不……”宗祯朝陈克业招招手,陈克业附耳过来,宗祯小声交代几句,陈克业眼睛一亮,笑道:“殿下您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办,就怕没人顶锅呢!且上回京里派人去调查张一绯时,余覃还特地叫他大儿子余新也跟过去了,估计是怕官员们偏袒张一绯,如今倒好拿来利用。”   宗祯点头,依旧用帕子捂着嘴,直接往外走去。   陈克业留下,他带上侍卫回宫。   路上,他闭了眼睛听车轱辘的声音,想着那人方才说的话。小茉儿就是当初与姬重渊相好的那个姐儿,竟然也是何七娘的人?这线埋得还真挺早,不知上辈子是否也发生了这些?姬昭又是如何处理这件事?只可惜上辈子他心盲眼瞎的,完全不知道。   这辈子,姬昭到底是真不知情被何七娘摆了一道,还是早就认识。   宗祯心中叹气。   他希望姬昭是真的不知情。   听到外头有狗叫声,他掀了帘子看窗外,恰好看到天边一轮满月,福宸去了山上,不知两人今夜是否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殿下?”保庆轻声叫他,“外头风凉,您还咳嗽着呢。”   宗祯这才松了手,想了想,问保庆:“他们依然还没找着裴容?”   这些天的事太多,他也没有顾得上问。   “是,前些日子,他们传信回来,依旧没能找着。”   裴容怕是真的找不到了啊,宗祯也见过裴容,容他直言,他想不通,在见过姬昭之后,福宸为何还是对裴容心心念念,他的妹妹不该眼光这么差才是。   不过——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心思,若是福宸一直不喜欢姬昭,那便也好了。   马车车轮滚过石头,车子猛地一震,宗祯才恍然回神,接着便咳得更见厉害,保庆吓得赶紧拍他的背,咳嗽之间,宗祯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魔怔了。 第66章 酸   次日,那个太监来了山上,当然,他此时已装扮得完全不像一个太监,再像一个厨子不过。听闻是徽商哥哥送来的,姬昭赶紧把他叫到院子里,问了几句话,知道他就是做那些好吃点心的人,高兴道:“是哥哥知道我喜欢吃那些,特地叫你过来的?”   “是,驸马,从此小的就是你的人了。”   姬昭笑道:“你来了我这里,他怎么办呀?他岂不是没得吃了?”   太监便道:“只要驸马吃着高兴了,我们主子也只有更高兴的。”   姬昭“哈哈”笑:“你好会说话啊!”   太监弯弯腰,笑着给他作揖,正说着话,福宸公主打外头进来,笑盈盈道:“听说你院子里来了个极厉害的厨子,我来瞧瞧……”她走到门口,见到厨子的背影便觉得奇怪,她是宫里长大的,自小到大见得最多的就是太监与宫女。   太监尽管净了身,倒也还是男人,却还是与那些小厮、长随不同,宫里规矩大,宫女太监都不可直面上颜,尤其是太监,常年弯着腰,这腰怎么弯也是大有讲究。可以说,弯腰弯成这样的,只有宫里太监。   她心中带着好奇,走到姬昭身边坐下,姬昭介绍道:“这是我一位好友家里的厨子,会做极好吃的点心!他知道我爱吃,特地送来的!”   “那我有口福了呀!”福宸公主笑着,不动声色地又看一眼下头似乎在回避她视线的厨子。   福宸公主心里存了疑惑,却也没有直接说出口,与姬昭聊着天,等那厨子做了新的点心过来,果然极为美味,福宸公主笑:“你这山上的日子真是轻快,本想住上几日便回,如今我都舍不得走了。”   “那公主就多住几日!到时候和我们一起回去!”   “我也这样想……”   两人相视而笑。   宗祯以为,福宸在山上顶多待一夜,岂料七日之后,福宸都还没回来。   倒是刺杀秦法一案,有了进展,那名刺客终于被找到并抓了回来,朝会上,仁宗亲自审问,问其受何人指使,仁宗已经做好决定,如果真的是张家干的,他立即处死张一绯!绝不姑息!哪怕张一绯是皇后的兄长,儿子说得对,有这样的兄长,皇后在天之灵也会羞愧。   满朝文武百官,估计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就等着刺客直接招出张家人。   然而该刺客,却说他是受文贵仁指使去杀秦法。   整个大殿内都安静下来,文贵仁,是文宰相家的小儿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站在首位的文治昌,仁宗也盯向他,文治昌都不免怔愣片刻,跪到地上,颤抖着声音说:“陛下,冤枉啊,小儿虽不才,却万万不敢行此举啊!”   仁宗回过神,也是啊,文相家的这个小儿子,他是知道的,因为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只知吃喝玩乐,这样的人上哪里杀人去?   仁宗朝项生点头,项生便大喝:“休得胡言乱语!快快招来!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那人坚持认定是文贵仁使了重金叫他去刺杀秦法,便有人道:“可是,文贵仁没有理由刺杀秦大人啊!”   “小人不知,小人只知道是文贵仁叫小人去刺杀秦法,就连银子还在我家里放着呢。”   这就是油盐不进了,余覃清清嗓子,多少也有点幸灾乐祸,毕竟他与文治昌自考进士那会儿起就是水火不容,他面带严肃,对文治昌说道:“文公,此事恐怕还得召令郎来一趟,当面对质,好还令郎一个清白!”   “没错!”有不少余覃的拥护者立即赞同。   文治昌只觉得眼前发黑,当着陛下与百官之面,这种事要么不沾身,要么沾了,哪怕真无辜,往后也要被人说嘴,再说就他儿子那副德行,真要过来,能说什么?!   他立即颤抖着嘴唇看向陛下,打算卖卖惨,仁宗却也点头:“余相说得没错,叫贵仁过来,朕当面给他个清白!”   文治昌有苦说不出,余覃面露得意,又建议再去刺客家中搜家,仁宗也命人去了。   文贵仁很快被带来,听说是他派人去杀秦法,吓得腿软,一哭二闹地坚决不承认,搞得殿中那是鸡飞狗跳,宗祯派了太监过来,悄摸摸地递了句话,项生听过后,走到仁宗身边,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那处也得到了消息,殿下的意思是,直接当庭严刑逼供。”   仁宗蹙眉,有些犹豫,他向来仁治天下。   “殿下说,这个时候顾不上了,否则难免有人要受冤枉,那毕竟是文相的儿子,闹大了影响不好。”   仁宗下定决心,直接叫人上刑,刺客果然“招了”,原来他是受余覃家大郎君余新的指使去刺杀秦法秦大人,事后再泼脏水给文贵仁。   一听这说辞,余覃刚要喊“冤枉”,文治昌立马道:“不错!当初,余相还特地派他家大郎君跟着去了梓州!”   “文相何以?我儿子岂会干这样的事?!”余覃大喝。   文治昌冷笑:“余大郎君三年前科举时便是探花郎,文采艳绝天下,本该进翰林馆,哪料那年你家老太君过世,令郎守了三年的孝,今年刚好脱孝,你敢说你私用权力派令郎也跟去梓州,没有别样心思?!”   “文相慎言!我家大郎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资历全无,派他出去一趟不过跟着诸位大人长长见识,与秦大人又有什么关系?”   文治昌还没说什么,派去搜刺客家的人回来了,果然搜到一包银子,与那刺客说的数目对得上。   “哼!”文治昌见状更是理直气壮,拂袖说道,“这便要问你儿子了!”他转身朝仁宗行礼,“陛下,臣请允许余新也来廷上对质!”   不等仁宗发话,刺客“招”道:“余大郎君找上我,说杀人不是为了谋官,而是因为文相在朝上总是驳斥他父亲,丝毫不给面子,他们父子看文相父子不爽已久,即便不能拖他们下水,也要泼他们一身脏水。余大郎君还说,机会难得,这个时候下手,别人只会认为这事是张家或者驸马干的,他事后也有安排,叫我只放心杀人便是。小人反正已是死命一条,当着陛下的面,不敢说谎。”   说完,他还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   殿内一片哗然。   文贵仁此时也不腿软了,爬起来就扑上前,跪倒在地哭道:“请陛下为我做主啊!”   文治昌也跟着再跪下:“请陛下做主!”   文治昌一派全部跪下了。   这件事一闹就闹了半个多月,无论再怎么严刑逼供,那名刺客都疼晕过去了,还一口咬定就是余新动的手。   明眼人都觉得其中有蹊跷,但是那刺客身上的匕首,的确就是杀人的兵器无疑,仵作都专门比照过,刀口作不了假。哪怕仁宗也觉得事情并非如此,也只好接受这个事实,革了余新的功名,永世不录用为官,流放盐城监的盐场三年,还罚了余覃一年的俸禄。   余覃活生生地气病倒了,怪只怪自己何必多此一举,派儿子去那一趟梓州!   文治昌一时之间是风头无两。   那位“刺客”则是定了在菜市场砍头,砍头前一天,刺客在大牢里静悄悄地咬舌自尽。   陈克业伪装成狱卒,亲眼看他咽了气,才转身出去,念道:“也算是死得其所,一路走好吧!”   真正的刺客当然没抓住,对方既然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轻易被他们抓住。至于那些在城中放消息说是驸马刺杀秦法的人,多半是这些细作先在后指使,文余两家见有利可图,才顺势跟上,只是消息无形,宗祯发现得到底晚了一步,早已捉不到当初放消息的那些人。   好在对方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总有一天能逮到这些人。   事情顺利进行,按说,太子殿下心情应该很不错,他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这次咳得有些久,哪怕半个月过去,他的咳嗽还是没好,他坐在窗下的榻上边咳边看姬昭“寄”来的信,福宸已经在山上住了半个多月,宗祯用力咳嗽,却是想不通,福宸既然看不上姬昭,何必还要在山上待着,死活不愿意下来呢?   “殿下,陈克业来了。”   “咳咳咳——叫他进来。”宗祯将信反过来压到小桌上,拿了茶盏喝水。   “殿下……”陈克业进来行礼,又担忧道,“怎还是咳得厉害?殿下今日可曾吃了药?”   “无妨,莫要担心。事情办妥了?”   “是,属下亲眼看着他咽气的,您放心。”   “好……”宗祯应了声,想想,又道,“既然总是找不着裴容,可找那与之容貌相似者。”   陈克业也见过裴容,仔细想来倒也不难,他应下:“是!容貌相似之人倒是好找,他们这一路找寻的过程中倒是发现不少。”   宗祯面色变好:“挑那最为相似的,性子也相似更好。”   “是!您放心!”   陈克业走后,宗祯转眼看窗外,金陵城里的雨已经停了,不知山上如何?   姬昭在山上住得倒是痛快,乐得从此不思蜀了,他低头扯唇角笑了笑,喊程深进来,吩咐道:“去山上接驸马回来,就说我有事情要与他说。”   程深应下,即刻便出了城。   姬昭已好久没见过太子,上次端午的时候闹得太厉害,他感觉他们俩是彻底崩了,见到好久不见的程深,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程深笑道:“驸马,殿下有事情要与您说呢,派小的来接您。”   姬昭多少猜到是什么事,他虽住在山中,倒也不是睁眼的瞎子,这些天金陵城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外祖父每日都派人过来告诉他最新进展,橼哥也没少跟他提到此事。   到底是谁杀秦法,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听说很多人为误会他而后悔纷纷跑到他家门口赔礼道歉时,他爽快了那么一丢丢。   他不知道太子叫他去是要训他还是怎么着,他其实半点也不想去,这次回城,估计又要好几个月没法出来玩,可是谁让人家是太子呢。   他一说回城,外祖母他们便也打算跟着回,姬昭等不及他们收拾东西,先跟着程深走了,福宸公主一直将他送到庄子门口,两人站在门口又说了片刻的话,福宸公主是有些担心姬昭与哥哥再起争执。   然而在他人看来,这显见是公主与驸马不舍得分开。   程深在一旁看着,心道回头得把这件事告诉殿下,驸马与公主感情极好呢,他们殿下知道了一定高兴!   回到宫里,程深抢先跑回东宫报信,宗祯已在厅内等了许久,程深进来,笑道:“殿下,驸马到了!人已经往东宫来。”   “嗯……”宗祯语气平静,面色却微见喜意。   程深见状,笑着再说:“殿下,小的去接驸马的时候,咱们公主一直把驸马送到庄子门口呢,两人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可见感情好着呢!”   程深说完,就等着他们殿下夸,等了半天没等着,他诧异地抬头。   他们殿下冷冷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才开口,言简意赅:“滚……”   程深滚了,滚出好远也没弄明白他怎么就惹怒了他们殿下呢。 第67章 吃   山上凉爽,甚至凉得有些过,山下的夏天却是真的已至,黄梅季的金陵更见闷热,阳光不满却莫名灼晒,又不能穿短袖,在家里若是太热还能穿纱衣,进宫却要规规矩矩地穿衣服,再少也有三层。   马车不能进宫,停在宫门口,姬昭一路步行到东宫,本来就不想来见太子,天这么热,哪怕有小太监帮他撑伞,也挑阴凉地方走,姬昭还是走得浑身都是汗,好不容易走到东宫大门口,姬昭吐出一口浊气。   他也有些愁啊,他这么不舒服,稍后太子若是又要训斥他,他铁定又要跟太子吵架。   虽说他不怕跟太子吵,可谁乐意成天吵架啊,吵完自己也不舒服。   门口有四个小太监候着,一见他过来,立马小跑着迎出来,笑得只能看到白牙:“驸马您来了!您这边请!驸马热吧?里头有冰山呢,进去就不热了!您请!您请!您往没太阳的地方走!您慢些走!”   这也未免太过殷勤了吧?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殷勤,难道里头那个神经病心情还不错?   姬昭被他们带到正厅的台阶下,他从腰里拿下荷包,扔给他们,笑道:“拿去分了吧!”   小太监们笑着直朝他作揖道谢,姬昭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正厅。   东宫本来就是个阴森森的地方,凉快倒是真的,一进正厅的门,姬昭就察觉到阵阵凉意迎面而来,他从前每回过来,基本都要等上片刻,太子才来。因而他进来后,倒也没有急着落座,而是四周看了看,看到四个角落都放着冰山,两排座椅之间也放了三座冰山,他立马挑了个离冰山最近的椅子坐下。   坐下后,他又舒服得“呼”了口气,再扯了扯自己的领子。   “不凉吗……”珠帘里忽然响起太子的声音,吓得姬昭一个激灵,不住喘气。   宗祯语塞,他这么吓人么……   姬昭用手掌拍拍自己的心口,喘着气起身,粗粗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心里却在骂,明明人就在,一点声音也没出,故意吓他的吧!   “坐吧……”   姬昭觉得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音量也较低,不过他也没有问,他才不多管闲事呢,他在原先的座位坐下,太子却又道:“换个地方坐……”   “为什么……”姬昭不满,坐哪里也要管吗,他道,“这里凉快……”   “往前面坐坐……”   “我不,我就要坐这儿。”   “那里太凉……”   “我太热了,我就要挨着冰山坐。”姬昭撇嘴。   “你——咳咳咳,咳咳咳……”太子话还不曾说完,就开始咳嗽。   姬昭想起已经很久不曾听到太子咳嗽,出于本能,他问道:“殿下您怎么又咳嗽了?又生病了?”   这话说的,宗祯不觉便被他气得心口疼,没见到的时候有点惦记,见到的时候,姬昭就总是气他,每一句话都在气他,宗祯没好气地说:“我受了寒凉,你若是贪凉,便也是我这样的下场。”   “不会吧,我身体挺好的……”姬昭也有点害怕了,谁又乐意生病。   “往前头坐一坐。”   “我热……”   “咳咳咳——”   姬昭终于老实地坐到了离帘子最近的那张椅子上,虽说离冰山远了些,倒也依旧凉快,他才情愿一点,接着他便想问太子找他过来是有什么事,早点说完也好早点走,太子却在连绵不断地咳嗽,听得姬昭都替他难受。   出于人道主义、人文主义的关怀,姬昭还是担心道:“殿下,您没事吧?有没有吃药啊?”   其实这几日,咳疾已经好了些,是今天姬昭要过来,天又这样热,他怕姬昭热,命人在东宫里能放冰的地方都放了,太子殿下毕竟还在病中,他很早就坐这儿等姬昭,多少又受了些许的寒凉,这才又开始猛烈咳嗽,不过这样的事,完全没有必要跟姬昭说。   姬昭就是披着兔子皮的狼,还是那最典型的小白眼狼。   帘子里侍候在宗祯身边的保庆道:“回驸马的话,殿下一直吃着药呢,只是今日——”宗祯瞪了他一眼,保庆没敢接着往下说。   姬昭等了片刻,没等着下文,就有些懵,再听太子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更为不忍,他又道:“殿下,不如把厅里的冰山都撤了吧?您既然身子不舒服,不能受凉,我已经不热了。”   弯腰咳嗽得正痛苦的宗祯,闻言抬首,看了姬昭一眼。   在外的姬昭不知道,他的眼神是多么的绵软,有幸瞄到一眼的保庆都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使劲儿地偷偷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样的眼神没了,保庆想他果然是看错。   “殿下?”等不到回应的姬昭,又叫了声。   “咳咳咳……不必……”   姬昭便不觉皱眉,他发现太子这个人不仅有病,还固执,他再讨厌太子,也不会故意害人啊,咳成这样,他听得也不好受,他想了下,立刻起身弯腰去搬那装着冰山的盘子,搬肯定是搬不动的,不过——   “这是作何?”太子边咳边问。   姬昭使着劲,说道:“你既然不让人来搬,我自己搬!”   “…”宗祯咳了会儿,怕他把腰给闪了,无奈地朝保庆点头,保庆这才出去叫了几个小太监进来,将座椅之间那几座冰山都搬走,姬昭露出得意的笑,还又指着角落里的四个:“这些也都搬走!快!”   保庆他们看向帘子里,姬昭道:“看什么啊,都听我的,快搬走!”   见殿下没有反对,保庆他们将冰山全都搬走了。   虽说东宫里常年阴森森的,毕竟是夏日里,冰山全都搬走,其实还是有点热的,姬昭听着里头太子咳得仿佛要断气的样子,心道一定要忍忍,他便做出一点也不热的模样,再次想要开口问话。   外头又走进一队小太监,个个手里捧着托盘,他们走到姬昭面前,一字排开。   保庆走来,笑道:“驸马,这是殿下知道您来,特地命人做的。”   姬昭大吃一惊,不由又往帘子里看一眼,太子转性了?这是要干什么?突然还给他吃的?这可是头一回来东宫有吃的啊!   姬昭觉得,做人要有骨气,看在太子暂时是病人的份上,他可以热着,但不代表他要接受太子的贿赂!他摆了一脸的严肃出来,正要说些什么,太子边咳边说:“尝尝……”   “…”   保庆又笑:“也不知驸马喜欢不喜欢,您瞧瞧。”   其实都是按照姬昭的口味来做的,一排太监弯腰,将托盘列在姬昭面前。看了眼,姬昭便要口齿生津,尤其就在他面前那碗,捣碎了的冰淋了桂花蜜,用琉璃碗盛着,还卧了不少整颗的荔枝果肉与蜜豆,叫人看着就想吃。   姬昭移开视线,坚决不吃!   保庆却是笑着亲手将那碗端来,呈到他面前:“驸马尝尝这个,正合适这个天气里吃呢。”   “不了吧……”姬昭侧开脸,却又用眼角偷偷去看,拒绝得很勉强。   保庆心里发笑,就在帘子里独自坐着,还在咳嗽的宗祯瞧见姬昭这样作怪,也觉得好笑,咳嗽之中不忘说:“尝尝,吃了解渴,你刚从外面回来。”   姬昭又拒绝了几下,手里被保庆硬塞进树叶形状的小金勺,捏着也就舍不得再放,保庆把碗往他手里一放:“咱们宫里新调来的厨子,也请驸马帮着尝尝,好指点他们一二。”   姬昭“勉为其难”地说:“那我就指点一下他们吧。”   话还没说完,那勺子就插进了碎冰里,从冰下挖出荔枝肉,他就赶紧送到嘴里,姬昭满足得差点闭眼。   好好吃!   荔枝肉浸过冰,冰冰凉凉的,荔枝本身的清甜也更甚,而且荔枝果肉里竟然还塞了桃肉,姬昭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口感,总之就是好吃得能上天了!他赶忙再挖出一颗荔枝,这次里面裹着的是半粒葡萄!   仿佛挖宝一样,姬昭一勺接一勺地挖,又吃到了西瓜与蜜瓜,还有樱桃与去了莲心的莲子,实在是太好吃了!   “驸马,味道如何?”   姬昭抱着碗,只有空朝保庆竖个大拇指,屋里的太监们不敢笑出声,纷纷笑着低头。   宗祯眼里也露出笑意,却也不忘教导他:“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贪吃。”   姬昭暗地里翻他白眼,不跟好吃的过不去,继续挖着往嘴里送,宗祯再道:“其他的也尝尝,别盯着一样。”   保庆立马就递来一碟子藕粉色的冰糕:“驸马请尝尝这个。”   姬昭抱着碗,拿金筷搛了块,是用晒干的莲子磨成粉再掺了些许的藕粉做的,中间包了乌梅馅,一点糖没放,吃到口中,口感软绵绵的,微凉,清香而又酸甜,非常好吃,姬昭连着往嘴里塞了三块,塞第四块的时候,宗祯又说:“差不多了……”   姬昭再低着头翻白眼,故意道:“殿下,您跟我还隔着帘子呢,怎么就看得这么清楚啊?”   “咳咳咳……”宗祯继续咳嗽。   姬昭不放过他,又道:“殿下,您为什么总是要隔着东西跟我见面啊,您是不敢见我吗?我的好友秦文就常常不敢直视我,说是瞧见我便会自惭形秽,您也是吗?”他纯粹是吃东西吃得开心,心底里对太子又没有什么太大的胆怯感,毕竟他跟太子吵架吵成那样了,太子还给他这么好吃的东西,他觉得太子就是色厉内荏,一点也不吓人,因而这些话张口就来。   殿中其他人却都吓得低头,也不敢再笑。   宗祯被他这席话说得,又是气,又是笑,却知道跟姬昭没什么好在意的,你跟姬昭在意这些,姬昭一点感觉也没有,到最后气得半死的是你自己。   姬昭见他没话好说,得意地又挖了一勺的冰。   “咳咳,保庆,那冰碗拿下去,别让驸马吃了。”宗祯吩咐。   “我还没吃完呢!”姬昭抱着碗。   “再吃下去,你就是我这样的下场,咳咳咳……”   “…”姬昭手里的碗还是被保庆拿走了,姬昭不高兴。宗祯咳嗽着说:“咳咳……保庆,那碟酥油泡螺,给驸马尝尝。”   “好嘞!”   保庆递来一碟子金黄的酥油泡螺,姬昭看在眼里很惊奇,这就是他那个世界里的泡芙,那时候他身体不好,从来没吃过,他只能看看,他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就有差不多的食物。   他立马不生气了,酥油泡螺做得很是精致,小小一个,他用金箸搛起一个扔嘴里,刚做好的泡螺,里面是掺了桃汁的类似于奶油的东西,咬开后直接在口中迸开,爽滑而又带着奶香,太好吃了。他一口一个,各式果香,把一碟子都给吃了,宗祯是想要阻止的,然而姬昭往嘴里扔得太快。   吃完泡螺,姬昭还想吃,宗祯不让吃了,刚好有午膳的量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最后让保庆给他上了一碗温热的绿豆沙,里头有莲子,保庆笑道:“吃了那么多冰的,驸马吃点这个暖暖胃。”   姬昭一口就喝了半碗,绿豆沙制得绵和,解暑,却又做得温热,的确是抚慰了冰凉的胃,又不叫人热得难受,姬昭来得急,本来就没用午膳,刚好有点饿,七七八八地,姬昭吃了个八分饱,还吃得特别满足。   姬昭想问问还有什么吃的,宗祯叫他们都退出去,殿内就剩他们俩。   俗话说,吃人嘴软,姬昭觉得,反正太子就这样了,还能怎么着,往后总要打交道的,太子既然今天主动给他准备吃的,应当也是在示好,那他也就顺势而下吧,他主动道:“太子殿下,天虽然热,您还是要注意身体呢,这个时候,南边有些地方已经结了梨子,您该叫他们买些回来,好炖梨子水喝。”   “知道了……”宗祯应下,态度还不错。   姬昭也就挺满意的,索性便道:“太子殿下,我稍后出宫帮你买,省得你再派人跑一趟。”   “不必——”   姬昭打断他的话:“不算什么大事!我来!”   “…”宗祯又咳了几声,轻声应下,“好……”   姬昭便高兴地冲宗祯笑。   宗祯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姬昭这般朝他笑,他都有片刻的恍神,突然觉得这些都很值得,他也发现,姬昭其实真的挺好哄,也真的很好很乖。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 第68章 开心   凭良心说,从前每次过来,太子都那副冷冰冰的口气,也没有个招待客人的态度,说话都是颐指气使,动不动就叫他“滚”,谁能高兴得起来啊?   难得这么和善,姬昭也不是天生喜欢跟人作对的人,被人好好接待,当然很满意。   姬昭接着便想问他正经事,太子却又先道:“你那个秦家的好友——”   “秦文?”   “嗯,我上回去秦家,见过他。”   姬昭心中一动,太子竟然主动跟他说这些,他问道:“您见过他,然后呢?”   “此人话少,略显木讷,若不投机,不做朋友也罢。”宗祯还记得姬昭被秦文弄得无比伤心的模样,提到此人,面色就不好看。   姬昭看不到,不过也能听出太子殿下语气不好,他猜测太子应该也知道他在秦家门口等了一下午的事,毕竟他也是京里的名人嘛,况且太子那天也在,这是替他抱不平?   太不容易了!   他便道:“太子殿下想必也知道,先前关于我的传闻颇多,我的确曾去过秦家,也被他们家拒之门外,就是您去秦家的那天——不过,秦文后来上山给我道歉来了!”   宗祯还真不知道,姬昭这次住在山上,家里老幼都在,后来福宸也过去,满庄子的女眷,他便没有叫人再盯梢,否则公主府的侍卫多少会有察觉,而且也不太尊重殷老夫人她们。   姬昭笑眯眯道:“他都给我解释过了,是我误会他了!”   见姬昭这样,宗祯心里稍显安慰,认为秦文还算有点眼色,却也多少有些无名的落寞。   趁太子没有说话的功夫,姬昭终于把想问的问出口:“殿下您今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宗祯这才回神,淡淡道:“这次关于秦法被刺杀一事。”   竟然是要说这件事?太子会说些什么?姬昭好奇地盯着帘子里,心道,太子若是又要训他,哪怕东西再好吃,他也会吵架的!   “京里先前传闻是你刺杀秦法——”   姬昭打断他的话,不高兴地问:“殿下你也相信吗?”   “不……”   姬昭高兴了那么一点点。   宗祯又道:“我和父皇都不相信,事发那日,父皇便派人去调查此事,只是事情非同小可,调查得没有那么快,叫你受了不少委屈,只能勉强你在山上住着。”   姬昭目瞪口呆,这是在安慰他吗?神经病的太子竟然还会安慰人!   宗祯再道:“如今调查结果出来,人们都知道不是你,你不要太过在意,百姓从来如此,偏听偏信,人云亦云,一旦他们知道实情,便不会再误会你,我和父皇一直都是信你的。”   “…”姬昭越听越怪异,他怀疑今日跟他说话的,是个假太子,既然说到这儿,他就实话实说道,“殿下,您也真的认为是那个余什么的人干的?”   宗祯淡淡道:“我如何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数人怎么认为,证据也的确如此指向。”   姬昭更为惊诧,坦白说,这样的话有些太过诚心实意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讨厌他的太子,会跟他说这些话?   宗祯见他傻眼的模样,哪怕捂着帕子还在咳嗽,咳得心口疼,心底还是越来越软。   他的声音也变软许多,交代道:“你是驸马,身份特殊,许多时候总会身不由己,有些事还是避开最好。”   “…”太子变得如此陌生,姬昭倒不知道说什么好。   宗祯没有解释桂州的事,围剿的事他的确不知情,但他也的确利用过姬昭,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往后只要姬昭乖乖的,不要与宗谧有勾连,也别与凉国细作有往来,别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他会一直护着姬昭,也再不会利用他。   他身边没有什么亲近人,他也希望能与姬昭好好说话,再也不吵架。   姬昭发呆的功夫,宗祯又再道:“至于郑王府,我不会软禁他们太久,即便软禁他们,也是做给旁人看的,到底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桂州百姓才会处在水深火热中,他们就一点错也没有?过些时候,我便会放他们出来,郑王府的人,我也会用,届时,你大可去找宗谚玩耍。只是与之相处时,多少要注意分寸。”   “…”姬昭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是在指点他?   “我,没有禁止你与他人来往。”   “哦……”   头一回见姬昭这般呆呼呼的模样,甚是可爱,宗祯不由扯唇笑了笑。   宗祯还交代:“不日张家一家便会回金陵,他家子侄最好钻营,若是再去你府上找你,你谁也别见,若是实在烦得很,你来告诉我,我来打发他们。”   “哦……”   说完该说的,再没什么好说的,应该叫姬昭退下才是,可是宗祯却舍不得开口叫他走,所幸姬昭还在发呆,他便看着发呆的姬昭,也发起呆来。   姬昭脑中一团浆糊,捋了好半天也没能捋明白其中缘故,不知道太子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先是给他好吃的,然后又是各种提点,对他这么好,太子不会又给他下什么新套吧?   姬昭揉揉脑袋,想得头都疼了,“怎么?头疼了?叫你少吃些冰,保庆——”宗祯叫人。   “不不不,我在想事情呢,我头不疼!”姬昭立即抬头,再朝帘子里笑。   不论怎么说,姬昭是真的很高兴,他先前那么难受,不正是因为太子利用他吗?今日太子换着法地提点他,给他赔不是,如果他没有理解错,太子往后是想跟他好好相处吧?若是不再利用他,太子还能如此认识到错误,他是非常欢迎的!   姬昭的心情一好,思维就开始发散,紧接着就想到件事,他立即问道:“殿下您既然去过秦家,那你见到秦五娘了?”   “嗯?”宗祯戒备地看他,这是又要作什么怪。   “嘿嘿……”姬昭讨好地笑,“因为秦文是我好友嘛!所以我比别人多知道一丢丢,秦文也没跟别人说,只告诉我了!我知道他妹妹七月份要进宫……”   “那又如何?”宗祯不悦。   姬昭听得出来,不过能理解,他也不喜欢被别人问及私事,但他想帮朋友的忙,于是他语气便更好:“那不是他家婶娘出事了嘛……秦文兄他们就有些担忧,不知会否影响到他妹妹进宫?”   他这话说得还挺好听,宗祯还是冷哼一声,又想到姬昭跟秦五娘说说笑笑的样子,再想到他跟周良娣喜笑颜开说话的模样,话音里又开始冒冷气,反问道:“怎么?难不成秦家姑娘也是你好友?进我东宫后,你也打算给她送送礼?”   这是指他给周良娣送礼的事吧?姬昭暗自嘀咕:好小气!   “说什么呢……”   姬昭撇嘴:“太子殿下您也太小气了吧,我不过帮朋友问问,我可对您的后宫没有半点兴趣,我又不喜欢她们,也没有旁的意思,说起来,她们还都是我的小嫂子呢,您至于这样小气么。”   瞧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小嫂子!   宗祯再气笑,他就说,跟姬昭根本就不能正经说话,非得气死。   “呵,那你说说,你喜欢谁。”   “我喜欢公主啊。”姬昭的确挺喜欢福宸公主的,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他是驸马,标准答案当然只有这个。   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太子又被他气得半天不说话了。   姬昭再嘀咕:真是莫名其妙!大方不了一刻钟!   见没有什么事了,姬昭起身打算告辞,“关于秦五娘的事。”宗祯见他要走,赶紧开口,姬昭立马瞪大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说实话,宗祯本是打算按照原计划叫秦五娘进东宫的,毕竟秦法刚刚受刺,秦法的妻子还直接丧命,秦法是他重点培养对象,接秦五娘进宫,也是对秦家的安抚。   不过现在——   宗祯问姬昭:“你觉得是现在就叫秦五娘进宫好,还是?”   太子竟然问他的意思?   那姬昭就实话实说了:“秦文与秦五娘小时候,父母在外任上,他们在金陵是婶娘带大的,与婶娘关系极好,据说秦五娘这些天哭晕过去好几次……太子若问我意思,我觉着,于情于理,秦五娘都该给她婶婶守孝。”   帘子里没动静,姬昭再道:“守上一年,殿下再接人进宫,没有影响的,外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会说殿下您体贴呢!”   “哼……”宗祯冷笑,什么鬼体贴。   “殿下,虽说您喜欢秦五娘,但就是一年嘛,您忍忍!”   宗祯不悦:“喜欢?”   “秦五娘生得那么好,您不喜欢?您不喜欢的话,要人家做侧妃啊?”哪怕是为了利用,怎不找个长得不好看的利用?说明还是有点喜欢的吧,姬昭思维再度发散,“说起来,秦五娘与周良娣都是一个类型的长相呢,恬静温婉,两人性子也都极好,殿下您就喜欢这样的吗?”   恬静?温婉?他倒是会观察!   宗祯被他气得,差点又要叫他“滚”。   察觉到太子殿下又要生气了,姬昭“嘿嘿”笑着赔不是:“对不起,殿下,是我乱说话,我没有其他意思的!我是实话实说,这些话也就只对您说!除了您,对谁我都不敢如此大放厥词!”   “…”   是以这还是他才能有的殊荣?   一顶高帽子扔过来,还非要他戴,宗祯已经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了。   姬昭此时起身,认真作了个揖,笑盈盈地抬头:“殿下的意思呢?”   宗祯冷着脸,生硬道:“一年后再说……”   “殿下圣明啊!”   说完这事,姬昭便告辞离去,宗祯想留下他,也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再说,理由再多,人也还是要走的。望着姬昭欢喜离去的背影,宗祯竟然很悲伤,心中又道一声小白眼狼,他想自己是被姬昭给气糊涂了。   姬昭神清气爽地走在宫道上,哪怕天依然很热,午后的太阳依旧很大,他也不觉烦躁,这是他最愉快的一次进宫了!吃得也愉快!他愉快地小声哼着小曲,这是他先前在街上,听街头卖艺人唱的昆曲,很好听,他想买个戏班子放在家里,往后想听就能听到了!   这般想着,心里越发美滋滋,快到宫门口时,“驸马!”程深追过来,他回身看去,笑眼弯弯:“程深大官……”   “不敢不敢!”程深弯了腰,又指着身后的小太监道,“驸马,这是今日给您做膳食的,殿下说您既喜欢,此人便由您带回府里。”   姬昭从来不知谦虚与推辞为何物,听了高兴道:“好啊!”他大大方方地收下,“替我谢过太子殿下!”还道,“我府里也有个手艺很好的厨子,做点心极好的,下回我让他做几道点心,送进宫给殿下用!”   程深心里笑,那可就是从他们东宫出去的哟!   程深一路将姬昭送到宫门口,姬昭上了马车,还特地掀开帘子笑着给他挥手道别,可见是高兴极了。   程深回去向宗祯汇报,宗祯听到耳朵里,也挺高兴,程深又指着身后四个小太监:“殿下,今日驸马来时,是他们侍候着进来的。”   “嗯……”宗祯喝口茶,问道,“驸马可有赏赐给你们?”   带头的那个立即上前,从怀中拿出个极为精致的荷包:“殿下,这是驸马给的,说是给小的们分,因要当差,小的解都没解开过。”   宗祯点头,程深从他手中拿过去,递给宗祯。   宗祯将荷包摆在手心里仔细地看,果然又是蜜合色,他发现姬昭极为喜欢蜜合色,荷包背面还绣了只胖兔子,胖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红眼睛,嘴巴里叼着半截菜叶子,仿佛吃完片刻就要被抢了,极为可爱,甚至有些像姬昭吃东西的时候,怕是也知道这给别人看到不太符合身份,才绣到背面。   他用手摩挲片刻,轻声道:“赏……”   程深拿了五倍于荷包里分量的银子来给他们,四个小太监团着手不停谢恩,全都乐翻了天。 第69章 改变   姬昭离开宫里后就很忙了,他先叫人去秦府请秦文明日来他府里一趟,好把这件事告诉秦文,再又派人去殷府,明日或者后日他也要去与外祖父见一面,聊一聊太子到底想干什么,又叫人去山上看看外祖母、公主们收拾得怎么样,护送他们回来。   他心情极好地回到府里,叫殷鸣去安排跟他回来的小太监,再叫殷鸣派人去南方买梨子,殷鸣转身要走,他又叫住:“还有,叫小刘师傅做上几样拿手的点心,我要送去宫里给太子。”   “好嘞……”殷鸣应下,也不急着走,怕他还有事情要交代。   姬昭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落下的,才叫殷鸣离开。   走到半路,他又想起来,他府里也是有几株枇杷树的,虽说已经过了吃枇杷的季节,树上没几个果子了,摘些枇杷叶子给太子殿下煮水喝啊,也可以止咳的,刚要吩咐,门房来报,说何七娘过来拜见。   姬昭猜测她又是来送账本子的,不在意道:“叫她放下东西就回吧。”   门房应下,出去片刻又回来,为难道:“郎君,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求你,小的说您不见她,她就不愿走。”   姬昭皱眉,他觉得有点烦,偏偏魏妈妈还没回来,他根本不想见何七娘,他其实从不乐意见不熟的人,不过何七娘与他也算是有些渊源,小小年纪,人也不容易,姬昭无奈道:“行吧,你叫她进来。”他再对尘星道,“你去问问她有什么事情。”   尘星应下,转身出门。   姬昭则是净面、洗手,换衣,只穿一层衣裳,躺到榻上,榻边放了冰山,还有风轮,凉风阵阵送来,他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可乐切了一盘井水里湃过的西瓜给他,姬昭爬起来,一手喂兔子,一手用小金叉子叉着西瓜喂自己,倒是乐哉。   喂到一半,尘星回来,姬昭头也没抬,随口问道:“说完了?是有什么事?”   “勉强算是个事吧。”   “说说……”   原来因为先前闹过的事,何七娘在京里多少也有些小名气,只是后来她避在双泉巷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里,很少有人瞧见罢了。如今,那间铺子生意越来越好,何七娘的确是会做生意的,她针对铺子位置偏远这一点,特地搞了个“酒香巷子深”的路线,她专门做高端生意,服务于城里的贵妇们。   这生意还真被她给做成了,何七娘的名头也就渐渐做了出去。   要是寻常小寡妇也就罢了,何七娘却是个极为貌美的小寡妇,还会做生意,又才十六七岁,很快就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她,想纳她回家做妾。   尘星无奈道:“据说每日都有人上门要抢她回去。”   “这么抢手的吗。”   尘星点头,再道:“何七娘是想请您帮她找几个护卫,她在金陵城里没有认识的人,不敢随意雇佣护卫,害怕自己被坑,我听她的话音,是想借您的名号吓退那些人,是想要跟您借个护卫呢。”   姬昭能够理解,这样的忙也当然是要帮的,他道:“那你亲自去镖局帮她挑着雇几个护卫,至于我的名号,那就算了,我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别叫人知道你是谁。”   “我明白……”尘星说完,便出门去忙碌。   何七娘得到回应,道了谢便告辞,上了自己的骡车,她才恨恨地咬牙将一只手握成拳头捶进另一只手里,这个姬昭怎就油盐不进?据闻也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但凡才子不是都怜香惜玉的?那些男人见到她,哪个不是迷得晕头转向?   姬昭为何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就这么喜欢福宸公主?   若是不能借了姬昭的名头,又如何搅得姬昭与公主鸡犬不宁?   出了平阳侯府的巷子,满街热闹迎面而来,何七娘略想了想,对车夫道:“我们去太学院,我想买对面福芝斋的点心吃。”   车夫应下,赶着车往太学院去。   吃完西瓜,外面日头渐渐西落,姬昭带人去后院摘枇杷叶子。   天已经不晒了,姬昭便挽了袖子踮脚自己摘,他觉得这事挺好玩的,毕竟古代娱乐太少,摘叶子的确还算好玩,叶子长得越高,照到的太阳越多,便也长得越好,他叫人搬来椅子,踩在椅子上往高处摘,还死活不许人帮忙。   可乐他们扶着椅子,那是心惊胆颤,还不敢劝,劝了驸马要生气。   好不容易摘满一篮子,姬昭正准备跳下来,手臂被树枝拨拉到,“啊!”姬昭痛得叫出声,立即低头去看,手臂上直接被树枝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他两辈子都是个皮肤极白的,也从来都是温室里的花朵,上辈子经常做手术、打针,身上到处是针眼与伤疤也就算了。   这辈子的身体,当真是块无暇白玉,自小金尊玉贵地长大,除了常写字的右手上有茧子,身上连一点印子也没有。   可乐他们都吓坏了,驸马那么白,忽然多出这么一条红道道,血还不停往外流,瘆人得很,他们立马叫府里的白大夫过来,又赶紧扶着姬昭下来,回屋去。   刚划拉的时候是有点疼,过了那个劲,姬昭觉得也就那样吧,他当年什么痛没体会过啊,他还笑着安慰大家:“不要紧的……”   正笑着,尘星回来了,瞧见他这样,眼泪都下来了,赶紧催着姬昭回屋,姬昭不忘交代:“赶紧把叶子提着去洗啊!”   尘星伤心:“郎君您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罪,何必为了太子这样!这些叶子就随他们去好了!”   “哎呀,他今天对我蛮好的嘛,还给我一个厨子,我给他摘点叶子也没什么的,这叫有来有往,君子作风嘛。”   “郎君!”尘星跺脚。   “好了好了,我这就回去,别气别气嘛,不疼的,护卫雇得怎么样啦……”   一群人这才往前院去,白大夫过来,帮他清洗过伤口,仔细一看,划的口子还真挺长,血还时不时地往外冒,白大夫严肃道:“郎君可切记不要碰水,否则要留下疤的。”   “留下疤倒也没事——”姬昭没说完,又被尘星瞪了眼,他笑,“我都把你给宠坏了!”   尘星不搭理他,跟白大夫讨论如何才能祛疤。   白大夫去熬药,尘星还是一脸不高兴,殷鸣回来后,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也跟着愁眉苦脸,姬昭想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就道:“要不叫府里绣娘来给我做衣服?”   尘星才勉强打起精神,府里几位绣娘是打小就给他做衣服的,从扬州带来,她们很快就过来,抱了很多布料给他看。   姬昭从前从未管过这些,做衣服有魏妈妈帮他打理,他见着这么多布匹觉得很有意思,一水儿地都是他喜欢的浅色,他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可有雪青色的布料?”   绣娘笑道:“郎君甚少穿这个色的衣裳,咱们府里还真不多,不过略有几匹,婢子去拿来给郎君瞧瞧,挑您喜欢的,咱们去多买些回来。”   “好啊好啊!”   尘星去帮忙抱来几匹布料,雪青色其实就是紫色,只不过是比较冷调的紫色,绣娘抱来好几种紫色,供他来挑。   姬昭努力地找和徽商哥哥身上颜色最接近的,正看着高兴,可乐提着一篮子枇杷叶子进来,笑道:“驸马,叶子都洗干净了。”   尘星瞪他一眼,他就当没看到,把篮子递给驸马看。   姬昭又放下布料,叫他上前来,挑出几片看看,都很干净,他满意点头,又问厨房点心做好不曾,这才继续挑布料。   他没找着与哥哥那裳相近的颜色,问尘星:“你眼光好,你也帮我看看,是不是的确没有哥哥那天穿的紫色?”   尘星也仔细看过,还真没有,这些紫色都偏暖色调。   绣娘便道:“婢子去一趟布匹店,明日一早就叫他们送各样紫色的布料来。”   姬昭有一点点失望:“好吧……”   绣娘道:“郎君您放心好了,明日挑好布料,我们姐妹几个联手,晚上就能给您做好一身!”   姬昭才又笑开:“好!”   点心也已做好,姬昭检查过,确保食盒是漂亮的,装叶子的篮子也是崭新的,吩咐可乐去宫里给太子殿下送去,还叮嘱他不许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太子,免得太子那个神经病又多想,以为他是邀功、卖惨呢。   他才不屑干这样的事。   可乐算了算,大半年没往宫里送过东西,莫名的非常激动呢!   得知可乐过来送东西,太子殿下恍然片刻,心中也莫名生出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他面色平静道:“叫他过来,我亲自问他。”   “是!”   可乐不劳烦小太监,自己一手提篮子,一手提食盒,进来就笑,刚要放下东西行礼,宗祯伸手:“免了,送了什么来。”   “这篮子是枇杷叶,这是一盒吃的。”   保庆上前提起食盒,抱起篮子,放到宗祯面前的桌上,宗祯不急着看点心,先拿起叶子看,听可乐道:“枇杷叶子,都是驸马亲手摘的,从宫里回去后,歇到太阳西落,院子里没太阳了,驸马带了我们几个去摘的,非不许我们帮忙,驸马还专门挑高枝上的叶子摘,驸马说那里的叶子成天晒太阳,长得更好些,回头煮了水喝,殿下您的咳疾便也能好得快些!”   即便宗祯极力克制,面上也浮起一层喜意,屋子里其他侍候的太监们都很高兴。   宗祯面带微笑地一片片叶子地在看,问道:“那么高,他是怎么摘的?”   “咱们搬了椅子来,驸马站在椅子上摘的!”   宗祯皱眉:“那多危险,你们也不劝着些?”   “小的们劝了,驸马不听咱们的……”   “罢了……”宗祯知道,姬昭连他说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他们几个的,“往后你们要劝着,我不需要他亲自去做这些。”   “是是,小的知道。”   宗祯面色好了些,又问:“驸马回去后,都做了些什么。”   可乐正好要说何七娘的事,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宗祯再皱眉:“驸马没见她?”   “没见,依小的看,驸马烦她烦得很,不过她后来卖惨,驸马挺同情她,到底还是叫尘星去帮她找护卫去了,驸马毕竟心善……”可乐这最后一句说得忐忑,生怕太子又要骂他吃里扒外。   宗祯没有骂他,目前来看,姬昭应当是没有与何七娘勾结,否则总有蛛丝马迹,陈克业他们这些天没少去找,什么也没找着,倒是何七娘成天往姬昭身上凑,力图做出与姬昭很熟的样子来。   宗祯其实有些不太明白,凉国细作光在一个驸马身上使力有什么用,想来想去,恐怕还是想通过驸马接近他们。   姬昭心善是真的,宗祯没有训斥可乐,可乐大松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么久来,太子殿下对驸马的态度变了挺多。   宗祯道:“这事你往后仔细盯着,何七娘此人不简单,你们四人与杜博,要合力保护好驸马。”   “好!”可乐有些迷茫,他们的任务不是监视驸马么?何时变成保护了……   宗祯没有与他解释这些,还想多听听姬昭的事,便问:“还做什么了,你出来前他在做什么?”   “驸马正挑布料做衣裳,他想要雪青色的衣裳,就是您前些时候穿过的那个……府里没有一样颜色的,驸马有些不高兴,明天要叫布庄来府里送布呢。”   宗祯面色便更见好看,问保庆:“那天的衣裳,谁做的?使的是哪里的布?”   保庆仔细一想,答道:“殿下,衣裳是源心姐姐做的,使的布料不过寻常丝质,就是金陵产的,倒不难得,只是那色,是源心姐姐带了人用白布染的,外头没有。”   “去问问看宫里还有没有。”   “好嘞……”   保庆去找布,宗祯继续玩着叶子,再问:“他用晚膳了不曾?”   “还不曾,驸马吃了药,说苦,胃口不好——”可乐吓得用手捂嘴,他怎么给说出来了!   宗祯抬眼,冷冷看他,一字一句:“吃什么药……” 第70章 呜呜呜   宗祯以为姬昭是在他这里吃坏了肚子,毕竟天这么热,又吃了那么多冰的东西,其实姬昭走后,他便开始后悔、自责,不该准备那么多给姬昭吃,更不该不早点阻拦。   结果可乐小声道:“驸马在给您摘枇杷叶子的时候,手被树枝给划了……好长一道口子……渗出了不少的血。”   “多长……”   可乐伸出手臂,比划给太子看:“约莫这么长……”   都快有大半根笔长了!   宗祯沉下脸,骂道:“废物……”   可乐吓得立马“扑通”跪下,程深等人也立马跪下。   宗祯再看这满篮子的叶子,便极为碍眼,他拧着眉头沉默许久,才又问:“伤口可深?”   “回殿下的话,大夫说伤口有几寸较深,还交代驸马这些日子不能碰水,否则要留疤……”   宗祯深吸一口气,再问:“驸马疼不疼?”   “刚被划的时候,驸马痛呼一声——”可乐说到这儿,眼角瞄到殿下摆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头,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继续说……”宗祯沉声道。   “后来兴许是怕咱们担心,大夫来了之后,他反而还安慰咱们,说一点也不疼,还说留疤也没事……可是殿下,驸马的手臂当真白皙到似那无暇的玉,有这么一道伤口,咱们看着都很心疼。”   宗祯咬着后牙槽:“要你们这多人是干什么吃的?连一个人都护不住?”   “小的有罪……”可乐磕头,头也不敢再抬起来。   “为何一直不说?”   可乐小声道:“驸马不许咱们说……”   宗祯再用力吸气,刚想叫程深去拿药,脑中又转过一个念头,他压低声音:“什么也别给驸马说,滚吧。”   “是!”可乐立马滚了,抖抖索索地出了东宫的门才稍好些,方才可吓死他了!   可乐走后,宗祯叫人去将罗御医叫来,宗祯直接道:“罗大人,我午后又吃了一服药,咳嗽倒似好了些,声音也清越不少,依你看,我今日可还会再犯?若是我再吃一服药,晚上可还会咳嗽?”   罗御医告声罪,上前来给他摸脉,又叫他向光张嘴,往里看他嗓子眼,仔仔细细上下左右都看过后,罗御医道:“殿下咳疾本就快好了,是今日受了凉的缘故,才又发作,午后吃了那服药,已是见好,臣刚刚看过,殿下的嗓子已不如午时那般红肿,再用一服药,想必晚上便不会再咳嗽,殿下也能睡个好觉。”   宗祯这才放心些许,罗御医瞄到桌上的枇杷叶,殿下不爱用那些奇怪的东西,否则他早就煎来给殿下喝了,见状便道:“这枇杷叶煎水服下,效果也是甚好。”   宗祯摆摆手,说道:“罗大人另找些枇杷叶煎水来用,药也一并煎了吧。”   “是……”   宗祯喝了枇杷叶煎的水,连喝三碗,哪怕味道奇怪,他也全部灌下去,又吃了药,罗御医就在东宫里候着,隔一刻钟看一次他的嗓子眼。   酉时末,天彻底黑了,桌上点了一排的蜡烛,罗御医再仔细看过他的嗓子眼,比之下午时候又好了不少,宗祯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问保庆:“可与上午时候一样?”   保庆摇头:“一点也不像了。”   罗御医纳闷了,这是个什么问题,不过他也道:“殿下您放心,您此时的声音,便是比之下午时候,也清爽许多。”   宗祯吐出一口气,那他就放心了。   罗御医走后,宗祯换了身常服,装了一马车的东西,他上了另一辆马车,出宫去。   换衣服时,宗祯犹豫片刻,还是穿上银白长衫,人都准备出去了,想到姬昭那天的话,他又回来,到底是换了件雪青色的。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姬昭喜欢山上的庄子,但其实城里的平阳侯府,也并没有坏到哪里去,总之都是自己住惯了的地方,他都喜欢。他饭后又喝了一服药,药极苦,偏白大夫非要他喝,说怕他伤口感染。   他不喝,尘星就要哭,殷鸣就跪在他面前不起,他没办法,只好喝。   他又不是女孩子,也不爱美,手臂上留点疤又怎么了?吃了药,他一点胃口也没有,晚膳也几乎没用,实在是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想吐,厨房里给他做了各样点心,排在小桌上,尘星还拿来不少蜜饯。   姬昭嫌他们一群人凑在面前愁苦、自责地看着他好烦,叫他们全都下去,他自己靠在榻上看书。   他只着一件天青碧色的长衫,左边衣袖半折,露出一道长长伤口,涂了药,冰冰凉凉的,右手拿书,身子半歪在矮桌上。他看的是逍遥子的新书,是的,大半年后,他的偶像逍遥子终于出新书了!原来这大半年,逍遥子又出门游历了,这次便是写的新见闻,还提到了江陵府。   这新书还是在江陵府印发的,是外祖父知道他喜欢,快马加鞭地给他弄回来的。   姬昭也曾去过江陵府,看到这儿便很激动。   只是逍遥子眼中的江陵府和他半点也不一样,逍遥子专往犄角旮旯里转,他从未去过,即便是在外面下馆子,他也是进的江陵府最贵最出名的黄鹤楼,逍遥子却会去无名小巷里吃十文钱一碗的面。   姬昭看着,一边羡慕,一边又被逗得大笑,还被逍遥子描写的食物给弄得很馋,他伸手从碟子里摸了粒话梅扔到嘴里,也就只能靠这个解解馋了,却越吃越馋,话梅是酸的,最是开胃。   姬昭摸摸肚子,看着一桌子的甜点,惆怅地叹气。   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面前有这么多自己喜欢吃的,可是谁能猜到,他此时最想吃的是枇杷巷门口的鸭血粉丝汤呢!   要是平常也罢了,今儿,他们是铁定不会让他出门的,否则殷鸣尘星能跟他拼命。   姬昭只能拿起一块咸口的猫耳朵慢慢吃,却根本不能抵馋,姬昭很委屈地噘嘴。   他“嘎嘣嘎嘣”地咬着猫耳朵,察觉到身后窗户上有影子闪过,是有人来了,果然门口很快就响起脚步声,且声音越来越近,往内室来,姬昭扬声问:“是谁?”   没人答应他,他不高兴道:“我说了,谁也别来烦我,不许进来!”   姬昭用力咬着猫耳朵,声音且还更近了,甚至面前出现道影子,挡住他的光,他极为不满地抬头,看到书架旁的那个身影,他都傻了。   人往他走来,他伸手揉眼睛。   对方无奈道:“不是做梦……”   “哥哥!”姬昭扔了书就要往起蹦,宗祯吓得两步跨到榻前,伸手拦住他,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宗祯倒吸冷气,药水是紫色的,涂在雪白的手臂上,配着那道长长的口子别提多骇人,姬昭顺着他的视线往伤口看去。   说来也奇怪,姬昭真没觉得有多疼,也压根没当回事,下午还安慰大家来着。   这会儿见到他,姬昭立马瘪嘴道:“哥哥!我受伤了!好疼啊!”   宗祯小心举着他的手臂在看,姬昭可怜道:“你看,好长的一道口子,下午流了好多血啊!”   “流了很多血?”   “嗯!失血过多,我浑身没劲,晚膳都没吃,犯恶心,我太可怜了……”姬昭越说越真,也越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蛮可怜的,眨眨眼睛,竟然还被他眨出几滴眼泪来。   这种就是典型的孩童心理,小孩摔倒了,若是大人不在身侧,也就爬起来拍拍手继续撒欢了,可若是大人在啊,非得哭个昏天暗地,因为他们知道,会有人哄他们。   对于姬昭而言,殷鸣尘星他们都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但姬昭是他们的主子,他不可能在他们面前作小儿态,这些人都仰仗他而活,他需得有个主人的样子。   徽商哥哥却不同,是可以撒娇的人,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对他好,会哄他。   果然,宗祯见到姬昭哭了,都慌了,他从前很好奇这辈子的姬昭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此时真的见到,他既慌又傻。   姬昭的手臂还被他扶在手里,姬昭坐着,已经趁势钻到他怀里,本来就是随便哭哭,哼几声装装可怜罢了,熟悉的怀抱与味道倒叫他真的委屈起来了,他真的哭了,边哭边说:“真的好疼啊……呜呜呜……你上回怎么又走了啊,你都不说一声就走的,走了之后,我给你写信,你也不回,你是不是根本不把我当做朋友,呜呜呜……我都受伤了,我好可怜啊……我好饿啊……呜呜呜……”   宗祯的心碎成一片片的,慌张,失措,他只能伸手去拍姬昭的后背,完全不会哄人,也只能笨拙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是我不对,别哭了……”   “都是你不对啊……呜呜呜,你如果在这里,我就不会受伤了呜呜呜……”   明明是个歪理,宗祯也应道:“是,你说的都对。”   “好疼啊呜呜呜……”   宗祯既心疼,又在心里恨得牙痒痒,可乐下午说的都是什么鬼话,不是说不疼?都疼哭了还不疼?!他砍了可乐等人的心都有了。   宗祯的手摸到他的脸,小心用指腹给他擦眼泪,姬昭的脸往他怀里钻,不让他擦,还使劲地把眼泪往他衣裳上抹,宗祯也不嫌弃。   待姬昭蹭得差不多了,他用手小心抬起姬昭的下巴,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轻声道:“哭成兔子眼睛了。”   “我本来就属兔!我就哭!”   “哭多了眼睛疼,不哭了。”   姬昭委屈地说:“那你这次多留几天陪陪我,我好孤单啊。”   宗祯实在是没办法应承,因为不现实,姬昭瘪嘴又要哭,宗祯立即道:“我这次回来,会常来金陵,我常来看你,好不好?”   “每天都来……”   “…”   “呜……”   “我尽量,我尽量,不哭,不哭了。”宗祯再抬了他的手臂,“我看看……”   “嗯……”姬昭眼泪汪汪地乖乖把手臂递到他眼前给他看,宗祯皱着眉头仔细看,说道:“我有上好的药膏,已经给了尘星,睡前记得涂抹。”   “你给我抹……”   “…”宗祯也是佩服,为什么不论他说什么,姬昭都能往这上面扯,非要他留下来。   是真的很孤单吧,宗祯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天热,姬昭满头的长发束成发髻,因为是在家里,只用了普通布巾松松束起,刚刚使劲地蹭,鬓边掉下不少碎发,他帮姬昭将头发捋到耳后,灯下姬昭的脸也如无暇白玉。   宗祯的手移到他的下巴,捧住他的脸,看他的眼睛,姬昭也委屈地看他。   这是没人瞧见,否则谁都要被他们俩腻到。   宗祯放轻声音:“怎么就伤到手臂。”   “我下午给太子摘枇杷叶子,被树枝划到了。”   “下回别摘了,太子不差你这些,太子若是知道你为他受伤,也会自责的。”   姬昭撇嘴:“算了吧,太子才没这么好心呢!”   “…”   “我今天进宫去见太子了,不论怎么说,太子虽然讨厌,今天表现不错,我还蛮喜欢今天的太子的!”   “…”宗祯诧异地皱眉,听姬昭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些讨厌今天的太子是怎么回事。   可他自己明明就是太子啊……   他在讨厌他自己?   宗祯越想,面色越古怪。   “太子往后若是都如今天这般,我可以再不跟他吵架。”   “太子往后都会如此的。”   “真的吗?你又不是太子,你说了不算,再说了,就算吵架又如何,我又不怕他!吵就吵!”   “…”宗祯的指腹摩挲他的下巴,叹息着说,“怎么成日里就想着吵架呢。”   “别人欺负我,我不该骂吗?!”姬昭扬起眉毛。   “该该该……”宗祯头疼,他什么时候欺负过姬昭,明明上辈子是姬昭欺负他,他都被姬昭给弄死了……   宗祯正想着上辈子的事,忽然觉得手里一空,腰里暖烘烘的,低头一看,姬昭又钻他怀里去了,抽噎着说:“我饿……”   “你府里的下人太不懂事——”宗祯皱眉,正要说上几句。   姬昭蹭蹭脑袋,打断他的话:“他们要我吃来着,可是做出来的,我全都不想吃……”   “想吃什么?”   “我想吃枇杷巷口的鸭血粉丝汤……”   “…”   姬昭抬头,可怜道:“我真的好想吃啊,我好可怜啊,我受伤了,还没东西吃,我都这么难受了,我就想吃个鸭血粉丝汤也吃不到吗,呜呜呜……”   这个时候的他就是假哭了,宗祯明知如此,也气不起来,他无奈道:“天色已晚,你又受伤,枇杷巷门口此时正是人最多最杂的时候,若是被人碰到伤口怎么办?”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我就要吃……”   “我去把人叫进府里来给你做?”   “我不我不,我要坐在枇杷巷口吃,我要看着秦淮河吃。”   宗祯万分无奈,姬昭又开始“呜呜呜……”   宗祯只好道:“好吧——”   姬昭喜笑颜开,立马从他怀里出来,催道:“快走快走!”   “…”宗祯看着姬昭已经灵活地翻身往榻下爬了,他觉得自己果然又被哄了。   宗祯伸手去捞姬昭,姬昭已经下榻,踩了鞋叫尘星进来帮他换衣服。宗祯刚想叫他慢些,他突然回头,宗祯站在原地,只见姬昭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只觉莫名,不懂姬昭在看什么。   姬昭朝他灿烂笑开:“哥哥你穿雪青色真好看呀!” 第71章 陪吃陪玩   姬昭说完就跑,去换出门衣服,宗祯留在原地,怔愣片刻,扯了扯嘴角。   宗祯去找姬昭,姬昭在屏风里换衣服,见他过来,姬昭朝他招手:“快来快来……”   宗祯走进去,姬昭得意地跟尘星说:“看看,这个色才好看呢!”   尘星看了眼他的衣服,是好看,颜色还很特别,也不知能不能买到,宗祯便道:“我那里还有十来匹,上回你说喜欢,我今日来,全带来了。”   “哇!”姬昭回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果然是我的哆啦A梦!”   宗祯听不懂,但知道这是个好词,对姬昭抿了抿嘴,抿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来。   “哇哦,不常笑的人,笑起来好好看哦!哈哈哈!”姬昭“调戏”他。   从未被调戏过的,最为正经的太子殿下立马僵了脸。   “哈哈哈……”姬昭笑得放肆,宗祯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他想算了,难得见姬昭这么高兴,他就不生气了。   尘星还在劝:“您想啊,那么多的人,碰着您可怎么办?再说,也要先问过白大夫,才知道能不能吃那鸭血粉丝汤,万一不利伤口愈合呢,这可是大事……”   “你好烦……”   “郎君,真的,咱不出去了吧?在家里不好吗?我们在河里也点了灯,不也跟秦淮河差不多么,我们再去把师傅请来家里做?”   “你再啰嗦,我叫你出去,也不带你去玩了。”   尘星无奈地看了眼宗祯,恳求道:“您也帮我劝劝吧。”   姬昭便威胁地抬了下巴看宗祯,那样子很是傲气,又极为可爱,宗祯心里很是欢愉,说道:“我会护好他……”   “哈哈哈!”姬昭大笑,还朝他竖大拇指。   尘星差点气了个半死哦。   不论怎么说,到底是出了门,姬昭还不坐自己的马车,非要坐宗祯的马车。   宗祯先上车,弯腰小心地扶他上来,就怕他伤到自己的手臂,一钻进车里,宗祯还没坐好,姬昭便凑过来,小声问他:“带糖了吗?!”   “…”宗祯不知该如何形容姬昭的表情。   若是我们太子殿下能穿到另一个世界,就能找到最为合适的形容——地下党接头。   宗祯被他盯得,甚至有些自责:“今日来得匆忙,忘记了。”   “啊——”姬昭果然很失望,不过又很快安慰他,“那你下回记得给我多寄几包哦。”   “好……”宗祯伸手摸摸他的头,天太热,姬昭的头发依旧全部束上去,因为出门,插戴一根金簪,簪头镶了颗粉碧玺,贵气而又别致,宗祯头一回见到有男子将金制的簪子戴得如此脱俗而又好看的,姬昭这么金贵的人,也最合适用这样的东西。   姬昭已经回头,趴在窗上看外面的街景,宗祯害怕他受伤,始终握着他的左手。   姬昭看到好看的,便会用左手掐他的手:“快看快看!”   为了防止他乱动,宗祯攥紧他的手指,姬昭还是乱动,宗祯便将五指插入姬昭的五指之间,这下就不会再乱动。   谁也没发觉,他们俩十指交握了。   宗祯生性体凉,身上凉凉的很舒服,姬昭一直紧紧贴着他,手也被宗祯牢牢握在手里。   姬昭背朝着他,却几乎就缩在他的怀中,随着外面的人与物不时惊呼,宗祯静静地坐在姬昭身后,也静静地看他,整条街道仿佛都安静下来,这辆小小的马车里,已经装入整个夏夜。   忽有风吹入,宗祯一时没忍住,到底是咳嗽出声,姬昭立即回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事……”宗祯说着,用手捂住嘴,面向另一侧,继续咳嗽。   姬昭著急地伸手到他身后拍他后背:“你怎么也咳嗽?是天热用冰太多,受了风寒?”   宗祯摇头,咳干净了,回身道:“无碍,只是有些口渴,嗓子里干。”   “呼……”姬昭吐出一口气,“吓死我了……”他掀开帘子,对殷鸣喊道,“去街边买碗凉茶来!”   殷鸣很快买来,姬昭递给他:“你喝一点……”   宗祯从不用外面的食物,有些犹豫,然而姬昭这样担心地看着他,他到底是喝了一口,凉茶味道的确不错,也润嗓子,他将一碗喝尽,嗓子舒服多了,姬昭笑:“我说的没错吧?”   宗祯的手指摩挲与之交握的姬昭的手指,姬昭朝他傻笑,也捏了捏他的手指,还道:“我的力气比你大!”   宗祯再伸手摸摸他的头。   枇杷巷四周热闹非凡,夏日里,出来纳凉的人太多,枇杷巷毗邻秦淮河,临河风大,人就尤其的多,许多人散步来到这里,顺势都会坐下来小憩,顺道喝碗茶,吃碗小馄饨,来碗糖芋苗,还有豆腐花、鸭血粉丝汤,食摊一个接一个。   人之本性就是如此,老百姓天天幻想富人的生活,富人呢,则最想接触最真实的百姓生活,谁也逃不开这个定律。   他们早早地下了车,姬昭要往前跑,好在手还在宗祯手里握着,死活又把他给拽了回来,宗祯微愠:“若是不听话,胡跑,干脆回去算了。”   姬昭便讨好地笑:“听话!听话的!”   鸭血粉丝汤摊子其实也有很多,姬昭没去上回那家,而是选了个刚好有空位的,拉着宗祯立马坐了过去,生怕被人占位子。   姬昭挣脱开宗祯的手,朝小二招手,宗祯心中有淡淡失落,姬昭却毫无反应,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宗祯心中有气,果然是个小白眼狼!   这家店只做鸭血粉丝汤,浓浓的一锅老鸭汤早就熬煮在那儿,将粉丝煮好盛进碗里,放入鸭血、鸭杂等物,浇上鸭汤,洒上葱花、香菜、榨菜末,一碗鸭血粉丝汤就好了。   小二端着滚烫的两碗走来:“来喽!”又问,“客官,阿要辣油啊?”   “嗯?”   宗祯翻译:“金陵官话,问你可要辣油。”   “哈哈哈!”姬昭笑,“好有意思啊!我要——”   宗祯直接打发小二走:“我们都不用……”   “好嘞!客官慢用!”小二转身走了,继续招待其他客人。   姬昭生气:“我要的!”   宗祯为他拿来筷子,抽出手帕帮他擦筷子,平静说道:“你身上有伤,不能吃辣。”   “难得来一趟!”姬昭生气地鼓起脸颊。   宗祯放下筷子:“既不听话,不吃了,这就回。”   “吃的……”姬昭委屈巴巴地看他。   “还要不要辣油?”   “不要了不要了……”   宗祯这才把擦好的筷子与调羹给他:“吃吧……”   远处的殷鸣、尘星等人看着,没觉得怎么样,别人伺候他们郎君,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跟着太子殿下出来的人却全部傻眼,太子殿下陪驸马出来吃小摊也就算了,太子殿下还给驸马擦筷子!太子殿下竟然还会干擦筷子这样的事!他们也算是开了眼了!   姬昭只能用右手,可他想边吸粉,边喝汤,他就抬头,皱着鼻子看宗祯:“要喝汤……”   宗祯叹气,帮他拿调羹,姬昭吃一口粉丝,他喂一口汤,姬昭再要求:“我想吃鸭血……”   于是太子殿下一手拿调羹喂他喝汤,一手拿筷子搛着鸭血往他嘴里送。   好在他们本就坐在角落,宗祯背朝众人,直接挡住人们视线,无人在意他们。   太子殿下的随从们,眼睛倒是瞪得一个比一个大,甚过半夜的猫。   姬昭越吃越高兴,宗祯当然不可能吃,他那一碗也被姬昭盯上了,宗祯本想阻止,毕竟夜里不能吃太多,姬昭便可怜道:“我今天一天没吃饭呢,好不容易喝点汤……”   宗祯没好意思揭穿他,明明中午在他宫里就吃了很多好吗。   姬昭可怜起来太过可爱,他只能点头,姬昭举着筷子进攻第二碗。   身边的人大声聊天,全是人间烟火气,几乎都说的是金陵官话,姬昭不仅听,他还学,他“哈哈哈”笑着已经跟宗祯说了好几回“阿要辣油”了,还问宗祯:“你会的金陵官话多不多?教教我,金陵官话与扬州官话乍然听上去差不多,差别其实挺大的。”   “我常来金陵,几乎都会。”   “哇哦!”   姬昭便边吃边要宗祯说给他听,等他吃完了,最喜欢,学得也最利索的还是那句“阿要辣油”。   他们临走时,小二跟他们打招呼,他也要冲着人家小二来一句:“阿要辣油啊?”   小二愣了愣,随即笑道:“客官说得极好呢!”   “哈哈哈……”姬昭大笑,他今天真的无比高兴。   宗祯朝随从点头,他们分别给了摊主与小二一锭金元宝,摊主与小二全都傻眼。   姬昭没有瞧见,已经又跑了,尘星本也打算上前去打赏的,见状与殷鸣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暗暗点头,此人的确不错,对他们郎君十分关照,凡事都上心,有求必应,人也大方,与这样的人做朋友,他们都能放心了。   姬昭又轻轻哼起了曲,头也不回就说道:“我最近喜欢昆曲,我想买个戏班放家里!想听就能听!”   倒是不担心身后没人,不过宗祯也的确一直跟在他身后,听到这话,他走到姬昭身边,与他并排,接道:“我帮你去寻一寻。”   姬昭侧脸看他,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一点也没客气,笑道:“谢谢哥哥!”   姬昭知道他对自己好,更是无比享受与喜欢他的这份好。   宗祯则是忽然好想揪揪他的脸。   宗祯将手握拳,再藏进袖中,姬昭指着前方:“我们去枇杷巷里看看,我刚从山上回来,半个多月没去逛过那家书斋了,正好消食。”   “好……”   姬昭边走边说:“哥哥,你说帮我找逍遥子的下落,找到不曾?他最近新出的书里,提到江陵府,我明明也去过,可他写得好有意思!比我亲眼看过的江陵府还要有趣!”   “新出书了?”   “你不知道吗?”姬昭倒也不是很惊讶,“他这次新书是在江陵府印发,你不知道也算正常!”   关于逍遥子其人,来无影去无踪的,的确不好找,不过宗祯是太子,他把任务派下去,拥有足够的人力与权力,总有办法,据陈克业他们说,逍遥子从不透露行踪与身份,有个人负责替他出面,做中转将他的手稿给书局,也负责收回款项转给逍遥子。   陈克业找到了这个中间人,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头,陈克业也派人去跟踪过这个老头。   老头倒好似懂点堪舆卜卦之术,居无定所,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消失了,根本跟踪不了,陈克业差点就要亲自去盯了。   后来好不容易又堵着老头本人,他们虽没有道明身份,一看也不是等闲之辈,加之宗祯交代过,态度要尊重,他们对老头很客气,老头显然也不想完全得罪这些人。   得知他们的打算,知道他们家小郎君万分敬仰逍遥子本人,想给他写封信聊聊他的书。   老头答应帮他们去问逍遥子本人的意见,不过逍遥子近几个月恰好又出游了,过阵子才有答复。   虽说宗祯认为已是十拿九稳,还是想等事情完全敲定再告诉姬昭,也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宗祯便未提这件事,而是又道:“你眼中的江陵府,也很有趣。”   “真的吗?!”姬昭回头看他。   “自然,那些信我看了很多遍。”   “哈哈,真的真的啊?你看了多少遍?!”姬昭追问,宗祯这才有些不自在,往前急走几步,姬昭追上去,围着他问。   说话玩闹间,两人走到最里间那家熟悉的书斋,问了问,没有逍遥子的新作,也没有逍遥子的手书。   姬昭有一丢丢的失望,小鼻子皱得好像刚出笼的小包子,宗祯看不得他失望,到底是说道:“我那处快要联系上逍遥子本人,届时你可直接问他本人要。”   “真的吗?!”姬昭瞬间心花怒放。   “嗯……”   姬昭不难过了,拉着宗祯直接出去,嘴里哼了首很奇怪的歌,宗祯听不懂,其实姬昭哼的是哆啦A梦的歌,姬昭心情一好,思维再发散,他又凑到宗祯耳边,小声道:“你知道吗!”   “嗯?”   “太子以前为了给我赔礼,他特地……”姬昭叽里咕噜一顿说了送书的事,太子殿下恨不得直接钻进眼前的石板缝里。   “哈哈哈!后来被我发现了,所以那个时候起,我就发现,太子这个人嘛,其实也没那么吓人!所以我才敢跟他吵架!我每次把他气成那样,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嘛!色厉内荏知道吧,说的就是他!”   “…”   枇杷巷中间地段有棵枇杷树就种在路中间,枇杷树据说已经两百多岁,高而茂盛,是枇杷巷的标志,树四周用大石头围了花坛,树上挂了许多的灯与许愿用的红色布条,姬昭哼着歌,走到那儿,他停下脚步,仰头看树上挂着的灯。   宗祯跟着停下,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话的太子殿下到底不大痛快,这都当面被人家奚落了,奚落完人家还那么高兴,宗祯便心气不太顺地说:“你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姬昭回头看他,笑着点头:“是呀!我特别开心!”   “…”宗祯觉得他的确还是应该少开口,那样能多活几年,他就是不吃教训。   岂料姬昭又道:“因为有你在啊,有你在,我就是全天下最开心的我!”   说完,他脑袋微微一歪,眼睛又朝宗祯弯成两道小月牙,宗祯还是精准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光,比满树的灯还要耀眼,还要漂亮。 第72章 许愿   宗祯看得有些痴,“这位郎君,可要许愿?”旁边插来一道声音,姬昭已经顺着看过去,往前几步,问那卖布条的小妇人:“这位娘子,许愿有什么讲究吗?”   姬昭早知道这里可以许愿,他常来枇杷巷,也常见有人在这儿许愿,大多数是些小娘子,还有新婚小夫妻,听秦文说,每年春闱、秋闱之时,就会有很多学生过来许愿,因为在前朝的时候,枇杷巷是某位尚书宅子的一部分,在这株枇杷树被种下前,那位尚书,也还不是尚书,不过是个身无功名的穷学生。   这株枇杷树当初也是他与他的夫人一同亲手种下,后来他考上状元,有高官瞧上他,想要他做女婿,他也不答应,哪怕后被人于官场上有所陷害,他也依旧如我,与他夫人白头到老,一个妾侍也无,之后更是官拜宰相。   这段佳话便一直传了下去,哪怕到今朝,当年的尚书府早已不在,变成一条人来人往的枇杷巷,传说里的人物也不知后代在何方,人们还是坚信他们考上状元,婚姻美满,都是因为这株枇杷树,来许愿的人从来是络绎不绝。   姬昭能理解,人生在世,总要找个精神寄托,这枇杷树就跟寺庙一样。   来这里的人求的是前程与婚姻,与姬昭都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他虽说好奇,从来不曾去拜过,顶多看几眼。   小妇人听他问,便笑道:“没讲究没讲究,枇杷巷的奇闻,郎君想必也知道,到这里许愿的,能得好姻缘与好前程呢!”   姬昭也笑:“可我对这些都不是很感兴趣啊。”   说话间,宗祯也走了过来,小妇人瞄到宗祯,眼睛更亮,心道这对俊人别是契兄弟吧?别看小妇人只是个卖布条的,见过的人和事多了去,她在这儿卖了十来年的布条,什么样子的人没见过?   常有那要好的契兄弟悄摸摸地过来许愿的,也有后来散了,伤心地过来与她诉说的。   哪个女子不爱俏哦,小妇人见他们俩站在一起,那位高些的郎君伸手护在年龄小些的那位身旁,就怕他被人碰到,眼睛都笑弯了,长得这么俊俏,又是这样般配,谁不喜欢呢?   小妇人从藤编的篮子里拿出一根红色布条来,笑道:“那郎君可以求与您身边这位郎君的缘分啊!”   “嗯?”姬昭没懂,宗祯当然也没懂,人太多,宗祯光顾着不让别人撞到姬昭,没怎么在意他们的对话。   姬昭回身看他,宗祯也无辜地看他,姬昭懂了,是啊,他可以求友情啊!能与哥哥相遇也是他们的缘分啊!世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是他们俩在书院外撞倒了呢!   他希望他们可以一直做最好的朋友!一直在一起!   姬昭笑着朝小妇人伸手:“说得有理,给我吧!哪里写字?”   小妇人便以为这一切真的是她以为的,笑得别提多高兴喽,指着旁边的小矮几:“这里这里,有笔墨!”   姬昭拿上布条走到矮几旁,欣然落笔,他写得无比直白:希望我和哥哥永远开心在一起!   写好后,他拿起给宗祯看,笑着问:“写得好不好?!”   对于枇杷树的传说,太子殿下也有所耳闻,在他看来,求佛也就算了,勉强有迹可循,求一棵枇杷树?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开玩笑吗?   不过面对姬昭亮亮的眼睛,他点头:“写得不错……”   “嘿嘿……”姬昭手上还拿着笔,“你也写句话啊!”   旁边有一对小夫妻也在写,丈夫写好,傻呵呵地对小娘子道:“你也写句!”   小娘子羞涩低头:“我写字不好看,夫君写了即可,夫君的心愿,也是我的。”   “呵呵……”那丈夫继续傻笑。   姬昭凑到宗祯耳边:“那个小娘子长得挺漂亮啊,她夫君倒是有些傻!”   “…”太子殿下就不明白了,人家漂亮不漂亮,跟他有什么关系?   姬昭再催他:“快写!你也得写!”   宗祯不想写,姬昭非要他写,他只好道:“你写的,便算是我的。”   姬昭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他没太在意,见哥哥实在不想写,也不勉强,他放下笔就准备去挂,差点撞上转身也要去挂布条的那位丈夫。   宗祯吓得赶紧将姬昭捞到怀里,瞪那男子,那男子却不知,又被他娘子给叫住:“夫君,要写上咱们俩的名字,树神才不会送错愿望。”   “对对对!呵呵!”男子再傻笑,回头又往布上写两人的名字。   姬昭若有所思,抬头对宗祯道:“他说的没错,我们也加上名字!”   宗祯无言以对,他们俩的名字是随便能往外写的吗?他低头小心地看姬昭的手臂,姬昭右手已经去拿笔,他只好低声劝道:“你的身份有别,名字怎可轻易叫人瞧见?”   “也是啊……”这些布条挂在这儿,谁都能瞧见,万一被人看到是他姬昭,他好歹是驸马,到底不好,他苦恼,“那怎么办啊?”   宗祯认为,布条带回去,自己看看也就行了,何必挂上去?   不过瞧姬昭那样苦恼,眼睛也不亮了,他便道:“要不,你画个兔子。”   姬昭的眼睛果然又亮了,笑着点头:“是是是!”   他正要画,又想起来自己没练过,不会画这么小的兔子,他递给宗祯:“哥哥你来画……”   “…”   姬昭眼巴巴地看着他,宗祯认命地弯腰给他画兔子,一手还要拢住他,防止他乱跑,或是被人撞到,宗祯手快地勾了个兔子的线条,再点上眼睛,活灵活现而又可爱的一只兔子就出现了,姬昭笑:“哈哈哈,好呆好可爱哦!”   宗祯眼中这才有了笑意,正要放下笔,姬昭伸手阻止:“你也要画上你的属相!”   “…”   姬昭便可怜巴巴道:“不行吗?我都受伤了,我这么可怜,我——”   “我画,我画。”宗祯认输。   “嘿嘿,哥哥你属什么?”   宗祯冷着一张脸,往布上画了一只小胖猪:“我属猪……”   “哈哈哈!”   太子殿下没觉得这事多好笑,姬昭却笑得揉肚子,再指着画好的猪:“这只猪好肥哦!”   哪只猪不肥了?   姬昭抢过他手里的布条,仰头看着他笑:“属猪好呀,属猪有福气!”   旁边的男子听到他的话,还跟着说道:“呵呵,属猪是有福气呢!”   “小哥也属猪?”姬昭立马回头。   那傻乎乎的男子点头,笑得都看不见眼睛:“是呢!我属猪,我娘子属兔子!”   “哇!好巧哦!我属兔,我哥哥属猪!”   “巧啊!巧啊!”男子傻笑着点头,后来被他娘子不好意思地捣了捣,他才带着他娘子去挂布条。   “我们也去吧!”姬昭往枇杷树走去,树上全是布条,大家身高有限,高处没什么布条,姬昭想往高处挂,要搬个凳子来踩着,买布条的娘子却说这般心不诚,宗祯上前,朝他伸手:“我来……”   姬昭回头看看,宗祯比他高大半个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里,身高排在前几位的。   他放心地把布条给宗祯:“哥哥你来挂!”他也已经挑好树枝,指着那根,“那里那里!灯旁边那枝!”   那里一根布条也没有,宗祯踮了踮脚,才将布条挂上。   原本光秃秃的树枝上,终于多出一根红布条,姬昭满意地笑了,宗祯回身看他,瞧他这般,也不觉得是胡闹,伸手再摸摸他的头。   买布条的娘子看得满脸幸福笑容。   那对小夫妻也挂好了,回身看到他们,傻乎乎的丈夫还笑呵呵道:“刚刚忘了同郎君说,算命先生说,属猪的与属兔子的就是最配的呢!”   姬昭“哇”了声,夸道:“难怪小哥与你娘子这么相配!一对璧人!”   “我们刚成亲三日呢!我是湖州人,陪我娘子回金陵回门,听说这里灵验,特来许愿……”男子还要说,那小娘子不好意思,冲姬昭笑了笑,就害羞地低头,拉着丈夫不让他再说,拉他走。   男子傻笑着挠挠头,姬昭笑着大方道:“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你们也是!”   “…”宗祯怎么听怎么奇怪,然而姬昭半点没察觉,笑着目送一对小夫妻走远,才又看他:“我们也走吧!”   “…”好吧,太子殿下也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卖布条的小妇人殷切地目送他们,浑然不知的姬昭还在念道:“我们明年今日也要来哦!”再得意,“我们挂得那么高,是不可能有人能比我们更高的,哈哈哈!”   宗祯走在他身边,陪着他渐渐走到秦淮河边上,河面被夏风温柔抚过,倒映整片星空,满河里的花灯皆落在其间,却也比不过太子殿下看向姬昭的一眼。   姬昭站在河边,深深吸一口河边的晚风,开心道:“好舒服……”   “想不想坐船?”   姬昭回头看他:“很危险……”   “想不想坐?”   “可是真的很危险……”   “想不想?”   “想的……”   宗祯招手,叫人来。   到底还是上了船,宗祯先上去,再伸手来拉他,姬昭放心地把手放到宗祯手中,宗祯一手拽着他,弯腰,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等于是半抱着的把他接到租好的画舫上,姬昭高兴坏了,还道:“今天没有兔子,今天我乖乖的!一定不会再落水!”   宗祯只觉好笑,指望姬昭真的乖下来?再来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成。   不过姬昭今天的确乖,他就坐在窗边看河景,看河边的人,四周的画舫上有不少唱戏的,他还要评价两句,再道:“我还是觉得昆曲好听,清凌凌而又空灵,哪怕四周再热闹,叫人听了也只觉心静。”   “你不喜欢热闹?”   “有时候很讨厌孤单,讨厌一个人,喜欢热闹,但是有些时候呢,又希望多些人!”   “比如?”   “比如哥哥很久不回我信,很久不来看我的时候啊!我就希望热闹点,希望你在我身边!”说完,姬昭就又继续看外面的风景。   宗祯拿起茶盏喝了口,心想,说得这么漫不经心,果然又是姬昭在哄他吧。   姬昭一大早就从山上回来,接着又进宫,回家后又受伤,晚上再跟宗祯出来玩,可以说这一天体力耗费太多,也就是见到宗祯后精神太过亢奋,一直撑到此时,若是宗祯没来见他,他怕是早就睡着了。   这会儿看着美景,吹着小风,姬昭的困意阵阵来袭,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小声道:“哥哥,我困了……可是我不想回家,我还想多看几眼……”   “不回去,你放心看。”   “嗯……还想看焰火……”   “天凉了看,如今天热,不太安全。”   “嗯……”姬昭说着说着,眼皮已然开始打架,宗祯伸手将他揽到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姬昭的脑袋往下滑,滑到他怀里,宗祯朝外示意,尘星送进披风,本想留下,宗祯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他。   尘星都出去了,也没想明白,他怎么就被那人一眼给震慑出来了呢?   他跟殷鸣回身,本打算再进去,却见那人展开披风小心翼翼地给他们郎君盖上,再一点一点地整理着披风,将他又往怀里拢了拢,就静静地看向窗外,一动不动,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不存在。   他们俩对视一眼,回到甲板上,两人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索性也就一起看河景。   姬昭睡着后,再也没醒,睡得仿佛小猪,子时之后,秦淮河上的人便渐渐少去,又待了半个时辰,他们的船靠到岸边。   宗祯也不需要人过来帮忙,他直接打横轻轻抱起姬昭,脚步稳当地抱着姬昭踩了船板,回到岸边,当时太子殿下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锻炼身体还真的有用,他上辈子的时候可抱不动一个大活人。   再抱着姬昭上车,姬昭始终没醒,宗祯便小心地护着他的手臂,依旧将他轻轻拢在怀里,随他睡。到家后,也是他抱着下车,把姬昭送到了卧房。   放到床上,离开他怀抱时,姬昭动了动,嘴巴动了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听不清。   宗祯摸摸他的脸,姬昭才又睡得安稳些,宗祯去将手洗干净,回来坐在床边,将他左手臂的衣袖小心挽上去,从尘星手中接过珐琅描金的小罐子,揭开盖子,用手指挑了药膏,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抹到姬昭的伤口上。   药膏冰冰凉,睡梦中的姬昭似是察觉到了,咂咂嘴。   宗祯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将伤口涂抹好,等了一刻钟,才又将衣袖放下。   他再去洗了一次手,回到床边又坐半个时辰,便要离开,他今日要早起去延福殿,是早前几日便与父皇约定好的,张一绯他们快回来了,父皇还想跟他商议商议如何安置张家,他必须要走,不能再多留,否则要误了事。   话虽如此,他又坐了一刻钟,才起身,站着又看了姬昭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帐子,回身出去。   “郎君又要走?不留下?”尘星虽说也已习惯,问还是要问的。   “嗯……”宗祯往常很少与他们说话,这次却站在他与殷鸣面前,平静道,“往后再有今日这般事,拦着他,别再让他做危险的事。”   尘星与殷鸣怔了怔,齐声应下:“是……”   “你们要知道,他才是最重要的,太子等人,与他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   直到他走了,殷鸣跟尘星才回过神来,这人,也太敢说了吧?他们都不敢当着别人的面说太子什么也不是。   回宫的路上,宗祯毫无睡意,他问车外的人:“今日可是初九?”   “殿下,今日初十,昨日是初九。”   “哦……”   六月初九。   姬昭说明年今日还要去看,宗祯不由哂笑、苦笑,但愿吧,但愿往后每年的昨日之时,他们俩都还如这般,不必翻脸成敌。 第73章 又酸   姬昭睡得极好,醒来后,他睁开眼,看了看床顶,很快就想起昨晚的事。   没有叫尘星过来问,他就知道,哥哥肯定又走了。他同样早已习惯,也很容易满足,昨天夜里,他们一起吃鸭血粉丝汤,一起逛枇杷巷,一起许愿,一起坐画舫,也没有人再掉进水里!   非常完美了。   姬昭眯起眼睛笑,伸了个懒腰,才叫人进来,详细问起昨晚他睡着后的事。   姬昭用完早膳没太久,秦文便上门来,昨天派人去送帖子时,暗示过是他妹妹的事,他来得便很早。   姬昭把结果告诉他,秦文大松一口气。   姬昭道:“说来,你高兴,你妹妹呢?万一你妹妹心仪太子,想早些入宫呢。”   秦文苦笑:“昭兄,屋里只有你我,有些话我也就跟你说。实际上,我妹妹并无那等攀高枝的心。”   “这样啊……”姬昭懂了,一定是家里人的意思,他又好奇问,“你们见过太子吗?”   秦文惊奇:“你竟然没见过?”   “我跟太子吧……你也知道的,上回我们俩吵架嘛,其实我们经常吵架……就我们俩相看两生厌……总之我们俩每回都是隔着屏风或者帘子说话的。”   秦文明白了,这么说,驸马与太子关系不太好?竟连面都没见过?   可是,关系若是不好,又是如何帮他打听妹妹一事?这么一想,秦文更为感激姬昭,与太子关系这么差,都帮着他打听!   秦文非常感动,知无不言:“上回太子去我家,只跟我祖父说话,我们这些小辈都不敢抬头看太子,我祖父为人板正,又怎会与我们说起太子殿下的相貌?我虽没见到他的模样,眼角瞄到,太子身量颇高,那天穿了件玄色长衫,声音淡淡的,似乎是个很冷清的性格。”   姬昭心中哼声,不是冷清,是个高高在上而又自大的神经病。   “太子说话比较慢,言语间对我们家颇为关照。”秦文也很无奈,“想必是因为我妹妹的缘故。”   “你妹妹见过太子吗?”   “我妹妹倒是见过,那时候太妃娘娘叫她进宫小住几日,她不知道太子会来,在太妃娘娘宫里见了一面,不过她很快就退了出去。”   姬昭赶紧问:“长什么样?!是不是很丑?!很凶很丑!”   秦文抬眼看他笑,难得打趣:“昭兄,便是你跟太子殿下……也不必这么说。”   “啊……”姬昭很失望,“不丑啊?”   “我做哥哥的总不好问妹妹这些……”秦文想了想,说道,“不过听我妹妹话音,似乎太子不仅不丑,还长得格外俊。”   “俊?!”   秦文笑道:“我妹妹说,太子的身份本就值得无数女子扑上去,再有这么一份甚过潘安的容貌,她是不敢进宫的……既是甚过潘安,那我妹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姬昭更失望了,又问:“那他长得和公主像不像?据说很像的!”   “我妹妹不曾有幸见过公主,至于我,更没可能见到了,哈哈。”   “好吧,是我问了蠢问题。”姬昭招呼秦文喝茶吃点心,自己却拿着茶盖不停撇浮沫,心中还是愤愤,难道太子真的不丑吗?不公平啊!   秦文与秦五娘还是忧心于进宫的事,不过好歹还能往后拖一年,已是幸事。   姬昭幸灾乐祸,太子明显是见过人家秦五娘一面,看人家长得漂亮就喜欢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娶回东宫做侧妃,谁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想进宫呢!太子殿下被嫌弃了!   秦文走后,姬昭换了身衣服,去殷府找外祖父。   他将昨天在东宫的事告诉外祖父,问道:“外公,您觉得太子是什么意思啊?是不会再利用我的意思吗?”   殷老太爷捋捋胡须,说道:“太子首先是太子,是政客,其次他才是福宸公主的兄长,是宗祯。”   “太子真的叫宗祯啊?我上回进宫,听陛下叫他祯哥呢。”   姬昭的话题这么快就歪了,殷老太爷哭笑不得,点头:“没错,太子名祯,当年陛下给他取这个名字,还特地写信告诉我。”   “外公你是陛下的老师嘛!”   殷老太爷笑着再点头:“不错,所以我的昭哥放心便是,有外公在这儿,总能护你周全,太子还只是太子。”   “那我也总要自己立起来吧?他总要当皇帝的,那依您看,太子往后可还会找我麻烦?”   “太子其人绝不如面子上那般,他看得远着呢,有些话,外公也不瞒你。传言里,他从小身子就不好,你不知道多少人打着他这个身份的主意,为什么要对郑王府下手?因为郑王府是除他之外,离皇位最近的。”   “难怪,可是我看郑王府没有那个心思。”   “即便你亲眼看到,谎言终究是谎言,同样,哪怕没瞧见,真的也不可能变成假的。”殷老太爷笑,“我的昭哥终究是个心思纯澈之人啊。”   姬昭也笑:“这就是傻吧?”   “哈哈!”殷老太爷爱惜地摸摸他的头,“你这叫纯澈,你娘亲也是如此。”   “只可惜我从未见过她……外公,您说,我娘亲真的不在了吗?”   殷老太爷面露向往,看向窗外:“我相信你娘亲只是悄悄出了趟远门,总会回来的。”   殷家始终没给殷莺立墓立碑,仿佛这般,殷莺就还在,不少人暗地里笑话他们,姬昭认为,殷莺应当是真的不在了,只是老人们接受不了,这又有什么不好?人总要留个念想,就当殷娘子还在吧。   静了片刻,殷老太爷再度说起太子:“他要的不仅仅是皇位,还有真正握在手心的权力,我朝相权、皇权太不平衡。动郑王府不过是第一步,你看,余家这次便受了重创,他们家最优秀的大郎君直接给折进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文家了。”   姬昭不可思议:“你说上次的事,是他一手促成还好说,这次的事也跟太子有关?难不成,刺客还是太子派人去演的?”   殷老太爷皱眉:“这个我倒不敢肯定,其实我也纳闷着,太子是从哪里挖到秦法这号人?兴许此人真有什么厉害处?想要立秦姑娘做侧妃,没准真正之意在秦法。”   这个问题,姬昭是有话要说的。   他心情低落那阵,将太子想得极为阴险,与外祖父一个想法,认为太子一步步都是算好的。   可是现在的太子又令他迷惘了,兴许太子也的确是喜欢秦姑娘呢?那天,陛下提到秦姑娘,也是巧合呢?   因为事涉秦文,他发过誓,不告诉别人此事,哪怕是外祖父,他也没有说。   殷老太爷再道:“这次的事,我猜测,杀秦法的是另一拨人,只不过太子巧手利用罢了。”   姬昭抖了抖:“还是这么复杂,亏我昨天还以为他转性,那他往后还会害我吗。”   殷老太爷看着他笑:“他既然能当你面说出这些,远了不好说,近期应当不至于再利用你,往后他的重心应该在文家,先把这两家搞下去,后头的事才好办。”   “可是文家会没有察觉吗,不会提防?这也不是普通人家。”   “呵呵,会啊,但是太子妙就妙在他一直在暗处,从未明面上出过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做什么。文余两家也好,朝中部分官员也好,一门心思钻在权势中,我朝如今相权独大,他们再谨慎,也从未真正将陛下与太子放在眼里,心早就大了。他们早已忘记,太子终究是半君,是君,文宰相再厉害,再轻狂,也是臣,永远占不了大义。”   外祖父又拍拍他的手:“且看着吧,还有郑王府那处,也到了解禁的时候,我猜太子会用四公子宗语,晾着郑王,你就当看戏,喜欢和他们家五公子玩,那就玩,不碍事,往后啊,热闹着呢。”   姬昭其实对这些热闹没什么兴趣,外祖父虽说远离朝堂,这样的家世与身份,不可能真正脱离其中,也是真的很感兴趣,聊起来便有话说,姬昭只想离这些破事远些,再远些。   既然外祖父也说太子近期不会害他,那他就放心了,最好太子往后再也不理他,也别叫他进宫。   外祖母、舅母们与公主明日才回来,姬昭本想留下来用晚膳,拜见外祖父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外祖父比他忙多了,姬昭便先告辞,回家太早也没事干,枇杷巷昨晚刚逛过,没地方可去,他便叫马车在街上绕了几圈,听到杂耍艺人唱戏,叫马车停下来,他听了一段。   尘星道:“对了,郎君说要买个戏班子回来的,我这叫殷鸣去打听。”   “不用……”姬昭乐哉乐哉道,“哥哥说他帮我找。”   “好吧,那郎君要不要吃什么,我去买?”   “城里出名的吃食我都吃过了,不过如此啊,还不如枇杷巷口的鸭血粉丝汤呢。”   “我看看这四处可有什么新奇的吃的……”尘星说着就掀开帘子,探出头去看,“哎?!那是不是何七娘啊!”   “哦……”姬昭不在意。   “她似乎跟人有所纠缠!”   姬昭这才凑过去看了眼,果然是何七娘,孤身一人,正被几个小厮样的男子围着,她被逼得直往巷子里钻,虽是闹市,显然没人乐意管这样的事,那几个小厮都很强壮,一看就不好惹。   姬昭叹气:“女子长得太好,有时候也是罪过啊……”   “她怎么没带护卫呢,郎君,咱们要帮忙吗?”   “你叫殷鸣悄溜溜地带人去帮忙,别透露咱们的身份。”   “好嘞!”   姬昭与尘星在车里,看殷鸣过去威胁加恐吓,把几个人给赶走了,何七娘朝殷鸣行了福礼,转眼又四处找着什么,不多时便找着姬昭的马车,毕竟驸马的马车太招摇,她遥遥地又朝姬昭行了个礼,倒是没上前来,转身走了,殷鸣等几人远远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安全地方。   姬昭也没兴趣继续听唱戏,没等殷鸣回来,他们就走了。   他们走后,一旁巷子里又窜出几个小厮,与方才那波小厮穿着打扮都不同,互相窃窃私语:“瞧清楚了没有?是不是驸马的马车!”   “必须是!整个金陵城里,就他的马车这么招摇!比公主的都华丽!他也真敢!”   “那咱们可要赶紧回去报给郎君知道!驸马估计跟那小寡妇还藕断丝连着呢!”   “是是是!小寡妇性子本就烈,驸马也不好惹,还是劝咱们郎君断了这个心思吧!”   几人说完,转身就走,倒不曾引起他人注意。   到家后,很快秦家有人来,是秦文的长随,常陪秦文上门来,姬昭认识他,把他叫进来,笑着问:“是不是你们郎君有话要你告诉我?”   长随笑着递上手中食盒:“回驸马的话,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些许吃食。姑娘说,做得不好,聊表谢意,感谢驸马出手相助。”   “你们家姑娘太客气了!”他不过帮着问了点话而已。   长随谢了又谢才走,姬昭打开食盒,都是些很精致漂亮的小点心,姬昭随手拿了个尝尝,味道非常好,秦姑娘太自谦了,这还叫做得不好?秦姑娘做了许多,他把尘星与饮料四子都叫进来,一起吃。   正吃着,杜博进来,笑问:“驸马吃什么呢?”   “杜师傅快来,见者有份,这个你尝尝。”   杜博也不客气,拿了个姬昭说的放到口中,咽了说:“我是个粗人,也不会说,总之就是好吃!”   “哈哈哈,是别人送来的。”   “我刚刚瞧来人似乎是秦家那位郎君身边的人。”   “嗯嗯,是他们家姑娘做的,我帮了一点小忙,她做来谢我。”姬昭把徽商哥哥当作自家人,他的护卫自然也是自家人,更何况杜博曾经也是和他一同经历过桂州围剿事件的,他也没有隐瞒。   杜博吃了几块,问道:“怎么没见殷鸣小兄弟回来?”   “哦,他啊,就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个何七娘嘛,他……”姬昭大概说了通。   杜博又吃了几块,才出去,回到自己的屋里,杜师傅给他们殿下放了只鸽子。   今早宗祯走时,是杜博送的,他被太子狠狠骂了一通,说他们五个往后要是再叫驸马受伤,办事不力,也别来回他,全都自己抹脖子去,可见是生了大气。   杜博跟随太子多年,也是头一回见殿下发这么大的火,当时腿都有些抖。   宗祯现在也不叫人成日里跟着姬昭,只在例如驸马府、殷府、姬府门口,或是双泉巷这些比较重要的地方留了人暗中盯梢,姬昭在街上碰到何七娘的事,他并不知道,当然,秦姑娘亲手做了点心送上门的事,他就更不知道了,毕竟盯梢的人瞧不见府里头嘛。   收到杜博传信的时候,宗祯刚从延福殿回来,正张开手臂,由保庆给他换衣服。   程深在一旁汇报:“都是正宗昆山县人,班主的先祖出身前朝宫中教坊司,唱得极好,原先她是宝安社的头牌,后来年纪大了,离了宝安社,回昆山带出几个徒弟,据说比她年轻时候还要出色,新攒了个戏班子,叫作春月社,正打算来金陵谋生呢,第一场戏就安排在三日后,人都挤满了,排都排不上。”   “唱得如何……”这才是最要紧的。   “小的听她的小徒弟唱了一折《牡丹亭》,确实不错。还有个班子,在金陵城里已经唱了三年,也是极好的,叫——”   “就这个春月社。”   唱得还可以就成,新的戏班子好,都没见过外人,干净,他也放心给姬昭,那些搭台子唱了很久的,不知都见过多少外人,他不乐意给姬昭。   宗祯换好了衣服,保庆弯腰给他系腰带,宗祯道:“你现在就去,三日后的那出戏不唱了,你给些银子,往后他们就进驸马府,不许再见外人,也叫他们守住嘴。”   “小的知道……”   宗祯挥挥手,程深转身走了。   宗祯换好衣服,趁天还没黑,赶紧去靶场再练会儿箭。   他拉开弓,弓弦贴在水色的唇瓣上,勒出一道白色印子来,他眯了眼睛,瞄准数尺之外的靶子,手一松,箭“嗖”地出去,正中红心。   “哈哈,殿下箭艺越发精进!”陈克业拍手。   宗祯又从箭筒中取出一支,淡淡道:“不过花花架子罢了,好不好,还得与人过招时才知道。”   “殿下也不必自谦,属下可不是那等专门溜须拍马的主,好就是好!”   宗祯看他一眼,眼中好歹是有了些许的笑意,再道:“还不够……”   正要再拉弓,保庆捧着鸽子跑来,见殿下正跟陈大人说得高兴,不知该不该上前,宗祯回身看他一眼,将弓箭递给陈克业,朝他伸手:“给我……”   宗祯拿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纸条,鸽子递给保庆,拆开纸条看。   一看,太子殿下的脸色又黑了。   保庆立马开始瑟瑟发抖,陈克业虽说是宗祯的亲信,到底不如保庆这些贴身侍候的,许多私事他并不知道,他以为是有什么大事,不由问道:“殿下,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   陈克业满脸的不相信,没事的话您别黑脸啊!   他还想再问,宗祯从他手中拿回弓箭,没等他反应过来,宗祯也没怎么瞄准,直接就把那箭给射了出去,结果又中了红心!   “哈哈——”陈克业正要再拍手,却见殿下的脸依旧黑如锅底,于是他也不敢再说话,笑声半途就卡在了喉咙里。   宗祯看着远处的红心与箭,心中呵呵冷笑。   姬昭就是那最正宗的小白眼狼!他给他在这儿找戏班子,糖也给他准备好了,担忧着他手臂上的伤口,他倒好,又是出手帮助小寡妇,又是有小娘子亲手做点心送上门的!什么人做的东西都敢吃,都给了他两个厨子还不够,还吃别人的东西!也不怕吃坏了肚子!   他就不该对姬昭这么好!   他又抽出一支箭,程深急急跑回来,报道:“殿下,小的都去安排好了,人明天就能进府!”   太子殿下冷冷道:“先放着吧……”   “啊?”程深傻眼,悄悄看向保庆,保庆直摇头,他可什么也不知道!   太子殿下又“嗖”地一箭放出去,等小白眼狼自己老实了再听戏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某件事就会发生了 第74章 太子?   何七娘这回倒真不是故意去撞姬昭。   说来,她也有些后悔,姬昭无论如何也不见她,她总不能天天上姬昭府上去,那样傻子也能看出她有问题。她身边人手有限,没法掌握姬昭行踪,至于她自己,也不可能成天就蹲在姬昭家附近,专门盯着姬昭去哪里再去碰。   她心里再急,也记得上元节时她哥的话,只能捣些小乱。   她这阵子,去过两次太学院对门的福芝斋买点心,本意是踩踩点,顺便看看能否找到法子坏姬昭乃至姬家的名声,太学院是金陵城的官办书院,能进去上学的非富即贵,且这个富也有讲究,普通商贾是没法进的,原先,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要进太学院镀金,长宁公主的几位孙子,也都在太学院读书。   姬家被皇帝请来金陵后,开办白鹿书院,仁宗本意也是希望天下学子能够多个一心向学的地方,白鹿书院与太学院不同,它只接收优秀的学子,哪怕家里穷得只剩一间茅草屋,连张纸也买不起,书院也收。书院每旬皆有考试,若是考到整个书院的前十名,不仅会在白鹿书院门口张榜,还会给予银钱方面的鼓励。   这样一来,无数寒门子弟整日苦读,就为了进白鹿书院的门。   如今金陵城中白鹿书院创建也已有近二十年,依然是寒门子弟的圣地,与此同时,有姬家的活招牌在,白鹿书院的风气也确实好,越来越多的朝官、名门望族也爱送家中优秀子弟进白鹿书院读书。   太学院的地位当然也还在,宗室的后代们始终在太学院念书,优秀的学生肯定也有,但京里适龄的各家纨绔子弟们,不敢去白鹿书院丢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在太学院窝着。   何七娘想着踩踩点,到时放一些姬昭的谣言,她还专门挑他们下学人多的时候去。   宗室家的孩子,以及一些名门公子,自是放学便上车回家,可还有一堆吃喝玩乐的纨绔,就怕乐子不够多,何七娘就被这群人给盯上了,何七娘烦不胜烦,总算是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些人天天派人到铺子里闹,后来雇了几个护卫,才好了些,那些纨绔到底也是城里有头有脸人家,不敢闹太过。   谁料今日上街买点东西,竟然差点就要在闹市上被人抢回去!   殷鸣将她送回去,她谢了又谢,回到铺子里,侍女在前头帮她看铺子,她回到后头院子里,一肚子的气,今日在街上,她差点就要忍不住,杀了那些人。   她的功夫当然不能跟哥哥比,杀几个人倒也不费事。   她满目阴霾,小茉儿远远看着,本想上来搭句话,何七娘狠狠瞪她一眼,她又吓得缩回去。   何七娘只觉怒火中烧,想杀了所有碍眼的人。   夜里,何七娘在床上辗转反侧,忽闻窗棱轻响,她立即坐起身,轻声道:“谁?”   几乎连脚步声也没有,有个影子靠近她的床,她手握匕首,帐子被人拉开,她大松一口气:“哥哥……”   来人站在床边,上上下下将她仔细看过一回,她难得笑得娇俏:“哥哥是在担心我?谁又能害我……”   来人皱眉:“我刚回金陵,便听说有人要抢你回去做妾。”   何七娘不满:“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们!”   他冷笑:“杀杀杀,你是有多厉害,看谁不顺眼都能杀?我都不敢说杀就杀,怎么,你比我还厉害?”   “…”何七娘本想反驳,抬头瞧见他愠怒的眉眼,气又憋回去,低了头不说话。   他静默片刻,再道:“往后你便老实待着,别做我不知道的任何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何七娘不愿意。   “你若不爱等,就给人当妾去!”   “我不!”   “那就老实待着!”   何七娘气得喘气,来人再沉默,良久之后才道:“在这世上,我们已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将来哪怕我死,我也希望能先护下你。”   “哥哥……”何七娘抬头看他,声音中掺上难过。   “我们做的事可以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听哥哥的话,你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还有我这个哥哥在,犯不着你挡在前面。”   “可是姬昭他——”   “都与你无关,你已经完做完了你该做的。”   “这次——”   “那些少爷们,我自会帮你解决,我会暗地里揍他们一顿,叫他们往后再没空来烦你,你再也别亲身涉险。”   何七娘低头思虑很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是我又给你添乱。”   他伸手摸摸何七娘的头,何七娘问他:“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这次来金陵,又会待多久?”   “这次当会多待几日,郑王那处,已是开始松动。”   何七娘撇嘴:“郑王一家也是废物吧,有什么用。”   “任何你看到的,都不一定就是他们原本的样子,左右是他们的决定,我不过帮他们办罢了。”   兄妹两个说着话,却不知,就在一墙之隔,正有好几人扩着手贴在薄薄的墙壁上,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到耳中。   双泉巷中,姬昭那家隔壁铺子的东家先前是诚心想将铺子卖给他们,何七娘是个聪明姑娘,就怕着人道,暗地里调查许久,发觉的确没有异样,她本想买下,也好扩充自己的人手,无奈姬昭没想法,也就算了。   后来铺子被一个徽商买去,买来也没指望赚银子,就放着当仓库的,有人来就卖,没人东西就放着,东家从没来过,看店的是个管家,带着老妻与儿子、儿媳妇一家,都是老实人。何七娘观察了整整七日,甚至夜探三回,才确信对方没有问题。   对方又怎会没有问题呢,这个徽商自然就是太子殿下宗祯。   他发觉何七娘有问题后,立即就叫陈克业着手去办,不过是多过几道关系,何七娘再也不暗自打听后,他们就当着何七娘的面装修新铺子,这也是人之常情,买来新房子总要修缮,何七娘还给工人们送过凉茶。   有几次,趁何七娘不在铺子里,他们直接在后院的屋子里挖地道,还将墙给削得薄了几寸。   天亮之后,陈克业进宫,将此事告诉宗祯,将那兄妹的对话学给他听。   宗祯问:“可曾瞧见那男子的模样?”   陈克业羞愧道:“属下昨夜恰好不在,只有他们几个小的在,也是没想到会突然来人。他的功夫极好,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后,他们也立刻去追了,却害怕被对方发现,不敢跟太紧,那人的功夫也的确好,不一会儿便跟丢了,那男子,穿夜行衣,个子挺高,很瘦,蒙了面。”   宗祯听了这些话,思考地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渐渐想得出了神。   见他不说话,陈克业行礼:“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宗祯这才回神,宽慰道:“无妨,既然来过,也不是头一回来,定还会再来,听话音,他倒是对何七娘这个妹妹格外关怀。”   这种感情,他太懂了,他也有亲生妹妹,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看到有人欺负妹妹。   何七娘可不是省油的灯,总会闹出点事来,哪怕何七娘不闹事,他也会叫何七娘闹出事来,不怕那人不来。   陈克业依旧很愧疚:“是属下失职,从今日起,属下会加派人手,盯紧隔壁!”   宗祯的声音倒是轻松:“倒也不必,那样反倒令人怀疑,如今这般便是最好。”   “是!”   陈克业走后,宗祯依旧在想事情,想完正经事,他叫保庆给他倒茶。   接过茶盏,刚拿起茶盖,忽又想到那对兄妹的话,太子殿下忽然扯出一丝笑容,把保庆弄得又惊又喜,自从昨天射箭之后,他们殿下就一直冷着脸呢,这忽然又笑了,是为了什么?   宗祯的高兴很简单。   原来姬昭真的没跟这些细作勾结。   他仰首,将一杯茶水喝尽。   外祖母们与公主从山上回来,姬昭去城门处接他们,福宸公主没有先回家,而是先去殷府,几日不见,公主与外祖母相处得已比在山上时候还要好,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姬昭再送福宸公主回家,当晚也就宿在公主府。   两人依旧是隔着屏风,福宸公主睡床,他睡在罗汉床上,睡前两人闲闲说着话。   “枇杷巷当真那么有趣?”福宸公主问。   “是啊,可有意思了,我很多孤本都是在那儿买到的!那里曾经是前朝的尚书府,据说随便挖挖地,挖挖墙,都能挖到古物,很多铺子里都说他们卖的东西是挖出来的。”   福宸公主直笑:“那这肯定是假的,哪来这么多古物,即便有,还轮得到他们?”   姬昭也笑:“不过哪怕不买东西,听那些人说话也可有意思了,公主也想去?改日我陪你去!”   “我是想去逛逛,哥哥九月要过生辰,年年都送那些东西,我送腻了,哥哥怕也看腻了,我想去那处看看可有什么稀罕东西。”   原来神经病太子是九月份过生日?   福宸公主说完,见他没了声音,恍然大悟,抱歉道:“瞧我,驸马生辰是在八月底吧,与哥哥离得很近呢,去年没有机会,今年也要给驸马好好过。”   姬昭不在意道:“没事!”   “怎能没事呢,是驸马的十七岁生辰啊,驸马是属兔吧?”   “是,公主属牛?”   “是呢!哥哥属猪!”   “…”姬昭听了,心中嘀咕,太子原来跟哥哥是一样的年纪吗,都是属猪的。   两人说着说着,渐渐声音都小了,纷纷睡着。   东宫里,刚刚被他们议论过的太子殿下刚从延福殿回来,他已与父皇议定解禁郑王府的事。他还不打算睡,想再看几卷书,洗手换衣服时,程深在身边告诉他福宸已经回城的事:“公主在殷府待到天快黑了,才同驸马一起回公主府。”   宗祯的手顿了顿,所以今夜,姬昭是宿在福宸府里吗。   他不由扭头看向窗外清凌凌的月光。   三日后,张一绯等人终于回到金陵城,被陛下下令在家中思过,不得外出。   五日后,陛下身边的项生去郑王府宣旨,正式宣告郑王府解禁。   得知这个消息,姬昭心道,太子竟然说话算话,郑王府还当真解禁了。只是虽说解禁,也没人真敢上门去拜访他们。陛下正生着张家的气呢,张一绯恳求见陛下一面,陛下也不愿见,天天都要派项生去张府代他口头训斥。   这样敏感的时候,又是敏感的郑王府,大家依旧敬谢远之。   只有姬昭敢上门,太子殿下被他搞得也不知是该说他蠢,还是气他这么看重宗谚好。   不过宗祯也知道,姬昭没什么朋友,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两个,他什么也没说,随姬昭去吧。姬昭去郑王府,也不见其他人,就见宗谚一个人,连着去了两三天,他约宗谚出去玩。   宗谚还有些畏手畏脚,不大想出去,姬昭劝他:“你们家又没做错什么事,不是被那个郭家连累么,陛下也知道的,也没罚你们,现在也解禁了,你更应该跟我大大方方地出去玩!叫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白高兴一场!”   “…”宗谚还在犹豫。   姬昭又问:“是在担心太子?”他名义上好歹是太子的妹夫,自然不会跟别人说太子不好,哪怕上回的事,的确少不了太子的份,他道,“其实太子也不是你们想象中那般,你们无需太担心。”   宗谚还没说什么,宗谧从外头进来,笑道:“是啊,五弟,你就跟驸马出去吧。”   “郑王……”姬昭起身,打算行礼,他还耿耿于怀当初宗谧骗他的事,在他看来,太子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最近有所改正,郑王宗谧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有宗谚,是个真的没什么心思的,外祖父也支持他跟宗谚玩,足以证明这一点。   宗谧上前,伸手托住他的手,笑道:“驸马别这么客气。”   姬昭不太自然地收回手,藏到袖中,笑了笑。   宗谧敏锐地察觉到姬昭藏在袖中的手,面上笑容不变,伸手拍拍宗谚的肩膀:“去吧!”   “娘亲还在家里呢……我怎好独自出去玩。”   “我们家已经解禁,陛下是放心我们的,你出去,母妃自然也能出去,有陛下与太子在,难道还有人会冲到我们家欺负我们不成?太子殿下是你我堂兄弟,自会看照我们。”   姬昭便觉得这话怪怪的,那天太子亲口跟他说,不会再利用他,这话挺好,他也高兴,可是太子没保证郑王府解禁后一定过得好啊,在这金陵城里,空有宗室名头,半点权力没有的宗室,多了去了,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郑王这个郡王又有什么用处呢。   姬昭当然知道,他只是个小驸马,自身难保,不该担心别人,可宗谚好歹也是他的朋友啊,另一边又是喜怒无常,最近却对他不错的太子。   人生艰难啊,姬昭渐渐出神,宗谧看他几眼,嘴角噙着笑容劝宗谚。   宗谚终是被劝动,跟着姬昭走了。   宗谧一直将他们送到院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宗谧看着弟弟身边恢复活泼的姬昭,侧脸看宗谚时,笑容耀眼,宗谚这个傻小子也被带得笑了,宗谧也跟着笑了笑。   笑过后,他蓦地收起笑容,转身回了院子里。   姬昭连着带宗谚出去玩过好几回,原本几乎每天都要寄往徽州的信也没了,这是完全玩忘了,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便很不是滋味,姬昭的的确确就是小白眼狼。   有了新朋友,立马把他抛到脑后,就这,他还说他们是什么最好的朋友?还说最喜欢他?   不过他是太子殿下,又岂能斤斤计较于这些小事。   结果都到了七月,大半个月过去了,姬昭也没说给他来封信!   某个难眠的夜里,太子殿下到底是起身,自己裁纸磨墨,拿起笔给姬昭写信。   次日姬昭“收”到哥哥的信,立马拆开来看,信中,哥哥说什么听闻最近你跟郑王府五公子如何如何好,天天怎么玩,怎么好的,姬昭抽了抽鼻子,怎么都觉得有股子酸味呢!   他“哈哈”大笑,哥哥原来也真的很在意他呀!害怕他有更好的朋友!   姬昭也自己裁纸磨墨,飞速回信,告诉哥哥,他永远最喜欢他了!他们才是最好的朋友!是因为宗谚一家太可怜了,没人敢找他玩,他看着原本那么活泼的宗谚变成现在这样,有些难受,才天天带着他一起玩的!   在他心里,哥哥才是最最最重要的!   写完信,姬昭叫殷鸣立马送出去,殷鸣刚走,宗谚与秦文就都上门来。   姬昭今天做东,请宗谚、秦文到家里吃饭,顺便介绍他们俩认识。   三人在高高的凉亭里吃饭,相谈甚欢,宗谚心情不好,借酒消愁,姬昭从来没有喝过酒,不会喝,秦文陪他喝,宗谚酒量好,他没醉,倒先把秦文给喝趴下,姬昭伸出舌尖尝了尝那据说度数很低的,就类似于糖水的桂花米酒,还是被刺激得倒吸冷气,他终究不太喜欢酒的味道。   宗谚大笑出声,秦文被笑声惊醒,竟然又喝了几盅。   三人的笑声,亭子围不住,被风声传出很远很远。   秦文后来被扛去客房休息,宗谚倒是依旧还好,姬昭带他去自己的书房,叫人给他拿解酒的茶喝。   宗谚还有些郁郁寡欢的,姬昭便把自己淘到的有趣的书、画、墨等物拿来,跟宗谚分享。   两人边喝茶,边品,倒也很得趣味。   姬昭又起身给宗谚找画,宗谚站在他身后,看到书架上的一堆画卷,说道:“这架上也是收藏品?”   “那些都是我瞎画的!”   “我可能看看?”   “随你看!”姬昭并未在意,继续背对着宗谚找画。   宗谚看了看,也就随手抽出一卷系着红绸的画卷,他展开,拿在手中看,看了眼,他带着微微酒意,调侃道:“没想到,你书房里还有太子的画像,看来你还是挺看重他的,难怪不信我的话。”   “…”姬昭的手停下,背对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啊,你书房里竟然还存有太子的画像,是你画的?还是出自福宸之手?”   “太子?”姬昭回头看他。   “嗯,这不是吗?”宗谚举起手,给他看手里那幅画。 第75章 扒开   姬昭看着那幅画,茫然地眨了眨眼,立即放下怀里的几卷画,匆匆走到宗谚身边。   那是当初为了找到徽商哥哥,尘星画的画像,另有一幅是他临摹的,后来殷鸣带着画出门时,拿错了,他那幅被拿出去,再后来,船翻了,画早就掉水里没了!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姬昭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这幅画也一直被塞在角落里。   不防今日这幅画被宗谚翻了出来,宗谚还说这是太子?   姬昭的手脚霎时都开始变得冰冰凉的,下意识地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对他最好的哥哥啊!怎么会骗他呢?怎么会是太子呢?!   可是宗谚是郑王府五公子,是太子的堂弟,见过太子,宗谚更没可能要骗他。   可是,可是——这到底怎么可能呢?!   姬昭从宗谚手中抢过那幅画,盯着死死地看,尤其是眼下那颗泪痣,他最喜欢盯着哥哥的眼睛看了,因为他的眼睛好漂亮,明明比他长得高,年纪也比他大,行事比他稳妥太多,可是每回看到那双眼睛,那颗泪痣,他总觉得哥哥的双眼好忧伤。   令他总是想要对哥哥更好些,也更想跟哥哥撒娇,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一直哄他的。   宗谚却说这个人是太子?   不可能啊!   他虽然没有面对面地见过太子,倒也隔着珠帘、屏风说过那么多的话,太子能瞒过他?   不可能的!   他那么好的哥哥,怎么会是太子呢!   宗谚见姬昭仿佛魔怔一般,原本就只是微醺,瞬间就更为清醒了,他担忧地伸手揽住姬昭的肩膀:“没事吧?”   姬昭手上拿着画卷,实际意识早已飘远,根本没听到宗谚的话。   宗谚揽着他晃了几次:“回回神!”   姬昭这才回神,抬眼看他,双眼依然茫然,宗祯更担心:“你到底怎么了?”   姬昭眨了眨眼:“我,我没事……”   宗谚还想再跟他说话,外面他的太监告诉他,太子有东西赏到郑王府,有他的份,他需要回府接旨,宗谚没办法,只好先走,走之前,他用力抱了抱姬昭,担忧道:“我接完旨立刻再来!你等我!”   姬昭却丢了魂一般,一点反应也没有。   宗谚走前,交代尘星道:“你们郎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小心些!我最多一个时辰还回来!”   “是是是!”   刚刚他们俩在书房里说话,他们全都在外面没进去,尘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火速冲进书房,就见到他们郎君站在书架前,拿着幅画在发呆。   “郎君,您怎么了?”尘星上前,小心问他,并瞄了眼那幅画,是那位徽商的画像,尘星不明白,这画像可是有什么不对?   姬昭仿若没听着,依旧发着呆,过了片刻,直到外面又有人来报,说秦郎君醒了,姬昭脑中一个激灵,对,还有一个人也见过太子!秦文的妹妹也见过!宗谚说不定就认错了呢?!   他抱起画,回身就往外跑,尘星慌忙跑着跟上去。   冲到客房,秦文刚醒,精神不太好,还坐在床上正喝茶,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中茶盏还没放下,姬昭便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直朝他奔来:“清游兄!”   “怎,怎么了?”秦文傻眼。   “我想见你妹妹一面!”   若是旁人敢直接跟秦文说这话,秦文哪怕性子文静,也要揍了那人,但这话是姬昭问的,秦文不仅不气,还没问为什么要见他妹妹,立即点头:“好!”   “清游兄……”姬昭的声音透露一丝感动。   秦文下床,边穿鞋,边笑:“你是我的好友,肯定是有要紧事,你才会想要见我妹妹。”   “谢谢你……”   “我们是朋友啊!”秦文穿好鞋,站起身,朝他憨笑。   姬昭扯了扯唇角,是啊,他们是朋友啊。   可是,到底什么样子的才算是朋友呢,他和那人,不也是朋友吗?   去秦府的路上,姬昭终于回了点神,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怀中抱着画卷,也不说话,尘星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好小心地不时打量他。   到秦家后,秦文直接带姬昭去自己的院子,又叫人去请秦五娘过来。   喝了大约一盏茶,秦五娘便带着侍女款款而至,秦文也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不过瞧姬昭的模样,也能猜到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把书房留给姬昭和妹妹,叫下人们全都出去,他站着,对秦五娘道:“驸马有些话要问你,你要知无不言。”   “三哥放心吧,驸马帮过我那么大的忙,我一定知无不言。”   秦文朝姬昭笑笑:“我就在廊下……”   说完,他转身出去,帮他们关好门。   姬昭看着秦五娘恬静温婉的脸庞,忽然间却是不敢再问。   秦五娘温声道:“驸马,您有什么事尽管问我。”   姬昭的嘴唇屡次翕动,终于下定决心,也鼓起勇气,抬眼看她:“你哥哥说,你见过太子。”   秦五娘不好意思地半低头,点头:“我在太妃娘娘宫里见过。”   “若是你再见到太子,可能一眼就认出?”   “能……”   “若只是画像呢?”   秦五娘这才又笑:“只要画得像,我也能。”   “当真吗?”   “太子那般相貌……见过一面,谁也难忘吧……”   姬昭的心又抖了一下,尽管当初与那个徽商哥哥初次见面,他就把人家给撞晕了,没有任何交谈,也没顾得上多看几眼,可后来之所以在街市上一眼就认出,不也是因为那一见便再难忘记的泪痣与脸庞吗。   姬昭的勇气又缩了回去。   “驸马?”秦五娘的声音柔柔的,多少能够抚慰到他。   姬昭深吸一口气,将画卷放到桌子上,缓慢展开,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画展到一半,仅有眉眼的时候,秦五娘已经笑道:“这是太子,那颗泪痣,准没错。”   “…”姬昭还是将画卷全部展开。   秦五娘仔细看了看,赞叹道:“画得真好……”可能是因为姬昭帮过她忙,与她哥哥又是好友,秦五娘待姬昭便少了几分拘束,她还笑道,“栩栩如生,仿佛太子殿下亲临呢。”   姬昭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秦府,他依旧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木然地被尘星扶上马车。尘星伸手扶着他的肩膀,弯腰从下往上看低垂着脑袋的他,轻声问:“郎君,您到底怎么了?”   姬昭将画卷抱得更紧,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甚至不知道他此时是伤心,是高兴,还是生气,抑或愤怒。   马车经过热闹街市,外头人声那样鼎沸,他却仿佛漂浮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切都是那样虚幻而又不真实。   殷鸣送完信,回到家里,知道他出来了,这会儿也追了过来。   尘星便道:“殷鸣哥哥也来了,郎君若是有事要人去做,不如叫他上来?”   姬昭这才想起来,他叫殷鸣送信去了!他赶紧将殷鸣叫上来,盯着他问:“信送出去了?”   “是啊,我亲手交到邮子手里的!”   “你每回都亲自交的?”   “是啊!”殷鸣有些不明所以。   他每次也都的确收到回信了!那么他收到的信到底是谁写的?!   姬昭再度燃起希望,他一字一句吩咐殷鸣:“你再返回驿馆,找到那个邮子,跟着他,或是用什么其他法子,最好能知道他到底把我的信送到哪里去了!”   “是!”殷鸣转身就要下车。   姬昭又叫住他,小声道:“别叫任何人给发现,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谁也别告诉!你去的时候,多绕点路!”   殷鸣与尘星对视,这是他们家里出现奸细了?!两人不觉也神色严肃起来。   殷鸣沉声道:“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妥!”   殷鸣说完便跳下马车,细细一想,便转身朝殷府去,殷鸣是姬昭的长随,也不是干吃饭的,得到过殷家上下的认同,只不过有些才能平常用不到而已。   姬昭稍微活过来一点,再叫马车去公主府。   福宸公主见到他过来,很高兴,问他吃过饭不曾,姬昭在车上努力将自己调整好,笑道:“我在家里用过午膳了,今日我做东,请秦文与宗谚来我家里吃饭,我方才送喝醉的秦文兄回家,回府时,经过公主府,便来看看你。”   “好啊好啊,正好新做了点心,厨子都是我当初从宫里带出来的,味道也很不错,你也尝尝。”   姬昭蓦地想到家里那两个厨子,好不容易活起来的心,眼看着又要凉了。   点心一一地上来,福宸公主热忱地劝他吃,他食不知味地塞了几块,说道:“我回来的路上,想到你说给太子殿下挑选生辰礼物。”   “嗯,驸马可有什么好点子?”福宸公主很感兴趣地问。   “倒是有了几个点子,不知公主这儿可有太子殿下的画作之类的?我想知道太子喜欢哪些。”   “有啊,我小时候学写字,用的字帖还是哥哥亲手给我写的呢,以至于我写字一直颇像哥哥。”福宸公主笑,又道,“哥哥的丹青也好,你等着,我去叫人取来给你看。”想想,索性叫上他,“走,直接去我书房看吧!”   在公主的书房里,姬昭看到了太子的字,浑身都变得僵硬。   自然,一个人不可能只写一种字,但太子送给妹妹的画作上,必然是自己最常用的那种字体,很不凑巧,和“哥哥”写给他信上的字,一模一样。   姬昭在公主府逗留近两个时辰,上车回家,到家下车的时候,他差点直接滚下来,尘星吓得紧紧抱住他,也不敢多问,毕竟府里如今有奸细在。   回到姬昭自己屋里,焦灼等了大约三刻钟,殷鸣也回来了,姬昭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就什么都知道了,其实他已经麻木了。   果然殷鸣小声道:“郎君,我不敢叫人起疑,找了几个与那邮子相熟的邻居家问了,据那邮子的妻子所说,那邮子竟从来不曾出过金陵城,每隔几日,家里便会大鱼大肉好似过节,这大半年,家里买了新的宅子,在郊外也买了田。再远些的日子,我也不记得了,最近一两个月,那些大鱼大肉的日子,都是我去送信的日子……”   “知道了……”   姬昭坐在榻上,靠着窗户,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差点就要撑不住往下滑。   他轻声道:“叫小刘师傅和魏永过来,说他们点心做得好,我要赏他们。”   小刘师傅是“哥哥”送他的厨子,魏永,是太子给的太监。   两人很快就来了,进门时候真以为是要赏他们,面上都带着笑,一进来瞧见坐在榻上阴影里,面目沉沉的驸马,两人吓得“噗通”就跪下。   姬昭便问:“小刘师傅,你跟魏永认识多久了?”   “回驸马的话,小的认识魏永才一个多月。”   姬昭扯了扯嘴角,却一丝笑意也没有:“是吗,小刘师傅还在宫里的时候,可也是在东宫当差?”   “…”小刘师傅瞠目结舌,魏永更是吓得直接扑到地上。   姬昭疲惫地闭眼,直接道:“扒了他的裤子。”   小刘师傅要喊,尘星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殷鸣将他提到角落,小刘师傅哭喊着挣扎,还是被扒了裤子,片刻后,殷鸣回来,严肃而又沉重地说:“他是个太监……”   “知道了,叫他们下去吧,关在柴房里。”姬昭挥挥手,声音无力。   “郎君……”   “把可乐四人与杜博一起捆起来关了,谁也不许把这事说出去,不许叫外面知道一点动静。”   “是!您放心!我这就去办!”   “也别叫你娘知道,否则她又要担心了。”   “好……”   殷鸣走后,尘星就贴过来,既有惊吓,却也能按住,同样严肃地说:“郎君!他们都是太子安插在您身边的探子吗!”   姬昭望着桌上的茶盏,发呆。   尘星愤慨道:“太子到底想要干什么!说到底,您毕竟是驸马,是公主的夫婿,是他妹夫,他怎么说也是您哥哥呢!怎么能这样对您呢!”   “哥哥?”姬昭听到这两个字,喃喃道,“可不就是哥哥啊……”   这话刚说完,姬昭就哭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第76章 欲来   尘星见他哭,吓得赶紧拿来帕子,心疼地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骂:“那个神经病太子!非要您给公主做驸马,咱们这也做了,他还不满意么!上次去桂州,利用您、陷害您!这还要派人监视您!有病吧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过分!太过分了!”   姬昭哭得更难过,他原本以为他已经麻木,没想到还能哭出来。   “您别难过了,别难过……”尘星更心疼,手上更小心,“别哭了啊,为那种有病的人不值得!哼!他敢在您身边放奸细,回头咱们就告诉陛下和公主去!叫他们都知道,太子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姬昭摇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才不是因为这个哭,可他到底为了什么哭呢?   他也不知道啊,泪水却是涌出更多。   “您别哭了……”尘星见这眼泪是怎么擦也擦不尽,伸手揽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姬昭将脸埋在尘星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这一天也是一通折腾,折腾到现在,天本就黑了,姬昭身心俱疲,哭完后,脸上还带着泪痕,躺在尘星怀里就睡着了。尘星小心将他的脑袋移开,殷鸣已经放好枕头,铺好铺盖,尘星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又去拧了个温热的湿帕子来,给他轻轻地擦脸、擦手。   姬昭的脸都哭干了,已是七月,金陵城从七月底起,早晚便已开始凉,天也渐渐变得干燥。尘星拿来珐琅嵌贝壳的小罐子,挖出香膏给他抹脸,都妥当后,再检查一次被子。   他们俩一人吹灭几盏灯,只留了一盏小灯在屋子里,两人前后出了内室。   站在廊下,他们俩看着满庭月色如水,两人一同沉默。   沉默了会儿,尘星先道:“我倒是有一点想不通,若是太子安排探子在咱们府里,可乐那四个人倒也说得通,毕竟他们就是太子送来的,我们俩也一直提防着他们四人。可是杜师傅和小刘师傅,不是那位徽商送来的吗?太子竟然厉害到,能够把人通过别人给送来?”   殷鸣拧了眉头:“我也正想着这事,其他都好说,只这点实在想不通,或是说,那个徽商,跟太子勾结?”   “哼!”尘星生气,骂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亏我先前还觉得那人不错!”   “我们郎君写给他的信,从来没真正送给他,都被人截了去。我们郎君是驸马,是侯爷,你想,又有谁有胆子敢截我们郎君的信?”   尘星更是要骂:“果然是一伙的!两个都是神经病吧!我们郎君对他多好,他就这么回报我们郎君?!骗子啊!枉费我们郎君一片真心!再说太子那个神经病,安排这么多探子也就算了,那样害我们郎君,还给他摘枇杷叶子,流了那么多的血……咳死他——”   殷鸣捂住他的嘴:“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谁又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探子?万一听着了,报给那人知道,又是一桩罪,你嘴上把把门。”   尘星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却还是在心里将那两人骂了不知多少回。   宗祯从午后便一直在延福殿,今日张一绯终于得以进宫拜见,抱着仁宗皇帝那是一阵哭,宗祯本来没想去的,听说此事,立即过去,他怕他父皇的心又要给张一绯给哭软了,张一绯在梓州的一切收入,已全部充公,这次铁定是来要钱的,他反正是不要脸的,说哭就哭,唱作俱佳。   果然他到的时候,父皇差点就又要被哄得给张一绯官职,他一打岔,这事才作罢。   他从小身体不好,很少见人,包括他的亲舅舅,他冷着张脸,眼神似刀,甚是吓人,张一绯有些怕他。再瞄瞄陛下一脸不忍心,张一绯沉下心来,继续哭诉家中如今艰难,门庭冷落,宗祯直接道:“那舅舅干脆就将宅子卖了吧,换个小些的,这样有银子周转,门庭变小,想必也不会那般冷落。”   张一绯被他给噎住了。   宗祯跟说真的似的,对仁宗道:“父皇,要不我给舅舅们赏座宅子吧?是母后当年住过的宅子之一,母后一直极爱的,就在城外不远处。我瞧着如今舅舅们住的地方,许久没人住,怕是风水也不好,卖了算了,换个小些的地方住,那处也清静,还能沾沾母后的福气,方便几位表哥、表弟安下心来读书,我可还盼着表哥表弟们金榜题名呢,这也是母后的心愿。”   仁宗皇帝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差点就要应下,张一绯吓得赶紧说不敢擅用皇后娘娘的宅子,开玩笑,他们如今的张府,也是京里数得着的名居!再者,家里那帮小子,读的哪门子的书啊!   张一绯本还打算再卖卖惨,抬头看到太子外甥那不苟言笑而又冷峻的眉眼,再不敢说,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宗祯心中冷笑,却知道他们还会再来求父皇。   仁宗又感慨几句,跟他求证道:“听说你打算暂缓秦姑娘进宫一事?”   “是,她婶娘刚过世,听闻她婶娘与她关系极好,便叫她在家守孝守足一年再说吧。”   “也好。只是——”仁宗看他,“父皇是觉着,宫中总要有个女子,平常宫中事宜,总要有人露面,否则又要等一年,又得你妹妹进宫来,要么你提一提你宫中那位良娣的位份?”   不知怎的,宗祯眼前飘过姬昭和周良娣那夜焰火下说笑的场景,他的面色瞬时变得不太好看,仁宗皇帝看得有些怔愣,宗祯回过神,索性就道:“父皇,要么,直接就指个太子妃进宫吧。”   仁宗怔愣过后,反倒是大喜:“你已有意中人?”   “不是什么意中人,只是儿子觉得她很合适。”   “是谁?!”仁宗非常好奇。   “晚些时候告诉父皇。”   仁宗朗笑出声:“还给父皇瞒上了,好,好!父皇就等着!你可要早些告诉父皇,父皇这里有许多东西要赏下去呢,都是你娘亲当年给你们兄妹准备的,你妹妹那份已经给出去,倒是你啊……父皇也希望你跟你妹妹似的有个可心人,驸马是个好孩子啊……”   仁宗说着说着,又说到驸马身上,他是真觉得驸马好,又可惜:“只是他们俩成婚已将有一年,祾儿竟连个好消息也没有,唉,不过也好,祾儿还小呢,太早怀孩子不安全,你娘亲当年就是生了你,落下病根,唉……”   宗祯将他一通安慰,才回自己的东宫。   路上,他再想到父皇可惜的那些事,距离上次在山上也有好些日子了,据他观察,大概每个月,姬昭会在公主府留宿最少四次,难道现在两人还没圆房?   心中再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一直不圆房那就好了。   宗祯顿在原地,想了想,又暗自摇头,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思?或者,他只是在心疼妹妹吧?毕竟妹妹有心上人,是被他与父亲逼着跟姬昭成亲,再者女人生孩子太过不易。   对,是这样,他又暗暗点头。   看得跟在一旁的保庆与程深两人纳闷不已。   回到东宫,“收”到姬昭的信,太子殿下的脸色十分好看,他没有急着看,先问过姬昭下午的动静,他知道今日姬昭请宗谚、秦文上门吃饭,但后来宗谚被他以赏赐为由给叫回去了,后来也没听到下文,他就去了延福殿。   现下知道宗谚回家后,没再去姬昭家里,他这心里就舒服了许多。   又听说姬昭送醉酒的秦文回家,他又有些不太舒服,心中暗自冷笑,秦文还比姬昭大好几岁吧?也真好意思,要驸马亲自送他回家,面子可真大。   再听说,送完秦文后,驸马又去公主府上待了两个时辰。   太子殿下开始面无表情,面无表情了一阵子,心道,没留宿就还算是好消息吧。   他再想想,他只是为妹妹担忧而已,并非因为姬昭。   总之,今日下午的这些听闻叫他很满意,只是今日没有杜博的鸽子飞来。   不过有姬昭的信,太子殿下也没有很在意,他叫人全都出去,洗了手,坐在书桌后,开始拆姬昭的信看。   每日晚间,看姬昭的信,是他唯一的消遣,也是他最大、最喜欢的消遣。   有新的信看,那是最好,若是没有,就看从前的信,姬昭给他的信,已经装满三个匣子,他进过几次姬昭的卧房,他发现姬昭很喜欢用珐琅这些色彩比较斑斓的东西,很符合姬昭的性子,后来他也叫人给他做了几个珐琅描金的小匣子来,专门放姬昭的信。   太子殿下将今日的信重复看了好几回,尤其是姬昭说他最最最重要的那句。   独有他一人的书房里,太子殿下抿了抿嘴,抿出一个淡淡而又欢喜的笑来。   小心将信纸叠好,再亲手放到匣子里,宗祯摸摸匣子,不舍地盖上,才又拿起桌面上的奏章开始看,离他睡觉还有一段时候,他要做的事太多。   姬昭夜里睡醒,也没做什么噩梦,他睡得极好,偏偏就是忽然醒了。   屋子里静静的,尘星他们想必都在外面,他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姬昭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还有些干绷绷的,伸手的时候,他瞄到自己的手臂,他索性伸展手臂,看着月光与灯光交织下的那道伤疤。   尘星说,那夜,那人走前,是亲手帮他抹的药膏。   药膏也的确有用,伤口已经结疤,大夫也说恢复得很好,只要继续抹药膏,不会留疤。   姬昭将手臂收回被子里,看着窗户上高树的影子发呆。   他还是想再试一次,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是亲眼见到,他不信那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竟然是一个人。   那个人真的对他太好了。   万一世上真的有长得很像的人呢?   哪怕像太子,也没关系啊。   他依然抱有幻想。 第77章 确定   夜里,姬昭也不记得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再醒来时,外面天色已是大亮。   他迷迷糊糊地眼睛也尚未睁开,只觉得嗓子里很干,正要叫人,“郎君醒了?”,尘星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他这才半睁开眼,“嗯”了声,“喝点水吧,是不是嗓子干?”,尘星伸手扶他。   姬昭扶着尘星的手半坐起来,靠坐在他身上喝水,喝了半盏温水,姬昭清了清嗓子,问道:“他们可有说什么?”   尘星知道他是在说谁,闻言不由撇嘴:“殷鸣哥哥去问了两句,他们五人倒好,闭口不谈,明明也没堵他们的嘴,倒是忠心得很!”   姬昭猜到了,说实话,能被太子派到他身边来,肯定不是那等轻易就能撬开嘴巴的怕死之徒。   他点头,声音沙哑:“算了……”   他也从来没指望从那些人口中问出什么来。   “您嗓子怎么这么哑?”尘星面露担忧。   “心情不大好,这天又干。”姬昭倒也实话实话。   尘星心中叹气,又喂他喝了一点水,坐在榻边上陪他说话:“郎君,您心里可有主意不曾?我昨夜跟殷鸣哥哥商量过,太子既然派人蛰伏在咱们府里,肯定是有固定的联络时候与方式,他们长久被关着,想必很快就会露馅的,恐怕会引起那边怀疑。”   姬昭知道,不过他无所谓,露馅就露馅,他只想当面亲眼看到真相,之后他也就能彻底死心了。   想着事情,姬昭轻声咳嗽,尘星着急:“可是着凉了?我去叫白大夫!”   “不……”姬昭拉住他的手,姬昭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只不过天气干燥,嗓子难受罢了,不过,白大夫的确是要叫的,你过来——”   尘星附耳过去,听了片刻,诧异:“您要装病?”   “嗯……”姬昭暂时没给他们解释太子和徽商哥哥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事,这样的事,他自己都不忍心亲口说出来。   尘星也没有多问,若是说他生病,他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自然不能乱跑,可乐等人被关起来也就有了很理所当然的缘由,也不会再露馅,尘星猜测是这个原因,点头应下:“您放心吧!我这就找白大夫去,一定办得妥当!”   白大夫是他府里的大夫,也是从扬州跟过来的,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是白大夫负责他的身体状况,他们一家都住在他的府里,是他自己人,也只听他的。   知道他的用意,白大夫自然非常配合,姬昭打算装作得风寒。   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有些却能传人,正值换季之时,他家里自然就不许人出入。   消息还没传出去,他倒先“收”到徽商的来信,是殷鸣从那熟悉邮子手里取来的,没有信,只有一个包裹,姬昭面无表情地打开包裹里的匣子,里面放了三包的糖,平常最叫他喜欢的东西,此时却叫他的脸更黑。   虽说他还抱有幻想,但大约什么样,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求个心死罢了。   姬昭面上再起嫌恶,说道:“扔——”   说到一半,又皱起眉头,到底只是撇开脑袋:“收起来吧,再别叫我看见。”   “是!”   姬昭就这么“病”了,亲朋好友们都上门来探望,因为能传人,大家也就是将礼物送到门口,除非特别亲近的,例如舅母、橼哥,或是姬重锦等人会被带进前院喝点茶,再恭敬送走,福宸公主也来探望姬昭。   福宸公主与这辈子的姬昭相交越深,倒越发觉得姬昭合自己的胃口,她常常后悔,上辈子不该那么任性与骄纵,否则想必早已是另一种情况。   她也是真的担心姬昭,再者她与姬昭是名义上的夫妻,她便想进后院探望,姬昭起初不答应。   福宸公主坚持:“我不进驸马卧室,临窗问他几句话便是。”   姬昭只好叫人请她进来,也的确是隔着窗户问了几句话,福宸公主松口气:“听驸马说话,我便放心了。”   姬昭心中再复杂,也知道公主对自己还是挺好的,也挺感动,便道:“公主既放心,便快回去吧。”   福宸公主想了想,说道:“我每隔三日来一次,驸马觉得如何?”不等姬昭说话,她又道,“可不许再拒绝我。”   姬昭没有拒绝,再者他本就在借着装病等人出场,公主来得有规律倒也好,省得他再想理由。   福宸公主三日来一次,只是姬昭借口病能传人,不让公主再进自己的院子,福宸公主也答应了。   大约半个月过去,姬昭的病也不见好,宫里的太子殿下很急。   他自是早就知道姬昭生病,无奈姬昭这次的病能传人,他府里早已不许人进出,听说近身的人全都隔离居住,不与外人接触,就怕传染到更多的人,他也得不到杜博的信。   他完全没有怀疑,只是很着急,原本想着最晚七八天也能好?谁料眼看半个月就快过去,天都开始凉了,那边府里也没见松动,福宸也依旧每隔三日去一趟。   他把福宸叫进宫来问过,知道福宸也没有进过屋子,心里更担忧。尤其姬昭一封信没给他写过,说明病得不轻!   太子殿下思来想去,主动给姬昭写信。   姬昭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装个可怜,主动“引诱”对方来自己府里,好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可这个时候的他,怎么能再写得出那些信?他一想到自己从前写的那些信,什么“想念你”,什么“最好的朋友”,什么“你最最最重要”,就恨不得用头撞墙,恨自己。   但是那人既然主动写信来,姬昭自然会顺势而为,本想尽量恢复从前那般语气,却是实在写不来,最后破罐子破摔地写了封信送出去。   一个时辰后,宗祯就在自己书房里开始看姬昭的信,越看,他的眉头拧得越紧。   信上,姬昭说自己生病,天天窝在家里,谁也见不着,心情非常差,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等等。瞎猫撞上死耗子,太子殿下太过自信,丝毫不曾怀疑自己已经露出马脚,反倒是姬昭平静异常的语气叫他更是担忧,想必姬昭是十分不高兴,才能写出这样的信来。   也是,姬昭那么喜欢玩的人,在家里关了这么久,如何受得了。   鉴于最近常有人去姬昭家探望,尤其福宸更是三天去一回,宗祯是个谨慎人,心里再难受,本也想忍着,此时也实在是再忍不住,姬昭的情况叫他很担忧。他也不禁在心中怪宗谚与秦文,那天要是不跟他们俩坐在凉亭里吹风、吃酒,至于着凉生病?!   天本就在一天天地变凉,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吹着风,怎能不生病?   宗祯起身,难得焦躁地在书房里转了几个圈,很快做好决定。   姬昭不能确定那个人到底会不会来,他能确定的是,如果那人来,必定会挑福宸公主不来的时候来,福宸公主恰好今日刚来,晚上要走时,姬昭以今日天凉为由,留福宸公主住下,没让她走。   这里本就有福宸公主的院子,按照她的喜好装置,上回照顾姬昭生病,她就住在这儿,跟自己家是一样的。福宸公主并未多想,顺势留下,她本也想照顾姬昭的,打算这些日子住在这里不走了。   福宸公主叫侍女绿松回公主府取东西,她便住了下来。   太子殿下没有提前叫人去问,知道福宸今日要去姬府,估算着她已回去,立刻就带上人悄悄出了宫。   路上他才知道,福宸留在了姬昭家中。   他犹豫了片刻,没有改变决定,反正福宸又不去姬昭的院子里,他们并不会碰到,他现在只想看到姬昭。   得知那人果然来了,姬昭的心情更复杂。   他朝尘星点了点头,便躺回床上装睡,宗祯顺利进到姬府,被人带到姬昭的院子,那人对这些事情丝毫不知,好意劝道:“我们郎君身上不好,这病传人,您就在窗户外瞧一眼便好。”   太子殿下自认成天生病,风寒每个月都要来个最少一次,并不把这样的病放在眼中,坚持要去看姬昭,那人无奈道:“我们郎君刚吃了药,这会儿睡着呢,您进去了,也没法跟他说话啊。”   那人又道:“公主也在咱们府里呢,在自己的院子里休息,您跟咱们郎君是好友,可要去拜见公主?”   “不必……”   那人再劝,宗祯最后答应,隔着屏风看一眼就成。   宗祯被带进姬昭静谧无比的卧房,他想直接走到床边,被屋子里守着的殷鸣与尘星拦住:“实在是不可!我们郎君若是知道了,非要训我们的!我们郎君一片真心为您,您可不能辜负了他的心啊!”   殷鸣的话说得意有所指,宗祯当然听不出来,有他们在一旁看着,他也不想闹得姬昭睡不好,也只能在屏风外看了眼,殷鸣很快又催他:“看过一眼便罢,我们都是近身侍候郎君的,也不敢与您面对面。您还请到外边先喝口茶。”   宗祯被引到外室,有人给上茶、拿点心,宗祯倒是无心吃喝,他打算坐在这里等姬昭醒,醒来后,他同姬昭说上几句话,再回宫。   与此同时,绿松从公主府拿了东西回来,听门房说有人来探望驸马,死活不听劝,冲到姬昭驸马院子里去了,看着他们一脸无奈,绿松道:“你放心,我告诉公主去,叫公主撵他走。”   福宸公主用了晚膳正要消食,听闻此事,立马带着人去姬昭的院子。   姬昭的院子于她而言,自是畅通无阻,她走进门,正要摆出公主架子来,就见正喝茶的那人抬起头来,她大吃一惊,立即捂住嘴,少倾之后,疾步上前,她压着声音问:“哥哥?你怎会在此处?”   外室与内室隔了两道墙,姬昭早已从床上爬起来,与殷鸣、尘星就站在第一道墙之后。福宸公主的声音压得再低,他们也全都听到耳中。   殷鸣与尘星全部都大跌眼镜,满脸不可置信。   姬昭却是一脸平静,继续听他们俩说话。   宗祯颇有些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听说驸马身上不爽,我来看看。”   福宸公主倒也没有多想,嗔道:“我听说有人擅闯驸马的院子,特来看看,没想到是哥哥。”   宗祯从前每次来,都是殷鸣带他进来,这府里很多人不认识他倒也正常,他也不曾怀疑,尴尬而又平静地说:“听闻你三日来一回,今日怎还在?”   “天凉了,驸马担忧我回去也着凉,便叫我住在这儿一阵,就住他院子隔壁。”福宸生怕哥哥又要觉得驸马对她不好,故意说得两人无比恩爱,脸上满是甜蜜的笑。   太子殿下看得心中很不是滋味,福宸在他身边坐下,小声与他说话:“哥哥是头一回来吧?说来,驸马应当还没见过哥哥本人?你们俩甚少见面。”   “咳……是。”宗祯尴尬地咳嗽,“所以……”   福宸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她再道,“哥哥,驸马对我真的很好的,你别再对他有偏见啦,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啊,驸马醒了,我会告诉他,你今日来看他,他也会很高兴的。待他身子好了,召他进宫去吧?我们和父皇一同吃饭吧?你还不曾跟驸马同桌吃过饭呢。”   “好……”   后来,姬昭没有再听,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卧室,掀被子爬上床,躺着看着床顶发呆。   殷鸣与尘星站在床边,两人不时对视,欲言又止。   他们此时才知道,原来那个徽商,是太子!   一切都说通了。   半个时辰后,福宸公主便走了。   宗祯又过来,隔着屏风轻声问:“他醒了不曾?”   尘星正要回话,姬昭在帐子里说:“我醒了……”   宗祯立即进来,殷鸣上前要去拦,姬昭再道:“让他过来吧……”   宗祯走到床畔,尘星又点了两盏灯,姬昭在帐子里,将他的影子看得无比清晰,宗祯问他:“好些了吗?”没等他说话,又道,“我给你带了些药过来。”   姬昭看着他的影子不说话。   “怎不说话?”宗祯问他,声音中又着急,“可是很难过?”说着,他就要掀开帐子。   “我不想把病传给你。”姬昭冷冷道。   宗祯的手顿了顿,姬昭的声音令他无比陌生,就是在东宫里,姬昭都未曾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问他为何不说话?   姬昭不由惨笑,他有好多话想说,他恨不得立即掀开帐子,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针对他,为什么要派人来监视他,为什么又要借由另一个身份来接近他,更想问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对他好的哥哥,对他那样冷漠而又多疑,且利用他的太子,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可是问了又如何?太子会给他答案吗?给了又如何?他们会放过他吗?   他会离开这里吗?离开这里,他还能去哪里?回到原本的世界?那他还会是他?还会活着?   姬昭忽然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乏然无趣,就这样吧,以后再也别见面了。   他翻身向内,不再看帐子外的影子。   他疲惫道:“我身子不舒服,真的好累,不陪你说话了。”   宗祯不敢想象这次的姬昭到底病到了什么地步,他立即又急道:“是哪个大夫给你看的病?叫他过来,我再给叫个新大夫——”   姬昭打断他的话:“我这次,真的真的很累,不想说话。”   殷鸣与尘星站在一旁,低着头,两人眼中也均是复杂一片。   姬昭的声音很轻很低,宗祯听得便很是心疼,不舍得再跟他说话,怕姬昭伤神,他想了想,说道:“若是去山上养病,想必会好一些。”   姬昭可有可无地随口应道:“或许吧……”   宗祯没有再说话,姬昭也没有再动,大约又是半个时辰后,宗祯以为他睡着了,转身走出内室。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找不到怪异的点,只能归结为姬昭这次病得太难受。   他打算回宫就派罗御医过来,这么想着,他很快就走了。   回宫的路上,他才恍然惊觉,姬昭今日一声“哥哥”也没叫他。 第78章 揍他   上回姬昭手臂受伤,看到他就哭,哭得可委屈,今日一声“哥哥”也没叫,这样,正常吗?   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太子殿下拧紧眉头。   然而他完全没往自己已经暴露的那方面想,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原因,姬昭已经难受到撒娇委屈的劲也没了。   姬昭“生病”初时,他就动过叫姬昭去山上养病的念头,因为那是姬昭最喜欢的地方,但他怕去的途中多有劳累,反倒对身体不好,此时见姬昭这般,天亮后他就派程深去姬府,带去了罗御医,再叫程深送他们去山上。   姬昭正好也不想待在城里,能离皇宫远一点,都是好的。   他叫殷鸣他们收拾收拾东西,立马走人,福宸公主没跟他一起去。姬昭以自己生病为由,全程都在马车里待着,也没叫外人看着,包括程深等宫里来的人,至于罗御医,被他以同样缘由拒绝进车把脉,无论程深怎么说。   到山上后,庄子门口,姬昭便下逐客令,程深还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违背驸马的意思,毕竟驸马是为他好,不想把病传染给他。   他原本还想跟驸马说几句话来着,也想找杜博他们聊上几句,这下倒好,什么也没办成,人就被赶走了。   回到宫里,太子殿下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黑黑的,程深也很无奈啊。   宗祯本想挑个日子去一趟山上,无奈近来正是忙碌时,秦法的身子养好,已正式上任。秦法很有觉悟,知道自己是太子这边的人,私下里针对梓州的相关事宜给他写信,两人有来有往地说了不少的事。   余覃大病一场,也已回过神来,在仁宗跟前痛哭忏悔,总是心软的仁宗叹口气,叫他继续上朝,依旧跟文治昌两人站在最前列,一左一右。只是这两人从前是面和心不和,如今倒好,面也不和了,彻底掰了,互视对方为死敌。   他们俩的拥护者从来都是众多,近来朝中颇有两派分庭抗礼的局面。   仁宗看着心烦,跟宗祯商量这件事,想着是否要从中劝和。宗祯倒觉得这是好事,撕得越响才越好,他建议他父皇作壁上观,并趁机观察,这段日子有哪些官员是还在好好干活的。   与此同时,仁宗采纳宗祯的意见,的确开始用起宗语,这事在城里也引起颇多的讨论。   宗祯叫陈克业盯紧郑王府,看那蒙面人会否上门去找宗谧,一直没有动静,倒是何七娘那里又起了风波。   宗祯也不知何七娘是故意,还是无意,文贵仁竟也瞧上了何七娘,自从上回秦法刺杀一事,文贵仁越发觉得自己厉害,把余家父子都给踩下去,可不牛逼坏了?   他如今在城里行走,那鼻孔已经快要朝天。   文治昌满脑子权力与勾心斗角,分给子女的关心少之又少,他又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他的夫人是骂都不舍得骂一下,文贵仁被纵得越发无法无天。   他天天带着小厮护卫到何七娘的铺子里胡闹,有一回甚至带人闯进后院,吓得在后院里住着的小茉儿尖叫不已,搅得一团乱。   何七娘恨不得立即拔刀杀了他,却还记得哥哥的叮嘱,有一回她的手已经伸到袖子里,到底是忍住。当天夜里,她哥哥来看她,何七娘恶狠狠道:“难道真要我受此败类侮辱?!他算什么东西!当年,文治昌连上我家拜见的资格都没有!门都进不去!”   她哥哥闻言沉默片刻,凉凉道:“人,我会帮你杀。”   “何时杀?”   “你再等等……”   “还要等?!我看到他那张猪头脸,我就犯恶心!皇帝连这样的人家都容得下?”她冷笑,“哼,难怪他们会想出这个法子来!依我看,这满朝官员迟早会被搅得一团乱!朝廷乱了,亡国也就不远了!根本用不着几十年!”   宗祯听说这些话,倒也不气何七娘的那句“亡国”,他若有所思,忽然开始明白凉国派细作的目的。   若是从朝中官员下手,搅乱各家家门,例如文、余两家,又挑起郑王府与宫里的纠纷,搅得各家互相猜疑,短时期内似乎没有差别,长而久之呢?官员们,人人只想着争权夺利,又有多少人还想着造福天下与子民?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败落都是慢慢积累的,熙国权臣并不少,若是这些官员纷纷猜疑着长期斗下去,总有堤坝崩溃那日。   届时,想必凉国武力恢复得已是差不多,他们呢?在他国修生养息的时候,光顾着内斗。   先前,那名叫作小茉儿的瘦马接近姬重渊,挑拨他与姬昭的关系,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也是想搅乱姬家关系,姬昭恰好又是驸马。   宗祯摸了摸下巴,不得不说,凉国这招虽说看似艰难,只要线放得长,放得久,放对地方,总能钓上大鱼。   这两次,兄妹俩说话,半点都没提到他宗祯,想必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吧。   宗祯觉得这是好事,因为他也想通过文余两人内斗,将他不需要的人全都踢出局,此番看来,凉国倒是在帮他的忙。   内斗是个好法子,全看怎么用,又看什么时候停止。   兄妹俩的话,倒也给他警示。   宗祯想得出了神,待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发现地下跪了一片,陈克业他们全在瑟瑟发抖,他失笑:“怎么?难道我会因为他人说个“亡国”而怪罪你们?”他再笑,悠悠道,“其实那二人说得没错啊,若是一味任由这些人兴风作浪,亡国确实已不远。”   宗祯叫陈克业继续盯着何七娘那处,果然没几天,又出事了。   姬重渊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何七娘那里有个跟小茉儿长得极像的女子,立马偷偷带了几个护卫过去,去的那天,文贵仁正好也上门,他又想闯后院。   姬重渊最瞧不起这样的人,尤其文贵仁欺负的人可能就是小茉儿,别看他比文贵仁小了六七岁,他比文贵仁还横。   两人都不是害怕是非的主,互相激了没几句,双方人马就在双泉巷里打了起来,后来两个正主也扭打在一块,姬重渊高又壮,他比去年又高了小半头,天天在家系统地学武,文贵仁是彻底的纨绔,花花架子的草包,哪里打得过姬重渊?被姬重渊揍了好几拳,哭爹喊娘,后来事情又闹到宫里。   仁宗头疼,叫宗语去处理这件事,也给他练练手。   后来两人都罚了个闭门思过,文贵仁被他们家送出城郊闭门思过,姬重渊又被他娘打了二十大板,发誓再也不敢去偷看小娘子才作罢。   城里热闹不断,姬昭在山上宁静度日。   他觉得,如果能一直住在山上,不下山那也挺好。   兴许是一种逃避心理,这些天来,不用面对那些与太子,与徽商相关的一切事,他的心终于又宁静下来。可乐等五人也被他带来,依然关在他院子里的后排厢房里,每日叫人送饭去,殷鸣问他是否要亲自去审问。   他一点也不想审问,想到这件事,他的头就要开始疼,他宁愿这样逃避现实。   山里永远比山下凉,山下城里,今夏的荷花早已经败了,山上庄子内外的荷花池里,花还在一朵朵地开,他半点想看的心思也没有,照例是躺在摇椅上,躺在廊下,晃来晃去地看着天空发呆,常有鸟飞过,他也不看书了,就这样放空看着天空,倒也不错。   尘星看在眼里就很发愁,私下里跟殷鸣说:“这可怎么才好?我们郎君原来是最爱玩乐的,如今来了山里,风景这样好,也半点兴致也没有。”   殷鸣也愁:“你都没有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   尘星气得差点要撕他耳朵,狠狠瞪他一眼,回身去劝姬昭,姬昭根本就没有生病,这是他们仨才知道的事,就连魏妈妈也没告诉。他这次来山上,也没带魏妈妈来,怕她担心,留她在府里看家。   “您看啊,您都躺这儿看了半个多月的天了,您好歹也出去看看风景吧,咱们庄子外那片荷花开得可好了!正所谓是接天莲叶无穷碧啊!”   姬昭根本就不想去看,不过看他满脸担忧,知道他们俩愁得刚刚又咬过耳朵。   他撑着手起来:“那就去看看吧。”   “好好好!”尘星笑得喜不自禁。   换衣服时,又发生一件小事,收拾箱笼时,不知是谁放进去几件雪青色的衣裳,被尘星藏了起来,这会儿他开箱笼找东西,被姬昭一眼瞄到,立马脸黑。   尘星吓得赶紧又把盖子盖上,小声道:“是他们不小心……”   姬昭深呼吸,那天,那人把料子给他,府里绣娘就立马帮他做衣服,做了好几身,当时他还叫绣娘帮那个人也做了几身,跟他的还是一模一样的……绣娘不知道那人的尺寸,还是他估摸的,因为他抱过那人。   现在想来,真是笑话一样。   姬昭收回视线,回身淡淡道:“别再让我瞧见它们。”   “好好好!”尘星将那几件衣服卷成一团,先塞到箱笼深处。   姬昭穿了件天水碧色的长衫,下摆绣的是白色仙鹤,反正就在自家庄子附近走走,也没外人,头发便并未束起,散落在肩头,尘星挑了根玉带,均是用白玉制的,中间是颗浅色的翡翠,帮姬昭戴在额头上,在脑后松松打了个结,同为天水碧色的丝带垂在黑发间。   姬昭照照镜子,挺好看的,翡翠水头极好,颜色浅浅的,跟衣服很搭,嵌在眉心,冰冰凉的,也很舒服。   他起身,带着殷鸣跟尘星就出门,他现在出门不爱带很多人,他怀疑除了扬州带来的人,其他都是太子派来的。他的护卫,也只叫他们离他远远的,只有他们俩跟在近前。   荷花的确开得好,远远看过去,一片看也看不到尽头。   尘星笑:今日仓促,改日备艘船,咱们划船去摘花吧!待花败了,还有莲蓬吃!”   “好啊……”姬昭答得可有可无,就当给尘星捧场。   荷花池中间搭了不少木桥,姬昭走上一座桥,闻着淡淡荷花清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些花,不得不说,心情的确好了许多,尘星喜滋滋道:“这个庄子真不错!这庄子真是给对了……”   说着说着,姬昭回头淡淡瞥他一眼,尘星住嘴。   尘星忽然想起,这庄子,好像是太子给的……他偷偷看一眼殷鸣,殷鸣发愁,可是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哄。   姬昭心里也有气,唯一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竟然也是那个人给的,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他讨厌这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他弯腰去掐了片荷叶,尘星见状,怕他掉下去,赶紧扶住他,他又摘了朵荷花,殷鸣帮他摘荷花,摘了足有一捧,递给他,姬昭一捧荷花抱在手里,终于浅浅笑了笑,闭眼又闻了闻,那句“真好闻”还不曾说出口,忽然听到落水声。   他警觉地立马回头看去,只见身后木桥之下,荷花池边,五六个小厮,一个接一个“噗通”、“噗通”地跳下水,姬昭皱着眉走下桥,这才看到河里有个人在挣扎,狼狈至极,满身锦衣华服,扑腾着连“救命”也喊不出来。   姬昭朝殷鸣点头,殷鸣也跳下水,先一步将那人捞了上来。   那几个小厮也全都跟着爬上来,顾不得擦去身上的水,扑到那人身旁,哭嚎:“郎君啊,您没事吧!您别吓我啊!郎君啊……呜呜呜……”   他们都将殷鸣给拱开了,尘星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们先把他肚子里的水给挤出来啊!”   “啊?”那几人傻傻抬头看来。   姬昭再看了眼殷鸣,殷鸣蹲下身,非常熟练地把那人吃进去的水给拍出来,那人趴在他身上直咳嗽,那几人也不知道跟他们道声谢,又扑上去叫“郎君”了。   尘星很不满,但也懒得骂这些人,只是问道:“你们是谁?怎会在此处?”   他本意是帮忙帮到底,帮他们给家人送个信,谁料其中一个小厮回头就对着姬昭嚷嚷:“要不是你们站在桥上看荷花,我们郎君光顾着看你,又怎会掉进水里!”   “你有病吧?!”尘星气得很,差点就要骂起来。   姬昭近来心情不好,回身就走:“走吧……”   他根本就不想跟这些人废话,岂料他刚走一步,衣角便被人拽住,他疑惑地低头看去,那只落汤鸡,拽住他的衣角,正仰头看他,满眼是光:“美人!你是谁!”   “…”姬昭与他对视片刻,再看看尘星与殷鸣。   “美人!跟我回家吧!”他看着姬昭的脸,差点没留下口水,“我给你养仙鹤!你跟仙鹤一样漂亮!不,你比仙鹤还要漂亮!你——”   姬昭往前一步,扯出自己的衣角,轻轻抖了抖,背对着他们,捧着花直接走了,边走边面无表情地吩咐:“揍他……” 第79章 打架   姬昭的话刚说完,殷鸣放开那落汤鸡,一拳就朝脸招呼上去,尘星也跳起来踩了他一脚,才回身跟着姬昭跑。姬昭的侍卫也去了一半,和殷鸣一起,将那群人一通狠揍。   他们下手有分寸,姬昭毕竟是驸马,不能真把人给打死了,也不能打成重伤,将那人的脸打成猪头,浑身到处都疼,几个小厮跪地直求饶,殷鸣指着他们道:“给爷滚得远远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界,再敢来,爷弄死你!再敢胡乱说话,嘴给你削了!”   刚刚还叫嚣着的小厮一句话也不敢再说,继续跪著作揖求饶,那猪头脸的落汤鸡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着直喊疼。   殷鸣这才带人追上姬昭一同回庄子,这么一打岔,哪还有继续逛下去的闲情逸致,姬昭直接就回了庄子。   东宫里,宗祯从靶场练箭回来,先泡了个澡,洗去一身沙尘。   洗过澡出来,他坐在榻上,保庆帮他用干布擦头发,他从程深手中接过个小碟子细看,碟子里是三只小白兔,形态不一,却是一样的娇憨可爱。   程深笑道:“这是新做出来的三种,殿下觉得如何?”   宗祯细细看了,指了其中一只闭眼睡觉的:“这只勉强尚可,旁的都不行,重做。”   “是……”   宗祯放下碟子,想了想,姬昭这次去山上一待就是半个多月,离姬昭生辰同样还有半个多月,他不悦道:“快一些,怕是要来不及了。”   “是是是!”程深心里也发愁,他们殿下交代厨房做出十七种兔子形状的糕点来,到现在厨子倒是做了怕是有一百来种了,他们殿下满意的只有五种!   “还有那焰火……”   “殿下,那师傅还在试呢,说兔子形状的焰火确实不太好做……”   哪怕他们殿下瞪着他,程深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再厉害的师傅也做不出飞上天就是兔子样的焰火来啊!   宗祯的面色于是更加不悦:“那要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小的有罪……”程深跪下。   宗祯又气又无奈,想了片刻,再道:“叫他们尽量想法子。”   “是!小的们定会拼尽全力!”   “去吧,你亲自去盯着。”   “是!”程深拿着碟子退下了。   宗祯手里拿了卷书,却是一个字也没看下去,只在心里想着,到姬昭生辰那日,那春月社的昆曲班子也给姬昭,还有什么能当做生辰礼物?不知姬昭此时在山上如何?昨日派人去问,说是身子好了不少,只是姬昭还是不愿见人。   想到这里,宗祯的手将书握紧,擦头发的保庆不禁小心更小心,就怕惹怒殿下。   宗祯看了眼窗外月色,真想此时就去山上,无奈宫中事多,唉,他在心中叹气。   姬昭生辰那天,他去山里看他,姬昭会高兴一点吗?应当还会叫他“哥哥”吧?   太子殿下始终记得那日奇怪的姬昭,日日睡前都要想一回,却是至今也没想出具体缘由来,只好认为是姬昭身体不好的缘故。   却说那日,殷鸣他们揍的其实就是文治昌的儿子文贵仁。   他被他娘送到郊外闭门思过,哪能真的闭门,反正在城外没人管,天天带着下人出去斗鸡走狗,调戏乡野间的小媳妇。他自然知道山上那一片是驸马与长宁公主的地盘,但他常年横着走,他父亲是权臣,能够左右陛下的决策,并不把驸马与长宁公主看在眼里。   郊外乐子有限,把所有长得好看的小媳妇都调戏过,再没有乐子可找,他闲出鸟来,听说山上有一大片荷花池,望也望不到头,还算有点趣味,就带着人来了,结果也都看到了……   他回去养伤,心心念念着那日见到的美人,何七娘早已被他抛到脑后。   有个下人说了句美人不好,被他又是一通狠踹,那是何等美人啊,抱着一捧荷花站在花间,闭眼闻那花,那嘴边的一抹笑容,眉心的那抹碧绿,是花神再世吧!仿佛下一刻就要变作衣裳上的仙鹤给飞了!   这样的美人,岂是凡人可以说嘴的!   这样的美人,就该被他文贵仁养在家里,不叫任何人瞧见!   美人是个男的?   那又如何!美人不分性别!   文贵仁跟犯了相思病似的,叫人去打听那人是谁,姬昭身边的人口风何等紧?山上人本就少,自然打听不出来,有个小厮小声道:“郎君,这山上如今住着的,倒是有个年纪相仿,听闻也是长得极好的。”   “谁!”   “驸马……”   “驸马?姬昭?!”文贵仁顶着猪头脸惊坐起,“不可能啊?姬重渊那小子跟我打过架,就他那黑熊样,能有个神仙一样的哥哥?!绝无可能!”   实际上姬重渊小小年纪就长得浓眉大眼、英俊非凡,练武的缘故,风吹日晒,肤色是非常健康性感的麦色,有些小娘子就爱他这样的,他在金陵大家闺秀圈子里也是有不少拥护者的,尤其是他痛揍文贵仁之后,名气更见上涨。   只不过,文贵仁此等猪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的。   文贵仁再不把驸马当回事,也知道他若真把驸马弄到自己家里来,必是死罪一条。   他下意识地判定那人不是驸马,这样便有理由继续做那痴梦,他又派人天天去荷花池盯梢,那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山上驸马的庄子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直到又是七八天过去,山下的枫泾镇有集市,文贵仁本来没想去,这种乡下地方的赶集有什么看头?是他贴身小厮说,万一那位仙鹤郎君也去呢?   姬昭还真去了,那天看过荷花后,他又是好几日没出门,太子天天派人过来问他身体,他烦得很,特烦太子,他只想一辈子装病下去。   可中秋节将至,中秋讲究团圆,外祖母很不放心,叫殷橼也来看过好几回,带了很多药材,他也不愿叫老人们担忧,不能真的一辈子“病”下去。且中秋过完再过十日便是他的生辰,家人都很重视,包括公主,他总要回城的,离生辰越近,他就越发烦躁。   尘星便提议,他们去枫泾镇的集市逛一逛,就当散心,姬昭应下。   这些天,秋老虎来势汹汹,日头大,天还挺热,姬昭换好一身天青色的长衫,腰间只挂了块玉,今日挂的玉上雕的是玉兔与金桂,倒符合节气,山上的桂香已渐渐开始弥漫。   姬昭看到这块玉佩又是一肚子的火,他立刻想到脖子里挂着的那枚兔子。   他还真给忘了!   他伸手就要去扯,无奈那天那人给他打的是死结,他拽不下来,尘星自责道:“是我的错……”说着,尘星就要先解开他腰带上的玉佩。   姬昭无力地垂下手:“算了,我喜欢你给我挑的这块。”   他把那个玉兔子又给塞回衣襟里:“先出门吧,晚上回来再说。”   “晚上回来,我就给您用剪子剪了!咱们把它给扔了!”   “嗯……”姬昭没精打采地往外走,尘星拿起一个围了轻纱的帽子追上他,给他戴好,山里太阳太毒,别把脸给晒伤,戴着好歹能遮一遮。   帽子四周都是白纱,这个世界看在眼里便是雾蒙蒙的,姬昭心中清静些许。   坐马车到山脚,下车的时候,姬昭高兴了一些,尤其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后,仿佛回到真实人间,姬昭面上难得泛起笑意,带着殷鸣与尘星加入赶集大军。   赶集的都是镇上或者附近村镇的百姓,大多淳朴,瞧见姬昭一行人,也不曾避开,更有大小娘子好奇地盯着姬昭看。眼神却都很和善,姬昭隔着白纱,朝她们笑笑,她们也会还以姬昭笑容。   姬昭站在一个木雕摊子跟前看小玩意,老板热心非常地给他介绍,姬昭认真听完,买了几个他喜欢的,又往下一家摊子走,这是卖藤编物的,摊主是个小娘子,干净利落,手上一边编著,一边招待客人。   姬昭瞧中那个放着一簇野花的花篮,上前问她能不能编个再小一点的。   小娘子笑道:“当然可以啦!”   “要多久?”   “很快的!”   姬昭又问:“多少钱?”   小娘子笑道:“哈哈哈,若是旁的人,我卖他十文钱,但是郎君您好生俊俏啊!我只收您八文钱!”   姬昭也跟着笑了:“我要十个……”   “好嘞!您是在这儿看着,还是逛一圈回来拿?”   “我就看着,你慢慢做,我不急。”姬昭说完,往一边站了站,不挡别人的路,看她编篮子,他觉得很好玩。看着正得趣,殷鸣忽然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好似有人在跟踪我们……”   姬昭皱眉,声音凉凉:“谁……”   “从咱们下车时就跟着了,最少也有五六人,我一眼瞄过去,就全都躲进人群里,我又找不到了。”   姬昭冷笑:“还能是谁……”   肯定是太子那个神经病!   在山上,地广人稀没法藏匿行踪,他一下山,到了人多的地方,就立马跟踪过来了!   姬昭的心情霎时变得极度糟糕,哪怕是看小娘子编篮子,也没放让他平静。   姬昭低垂着头,隔着面纱,越发看不清他的脸,不远处跟着的文贵仁口水差点流下来,他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人还没到,声音先到:“美人!”   姬昭没有抬头,殷鸣冷笑:“又是你!”   文贵仁自不把殷鸣放在眼里,甚至当他不存在,只看着姬昭,眼巴巴道:“美人,我可算是又看到你了!你叫我好找!”   殷鸣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滚!”   文贵仁今天出来,是带了护卫出来的,一路跟着姬昭过来,立马嘚瑟起来:“是你给我滚!你算什么东西!”   他的护卫上前与殷鸣互相对峙,文贵仁则是讨好地冲姬昭笑:“嘿嘿,美人你看我一眼吧,美人啊美人……”   姬昭依旧微微低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看着、没听着,尘星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朝殷鸣道:“愣着干什么,揍他啊!”   “我看谁敢!”文贵仁得意叉腰,“我跟美人说话,又哪来你们下人开口的份!”   殷鸣与尘星一同冷笑,殷鸣捏捏拳头,咯吱响,一拳就要往上挥,“慢着……”姬昭叫住他。   “郎君?”殷鸣回身看他。   “美人!”文贵仁兴奋地也看向他。   姬昭缓缓抬头,编篮子的小娘子吓得一动不敢动,他朝小娘子宽慰地笑了笑,柔声道:“没事的,别怕。”   小娘子勉强露出一个笑。   文贵仁看着姬昭的笑看得发了呆,尤其隔着面纱,笑容又美好几分,姬昭忽然扭头,隔着面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美人……”文贵仁喃喃,忽然,“啊——”文贵仁一声痛呼。   姬昭捏着拳头,一拳已经用力招呼到他的脸上。   殷鸣与尘星,包括文贵仁与他的随从全部傻了瞬间,路边围看的人同样傻眼,谁也没想到仙气飘飘的这位郎君竟会出手揍人!   姬昭心中一股气憋了太久,谁让这个猪头脸长得这么像头猪,这个时候还凑了上来!不揍他又揍谁!   姬昭揍完一拳,上前抬脚又是一脚踹到文贵仁心口,直接将文贵仁踹翻倒在地上,文贵仁终于回过神来,破口大骂:“你竟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你敢打我!”   他的护卫们一呼而上,殷鸣跟尘星也全都上,热闹的集市上,喧闹声瞬时被打斗声代替。   姬昭踩着文贵仁蹲在地上一通挥着拳头狠揍,殷鸣、尘星护住他,挡在外面跟涌上来的护卫们打,文贵仁哭爹喊娘:“我是文相的儿子!你敢!你敢!”   姬昭打得红了眼,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想踩死这个猪头,什么垃圾玩意都敢欺上前来欺负他,去死吧,都去死吧!他下手越发狠,将文贵仁又揍成了一头猪,文贵仁的随从显然也不是干吃饭的,他们毕竟人少,只有三人。   渐渐地,他们打成群架,姬昭的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人给拽了,发髻也散了,发簪也不见了,落下不少碎发,殷鸣跟尘星再想护着姬昭,姬昭却好似不要命,屡次冲出他们俩的保护圈,很快,姬昭脸上也受了不少伤,红一块紫一块的。   “我是文贵仁!我是文相的儿子,啊——你他娘的——嗷!”   “揍的就是你!”姬昭边揍,边凉凉地怒笑,“文相的儿子?什么玩意?哈?我还是驸马呢!我是姬昭!猪头!揍死你这个猪!揍死你这头猪!猪!”   姬昭心中怒骂,骂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骂的到底是谁。去他的驸马,他今天还就顶着驸马的身份打架了!他就要丢尽皇家的脸面!   他们俩边打,边自爆身份,围观村民们更为傻眼,一团混战,更没人敢上前来拉他们,后来是巡逻的衙役经过,听说是驸马跟文相的儿子在打群架!也不敢去问是真是假,吓得赶紧先回去告诉上峰,知县吓得屁滚尿流地冲了过来,也没能将他们拉开。   是姬昭打到后来直喘气,浑身没劲,渐渐停了手,这场架才算暂时完事。   知县这等小人物也没见过驸马跟文相的儿子啊,不过瞧这两人穿着打扮,即便不是驸马跟文相的儿子,也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他欲哭无泪,先把人赶紧带回衙门,又立马叫人快马进城把这件事告诉金陵府少府尹。   知县先陶腾出两间空房间来给这两位爷,又叫人去带大夫来,他先去堂上问那些目击百姓们的话,就怕见了上峰没话好说。他们打架,是大家都看到的,至于原因嘛,各有说法,这个人说:“他们俩就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一起,然后就打了起来!”   那个说:“别胡说八道!他们是为那编篮子的翠丫打起来的!”   “你才胡说!人家驸马家里有公主,看得上翠丫?!”   “翠丫怎么了?翠丫若是愿意嫁给我,十个公主也不换!”   “你可算了吧!真要让你见一眼公主,你怕是都能乐得翻了气!”   眼看这越说越乱,知县一敲惊堂木:“闭嘴!”   知县都问过一回,总结下来,两人的确是因为一名叫作“翠丫”的小娘子打的架,证据就是,那文相的儿子一直叫“美人”,两人也是在翠丫摊前打的架,翠丫恰好也是枫泾镇出了名的“篮子西施”。   于是知县又叫人去把翠丫拿来,再去城里,把初步调查的结果先告诉上峰。   金陵府少府尹听说是驸马跟文相的儿子在城外打架,也吓得腿软,赶紧先叫自家侄子去一趟,他家侄子在白鹿书院念书,刚好见过这两个人。   等待侄子回来的时候,又接到消息,驸马跟文相的儿子竟是为一个乡野丫头打的架,他头上开始流汗,怎么擦也擦不尽,一个时辰后,他的侄子快去快回,跑马跑得脸都白了,翻身下马,边喘气便道:“是,是驸马,也是,是文贵仁……”   “你没瞧错?”   “绝没错,我偷偷在门外看了眼,两人身上都是伤,文贵仁是躺着的,驸马还能靠着坐在椅上,但我远远瞧着,驸马眼睛里似乎都出血了……”   “作孽,作孽啊!这个文贵仁!偏不给我一丝清静!回回都是他!”   少府尹派人去宫里报消息,他先带着人去知县衙门接二位爷回来。   陛下在议政,来报信的人被带到东宫,来人抖抖索索地好不容易把事情说全了,宗祯听呆了,不可置信地反问:“驸马与文贵仁,于枫泾镇集市,因为一名女子大打出手,引数百名百姓围看?”   “是,是……少府尹大人已经去了……”来人的汗直往下滴,却擦也不敢擦。   宗祯屏住呼吸,只觉得腹中层层怒火上涌,冷冷问:“驸马现在何处?文贵仁又在何处?!”   “回殿下的话,驸马与文郎君都在知县衙门里。”   “知道了……”宗祯的声音更冷。   来人的腿肚直打颤,就盼着太子叫他走,偏偏太子一句话不说,过了片刻,才又问:“驸马可有受伤?”   “回殿下的话,两人都有受伤……”   宗祯深吸一口气:“知道了,你先下去,门口候着。”   “是,是……”   他赶紧行礼退下。   他们一走,宗祯的手就握拳敲在手边的桌上,又气又急又担忧,他叫道:“程深……”   “殿下……”程深弯腰。   “你去,带他回来。”   “是!小的这就去!”程深走到一半,又被他叫回来:“他出趟门,身边护卫不少,应当只是小伤,到底是伤,你带些药膏去。”   “是!小的知道!”程深再走,又被叫回来,宗祯沉声道:“他若是不愿回来,捆也要把他给我捆回来!”   “是!”   宗祯又叫回来:“他若是反抗,小心些,别真的捆,身上或许有伤,别惹他生气。”   “是,小的知道!”   这一次,程深没有再被叫回来。   程深见到姬昭时,傻站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驸马会伤成这样,一只眼睛都被打得内出血了!吓人得很!他立即气道:“驸马您这是文贵仁打的?!”   却没人应他,姬昭低头,正慢条斯理地往手腕上抹药膏,尘星正帮他重新梳头,殷鸣一边站着,都当他不存在。   程深着急四处找着人:“可乐他们呢?您出门,没带他们?他们怎可如此!”   照例没人搭理他,程深并未想太多,只当驸马心情不好,他这才说明来意,尘星冷笑:“我们郎君身上不爽,不去。”   程深正要再劝,姬昭抬头:“我去……”   “郎君……”尘星诧异看他,为什么还要去见那个两面三刀又神经病的太子!见他去死啊!   姬昭扶着尘星,从椅子上颤颤巍巍地好不容易站起身,又平静地说了一遍:“我这就去,去见太子。” 第80章 闹崩   姬昭出门时,尘星他们都给带了两身衣服,以防万一,这会儿换上干净衣裳,这件同样是天青色,也镶了白鹤的襕边,再戴上新的帽子,挡住面上伤口,他们一同回城。   上马车时,他的腿都抬不起来,最后是殷鸣架着上的马车,程深看得都替驸马疼,程深都不敢想象他们殿下若是看到驸马这副样子会如何。   人生在世,拼的就是一口气,姬昭并不知道今日进宫到底会发生什么,命运如何走向,他也不知。反正太子叫他进去,铁定又要训他,因为他又丢了他们皇家的脸,他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一条命,但他绝不会再在那人面前认输!   到宫门口,姬昭没再叫人架着,哪怕痛到他后背都流出汗,他还是自己下了马车。   他硬撑着,挺直腰背,走进宫门,走向东宫。   程深苦闷地跟在身后,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见他到了,小太监慌忙跑回东宫,汇报道:“殿下,驸马来了,已经过了宝华门,再过一刻钟就能到。”   宗祯的声音紧绷:“驸马瞧着如何。”   “驸马好着呢!和从前一样走路,走得悠哉悠哉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姬昭拼尽全力才表现出来的模样,且他戴着纱帽,并不能看到他早已满头大汗色彩斑斓的脸庞,宗祯大松一口气,吊到现在的心总算是平稳落下来,保庆笑道:“小的说的没错吧,驸马一定没事,殿下别太担心!”   宗祯吩咐道:“既如此,那些吃食还是呈上来。”   “是……”保庆转身就要去。   宗祯又叫住他:“先别全上来,叫他先喝点茶。”   “是……”   “别上冰的,天凉了,要热的,他病刚好。”   “小的知道……”保庆笑着应下。   宗祯吐出口气,坐在珠帘后等姬昭过来。   姬昭不急不慢地迈过东宫大门,内衫早已湿透,他也吐出一口气,再深吸口气,运足气,踩稳脚步,走进东宫正殿的正厅。厅中是熟悉的阴凉,面前是熟悉的珠帘,姬昭面无表情地走进去,行着标准的揖礼:“见过太子殿下。”   宗祯见他戴着纱帽,不禁诧异:“为何戴着此物。”   姬昭平静道:“因为姬昭无颜面见太子殿下。”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也很符合刚干完坏事的姬昭,宗祯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不知到底藏了什么话,他还要再问。   姬昭已经道:“殿下宣我前来是为何事?”   姬昭的声音硬邦邦的,还有些过于平静。   那种怪异感再度迎面而来,与近一个月前那晚去见姬昭时一模一样,宗祯难得不解起来,他看着珠帘外的姬昭,再戴个帽子,隔着面纱,他便彻底看不清姬昭的脸,他们一个月不曾见面了啊,他想看看姬昭的脸。   姬昭见他不说话,索性直切主题:“殿下怕是为我与文贵仁打架一事宣我前来。”   宗祯恍然回神,想到方才自己脑中的念头,不禁皱眉,这是什么鬼念头?   既然姬昭主动提及此事,宗祯便也顺着说道:“那你自己说说,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   “…”   姬昭主动陈述道:“我在枫泾镇赶集,路遇文贵仁,就跟他打了起来,打了还挺久,大家都看到了。”   “…”宗祯彻底不知该说什么,姬昭这话说得,打架就跟吃饭似的,宗祯不由便道,“打架是好事?”   “不知道……”   宗祯差点气笑:“那你怎么一副挺骄傲的模样?”   “我并不骄傲,只是文贵仁该打,我就打他了,怎么?”   “你在外是驸马,你的身份尊贵,何必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宗祯不由加重语气。   姬昭很不以为然,虽没发出声音,宗祯能看出他的态度,不由又是一阵好气,说话不觉又带上了训斥的口吻:“往后人们提到你,都知道是那个在枫泾镇跟文贵仁当街打架的驸马!文贵仁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去跟他打?当街打架好看?即便这次你不曾受伤,万一下回你身边恰好就没有侍卫跟着呢?”   “那又如何?!”姬昭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好好跟太子说话,即便太子目前的态度尚算可以,他就当街跟人打架了,又怎样!   宗祯被他完美噎住,过了片刻,才又继续道:“你是去山上养伤的,不是跟人打架的。”   “他活该,他该打。”   “我看你这伤是早就好了,伤好了,不回城,却去跟人打架,再有下回,我看你也别再出城,好好在府里给我待着。”   “呵呵……”姬昭直接冷笑,他就知道,太子总归要威胁他的。   “…”听到他的冷笑声,宗祯明白过来,姬昭就是故意在阴阳怪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姬昭忽然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宗祯皱眉:“我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姬昭不搭理他,宗祯噎了会儿,只好道:“坐下说话,别总站着,喝点茶,吃点东西。”   姬昭无动于衷:“我不坐,我不喝,我不吃。”   “…”   姬昭有些烦躁,有话就直说,何必还要先给他上一层糖衣!   他的忍耐有限,不由道:“你到底有没有话要说,没有我走了。”   “这就是你同我说话的态度?”   “太子殿下,想要我用什么样的态度跟您说话呢?”   宗祯再度噎住,姬昭到底怎么回事?   哪里都不对!   宗祯并不想惹已经不高兴的姬昭更不高兴,他缓了片刻,平复下心情才道:“下不为例,你到底是驸马,若是闲话传出去,福宸如何见人?你又如何见人?”   “殿下又听到什么闲话了?”   什么叫“又”?   姬昭表现得很是饶有兴致:“殿下给我说说呗。”   宗祯拧了眉头看他,怀疑这到底还是不是姬昭,姬昭已经又道:“我做事从来问心无愧,自认对得起福宸公主,对得起自己,更是对得起殿下。”   这是指谁问心有愧?   坦白说,姬昭以为这次进宫,太子劈头就要骂他一顿,毕竟他闹出的事挺大,比上次小寡妇的事还大。他虽说早已死心,也没做任何准备,却是打定主意不认输。   结果太子却是这般,他强撑的那口气竟是无处可泄。   他没有耐性再去想太子到底又要做什么,要骂要罚要打直接上来就是!   太子再次沉默,姬昭更烦:“既然殿下无话,也无事,那姬昭告退。”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宗祯叫住他。   姬昭停下脚步,宗祯无力道:“吃点东西再走。”   他本来也很气,想到姬昭为一名女子与人打架,那气更是“蹭蹭蹭”地飞速上涨。   可是等待姬昭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想通,就如同上次何七娘之事,这次应该也是误会。但是姬昭这个脾气一定要改一改!跟他唱反调也就罢,何必亲自跟文贵仁那种东西打架?派人去打即可,这是自己找不痛快。   他也打算好好将姬昭教训一通,结果见到姬昭本人的瞬间,气立马消了,还能怎么办?一个月才能见一回,好歹坐下吃点东西再走吧,特别为他做的,厨房里试了好多次。   姬昭冷硬拒绝:“我不吃……”   “…”   “我走了……”姬昭坚持要走,人已经快要走出大门。   “站住!”宗祯再叫他。   姬昭背对他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这一切真的没意思透了!   他扭头回来,一直走到珠帘前,他站在珠帘外,平静地看着里面的他,更为平静地说:“殿下,您今天又听到什么传闻了?是不是他们告诉您,我跟文贵仁是为一个女子打架,您相信了是吧,您又觉得我是在丢公主的脸,丢陛下的脸,丢您的脸,是吧。”   “…”宗祯不明白他主动说这些做什么,他否认,“我不信……”   姬昭并不信,笑了笑:“我想了很多天,也没想明白,殿下,您到底想要什么呢,又想要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我到底哪里入了您的眼,非要我来当这个驸马,当了这个驸马后,又百般看我不顺眼,利用我,陷害我,又派人跟踪我,您到底在装什么?”   “你,在说什么。”   “呵……”姬昭再笑,“您还要装吗?”姬昭蓦然发怒,“不是你派人跟踪我的?你的人不是早就看到我的一切行踪,你什么不知道?你到底在装什么啊我的殿下!我到底有哪里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利用、耍弄?!”   “你到底在说什么?”   “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我觉得我并不适合做驸马,历史上似乎从来只有死了的驸马,没有和离的驸马,要不殿下您弄死我吧,现在就弄死我,行不行?”   “姬昭!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看我,跟小寡妇不干不净,还跟乡下小丫头拉拉扯扯,你别信我,我真的不适合当驸马,你现在就弄死我,否则我回头就纳妾去,丢尽皇家脸面,丢尽公主和你的脸。”姬昭再笑,“当然啦,我也很怕死,你若是不弄死我,愿意放过我,再好不过。我不要驸马这个身份,我也不怕穷,只要让我离开这里,我——”   “姬昭!”宗祯打断他的话。   姬昭又笑了笑,忽然往后趔趄几步,人突然就倒在地上,多亏他伸手撑住地面,他有些撑不住了。   姬昭吸了好几口凉气,也没能站起来,“保庆!”宗祯高声叫人,保庆冲进来,见状立马上前扶姬昭起身,瞧见姬昭露出的手臂与手背,吓得大声道:“驸马!您的手臂怎么了!”   宗祯立马大声问:“手臂怎么了?!”   “殿下!”保庆的声音都在发抖,“驸马整个身子都在打颤!他站不起来了!”   “摘了他的帽子!”   保庆伸手就去摘,姬昭伸手拦住,还有劲笑:“不可以……”   “驸马!”   姬昭回身看保庆,笑道:“我常想啊,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呢,我很好骗吗。”   宗祯心中一个“咯噔”,保庆却是没有在意他的话,而是将他的脸看得更仔细,惊呼道:“驸马!您的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您的脸——”   宗祯几乎就要冲出珠帘,姬昭扶着保庆的手站起来,笑道:“你出去吧,我站得住,我要和太子殿下说话。”   保庆不愿松手,直到宗祯发话:“你出去……”   保庆三步两回头地出去,姬昭缓慢走到椅子旁,扶着椅子,问贴着珠帘站的宗祯:“殿下,你想看我的脸吗,我伤得挺重的,很疼,脸兴许也要毁了。”   宗祯吸气。   姬昭笑道:“不过,我也要看你的脸。凭什么你可以看我的,我却不可以看你的呢。”   “…”   “呵呵……”姬昭又笑了声,忽然双手伸进帽中,解开系在脖颈处的丝带,手一翻,帽子轻飘飘落在地上,宗祯盯着他色彩斑斓的脸,双手握成拳头,姬昭直接朝他走来。他想退开,脚却黏在原地,姬昭越走越近,直到就与他隔着一道珠帘。   姬昭再朝他笑了笑,蓦地伸手拨开珠帘,两人四目相对。   姬昭仔细地看面前这张脸,看他最喜欢的眼睛,看他眼下的泪痣,看他紧紧抿住淡淡水色的嘴唇,最后再对上他的双眼,自己则是弯了弯眼睛:“太子殿下长得可真好看啊,是姬昭生平见过最好看的人,见过一面便再也难忘记。”   宗祯的嘴唇依旧抿住,他的眼睛盯住姬昭的眼睛,往常总是清澈甚至泛蓝的眼白,此时被鲜血覆盖。   “殿下明明长得这么好,为何总是不愿见我呢,是怕我吓到吗。”   “我还真的吓到了。”姬昭又轻声道,“这么好看的太子殿下啊,您可否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很好骗,所以他们都要骗我?”   “…”宗祯没有说话。   姬昭笑出声,手蓦地一松,珠子相撞,清脆作响,那样动听。   姬昭则是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张桌子边上,桌上有点着的蜡烛,他从衣襟里掏出脖颈上那只小兔子,拿蜡烛烧断红绳,他放回蜡烛,也将小兔子放在桌上:“还给你……”   说完,他直接往外走,头也不回。   宗祯后知后觉地回神,拨开珠帘,珠子再响,姬昭却大声道:“别跟着我!”   “…”宗祯停在原地。   “再也别跟着我!再也别在我面前出现!”姬昭迈过门槛,人差点栽倒地上,保庆冲过来,跟程深一左一右扶住他,扶着他往外走。   宗祯看向地面上,姬昭留下的纱帽,往前走几步,捡起它,再往后退了退,顺势坐在椅子上。   宗祯将帽子抱在怀里,看着不远处桌子上的那只小兔子发呆。   初时不愿用真实身份见姬昭,是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杀了他,也是厌恶他。后来呢,是觉着很丢人,再后来……其实他早已不记得后来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告诉姬昭,他就是太子。   似乎是,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就可以永远做姬昭心目中那个最最最重要的哥哥,原来他也很喜欢这个身份吗。   宗祯惨然失笑,他做那个所谓的哥哥久了,自己都忘了他与姬昭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吧。   即便姬昭目前没有参与那些事,又能说明什么,上辈子的确是姬昭杀死了他们,上辈子的妹妹、宗室亲眷,自己的仇,又有谁能报。   他已懒得去想自己是何时露的馅,他撑着把手起身,转身缓缓往自己殿中走去。   他想,帘子已经被人提前拨开,这场戏应当也已落幕。   他与姬昭,果然亲密不得。   保庆与程深几乎是架着姬昭,将他架出宫,姬昭的脸煞白而又青红一片。   殷鸣、尘星冲到宫门口扶住他,他们俩对这些太监也没有好脸色,倒是姬昭回头看着他们微微笑道:“虽然你们跟他一起骗我,但谢谢你们送我出来。”   “…”   姬昭被他们扶上车,车子调头离开皇宫,车轱辘刚开始转,姬昭血红的眼睛里就流出眼泪,他仰头看车顶,他并不想哭,眼泪却使劲往外掉,他轻声问:“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啊,为一个骗子哭。”   尘星心疼地直摇头。   姬昭用手把眼泪擦掉,又轻声道:“其实我真的很难过。”   过了很久,姬昭已经不哭了,他叫道:“尘星……”   “嗯?”   “我把小兔子还给他了。”   “郎君,以后会有更可爱、更漂亮的小兔子。”尘星伸手揽紧他根本坐不直的身子。   姬昭笑了笑,闭上眼睛,说了马车里的最后一句话:“我也真的很喜欢,喜欢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哥哥,哪怕是骗我。” 第81章 羡慕   他们的马车走后,保庆与程深还站在宫门口,车子都已消失不见,他们俩依旧站在那儿。   过了很久,两人回身,往东宫走,程深先说话:“咱们殿下,这是露馅了,驸马都知道了。”   “嗯……”   “其实,你可有发觉,我们殿下对驸马——”   保庆及时开口:“不该咱们说的话,少说,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程深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程深才又说:“刚刚我隔着马车,听到驸马的哭声了,他一上车就哭了。”   “唉……”   他们俩回到正殿,太子殿下已经不在,地上的纱帽也不在,倒是桌上多出一个小兔子。   保庆想了想,没收拾,也叮嘱众人不许碰,去到太子殿下的寝殿里,得知他们殿下已经换衣服去了靶场,他跟程深也一起去往靶场。   路上,程深到底忍不住,又问:“我们殿下,跟驸马是彻底掰了吗。”   保庆也不知道,所以他没说话。   程深叹气:“何必呢……”   保庆跟着叹气,其实他们只是小太监,哪里能猜度得了主子的意思呢。同样的,他们的可惜,又有何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显然,这件事立马又传得满城皆知。   姬重渊是第一个冲到姬昭家里的,姬昭躺在床上,按照医嘱正在热敷眼睛,受伤的地方裸露在外,任白大夫给他抹药膏,听说姬重渊过来,他闭着眼睛纳闷:“他来干什么?叫他进来吧……”   姬重渊兴致冲冲地进来,竟然满脸都是崇拜,姬昭哪怕看不到,听他说话的声音,也能感受得到,他就跟小狗似的绕着床转,赶他走都不走。   姬昭哭笑不得:“你这个时候不去上学,过来作何?”   “嘿嘿,我知道你揍文贵仁的事了!”   “这么快你们就都知道了?”   “那是!外面都传遍了!据闻你将那狗东西揍得都爬不起来了!”   姬昭笑了声:“怎么,你羡慕啊?”   “岂止啊!我们一群兄弟,此时都佩服你佩服得很呢!”   姬昭好笑,反正闲着也闲着,索性跟姬重渊聊起天来,听姬重渊讲文贵仁的那些破事,姬重渊边说边挥拳头:“我看那小子不爽已久!若不是我娘不许我打架,我非得再揍他一顿!”   “哼……”姬昭提点道,“你娘说得没错,你也是刚挨过板子的,悠着点,少打架。”   姬重渊抱怨:“那我第一次挨我娘打板子,不就是你害的?”   姬昭挑眉:“谁害谁?”   “好吧……也是我不对。”   “哼……”   “你怎么笑得阴阳怪气的。”   “怎么?我就这样,不乐意说话就滚。”   姬重渊挠挠头,害羞道:“其实我原本真不怎么喜欢你,经过这次,我发现你其实挺有意思的。”   对此,姬昭“呵呵”一笑。   姬昭一直闭着眼睛热敷,没人陪,有个人说话也好,也就没有赶姬重渊走,后来,殷橼也迅速赶到,他也是个活泼爱玩的性子,名义上是被外祖母派来陪他的,实际上和姬重渊一个样子,不停问打架细节,兴奋得很,后来甚至拉上姬重渊,两人到院子里过手去了。   姬昭简直是无言以对。   期间,舅母和侄子们也来过,陪他到天快黑,快吃晚饭了才回去。到了晚上,姬重锦也来了,加上殷橼,兄弟三人难得一起吃了顿饭。姬重锦还要回家看书,吃了饭便要回去,姬重渊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姬昭客气两句,问他可要留宿,他竟然还真的留宿了。   林夫人不放心,还特地派他奶娘过来看过,确定他的确老老实实地待着,才回去。   姬昭索性安排他和殷橼住一个院子,让他们俩闹去吧。   尘星送他们回来,笑道:“郎君,您是没看到,他奶娘一走,他立马就蹦了起来,跟咱们家大郎君勾肩搭背说要去比武。敢情,来我们这儿是玩来了!哪里是来看您啊!”   “随他们去吧,就是看着点,千万别叫他们受伤。”   经过太子的事,叫姬昭再跟谁深交,他是做不到了,哪怕是至亲,凑合着打交道吧,不害他就成。   尘星害怕他太过伤心,晚上睡不着,实际上姬昭太累,身心俱累,身上又难受,吃的药有宁神之效,很早就睡着了,尘星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别看这一天,姬昭从宫里回来后,就在家里躺着,除了家人,也没其他人上门,宫里也再没有消息,看似是风平浪静,实际并非如此。   就说那文贵仁,姬昭是先被太子派人带了回去,大家也都亲眼看到的,是宫里的程深大官亲自来接的驸马,知县们听说这是宫里的太监,便都知道,那两位爷真的是驸马和文相的儿子!并且宫里已经知道了!   宫里接人的马车走了,少府尹才到,匆匆去看文贵仁。   文贵仁躺在床上直喊痛,根本爬不起来,移都不好移,后来文贵仁的大哥也赶了过来,对此也很无奈,文贵仁太过娇气,碰一下就哭,这完全没法抬上直接走。   事发当时,文相与几位要员正在延福殿,跟陛下商量对面凉国皇帝寿辰之事,对此毫不知情。今年是凉国皇帝五十岁整寿辰,他们要专门派使团去庆贺,他过整寿时,凉国亦如此,先前太后还未过世时,过整寿,凉国也是当作极重要的事来对待。   仁宗再过整寿生日,还要过几年,就冲上回太后生辰时人家那么重视,这次他们也务必要盛大。这算是大事,鸿胪寺的官员也几乎都在,为这事讨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天都黑了,才算拿个章程出来,初步定下出使人选。   议定一件大事,大家都松了口气,面上都笑眯眯的。   仁宗刚宣布先散了,官员们刚出大门,项生就进来告诉他:“陛下,公主已等了许久。”   仁宗喝了口茶,诧异道:“是有什么要事?”   项生将事情这么一说,仁宗眉毛一扬,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胡闹!叫祾儿速速过来!”   同样的,文相出了宫门,也立马知道了这件事,他眼前发黑,怒斥一声“混账”,家也不回了,交代管事:“你去!务必将这小子给我提回来!”   说完,他又转身进宫,去见陛下请罪。   福宸公主一听说这件事就赶紧进宫,就怕父皇与哥哥又误会驸马,仁宗皇帝倒好,他问也没问就气道:“这个文贵仁!朕是知道的,素日里就爱斗鸡走狗,正经事从来不做一件,前些天他还跟姬家的小儿子打架,朕听说他最多的就是他又打架,又招惹哪家小娘子!就是你那几位堂姐妹,他也招惹过!”   福宸公主立即点头:“是啊,父皇,我一听说这事立刻就来了。哥哥派人接驸马去了东宫,驸马如今已经出宫回家。我这边想着要跟父皇说一声,就一直等在这里,不过哥哥都叫驸马先回家养病,那肯定驸马没错,又是那文贵仁胡闹!”   文贵仁名声太差了,姬昭是自家孩子,又听说儿子已经放姬昭回家,仁宗自是相信姬昭没做错事,点头:“你说得不错!朕要好好同文相说说这事,这回也定要狠狠罚一罚!他这儿子,再不好好教,可真要废了!简直胆大包天!”   “上回驸马的弟弟与他打架,不也是因为他欺负人家小娘子?今日之事,女儿派人去打听了,似乎也是因为文贵仁在集市上欺负人家卖藤编的小娘子,驸马看不过去,上去出手相助。”   仁宗重重叹气,连连摇头,他脾气再好,也不能容忍他人随意践踏皇家颜面。   项生来报:“陛下,文相在外求见。”   仁宗皱眉:“说朕没空!”   “是……”   “你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是……”项生退下。   姬昭走后,宗祯就一直在靶场上拉弓,哪怕天都黑了,他还在重复着这个动作,远处的箭靶上已经戳满羽箭。保庆、程深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也不敢上前去劝,开始他们劝过,被他们殿下来了一句“你是想去当靶子?”他们什么也不敢再说。   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项生远远来了,他们俩大松一口气。   宗祯放下弓箭,转身去延福殿。   文相站在延福殿门口阶下,陛下虽说了不见,他也不敢走,天已渐凉,他却是急得满头大汗。他再自视甚高,也知道碰上驸马,此事就是他儿子不对,再说,就他儿子那德行!他自己都知道一定又是他儿子闯的祸!   陛下不见他,令他极为担忧。   宗祯从他身后缓慢靠近,眼睛半眯,看着文相的双眼中是死寂一片。   越走越近,宫人们纷纷行礼:“见过殿下……”   文相回身,也赶紧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宗祯收回视线,淡淡道。   这语气叫文相极为陌生,不过文相并未多想,他想着太子是个好说话的人,急道:“殿下啊,犬子做了错事,臣求见陛下一面,陛下不愿见臣,还请殿下帮老臣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啊!”   宗祯朝他扯了扯嘴唇,直接拾阶而上,没有理他。   文治昌给弄迷糊了,也不知道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宗祯一到,仁宗赶紧问道:“如何?你下午见过驸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谁招惹的谁?”   宗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是那文贵仁调戏良家女子,驸马看不过去,出面说了几句,文贵仁其人,父皇也知道的,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是文贵仁先动的手,驸马无辜。”   仁宗一拍手掌:“朕就说,果然如此!这个文贵仁!太不像话!”   福宸公主也松了口气,立即跟道:“是啊!文贵仁此人,品行实在是太过恶劣!连驸马都敢动手!”   父女两个,将那文贵仁好一通数落,又派了不少御医去驸马府里,宗祯听着他们说话,早已出了神。   哪怕他与姬昭已是如此局面,他也必须要这么说,文家该死。   他此时也不愿去细想任何事,脑中始终是姬昭那双带着鲜血的眼睛,他盯着地面发呆。   “哥哥!”直到福宸摇了摇他,“你发什么呆呢?”   “哦……”宗祯缓缓回神。   “我要回去了,我想去看看驸马,你呢?”   宗祯起身:“我也回吧,还有书要看。”   项生及时道:“陛下,文相还在门口呢。”   “哼!叫他回吧!他若愿意站,就站着!朕这次绝不姑息!”仁宗起身,拂袖去了书房。   宗祯与福宸一同走出延福殿,都没搭理站在殿外台阶下的文治昌,福宸公主的侍卫长赶来,报道:“公主,文相刚出宫门,便派人去城外捉那文贵仁回来,可至今,文贵仁也尚未回城。”   福宸公主哼道:“也有近两个时辰,文相若真有心悔改,文贵仁真心认错,就是爬也要爬回来了!他当自己是什么了?还不是因为他们父子根本不把这事当做一回事!简直尊卑不分!”   宗祯在一旁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福宸公主不满摇了摇他的手臂:“哥哥,你也说句话啊,文贵仁太过分了!谁都敢打!也不知道驸马可有受伤。”   不说还好,一说,姬昭那张脸又开始在宗祯眼前晃。   “哥哥!”福宸再晃他。   “嗯?”   “你见过驸马了,他可有受伤?”   宗祯沉默。   “哥哥你怎么了。”福宸是真心担心姬昭,索性松开他的手臂,“哥哥,我这就回了,我去看驸马。”   “好……”   “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到底是兄妹,福宸觉得他有些不对。   “兴许是练箭,累了。”   “换季之时,哥哥你也要注意休息啊,那些是练不完的,还是身子要紧。”福宸公主急着去看姬昭,交代几句,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宗祯望着福宸远去的背影,心中竟然涌起一股羡慕。   羡慕什么呢?   羡慕福宸能去看姬昭?   呵呵,宗祯扯唇轻笑,这也未免太过可笑了吧。 第82章 对与错   文相在延福殿苦等至深夜,陛下也未召见,他依旧在殿外候着。   派去驸马府里的御医倒是回来一人,汇报驸马的情况,陛下也没见,直接叫他去见太子。   宗祯颇为苦恼,他回到东宫后,一直在看奏章,好不容易暂且将姬昭的那些事挤出脑外,却还是不得不面对,可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竟然惧怕听到这些,头疼着叫御医进来。   那御医说驸马眼里的血还在,得热敷几天血块才能散,又说他们到的时候,驸马已经用过晚膳,喝过药,睡下了。听到这儿,宗祯不免松了口气,谁料御医又接着说:“只是梦中,驸马惊醒好几回,腿抽筋,还喃喃着喊“疼”。”   宗祯黑着一张脸,听御医说完全部,应道:“知道了……”   御医不常来东宫,只觉得东宫里阴森可怕,太子这样,他便更为惧怕,太子叫他继续去驸马府里,他立马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御医走后,宗祯拿起奏章继续看,这下好了,彻底是看不进去。   保庆轻声上前,往他桌上递了盏茶,惊醒沉思的他,他看了眼茶盏,忽然问保庆:“这件事,可是我错了?”   保庆大惊,赶忙道:“殿下怎会有错呢,殿下并非刻意隐瞒,也是事出有因。”   是啊,他没错,那他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保庆觑着他的神情,小声道:“只是吧……驸马其人,心性到底如何,殿下您也是知道的,驸马不定是为这件事生气,只是很伤心吧……”   “伤心……”宗祯喃喃。   “驸马每回见到您,多高兴啊,然而您——”保庆也不敢多说,宗祯却听懂了,这么看来,他似乎的确不对。可是已经没有退路,姬昭成天骂太子,却喜欢那徽商,然而那个所谓的徽商就是太子,太子也就是那什么徽商,他和姬昭回不到那些时候了,他是太子,不能再容忍自我分裂与自我欺骗。   至于姬昭,应当更无法继续容忍这所谓的欺骗。   宗祯看着奏章上的字,眼前实际全是那漫天的焰火,与姬昭耀眼的笑容。   姬昭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叫他“哥哥”。   宗祯翘起嘴角,竟然笑了笑。   保庆瞄到,小声道:“殿下,其实驸马今日走的时候,哭了的……”   宗祯收起笑容,听保庆小声嘀咕:“驸马眼睛都那样了,哪里还能哭啊……这个文贵仁也真是……还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打的架,他胆子也太大了点,殿下您真的不管啊?”   在下午与姬昭闹崩之前,他是想好好调查这件事,也打算将那些人提来好好问,更没打算放过文贵仁。后来哪还有闲工夫过问这件事,也就随便说了个下面递上来的原因,反正结果都是要文贵仁出来背锅。   “小的才不信驸马跟文贵仁是为乡野女子打架呢……文贵仁这些天一直住在城外,指不定干了什么坏事!还有啊,殿下,小的觉着,驸马说不定早就知道您就是那谁了,所以这些天才心情不好吧……”   保庆嘀嘀咕咕,却将宗祯心中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看着笔架旁的小兔子,还是上元节时,姬昭送给他的小兔子,看到这小兔子,他就想到姬昭托着兔子送给他时,身后的那排灯架,那样耀眼,却依然不如姬昭的笑容与双眼,宗祯看得出了神。   保庆瞄到他的视线,继续嘀咕:“也不知道驸马此时得有多难受呢……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宗祯忽然起身,离开书桌就往正厅大步而去。   保庆没有跟过去,程深跑来,拉着他问:“你跟殿下说那些,当真妥当?叫我说,两厢这下冷下去,也就得了!别又生出事来。”   “你懂什么……”保庆倒是有些伤感,“殿下显见是想去看驸马啊,却又找不到缘由,驸马还撂了狠话,说什么不再见面的……我们做下人的,还不是主子高兴就好?殿下找不到缘由,我们自要帮他找。”   “可是——”   “别可是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过好眼前吧!”   宗祯走到正厅,看到原样放在桌上的小玉兔子,他走上前,拿起兔子放在手掌心看。   看了片刻,他回身叫程深,问道:“公主还在平阳侯府里?”   “小的问过御医,在呢,不光公主在,驸马的弟弟与侄儿也都在,不过驸马睡得早,公主从宫里过去时,驸马已经歇下。”   “知道了……”   程深点头,正准备下去,哪料他们殿下直接道:“我出趟宫。”   程深一个恍神,宗祯已经往外走去,保庆跟着跑,回头朝他直瞪眼,他才回神,慌忙跟上。   宗祯有自知之明,此时他应当是平阳侯府里最不待见的人,他没指望从正门进,也没浪费时间。   他叫马车停在驸马府里的东门外,由东宫侍卫长陈克业亲自翻墙过去,捂住守门侍卫的嘴,打开门,太子殿下带着人直接走进去。   殷鸣、尘星守在姬昭的卧室门外,瞧见登堂入室的宗祯,不免也惊呆了,两人甚至愣了片刻,趁这功夫,宗祯直接往卧室里走。尘星赶紧跳起来,伸手拦住他:“你想干什么!”   殷鸣更是直接伸出双臂,拦在门前。   “我来看看他……”   尘星仿佛听到大笑话:“你没逗我吧?你来看看谁?”   “我来看看他……”宗祯又说一遍。   “哈!”尘星上下打量他,开始阴阳怪气,“到底是太子殿下啊,这一身,多威风啊!”   宗祯出门匆忙,没有换寻常衣服,穿的是宫中常服,标准的太子服制,他也没有与尘星在言语上计较,平静道:“我看几眼就走,不打扰他睡觉。”   “哼!”尘星翻白眼,“做梦!我们郎君不想见你!”又朝殷鸣道,“赶他走!”   殷鸣也不怕,咧着白牙,看似笑,实际在威胁:“您还是走吧!别逼小的动手!太子殿下,总不会跟我们这些人过不去吧?”   宗祯沉默片刻,看向他们俩:“你们既然知道我是太子,那我便以太子的身份跟你们说话。若你们俩再拦我,我即刻捉你们下大牢。”   “…”   “你们自己选……”   尘星跟殷鸣面面相觑,当然不是被吓得,是被气得。   宗祯直接伸手拨开尘星,大步进去,殷鸣还想拦,陈克业笑嘻嘻地凑上来,用力捉住殷鸣的手臂往一边带:“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保庆也凑上来,拉着尘星:“好哥哥,快坐下歇歇,坐下歇歇!”   这是全部出动了啊!尘星甩开保庆的手,没好气:“谁跟你好哥哥!”   宗祯却已经进去了,尘星跟殷鸣再对视,气得在心中破口大骂,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姬昭平躺在床上,他平常睡觉喜好侧卧,因为身上有伤,只能平躺,每隔半个时辰,尘星就要进去看一回,就怕他又侧过来睡,压到伤口。宗祯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帐子,还没在床边坐下,姬昭恰好在翻身,碰到伤口,他在睡梦中也痛得直“嘶”。   宗祯立即弯腰上前,小心扶着他,将他翻回去,再想收回手,却被姬昭一把抓住,攥在手里。姬昭嘴中嘟囔几句,他一句也听不懂,姬昭咂咂嘴,继续睡了。   宗祯轻轻在床沿坐下,也没有再抽回手。   他静静看着熟睡的姬昭,脸上涂了药水,看起来黄黄白白一片,他心里很难过。   他其实很在意姬昭打架的真正原因,若真的是为了乡野女子?   宗祯的视线扫过他脸上的伤,又轻手掀开被子,掀了衣裳下摆,看到姬昭雪白皮肤上的多块暗紫青斑,眉头顿时皱得死紧,“疼……”姬昭嘀咕着,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腰上。   手掌贴到姬昭的皮肤,偏凉,他的手却霎时就变得滚烫,下意识地,他想收回,姬昭却不舒服地开始嘟囔,他再不敢动。   他只好把被子再盖上,就坐在床边,继续看着姬昭睡觉。   看着看着,他又不觉伸手去轻轻触碰姬昭的脸,嘴唇也是肿的,还有伤口,姬昭的嘴唇不似他久病,甚少有血色,姬昭的唇瓣红润润的,此时却也涂了药水,宗祯心中叹气,到底是将整个手掌覆盖在姬昭的脸上,更轻地抚了抚。   手指往上挑,挑开碎发,竟连眉毛里也藏了口子,文贵仁下手也忒重了些!   宗祯心中升起无数股怒火,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姬昭又开始翻身,他才趁机悄悄收回手。姬昭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睡梦中他的手四处抓了抓,什么也没抓着,他也就继续睡了,宗祯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温度与触感似乎还在。   宗祯的确没有停留太久,大概一个时辰,他就出来。   尘星叉着腰正要骂,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他可不怕,宗祯已经先轻声问:“为何伤得这么重,侍卫呢?”   “你还好意思问!侍卫不都是你派来监视我们的吗!我们郎君哪里还敢用!”   宗祯皱眉,倒是实话实说:“除了可乐、杜博他们五人,其余的人并无监视之意。”   “哈!”尘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自己承认了?!”   “是……”宗祯大方应下,“他们五人何在?”不等尘星说话,他看向殷鸣,“再出门,切记要带足了人,杜博功夫还是不错的,他们不过听我命令行事罢了,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人。”   “…”殷鸣这下也已无话可说。   听太子命令的人,他们还能放心?太子脑袋没毛病吧?   “到底为何跟文贵仁打起来?是谁先动的手?”宗祯又问。   “是我们郎君先动的手!”尘星气道,“谁叫那个狗东西嘴上没有一点遮拦,对我们郎君不尊重,活该!就该揍死他!”   “知道了……”宗祯倒也不拖延,直接往外走,边走边说,“我明日再来……”   他们走得很快,尘星目瞪口呆,回身问殷鸣:“他刚刚说啥?”   “他说他明日再来……”   “?”   宗祯离开姬昭家后,得知文贵仁还在城外的知县衙门里,直接带上人出城。   好几位目击百姓,包括那名翠丫,都还在衙门里关着,这是知县防着万一宫里要提人去问话。因他们到底不是犯人,也不能关大牢,都关在空柴房里,也没有派多少人看守,尤其翠丫是女子,直接捆了手脚,门口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他们几人趁夜找到翠丫那间屋子,翠丫瞧见有人过来,吓得立即缩到角落。   保庆与程深推开门,宗祯走进屋子,看了眼角落里的女子。   甚至没有何七娘长得好,他心里一松,又是一紧,跟何七娘有什么好比的?他又为何要在意这种事?   翠丫已经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们是谁……我什么也没干,他们真不是为我打架的!真的!”   宗祯上前,叫保庆把她扶起来,轻声道:“我相信你,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翠丫看他长得好,说话又和气,多少有几分安慰,红着眼睛说道:“那位郎君夸我的花篮做得好看,说要十个,接着他便站在我的摊子跟前,等我给他做。做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又来了一群人,为首的郎君,他们都说那是文相的儿子,他似乎是认得这位郎君,上来就叫“美人”……”   宗祯的脸立马就黑了,脸上的几丝温和荡然无存。   翠丫不敢再说话,宗祯这才又平静道:“你继续说……”   “他们都说,这叫的是我,才不是呢!文相的儿子是冲着那位郎君叫的!我亲眼瞧见的!叫了好几声,那位郎君才下手揍他的!”翠丫哭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半点不敢隐瞒啊这位郎君!真的与我无关的!”   “我知道了……”宗祯低头看她,“感谢你,你放心,你很快就能回家。”   “多谢,多谢……”   宗祯往外走,走到一半,宗祯回身,说道:“他要的篮子,还请姑娘回家后重新做一回。”   “好好好!您要多少?”   “能做多少,做多少,过些日子,我使人去你家中取。”   “好!”   门在身后关闭,宗祯走到院子里,对陈克业道:“你去抓个文贵仁的小厮来,我问话。”   宗祯就站在院子里等,不多刻,就有个小厮被带了来,陈克业直接将他扔到地上,按住他的头:“我们郎君有话要问你!你若是不说实话,拧了你的脖子!”   那人吓得尿都出来了,眼泪也直往下落,和着地上的土,点头:“您问!您问!”   宗祯直接问:“文贵仁为何要纠缠驸马。”   文家的大管事来了之后,已将他们这些随侍一起打架的人打了顿,昏死过去好几个,全都关了起来,此时管事在文贵仁的屋子里,文贵仁痛得哭天喊地,也正因为如此,陈克业才会一点功夫也没有费地就把人带来。   这名小厮是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被打得脑袋已经不清楚,听说还要打,立马开始招:“前些时候,我们郎君去山上看荷花,偶遇驸马,我们郎君就害了相思病!”   “…”大家听到这话都纷纷一愣,不由立即抬头看宗祯。   宗祯双手背在身后,平静问:“后来呢……”   “我们郎君当时为了看驸马,掉进水里,还是驸马身边的人救他上来!我们郎君就说驸马是天上的仙子,说想把驸马关在家里,再后来就是赶集,终于又碰上驸马,我们郎君就上了!结果……”   小厮还在招,宗祯已经没再继续往下听,叫人就地处死,陈克业直接陪他前往文贵仁此时所在的屋子。   路上遇到的文家护卫,早就被陈克业给弄晕,他们畅通无阻地来到文贵仁的屋外。   还能听到文贵仁哭嚎,宗祯走到窗边,听到有人劝:“那是驸马!不是您可以想的啊我的爷!”   “我就要他!”   “他都将您揍成这样了!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快些随我回城去,进宫给陛下磕头赔罪!还要再去公主府与平阳侯府磕头!您长大了,也要体贴您的父亲才是!”   “我就要驸马!我就要驸马!”   保庆他们都不敢继续往下听,只有陈克业不知内情,轻声问宗祯:“殿下,这个文贵仁实在是不像话,要不——”   宗祯没听他说完,直接转身,站在窗前,影子落进屋内。   “谁!”管事慌忙回身,瞧见来人,因夜色太深,瞧不清他身上衣服,大怒,“你是谁!”   陈克业从窗户直接跳进去,一个手刀,管事便软倒在地,“是谁!”文贵仁躺在床上直嚷嚷,宗祯挥挥手,陈克业让开,宗祯走到床边,低头看他。   文贵仁愣了愣,他没见过太子,况且他眼睛也被姬昭给揍肿了,瞧得也不大仔细,却下意识就觉得此人不好惹,但他横惯了,他即便躺着,也趾高气昂地问:“你到底是谁!竟敢打扰小爷休息!”   宗祯此时看他,就跟看个死人似的,面无表情,眼神也是沉沉。   “哪只眼睛看的。”   “什么?”   宗祯朝后伸手:“给我刀……”   陈克业双手奉上一把匕首,宗祯接到手中,直接将匕首从刀鞘中拔了出来,银光一闪,文贵仁下意识地开始颤抖,强道:“你要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你别胡来!我可是文相的儿子!你别乱来啊!我要叫人了,来人——啊!”   宗祯手起,匕首直接戳进文贵仁的右眼,血喷如柱,陈克业迅速上前,死死捂住文贵仁的嘴,程深也上前,固定住他的双腿,叫他不得动弹。保庆吓得有些腿软,直到宗祯又拔出匕首,轻声自语:“另一只眼睛也看了。”   文贵仁的身子僵直,又是一股鲜血迸出,左眼紧跟着也废了。   宗祯再拔出匕首,文贵仁已经疼晕过去。   宗祯往后退一步,嫌恶地移开视线,手一松,匕首落到地上。   保庆慌忙上前,轻声问:“殿下,没事吧?”   宗祯摇头,抬脚往外走,淡淡道:“那个管事,杀了。”   “是!”   宗祯坐进马车,接过保庆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等了大约一刻钟,陈克业与程深也出来了,上车道:“殿下放心,一切都已处理妥当。”   “好……”宗祯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帕子递还给保庆,轻声道,“回宫……” 第83章 明日复明日   宗祯出趟宫,自然不只是明面上这些人跟着,离开知县衙门后,这些人才纷纷收网,确定监视范围内没有异样,才跟着回去,又留下一小队人继续查看衙门里的境况。   陈克业问:“殿下,那名叫作翠丫的女子见过您。”   “无妨,她不知我是谁,即便她知道我是太子,谁又会相信我会来这种地方。”   陈克业笑:“也是!”他又担忧问,“殿下头一回亲自动手,没事吧?”   宗祯浅笑着摇摇头。   陈克业又道:“也不怪殿下生气,那文贵仁实在不像话!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驸马是什么人?也是他能说这些话的?这些话,可千万不能给咱们公主知道!我们听着都生气!”   宗祯沉默,陈克业也没有在意,跳下马车,骑在马上,陪着一同回宫。   马车里,宗祯再没说过话,保庆与程深用眼神打着交道。   宗祯忽然看他们,问道:“是不是吓着你们了。”   保庆笑道:“怎会!只是小的觉着,殿下不必亲自动手,脏了您的手!”   宗祯笑笑,半晌没有说话,他们都以为殿下不会说话,忽然,殿下沉声开口:“他该死……”   他们俩不敢再应话,后来宗祯闭上眼睛,闭目养神,他们俩才又继续用眼神打官司。   只怕连殿下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俩却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他们殿下对驸马,显然是——   剩下的话,谁又敢说。   姬昭一觉醒来,浑身更疼,他开始后悔,昨天不该打架,此时仿佛全身散了架,他靠坐在床上,张嘴吃尘星喂来的桂花糖粥,边吃边抱怨:“能不能不喝那药,太苦了,涂抹些药膏也就成了,骨头又没断,慢慢养着就是,大不了这几天我就在床上躺着,这糖粥我吃在嘴里都是苦的。”   “再苦,也得喝啊。”尘星喂粥喂得有些心不在焉,姬昭抱怨的话,他接的也不多。   姬昭看他:“你怎么了?好似有什么心事?”   “…”   姬昭皱眉:“我身上难受得很,你可别再惹我生气了。”   尘星抬头看他,犹豫片刻,只好道:“郎君,昨夜,那谁来过了……”   “谁?!”   “就是那谁……”尘星眼神瞄了瞄东宫方向。   “哈?!”姬昭立马坐起身,又痛得倒回去,龇牙咧嘴,“疼疼疼……嘶……”   尘星吓得放下碗,帮他轻轻按着腰,姬昭倒在床上,生气问道:“谁让他进来的!”   “他们自己翻墙进来开了东门,大摇大摆进来的……”   姬昭头也开始疼,不抱希望地问:“那他没进我屋吧?”   尘星不说话,姬昭痛苦呻吟,尘星愧疚道:“他说他是以太子的身份跟我们说话,我们要是拦他,就把我们抓进大牢里,我们倒是不怕他们抓,可他身边那人特厉害,功夫比殷鸣哥哥还要好,反正后来就是他又进了您的卧房……”   姬昭痛苦闭眼:“那他待了多久?”   “大约一个时辰……”   “啊——”姬昭揉着脑袋,“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他说他今天还来……”   “立即叫人去把门给堵上!墙上给我洒玻璃渣子!”   “是是是,您放心,他们一走,殷鸣哥哥就想到这点,立马带人去做了!咱们墙头上目前全是玻璃片!保管他们不敢再翻墙!”   “我的头啊,好疼……”姬昭双手一起揉,尘星心疼地也帮他揉。   正揉着,姬重渊冲了进来:“哥啊!”   姬昭嘀咕:“倒是难得听他叫一回“哥”……”   姬重渊兴致冲冲地冲到床前,姬昭没精打采:“什么事……”   “文贵仁的眼睛被人给弄瞎啦!”   “什么?”姬昭放下手,认真问,“怎么回事?”   “我也是刚听来喜说!文贵仁一直留在城外知县衙门,天快亮时,他们才发现,不知是谁干的,总之文贵仁的双眼瞎了!昏死在床上,还死了几个亲近之人!据说文贵仁他大哥已经火速带人回城医治,怕是还能救下一条小命,文相原本在宫里求见陛下,这下也急着回家去了!”   “这是哪位侠肝义胆的义士干的?”   “哈哈!城里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呢!说一大早,城门一开,文家的马车就飞快地进了城!”   姬重渊说得津津有味,姬昭也听得挺开心,真不是他们俩太坏,而是文贵仁太不是个东西,他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他不仅强抢民女,连大家闺秀也敢骚扰,从前也有个大家闺秀因被他当街骚扰,在家上吊自尽,无奈他是文相之子,连个作证的人也不敢有,每每叫他逃了过去。   后来,福宸公主与殷橼全都赶来,他们都已听说此事,聚在一起,好一阵议论,倒是欢声笑语,殷鸣出去打听回来,说现在街上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都在拍手叫好。   文家此时也没空管这些,正全力救治文贵仁,任由人们议论。   殷橼道:“对了,说来,小叔,那文贵仁当初到底是怎么惹的你?”   姬昭想到文贵仁盯着他叫“美人”,就觉得恶心,当然不好意思说实话,只说文贵仁欺负人家小娘子,他看不过去,出手相助,他们都信了。   说笑一阵,姬重渊要去书院念书,殷橼也要回家,在家学念书,只剩下福宸公主。   若是平常,姬昭大多会劝福宸公主回去,不用再留下,念及那人说今天还来,谁知真的假的,姬昭没有劝福宸公主回家,他想着,公主在这里,神经病想必不敢再来吧。   接着的一天,姬昭一直心神不宁,心中想着待到晚上时,那个神经病万一真的再来,自己该怎么办,连药吃进嘴里,都没那么苦了。   这人啊,就怕不要脸,很显然那人已经非常不要脸了。   听尘星的话,竟然敢直接承认杜师傅等人就是他派来监视的?!   姬昭也是叹为观止。   然而,不要脸的人,果然不走寻常路。   姬昭以为他即便要来,也是晚上来,毕竟每回都是如此,他偏偏大中午地来了,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的,殷鸣反倒不好拦,只好重点强调,公主也在,他说正巧,他就是来看福宸公主的。   “行吧……”姬昭倒在床上,头疼,“那就把他领到公主那里,把咱们院子的院门关关好。”   说完,姬昭就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敢睡觉,他怕他睡着了,那人又摸进他的卧房,可若是不睡,他总觉得,不要脸的人总有办法过来的。   正纠结着,福宸公主果然带着那人过来。   福宸公主是很高兴的,从哥哥口中得知他们俩已经见过面,恨不得他们俩这辈子的关系能更好一些,她先带宗祯去后院摘了不少鸭梨,都是新结的,黄澄澄挂满枝头,宗祯终于得以一见传说中的梨树,还亲手摘了好几个。   摘好梨子,保庆拎着,他们便一同去姬昭的院子。   姬昭当然不能不让他们进来,他头疼地躺在床上,本想一直装睡,可听公主的话,要一直等到他醒了才走……   他只好爬起来,隔着帐子跟他们兄妹说话,眼不见心不乱。   福宸公主兴冲冲道:“驸马,哥哥给我一个唱昆曲的戏班子,你不是喜欢昆曲?就放你府里吧!月社!”   “不用了……”   “你留着吧!哥哥的眼光不会错,一定是很好的!待你能下床,我们一起听!”   “多谢公主……”   “哈哈,你要谢谢哥哥才是。”   姬昭心中冷笑,宗祯插来一句:“是我应该做的。”   姬昭气得躺在床上直吸气。   福宸公主又道:“驸马,你出来透透气,都是一家人,你脸上的伤没事的,我能看,哥哥也能看,哥哥不在意的。”   宗祯接一句:“是……”   姬昭朝床顶翻白眼,已经开始考虑在院子里养条狗,白大夫恰好过来,到了上药膏的时候,这帐子不掀也得掀,姬昭撇嘴,只好任由帐子掀开。要上药,福宸公主避了出去,宗祯却在床边杵着,毫无自觉,姬昭不高兴,也不看他,只气道:“你出去!”   宗祯一动不动。   “出去!”   宗祯还是不动,白大夫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弯着腰假装在看药。   “我说的就是你,你别演!”姬昭抬眼瞪他,却对上宗祯沉沉的双眼,姬昭心中一跳,又飞快地收回视线,原本要说的话,全都给忘了。   他的心猛烈跳动,宗祯开口:“上药吧……”   “是……”白大夫恭敬地行礼,上前给姬昭上药,姬昭动也不敢动,白大夫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反而是宗祯不时开口:“你轻些——别碰到他的腰——再轻些——”   要翻身的时候,也是宗祯上手帮忙,让都不让尘星插一下手,尘星瞬间觉得自己没活可干了,主仆俩偶然对上一眼,四眼竟是一样的茫然。   药上好后,又吃药,药苦得很,要是某人不在,姬昭非要抱怨一通,此时也只能抱着碗默默往下咽。他咽着药的时候,宗祯坐在床边,从篮子里拿了只梨,低头正削皮,姬昭双手抱碗,碗沿上露出两只眼睛,悄悄打量他。   宗祯不经意间抬头,两人再度对视。   姬昭吓得仰头,眼睛迅速藏到碗里,一口喝尽,把碗递给尘星,开始赶人:“我要休息了,你还是走吧!”   宗祯认真削皮,头抬也没抬。   姬昭气恼,声音不觉拔高:“快走走走!快走走——”   宗祯拿起梨皮,连成一根,一点没断,他将刀递给尘星,直接将梨塞进姬昭口中,姬昭不得已咬了一口,宗祯问他:“甜不甜……”   姬昭只能实话实说:“挺甜的……”   “吃吧……”   姬昭只好抱着梨开始啃,继续赶人:“你快走!再也别来了!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就生气!快走!”   宗祯则是开始说:“让你受委屈了。”   “…”姬昭吓到了,抱着梨都不啃了。   “文贵仁的事,你听说了。”   “他活该!”姬昭故意冷笑,“谁让他跟我抢女人!哼!”   宗祯不为所动,说起其他事来:“春月社,你若是不喜欢,就告诉我,再换。”   “…”   “还有逍遥子,那边已有回应,你随时可与他通信,你写好信,给我,我帮你给他。”   姬昭放下梨子,看他,想了想,问:“你是在贿赂我?”   宗祯也看他,不说话,只是那眼神叫姬昭有些承受不住,姬昭避开他的眼神,说道:“太子殿下,您是失忆了吗?您到底干了些什么,都忘了?在您做了那么多事情的前提下,您怎么还好意思过来跟我说这些?什么春月社,我才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那天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也请你往后再也别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了……”   “…”姬昭回眸看他,“你知道最好!”   “嗯……”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没有什么通天的想法,也只想平平凡凡度过这一生,既然太子殿下也答应了,往后别再往我身上使心思,我们各自不相干!”   “好……”   “那你快走!”   宗祯听话地起身,对他道:“那我走了……”   “走走走!”   “我明天再来……”   姬昭怀疑是他自己失忆了,否则这位殿下为何能瞬间就忘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姬昭抬头看他,眼神充满愤怒,宗祯却双眼平静,姬昭生气道:“我再说一遍,再也别来了!我的朋友是那个会半夜陪我去看焰火,陪我坐船,陪我吃鸭血粉丝汤的徽商哥哥,既然那个人是假的,从来也不存在,那我没有朋友了,再也不会有了!”   宗祯看他片刻,双眼看不出任何想法,姬昭莫名觉得身上有些凉凉的。   宗祯忽然弯腰,他吓得一个瑟缩,宗祯却只是帮他理了理被子,再摸摸他的头:“好好歇着……”   说完,宗祯转身就走了。   尘星跟出去,确认他的确是走了,又赶紧跑回来:“他走了!”   “我知道!”姬昭靠在床上,不高兴地继续啃梨子,简直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那个神经病又有什么阴谋与企图。 第84章 刺客   其实宗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虽说要承认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他也不得不承认,见到姬昭,他的心情会恢复平静,坐在姬昭身边,哪怕姬昭在赶他走,骂他,奚落他,他也无比的心安。他一次次地与自己较劲,又一次次地妥协于自己。   他也会有累的时候,谁的人生都是不易的,就让他暂时拥有这短暂的欢愉吧。   次日,姬昭立马劝福宸公主回家,这下,神经病太子总算没有理由再过来了吧?   神经病太子白天的确没来,姬昭松口气,然而半夜的时候,宗祯又来了!姬昭睡得不踏实,有人进来,他立刻察觉出,立即高声问:“谁?!”   “我……”   姬昭郁卒:“你怎么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墙进来的。”   “我不是叫他们在墙头上洒了玻璃碎!”   “我带了梯子来。”   姬昭痛苦出声,翻身向内,拒绝再说话。   宗祯走上前,掀开一半帐子,在他床边坐下,始终不说一句话,姬昭无奈,只好主动问他:“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放过我不成吗!我真的怕你了,太子殿下!”   宗祯却自顾自地说起文贵仁的事来:“文贵仁的眼睛彻底瞎了。”   饶是姬昭也不由痛快道一声:“他活该!”   “以后不会再有人敢这般对你。”   姬昭“哼”了声,问他:“那他家人没闹?他们文家不是一向都很跋扈,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这次他与你打架,本是他没理,父皇本就生着气,文相不敢再去父皇跟前闹,不过据闻,他们家已在私下里调查到底是谁下的手。”   姬昭紧张道:“不会被他们给找到吧?”   “你很担心?”   “当然了!如今这样热心的义士不多见了!我当然希望他平安!”   姬昭说完,半晌不见他回话,只好回头看了眼,宗祯抿嘴朝他静静地笑。   莫名叫姬昭想起早前,他们俩人还是朋友的时候,宗祯有一回也是这么笑,他这样笑极为好看,不常笑的人,一旦笑起来实在是好看,姬昭看得又有些恍神。   直到宗祯轻声道:“不会的……”   “啊?”姬昭有些呆。   “他不会被找到的。”   “哦……”姬昭依然看着他发呆,突然床边的灯花爆了一朵,姬昭猛回神,收回视线,蹙了眉头,催道,“快走吧你!我反正不会背叛公主殿下的,你就放心吧,不必天天再来监视我!”   “我已经命令杜博他们,不再给我传信,你可以放心用他们,他们功夫还不错。”   “哼,我可不敢。”   “你脸上的伤,似乎好了些,眼睛里的血块也少了些许。”   “关你什么事!快走!快走!”   “还想不想要新的厨子——”   “不要不要!快走快走啊!”姬昭将脸埋进被子里,不愿再说话。   宗祯坐了片刻,起身:“我走了……”   隔日,太子还是夜里来的,姬昭这夜睡得较好,不知道他过来。不过醒来后,知道他园子的湖里多出一艘画舫,尘星耸肩:“一早上送来的,那谁送的。”   姬昭愤怒:“砸了!”   “郎君,不是咱们不砸,是真的不好砸啊,可大的一艘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理亏吧!还想哄我骗我,试图再利用我!一贯伎俩!”   尘星也没有再多说,后天便是中秋节,他估计要进宫,外祖父、外祖母今日带着一家要来他这里,提前过中秋,还打算住一天,这两天会很忙。姬昭到底还小,伤势恢复的速度还不错,已经能下地走几圈,待到外祖父他们到后,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了一天,小孩子们还爬上那艘画舫玩了一个下午。   他已经做好神经病夜里又要来的准备,还强撑睡意,打算怒斥神经病,再把画舫还回去。   他并不认为,家人们的存在就能阻挡神经病的脚步。   然而等到天亮,神经病竟然也没来,姬昭气得狠,困意袭来,埋头就睡了。   醒来又有了新闻,现在都传,是他姬昭把文贵仁的眼睛给弄瞎了。   姬昭无言以对,反正只要是坏事,就往他身上推呗,再晚些,还有人说这消息是从宫里出来的,外祖父帮他分析,认为这事应当的确与太子有几分关系,根据外祖父的分析,他害文贵仁的消息,没准就是太子派人传出来的。   毕竟外祖父完全不知外国细作一事,也不知太子殿下那复杂的心情,其实他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此举可以完美离间姬家与文家,两家一起膈应,符合太子一贯作风。   想到昨天夜里,太子没来,姬昭其实有些相信了,毕竟这是他唯一还敢相信的外祖父说的话,从前说的话每个都灵验了,况且太子其人从来琢磨不透,没少利用过他。人就是这样奇怪,就说他姬昭,早就对太子死心,更是被他骗得、气得心肝疼,这个时候却又希望,这件事与太子没有关系。   他这夜又没有睡,想等太子过来,想当面质问太子,太子同样没来。   宗祯此时正在双泉巷的铺子里,这次文贵仁被害,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不相信对方会不出手。昨天听闻殷家一家都在姬昭府里,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姬昭虽姓姬,殷家才是他真正的家,难得有家人作伴,何必去惹姬昭不快。   太子殿下也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不讨喜。   昨夜他便亲自来等那名蒙面男子,没等着,今日听说有人传是姬昭害文贵仁,他便知道,今晚一定有动静,果然等到半夜,那头有了轻声说话的声音。   何七娘纳闷:“我当真不知姬昭为何要与文贵仁打架,都说是为名乡野女子,我看不然。若说是为姬重渊报仇,更不可能,他们兄弟感情淡薄得很,从不来往。”   她兄长沉吟道:“难道是为你?”   何七娘不信:“至于吗?姬昭从来也不多看我一眼。”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他与文贵仁,甚至从未见过面。”   “那哥哥有什么打算。”   男子冷笑:“消息既然已经放出去,文贵仁此人不能再留。”   何七娘兴奋问:“哥哥终于要杀他了?!”   “眼睛已经瞎了,脏水也已经泼给姬昭,索性再多泼点,哥哥替你报仇。”   “哥哥什么时候杀?!”   “姬昭明日进宫,还是留在府里?”   “我今日去他们府上送账本,据说姬昭这次伤得极重,不好走动,明天想必没法进宫。”   “明日中秋,各家都得祭月,届时文贵仁房中只有下人,是最好的下手时机,我会见机行事,杀人后,我便将匕首扔进姬昭屋内……”   兄妹商量完这件事,宗祯收回附在墙上的耳朵,冲陈克业点点头,陈克业悄悄跃出院子,跟上那人。   文贵仁肯定是要杀的,借由此人之手倒也好,不过到底是谁杀的,就不是这人说了算。   中秋那天,姬昭其实是能进宫的,可他半点不想看到神经病,依旧告病,陛下也很体恤他,叫他注意身体,又叫项生过来看他,给他送了许多月饼,福宸公主也有东西送来。   既然姬昭没有进宫,仁宗皇帝便将京中所有宗室都叫到宫里一起过中秋,包括郑王府。   宗谧以为在宫里会见到姬昭,却没有,他有些失望,他不比宗谚,可以常去姬昭家中看他,姬昭受伤后,宗谚可以直接上门看望,他却不可。   他扫了眼殿中座位,便知道,太子今天又不来。   宗谚与其他堂兄弟早已说起话,说说笑笑,宗谧低头喝茶,想到那名蒙面男子的话,说要扶持他上位登基当皇帝,不禁心中冷笑,登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桂州的兵权,在他回到京城的那日,便已交了上去,如今家中门可罗雀,他哪里来的实力去登基当皇帝,造反这种事讲究的事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也没有。   那人到底是什么想法,谁又知道,万一反而是太子派来试探他的人呢。   不过——   宗谧又瞄了眼龙椅旁那个虚空的位子,若是没有太子的存在,他便是离那皇位最近的人。   这才是唯一有希望成功的法子。   姬昭是平阳侯府的主人,中秋既然不进宫,自也不好去殷府,肯定要留在家里,他也带着府里的大家一起祭月,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供上贡品,点上香和灯,也就没他的事了。   他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地看着月亮,魏妈妈他们全都坐在一旁,魏妈妈给他剥菱角吃,姬昭把肥兔子抱在怀里,一边晃,一边吃菱角。菱角沙沙、甜甜的,很好吃,他喂给兔子,兔子不要吃。   大家都笑,姬昭撇撇嘴,只好继续自己吃。   气氛正好着,有人从院子外急急跑进来:“咱们家里遭贼了!”   “什么?!”魏妈妈慌忙起身。   “咱们园子里的河上,突然多出许多灯来!”   “哪有这样的贼!贼还会跑进咱们家里放灯?!”   姬昭却毫不慌张,继续躺在躺椅上晃,也面无表情地继续吃菱角。   魏妈妈着急地要带人去亲自查看,他才出声:“妈妈你别去,我带殷鸣、尘星去看看。”   说着,他把兔子给别人,扶着尘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这可不成……”魏妈妈不答应,姬昭劝慰几句,带着他们俩往后院去。   姬昭身上披着披风,因为有伤,走路也不快,慢慢悠悠地晃到后院,果然看到湖面上全是灯,尤其那艘画舫,更是挂满灯,全是兔子形状。   他迈上湖水中央的石桥,冷冷看着对面的画舫。   少倾,宗祯果然从画舫中走出来。   站在船头,身置花灯之间,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还刚好穿了雪青色的衣裳,月光下煞是好看,姬昭心中冷笑,看了宗祯几眼,他故意阴阳怪气道:“我倒不知道,原来这里是东宫啊。”   这么把别人家当作自己家,不要脸!   “我带了你喜欢的兔子灯来。”   “不稀罕!”   “我还带了兔子的月饼来。”   “谁要吃!”   “我——”   “我什么也不要,你现在就走!”   宗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你走不走?那我走!”姬昭说完,回身大步就走,边走边生气道,“我走还不行吗!我离开这里!没见过这样的,把别人家当自己地盘,想来就来,过分,过分,太过分!”   他越走越快,殷鸣跟尘星飞快跟上他。   宗祯却要先把画舫划到岸边,才能去追他,却也晚了,姬昭已经跑出侯府大门。   宗祯交代陈克业:“盯好这里!”   “放心吧殿下!每个角落、树里都藏好了人!绝对叫他进不来!”   宗祯点头,大步上前,去追姬昭。   姬昭要气死了,这个人简直就是阴魂不散,他永远弄不明白这个神经病到底想干什么,他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吗?他冲出侯府所在的十安巷,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今日是中秋夜,为何街上竟会如此安静?   殷鸣他们也有所察觉,迅速围住他,戒备地左右看看,尘星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似乎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姬昭话音刚落,就见房顶上有黑影闪过,他吓了一跳,立即回身看去,那个影子已经不见,殷鸣回身就去追,姬昭惊魂未定,宗祯大步走来,伸手揽住他,姬昭尚未回神,靠在他怀里,远处已经跑来一队禁军。   他们不认识太子,却认识姬昭,留下一人,对他行礼道:“驸马!有刺客!”   “刺客?!”   “是!刺客方才在文相府中杀了文贵仁!接着便往此处逃来!我们奉旨追拿!”   姬昭吸了口凉气:“那你们快去!快去!他们往我府里去了!你们尽管进去抓他!”   姬昭回身看去,却见刚刚那列禁军又从他府里出来,高声道:“继续追!不在驸马府中!他跑了!”   “驸马!属下追拿刺客去了!”   “好好好……”   那人说完,也跟着同伴跑了,渐渐跑离平阳侯府。   姬昭从前生活在文明社会,来到这里后也是锦衣玉食,头一回遇到这种场面,关键他刚刚亲眼见到那个黑色影子直接在两个房子之间跳来跳去!他回头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道捉到没……”   他的手还不觉地有些颤抖,却有人握住他的手,轻声宽慰他:“没事的……”   姬昭抬眼,这才发觉,他一直被这个神经病给抱着。 第85章 愿望   福宸公主吃宴席到一半,发现快来月事,她实在肚子疼得难受,反正宴席也已到一半,便先告辞回公主府。   回到家中,她先沐浴,沐浴的时候,她不喜旁边有人,青金她们都在屋外候着。   洗好后,她将身上的水擦干净,拿起宽松又洗得绵软的家常衣裳穿上,踩上舒服的绣鞋,从浴室出来,刚要开口叫人,却忽然听到寝室那处传来轻声响动。她微微蹙眉,直接往寝室走去,看了几眼,倒没察觉到不对劲,她以为是自己听错。   “青——”她还没有喊出口,窗户那里忽然滚出一个人,浑身黑衣,她鼻中也嗅到血的味道,她吓得立即往后退去,并要叫人。那人却抬眼看她,看到那双眼睛,福宸公主顿住,不可置信地与他对视。   寝室中忽然变得极为安静,过了片刻,青金来敲门:“殿下,可曾洗好?”   福宸公主急急回神:“快了……”   “殿下,禁军刚才过来,京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文贵仁在家被人给杀了,刺客跑了,还从驸马府中经过,林大人说,瞧见刺客往咱们公主府来了,想进来查探。”   福宸公主心口一阵狂跳,她伸手抚着心口,没有说话。   青金担忧道:“公主,还是叫他们进来看下吧,万一真有刺客,看过也好放心。”   “好,好。”   “是,婢子这就叫他们过来。”   福宸公主眨着眼睛,手还按在心口上,不觉再看角落里那个人。   禁军很快就搜到这里,毕竟是公主的寝殿,他们也不敢上前,只远远高声问道:“公主殿下,您的屋中可有异样?”   福宸公主眨眼睛的频率变得更快,她的脑中一片混乱,她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公主——”直到那人轻声叫他。   福宸公主眨得飞快的眼中,眼泪扑簌簌落下。   “公主?”屋外,林大人又喊了声。   “公主——”屋里那人再唤她一声。   福宸公主深吸一口气,高声回道:“无有异样……”   “是!属下打扰了!公主殿下请好好歇息!”话音刚落,禁军沉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福宸公主僵硬地移到榻边扶着桌子坐下,眼泪还是在往下落,过了许久,黑衣蒙面人轻声道:“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福宸公主仰头看天,却也止不住眼泪。   “告辞……”   福宸公主并不看那个方向,只听到些微动静,听到窗户被翻上去的声音,“裴容……”她到底回首,叫住那人。   那人停下脚步。   “你,你——”   福宸公主想问,你是否喜欢过我,却又发现这个问题无比苍白,苍白到她对着黑色身影根本问不出口。   “公主,我走了,多谢,珍重。”   那人背对着福宸说完,翻出窗户,留下些许的血迹,霎时不见。   福宸公主趴在桌上,终于痛哭出声。   姬昭用力推开宗祯,生气道:“不许碰我!”他扭头就走,还想往街上走,走了几步,他又回来,更生气,“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我走?我就不走!”   也不知神经病发的什么神经,宗祯竟然笑了起来,当然,只是很淡很淡的笑,姬昭却是一眼就看出。姬昭掠过他往府中走,宗祯这下也放松下来,那人没能陷害到姬昭,若能抓着那是最好,若是抓不着,将来也总有抓到的时候。   太子殿下心中是难得的轻松,脚步便也轻快,回身去追姬昭。   “关门!关门!”姬昭走进家里,叫尘星赶紧关门。   宗祯闲适道:“我还可以翻墙进去。”   “…”姬昭脸色不好看,皱着脸,皱着鼻子,直往里走,路上遇到魏妈妈,“哎哟吓死我了,没事吧,快让妈妈看看!”魏妈妈拉住姬昭上下看,确定他没事,“阿弥陀佛,突然说有刺客!我都看到房顶上那个黑影了!幸好他又跑了!”   “妈妈,我没事的。”姬昭的声音甜甜的,是宗祯久违了的声音。   魏妈妈看过他,这才看到他身后的宗祯,魏妈妈不知道他们那点破事,疑惑道:“这位是?”   姬昭看天翻白眼:“他是公主的哥哥。”   “公主的哥哥……”魏妈妈嘀咕,“那不就是太子!”她立即朝宗祯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宗祯和煦道:“妈妈不必多礼。”   魏妈妈拉着姬昭的手,嗔道:“你这孩子,殿下过来,赶紧请进来喝茶啊!”她让开身子,“快,殿下快请!”   “多谢……”   姬昭只好不情不愿地被魏妈妈给拉进去,太子非常不要脸,一直跟着他们。   刚坐下没多久,殷鸣也回来了,听说刺客往公主府去,宗祯和姬昭都很紧张,立即看他,他又赶紧道:“不过没事!禁军进去搜查过,刺客不在!公主也好好的!”   “呼……”姬昭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公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姬昭说着就要起身,“我还是去看看公主吧,她一定吓坏了。”   宗祯看他,眼中一片复杂。   姬昭是真的很喜欢福宸吧?   殷鸣道:“小的去问过安,公主说她没事,公主身子似是不适,已经歇下,您还是明日再去看她吧。”   姬昭这才打消念头,魏妈妈带人上了许多茶点,招呼太子殿下吃,魏妈妈很喜欢福宸公主,太子在姬昭心中是个不要脸的神经病,实际上太子殿下只要愿意,还是很和气的,又长得好,正是魏妈妈这个年纪的妇人最喜欢的那种郎君。   太子殿下现下就很愿意,派人去公主府询问后,很和气地一直在主动跟魏妈妈找话说。   魏妈妈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这么和气,还愿意跟她说话,笑得成了一朵花,连“也不知哪家姑娘运道好,能嫁给您做娘娘”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太子神经病竟也不气,任由魏妈妈说。   姬昭听不下去了,起身要走。   “你这孩子——”魏妈妈拉住他,朝宗祯笑,“殿下,我们昭哥是个好孩子,就是年纪还小,您多担待。”   宗祯便也抬头看他,眼中有淡淡笑意,姬昭怒朝天看。   “殿下跟公主真不愧是兄妹,一样的好性子!我们昭哥真是好福气!”   姬昭实在没法再听下去,挣脱开魏妈妈的手:“你们说着,我去后面转转。”   说完,他赶紧提了盏灯笼走了。   他绕到一座假山背后席地而坐,太子绝对找不到,松下口气,准备好好想想今晚的事,为何突然冒出来个刺客,杀的还是文贵仁,还正好跑到他府里来,仔细想来,其中怕也有蹊跷,哪有这么多的凑巧。   正想了个开头,忽然听到远处有轻轻袅袅的乐声传来,他不觉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听了几耳朵,唱的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歌声清越婉转,尤其又是在这样月色满园的中秋夜里,姬昭渐渐听得入了迷,一曲听完,尚未回神。   “可还想听?”假山外有人跟他说话。   他回过神,仰脸看去,果然看到宗祯的脸,他“哼”了声,宗祯已经绕过来,弯腰拿起地上放着的灯笼,伸手给他,姬昭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宗祯也不觉尴尬,手直接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姬昭上前,不让他拍,宗祯提着灯笼,走在他身后:“是春月社唱的,此时正在画舫旁的桥上,我请魏妈妈备了不少茶点,在船上,赏月,听曲,最好不过。”   姬昭回身看他:“你很烦……”   宗祯也不气,只是不再说话。   姬昭往前走,说道:“若你今晚一句话都不说,我可以勉强去听一听。”   身后的宗祯扯了扯嘴角。   姬昭等不到回应,不满:“为何不说话?!”   宗祯讶异:“不是你叫我不说话。”   “…”姬昭气得走上岔道,想要跑,宗祯提着灯笼赶紧上前拦住他:“你慢些,身子还没好。”并又问,“我请求你去听?”   姬昭皱起鼻子,宗祯做了个请的姿势,姬昭难抵诱惑,还是往画舫去了。   画舫上果然什么都有,小兔子的月饼也很好吃,是宗祯从东宫带来的,玫瑰豆沙馅,不过分甜,做得小小的,姬昭一口能吃一个。他接连吃了好几个,宗祯将那碟子往一旁拿了拿,他朝宗祯瞪眼睛,宗祯就当没看见。   姬昭气闷地只好继续看对面的石桥,石桥是拱桥,月光下,水面上有倒影,恰好与原本的半圆形成一个整圆。天空中有轮圆月,水面上还有一轮,这下就有三个月亮。   月色清亮,伶人们的声音却还要更亮上几分。   没有酒,姬昭也快要醉于月色与曲声。   兴许是心情太好,姬昭看到后来,问身边的人:“你到底为什么骗我。”   宗祯不说话。   姬昭又道:“你对我又到底有什么企图?为什么此时还要来讨好我?若你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可以听你解释。”   姬昭也不是傻子,太子的行为实在奇怪,若真讨厌他,都撕破脸了,至于还这么讨好他吗?可太子若是真对他好,又何必骗他,先前又何必利用他?现在可能还在利用他,这不是相互矛盾吗?   如果实在有隐情,只要合情合理,他可以理解。   宗祯还是不说话,姬昭道:“现在允许你说话。”   这要宗祯如何说?   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关于姬昭其人,他自己也还迷惘着,不知自己为何一次次下定决心,又一次次违背决心,再做出这些他想也没想过的事来。上辈子,他与姬昭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他都没这般讨好过姬昭。   对,是讨好,他害怕姬昭生气。   他就这么害怕姬昭生气?   就这么想要见到姬昭?   他想自己是病了。   还有上辈子的那些事,又怎么好跟姬昭说呢。   实在是无从说起啊,他不说,姬昭生气:“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   姬昭憋着股气,再度抓起小兔子月饼往嘴里塞,宗祯在一旁也不敢再拦。   吃了半碟子,吃饱就犯困,环境安逸,这几日都没睡好的姬昭,在清越的乐声中渐渐睡着。   桥上的伶人还在唱,宗祯叫人将画舫划到岸边,他抱着姬昭上岸,抱着姬昭回院子。   月色环绕,乐声曼妙,如梦似梦,尘星与殷鸣跟在他们身后,一脸的莫名其妙,保庆、程深这俩太监,表情则就复杂多了。   太子殿下则是面色平静,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不敢多想,也不想多想。   若说有什么愿望,很平凡,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就是此时的他,最平凡的愿望。 第86章 都误会啦   次日醒来,姬昭坐在床上,尘星用热布巾给他擦脸,姬昭睡眼惺忪,见尘星一句话不说,还小心翼翼的样子,开口道:“行了,我知道了,我又在船上睡着了,又是被那谁给抱回来的,是吧?”   “是……”   “我又没有怪你,怪我自己,谁让我又睡着了。”姬昭嘀咕,“他在月饼里给我下药吧。”   “真的?!”尘星吓得差点扔掉布巾。   姬昭无言以对:“当然是骗你的。”   “…”   姬昭发愁:“他若是今天还来,可怎么办才好。”   尘星也发愁,谁让人家是太子,比横肯定是比不过的。   “算了算了,懒得想这些破事。”姬昭踩鞋子下床,“叫殷鸣来,我问问文贵仁的事!”   文贵仁被刺杀一事,昨晚上就已闹开,仁宗再恼文贵仁,也为此震怒,毕竟天子脚下,金陵城内,堂堂宰相府邸,人说杀就杀,还有什么安危可言?是不是,改天这样的刺客就要杀到宫里去了?   昨晚宫里的中秋宴会到底匆匆结束,据殷鸣打听到的消息是,中秋之夜,街上百姓众多,为了安全着想,本就有很多禁军在巡逻。刺客刚杀完文贵仁便被文府人给发现,刺客逃走之时,禁军也已察觉,立即就帮着去追,宫里知道后,直接叫关了城门,更是派了更多禁军满城里搜寻刺客。   只可惜直到今天早上,那名刺客也没找到。   昨夜事发之后,百姓们虽没彻底弄明白是什么事,只看满城里的禁军到处走来走去,也知道不是小事,没人再敢在外面闲逛,街道上才会那般安静,现下人人都知道是文贵仁死了。   文贵仁也算是京中名人,先前他眼睛瞎了,众人拍手叫好。   此时他死了,人们反倒开始同情他,倒也是人之常情,就连姬昭也有几分唏嘘,毕竟在这样团圆的日子里,死在守卫森严的家里,实在是有点意想不到。   尘星问他:“郎君,您说,是谁杀他啊?”   “我怎会知道,他仇人多的是。”   “会不会是上次那位义士?”   姬昭摇头:“不可能,那人若要杀他,上次就杀了。”   “这么多禁军满城里找,都没找着他,想必功夫极好吧?他还会飞檐走壁呢!这些日子,咱们还是少出门,城里不安全。”   姬昭听了这话,不由皱眉,说起来,他从不瞎跑,倒也不怕,爱瞎跑的是宫里的那个神经病。按外祖父的话,太子的仇敌更多,太子成天在外面瞎跑,还尤其喜欢大半夜地出宫,也不怕被人抓住给暗杀。   姬昭暗自撇嘴,对尘星道:“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去公主府住上几天。”   尘星眼睛一亮:“也是!这样,想必那谁就不会来了!”   “但愿吧……”   尘星去收拾东西,姬昭皱眉看着窗外发呆,但愿这几晚,那个神经病别再大晚上地出来,城里实在不安全,刺客还没抓着呢。   宗祯一夜未睡,从姬昭家中回去后,便被父皇叫去议事。   等了一夜的消息,也没抓到那人,宗祯心中倒有几分佩服,不知那人到底是怎么逃的,按理来说,总要有迹可循,那人却是跟着跟着突然就不见了。上回,陈克业亲自去跟踪那人,终于发现那人的落脚点,就在大报恩寺山脚下,一个普通农户家。   只是那人实在太过机敏,哪怕是陈克业,也根本不敢轻敌,也只敢远远跟着,始终没看到那人的脸。   昨夜城门早早就关闭,想必那人没能逃出城,此时躲在哪里,宗祯并不知道,他不是什么神,这样的人又从来是狡兔三窟。宗祯倒也不急,有他这个诱饵在这,那些人总会一次次地出现,他有什么好急的,急的是那些人。   从延福殿回来,他小睡片刻,起身时,天色已黑,他打算换身衣服去找姬昭。   昨晚他要走时,睡着的姬昭拉着他的手不让走,应该是被刺客吓到,他有点不放心,得去看看。   保庆小声道:“殿下,驸马去公主府上了,据说带了不少东西,怕是要小住几日的。”   宗祯怔愣片刻,“哦”了声。   保庆正准备退下,宗祯叫住他:“我们去公主府上。”   “…”保庆心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们殿下至于吗,何苦要去找刺激,驸马跟公主感情这么好……不过殿下发话,他也不好多说,只好跟程深悄悄地抱着同情的心陪着殿下出宫。   福宸公主情绪很低落,姬昭到她府上,看到她,也有些吓到,却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福宸公主勉强跟他笑了笑,一句话也不说,躺在床上继续发呆,姬昭站在廊下,低声问青金:“公主怎么了?”   青金她们这些贴身侍候的都知道,驸马与公主根本就没圆过房,公主来月事这样私密的事,自不好同驸马说,青金也只能推脱不知道。   姬昭问不出话来,也没办法,谁都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福宸公主也是心情不好吧。他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的榻上靠着静静看书,就当陪福宸公主。   福宸公主看着床顶,脑中只有昨夜的那个黑色身影,想着想着,眼泪又静静横流。   昨夜之时,她震惊,她惊喜,她伤心而又绝望。   两辈子加起来,她其实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裴容,上辈子的她哪怕使尽法子欺负姬昭,赏遍天下美男子,她也没有一天是真正快活的,是脑海中,少女时候,山上那个总是站在小鹿身侧,浅浅对着她笑的少年一次次地拯救她、慰藉她。   他和身边所有一味宠着她的人都不一样,她也以为,于他而言,她也是不一样的。   直到昨夜,她才突然发现,原来那个人,不仅仅只是个普通的养鹿少年。   人走后,福宸公主渐渐清醒,这辈子,裴容被哥哥赶走,不过是一年多年前的事,普通的养鹿少年,如何能够在一年里就变成这样一个人,出现于金陵城中,还引得全城禁军出动?   他还杀了文贵仁,甚至前些时候弄瞎文贵仁的人,说不定也是他。   她心中,最为纯白的少年,却能轻轻松松就要了人命。   想到这里,福宸公主哭得更难过,哥哥原来没有说错啊,裴容的确不是平凡人,那么裴容接近她这个公主,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裴容又为何要杀文贵仁?裴容又还会杀谁呢?   裴容到底是谁?   她甚至不知道,他真的叫作裴容吗?   如若不是无路可逃,裴容还会来她公主府中吗?裴容一直在金陵城中,上元节那夜她没有看错!裴容为了逃走,才来公主府见她一面,他明知道她到底有多想念他。   裴容,是在利用她吗?   想到这里,福宸公主再也克制不住,哭出声音来。   姬昭放下书,下榻,走到床边,担忧地弯腰看她:“公主,你怎么了?”   福宸公主抬眼,看到姬昭满含担忧的双眼,哭声更大,她曾以为上辈子的自己再混账,最起码喜欢上裴容这件事没有错,这是她心中最珍惜的存在。此时她却不明白,她是不是真的全都做错了?   “公主?”   福宸公主忽然起身,扑到姬昭怀中,大哭出声,姬昭听得很难过,他很少听到这么伤心的哭声,跟公主认识一年多,虽是形婚夫妻,却也相处得挺好,公主比他大两岁,可在他心里,公主就像妹妹一样,女孩子都是需要好好珍惜的。   他伸手环抱住福宸公主的腰,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做错了,对不起,我都错了,呜呜呜……”   福宸公主呜咽地说着零散的话,姬昭也听不懂,只是安慰地一直拍着她的后背,福宸公主伸出手臂也将姬昭的脖颈搂得紧紧的,仿佛抓着浮木,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宗祯站在内室门边,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看得渐渐出了神。   姬昭不时侧脸,轻声跟福宸说话,嘴唇就贴在她的耳边,福宸哭着点头或摇头,将姬昭搂得更紧,姬昭背对他,温柔地拍着福宸的后背。   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悲也好,喜也好,都不会知道他们身后有个人在看他们。   他们拥有彼此就好。   与旁人无关。   宗祯又扯了扯嘴角,往后退一步,回身静静离开。   青金等人站在门边,低着头,弯着腰,都很恭敬。   宗祯轻声道:“她自小就不爱在我面前哭,别说我来过。”   “是,婢子们知道。”   宗祯走下台阶,没再回头。   哭过一场,福宸公主好了很多,她不好意思地收回双臂:“让你看笑话了,还把你的衣裳给哭湿了……”   “哪里啊,你往后若是心情不好,不好同他人说,尽管来找我!”   福宸公主看他,朝他笑了笑。   姬昭并没有问她到底为什么哭,若是好说的事,福宸公主早就说了。   福宸公主的手揪紧被子,看他,又道:“不是我不信任驸马,不愿与驸马说,而是,我竟也不知该如何说的好。”   姬昭帮她理了理被子,笑道:“我岂会在意这些?我也会有心情不好,想要落泪,恨不得全天下只有我自己的时候,这又怎么啦?”   福宸公主被逗得破涕而笑,姬昭又帮她擦擦眼泪:“哭饿了没?”   “好像还真有些饿了……”   “我叫她们准备些吃食来,我也刚好还没吃,我去换身衣服,我们一起吃?”   “好……”   姬昭笑着起身,去隔壁换衣服,福宸公主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心中郁气散了不少。   晚上,福宸公主倒是早早睡着,姬昭反而睡不着,辗转反侧,到了半夜还没睡着,他爬起来,悄悄走出寝殿,廊下守夜的太监立即起身朝他行礼。他摆摆手,到前头去找尘星他们,他们进不了公主府的后院。   尘星见到他很惊讶:“您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那人来了没?有没有去侯府?”   尘星笑道:“您放心吧!没来!也没去侯府!殷鸣哥哥回去好几趟呢!”   “哦……”   “您就快些回去睡吧!”尘星推着他,送他回后院,姬昭独自往福宸公主的寝室走,抬头看看天空依然还很圆的月亮,心中竟然有些许莫名而又难言的失落。   真的好奇怪啊,他想。   刺客始终没有找到,金陵城的城门不可能一直为了文贵仁而关,第三日,城门开启,刺客愈发没有找到的可能。   世人从来是健忘的,没几天,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伤心唏嘘,城里就几乎没人再讨论文贵仁这件事。   姬昭在公主府住了五天,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姬昭便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其实是他想多了吧,估计那人也就是刚被揭穿那几天,面子上过不去,从前被他“哥哥”长“哥哥”短地叫惯了,猛地突然被他那么对待,心里不痛快,才会连着找了他几天。   中秋那天,他的态度稍好了些,那个人估计觉得就差不多了,也就不会再来找他。   姬昭越想越生气,福宸公主心情也已恢复正常,他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家。   这天也刚好是文贵仁下葬的日子,办得甚是浩大而又热闹,甚至有些违制,就连仁宗可怜文相丧子之痛,也睁一眼闭一只眼,据说很多人都去街上看。   这种热闹,姬昭当然不可能会去凑,他也不许家里任何人去看,都在家里好好地待着。他到家后,就叫尘星拿了小杌子,自己扛着鱼竿,去花园里钓鱼去。   鱼还没有钓上一条,魏妈妈匆匆走来,急道:“郎君!何七娘来了!要见您!有急事!真的是急事!”   “那叫她来吧……”   何七娘带来的消息也果然是个挺大的消息,今天文家送葬队伍出城,她因为心中讨厌文贵仁,也去看了,到朱雀大街附近,忽然漫天洒下许多纸片,都是血书,是文贵仁的口气,说他是冤枉的,说他是被奸人所害,今日去围看的百姓与名门贵族都很多,这么多纸片洒下来,当场就乱了,人人哄抢纸片,后来有人将几张碎纸片拼起来,上头说,杀文贵仁的是驸马姬昭。   姬昭听何七娘说完,回身看向水面,却在发呆,忽然鱼竿一重。   尘星慌忙叫:“上钩了上钩了!”   姬昭回神,起身赶紧把鱼给拉了上来。   何七娘急道:“驸马!这可怎么办才好?”   姬昭将鱼拿下来,又蹲下身,把鱼给放了,他拍拍水:“继续游吧,自由自在地游。”   他起身,没回答何七娘的话,扛起鱼竿往回走。   “郎君,不钓了?”尘星着急问。   姬昭心道,还钓个鬼啊!   那个神经病就是不愿意放过他!一定又是太子!   这地方他是没法待了! 第87章 避风头   宗祯听说此事的时候,正在靶场上跟陈克业过招,他的衣摆全都束在腰里,两人在空地上打得有来有往,两人的身影都很快,保庆看得眼花缭乱,不时鼓掌叫好,程深气喘吁吁地跑来,喊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宗祯收手,回身看去,程深赶紧跑进来。   “出了什么事?”   程深将朱雀大街上的事告诉他,并将手里的纸递给他:“您瞧!”   宗祯皱眉,接到手中看。   陈克业也奇道:“属下这些天派人盯住所有买卖消息的镖局、酒楼、茶馆,包括马老丐,确保没有可疑之人接触过他们,何七娘处没有动静,那名男子那夜消失后,再没出现过,城外那个小屋里也没有他的踪迹,老刘这些天更是就守在城门,每日进出,有多少外乡人与可疑之人,他们全都知道得透透的,稍有不对的,全都被他们盯紧,今天可是没有一点的异动。”   正说话,宗祯的侍卫队也全回来,他们非常肯定地说,今日之事不是那名蒙面男子干的。   陈克业再看宗祯手中的纸:“城中纸贵,若想知道是谁,或许可从这纸上下手。”   宗祯则是正反看了看那张纸,又拿到鼻边嗅了嗅,对陈克业道:“去查查,这几日,哪家曾大批量地买过鸡鸭鱼鹅等家禽。”   陈克业眼睛一亮,拱手:“属下这就去!”   哪里来那么多的人血写这些?用的自然是畜生的血。   这事好查,做得再缜密,鸡鸭鱼鹅也不会凭空生出来,陈克业很快就查到,近来家禽市场上的鸡鸭鱼鹅等几乎都被文家买回去了,理由倒也正常,毕竟家里有丧事,要请高僧来超度,这些东西用得多。   答案果然如此,宗祯凉凉地笑了笑。   他还没想着找文治昌的麻烦,文治昌倒先想找姬昭的。   宗祯抬眼看陈克业,问他:“你说余新【余大郎君】被余覃给弄出来了,如今已不在盐城监,正在附近镇上。”   “是……”   最优秀的儿子,余覃自然不会放弃,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余覃这般实权宰相,悄悄将儿子从盐场弄出来简直是小事一桩,陛下反正是个仁善的性子,每隔几年,皇后娘娘忌日或是生辰之时,便会大赦天下,他届时讨好上去,总有法子叫儿子回来,也有办法恢复功名。   他自以为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无奈宗祯已不是上辈子的宗祯。   宗祯将手中的纸直接给撕了,边撕边道:“那就让他们热闹热闹。”   陈克业笑:“是!”   说完,他回身大步走了。   文治昌还当真认为是姬昭雇人杀了文贵仁,毕竟在他看来,只有姬昭有这个实力与能力,何况陛下又那样包庇。他当然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儿子都死了,极度伤痛之下,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属正常。   他也知道,此举并不能将姬昭如何,他就是要浇姬昭一身的脏水,洗都洗不净,就是要恶心姬昭。   至于陛下与太子会如何,就如同殷老太爷所说,他做权臣做了十多年,站在山顶,早已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最后的几丝冷静,被儿子之死给全部冲散。   宗祯再没了心思继续在靶场上,将衣摆放下,回东宫,犹豫着是否要去见姬昭。   他想,且非常想去见姬昭,姬昭一定又在生气,在难过,在骂文贵仁。   可是见了之后呢?无非又是被姬昭奚落一通,姬昭并不喜欢他,况且——只要想到那日姬昭与福宸拥在一起的场景,他的手不觉又在袖中握紧成拳头。   走到一半,有东宫的小太监跑来:“殿下!驸马来了!”   宗祯怔愣,立马走得飞快,把他们全都远远地甩在身后,小太监愣了愣,又追上去:“殿下!殿下!驸马去延福殿了!”   宗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延福殿?”   “是!驸马来了有小半个时辰,小的也是刚听说,就赶紧来告诉殿下!”   宗祯拧起眉头,姬昭去延福殿作何?关键是,父皇还没打发他来东宫,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宗祯走得更快,差点要在宫道上跑起来,往延福殿而去。   “你要去凉国?”仁宗颇为讶异。   “是,陛下,姬昭听公主说起,明日使团便要去凉国为凉国皇帝庆生。姬昭留在城中,不过也是——”   仁宗看他,他脸上有几丝委屈,仁宗也叹气。   文贵仁那种儿子,文治昌都能为此不惜这般,仁宗自然也是怎么看怎么都是姬昭令人心疼,孩子还是自家好,这事他也刚听说,仁宗不是什么能干的明君,有些事情上头却是分得清是非的,这种什么漫天撒血书喊冤的话本子里才能出现的事情,一看就是人为糊弄人的。   这一年来,城中发生这么多事,什么都能扯上姬昭。   姬昭毕竟出身不凡,如今又是驸马,遭人嫉妒,被人攀扯倒也合理,仁宗也替这孩子心疼。姬昭跟福宸好,福宸是他唯一的女儿,没少在他耳边说姬昭的好话,他自然待姬昭也就更好。   他细想片刻,姬昭是驸马,又是姬家、殷家后代,身份本就高,和使团一同去凉国倒也使得,这差事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其实等于是去玩一场,如今城中这般,避出去倒也不错。   他慈爱道:“这些天,实在是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只要陛下、殿下与公主信我就好。”   “傻孩子,朕自然是信你的,这事朕会命人查仔细,也会还你一个清白。文相啊,到底是老了,糊涂了啊!这种事也能信!”仁宗拍拍他的肩膀,“你既有这个心,就随使团去走一遭吧,也算是长长见识。”   姬昭立即起身,长揖:“多谢陛下……”   “起来吧……”   仁宗刚说完,项生进来道:“陛下,殿下来了。”   姬昭低头撇嘴,仁宗赶紧道:“快叫祯哥进来。”他再朝姬昭道,“祯哥定是也听说这件事了。”   说话间,宗祯走进来。   人还在门口,他就看向站在父皇身边的姬昭,姬昭低着头,也看不清脸,他急急走进,还没有问,仁宗先道:“你来得倒也好,你也开导昭哥几句,这孩子,受了大委屈。”   宗祯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轻声道:“我都听说了……”   姬昭低着头,却也不敢当着陛下的面翻白眼,只好“嗯”了声。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人误会。”   姬昭心中连“哼”数声。   仁宗又接道:“刚刚朕就在跟昭哥说这件事呢,朕觉得这些天,叫昭哥离开金陵,出去避避倒也好。”   “是……”宗祯看向仁宗,点头,“那就去庄子住上一个月。”   “不不不……”仁宗再道,“方才朕已与昭哥说定,明日凉国使团,他也去。”   “…”宗祯立即回头看姬昭,“不可……”   仁宗还没说话,姬昭终于抬头,双眼黑白分明,看向他:“殿下,陛下已经应了我,就当让我去见见世面。”   仁宗点头:“不错,出去走走也好。”   宗祯还要再说话,姬昭已经先一步行礼:“陛下,若是无事,我先回去收拾行李,毕竟明日便要出门。”   “好,快去,快去。”   姬昭也朝宗祯行了个礼,转身就走,宗祯要跟上他,被仁宗叫住:“祯哥,你留下。”   “我——”   姬昭已经走到门口,仁宗拍拍身边:“坐下,朕与你说说昭哥这事,文治昌太糊涂——”   宗祯着急地看着姬昭的身影已经不见,只好在父皇身边坐下。   姬昭走出宫门,心中“哼”道,他走还不成吗!去凉国,一来一回,两三个月,虽说不能一劳永逸,好歹能清静几个月,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他不奉陪了!别什么脏水都想着往他身上泼!他可是很爱惜自己的!   他离开皇宫后,去了殷府,将此事告诉外祖父。   外祖父听罢,很支持,认为此时他出去避一避倒也不错,还让殷橼陪他同去,姬昭欣然应下,约定明早出发的时间,他就回家了。   到家里,何七娘还在。   “你怎么还没回去?”姬昭纳闷。   “我,我——”   “有话就说……”姬昭在厅中主座坐下。   何七娘忽然跪下,磕头道:“驸马,我实在是有事想求您!”   “你说吧,只要我能帮。”   “驸马,恕小女子直言,即便身份尊贵如您,文家都敢陷害您——”   姬昭打断她的话,很高兴:“你相信不是我干的?”   “当然!是文家陷害您!驸马,他们连您都敢害,我怕他们也要来杀我。实不相瞒,从前文贵仁就常来铺子,上回他跟您的弟弟打架,这事您也知道的,他们家的人都很嫌恶我,认为是我狐媚勾引文贵仁,当时,他们家就来了两个妈妈训斥过我。”   “岂有此理!简直是不可理喻!”姬昭很生气,他最恨这种自己有错,却说人家女孩子主动勾引的。   “我很怕他们这次也要迁怒于我,我怕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要死了……”何七娘抬头看他,从来倔强的她,眼中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驸马,您可否收留我一两个月?风头一过,我立即离开!”   姬昭想了想,说道:“这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我明日便要出使凉国,你还要自己多加小心,少出门为妙,若出门记得带上护卫。”   “您要去凉国?”   “是……”   何七娘膝行一步,又磕了个头,更可怜地说:“驸马,我如今能够相信的只有您,很多次,都是您将我救回来,求求您让我跟您一同去凉国吧!您就当我是侍女!”   “…”姬昭皱眉。   何七娘再磕头,哭道:“驸马,今日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我实在是很怕,我真怕我今晚就要死在家中,求求您了,一直是您庇护我,你若是不在城里,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您若是不想见我,带上我就成,我绝不出现在您的面前……”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那驸马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门外插进一道声音。   姬昭抬头,宗祯沉着脸,大步走来。 第88章 百里路   姬昭微愣,看着面色沉沉的宗祯越走越近。   宗祯却是难得地没有看他,而是瞥向何七娘,何七娘跪在地上,回身看他一眼,两人视线相对,何七娘从未见过他,但见他眼神冷漠而又高贵,暗藏轻蔑,看她如同看死物,几乎是瞬时就猜出此人是谁。   她心中大惊,太子竟然是这种人?!   宗祯双眼微眯,她不敢再看,很怕透露情绪,赶紧低头,继续跪着。   姬昭也已回过神来,站起来就道:“谁让你来的!”   宗祯不再看何七娘,走到他面前,问他:“在说什么?”   “与你有关吗?!”   “她要你答应什么?”   姬昭更气,凭什么要被他质问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何七娘却用额头贴地,小声道:“小女子在求驸马带我一同去凉国。”   宗祯听了,眼神一凝,看向姬昭,似乎在向他求证,眼神中却满是威慑,好似在威胁他,不许他这么说,姬昭被激得差点跳脚,高声道:“不错!她要我带她去凉国!这又如何!她就是那位何七娘!”   厅中气氛瞬时就变得紧张起来,何七娘转了转眼珠子,又磕了个头,抬头伤心道:“驸马,是我令你为难了,我这就退下!”   “等等——”姬昭叫她,何七娘捂着脸,哭着起身飞速地跑了,姬昭还要往外走,手却被宗祯攥住。   姬昭低头去看,宗祯直接用力将他拖回来,拽到跟前,力气大到姬昭竟然反抗不得,宗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许去凉国……”   “哈……”姬昭气笑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根本无法跟姬昭描述那里到底有多危险,凉国有这么多细作在金陵盯着姬昭,若是去了凉国,姬昭就如同那自投罗网的蠢麻雀!   姬昭可以蠢,他不可以把姬昭送到对方手中!   姬昭被他这句话气得心口都开始疼,他喘了几口气,不想跟宗祯多说,他用力甩宗祯的手,却甩不开,他高声道:“放开我!放开我!”   “你现在跟我回宫,告诉父皇,你不去。”   “为什么?!”姬昭回头看他,气道,“我偏要去!我就要去!”   “给我理由……”   “理由?你问我理由?好啊,我就告诉你理由,这个地方我待够了!我受够了那些千方百计往我身上泼脏水的人!我受够了他们!我不想再应付这些丑陋肮脏的事!我不想再被人利用!您听明白了吗,太子殿下?!”   “利用?”   “你又在装什么?这次不也是你干的吗?利用这件事,你就能干掉文家,或是余家!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无论什么事情,你都策划得完美无缺,我就是你那完美无缺的过程中用来填坑的傻子!”姬昭说得一直在喘气。   “…”宗祯看着他那副又生气又伤心的模样,竟然无言可对。   他不知道他应该说什么,因为他的确曾经利用过姬昭,他没有脸给姬昭解释。   他不说话,姬昭认为他是默认,这算是宗祯头一回当面承认,他的眼眶渐红,再度挣扎:“松开我!”   宗祯没松开,只是低声问他:“你只是不想看到我,才要离开。”   “是!”   宗祯沉默片刻,再道:“那你去庄子上,我不会去见你。”   “我不要去!那是你的庄子!我就是讨厌一切跟你相关的!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会疯的,我就要去凉国!谁也不能阻止我去凉国!”姬昭怒视他,“中秋那天,你来我家中,也是想要陷害我吧,若是那刺客在我家中被发现,我这脏水彻底洗不干净,只不过是我运气好,跑出去,撞上禁军,才逃过一劫!你才不是来陪我过中秋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呢?”姬昭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总当我是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骗我,你到底还要装多久啊!你不就是怕我离开这里,脱离你的控制?!”姬昭与他对视,“宗祯,我才不是你手中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傻子!”   宗祯有片刻的恍神,姬昭头一回叫他的名字,竟然是这样的时候。   “你放开我!”姬昭再用力地挣扎,惊醒他。   他却下意识地将姬昭的手捉得更紧,“我疼!”姬昭痛呼出声,他才吓得立即松开姬昭的手,想去看被他攥过的地方,姬昭却大步退开,用红红的眼睛瞪着他,“往后,太子殿下还是少来见我!”   他说完,回身就准备走。   身后响起宗祯妥协而又有些落寞的声音:“既要去,那便去吧。”   姬昭站定,背对他,宗祯又道:“只是,何七娘,不能带去。”   姬昭笑了声,他本来还真不准备带何七娘去的,他讨厌身边有陌生人,但是宗祯这么说了,他还偏要带,他不仅要带,他还要故意说:“我就要带她过去!我是公主的驸马,又不是你的谁,你没有权利命令我!公主都许我纳妾,我不仅带她过去,我还要纳她做妾呢!少管我的闲事,太子殿下!”   姬昭一气说完,直接跑了。   宗祯留在原地,过了半晌,伸手摁住心口,弯腰猛烈咳嗽出声,咳了许久许久。   姬昭跑出正厅后,跑到后花园,坐在常钓鱼的河边,看着水面发呆。大约一刻钟,就有人来告诉他,太子回去了,还道:“太子似乎不太舒服,一直咳嗽。”   姬昭回头看往大门的方向,看了半晌,到底是继续看向水面,没有说话。   他不会再去担心这个人了。   次日一早,几位舅母与殷橼一同过来,他们叙了会儿话,舅母转告他外祖母交代的一些事,便送他与殷橼出门,他们将与使官在城门外汇合。   杜博等五人,他没放出来,依旧关在柴房里,魏妈妈留在家里守门,姬昭上了马车,和舅母们挥手道别,车队便往城外驶去。   殷橼、殷鸣都骑马,尘星陪他坐马车,殷橼敲敲车窗,奇怪问道:“小叔,后头那辆马车里,怎么还有个小娘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你身边的侍女。”   姬昭到底是答应带何七娘一起去凉国,大部分原因还是在和那人斗气,不过姬昭不会承认的。殷橼问他话,他也不想回答,还是尘星告诉殷橼对方的身份。   殷橼应道:“原来她就是那个小寡妇啊,倒是的确长得漂亮嘛!”   姬昭没有接话,本还想开开小叔的玩笑,见他兴致不高,殷橼也很乖地没有再问他。   到城门外,使官们已至,都在等姬昭。   姬昭一到,车队即刻便出发。随行车马过多,两国不通水路,他们这次走陆路,路上大约要走上一个月的时间,凉国皇帝过生辰是十月,如今是八月底,时间算是很充裕,如今两国关系融洽,出使就等同于去邻国玩一遭,使官们个个笑眯眯的,心情都很好。   姬昭却缩在马车里,也不爱下来。那天他跟宗祯吵架,尘星他们并未亲眼所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在眼里都很着急,问他,他也不说。   尘星担忧道:“也不知道城里现在如何,文家的那事要怎么处置呢?”   姬昭这才接了句:“随他们去,爱怎么就怎么着。”   反正他都出来了,眼不见心不乱,刚说完,殷橼跳上马车,捧来一碗汤递给他:“小叔,你尝尝。”   他们正停在半途休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姬昭问道:“你哪里来的热汤?”   “是那个何七娘做的!她带了锅,他们去湖里叉了几条鱼,生火本打算烤鱼吃,她要了条煮汤,叫我拿给你喝呢。”   “多谢她了……”姬昭朝他勉强笑了笑,“你自己喝吧……”   “你不喝?可香了……”   姬昭摇头,殷橼喝了几口,说着“鲜”,又劝他:“出来玩嘛,小叔你别这样,城里那些破事别管了,曾祖父也说了,你离开金陵,他就会出手帮你洗干净那些脏水的,你别担心。”   姬昭才不担心这个,只是他真正担心的,也根本没法跟他们说。   傍晚歇在驿馆,他下车时,碰着何七娘,笑道:“多谢你了,只是路上辛苦,你往后不必再做汤。”   何七娘摇头:“不辛苦不辛苦!驸马愿意带我出来,我不知有多感激您!我不过是做些吃的而已!很便宜的!”   他知道何七娘到底有多倔,也懒得多费口舌,朝她笑笑,就先进了驿馆。   不一会儿,何七娘又在驿馆的厨房里做了几样点心给他们送来,他没吃,全被殷橼他们吃了,据说味道还不错。   后头两日,但凡是歇在驿馆里,何七娘都会借用驿馆的厨房给他们做些吃的。   姬昭也收到外祖父寄来的信,说最新调查结果已经出来,文贵仁是被逃出来的余新给杀死的,外祖父曾跟他说过,重要事情在信上提及,总归是不安全,因而这封信中,外祖父也没有多说,只是叫他别担心,这件事已经完全跟他没有关系。   姬昭却看得懂,果然如他所想那般,栽进去的还是那些人,必定又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姬昭这几天其实情绪都比较低落,难言的低落,此时想到这些,心里又冒出火。睡前,他把外祖父的信拿出来看了好多遍,越发睡不着,他从床上坐起身,瞄到在榻上睡着的尘星。他回头看窗外,想出去散散心,吹吹风,让脑袋清醒一些,却只想独自一人待着。   他悄悄从床上起来,拿上披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托从前的福,他比较熟练地顺利翻窗户爬了出去。   月末,月亮已经不圆,幸而今天没有云层遮挡,也不至于看不清脚下的路。   他将鞋子穿好,再将披风披好,往驿馆的后门走去。   驿馆后头有个小山坡,坡上有凉亭,他想到亭子里坐坐。   岂料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小声叫他:“驸马!”   他立即回身,何七娘从阴影中走出,纳闷道:“驸马,您还没睡?”   “你怎么也没睡?”   “我在厨房里做点心,打算多做些,明日带到车上,你们也能多吃点。”何七娘朝他笑着说,再给他看手中提着的食盒。   最开始与何七娘认识的时候,她从来是不苟言笑,如今兴许是感谢他的相助,何七娘终于会笑了。姬昭温声道:“你不必做那么多,我带你出来,只是帮你,并不是真要你做侍女。”   “我不累的!我心甘情愿做的!”   姬昭又朝她笑笑,转身道:“我出去走走,你早些歇下吧。”   “这么晚了,驸马还要出去,是心情不好?”   姬昭没说话。   何七娘抱歉道:“是我多嘴,我只是看驸马这些天闷闷不乐,有些担心。驸马是要去后山散心?不如我陪您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吃的,这么晚,您一个人太危险。”   姬昭好笑:“我难不成还会比你一个小娘子胆小?”   何七娘笑:“就让我陪驸马一起去吧,我若没看见也就算了,既是看到,绝不放心让驸马您一个人去的。您放心,我不会打扰您的。”   姬昭其实不想跟她一起去,不过人已经出来,何七娘又是那种有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的人,他实在懒得再跟她过多交涉,想了想,点头:“走吧……”   何七娘笑着应“是”。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后门,往不远处的小山坡走去,何七娘始终离他有十多步的距离,令人很舒服,姬昭便也不觉得她跟住自己是多烦的事了。   到小凉亭里,何七娘将食盒在石桌上打开,里头点心一一拿出来,劝道:“驸马,我看您这些天都没怎么吃,您好歹吃一些吧,否则山里风凉,肚子空空的,要闹肚子的。”   说完,何七娘便退出凉亭,站在不远处的几棵树旁,果然没来打扰。   姬昭在石凳坐下,也没再去关注何七娘,他双肘撑在桌面,双手捧着脸,看着远处的山景,继续发呆。糊里糊涂地,脑中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反正宗祯的脸不时从他眼前飘过,他烦闷地用手捂住双眼,不想看到、想到那个人。   那人却还是挥之不去,姬昭更气,凭什么就要这么欺负人?偏偏那人这样利用他,他还在为这人难过!他泄气地收回双臂,低头看到桌上的点心,他揉揉肚子,的确有一点饿,他挑了几个比较好看的吃了,味道的确很不错。   吃得半饱,他起身,走出亭外,仰头看挂在树梢上的月牙。   风微微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姬昭看了片刻,察觉出困意,他伸手揉揉眼睛,困意颇重,转身想要下山,回驿馆睡觉,身子却微微一晃,脚下趔趄,他立即伸手扶住柱子,再揉了揉眼睛,却觉得眼前开始模糊起来。   他不解地摇摇脑袋,眼前却晃得更厉害,腿脚也开始发软。   他伸手去扶石桌,想要往回走,却先听到何七娘的声音:“驸马……”   他抬头,看向不知何时走来的何七娘,他的视线早已适应夜色,哪怕眼前已经开始迷糊,也清晰看到有那银光一闪,何七娘从裤腿中拔出一把匕首来。   他脑中蓦地闪过几丝清明,他不解地问:“你给我下迷药?”   “是我……”   姬昭皱眉,喃喃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何七娘笑,“为什么?我哥哥一去不归,你却还好好地活着,你不该为我哥哥偿命吗?!”   “你在说什么……”姬昭双手抱住柱子,他已经站不稳,脑中一片混沌,完全听不懂何七娘的话。   何七娘却似发泄一般,大声怒道:“我恨你,恨你们一家人,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家人,害死我们全家!现在就连我最后的亲人也没了,我要杀了你为我哥哥报仇!”   何七娘再也不想等了,从哥哥没有按照原计划返回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哥哥失败了。她要姬昭的命,她要现在就杀了姬昭为哥哥报仇!   “恨我们一家人……”姬昭口中念叨,更不明白话中意思。   “你的曾外祖父,殷怀宇,明明是自己参与朋党,却诬陷我的曾祖父,死也要拖我们一家下水!他死了,你们一家还好好地活着,我们一家却是被诛九族,再也不能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皇帝不公!世道不公!你们一家毁了我的家,害死了我的家人,否则我与哥哥又何至于这般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为人利用,听他人命令,一天天地活在仇恨里!你们一家呢?却还是熙国高高在上的世家,哈哈哈……”   何七娘往前一步,直接举起匕首,对准姬昭的心口。   “等等……”姬昭勉强睁开眼看她,用尽力气才问出口,“所以,那么多次相遇,都是你故意的?”   何七娘“哼”笑:“也就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轻信他人,你今天死在我手里,也是活该!”   “为什么都要骗我呢……”姬昭喃喃道。   何七娘没有听到,却再没有耐心听他继续说下去,而是又逼近一步,脸上忽然放光:“姬昭,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姬昭根本没有办法去反抗,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声叫人,此处离驿馆不远,许多护卫还没睡,他只要喊出声,必会有人来,可他竟是完全不想这般做。   连何七娘都能耍弄他,哪怕混沌如他,也是颇为心灰意冷,这样的生命,的确不要也罢,的确死了也活该,不怨别人,怨自己太蠢。   是不是他真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让他今晚死去,大约也是天意?   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姬昭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刀尖,甚至将身子直接面对她,做好赴死的准备。   何七娘都不免微微一愣,但这是她杀死姬昭最好的机会,她不再犹豫,匕首直接往姬昭胸前刺来。   姬昭已经做好接受疼痛的准备,刀尖离他越来越近,脸颊却是忽然一热,他听到利刃刺穿空气的冷冽声音,他迷糊到快要闭上的双眼猛地睁开。   清凌月光下,他眼睁睁地看着,何七娘的头直接飞了出去。   剑光晃动,何七娘残缺的身体在他面前“嘭”地一声,直接倒下,他看到何七娘身后的人,看到横在身前还未收回的剑上鲜血。   他面露不可置信。   几百里之外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很想看清楚那人的脸,想知道自己是否看错,然而他已撑不住,他的身子晃了晃,双眼闭上,彻底昏死过去。   宗祯上前,揽住往后倒去的他。 第89章 混沌初醒   宗祯用披风裹住姬昭,抱上转身就下山,陈克业还是问了句:“殿下,何七娘如何处理——”   “找个野狼群,扔给它们吃了。”宗祯的脚步停也未停。   “是!”陈克业叫人过来,自去处理。   保庆、程深立马跟着他们殿下跑了,宗祯抱着姬昭从后门进驿馆,走到姬昭屋前,他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守在门外的殷鸣先发现他们,慌忙大步跑来,看向他怀中的姬昭,急道:“我们郎君怎么了!”   宗祯抬头,看他一眼,视线霎时便将殷鸣钉在原地。   宗祯暂时没有时间与他们说这些,抱着姬昭直接进屋,吩咐道:“叫罗大人过来。”他这次过来,就猜到会有不测,将罗御医也一同带来。   走到屋里,尘星也已惊醒,匆匆走出,看到昏迷的姬昭满脸是血,脸色大变。   宗祯看也没看他,抱着姬昭大步进到卧房,将姬昭平放在床上。   尘星跟着进来,急道:“怎么了,我们郎君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满脸的血?!”   宗祯没说话,而是站在床边,拿了帕子,弯腰轻手给姬昭擦脸上的血。   殷鸣也已回过神跑进来,见状将尘星一扯,两人也不多话,同样站在床边,罗御医很快就来了,一来就给姬昭诊治。   “驸马这是中了迷药,又受惊吓,恐怕夜里要发烧啊。”罗御医担忧道,又问,“驸马这些日子可是心绪不好?”   “是!我们郎君近来总也睡不好!吃得也不多!”尘星立即道。   罗御医点头,朝宗祯道:“殿下,那迷药性子倒也不烈,吃几服药即可,只是驸马这些日子身子过于体虚,要好好将养一阵了。”   “好……”   “臣去写个方子,殿下看过,臣便去煎药。”   “去吧……”   罗御医去写好方子,拿来给宗祯看过,便带人去煎药,卧房里静静的,姬昭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宗祯不说话,尘星殷鸣突然也都不敢再说话。   吃过解迷药的药后,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姬昭便发起烧。   这是罗御医早就预料到的,除了吃药与等也没有办法,宗祯一直不说话,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姬昭,尘星他们也不好上前,后来是保庆、程深将他们俩拉出去,站在廊下告诉他们今夜发生的事。   他们俩都后怕地惊出一身冷汗,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太子不来,今晚岂非就——   保庆都不由怪道:“你们俩也太不小心了!驸马偷偷出去,你们竟也不知道!哪里有这样当差的?!”   他们俩满脸羞愧,尘星想到那样惊险的场面,掉下眼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们郎君这次是真的吓着了……都是我不好……”   保庆也叹气:“但愿驸马早些退烧。”   说话间,罗御医捧了药碗来,他们才又一同进去,保庆打算用小勺试一口,碗却先被宗祯拿过去,保庆欲言又止,他们殿下已经尝了口那药,皱眉道:“很苦……”   “殿下,臣已经放了甘草,再多也不能放了,会影响药效。”   宗祯“嗯”了声,将药碗递给保庆,把姬昭抱到怀中,拿了小金勺,喂他喝药。昏迷的姬昭也尝不出药的味道来,所幸药还能喂下去,宗祯一口一口地喂,喂完整碗药,也没吐出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后半夜的时候,和姬昭住一个院子的殷橼听到动静,从床上起来,匆匆过来。   他进屋就问:“我小叔怎么了?这么晚,你们这儿还灯火通明——”看到床上躺着的的姬昭,他箭步冲到床前,惊道,“我小叔到底怎么了!”他抬头看到床边的宗祯,再问,“你又是谁?!”   他回身问尘星:“这人是谁啊!为什么让他坐在小叔床边!是不是就是他害得小叔病倒的?!”   尘星正羞愧,低头道:“这是太子殿下,他救了我们郎君。”   “太子殿下?救?到底出什么事了?”   尘星将他拉到一旁,把这件事情又跟他说了遍,殷橼听罢,看了眼床边那个坐着的身影,面露古怪,诡计多端的太子竟然会救他们小叔?这又是什么阴谋吗?   他又问:“小叔确定只是发烧?”   “是,罗御医说,我们郎君这些日子要好好将养着。”   殷橼这才放下些许的心来,走回床边,仔细看过姬昭,再看那几乎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好奇道:“你真的是太子啊?”   宗祯这才回眸看他一眼。   殷橼比姬昭还小两岁,又还没有成亲,玩心颇重,也不怕他,耸耸肩:“与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宗祯没有搭理他,低头继续看姬昭。   殷橼也不再多话,也在床边坐下,一同等姬昭醒。   退烧的药也吃了,姬昭却一直没醒,天色已白,宗祯眉头间叠着的全是褶皱,罗御医看来看去,还是那么几句话,无非就是叫等着,也只能等着。   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只有殷橼在面对这样的太子殿下时还敢说话,他道:“我幼年时候,有回也是高烧不退,我娘用烈酒擦边我全身,过了片刻倒真的退烧了,这个土方子很灵验,要不给小叔试试?好歹是个法子。”   大家都看向太子殿下。   宗祯点头:“好……”   几人抢着去找烈酒,不一会儿烈酒与布巾就已备好,尘星正打算请他们都出去,宗祯已经道:“你们都出去吧。”   “殿下,这样的事,还是让我来吧。”尘星鼓起勇气,如此说道。   “不必……”宗祯起身,面对众人,吩咐道,“都出去,即刻。”   殷橼本想反抗几句,到底是被尘星给拉走。   人都走后,门也被关上,宗祯伸手去解姬昭的衣裳。姬昭今日穿的衣裳,领口有个盘扣,解扣子的时候,宗祯的手指僵硬片刻,还是坚定地解开,他伸手放在姬昭的脖颈上,烫得吓人,脑中再没有任何胡乱绮思。   他用布巾沾了酒,一门心思地给姬昭全身都擦到,身前身后,身体的每个部分。   擦好后,他用被子将姬昭紧紧裹住,又加盖一层,因为发烧,姬昭原本苍白的脸,已经变得红润,却又非健康的红润。宗祯还站着,弯腰,将手掌放在他的脸颊上,心中涌出后悔。   他处理好金陵中的事后,立刻带人追了过来,他绝不放心让姬昭独自去凉国,尤其还有何七娘作伴。   今日才追上姬昭,其实姬昭与何七娘一起上山的时候,他们就跟在身后。   他不知道何七娘具体会做什么,但猜到何七娘可能会加害于姬昭,他又着急,又有些恨。上辈子的姬昭那样阴险狡诈,这辈子的姬昭却是截然相反。   他恨姬昭太过容易相信别人,尤其是何七娘,他都那样阻止,姬昭依然坚持非要带上何七娘同行,还说要纳何七娘为妾,他恨不得姬昭就此吃个教训,往后再别轻信他人。   此时他却悔得心都是苦的,他早该想到,这辈子的姬昭见不得那些腌臜东西,亲眼见何七娘如何死的,即便没有中迷药,也是定要吓得晕过去的。   他何必要叫姬昭吃教训?   何必要当着姬昭的面杀人?   若姬昭不是个心思纯净之人,又为何会被他宗祯利用?   是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宗祯心疼地用手指去描绘姬昭的眉眼,喃喃道:“对不起……”   姬昭的睫毛在他掌心轻微颤动,他的手掌往下移,姬昭缓缓睁开眼,眼神混混沌沌的,宗祯立即轻声问他:“可是醒了?”   姬昭脑中更混沌,除了疼,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眨了眨眼,看到近在眼前的人,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哥哥”,宗祯的心霎时便要化了,他的腰再往下弯,手掌捧住他的半边脸,声音愈发沉和:“是我……”   姬昭的鼻翼微微抽动,眼神依旧混沌,双眼朦朦胧胧地看着宗祯,声音绵绵地,委屈道:“我脸上是不是有血……”   宗祯的掌心摩挲他的脸:“已经没有了……”   “真的吗……她要杀我……”说完,又迷迷糊糊道,“我想不起来是谁要杀我了……后来,他就来了……”他再看宗祯,“后来哥哥就来了……”   宗祯化了的心仿佛掺了黄连,他点头:“是,我来了,没事了,没人能杀你。”   “真的吗……”姬昭移开视线,看向头顶,喃喃道,“我是做梦呢……才不是哥哥来了呢,没有哥哥了,没有了,没有了……”   “是我……”宗祯肯定道。   姬昭才又看他,看了好半晌,绵绵道:“那你抱抱我……”   说到抱,宗祯便想起姬昭与妹妹抱在一起,便很犹豫,这个功夫,姬昭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宗祯刚刚并未给他再穿上衣裳,是直接用被子裹起来的,手臂光光,宗祯吓得赶紧将他的手臂往回塞,姬昭不乐意,闭着眼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难受,我要抱抱……”   宗祯只好应道:“抱,抱抱抱。”   “那你快一点……”姬昭瘪着嘴看他。   宗祯没办法,将他的手塞回去,坐到床边,连着被子将他抱到怀里,姬昭的脑袋拱了拱,他也没有多少劲,也就只能拱上一小会儿的功夫,宗祯伸手按住他的脑袋,轻声道:“别动……”   姬昭掀了眼皮看他,眼神还是不清醒的模样,身上也依然滚烫。   姬昭却忽然对他笑了笑,宗祯一愣,也跟着露出浅笑。   尘星他们都不敢来敲门,殷橼胆子大,等了片刻,没等到太子出来,或是叫他们进去,他有些急了,便走来,轻轻推开门,刚探进去半个身子,便看到太子将他小叔抱在怀里。   他“咦”了声,忽然就不想再进去。   他想了想,挠挠头,又退出去,大家都着急问道:“怎么样?”   “呃,小叔好似还没醒呢。”   “殿下擦好酒了?”   “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啊!大家更急了,却没人再敢去敲门。   姬昭很快又没了动静,眼睛再度闭上,宗祯轻手将他再放回床上,这才又叫罗御医进去。   天彻底大亮之后,姬昭还在昏睡,烧却退了不少。   其他使官也都醒了,听闻驸马生病,纷纷来探望,宗祯暂且离开卧室,只叫鸿胪寺少卿吴大人进来,他是这次的领官,也是唯一见过太子的人。   吴大人一进来,见到太子就傻眼了,赶紧给他行礼。   “吴大人不必多礼。”宗祯叫他起来,直接道,“这趟,我将与你们同行,只是我不欲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与行踪,遇事吴大人决断即可。”   “是是是!”吴大人并不多问,“臣铭记在心,绝不与任何一人言说。只是,殿下,听闻驸马生病了,这——”   “驸马身子确有不适,今日大家都暂且在驿馆休息,赶路之事,明日再说。”   “是!”   宗祯本来还想安排几件事,吴大人也正等他吩咐,保庆冲出来,笑道:“殿下,驸马醒了!”   宗祯话也不说了,立刻起身,回头就大步往卧室走。   “哎?!”吴大人急急追了几步,也不敢再往里走,保庆笑着说:“吴大人,待殿下有空,再传召您!”   “好好好,大官去忙,大官去忙!”   保庆朝他行了个礼,也跟着跑了。   吴大人踮着脚往内看了眼,什么也看不着,他也只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先走了。 第90章 清醒   姬昭虽再次醒来,显然还没清醒。   因为宗祯刚出现在床边,还不待仔细看一眼躺着的他,姬昭就从被中伸手,朝他伸来,声音哑哑叫他:“哥哥……”   殷橼吓得,夸张地回头看宗祯一眼,小叔不是最讨厌太子了吗?!没少在他跟前骂太子啊,怎么还叫起“哥哥”来了呢!   宗祯也未在意,而是接住他的手,在床边坐下,将他的手又塞回被子里:“我在呢,我在。”   “嗯……”姬昭乖乖地躺着,眼睛却一直在看他。   罗御医端药进来,宗祯转身想要去接过药碗,姬昭吓得又伸手出来,委屈道:“哥哥不走……”   宗祯也不站起来了,将他的手又塞进去:“不走,不走。”   “今晚不走……”姬昭显然是连白天黑夜都还没弄明白,不高兴道,“不可以在我睡着后又走……”   人迷糊的时候,说出的大多是真心话,宗祯心中叹气,帮他整理被子:“这次不走……”   “真的吗……”   “真的不走……”   “哦……”姬昭应了声,忽然朝他绽出小小的一朵笑容,宗祯不由也跟着他笑起来。   旁边的人全都看傻了眼,他们俩却浑然不知,还是罗御医出声提示药要凉了。   罗御医直接走到床边,宗祯伸手要去抱姬昭起来喝药,姬昭皱起鼻子:“我不要喝药,苦……”   “喝了药,身子才能好,乖。”   殷橼不觉抖了抖,回头看看,尘星他们全都低着头,包括罗御医,哪怕端着药碗,也在看脚尖,似乎都挺正常。他不禁怀疑,难道是他也受凉要发烧了?不然为何会发抖呢?可他也不冷啊!   他纳闷着,宗祯已经将姬昭半抱在怀里,罗御医端着碗,手递向前,宗祯拿了小金勺开始喂药,姬昭现在能吃出药的味道,吃了一勺就撇开脑袋,难过道:“我不要吃……苦……”   宗祯耐心道:“吃完吃糖……”   “苦……”姬昭抬眼看他,瘪了嘴巴,眼眶里含了眼泪,眼泪摇摇欲坠。   宗祯的心被他的眼泪牵扯,也高高吊起,晃来晃去,无处安放。但是,药是一定要吃的,再不舍得,也必须要吃。宗祯狠下心,继续喂药,姬昭似乎也知道逃不过去,就含着眼泪,可怜巴巴地一勺接着一勺地吃,眼泪也不往下掉,偏是这样,叫宗祯愈发心疼。   好不容易将一碗药喂完,姬昭的眼角掉下几粒泪珠,宗祯心疼地用指腹小心将眼泪擦了,又赶紧从保庆手中接过糖,递到他嘴边:“吃糖……”   姬昭将糖吃到嘴里,依然难过:“还是苦的……”   宗祯也不说话,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肩膀,再整理他的头发,姬昭吃完一颗,仰头看他,可怜道:“还想再吃一颗……”   别说是吃糖了,就是要吃月亮,宗祯也有心去给他想办法。   他立即又拿来一颗糖喂到姬昭嘴里,姬昭咂咂嘴,这才说了声:“有一点点甜了……”   宗祯松口气,将他放回床上躺好,给他盖被子:“再睡会儿……”   “那哥哥不走……”   “我不走……”   姬昭从被子边沿探出手指尖,抬眼看他,宗祯包住他的手,塞回被子中,自己的手也没有抽回,就这般手握着手。姬昭吃完糖,眼睛依旧一直看向宗祯,看着看着,药效发作,身体本也虚弱,他渐渐闭上眼睛,再度睡着。   宗祯暗自舒出口气,想要抽回手,姬昭却攥得死死的,他也就放弃了。   他转身,想吩咐他们去做些粥食汤羹一类,姬昭再醒来也好吃,却见满屋子的人跟见鬼似的看着他,他皱眉。众人这才纷纷回神,立即又恢复正常,仿佛刚刚那般作为从未存在,各干各的事去。   殷橼若有所思地多看宗祯几眼,也先回自己的屋子。   他自己的小厮问他:“大郎君,您怎么不留着陪咱家小郎君啊?”   姬昭是殷莺的独子,是殷橼父亲那辈最小的,又得全家上下宠爱,家里人都叫他“小郎君”,殷橼却是这一辈的长孙,反而在家里被叫作“大郎君”。   殷橼摸摸下巴:“总觉得我待在那儿有些多余。”   小厮不解:“这有啥多余的?小的还觉得是太子殿下多余呢……”   其实殷橼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站在那儿时就不这么觉得了……他将手一摆:“不管了,我也回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稍后再去陪小叔。”   “好嘞!”   姬昭还在昏睡中,出了一身汗,脸色渐渐恢复正常,罗御医又把了一次脉,确认他已退烧,所有人这才彻底放心,接着就只等姬昭醒。   这次姬昭再醒来,怕是也就清醒了。   即便如此,宗祯依旧坐在床边等。   夕阳西落时,姬昭醒了过来。   姬昭只觉浑身似被碾过压过,四肢疼痛,身上也是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却又因高烧已退,黏糊中身体又有一丝轻盈感,他猜测自己是发过烧。   他睁开眼,看到床顶,是驿馆的帐子。   果然没死吗?   他转着眼睛往床外看去,看到坐在床边,靠在床柱子上闭目养神的宗祯,接着他就想起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原来没看错,真的是宗祯过来了。宗祯一剑砍飞何七娘的脑袋,热血洒他一脸,接着他就没了知觉。   他扬起脸,仔细看宗祯的侧面。   他想,宗祯,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没等他想明白,殷橼刚好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宗祯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殷橼惊喜道:“小叔,你醒啦!”   宗祯立即回眸看他,两人对视,姬昭缓慢收回视线,眼神清清明明,宗祯就知道,姬昭这是彻底醒了。   殷橼走到床边:“小叔,还有哪里难受吗?饿不饿?我去叫他们给你拿吃的!”   说着,殷橼又飞快跑出去,室内再度变得安静起来,姬昭等了片刻,以为宗祯会说什么,却没等到,也是,宗祯从来是沉默寡言之人,他觉得,那他得说点话,可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姬昭舔了舔嘴唇。   “想喝水?”宗祯终于开口。   姬昭才又看他一眼,宗祯起身,去桌边拿起茶壶倒水,门外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尘星他们全都涌了进来,尘星扑到床前:“郎君您醒了!要不要喝水?!”   话音刚落,殷橼又冲进来:“来了来了!吃的来了!小叔先喝点米汤!我奶娘说,这个最养胃!你昏迷快一天了,醒来最适合喝这个!”   忽然,床边就挤满了人。   宗祯已经倒好水,看到姬昭被殷橼扶着坐起来:“小叔,你快喝!”   姬昭接过他递来的碗,不觉往人群外看了眼,看到独自站在桌边,手中还拿着茶盏的宗祯,宗祯也在看他。姬昭收回视线,低头开始喝米汤。   宗祯扯了扯嘴角,将杯子放下,转身走出卧室。   程深在外候着,见他出来,立即道:“殿下,您赶了几天的路,本就疲惫,又是一夜未睡,驸马既是醒了,您也去换身衣裳,吃些东西,睡个觉吧。”   宗祯往外走,说道:“陈克业回来了?”   “陈大人回来了。”   “叫他来见我……”   “那您吃——”   “再说……”宗祯大步离开,程深无奈摊手。   姬昭吃了碗米汤,喝了些水,罗御医又给他把脉,过会儿还得喝药。   姬昭此时是清醒的,自不会再有小儿作态,皱眉仰头一口就将药给喝尽,尘星想给他拿糖,他摇头,他也得吃点苦了。这次差点死在何七娘手里,怪不了任何人,只怪他自己。   他以为何七娘是个弱女子,处境艰难,多次出手相助,实际上呢?   他把殷橼等人都劝出去,想自己静静,尘星与殷鸣跪在床边,向他认罪,姬昭叹气:“我岂会怪你们,这些天,我心情不好,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你们都一心看顾我,没法休息,我在车上还能补觉,你们却不能,也只能晚上休息片刻。不是你们大意,而是我大意,我不该半夜独自出去。”   尘星更是自责:“都怪我,没有好好去查一查那何七娘的底细!”   想到何七娘说的那些话,显然人家就是策划已久,岂会那么容易就查出底细?   姬昭又宽慰他们几句,尘星还是哭,他佯装生气:“你是也要惹我哭吗?我已经很不舒服了。”   尘星这才赶紧将眼泪擦了,姬昭将手帕递给他:“这才对,有什么好哭的?擦擦,我身上难受得很,快去提些热水来,我想泡个澡。”   “太子殿下早就叫人备好了!”殷鸣嘴快,立即接了一句。   姬昭眨了眨眼,“哦”了声。   殷鸣低头看脚,小声道:“郎君,这次是太子殿下救了您。”   “唉……”姬昭再叹气,“我知道……”   热水很快备好,木桶搁在屏风后,尘星将门窗全部关好,扶着他下床,姬昭坐进木桶中,被热水包围,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将整副身子都浸在热水中,看着屋顶横梁,过了一刻钟,尘星进来给他添热水,他问:“太子,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的……”尘星小声道,“当时是太子抱您回来的,也陪到现在,您醒了,他才走的。”   “他什么时候回金陵?”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没顾得上问,也不敢问。太子跟要杀了我们似的,太子真的很担忧您,也很生我们的气,也就只有咱家大郎敢跟太子搭话,罗御医都被太子吓得手直抖,就是保庆他们也都闭嘴,一句话不敢说。”   看得出来,尘星他们都对太子有所改观。   “他现在在哪儿呢?他吃东西了吗?”   “怎么吃啊,您昏迷多久,他就陪了多久,滴水未沾,方才我出去问过,好像太子回他自己的屋了,正跟哪位大人说话呢,估计也顾不上吃饭。”   “哦……”   尘星捋起袖子:“我帮您洗吧……”   “不用……”姬昭回神,“你去拿些吃的,给太子送去。”   “好!我这就去!”尘星放下袖子,回身就跑。   “等等——”姬昭又叫他,尘星头也不回:“我很快就回来!”   姬昭郁卒,嘀咕道:“我是想说,别说是我让你去送吃的啊……”   然而尘星已经跑了。 第91章 交心   宗祯那处,说完何七娘的事,陈克业道:“殿下,何七娘先前还跟驸马说了些话,咱们离着远,属下零零碎碎听到“死”啊什么的,她还提到殷怀宇老大人,您可曾听着?”   宗祯点头,他也听到了,正想着怎么才能叫姬昭愿意开口跟他说这些。   他依旧很有自知之明,姬昭既然清醒过来,估计又不乐意搭理他。   就在这时,保庆喜滋滋地进来,行礼道:“殿下!尘星过来了!”   “叫他进来……”宗祯以为是姬昭有事。   尘星却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笑道:“殿下,我们郎君叫我过来给您送吃的!”   “…”宗祯眉尾不由上扬,看向他手中的食盒,问道,“他也吃了?”   “吃了吃了,吃了些粥。我们郎君现在正泡热水澡呢!”尘星毫不留情地就把姬昭给卖了。   宗祯点头,对陈克业道:“你们都下去歇息、用膳,这事回头再说。”   “是!”   宗祯抬脚就要走,保庆叫住他:“殿下!您若是去看驸马,也换身衣裳吧。”   宗祯低头看看自己,抬起手臂闻了闻,也是,酒味、药味、鲜血的铁锈味,还有一路风尘仆仆的味道,他转身进去换衣裳。   姬昭坐在木桶里,百无聊赖地用手撩着水,他身上没什么劲,否则自己就能从木桶里爬起来穿衣服,如今只好等尘星回来。   等了好半晌,好不容易等到屋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即问:“尘星?快扶我起来!我都要泡皱了!”   “是我……”   屏风后,却是响起宗祯的声音,姬昭不觉又往水里沉了沉,宗祯又说:“他们都在屋外。”   “你叫尘星进来,我洗好了。”   “没劲起身?”   “…”姬昭觉得有点丢脸,不想承认。   谁料,宗祯直接从屏风后转了过来,就站在木桶边上,姬昭吓得差点连头也要钻进水里,宗祯的声音平静而又淡淡的:“我扶你起来……”   姬昭不敢抬头看他,躲在水里片刻,看到水面上宗祯的倒影,面色那样平静,他才恍然清醒,是啊,他有什么好怕的,本来大家就都是男的!上次在庄子里,不也当着宗祯的面泡过温泉?   他才不怕呢!   想到这里,不愿输人的姬昭立马从水里直起身子,面色严肃,宗祯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有点好笑。给他全身擦酒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过了。   这种时候,宗祯自然也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再者,他能有什么想法?   “起来吧……”宗祯伸手给他,姬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扶着宗祯的手站起来,却又立马背过身去,还是很不好意思,他还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这般袒露过。   他支支吾吾地说:“你先出去一下……我擦好了,再叫你进来……”   宗祯怕他着凉,自不会逗他,应言出去。   姬昭迅速擦干净身上的水,拿来旁边衣架上的一件上衣先穿上,盖到大腿处,他吐出口气,再叫宗祯进来,被他扶着,跨过木桶,坐回床上,宗祯很顺手地帮他把被子盖好。   宗祯盖好被子,便转身,想叫尘星他们进来。   姬昭却很小声,又很迅速地说:“谢谢你……”   宗祯回头看他,姬昭低头看自己的手,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宗祯轻笑出声,姬昭又有些恼,握住拳头,再道:“这次之后,就当你我之间扯平了。”   久未等到宗祯的话,姬昭差点要抬头,眼前却出现宗祯的手,宗祯伸手将他的拳头掰开,轻声道:“别握得这么紧。”   姬昭抬头,恰好与他对视,宗祯顺势在床边坐下,将他两个拳头全都掰开,转身叫尘星进来,又吩咐他们在床上摆了小矮桌,布好菜,他从尘星手中接过筷子,递给姬昭:“一起吃点……”   “我不饿……”   “就当陪我吃……”宗祯抬眼看他,姬昭那个“不”字到底没说出口。   离得这样近,才能看到宗祯眼下黑青,其实这位太子殿下的身体才是真正不好,自小就三灾五病的,却为他一夜未睡,不论原因如何,也不论两人有何恩怨,姬昭还不至于这么没良心。   他“嗯”了声,埋头喝粥。   尘星他们都出去了,两人对坐,安静地吃饭。姬昭只喝了些粥,宗祯却好似真的饿狠了,一直在吃,姬昭偶尔偷偷抬头看他吃饭,这么饿,盘子里的菜也少了大半,可他却还吃得不紧不慢的,吃得非常好看,叫人不由怀疑,盘子里的菜,真的被他吃了吗?   姬昭再度陷入沉思,宗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宗祯被他盯久了,不解看他,他才又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道:“你继续吃……”   宗祯吃了一碗米饭,要叫人进来帮他盛饭,姬昭朝他伸手:“我帮你盛饭,盛饭都不会吗,都要叫人?”   太子殿下反省了下,他不是不会,而是习惯了,从小都是别人侍候他。   桌上的大海碗里全是米饭,姬昭从他手里抢过碗,手快地帮他盛了饭,又递给他,飞速地再说:“吃慢点!”   宗祯的眼中有了笑意,没有说话,吃饭的速度却果然慢了许多。   吃完饭,宗祯叫人进来收拾干净,却还坐在床边不走。   姬昭猜测他是有话要问,已经做好准备,宗祯只是对他说:“我叫他们送药进来。”   姬昭脱口而出:“你不问我关于何七娘的事?”   “不急,你先休息,这些事过几日再说。”   “过几日……”姬昭问他,“你什么时候回金陵?”   “我不回,我陪你去凉国。”   姬昭瞪大眼睛:“什么?!”   “你初次出使,父皇本就不大放心,我跟父皇提了一句,父皇答应了。我本就甚少露面,偷偷出来一趟不会有人发觉。”   “可是,可是,一去就要好几个月,你的正事呢?似乎你要办的事还挺多……”   “这些日子,文余两家连绵遭殃,恐怕已经有人怀疑是我,我也恰好出来避避风头。”   姬昭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宗祯竟然就这么把大实话告诉他了!   他简直不知该夸宗祯真实好,还是说他无耻好,太子殿下真不愧是太子殿下,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不过宗祯到底救了他,姬昭也不好这个时候给人没脸,只是点点头,“哦”了声。   宗祯起身,帮他又整理一番被子,弯腰对他说:“我不陪你喝药了,喝了药,早点睡。”   “哦……”   “明日看过你的情况,再决定是否出发。此行,唯有吴大人认识我,我不打算透露身份,对外便称我是你的好友即可。”   姬昭嘀咕:“又是好友……谁要跟你好友……”   宗祯就当没听到,直起腰,手掌盖到他的头顶,揉了揉,姬昭不满地正要反抗,宗祯收回手,转身走了,倒是干脆利落。   走到门边,宗祯回头看了眼,姬昭低眉,伸手揉着自己的脑袋,皱眉不知道还在嘀咕什么。   宗祯笑了笑,若真是要避风头,又何必大老远地避到凉国去,有时候啊,说那些话,他也不知到底是为了说服谁了。   宗祯走后,罗御医又给他诊过脉,喝了药,姬昭便睡下。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似乎用手在摸他的脸,他伸出手比划了几下,却没抓着,反倒被人抓着手塞进被子里,他是想着睁眼看看,然而眼皮子太重,他又睡熟了。   早晨起来,问过尘星,果然夜里宗祯来过。   宗祯如今在尘星他们那里形象可好了,他们已经完全忘记宗祯先前监视他、骗他的事,尘星感动道:“太子殿下夜里过来看过您两回!又是探您额头的温度,又是帮您盖被子,就怕您又烧起来,还怕您做噩梦。”   如今就连身边人都倒戈了,姬昭只能自己心里嘀嘀咕咕。   姬昭的身体如罗御医所言,没有大碍,就是虚,而且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立即恢复,真要休息那就别去凉国了,可都出来了,也已走到这里,这个时候再回金陵,姬昭自己都不甘心。   姬昭强烈要求继续出发,不想因此拖累他人,身体也并未虚弱到不能坐马车。   宗祯觉得这样也好,时间充裕些,路上也能走得慢些,也方便姬昭休息。   用过早膳后,他们便又继续出发,宗祯过来,带的人不多,除保庆与程深外,就是十来个侍卫,陈克业是东宫侍卫长,虽也低调,见过他的人肯定比太子多得多。他们一行便缀在车队后,轻易不叫这些人瞧见,宗祯带着保庆、程深,都穿常服,就和姬昭在一起。   姬昭是驸马,先进先出,平常也没人敢窥探他身边的人,倒也没有人发现他身边又多了几个人。   先前何七娘坐的那辆马车,如今正好给宗祯坐,姬昭可不想跟他坐在一起。   路上两人分坐两辆马车,姬昭觉得这样也好,避免尴尬,他感谢宗祯救他一命,却也同样记得宗祯先前是如何利用他、骗他、监视他的,况且经过何七娘这件事后,他彻底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   就像他先前所说,扯平了,往后就当普通的陌生人处着吧。   他的心理状态却比前几天更不好,坐在马车里,有了大把放空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想到何七娘的人头“唰”地就飞出去了,他不知道何七娘的尸身被如何处理,想问,却又不敢问。有回靠在尘星身上睡着了,又梦到那个场景,鲜血溅他满身,吓出一身冷汗,魂不守舍地醒来,尘星连声问他怎么了。   他摇头,喘着气,后头宗祯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不顾姬昭反对,还是上了他的马车。   宗祯过来,尘星便下了马车,姬昭虽没明说,看他的模样,宗祯便猜测这是做噩梦了,心中对于那晚的决定便更见后悔,姬昭吃了教训是不假,却也吓到了,不过事已发生,多说已无用。   只是从这天开始,宗祯便不肯再去坐后面那辆马车,坚持要与姬昭坐在一起。   姬昭没劲折腾这些,身子虚,精神也不好,只好随他去,反正也没劲说话,好在宗祯也不非要跟他说话,有些时候殷橼也会爬上车来,若是没有宗祯在,他或许还会跟小侄子说说自己做噩梦的事,宗祯既在,算了吧。   反倒是殷橼竟然还跟宗祯挺说得上话,什么都能聊。   这夜又歇在驿馆里,姬昭近来总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中,他听到屋内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看向帐子上现出的熟悉影子,问道:“是谁……”   “我……”   姬昭就猜到如此,他撑着床板想要坐起身,宗祯已经拉开帐子,见他起来,还伸手扶了一把。   “你怎不睡……”姬昭问。   宗祯却道:“今晚夜色尚可,可要去看看?”   姬昭撇嘴:“我不太想和你去看。”   宗祯已经从旁边衣架上拿来他的披风,想要抱他下床,姬昭抽走他手中的披风,自己下床,反正睡不着,那就出去走走吧。   驿馆里很安静,别人早已熟睡,尘星、殷鸣,还有宗祯的几个太监,都静静跟在他们身后,宗祯带着姬昭走到门口,直接上了马车,姬昭诧异:“还要坐车啊?是要去哪里?”   宗祯却不告诉他,姬昭再撇嘴,懒得问了。   上车后,车子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姬昭原本坐在角落里,离宗祯远远的,马车里黑咕隆咚的,他想到何七娘的头和身体,又有些害怕,不觉往宗祯靠了靠,宗祯索性坐到他身边,轻声道:“别怕……”   “谁怕了……”姬昭在暗中看天翻白眼。   “那夜,吓到你了。”   终于开始说那天晚上的事了吗,他还以为宗祯不会问呢,姬昭摇头:“不怪你,我当时虽迷迷糊糊,却也知道何七娘离我很近的,刀都贴到我了,说实在的,你若是不立即砍了她的脑袋,一剑致命,她随时都能杀了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是我没见过那样的场景。”   宗祯心中反而更自责。   姬昭又道:“我那天,应该听你的,不带何七娘出来。”他抬头看宗祯,“你早知道她接近我有目的?”   宗祯点头。   “她到底是谁?”   “她是凉国细作。”   姬昭又吸了口凉气,喃喃:“细作?”他不解,“可是,她当时说,他们全家是因为我曾外祖父才死的,她说她恨我们家,她说要杀我为她哥哥报仇。”   “你将她那日说的话告诉我,记得多少说多少。”   姬昭挑自己还记得的,全说了,宗祯道:“难怪……”   “难怪什么?”   “你也应当知道,你曾外祖父当年无故被搅进朋党之争中,后来父皇查明,你的曾外祖父是被拖累,真正犯事的是个姓陆的尚书,然而我的祖父,也就是先帝,当时年迈,将他们一同处死。陆家直接诛九族,你们家,因为有当时身为太子的父皇与士林出声相助,没有立即被诛。待到祖父清醒过来,又迅速为你家翻案,陆家却是实实在在地犯了大罪。”   姬昭一想就明白了:“何七娘是陆家人?”   “多半是,陆家嫡支旁支众多,总有漏网之鱼,他们兄妹俩兴许就是幸存者。”   “兄妹俩,她既然就在我身边,她的哥哥又是谁?我可曾见过?”   宗祯看他:“你应当不曾见过,就是那杀了文贵仁的人。”   “!”姬昭著急问,“他们兄妹俩都是凉国细作?他们要做什么?她哥哥捉到了吗?接下来又要做什么?那我们还要去凉国?陛下可知道?”   宗祯平静道:“正是因为还不知道,人也没抓着,我此前极力反对你去凉国。”   “…”姬昭心中、脑中一团乱,那他之前误会宗祯了吗?他吞吞吐吐地问,“中秋那夜……”   宗祯不在意道:“过去的事,不必再多说。”   姬昭开始扯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上的络子,又听宗祯淡淡道:“你记恨我也是应当的,因我先前确实利用过你。”   “…”姬昭反而更乱了,车中沉默了会儿,姬昭小声问他,“那你为何要利用我……我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驸马而已,我外祖家,或是姬家,除我之外,无爵且也不入仕,都于权势无欲,为何偏偏是我……”   这要如何回答?   因为你上辈子杀了我?杀了我的妹妹,还夺了我的江山?宗祯哑声而笑,这个问题注定无法给出答案。   姬昭久等不到答案,将荷包扯得更厉害,带了些不满地再问:“那文贵仁的事怎么样了。”   “余新从盐场逃出来,我直接栽赃给他,他已下大狱,文家因为传谣也被父皇当众训斥,文相在家禁足思过,虽说并未撤职,现下两家都消停了不少。”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我……”姬昭相信,这些话,也只有宗祯最为信任的亲信才知道,如今他也知道了。   “因为我说过,我不会再利用你。”   姬昭终于不再扯荷包,抬头看宗祯,他想他是该相信宗祯这些话的,可是——太子是命中注定要杀了他的人,他还应该相信这个人吗?   万一这次的相信,也如同何七娘那般,会带来另一次的杀害?   姬昭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何七娘的时候,她就特别可怜,我每次见到她,她都很可怜,可她又很坚强,轻易不求助于我。这样的人,我帮助她,我相信她,她却骗了我,接近我,不过也是为了杀我。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宗祯叹息着说:“是你太过心善,总是将人想得太好。”   “包括你吗……”   “是……”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利用我,又为什么要派人监视我。”   “…”   姬昭失望地收回视线,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也只想安稳度日,不被杀死而已。   马车渐渐停下,程深道:“殿下,驸马,我们到了!”   姬昭已经不想去看所谓夜色,宗祯却攥着他的手出去,他甩不开,站在马车上也不愿下去,宗祯手快地直接将他抱下马车,姬昭还没来得及骂,宗祯说:“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宗祯拽着他往前走,他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似乎在山坡上,总之地势颇高。他正纳闷,这是到了哪里,宗祯去往下指去:“你看……”   姬昭茫然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他们已站在小小山顶的边缘,往下看去,一片漆黑,完全不知山下是水,还是树。   这有什么好看的?   姬昭正要呛声,忽地听到声响,只见山下的黑夜里,骤然亮起数道光,姬昭的眼睛一时承受不住,闭了会儿,再立刻睁开眼,他看到一只悬浮着的,极为耀眼的兔子!   “兔子?!”他用力握住宗祯的手,惊喜看他。   宗祯的脸色看不太清,声音却是清晰可闻:“是兔子。今日是你的生辰。” 第92章 生辰   生辰?!   姬昭这才想起,好像的确是,此时已过子时,的确是他的生日,他上辈子也是这天生日。只是这些天事多,他的身体又不舒服,他早已忘记。   宗祯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快看……”   姬昭才又赶紧再去看那只兔子,甚至往前踏出一步,“慢点……”宗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就怕他掉下去,姬昭已经忘记方才的不快,兴奋地看着悬浮着的兔子,问他:“这是怎么办到的?!”   宗祯眼含笑意,却不说,姬昭自己猜道:“是焰火吧?!”   他高兴地笑着,回头看宗祯:“一定是!”   “喜欢吗……”   他用力点头:“我喜欢!”他再扭头,继续看兔子,“我好喜欢啊!哥哥!我真的好喜欢!”   他丝毫没有察觉他又叫了“哥哥”,双眼紧盯山下的兔子,双眼被焰火的光照得亮亮的,宗祯上前,与他并肩而立,姬昭看焰火,他便看姬昭。   一只兔子没了,又会立刻补上,姬昭数了数,数到最后,一共是十七只。   姬昭再兴奋回头看他:“好巧啊!一共十七个小兔子!我今年十七岁!”   “是很巧……”   “真好看啊!”姬昭说完,再往山下看去,最后一只小兔子的光芒渐渐变弱,将要消失不见,他有点难过道,“快没了……”   宗祯伸手到他眼前,捂住他的眼睛,将他往后拉了几步:“那就不看……”   “为什么?”姬昭将他的手拍开,走回原先的地方,低头看着小兔子彻底不见,他道,“哪怕没有了,我也要看的!有始有终啊!”   山坡下恢复漆黑,姬昭依然兴奋,却也意识到,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啊,怎么就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么多焰火呢,他侧脸看宗祯,问道:“是你从金陵带来的吗?”   “是……”   “是那种矮的焰火!”   “是,以后会有飞得更高的。”   以后还有的看吗?   这种焰火很难得吧!   姬昭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又对他这么好,宗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啊,到底是要对他好,还是利用他,要杀他?姬昭越发捉摸不透他,不过——哪怕不是为了救他而来,却记得他自己都忘记的生辰,还千里迢迢地带来这么多焰火,特地放给他看。   他想,最起码这一刻,太子殿下是真的对他好。   姬昭捏捏他的手,宗祯低头看他,姬昭朝他笑:“谢谢你!我真喜欢!”   宗祯温声道:“喜欢就好……”   “可以请放焰火的小哥们也上来吧?我也想跟他们道谢!他们辛苦了!”   宗祯觉得没有必要,不过姬昭要求,他点头,命程深下去叫人。   一列侍卫上来,姬昭一一道谢,叫宗祯看得都有些吃味,道完谢,姬昭还道:“等回金陵,我有礼物送给你们!”   侍卫们笑着连称“不敢”。   姬昭一旦高兴起来,就把先前那些糟心事都给忘了,今晚的宗祯仿佛不再是太子殿下,就是那个会给他放焰火,会陪他去吃鸭血粉丝汤的哥哥,姬昭一上头,直接又问:“那还有没有礼物了?!我可是过生辰哎!”   宗祯眼中染上笑意,点头:“有……”   “真的有!”姬昭贴上前来问,“是什么?!”   宗祯慢声道:“出来后,我已叫人放到你枕下。”   姬昭眼睛一亮,拉着宗祯回身就跑:“那赶紧回去啊!我要回去看礼物!”   宗祯垂眸,看向被姬昭紧紧攥住的手,如饮甘霖,从善如流地跟着走。   他们俩跑了,身后的尘星殷鸣他们全都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们都是亲眼见证的,兴许认知不同,却也是眼睁睁看着两人怎么闹掰,闹掰之后,两个主子,其实都过得不太好,这回又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也不知道两人的关系能否回到从前,只要不要变得更坏即可。   他们这些身边的人看得最清楚,从前的关系里,他们俩也是最高兴的。   宗祯说了有东西给他放到枕头下,实际上,一上马车就立刻又有了新的惊喜。   再上车,车里不再是黑黢黢的!马车内壁挂了两盏灯,姬昭仔细一看,还是兔子灯!与上次的不同,更漂亮可爱了!   “哇!”姬昭立即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再问宗祯,“这也是礼物吗?”   “不算,做来给你玩。”   “我也喜欢的!”姬昭伸手去取灯,想拿一个下来玩,听到宗祯在他身后说:“你的黑夜,一直很明亮,所以,别怕。”   姬昭的手一顿,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的确如此,他最近特别怕黑,因为何七娘那件事,只要闭眼,只要身边没人,就会立刻想起何七娘的死状。   他抱了兔子灯,回头看宗祯,眼睛亮亮的:“我知道了……”   宗祯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吩咐出发。   回去的路上,宗祯不知道又从哪里拿出个食盒来。   姬昭不由再感慨:“哆啦A梦重出江湖!”   宗祯知道这是个好词,扯了扯唇角,将食盒放到两人身子之间,轻声诱哄着说道:“你打开看看……”   “唔——”姬昭猜测,“不会是蛋糕吧?哦,你也不知道蛋糕是个啥,这时候也没这个,那我就来看看!”姬昭手快地揭开盖子,“哇——”他又惊叹一声。   是几排白色的小兔子,有卧,有立,也有躺的,还有闭着眼睛的,也有吃菜叶子的,反正长得全都不一样。姬昭轻声赞叹:“这也太可爱了,这是什么,可以吃?也是十七个吗,一、二、三……”   他数完,果然是十七个,他仰头看宗祯,宗祯道:“你尝尝……”   “它们太可爱了,我舍不得吃……”   宗祯道:“吃完了还有,他们还可以做。”   姬昭转了转眼珠子,想到这次来的还有个眼生的小太监,他问:“就是那个眼生的小太监做的?”   “是他,他是东宫膳房里的人。”   姬昭看他,已经词穷,千里迢迢带来焰火也就算了,甚至还带人过来给他做小兔子糕点,这种糕点食材难寻,想必食材也是从金陵带来的。   “你尝尝……”宗祯又道。   姬昭咬牙,伸手去小心摸了摸那个吃菜叶子的小兔子,软软的、凉凉的,手感非常好,从手感便可知道口感如何,他虽说有点舍不得吃,不过也的确很好奇,到底还是闭眼把那只小兔子丢到了自己嘴里。   口感绝妙,小兔子再可爱,姬昭也没忍住,又往嘴里扔了好几个。   他吃了,也不忘记宗祯,拿起一个就给宗祯,嘴里更是说习惯了:“哥哥也吃——”   抬头看到宗祯沉静的双眼,他才尴尬笑:“一时习惯难改……是殿下……”   他讪讪地想把手收回去,宗祯却攥住他的手腕,他不解抬眼,宗祯拉着他的手,将他手中的兔子糕点送到嘴边,张口吃进去,慢条斯理地咽下去。   直到宗祯都吃完了,手也没松,两人依旧对视。   车轱辘滚过小石块,一巅,姬昭回过神,用力抽回手,抱着食盒往旁边蹿去,坐得离宗祯远远的,这一路,姬昭再没说过话,低头将剩下的所有小兔子全都塞到嘴里。   马车停下,程深道:“殿下,驸马,我们到驿馆了。”   姬昭抱起食盒就起身,冲出马车,扶着殷鸣的手立马下车,正要跑,听到宗祯在身后说:“这个给驸马……”   他到底是又回身看了眼,宗祯手中提着那两盏兔子灯,正交给保庆。   保庆拿上,跑来给他。   他瞄了宗祯一眼,宗祯站在马车上,眼神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姬昭心中有些恼怒,总觉得自己又被耍弄了,他在这边跳脚,那人却依旧平静如昔。他抢过保庆手中的灯,没跟宗祯道别,抬脚就走,倒是殷鸣代他给宗祯道谢:“多谢殿下!”   回自己屋子的路上,尘星告诉他:“郎君,保庆告诉我,说那盒糕点,东宫里的厨子试了一个多月,做出两百多种小兔子,太子殿下才挑出这么十七种!他还说啊,太子殿下本命令火器坊做那种放上天就是兔子形状的焰火!只可惜太难,至今试验不成功,太子殿下气得狠,只能先——”   姬昭生气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我不说了……”   “我没有怪你!”姬昭烦闷,“我知道他救了我,他对我也很好的,给我过生日,可是,可是……总之很多事情你也不知道……别说他了!”   “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说了!”   “也不是让你再也别说了……”   “那是什么啊?”   烦闷变烦躁,姬昭走到屋中,洗了手,解了披风,坐到床上,开始赶人:“不说,不说了,我睡了,你出去吧!”   尘星还要再说话,见姬昭满脸不高兴,也不敢再说,只好先出去。   姬昭躺到床上,滚了滚,忽然想到枕头。   他立马又坐起来,赶紧伸手到枕头下,竟然摸出封信来。他纳闷了,难道是宗祯给他写的道歉信?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点……姬昭思量片刻,手快地拆了信封,展开信纸后,仅看了一眼,他就傻了。   竟然是逍遥子给他写的信!   他再看几行,逍遥子祝他生辰快乐!   姬昭兴奋得都想爬起来跑几圈了,不过碍于身子还很虚,他也就是躺回床上,抱着逍遥子的信打了好几个滚,打完滚,爬起来扑到桌边,想要立即写回信。   门却被敲响,尘星小声道:“郎君,是太子殿下。”   姬昭撇嘴:“有事?”   宗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早些睡,回信的事,回金陵再说,逍遥子已经出门云游,你即便现在写,他也收不到。”   姬昭皱起鼻子,怎么但凡他干点啥,都仿佛在那个太子眼皮子底下,明明太子什么也没看到!   “夜已深,快睡。”宗祯又催一遍,接着还对尘星道,“进去把灯都熄了。”   尘星还真的进来了,趁他进门的功夫,姬昭不满地往外看了眼,宗祯就站在门口盯着他,大有他不应下就不走的架势,“知道了……”姬昭不情不愿地起身,往床边挪着脚步。   “快睡……”宗祯再催。   姬昭只好走得再快些,刚要坐到床上,他又想到一件事,立即回身问道:“对了!既然人是那人杀的,那先前弄瞎文贵仁眼睛的,又是谁?!你肯定知道的!”   宗祯看他片刻,开口:“是我……”   “!”姬昭不可置信,“为什么?!”   “因为他看你……”   “…”姬昭没听明白。   宗祯朝他颔首,回身走了,姬昭被尘星扶着躺到床上,还在想着那句话,尘星要给他放下帐子,他问:“尘星,宗祯那话是什么意思?”   “啊?”尘星显然刚刚忙着在铺被子,没顾上听。   “算了……”   “郎君早些睡,我就在外守着,您别怕,今晚一定不会再做噩梦。”尘星将帐子全部放下,转身要走,姬昭从帐子里探出脑袋,叫住他:“尘星……”   “嗯?”   “把那两盏兔子灯拿来,挂在——”他看了看,指了拔步床的两角,“就挂在那儿……”   “好嘞……”   尘星依言将灯挂好。   姬昭平躺在床上,下意识地又想起何七娘,手不觉揪紧被子,还是有些怕,他抬眼看去,看到挂在床钩上的兔子灯,手上的劲渐渐小了,脑中何七娘飞出去的脑袋与黑漆漆的黑夜,渐渐被温和可爱的兔子所替代。   困意来袭,脸上忽又有热血洒来,他吓得喘气,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正心神不定时,想到宗祯掌心的温度,他再看那两盏兔子灯,喘息渐渐平息。   他就盯着那盏兔子灯看,看着看着,终于睡着。   这夜,他果然没再做噩梦。 第93章 凉国   睡得好,往后的日子,姬昭的精神渐渐也开始恢复。   宗祯却依旧与他同车而坐,路途毕竟漫长,没有殷橼在车里的时候,两人也会说说话,聊聊天,大多与何七娘、凉国细作这些话题有关,其实两人可聊的话题当然不仅于此,姬昭却不想跟他聊得太深。   宗祯是宗祯,就是太子殿下,不是他的哥哥。   姬昭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这点。太子殿下对他的好,他会记在心里,也会对福宸公主好,若是陛下、太子需要他做什么,他会尽量去做。但也仅此而已,他只是驸马。   姬昭想通了,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但昨日的事已是翻篇,往后他与宗祯,就是驸马与太子的关系。   这样挺好。   姬昭对凉国细作这件事倒是真的很好奇,只可惜宗祯目前也所知甚少,大多也是猜测,这次去凉国,倒也能实地调查。   待到凉国细作的话题也快要聊到没有话聊了的时候,姬昭主动问起福宸公主:“不知公主可还好?我的事,没有告诉她吧?我不想吓到她。”   “你很关切她……”   “那当然了,我是驸马啊!”姬昭本还想说些漂亮话,忽然想到,他好像把两人还没圆房的事情告诉过太子……他“嘿嘿”笑,“殿下,其实我与公主的关系真的很不错,我从前说的那些什么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宗祯看他:“例如?”   “…”   宗祯收回视线,淡淡道:“你说,福宸有喜爱的男子。”   “我说过吗?”姬昭装傻。   “你也说过,你不想当驸马。”   “这我也说过?!”姬昭继续装傻。   宗祯再看他:“若是有天,你不是驸马——”   姬昭立马喜笑颜开:“还有这等好事?!”瞄到宗祯的眼神,他又严肃起来,“我敬重公主,自然希望公主能过得高兴,若是她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我无论如何都也是高兴的!殿下明鉴,我是这个意思!”   宗祯眯眼,似是审视他,姬昭有些承受不住,探头出去,说要停下来休息片刻。车队停下后,他跳下马车,赶紧带着殷鸣尘星去一旁的小树林里躲躲去了。   宗祯撩起马车帘子,看树木之间他的身影,心道,到底你还想不想做驸马啊。   却说金陵城中,自从传出是姬昭杀了文贵仁这个消息后,福宸公主骤然清醒,她这才意识到,裴容的身份根本不简单,她甚至怀疑那夜自己放走裴容,是不是坏了事。   尤其是哥哥后来也去了凉国,这事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她甚至怀疑刺杀一事与哥哥有关,她可能坏了哥哥的事。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并不比姬昭好过,她满心都是自责,却又无人能够倾诉。   没几日,她就带人去大报恩寺,想在庙里住上一阵子,也好静静心。   她住在山上,也就是从前姬昭也住过的那个院子,每日吃斋,心绪总算是缓了一些。   这日,侍女蓝田告诉她:“殿下,婢子刚刚去山下取东西时,瞧见姬府的马车。”   “是驸马家人过来了?”   “婢子去问了,似乎是林夫人带着家中小娘子来上香。”   林夫人是姬昭的继母,福宸公主听姬昭说过,这个继母对他不亲热、不巴结,却也不失礼,反倒令人很舒服,很讲道理,是个还不错的人。福宸公主便带了侍女一同下山,打算去见见这位林夫人。   她不想碰着人,就走小路,经过静思池时,她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指着那人,说道:“那可是驸马的大哥?”   青金仔细看了看,笑道:“还真是……”   福宸公主笑着上前:“原来他也来了啊!”   姬重锦见到福宸公主,立即行礼,“免礼,免礼。”福宸公主在他面前站定,笑问,“大哥怎会在此处?”   “我陪夫人、妹妹来上香……”   “既是陪夫人、妹妹来上香,大哥怎会在静思池旁呢。”   姬重锦道:“他们说此处的池水甚是灵验,夫人叫我来取一些带回家去,我的小厮去取瓮了。”   福宸公主听罢,掩嘴笑,她身边的侍女也低头笑。   姬重锦茫然道:“公主为何——”   “大哥甚少来大报恩寺,怕是不知道,金陵城啊,有个地方相亲极为灵验,据闻但凡在那处相看的,没有一对是不成的,且对对恩爱,白首到老呢……”福宸公主揶揄道,“说来,大哥比驸马要大上三岁,本就该是哥哥先成亲的,只是驸马被父皇赐婚,才抢在大哥前头,现下看来,大哥的好日子也要将近了呀。”   姬重锦满脸通红,瞬间就懂了,福宸公主说的这个地方不就是静思池么。他就说,为何林夫人出来上香,还非要叫上在书院的他,还要叫他过来取什么圣水。   福宸公主见他脸都红了,也不好意思再逗他,笑道:“我先走,不打搅大哥。”   福宸公主笑着朝他点点头,带着侍女们离开,却没有走远,她好奇地躲在假山后:“我们看看,是谁来跟他相看!”   她刚站定,姬重锦没等小厮来,立马也回身走了,福宸公主看往他离去的方向。   姬重锦刚走,另一头款款走来位小娘子,青金拉了拉她的手:“殿下,您看。”   福宸公主收回视线,看向来人,原来是她。   不知不觉,半个月便已过去,姬昭的身子好了许多,宗祯依旧天天跟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姬昭也依旧克制自己别与太子殿下聊太多,只能憋着。   路途却又实在漫长,姬昭只好又开始记录途中见闻。   他写的时候,宗祯就在一旁看,偶尔还要点评几句,虽然也有点烦,不过总比要跟太子说话要好,他与太子保持适当的距离,才是最适合的行为。   姬昭觉得太子特烦,写半个时辰就要他放下笔,朝远处眺望一刻钟,再喝一杯水。他若是不照做,宗祯就能立刻抢了他的笔,再捏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灌水。车队停下休息,他犯懒不想下去,宗祯也非要拉着他下去,还逼他绕着马车走三十圈,说这样对身子好。   姬昭烦不胜烦,却又没法违抗,谁让人家是太子!   殷橼每次看到,都要在一旁笑,私下里还跟姬昭说,太子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姬昭也只好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照做,不过因为宗祯盯得好,这次漫长的坐马车之旅,他竟难得地没有全身都疼,也因为有一个手艺好的厨子在,他这一路的胃口也极好,天天都换着花样地吃,堪称是场绝妙旅程。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不可能叫宗祯知道的。   明日,他们便要进凉国国境。   宗祯再次交代:“你是事后添进来的,鸿胪寺那边虽也去信给凉国,但你没要紧差事,你就是来玩——”   姬昭打断他的话,不满:“什么叫我就是来玩的,我也是使官!”   宗祯继续平静道:“你就是来玩的,进凉国国境后,他们会有使官来迎接,待到了国都,还会有宗室中人迎接,因为驸马过来,他们甚至会派皇子过来,你不必露面——”   姬昭再打断:“我为什么不必露面?我挺好奇的,我想看看他们皇子长啥样。”   “你老实在马车里待着,待到他们皇帝寿辰那日,你进宫去朝贺,旁的时候你都无需露面。”   姬昭开始皱鼻子,嘀咕道:“我就是很好奇别的国家的皇子啊,不知道长得好看不好看……”   边说边瞄宗祯,宗祯不为所动。   姬昭气道:“你是嫉妒他们皇子长得比你好看!”   “你若是不听话,我即刻带你回金陵。”   姬昭瞪他,他一脸平静,姬昭相信他说到做到的!   姬昭泄气:“我听话的……”   “乖……”宗祯摸摸他的头,并且递给他一包糖。   姬昭差点以为他的哥哥又回来了。   宗祯说了,全权事宜交由吴大人决断,真要进凉国边境时,吴大人不免要来问宗祯拿主意。这些事情,使官们做惯了的,宗祯都没他们熟,不过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算过去了。   次日,使官们穿戴一新,骑着马,昂头挺胸地进入凉国边境。   宗祯说得不错,来迎接的队伍很盛大,来了很多凉国官员。   外面奏着喜乐,敲锣打鼓的,特别喜庆热闹,姬昭坐不住,屡屡要冲出去,他想看两国的热闹有什么不同,也好奇凉国的穿戴打扮如何,宗祯只好拉住他的手,不让他下去。   姬昭非常不高兴,可怜道:“我就拉开帘子看一眼也不成?”   “你看一眼,可知道别人能看你多少眼?”   “看就看好了,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就被人看的吗?我长这么好看,就应该给人多看看啊!”   宗祯被他折腾得头疼,只给他一句:“老实待着……”   姬昭不时发出动静表达自己的不满,太子殿下无动于衷。   大约一刻钟后,喜乐才算停止,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在车外给姬昭行礼,说他们是凉国官员,欢迎熙国驸马来到他们国家之类的话。   宗祯朝姬昭点头,姬昭把宗祯昨晚要他背的话背了出来,大概意思就是我路上受了风寒,不宜见人,来到你们的国家很是荣幸,感谢你们前来拜见,待到你们陛下寿辰那日,我再去你们的皇宫贺喜生辰云云。   凉国官员又说受宠若惊啊之类的,总之光是说这些话,又废了一刻钟的时候。   说完,便要继续出发,跟随凉国的官员去他们的国都燕京,这又将会花上小半月的时间。   小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凉国国都燕京城外,也如宗祯所说,果然来了皇子迎接他,甚至来了两位。   在没进凉国前,他还天天被宗祯盯着,要下去走几圈。   进凉国后,为了保持“身子不适”的形象,除了进驿馆,他几乎没怎么下过车,他都快坐傻了,听到车外马的嘶鸣声,他浑身发痒,又再次听到奏乐声,比上次的还要盛大,他可怜地回头看宗祯。   宗祯无情开口:“不行,危险。”   姬昭吐出一口气,撇嘴趴在窗上,隔着帘子使劲地往外瞄。   过了片刻,车外出现很多影子,姬昭猜测是又有人过来给他行礼,大约也是官员一类,他先听到一阵笑声,只觉得对的笑声很张扬,似乎不是官员,官员不敢这么笑。   他无声问宗祯:“是谁?”   宗祯拉住他的手,几道身影停在车外,有人笑道:“车中可是熙国驸马姬昭,姬郎君?”   姬昭再看宗祯一眼,宗祯点头,他应道:“我是,敢问阁下?”   “哈哈,我是凉国五皇子,刘蕤!”他又指向身边影子,“这是我二哥,刘苍!”   姬昭拼命捏着宗祯的手,他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宗祯朝他口语:身子不适。   对对对,姬昭赶紧把自己身子不适,不宜见人那套又拿出来说一通,并向他们表达歉意。   那俩皇子还没接口,不知又从哪里冒出道清脆的女孩声音:“我还偏要看看名满天下的姬昭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姬昭愣了愣,接着便有风声袭来,宗祯立马挡在姬昭身前,马车前的帘子却是已被人挑开,红影闪过,空气凝滞片刻,对方看着宗祯笑道:“哈哈,驸马果然好相貌!不知我若是抢来,福宸公主让不让呢!”   “…”姬昭从宗祯肩膀上露出两只眼睛,一言难尽,“我才是驸马……” 第94章 打个劫   红衣女孩也稍怔片刻,看看姬昭,再看看宗祯,又笑:“驸马长得也好,可我更喜欢这位公子的相貌,我——”   “庆旸!不得无理!”   两位华服男子走到马车前,都着皇子服饰,一位年长些,二十来岁的模样,想必就是二皇子刘苍。另一位,姬昭目测与自己年龄相当,或者再小点,应当是五皇子刘蕤。兄弟俩长得并不像,却都是极好的相貌。   相比之下,那位红衣女孩,相貌却是有些平凡,胜在气质还算飒爽、高华,眉眼里与刘蕤有几分相似。   年长些的那位伸手将红衣女孩给拉下去,女孩噘了噘嘴,没再说话,他看向车内,声音温和:“皇妹无礼,还望驸马莫要见怪。”也果然道,“我是刘苍……”   这半个月,宗祯给姬昭开过小灶,凉国皇帝刘干跟仁宗皇帝完全就是两个极端,他的妃嫔众多,生平喜欢收罗美貌女子,皇子公主也众多,对于凉国那些稍有名气的皇子公主与宗亲,姬昭也算都知道,这女孩就是凉国最受宠的庆旸公主,跟刘蕤同母。   凉国也已经过几朝,血统代代改良,据见过的使官们说,凉国皇帝、皇子长得很不错,这对兄弟俩也的确都是好相貌,庆旸公主却相貌平凡,想必刘蕤像父亲,她像母亲,他们的母亲大约长得不太好看。   姬昭便有些好奇,凉国皇帝喜欢美女,他们的母妃长得不好看,还那么受宠啊?想必旁的地方,有过人之处。   刘蕤见姬昭看自己,笑道:“不打不相识,驸马别气,哈哈!”   刘苍皱眉,又对姬昭道:“弟弟妹妹性子顽劣,驸马见笑。”   “不曾不曾……”姬昭从宗祯身后出来,索性也下了马车,宗祯先一步跳下马车,将他扶下来,他郑重打过招呼,笑着介绍身边的宗祯,“这是我的贴身侍卫,我身子不适,他陪我坐在车里。”又介绍殷橼,“这是我侄儿,随我来凉国开开眼界。”   殷橼笑着朝他们拱拱手,宗祯拱手,却未笑。   刘苍分别朝宗祯、殷橼颔首,刘蕤笑嘻嘻的,庆旸公主则是始终在看宗祯,眼神无比炽烈。   宗祯察觉到她的视线,看她一眼,她还朝宗祯笑,宗祯还以淡淡一笑,庆旸公主眼睛瞪大,嘴巴微张,接着笑得越发灿烂。   姬昭看到眼里,心中“哼”了一声。   “驸马?”刘苍叫他。   他回过神来,装虚弱:“接下来的诸项事宜,都按二皇子说得来,二皇子安排得极为妥当,姬昭甚为感激,只是我路上生病,也不敢进宫打扰陛下,待到寿辰那日,再进宫,还望二皇子转达歉意。”   “也是小妹无礼,该我致歉才是。”   两方打了一通太极,姬昭就上了马车,去使官居住的含熙馆。   本来以为没事了,偏偏马车刚要动的时候,他们车窗的帘子又被人用马鞭挑开,庆旸公主骑在马上,歪着脑袋笑道:“驸马,我可能去含熙馆找你玩儿?”   她跟姬昭说话,眼睛却是在看宗祯。   姬昭微笑:“公主,我身子不适,很怕过了病气给你,抱歉。”   庆旸公主又看了宗祯几眼,才收回视线,看向姬昭,笑着说:“庆旸不怕这些!那改日,我去找你!”   说完,她一甩马鞭,非常愉快地跑了。   姬昭气得回头瞪宗祯,宗祯面色平平,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来,看着它,不知在想什么,姬昭伸手推他:“对此,你就没话好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宗祯回神:“我在想,何七娘到底是谁的人。”   姬昭泄气,好吧,这是正事。   将他们送到含熙馆后,刘苍与刘蕤便离开,至于庆旸公主早已不知去向。   在含熙馆休整一日,使官便进凉国皇宫去见皇帝,之后的日子也各有安排,至于姬昭,因为“身子虚弱”,只能继续在含熙馆待着,也没法去街上逛逛,宗祯怕他遇险,也根本不许他出去。   离凉国皇帝的生辰还有半个多月,姬昭简直不知这半个多月该如何打发。   宗祯倒是很忙,宗祯每日三餐会与他一同用,也会定时派人过来看他是否好好在自己屋子里待着,其余时候想见个人都难,也不知到底干什么去了。   幸好还有个殷橼,他几乎天天出去逛,早出晚归,燕京城内出名的馆子,他已经吃了小半。殷橼见他窝在含熙馆,很可怜,提出留下陪他,他倒无所谓,他没法出去玩,已经很可怜了,殷橼再不出去玩,那不就亏了么,来一趟也不容易,他非常支持殷橼出去玩。   姬昭虽然不能跟他出去玩,殷橼每天都记得带好吃、好玩的回来孝敬他小叔。   即便如此,姬昭也还是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这夜,姬昭睡不着,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从床上爬起来,去宗祯的屋子。因为姬昭不乐意宗祯做他好友,后来把宗祯的身份说成是他的贴身侍卫,自然就住在他隔壁。他刚要伸手敲门,保庆就出来,笑道:“驸马,这么晚,您还没睡啊。”   “我睡不着,太子殿下睡了吗?”   “我们殿下——”   姬昭直接伸手将他推开,往里走:“我有话要问他。”   “驸马——”保庆又绕到他身前,满脸是笑,摆明是不想让他进去的。   姬昭停下脚步,看看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的屋子,他说进就进,他的,我自然也是想进就进的。”   “驸马,我们殿下歇下了,真的——”   姬昭绕开他,直接往内走,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帘子,果然床内是空的。   他回身看保庆,保庆低头沮丧道:“殿下带着程深、陈大人他们出去了,这几晚皆如是。”   姬昭叫他们将屋子里的灯都给熄了,坐在黑暗里等宗祯回来,半夜时候,屋子的大门被轻声推开,姬昭立马起身,悄悄地摸到内室门,在边上站定,等宗祯悄声走到门旁时,他伸手拦住宗祯,想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手先被宗祯用力握住,并被反手压到墙上,虽看不到,却有股杀气迎面而来。   宗祯贴上来,另一只手刚要卡上他的脖颈,闻到熟悉的味道,他的手放松:“是你……”   “不,不然呢……”姬昭都吓傻了,还以为今夜就是命定的太子杀他之夜。   宗祯没有离开他,依旧是将他压在墙上,低头看他,轻声问道:“不睡觉,在这儿做什么。”   姬昭还没回过神,哪怕杀气已经不在。   宗祯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姬昭不得不对他对视,黑夜中,宗祯的双眼莫名有光,很温和,姬昭吐出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太子殿下,姬昭的身子也放松,差点滑到地上。   “嗯?”宗祯又问。   姬昭朝天翻眼睛,没好气道:“我不睡觉,在这儿等着打劫你呢!”   宗祯轻笑出声。   姬昭不解,很好笑吗?!他伸手推开宗祯:“你既然回来了,那我回去睡了。”   他的力气并不大,宗祯往后退去,被他推开,却又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回拉,姬昭挣脱不开,抱怨道:“我是看你天天忙得不见人影,好奇你到底在干什么罢了!”他被宗祯拉到桌边,宗祯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他只好坐下,“你半夜不睡觉,又干什么去了!这可是在凉国,不是咱们的金陵城,太子殿下!”   他没想过宗祯会告诉他,宗祯挨着他坐下,却是道:“我跟陈克业他们出去打听些消息。”   姬昭仔细看他,趁着月光从窗户漏进些许,他发现宗祯穿的是夜行衣,他好奇地伸手摸摸,再问:“查探到什么了?”   “庆旸公主的未婚夫,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刘苍不知道。”   “你怎么就喜欢查探这些?”姬昭简直无言以对。   宗祯并不气,也不解释,只是温声道:“庆旸公主的未婚夫,姓袁,是二皇子刘苍的表哥。”   姬昭起了兴趣:“我记得你告诉我,凉国皇帝妃嫔虽多,却没有皇后,最受宠的皇子就是二皇子与五皇子,皇帝还没有立太子,似乎是属意于能力很强的二皇子?五皇子虽受宠,却也只是受宠。你还说,二皇子跟五皇子关系很好,经常同进同出。”   “是,这几天,我便是去查探这些。”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真的好?皇位只有一个,这么多个兄弟呢,我说得对不对?”   宗祯看他,双眼含笑,好似在夸他真聪明,姬昭便有些得意。   宗祯伸手摸摸他的头,在他不满前先收回,说道:“五皇子刘蕤的母亲是德妃,他与庆旸公主同母,仅看两人受宠,便知德妃在后宫地位。只是德妃出身卑贱,母家落魄,二皇子刘苍的外祖家却是凉国名门,凉国很看重这些。”   “那将来会是二皇子当皇帝吗?刘蕤依附刘苍?所以他的妹妹,庆旸公主才会尚刘苍的表哥?不过刘蕤一定不是表面那般笑嘻嘻吧,一般这种笑得越多的,心眼越多,我看二皇子也不傻,定是互相提防。”   宗祯又要伸手摸他的脑袋,姬昭赶紧撇开:“我又不是稚童。”   宗祯轻笑出声。   姬昭催问:“那你查这些是要做什么?”   “我想知道,何七娘到底是谁的人,这些天,我暗地里查访不少当地的兵器铺,并没有何七娘那样的匕首。有九成可能,他们兄妹是某位皇子的人。”   宗祯把实话告诉他,姬昭挺感动的,立即道:“我虽然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不过我一定会支持你的!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宗祯到底是又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头发拨到耳朵后,轻声道:“你自己玩着就好。”   姬昭撇嘴:“我也没得玩啊,又出不去,含熙馆有什么好玩的,全都按照金陵那边的风格来摆置,就跟还在金陵似的。”   “燕京不安全,我实在不放心让你出去。”   姬昭叹气,他点头:“我知道的呀,我不给你们添乱。”他起身,低头看宗祯,想说自己回去睡了,可是突然好想留下来和宗祯一起睡!   他好怀念上回在温泉庄子里,两人抵足而眠!太美好了!有人陪着睡觉太窝心了!   然而——他现在与宗祯只是驸马、太子的关系,一辈子也没法做朋友的,姬昭有些沮丧,最适合做他朋友的人,却没法再成为朋友,他道别:“我回去睡了……”又道,“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这里是燕京,不是金陵。”   “他们并不知我早已察觉,也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即便猜到我的身份,提防我,也想不到我会去看那些兵器铺,去袁家打探。”   “那就好,总归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还是小心为上。”   听到姬昭说“我们”,宗祯心中有暖流经过。   “我回去了……”姬昭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   走到门边,宗祯叫住他,他回身看来:“还有什么事……”   宗祯起身,从衣襟里拿出本书来:“不是说打劫?”   姬昭眼睛一亮:“是什么?!”   “你来看看?”   姬昭立即扑过来,从他手中抢走书,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清楚封面上的字,《群山游记》,他看向宗祯,大喜:“这是逍遥子当年在凉国游历时所写,只在凉国有,据说当初只是小作坊印了几十来本罢了!我一直很想看!”   宗祯点头。   姬昭高兴坏了,作势就要翻开看,宗祯上前,伸手合了书:“回去睡吧,明日再看,小心看坏眼睛。”   “好的吧……”姬昭抱著书,“那我回去了!”他往外走,走到一半,再回头,看宗祯看了会儿,忽然问他,“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第95章 酸起来   宗祯下意识就要拒绝,姬昭赶紧道:“你若不答应,我今夜就不睡了,我回去就把这本书看完!”   宗祯便有些犹豫。   他其实也不知如今到底是如何看待姬昭,上辈子的那些血海深仇,他当然还记得,刚回来初时的心愿也还记得。可是——面前的姬昭是这样天真善良,与上辈子截然不同,他早已狠不下心来杀姬昭。   自何七娘死后,两人的关系再回不到当初,却又多了几分真挚。   他能感受到,姬昭虽然对他不如当时对“哥哥”那样大方、坦荡,却也在维护与他的关系,他不舍也不会去拆姬昭的台,这也是他自己乐于见到的。   有些时候,他会希望两人的关系不止于此。   可他也不禁有些许茫然,不止于此的关系还能是什么关系?   他依旧会下意识地排斥与姬昭接触,却又一次次如中蛊般期待与姬昭接触。   他便告诉自己,上辈子的仇人,今朝能相处成这般,已是不错,知足吧。   只要姬昭乖乖的,对福宸好,他这辈子不会杀姬昭,也会好好对姬昭。   “那我看了,我现在就看了!”   宗祯还没想明白,姬昭走到他面前,直接就翻开书,宗祯叹气:“那就留下睡吧。”   “嘿嘿!”   宗祯哭笑不得,不过此时的姬昭如此可爱,仿佛从前,他不忍赶这样的姬昭走。   姬昭直接朝外喊:“保庆保庆,快进来!”   “哎,来了来了!”保庆立即进来,笑着问,“可要小的点灯?”   “要的要的,我今晚跟你们殿下抵足而眠!”姬昭骄傲道。   他们那点子的小心思,自己折腾不明白,外人却是看得最清楚,保庆心中“哎哟”一声,看向宗祯,宗祯“嗯”了声,他立马回头去点灯。   灯火下,姬昭已经坐到床边,宗祯站在床前换衣服,姬昭好奇地抬头打量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宗祯:“我头一回见到你穿黑色衣裳。”   保庆帮着换衣服,宗祯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姬昭笑:“挺好看的……”   宗祯的眉眼便更见温和,保庆手快地帮他脱了外面的衣服,又去打水来,到屏风后侍候他洗漱,姬昭本想跟去看看的,可觉得这样太变态,他往后倒去,倒在软乎乎的被子里,打了几个滚,舒服地不愿再动。   这些天虽说睡眠好了许多,却还是要靠兔子灯助眠,有人陪伴,今晚想必能睡个好觉。   姬昭撑着又起身,上半身靠在床头,伸手从枕边摸来宗祯睡前看的书,翘了个二郎腿,脚丫子得意地晃来晃去。宗祯换好衣服过来,看他这样,蹙了眉头,上前来弯腰拉下他的腿:“不像话……”   “哼……”姬昭抬眼,翻他一个白眼,继续看手里的书。   保庆偷笑,宗祯无奈摇头,转身对他道:“你去跟尘星他们说一声,明早直接带着驸马的衣服到我这里来。”   “好嘞!”保庆直接退下,出去帮他们带好门。   宗祯还有些不自在,坐在床边,姬昭双腿放下来,脚丫子还在一晃一晃的,他倒是自在,斜了眼睛去看宗祯,问他:“你怎么不躺下来。”   宗祯这才放下帐子,坐上床,朝他伸手:“别看了,伤了眼睛。”   姬昭本也没觉得这书有多好看,他扔还给宗祯,彻底躺下来,仰头问宗祯:“你为什么要看这样的书?你跟着练身手?”   “嗯……”   “真没看出来,殿下你看起来很有文人样子,还会武功啊!”   “随手练练,强身健体而已。”   姬昭点头,又好奇问:“那天你“唰”地就砍了那谁的脑袋,看起来不是随手的样子,殿下,你其实很厉害吧?你还能把文贵仁的眼睛给弄瞎了,你还穿夜行衣!你是不是其实很厉害!”姬昭越说越兴奋,翻身抱着枕头趴到床上,“话本子里的那种江湖大侠!”   “…”宗祯一言难尽地看他,倾身去给他整理被子,“躺下,睡觉了。”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不是会很多武功?!”姬昭激动地,双腿翘起,脚丫子又开始晃。   燕京比金陵冷很多,此时又是九月末,宗祯不悦:“把脚塞进被子里。”   “我不冷,你快给我讲讲!”姬昭兴奋地拽着他的衣袖。   “塞进去,否则就回自己屋里睡。”   “我不,我就要睡这儿,我回去睡又要做噩梦。”   这么一说,宗祯就不舍得再凶他了,无奈地起身握住姬昭的脚丫子,冰冰凉的,他脸色变得非常不好看,姬昭想躲开他的手,使劲地往回抽,两只脚却被宗祯给塞到了被子里,却又挠到痒痒处,姬昭笑着一直在躲,宗祯的手一松,他的脚又探出被子外。   宗祯头疼,不得不在帐子里站起身,摊开姬昭的被子,往下盖住姬昭全身,并低头看他,微愠道:“再动,我直接提着你扔出去。”   “…”姬昭已经回身,平躺在床上,双手乖乖放在被子上,朝他眨眼,“我不动就好了嘛!”   宗祯被他折腾地都快要出汗了,这才坐回去,也掀了自己的被子。   姬昭开始往他挪动,他头也没回,便道:“你睡你的被子,我睡我的,再动,扔你出去。”   “…”姬昭撇嘴,“知道了……”   宗祯吹灭床头的灯,将另一半帐子也放下,也躺了下来,姬昭裹着被子往他滚来,小声叫他:“殿下……”   “什么事……”他闭了眼睛。   “你到底是不是大侠啊?”   宗祯无言以对:“不是——”   “我不信,你会不会轻功,“咻”地从屋顶飞过去那种!”姬昭抱了被子,双眼放光地看他。   宗祯回身看他,无奈道:“陈克业会,改天我叫他飞给你看。”   “真的啊!”姬昭蹬被子,“那我能学学吗?”   “先把你的脚丫子给塞回去!”   姬昭赶紧塞回来,再眼巴巴地问:“我能学吗?我能吗?”   宗祯吐出一口气:“那是童子功练出来的,你都多大了,还怎么练?”   姬昭不满:“我才十七呢,我还小。”姬昭滚回去,生气道,“真没意思……”   “…”太子殿下无话可说。   姬昭安静不了太久,不一会儿他又滚过来,小声问他:“殿下,我想摸摸你的手。”   “干什么?”宗祯满身防备。   “我想看看你手上茧子多不多!你的剑术似乎还不错,没少练吧!”   “你从前没摸过?”   “那个时候没仔细注意过!”   “免谈……”   姬昭将脚丫子蹬出被子,仰头看床顶:“那冻死我算了——”   宗祯生气地伸手捂住他的嘴,训道:“什么话都敢说!”   “嘿嘿……”姬昭从被子里伸出爪子,握住宗祯的手仔细看,再摸摸,这才发现宗祯的手掌茧子很多,尤其虎口处,他再伸手,“另一只手也看看!”   已经到了这份上,宗祯无奈地把另一只手也给他,这只手是宗祯惯用的,茧子更多,姬昭摸来摸去,总结道:“当太子也不容易啊!”   姬昭松开他的手,宗祯帮他再理了理被子,拍拍他的肩膀:“睡觉……”   “嗯……”姬昭却又问他,“殿下,你说,会不会将来有天,你也要杀了我呢。”   宗祯的手一顿,脸上有丝慌乱,幸好黑夜足够暗,他反问:“为何这么说……”   “我随便问问啦。”姬昭笑,“睡了睡了!”   姬昭说睡就睡,很快就在宗祯身侧响起绵绵的呼吸声。   宗祯翻身,伸出手臂,撑了脸看他熟睡的脸庞。看了片刻,他伸手轻轻抚摸姬昭的脸庞,喃喃道:“所以你一定要乖乖的。”   姬昭睡梦中察觉到痒痒,咂咂嘴,侧身往宗祯滚来,因为被子的阻挡,始终滚不到近前。   宗祯看到他皱起的眉头,到底是解开姬昭的被子,将自己的被子展开,姬昭顺利地滚了进来,滚到他怀中。   他将被子盖好,伸手拢住姬昭,不久也睡着了。   姬昭醒来时,床上已经只有他一个人,他打着哈欠伸懒腰,揉着眼睛坐起身。   听到声响,尘星与保庆过来,一左一右帮他拉开帐子,笑道:“您醒啦?”   “嗯……”姬昭看了眼窗外,“什么时辰了,天这么亮。”   “快到午时啦!醒了刚好用午膳。”   姬昭不免也有些惊讶:“我竟然睡了这么久。”他拍拍身边的空位,“他呢?”   “殿下被庆旸公主邀请去玩了。”   姬昭放大声音:“谁?!”   “庆旸公主……”   姬昭生气:“他为何会跟庆旸公主出去!”   待他弄明白,是庆旸公主直接来含熙馆叫人的,他更生气:“我都没说去,庆旸公主没见着我,也未得到我本人的允许,他又怎么敢去,他是我的贴身侍卫!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人家公主过来伸伸小手,他就跟着去了?!”   保庆只好小声道:“殿下应该是有他的思量……”   “什么鬼思量!”姬昭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上,满肚子的火,却又没人可发,最后只好跳下床,踩了鞋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屋。   到了傍晚,也不见宗祯回来,姬昭急得在屋子里直打转。   宗祯再厉害,再是天命男主,也架不住这是人家的地盘,这些皇子公主又有哪个是简单的!   天快黑了,保庆冲过来说:“驸马,殿下回来了!”   “真的?!”姬昭立即往屋外跑,含熙馆是个五进的大宅子,第五进是花园,姬昭住在第四进,官员们住第二、三进,第一进是待客的地方。按理来说,庆旸公主是客,还是女客,必要止步于第一进,然而不待姬昭跑出自己的院子,隔墙就听到女孩娇俏的笑声。   他停下脚步,立在粉墙上嵌着的海棠窗后,窗外种了绿竹,透过竹叶,他弯腰,看到一身红衣的庆旸公主与宗祯对立而站,庆旸公主笑得花枝乱颤的,宗祯竟也在笑。   没有人比姬昭知道,这位殿下的笑有多难得,他却不时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笑……   姬昭已经很不高兴,又听庆旸公主笑着说:“那我明日再来邀请你啊!秋来了,正好去打猎!”   宗祯笑着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那我就先回去咯?”   “公主慢走……”   庆旸公主转身要走,却踩到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鹅卵石,脚下一滑,宗祯伸手扶住她,庆旸公主趁势握住宗祯的手,抬头看着他又是一阵笑,宗祯同样在笑,笑得温温润润的,是姬昭从来不曾见过的笑,手也没有松开。   姬昭快要气死了,回身就走。   尘星、保庆他们都没看着墙那侧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面面相觑,尘星回头赶紧跟着姬昭跑了,保庆挣扎片刻,没管他们殿下,也跟着驸马跑了。   墙外,庆旸公主终于松开宗祯的手,笑着告辞。   出了含熙馆的大门,她一上马车,笑容就没了,车上也还有另一个人,正是五皇子刘蕤,他正懒懒躺在榻上吃着桃干,见她来了,挑眉:“如何?”   “我握到他的手,满手的茧子,与探听到的消息完全不同,太子宗祯身子孱弱,自小到大就一直躺在床上,绝不可能满手茧子,那不是写字能写出来的茧子,我不可能摸错。”   “那他不是宗祯?”   “应当不是,我也说,宗祯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亲自来,再说,他也没有理由过来。”   刘蕤挑了颗话梅扔到嘴里,慢声道:“既如此,那就杀了他。”   “不!”庆旸公主瞥他一眼,“我喜欢他,我要留下他。”   “他名义上是姬昭的贴身侍卫,那般气度怎么可能真是一名侍卫?我猜测他是殷家子弟,陪姬昭来凉国而已,你认为姬昭会留他在凉国?”   庆旸公主笑:“我不管,我就要留下他。”   刘蕤吐出话梅核:“随你随你,你自个想法子,倒是袁智——”   “哼,找个时候杀了他便是,我最烦他!什么脏的臭的都要扔给我,真要多谢我们的好二哥!给我找了位好驸马!”   刘蕤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说出来的话却是:“傻妹子,杀了他,我们的好二哥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你就当是为哥哥想想,待哥哥登基,想要多少美男子,哥哥都能给你,那袁智,哥哥也帮你杀。”   庆旸公主的嘴角抿了抿,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殿下,庆旸公主的马车走了。”陈克业如幽灵一般进到屋子,站在宗祯身后汇报。   宗祯低头,一丝不苟地在洗着手,已经洗到第三遍,听罢,点头:“知道了……”   陈克业道:“马车往凉国皇宫的方向去了,刘蕤的确在里面。”   宗祯扯了扯嘴角,接过程深递来的干帕子擦手,走到屏风后,宗祯换了身衣裳,叫陈克业下去休息,他问程深:“保庆在驸马那儿呢?”   “是呢,殿下您何时用晚膳?”   “去驸马那处用吧。”   说着,宗祯转身出门,去了姬昭屋子里。   姬昭正坐在窗下,双手握成拳头摆在桌上,一阵阵地深呼吸,他怕他一个克制不住冲到隔壁去揍人。不能揍,不能揍,那是能要他命的太子殿下,不是文贵仁。   可是他真的好气啊。   他深呼吸着,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他气愤地抬眸。   宗祯刚刚迈步进来,站在门边,看他这般,便问:“又是谁惹我们驸马不高兴了。” 第96章 共眠   不提“驸马”二字还好,一提,姬昭以拳头敲桌子,怒道:“驸马高兴不高兴,我反正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些人迫不及待要去给别的公主当驸马呢!”   宗祯往他走来,轻声道:“不过是跟庆旸公主出去一趟——”   “不过是出去一趟?”姬昭再怒敲桌面,起身瞪着宗祯,气道,“跟人家公主勾肩搭背,那小手拉来拉去,膈应谁呢!”   宗祯解释:“不曾勾肩搭背,只是碰了碰手。”   “啊?!”姬昭真的生气了,“你承认了?!”   “…”宗祯哑口无言。   姬昭伸手指他:“你跟庆旸公主手拉手,不顾他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手!伤风败俗!”   宗祯无奈点头:“是……”   “…”姬昭反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在脑中想着词,却怎么想也想不出,越想越迷糊,宗祯跟庆旸公主拉小手,他气什么啊?就算两国真要联姻,庆旸公主真给宗祯当太子妃,宗祯给庆旸公主当驸马,他有什么好气的?   姬昭眼中闪过慌乱和茫然,他到底在气什么啊,他的双手再握成拳头。   宗祯则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掰开他的拳头:“握得这么紧,疼不疼?”   “别碰我!”姬昭用力挥开他的手,更见愤怒,“你摸过别人的手了,不许碰我!”   “我回来后,洗过了,洗了三遍。”   “摸过就是摸过了!庆旸公主不要脸!主动摸你的手!你可是有妇之夫!”姬昭脑中一声响,啊,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了,他立即义正言辞起来,“你可别忘了!你是有良娣的!秦姑娘一年后还要嫁给你做侧妃!你都有两位美人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庆旸公主不要脸,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对不起那些姑娘!”   是的,就是这样!他只是在替那么漂亮而又性子温婉的周良娣与秦五娘抱不平罢了!   宗祯却平静道:“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什么意思?”   “好了,别气了。”宗祯上前,还是一把攫住他的两个小拳头,包在掌心里,直接都给掰了开来,“手都红了……”姬昭还想再握拳,宗祯双手与之十指交握,这下他没法再握拳头。   姬昭气得又坐回去,看向窗外,拒绝再跟宗祯说话。   宗祯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这么晚了,饿不饿,用晚膳吧。”   “不吃!气都气饱了!”   宗祯高声喊保庆进来布菜,尘星跟在后面帮忙,看到他们郎君瘪着嘴坐在窗下生气,太子殿下拉着他的双手,低头小声地在哄他,尘星迷惘了,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可到底是哪里怪呢?他挠挠头,他觉得他需要去跟殷鸣好好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菜布好,喷香扑鼻,宗祯轻声哄道:“是鱼羊锅子,燕京的羊可比金陵的好吃,刚片好的新鲜嫩羊肉,还有你念叨许多日的小青菜,燕京郊外有农家种的,说是与金陵的味道差不多,快来尝尝。”   姬昭抽抽鼻子,依旧在坚持。   “还有他们新学的燕京糕点,有个山楂味道的我尝过,你一定喜欢。”   姬昭继续瘪嘴,“不尝尝?真不尝尝?”宗祯松开他的一只手,用金箸搛起一块送到他嘴边,“嗯?”   姬昭瞟了眼山楂糕,白色、山楂色相间,看起来就好吃,还冒着热气,软软的,他有点想吃了,可是——他要坚持!   他骄傲地移开脑袋,宗祯已经先一步将山楂糕塞到他嘴中。   他瞪大眼睛,宗祯眼中含笑,到底难抵美食的诱惑,他嚼着嚼着给吃了。宗祯放下筷子,站起来,也拉他起身:“来吃饭,气什么,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姬昭又瞄了眼桌上碧绿的青菜,馋虫全部出动,凉国蔬菜少于熙国,这些天几乎顿顿是肉,他早就腻了。   尘星已经将青菜全都烫到奶白的鱼汤里,桌上另有一锅“嘟嘟嘟”响的鱼汤,保庆盛出一碗,朝他笑:“驸马,快来尝尝。”   宗祯将姬昭推到座位上:“吃饱了再气……”   姬昭坚持不下去了,鱼汤真的太香了,他用调羹舀了口鱼汤喝,鲜得他好想挤眼睛,宗祯声音中带上笑意:“好喝吧?”   “哼,好喝也不是你做的,与你无关。”   宗祯笑着,将烫好的羊肉与青菜全都搛到他的小碗里,姬昭吃得快要吞舌头了,依然拒绝跟他说话。   宗祯挥手,叫尘星、保庆都下去,他亲手给姬昭烫肉、菜,姬昭吃得正香,他淡淡道:“庆旸公主怀疑我是太子,故意试探我。”   “咳咳咳——”姬昭咳嗽出声。   宗祯吓得赶紧放下筷子,拍着他的后背,拿了水给他,皱眉道:“慢些……”   姬昭咳完,眼圈红通通的,就着他的手喝水,气道:“你不说这些吓死人的话,我又怎会咳嗽!”   “是我不好……”   姬昭不吃了,放下筷子:“然后呢!”   “你先吃……”   “我不吃了!我要听你说!”   “我便趁势而为,明日她若再来找我,我还去,不过趁机调查而已。”   “可是多危险!而且庆旸公主不要脸!明显对你心怀不轨!”姬昭愤怒。   宗祯笑着伸出手,看着灯下无比可爱的他,摸摸他的耳垂,暖声道:“这些都不过小节而已。”   “那她如果真的要扣下你怎么办!你现在的身份只是我的一个侍卫罢了!难道你真要跟她成亲!不可以!你不能跟人成亲!”姬昭一通说完,发觉宗祯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快要融化了,他一个激灵,补救道,“不然,你就对不起周良娣和秦姑娘!我们熙国的漂亮小娘子那么多,找不到人娶了?!非要娶个外国人?不可以是外国人!”   宗祯笑出声,并摇头,又捏捏他的耳垂,这才松开手,继续给他烫菜,轻声道:“吃吧……”   “…”姬昭眨了眨眼,莫名地也不敢再说,低头开始“嘎吱嘎吱”地吃宗祯烫好的青菜。   他吃得差不多了,吃得小肚子都有些圆圆的,宗祯才用鱼汤泡了两碗米饭,很快就吃完。   姬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光顾着自己吃了……   宗祯还有事情要跟陈克业商量,饭后他回自己的屋。   姬昭在屋里转了几圈,自己跑去找那个从金陵带来的厨子,盯着他做了一桌吃的,叫他送给宗祯,他自己则是做贼心虚地立马跑回自己的屋,迅速洗漱完爬上了床,开始装睡。   半个时辰后,宗祯果然过来。   他听到帐子外,宗祯问尘星他几时睡的,睡前有没有吃什么,有没有喝什么,顿时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宗祯问过,掀开帐子看他,他赶紧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宗祯伸手帮他整理被子,他一个气没憋着,不得不“醒来”,房中灯火昏暗,宗祯倒是没有发觉他是装睡,而是抱歉道:“是我吵醒了你。”他起身,“你睡,我回去了。”   姬昭却伸手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宗祯低头看他。   “我——”姬昭小声撒谎,“我做噩梦……”   宗祯在他床边坐下,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怎又做了噩梦。”   “唔——”姬昭抬眼看他,“你陪我睡……”   宗祯没有犹豫:“好……”   姬昭心中窃喜,宗祯叫人去他屋拿来衣裳,似是怕打搅他睡觉,换了衣服,洗漱完,很快就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姬昭往里滚了滚,让出半个床铺来,已经是第三次同床而眠,宗祯自然地吹灯、拉帐子,在姬昭身边躺下。   姬昭的心瞬时就踏实下来。   他往宗祯靠过去,宗祯早已经习惯,甚至伸出手臂揽住他。   “殿下……”姬昭小声叫他。   “嗯?”   “那个庆旸公主她不要脸——”   宗祯好笑:“还记得这件事呢?”   姬昭“哼”了声,说:“她不要脸,她垂涎你的美色,你别被她给吃了豆腐!”   宗祯低头看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姬昭叫疼,他又赶紧伸手帮姬昭揉,并温声道:“若是我的所谓美色能做成什么,我不介意拿来利用。”   再次重生,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这话听到姬昭耳中,姬昭特别不开心,原来身份高如太子也不过如此吗?   头一回,他有点心疼宗祯,想必宗祯作为太子,也有很多无奈与不得已吧。   “睡吧……”宗祯出声。   姬昭心中难受,嘴便不由自主地瘪着,并拒绝再看他。   宗祯看他不高兴,心道可真是难哄啊,无奈地掀开被子:“好吧,进来吧。”   姬昭抬眼再看他,虽然并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甚至即便说了真正的原因宗祯也觉得无所谓,不过——姬昭还是立马从自己被子里出来,钻进了宗祯的怀抱。   凉国太冷,这样冷的天还是两个人窝在一起暖和!   宗祯盖好被子,搂紧他,轻手拍拍他的肩膀:“睡吧……”   姬昭的手则是在被子里捣来捣去,终于找到宗祯的另一只手,紧紧握在手里,用力捏着他的手指,恨恨道:“你不许再给她碰到你的手!她不要脸!”   宗祯累了一天,倒是真的困了,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嗯”。   反倒是姬昭久久不曾睡着,他看着宗祯的睡脸,同样也是头一回,他有心想为宗祯做些什么事。   殷橼玩得彻底乐不思蜀了,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姬昭本还不太放心,哪怕一直叫殷鸣盯着他。是宗祯说,他们来这里,宫里一定会有人暗中盯着他们,保护也好,监视也罢,殷橼是他的侄儿,那些人不会让他出事,殷橼非常安全。   姬昭才放心让殷橼出去玩,不过也定了门禁,子时之前一定要回来,还不许去烟花之地。   殷橼还小,没开窍,对那些地方倒是没兴趣,他近来迷上了斗鸡。   金陵城中鲜少有人斗鸡,他看过一次就喜欢上了,不过他也就看看,别提买只鸡下场斗了,连赌都赌不了,因为他没钱……殷家巨富,对子弟管得却是甚严,殷橼再过一两年都能娶媳妇了,至今每个月都只给发五两银子……   姬昭临出门前,舅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许给殷橼发银子……于是姬昭也的确没给他发。   好在殷橼是个好孩子,殷家家风质朴,他对钱财、胜负的欲望都一般,他看斗鸡,也就是看热闹,看好玩,因此姬昭才会允许他每天去看斗鸡。   夜深时,殷橼兴致冲冲地回来,没忘记给他小叔带夜宵。   尘星笑着告诉他:“郎君睡啦……”   “又睡啦?我回来得晚了。”殷橼抬抬手,“我买到几本挺有趣的书,我进去放到小叔桌上,他明早起来看!”   “大郎君,让我拿进去吧。”   殷橼略怔片刻,小声问他:“是太子在屋里,跟小叔一起睡的?”   “是呢!”   殷橼挠挠头,把书与夜宵都给了尘星,与他们道别,自己带着小厮回去,路上他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太子怎么又跟小叔一起睡了呢?他再想想,不过也才两回嘛,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第97章 无名气   姬昭有心事,夜里睡得并不好,早晨,宗祯醒后,他立马跟着醒了。   当时宗祯刚睁眼,低头看了眼埋在他怀里睡着的姬昭,姬昭只留了鼻子在外呼吸,半张脸埋在他怀中,贴得很紧,宗祯眼中的冷峻霎时便全部消失,他看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起身,姬昭没醒,他松口气,掀开被子正要下床。   姬昭伸手过来,手臂乱挥,最终抓住宗祯的衣袖,嘴中嘟囔:“你醒了吗……”   宗祯回身看他,轻声道:“你继续睡……”   姬昭摇头,另一只手也从被子中伸出来,边揉眼睛边嘟囔:“我不睡了……那个不要脸的公主要来……我不睡了……”   话是这么说,眼睛都没劲睁开,这还是宗祯头一回看到姬昭刚睡醒的模样,窝在被子里,头发早已睡得乱糟糟的,铺在枕头上,就这么窝在他投下的影子里,软绵绵的,声音也糯糯的,宗祯又坐回去,将他揉眼睛的手塞回被子里,低声道:“你好好睡着……”   “我不——”姬昭嘟囔着,睁开了眼睛。他努力分辨了会儿,眼睛才找到宗祯,他再将手抽出来,这只手也揪住了宗祯的衣袖,抬眼看他,“我和你一起见她……”   宗祯有片刻的失神,世上为何会有这么无辜的眼神?   宗祯不由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揉了几下,姬昭不满地“哼哼”几声,却没有避开他的手,宗祯没忍住,再揉了揉他的脸,倾身上前,说道:“那你先睡,她来了,我叫人来告诉你一声。”   “我不,我要见她。”   明明也是正常说话,偏就有那么几分的委屈之意,听得宗祯心里软软的。   他收回手,将衣袖上姬昭的一双手都拉下来,无奈道:“好吧,那就起来。”   姬昭看着他笑,嘴角往上翘,宗祯再揉揉他的脑袋,拉着他起了身。   庆旸公主来得很早,姬昭叫人将她带到他这里。   她一身红色骑装,绛紫色洒金的披风,虽说相貌平凡,倒是挺英姿飒爽的,姬昭不喜欢她,她却很喜欢跟姬昭说话,和她哥哥刘蕤一样,性格看起来很好的样子。姬昭没有分辨他人真心与否的眼睛,也懒得分辨,尽量温和有礼地跟她说话。   庆旸公主没说几句,就问他:“怎不见驸马的侍卫?”   姬昭喝了口茶,波澜不惊地问:“公主问起他,是有何事?”   “驸马没听他说?我约了他今日一同去打猎!”   姬昭微笑:“我还真不知道。”   庆旸公主笑:“那驸马现在不就知道了嘛!”   姬昭再笑,庆旸公主又道:“驸马的性子好,侍卫也爽朗,很对我脾性呢!我看他,也很喜欢我们大凉嘛!”   姬昭不接她的话,庆旸公主也不觉得尴尬,又笑:“驸马虽远在金陵,离我千里,我却早闻驸马大名,我小时候就读过驸马的诗作,知道驸马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咱们凉国,许多读书人都崇拜你呢!”   “公主过奖了……”   “听闻驸马与福宸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叹气,“只可惜哦,至今无缘得见福宸公主一面。”   姬昭连客气话都不想跟她说。   庆旸公主倒真的不在意姬昭的态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宗祯,况且这位驸马是出了名的大才子,一般才子都比较孤傲,她见得多了,她才懒得计较,不过说话打发时间罢了。她也喝了几口茶,看向门外:“驸马,他怎么还不来?”   姬昭生气。   其实只要他不答应,不论庆旸公主怎么邀请,都没法把宗祯带走。无奈现在是宗祯自己要跟庆旸公主走,说要调查何七娘的事,他又不能拦着,只能生闷气。   他不乐意,故意道:“他还在处理一些事,他虽说是我的侍卫,实际我身边许多事都是他在打理,他离开这么一天,还真没人能干活。”   庆旸公主回头看他,笑道:“所以庆旸很感激驸马愿意让他跟我出去玩呀!”   呵呵,姬昭心里骂她“不要脸”,故意又道:“听闻公主已择定夫婿,待到公主大婚那日,姬昭一定派人来给公主送礼庆贺。”   庆旸公主面色一点没改,笑得灿烂:“好呀!多谢驸马!”   没有打击到她,姬昭更气,一句话也不想再跟她说。   庆旸公主则又找话说:“对了,驸马,你的侍卫不知叫什么名儿?昨日匆忙,都没顾得上问他。”   姬昭还未开口,庆旸公主忽然起身,双眼放光:“你来了!”   姬昭慢了半步,庆旸公主已经上前,姬昭跟着转身看去,见到宗祯背着光从门外走进来,姬昭看得有些呆。   庆旸公主大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笑道:“看来,今日我是遇到劲敌了!你准备得很充足嘛!”   宗祯浅浅笑道:“公主过誉了……”   跟庆旸公主说完话,他才往姬昭看来,姬昭心里酸得很,撇了撇嘴,没再看他们俩。   偏庆旸公主又笑着说:“我刚刚还问驸马你叫什么呢!你叫什么啊?我总不能总是“喂”啊“喂”地叫你吧?”   姬昭心中有气,虽说没再看他们俩,到底是道:“他姓姬,是我家的家生子,叫姬小六!”   “姬小六?哈哈!”庆旸公主求证地看向宗祯。   宗祯看姬昭低着头,嘴角使劲地往下撇,知道姬昭又在生气,叫什么他都无所谓,他点头:“驸马说得没错。”   “哈哈哈!倒也顺口!那,姬小六,我们这就出门吧?”   宗祯再看姬昭一眼,姬昭直接撇过脑袋,他心中叹气,只是眼前还有正事。   他应下,又道:“公主,我与驸马还有几句话要说。”   “好,那我先出去——”庆旸公主要出门,姬昭高声道:“不必了!你好好陪公主!”   说罢,姬昭起身,转身就绕到东侧的书房内,没再看他们。   宗祯没办法,只好跟庆旸公主先走。   他们刚出门没多久,姬昭就从书房出来,立马往外走,保庆诧异:“驸马?您要去哪里?可是有事还要跟殿下说?”   “不是!”姬昭跑到游廊里,绕了几圈,躲到上回的海棠窗下,等了会儿,宗祯与庆旸公主便来了。庆旸公主一身骑装,今日的宗祯也是身穿骑装,身披黑色洒金披风,背上背了弓箭与箭囊,腰里还挂了把弯刀,这是姬昭从未见过的宗祯,金陵城中的太子殿下总是穿得雍容而又典雅。   他躲在枫树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有说有笑地走出院门。   他起身,站在海棠窗后往外看,两人都背了弓,背影竟是格外相配。   “郎君?”是尘星看着不对劲,过来叫醒他。   姬昭回过神,转身,耷拉着肩膀往回走。   尘星与保庆都追上去,尘星担心地问:“您怎么了?”   “我没事……”姬昭又回身看保庆,“不许把我刚刚做的事告诉他!”   “啊——”保庆有些懵。   姬昭威胁:“听到没有?你要是告诉他,我就把你留在凉国,不带你回去了!”   保庆吓得点头:“小的一定不告诉!一定!”   “哼……”姬昭大步往回走,保庆火速跟上去,跟了会儿,他才后知后觉,他能不能回金陵,决定权在他们殿下那里啊,他那么害怕驸马干什么呀!可他再想想,若是驸马真要把他丢在这里,殿下没准还真能听驸马的话。   他还是继续讨好驸马吧!   姬昭不喜欢庆旸公主,并且很讨厌今日的宗祯,可他还记得想要帮宗祯的事。   他也希望庆旸公主滚蛋,再也别在他跟前晃。   可他要怎么帮?   眼下两国虽说还算平和,从前也是没少打仗的,这种和平也是诡异和平,说不准因为个什么事,两国又能打起来。况且这个时代,交通并不发达,两国都严格管控两国百姓的来往,边境有重兵驻守,就连宗祯打听点事情都不易,他就别提了。   姬昭是懒,并不是蠢,他仔细想了想,他觉得这事还是得从二皇子身上下手,能派细作去熙国的,无非就是几位受宠的皇子,要捉鱼就要趁乱啊,这几个皇子乱起来最好,可是他能力有限,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他也不能出门,又是熙国驸马,不能真把事情搞得多乱,否则就是殃及自身,还会害了宗祯。   把握住度,是个问题,他仔细想了想,还真想出了个法子,兴许有点笨,但应该挺有用,也比较安全、平和。   他立即跑到殷橼屋里,把还在被窝里睡得香的大侄子给拽了起来。   殷橼迷迷糊糊的,被姬昭用冰毛巾往脸上撸了一遍,彻底清醒了。   姬昭严肃道:“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我去做!”   殷橼也兴奋起来,同样严肃道:“你说!”   姬昭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殷橼“嗨”了声:“就这?容易!你放心地交给我!”他又好奇问,“小叔,你这是要帮太子?你跟他的关系如今这么好了呀?”   “他毕竟救了我!”   “也是,以前的事到底只是咱们猜测,他救了你却是实打实的,就是曾祖父知道,也要感激他的。”   殷橼爬起身,换衣服,随便塞了几口吃的,带着殷鸣与自己的小厮出门,又开始新的一天的逛荡。   听了个全程的尘星好奇问他:“郎君,二皇子真会来见你?”   “但愿吧,庆旸公主成天往我这儿跑,他难道真不急?二皇子若真对刘蕤兄妹放心,就不会叫庆旸公主嫁给他表哥,我听宗祯说,这个姓袁的是典型的纨绔,大约就是文贵仁那类,也就是胜在有个好家世。”   “嗯……”尘星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那您也把这事给殿下说一说,也多个人参谋。”   姬昭再撇嘴:“我才懒得跟他说!”   尘星便纳闷,他们郎君跟太子殿下这是又吵架了?   尘星也没劝,只是又道:“我听保庆说,殿下要过生辰了,九月二十九。”   姬昭揪腰里的荷包,他知道宗祯要过生日,先前福宸公主就告诉过他,实不相瞒,来凉国的路上,他还想着要在异国他乡给宗祯过生日的,只是现在——他还在生气呢!   尘星问他:“没几天了,咱们要送礼物的吧?不知送些什么好?知道得晚了些,殿下又是忽然来的,还真不知道如何置办才好,到底身在外地,诸多不方便。”   姬昭烦闷地起身往内室走:“再说!我看会儿书,不许来打扰我——”顿了顿,又道,“他若是回来了,到门口了,即刻告诉我。”   “好……”   这天,姬昭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宗祯也没回来,姬昭书看不下去,饭也没怎么吃,气呼呼地早早就上了床,宗祯回来时,他还没睡着,宗祯还过来看过他一眼,他装睡,宗祯看过他就走了,他伸手直锤床板。   接着几天,宗祯天天跟庆旸公主出去,他故意晚睡早起,跟宗祯错开,两人都没说上几句话。   宗祯倒是在出门前,回来后,都会仔细向尘星、保庆问他这一天都做了什么,还交代厨子给他做好吃的,可他还是生气,还都是些自己也闹不清楚缘由的无名气。   他不喜欢这样总是生气的自己,便更不愿跟宗祯说话。   宗祯这几日频繁跟庆旸公主出去,也是因为时间毕竟有限,凉国皇帝过完生辰,他们便会立即回金陵,已经没剩多少天,他还没有确定何七娘兄妹到底是谁的人。庆旸公主善骑射,且好动,他也亲眼见过庆旸公主猎杀动物,杀气极重,只可惜这几日一直没见庆旸公主用剑或刀。   另外,他也有与姬昭同样的想法,也想把这汪池水搅乱。   这天回来,又是一无所获,他已打算换个切入口,不会再浪费时间在庆旸公主身上。他回到自己屋里,洗手的时候,陈克业过来,告诉他:“殿下,这几日,他们说殷橼郎君那处有些动静,不知是不是驸马的意思,又怕只是他们想多了,就一直暗中观察着,我思索着,还是把这事情跟您说一下。”   “何事?”听到与姬昭相关,宗祯立即回头看他。   “自打咱们来燕京后,殷郎君便喜欢大街小巷地逛,驸马也从不拦他。前些日子,他迷上了看斗鸡,殿下或许不知道,斗鸡的场子里最是鱼龙混杂,上至王公下至乞丐,什么人都有——”   听到这儿,宗祯打断他的话,皱眉问:“难道是殷橼去赌钱,欠债?”   他看得出来殷橼跟姬昭关系很好,姬昭很喜欢这个侄子,若真的敢去赌钱,他少不得要帮姬昭教训教训这小子,好的不学,倒是学这些!   陈克业赶紧摇头:“不不不,殷家家风您也是知道的,殷郎君就是看,从来不赌。但是前天,有人打架,他上去劝架,惹上些口头官司,事后很快就讲和了,可他的身份也暴露了。   那地方,什么人都有,听说他是熙国人,还是驸马的侄子,凉国人好奇,自会问他一些关于熙国与驸马的事情,他倒是有问必答,很是真诚,偶尔会提到庆旸公主来含熙馆的事。   您也知道,庆旸公主的行踪,老百姓上哪里知道?殷郎君这番倒是有些故意透露庆旸公主行踪的意思,偏他做得自然极了,他嘛,世家子弟,殷家人固有的好相貌,语气热情坦诚,就连我们的人也迷惑,不知他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殿下,他们在悄悄跟着殷郎君时,察觉到至少还有三四拨人也在盯着他,还曾有人故意去套话,殷郎君是那副不拘小节的模样。我估计那群人也懵着呢,毕竟即便大家都知道庆旸公主来含熙馆,又能如何呢?这位公主,自来是这么个张扬的性子,这样的事情透露出去,毫无价值呀。   总之,这件事没头没尾的。反正如今满城百姓皆知,庆旸公主天天来含熙馆。甚至有些燕京城内的王公子弟,跟殷郎君都玩上了,关系好着呢。”   宗祯听完这席话,眉头已不觉蹙起,陈克业并不知道,例如袁智养了个外室这样比较关键的事,姬昭其实是知道的,因而殷橼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便显得有些没头没尾。   他却知道,他不知姬昭到底想要做什么,却能猜到与二皇子、袁智有关。   他心中叹气,放下擦手的帕子,立即往姬昭屋里去。   姬昭已经歇下,他掀开帐子看过,出了内室,将殷鸣与尘星叫过来,说了他们一通。   他走后,装睡的姬昭赶紧也把他们俩叫进来,殷鸣沮丧道:“殿下应当是都猜到了,将我们俩说了一通,还说明日我还要陪着咱们大郎君继续去,此时若是真停下来,才显得有事,还不如若无其事地装下去。”   “好吧……”姬昭念叨,“他不是成天忙着跟庆旸公主厮混,竟还知道这些。”   “殿下还说,明日他要跟你说这件事。”   “哼,他明日就不跟那个公主出门了?”   尘星道:“郎君,殿下他还是很担忧您的。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吊着心,就怕有人要害您,如今殿下知道了也好,您就别再管这些事了。”   姬昭再撇嘴,他问:“他怎么样?”   “啊?”他们没听懂。   姬昭没有再问,主要是也不知道,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将这个问题说得详细。   他好几天没见过宗祯了,他才没有想念那个人。   话虽如此,过了些许时候,他还是掀了被子下床。   尘星问:“您要什么?我去拿!”   “我去看看他……”   “那您披上衣服去啊!”尘星赶紧去衣架上拿衣服。   “不用……”姬昭直接抽下床上的那层封着的薄被子,往身上一披,鞋子一踩就出门了。   宗祯刚梳洗过,散了头发,穿了中衣,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想着这些天的事,忽闻脚步声,他睁开眼。   姬昭裹着小被子站在门边看着他。   姬昭本意是想冷酷点,也的确生气,甚至想跟他吵上几句。可见到他,不由又瘪起了嘴,心中莫名委屈,他站在门边,不愿再往里走。   宗祯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坐起身,心疼地朝他伸手:“过来吧……” 第98章 可怕的习惯   姬昭将被子裹得更紧些,反而转身又想走了。   宗祯下床,大步往他走来,拦住他,低头看他,问道:“是我吵醒你了?”   姬昭继续瘪嘴,宗祯温声道:“天凉,快进屋。”   “我回去了……”   “外面风大,就睡我这里。”   姬昭不为所动,宗祯索性伸手,隔着被子一把抱住他,回身就往屋里走,将姬昭放到床上。不待姬昭反应过来,他迅速地将帐子放了下来,转身还要再抱姬昭,想把他抱到床的更里面,姬昭反应过来,迅速滚了进去。   宗祯暗自翘了翘嘴角。   姬昭几日不见他,心中想念,尽管不愿承认,宗祯又何尝不是,方才见到姬昭站在门边上,他心中涌出的竟是无边的喜悦。他本来是打算,狠狠将姬昭教训一顿,此时哪里还狠得起来。   他轻手剥开姬昭此时身上裹着的被子,再用厚厚的被子将他盖好,姬昭乖乖的,没有反驳,看着他,任由他盖。   盖好后,宗祯的双手撑在他身侧,低头与他对视,再问一回:“是我吵醒你了?”   姬昭这才移开视线,不想跟他说话。   宗祯没有动,依然看着他,说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姬昭问:“哪件事……”   “这几日光顾着和庆旸公主出去,忽略了你这里。”   “哼……”姬昭撇开脑袋,不看他。   宗祯道:“若不是陈克业他们察觉到殷橼的不对劲,早些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自己也知道,这里是燕京,不是金陵,叫我注意安全,你呢?”   姬昭小声道:“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你能有什么打算,说给我听听?”   姬昭翻身,用背对他,听宗祯说:“你的打算,我多少能猜得到,只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把自己牵扯进来?”   这话说得仿佛两人是陌生人,姬昭更不高兴,直接道:“那是,我与殿下是外人,是不该多管您的闲事!”   宗祯叹气:“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轻轻松松、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日,不好吗。”   宗祯的声音轻轻的,就在耳边,这句话更是轻飘飘抚过姬昭的耳朵,好似羽毛,他的耳朵有些痒,他不觉回身看了眼,帐子里颇为昏暗,只能大概看到宗祯的轮廓,他也看不清宗祯的脸。   姬昭瘪嘴,不由便道:“我是想帮你来着,而且我也讨厌庆旸公主。”   “嗯……”宗祯应下,示意他继续说。   “你不是说刘苍跟他们兄妹不过是表面平和,实际各有心思,我是想引刘苍来找我,我把袁智有外室的事情告诉他,就说庆旸公主也知道,让他们撕去!搞乱了,破绽便多,才便于你继续寻找线索,而且那个不要脸的公主也就不会再来找你了!”   与宗祯猜得差不多,宗祯将腰又弯下些,与姬昭更近,望着他不说话。   姬昭道:“好吧,我知道,这个法子很蠢,但我也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宗祯依旧不语,姬昭觉得有些丢人了,用手捂住眼睛:“别当着我的面笑我就好。”   宗祯不说话,是因为他真的已无话可说。   他早就不舍得杀姬昭,可他从未想到,有这样一天,姬昭也会出手帮他,尽管手法拙劣,却也是这份拙劣更叫人感慨唏嘘。   姬昭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嘲笑声,张开手指,从指缝里看他,见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伸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臂:“你在想什么……”   宗祯回过神,眼神聚焦,再看他,摇头:“没想什么……”   “那你要笑就赶紧笑好了!”   “我为何要笑?”   “呵呵……”姬昭再度翻过身,嘟哝道,“你别装了,你心里一定觉得我笨,想出这样的办法。”   宗祯伸手,将他又扳转过来,并摁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动,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我觉得你这个法子非常好。”   姬昭不太相信地看他:“真的吗……”   “真的,我都没能想到。”   “…”姬昭还是不信。   宗祯却很镇定地说:“我本也想要法子引二皇子上钩的,这次多亏你。”   “真的吗……”姬昭又问一次,“那,你觉得二皇子会来找我吗?”   “多半会,即便不来,也有法子叫他知道。”   姬昭的兴致来了,眼睛变亮,问他:“那你觉得,二皇子知道后会怎么样?”   “不论他如何,袁智必须死,最好是二皇子亲手杀的,总之他需要亲自动一次手。”   “…”姬昭毕竟是从文明社会来的,那是个打架都可能会被拘留的世界,其实并不能很好接受这些。   宗祯见他的眼中露出不忍,面色不变,却是又直起身子,说道:“这件事你不必操心,倘若二皇子真来见你,你听我说的来。”   “哦……”姬昭深呼吸,调整过来,告诉自己要适应这个世界,再告诉自己,宗祯再喜欢杀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他。   宗祯在他身边躺下,见姬昭的状态还有些不对,主动跟他说:“今日,我与庆旸公主爬山去,倒是有趣。”   果然,姬昭立马忘记刚才的事,扭头看他,气冲冲问:“昨天呢,前天呢,还有大前天!我都五天没见过你了!人家神龙即便见首不见尾,好歹能见个首,你呢?!”   宗祯轻笑出声。   “你还笑?!想想金陵城里的周良娣,再想想秦姑娘吧,太子殿下!”姬昭越说越气,“那两位姑娘长得多好看呢,这个什么公主,长得什么模样啊?!同为公主,差别为何那么大?”   宗祯不笑了,姬昭喋喋道:“瞧瞧我们福宸公主,人美心善,这个不要脸的公主!”   宗祯翻转身子,他认为姬昭说得没错,福宸的确人美心善,庆旸公主连妹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却不知为何,心中很不悦。   姬昭说得正欢,发现太子殿下竟然背转过去。   他不乐意了,从被子里爬出来,撑起身子,脑袋凑上去,问道:“你不高兴听我说这些啊?我说那个公主不好,你生气啊?你还生气?我还没生气呢,你就生气!”   他就在耳旁念叨,宗祯被念得头疼,到底是转过身,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好了,睡吧。”   “唔唔唔——”姬昭还想说,伸手去拽他的手臂,宗祯赶紧又道:“庆旸公主鬼精,线索难寻,明日起我便不再随她出去。”   姬昭拽到一半的手臂立马顿住,听到这话,眼睛瞪大,歪了脑袋看宗祯,支支吾吾地问:“真的?”   宗祯点头。   姬昭瞬时便笑了,伸手抱住他的手臂,宗祯看到他弯弯的双眼,这才敢松开手。手刚松开,姬昭便扑到他怀里,用力过猛,撞得他差点咳嗽出声,姬昭已经在他肩膀蹭起了脑袋,又乐滋滋地问:“真的吗!再也不去看那个不要脸的公主?!”   宗祯压下咳嗽,点头:“自然……”   “嘿嘿……”姬昭再使劲地蹭。   宗祯垂眸,只能看到姬昭的脑袋顶,却能想象得到他脸上的笑容,心中好笑,一会儿气,一会儿笑的,他一只手臂将姬昭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包住姬昭的后脑勺也是一通揉,浑然不觉,自己又何尝不是跟着姬昭的情绪,一会儿恼,一会儿悦呢。   其实宗祯离开姬昭屋里后,又去了一趟殷橼的屋子,也将难得早回的殷橼说了一通,但也肯定了他的做法。   宗祯走后,殷橼立马也跑来姬昭的屋子,无奈屋里空空。   殷橼了然:“我小叔又去太子屋里了?”   尘星点头,殷橼想了想,起身:“我还是回吧,眼看小叔今晚又要睡在太子那里了!”   “…”尘星与殷鸣面面相觑,明明这话没错,为何又总觉得怪怪的呢?   次日,太子殿下果然没再出去,庆旸公主倒是又来了,宗祯直接报病,庆旸公主再剽悍也不能直接冲到宗祯的卧房里,只好离开。   宗祯叫陈克业出去将庆旸公主成天跑含熙馆的事传得再热烈点,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完全没有避开姬昭,姬昭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也是有细作在燕京的!还是些很高级的细作!   陈克业走后,宗祯看到他的表情,笑道:“很震惊?”   “是啊!不是说两国人员互通很难?”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心知肚明的事,权看如何安排。”其实细作,两国都有,就说他们父子俩,上辈子再平庸,也知道往凉国投细作,凉国自也如此,熙国境内从不缺细作,但也仅仅是细作罢了。   何七娘兄妹那种细作,自然不能跟这些人相比,他们要干的事早就突破一般细作的范围,这样的细作培养起来不容易,稀有才珍贵,珍贵才稀有。   这辈子,知道那对兄妹的存在后,宗祯自是也早有其他安排,也专门往燕京投派了几人,如今也有不错的进展,这些事情,父皇都不知道。   宗祯将这些又大概跟姬昭说了一遍,姬昭听完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根本不够用,他的确应该听太子殿下的话,以后少操这些心,先把自己给管好吧!否则他哪里是帮忙,是在害别人!   宗祯将这些告诉他,还当着他的面和陈克业商量事情,显见是非常信任他,姬昭莫名的很高兴。但他本来对这样的阴谋阳谋就不是很感兴趣,知道也就算了,后来陈克业回来,他懒得听汇报,回了自己的屋。   宗祯也在自己屋里待了大半天,据说陈克业一直在。   期间吴大人过来,有事商量,也是直接找的姬昭,幸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姬昭自己就能做决断。   姬昭叫人给宗祯他们做吃的,想了会儿,令尘星去将那个从金陵一同来的,东宫膳房的小太监叫来。小太监姓全,就叫小全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一脸笑,很可爱,姬昭一见到他也笑了:“难怪你能做出那么可爱的小兔子来。”   小全子听罢,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即便如此,还是满脸笑意。   小全子拱手问:“驸马叫小的来,可是有吩咐?”   “嗯……”姬昭本想说,瞄到保庆也在,想了想,叫他跟尘星都出去了,屋子里就他跟小全子,他放低声音,“你能做小兔子糕点,可能做小猪包?”   小全子想了想,点头:“小的虽没做过,却愿意试一试!”   一般这么说,就是能做的意思了,姬昭的声音放得更低:“我要那种圆乎乎,很可爱的,我画个样子来给你瞧!你做出差不多的来,你再教我!”   小全子有些懵:“驸马怎能亲自动手?”   “你听我的!我明日就将画好的小猪给你看,你早些做好,我跟你学!”姬昭说完,又道,“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能透露出去!”   “好好好!”小全子应下。   还在金陵的时候,他跟宗祯关系正紧张着,从来没想过给宗祯准备生辰礼。   如今到了燕京,的确不好办,他若是本来的姬昭,还能给太子殿下赋首诗,如今可算了吧,既然太子殿下给他小兔子,那他就给做个小猪呗!   他亲手做,够诚意了吧?   姬昭自己在书房里,画了几版小猪,还没挑好,宗祯来了,找他一同用晚膳。   他将几张纸藏好,去吃晚饭,从宗祯那里知道,他们的细作已成事,明儿一早,就连皇宫里的凉国皇帝也会知道庆旸公主成日往含熙馆跑,只是为了找一位侍卫出去玩的事,宗祯道:“凉国皇帝极为宠爱这位公主,不会觉得此事如何,但刘苍——若我猜得不错,刘苍明日就会来见你。”   “那我到时候怎么做?怎么说?”   宗祯教他该怎么说,他都记到了心里。   说完此事,宗祯便又回了自己的屋,他还有事情要跟陈克业商量。   姬昭非常理解他,何七娘兄妹在金陵城,虽说也没有搅得多么乱七八糟,这是因为宗祯提前发现了,若没发现,此时还不知如何呢。凭什么就他们被搅和,这次不把燕京也搅合起来,就连姬昭这个后来穿来的熙国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姬昭继续画他的小猪,挑了个自己喜欢的,也没等到明天,立刻将小全子叫来,把画给他,叮嘱他明天多做几种小猪包拿来看。   事儿都忙完了,已经过了他平常睡觉的时间,他去梳洗,躺到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他翻了半天的身,忽然发觉他一直睡在床里面,大大的床被他让出一半来,他才恍然大悟。   他抱着被子坐起身,坐在床上茫然片刻。   他看看垂挂着的帐子,到底还是又抱着被子下床,尘星刚要问话,他摇摇头,搭上鞋往隔壁走。   保庆、程深见他过来,倒是并不诧异,他走得飞快,他们俩也没捞上说话,只来得及帮他开门、关门。   宗祯靠在床上,一手拿书,一手拿笔,边看边写,墨汁偶尔滴落几滴,落到衣袖、被子上,他也浑然不觉。   听到门响声,他立即抬眼看来。   又是抱着小被子的姬昭,他坐起身,不待他下床,姬昭已经往他走来。   “怎么了?”他问。   姬昭走到床边,委屈道:“我睡不着……” 第99章 奇怪的生气   “又做噩梦了?”宗祯问。   姬昭摇头:“就是睡不着……”想了想,又道,“一个人,睡不着。”   宗祯并未多想,跟着就点头:“那以后都跟我睡。”   姬昭就等这句话,听到就笑了,宗祯好笑,刚要叫他上来,姬昭竟然直接踩上床榻,用力一跳,跳到了床上,吓得宗祯赶紧搂住他的腰,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姬昭笑,“好玩!”   “这还好玩?万一没跳上来,或是跳上来踩不稳,可怎么是好?”宗祯很严肃。   姬昭低头看他,笑眯眯:“这不是还有太子殿下会接住我嘛!”   “…”宗祯无话可说。   姬昭将他的手推开,跨过宗祯的腿,自觉到床最里面,躺下自己给自己盖好被子,回身朝宗祯笑:“你看你的!我睡啦!”   宗祯帮他将被子又掖得更紧些,姬昭看到他袖子上的墨点,问他:“你在看什么?怎么看得袖子上全是墨。”   “看凉国前些年的邸报合集。”   “哦……”姬昭对这些不感兴趣,不过他也很好奇,“两国往后可还会打仗?”   毕竟有本书里,老祖先姬昭当皇帝后,是统一了的,要统一必有战争。   “若是两国皆这般下去,十年内应当并无可能,上次两国交战之后,都损伤惨重。凉国文治不可,我们武功一般,此时交战,只不过是令两国雪上加霜而已。”   姬昭笑:“你可是太子啊,竟然直接说我们一般?”   “这也是实话,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宗祯也面露笑意,拍拍他的肩膀,“睡吧……”   “嗯……”   姬昭其实并不想那么快睡着,宗祯又拿起书与笔继续看,这样的太子殿下还怪好看的,他还想多看几眼来着,只是没看多久,他的双眼皮就合上了,在宗祯身边发出绵绵的呼吸声。   宗祯看得仔细,忽觉身边暖融融的,他低头一看,睡着的姬昭又滚到了他身边。   宗祯眼中带了笑意,直接将姬昭给捞到自己被子中,盖得严严实实,这才继续看。   隔日,二皇子刘苍果然来了,身边还带了一人,也是世家公子的模样,据他介绍,是自小的伴读。   刘苍是为庆旸公主的事来的,他抱歉道:“庆旸自小受宠,实在是被我们宠得不像话,临近父皇寿辰,我也忙得很,疏忽了这点,很是对不住,叨扰了驸马休息。”   姬昭摆手:“哪里哪里,庆旸公主性子率真,我不会有其他想法,二皇子别这么客气,就是公主每回来,都找我的侍卫出去玩,我身边的人能得公主赏识,我是很高兴的。却也很有些担心,害怕损了公主的名声,只我也不好阻拦。”   这话权看怎么说,刘苍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驸马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   他其实早就知道庆旸几乎天天往含熙馆跑,正想找个由头把这事搅合出来,哪料消息先从驸马那里漏了出来,他原还担心是这位驸马故意的,此时一见,他倒是放心几分,他趁势又道:“庆旸已定了亲,不久将要下降,驸马放心。”   姬昭一听,却是露出惊讶之色,又很快收起来,朝刘苍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茶盏:“二皇子喝茶,喝茶。”   刘苍依言喝了茶,也装作不在意地问道:“驸马方才可是有什么不好言说的话?”   姬昭便更尴尬一些,刘苍放下茶盏,看向他,真诚道:“驸马有话大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与驸马一见如故。”   哄鬼吧,姬昭心道,却还是按照宗祯的培训,支支吾吾道:“二皇子,庆旸公主的未婚夫,不是在外面养了外室?怎还能娶公主呢……”   刘苍心中大惊,面上只敢表露两三分,并且夸张地问:“驸马,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你是从哪里听来?”   “我的侍卫,他不是跟随庆旸公主出去过几回?他也是无意中听公主身边的侍卫提起,大约也是我的侍卫听错,或是胡说了吧!二皇子不要放在心上!”   刘苍苦笑:“驸马或许不知,庆旸的未婚夫,是我表兄。”   “啊——对,对不起……”姬昭赶紧道歉。   几番来回,姬昭非常“愧疚”地将二皇子刘苍送出门。   刘苍已娶妻,早已出宫开府,回到府里的书房,屏退众人,只留伴读。门刚关上,他便低声骂了句“废物”,他的伴读无奈道:“也实在是没想到,袁大爷这也——养外室便养,结果还叫庆旸公主、五皇子给提前知道了……实在是有负殿下为他打点的一片真心啊。”   “你觉得姬昭此人,心机如何。”   “他好歹是姬家后人,殷安正一手长大,有读书人的孤傲与清正,却也不可能真的是傻子,况且他那侄子可是个机灵人,他那侍卫更不简单。   恐怕公主成日里找人家出去,开始是为了试探,后来还真看上了,人家怕是早就恼了,才想法子把此事告知您。   今日他将这话告诉您,不论心思如何,到底还是利于您的。否则公主定会挑个时机,将此事曝出来,取消婚约,如今咱们知道了,倒也好办。”   “不错……”刘苍点头,又冷笑,“吃我的喝我的,狗养大了就想跑,没门。”   “此事稍后再做打算,先说姬昭此人。”他回身看他的伴读,“你我都知,德妃受宠到底是为何,当年父皇还未登基,还是个王爷,你父陪父皇私下里去熙国游历,偶遇一名女子,后将她带回凉国,爱若至宝,金屋藏娇,从不让人多见一眼,我母妃当时是侧妃,掌王府事,都不曾见过她。只是不知为何,这名女子突然就消失了,不知是死是生,只可惜当年我们还小,什么也不知。”   “是……”伴读点头,“殿下,怀疑姬昭与那名女子有关?”   “很匪夷所思?”刘苍笑,“我们都未曾亲眼见过那名女子,却能猜到,父皇便是为她不立皇后,若她还在,哪里还有我们的事。我头一回见到姬昭,便觉得眼熟,父皇不善丹青,当初也只有你父见过她,父皇书房里唯一一幅她的画像便是出自你父之手,幼时我们俩偷偷溜去父皇书房玩,都曾见过,你觉得,他与那名女子可像?”   伴读仔细想过,皱着眉说:“像,倒真是有几分像。不过,姬昭是姬家人,他的母亲是殷安正唯一的女儿,嫁予姬慕之,十多年前便已过世,这事做不了假。退一万步,若此人当真是殷安正的女儿,也没有死,还被咱们陛下给带回凉国来,殷安正能答应?他可是熙帝的老师,若想要回女儿,熙帝恐怕也是很愿意跟咱们开这个口的。”   “是啊,恐怕是我多想了,但他们的确很像。”刘苍也蹙起眉头,又冷笑,“德妃受宠,还不是因为她是那女子的侍女?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几乎都死了,有个老姑姑被扔到乱葬岗,毒药吃得少,捡回一条命。我们后来找到此人,问过,当年那名女子是有身孕的,听那老姑姑的意思,刘蕤,是那女子的儿子。”   “所以咱们陛下才会如此宠爱刘蕤。”   “那是,但凡刘蕤不那么废物一点,太子恐怕早立,此时也轮不到我参政。”   “这些不过也都是我们的猜测,五皇子,到底长得更像陛下,跟姬昭更是没有半点相似,我恐怕此事做不得数啊殿下。”   刘苍凉凉地笑:“这母子三人看似依附我,实际只想借着我往上爬,再将我踩下悬崖,我岂能让他们如意?姬昭到底与那名女子有无关系,我不知,也不在意,但姬昭与她如此相像,父皇此生最大的遗憾与惦念就是那名女子,若是父皇见到姬昭,呵呵,我倒是好奇他们母子靠旁人得来的宠爱又能维持多久。”   刘苍走后,姬昭立马绕到屏风后,献宝地问宗祯:“怎么样?我说得对不对?姿态拿捏得可是特别好?!”   宗祯看到他的笑脸,很想伸手捏一捏,他也的确这般做了,他轻手捏了捏姬昭的脸。   姬昭不满地皱鼻子,他道:“说得特别好……”姬昭不皱鼻子了,笑得好似朵花,自夸:“我也这么觉得!”   宗祯好笑地松开他的脸,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手又揉揉他的脑袋。   两人站在屏风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的,笑来笑去,丝毫不觉腻歪。   直到程深进来:“殿下,驸马,呃——”   他四处找着人,他们俩才从屏风后出来:“什么事?”   “殿下,驸马,庆旸公主又来了……”   姬昭的眉毛吊起:“她又来?刘苍刚来过,她就敢来,她是真不把刘苍当回事啊,不见,叫她回!”   程深无奈道:“小的也是这么说的,她非说,二皇子刚来过,二皇子能见,她为什么不能见。”   姬昭还要说,宗祯按住他的手:“叫她进来……”   程深领命出去,姬昭生气地仰头看他:“你要见她?”   “不如看看她要做什么,也方便后面行事。”   姬昭心中又冒火,宗祯便道:“你不想见,就去隔壁玩,我来见。”   姬昭更气了,宗祯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虽然也讨厌庆旸公主,的确不想见她,可是根本就不是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可他到底为什么在生气?为宗祯要见庆旸公主而生气?这件事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再度茫然起来,又气又茫然。   宗祯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他回过神,将宗祯的手甩开,转身站到屏风后,他要听庆旸公主过来是为什么事。   结果庆旸公主比姬昭想象中还更不要脸,庆旸公主竟然是来问宗祯愿不愿意留在凉国,还说会给宗祯名分,更说她父皇不会阻挠,姬昭差点没吐出来。   太子殿下打太极的水平一流,姬昭越听越生气,庆旸公主前脚刚走,后脚他就直接从屏风后的偏门走了,回了自己的屋。   宗祯还没来得及去哄,陈克业也回来了,他刚跟踪完刘苍一行。   宗祯左右看看,竟然觉得自己不太够用了……   他叫小全子给姬昭做些好吃的,先和陈克业回屋商量事情。   姬昭已经不想给宗祯做小猪包了,他愤愤地继续扯自己腰间的荷包,小全子来给他送吃的,顺带悄悄给他看已经做好的小猪包。   做得可爱极了,比上辈子在现代时,姬昭见过的还要可爱。   姬昭忽然就不生气了,他拿起一个小猪包放在手心,看了好几圈,又揪了一块尝尝,味道十分不错。他想了想,又问:“我想再做些流心在里头,能做吗?”   “驸马是说馅?一口咬开能流出来的那种?”   “是是是!”   “驸马想要什么样的?”   “咸蛋黄?奶黄?”   这个时代没人这么吃,不过小全子不愧是小全子,他又思考了会儿,点头:“小的去试试!“好好好!你弄好,我就赶紧跟你学着做!”   到了晚上,宗祯还窝在自己屋里,一步都没出过。   姬昭自己吃过晚膳,到了睡觉时候,自己洗漱完就爬上了床,尘星过来告诉他:“郎君,陈大人从殿下屋里出来了,您若是睡不着,不如就去殿下屋里睡吧?”   “谁说我睡不着了!”姬昭翻身背朝外,不耐烦,“别再跟我提他。”   尘星无奈耸肩,不知道这又是闹什么别扭了,只好给他再放下帐子。   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的姬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已经翻了多少个身,直到帐子又被揭开,他回头看去,宗祯站在床边。   他愣了愣,问道:“你为什么会过来。”   “不是说好,往后都一起睡,你不去,只好我来了。”   宗祯说完,对他静静一笑。   姬昭愣了愣,心中更为生气,这次是确定无误地生自己的气。   到底是为什么,这个讨人厌的太子不过一笑,他竟然就不生气了! 第100章 凉帝   天亮之后,二皇子刘苍又来了,这是他与宗祯都没想到的。   刘苍过来,是想邀请姬昭进宫,姬昭微怔,解释道:“我身子微恙,这——”   “我知道,只是昨日我走后,庆旸又来了,父皇也已知道此事,正要训斥她,父皇也觉得有些对不住驸马,驸马是客,父皇便想邀请驸马进宫,当面叫庆旸给驸马道个歉。”   “实在是不必了。”   “驸马无需担忧,我瞧驸马身子已是渐好,父皇也不在意这些,他早就想见你。”   本来宗祯叮嘱过他,无论刘苍说什么,都别答应,装傻。   此时他却是想答应了,庆旸公主不要脸,还妄图叫宗祯留在凉国,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他就去见见凉国皇帝,万一凉国皇帝真听那公主的话,要留宗祯下来?毕竟宗祯名义上只是一个侍卫,到时候到底不太好办。   况且他也想办法给庆旸公主小鞋穿,他就不信二皇子不是这么想的,二皇子可是特地说了,他走后,庆旸公主又来了,他也很不满吧?恐怕二皇子也有安排?   他跟二皇子,或者说跟凉国人不可能是统一战线上的,但最起码,此时他和二皇子有共同的敌人。   他应下了,说要去换身衣服,准备下。   二皇子留在正厅等,他回自己的屋里换礼服。   事已至此,他已经应承下来,宗祯本想说他几句,见他闷不做声地换衣服,到底没舍得,站在身边,看他换衣服,说道:“我不能去,否则容易露馅,陈克业也去不了,我叫吴志陪你去,胡武也去。”   胡武的功夫仅次于陈克业,与杜博差不多。   姬昭心中暖暖的,“哦”了声。   “你啊,唉。”宗祯伸手,帮他系冠上的带子,姬昭乖乖地仰头,任他在自己的下巴处打结,宗祯道,“进宫后,少说话,你装傻便是。”   “我知道,你放心吧!”姬昭没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有人敢在皇宫里害他?   “我如何放心?”宗祯系好,就叫吴大人过来,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通,将他们送到前头,临走前,他又道,“若是有人对你不尊重,尽管训斥他,哪怕是刘干,也别怕他,你身后是我与父皇。”   “…”姬昭眼睛亮亮地抬头看他,两人脉脉对视。   直到吴大人都看不下去,开始“咳咳咳”了,姬昭才笑着跟他走。   姬昭跟着二皇子刘苍进宫,凉国皇宫与熙国皇宫总体来说,差别还是挺大的,但凡皇宫,都讲究大气雍容,讲究对称,主殿都在中轴线上,可金陵的皇宫到底是透露出几丝雅致,凉国皇宫则更要粗犷一些,刘苍倒是挺有意思,路上还给姬昭作了一番讲解,告诉他哪里是哪里,很快他们就到了凉国皇帝的寝殿,紫宸殿。   在姬昭来之前,凉国皇帝刘干刚跟庆旸公主说完话。   庆旸公主想要熙国驸马身边的侍卫,刘干虽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他的宝贝女儿要个男人而已,又只是个侍卫,他到底还是答应了,大不了他多给熙国驸马送些礼物嘛!   庆旸公主喜滋滋地走了,说等着他的消息,他则等那位熙国驸马到来。   作为凉国皇帝,刘干骨子里是瞧不起熙国的,更看不上熙国皇帝宗钺,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都是皇帝,谁不想统一江山?若有足够的兵马粮食,他恨不得现在就杀到金陵城去,无奈仍需修生养息,因而他对熙国的驸马本就是可见可不见,若不是儿子、女儿提及,且庆旸三天两头往人家含熙馆跑,还是去找区区一个侍卫,到底不对,否则他才不会坐在这儿。   然而等太监通报过后,那位熙国驸马跟着刘苍一同进来时,他漫不经心地抬头,接着便愣在龙座上。   姬昭进来后,跟着刘苍给凉国皇帝弯腰行礼,却久不见对方叫起。   等了许久,他不得不悄悄抬眼,就见凉国皇帝直着眼睛正看自己,他有些傻眼,这是怎么了?   “父皇……”刘苍开口,“儿臣带驸马来了。”   刘干这才回神,露出笑容来:“快起来吧!”   “多谢陛下……”姬昭礼貌地朝他笑笑。   “赐座赐座!快去搬椅子来给驸马与你们二爷坐!”   很快有小太监搬了椅子来,刘干还不满意:“离朕近些!”   姬昭心中嘀咕,只好跟刘苍一同坐得离他近近的,至于吴志吴大人与胡武,完全被刘干给无视了。姬昭秉承装傻原则,只笑,几乎不怎么说话。   刘干便感慨:“这是个好孩子,话不多,安安静静,不像朕的几个崽子,闹腾!”   刘苍适时跟着开玩笑:“父皇这是嫌弃儿臣?”   “哈哈哈!”刘干朗声大笑,姬昭半点没觉得这好笑,也只好跟着笑,刘干看着他,又问,“驸马是姬家人?”   “是的,陛下。”   “姬家,朕知道啊,鼎鼎大名的神族!”   姬昭赶紧谦虚道:“都是世人随口说说罢了,不敢当。”   “哈哈!朕瞧驸马这般毓秀,透着股灵气,便知这传说不假!驸马姓姬,叫什么名儿?”   “陛下,我名昭,字还未取。”   “昭,意为光明,好名字啊!”   “…”姬昭继续傻笑,他觉得这位皇帝热情得过分了点。   刘干眼巴巴地看着他又问:“昭哥儿外家是殷家吧?”   “…”这就昭哥上了?他们有这么熟吗?姬昭心中不停嘀咕,面上却是礼貌微笑,“陛下,我外祖家的确是扬州殷家。”   “殷家也是百年望族啊!”刘干继续眼巴巴地看着他,姬昭越来越不自在,刘干却好似理亏般,忽又低声问,“昭哥儿的母亲是?”   姬昭虽说觉得莫名其妙,倒也回道:“我母亲已不在世。”   刘干半晌,“哦”了声,忽然就不再说话。   姬昭看了眼刘苍,完全不懂这是什么状况,刘苍心中有了数,故意道:“父皇,听闻庆旸先前来过,可是为了跟驸马赔不是一事?”   刘干回过神,本想直接讨要那个侍卫,一抬头就是姬昭那张脸,与脑海中的人,几乎一模一样,那些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是叫他女儿给别人道歉?他甚至对刘苍都有了几分不满,又再看一眼姬昭的脸。   他到底是点头:“去请公主过来。”   庆旸公主很快来了,还以为是事儿办成了,满脸是笑,却被告知,是叫她来给姬昭赔不是的,她立马拉下脸:“我又没做错,凭什么要我道歉?”   刘苍道:“驸马是客,你三天两头地往含熙馆去,打扰驸马休息,还不给驸马赔个不是。”   “我偏不道歉!”她不仅没道歉,还问,“父皇,讨要侍卫一事呢?”   姬昭赶紧问:“什么侍卫?!”   他也有些急了,回头看刘干,刘干看看女儿,再看看姬昭,到底是道:“此事再议……”   庆旸公主早已被宠坏,听了这话,扭头就走。   刘苍起身去拉,没拉住,回来抱歉道:“妹妹被我们宠坏了,驸马千万别介意。”   姬昭今日就是为这事来的,他起身,又朝刘干行了个礼,非常有礼貌地说:“陛下,若公主说得不错,那名侍卫是我的贴身侍卫,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也已定亲,请恕姬昭无法应承此事。我此番来凉国,是为了恭贺陛下寿辰,代表着我们熙国对陛下的祝愿。走后,除了这些祝愿,我什么也不打算留下。”   这话就说得有些较真了,也表达了他的底线,刘干是个急性子,性格威严,又是皇帝,从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也容不得这些话。   殿里侍候的人全部低下了头,吴大人他们心中也很着急,只有刘苍,面色平静。   只是这些话是从姬昭嘴里出来的,刘干愣是没能发出火,看着姬昭的脸,他点头道:“昭哥儿放心!庆旸被朕给惯坏了,这事是她做得不对!朕定叫她给你赔不是!”   有了他这句话,姬昭彻底放心了,笑开:“姬昭相信陛下,赔不是就不必了,姬昭不觉公主冒犯。”   刘干再次看傻眼,竟连笑容都一模一样。   刘苍适时走到他们俩之间,挡住父皇的视线,担忧道:“父皇,庆旸也十五了,性子却总是这般,不如早些成婚吧,也好收收性子。”   刘干回神,点头:“不错,改日你叫袁智那小子进宫来,朕有话跟他说。”   “是……”   姬昭后来也没久待,见他们开始论及庆旸公主的婚事,便主动提出离开,刘苍出来送他,一直将姬昭送到宫门口。   姬昭上车前,他笑道:“今日,多谢驸马了。”   姬昭再不爱管事,也知道他算是被刘苍利用了,不过无所谓,大家互相利用嘛,他也笑:“姬昭听不懂二皇子的话。”   刘苍亲手帮他撩开马车的帘子:“驸马知道我的心意便好。”   姬昭朝他笑笑,上了车,离开了凉国皇宫。   车内,姬昭松了口气,又露出大大笑容,不管如何,有了凉国皇帝这句话,宗祯不用再牵扯进这些破事里了!   回到含熙馆,宗祯已经等候多时,还不待问,姬昭就献宝地把这件他认为最重要的事告诉宗祯,他笑道:“虽然我知道,她是不可能留下你的,到时候到底不太好办,这下可好了!”   宗祯拉他坐下:“看你倒是挺高兴,凉国皇宫好玩不?”   “还行吧,不如我们宫里精致。”姬昭左右瞄瞄,又凑到宗祯耳边,“我觉得他们皇帝,脑袋不太好。”   “为何这么说?”   “他一看到我就有些傻眼,眼神直愣愣的,还叫我昭哥儿,谁跟他这么熟了?”姬昭评价道,“不过倒是挺有威严的样子,不如我们陛下可亲。”   “他们刘家是武将出身,重武轻文,难免如此。”   “难怪……”   姬昭汇报完,急着去看他的小猪包,立马跑了。   宗祯留下来,单独问吴大人与胡武的话,他们虽全程被刘干无视,倒也是一直陪在身侧的,吴大人点头:“不错,凉帝一看到咱们驸马就傻眼了,臣说句不好听的,倒似那中邪,接着就不停盯着驸马看。”吴大人细想,“臣倒觉得,他的眼神似在看哪位故人。”   “故人……”宗祯琢磨这两个字。   “最奇怪的是,驸马说了些不太客气的话,他竟也不气,殿下也知道,这位凉帝,可从来不是这么个性子。后来,那位庆旸公主与咱们驸马差点起冲突,凉帝竟然也出口帮我们驸马。”   宗祯低声道:“的确怪异……”   他交代吴大人与胡武:“此事,我们几人知道便可。”   “是,殿下放心。”他们这便退下了。   宗祯又想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上辈子死前,姬昭也半点没提到过这些。他只好暂且压下这件事,还是眼前的事比较重要,刘苍显然是等不及了,想必庆旸公主兄妹也无法再忍耐,他叫来陈克业,派去盯紧那位外室。   这位外室必死无疑,不论是谁动的手,他只想看到刀口。   陈克业走后,他往姬昭屋里去,尘星说他们郎君午睡了,他便没有去打扰。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保庆溜过来,贴着他说:“殿下,驸马根本就没午睡,他还把小全子给叫了过去,不知在屋里做什么呢。”   “知道了……”宗祯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往后少盯梢驸马。”   保庆委屈:“小的不是盯梢,只是跟殿下实话实说罢了。”   “我知道,你下去吧,我看会儿书。”   “好嘞!”保庆说着走,又没走。   “还有事?”宗祯瞟他。   “殿下,小的是想着,这不,再过几日就是您的生辰,驸马会不会偷偷给您准备生辰礼啊?尘星先前跟小的问过您的生辰来着……”   宗祯愣了愣。   他出生时,母后身子受损,福宸出生后,母后更是大出血,之后没几年过世了。因而他与福宸都不是很爱过生辰,父皇也不爱多提,每年生辰,从不大办,宫内不重视,宫外也不敢送礼,顶多与妹妹互送些生辰礼罢了。   生辰于他而言,从来可有可无。   保庆退下后,他拿起书,却也没有看下几行字,他到底是出了自己的屋。   他与姬昭的屋子,中间隔了个小花池子,很少有人敢不通报就过来,此时院中空空如也,他绕到两人的屋后,越过花池,走到姬昭的窗下,头回干这样的事,太子殿下有些不自在,不过他还是将耳朵贴了上去,没听着有人说话。   他又往里走了走,抬头看窗户只开了道细缝,却是开在上头。   他回头看看,攀上身后的一棵树,往内看去,终于看到姬昭。   姬昭袖子捋了上去,竟然在揉面……宗祯看呆了,是在揉面吧?太子殿下从来不曾进过厨房,只见姬昭满脸面粉,却一副崩溃模样,边揉边问:“这样好了不曾?”   可惜小全子摇头道:“驸马,这还早着呢……”   姬昭双肩耷落:“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小全子赶紧道:“驸马,让小的来吧!”尘星帮他擦着脸上的面粉,点头说道:“是啊是啊,您歇着,小全子才是专业的,您让他先揉好面,您再捏面团呗!”   姬昭犹豫了会儿,摇头,重新振作,继续揉:“说好了亲手做的!那就要从揉面学起!继续!”   小全子在一旁指点他揉面,也不免感慨:“驸马,您对咱们殿下可真好!”   姬昭毫不谦虚:“那是!我对他多好啊!全天下也就我给他做这个了!”   宗祯坐在树枝上,听到这话,再看姬昭用手去拨碎发,又擦了一脸的面粉,掺上这满身的得意,不由就笑了。   姬昭实在是太宝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百章撒花这章发红包 第101章 小猪包   揉了一个下午的面,姬昭累得晚上倒在床上直接就睡着了,连滚到宗祯怀里的劲都没,还是宗祯觉得怀里有些空,将他捞到了怀里。   宗祯也就装作不知道,姬昭偷摸摸地继续学做小猪包。   揉到第二天,姬昭的胳膊就已经完全提不起来,酸痛不已,他倒在榻上,尘星帮他揉捏,他痛得直喊,尘星不敢再捏了,他又晃了晃:“继……续……”   尘星心疼地边捏边说:“要不要叫白大夫过来瞧瞧?”   “不……用……了……”姬昭知道,他只是从来不运动,一下子来个这么狠的,才会如此,“啊——痛痛痛——你劲再大点——啊——”   尘星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到底怎么办好。   这时墙上落下道影子,尘星回头一看,如临大赦:“殿下来了!”   姬昭抬头看去,宗祯走了进来,又是一身骑装,披了披风,身上还挂了弓箭,显然是从外面刚回来,见他这打扮,姬昭立马坐起来:“你又跟那个公主出去了?!啊——疼疼疼——”   他又倒回去,尘星吓得赶紧要扶他,宗祯两步上前,抢先扶住他。   姬昭又疼又急眼:“你是不是又跟她出去了?!”   名义上,宗祯是他的侍卫,实际如何,众人皆知,宗祯若要出门做什么,他若是不说,姬昭自不会问,人家是太子啊。他忙着揉面,只知道宗祯今天出去了,尽管他很好奇,却也没去打听。   姬昭与宗祯的关系近来有很大改善,毕竟两人都在一张床上睡了。   不过姬昭可没有往其他地方想,他觉得自己与宗祯,的确就是驸马与太子的关系,只能说大家放下了一些提防。或许姬昭心灵深处是很渴望与宗祯,如同从前和哥哥那般信任亲近,可他知道,很难。   宗祯是太子,还是可能会杀死他的太子。   因而他也会刻意克制自己的一些“真心”。   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但宗祯若是又跟那个公主出去,他不能忍!   宗祯却不慌不忙地单手取下背后的弓,放在桌上,坐在他身边,帮他不紧不慢地捏着手臂,“啊——”姬昭的身子于是又软了下来,尘星虽也是长随,却也没干过什么重活,还是宗祯有劲,又因为他练武的缘故,这劲有重有缓,捏起来就特别舒服。   宗祯看了眼尘星,尘星立即出去了,替他们俩关好门。   姬昭倒回去,抬眼看他,撇嘴道:“别以为你帮我揉手臂,我就会忘记其他事,说!你为什么又穿成这样出门!是不是那个不要脸的公主又来找你!”   “没有……”   “那你——”   “是我去找她……”   “?”姬昭皱起眉头,“你还真喜欢她啊?!”   宗祯忽地一笑,姬昭更生气:“你还笑?你难不成对她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了?!”宗祯脸上还有笑意,低头继续帮他捏手臂,姬昭想把他的手推开,“好了,好了。”宗祯却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拢在怀里,另一只手继续帮他不紧不慢地捏着,话也徐徐道来,“刘苍既然提了嫁人一事,庆旸公主只会更急,几番交道打下来,庆旸公主是个有勇却无谋的人,性子又骄纵,为了不嫁给袁智,你猜她会怎么做?”   姬昭还认真想了想,他道:“我觉得,她可能会把袁智有外室这件事捅出去。”   宗祯拢着他的那只手摸摸他的头,很舒服,姬昭眼睛亮亮的:“我说对了吗?”   “很接近……”   “啊?”   “庆旸公主想杀了袁智,此番才是一劳永逸。”   姬昭张大嘴巴:“啊——那,那——她什么时候会杀?”   “她不会去杀,她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   “她不敢,刘苍不会放过她。”   姬昭被他说迷糊了,不解问:“那这些事跟你今天找她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庆旸公主兄妹长期依附刘苍,早已恨极了他,可是他们兄妹也怕他,总在等一个时机,我是给她送时机去的。”   “…”姬昭彻底懵了,听不懂。   庆旸公主骑在马上,面上戴着面纱,遮住了脸,却遮不住眼中浓雾。   “公主将要大婚,往后我们还是不要再来往。”   “袁公子乃二皇子表兄,家中世代名门,才貌俱佳,与公主极为相配,袁公子也会爱护公主。”   “您是二皇子的亲妹妹,二皇子一向看照您——”   庆旸公主眼中浓雾化作阴霾,“驾——”她用力甩了一下马鞭,忽然就冲了出去,脑中却还是“姬小六”刚刚跟她说的那些话。   是,她是喜欢姬小六,因为姬小六好看,谈吐又好,还会逗她笑。   可她也不至于为一个男人就如此,男人在她眼中又算什么,她恨的是姬小六的那些话,看照?!哈!她骑在马上凉凉地笑,刘苍只把他们兄妹当作狗,哥哥还能借由父皇的宠爱一直不娶妻,即便如此,侍妾也都是袁家的女孩,她知道,父皇是不打算让哥哥当太子了。   父皇选中刘苍做将来太子,因为担忧他们兄妹,才会刻意拉近他们与袁家的关系。   可是——   他们都是父皇的孩子,哥哥凭什么不能当太子?她又凭什么要嫁给袁智?!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母妃在宫里即便有无上宠爱,也要奉承贵妃,他们兄妹再受宠,哥哥也无法当太子,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母族。   曾经母妃也差点被封作贵妃的,却有大臣直接在朝上言明母妃母家卑贱,根本不可为贵妃,父皇果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哈——她再笑,可笑,太可笑了!   她只是不想嫁给袁智而已,不愿她的将来落入刘苍手中!   有时候她也会好奇,父皇是真的宠爱他们吗?   疾驰的马忽然停在路上,激起大片尘土,她冷眼看着灰蒙蒙的前方,身后她的侍女追来,气喘吁吁地小声喊她:“公主——”见她不说话,劝道,“公主,您刚从宫中出来,又遇到熙国那位侍卫,您这般,若是被二殿下知道了——”   庆旸公主大喊:“让他知道去啊!”   “公主——”   庆旸公主轻喘着气,她好想杀了刘苍,可她知道,她不能杀。   “公主,您别难过,我们去找五殿下吧?再请娘娘想想法子。”   她揪紧马鞭,用力深吸一口气,扯了扯缰绳,转身回城。   她这次不想再去找哥哥与母妃,只要能当上太子、皇帝,牺牲她这个妹妹又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她只能自救,她才不要嫁给袁智那个废物!想杀的刘苍不能杀,甚至袁智也不能杀,其他人,她就不能杀了吗?!   听宗祯说完他今天干的事,说的话,姬昭目瞪口呆,缓了片刻才问:“所以,你今天是去给庆旸公主施美人计去了?”   宗祯再笑,继续给他捏着手臂,轻声道:“她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罢了。”   “不是,你竟然施美人计!”   宗祯毫不在意:“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姬昭也不知道为何,反正就是有点不高兴了,无法描述的心情,若实在要说,大约就是自己小心翼翼藏着的宝贝被人偷窥了。   可是,宗祯又不是他的宝贝啊?   于是姬昭就更迷惑了。   凉国的那些皇子公主的事,后来姬昭也没怎么打听,他才懒得知道,还是做小猪包比较重要,他继续勤劳地跟着小全子学习做小猪包。   宗祯后来也没再出去过,天天在屋里待着,也不知又在捣鼓什么坏事。   经过这些事,姬昭发现,宗祯长得倒是清风朗月,雍容华贵,实际是个很不择手段的人,没见他连自己都能利用吗?姬昭觉得自己应该心寒才是,毕竟连自己都能随意拿来利用的人从来都很可怕,可是他竟然半点不寒心,他甚至有些不忍心,还有些不舍得宗祯。   他觉得太子殿下活得很累。   带着这样无法言说的心情,姬昭做小猪包的劲头就更足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宗祯过生辰那天,院子外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院子里知道宗祯就是太子的人,全都被姬昭通知过一遍,到太子殿下过生辰那天,大家一起给太子殿下行礼,恭祝他生辰快乐!   姬昭觉得,过生日是快乐的事,当然要大家一起参与咯!   他还亲自根据宗祯的口味拟了张菜谱,给殷橼安排了喝酒任务,过生日总要喝酒庆祝嘛,无奈他不会喝酒,只能交给殷橼了。殷橼兴致勃勃地应下,这趟凉国之行,殷橼与宗祯虽也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到底也是一路同行,尤其太子救过姬昭一命,殷橼如今对太子印象也还不错!   生辰前一晚,他还又跑来一趟,主动要揽活干。   跑来的时候,姬昭正捋着袖子揉面,这个时候也没必要再藏着,殷橼好奇问:“小叔,你这是——”   姬昭头也没抬:“我给太子做些东西!”   “你不会要给太子捏面人吧?!”   姬昭一怔,抬头看他:“我怎么没想到——”他郁卒得很,“你怎么不早些说啊!”   “你没问我啊!”   小全子则笑道:“驸马莫急,面人可比小猪包难多了,学会小猪包,咱们下回捏面人!”   姬昭一想也是,低头继续揉面,殷橼这才知道,他小叔是要给太子殿下做小猪包!不过,小猪包是什么样子?殷橼便去洗了手,也捋起袖子,想跟着姬昭一起干。   姬昭赶紧把他赶走,急道:“这是我给他的生辰礼物,得是我亲手做的!你想要送,你自己捣鼓去!”   殷橼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屋,回去的路上,他还琢磨着,小叔跟太子殿下的关系这是越来越好了啊!   到了夜里,姬昭悄溜溜从床上爬起来,他跨过宗祯,钻出帐子,跳下床踩上鞋子就走,身后宗祯也睁开了眼,坐起身听床外的动静。   姬昭接过保庆递来的披风披上,大步往屋后的小厨房走去,小全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姬昭到后,解开竹盘上的白色纱布,竹盘上是二十一只白白胖胖的小猪包,这是他跟太子殿下学的,宗祯给他十七只小兔子,他就给宗祯二十一只小猪!   此时小猪包都还是生的,小全子揭开蒸笼上的盖子,水蒸气扑面而来。   姬昭站在锅边,一只一只地将小猪放到蒸笼上,接着就笑着和尘星、小全子边说话,边等小猪包熟。   小全子指着桌上一排酒坛:“都是当地的酒,也不知道殿下喜欢不喜欢。”   “我来闻闻看……”   小全子一个接一个地解开酒上包着的红布,姬昭都闻了一遍,指了一坛酒道:“这个最好闻,甜丝丝的,还有点花香。”   “驸马说得对,这本就是用梅花酒酿的,还泡了青梅。”   “我尝尝!”   小全子用小勺舀上来些,放到小碗里,递给姬昭,姬昭尝了尝,赞叹道:“这个好喝,清爽又不腻。”他拍定,“明天我们就喝这个!”   “好嘞!”小全子又舀出许多,用一个酒壶盛着,这是备着给驸马的。   说话间,蒸笼上的小猪包全都熟了,尽管已经试验过无数次,见到热腾腾的小猪包,姬昭还是立即就笑了,都白白胖胖,都非常可爱!   也是姬昭自己来拿,边“嘶”着声,边将小猪包都捡到准备好的木质盒子里放好,他喜滋滋地抱着木盒子回去了,小全子顺手将酒壶给尘星:“驸马想喝的时候喝!”   尘星也就拿上了,跟着姬昭进了太子殿下的卧房,屋里静悄悄的。   保庆早就在床边将小桌子给摆好了,姬昭将木盒子放上去,松了口气,笑着轻声道:“好啦!”   他拍拍手,叫尘星和保庆都出去,他解开外面的披风,伸手去撩帐子,打算爬回去继续睡。   帐子却先一步打开,吓得姬昭连退几步,差点尖叫出声,瞧仔细是宗祯的脸,他松了口气,垂下双手:“你怎么不睡呀……”   宗祯看向床边的木盒子,姬昭无奈:“好吧,被提前发现了,本想叫你明天一醒来就能见着的。”不过,“反正子时已过,已经是你的生辰啦!”   姬昭索性直接将那木盒子抱到怀里,往宗祯身边一坐,笑着递给他:“送你的礼物!”   宗祯已经好奇很久,姬昭到底想给他做个什么出来,他甚至有两分急迫,从姬昭手中接过,几乎没有停顿,他立即揭开盖子,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的二十一只小猪包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微怔,他以为姬昭顶多给他做点包子、馒头之类,哪料竟是这样精致可爱的小东西。   尽管过于可爱,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小猪,每只都有耳朵、鼻子与眼睛、嘴巴,还有一圈圈的小尾巴盘着,甚至颜色都还不一样。   姬昭已经开口道:“颜色不一样,味道也不同!这个黄色耳朵的,里头是南瓜流心馅的!这个粉红色耳朵的,是玫瑰焦糖馅!焦糖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也是才知道,是用饴糖熬的!还有这个深红色耳朵的,是豆沙馅的!全部都是流心的!还有这个……”   姬昭一一介绍,竟然每一个口味都不同。   姬昭介绍一个,宗祯就仔细看一个,全部介绍完,姬昭笑眯眯:“都刚出锅哦!全都白白胖胖软软!你戳一戳!”   宗祯便真的去伸手戳了戳,的确白白胖胖软软,热乎乎的。   姬昭笑得眼睛弯弯:“怎么样?你喜欢吗!”   宗祯回身看他,没有说话,面色也很平静,跟他也算熟了的姬昭却能看出他平静之后那层淡淡的喜悦,他知道,太子殿下此时是很高兴的!   姬昭便也更加高兴,立即抬抬下巴,骄傲道:“都是我亲手做的!从和面、揉面,调馅,全部都是我亲手做的!半点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姬昭用眼睛得意地瞥着身边的太子殿下。   宗祯面色依旧淡淡的,他侧脸也去看姬昭,眼神渐渐下移,移到姬昭的面上,尽管捏过好几回了,手还是不觉痒痒的,这怕是比那些小猪包还要软吧。 第102章 明和   “喂……”见他不说话,姬昭很不满,伸出手指戳戳他。   宗祯才又再与他对视,翘起嘴角:“我非常喜欢……”   姬昭笑开,立即道:“它们不仅看起来可爱,吃起来也非常好吃,不比你给我的兔子差!你数数,是二十一只哦,跟你学的,你是二十一岁吧?你——”   姬昭叽叽咕咕地一通说,宗祯却闻到淡淡酒味,打断他的话:“喝酒了?”   “嗯,是啊,味道很不错!我明天给你办生日宴!我们明天就喝这个酒!对了——”姬昭又起身,走到圆桌旁拿来那壶酒,“我刚刚尝过,你要不要也来点?甜丝丝的,可好喝了,一点也不涩,喝了好睡觉,助眠的。”   宗祯看着那酒壶,眼中有光微闪。   他接到手中,还没顾得上看一眼,姬昭催他:“你还是先挑一个小猪包尝尝看!”   “小猪包?”   “嗯!我给取的名!”姬昭见他不拿,自己从里面拿了个放到他手心,“你快尝尝!”   宗祯也不嫌弃,接到手中,张嘴咬了口,甜而沙的红豆沙流了出来,姬昭笑:“这个是红豆沙的!好吃吗?”   “非常好吃……”似是为了验证这句话,宗祯又咬一口,跟着又咬了口,当着姬昭的面,他慢条斯理地认真将那个小猪包全给吃了。   姬昭放心地笑了,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喜欢!   宗祯却又开口:“你过生辰时,我似乎送了你三样礼物,小兔子的糕点,焰火,还有逍遥子的亲笔信。”   “…”姬昭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你怎么可以这样……”   宗祯眼中含了笑意,姬昭这才知道,宗祯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松了口气,再抬了抬下巴:“那我也送你三样好了!小猪包是一样!第二样——”他扭头看看,拿起那壶酒,递给宗祯,“呐,这就是第二样!”   “这酒,不算吧——”   “什么?”姬昭扬了扬眉毛。   宗祯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嘿嘿……”姬昭把酒壶塞到宗祯怀中,“我想想第三样送什么……”   姬昭苦思冥想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保庆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殿下,陈大人来了。”   “啊——”姬昭起身,“这么晚过来,会是什么重要的事吗?”姬昭转身爬到床上,把帐子放下,“你叫他进来吧!别说我在这儿!”   姬昭一身中衣,实在是不宜见陈克业,毕竟陈克业不是他的属下。   宗祯则是披了件披风,叫陈克业进来,陈克业静悄悄进来,小声道:“殿下,就在今夜,庆旸公主果然去杀袁智那个外室了,她还是亲自动的手。”   “哦……”   宗祯平淡地应了声,姬昭却是听得瞪大眼睛,哪料,陈克业接着又道:“殿下,您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   陈克业语气淡然,却压不住那丝幸灾乐祸:“如您所料,庆旸公主到的时候,那名外室已经死了,是刘苍派人动的手,杀完后正好撞上庆旸公主,现在,人变成庆旸公主杀的了,嘿嘿,那处已经闹起来了,属下走的时候,宫里已经派人过去。”   姬昭吸了口凉气,陈克业不觉往床的方向瞄了眼,宗祯上前,挡住他的视线。   陈克业赶紧又恭敬地低头,再道:“趁两方在外对峙,属下去看了那名无人看管的外室身上的伤口,与咱们先前看到的,不一样。”   “知道了……”宗祯的声音倒也不见失望。   陈克业说完就走,刚到门口,他就听到声响,似乎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的脚步顿了顿,还是大步走远。   姬昭从帐子里钻出来,抓紧问:“那个外室就这么死了?然后呢,还会发生什么?刀口,又是什么啊?”   宗祯把秦法受刺的真相告诉他,姬昭再吸口凉气,这事也是他先前不知道的,他道:“难怪你成天拿着那把刀看,那现在说明,何七娘兄妹不是二皇子的人?”   “只是看起来……”   姬昭又开始头疼了,他真的好怕想这些阴谋阳谋。   宗祯伸手探了探姬昭的手心,全是汗,他拿起酒壶,坐回姬昭身边:“身上凉,喝些酒。”   姬昭并不觉得喝酒能取暖,不过他身上的确有些凉凉的,他真不是多么胆小的人,只是如今这个世界与从前的差别太大,他还不能坦然面对这些杀人事件,听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凉。他从宗祯手中接过酒壶,也没有要酒杯,对着壶口喝了几口,喝完,他笑:“甜甜的,好喝。”   他往宗祯那里推了推:“你也尝尝……”   宗祯记得,姬昭的酒量并不好,上辈子时便是一杯倒,这辈子,上回宗谚、秦文去他家中吃饭,他同样不胜酒力。   宗祯也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没有喝,而是又催姬昭喝。   这是好喝的酒,姬昭也未想太多,大不了喝醉了就直接睡!反正礼物也送出去了!   他又仰头喝了小半壶,宗祯仔细看他,倒是没有醉,只是眼神多少有点飘了,他还嘟囔:“这明明是送给你的第二份礼物,怎么都被我给喝了……是你叫我喝的啊,事后不许赖账的!”   宗祯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边的月亮,回身看坐在床边低头嘟囔的姬昭。   他又走回来:“那第二份礼物换个。”   “嗯?”姬昭仰头看他,脑袋有一些些晕了,“换什么?”   “陪我看月亮……”   姬昭思考了一小会儿,点头:“好啊!”   结果,姬昭也没想到,他们直接就到屋顶上看月亮去了!   宗祯说完去看月亮,就拿来衣服把姬昭裹好,自己也穿好衣服,他拉着姬昭的手出门,却是走到墙角一棵大榕树下,榕树枝繁叶茂,盖住小半个屋顶。   姬昭没有醉,却也没有十分清醒,他迷迷糊糊地问:“在这里看月亮吗?”   “不……”宗祯指着屋顶,“我们去那里看。”   “啊?”姬昭抬头看了眼,傻乎乎地说了句,“好高啊……”   “你先前可是敢爬墙的。”   “是哦,我可是爬过墙的!有什么好怕的!走!我们去屋顶看月亮!”   姬昭说着要走,宗祯将他拽回来,拉着他的手到树干旁,托着姬昭,“来,往上爬。”姬昭晕乎乎地真的往上爬,因为有人在身后,还托着他,再加上他有一点点的攀爬经验,他还当真爬了上去。   他低头往下看,宗祯跟着也爬了上来。   爬上去后,宗祯顺着延展的树干跳到一旁的屋顶上,那瞬间,姬昭的心高高吊起,就怕他掉下去,宗祯跳到屋顶上后,他大松一口气。   宗祯转身朝他伸出双手:“来,朝我跳。”   姬昭看看他,又往下看了看,很高的,酒效渐起,他迟钝地问:“我掉下去怎么办哦。”   宗祯只是非常平静地说:“不会掉下去……”   “真的吗……”   “真的……”   “哦……”姬昭再看看地面,没有多想,直接在树枝上站起来,却因脚下不稳,他的身子一歪,他立即伸手抱紧树干,再朝一旁也有些吓到的宗祯笑,“不会掉下去的!”   宗祯呼出口气,再朝他伸手:“过来,手给我。”   姬昭往他挪了挪,手给宗祯,被用力拽去,等他再回过神时,他就在太子殿下的怀里了!   宗祯直接将他抱到屋顶中央,途中姬昭一直仰头看他,只觉得宗祯越看越好看,姬昭觉得自己更奇怪了,可是到底哪里奇怪呢?他想啊想,也想不出来,只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他好想这样一直看下去。   姬昭往宗祯的怀里又钻了钻,迷糊中,他甚至想,宗祯也会这样想吗。   宗祯已经抱着他坐下,不知为何,后来就再没有与他说过话,只是也一直抱着他。   宗祯倒是真的在仰头看月亮,姬昭只在怀中看着他。   他的生辰同样在月底,天边只有弯弯月牙,渐渐地,那道月牙变成一双眼睛,拥有那双眼睛的人笑着告诉他,殿下,往后啊,每个生辰,我都会陪你过,我们一同赏月,一同喝酒,一同……当时,那个人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也的确陪他过了很多个生辰。   直到他三十三岁时,生辰那天,姬昭一剑戳死了他。   宗祯其实并不在意生辰这些东西,若不是姬昭这些天捣鼓着给他过生日,他甚至忘了,他上辈子死于自己的生辰那日。   在这之前,他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会困惑于上辈子姬昭的行为,被至亲、好友背叛,他以为这个噩梦将会伴随自己终身。   他没有想到——   他知道,怀中的姬昭,早已是另一个姬昭,经历种种,他也早已有不同的心境,可他对这个姬昭还是有提防的,甚至将他们看作是同一个人。   此时——   他终于收回视线,低头看怀中的姬昭,姬昭也在仰头看他。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他竟然从中看出眷恋,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姬昭却是突然朝他一笑,眼睛弯弯的,与上辈子的姬昭一样,却也完全不一样,宗祯愣了愣,跟着笑了。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姬昭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蒙蒙的,就连宗祯的笑容也变得迷蒙起来。   迷蒙中,他听到宗祯说:“我给你取个字吧。”   可是明明是你的生日啊,姬昭心里这样想着,却早已经高兴地点头:“好啊!”   月光溶溶,静默的夜里,姬昭却好似在发光。   曾经被鲜血染红的世界,终于变得亮堂起来,宗祯想,这次再也不会有人用红色去覆盖它。   姬昭笑起来极其可爱,嘴角翘着的弧度都是他最喜欢的,宗祯不由伸手去摸摸他的嘴角,脉脉道:“就叫明和吧……”   “明和?”姬昭跟着念了一遍,“光明和平?我是光明使者、和平使者吗?天使?哈哈哈……”姬昭又念了几遍,“明和明和,姬明和。”他这才对宗祯笑,“挺好听的嘛……”   宗祯点头。   姬昭又说:“殿下,他们说,取了字,就是彻底长大了。”   宗祯再点头。   姬昭笑着说:“我会一直记得,是殿下令我长大的!”   宗祯侧耳,怎么觉得这话怪怪的?   不过也容不得他多想,姬昭皱起了眉头,说道:“可是啊,殿下,明明是你的生辰,你还给我送礼物,我很不好意思的。”   宗祯看着他的双眼,沉声道:“那你再送我一份礼物。”   “好啊!你要什么礼物?!只要我能给!”姬昭拍拍自己根本没有荷包的腰间,“我有很多钱!随便买!”他没摸到荷包,果然抬起头往下看,迷茫道,“我的钱呢……”   宗祯被他逗得笑了。   姬昭再抬头看他,宗祯知道,他又醉得更厉害些了。   宗祯便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叫我一声“哥哥”。” 第103章 过生辰   宗祯以为喝醉的姬昭很好逗,岂料姬昭听了这话,就立即伸手捂住嘴,瓮声道:“我才不叫!”   宗祯本就是抱着“叫了最好,不叫也无妨”的念头,见他还捂了嘴,反而好奇起来,问他:“为什么不叫?我的确是你的哥哥。”   “呵呵!”姬昭瞪他一眼,头一甩,看向旁边,“反正我不会叫的。”   即便如此,他的眼睛却又不停偷偷往回瞄,宗祯觉得他有意思极了,反正姬昭也醉了,他便诱哄着说:“你就叫一声吧。”   “你才不是我哥哥!”   “先前也是你先叫的。”   “此哥哥非彼哥哥!”姬昭加重语气。   宗祯笑出声来,姬昭非常生气:“你笑什么笑!”   宗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即便两个哥哥的意思不同,可你是福宸的驸马,的确是我的弟弟。”   “呵呵!”姬昭再冷笑,生气道,“我又没有和公主圆过房咯,不是真正的夫妻,你算哪门子的哥哥呀!”   宗祯微怔,还没圆房吗?上次姬昭可是在福宸府里住了那么久,两人还抱得那么紧,他亲眼所见。   姬昭说完就后悔,本来放下的手再度把自己的嘴巴捂得紧紧的,再威胁宗祯:“你刚刚没有听到我的话!”   宗祯点头:“我没听到……”   “你发誓!”   “我发誓……”   “那你发誓你没听到什么话?你说一遍!”   “我发誓,呃——”太子殿下也为难了,这样的话,他也实在不好说出口啊。   喝醉的姬昭却当他真的没听到,高兴而又放心地笑了,看在眼里,宗祯也再度跟着笑了起来。   他爱怜地伸手揉了揉姬昭的脑袋,可爱,而又宝气。   他再仰头看天上的月亮,依旧只是镶在黑夜边缘的月牙,却早已足够照亮这片大地,或者说,照亮了他自己的心。   姬昭后来打了个喷嚏,宗祯不敢再看,抱着他回去。   这次,是程深、殷鸣他们过来帮忙,小心翼翼地将姬昭给送到房下,再抱到屋里。宗祯自己抱的,没要他人动手,尘星和殷鸣一起伸手挠头,目送太子殿下卧房的门关上。   宗祯将姬昭送回床上,姬昭触碰到温软的被窝,本已合上的双眼半睁开,看着他。   宗祯站在床边与他对视,想到他说的,与福宸还未圆房的话,莫名地,心中生出几分欢喜。   他弯腰,帮姬昭整理被子,轻声道:“睡吧……”   姬昭眨了眨眼,小声道:“哥哥也睡呀……”   “…”宗祯怔住。   姬昭从被中伸出手,拉住他摆在被子上的手,糯声地又说一遍:“哥哥一起睡……”   宗祯看他半晌,温柔道:“好……”   醒来后,除了记得爬上屋顶看月亮,还有太子殿下给他取了个字,其他的事,姬昭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枕边也已经没人,他坐着发了会儿呆,叫人进来,知道宗祯和陈克业在一起,猜测是有正事要商量。   他爬起来,问保庆:“你们殿下用过早膳了吗?”   “您放心吧,陈大人来之前,殿下就用过了!”   “他吃了什么?”   “殿下吃了您做的小猪包!小全子想给殿下重新做,他也不肯要,叫小全子将昨晚的小猪包热一热直接吃了,吃了五个呢!”保庆伸出一个巴掌,又道,“殿下还叫小全子放到冰窖里,中午接着吃!”   “嘿嘿!”姬昭高兴极了,对方喜欢吃,就说明他做得好吃啊!那这些天的胳膊也就没白酸疼!   生辰宴是在晚上,姬昭不会做饭,做小猪包已是极致。   他在书房里,将“姬明和”三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尘星帮他磨墨,好奇地问:“这是?”   姬昭笑眯眯道:“是太子给我取的字,怎么样?”   “好听又好看,意思还好!”尘星立即夸。   姬昭便写得更为起劲,下午殷橼也回来了,见到桌上的字,好奇问:“小叔,这是你的字?谁给取的?”   “是太子啊……”姬昭又说一遍。   “哎呀,曾祖父还说要等你弱冠时,给你好好取一个呢,却被太子殿下给抢先了!”   姬昭笑道:“没事,好名字不怕多!”   晚上,大家一起吃生辰宴,摆在姬昭的屋里,坐在正桌上的也只有姬昭、宗祯与殷橼罢了。   宗祯自出生就是太子,身份高贵,倒不是说他瞧不起太监等人,而是他习惯了身份带来的高高在上。姬昭毕竟是从一个平等世界来的,他吩咐在他们桌子旁边,又摆了张圆桌,给尘星、保庆他们坐。   还在院子里也放两张桌子,这是给陈克业等侍卫的。   这些都由姬昭安排,最开始保庆他们还有些担忧,担忧殿下不乐意。等宴席真正摆下来,他们也不敢说话,席间静静的,是姬昭起身道:“怎么不说话呀?吃生辰宴,就要热闹才好!”他还走出屋子,到院子里,劝侍卫们喝酒。   他这么一开头,大家都开始喝酒、说话。   保庆他们看了看殿下,宗祯面色平和,于是他们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开始吃菜,喝酒却是不敢的。   等殷橼开始拉着宗祯喝酒,屋里也正式热闹起来,里里外外就都是热闹了。   殷橼酒量很好,喝那甜甜的酒不得劲,换了样酒,又从自己小厮手中拿来个匣子,递给宗祯:“殿下!这是送您的生辰礼物!”   宗祯还没接过去,他又道:“可不许嫌弃啊,我娘一个月只给我五两银子,这还是我跟我小叔借钱买的!”   姬昭直笑,宗祯拿到手里,打开看,不是什么珍品,却也是块很不错的墨,上头还有戳,想必也是出自什么大师,估计花了好几百两的银子。宗祯含着笑意,跟他说谢谢,又道:“我替你还从你小叔那儿借来的银子。”   “真的?!”殷橼惊喜。   宗祯笑着点头:“除此之外,我再给你五百两如何?”   “哎呀,殿下,您真是——”殷橼喜滋滋地起身,拜谢的躬还没有鞠下去,姬昭便严肃道:“不行!”姬昭看向宗祯,“殿下,你不能这样,橼哥他还小呢,他娘不许他乱花银子,有了银子他就要出去胡闹,不能给五百两,你就给个五两意思意思得了!”   “小叔……”殷橼可怜巴巴地看他,姬昭摇头,殷橼又看宗祯,“殿下,您看看我小叔——”   宗祯好笑,却也只能道:“那我只好听你小叔的了。”   “啊——”殷橼痛苦仰头,又抢救地说,“殿下,您这样不行的呀,您怎么能听我小叔的呢,您可是太子殿下呀!”   姬昭得意:“他就听我的!”   殷橼再看宗祯,宗祯再点头:“没错,听他的。”   “啊——”殷橼再痛苦呻吟,并伸手捂脸。   包括隔壁桌的尘星他们,大家都笑了。   有活泼的殷橼在其中插科打诨,又有院子里的侍卫们依次进来给宗祯敬酒,即便他们都是宗祯的亲卫,也是头一回有这样的经历,宗祯喝了他们的敬酒,他们全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保庆他们以茶代酒,也纷纷敬酒。   这次的生辰宴可以说是无比的成功,热闹而又吃得开心。   酒不醉人人自醉,宗祯也算是有所领悟,散席很久,梳洗完毕,坐在床边拿着卷书看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   姬昭洗漱好,走到床边,用力跳上床,他才惊醒。   “你醉了吗?”姬昭蹲在他身前,仔细看他。   宗祯摇头:“不曾,那酒跟甜水似的。”   “那就好!你高兴吗?”   “你很希望我高兴?”宗祯反问。   “那当然了,我过生辰的时候,你陪我,给我送那么多礼物,我很高兴,你过生辰,我也希望你高兴!”   宗祯放下书,看着他,看了片刻,认真点头:“我非常高兴……”   “嘿嘿……”姬昭这才起身,躺到他旁边,一边拉起被子,一边道,“我洗漱前,瞧见橼哥鬼鬼祟祟的影子了,他是不是又来跟你要钱?你可不许给,他还小呢!”   “他也不过比你小两三岁而已。”   “小两三岁也是小,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多懂事啊,他是不能跟我比的。”   宗祯笑了笑,姬昭盖好被子,抬头看他:“不信啊?”   “信……”宗祯伸手揪揪他的脸,“你最懂事最乖了。”   最乖最懂事的姬昭立即绽开满满笑容。   宗祯生辰之后没几日,便是凉国皇帝刘干的生辰,待生辰过后,他们便要回熙国。   何七娘兄妹到底是谁的人依旧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姬昭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一直很急,宗祯倒是不急,依旧慢条斯理的。   宗祯生辰那夜,袁智的外室死了,二皇子栽赃给庆旸公主。   当然,在凉国皇帝刘干眼中,女儿杀个人并不算什么,更何况那是袁智的外室,该死,若不是袁智姓袁,他甚至想处死袁智。与熙国不同,凉国重武轻文,刘干会打仗,刘家的皇位就是打来的,朝中也是武将权势更盛,然而如今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朝中终究是需要文臣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提拔文官,其中最得用的便是首辅袁相。   袁智是袁相的长孙,还是袁贵妃的侄儿。   刘干很会用人,他知道袁相的重要性,更别提袁相对他忠心耿耿,追随多年,掌权,却不把权、贪权。哪怕是为了袁相,他也不能杀袁智。   二皇子刘苍跪到他殿前请罪,五皇子刘蕤后来也跪了过来,各请各的罪,也各有各的心思。   正如庆旸公主所说,刘干虽未定太子,却早已属意刘苍为下一任帝王。   他要保全最爱的一双儿女,利弊分析后,还是决定择袁家与二皇子为他们母子三人的靠山。袁智还是不能死,也必须要做驸马,不中用也无妨,庆旸成婚后,他赏她几个才俊便是!嫁的本来就是袁家,又不是袁智!   刘干很快就做下决定,只是他的生辰将近,熙国使官还在燕京城里,这件事还是被他压了下去,到底丢人。   因而燕京城中没有丝毫的动静,不过紧紧盯着相关人事的陈克业还是有所发现。   如今宗祯与他说话,都不会避开姬昭,说这段的时候,姬昭正好也在,就全听到耳中,宗祯道:“庆旸公主怕是忍不了了。”   陈克业点头:“殿下说得不错。属下虽不知凉国皇帝到底怎么打算的,只看庆旸公主连着去西山打了三天的猎,又骑马撞死两人便知,她依然要嫁给袁智。”   姬昭插嘴道:“她撞死人,没事吗?”   陈克业便道:“驸马您不知道,这位公主啊,可不能跟咱们公主比,她性子骄纵得很,五岁的时候就用鞭子抽死过人。无奈她的母妃德妃受宠,他们皇帝宠她也厉害,没辙。”   姬昭不自觉皱眉,他不喜欢这些罔顾无辜性命的人。   他便更好奇了,那位德妃到底是何方人物啊,能这么受宠。 第104章 事成   明日便是刘干的寿辰,宗祯帮他检查大礼服有无差错,姬昭坐在一边,非常担忧:“明天进宫,最晚三日后我们也要回金陵的,事情还是没一点线索,这怎么办才好。”   “不急……”   姬昭看着他慢悠悠的样子,更急了,他跳下榻,跟在宗祯身边念叨:“你快想想办法呀!不能这么下去!快想办法!”   宗祯回身看他:“是我的事,你何必这么急。”   姬昭气急:“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吗?!”   宗祯听了他这话,反倒是笑了,姬昭生气地又倒回榻上。宗祯检查完毕,没见有什么差错,叫尘星拿下去,并且将门关上,他在姬昭身边坐下,慢声道:“不过是想逼庆旸公主亲手动手罢了,苦于这是在他国,行事必要严谨,否则于两国都是祸事。若是到最后一日,还是找不到恰好的机会,我哪怕提着羊上门,邀她吃烤全羊,她总要使刀片肉吧,也总有办法的。”   姬昭鼓起脸颊:“你还是要去施美人计呗……”   “只怕轮不到我施美人计。”   “嗯?”   “庆旸公主忍不了多少时候,你上回提到刘苍跟你道谢,这也是个妙人。”   “我听不懂……”姬昭迷茫地看他。   宗祯克制住自己想要揪姬昭脸的手,缓声道:“总之你放心,此行必定不虚。”   “只要你不施美人计就好……”姬昭小声道,又补救一般说,“你毕竟是我们熙国的太子,不可以这般。”   宗祯笑了笑。   刘干生辰这日,姬昭带着使官一同进宫,恭贺他寿辰。   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些臣服凉国的北方游牧部落,也派了使官前来。他们按照礼官的要求,一一行礼,再进行庆典。   到午时,流程就走得差不多,他们要去一同用午膳,作陪的是凉国的一些官员。   姬昭松了口气,虽然是跟着流程走,还是挺累的,吃过午膳,他们就能回去。   偏偏刚坐下,就有个小太监跑到他身边,小声道:“驸马,我们陛下想要见您。”   在人家的地盘,又是以使官的身份来的,姬昭只好过去,胡武起身跟他同去。七绕八绕地,姬昭也不知到底要去哪里,不过姬昭也不是全没有见识的人,只看身边建筑,穿过几道门,他知道,自己到了后宫。   最后,他们停在一座宫殿前,又出来几位太监,毕恭毕敬地引着他进去,在门口,他就听到刘干爽朗的笑声,还闻到脂粉香气,姬昭浑身不自在,面上露出完美的微笑,略微低着头,走进殿中。   他弯腰行礼,刘干已经赶紧道:“快起来,快起来!”   姬昭直起身子,果然见到一屋子的华服贵妇。   他猜测,这些是刘干的妃嫔们,他视线下垂,并不往上看,心中却郁卒,这个皇帝太神奇了,好端端地把他叫来后宫做什么!   刘干接着就道:“这便是金陵那边的驸马,你们快瞧瞧!”   有个女人便笑道:“果真是个好孩子呢,长得好,性子也好,福宸公主好福气呀。”   姬昭心中“呵呵”笑,他都没怎么说话,也是第一次见,哪里看出来他是个好孩子?不过他也只好再行礼:“娘娘过奖,姬昭不敢当!”   余光中便瞧见上头有位妃嫔捂着嘴笑,还是那道声音问他:“驸马这些日子在燕京可住得惯?吃得可好?”   姬昭便实话实说:“都好,就是较之金陵,此处到底干燥了些。”   她笑着应是:“南方气候与北地不同,驸马夜里睡觉时,可在屋里放些水。”   “多谢娘娘提点。”   “真是好孩子……”她再夸了句。   又有道年轻许多的声音道:“陛下,妾看着熙国驸马如此俊秀,倒想到了咱们的庆旸公主,咱们公主也到了适婚年龄。公主的未婚夫,袁家大公子也是英俊潇洒,少年才俊,与咱们公主不也是天造地设一对?”   方才与姬昭说过话的那个女人笑道:“智儿哪里就有你说得那么好。”   姬昭就知道了,这人是袁贵妃。   年轻点的那人再道:“娘娘可别谦虚,您出去问问,哪个不说袁大公子好?袁公子还有孝心,咱们陛下寿辰,他给陛下写了一万个福字呢!”   刘干朗声大笑,屋子里的人就跟着都说袁公子孝顺。   年轻的妃嫔又道:“陛下,今日是您的寿辰,多好的日子啊,不如就为咱们公主与袁公子择个良辰吉日,定下婚期!也叫公主与袁公子沾沾您的福气!”   这时,有道格外温柔的声音缓缓道:“庆旸她性子毛躁,倒也不急。”   姬昭猜测,这是德妃。   袁贵妃紧接着就笑:“孩子啊,成了亲,便懂事了。就说苍儿,原先总也不懂事,我也不愿叫他那么早就成亲,多亏陛下早早为苍儿定下亲事,你们瞧,如今苍儿懂事多了,也知道带着弟弟妹妹们。”   年轻的那人立马拍马屁:“那是,谁不知我们二殿下最是亲和!对诸位殿下最关照了!”   德妃再开口:“今日是陛下寿辰,所有福气皆是陛下的,怎能叫庆旸的事来扰了陛下。”   姬昭暗自撇嘴,他恨不得那个不要脸的公主赶紧和那个袁智成亲,恶人互相磨去。   刘干一扫,扫到姬昭的嘴角往下撇,也不知为何,开口就道:“昭哥儿,你觉得呢?”   “嗯?”姬昭不解,抬眼看去,就在刘干身边坐着的德妃,抓着帕子的手一紧。   刘干道:“你也是早早成亲的,觉得如何?”   姬昭心中无言,这个皇帝越来越奇怪,不过能踩庆旸公主几脚,他非常不介意,他甚至有些高兴,他笑道:“自我成亲后,的确成长许多,我家人都觉得我行事方面稳重不少。我见过庆旸公主,公主性情纯澈,那位袁公子我虽未曾见过,不过想来,贵妃娘娘的侄儿,二皇子的表兄,必然与公主极相配。”   说完,姬昭再一笑。   袁贵妃乘胜追击,又说了些话,屋子里的其他妃嫔也纷纷开口,刘干竟然真的就把庆旸公主的婚期给定了下来,就在一月之后。   姬昭说了几句可惜自己无法参加婚礼,会为公主备上厚礼之类的话,行礼走了。   他走后,满屋子的妃嫔也都散了,殿中只留下刘干与德妃。   德妃低头垂泪,刘干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朕知道,今日她们是故意说那些,可贵妃说得不错,庆旸的确该成婚了。”   德妃哀声道:“那袁家大哥儿在外头养外室,陛下就要将我们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吗?”   “朕知道。只是,朕总有老去的一日,你也有,蕤儿与庆旸还有大半人生,到时候咱们都不在了,他们如何自处?蕤儿性子太天真,不适合当皇帝,这是朕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苍儿性情温和,会照顾好他们兄妹俩。”   德妃用帕子擦脸,刘干握住她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也瞧见熙国的驸马了,如何,像不像?她会不会其实是殷家人?!朕想派人再去找找!”   德妃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陛下,是像,可他不是,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   刘干愣了愣,声音也染上哀愁:“是啊,他们都不是。”   “陛下……恕妾斗胆,若是见到五殿下这般,姑娘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   刘干沉默良久,就在德妃还要再说话时,他开口:“蕤儿不适合当皇帝,否则会惹来丧身之祸,朕,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帝王不曾说的是,正是因为那张像极了的姬昭的脸,令他意识到,活着有多重要,他只希望她留下的孩子还活着,像姬昭这般健康而又悠闲地活着。   他起身:“此事无需再议,为庆旸筹备婚事吧!”   他说完,便走了,待到殿中空无一人时,德妃将眼泪擦净,面色渐渐变得暗沉。   姬昭离开皇宫后,好好地松了口气,使官们皆如是,毕竟一件大事总算是完成了!   他们南方人,难以适应北方的气候,此时总算是能回家。   到含熙馆后,吴大人先去见宗祯,今日的事,挑了些重要的跟他说了,例如北方那些游牧部落是如何被凉国对待的,态度不同,能反映出不少事情。一说,就说到了晚上,吴大人临走前又道:“对了,殿下,还有一事。”他把今日姬昭被太监带去后宫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知道了……”宗祯点头。   吴大人笑着拱手:“臣这便退下了。”   他走后,不等宗祯去找姬昭,姬昭已经急匆匆地来了,满脸的幸灾乐祸:“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把庆旸公主婚期已定的事告诉宗祯,宗祯却好奇于刘干要把姬昭叫去的事。   这不是刘氏皇族自家的事?为何要把姬昭叫过去?   只是姬昭此人,不感兴趣的事情,一样也不愿意记,问他那些人都说了什么话,除了跟庆旸公主相关的,他都想不起来几句,宗祯无奈叹气。   姬昭兴冲冲地问:“庆旸公主应该更加受不了了吧?”   宗祯点头:“是……”又道,“不过,还差点。”   姬昭好奇地看他,宗祯拍拍他的脑袋:“我会处理好,你可以令他们收拾东西,我们后日回金陵。”   姬昭瞬时不管任何事了,他夸张地直接从榻上跳下去,宗祯吓得要伸手去接他,他已经踩着鞋往外跑,口中高兴道:“可以回家啦!可以回家啦!尘星!快来收拾东西!殷鸣过来!保庆你也来!小全子你也过来,你要做些吃的,你……”   再后来的话,姬昭跑远了,宗祯已经听不到了,他无奈而又好笑地摇头。   就在姬昭兴致冲冲地看人收拾行李的时候,刘干寿辰的次日,袁智陪游牧部落几位王公世子去西山打猎,据闻同行的还有草原上的许多美貌女奴,他们扎了帐篷,夜里就宿在西山,袁智却消失在了山里。   刘干立即下令封山找人,因为熙国的使官还在,不能丢人,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找,压根不敢大张旗鼓,终究找起来有些困难。   找了整整一天,也没能找着袁智。   西山边缘连着许多田地,因为找不到,后来便散开,渐渐往那些田地里找。   遍寻不着的袁智,此时其实还在西山里,西山深处有个断崖,断崖下藏有一个山洞,只是因为西山也有禁区,除了皇族,无人能够进到此处。传言西山禁区内有祖上龙脉,哪怕是此时,刘干也未开放。   偏偏就是这个禁区的山洞里,庆旸公主一脚踹醒袁智。   袁智迷迷糊糊地醒来,昏暗的山洞内看不着人,他慌张地问:“是谁?!”   庆旸公主冷笑:“是我……”   “公主?公主!救我!”   他若是不这么喊,庆旸公主兴许还会慢一些,这么一喊,庆旸公主再度想到这些日子的屈辱,没人能够帮她,母妃与哥哥都劝她忍忍,父皇也劝她忍,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量,她只能自救,她只是不想嫁给一个废物而已!不愿自己的性命与一个废物捆绑在一起而已!   不嫁给袁智,只有这一条路。   袁智被五花大绑,还想求救,庆旸公主忽地手起,直接割开袁智的脖子,袁智颤了颤,身子猛地僵住,竟是直接咽气。   庆旸公主尤不解恨,又往他身上刺了许多刀。   身边的侍女这才点了火引子,庆旸公主瞧清楚地上的血,笑道:“姬小六说得不错,果然这样就能一刀致命,鲜血,真漂亮啊。”   “公主,这——”   “扔到乱葬岗去!扔完赶紧走,别留下任何踪迹!”   “是!”   侍卫背上袁智的尸身转身就走,庆旸公主却在原地又回味一番,才被侍女扶着跳到附近的山崖上,顺着山道走了。   禁区只有嫡系皇室知道如何进,如何出。   不过庆旸公主倒也不怕此时有人来抓她,这个时候,她的哥哥弟弟们,都在铆足了劲地与那些部落打交道,只为了将来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谁还会在意她一个小小的公主。   呵呵,她心中冷笑。   刘苍刚从宫中回来,有些疲累地躺在马车内,正想问问袁智的事,忽然有支箭破空袭来。   他猛地抬头,一支箭已经狠狠戳入马车壁内。   车外他的亲卫全部围了过来,拔出兵器,还有人已经朝四周散开,刘苍叫车停下,他亲自解开箭上的纸条,打开一看,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吩咐出去的人都回来,再叫马车调转方向。   庆旸公主走到一半的时候,遇到了刘苍。   凉凉月光下,她笑了笑,刘苍看她半晌,也笑了。   乱葬岗内,几人扔下那具尸体后,匆匆离去,四周黑压压一片,半点响动也没有。那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才又静悄悄走来两人,领头的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过袁智脖颈上与满身的伤口,起身静静离去。   姬昭睡得正香,忽然察觉到有丝凉风钻进帐子,他下意识地往一边滚,却没有找到怀抱。   “嗯?”他茫然地半睁眼,帐子里黑黢黢的。   他伸手想去摸摸身边,还未落到床上,有双手先握住他,有人轻声道:“没事,睡吧。”   “嗯……”姬昭滚了滚,挨进那个怀抱里,再度熟睡。 第105章 回家   他们要回去了!   提前算好出发吉时,天还没亮,含熙馆中便点起了灯开始忙碌。姬昭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宗祯给抱上了马车,等到凉国的官员们也都来了,姬昭还没醒。   宗祯索性也没有叫醒他,叫吴大人去见这些官员。   当初他们来时,两位皇子是亲自去接的,姬昭也很受凉国皇帝喜爱,按理来说,回去的时候,更应该有皇子来送,然而今日谁也没来。   吴大人,包括其他官员心中都是觉得奇怪的,聊了几句,却又发现对方官员的态度不仅不冷淡,反而更显热络。   他们愈发觉得奇怪,倒也放下了心。   凉国的官员则是暗暗擦汗,庆幸对方没有问,也庆幸他们今天便要回熙国,否则有些事情真要藏不住了!   庆旸公主亲手把她的未婚夫袁大公子给杀了,回头还被二皇子抓了个正着,两个人在陛下跟前对峙一夜,袁贵妃也已经昏迷不醒,其他的皇子公主全都涌了过去,各种求情,紫宸殿正是一团糟呢,今日朝会都没上,陛下已是震怒。   这叫什么事哦!丢人啊!   凉国的官员将他们送到燕京城外,才有几位宫中的太监骑马飞奔而来,递给姬昭一个匣子,说是他们陛下送给驸马的礼物。   无奈姬昭还在睡,宗祯代为收下,他打开看,是一幅春景图,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是扬州春景图,瘦西湖名扬天下,二十四桥与白塔人人都知。   宗祯将画卷再卷起来,心中生出几丝疑虑,这位皇帝这么看重姬昭吗?就连送礼物,都送这样的,不是金银也不是珠宝,而是一幅画,画的竟还是扬州,可谓是极为投其所好了。   刚将画卷收好,姬昭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听到耳畔的车轱辘声,轻声问:“我们是出发了嘛……”   “是,我们已经出了燕京城。”   姬昭睁开眼,看了看车外的方向,瞄到宗祯手上的画卷,问道:“是什么……”   “刘干送你的画,扬州春景图。”   宗祯看着他,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姬昭没有诧异,打了个哈欠道:“他知道我是扬州人,随手送的吧。”   “可要看看?”   “不看了,回去再看吧。”姬昭慢慢坐起身,拉开马车上的帘子,看向外面,风景往后倒退,他夸张地吸了一口清晨林子里的空气,回头对宗祯笑,“终于能回家啦!”   宗祯便也跟着他笑了。   离开燕京后,部分使官又将他们送到两国边境才止步。   回到熙国的土地,金陵也派了人来接他们,其中还有公主府的侍卫,是姬昭眼熟的,他非常激动地给姬昭行礼:“驸马!我们公主可盼着您回来了!属下可算是又见着您了!”   再见到熟人,姬昭也很兴奋,他笑着问了侍卫许多关于福宸公主的事。   坐在他身后的宗祯,神色不明。   其实宗祯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踏上熟悉的土地,见到熟悉的人,宗祯才忽然意识到,过去的几个月,真的仿佛梦一样。   归心似箭,剩下的路程,他们比来时快了许多,十一月初十那日,他们进入金陵郊外。   每逢年底,城外的人是最多的,有赶着回城过年的,还有回京述职的官员,另有来往的各种生意人,不论是官道,还是小道上都是人,牛车、骡车等,挤得满满当当。   姬昭又掀开车帘子,差点要探出半个身子,多亏宗祯把他拉了回来。   姬昭恋恋地看着窗外,笑道:“还是金陵好啊,燕京真的太干了,光秃秃的,一切看起来都冷冰冰的。”   离金陵越近,宗祯心中自然也越踏实,毕竟这是他的地盘,然而越踏实的同时,却又隐约露出许多他自己不太明白的不安。   天太冷,回来的时候,殷橼基本上也在马车里坐着,自打进了金陵城,他也开始活络了,坚决继续骑马。他骑着马,甚至跑出去好远,姬昭笑道:“别管他,让他玩去,他也憋得慌。”   殷橼跑出去一会儿,却又很快回来了,他骑着马“哒哒哒”走到姬昭车边,敲了敲车窗,小声叫姬昭:“小叔……”   “嗯?”姬昭应了声,“什么事?”   “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你直接说啊!”   “呃——”   姬昭看了眼身边的宗祯,不在意道:“没事,太子殿下都可以听。”   “呃——”殷橼吞吞吐吐。   宗祯猜测可能是有什么殷家的事,他便主动道:“我下车,你叫他上来吧。”   “不不不,你身子不好,外面风大,还是我下去吧。”姬昭裹好披风,抢先跳下马车,他刚跳下马车,就被跳下马的殷橼给扯到路边,姬昭更觉莫名其妙,“到底什么事?”   “小叔啊!我刚刚碰上王七娘了!”殷橼急坏了。   姬昭傻眼了,反问:“谁?!”   “王七娘啊!王曦王姑娘!我刚刚往前跑了一里来路,结果碰上王家的马车!王家的人一下就认出了我,他们是护送他们家姑娘回金陵外祖家过年来着!”   “就她一个人回来了?”   “是啊!王曦后来还把我叫到马车前说话,她说外祖身子近来不好,家人分不出时间,她回来尽孝,会在金陵住一阵子。然后……她知道我陪你去凉国嘛,听说你回来了,非常高兴。她又不知道咱们这里还有个太子……她想见你,说就在前面等你……”   姬昭著急:“你就不能回绝啊!”   “我也得能回啊!你又不是不知,王七娘可倔了……怎么办啊,万一又被太子误会你那啥……”   “啊——”姬昭痛苦地抬头看天。   官道就这么一条,躲是躲不过去了,姬昭爬回马车,满脸坚毅。   宗祯扫他一眼,朝他伸手,用车上的毯子裹住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出了什么要紧事?”   躲不过,姬昭便道:“橼哥刚刚在前头遇到个原先扬州的朋友,她想见见我……”   姬昭边说,边偷偷瞄了眼宗祯,太子殿下便镇定道:“那便见……”   “嗯嗯!”姬昭心中想着,等会儿他带着橼哥一起去,叫橼哥帮他望风,他到王曦马车的另一边,说几句话就赶紧撤,想来也不会被发现!   一里路是很快的,姬昭期期艾艾道:“前面很快就到了。”   宗祯觉得这其中有鬼,便很“体贴”地说:“既然如此,就叫他们先回城向父皇禀告,你这里不着急,回头与我一同进宫。”   姬昭松了口气:“好啊好啊!”   越少人看到越好!   吴大人带着官员们过来给姬昭行过礼,先行一步,姬昭的随从侍卫们则是将车马停在路边,姬昭落下一句“我去去就来”,立马带着殷橼跑了。   待他跑远了,宗祯也下了马车,正大光明地跟了上去。   王曦裹了白色大毛披风,只剩一张白皙的巴掌小脸露在外头,眉黛春山,秋水剪瞳,脸若桃花。姬昭也不得不承认,王曦长得更漂亮了。   她早已经下车,站在路边的林子里等姬昭,姬昭无奈,只好走进林中,殷橼在外头给他们看风。   姬昭的身影一出现,她的眼睛便更亮,她朝前两步:“昭哥哥……”   坦白说,若是其他女子,姬昭都无所谓,也懒得搭理,对王曦,他真的狠不下心来,不是他喜欢王曦。他不喜欢,可是原本的姬昭喜欢,甚至可能是因为痛恨于无法与王曦结为夫妻而死,姬昭对王曦狠不起来啊,哪怕是为了老祖宗。   这是老祖宗真心喜爱的人,谈不上什么照顾,但他也希望这位姑娘能有好的归宿与未来。   姬昭便问了她几句路上的事,王曦笑道:“一路上都好呢,我外祖身子不适,我代父母回来尽孝,日后要在金陵常住的。”   姬昭便有些尴尬,好怕以后王曦还要来找他。   王曦冰雪聪明,已经低落说道:“昭哥哥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我知道你如今是驸马……我不会去打扰你的,今日也是机会难得,在城外,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传出什么不对。”   “…”姬昭哑声。   王曦再朝他笑:“能够见到你一面,见你一切都好,我已经满足了。”   姬昭点头,本想说几句,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啊之类的话,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再道:“我还要回城进宫给陛下复命。”   王曦往后退了一步,点头:“昭哥哥你快回吧,这是要紧事。”   即便如此,眼中哀伤也藏不住,姬昭心中觉得她和老祖宗都很可怜,好好的一对有情人啊,他暗自叹了口气,从袖袋里翻了翻,翻出块漂亮的石头,递给王曦:“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在燕京城我也没捞着逛,这是橼哥买了好些有趣玩意里面我挑的,挺漂亮的石头,送给你。”   王曦不太相信地微微瞪眼,看了看姬昭的掌心,再问一句:“给我的?”   姬昭笑道:“是啊!”   王曦这才从披风中伸出纤细的手指,从姬昭手中拿走那块石头,低头看了许久,她握紧手心,抬头也朝姬昭笑:“我好喜欢……”   宗祯看着层层树叶后,对视而笑的两人,漠然问:“那又是谁……”   他只是惯性问问,没指望他们有所回答,谁料程深看了眼,说道:“殿下,那是王家的七娘子,王守良王大人的小女儿,王曦,上回张姑姑整理画像时,小的见过,不会认错。”   宗祯怔住。 第106章 梦醒时分   姬昭自我感觉这次与王曦见面还不错,对方没哭,而且看似心情也调节得差不多了!   姬昭挺高兴的,作为老祖宗的青梅竹马与心爱之人,他希望这位姑娘能够越来越好,重新拥有幸福。他笑眯眯地回到自己马车前,撩开帘子一看,空空如也!   殷鸣道:“您走后,殿下也带着保庆往您的方向去了,他们说是透透气。”   姬昭开始紧张,不会被看到了吧……   等了片刻,宗祯慢悠悠地回来了,面色倒是看不出来,平静得很。即便如此,姬昭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确定宗祯啥也没看到,他松了口气,又倒回车榻上,却不知宗祯的手握得更紧。   下午的时候,他们回到城里,又进了宫。   仁宗皇帝已经见过吴大人等使官,该了解的都已了解得差不多,正在延福殿等他们。   他们俩一同迈入延福殿的大门,姬昭先看到笑盈盈等在门前的福宸公主,姬昭惊喜笑开:“公主!”   他与福宸公主虽是形婚夫妻,相处得却好,尤其这次有了凉国那位不要脸公主作比较,姬昭更觉得福宸公主好了。   福宸公主笑着上前:“可盼到你们回来了!”她再看宗祯,“哥哥一路可好?”   宗祯本看着姬昭脸上过于灿烂的笑,被妹妹问话,才回过神,淡然道:“一切都好……”   福宸公主早已习惯他的性子,也不在意,说道:“父皇在等你们呢,快进去!”   “好好好!”姬昭赶紧上前,跟着福宸公主往里走,宗祯顿了顿,也跟上前。   仁宗见到他们俩自也是非常高兴,上上下下将他们俩看了个遍,问了些话,便开始跟宗祯谈论起这一路见闻,毕竟事涉国事,宗祯作为太子,视角自是与使官们不同,两人越聊越深入。   姬昭渐渐就听不懂了,也不太喜欢听,福宸公主便拽了他的衣袖,走到仁宗面前:“父皇,我和驸马去后面说说话,你和哥哥聊吧!”   仁宗看他们俩这般“恩爱”,笑呵呵道:“快去吧,用晚膳的时候,朕再叫你们来。”   宗祯回头看他们俩欢快离去的背影,自从进了延福殿,姬昭就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仁宗笑道:“到底是刚成亲的小夫妻,两个多月不见自然想念,见他们俩这样,朕也就放心了,对了——”仁宗看他,“朕听张姑姑说,你定下的太子妃人选,是王守良的女儿?”   宗祯收回视线,点头:“是……”   “父皇相信你的眼光,朕听说那姑娘已经来金陵了,王家是读书人家,家风清正,王守良在任上干得也不错,王家值得提携。待到开春,朕挑个好日子便给你们赐婚。你妹妹与驸马这样要好,朕也希望你能找到个知心爱人,这姑娘也是你自己挑中的……”父皇越说越远,再度开始老生常谈,宗祯的神思也越飘越远,几乎都听不到父皇的话了,仿佛早已被离去的姬昭带走。   姬昭给福宸公主讲一路见闻,讲凉国皇宫的模样,讲他看到的凉国皇帝与那些妃嫔们,福宸公主是个好听众,后殿里欢声笑语,用晚膳的时候,项生过来看了眼,都不忍心打断,笑着回去禀告,仁宗朝宗祯笑:“这两个孩子,罢了罢了,项生啊,你带人去给公主、驸马摆桌宴,叫他们边吃边聊,就不必来朕这处了,朕不打搅他们,记得做他们俩爱吃的。”   项生笑着应是,下去吩咐。   宗祯与父皇对坐,安静地用完晚膳,宗祯又等了片刻,姬昭还未回来,他起身道:“父皇,这一路多少疲累,我先回去了。”   “好,你回去好好歇歇,别看书了,好好泡个澡,早些睡,这几天也别早起去靶场,朕叫张姑姑给你好好补补,你身子到底弱,天凉了,别再伤了身子。”   “是……”宗祯行了个礼,走出延福殿的大门,走了几步,他回身看去。   天色已黑,延福殿的门口挂着两盏华美灯笼,夜色的微风里,不时摇晃,就连他身边的太监,手中也提着宫灯,也算是明亮,可是延福殿与眼前的世界还是有些不太真切。   宗祯收回视线,往东宫走去,脚下的路越来越清晰。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地知道,那个梦醒了。   跟在他身边的保庆、程深则是不觉打了个冷颤,他们悄悄抬头看去,只能看到他们殿下的背影,这两个月的殿下温和到判若两人,有时候他们都难免心惊。然而此时,他们同样无比清醒地知道,殿下,还是那个殿下,黑夜再度缠绕他。   姬昭跟福宸公主聊得痛快了,才一同回前殿。   看到仁宗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姬昭立即四处找寻那个身影,福宸公主则是直接问出口:“哥哥呢?”   “他也累了,父皇叫他回去休息了。”   姬昭心中“哦”了声,忽然就觉得没劲说话,福宸公主又与仁宗热热闹闹地说了些话,他无趣地听着,后来他们也出宫回去了,项生一直将他们送到宫门口。   姬昭回头往东宫的方向看了眼,项生恭敬问:“驸马您看什么呢?”   姬昭摇头:“没什么……”   他扶着尘星的手,上了自己的马车。   道路分叉的地方,他与福宸公主分开,各回各的家,对于一对“小别胜新婚”且“恩爱”的夫妻而言,似乎有些怪异,姬昭觉得自己应当主动与福宸公主回去,这样也少了他人许多闲话,可他浑身没劲,懒得演戏。   平常行事从来妥帖的福宸公主,不知为何,也没有提出要他去公主府。   总之两人撩开窗帘,道了别,便走上了回自家的路。   巷子口,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几盏灯,窗边骑马的殷鸣笑道:“我娘她在那儿等着呢!”   姬昭才又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魏妈妈往前急走几步,与姬昭对视后,满脸激动,灯光下,眼中泪光闪烁,姬昭这才回了点神,叫马车停下,他立即跳下马车,魏妈妈走上前来,急道:“慢点慢点!”   她站定,扶住姬昭的手臂,上上下下地看,看了许久,才叹口气:“到底还是瘦了!”又看一边的殷鸣,“你真是!出去也不好好照顾郎君!”   殷鸣挠挠头,姬昭笑:“哈哈,我明明就胖了!妈妈别说殷鸣哥啦!”   几人站在巷子口说了片刻的话,一同往回走,魏妈妈倒还记得何七娘,问了句,姬昭没说实话,害怕吓到她,只说何七娘回平江老家了,魏妈妈自是相信他的话,也没有再多问。   他们到金陵城后,殷橼回家,他和宗祯回宫。魏妈妈说,舅母在家里等他许久,知道宫里留他用晚膳,才回去,还说明后天去殷府吃饭,姬昭知道大家都很想念他。   除了家人之外,秦文与宗谚知道他今天回来了,也纷纷送来帖子,约他过几日相聚。   出门两个多月,尽管姬昭不爱管事,到底是他自己的家,一回来,有很多事等着他决策。   他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先听魏妈妈与管事说几件要紧事,都有了妥帖安排之后,他才算闲下来。一闲下来,姬昭又觉得有些不对,这两个多月,几乎每日都与宗祯朝夕相处,若还在凉国,或是在驿馆里,此时他们在做什么?   有时宗祯在跟陈克业商量事情,这个时候,他偶尔会在一旁听一听,大半听不懂也懒得听,不过他也喜欢待着听他们俩说话。   有时宗祯会早早泡了澡,散了头发,坐在榻上看书,这个时候,他一般也会坐在榻上看书。   燕京的榻与金陵的不同,那边的榻或者叫做炕,下面烧了火,很暖和,他常常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裹在被子里,或在同样熟睡的宗祯的怀中,或是仰头就能看到靠在床边继续在看书的宗祯。   也有小部分的时候,他忽然想吃宵夜,小全子就会给他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宗祯常常盯着他,就怕他吃多了积食,夜里睡不好,说到小全子,小全子也回东宫了吧?   他往后吃不到小全子做的好吃的了。   姬昭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真的回到金陵城了啊。   姬昭看向窗外,忽然也觉得,这两个月好似一场梦呢,他竟然与宗祯那般相处过。   尘星进来,见他在发呆,书也不看了,轻声道:“郎君,天晚了,早点睡吧。”   姬昭收回视线,低头看膝盖上摆的书,他其实真的还挺累的,却莫名地一点困意也没有,他想了想,问道:“杜博可乐他们现在如何了?”   “殷鸣哥哥一回来就去看他们了,还在柴房里关着呢,魏妈妈这些日子也没少他们吃的,大鱼大肉的,呃……殷鸣哥哥说他们光吃不动,都长胖了呢。”   “…”姬昭反正也不想睡,索性道,“把他们五个人带来。”   不一会儿,殷鸣就带着他们五人来了,姬昭坐在榻上,眼睛下垂,眼皮微微耷落,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很有威势。   饮料四子脸上倒是有愧色,进来后行了礼就不说话了,只有杜博拱手道:“驸马,小的愧对于您的信任,但是小的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姬昭差点要翻白眼,见他们五人还真的吃胖了,没好气道:“谁要听你们说了,宗祯什么都告诉我了。”   听他直呼太子大名,他们五人都一愣,杜博最快正色:“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姬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桌面,杜博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动作格外眼熟,太子殿下想事情时就爱如此。   姬昭敲了敲,淡淡道:“总之,我今天就给你们解禁了,你们往后老老实实在我府里待着吧,不用再监视我,这也是你们的殿下亲口说的。”   他们五人再一同发愣,面上还有不相信。   “爱信不信……”姬昭对殷鸣道,“你带他们下去吧,带他们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给他们派活干,他们往后都是我的人,得听我的。”   “是……”   于是他们五人云里雾里地就又跟着殷鸣走了。   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解决了,没意思,姬昭懒懒地翻着手里的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尘星道:“我去熏被子,夜深了,您还是早些睡吧?”   姬昭还是不想睡,他又玩了会儿兔子,身上疲惫愈发重,偏就是一点睡觉的想法也没有。   但不睡还能干什么呢?   他到底是躺到了床上,是他自己的家,是他最熟悉的床,被褥晒得暄软,帐子里也有淡淡香味,却怎么躺都不对。尘星担心他怕黑,床边也放了灯,从帐中往外看,房中微亮,倒也不吓人,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姬昭在床上摊煎饼,摊来摊去,摊不熟。   他高声喊尘星,尘星很快就进来了,在帐子外问道:“郎君您还没睡着?”   “嗯,我睡不着……”姬昭想了想,“那几盏兔子灯……”   就是过生辰时宗祯送的那几盏,尘星立即道:“都带回来了,您放心吧。”   “嗯,你把它们拿来吧,还是挂在外面的两个帐钩上。”   “好嘞……”尘星转身就去拿,给他挂好,又帮他把帐子理了理,就出去了。   姬昭躺在床上看帐子上兔子灯的倒影,越看越清醒,更睡不着了。   长久睡不着,难免有些烦躁,他索性坐起身,在他起身时,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撑着床板,做这个动作时,他才渐渐回神。他低头往床铺看去,右半边是空的,他竟然让出了半个床。   以往这里睡的是谁,半张床又是让给谁,不言而喻。   姬昭傻坐片刻,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了。 第107章 工具人   “尘星!”姬昭再度高声叫人。   尘星火速进来,这次他直接拉开帐子,担忧看姬昭:“郎君您怎么了,怎么还不睡?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白大夫来看看?”   姬昭摇头,他抱住被子,满眼期待:“现在宫门关了没?”   尘星愣了愣,点头道:“您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三更天已过,宫门早关了啊。”   姬昭沮丧地吐出口气:“那我不能进宫去找他了吗……我睡不着,我想去找他。”   “自是不能啊……”尘星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谁,想了想,又委婉地说,“即便宫门没关,这么晚,您也不好进宫找殿下的呀……”   “为什么呀……”姬昭有些委屈。   “那是东宫啊,无故不能留人宿在宫中的,殿下也不能无故宿在宫外。”   姬昭本来燃起的希望,迅速就被浇灭了。   他直直往后倒去,硬邦邦道:“我知道了……”   尘星满脸不舍,却也没办法,心中还有些怪异,太子殿下就这么好助眠吗?离了太子殿下,往常那么容易睡觉的他们郎君,这就睡不着了?他弯腰,帮姬昭重新整理好被子,劝道:“您闭上眼睛,心里数数,很快就睡着了。”   姬昭睁着眼不说话。   “你若是想太子殿下——”   姬昭打断他的话:“谁想他了……”   “是是是,总之您若是有要紧事跟太子殿下说,明早我早点叫您起床,您再进宫,如何?”   姬昭的眼睛一亮:“好!”   尘星哭笑不得:“那您快睡……”   “你要记得,一定要早点叫我!”   “您放心吧!”   尘星再次帮他拉好帐子,兴许是好歹有了些许期待,尽管睡得不好,姬昭数着星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是隔一会儿就要醒,醒了就要问是什么时辰,到了寅时初,他就精神抖擞地从床上爬起来,坚决不肯再睡。   他还振振有词:“我虽不知道宫门到底几时开,朝官们寅时末进宫上朝,那个时候肯定是开了的!我们寅时末就从家里出发!”   “…”尘星也没办法,他也不愿意吃早膳,好歹劝他喝了点蜜水,姬昭自己去挑衣服,精心挑选一身,还在腰上挂了当初从还是徽商身份的宗祯身上抢来的玉佩,好不容易捱到寅时末,他们就往宫里去了。   此时已是十一月,早上的天亮得晚,外面还是乌漆墨黑的呢,空中星子点点。   赶到宫门口,守门的侍卫见到是驸马的马车,也傻眼了,这才什么时辰啊,驸马竟然就来了!不过驸马不是旁的人,陛下曾经亲口下过命令,驸马可以不经通传就进宫门,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太监直接就带着他进去了。   小太监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到了东宫的范围,便将姬昭交给东宫的太监。   东宫的太监恭敬地带着姬昭往内走,姬昭心情好,先赏了小金锞。   小太监们欣喜不已,凑趣道:“驸马,您这么早来,只怕殿下还没醒呢,您可要等会儿了。”   姬昭笑眯眯,毫不在意:“我等等就是……”他又看看两个小太监,“我从前没见过你们嘛……”   三人说着话,倒也走得快,走到东宫门口时,东方的天空泛起了几丝白。   东宫门口接待的太监,一看他过来,立即行礼:“见过驸马!”   “快起来吧……”姬昭直接往里走,就当自己家似的,“你们殿下呢,起了吗?昨夜什么时候睡的啊?”   小太监赶紧追上去:“回驸马的话,殿下昨夜几时睡的,小的们不在寝殿侍候,不知道。不过殿下今早很早就醒了,此时人不在宫里——”   “啊?那他去哪里了?”姬昭停下脚步,不太高兴地回头问。   小太监立马道:“殿下去靶场了!”   姬昭只想了一小会儿,转身就走:“那我也去……”   姬昭几乎一夜没睡,太子殿下还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甚至太子殿下更惨。他比姬昭早了一个时辰躺到床上,整整失眠一夜,一直睁着眼看床顶。   说来也巧,差不多是姬昭起床的时候,宗祯也起了,简单洗漱,稍微用了些东西,他就往靶场上去了,姬昭往靶场走的时候,他站在那儿,那箭射得“嗖嗖”的。   靶场空旷,寒风霸道,迎面而来,吹得脸疼,也吹得树叶猎猎响,保庆、程深等陪同的太监、侍卫全都缩着脖子跟在后头,不是冻的——或者,也可以说是冻的,不过不是被这寒风冻,而是被他们殿下身上那层寒气冻的。   姬昭第一次来靶场,或者说,这座皇宫里,除了延福殿与东宫的正殿,以及上回看焰火的地方,他其实哪里都没去过。跟着小太监来靶场的一路上,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按理来说,皇宫内并不好设靶场这种需要许多土地的场所。   然而当今圣上一个妃嫔也没有,宫里太空荡了,索性就圈了块地,把那些破败的宫殿给推了建靶场,否则每年光是维修,都要花不少银子。   离靶场越近,四周越空旷,姬昭只觉得越来越冷,他把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些。   静静风声中,他忽然听到破空声,他精神一振,往前疾走,抢在小太监的前面,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了几株高树之后隐隐约约的宗祯!   这么冷的天,宗祯连披风都没披,一身劲装,腰背挺直,“嗖嗖”放箭。   此时天又白了些,姬昭能将他看得很清楚了,姬昭不由停下脚步,顿在原地,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看宗祯射箭。   看来看去,他就一个念头,太子殿下好好看啊!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扶住身边的高树,探出两只眼睛打量宗祯,看得心中啧啧称赞,这就是传说中的猿背蜂腰吧?养眼得很!他的眼光放肆地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人,直到宗祯觉得不对,似乎有人在暗中打量自己,他火速转身。   姬昭做贼心虚,吓得立马躲回树后,不敢再看了。   侍卫们反应过来,大喝:“是谁!”   宗祯则最干脆,直接转身,用箭瞄准那棵树,那群侍卫们已经往这里跑来,吓得直哆嗦的小太监终于回过神,跪下大喊:“殿下,小的带驸马过来!”   “…”宗祯放下弓箭,侍卫们也停在原地。   姬昭躲不过去了,又探出两只眼睛,恰好与宗祯对视,他“嘿嘿”笑了声,便扒着树不愿上前。   宗祯皱了皱眉,到底是将弓箭递给程深,他则是往姬昭走来。   姬昭还躲在树后面,他直接绕到树后,多少有些冷漠地问:“你来做什么?这才什么时辰。”   姬昭看到他的脸,心中已不自觉欣喜,没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甚至有些贪婪地抬头看着他,语气不由便委屈起来:“我昨晚睡不着,你睡得好吗?”   不问还好,一问,宗祯便觉得头皮发麻,他怎么能够承认他也没睡着,不仅没睡着,他还满脑子都是姬昭这个人,甚至不知不觉就让出床内的位置,手总还不知不觉地想要揽人入怀,太可怕,也太怪异了。   因而宗祯冷硬道:“我睡得很好……”   “…”姬昭不满,撇嘴道,“你也太没良心了,我可是一夜没睡啊!天还没亮,我就进宫来找你了——”   话还没说完,宗祯又道:“睡不着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姬昭微讶,他这才发觉,宗祯的态度好像不太对?   宗祯见到姬昭的脸色,心中有些后悔,可他又不能后悔,他索性转身往东宫去,淡淡道:“走吧……”   “…”姬昭觉得哪里都不太对,不过他此时没有想太多,他跟上宗祯,再度开始委屈,“我昨晚可难受了,你知道睡不着有多难受么!我还把兔子灯挂在床上,即便这样,还是睡不着,我后来就数星星,我还……”   姬昭一直在嘀咕,宗祯更烦躁了。   他烦躁的不是姬昭,他烦躁的是自己,因为姬昭这番唠叨,他能感受到从心底不自觉升起的欢愉心情,这个发现令他烦躁透了,他脚下走得更快。   姬昭的声音反正一直透着委屈:“我昨晚睡不着,就好饿啊,我觉得还是小全子做的东西最好吃!小全子长得白白胖胖的,很可爱啊,我喜欢跟他说话,你就好了,你能一直吃小全子做的吃的,我就吃不到了!”   听到这儿,宗祯差点就要开口,叫他把小全子带走。开口的瞬间,察觉不对,握紧拳头,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但他必须非常悲哀地承认,他兴许撑不了太久了,兴许连东宫的门还没踏入,他就要回身去哄姬昭了。   他暗自吐出一口气,走得更快,好歹撑到东宫不是……   昨日,姬昭跟福宸说得那么痛快,跟王家那个姑娘笑得那么甜,还送礼物,对他却视而不见,当他不在。进宫后,更是只与福宸说笑,连饭都顾不上吃。宗祯觉得,姬昭先前之所以对他那般,那是因为在异国他乡,只有他能依靠罢了。   瞧瞧,一到金陵,果然把他忘得精光,他是谁啊?姬昭可还记得?   他就是个工具。   说到小全子,姬昭又道:“你叫小全子给我做饭吃,我今天就待在你这儿了,一日三餐都要吃!吃完早膳,我要补个觉,你的卧房是什么样子呀——”   宗祯不禁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所以你是为了吃小全子的早膳才这么早过来?”   姬昭点头:“是啊——”   宗祯心中涌起失望,没听他说完,走得更快。   姬昭站在原地,茫然地想,他还没说完呀,他的确想吃小全子的早膳啊,不过他更想和宗祯一起吃呀!吃完他还想补觉来着,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宗祯后,他开始困了……   姬昭追上去,从荷包里掏出块漂亮石头,递到宗祯面前:“给你!”   这是今早出门前,在家闲着也没事,他就翻箱倒柜地找出这么块石头,还是之前在枇杷巷淘的,是块紫色的带着白色裂痕的石头,非常漂亮,很像他那个时代才能看到的天空中的星云,是他的心爱之物。   金陵从来盛产雨花石,可这么漂亮的也很少见。   然而这块石头一拿出来,宗祯立马又想到姬昭给王七娘送石头的场景,只觉得气血上涌,他再停下脚步,看着姬昭,沉声道:“你的石头倒是许多。”   “啊?”姬昭不解其意,笑道,“是啊,我可喜欢收集石头了。”   所以他也只不过是被姬昭随手收集的一个人罢了?反正他对谁都好,包括从前的何七娘。   宗祯转身还要再走,姬昭冲到他面前,不解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低血糖啊?是因为你没吃早膳吧,你——”   宗祯道:“不如我叫周良娣给你做早膳?”   “啊?”姬昭歪了歪脑袋。   “你不就喜欢她那样的吗?你说她性情温婉,或者,我令人去找秦家那个姑娘给你再做些点心?”   姬昭再没心眼,这个时候也发觉不对了。   宗祯说完就后悔了,收回视线,有些不敢看姬昭。   姬昭仔仔细细看他,见他不认错,袖中的手握成拳头,“神经病!”姬昭大喊一声,越过宗祯,大步就走。   宗祯立即回身看去,伸手想要去拉,手指伸缩片刻,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殿下?”保庆抖了抖,总算是小心上前,“小的去请驸马回来吧……”   “随他去吧……”宗祯看着身边的东宫大门,明明已经走到门口,为什么不能再多忍忍?宗祯再看姬昭离去的方向,远远地还能看到一点白,是姬昭身上的白毛披风。   他转身走进东宫大门,这样也好。   他不能允许任何难以控制的人、事或物在身边出现。   毕竟,天光已现,梦早就醒了。   殷鸣与尘星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时辰都不到,他们郎君又从宫里出来了,还阴冷着一张脸,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久不见了!   他们俩都惊着了,姬昭低头爬上马车,他们才回过神,尘星跟着爬上去,借着外面一点光,发觉他的眼角竟是微红,尘星懵了:“怎,怎么了,殿下他——”   姬昭反应剧烈:“别提他!再也别提他!那就是个神经病!神经病!”   “…”尘星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神经病!他把我当作什么!这两个多月的相处又算什么?!他到底把我当作什么了?!他就是个神经病!”姬昭怒极,拍拍车板,“回家!”   车夫赶紧赶着马车回家,到家后,就撞上杜博带着饮料四子过来给他行礼。一见到他们五人,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姬昭再怒:“你们立即给我滚,滚回那个神经病身边,再也别让我瞧见你们!”   说完,姬昭就走。   他们五人也顿在原地,殷鸣上前,只好摆出手:“请吧……”   “…”   殷鸣人还没出去,尘星又带着东宫那两个厨子追上来了,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了,这俩也是退货的……   半个时辰后,退货七人组全部站在太子殿下面前,杜博斗胆,真实反馈了驸马的全部言论,说到“神经病”三个字时声音也是铿锵有力、铮铮作响,所有人都佩服死他了。   宗祯深吸一口气,平静道:“知道了……” 第108章 泄气   姬昭气归气,但他觉得,宗祯会来给他道歉的,他认识的宗祯不至于这么坏。   从前他们俩还有心结的时候,宗祯还帮他杀何七娘救他命呢!   宗祯是有些神经病,对他还是不错的,冷静下来,他想,可能那天宗祯是起得太早,起床气?他极尽所能地帮宗祯找着理由,只可惜,三天已经过去,宗祯也始终没给他道歉!   姬昭此时才是真正的、彻底的生气了。   然而,他再生气,日子也是要继续往下过。   他借口身体不适,要静养,不能见人,在家躲了三天,没法再躲下去,必须要出门“社交”了。   不过幸好,驸马在外的形象就是个喜好清静、甚少交际的才子,需要他亲自去“社交”的人倒也不多,首先是要去外祖家,他就安排了今天与明天,接下来的日子,他想直接去跟陛下讨个应承,他要去庄子上住一阵子,他短时间内不想跟宫里那个神经病呼吸同一片空气!   夜里睡得同样不好,他精神不济地坐在梳妆镜前,尘星帮他梳头发,殷鸣来报,公主来了。   姬昭这才睁开惺忪的双眼:“公主这么早就过来?”   天可是刚亮啊,他立即叫尘星去亲自带公主过来,他也顾不上梳头发,散着头发,等了片刻,公主便走了进来,他以为福宸公主又心情不好,想到上次哭得那样伤心的女孩,还是心有戚戚焉,不论怎么说,公主也才十九岁,放到他原来的时代,才上大学呢。   见福宸公主面色尚可,他松口气,叫人给她上茶,接着就屏退左右,面带担忧地问:“公主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福宸公主勉强朝他一笑:“驸马懂我,我的确是有事前来,想拜托你帮我个忙。”   “你我不必这么客气的呀,你直说就是!”   “昨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我就来了。”福宸公主面色变暗,幽幽地开始告诉他,“你可还记得,裴容?”   姬昭立即用力点头,他当然记得啊,公主喜欢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反而放光:“你是想清楚了,想要找到他吗?!”   福宸公主却是苦笑:“事情兴许与你想得不太一样,有些事情我还不便告诉你,不过,是的,我想找到他。我,有些事情想要当面问他,我想要听他亲口说。”   福宸公主并不知道姬昭与宗祯之间的关系不仅完全与上辈子不一样,甚至比任何能想象到的情况还要再好一点,这两个多月,她终日心神不宁,为自己,更为可能坏了哥哥的好事。宗祯去凉国后,福宸公主暗地里叫自己的侍卫注意着,据她所知,裴容——如果那夜的杀手真的是他,依然没有找到。   哪怕后来从庙里回来,她也放不下心,依旧自责,哥哥后来又去了凉国,陈克业也跟着走了,只剩禁军独自搜索,目前来看并没有成效,福宸公主自己猜测,裴容应当早已逃出金陵,毕竟裴容都能潜伏进文相府中杀了文贵仁,身手极好。   她想找到裴容!   为了哥哥,也是为了自己!   她是公主,当然有能力派人大肆寻找,可是这样的事又哪里能兴师动众,那晚裴容是蒙着面的,兴许连哥哥都不知道他就是裴容。   殷家虽是读书人家,生意却也做得很大,家中旁支,甚至是嫡支也有不爱读书的人,这些都在各处做生意,各大城市、港口,都有殷家的铺子,殷家还有很出名的商号与钱庄,福宸公主听魏妈妈说过几句,就是驸马姬昭也在很多地方有房产与铺面、人脉,姬昭是她所能拜托的最信任也最有能力的人了。   她本想过几日再慢慢同姬昭说,哪料昨晚又做噩梦,于是一早上她便匆匆来了。   她小声道:“我,我能请你帮我找他吗。”   姬昭愣了愣,福宸公主又赶紧道:“我不太方便自己派人去找……我听魏妈妈说,你在许多地方都有铺子与人手,还有钱庄,所以我——”   姬昭秒懂,毕竟那个裴容是被宗祯赶走的,福宸公主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他见福宸公主说得吞吞吐吐,显然是不好意思,他再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帮你找!你可有他的画像?”   福宸公主感动得险些要落泪,一直道谢,姬昭笑道:“你先别急着道谢,先把画像给我!不然我怎么帮你找呀!”   福宸公主从来没想到,她也可以这样和姬昭相处。   她收起愁容,笑着点头,把早就准备好的画像从荷包中取出来,折叠好的纸摊在姬昭面前,这个时候的画像与从前时代的照片当然不能比,不过兴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又或者是这个裴容的确长得好看,画上的人很英俊,眉眼挺特别的,是比较容易令人难忘的相貌。   姬昭看了看,问她:“我可以让我的书童尘星临摹几张吗?我不给旁人看,我会叫殷鸣亲自去带人去送画像,也会安排给妥帖之人。殷鸣你也知道的,我的奶兄,魏妈妈的儿子。”   福宸连连点头:“我相信你!你来决定!”   姬昭把尘星叫进来,一连摹了十张,姬昭想了想,又问:“你可有什么比较关键的线索?”   “他从前跟我说过,一直向往桂州山水,我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不过好歹是一个线索。另外,我曾送给他一把扇子,是我亲手制作,上头有几颗宝石,还刻了“祾”字……”福宸公主低头,失落道,“他身上没什么钱,说不定,会当了……”   姬昭见她这样难过,小声道:“不一定呀,你别难过。”   福宸公主苦笑:“我倒宁愿他当了,我想找到他,只有这些线索。对了,他会武功,身手很不错。”   姬昭都记到心里,又说:“不过,公主,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帮你找到他,天下太大了,我的人手到底有限。”   “没事!我也会派我的侍卫,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去找他,我只不过是想多条路罢了!哪怕最后我们都找不到,我们最起码尽力了。”   两人相视而笑,尘星进来帮姬昭梳好头发,他便要去外祖家,福宸公主索性一起去。   自从殷家人常住金陵后,福宸公主常跟他们来往,就是姬昭去凉国的这两个多月,福宸公主也常来看望外祖母,她与姬昭一同过去,家人自然是非常欢迎。   在外祖家玩了一天,用完晚膳,两人才回家。   福宸公主听说姬昭明天还要去姬家,便问:“我也一起去吧?”   “不必,你不必勉强。”   福宸笑着摇头:“不是勉强,我其实也很好奇呀,听说姬家的宅子也有几百年。”   既然如此,姬昭晚上索性就跟福宸公主回公主府。   晚上两人睡觉时,隔着屏风,福宸公主提到宗祯,担心道:“我昨天进宫啊,哥哥身子又有些不适,又咳嗽了。”   “…”姬昭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天太冷了,哥哥还是每天早早起床去练武,练箭,唉——”福宸公主面向屏风的方向,“哥哥和你一起去凉国时,你是不是很无趣呀?你不要觉得哥哥是不理你啊,哥哥只是生性不爱说话,哥哥其实也是很关心你的呀。”   姬昭瘪了瘪嘴,根本就不是福宸公主担心的这样,他们在凉国不知道多开心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都结束了。姬昭正想开口问宗祯咳嗽的事,他很担心,福宸公主又开始道:“我听张姑姑说,哥哥要成亲啦,不是纳妾,也不是侧妃,是娶太子妃哦。”   “…”姬昭的嘴巴微张。   “张姑姑是我们母后的陪嫁侍女啦,如今在东宫照顾哥哥呢,我成亲时,哥哥想让她陪我出宫的,可我觉得哥哥身子不好,比我更需要张姑姑。张姑姑已经悄悄见过那个姑娘啦,我也很好奇,不知道哥哥未来的太子妃会是什么样子呢?张姑姑说要暂时保密,不过张姑姑说,那是个很好的姑娘。”福宸公主再看姬昭躺着的方向,“金陵城里漂亮知礼的大家闺秀,我都认识,真好奇到底是哪一个!哥哥对我这么好,我也要对他未来的太子妃好啊,唉,好担心,也不知道我们俩能不能相处得好,我的性子也不是很好呀,我……”   姬昭只觉自己浑身都有些僵硬,很莫名其妙的。   福宸公主自顾自地还在说:“其实我也有点不适应呀,因为张姑姑说,那位姑娘是哥哥自己看中的呢,哥哥很喜欢她吧,成亲后,会不会就会把更多注意力给未来嫂嫂了啊?唉,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吧,我也希望哥哥能够与未来的嫂嫂琴瑟和鸣,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待到哥哥大婚时,我们给哥哥送份大礼吧?我们送些什么好呢?”   福宸公主说了半天,没听到姬昭说话,试探地又喊了声:“驸马?驸马?睡着了吗……”   渐渐地福宸公主也不说话了,她是真的睡着了。   屋子里放了炭盆,是福宸公主的卧房,华丽精致,又香又暖,姬昭却觉得身上好冷。   温软被下,他伸出双臂抱紧自己,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愁绪,睁眼到天明。   他脑中都是那句,是宗祯自己看中,很喜欢的姑娘呢。   福宸公主担忧宫中哥哥的身体,天天叫人进宫送各样药草补品,还有自己亲手学着做的糕点,哪怕宫里根本不缺,她做得也不太好吃。   宗祯从延福殿回来,暂时结束一天的忙碌,能稍作休息,坐在桌子后头,听保庆说福宸送来的东西,都是妹妹送来的,他都看过,点头表示知道了,还尝了口福宸亲手做的味道实在是不太好的糕点,又点了几样东西,吩咐他们明天给妹妹送去。   他随口问了句:“公主今日都做什么了?”   “呃——”保庆不说话。   宗祯顿了片刻,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福宸是和姬昭在一起吧。自从那天把姬昭气走后,他就吩咐不再打听姬昭的任何踪迹,所有盯梢姬昭的人,彻底撤了。既然已能确定这辈子的姬昭再也构不成威胁,那就干脆点斩断一切吧。   然而,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的。   宗祯嗓子有些痒,不禁又咳嗽几声,保庆赶紧过来帮他拍了拍背,递给他一盏枇杷叶子煮的水,宗祯喝了几口,到底是问:“驸马今日留宿公主府了?”   “是呢……据悉明日,公主要与驸马一同去姬家。”   “知道了……”宗祯拂手,“都下去吧……”   人都走后,宗祯又从一旁摞得高高的册子里取出一本,摊开看,这些都是他的私库记录册子,他快速浏览着,打算挑些东西出来,赐婚后,好送给王曦,也是一种体面,代表他作为太子赋予的尊荣。事情该走上正轨了,文、余两家如今都多少有些颓势,他们积势太久,短时期内也没人敢踩着他们上位,拥护者们也正是茫然时,他该扶持他的人上位了。   娶了王曦,提携王家,到时候把秦五娘也接到宫里,秦家就也是他的人,届时也自然会有人涌向他们,势力会自发形成,直到渐渐打败、吞噬文、余两家的势力。   这两家都有能力,却又因为势力还很单薄,多少要仰仗他,这才是他最需要的臣子,相权可以存在,没有统领百官的魄力与能力,也就没有站在他身后的必要,不过,皇权必须要大于相权。   皇权牢牢掌握在手中,他才能继续将上辈子还未来得及做的事做好,他也想要的河清海晏也才会出现。如今有他,父皇身上的担子已经少了许多,眼见父皇也比上辈子轻松许多,一定会比上辈子活得久。   至于福宸——   他原本是想把裴容找到给她,因为久久找不到,他甚至连裴容的替身都找好了,不过见她如今与驸马那么要好,似乎裴容也就不再重要。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好,都比上辈子好太多,凉国的事情也有了线索,该布置的,他都布置了。   宗祯心中想着这些,想着还有哪些遗漏的,拿起笔开始在册子上画圈,圈出来的都是要送出去的,不一会儿,一本册子上的东西就被他圈出来大半,他犹不满意,还要多拿几本册子来看看,这些都太少。   蓦地,他的手一顿,他低头看去。   珐琅仙鹤瓶、天青釉海棠碗【套】、白釉镂雕殿宇仙人枕、三彩描金刻梅花抱玉兔插屏……   包括自己手上新圈出来的:嫦娥奔月图卷、扬州四季图、庐州银河卷……   没有一件是应该给女子的东西。   宗祯忽然泄气,松了手,册子与笔都落到桌子上,袖口上还溅了不少墨点。   这些,都是姬昭最喜欢的东西。 第109章 偶遇   福宸公主醒来,见到姬昭眼下一片青黑,吓得大惊小怪,立即叫人去煮鸡蛋来。   坐在窗下,她亲手剥开蛋壳帮他滚着眼睑,刚煮好的鸡蛋很烫,姬昭被烫得不时“嘶”,福宸公主也“嘶”,又小声埋怨道:“驸马也真是,昨晚既然觉得冷,为何不说呢!你看,一夜没睡好,眼下这么黑!”   姬昭随口找了个借口,此时也只好“嘿嘿”笑。   福宸公主继续给他滚鸡蛋,不高兴道:“我是把驸马当作家人的啊,驸马这样,跟我太见外了!”   “没有没有,下次一定不会啦!”   姬昭朝她笑笑,福宸公主这才“哼”了声,勉强暂时原谅他。   程深来送东西,福宸公主还特地把他叫进来问话,程深一进来,心中就“娘啊”一声,公主跟驸马连外面的大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略披了个披风一同坐在那儿呢,靠得那么近,再仔细一看,公主还在驸马脸上滚鸡蛋,再再仔细一看,驸马的眼下好青啊!   “哥哥今天好些了吗?”福宸问他,手上倒也没停下来。   倒是姬昭,低垂着眼,没去看程深。   “好多了呢公主,您别担心!您昨天送的东西,殿下吃了呢,可喜欢了!”   福宸公主这才笑起来:“你别哄我啦,哥哥一定是看在我亲手做的面上吃了半块吧,也只有这半块了!”   程深憨笑。   “好啦,我知道了,你出来一趟辛苦了,蓝田,这么早,你带程深去吃早膳,吃过送他出府。”   “是……”蓝田笑着应下,正要带程深走。   程深又道:“公主,殿下今天也叫小的送来一些吃的呢,刚做好的,底下用暖炭温着的!还热着呢!”   “好呀,叫他们现在就送来。”福宸还对姬昭笑,“我们的早膳有了!”   姬昭勉强扯了扯嘴角,程深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就觉得有些悲伤,趁着侍女姐姐们摆桌的时候,介绍道:“这是东宫膳房的小全子做的呢!手艺极好的!”   程深边说,边盯着姬昭看。   昨晚,殿下特地把小全子叫过去吩咐了一通,今早天没亮,他就去膳房盯着了,做的全是驸马最喜欢吃的!不过他出来前,殿下交代又交代,不许说是他们殿下授意的。   程深以为驸马听到这里会高兴点,可他猜错了。   自他进来,驸马一直没抬过头,直到他走,他也没看到驸马脸上的表情,驸马就当眼里没他这个人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程深走后,福宸公主又滚了几个热鸡蛋,见他眼下青黑好了许多,又给他抹了香膏,这才放过姬昭。   他们俩就坐在榻上,就着小矮桌用早膳,小全子的手艺,自然不用多说,福宸公主吃得不时赞叹:“哥哥宫里厨子的手艺更见精湛呀!”又劝姬昭,“你也吃啊!真的可好吃了!”   能被福宸公主称赞的东西自是好吃,姬昭吃过无数遍,当然知道好吃,他也很想念,只是——他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笑道:“不是很有胃口,公主吃吧。”   “好吧……我待会儿要和尘星说一声,天凉了,你夜里要多加床被子,别再又冻着。”   说话间,两人用完早膳,各自换了衣服,瞧着天色差不多,出门去姬府。   路上,姬昭本来有些昏昏欲睡,福宸公主给他讲了个八卦,他才又振作起来。   “真的?”姬昭不相信地问。   “我能骗你呀,我亲眼见到的,我自己的表妹,我还能认错么,倒是你大哥,很快就走了,后来有没有见过面,亲事谈到什么地步,我就不知道啦,我也没去打听。”   姬重锦要娶张家的姑娘?   姬昭问道:“公主,若我大哥真要跟张家做亲,这……”   福宸公主笑道:“张家是有些糊涂,不过现在身上的官职都被父皇撸掉了,往后就是富贵闲人,这也是父皇和哥哥的意思,没事的,就是吧……”福宸公主皱了皱眉,“我觉得我表妹,有些配不上你大哥呢。”   “啊?”姬昭惊讶。   福宸公主再笑:“虽是我嫡亲表妹,可我不喜欢她们。她们都出生于梓州,在那里就跟土皇帝似的,又是我母后的娘家侄女,从来都被捧着,别看长得还不错,个个都不是什么好脾气,连我的话都敢顶,眼睛长得比我高,还没多少才学,怎么配你哥哥。我跟她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我们的情谊也很淡。”   上辈子时,有个表妹因为冒犯福宸公主,直接被她用鞭子给抽死,就是跟姬重锦相亲的这个。   所以说,上辈子的福宸公主啊,其实比庆旸公主还要可怕呢,从来也是说一不二的。   到姬府后,头一回来的福宸公主受到最高规格的欢迎,福宸公主笑眯眯地没让大家行礼,还很好说话地主动与林夫人攀谈,后来还和林夫人一起在姬重锦的陪同下,去看她心心念念的种满玉兰树的姬重锦的院子。   姬昭的那两个庶出妹妹也陪在一旁,福宸公主尽管不喜欢她们,不过总比她自己的表妹好。   至于姬昭,把姬重渊拉到一旁,问姬重锦相亲的事。   这事,姬重渊还真有话要说。   姬重渊兴奋道:“我娘见过那姑娘,说很漂亮呢!性子又活泼!张家也很想跟我家做亲,我娘的意思是,大哥性子太安静,找个活泼的,与他互补是最好。金陵城里,也就张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最是安全,而且我娘说,陛下不会再让张家当官,很合适我们家。”姬重渊说着说着,还开始发散起自己来,“我娘还说,等我要成亲时,去扬州找个读书人家给我相姑娘……”   姬昭瞪他一眼:“你才几岁,成什么亲!”   姬重渊不服气:“过几天,过了年,我也十四了。”   姬昭没搭理他,又问:“大哥怎么说?”   “哎呀,这就是最令人郁卒的,大哥不答应。”   “为何?大哥不喜欢那个姑娘?”   “也不是吧,大哥见都没见过,大哥说还不想成亲来着。大哥都二十岁了,还不成亲啊?”姬重渊挠挠头,“我天天就盼着成亲呢!”   姬昭真想翻他一个白眼,姬重渊又兴奋道:“那个姑娘倒是知道大哥!上回张夫人来我家做客,那个张家姑娘还偷偷溜到大哥院子附近,想看大哥一眼呢。”   “大哥好歹也是名满金陵城的玉兰公子吧,有人钦慕是应该的。”   “那是,我娘说,城里想嫁给大哥的姑娘可多了,旁的人若是知道张家姑娘跟大哥相看,估计要嫉妒的,我将来想看姑娘的时候,不知道……”   姬重渊越说越远,姬昭也想得远了。宗祯很不喜欢张家,张家之所以被连根拔起,可是太子殿下亲自策划的,旁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不被将来皇帝喜欢的人家能有什么好下场?况且福宸公主也说,张家姑娘脾气不好,若是事不成倒也好!   其实要他说,王曦要是能嫁给姬重锦就好了。他原先想着是不是要帮王曦找个好归宿,想到的就是姬重锦,两人家世相配,相貌才情都配。   姬重锦是个非常好的好人。   不过这样的事呢,也轮不到他做主,他不强求,也强求不了,也就只好这么看着,但他决定往后要关注这件事,毕竟还是挺重要的。   后来他把这件事拜托给福宸公主,她立即应下:“你放心,我认识的夫人小娘子多,消息还是挺多的,我会帮你关心这件事的!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嘛,我也希望他能娶到可心的妻子!我的表妹啊,实在不是良配!这事成不了最好。”   姬家到底不如外祖家,他们用完午膳,又休息片刻便走了。   福宸公主倒是真的挺喜欢姬重锦的院子,她与姬昭坐在一辆马车里,将那院子夸了又夸:“原本去年时,还说今年春天要来看的,春天的时候,树上开满花,白色、粉色、紫色层层叠叠交错,花瓣随风落下,铺满石板路与草地,那才叫漂亮吧。结果你去了桂州嘛,我一个人不便过来。”   “还有一个月也就过年了,明年春天,我一定带你来看。”   “就等你这句话啦!”   两人再度笑出声,到道路分叉的地方,姬昭将福宸公主送下马车,目送她上了自己的马车,挥手道别。虽说他们停的地方比较隐蔽,路人不多,不过倒也有人看到。公主与驸马的车驾从来显眼,一看就能认出来,姬昭扶着福宸公主的手那幕,可也有人看到的,不一会儿,驸马与公主如此恩爱的消息便又传得人尽皆知。   福宸公主走后,姬昭去了枇杷巷。   过几天,他便准备去庄子上过冬,打算趁这几天还在城里去拜访宗谚与秦文,别看他去了一趟凉国,由于跟宗祯在一起就玩得很开心了,再者他也不方便出去逛,其实他没捞到买什么燕京特产。出趟远门回来,去见朋友,总要带些礼物。   他就只好去枇杷巷买啦!   结果,他在枇杷巷遇到宗祯了……   他每次来枇杷巷,都在巷口下车,先去巷子最深处,去他最喜欢的那家书斋看看书,再往外走慢慢逛别的店。今天照例如此,他带了尘星悠哉悠哉地往巷子深处走,然后……他就看到路中间那棵高大的枇杷树,如今再看到这棵树,他就满肚子的不乐意。   他走到树下,仰头看看,那根布条还高高挂着呢!   他踮脚,想拽下来,却又够不到,他跳起来去拽,路过的许多人奇怪打量他,他才讪讪地回头赶紧跑了。他一头冲到书斋里,才松口气,却发现书斋里没人,往常一见到他就笑的掌柜不知去了哪里。   猜测兴许是去如厕或是做其他小事去,姬昭也不急,跟尘星两个人闲闲地从书架上拿书看。有一层是专门放游记的,他翻了翻,没翻到逍遥子的新书,也就懒得再看。   尘星叫他:“郎君,您来看,这里有本册子,记着先帝时候每年的春闱题目。”   姬昭大步过去,从他手中接来看,书斋里除了卖新书,也有很多古书、旧书。就在他去凉国的期间内,秦文秋时参加秋闱,已经考上,只等来年春天参加春闱,这本书正适合秦文。   姬昭交给尘星,又在那个书架上找了找,又翻出几本适合秦文的书。   正看着,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姬昭回头:“你总算来了,看看这些多少银子——”   姬昭的话停在一半,书斋里头有个雅间,姬昭也常进去,此时正是那扇门里走出两人,走在前面恭恭敬敬的是掌柜没错,走在后面的……是宗祯。   哪怕他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长衫,身上什么装饰也没有,才现出半个身子,脸还被门帘子挡着,姬昭也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宗祯掀开门帘,露出脸,也果然是他。   他看到姬昭,显然也有些怔愣,不由也停在原地。   姬昭看着他,心中泛酸,平平无奇的黑色袍子,随意插根木簪的发髻,反而将他衬得更好看了,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想来是咳疾又犯的缘故。   姬昭先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手中的书,实际什么也看不下去了。   掌柜的则是笑道:“驸马您来了!听说您去凉国,这两个多月没见到驸马,小的着实想念您哪!”他倒是很热情,“可巧了嘿,这位先生是刚来金陵的书商,送来不少书,其中好几本逍遥子的呢!早年的随笔也有!”   “…”姬昭揪着手中书本的纸张,心中一群蚂蚁在翻滚。   “您看看,驸马您看看!”掌柜的显然是非常激动的,手上恰好还拿着一本,走上前去,“你看看!还有些我都藏在后头呢,谁都不卖,就给您留着的!”   姬昭心烦意乱的,只好接过他手里的书,低头看封皮,这本是逍遥子早年的随笔。   他掀开封皮,看了一页,就在他看的时候,余光里,宗祯动了,直接掠过他们俩往门口走去,掌柜的立即道:“您这就走了啊!”   “是……”宗祯冷漠道。   掌柜的毫不在意:“往后有了好书再来啊!您看,这位可是驸马殿下!他最喜欢逍遥子了!您全送来!”   宗祯这时停下脚步,回头往姬昭看来。   姬昭的手将书抓紧,低头低了更多,余光却一直在瞄他。   尘星担心地看了眼姬昭,姬昭只觉手指都有些僵硬,宗祯开口道:“若是给逍遥子写信,我也有法子。”   “…”   当时在凉国不方便,宗祯说要回金陵,才能帮他把信给寄出去。他给逍遥子写了好多信,就等着回金陵呢,可是一回金陵,他们俩不就又吵架了么……信一直没法寄出去,他再想跟逍遥子通信,也不会主动去找宗祯的。   “哎呀!这可太好了!”掌柜的非常高兴。   “驸马若要寄信,将信件给掌柜的便是,我会派人来取。”   掌柜应下:“好好好!”   接着就听不到宗祯的声音了,掌柜的往外走去,姬昭猜测宗祯可能是走了,掌柜的去送他。   尘星轻声问他:“您不去跟殿下说说话吗?”   姬昭瘪嘴:“又不是我做错事情,他不跟我说话,我为什么要去跟他说话。”   “殿下是在服软了吧……若不是我们今天恰好过来,也不知道殿下悄悄过来给您送逍遥子的书呀。”   这话不假,会来这里买逍遥子书的,只有他。   尘星看得清楚,他们郎君明明就是很在意、惦记殿下的呀。   姬昭挣扎片刻,到底是把书往尘星怀里一放,回头往外跑去,差点跟进门的掌柜撞上,“哎哟!”掌柜的吓得,回身目送驸马跑远。   快跑到巷子口,姬昭才看到宗祯的背影,他还戴了顶斗笠,倒似什么江湖侠客,姬昭只觉得更更更好看了,很有那股子飒爽的劲。   他的脚步顿了顿,停下来,深吸口气,打算悄声跟过去,到没人的地方说话。   就这么,他贴着墙根刚走几步,却见宗祯拐进了茉莉巷。   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赶紧跑上前,趴在巷口的墙边,往内探头,宗祯他不仅进了茉莉巷,他还进了其中一个宅子的大门!   若是以前不知道,自从知道姬重渊在这儿有个相好的,他比谁都知道,这个茉莉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宗祯进的那扇门,门上还挂着白色茉莉绢花呢!冬日寒风里,反倒有股旖旎风情。   宗祯竟然进了这种地方! 第110章 前路   茉莉巷不是简单地方,明明枇杷巷那样热闹,几条巷子之隔,茉莉巷偏是极为寂静,大多数人即便经过也会不自觉地避开。   就好比姬昭趴在巷口看了半天,才路过两三人,这也是往茉莉巷寻欢来的,大多也在这儿养了外室,瞧见姬昭这个模样,有些怪异,他们不觉多看了姬昭几眼。   姬昭长得好,文贵仁都能直接看呆掉在水里,这其中有个人看姬昭也看得有些发呆。   姬昭这才回过神,回头大步溜了。   尘星和车夫们站在枇杷巷门口等他,见他远远地来了,尘星跑上前,观察着他的面色,小心问道:“跟殿下说好了吗?”   “…”姬昭抿紧嘴巴,脸微红,耳朵也红。   不是害羞,是气的。   他没有回答尘星的话,兀自爬上马车,冷冷道:“回家!”   尘星不解地眨眨眼,只好也爬上车,吩咐车夫赶车回府,侍卫们上马陪在马车旁,一同回家。   他们刚离开枇杷巷不多久,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一辆普通骡车里,车辕上坐了两人,其中一人是车夫,另一人钻进车内,轻声道:“王爷,外面刚刚经过的人,好像是驸马!”   本闭着眼的宗谧立马睁眼,挑开一丝窗帘,往外看去,还当真是姬昭的车!   那人担忧问:“会不会是驸马发现什么……”   宗谧紧锁眉头思索了片刻,立即道:“不可能,驸马,我是知道的,常来枇杷巷,只是巧合。”   那人听了这话,也没有再说。   骡车直接驶进茉莉巷中,在巷子中间地段,车子停下,宗谧探出身子,四下里看看,确定没人,才迅速没进门中。他走过院子,撩开眼前厚重的棉布帘子,房中药的味道才漫出些许,有个男人边咳嗽,边回身看来,见是宗谧,立即起身道:“王爷来了……”   宗谧笑道:“快请坐……”   那人倒了杯茶,递给他:“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王爷喝杯热茶。”   “先生不必跟我这么客气,我也有许久没来看你,怎还天天喝药?这病——”   那人翘起嘴角淡淡一笑,抬眼望宗谧看来,此人不是裴容又是谁。   那天,他之所以逃到公主府去,是因为他受伤了!按他原本的设想,将杀了文贵仁的武器扔到平阳侯府,嫁祸给驸马,是最好的法子,一箭双雕。   无奈,他刚从房顶跳到平阳侯府的正院里,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共有十二个人,倒似是等着他,立刻就举剑朝他刺来。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也是他轻敌了,根本没想到平阳侯府中会有这样的高手在。   他再厉害,也难敌这么多人,当时不被捉到才是最该做的,他回身就跑,逃是逃了,手臂到底被刺了一刀,后背还中了一箭,刀与箭上似乎都抹了什么毒药,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他不会躲进公主府。   后来,禁军满城里搜寻他,他一直躲在没有任何人会想到的茉莉巷里,倒也算是安全。茉莉巷中,他与何七娘有好几座宅子,是早年就备好的,本打算养好身子就赶紧逃走,以他的本事,逃出金陵城不算难,只要身子养好。   问题就出在,身子养不好这个问题上,不知那天到底是中了什么毒,他哪怕懂点医术,早年也中过毒,吃过不少药,也实在是束手无策,身边药材备得不足,妹妹也不见动静。   为了活下去,他找上了郑王府。   宗谧此人,暂且不论到底是什么想法,得知裴容就是那夜曾至桂州给他报信之人,立即就应下,帮裴容把身子养好。这些天,他一直偷偷地派人过来送药,十天半个月也会来一次。   裴容弄不清楚宗谧到底想要做什么,是要跟自己合伙干,还是什么?若宗谧愿意合作,将来当个傀儡皇帝倒也不错。   不过宗谧这话,他是听懂了,宗谧是在提醒他,他需要走了。   裴容笑了笑,声音沙哑:“天越来越冷,我也确实该离开金陵,到更南一点的地方,也好养病。”   宗谧笑:“先生,我并不是赶你。听说今年冬至大朝会,太子依旧会出席,说不定会见百官。那夜能动用禁军大肆搜索的,除了陛下,还有谁?再者,文贵仁一事之后,文、余两家是彻底颓了,到底是谁受益呢?”   裴容“呵呵”笑:“王爷也不必跟我说这些,倒是你,终于承认太子没那么简单了?”   “嗨,我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裴容再笑笑,宗谧起身:“那,三日后,我派人来送先生出城。”   宗谧说完就要走,“王爷……”裴容叫住他,“王爷这次于我实在是救命大恩,你就没什么需要我做的?”   宗谧看他片刻,摇头道:“没有,只愿先生早日养好身子!”   宗谧朝他点点头,转身潇洒地走了。   裴容留在原地,想了想,低头又笑,显见这位郑王爷依旧还没有下定决心,又或者是不信他。   他拖着病躯往内室走,却听到些微声响,他警戒地上下左右看看,没有任何奇怪的。他嘲弄地笑了笑,近来身子不好,越发疑神疑鬼。   陈克业从房顶小心爬下去,轻手轻脚跳到隔壁院子里,走进房中,宗祯坐在窗边冬日的阳光里,黑色头发都镀了层金光,他正安静地喝着茶。   不错,宗祯本来没打算一定要捉住那名蒙面男子,毕竟他就在这儿,那人要杀他,或是要搞事,总还会回来的。倒是父皇惦记着这个人,认为这样的刺客非常危险,哪怕是他去凉国的两个多月,也依旧命令禁军全城搜索,他回来后得知此事,知道那人依旧没有找到。   他顺势想了想,那人武功是好,但是被他的侍卫刺中,中了毒,一定不会离开太远,禁军天天守在城门处,日夜不分,那个人绝对还在城内,那么到底会在什么地方?狡兔三窟的其他窟又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太子殿下自然而然想到那个小茉儿,想到茉莉巷,不过随意派陈克业过来看了看,就真的找到了人,还发现那人与宗谧之间竟然也有往来。   这几天,宗祯几乎都会亲自来看看,宗谧做贼心虚,不敢派人在此处看守,至于裴容更是闭门不出,自不会有人发现他出没于此。   今天外出搜找逍遥子书作的人正好刚回来,他便想着顺道送到书斋,也好叫姬昭有书看,不成想两人就撞上了。   他坐在这儿喝茶,看似漠然,一动不动,实际脑中都是姬昭低着头揪著书页的模样。   陈克业将那两人的对话转述给他,轻声道:“殿下,他要走了,咱们是留,还是放?”   宗祯这才打散脑中的景象,他将茶盏放到桌上,发出轻响,说道:“让他走,他此次离开多半是要去养病,再派人跟着他,刘蕤一定会和他有联系,他会回来的,宗谧那里也多盯着些。”   “是,属下都记得了!”   宗祯起身,直接走了,桌上的茶也迅速凉去。   回到家中,姬昭换好衣服,洗了手与脸,爬到榻上,半倚着坐好,嘴巴都能挂油瓶。他实在是无法接受!宗祯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呢!难道他也要养外室?!宗祯怎么可以是这种人!   姬昭越想越不高兴,尘星给他送来热茶点心,坐在榻边担忧道:“您到底怎么了?是殿下又说什么惹您不高兴了吗?”   姬昭有些烦躁地摇摇头,他们俩连话都没轮得上说好吗!   宗祯私会小娘子去了!哪里有空听他说话!满脑子只剩漂亮小娘子了吧!   这样的话怎么好说,他虽然很生气,却不打算把宗祯溜出宫去茉莉巷的事叫第三个人知道,实在有损太子殿下的形象!可是这么一想,他就更难过、委屈且生气,他还想着帮宗祯维持面子,结果宗祯自己呢?!   没有心!宗祯果然还是那个没有良心的太子殿下!   尘星递给他一封信:“殷鸣哥哥寄来的。”   姬昭拆开看,殷鸣已经到湖州,给他报平安来了,信很快看完,尘星见他还是不高兴,又递给他一本书:“是逍遥子先生的作品,您看看吧,稍后咱们用晚膳。”   “不想看……”姬昭看也不想再看那些书一眼,翻了个身,索性叫尘星也出去,自己独自待着。   次日,姬昭去看秦文,将那几本书送给他,秦文非常感谢。秦文为了春闱整日苦读,瘦了许多,姬昭也不敢多打扰,书送到,又勉励几句,他就赶紧走了。走前,秦五娘还特地过来,送给他一匣子亲手做的点心。   以往,姬昭挺喜欢秦五娘的,当然,只是很寻常的那种喜欢。   秦五娘漂亮,人也好,声音轻轻柔柔的,谁都会喜欢吧?他甚至会替秦五娘要给宗祯做侧妃而打抱不平,不知为何,今日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上车后,往常他很喜欢的秦五娘做的点心,立马被他烫手山芋一般地扔开,叫尘星放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尘星心中更觉奇怪。   再次日,他去郑王府,跟宗谚一起吃了顿饭,玩到下午,他才回家。   这两次出门,他每天都经过枇杷巷,包括茉莉巷,每次都恨不得再冲过去看看宗祯在不在,幸好理智还在。   他觉得金陵城真的没法待了,原本还想做做样子,待满十天再走,否则陛下万一怀疑他与公主吵架,不让他出城就不好了。   他现在顾不得了,只想明天立即走!   再再次日,他打算进宫,却先迎来殷橼,殷橼是来接他去外祖家的。   自从殷家退出朝堂后,本家子弟很少再去考科举,就例如殷橼,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又喜欢玩,实际学问好得很,用外祖父的话来说,能否考上状元不好说,毕竟这也是要看运气的,更多时候得看主考官的喜好,但一个高位次的两榜进士却是不成问题,他才十四岁而已。   但殷橼根本看不上,他半点不想去考科举,殷家男子一般成年后,都会出去游历一番,他更兴趣的反而是出去游历。和殷橼的心思差不多,小辈的殷家男孩根本不屑去考科举。   当然,殷家出过的状元、两榜进士都太多了,哪怕这些年无人参考,殷家依旧名声赫赫。只是旁支子弟就不如本家这么潇洒,他们倒是照旧苦读、考学,也有不少为官的,不受殷家本家影响。   外祖父之所以把姬昭叫回去,就是因为旁支的一个侄子从扬州来了。   这个侄子叫作殷皓川,他秋闱也过了,还是扬州的解元,非常了不起。   他来金陵,准备明年的春闱,这几个月就住在外祖家,外祖父是想着他们年纪差不多,便安排殷皓川跟他认识一下,殷橼说,这个人不错。   姬昭到外祖父家,见到殷皓川本人,如殷橼所说,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尽管人家比他还大五岁来着……辈分高,也就这点好处了!   殷皓川人很腼腆,笑得比说得多,他也已经成亲,这次来金陵,他的小女儿也哭着非要跟来,小姑娘特别漂亮可爱,一看就是殷家人。   殷皓川憨憨道:“老祖宗也说,我家大姐长得像姑祖母呢。”   殷橼“哈哈”大笑,姬昭愣了半天,才反应过这个姑祖母是指他母亲殷莺。   殷皓川与殷橼这对堂兄弟很快就讨论起考题来,姬昭听不下去,抱着小姑娘去玩。   经得长辈们的同意,再带上小姑娘的奶娘,姬昭索性带她出去逛街。小姑娘才三岁,说话奶声奶气,喊他“小叔祖”,姬昭乐坏了。   小孩走路也走不好,她也喜欢姬昭,就喜欢被姬昭抱着,姬昭带她去最热闹朱雀大街,她还道:“小叔祖呀,宝宝昨天就来过这里了哦,有没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呀?”   姬昭又是一阵好乐,她的奶娘很过意不去,姬昭摇头道“没事”。   他带着小姑娘去枇杷巷,那里有家店卖瓷娃娃,还有配套的娃娃衣服,非常精致漂亮,姬昭还给福宸公主送过一个,她就很喜欢,姬昭想,这么小的女孩一定更喜欢吧?   把小姑娘带过去,果然她高兴坏了,掌柜的捧来许多娃娃与衣服让她挑。   姬昭开始还觉得好玩,忽然又想到前几天的那件事,他只带了尘星,叫侍卫和奶娘都留下来陪小姑娘,他又走到最深处的书斋,问那掌柜的,那名书商这几天来没来过,掌柜的说没来,姬昭松了口气。   松完继续吊气,没来这里,不代表没来茉莉巷啊。   他又转身往茉莉巷靠近,在四周转了一圈,茉莉巷依旧僻静,还有股子淡淡花香,宗祯那天走进去的宅子门口,那几串茉莉花还在风中飘荡,他瘪了瘪嘴,到底是没好意思进去,带着尘星落寞地走了。   今日恰好是约定的,宗谧派人送裴容出城的日子,宗谧派了几人在附近守着,再次瞧见驸马出没,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宗谧。   宗谧这时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敢再耽搁,赶紧派车把裴容送走,好在是郑王府的马车,城门处的禁军也未多做检查,便放行了,裴容顺利离开金陵。   陈克业其实也在,他是带人来盯宗谧的人以及裴容的,瞧见驸马,回宫后,也把这件事告诉宗祯。   宗祯便问:“他今日去枇杷巷作何?又去买书?”   “倒没有,属下瞧见驸马带了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模样,后来去打听了下,殷家自扬州来了个晚辈备考春闱,那个小女孩就是那名晚辈的女儿,驸马似乎很喜欢,带她出来玩的,一直抱着,都舍不得让她下来走路。”   “哪个晚辈?”   “殷皓川,今年秋闱扬州的解元。”   “殷皓川……”宗祯念了念这个名字,确定上辈子没听过,说不定是还没得及发光就被姬昭按下去了。既然是解元,想必书读得不错,将来兴许能用,他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陈克业再问:“往后可还要继续盯住茉莉巷?”   “他既然已出城,茉莉巷那处仅派两人便已足够,倒是宗谧,盯紧些,此人心思很深,别叫他伤害到驸马。”   “是……”   陈克业说完便退下了。   宗祯则是想起一件已经被他忘记的要事,上辈子宗谧到底为什么愿意让位给姬昭? 第111章 意外   姬昭回到枇杷巷,小姑娘已经挑好瓷娃娃,小姑娘家教非常好,明明就个个都喜欢,却只肯要一个,姬昭说都买,她还坚决摇手说不可以。   她越是这样,姬昭越想给她买,临走前,姬昭叫掌柜把那些娃娃全都包起来送到殷府去,他则带着小姑娘回外祖家。   用过晚膳,外祖父带他去书房谈话。   外祖父已从殷橼那里知道太子这回也悄悄跟着去凉国的事,还知道太子救他一命,赞道:“可见,太子此人即便心机深,对你倒还是不错嘛。”   当着外祖父的面,姬昭也不好撇嘴。   “想必太子也是发觉我们昭哥的确是个心思纯净的孩子,不忍心再对你用心思。”外祖父又问,“听橼哥说,你们俩在燕京城相处得还不错?还给你取了字,明和,这也不错。”   姬昭点头:“我也挺喜欢的,相处倒也还不错。”   这倒是实话,外祖父欣慰点头:“那就好,橼哥还说,太子在燕京城时成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太子在忙个什么。你可别去问他,随他们的去,咱们家可再也不沾染这些了。倒是那个何七娘,她为什么要害你?橼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姬昭没法跟外祖父说实话,一旦说起来就要说得很深,宗祯早就告诉他该怎么说。   他低头道:“她似乎挺喜欢我,但是我——”   “哎哟……”殷老太爷乐了,拍手道,“还是风流债啊!”   姬昭差点要钻到地缝里去,殷老太爷“哈哈”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往后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远着些,你是好心,却挡不住旁人的歹意啊。”   “是,我知道。”   “有个事,本不该外公多说,只是我看你今日很喜欢川哥家的大姐,既喜欢,也生个自己的啊!”   “…”姬昭目瞪口呆,抬头看他。   外祖父朝他挤挤眼睛:“原本我们并不看好这门亲事,只如今看公主与你颇为相配,公主也并非传言中那般骄纵不讲理,你们俩感情这般好,也该有个孩子啦!”   “…”姬昭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外祖父笑道:“好了好了,外公就说这么多,说多了要遭人厌烦喽!”   “没有没有……”   “总之,这件事啊,你们要有个章程啦!”   姬昭云里雾里地回家,隔日去宫里跟陛下“请假”,仁宗皇帝从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听说他想去庄子里画雪景,二话不说就答应,还赏了无数好墨、好纸给他。   姬昭刚松下口气,正要告辞,他忽然道:“说起来,你跟祾儿大婚也已有一年,是时候考虑生个孩子啦。”   “…”姬昭继续目瞪口呆,最近怎么到哪里都被催生娃……   仁宗笑呵呵道:“朕不是逼你们,回回只要开个头,祾儿她就要跟朕生气,朕也只能跟你说说。祾儿啊,她自小脾气就不太好,说来也是朕忙于朝政,没有太多时候陪伴她的缘故,与你成亲后,祾儿性子变温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这些都是多亏你,是你的功劳。   朕知道,祾儿是还想玩呢,你回去跟祾儿商量商量,能生孩子了!女孩朕封她当郡主,男孩便是郡王,朕这里册封的圣旨都写好了,就差填个名字啦!”   “…”姬昭觉得压力巨大。   “好了好了,朕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听这些,朕去前头忙。”   姬昭行礼打算走,他又道:“你先别走,祯哥也在呢,在后殿书房里,你去跟他说说话,看他有没有话要交代你。”   “…”   仁宗背着手,心满意足地走了,项生笑着带不情不愿的他去后殿见太子殿下。   宗祯一身太子服饰,低着头正认真批奏章,听到脚步声,不悦抬头看来,项生差点没跪下,瞧见是姬昭,宗祯身上的气势瞬时就没了,他还立刻站起来。站起来后,觉得有些尴尬,太子殿下顿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项生赶紧道:“殿下,驸马进宫来,陛下叫小的送他过来。”   “好,下去吧。”   项生赶紧溜了,姬昭站在原地不动,宗祯站在桌后也不动,室内寂静片刻,宗祯先问:“进宫找父皇有事?”   姬昭低着头,硬邦邦、冷冰冰地说:“我打算去庄子上住几天,过来求陛下的同意。”   宗祯蹙了眉头:“父皇答应了?”   “嗯……”   “我去跟父皇说,你最近别上山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姬昭就有气,就想跟他对着干,更生硬地说:“我就要去……”   “山上大雪,积雪甚多——”   姬昭打断他的话:“那又怎么样,我偏要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   “陛下还叫我跟公主早些生个孩子呢!”姬昭昂起头,说得格外理直气壮,“昨天我跟我侄子的女儿一起玩,小女孩特别可爱,可漂亮了,我将来也跟公主生个这么漂亮的女孩!还要生个特别活泼的男孩!我想生孩子了!”   “…”宗祯看着他,脸色是难得的发怔。   姬昭压根就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太子殿下,心底有些忧伤的同时,更多的竟然是爽快!   姬昭昂首挺胸,说得雄赳赳气昂昂:“过了年我就生孩子!生两个!龙凤胎!”   “殿下有没有其他要吩咐的?没有,我就回去了,我今天就打算去山上。”   宗祯怔怔片刻不曾说话,“告辞!”姬昭行完礼,潇洒转身离去。   宗祯回过神来,竟然不知道是气好还是笑好,不过姬昭说得也对,他跟福宸本来就该有孩子了,这般看来,两人总算是圆房了吧?   他坐回去,伸手揉了揉额头,疲惫叫人:“程深……”   “殿下……”程深迅速进来。   “驸马要去山上庄子,近来雪大,山道上都是积雪,你赶紧带人,赶在他上山前将那段必经之路的雪都扫干净了。”   “是!”   姬昭回到家,再收拾东西,又吩咐了些事情,待到出城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到了山脚下,姬昭想到宗祯的话,他还特地撩开车帘往外看,山道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积雪!   姬昭不由又撇嘴,他觉得宗祯就是故意的。   夜里,山上开始下起小雪,姬昭披了披风站在廊下看雪,忽而就想到去年此时,他跟太子关系也不好,那时他还想着法子去讨好对方,又是给他送梅花,又是给他送雪人的,哪里能想到一年后的此时,两人关系更不好了。   越是关系不好,他越要堆雪人,他堆雪人的兴致才不会受某人影响!   姬昭蹲在雪地里,一连堆了三个雪人,魏妈妈催了又催,最后好不容易将他拖到屋里睡觉,这才算完。   以往来山上,于姬昭而言都是享受,这次不知为何,姬昭每天都找不到事干,雪景不想赏,温泉也不想泡,山上的雪从来没有断过,他便天天堆雪人。   他自己的院子里,已经堆满雪人,且大小不一,有戴了帽子的,还有戴了项链的,还有鼻子上插了胡萝卜的……倒是很有趣。几天之后,宗谧忽然上门来,当时姬昭还是在堆雪人,听到这个名字,不免纳闷:“谁?”   守门的侍卫赶紧道:“郑郡王宗谧,属下见过他,的确是他。”   “他来我这里干什么?”姬昭嘀咕着起身,他与宗谚关系很好,与宗谧却实在没有往来,尽管不太想见对方,他还是道,“请他进来吧……”   他转身进屋,换了身见客的衣服,在正厅等宗谧。   宗谧其实就是有些不放心,担心姬昭发现了什么,特地过来旁敲侧击的,姬昭却丝毫不知,面带笑容,很客气地接待他,姬昭请他坐下,问道:“王爷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近来雪下得这样大,山路不好走吧?”   宗谧笑道:“倒也没有,我上山时,这条道一点积雪也没有。”   姬昭心中微讶,下了这么多天的雪,也没有积雪吗?他这些天一直没有下过山,庄子里的人也没出去过,反正庄子里什么食物都有,他想了想,山上不止他一家,兴许是别人家扫了雪,顺带着扫了他这一段的吧,他想着稍后要让尘星去打听清楚,跟对方道声谢。   宗谧喝了口茶,道明来意:“正是因为近来雪大,陛下担心郊外各处学堂的境况,便派我来看看。”   之前姬昭就听宗祯说起过,会开始给宗谧派些差事,这样的事也挺适合宗谧来干的。所以他也没有好奇,便顺着问:“王爷去看过了?”   “已去看了两处,因为大雪,这两家学堂暂时都已停了课业。这样也好,到底还是孩子们的安全最为重要。”   姬昭点头认同,宗谧笑道:“这不,就经过此处,想到驸马的庄子就在这里,得知您此时正在,就想着过来拜见。”   “王爷实在是太客气了。”   宗谧跟姬昭说了一通话,见姬昭没有半点不对,已然是放下心来,他就说,姬昭不像是有那么多心眼的人,必然是巧合,很多人都对茉莉巷好奇。姬昭这样的人,性情高洁,才十六岁就与福宸成亲,对那里好奇也不奇怪。   这样一来,宗谧就彻底放下心来,跟姬昭说过话,就起身告辞。   姬昭客气地留他用饭,他笑道:“这还要去其他地方查看呢,先走了,下回吧。”   说话的功夫,外面又下起大雪,宗谧还是坚决告辞离去,他到底是宗谚的哥哥,姬昭好心道:“雪这样大,王爷今日还要回城吗?若是不回,晚上不如来我这里歇息。”   “感谢驸马好意,只我这会儿要去的学堂离这里较远,您也不用担心,路上总有驿馆住的,我在郊外也有一两处宅院,不怕没地方落脚。”   既如此,姬昭也不勉强,亲自送他出了院子。   姬昭说送他去庄子门口,宗谧推辞一番,姬昭才留在原地,其实他根本就不想送那么远,外面多冷啊,还要走这么多路,不过说说好话罢了。   不过姬昭此人,由于心性比较纯澈,随口应付的话说出来也有一股子真诚劲。   宗谧走出去几步了,又不自觉回头看来,姬昭裹在白狐裘里,露出里侧长衫下摆用金线绣着的仙鹤襕边,见他回望过来,姬昭还从狐裘中抽出手,笑着朝他摆手,雪花静静飘落,即便他的侍从在一旁给他撑伞,偶尔也会有几片落到他的黑发与颈间,灯光下,莹润发光。   宗谧忽地就想到上山时,看到的山间积雪堆砌中,黑色石头间缓缓流过的溪涧。   透明,纯澈。   宗谧不觉也跟他摆了摆手,再走几步,到底是又回头看了眼,姬昭依旧笑眯眯的。   不论是谁,瞧见这副景象,都会想要留下吧。   宗谧握紧拳头,不再去看,转身大步往外走,心道,福宸的确是好福气,这位驸马太过不俗了,听说姬昭十六岁前从未来过金陵,殷家将他保护得太好,真不知道太子从哪里挖到的人。   他觉得,福宸配不上姬昭。   他走后,姬昭松了口气,卸下全身力气,没精打采地回屋,招待客人好累啊。   姬昭叫侍卫们下山去打听打听是谁来扫雪,他好去感谢,结果侍卫们出去转了一通,回来说,山上只有他们在住,其他庄子都只有下人,那些人也同样没出过庄子。   “奇怪……”姬昭思量着,“难道是山下村民?”   “或许吧……”   “…”姬昭想了想,吩咐道,“明天你们早些下山看看,若是村民来扫雪,给他们些银子,这么冷的天,很不容易的。”   “是的,驸马放心。”   哪里想到,自那天之后,宗谧倒是几乎每天都要来找他,为了上山便宜些,扫雪的人变成了郑王府的下人们,姬昭就彻底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帮他扫雪了。   宗祯得知这件事,皱紧眉头,反问:“宗谧去找驸马?”   “是,殿下,您说郑王想什么呢?怎么天天去找驸马?驸马什么都不知道啊!”   宗祯也觉得奇怪,这是关于上辈子他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想明白的一点,他又问:“驸马如何说?”   “属下们也不好靠近,不过看郑王连着去了三天,昨天也把五公子带过去了,五公子甚至在庄子上住了下来,想来,驸马应当不讨厌?”   宗祯心中很不高兴,却也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他敲了敲桌子:“你们盯紧些,宗谧此人,绝没有好心思。”   “是!”   宗谧看得出来姬昭待他淡淡,才特地把弟弟从城里召唤过来。   也不知为何,那天之后,他就总想看到姬昭,跟姬昭说说话,果然弟弟来了之后,姬昭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切起来。宗谚过来,姬昭又想起去年,宗谚忽然就回桂州,当时说好一起来山上吃鱼羊锅子,也没捞着机会,这次正好吃回来!   刚议好日子,那头宗谧忽然又被派下任务,要再去巡视一下附近的皇田与暖棚中种着的新品御稻,宗谧只好匆匆离去,宗谚也只好跟姬昭独自吃。   不论怎么说,宗谚是姬昭的好朋友,这些天有宗谚的陪伴,姬昭还是玩得挺开心的。宗谧带着不明心思,对姬昭倒也是极好,姬昭此人又不会看人心,他不会跟宗谧做朋友是一回事,相处得多了些,也觉得宗谧倒也还可以。   只能说,他从前作为郑王世子,如今作为郑王,的确也有自己的无奈。   待宗谧巡视完皇田那日,他们三人打算一同出去钓鱼!   山上有不少河水,因为下雪,已被冰雪覆盖,凿个洞出来能钓鱼,据说这个季节里,这样的鱼最为鲜美。   实际上,派宗谧去巡视皇田的人,就是宗祯。   任由宗谧留在姬昭那里,他心里总不舒服,有他自己还意识不到的醋意在,也有他害怕宗谧伤害姬昭,这辈子,姬昭是没有心思夺位了,谁知道宗谧呢?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侵染这样珍贵的姬昭。   他想出法子拖住宗谧,谁料那头宗谧办完事,又立马去找姬昭,姬昭还热情招待。   宗祯不由生出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很不得劲。   这天,他索性换了外出的衣服,打算去把姬昭给揪回来,眼看也已到冬月中旬,还有十来天便要过年,姬昭该回来了,他知道姬昭现在不听他的话,他还特地去找父皇要了条口头的旨意,这才带了人出城。   当然,他出来用的名义是检查郑王宗谧巡查过的皇田。   姬昭跟郑王兄弟扛了鱼竿去山腰上钓鱼,一路说说笑笑,倒是高兴得很,到了地方,侍卫们找到之前已经做过标记的河水,拿了铁锹在那里挖冰。   宗谚好奇地四处走动:“我看看旁的地方有没有!”   姬昭觉得好玩,立马跟过去,宗谧本想阻拦,见姬昭笑得一派天真而又快乐,到底是没有出言阻止,而是跟在他们俩身后。   宗谚找到一条被冰雪、树枝遮盖的溪水,非常惊喜,得意地大笑,姬昭还没找到,不由这里踩踩,那里踏一脚,还是什么也没找着,宗谧跟在他身后,刚要叫他别急。   姬昭忽然道:“这里的雪很软,是不是踩到了?!”他兴奋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右脚用力踩下去,却是踩了个空,身上瞬时冒起一股凉气,却已来不及收回脚,甚至就连左脚下也蓦地空了,“啊——”冰雪松动声中,姬昭整个人忽然就不见了,只余山谷里惊恐的回声与惊得瞬时四下凌乱飞起的麻雀叫声。 第112章 坠崖   姬昭掉下了山崖。   谁也没想到,那片雪下,竟然是空的。   包括宗谧在内的人,全部愣在原地,尘星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冲过去,朝着姬昭消失的方向跳了下去,姬昭的侍卫们跟着全都往下跳,这下人人才回过神,商量着要怎么去找人。   冰天雪地里,宗谧浑身是汗,他伸手拉住也要往下跳的宗谚:“根本就不知道下面有多深,又有什么,你别跟着胡闹!”   宗谚回身着急吼道:“姬昭掉下去了!”   “我知道!”   “快派人下去找人啊!”   “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一窝蜂地往下跳,有用?!”   “那怎么办!这么冷的天!山里说不定还有野兽!”   “你让我想想办法!”   宗谧着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却听到山下传来一阵马蹄声,见到那个越来越近而又熟悉的身影,宗谧只觉浑身热汗又开始变凉,陈克业快马冲过来,人还没从马上下来,便着急问道:“怎么回事?刚刚怎么好似听到有人在叫?!”他的视线逡巡一遍,厉声问,“驸马呢?他身边的尘星和侍卫们呢?!”   宗谧忽然不知该如何说,是宗谚急道:“你们来得正好!姬昭脚下踩空掉下山崖了!他的人全部跟着跳下去找他了!你们对这里熟悉不熟悉?!快去找吧!”   陈克业的脸跟着就黑了,都顾不上给他们回话,立马调马回头下山。   “哥,陈克业都来了,是不是,太子也来了?”宗谚担心地问。   宗谧沉默不说话,“都去找吧,找不到人,太子不会放过我们的。姬昭是我的好朋友,我自己也不会放过我自己!”宗谚说完,转身也带了自己的侍卫朝着山下跑了。   人都走后,宗谧才觉得腿软,他满心自责与担忧,还有对于宗祯的惧怕。   不得不说,他至今没有见过宗祯一面,甚至对这位传言中太子殿下有些不以为意,可到了此时他才发现,对于宗祯,他真的是有惧意的。   若是真的找不到姬昭,他们郑王府——   宗谧按下各种心思,带了人也下山。   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碰到太子宗祯的马车,只有宗祯身边的一个太监还留在原地,雪地上全是杂乱的深浅不一的马蹄印子,想必来了不少人,只是都跟着宗祯去找姬昭了。   这位太监宗谧不认识,看墨绿服饰是大太监,见到他,这名太监也没说下来行礼,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这些,宗谧上前,着急问道:“太子殿下呢?”   被留下看家的是保庆,他撇了宗谧一眼,平静道:“殿下去找驸马。”他还指了指身后,“王爷若也要找,往这个方向去找。”   “多谢……”宗谧道完谢,带着人立马就往那个方向走去。   宗祯都快疯了,其实今早醒来时,他就总觉得有些不对,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出一趟宫的原因,可是哪怕出来了,离山庄越近,他心中就越不踏实,直到听到山谷中那声惨叫,他的心跳得愈发厉害。   陈克业去问话的时候,他就已经下了车,直接带人往叫声的方向走。   不过他没有往山上走,他是沿着水平方向往深处找,这里的温泉庄子本来就是皇家的,后来也是由父皇赐予各家,既是皇家地方,他们肯定了解得比其他人多。原本为了安防,侍卫们就四处踩过点,等到姬昭住过来,宗祯不放心,更是叫许多人又围看过很多遍,就怕山中藏进什么不法分子。   后来陈克业追过来,得知姬昭掉下山崖,他反而冷静下来,也庆幸今天出来带的人比较多,足有三十多人,若是平常那般带了七八人出来,分都不够分。   他迅速分好人,一共十二个方向,两人一个方向,立即散开去找。   他自己则是带剩余的人,往姬昭落下去的那个点去找,这一路山路格外不好走,甚至说,几乎没有路可走,这里的山路从未开发过,因为大雪,山路湿滑,宗祯好几次都差点滑下山去,后来直接用陈克业的剑当拐杖,这才免于滚下去。   即便如此,依旧寸步难行,树木太高、太乱,枯树枝到处都是,天气不好,天也黑得快,找了大约一个时辰,天已经黑了,宗祯如今身子好了许多,却也不是那等无比健壮之人,程深急得求求他们殿下停下来歇会儿,宗祯置之不理,继续往前走。   走到后来,甚至遇到小兽,被他们的脚步声吓走,宗祯却更为担忧。   有小兽,便说明还有母兽在,林子里的野兽绝不止这么一点,若是姬昭遇到野兽——   也不知姬昭此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宗祯的鞋袜早就湿了,脚掌冰凉一片,却也凉不过他的心,也好在,他的大脑比冰雪都要冷静。   他依然能够辩清方向,坚定地往前走。   后来,宗谧也带人追了过来,远远地瞧见夜色中一抹明黄,宗谧大声喊:“太子殿下!”   宗祯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一眼。   宗祯的下巴微抬,眼皮微敛,眼中寒光却直接将他钉在原地,宗谧忽然就不敢再动。   宗祯一句话也没说,收回视线,回身就走。   走出去好远,宗谧才松口气,心里有些慌乱,他从未想过,太子是这样的太子,不是弟弟说的和气,更不是别人说的懦弱。他扶着侍卫的手,跟着继续往前走。   宗祯这处也终于看到了人,程深欣喜地指着不远处:“殿下!您看!那不是驸马身边的侍卫吗?!”   宗祯定睛一看,果然是,他立即上前,那名侍卫显然是跟着姬昭往下跳的,直接昏倒在地,因为山里雪太厚,探了探倒也有鼻息,想必命还在,只是看他诡异的四肢,与身下一滩血水,想必伤得很重。   宗祯身边的侍卫,都是自小跟随他的亲卫,出门随身都会带些常用的跌打损伤膏药与绷带之类。   宗祯留一人在原地帮他治伤,带着人继续往前走,陆陆续续又发现几人,有一人伤得最轻,还没有晕过去,见到宗祯,他欣喜地落泪:“殿下!驸马一定就在附近!您一定要找到他!”   宗祯同样是留人在原地给他们简单包扎伤口,心里却是越来越凉,这些人伤得最轻的也站不起来,他不知道,姬昭会是什么情况,后来,他们看到了尘星。尘星也已昏死过去,躺在一条溪流边,陷在厚厚的积雪里,手脚已被冰冻住。   此时静谧的林子里,除了火把的光,就连月亮与星星都无法照亮,宗祯仰头看那没有亮光,被树叶遮得严严实实的天空,手有些发抖。找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找到了,却找不到姬昭。   谁也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宗祯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他们陆陆续续地跟上。   姬昭颤颤巍巍地单手抱着树枝,跟树下一双红红的眼睛对视,他不停咽唾沫,保佑树下那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不会爬树。   那头东西绕着树转了几圈,似乎的确不会爬树,却也一直没有离开,姬昭的精神高度紧张。   他运气很不好,直接掉下了山崖,但也算不好中的好了,他掉落的过程中,撞了几块石头,还砸穿几个雪球,最后掉在一棵大树上。不过,他受伤了,左手臂可能是断了,动都动不了,耷落在那里,衣服也被树枝扯坏,半条腿裸露在外,还流了不少的血。   姬昭再咽唾沫,他想,他不能害怕啊,他要坚持!一定会有人来救他的!他不害怕!   可是很快又来了两双红眼睛,他真的好害怕啊,怕这些东西爬上树来。   他还不想死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连肚子饿、冻得浑身僵硬都不算是什么大事,他低头,啃了一口树枝上的雪,干涸的嘴唇这才舒服些,被凉凉的雪冰了冰,脑袋也清醒了些。   他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天亮后,他一定会被找到的!   然而身上越来越疼,也越来越冷,他都觉得意识有些不清楚了。   他又吞了一口雪,刺激自己,一定不能睡过去!睡着了,他就要掉下去!掉下去就要被野兽给吃了!一定不能睡过去!   可是真的太疼、太冷了,他撑不住了啊……   姬昭一口又一口地吞着雪,甚至将整张脸埋进树上那团冰雪里,用以提醒自己,一定不可以睡着!   树下野兽开始咆哮,甚至开始撞树,姬昭更紧地用单手抱紧树枝,他一定一定要坚持住!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可是真的好难好难啊……姬昭只觉得身上的劲在一点点地流失。   “殿下!那里有野兽在撞树!是不是树上有人?!”陈克业跑回来,指着前方兴奋道。   宗祯闻言,立马大步上前,果然看到远处撞树的野兽,他几乎是立即高声喊道:“姬昭?!”   那几头野兽听到声响,不再撞树,纷纷回头看来,陈克业抽出长刀,高举火把,带着人直接上前。   “姬昭!”宗祯则是绕开争斗中的人与兽,急切地往那棵树走去,边走边喊,“姬昭!是不是你!听到回答我!姬昭!”   宗祯心里知道,他也急了,他非常急,他不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姬昭,他会怎么办。   姬昭意识渐渐混沌,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被惊醒,迷迷糊糊地仔细听,还真的有人在叫他,就连野兽都好像不再撞树了?好奇怪啊?他想往树下看一看,可是他已经没劲了,他想他可能是又快死了,幻觉了吧。   “姬昭!是不是你!”声音越来越近。   姬昭纳闷,声音怎么还有些熟悉呢?   宗祯走到树下,仰头看去,程深在一旁高举着火把,宗祯看到树枝上那个破烂的身影,眼泪差点下来,宗祯的力气全都回来了,他大声喊道:“姬昭!是我!姬昭!”   “…”姬昭勉强睁开眼,移了移脑袋,往树下看去。   火光中,他怀疑自己是真的看错了啊……   “姬昭!”宗祯朝他伸手,“是我,快下来!松开树枝,我接住你!下来!”   那头,野兽被陈克业杀死一头,凄厉的嚎叫声中,姬昭惊醒过来,他定睛一看,树下朝他展开怀抱的人真的是宗祯!   “姬昭!快松开树枝!”   姬昭眨了眨眼,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宗祯只觉得脸上一凉,他伸手摸了摸脸,是姬昭的眼泪,心都要碎成这漫山遍野的雪花,他甚至都想直接爬上去抱姬昭下来,却又怕那样反而伤到姬昭。   “姬昭,快下来,我会接住你。”他仰着头,又说一遍,声音轻柔许多。   “呜呜呜……”姬昭委屈哭出声,眼泪成串往下掉。   “我一定会接住你的,你别怕!”   姬昭抽了抽鼻子,没有一丝担心,他的手蓦地松开,只见树上一个身影迅速坠落,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还有人扑到地上,就怕殿下接不住,然而宗祯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姬昭。   “呜呜呜……我好害怕啊,可是我不能害怕……身上疼,疼……哥哥,我身上疼……呜呜呜……”姬昭如同破碎的布娃娃,强撑到现在,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在宗祯怀中只会哭,旁的什么都忘记了。   宗祯不敢动他,陈克业赶来,迅速看了遍,说道:“殿下,左手臂断了,旁的地方目前看来只是外伤。”   “那就回去再治,你们回城将御医全都带来。”宗祯叫程深解开他身上的貂裘,将姬昭严严实实地从头裹到脚,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姬昭已经不是很清醒,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直在看宗祯。   宗祯柔声道:“好了,没事了,哥哥在呢,不怕啊,不怕。”   其他人也顾不上在意这些,簇拥着宗祯转身朝来路走。   宗祯也有些体力不支,程深他们都想帮宗祯抱姬昭,一碰姬昭,姬昭就要掉眼泪,宗祯看不得他掉眼泪,坚持抱着姬昭往回走,后来是姬昭已经昏迷,程深悄悄在姬昭看不到的地方帮着抬他的腿,就这般终于走回山道上。   宗祯心中更是暗自下定决心,往后还要更好地锻炼身体才成。   实际太子殿下已经做到极致,这段路,哪怕是回头路,也要走一个多时辰,体力再好的人也没法抱这么久。   回来的路上,他们撞上宗谧,宗祯看也没看他一眼,抱着姬昭就走,他身后的人全部目不斜视,与宗谧擦肩而过。   宗谧看到宗祯怀中那一团,知道姬昭这是找到了,不论怎么说,到底松下一口气。 第113章 惊!   回庄子的路上,姬昭就发起高烧,上马车后,姬昭没有断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握着宗祯的手指,根本不让宗祯抽走。   到山庄后,姬昭自己的大夫白大夫便赶紧过来给他诊治、处理伤口。   白大夫医术很好,却不是很擅长接骨,也好在,侍卫很快就带来一车的御医,冰天雪地里,这些御医们有些连外出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有些还在吃晚膳,有些甚至在进行某项活动……就都被拉了出来,个个跑得浑身是汗,进来后简单同白大夫交流几句,就开始给姬昭接骨。   哪怕是昏迷中,姬昭也疼得满脑袋的虚汗,宗祯几乎是跪坐在床边,手始终握着姬昭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看向姬昭的眼神有多柔和,看向他们的就有多阴冷。   御医们压力都非常大,好在医术精湛,顶着太子殿下的死亡凝视,成功地接好骨。   御医们都松了口气,宗祯拿了帕子小心递给姬昭擦着额头上的汗。   将汗擦净,他打算抽出食指,昏迷中的姬昭却还是紧紧攥着,宗祯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起身在床边坐好,问道:“往后可对驸马有什么影响?我听人说,接骨之后,但凡阴雨天气,断骨处便会疼痛。”   “回殿下的话,驸马的身子一向好,且驸马年纪还小,本就是还在长身体与骨头的时候,只要这一百天休养得好,往后几乎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不可再贪凉,例如夏天时要少用冰,乍暖还寒时也绝不能少穿衣,保养几年便能彻彻底底养好,阴雨天也绝不会疼。”   宗祯点头,吩咐道:“你们去煎药吧,先把这烧给退了,驸马的随从们也要好好医治。”又对保庆道,“你带小全子去跟罗御医他们商量商量,多拟些药膳方子出来。”   陈克业回城的时候,程深也跟着回宫,把小全子给带了过来。   “是……”保庆这就带着御医们退了下去。   白大夫从小就给姬昭看病,最是了解姬昭的身体,他过来再做一番仔细的查看,又被太子问了许多话才出去,这下屋子里也就剩宗祯与姬昭。   宗祯俯身,仔细看姬昭苍白的脸。坠崖的过程中,姬昭的脸也被树枝给划伤,大大小小的口子很多,此时都抹了药膏。宗祯心中叹气,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姬昭的脸,他此时倒也庆幸姬昭后来昏迷过去,否则接骨之痛,处理伤口之痛,他又如何承受?   此时想到姬昭那条红紫、肿胀,布满伤口的腿,他都难免要心悸。   宗祯颇为自责。   哪怕被姬昭厌恨,他当时也该阻止姬昭到山上来,更不该完全不管姬昭,若他当时安排人盯着姬昭,又何至于此?他自责而又悔恨,不由收回手,握成拳头用力敲自己的额头。   “殿下——”保庆轻声走了进来,“郑王跟五公子求见。”   宗祯冷冷道:“不见,叫他们即刻下山。”   保庆应是,退了出去,宗祯想到林子中那匆匆一瞥,心中冷哼,他将宗谧的身影抛出脑中,姬昭脸上又出了汗,他再拿起帕子仔细帮姬昭擦,越擦越心疼。   细数起来,这几个月姬昭当真是没少生病,上次被何七娘吓得不轻,连觉都不敢睡,这回倒好,直接受了这么大的罪。   他弯腰,手指轻柔地捧着姬昭的脸,眼神是他从来不曾明了与知晓的温柔,他就这样看着姬昭。   看着看着,便似魔怔一般,他的脸越靠越近,越来越近,差点要将一个吻印在姬昭的眉心时——   “殿下,药好了。”白大夫在门外说话。   宗祯眨了眨眼,立即坐直身子,慢声道:“进来吧……”   姬昭的手臂已经吊在脖子里,宗祯小心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开始给他喂药,喂到一半的时候,保庆就回来了,后来整个夜里,有御医不时过来,保庆始终在,宗祯再没有与姬昭单独处在一室之中。   方才的事,就连他自己,好似也忘了。   天快亮的时候,姬昭烧退了,算是幸事,御医们都觉得身上的担子终于轻了一丢丢,又给姬昭喂了一碗药,姬昭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只是还没醒。宗祯的手指也始终被姬昭攥在手心,宗祯在床边坐了一夜,一直低头在看姬昭,作陪在旁的保庆也好,御医们也好,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神,谁也不知这位太子殿下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院中鸟叫声纷纷响起,叫醒天空,天光破晓,姬昭缓缓睁开双眼。   姬昭迷迷糊糊地醒来,在察觉到浑身的疼痛之前,他先看到了宗祯的双眼,那双眼睛好漂亮,像一片沉静夜空,神秘而又广袤,诱得所有人都想落入其中,变成那片夜空上的星星。   姬昭是迷糊,此时的他却又有难得的清醒。   自从凉国回来,被宗祯那样对待,之所以这么生气,甚至跑到山上来,整日与宗谚兄弟玩在一起,其实是很刻意的。与其说他不在意跟宗祯相关的一切,不如说,他在意透了。   曾有某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对于宗祯的独占欲,这份欲望令他拥有太多陌生而又危险的情绪。   这个认知令他无比恐慌,所以他下意识地想逃,他想用各种能够分散注意力的人或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也有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已成功逃离。   瞧,这些天,他在山上玩得多快乐啊,没有宗祯的日子里,他依然被大家喜爱,他也可以交其他朋友,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他也的确这般认为。似乎这样,那份特有的独占欲就能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再见到宗祯这双眼睛,姬昭才知道,都是假的。   这片夜空漂亮到,他根本不想忘记,不能忘记,也只允许自己这颗星星与之共存。   姬昭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这片天空的拥有者又是什么想法,可是这个时候,他只想独占。   可是他有什么立场去独占。   又有什么办法去独占?   姬昭的鼻子酸酸的,眼泪不知不觉便落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也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   “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疼?”宗祯立即俯下身,担心问他。   姬昭抽了抽鼻子,身上疼得厉害,伤口太多,痛感也不一,有钝钝的疼,还有火辣辣的疼,还有僵硬的疼,他只能将脑袋撇向床内,不说话,任由眼泪继续往下落。   宗祯的心跟着他的眼泪抽动,伸手过去轻轻掰回他的脸,轻声哄道:“不哭了啊,大夫说,过几天就不疼了。”   姬昭不想跟他说话,又将脸给转回去。   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才不是因为疼而哭。   “不愿意跟我说话啊?”宗祯的声音放得更轻,屋子里的御医们不觉一起打了个寒颤,面面相觑。   姬昭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不是你不愿意跟我说话的吗……呜呜呜……”   保庆迅速转身出去,御医们见状,蜂拥着抢着立马跟着跑了,内室瞬时就空了,保庆在外将卧室的门关紧,也没有久留,只交代外面的侍卫看守,他索性去看尘星。   姬昭面朝床内,边哭边说:“我去找你,我说我睡不着,不是你凶我,叫我有事找大夫,别找你,不是你觉得我很烦的吗……呜呜呜……”   宗祯心情复杂。   “我给你送石头,我最喜欢的一颗石头,我把它送给你,你也凶我,还说什么周良娣,谁要吃周良娣做的早膳……”   姬昭越说越伤心,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没想到记得这么清楚,他闭着眼睛哭:“我在书斋里碰到你,你也装作不认识我,你还去茉莉巷……呜呜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在那里养什么小娘子了……”   听到这儿,宗祯立即道:“没有,我没有。”   姬昭抽抽巴巴地哭,没听到他的话,继续哭道:“上次我去宫里见陛下,你还是凶我,你怎么每回见到我都凶我……从凉国回来后,你就变了,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你把凉国时候的宗祯还给我……呜呜呜……”   “都是我不对……”   “这样的话你又不是没有说过,你有真正改正过吗……呜呜呜,上回程深送吃的到公主府,是小全子做的,我好想吃,却又不能吃,我真的特别难过……”   “为什么不吃?”   “我不吃你给我的东西!”姬昭愤怒地哭喊,喊完哭声更大,脸直往枕头里埋,却又碰到伤口,痛得连“嘶”好几声。   宗祯没再随他,坚决将他的脸掰回来,一手摁住他的额头,另一只手给他擦眼泪,柔声道:“小全子也来了,等下就叫他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不吃……”   “为什么?”   “凭什么我要吃?你以为你又救我一回,我就不生气了吗?呜呜呜……你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存在的伤害是没有办法修复的!咳咳咳——”姬昭吞进自己的眼泪,鼻涕也流了出来,把自己给哭呛了,呛得狼狈又可爱。   “好了好了……”宗祯赶紧伸手将他抱坐起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叫他靠在自己怀里,低着头用另一只手帮他擦眼泪,还道,“你看,成了小脏猫了,流这么多鼻涕。”   “那你不要碰我啊!”姬昭气得想把他甩开,无奈浑身一点力气没有,只能在宗祯怀中无能狂哭。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不哭了,不哭了啊,乖,乖……”宗祯一点点地去擦他的眼泪,又拿了帕子去给他擤鼻涕,“你嫌我脏,就不要碰我!”姬昭生气怒道,宗祯手上用力,“我不嫌,来,把鼻涕擦干净,就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昭哥了。”   听到这句话,姬昭诧异地抬头看了宗祯一眼,第一次听到宗祯这么称呼自己哎。   趁他出神的时候,宗祯给他把鼻涕擤干净了,将帕子放到一旁,用手捏着他的下巴,两人对视,他轻声道:“我看看,这还哭不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姬昭再瘪嘴。   “哦哟这又要哭了。”宗祯用手去接他的眼泪。   姬昭流着眼泪说:“我昨天真的很害怕,我以为我快死了,我真的很怕死……”   宗祯这会儿也舍不得教训他,只顺着他的话哄道:“怎会呢,还有我呢。”   “你能每次都救我吗。”   “当然……”   姬昭本还想说“你都快要成亲”了,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宗祯在说:“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也在反省,往后一定不会再让你身陷任何危险之中,这次是我不对,是我错了。”   姬昭怔了怔,将脸埋到他的怀中,又是一阵大哭,他哭着说:“哥哥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了。”   如果宗祯以后对别人好了,他该怎么办?   他越想越恐慌,宗祯另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轻声:“是,我会一直对你好。”   可是这样我会越来越舍不得把你让给别人啊,哪怕是你的太子妃——姬昭心中难过地想,他不敢再说出口,他害怕宗祯现在就给他答案,他害怕宗祯会承认这一切。   宗祯将他的脸又挖出来,问他:“吃点东西好不好?”   姬昭抽着鼻子,点头:“我饿……”   宗祯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高声叫保庆进来,姬昭有些不好意思,想离开宗祯的怀抱,宗祯将他牢牢锁在怀中,低头问他:“想吃什么?”   “我想吃虾肉小饺儿,有整颗虾的那种。”   宗祯却摇头:“不能吃,鱼虾都是发物。”   “我吃河虾,不发。”   “河虾也不行……”   姬昭瘪嘴,仰了脸看他,可怜巴巴道:“鸡丝粥能吃吗?”   “这个可以……”   姬昭这才又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那我吃这个就好了。”   宗祯摸摸他的头,对保庆道:“你再按照他们开的药膳方子叫小全子做些其他的来,驸马爱吃的那些菜,也挑能吃的多做些来。”   “好嘞!”保庆笑着退下。   宗祯再拿来一张干净帕子,擦他依旧很花的脸,告诉他:“手臂断了,是不幸中的万幸,御医们说,一百天能彻底好,只是往后吃什么、做什么,都得听我的,我会吩咐你身边的人。”   “…”姬昭瘪嘴,问道,“尘星他们呢,是不是吓坏了?你别怪他们,是我自己要去钓鱼的。”   “你掉下去后,尘星和你的侍卫们也跟着跳了下去。”   “啊!”姬昭惊呼。   宗祯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着气:“山下雪太厚了,比人还高,倒是没人丧命,只有一人是重伤,也能救活,尘星也是轻伤。”   姬昭吐出一口气,身子这才又软下来。   “你身上伤口很多,这些天一定不许下床,你的腿也得好好养着。”   姬昭无力地点头,宗祯哪里还舍得再说他,轻声道:“吃了东西,还得吃药。”   “知道了……”   保庆跑去厨房吩咐过,跑回来,拧了湿的热帕子给殿下,宗祯把姬昭的小花脸又擦了一遍,姬昭后知后觉:“脸上是不是也有伤口,疼。”   “嗯……”   “一定很丑……”   宗祯往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抹药膏,口中道:“胡说……”   姬昭也懒得照镜子,闭着眼任他给自己抹药膏,宗祯想把他放回床上,他就把脸再埋到宗祯的怀里,宗祯便道:“好,那我就继续抱着。”   姬昭的脸便在他怀中蹭了蹭,保庆面色平静,早已见怪不怪。   后来,有太监进来报:“殿下,郑王与五公子再来求见。”   姬昭竖起两只耳朵,宗祯用手将他的耳朵包住,还是那句:“不见……”   “是!”太监出去,姬昭小声道:“其实真的也不怪他们的,真的是我自己乱跑,还是我说想去钓鱼的……”   宗祯低头看他,神色不悦,姬昭眨眨眼,就当自己什么也没说。   小全子知道驸马喜欢吃什么,基本上爱吃的都准备好了,因而姬昭这边点好菜没多久,小全子不一会儿就都做好了,和另两个太监一道,一同拎了六个食盒过来。床边摆了两张桌子,吃食全都摆在上面,还是不够放。   很多姬昭此时并不能吃,但他看得也很高兴!   他靠在宗祯怀里,宗祯负责喂饭,他负责张嘴吃,保庆在一旁负责备菜,屋子里一时都是食物的香甜气息。   福宸公主一早醒来得知姬昭落崖的消息,得知御医连夜都被叫走了,吓得回笼觉也顾不得睡,一边派人去殷府把这件事告诉老人家,并安抚老人家,她这边则是带了人立马出城去。   她到的时候,首先就看到一院子的小雪人,即便如此紧张时候,她还是被吸引了不少注意力。此时姬昭的院子里全是太子的亲卫,见她过来,立即道:“公主,您来了!殿下跟驸马都在屋里呢!”   福宸公主这才收回视线,问道:“驸马还好吗?”   “驸马似乎是醒了,在吃东西呢!”   “好!”福宸公主放心许多,她的侍女留在外室,她则往内室则去,掀开半挂的珠帘,人还没进去,她先听到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熟悉是因为那是哥哥的声音,她从小听到大,听了两辈子。   陌生是因为,那道声音在说:“那个不可以吃,听话。”   福宸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饶是她,心也不禁颤了颤,哥哥竟然也会有这样温柔的声音吗?   她一头雾水地走到门边,悄悄往内看去,哥哥坐在床边,怀里揽了个人,福宸这个方向只能看到那人的脑袋,不过不用猜,那一定是驸马。   “就吃一点也不行吗……”驸马的声音是福宸更陌生的委屈,所以,驸马还会这样说话的?   “不可以……”   “呜……”   “哭也没用,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那个脑袋在哥哥的怀中各种蹭,哥哥又道:“撒娇也没用……”   驸马好似生气了,没有再说话,哥哥顿了片刻,妥协一般:“那个汤可以再喝几口。”   驸马的脑袋又才立了起来,哥哥哭笑不得地摇头:“你啊你……”   哥哥拿了勺子,喂给怀中之人。   站在一旁的保庆,也是满脸笑意。   福宸公主更震惊了,这么令人震惊的事,保庆就一点也没觉得奇怪吗?! 第114章 养病   保庆最先看到福宸公主,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先转过身来:“公主!您来了!”他又回头告诉宗祯,“殿下,驸马,公主来了!”   姬昭从宗祯的肩膀上露出两只眼睛,回身看向门外:“公主来啦?!”   福宸公主这才回过神,她大步走进来:“是啊!一早上起床就听说了,吓坏我了!我就立即来了!”   “我没事啦……”姬昭依旧靠在宗祯身上。   福宸公主走到床边,仔细看他,皱眉道:“伤成这样,到底怎么一回事?回去报信的人说得也不仔细。”   宗祯想了想,想让开身子,好让妹妹跟姬昭说话。姬昭不满地看他一眼,他只好继续坐着,任由姬昭靠在他身上。福宸发现了这个细节,心里再度涌上怪异感,只可惜福宸公主两辈子加起来也没闹明白自己感情上的事,对于旁人的事,她自然更弄不清楚啦!   姬昭指挥保庆:“你给公主搬张椅子来坐。”待福宸公主坐下,他又道,“好多好吃的,我很多都不能吃,都没碰过,还都热着呢,公主有没有用早膳?吃一些吧!”   宗祯也点头:“用点吧……”   “…”福宸公主看着一唱一和的他们俩,拧着眉头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她也是真的饿了,索性还就真的坐下开始吃了。   她边吃,姬昭边把昨天的事告诉她。   福宸公主放下筷子,惊呼道:“这也太危险了!幸好哥哥昨天正好来这附近!也幸好哥哥找到了你!”   “嗯!”姬昭点头,“我昨天真的差点就死了……”   福宸公主心疼道:“疼不疼啊?”   “肯定是疼的啊,不过好在命还在,只要听大夫的话,好好养病就不会有事,公主不必担心。”   福宸公主拍拍心口:“回头我要去大报恩寺拜拜,再给你求几道平安符回来,今年我要同住持提前说好,正月初一我要去请头香,拜托菩萨保佑你。”   姬昭就翘起嘴角笑,笑得可爱极了,宗祯低头看他,眼中全是满足。   “…”福宸公主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多余?   她拿起勺子,继续喝粥,边吃,边听姬昭给她讲昨晚的更多细节,不时惊呼,屋中倒也热闹。宗祯就在一旁看着、听着,觉得也挺有趣。   除了父皇,这两人,是他在世上最在意的人。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过很快他就坦然接受,是的,这辈子的姬昭就是他最为在意的人,他甚至连“之一”两个字也不愿加上。   姬昭跟福宸越说越兴奋,没受伤的那只手乱摆,差点撞到伤口,宗祯及时打断:“好了,你得吃药了,吃了药好好躺着休息。”   姬昭撇嘴:“我才跟公主说了几句话啊?”   “现在忘记刚刚疼到哭的时候了?”   “我是因为疼哭吗?我是因为你凶我才哭!你说过你不凶我了,你看,你又凶我了!”   “…”宗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福宸公主看到哥哥被驸马噎住,还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笑,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白大夫和罗御医一起送药进来,顺便再查看姬昭的身体,姬昭一口将药喝尽,赶紧朝宗祯张嘴:“全喝掉了,啊——”   “嗯,乖。”   宗祯往他嘴里丢了块糖,福宸公主觉得好有意思啊,又是一阵笑。   保庆在一旁看着,心中无数“…”飘过,有时候对于主子们的各种迟钝,他们也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这样看着了。   吃了药,很快药效就上来,姬昭撑不住,快要睡着了。   他拽着宗祯的手指,努力道:“你别走哦……”   “乖乖睡,我不走。”   “真的不走哦……”   “真的不走……”宗祯弯腰,用手捧住他的半张脸,柔声道,“睡吧,乖。”   福宸公主站在哥哥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倒是替哥哥与驸马关系这样好而高兴。   姬昭睡着后,宗祯将手指抽出来,把姬昭的手塞回被中,回头对福宸道:“让他好好睡,我们出去说。”   福宸公主点头,他们俩走到廊下,看着满院的雪人,福宸公主笑道:“都是驸马堆的?好有趣……”   宗祯眼含笑意,缓缓点头。   “哥哥,再有十天就过年了,这可怎么办才好?父皇还想今年除夕,我们和驸马的外祖家一同吃年夜饭呢。”   “看他这段日子恢复得如何,他若是愿意回城就回,若是身体吃不消,也只好作罢。”   福宸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对了——”她侧脸看宗祯,“我来的时候,在前院看到宗谧跟宗谚,你不见他们吗?”   宗祯皱眉:“若不是他们瞎撺掇,姬昭又何必受这个罪?”   “也是!哥哥你看着办吧!”福宸公主说着伸了个懒腰,“早上起来实在是吓死我了,我还有些困呢,我去我的院子补个觉吧,我打算明天再回城,也好把驸马安好的消息带给外祖、外祖母,驸马这里,就拜托哥哥多看顾啦!我最放心哥哥了!”   妹妹这番很寻常的话,宗祯却觉得有些吃味。   他对姬昭好,并不是因为妹妹的托付。   再者,妹妹跟殷家关系也已经这么好了吗?   “走啦,我去补觉了。”福宸捂嘴打了个哈欠,走下阶梯,带着她的侍女们走了,宗祯目送她离去,转而继续看院子里的各种小雪人,眼中这才又恢复笑意。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姬昭才醒,在他睡觉的过程中,陛下派项生来过,外祖母甚至想亲自过来,家里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住,毕竟年纪大了,山上太冷。外祖母没来,殷橼来了,顺便,姬重锦、姬重渊兄弟俩也一起来了。   姬昭睡醒后,就看到一屋子的人。   他虽是个病号,身上到处是伤,却是个精神格外亢奋的时候。他看到这么多人,吓得立即开始找起宗祯来,他以为宗祯又走了!   直到,他发现站在人群外温柔看向自己的宗祯,心又落了下去,脸上泛出一朵格外可爱的笑容。   宗祯眼中也生出笑意,任由姬昭的亲戚们涌上去,殷橼跟姬重渊最能闹腾,看在他们的确能逗姬昭笑的份上,宗祯也没有阻止。   直到他们俩闹得不像话,姬昭也想下床跟着一起闹了,宗祯上前,一个个地提溜出去,只有姬重锦还坐在床边,按住姬昭的手,轻声道:“三弟往后可一定要注意啊,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能肆意出去玩乐呢,又是在山上,你……”   姬昭的耳朵都快要被磨出茧子来。   这个时候福宸公主也来了,她看到姬重锦,眼睛一亮:“大哥也来了啊!”   姬重锦赶紧起身,朝她行礼:“见过公主……”   “哎哟,亲戚私下里见面,不必这么客气啦。你什么时候到的?我在后院里赏雪,竟是什么也不知道。”   姬重锦笑道:“我与四弟午时到的,一直在三弟这里。”   “今天还走吗?要不也留下来住几天?这里雪景可美了。”   宗祯毫不留情地也把他们俩提溜出去,主要是他自己的妹妹话比较多。   这下屋子里总算是安静了,宗祯回来,姬昭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宗祯顿住脚步,站在原地,姬昭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朝他展开,晃来晃去:“要抱抱!”   宗祯不由笑出声,实在是太宝气了,他走上前,站在床边,任由姬昭用单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怀中。   除了姬重锦,大家都想留下来住【玩】几天,却都被太子殿下毫不留情地赶走了。   次日,山庄又变得寂静起来,太子殿下觉得这才适合姬昭养病,况且人太多的话,姬昭眼中就全是那些人,其实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然而迟钝的太子殿下丝毫意识不到。   作为日渐忙碌的太子殿下,宗祯也必须要回城中。   养病时候的姬昭顿时成了小哭包,听说宗祯也要走,眼中迅速汪出两泡眼泪,叫人看得心疼坏了,宗祯伸手去接,姬昭眼睛不过轻轻一眨,金豆豆就掉到他的手心,很烫。宗祯一手环住他,另一只手掌珍惜地包起来,包住那两枚金豆豆,解释道:“我早出晚归,晚上一定会来这里陪你。”   “可是你说的话从来没有算过话……”   “真的,临近年关,宫中事多,我总要为父皇分忧。”   姬昭瘪嘴点头:“我知道的,那你去了,晚上一定要回来的哦,你如果不回来,我会哭的,我也睡不着,我睡不着就没法养病,不养病身体就不好……”   太子殿下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好不容易才走出姬昭卧房的大门,带人匆匆回城。   尘星他们几乎都醒了,只是也都在养病,宗祯把保庆与小全子都留给姬昭。   到了下午,外面洋洋洒洒地又下起了雪,姬昭在床上坐不住,仗着腿没断非要从床上起来,宗祯不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压得住姬昭。   姬昭披了厚厚的毛披风,站在廊下看着大门的方向,不时就问保庆:“你们家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也不需要保庆的回答,又自言自语:“他如果不来,我今晚一定又睡不着的。”   其实前几天的事,到底还是给了姬昭挺大的创伤,他的胆子又小了一丢丢,总是反复做那坠落山崖的噩梦,正是最黏人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他可以百分百份信任且去黏,也愿意给他黏的人,永远只有那一个人。   保庆他们根本就劝不回去,等到廊下的灯都点上,照亮院子里一个个的小雪人,姬昭的院子在高处,能看到山庄的大门,他看到大门处的人影与灯光,姬昭眼睛一亮,立即走下阶梯,直接往外走。保庆冲过去想拦,却又害怕反倒伤到他,一行人这么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直到与也发现他们且加快脚步的宗祯相遇。   “哥哥!”姬昭兴奋地往宗祯怀中扑扑扑。   宗祯拉开身上的貂裘,急道:“慢点,你慢点!”   姬昭钻到他怀中,宗祯用貂裘将他紧紧包住,也不舍得训斥他,只轻声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在外胡跑呢?”   “我有穿得厚厚的!一点也不冷!”姬昭还骄傲。   宗祯瞥了保庆他们一眼,他们纷纷低头,不敢抬头。   宗祯顺势打横抱起姬昭,抱着他回去。   姬昭精神再亢奋,到底也是在病中,下午站着等了那么久,跟宗祯一起用过晚膳,喝过药,伤口处换好药后,躺到床上,一手抓着宗祯的手,他很快就睡着了。确定姬昭熟睡,宗祯才又抽出自己的手指,替他把被子掖好。   他走出内室,保庆主动承认错误:“殿下,都是小的无能,不能阻止驸马。”   其实宗祯知道,姬昭一心要办的事,连他都可能拦不住,更何况保庆他们?   他无奈道:“你们多少劝着些,若是实在劝不住,他还要在廊下待着,你们记得放几个炭盆,给他个手炉抱着。”   “是是是,小的都是这么做的!”保庆应完,又道,“殿下,驸马今天好早就到廊下等着了,小的看着都替驸马心疼。”   宗祯又何尝不心疼?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满院子的小雪人,心中一动。   太子殿下耗时一个时辰,总算是堆出个雪人来,又命保庆去剪了块皮毛来,披到那个小雪人身上,这才拍拍手起身,进去陪姬昭睡觉。   次日姬昭醒来,宗祯已经走了。   姬昭坐在床上懵了会儿,才渐渐醒神,慢条斯理地洗漱、吃早膳、吃药、换药,他溜达出屋子,想去看看院子里的雪人,一眼看到廊下披着紫色貂裘的小雪人,他“咦”了声,保庆笑道:“这是殿下昨夜亲手堆的。”   姬昭走到他面前,低头仔细看,笑道:“这是你们殿下堆的自己吗?”   保庆也笑:“或许殿下就是这个意思哦!这样,哪怕殿下回宫里有事,也能陪着驸马啦!”   姬昭听到这话,笑得格外灿烂,只可惜他的腿虽然没断,能走路,却也有伤口,蹲不下来。   他叫保庆他们将雪人起到木板上,再搬到桌子上,又找来一盒宝石,他挑出两颗漂亮的黑曜石,一一安到那个雪人的脸上,“这就是你们殿下的眼睛啦!”他再拿刻刀画了一道横线,“这是嘴巴!”   “呃,驸马,怎是横线呢?”   “你们殿下有笑过吗?不爱笑的人,当然就是横线啦!”   保庆心道:明明就有笑过!看到您就笑!   姬昭还叫侍女做了顶毛毛帽子,给雪人戴上,拍拍手:“大功告成!”   保庆左右看看,别说这么一打扮,还真的很像了,果然堆雪人这种事,还是要看驸马的啊!   姬昭用手摸摸小雪人的脑袋,笑眯眯地轻声说道:“那你就代替你们殿下陪我吧!” 第115章 乐园   这天,太子殿下再从城里过来,进庄子大门的时候,他特意叫所有人都把灯给灭了,他抬头遥遥看了眼最高处姬昭的院落,仿佛这样便已看到了姬昭。   他加快脚步,赶紧往高处、深处走。   等他出现在姬昭的院子里,站在廊下的姬昭瞪大眼睛,诧异道:“我怎么没有看到你!我明明一直盯着的呀!”他再仔细看看,宗祯身后的人都没有提灯。   他恍然大悟,指着那些人:“你们没点灯!”他又撇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宗祯笑着走上阶梯,展开披风揽住他直接往内走,心道还不是怕你又跑出来吹风。   不过姬昭也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他索性反手拉住宗祯的手,拉着他往里走:“你快来看!”   桌子上,披着紫貂裘的小雪人冷漠地出现在宗祯眼中,姬昭“哈哈”笑:“是不是和你一模一样?你看这个嘴巴,横成一条线!”   宗祯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有些像,他的嘴巴不觉抿成一条线。   姬昭笑出声,又道:“我也想堆一个我!我要和你站在一起!”   “可以……”   “我要自己堆!”姬昭再提要求。   太子殿下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雪太冷。”   姬昭瘪嘴做出可怜样子,宗祯让一步:“好吧,我来堆,你在一旁帮帮小忙?”   姬昭再笑:“可以!”   宗祯无奈地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于是等他们用过晚膳,保庆他们也把雪都给他们准备好啦。   姬昭腿上还有伤,只能坐着,他们便抬来几个木箱子,里面全是雪白雪白的雪,从梅林中挖来的,还带着淡淡幽香。姬昭与宗祯坐在桌边,就用这些雪,又堆了个“小姬昭”出来。   太子殿下负责滚大雪球和小雪球,一个做身体,一个做小脑袋,再将雪球拼起来,又按照姬昭的要求做了鼻子与头发。   姬昭则负责拿着一盒宝石,先挑出两颗漂亮的紫宝石,做小姬昭的眼睛。   宗祯便好奇:“为何是紫色?”   “紫色漂亮啊,我就要用紫色眼睛!”   “好好好,紫色眼睛,紫色眼睛。”宗祯也不打扰他,再看他用刻刀刻出一张笑脸,小雪人立马就活了,姬昭再用事先准备好的小块白色狐裘,侍女还帮他用做衣服剩下来的仙鹤绣花的碎布头镶了襕边,这下就连小雪人也有精致的小披风穿了。   姬昭拍拍手:“好啦!”   “手冷不冷?”宗祯担忧地看他的手。   姬昭摊出手:“你看,一点也不冷!”   宗祯伸手摸了摸,确认手是暖和的,才放心。   堆好“小姬昭”,没等姬昭说什么,宗祯已经主动把“小宗祯”拿来,将两个小雪人放到同一块木板上。姬昭飞速把手伸过去,又推了推,让两个小雪人靠得更近些,他又捏了一点雪,在两个小雪人的手掌之间填了填,这般,就好像两个小人的确是牵着手了。   宗祯心中叹气,刚要问他的手冷不冷。   姬昭举着手直接来了,一把塞到他怀里,仰头朝他笑:“这样就不冷啦!”   姬昭的手冰冰凉,太子殿下的心房却霎时变得格外温暖,他伸手揪了揪姬昭的鼻子,姬昭“嘿嘿”笑。   两个小雪人就这样,手牵手一同被放在了姬昭的屋里。   宗祯去宫里“上班”的时候,在山庄养病的姬昭便常盯着两个小雪人发呆,虽然病还没好,身上是疼的,可是他真的无比快乐。不知为何,姬昭觉得这些天,竟是他来到这里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以后还会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吗?   他想,或许是有的吧,例如在凉国的时候,他也过得很快乐,他也没想到现在还能拥有更快乐的快乐。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开心、快乐,他想可能是因为宗祯每天都会来陪他吧,这样他就不孤单,也不寂寞了,宗祯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家人。   他隐隐约约还想要其他身份,却总是抓不住那个点,不知自己到底还想要什么。   离过年越来越近,姬昭依旧留在山庄里养病。与御医们商量过,宗祯打算除夕那天带姬昭回城,作为太子,大年初一那几天,宫中有许多祭祀活动,他必须要参加。   他本担心路上颠簸,对姬昭养骨不利,想请殷家一家都来山里陪姬昭过年,姬昭就别回城了,索性住在庄子里,待到春暖花开,彻底养好身子再回城倒也好。姬昭一听,立即就开始掉金豆豆,说什么也要跟着回去过年。   他抽噎着说:“你不来的话,我一个人睡不着,我不敢睡,我会做噩梦的。”   宗祯心道,回了城,我们一个住宫里,一个住宫外,也没法睡一起啊。   不过看姬昭哭得那么伤心,他不敢说了,立马给姬昭擦眼泪,并暗想,倒是可以借留在宫中养病之名和他一起住。   他能发觉,这次的姬昭吓得比何七娘那次还要厉害。   他非常能理解,好好的一个孩子,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去,如何不怕?   后来御医们说,满十天可以稍作走动,他才下定决心带姬昭回城。   余下来的日子,宗祯依旧奔波于城内城外的风雪里,陛下与公主都没有觉得奇怪,父女俩都是心大的,都觉得儿子哥哥跟女婿驸马相处得这么好,是件很不错的事。况且父女俩也很担忧姬昭,觉得他受了大罪,有宗祯每天去陪姬昭,他们也能放心,就是宗祯辛苦了些。   宗祯本人倒是甘之如饴。   还有三天就过年的时候,山庄里又来了客人,是秦文与秦五娘兄妹。   秦文一脸愧疚:“昭兄,我整日闭门读书,若不是今日陪我母亲、妹妹去庙里进香,听我妹妹说起,我还真不知道!我来晚了!”   姬昭笑道:“没事的呀,难怪你们兄妹俩一身的檀香味。”   “你如何了?听我妹妹说起时,我都惊出一身冷汗来。”   姬昭看向秦五娘,依旧那么温婉漂亮,姬昭朝她笑笑,说道:“你看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坐着呢,当时是比较凶险,好在太子殿下找到了我,发现得及时,也就手臂还得多吊些日子,其他倒还好,伤口都在一一愈合。”   “真是多亏太子殿下!”秦文松了口气,秦五娘也念了几句“菩萨”,秦文又问,“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我过几天就回城啦,太子都安排好了。”   “太好了,我大年初一一定去你府上拜年!”   “我不定在家,要看太子的安排啦。”   “这样啊……”   两人说着话,秦文成日钻在书里,学问很好,极为聪慧,但从心眼上来说,他又是个很老实的人,没有任何察觉,倒是心思细腻的秦五娘多看了姬昭几眼,她发现,驸马到现在为止,几乎每句话都提到了太子殿下耶。   秦家兄妹都是好相处的人,一说起话来,时间过得极快,天边夕阳斜斜照在雪地上,他们必须要回去了,否则天若是黑了,下山极为危险。   姬昭亲自送他们到院子门口,站在高处,目送兄妹俩走远。   秦五娘上了马车才发现,她头上的一个珍珠发箍不见了,这是她母亲新给她打的,为过年准备的。秦家不是豪富人家,一年到头也就打这么一两回的新首饰,秦五娘很心疼,带着丫鬟亲自下车去寻。   正找着,听到大雪被车轱辘滚过的声音,又听到哥哥急匆匆下车,她赶紧回头看去,瞧见驶来的马车,马车倒是寻常,只是那些随行的侍卫……秦文已经走到马车前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秦五娘还有些怔怔的,“起来吧……”马车中传出那道陌生的声音。   山上风大,秦五娘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着,打了个哆嗦。   宗祯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去,看到雪地上低着头的两人,秦文他倒是没仔细看,他盯着那一看就是女子的人看,眉头不觉蹙起。   说实话……他压根不认识这俩是谁……   秦家的马车,就是普普通通的马车,秦文又低着头,天色暗了,太子殿下从来不记那些不重要的人,他压根就不知道这就是他未来的侧妃呀!   宗祯起身,直接走出马车,程深扶着他下车。   宗祯问道:“过来看驸马?”   “是!殿下,我带妹妹来看驸马!我们这就打算走了!”秦文非常紧张,更是担忧身后的妹妹。   宗祯盯着秦五娘看,看身形倒是挺漂亮的模样,宗祯又问:“是在雪地里找什么?”   秦五娘牙齿直打颤,不敢说话,秦文小声道:“回殿下的话,小妹的发箍丢了,正在找……”   宗祯朝程深示意:“帮姑娘去找……”实际是叫程深去看这姑娘到底长什么样。   程深心中无话可说:殿下,您没瞧出来,这是您未来的侧妃呀!   程深还真的带人去找了,找到很远的地方,才把那小小的发箍找到,程深回来,递给宗祯:“殿下,找着了!”   “嗯……”宗祯拿在手中,直接走到秦五娘面前。   秦五娘吓得差点栽进雪地里,宗祯递到她手中,秦五娘颤抖着手从他手中接过发箍,秦文也吓得浑身发抖,就怕太子明天就要他妹妹进宫。   得知秦家兄妹逗留在山庄门口一直没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姬昭到底是裹得厚厚的,担心地过来了,一来啊,就看到太子跟秦五娘“含情脉脉”对视,姬昭气得一口气高高吊起,满身怒火,四处看看,抓起门上一把雪攥了攥,用力朝宗祯身上砸去。   雪球迸开,白雪四散。   “啊!”秦五娘吓得尖叫出声,软倒在地,哭道,“是,是我无礼了,殿下请恕罪……”   她吓得说不出话来,秦文赶紧去扶妹妹起身,也想赶紧跟太子道歉。   宗祯抬头看去,姬昭气鼓鼓地站在山庄的门旁,用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   对视后,姬昭又抓起一把雪,还想再攒个雪球出来砸他,太子殿下却又忽然笑了,他方才到底是在干什么?到底生的哪门子的气? 第116章 除夕   没再管秦家兄妹,宗祯大步往姬昭走去,姬昭的雪球还没捏好,宗祯已经朝他伸开双臂:“手冷不冷,快把雪放下。”   “登徒子!”姬昭愤怒,“你是有多等不及啊你!看到秦姑娘你就这么高兴吗!你不要脸!”   “好了好了……”宗祯上前,伸手拂掉姬昭手中的雪,张开披风裹紧他,“快进去,外头冷。”   两人挨在一起,很快就消失在山庄门口。   秦五娘松口气,瘫坐在雪地里,秦文还没放下心,问留下来的程深:“大官,这是——”   程深笑眯眯:“没事的,秦郎君快扶姑娘起来,小的送你们下山。”   “不敢不敢……”   “秦郎君是我们驸马的好友,应当的,这边请——”   秦文越听越懵,这不是太子殿下的太监吗,按理来说,他妹妹将来要进宫,论关系,也不该从驸马那里论吧?秦文想不明白,将妹妹扶起来,由程深护送下山。   至于驸马,本来心情很不好的,后来太子殿下叫人抬太平缸进来,从后山的湖里砸了冰块,捞了许多条鲤鱼出来放到缸里,陪他坐在缸边钓鱼,他就立刻高兴起来啦!   无奈,那些鱼每天都有人喂,一点也不饿,钓到他都困了,也一条鱼也没有钓到。   接着的两天,每晚,他都要和宗祯一起钓,愣是没有一条鱼上钩!   除夕那天,一大早姬昭就醒了,山上是挺好玩的,也有宗祯每天来陪他,可是能下山过年,再者过年还有焰火看,还热闹,他是格外期待的!   姬昭虽是醒了,实际上坐在床边,人还有点迷糊,脑袋一点一点的。   尘星去拿了泡好的蜜水来给他喝,进来便看到太子殿下手上拿着他们郎君的脚,在给他穿袜子!尘星顿在原地,傻愣片刻,姬昭瞄到他,朝他伸手:“给我喝呀……”   “是!”尘星陡然回神,走上前,将茶盏递给他。   太子殿下给姬昭穿好一只袜子,拿起另一只继续给他穿,并道:“慢点喝……”   “嗯嗯……”姬昭的腿搭在他的腿上,晃着脚丫子,“所以回城后,我们直接进宫?”   “嗯……”   “我们晚上在延福殿吃年夜饭吗?”   宗祯面上带着浅浅的笑,说道:“不,在东宫,我与父皇商量过,决定在我宫里摆宴。”   “哇——”姬昭有些向往,“其实我还没在东宫里玩过呢,因为那个时候跟你关系不好,看你不顺眼,也不想在东宫玩。”   尘星:“…”   也就他们郎君了,直接就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他瞄了眼太子殿下,嗯,面色一点变化也没有,那就是完全不在意。   宗祯不仅不在意,帮他穿好了袜子,甚至帮他穿鞋,再道:“今晚在东宫给你放焰火。”   “哇——”姬昭更向往。   “高兴吗?”宗祯看他。   姬昭笑着用力点头,太子殿下便也高兴了。   用过早膳,太阳出来后,他们便出发回城。   临走前,姬昭还拍拍两个小雪人的脑袋,煞有其事道:“我和殿下要去城里啦,过几天再回来陪你们,你们要好好在家看家呀!”   姬昭看着雪人笑,太子殿下则是看着驸马笑,于是大家就都跟着一起笑!   马车晃晃悠悠的,也不赶时间,中午他们到了宫里。   先去延福殿拜见仁宗皇帝,他一见姬昭吊着胳膊的可怜样子,就赶紧道:“哎哟,快起来,快起来,别行礼。”再拍拍身边,“来朕身边坐,父皇看看你的伤。”   姬昭依言老实坐过去,仁宗仔细看过,又端详他的脸,点头:“嗯,不错,面色养得倒还可以,伤口已然结痂。”   姬昭笑道:“都是太子殿下督促我准时喝药抹药!伤口才能愈合得这么快!”   “哈哈!”仁宗皇帝笑,“不错,祯哥天天来回奔波,苦是苦了点,好在昭哥这伤势恢复得不错。”   姬昭点头,再小声道:“就是太子殿下实在是辛苦了……”   仁宗皇帝再笑:“你们是家人,昭哥记得你太子哥哥对你的好,往后你也要对他好。”   “嗯嗯!”姬昭一边答应,一边偷偷看宗祯,宗祯坐在右侧首座,正大光明地看着他们,捉到姬昭的眼神,朝他淡淡地笑。   姬昭就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就是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他赶紧低头。   仁宗感慨:“看到你们这般相亲相爱,又是这样互相关照,父皇也就放心了,朕就你们一双儿女,如今多了个昭哥,就等祯哥娶妻——”   姬昭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开始揪荷包络子,宗祯瞄到,及时打断父皇的话,问道:“殷老太爷何时进宫?可要我去接?”   “你说得正是,殷老太爷是朕的老师,你出生,为你取名时,朕还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如今更是一家人,他也是福宸的外祖,你稍后便亲自去接殷老太爷一家进宫。”   “是……”   宗祯应下,再看姬昭,姬昭还是低头在用力揪荷包络子。   宗祯心中叹气,他知道,姬昭这是又不高兴了,虽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他又跟父皇说了几句话,站起身:“父皇,我带昭哥回东宫,他也到吃药的时候了,吃了药好好歇一觉,晚上也有劲吃年夜饭,我稍后便出宫。”   “好好好,快去吧!”   回东宫的路上,姬昭一直都没有说话,宗祯看着有些着急,可是宫道上来来回回的宫女、太监太多,他也不好问,只盼着快点回到自己的地方。   终于到了东宫,姬昭只问:“尘星呢?”   今日,尘星也跟着进宫,有小太监立马道:“尘星哥哥在煎药呢!”   “哦……”姬昭应了声,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他对东宫半点不熟悉。说到不熟悉,想到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多出一位女主人,他再来,怕是就要严格守着规矩,到时候更不熟悉,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忽然就变得极为沮丧,对过年的期待消失殆尽。   “怎么了?”宗祯不解。   姬昭落寞摇头,他想宗祯是真的要娶太子妃了,毕竟就连陛下都那样说。   姬昭就着一张椅子要坐下,宗祯伸手揽紧他,拉着他直往后殿走,姬昭顿在原地不愿意上前,宗祯回身皱眉看他:“到底又是为何,又是谁惹你不高兴?”他伸手拽住姬昭不知不觉又想去揪荷包的手,“这物什不是用来被你揪的,到底是怎么了?在父皇那里,我就瞧你不对劲,谁惹你不高兴?告诉我……”   “…”姬昭听了这话,更不知如何才好,喃喃道,“没有人惹我,我不太舒服……”   宗祯揽着他往后走:“跟我去寝殿,吃了药立即休息。”   “我不要,我不去你寝殿!”姬昭很有骨气,低头说话,声音无比坚决。   “听话。”   “我不听话!我不去!”姬昭声音变大。   宗祯叹口气:“到底怎么了啊,小祖宗?到底是谁惹你不高兴?回来的路上不还好好的?”   姬昭委屈地低头,瘪了嘴。   “我看看,又要哭了啊?”宗祯低头去看他。   姬昭撇开脑袋不让他看,宗祯还是坚决地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两人对视,眼神竟是一样的清澈,姬昭脑中一空,瘪着嘴巴到底是说道:“我以后就不能来你这里玩了……”   宗祯面露不解。   “你要娶太子妃了……”姬昭到底是小声将这话说出口。   宗祯更不解,娶了太子妃又如何?   姬昭抬头瞄他,见他毫不在乎的样子,脑袋再一空,张嘴就道:“你娶了太子妃,就不会再陪我玩了!我也不能再随便来你这里了!你就不会对我好了!”   宗祯听了这话,认真看了姬昭几眼,虽说他觉得姬昭的理解能力似乎不大对,心中却涌出难以言喻的欢喜,是种自己完全无法解释,却非常喜欢的欢喜。   姬昭见他不说话,只觉自己丢人,转身就要走,又被宗祯抱住,宗祯按住他的肩膀,说道:“即便我娶太子妃,她也仅仅是太子妃,她还没有资格插手你的事。”   “…”姬昭再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   太子妃就是太子妃,是太子的妻子!是不一样的身份!可是他没有资格去管这样的事啊?他说再多有什么用,姬昭终究是闭了嘴,宗祯从来不觉得这件事算是个事,他见姬昭不说话了,则是摸摸姬昭的小脑袋:“放心吧,这东宫紧着你撒欢,只给你撒欢。”   “…”姬昭觉得宗祯根本就不懂他的意思。   算了,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懂。   这件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略了过去,姬昭喝了药,自己主动要求去侧殿的客房睡一觉就好,宗祯非拉着他去自己的寝殿,叫他睡自己的床。   姬昭是有点想睡的……可是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太子是半君,在城外一起睡也就睡了,在宫里,他是要讲规矩的,太子的床不能乱睡,再说……万一睡了一次睡上瘾怎么办……太子的床应该很舒服吧……   姬昭坚决不肯上床,宗祯着急出宫接殷老太爷他们,不作声地直接弯腰小心将姬昭扛到肩膀上,姬昭差点喊出声,吓得用没受伤的手捂住嘴,宗祯已经把姬昭放到床上,也不用保庆他们动手,弯腰直接拽了姬昭的鞋子扔到身后,再帮姬昭解开衣襟上的扣子,摆好他受伤的手,扬起厚厚的被子盖住姬昭。   他单膝跪在床榻上,见姬昭显然是有些紧张,他安抚地摸了摸姬昭的额头:“乖乖睡,不会有人说出去,出了这道门,谁也不知道。我去你外祖家接你的外祖、外祖母,你乖乖睡一觉,睡醒,我就回来了。”   “…”姬昭眨了眨眼,开始放松浑身肌肉,不得不说,太子的床的确是挺好睡的,他点头,“嗯……”   宗祯朝他笑笑,这才起身,帮他将帐子放下来,转身又小声吩咐了些什么,姬昭没听清楚,药效下,他很快便睡着了。   福宸公主进宫后,听说哥哥出宫去接殷家人,驸马也在东宫,与父皇说过话,立马先来找姬昭。自那日回城后,她就没再见过驸马,着实有些想念。   她直接往侧殿走,走到一半,保庆赶了过来,小声道:“公主,驸马不在那里。”   “啊?驸马出去了吗?”福宸公主理解错了。   “驸马在殿下的寝殿……”   福宸公主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哦”了身,又转身往哥哥的寝殿走去。走进哥哥的卧房,程深他们留在门外,福宸公主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守在床边的尘星,上次那种怪异感再度袭来,这次更甚,直接包裹全身。   尘星起来给她无声行礼,她点头,轻声道:“我来看看驸马,他还睡着呢?”   “是,刚睡下半个时辰。”   “那我去外面等驸马醒吧!”福宸公主干脆地出去,临到门口还是又回头看了眼,真的好奇怪啊,她想,可是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按理说,哥哥的床是不能随随便便睡的,可是她小时候淘气,不是也爬上去捉过迷藏嘛?姬昭是驸马,这般想来,睡在太子的床上,似乎也没错哦?   福宸公主点点头,觉得这般倒是很有道理,又将这事抛到脑后。   天色暗下来,东宫的除夕家宴便开始了。   之所以不摆在延福殿,就是为了让这顿年夜饭成为真正的家宴,延福殿是皇帝的寝殿,到底拘束,换作东宫,则是好了许多。   殷家不是一般人家,被皇家这般妥帖对待,自然也不会紧张,知道人家就是想要个君臣一家亲、一家欢的效果,殷老太爷在家早就吩咐过进宫该怎么做。   殷家人很少纳妾,本家的人口倒也不是特别多,今天就全来了。殷老太爷、几位舅舅陪仁宗、太子在外间,余下的女眷还有小辈们全都在里屋,和福宸公主一起。至于姬昭,他也被安排在了里屋,是太子的安排,怕他吹风,姬昭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老实地在里屋。   姬昭这边不用多说,福宸公主一向和殷家女眷走得近,殷橼他们,福宸公主也都熟,舅母们性子也好,不一会儿就吃开,传出欢声笑语,福宸公主还跟舅母、表弟媳妇们玩飞花令,热闹极了。   外间则是安静许多,不过也不见拘束,殷老太爷是仁宗的老师,不是一般的交情,从来有话说,几位殷家的舅舅也是学识、性子都很好的人,大家喝着酒、吃着菜,也是其乐融融。   听到里屋里不时传出笑声,仁宗笑道:“一听就是福宸的声音,这孩子啊!”   殷老太爷笑呵呵:“性子纯澈之人,才能笑得这般开朗!”   “老师又在夸福宸!”女儿被夸,仁宗非常高兴,笑着拿起酒樽,“朕敬老师一杯!”   “哎哟,这我可不敢当!”殷老太爷赶紧拿起酒杯,一看,是空的!旁边殷家舅舅立即要给他满上,却已经有人抢先给他满上了,殷老太爷抬头看去,太子殿下拿着酒壶站在他身边正笑。   殷老太爷吧,这心里就觉得毛毛的。   皇帝是他的学生,有几斤几两,心里有没有弯弯绕绕,他是真的有数的,皇帝是真老实。   这位太子殿下……他可没少私底下说这位坏话啊,此时这位还亲自给他斟酒?   殷老太爷赶紧道:“麻烦太子殿下了!”   宗祯笑道:“是我应该的……”仁宗也笑:“哈哈,你让祯哥倒,他是晚辈!”   殷老太爷心里“呵呵”笑,跟陛下把酒干了,接下来,太子殿下倒跟盯上他了似的,一直在帮他斟酒不说,还敬他喝酒……   殷老太爷心里就更毛了,不停在想,他没干什么坏事吧?更是担心,昭哥也没得罪太子吧?   后来,陛下要见见殷家的小辈们,殷橼为首的一群小郎君就全出去了,挨个地给陛下敬酒,仁宗乐呵呵地看着,非常高兴,仁宗又指殷老太爷:“快,给你们家老太爷也敬!”   姬昭走到门边,好奇地往外看,就看到宗祯在给外祖父斟酒,斟了一杯又一杯。   仁宗抬头看到他,叫他:“昭哥也来!”   姬昭立即过去了,在宗祯身边坐下,当时宗祯站着在跟外祖父喝酒,察觉到他过来,回眸看他一眼,姬昭便愣住了。   兴许是酒喝多了,宗祯的脸颊与嘴唇都微微泛红,眼中的欢喜更是没有一丝遮拦,宗祯看着他笑。   姬昭还没回神,宗祯就又被外祖父拉过去继续喝。   太子殿下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他站着,殷老太爷坐着,两人都已喝高,宗祯又是一杯干了,外祖父拍手:“好!”他仰头,把自己那杯也干了,“再来!”   “…”姬昭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祯又倒了一杯酒,继续干。   他干了,再给殷老太爷满上,姬昭赶紧阻止:“别喝了吧……”   仁宗“哈哈”道:“没事!过年,难得一回,祯哥见到老师也高兴呢!”   宗祯于是又回头,含笑再看姬昭一眼,看得姬昭心慌,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眼睛,眼下的痣仿佛都活了。   姬昭不敢再看,赶紧错开视线,只看桌上都在喝,陛下再被舅舅敬酒。   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暗自吸口气,再抬头看太子跟外祖父喝酒,外祖父酒量是很好的,喝一斤酒都不会醉,可是太子不行的啊!姬昭到底是伸出手,悄悄扯了扯宗祯的袖口,宗祯又回头看他,姬昭还没来得及说,外祖父开口:“外公可看到小动作了啊!昭哥,不许偏心!”   “…”   “哈哈哈,满上!都满上!”仁宗笑得豪爽。   宗祯回身看他,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没事的,没醉,和你外祖父喝酒我很高兴。”   姬昭一个激灵,只觉得半个身子都在发麻,他不停眨眼睛,再不敢抬头看宗祯。   宗祯就站在他身边,继续和外祖父喝酒,他还听到他们俩在说他,外祖父说我们昭哥怎么怎么好了,宗祯说,是昭哥的确这么这么好了。外祖父再说,我们昭哥真的可好可好了,宗祯说,是昭哥真的太好太好了,聊得别说多投机。   姬昭泄气,无言以对,他起身,又进去了,还是去看公主他们玩飞花令吧!   到后来,外面那桌几乎是全醉了,唯一一个没醉的,是外祖父……   姬昭因为身子不好,早早地回宗祯的寝殿喝药去,刚喝了药,保庆过来告诉他:“都醉了,陛下也醉了呢,项大官安排人送老太爷他们回府了,您放心吧!”   “公主呢?”   “公主也多了,没有出宫,歇在凤阙阁。”又给他解释,“这是公主出阁前的住处。”   “哦……”姬昭想着,他也得回去的吧……外臣不能留宿宫中,尤其东宫啊,保庆又道,“陛下没醉之前就说了,您身子不好,今晚就住在东宫,没事的!”   姬昭心中涌上喜悦,立即又问:“你们殿下呢!”   保庆苦恼道:“殿下醉得连路都走不了啦,正睡着呢,小的们怕殿下受凉,先把殿下安置在前殿了,解酒茶都喂不进去,张姑姑正想法子呢。”   姬昭皱起鼻子,起身:“我去看看他!”   保庆知道拦不住,也没拦,尘星抓起披风给他披上,跟着他出门。   宗祯昏睡在前殿的东厢床上,醉酒不舒服,他的眉头紧缩。   张姑姑急坏了,念叨着:“这可怎么是好,喂都喂不进!”又因为这酒就是他们陛下要喝的,太子自己也非要喝,张姑姑也不能说什么。   正急着,听到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张姑姑回头看去,瞧见当头进来的人,她只觉眼前一亮,又是一花,那人已经越过她,冲到床前,他伸手摸摸宗祯的脸,不高兴道:“叫你别喝那么多啊!”   张姑姑这才回过神,朝保庆看去,保庆用力点头。   “驸马——”张姑姑轻声开口。   姬昭回身看来:“这位就是张姑姑吧?”他听宗祯说过,知道张姑姑对他们兄妹有多好,和他的魏妈妈一样,姬昭的声音便也很尊重,张姑姑不由就露出几分笑意,点头:“是我……”   姬昭笑不出来,紧跟着就问:“姑姑,他睡着后,什么也没吃吗?”   “是啊,唉,解酒的汤也喂不进去。”   “这样不行的呀。”姬昭道,“把他扶起来吧,怎么也要灌一些进去。”   张姑姑听罢,与保庆、尘星一起上前,到底是把宗祯给扶得靠在床上,宗祯的脑袋往下歪,姬昭立即在他身边坐好,叫宗祯把脑袋歪在自己身上。   姬昭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勺子,保庆不敢上手,后来是尘星胆子大,上来用力掰开太子殿下的嘴巴,姬昭把一碗解酒的汤都给宗祯喂下去。   大家一同松了口气。   姬昭抬头看他们:“你们都下去吧,我在这里陪他。”   张姑姑劝他:“驸马,您身上也不舒服,您还是回殿下的寝殿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呢。”   “不,我在这里陪他,我若是困了会叫人进来的。”   张姑姑他们又劝了几句,劝不住,只好先出去。   站在廊下,张姑姑感慨:“原来驸马是这样的。”   保庆笑道:“怎么?您出乎意料啦?”   “还真是出乎意料,知道是个好孩子,却没想到会是这样,长得好,心地又好,我们公主真是老天爷保佑……阿弥陀佛,我得给娘娘上柱香!”张姑姑说完,转身就走。   保庆偷笑,真正被老天爷保佑的不仅是公主好吗!   尘星去给姬昭拿来几本书,姬昭看著书陪宗祯。   大约一个时辰后,宗祯的脑袋动了动,姬昭回身看他,轻声道:“是不是要醒啦?”   宗祯皱着眉,并未睁开眼睛,姬昭放下书,伸手戳他的脸:“喝成猪了,难看死了!味道也难闻!”   宗祯的眉头微动,姬昭再戳他:“猪猪猪!”   戳了几下,宗祯睁开眼,姬昭欣喜:“醒了?!”   宗祯也没有说话,而是慢慢离开靠着的姬昭的肩膀,看向近在咫尺的姬昭,“喂,到底醒了没有!”姬昭再戳戳他,“我叫人进来给你拿点茶喝?是不是很难受?”   宗祯眨了眨眼,姬昭看他的眼神挺清明的,不似迷糊模样。   “那我叫人吧——啊——”姬昭顿住。   宗祯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他不敢动,瞪圆了眼睛,轻声问:“我,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宗祯看着他不说话。   “你,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在干什么啊?”   宗祯往他靠近,姬昭拼命眨眼睛,忽然——   “昭昭……”   姬昭差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嘴巴微张,诧然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你是在叫我吗——唔——”   宗祯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两章的字数,所以今天只更一章【捂脸】 第117章 认账否   因为太过惊讶,姬昭的嘴唇本就微张。   宗祯微凉的嘴巴覆上来,珍惜地、缓慢地一点点地亲吻他的嘴唇,后来又探入其中,姬昭茫然地看着床内帐子,直到宗祯最后撤出,又轻轻地亲他一下。   他的睫毛才扇了扇,再看宗祯。   宗祯也在看他,嘴角忽然翘了翘,姬昭的眼睛瞬时就热了。   宗祯捏住他下巴的手移到脑后,包住他的后脑勺,往下按了按他的脑袋,又闭着眼在他眉心印了个吻,姬昭就连眨眼也不敢了,他有些害怕,却又期待,不知道接下来宗祯还会做什么。   宗祯却抱住他的后脑勺,再度昏睡过去。   发现宗祯一动不动之后,姬昭简直哭笑不得,他用没受伤的手,很轻地把宗祯放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他起身,站在床边呆呆地看宗祯看了很久。   他转身,缓慢地往外走。   走到门边,尘星看到他,立即起身:“您怎么出来了,是要什么吗?”   姬昭没搭理他,而是低垂着脑袋慢慢往前走,尘星跟上他,走到廊下,保庆与程深都来了,都在问他是怎么了,他依旧谁也不搭理。   姬昭一直走出屋子,走到院子中心,他抬头看晴朗夜空。   前几天金陵城中下了小雪,积雪薄薄,照亮夜空,星空朗朗啊。   姬昭的眼睛变得更热,对着这片天空,他的眼泪肆意往下流。眼泪落着落着,无声的哭泣转为抽噎,尘星他们全都吓坏了,涌上前来:“您到底怎么了!”   姬昭摇头,继续仰头看着这夜空哭。   “怎么了啊到底是!”   姬昭又蹲下来,将头埋在膝盖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抱住自己哭。   尘星他们急疯了,差点就要去找公主的时候,姬昭又站了起来,他回头看向他们,脸上泪渍还在,却又绽放出一朵格外漂亮的笑容,仿佛忽然绽放的夜间昙花。   他笑道:“我没事呀!我只是很高兴!”   “您,您为什么高兴啊?”他们小心翼翼问。   姬昭越笑越灿烂,他高兴他终于知道那些独占欲、那些担忧、那些快乐与悲伤到底是什么了!他都懂了!他是喜欢上宗祯了!   他喜欢宗祯!   啊啊啊!   他多想告诉这片天空,告诉所有人,他喜欢宗祯啊!   哭过之后,他就只剩兴奋,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看到角落里有还没来得及扫的雪,他冲上去,程深吓得飞扑上前,挡在他面前:“您是要什么,告诉小的,小的去办。”   “我要到雪地里躺一躺!”   “…”程深都要哭了,“不行啊驸马,您会生病的,天这么凉,殿下醒了要骂小的们,您就当疼一疼咱们。”   “啊,也是。”姬昭想到宗祯,又开始笑,“那我不去雪地上躺了!我去滚几个雪球!”   保庆也飞扑过来:“这个也不行的啊驸马!雪凉得很!”   姬昭看看他们,妥协:“好吧,那你们去屋檐给我掰块冰条来!”   “…”保庆与程深对视一眼,只好去掰,姬昭就站在院子里等着,他们掰来,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要做什么用啊?”   “给我!”姬昭用力抢过来,直接将冰块贴上脸。   尘星、保庆与程深全部都要吓晕了,一同大喊:“不行啊!”   姬昭脸上烫死了,这冰块贴上来极为舒服,他不满地转身:“别来烦我……”他抱着冰块进屋,他身上有伤,尘星他们又不敢强行上去抢,只能焦急地围着他转圈,最后是过了一刻钟,冰块快化了,姬昭自己才把它给扔了。   整整一夜,姬昭都无比兴奋,他也不睡觉,就坐在宗祯床边等。   他要等宗祯醒过来,问宗祯是不是也喜欢他!不然为什么要亲他!   他又时不时摸着眉心,或是嘴唇傻笑,尘星他们也快要疯了,不知道他们郎君到底是怎么了!   然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天还没亮,过度兴奋的驸马殿下发烧了。   而且他是烧得昏睡过去很久,才被人发现的。   发现的人,还是宗祯本人。   宿醉醒来,宗祯只觉哪里都疼,哪里都不对,他从不赖床,哪怕是宿醉。他揉着额头,立即撑着床板起身,人还没起来,他睁眼就看到倒在一旁睡着的姬昭。   宗祯先是愣了愣,接着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姬昭夜里一直陪着他。   可是人都睡过去了,外面那些人怎也不知道进来侍候?冻着了怎么办?   太子殿下立即又冷下脸,轻轻地伸手,想把姬昭抱上床,随后他就碰触到姬昭的脸,烫得他立即高声喊人:“都进来!”   姬昭晕晕乎乎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脸,他开始还没立即明白过来,“难受不难受?”那人说话,他才彻底清醒。   他的眼睛立马睁得圆溜溜的,看向宗祯。   宗祯伸手过来探他的额头,他瑟缩,宗祯还是将手掌放到他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松口气:“似乎的确是降了。”宗祯又探过身子,问他,“哪里难受?”   姬昭看着他的嘴巴,又想到昨晚他亲自己,脸,红了。   宗祯皱眉:“是又烧了?”他转身就要喊人,姬昭从被子下面伸出两根指头,拽住他的袖子,宗祯回身看他,“我没事……”姬昭小声说,“我就是有点热……”   宗祯这才又坐回来,姬昭再问:“我是不是又发烧啦……没事的呀……”   宗祯拧眉:“烧糊涂了,还没事?玩什么不好,去玩冰块?就不能好好听话!”   姬昭眨眼睛,眼睛照例瞪得圆溜溜的,看着他,不说话。   宗祯只觉得姬昭奇怪,打量他半晌,问他:“怎么,哪里难受,要告诉我。”   “…”姬昭再眨眼睛,“我没事……”   宗祯再仔细观察他,还是觉得他很奇怪。   以往,在两人没有吵架的前提下,只要姬昭生病,一睁眼看到自己总要先好好委屈一场的,还要他哄一哄才算完事,这次怎么醒来就这么老实?   宗祯叫御医进来,御医们围过来给姬昭诊治,姬昭小声道:“过年还要你们来给我看病,麻烦你们了呀……”   差点没把几位御医吓到,几人连连擦汗说这是“臣该做的”。   他们被叫进宫的时候,看到保庆、程深包括驸马的贴身侍从都在走廊上跪着,就知道今天不好过了,果然进来面对的就是太子殿下的黑脸。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哦不,活驸马,幸好您醒了!   御医们看过,确定驸马烧退了,要退下去给驸马煎药。   姬昭看向宗祯:“要给大人们发红包……”   御医们赶紧拒绝,宗祯看姬昭一眼,对他们道:“是驸马赏你们的,不要也得要。”   “谢过驸马!”御医们赶紧溜了。   姬昭朝宗祯傻笑,“你啊……”宗祯在床边坐下,伸手揪他的鼻子。   姬昭继续亮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又问:“你好了吗……”   “我醒来便好了,不必担忧。倒是你,说过多少回不能贪凉,你身子还没好透,我就一晚上没盯着,你就闹出这些事来!”   要是以往,姬昭总要不服气地反驳几句,这会儿,他就老老实实地听宗祯训。   宗祯越说,自己心里都越发觉得毛毛的。   姬昭又问:“那,那你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对上姬昭万分期待的眼神,宗祯觉得自己应该说记得,可是他真的不记得了……他试探着说:“我昨晚不是有意要喝那么多,你外祖父难得进一趟宫,又正是过年——”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姬昭的嘴瘪了下去,看来没说对。   他又道:“我昨晚应该在你拉我的时候就不喝的,我——”   姬昭伤心地撇过脑袋,又没对,太子殿下无措了。   宗祯还想说话,姬昭不悦道:“我要睡一会儿,你别跟我说话。”   “…”   姬昭说是睡觉,哪里睡得着,他想是他想太多了,昨天宗祯醉成那个鬼样子,当然记不得了,既然不记得,宗祯是不是就不认账了啊?   他发现他喜欢宗祯了,那宗祯到底喜欢不喜欢他啊?   宗祯亲过他了啊!虽然是醉酒的情况下,可是的的确确亲过了!亲好久的!   宗祯还叫他“昭昭”呢!   上辈子只有妈妈会这么亲昵地叫他,宗祯喜欢他的吧?不喜欢不会亲他的!也不会这么叫他!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伤心,他忽地又睁开眼睛,朝着床边坐着的太子殿下吼道:“都怪你!”   “…”   “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我烦!”   许久没被赶过的太子殿下茫然了。   “你身上全是酒味!我不喜欢!难闻!你出去!出去!”姬昭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太子殿下抬起袖子闻了闻,的确一股酒味,早晨醒来,姬昭昏迷,他吓得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他“咳”了几声:“我叫尘星进来给你喂药,我稍后再来。”   听到宗祯的脚步远去,姬昭一把又推开被子,看着床顶,焦躁又伤心。   要是宗祯真的不认账,他该怎么办啊?   他,他喜欢宗祯啊……   太子殿下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回来,姬昭还躺在床上迷茫。   “咳——”宗祯走到床边,他低头看姬昭,姬昭不搭理他,他弯腰,轻声说,“我把新衣服带来了,穿上新衣服,我们回正殿?”   姬昭转着眼珠子,看向他,宗祯穿了他最喜欢的雪青色的衣服,真好看。   “知道你不耐烦躺床上,既然烧退了,换好衣服,吃过药,我陪你去给父皇拜年,拜完年,还可以在外面玩一会儿再回来。”宗祯的声音略带讨好,说得小心翼翼。   姬昭心中叹了口气,算了,忘了又能有什么办法。   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明白了,这可是他喜欢的人啊。   他不能总是凶宗祯的。   姬昭到底是起来,换了特地为过年准备的新衣服,新衣服这样的事,他从来不管,他都是随魏妈妈、尘星俩给他打扮的,打扮上头,他没什么心得。   尘星道:“是殿下亲自画的仙鹤花样子,源心姐姐绣的。”   “啊——”姬昭低头看袖口、衣襟上镶的襕边,是和以前的仙鹤不太一样哦,是宗祯亲手画的吗!姬昭抬头看宗祯,宗祯朝他笑笑,尘星又道:“源心姐姐原本想做跟殿下身上同个色的,也是殿下说这个紫色您穿起来更好看,是殿下亲自挑的布料子染了色。”   是的,他的新衣服也是紫色的!不过比宗祯的还要再浅一点。   尘星帮他把衣服穿好,整理他衣领上那一圈的银鼠毛,姬昭再看宗祯,宗祯小心看他,显然是因为先前那通他发的火。   姬昭心中瘪嘴,他还能怎么办,不是能不能凶宗祯的问题。   是他看到这个人,就一点也不舍得凶!   原来这就是喜欢吗,有时候真讨厌,可是,他还是很喜欢。   就是,如果宗祯也能早点想起来,回应他,那就好了。   那他一定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第118章 身份   宗祯明摆着就是不记得,若是上辈子,他就能用照相机给拍下来,不怕对方不认账。   到了这个时候,姬昭也没有其他办法,他是没有脸去主动提醒宗祯的。   好在宗祯对他一如既往,甚至对他更好,这才又让他重新高兴起来,他觉得宗祯一定也是喜欢他的,他只要等一等,一定会等到宗祯自己发现的!   过年几天,他一直留在宫里,福宸公主也没有出宫,不知不觉间,姬昭并没有发觉,他反而跟这皇室一家成为了真正的家人,就连跟仁宗皇帝说话,姬昭也几乎不再叫“陛下”,而是叫“父皇”。   仁宗皇帝原先就喜欢姬昭,现在更是一口一个“昭哥”,权当自家孩子。   东宫里的太监宫女对他甚至比太子殿下还要上心,毕竟照顾不好殿下,殿下顶多训斥几句,照顾不好驸马的话,就连保庆、程深大官都得在雪地里跪一夜。   有天,宗祯被叫去延福殿,姬昭和福宸公主坐在榻上,边说话,边吃小全子新做的点心。   福宸的侍女进来道:“殿下,周良娣想见您。”   姬昭的手一顿,福宸奇怪道:“她见我做什么?”她拍拍手,“难得啊,那我去见她吧。”她下榻穿了鞋,对姬昭笑,“我就在屏风外见她吧,外面太冷了。”   “好……”姬昭也好奇周良娣找福宸公主是有什么事。   周良娣先给福宸公主拜年,接着就吞吞吐吐地问起未来太子妃的事,因为是未来东宫的女主人,她想在对方到来前,摸清对方的脾性,不过她问得比较委婉。   姬昭是听懂了。   这些天过得太快乐了,完全忘了这件事。   听了周良娣的话,他更迷茫起来。   他也再度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即使他喜欢宗祯,宗祯也喜欢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驸马,宗祯是太子。   他有公主,宗祯有良娣,未来还会有太子妃,宗祯还是未来的皇帝,会和一个男人好吗?   难怪上辈子的偶像剧总说,喜欢一个人,的确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   姬昭很低落,可是他不想被宗祯发现。   宗祯对他真的很好了,每天抽空陪他玩,哄他吃药,偷偷给他糖吃,晚上一起睡觉,后来又帮他画了好多仙鹤,叫源心帮他绣出来做了一匣子的荷包。   宗祯说,他就适合仙鹤。   他觉得自己不太适合,仙鹤太仙了。   宗祯笑着说,你在我心里,就是小神仙啊。   他差点醉倒在宗祯的那句话与笑容里。   后来,姬昭就更难过了,他也才知道,原来喜欢背后之后还有这么多的悲伤啊。   大年初五那天,他们在东宫里放焰火,玩到很晚,到最后姬昭的眼睛差点睁不开,被宗祯抱回去睡觉。睡得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张姑姑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到帐子上的两个倒影。   “殿下也该备着了,上元节前赏下去,也是给人家姑娘体面。”   “你看着准备……”   张姑姑笑道:“好歹是您未来的太子妃,也是您自己挑中的姑娘,您就亲自挑几样!”   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姬昭眼中掉落,原来太子妃真的是宗祯自己挑的!   宗祯不为所动:“我实在是没空,你看着办。”   “好好好,那姑姑去帮您置办,对了,驸马什么时候出宫?总是住在宫里也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没说完,张姑姑又迅速道:“是我僭越,请殿下责罚。”   “张姑姑照顾我与福宸长大,我怎会责罚于你?只是哪些话能说,哪些不能,姑姑也要知道。”   “是!是我糊涂了!”   张姑姑告退,姬昭赶紧将头朝内,宗祯掀开帐子看了眼床内的姬昭,见他睡得香,才又出去忙碌。   姬昭伸手,用手把偷偷流出来的眼泪都擦掉。   次日一早,宗祯去延福殿,姬昭起床就叫尘星收拾收拾东西,收拾好就出宫回家了。   保庆、程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去拦他,一个往延福殿跑。   偏今日张一绯进宫拜年,宗祯对他是绝对严防,他一旦哭起来,父皇总能被他哭得心软,宗祯就盯在一旁。结果今日张一绯竟是为太子妃的事来的,他恳求道:“陛下,我是个不争气的,没能给家里争光,将来我也老了,这一家老小又该如何办?我愧对娘娘啊!”   宗祯皱眉,他每回都拿母后说事,父皇也总能被他说中,叹气:“这事,朕心里有数,大郎他们的婚事,朕都会记在心里,都由朕做主。”也好在,父皇还算清醒,又道,“只是太子妃这事,出了朕的延福殿,可就不许再说了。若是祯哥跟芸娘情投意合,朕二话不说,可两孩子见都没见过,朕不答应!”   “陛下……”张一绯还要哭诉。   仁宗难得严肃:“好了,这事不必再提。”   帝王到底是帝王,摆出威势来,张一绯也不敢再说。   事没成,张一绯也没走,还在磨,他的意思是,如果太子妃实在不行,侧妃行不行……宗祯差点没被这个舅舅给气笑了,仁宗也被他给说懵了。   他们在里头说这样的事,自是不许任何人打扰,项生也不敢去通报,程深急得满头大汗,保庆也没能拦住姬昭,姬昭还是回家了。   好不容易张一绯走了,仁宗看向宗祯:“出了正月,朕直接赐婚吧,不能再拖,这些日子,就是不少朝中大臣也向朕打听。”   总是极有决断的太子殿下,此时竟是沉默起来。   仁宗没有注意到,继续说:“王家姑娘还不知道?挑个时候就把这消息透下去吧,他们家也该置备起来了。”   “是……”宗祯到底是应下。   从延福殿出来,宗祯也是大舒一口气,倒也奇怪,太子妃是他自己挑的,为什么反倒犹豫起来?他自觉好笑,接着就见程深扑过来,礼也顾不得行,先急道:“殿下啊!驸马回家了!”   “什么时候回的?”   “都走了两个时辰了!您、陛下正跟张大人在说话,小的们不敢进去啊!”   “是谁招惹他不高兴?”   “驸马一早起来,早膳都没用,话没说一句,就叫尘星收拾东西回家了!”   宗祯听罢,大步向前走去。   姬昭没有回自己的家,也没有去殷家,而是去了姬家,只有躲到姬家,宗祯才不会找上门来。这也是两人闲说时,宗祯告诉他的,说姬家毕竟有那样一个传说,宗氏祖上留下祖训,皇室男子不得进姬家的门。   姬昭现在不想见宗祯,或者说,他想见,但是不能见。   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是驸马,宗祯还是太子,况且宗祯都快要娶太子妃了。   古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三妻四妾,娶妻,外头还有相好的契兄弟,甚至很多大户人家男子以养娈童为荣,这些姬昭不是不知道,只是平常不需要想起这些。   可是他不是真正的古人,他喜欢一个人,就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他们只能拥有彼此。   然而这一点,别说宗祯做不到,他都做不到,帝国从来没有和离的驸马。   他想,他需要清醒过来了。   不请自到的姬昭,令姬家上下小慌了一把,不是不欢迎,而是实在太奇怪,尤其他又是从宫里出来的。姬昭神色倦倦,也没有多说什么,见过祖父与姬慕之,他便回嘉树堂休息。吃了药,一觉睡醒,尘星告诉他,姬重锦一直在他这里。   姬昭坐起身,就着尘星的手喝温水,好奇道:“他为何要来我这里?”   “我也不知道呢,我看大郎君挺担心您的模样。”   “不喝了,你请他过来吧。”   “好嘞……”尘星转身去请姬重锦进来,别说是太子殿下了,就是尘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郎君要突然出宫,还跑到姬家来,不过他看得出来,他们郎君的情绪非常差。他们郎君都说大郎君是好人,希望两人说说话,他们郎君能好过些。   姬重锦坐在床边,仔细将他上下看过,才道:“自你受伤后,家里上下都很担忧,年前我和四弟还想再上山去看你,太子殿下叫人带话给我们,不让我们上山,说会打扰你休息。”   这些是姬昭不知道的,他面露惊讶。   姬重锦再道:“太子殿下对你很好,他不让我们上山,隔几日会派人来说说你养伤的情况。”   “…”姬昭完全不知道。   “我看你恢复得挺好的,在宫里也住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姬重锦探究地看他。   “你还真直接……”   姬重锦笑:“我们是兄弟,我不跟你直接,还能跟谁直接?”他认真看向姬昭,“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   姬昭叹气:“我知道我不请自来,你们一定觉得奇怪,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也没有惹到谁,只是待在宫里太久,到底不太好。”   姬重锦看他半晌,知道他不愿说实话,也不逼他,只道:“你能来家里,我们都很高兴,毕竟,这里也是你的家。我们都不怕你在宫中犯事,我们姬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哪怕是宫里,我们也不怕。只是看你突然回来,有些担心你,既然没事,那是最好。”   姬昭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听姬重渊说你快要成亲了?”   “别听他胡说……”   “我可是听说了啊,人家姑娘特喜欢你!”   “可别,我与那位姑娘见都没见过,别败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姬昭这么一看,显然是姬重锦真的不喜欢张姑娘啊!他心念一转,又想到王曦,他索性直接问:“大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怎么?你要给我说亲不成?”姬重锦开玩笑。   姬昭伸手拍床:“没错!”   姬昭与殷夫人长得极像,可以说有九成相似,拍床一脸得意的样子,活脱脱的殷夫人翻版,姬重锦看在眼中,非常怀念,也就顺着他的话笑道:“那你说说,你想给我介绍什么样的?”   “这个姑娘啊,长得特漂亮,说话啊轻声细语的,对了,她读过特别多的书,跟你一定聊得来!她的家世嘛,跟你也相配!”   “若是有这么好的姑娘,还能轮到我呀?”   “大哥,你好歹也是名满金陵的玉兰公子哎,不可这般贬低自己哦!”   姬重锦被他逗笑,两人说东说西,竟然聊到很晚,姬重锦起身要告辞,姬昭存着给他与王曦说亲的心思,主动留他:“我难得回来一趟,这几天,大哥就留在我这里陪陪我呗!”   姬重锦一直都很想跟姬昭好好相处,想好好照顾这个弟弟,这是他三岁时候就有的愿望,只可惜这十多年来总是事不如人愿。   姬昭都开口留他了,他自是欣然留下。   夜里,姬重锦也没有去客房,就歇在姬昭的屋里。   姬昭叫他上来一起睡,是姬重锦害怕伤到他,只在内室的罗汉床上铺了被褥躺下睡了,姬昭很不好意思,姬重锦躺着笑道:“我们是兄弟,不讲究这些。”   趁着还没睡着,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程深蹑手蹑脚地凑到宗祯跟前,小声问:“殿下,咱还不回吗?”   殿下没回应,程深还想再说一句,已经很晚了。   窗户内,不时传来姬昭与姬重锦的笑声,程深斗胆抬头瞄了眼他们殿下的脸色,好吧,他老实退回去,一句话也不敢问了。   大约到三更天的时候,屋里灯灭了,又等了有半个时辰,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姬重锦真的睡在了里面,真的不会出来了,宗祯才转身离开。   绕到嘉树堂后门,避开侍卫,太子殿下带头,翻出墙头,离开了姬府。 第119章 想见你   一夜好眠到天亮,到底还是年节里,姬昭收拾收拾,换了身衣服,去拜见祖父。   祖父乐呵呵地留他说了几句话,还给他个大红包,叫他好好在家玩,便出门会友,姬昭正犹豫要不要去看看便宜爹姬慕之,外面的管事进来禀报:“大郎君、三郎君,郑王与五公子来府上拜年。”   “啊——”   这俩跟姬家人不熟,跑到这里来拜年显然就是来找他的。   陪他过来的姬重锦果然看向他:“他们一定是来找你的。”   自从那天掉下山崖,再被宗祯找到,姬昭住在山里也好,住在宫里也罢,仿佛都与世隔绝了,这些天,他的生活中就只有宗祯,偶尔插进福宸公主说上几句话。此时,姬昭才后知后觉,他赶紧问姬重锦:“他们家没事吧?那天其实真的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要跑过去,也是我自己踩空的。”   姬重锦思虑片刻,说:“我在山上那天,郑王与五公子屡次求见,太子都没见,也不许人告诉你。我们回城后,起初也没人知道你是为何坠崖,又过了两天,忽然就传遍了,你坠崖都是郑王府害的。”   “啊,之后呢?”   “太子殿下禁足了郑王府。”   姬昭非常震惊:“我一点也不知道。”   姬重锦道:“你在山里养病,自是不知,不过,我也觉得他们活该。是他们主动跑到山上找你玩,这么大的雪,多危险?他们还要跟你一同去钓鱼,即便是你主动提出,他们也应该劝你。你又不是寻常人,他们也太不小心了!这事,太子殿下做得对!”   “…”姬昭发现了,这位大哥也很护短!反正都是别人不对,他又急急问,“那他们今天过来找我,是解禁了?!”   “过年的时候,太子殿下解的禁。”   “呼——”姬昭吐出口气,正好管事又进来报,说将两位往嘉树堂带了。   姬重锦起身:“你去吧,我先回去,你闲了找人来叫我。”   姬昭在嘉树堂见到宗谚与宗谧,两人一进来,他就赶紧起身,看着两人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反而是宗谚急切地大步走到他面前,仔细地看他,上上下下地看,尔后松了口气:“看你脸色尚可,我这颗心可算是放下了。”又看他的手,皱眉问道,“还疼吗?”   姬昭赶紧摇头:“不疼、不疼,早就习惯了。”   宗谚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并不信,“嘿嘿……”姬昭笑了笑,试图让他们轻松些,瞧见宗谧也大步走到他面前,与宗谚对视一眼,兄弟俩同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一起弯腰朝姬昭作揖,姬昭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然而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拦谁都不对,他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啊!”   兄弟二人行好礼,站起身,宗谧道:“这事都怪我们兄弟,那日不该撺掇你去山上钓鱼。”   “怎么能怪你们呢?是我说要吃现钓的鱼,你们才有提议,也是我非要去的。倒是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都是因为我,你们被禁足。”   宗谧正色:“太子殿下禁足禁得对,我们的确行事不当。”   姬昭顿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是宗谧听闻姬慕之也在府里,主动提出去拜见,姬昭又带他们兄弟俩去拜见便宜爹,姬慕之又将姬重锦、姬重渊全都叫来,并要留他们俩在府里用午膳,宗谧没有推辞。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姬昭与宗谚从屋里出来,站在廊下说“悄悄话”。   “你真的没事吧?”宗谚沮丧,“我这些天都睡得不好,天天都想去山上看你,可是太子不让我们见,太子也不见我,后来更是不让我们出来了,好不容易过年放出来,你又在宫里。”   “我要有事,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也是,你这些天一直住在宫里,怎么忽然又来姬家,你不是跟他们关系不好么?”没人的时候,宗谚就说得很直接了。   姬昭没说话,宗谚说:“你是跟太子吵架了吧?”他还劝,“太子对你倒还是很真心实意的,若不是什么要事,我劝你还是别跟太子闹翻,我们家这下更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了。”   “那你以后还跟我一起玩吗。”   “为什么不跟你一起玩?我是不喜欢太子,太子也不喜欢我,往后怕是更厌弃我们兄弟,可你是你,太子是太子,只要我不做错事,他也总不能随便再禁我的足吧?”宗谚关切道,“反倒是你,上点心吧,千万千万别惹怒太子。”   姬昭躲到这里就是为了躲宗祯的,宗谚一口一个“太子”,又想到宗祯为了他禁郑王府的足,他这心里就更乱更煎熬。   他道:“别说我的事了,我大哥院里不仅有玉兰树,就连梅树也是很多的,花正开着,叫上大家,一起去赏花玩吧。”   “好啊!”   姬昭进去一说,大家都乐意,姬重渊还去把其他堂兄弟、庶出兄弟全叫来,大家说说笑笑地往姬重锦的院子去。   路上遇到姬大娘子与二娘子,姐妹俩瞧见有生人,立即往一旁避了避,并礼貌行礼。   姬重锦介绍道:“这是我大妹妹、二妹妹。”再道,“这两位是郑王与五公子。”   姐妹俩立即道:“见过郑王与五公子。”   少女声音清越,宗谚没有反应,向来温和的宗谧笑道:“两位妹妹不必多礼,快请起。”   姐妹俩一同起身,姬重锦笑道:“我带郑王、五公子去我院子里赏花。”   姐妹俩点头,目送他们远去,恰好与回头说话的宗谧对上眼,宗谧朝她们笑笑。她们俩手拉手,转身继续走,却是忽然全部沉默,脸色反而悄悄红了起来。   尽管宗谚觉得没关系,还自嘲道,他们郑王府已经这样了,也不怕罚禁足,多来几次也没事。姬昭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宗谚,郑王府往后在金陵城更不好混了,不过也很奇怪,宗谚这么不喜欢宗祯,他却跟宗谚是好朋友。   姬昭觉得他们俩都对彼此有误会,不过人相交本就是个缘分,他也不强求,从不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在姬府会住到什么时候,此时的他有点鸵鸟心态,他就叫宗谚没事来找他玩。宗谚呢,在金陵城其实也没有朋友,头顶太子的监视,自嘲的时候说的轻松,其实很少往外交友。   那天之后,宗谚就常来姬府找姬昭玩,宗谧也跟着来过两次。   到了晚上,姬昭不是拉着姬重锦在自己屋里睡,就是去姬重锦院里睡,兄弟俩的关系倒是好得突飞猛进。   不知不觉,明日就是上元节,像王曦这样的大家闺秀,一年到头,也就上元节、乞巧节等节日才能出门,姬昭是想着机会难得,看看能不能把王曦约出来,叫她跟姬重锦见一面。   万一两人就看上眼了呢?   当然了,若是看不对眼,他也不会勉强人家,速战速决,也不耽误两个人啊不是?   他的打算很好,只是他没干过这种事,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正是因为此,他天天都要跟姬重锦睡一屋,寻找开口的机会,姬重锦当弟弟黏他,也不觉奇怪,正高兴着呢。   直拖到明日就是上元节,他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开口。   再说殷鸣,年前替姬昭出门送信至各大钱庄、当铺等掌柜,以图找到裴容。过年,他也没来得及回来,他本还打算留在外地,陪着一同找裴容,听说姬昭坠崖受伤,他火速就往回赶。不过他接到信的时候已经过年,紧赶回来,也到了上元节前一日。   他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冲进城中,知道姬昭在姬府,他就直接来姬府。   姬府大门已经关上,他想了想,直接绕到北门,打算翻墙头进去,他们郎君的嘉树堂离北门极近。殷鸣身手也是很好的,不想引人注意,他在离北门较远的地方翻的墙头,轻轻松松翻跃到墙内,拍拍手,拉紧身上包袱,他抬脚就往嘉树堂去。   进嘉树堂的时候,想着省事,他翻了好几道墙,一会儿就到了嘉树堂的正院。   嘉树堂顾名思义,树特别多,哪怕是冬日,常青的树木依然高傲屹立,殷鸣翻过最后一道墙,正要从树丛中钻出来,却听到不远处也传来树叶抖动的“窸窸窣窣”声,他的脚步顿了顿,立即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地往那个方向小步跑去,接着他就看到有个人影落到了地上,显然也是翻墙进来的!   有人胆敢闯进他们郎君的嘉树堂!   眼看着还有人在往下跳,殷鸣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上前,攥紧那人的手就大喝:“是谁!”   他喝完,没先看手中的是谁,赶紧抬头看又要往下翻的人,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结果——   “太子殿下……”   殷鸣呆滞地看着一条腿在墙内,一条腿还在墙外的宗祯。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   别说殷鸣,就连宗祯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个人……他也呆滞了。   甚至老天爷也不帮太子殿下哪,姬昭正好还没睡,他心中打好腹稿,正要跟姬重锦说明天出去看灯的事,就听到墙外殷鸣的一声大喝。   他也愣了愣,他没听错吧?虽说殷鸣应该还在外地,可他不该连殷鸣的声音都听错啊!   “去看看!”喜欢看热闹的姬昭立马跳下榻,披上披风就往外冲,姬重锦想到他还受着伤,立马也跟着出去,只是走得慢了些。   “是谁!”姬昭冲到自己卧房后的空地,“是不是殷鸣!”   殷鸣这才回神,急切道:“是,是我……”他看了眼太子,不知为何,还有心遮掩,“您别过来,我这就出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的声音!是谁——”姬昭已经非常迅速地冲进树后,他仰头看去,“…”   他呆滞地张大嘴巴看向墙头上同样呆滞的宗祯。   于是大家一起呆滞了。   直到姬重锦跟着走来,他撩开树叶,细声细语:“到底怎么了?”   姬重锦也仰头,他同样呆滞,但他最快反应过来,对殷鸣道:“你快把太子殿下扶下来啊。”   “呃,是!”殷鸣松了手里胡乱抓住的程深,两人一同上前,扶着宗祯下来。   其实宗祯根本不需要人扶,每次都是他带头翻墙,但此时的他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被扶下墙头,一脸冷漠。   姬昭也回过神来了,他背过身子,直接走了。   宗祯立马看向他的背影,手在袖中握成拳,姬重锦就当完全没见到方才那幕,笑道:“殿下是来找三弟的吧?这边请……”   “咳——”宗祯清了清嗓子,还是跟着姬重锦走了。   姬重锦把宗祯带到姬昭的屋里,笑道:“三弟,你陪太子殿下说话,我回自己的院子。”   “你别走,我今晚有很要紧的事要跟你说的。”   姬重锦还想告辞,宗祯先开口:“就听他的吧……”   “那我先去外室,你们聊。”姬重锦朝宗祯笑着点点头,转身出去。   屋里又只剩他们俩,姬昭已经爬到榻上,背对着宗祯坐得笔直。   “咳……”宗祯再清了清嗓子,往他走去,姬昭仿佛后面有眼睛,说道:“你离我远一点。”   “…”宗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姬昭背对他而坐,却是差点要哭了,真的半点不夸张。他自己都惊着了,这些天,睡前有姬重锦陪着说话,睡醒了有宗谚陪着玩,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的,不错,他就是故意为之,他不想去想到宗祯。   他从前没有喜欢过谁,对于“喜欢”这个动作或是感情没有心得。   他以为,这种东西,只要你尽力不去想它,总有一天就会淡掉,这些天他正在为此努力着,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然而方才,看到墙上那人,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白费。   他原来这么想念这个人。   姬昭低头,说道:“别问我为什么要出宫,也别问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总之什么都别问,我不会说的,我也不会问你来做什么,更不问你为什么要翻墙头!你走吧!”   “我不问……”宗祯却是这么说。   姬昭反而更难过,他其实真的想多听这人的声音,可是宗祯都要娶太子妃了!   他还要再赶宗祯走,宗祯在他身后说:“不过我想告诉你,我翻墙头,是想见你。”   “…”   姬昭觉得,宗祯就是他原先那个时代,人们常说的“直男”吧,他到底懂不懂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啊?!   姬昭的眼泪霎时就流出来了,他下意识地低头。   宗祯不知道他掉眼泪,还在他背后,说道:“明日是上元节,我想带你去看灯。”   姬昭的眼泪流得更多,“啪嗒”掉在衣服上,他说不了话,一说话就是哭腔。   宗祯这才察觉到不对,两步走到榻边,在姬昭身边坐下,探过身子,蹙起眉头:“怎么哭了?”   姬昭瘪了嘴,眼泪越流越多。   宗祯立即从袖袋中抽出手帕去给他擦眼泪,姬昭避开脸,宗祯捏住他的下巴,逼着姬昭仰脸看他。这么一个动作,又叫姬昭想起宗祯亲他那天,他哭得就更惨了……   他想,他怎么就这么惨啊?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对方是有妇之夫就算了,就连他自己也是!   他以为可以忘掉这个人,见一面就不行了!   姬昭“哇”地哭出声来,宗祯吓得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是姬家人给你气受?告诉我!”   姬昭伸手推开他,边哭边说:“没人给我气受,你别碰我。”   “你病刚好,怎能哭?”宗祯坚决坐在他身边,用手指帮他擦不断新掉下来的眼泪,并沉声道,“明早就跟我回宫,我一早来接你。”   “宫里又不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去!”   “是不是在宫里时,有谁说了不该说的话?”宗祯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那天张姑姑跟我说的话,你可是听到了?她说的话,你别在意,我说你能住在宫里,你就能,你和福宸一样。”   姬昭就抬眼看他:“我和公主哪里一样?”   眸子清透,宗祯有片刻的怔忪,是啊,姬昭与福宸哪里是一样的?   他也懵了。   姬昭的眸子却仿佛看透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心,宗祯到底是开口:“我是福宸的哥哥,也是你的哥哥。”   姬昭再哭,他就知道!   那天宗祯一定是喝多了亲错了!宗祯根本就不喜欢他,只是当他弟弟而已!   姬昭再伸手推他:“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再也不会进宫了!你快走!”   宗祯面露无措,小心翼翼道:“明天,看灯——”   “你快走!”姬昭见他没反应,翻身要下榻,“你不走,我走!”他还朝外喊,“大哥你进来啊,你进来!”   姬重锦不得不在房门口探了个头,瞧见屋里这番情形,他还想走。   宗祯无奈起身,叫住他:“大郎君留步……”   姬重锦只好走了进来,轻声笑道:“怎么说着话还说哭了呢?”   宗祯看向姬昭,姬昭却不看他,宗祯心中叹气,知道今天也就这样了,他对姬重锦道:“昭哥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姬重锦心中一动,没想到太子叫得这么亲近,他都没有这般叫过三弟。   姬昭抢道:“你以后别管我的事了!我有我自己能照顾!”   宗祯再无奈看他一眼,姬重锦赶紧道:“殿下放心吧……”   宗祯看姬昭:“我走了……”   姬昭低头瘪嘴。   宗祯叹口气,抬脚走了。   姬重锦把他送出去,宗祯带着人往屋后走了,显然又是去爬墙头。   姬重锦觉得好笑,堂堂太子殿下大半夜地过来翻墙头?等等——姬重锦脑中察觉出不对,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立即回屋,恰好看到姬昭在低头抹眼泪。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惊人、惊天的想法。 第120章 喜欢啊喜欢   “殿下,明日咱们还来吗?”   马车里,保庆问宗祯。   黑暗中,宗祯沉着道:“来……”   “也是,您准备得那样好,不叫驸马瞧见,太可惜了,只是——若是明日,姬大郎君还在驸马屋里,或是驸马又去他院子里歇息?”   不是“若是”,是“一定”,姬昭今日这么排斥他,知道他会翻墙,明日一定会严防他。   宗祯想了片刻,朝保庆招手:“你附耳过来……”   “是!”保庆附耳过去,听到后来眼睛一亮,“小的知道了!”   姬重锦送完太子回来,见姬昭呆呆地坐在榻上,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回头看他一眼。   姬重锦不忍道:“太子殿下走了。”   “哦……”姬昭说完,低下脑袋。   姬重锦就怕他又要哭,本来想问他些话,好确认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可见姬昭这般模样,哪里还舍得问。不过也正是因为这般模样,他心中莫名其妙的又笃定几分。   姬重锦在他身边坐下,问他:“明日是上元节,可要去看灯会?”   姬昭受了个大刺激,哪里还记得撮合姬重锦与王曦的事,下意识地就摇头:“我不去了……”   “好,明日我在家陪你。你不去也好,你手上还受着伤呢。”   姬重锦说完起身,姬昭吓道:“你要走?!”   “不,我给你倒杯水。”   姬昭松了口气,他再也不敢落单了,他再也不敢单独见宗祯了!   像今晚这样,再来几次,他一定要疯的。   想念的,喜爱的人就在眼前,他却要视而不见,更要赶人走,还要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不应该的,太折磨了。   姬重锦帮他倒了杯水,递给他:“你放心吧,这几天我都会陪着你的。”   姬重锦也猜出来了,姬昭死活要跟他一处待着,其实是为了避开那个人吧,甚至是躲到难得来一回的姬府中。想到此处,姬重锦的眼中竟是涌上同情。   若是他猜得不错,姬昭,也的确太可怜了。   一个驸马,一个太子,唉——   怎会有这么作孽的事呢,他都在心中叹了许久的气。   这天晚上,姬重锦还是留在嘉树堂陪的姬昭,前些天,姬昭总是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姬昭一直在沉默。姬重锦能听到他在床上轻微的声音,知道他一直没睡,却也不好意思戳破。   直到次日清早醒来,一向起得晚的姬昭竟是已经醒了,姬重锦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醒了,还是一夜没睡,总之瞧脸色不是很好。   姬昭自尊心很强,姬重锦不曾多问,更何况是这样的事。   原本这天又是普普通通的过去,后来姬重渊闹着要去看花灯,介于他有不少的前科,林夫人不许他单独出门,姬重渊就只好来求姬重锦。到最后,姬昭还是答应一起去看花灯,顺带家里其他兄弟与大娘子、二娘子。   姬昭跟其他人关系平平,一直与姬重锦待在一处,加上姬昭身上还受伤,出门后,姬重锦护着他,两个人就在人少的地方随便看看,倒是姬重渊早就与他的朋友们汇合,跟着跑了,就是大娘子、二娘子也有交好的小姐妹要聚。   姬重锦带姬昭站在条人少的巷子口,姬昭呆呆地看着不远处去年宗祯给他套兔子的那个摊子,那个摊子竟然还在。姬重锦瞧见他的眼神,以为他是眷恋那份热闹,便道:“你站在这里,我去帮你买个灯来玩。”   “好……”姬昭点头,他其实不想要什么灯,但是姬重锦关心他,他能感受到。   姬重锦吩咐殷鸣与尘星看好他,他带人往外走去。   人走了没多久,姬重锦的小厮忽然冲了回来,一脸急切:“三郎君!不好了!不好了!”   姬昭挑眉:“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要哭的模样:“书院里刚刚来人找到我们,说是书院走水了!有间书房着火了!”   “啊——”姬昭嘴巴微张,着急道,“这可是大事!大哥怎么说?”   “大郎君已经赶紧去了!小的是来将这事告诉您的!大郎君说,只能请您先回去,灯,他晚些时候给您带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别再惦记着灯了!你也赶紧去吧!”他又看向殷鸣,“你也跟着去一趟,我不太放心。”   “好!”殷鸣临走前交代,“您现在就回去吧。”   “我知道……”   殷鸣交代车夫几句,跟着姬重锦的小厮赶去白鹿书院。   姬昭目送他们离去,刚要抬脚往马车走,忽觉耳旁有风,“谁——”尘星一声惊呼还没喊出口,姬昭的手已经被人握住,姬昭的手指瑟缩,他立即回身看去,宗祯就站在他身后,还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姬昭满脸震惊,他们明明就站在小巷子里,明明巷中没人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宗祯话不多说,拉着他的手就往巷子深处走:“跟我来……”   姬昭被他拽着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去甩他的手:“放开我,放开我!”   尘星也回过神来了,上前要去说话,程深与保庆“嘿嘿”笑着过来拦他,尘星气愤:“干什么呀这是!”   “尘星哥哥,您别气,别气嘛——”   “你们两个给我让开!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不能直接在街上堵人!我告诉你们,我可不怕你们!”   他们仨跟老鹰捉小鸡地追来躲去,尘星愣是绕不过他们。   他们身后,姬昭被宗祯握着手,用力甩手,宗祯怕伤到他,只好将他推到墙边,他被困在怀抱与墙壁之间,姬昭气道:“你放开我!你让开!让开!”边说,姬昭又开始挣扎。   宗祯低头看他一眼,怕他伤到手臂,索性弯腰将姬昭打横抱在怀里,直接抱上就走了!   “喂!”尘星冲过去,又被保庆、程深一个抱腿、一个抱腰给拖了回来。   姬昭在宗祯怀里挣扎着蹬腿,宗祯的双手紧紧锁着他,丝毫不为所动,稳稳当当地抱着他大步走到巷子另一头,那里停着辆马车,陈克业帮他掀开马车帘子,姬昭气得朝陈克业吼:“帮凶!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帮凶!”   “…”陈克业摸摸鼻子,看着他们殿下把驸马抱上车,殿下丢下一句:“走……”   “好嘞!”陈克业跳上马车,鞭子一挥,亲自赶着马车迅速走了。   “等等我啊!”尘星从后头追了过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跑远,保庆、程深也跑来,尘星气得回身就要踹他们俩,他们俩让开,团着手讨饶:“尘星哥哥别气别气,这里还有一辆车呢!”   “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即便是在马车里,宗祯还是牢牢地把姬昭抱在怀里,姬昭仰头就是宗祯的下巴,他继续吼:“他们是帮凶,你是主谋!主谋!你才是最坏的那个!”   宗祯低头看他,“主谋!是最坏的!”姬昭大吼。   宗祯看他半晌,竟然还翘起嘴角笑了。   “你还笑,你还笑啊啊啊!”姬昭再蹬腿。   “好了……”宗祯的声音非常温柔,伸手抱住他的双腿,“马车在跑着呢,别伤着。”   姬昭还能怎么办!他总不能跳车吧?!他很惜命的!他气得又蹬宗祯几脚,忽又想到姬重锦的事,脑中灵光一现,立即问:“白鹿书院是不是你烧的?!一定是你!”   “咳——”宗祯点头,承认道,“是我……”   “啊啊啊——”姬昭从未想过,宗祯会这么坏!   “不过我挑了最不重要的那间书房放的火,几乎没什么要紧东西,离其他屋子都很远,没有大碍。”宗祯赶紧解释,“明日我便会拨款给书院修缮,从我私库走。”   “你还觉得很了不起?!”姬昭生气,“上元佳节,你这么一折腾,人家怎么过节,怎么看灯啊!你想过没有!”   宗祯顿了顿,小声道:“我只知道,我想见的人,已经躲我躲了十天。”   “…”姬昭瞪他半晌,气就这么直接消了。   姬昭泄气地软了身子,一动不动,没劲了。   宗祯小心问他:“很生气?”   姬昭朝上翻白眼,拒绝与他说话,马车奔跑在一条条的小巷子里,巷外是热闹佳节,穿梭在热闹之中,仿佛隔出了新的天地,越发显出马蹄声,有风吹进马车中,宗祯问他:“冷不冷?”   姬昭还是不想跟宗祯说话。   宗祯自顾自地把姬昭脚上的鞋给脱了,隔着袜子摸了摸他的脚,“你要干什么啊!”姬昭一个激灵,不得不再跟他说话。   宗祯掀开毛披风,将他的双脚也给包到怀里,看着他,说道:“既然晚上出来,为何不多穿些,脚冰凉。”   姬昭瞪着他,面色悄悄变红,他出来的时候没想着待很久,袜子的确穿得薄,也的确有些凉,这会儿陷在宗祯怀中,脚掌触到的全是宗祯的温度,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在被宗祯的温度与味道包围。   姬昭的眼眶差点又要红。   他想说,他真的已经承受不起宗祯的好了。   他才不要做他的弟弟!   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敢开口,他害怕一开口,又要丢脸地哭!   他只好再度闭上眼,嘴角往下撇,宗祯的手却又是伸来,抚了抚他鬓边的头发,轻声道:“你闭眼歇息会儿,我们还要一个多时辰才到。”   姬昭的身体、心灵,随着他的手指轻微颤动,他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更不敢动,宗祯将他又往上抱了抱,声音更低:“睡吧……睡醒就到了……”   姬昭心中有些好奇,不知道宗祯要带他去哪里。   他虽然昨夜一夜未睡,却是根本不困,压根没想到宗祯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然就真的睡了,他还睡得格外沉,沉到连梦也没做。   直到他的额头被熟悉的掌心抚过,宗祯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响起:“我们到了,醒醒,昭昭……”   姬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没听错吧,有人叫他“昭昭”来着。   他睁开眼,是宗祯。   姬昭再度迷茫,又回到宗祯亲他那晚,宗祯那晚也叫他“昭昭”的。   见他睁开眼睛,宗祯浅笑:“醒了?”   “嗯……”姬昭还没有完全醒来。   宗祯伸手摸摸他的脸,低头看他,说道:“我们到了……”   姬昭的眼珠子转了转,“来,起来。”宗祯抱着他的腰,将他往起托,姬昭被宗祯托着坐起身,还在犯迷糊,他单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宗祯看在眼里,眼中全是笑意,他倒了杯水给姬昭,杯子递到姬昭嘴边。   姬昭垂了眼睛,就着他的手,好似小猫一样,吐着舌头,慢慢地将水全喝了,宗祯便耐心地看他喝水。   姬昭再揉揉眼睛,问道:“我们到哪里了。”   “下去就知道了。”宗祯说着,又拿来另一件大毛披风,将姬昭裹严实,还给他换了双靴子,姬昭踩进去,靴子里都是软暖的毛毛!他问:“为什么这里会有我的鞋子。”他抬头看宗祯,“软软的,暖暖的。”   姬昭并不知,刚睡醒的他,才是真正的软软又暖暖,宗祯不由又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姬昭不乐意:“你把我的头发都给弄乱了!”   听到这样的口气,宗祯知道,他算是彻底醒了。   他起身,拉着姬昭的手下车:“走吧……”   姬昭还想甩开他的手,马车外的陈克业听到动静,帮他们掀开帘子,“你看……”宗祯开口,姬昭好奇地往外看了眼,然后他的嘴巴便张得大大的。   宗祯走出马车,跳下马车,回身拉拉还在发呆的他的手:“下来看……”   姬昭都顾不上下马车,目瞪口呆,宗祯伸手把他抱了下来,姬昭站在原地,依旧将嘴巴张得大大的。   一看到外面的景色,他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山上的温泉庄子!   不过此时,他们正在半山腰上,往上走片刻就是他的庄子,此时,就在这条山道上,所有的树上,都挂了灯!全部都是兔子灯!各种姿态、各种大小,挂得高低错落有致,照亮整条山道!甚至可以说,照亮了眼前的这方天地!   姬昭回不过神,宗祯再拉拉他的手:“上去看看?”   “哦!”姬昭傻乎乎地被宗祯拉着往上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另有蹊跷,就连路边的雪地、山石里也藏着兔子灯!是他先前买过的那种装了木轮,可以在地上滚的兔子灯!   姬昭一路张着嘴巴,被宗祯带着走,他看也没看脚下一步,他知道,他不会摔跤的,因为有人拉着他。   他仰头看树上的灯,低头寻找身边的灯,渐渐又发现,其实不止是兔子灯,还有各样花灯,全都是可爱而又喜庆的模样,姬昭简直找不到任何言辞来形容。再往上走,树林里甚至摆了大大的灯架,这是把整个街市都搬到山上来了吧!   不,姬昭见过这个时候的街市,这甚至比朱雀大街上的街市,比秦淮河上的灯还要漂亮!   人们口中的,神仙居住的天街,大约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知不觉,宗祯就带着他走到山庄的门口,门口除了那两只石狮子外,两边雁翅排开的全是小雪人,穿着各样的衣服。   姬昭的嘴巴好不容易闭上了,再度张开,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这些小雪人。   看了不一会儿,身后又传来声响,他又赶紧回头看去,恰好看到飞上天的焰火,烟花在空中盛开,是兔子与花。   “哇——”姬昭仰着脑袋,轻声惊呼。   烟花悬挂在天空,尽情绽放,再缓缓落入树林中,姬昭循迹而看去,瞧见雪地上的几点亮光,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绽放,姬昭仰头,静静地看焰火。   姬昭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停止,他看了很久很久,焰火也没有停止。   姬昭却终于垂下脑袋,回眸看身边站着的宗祯。   宗祯也看他,明亮的灯光下,姬昭竟能看到他眼中有些许的忐忑,宗祯问他:“喜欢吗……”   姬昭反手握住宗祯的手,宗祯惊喜地低头看去。   姬昭也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   他不知道宗祯到底喜欢不喜欢他,他也不知道宗祯记不记得那晚的事,他更不知道他们的将来到底会什么样。   这一刻,他只知道一点,他喜欢宗祯。   他喜欢这个全天下对他最好的人,这个人会把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以最完美的姿态送到他面前。   他喜欢宗祯,喜欢有错吗?   他就要喜欢宗祯!   哪怕宗祯很快就要娶太子妃,哪怕他是驸马,哪怕他只能偷偷地独自喜欢,哪怕他将会为此备受折磨,他还是要喜欢宗祯!   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 第121章 厮磨   想明白这一点,姬昭终于做了那天在东宫没能做成的事。   他仰头看天空,朝着天空呐喊:“啊啊啊——”   宗祯吓了一跳,立即问道:“怎么了?!”   姬昭甩开他的手,走到一旁,对着远山,将单手扩在嘴边,再呐喊:“啊啊啊——”   “…”宗祯纳闷地跟过来,又担心,似乎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还不敢说话。   姬昭回身,看到他奇怪的面色,“哈哈哈!”,他放肆大笑出声。   “…”太子殿下便更觉怪异了。   姬昭潇洒将手一挥:“没事!”   宗祯满头问号,姬昭走回山庄门前,仰头再看布满烟花的天空,他的这份心情,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宗祯本人。可是,他是多么想要把这份心情告诉整个天下,那他就告诉天空,告诉远山!   这样,他就够了!   焰火依旧在放,姬昭问宗祯,到底拉了多少车的焰火来放,他说他也不知道,只吩咐一直放到天亮,姬昭听了又笑出声,笑得宗祯只觉浑身毛毛的。   太子殿下弄不明白,怎么姬昭突然就不生气了?焰火与山灯的魅力还不至于此吧?   云里雾里的太子殿下,反被姬昭往山庄里拽,姬昭高兴道:“既然来了,今晚就不下山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两个小雪人呢!”   宗祯本还想问清楚缘由,听他这般说,立即道:“都好好的……”   “真的吗?”姬昭瞥他一眼。   宗祯只觉心头一跳,莫名的欢喜蔓延至全身。   “问你话哪……”姬昭戳戳他的手臂,宗祯回过神来,说道:“是,我亲眼见过。”   姬昭再瞥他:“你准备了多久啊?”   “年前就有了打算,原就打算今夜带你来山上看灯。”   “哦……”姬昭觉得心里更暖了。   宗祯适时开口:“所以,为何突然出宫?”   “唔……我觉得,我总是住在宫里不太好。”   “那为何要躲我,你明明就不喜欢姬家人,就是为了躲我。”   “好吧,被说中了,不过你这话也不对哦,我现在和我大哥关系很好的,我还想给他说亲事呢,都是你干的好事,本来今夜,说不定我大哥跟人家姑娘都见上了!”   “说亲?”宗祯不太相信,姬昭成天待在家里,上哪里认识小娘子,还说给姬重锦。   “嘁,不信啊?”姬昭再瞥他一眼,“只能下回再找机会了!”   宗祯看他明显就是要绕开话题,不想回答为何要出宫的事,宗祯也不想勉强他,却在心中确定是张姑姑说的那些话被姬昭听到了,他的眉头皱了皱,忽然对姬昭说:“你要记得,东宫,也是你的家。”   “啊——”姬昭又发愣,停下脚步看他。   宗祯本想说,不论他是娶太子妃,抑或如何,东宫的大门永远朝他打开,不过他莫名心虚,没有说太子妃的事。   宗祯看他,认真道:“别再不辞而别,别吓我。”   “…”姬昭眨了眨眼睛,点头,小声道,“哦!”   宗祯弯腰轻轻抱了抱他,放开他,拉着他的手继续往深处、往高处走。   两个小雪人果然还在,手拉手站在廊下,看到他们,姬昭的心情便更好了。   晚上他与宗祯并排躺在床上,两人都没睡,却又一同沉默。姬昭后来听福宸公主说过,宗祯不喜欢周良娣,周良娣是太后给的,福宸公主没有明说,但是姬昭听懂了,大约就是宗祯没有碰过周良娣。   可是太子妃,是宗祯自己看中的。   他们成亲后……   姬昭想到这里,不由又往宗祯靠了靠,过些日子,宗祯成亲后,他们就再也不能这样了。   宗祯见他靠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轻声问:“冷?”   “嗯……”姬昭往下缩了缩,将脑袋嵌在他的肩膀里。   宗祯帮他把被子再掖了掖,又把他的手抓到手里握着,问他:“好点没有?”   本来也不冷,姬昭用力点头,宗祯低笑出声。   姬昭问他:“你记得在凉国的时候,你还有个名字叫作姬小六吗?”   “记得……”   “嘿嘿……”姬昭抬了眼睛看他,“那你要永远记得,你除了是太子殿下之外,还是我的姬小六!”   “我的”这两个字,戳到宗祯的心房,宗祯只觉心酸酸软软的,莫名得很,却也很喜欢,他低眼看姬昭,姬昭在偷笑,他笑着揪了揪姬昭的脸:“我会记得的……”   姬昭又往他怀里拱了拱,说到郑王府的事,直接道:“我大约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家现在不是回到金陵了吗?都在你的监视下,权力也已被收回,想来也不敢做出什么坏事来。先前,你不是也开始用郑王办差事了吗?如果是因为我,你再度疏远他们,真的没有必要。   他们毕竟是你的堂兄弟呀,将来你要当皇帝的,你不能被人说闲话,说你苛待堂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如今朝廷里,文宰相跟余宰相不是已经消停了吗?正是你培养人手的时候啊!   可是,他们受两位宰相驱使已久,肯定有些不太敢靠近你,你对郑王府这么冷酷无情,他们万一误会你,更不会为你所用了,怎么办?”   姬昭说完,回头看他,见宗祯也在沉沉看他,他又赶紧道:“当然啦,这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懂,有些是听我外公讲的,我胡乱理解的,你不要笑话我!”   宗祯怎么也没想到,他有一天能听到姬昭说这样的话,姬昭还说“将来你要当皇帝的”,姬昭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担心他,宗祯都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心中有股欲|望在蠢蠢欲动,他数次将视线投注在姬昭说着话,不时张开、闭上的唇瓣上。他闭了闭眼,按下这股欲|望,“我跟你说认真的呢,你别不听啊!”姬昭不高兴,伸手戳他的手心。   宗祯不得不再睁眼,望进姬昭的双眼中,姬昭被望得不敢再说了。   宗祯到底是侧脸,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捧住他的脸,探过身子,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姬昭身子一抖,瞪大眼睛看他。   宗祯耳朵滚烫,却故作镇定:“这些事情,我都有数,你别操心,睡觉。”   姬昭还在用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宗祯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再道:“睡觉……”   姬昭眨眨眼,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两人都有些微微颤抖,姬昭抿紧嘴巴,一动不敢动,“睡吧……”宗祯又是一声,手却始终没有移开。   姬昭到底是睡着了,听到身边之人平稳的呼吸声,宗祯才小心翼翼地移开手。   他举起手掌看了看,回眸看向睡着的姬昭,满眼复杂。   姬昭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好过,他醒过来的时候,宗祯还坐在床上,拿着卷书在看,他的脸都枕到宗祯的腰上了,他动了动,宗祯非常自然地将手掌落在他的脸颊上,拿开书,低头看他:“醒了?”   姬昭又蹭了蹭,仰脸看他,看到宗祯的黑发也落在肩膀上,忽然就好高兴。   醒来就在宗祯的怀中,感受到他的温度,这样的日子,从来很少,往后甚至将不复存在,姬昭万分珍惜,甚至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不说话,听自己的心跳声,听山间鸟鸣声,甚至他还听到宗祯的心跳声。   宗祯也不与他说话,手掌始终摆在他的脸颊上,不时轻抚,轻声告诉他:“外面下雪了……”   “哇……”姬昭小声道,“若是可以,一直住在山上就好了。”   他想,等宗祯成亲,娶了太子妃,他就会常住在山上了,绝不下山去找刺激。   宗祯却道:“这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到了年底,我再陪你来。”   “好啊……”姬昭应下,却觉得不大可能,到时候的宗祯就会忙着陪太子妃了吧,毕竟是他自己挑中的啊。   两人缩在帐子里,也不着急起床,也没有非要说话,厮磨到中午时候。   保庆告诉尘星:“自我五岁被分到东宫侍候我们殿下,我还没见过我们殿下起这么晚呢!”   程深补充:“可不是,哪怕是病中,也要起来看书。”   尘星原本很气的,也被昨晚漫山遍野的花灯给惊着了,更别提那燃放一整夜的焰火,后来姬昭与宗祯就没看了,反倒便宜了他们。尘星觉得,太子殿下对他们郎君的这份心倒是没的说。   但是尘星还是翻了个白眼:“你们不怕你们殿下饿着,我还怕我们郎君饿着呢!我进去叫他们起身……”   用过午膳,他们就要下山回去,宗祯告诉姬昭,今年开始,他将开始逐步涉政,当然了,以前他也没少管这些事,都是暗地里,今年要放在明面上,他将会越来越忙,不能陪他在山里玩了。   宗祯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满脸抱歉。   姬昭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好求的了!若说当初刚穿过来,他也希望宗祯能够早日登基,好好当这个皇上,与现在却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是想着保全自己,想活命,想玩。此时他是希望宗祯完成他自己的抱负,希望他站在最高处被所有人仰慕。   当然,他也会有一点点的心疼。   宗祯依然在养着身子,这样太辛苦了。   走的时候,宗祯想把“小姬昭”、“小宗祯”两个小雪人带回去,他说:“给你放在廊下玩。”   姬昭摇头:“出了正月天就开始转暖了,总要化的,就让他们留在这里吧,仿佛我们还在呢!”   宗祯笑了笑,再摸摸他的头,说:“明年再来堆,雪,一直在。”   姬昭用力点头。   回到金陵城,宗祯先把姬昭送回家,他自己的家,倒有许久没回来过,有魏妈妈在家坐阵,依旧如往昔。殷鸣也回来了,宗祯问过白鹿书院那边的情况,知道果然也只烧了那间屋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立马就叫程深回宫,从他私库里拿银子送到白鹿书院。   姬昭就朝他“哼哼”笑,宗祯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再“咳”了声,又交代殷鸣与尘星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之类,还把小全子,包括杜博、饮料四子,甚至是先前那两个厨子又给都送了回来,他道:“杜博的身手很好,有他在,我才能放心。”   姬昭没有拒绝,点头。   “我不会再让他们……”   姬昭“哈哈”笑:“不让他们再监视我吗?”   宗祯再有些不好意思,磨到天快黑了,宗祯也不说走,直到宫里来人,说陛下找他有事,他才不得不离开。   姬昭将他一直送到门口,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姬昭见那来叫宗祯的小太监满脸焦急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无奈开口:“你快回去吧!我还要看逍遥子的回信呢!才没空和你说话呢!”   宗祯兴许看出他是故意的,深深看他一眼,这才上车离去。   姬昭挥着手目送他。   宗祯的马车不见之后,姬昭沮丧地回头,深深叹了口气。   好舍不得。 第122章 王曦   上元节后,宫里、衙门里,都开始恢复“上班”了,姬昭听说,宗谧再度被陛下启用,据说是太子的意思,如今金陵近郊的那些官办的学堂,就都由宗谧负责督导,这个差事,远离政治权力中心,却也不轻松,但是到底与读书有关,若能办得好,很容易得到好名声,也容易受人敬重。   总而言之,这是个对宗谧,甚至对郑王府来说,都很好的差事。   宗谧为此进宫谢恩,与仁宗说了几句,仁宗说太子要见他,宗谧便有些吃惊。   他还从来没有单独与太子宗祯见过面,唯一的一次见面,还是上次在山里寻找姬昭那次。   他被带去东宫,在书房见到宗祯。   宗祯坐在书桌后,抬眼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   “拜见太子殿下。”宗谧先行礼。   “坐……”宗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宗谧走过去,从善如流地坐下,再朝宗祯笑了笑。   “是姬昭给你求的情。”   “…”宗谧非常吃惊,他很好奇宗祯见他的原因,甚至猜他要说什么,哪里料到太子上来就是这么一句,非常直接!   宗祯双手交握,摆在桌上,眼睛平静地看他,声音更是平静:“若不是姬昭为你求情,我是不愿用你的,宗语很不错。”   宗谧忽然觉得脸上滚烫,宗祯太会打人脸,然而他还无话可说,更不能说。当初之所以连挣扎都没有,举家迁来金陵,是信了传闻中的太子的软弱与无能,是想来捡个好果子,如今已知其中有大出入,他早就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容易地过来!   来到金陵这么久,宗语早就进了宗正寺办差,就连年前禁足的时候,有要事,宗语也能进出郑王府,宗谧的心已经不平许久,却只能忍,也必须要装得更为淡泊。   他的手在袖中悄悄握紧。   宗祯根本不在乎,宗语的确很好用,他不介意扶持一个人来跟宗谧对抗。   他把宗谧叫来,就是要宗谧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姬昭,不能姬昭做了好事,那些人还不知道,这些人必须要承姬昭的情。另一个隐隐的原因,他耿耿于怀上辈子姬昭与宗谧的亲密,如今,姬昭可是跟你宗谧半点关系没有了!   姬昭跟他更亲近。   “宗语在宗正寺做得很不错,父皇常夸赞,就连几位王叔也颇为欣赏。往后,学堂的事交由你,你是宗语的兄长,更是郑王,当要做得比宗语更好才是。”   “臣领命……”宗谧起身,脸被打得再疼,也得起身站着受。   宗祯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说完这些便放他走了。   宗谧也是头一回来东宫,来前多少有些期待,离开时竟有如释重负感,心中有屈辱,更有恨,还有无奈与自嘲,然而只能用淡淡微笑来掩盖。   出了宫门,他问随侍:“五公子呢?”   “五公子今日好像去驸马府上了。”   脑中飘过姬昭的脸,宗谧的心终于暖了些,他翻身上马:“我们也去瞧瞧!”   他不怕太子误会,太子既然告诉他,就是要他知道姬昭的好,他去感谢姬昭,总没有错吧?   宗谧到的时候,姬昭正在劝宗谚:“我是真的不爱办差事,就喜欢无所事事,你将来总要娶妻生子,不找个差事做吗?”   宗谚兴致缺缺:“我就算想做,也得有人愿意让我做啊,你认为太子会答应吗?”   姬昭心里有点不高兴,不过对于好朋友,他还是解释道:“太子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看,你二哥这次不就接了个好差事吗?你若是想办差,我去帮你跟太子说!”   “说到这件事,我们都觉得奇怪,不会我哥这回的事,也是你去求的太子吧?”   姬昭还没说,宗谧就上门了,宗谚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看着姬昭感慨万千,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谢了!往后,万死不辞!”   “哈哈哈!”姬昭被他逗笑,也招呼起宗谧来,留他一起用晚膳。   姬昭近来的心情奇好,看谁都是笑眯眯的,笑得比蜜还要甜,宗谧看在眼里,只觉得被太子打过的脸与心,在慢慢复苏。   他想,姬昭真的是难得的一个心思纯净之人。   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利用过姬昭?按照原本的打算,来金陵后,太子愚钝,且又体弱,若想代替太子的身份,姬昭作为驸马,是非常重要的对象。   只可惜一切都早已偏了轨道。   姬昭却依旧愿意帮助他们郑王府。   想当初,初来郑王府,连文相的小厮都敢给他们脸色看,也是姬昭出手相助。   天底下怎会有姬昭这样的人啊?   宗谧仰头喝尽杯中酒,听姬昭跟宗谚正商量着要不要去看看秦文,还有两个月便是春闱,他们去慰问一番,宗谧心中满是烦躁与不平,不平于这样的人,竟然被福宸公主所拥有。   宗谧喝醉了,是被侍卫们扛着走的。   晚上,姬昭坐在榻上,趴在矮桌上给逍遥子写回信,表达一下自己对于偶像的崇拜之情,也有些游记中的问题要问他,写得很入神,写着写着,他想到自己喜欢宗祯那件事,他想与人分享,要不干脆跟逍遥子说一说?   反正大家只是“笔友”,谁也不认识谁,逍遥子心性开阔,想必能给他不少提点。   他正犹豫着,犹豫得出了神,直到——   “在想什么……”   “啊!”姬昭吓得扔了笔,立即抬头看去,就见宗祯坐在他身边!他吓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边说话,一边赶紧拉了东西挡住那几张信纸,明明还没有落笔呢,还是很心虚!   宗祯看在眼中,很好奇姬昭这是在写什么,才会怕成这样。   往常他给别人,例如秦文、宗谚写信、写帖子,或是写游记,他都见过,姬昭从来大大方方任他看的。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是在写什么呢。”   “写给逍遥子的信啦!”姬昭赶紧将信纸藏起来,笑着问他,“你怎么这么晚还来啊!”   “有些不放心你,听说宗谧在你这里喝醉了。”   姬昭就扬起眉毛:“你不是说不监视我!”   “没有监视,我出于关心,着人来问的。”   “那还不是监视嘛……”姬昭嘀咕,不过他心情很好,很快又笑起来,“那你用过晚膳了吗!”   宗祯摇头,姬昭又问:“你想吃什么?让小全子做,我们一起吃!你都不知道,宗谧醉得一塌糊涂,我光顾着劝他们兄弟俩别喝酒了,饭都没怎么吃。”   宗祯不悦地皱眉:“再不好好吃饭,我就继续禁他们的足好了,你也别交朋友了。”   “…”姬昭就做出很可怜的样子,“下次不敢啦!”   宗祯暗哼一声,姬昭把脸倒在他肩膀上蹭,他才揉揉姬昭的头脑,这就表示不生气了。姬昭又重新高兴起来,再问:“吃什么吃什么!”   宗祯眼中也露出笑意,问他:“去吃鸭血粉丝汤好不好?”   “啊!”   “去枇杷巷?”   “啊啊!”   “不去啊?”宗祯作势要起身,姬昭伸手抱住他的腰:“去啊去啊!”可是,他又抬头看宗祯,“那样,会不会太晚?”   宗祯揪揪他的鼻子:“我今晚不回宫,住你这儿。”   姬昭愣了愣,使劲地在宗祯腰里蹭着他的脸,他太高兴啦!   宗祯后来问清楚,那是写给逍遥子的信,次日回宫的时候,他也把信带走了,回到宫里,忙完事,再回东宫,他拆了那封信看,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难道是姬昭因为他来了,没有继续往下写?   姬昭著实过了一段快乐似神仙的日子,直到张一绯忽然上门。   上次张五白上门,就把姬昭吓得不轻,这回,听殷鸣说来的是张一绯,他非常不确定地反问:“果真是张一绯?”   “是,就是殿下的那位亲舅舅张一绯。”   姬昭头疼,他都这么避世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来找他,可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兄长上门来,他不能不见,不仅不能不见,还要热情地亲自到院子外迎接。   说到底,这也是宗祯的舅舅啊!   姬昭没想到,张一绯长得与宗祯居然有些像!   外甥似舅那句话倒是不假,福宸公主长得像皇帝,宗祯就不太像,姬昭猜测宗祯是长得像故去的皇后娘娘。   张一绯人不似张五明,很好相处的样子,可是他说出的话直接把姬昭给说得浑身冰冰凉。   他的意思是,他家里的大娘子,叫作芸娘的,正是适婚年龄,与太子殿下又是嫡亲表兄妹,再没有更相配的了!知道他姬昭跟太子殿下关系不错,想托他个人情,拜托他去太子殿下跟前说说好话,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家芸娘当太子妃。   张一绯还道:“都是一家人,芸娘性子好极了,往后也好跟公主、驸马相处啊!”   姬昭一方面觉得张一绯张狂且愚蠢之外,另一方面,身体逐渐僵硬。   他总是在下意识地回避太子妃这件事,可偏还有人拿着这件事往他脸上甩,其实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宗祯快成亲了吧。   张一绯走后,姬昭不许人进来,自己在屋子里窝了很久,才叫人进来。   他打算去一趟公主府,这件事总要叫人知道,可是他没法跟宗祯谈论这个话题,让公主去跟宗祯说吧,是他们舅舅自己的意思。   福宸公主瞧见姬昭的脸色,很吃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姬昭勉强一笑:“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说……”福宸公主拉着他进里屋,叫人给他倒热茶,坐在他身边。   姬昭便把张一绯的那些话转达给她,神色晦暗:“这事,我不好跟太子说,麻烦公主去转告给太子吧。”   “…”福宸公主心中如有鼓在擂。   其实她这些天也一直心神不宁的,年前住在宫里的时候,张姑姑经不起她的磨,到底是告诉她,哥哥看中的太子妃到底是谁。   太子妃是王家的七娘子,王曦。   这个名字,福宸公主不是很熟悉,按理来说,她有两辈子的记忆,不该不记得这个姑娘才是,尤其张姑姑说,这位姑娘格外优秀,既然这么优秀,她更不该不认识!   她琢磨了好几天,终于想起她上辈子是听说过王曦的!   她之所以终于想起那天,是因为那天姬昭来找她,想回一趟扬州,她自然是不答应,也不愿见姬昭,姬昭那天甚至求她了!她依旧置之不理!就在次日,她和一群小娘子吃喝玩乐时,听人提了一句,说扬州王家的姑娘王曦在家上吊自尽了!   在当时,她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她不认识王曦,却知道王家,也是名门望族。   终于想起王曦是谁后,福宸公主便浑身发凉,努力回想当初,渐渐所有事连成一条线,这几天,她派人去扬州打听。   尽管姬昭与王曦明面上没有什么,毕竟都是世家子弟,男女七岁不同席,但是找到宅子里侍候的人打听,还是能够打听到,姬昭与王曦是青梅竹马!甚至是差点就要交换庚帖的青梅竹马!两人自小一同长大,若是没有她……姬昭此时怕是已与王曦成亲!孩子应当也有了!   上辈子,是因为王曦上吊自尽,姬昭才想要回扬州吧?她却那样对待姬昭,说实话,在这件事之前,姬昭还曾努力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她也算尊重,她过生辰时,还给她送礼物。她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就是那天开始,姬昭,他变了。   福宸公主已经失眠好几夜。   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上辈子,因为父皇、哥哥从中插手,一对佳偶不得不被拆散,王曦自杀,她也人不人鬼不鬼,就连姬昭后来登基了,他难道就真的快乐了吗?   福宸公主哭哭笑笑,再想到裴容,也不知到底是谁可怜,又到底是谁的错了。   他们似乎都很可怜,他们也都有错,可是他们明明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坏事,都只不过是为了“不甘心”三个字。   福宸公主猜测哥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否则不可能要王曦做太子妃。   可是这叫怎么一回事啊?   拆了人家好好的一对有情人,一个给她做驸马,一个给哥哥做太子妃吗?   福宸公主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姬昭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好不容易,他们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啊。   她见姬昭神色晦暗,也不知,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内情,只好先答应下来,神色不明的她,送同样神色不明的姬昭出去,两个人竟然都没发现彼此的不对劲。   姬昭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苦苦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顶,越想逃避,就越要面对,他想他要勇敢一点啊!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直到尘星进来,轻声问他:“郎君,您睡了吗?”   “没有,怎么了?”   尘星走到他床边,迟疑半晌,轻声道:“殷鸣哥哥巡逻的时候,听到咱家偏门处有百灵鸟的叫声。”   姬昭不解:“这,可有什么不对?”   “您忘了吗,从前还在扬州时,那是一只鸟咕咕的哨子,是您送给王七娘子的,说是,若是有事要找您,就派人到咱家偏门处吹那只哨子。”   “…”   尘星苦恼地问:“郎君,您看?”   姬昭回过神,问他:“她经常这么找我吗?我竟有些记不得了。”   尘星摇头:“只用过一次,那天,您送给她的小猫死了,大雨中,她哭着来找您。”   可见,王曦不是大惊小怪的女孩子,也很珍惜这只哨子,几乎不用,只有遇到她认为是天大的事,才会来找他。   姬昭从来都觉得,他对于王曦,有一定的责任,他要代替老祖宗,照顾好这位老祖宗深爱而不能在一起甚至为此丧命的女子。   姬昭起身,撩开帐子:“你和殷鸣一起去,看看是什么事,小心些,别叫人看见。”   “知道!”   尘星立马出门去办,岂料一刻钟后,他与殷鸣带回来一个披着斗篷戴着风帽的人。   姬昭还没来得及问,那人自己掀了风帽,王曦满面眼泪,几乎是扑到他面前,绝望道:“昭哥哥,救救我,我不要嫁人,你救救我,呜呜呜……” 第123章 明了   姬昭被吓得懵了片刻,赶紧伸手去接她,尘星与殷鸣也跟着扑过来,怕她扑到姬昭身上。   姬昭扶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椅子上带,按着她坐下,在她面前坐下,又叫尘星与殷鸣都出去,在外面看着,他正色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嫁人,嫁给谁?”   王曦大哭,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曾经与她最亲近的男子,他们一同长大,曾经她以为他们会相伴一生,老天爷为何要这般对待她,要让他们俩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越来越远了,只有这样才能见一面。   “别哭,你好好说,我帮你想办法。”姬昭递给她帕子。   王曦抽抽噎噎道:“我,我才知道,父亲母亲送我来金陵,不是为了尽孝,他们是送我回来嫁人的……呜呜呜……”   “是什么样的人?”   “是——”王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敢说出是“太子”,昭哥哥做了驸马,难道就真的很风光吗?他已经很艰难了,就算告诉他是太子,他又能怎么办?那是天家啊,要去对抗天家吗?她相信,昭哥哥愿意的,可是她不能害他!   想到这里,王曦更绝望,大哭出声。   姬昭劝她:“你别哭了,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王曦哭着摇头:“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人,我真的不要嫁人……”   姬昭叹气,轻声道:“傻姑娘,你总要嫁人的,我,我们——没有可能的……”   这是他婚后第一次提到这段关系,王曦惊愕地看他半晌,流着眼泪说:“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不嫁人……我谁也不嫁……我想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昭哥哥,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去做姑子,有人怪罪,你帮我护住我的父母可好?”   姬昭觉得她的话有些奇怪,她去做姑子,除了她的家人,又有谁会怪罪她?她的父母为何又要人去保护?王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大不了退婚,又有谁敢害她父母吗?   不过他此时顾不上在意这些,他低声叱道:“你这是胡说八道!你才多大!”   王曦低头哭得更为哀戚,姬昭看着她哭,渐渐自己也跟着更为难过,王曦哭了片刻,抬头看他,满脸不解:“昭哥哥,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   是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姬昭也不解,老天爷为什么总是在作弄他们。   王曦语无伦次,后来甚至想到一个笨方法,她说:“昭哥哥,你能纳妾吗,你纳了我做妾吧?我不要名分的!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你纳我做妾,我就不用再嫁人了。昭哥哥,我不要嫁给那个人……呜呜呜……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就像我们从前那样,呜呜呜……”   门外,宗祯面无表情地听到这里,等了很久,没等着姬昭的话,只剩王曦的哭声,他转身离开。   离开前,他看了眼尘星与殷鸣,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忠心,这件事,若是你们透露给他半句——”   尘星与殷鸣不由瑟缩,说完,宗祯就走了。   他们俩对视,最后是尘星咬牙道:“这事先不说!你没见到太子的脸,我还从没见过他黑成那般!我们若是说了,郎君非得要去宫里找太子,太子万一——咱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殷鸣赞同,这事实在是太糟心了,他们郎君幽会小娘子,还说了那么些话,还被听了个正着……   姬昭是被吓得不敢说话,不过他也忽然想到福宸公主说要给他纳妾的话。   说实话,他有喜欢的人,当然不可能纳妾。   可是若能救王曦呢?王曦要嫁的人,总不会比他身份还高吧?   他再仔细地想,这样也不行,即便纳妾能暂时渡过难关,往后呢?他不喜欢王曦啊!纳回来不过也是独守空房罢了!他不能给王曦幻想!况且,王曦这样的大家闺秀,给人做妾,还是给驸马做妾,才会叫家人失望,令人耻笑吧?   姬昭立即道:“此事绝对不可,你的父母该多伤心,我们想想另外的法子!你先与你的家人表明你的态度,你的家人那么疼爱你,总不会逼你,你好好说。”   到下半夜,王曦终于不哭了,她喝了口茶水,轻声道:“我好了许多,多谢昭哥哥你宽慰我,是,还没有到成亲的时候,我不会放弃的!我这就回去,跟外祖父表明我的想法,不论有用与否,我不愿轻言放弃,真到了那天,大不了我去做姑子!”   “做姑子这样的气话,就别说了。不过我支持你,事情还未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真到了那一步,我好歹是驸马,你尽管来找我,我尽我所能帮你!”姬昭保证,“这几天若有进展,你随时派人来找殷鸣或尘星!就是没有,有困难,你也可来找我!”   王曦心中更酸涩,偏偏那是个昭哥哥也无法抗衡的人。   见了心上人一面,还被宽慰那么久,更是勇敢说了这么多话,王曦充满勇气,斗志昂扬地被殷鸣送了出去。   姬昭坐在原地发呆,王曦一个小姑娘都能这般坚强,他为什么也要轻言放弃呢?   要不,他也去努力试试?   从前他还劝福宸公主要勇敢一点,他不能连这点勇气也没有啊。   次日,梳洗完毕。   姬昭一脸严肃地坐进马车,他要进宫去见宗祯。   殷鸣他们吓死了,却又不敢拦,尘星硬着头皮劝道:“郎君,您是要跟殿下说王娘子的事吗?您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啊,这样的事,怎好劳动太子殿下呢?”   姬昭沉默地摇头,他找宗祯不是为了王曦的事,是为了自己的事。   宫里的太监总是那样殷勤,说笑着带他去见太子,往常也会一同说笑的姬昭却是满面平静,渐渐地,他们也不敢再说了。   近来宗祯开始处理政事,不再长久地待在东宫,白天的时候,他大多在崇政殿。   他到的时候,宗祯在见外臣,太监们要进去通报,他道:“待里面大人出来,再去通报吧,我不急。”   不论如何,他不想打搅宗祯干正事。   “好嘞,驸马您这边请,小的给您倒茶。”   姬昭跟他到了侧殿,也没有坐下,崇政殿,姬昭很陌生,这儿只有他一个人,他四处走走,看了看,心中也在酝酿要说的话,实际情况是,他从昨晚有了这个想法就开始酝酿,酝酿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说,他的脑袋很清醒,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却又是一团糟,一句话也想不到。   他胡乱地看着墙壁上的字时,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驸马!”   他回身看去,是保庆,保庆笑道:“您怎么来了!来了怎么也不叫人进去说一声!”   “他在忙正事,我不急。”   “再重要的事,也没您重要啊!殿下知道您过来,等着您呢!”   “哦……”   姬昭忽然有些胆怯,保庆已经上前走了,见他没跟上,诧异地回头看了眼,他才抬脚跟上。   保庆也是松了口气,夜里也不知道在驸马那里听到什么了,殿下回来身上就是一股煞气,他们胆颤心惊了好久,幸好驸马来了!   姬昭慢吞吞地往崇政殿的主殿走,宗祯坐在桌后,也在发着呆。   昨夜是因为张一绯的那些胡话,他怕姬昭生气,才去姬昭府里,哪料听到了那么一席话,原来,王曦是姬昭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差点成亲的青梅竹马。   他抬头,双眼空空地看着窗外,窗棱上,站着一只鸟,鸟也回了身,在看他。   “殿下,驸马来啦!”保庆愉快的声音响起。   宗祯回神,看到迈进门槛的姬昭,往常总是高高兴兴地笑着的姬昭,此时也是一脸深沉。   宗祯的心跳骤然跳得很慢,他的双手摆在膝上,握成拳头。   他承认,他有点怕了,他怕姬昭是来开口,真要纳王曦做妾。   他就这样看着姬昭,姬昭严肃地看着他,两人都有些迷茫,保庆诧异地看着他们俩,偏他们俩谁也没发现彼此的紧绷。   姬昭走到宗祯桌前,看他半晌,侧身对保庆说:“你们都出去……”   保庆看了殿下一眼,立即就带人转身出去。   殿中只有他们俩,宗祯坐着,姬昭站着,两人依旧无声对视,宗祯的双眼越来越沉,姬昭亦如是。姬昭深吸一口气,开口:“我——”   说出口,他便惊讶了,他这么害怕吗,他的声音一直在抖。   他,他本来想直接告诉宗祯:我喜欢你。   可是仔细一看宗祯这张脸,他忽然不敢说了,万一宗祯拒绝他,他该怎么办,万一宗祯很排斥,他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宗祯了?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姬昭越想越恐慌,脸上却还是空洞与茫然,后来是宗祯平静问他:“着急进宫,是有要紧事?”   “是……”姬昭干巴巴地开口。   “说罢,什么事。”宗祯已经决定去面对,反正他不会答应的,绝不答应。   姬昭看着他眼下那颗泪痣,想到,将来会有人会亲吻这里。   他的眼泪掉下来了,他都还没有亲过呢。   姬昭满身的悲伤,宗祯浑身发麻,却不敢动一下,更不敢去给他擦眼泪,只能更平静,且声音沙哑地说:“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姬昭越想越绝望,他看着宗祯的脸,终于把心中此时最想说的话说出口,他哭着问:“我想问问你,你可以不娶太子妃吗。”   不是那个问题,宗祯大松一口气,浑身却是更紧绷。   宗祯看着姬昭绝望的双眼,声音非常冰冷:“不可以……”   ——果然如此。   姬昭站在桌子前面哭成泪人,他哭出声来:“为什么一定要娶太子妃呢,就不能不娶吗。”   本来是可以不娶的,现在不得不娶,因为我不能容忍你的青梅竹马晃荡在宫外,我绝不允许你们俩再见面,宗祯的手指握得生疼,骨节泛白,在心中这般说道。   “你是很喜欢她吗?他们都说,是你亲眼看中的。”   喜欢?   什么叫作喜欢呢?   宗祯迷茫地看着姬昭的泪脸,姬昭的眼泪,落在地面,却又全部落入了他的心里。   “你说啊,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你的太子妃?”   太子妃……   宗祯再想到昨晚听到的那些话,想到早前姬昭跟王曦笑着说话的场景,心海疯狂涨起他尚未明了的名为嫉妒的潮。   “是的……”宗祯平静点头,“我喜欢,所以我一定要娶,你死了这条心。”   死了还想跟王曦在一起的心。   姬昭隔着眼泪与他对视,半晌,又问:“秦家五娘子呢,你也喜欢吗。”   这个人又是谁?   宗祯仔细想了想,哦,是那个跟姬昭也有不少来往的女子,他们关系也不错,姬昭喜欢那个女子做的吃食,姬昭还曾为那名女子过来求过情。   宗祯平静点点头:“大婚安排在三月,成亲三日后,秦侧妃一并进府。”   姬昭瞪大眼睛看他,眼泪还是在眼眶上摇摇欲坠。   两人对视很久,宗祯始终平静。   平静化作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戳进姬昭心中。   姬昭伸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转身就跑。   “驸马!”门外传来保庆的惊呼声,“您慢点啊!”   程深紧跟着就进来了,担忧地看着他,小声问道:“殿下,驸马怎么哭着走的……”   “嗯……”   “保庆去送他了……”   “嗯……”宗祯依旧平静,他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脚下却是趔趄,程深吓得赶紧上来扶他,宗祯挥手,拂开他往外走,他急道:“您这是去哪里?!”   “我,去练会儿箭。”   程深更急:“外面风大,您这个时候怎能去练箭!”   “无事……”宗祯的双眼直直的,走路也有些直,程深到底是上前扶住他,扶了会儿,才敢放开他。   姬昭哭着从崇政殿冲出来,吓坏一众宫女太监,保庆大声道:“都转过去!不许看!”   宫道上的宫女太监全都背转过去,谁也不敢看,姬昭在宫道上疯狂奔跑,保庆就在他后头追,路上撞到刚见完陛下的宗谧,他瞧见这样的姬昭,大吃一惊:“驸——”   姬昭已经跑了,保庆跟在后头。   宗谧惊诧地回身看去,心想这不太对啊,他想了想,赶紧大步朝宫外走。   姬昭冲出宫门,殷鸣与尘星赶紧伸手接住他,着急道:“您这是怎么了?您跟殿下说什么了?”   姬昭胡乱抓住他们俩的手,无力道:“回家……”   殷鸣看了眼宫门里干着急,没令牌出不来的保庆,示意尘星扶着姬昭上车,他大步过去,担忧道:“我们郎君这是——”   保庆担忧:“什么也不知道,驸马跟殿下单独在里头说话的,没说多久,驸马哭着就出来了!一路跑出来的!”   “殿下怎么说?”   “都还不知道呢!”   “唉!”殷鸣转身翻身上门,陪着姬昭回家。   到家的时候,姬昭已经不哭了,只是不论是眼睛,还是脸蛋,都是完完全全的呆滞。   尘星反倒急哭了,他道:“您别吓我啊,您到底要什么,你告诉我!殿下他到底说什么了啊?!”   殿下……   听到宗祯,姬昭的眼泪又开始掉,他的前路彻底没了,他往后要怎么办,连欺骗自己的理由都没有了。他从前还可以骗自己,或许宗祯是喜欢自己,只不过宗祯和从前的自己一样,还不知道!   可是宗祯今天亲口承认,他喜欢太子妃和秦五娘!   姬昭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他为什么非要勇敢这么一回呢!   他不能让自己多做几天的梦吗?!   殷鸣见这俩都哭了,急得满头大汗,姬昭走进屋子,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伏在桌子上大哭,哭了许久,他抬起头,看向殷鸣:“我想喝酒……”   “好好好!”   见他终于说话了,殷鸣立即叫人去准备席面与酒来,哪怕姬昭从来不胜酒力,都说借酒消愁,殷鸣只愿他喝了这些酒也就好了!   这样的姬昭,他从未见过,他既担心,甚至也跟着难过。   席面很快就上来了,姬昭撑着桌面坐起身,直接拿着酒壶,仰头对着嘴里灌。   他要把自己灌醉,他不想这么清醒,他宁愿自己永远昏睡下去,再也不想清醒地面对这一切的真实。尘星唬了一大跳,也不哭了,赶紧要去拦,被殷鸣从后伸手拖住:“由着郎君喝吧,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尘星到底没拦。   他们俩站在一旁,看着姬昭往嘴里灌酒,他们不敢拿太狠的酒来,是梅花酒,姬昭连着灌了三壶,还没完全倒下,双眼却已见朦胧。   尘星想着,是不是别喝了?   有人来报:“郑王来了……”   尘星皱眉:“怎么这个时候来?叫他回去吧……”   “郑王说他在宫里瞧见咱们郎君不对,过来瞧瞧。”   殷鸣立即道:“我去带他进来,或许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宗谧跟着殷鸣进来,瞧见这样的姬昭,很是担心,他上前,在姬昭身边坐下,轻声问:“昭兄,你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是郑王啊……”姬昭看向他,看了半晌,认出他来,朝他抿了嘴笑。   泪脸上的一朵小小笑容,宗谧的心被他笑得缺了口,他怔了怔,见姬昭继续仰头灌酒,他才回过神,依旧轻声道:“不论发生什么,总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一定有解决的法子的。”   殷鸣与尘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们现在寄希望于这位郑王,毕竟他是宗谚的兄长,算是他们郎君的朋友。   姬昭听了这话,却“呵呵呵”地笑:“没办法的,没有解决的法子,谁也解决不了,呵呵呵……”   “你不说,怎会解决不了呢?”宗谧耐着性子,“你说出来,我与五弟一起给你想法子,还有秦郎君。”   “秦郎君……秦文……秦五——”姬昭心中一噎,眼圈更红,他又灌了大半壶下去,摇摇酒壶,没有酒了,他回身看向尘星,“你,再去拿一些!”   “您不能喝了啊,郎君……”尘星哀求。   “快去!”   殷鸣捣了捣尘星,尘星无奈地只好转身去拿酒。   宗谧轻声与他说着话,姬昭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又有人来,禀道:“殷鸣哥哥,程深大官来了——”   殷鸣还未说话,姬昭桌子一拍:“叫他滚!叫他滚!滚出去!”   大家都吓了一跳,殷鸣赶紧去拿起他的手看,姬昭反手推他:“你去!你叫他赶紧走!不要!我再也不要见到东宫的人!叫他滚啊!”   宗谧暗自挑眉,不见东宫的人?这是与太子起冲突了?   殷鸣赶紧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又转身拜托宗谧,“还请王爷陪我们郎君说会儿话,我去去就来。”   “你放心去吧!”   殷鸣转身就走,姬昭趴在桌子上,双眼木然地不知看向何方,宗谧劝道:“驸马,即便是与太子殿下起了冲突——”   “不许提他!”姬昭再大声说话。   宗谧沉默了片刻,又道:“是太子殿下惹你不快吗?”   “呜呜呜……不许提他,谁也不许提他,谁也不许提他!呜呜呜……”姬昭边哭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桌子。   宗谧一时无话,他看着趴伏在桌面上无助哭着的姬昭,只觉脑中也是空白一片。   怎么会有人哭得这样可怜,却又是这样美丽。   宗谧舔了舔嘴唇,姬昭的眼泪缓缓垂落,仿佛受了蛊惑一般,空气中飘荡着甜甜的酒香,宗谧往前倾身,他离姬昭很近了,直到越来越近,姬昭的脸庞近在咫尺。   他满眼迷蒙,即将触碰到姬昭的脸。   “嗖——”   额头一凉,疼痛袭来,有什么贴着额头飞了过去。   他一个激灵,立即坐起身子,往内看去,一根羽箭插在柱子上!是一根羽箭擦着他的额头飞了过去!   他惊惶地回身看去,门外,宗祯慢条斯理放下手中弓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宗祯终于知道上辈子宗谧为何愿意让位于姬昭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一章 第124章 定心   疼,很疼。   宗谧看着门边的宗祯,惊讶、惶恐,涌满全身,他觊觎姬昭,被宗祯发现了!宗祯一向护福宸护得紧,会怎么惩罚他?他们郑王府又该怎么办?宗谧脑中百转千回,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缓解眼前状况?!   宗谧慌张的时候,姬昭忽然又拍桌子,怒吼:“东宫的人都给我滚啊!宗祯给我滚啊!”   宗谧不禁替姬昭担心,太子还在呢!   他赶紧看向宗祯,却是愣住了,宗祯也在看姬昭,只是那眼神——   宗谧伸手摸了摸额头,再低头一看,满手的血,他浑身的血液忽然就凉了下来,他逐渐变得冷静。   他缓缓起身,宗祯依旧站在门边,移开放在姬昭身上的视线,此时正冷冷地看着他。   都是男人,宗谧囫囵片刻,低头看了眼满口醉话的姬昭,再抬头,他此时冷静了,清晰地看出宗祯眼中毫不隐藏的情绪。   那种情绪叫作抢夺,还叫作守卫,甚至叫作占有。   是的,他占有这一切,他防备试图进入的任何人,他甚至想要攻击。   “哈——”宗谧不禁好笑出声,“哈哈哈!”   宗谧伸手指了指宗祯,宗祯竟然喜欢姬昭!宗祯喜欢自己的妹夫!   “哈哈哈!”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了,宗谧弯腰大笑,笑得肚子都在疼。   “保庆,送客。”   宗祯却仿佛看也没看着,淡淡吩咐。   “是!”   保庆上前,客气而又冷淡地弯腰:“王爷,您请。”   “哈哈哈!”宗谧并未坚持不肯走,他非常配合地跟着保庆往外走,从宗祯身边经过时,他笑着直摇头,仰头大笑着直接轻快地跳下台阶走了,保庆送他出去。   再没有别的人,殷鸣被程深困住了,宗祯这才提着弓箭走进去,他走到桌边,姬昭不骂了,他又开始“呜呜呜”地哭,却也没有眼泪,甚至他已经醉得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宗祯将弓箭放到桌上,姬昭并未察觉,没有反应。   宗祯依旧面无表情,他弯腰,一手环住姬昭的腰,一手小心扶起姬昭的身子,姬昭胡乱地用手臂打他:“走开,走开——”   宗祯不为所动,任他打,将姬昭抱在怀里,转身走出屋子。   正好撞上拿着酒壶跑来的尘星,“殿下……”尘星喃喃地停下脚步。   宗祯没看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抱着姬昭往后头的寝室走去。   尘星回过神来,将酒壶放到桌上,瞄见桌上的弓箭,抱在怀里,跟着跑去。宗祯将姬昭小心地放在床上,弯腰帮他脱了鞋,还帮姬昭脱了外衣,动作慢条斯理,生怕伤到他受伤的那只手。姬昭在床上翻滚,嘴里还在“呜呜呜”。   尘星走进来,将弓箭放好,已经出去取热水与解酒汤来。   提着一大堆东西进来,尘星挤了热帕子给宗祯,宗祯接到手中,耐心地给姬昭擦脸、擦手心,姬昭当然不会老实躺着,眼睛虽迷迷蒙蒙睁着,显然已经醉得认不出人了,宗祯再把他抱在怀里,仔细地喂他喝那碗解酒汤。   姬昭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喝,喂了半天也不曾喝进去半勺,尘星在一旁看着非常着急,正不知怎么办才好。   宗祯忽然将碗递给他,他立即拿到手里,见太子殿下将他们郎君又换了个姿势,抱得坐得高了些,宗祯再朝他伸手,他将碗递过去,却见太子殿下喝了一口!他有些纳闷,接着他就傻在原地了。   只见太子殿下伸手捏住他们郎君的下巴,低头就朝他们郎君吻去——呸呸呸,尘星“呸”自己,是为了喂他们郎君喝解酒的汤才会如此!   总之!尘星目瞪口呆地跟太子殿下配合,亲眼见太子殿下将一碗解酒汤都给喂了下去!   尘星还没有回过神,太子殿下将碗放到他手里,弯腰又把姬昭放好,姬昭又张牙舞爪一阵,到底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   宗祯起身,将被子给姬昭盖盖好,回身看尘星:“不必告诉他……”   “哦……”尘星傻愣愣地点头。   宗祯转身就走,“殿下,您的弓!”尘星立即提醒,宗祯拿起桌上的弓箭,径自离开。   尘星站在原地又发了许久的呆,看看床上已经睡着的他家郎君,又想到刚刚的太子,越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宗祯回到宫中,全程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保庆、程深也都不敢开口。   他顺着宫道,直接往靶场走去,到了固定站立的地方,他拉起弓就射,保庆、程深互相看一眼,再一起摇头,就在一旁陪着,看着他们殿下拉弓,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远方的靶子上扎满羽箭。   箭囊空了,他们俩立即就去满上。   也不知到底射了多久,他们殿下一直不曾休息!今日本就不是什么好天气,到了后来,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保庆鼓起勇气道:“殿下,快要落雨了,还是回去吧!”   宗祯仿佛并未听见,依旧机械地射箭。   到后来,真的下起大雨,保庆与程深在他身边,撑起两把伞,为他遮雨。   宗祯也没有管他们,依旧取箭,举手,拉弓,重复这几个动作。   即便有伞遮住,站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他早已被淋湿,脸上全是雨水,“噼里啪啦”巨大的雨声中,宗祯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有姬昭的各样声音,甜甜叫他“哥哥”,笑着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哭着叫他“滚”……   他怎会那么愚蠢呢。   宗祯再取箭,抬手,拉起弓弦,眼见着雨中,那只羽箭“嗖”地飞出去。   他再取箭,是啊,他真的太蠢了。   他怎会到此时才明白,他喜欢姬昭。   他再拉起弓弦,数不清这已经是射出去的多少支。   他空白的大脑中想了太多事情,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他喜欢姬昭,他要和姬昭在一起,姬昭是他的,姬昭只能是他的,他必须要和姬昭在一起,任何人都不能觊觎姬昭。   但是姬昭是驸马,是他的妹夫,是福宸的夫婿。   这辈子的姬昭与福宸相处得极好,他是要与自己的妹妹抢男人?   抢完之后,又要如何解决那些纷乱的一切事情?   姬昭与王曦青梅竹马,姬昭对他又是什么想法?姬昭愿意被他抢吗?姬昭会恨他吗?他是太子,他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他不能舍弃这片江山,有了上辈子的经历,他也不能任性妄为地将江山随意给任何人。   他也有他的抱负。   史上多有帝王豢养佞臣,姬昭会误会吗?   他再拉弦,姬昭不是佞臣,他喜欢姬昭,他,爱姬昭。   哈……   他的嘴角忽然翘了翘。   他的动作也忽然有所停顿,他看着雨幕中的靶子。   姬昭不会成为那个靶子,因为他爱姬昭,是的,他爱姬昭啊。   他怎能忍受心爱之人不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他会保护姬昭,他不会再有太子妃,他会只有姬昭一人,就像父皇只有母后那样。   原来,这就是父皇常说的那种感情吗。   原来他也可以拥有吗。   江山他要,爱人他也要。   宗祯再拿起一支箭,瞄准靶心,眼前雨幕纷杂,他眯了眯眼,手一松,羽箭直击中心。   心定了……   宗祯没有再看一眼,转身就走。   保庆与程深急死了,不知道他们殿下这到底要练到什么时候!   忽然,他们殿下转身就走了!他们俩愣了会儿,才拿着伞追上去。   宗祯回到东宫,吩咐道:“叫陈克业即刻来见我,我要泡澡,准备热水。”   “是!”程深与保庆各自忙碌。   宗祯泡在木桶里,在宫里当值的陈克业很快就来了,站在屏风外,宗祯缓声说道:“与裴容最像的那个人,有多像。”   “反正属下是分辨不出来完全是两个人的那种像!”   “好,带他来,半个时辰后与我同去公主府。”   “是!”陈克业闻言,立马转身去办。   宗祯泡好澡,出来换了衣裳,待保庆帮他束好发髻,那头陈克业也差人来说,人已经带上了,就在宫门口候着。   “走吧……”宗祯起身,带着人再度出宫。   他知道,他很卑鄙。   这辈子的妹妹过得很幸福,每天都在笑,与姬昭虽说是相敬如宾,两个人却也是真的相处得好。可是——他不能任由他们再这样下去,姬昭现在不喜欢福宸,能保证往后不喜欢?或者说,已经有了感情?那天,两人抱在一起,福宸哭泣,姬昭安慰她的场景,两人之间插不进去第三人,至今历历在目。   若是将来两人有了更深的感情,甚至是——   他不敢想象。   更何况,他将要把姬昭带上一条歧路,他们都不会有子嗣,兴许姬昭根本不愿意,可是姬昭必须要愿意,这条路,姬昭要陪他一起走,他已经不能忍受没有姬昭的人生。   他不能叫姬昭被人说道,要说,也是他不对,都来说他便好。   姬昭不能再做驸马。   车外的雨依旧下得“噼里啪啦”,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他们的马车滚过青石板,宗祯坐在车里,声音清晰落入他的耳中。   那位“裴容”坐在他对面,吓得瑟瑟发抖。   宗祯看他,缓缓道:“与公主喜欢的人长得像,是你的福气。”   “是,是。”那人被陈克业带回来后,这些天来也“培训”过,依稀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真到这一天,面对的还是太子殿下,怎能不怕。   宗祯不再说话,依旧听着外面的雨,听着车轱辘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哥哥还来府里,福宸公主非常诧异,站在廊下,看着远远走来的宗祯,走下台阶,高声问道:“哥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来,你——”   福宸公主说到一半住了声,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哥哥身边的人,那,那不是裴容吗!   宗祯看到妹妹的样子,心里多少放心了点,他走到阶下,说道:“我们进去说……”   “好,好……”福宸公主盯着那个“裴容”,是的,她已经看出来了,那不是真正的裴容,再像,那也不是裴容。   她看了眼宗祯,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带这样一个人过来。   “进去吧……”宗祯先进去,福宸公主抬脚跟上。   宗祯在首位坐下,福宸公主坐在他旁边,“裴容”拘束地站在正中央,不知如何好,宗祯淡淡道:“给公主行个礼。”   “是,小,小民拜见福宸公主!”   “起来吧……”福宸公主疑惑地看宗祯,“哥哥,这——”   “都先下去吧……”   “是……”青金等人带着那位“裴容”一同出去,屋内只剩兄妹俩。   福宸公主直接问:“哥哥,你为何找来一个与,裴,裴容如此相似之人。”   福宸公主猜测,是不是先前她放走裴容的事被哥哥知道了?她已打算承认错误。   然而,哥哥只是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与姬昭已成亲一年多。”   “啊,是!”福宸公主面露茫然。   宗祯看着妹妹的脸,还是平静开口:“你们俩感情从来平平,他也甚少在公主府过夜,既如此,你们和离——”   福宸公主听到哥哥竟然在跟她说驸马的事,她吓死了!   是不是王曦与姬昭青梅竹马,甚至差点成亲的事情被哥哥知道了?!一定是!否则哥哥不会要他们俩和离!上辈子那样都没提过和离!上辈子,她想和离,还被哥哥教训了!哥哥说,说什么也不能说和离,会毁坏她,包括姬昭的名声。   这辈子却让他们和离,还找来一个假的裴容补偿她!   哥哥一定是知道了!   和离之后呢,哥哥会如何处置姬昭?!姬昭会再变成魔鬼吗?难道他们终究要重蹈覆辙?不可以!这辈子,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绝不可以!   更何况,她跟姬昭虽说没有夫妻之实,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辈子的姬昭,姬昭对她也很好,她不能丢下姬昭不管!   福宸公主立即打断宗祯的话:“不可以和离!”   宗祯顿了顿,仔细看她,福宸公主眼神躲闪片刻之后便是坚决。   宗祯再道:“你喜欢裴容,那人与裴容几乎一模一样,若是不满意,我可以再找人来,我也一直在帮你找真正的裴容。你往后,不论喜欢谁,哥哥都可以给你,你与姬昭和离——”   “不可以!”福宸公主摇头。   宗祯还要再开口,福宸公主豁出去了,大声道:“我兴许已经怀了驸马的孩子,不可以和离!”   “…”   宗祯看她,福宸也看哥哥。   宗祯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阴冷,福宸也觉得屋内在一点点地变冷,她甚至打了个寒颤,这样的哥哥,更叫她确定,哥哥知道了!   但她的视线毫不退让,她不能不救姬昭!   宗祯收回视线,坐回去,手肘撑在椅子的把手上,手掌托着脸,福宸暗自松了口气。   很快,宗祯又道:“若的确怀了,怀了他的孩子,生下来,和离——”   福宸公主不可置信地看他:“哥哥你是疯了吗?我若生下孩子,驸马就是我孩子的父亲!你要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这个孩子也是你的外甥啊!”   “…”   宗祯木然地看着门外越来越大的雨。   他想,他的确是疯了。   因为他又看了眼妹妹,平静道:“只是可能,不是一定有身孕。”   福宸惊讶得都直接站了起来。 第125章 疗伤中   带着万分不解,福宸公主大声道:“哥哥,即便现在没有身孕,我与驸马终将会有孩子的,即便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你又为何非要我与驸马和离?当初是你与父皇非要我与驸马成亲,如今我们俩相处得这般好,为何又非要我们俩和离?!我喜欢驸马!”   宗祯无言以对,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因为他的确非常卑鄙。   他冷漠地依旧看着门外的雨。   福宸公主走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更坚决地说:“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与驸马和离的!哥哥你若逼我,我们去父皇面前说理去!”   宗祯抬眼看了她。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就连妹妹,他也在疯狂羡慕,甚至是嫉妒。   是的,他是在嫉妒,因为妹妹才是那个真正有资格站在姬昭身边的人!   被嫉妒冲得,他差点要脱口而出,因为他喜欢姬昭。   可是,他到底咬住牙关。   他不能说,这本就是歧路,他不能害姬昭的名声,哪怕是妹妹面前。   他不能让任何人误会姬昭,他不能叫姬昭背负破坏兄妹关系的骂名,他绝不能。   兄妹俩就这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互相对峙着。   上辈子时,两人常常吵架,说来也好笑,那时候吵架就是为了姬昭。   这辈子,他们第一次吵架,同样是为了姬昭。   最后是福宸公主先软下来,她坐回去,轻声道:“哥哥,你放心吧,驸马真的对我极好,他也很喜欢我,他虽不常留宿公主府,但凡过来,总会令我无比快乐,他还会给我讲许多有趣有趣的事,从前的事,到底是过去了。驸马现在喜欢的是我,不是吗?”   她意在令宗祯明白,姬昭与王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然而宗祯听着这样的话,根本就是在受折磨。   福宸公主再道:“哥哥,张姑姑说,未来嫂嫂是个极好的姑娘,你们一定也会像我与驸马这般的。过去的,就是彻底过去了啊。”   “是吗,哥哥?”福宸公主回头看他,满脸认真。   宗祯沉默。   “哥哥——”福宸公主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你就信我这一回好不好,我一定、一定会跟驸马过得越来越好的!我们将来的孩子,还等着你给取名字呢!”   宗祯也回眸看她,与她对视片刻,宗祯伸手将妹妹的手拉开,只言不发,他起身离开。   “哥哥——”福宸公主追上去,却见宗祯缓步走进茫茫雨幕当中。   程深他们想要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他却伸手推开,大步越走越远。   福宸公主担忧地叹气,可是这个时候,也只好这么办了啊。   回去后,宗祯病了一场,其实他如今身子已是越来越好,几乎很少生病,只是这天他淋了半天的大雨,正是春捂时候,又怎能不生病。   整个东宫变得雾霭沉沉的,恰好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大家口风都紧,东宫外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宗祯生病,日子虽艰难,却也坚定地往前走。   那天姬昭宿醉醒来,缓了很久也没缓过神来,身体很虚。   殷鸣与尘星原本以为他会低落很久,其实姬昭次日一醒来就跟没事人一样,除了身体虚,能吃能喝,能笑能说,若不是他们俩亲眼所见,他们也不相信他们郎君曾经哭着从宫内冲出来,还要借酒消愁。   他们俩隐约觉得不太对,却也提都不敢提那一日的事。   没人的时候,姬昭坐在榻上,像往常那样看书,实际他在发呆。   这几天,每每没人的时候,他都在发呆,夜里也一直躺着在失眠,这也是身体虚的真实原因。   幸好他吃饭的时候,包括魏妈妈都盯着,他不想叫人看出自己的不对,总是硬塞,哪怕一点胃口也没有,这才不至于即刻倒下。   在这个世界里,剩余的几十年,将要怎么过,他并不知道。   宗祯那天亲口说出,他喜欢那个太子妃的那刻,姬昭知道,他的这辈子已经结束了。   兴许是他把感情看得太过重要。   可他不觉有错,那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那更是对他最好的人。   他也不怪宗祯,他早说过,喜欢是一个人的事,他怎能怪别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自己没能成为一个可以被宗祯喜欢上的人。   有时候发呆发着发着,又会想要哭。   可是哭了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他就继续发呆,呆着呆着,这一天天地也就过去了。   本还要继续发呆发下去,有天,姬府匆匆来了人,姬昭认识,是姬重锦的小厮,姬昭奇怪道:“看你满脸着急,是你家郎君出了什么事?”   他摇头:“不是我家郎君出事!是大娘子、二娘子,她们俩,她们俩——”小厮跺着脚,急道,“小的也不敢细说,是我家郎君叫我来请驸马回去,说能多个人拿主意,夫人也是这个意思。”   姬昭便更纳闷了,他与姬府基本上是互相不管事,有什么事还需要问他拿主意?   他立即换了衣服,去了姬府。   待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姬昭一时哑然无语。   事情是这样的,大娘子与二娘子,没错,就是那个小吴氏的两个女儿,为一个男人闹翻了。她们俩喜欢上同一名男子,那名男子似乎更青睐大娘子,约大娘子私底下见面,大娘子比较单纯,就很高兴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二娘子。   二娘子送过夜的食物给大娘子吃,像她们这些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脾胃娇弱得很,大娘子不知那是过了夜的食物,吃坏了肚子,自然就不能再出门。二娘子便说,代她去跟那名男子说一声。   大娘子信了,感动得无以复加。   结果,现在那名男子开始约二娘子私底下见面了。   大娘子今日才知道二娘子瞒着她偷偷去和心上人见面,上门理论,结果两人打了起来。   姬昭到的时候,两人刚打完,跪在下面哭。   姬昭看了眼,乖乖,泼辣的二娘子竟然满脸血痕,都是大娘子用指甲划出来的!没想到小白花大娘子,战斗力这么强!   屋子里,除了大娘子、二娘子与小吴氏母女仨,就是林夫人、姬重锦,还有他。   他到后,林夫人请他在身边坐下,看着下面跪着的母女仨,训斥道:“哭!就知道哭!自小到大,我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你们姐妹俩也是一同长大,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就这般?!礼义廉耻都学去了哪里!哪个大家闺秀似你们这般?竟还主动出去见男人!往后你们还想不想嫁人!”   林夫人是个说话比较直接干脆的人,小吴氏哭道:“夫人,不怪——”   “你给我闭嘴!”林夫人拿起扇子砸她脸上,“刚刚大娘子可说了,二娘子出门的时候,是你帮着掩护的!竟敢瞒着我私自出门,你可是好样的啊!”   小吴氏低头嘤嘤哭泣。   姬昭看着有些茫然,他承认,这样的热闹有一点好看,可是为何要把他叫回来看这热闹,他不解地看着姬重锦,姬重锦冲他眼神示意,示意他别急。   林夫人又道:“打也打了,哭也哭了,我现在就要你们娘仨一句话,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们仨将头低得更低,哭声也变小了。   林夫人一拍桌子:“我连驸马都请来了,你们到底说不说!”   难道这个人跟他有关?!   姬昭非常诧异,也更好奇地盯着下头的母女仨人。   “不说?不说就全部请家法!来人——”   “哇——”是大娘子憋不住,头一个大哭出来,她往前几步,跪到林夫人面前,“母亲,我说,我都说,是郑王,是郑王!”   姬昭张大嘴巴,是宗谧?   “你仔细说来!”   大娘子哭着交代:“还是三哥哥过年时候在家,我与妹妹见过郑王爷一面,后来有一回我们俩认识了郑王的妹妹,郑王来接他妹妹时,就遇上了我们俩……”   “说!”   大娘子放低声音:“郑王透过他妹妹,私底下给我送礼物,说,说他喜欢我……”   姬昭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吧!才见过一面,就给人家小姑娘送东西!   大娘子继续哭:“我,我就去见了一回……”   林夫人怒不可赦:“这也是能随意去见的?!你到底见过几回!”   大娘子哭着继续交代,她后来又与郑王见过三回,直到第四回 才被二娘子抢了,二娘子这时也交代了,她见过郑王四次。   姬昭再吸冷气,这才多久啊,就见过七次了!   林夫人气得已经无话可说,姬昭能理解,姬家这样的人家,就连皇族都看不上,结果家里姑娘巴巴地凑上去讨好一个没啥权力的王爷。   林夫人拍桌子:“在你们十岁的时候,我便说过,你们的婚事都有家里做主,你们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这房也就你们两个女孩,我会给你们添妆!每人陪嫁,别的不谈,现银就有三万两,这话可是我说的?!”   “是……”   “那你们眼巴巴地贴上去做什么!”   大娘子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又道:“母亲,他说会娶我为妻——”   林夫人再拍桌子:“他的婚事是要陛下做主,郑王再不得志,陛下会给堂堂郡王娶个庶女做正妃?!见过你们一面,就约你们出门,他可有想过你们的清誉?你们自己又可曾想过?!万一被人看到,你们又要如何自处?你们是要气死我啊!”   虽然是很气愤的事情,姬昭也很气,听到林夫人最后一句话,他又差点乐出声来。   母女仨继续哭,林夫人大手一挥,叫人拉下去全部跪着不许吃饭,好好反省。   林夫人深吸一口气,这时看向姬昭,姬昭知道重头戏来了。   林夫人尽量平静道:“不瞒驸马,在知道她们母女仨背着我做这事时,我派人去查过,已经知道对方是郑王。”   姬昭也很抱歉:“都怪我那日说要去大哥院子里看花。”   姬重锦也道:“是我介绍两位妹妹与他认识。”   林夫人摆手:“不怪你们,她们母女仨巴巴地要往上贴,不论对方是谁,也没用!她们若是老实,就是玉皇大帝过来,她们也不会心动!”   姬昭主动问:“既然事情已经这般,好在没有传出去,夫人需要我做什么?”   “这也是我请驸马过来一趟的原因。还请驸马与郑王通个气,我家姑娘配不上他,还请他高抬贵手放过!”   姬昭挺喜欢林夫人脾气的,况且这事,他也很生气,尽管是他不喜欢的妹妹,可是宗谧实在太——这不是玩弄无知少女么?   他满口应下,林夫人又道:“当然,万不能影响了驸马与郑王的情分。”   姬昭不在意道:“我是与他家五公子关系好,与郑王倒是一般,夫人放心吧,这事就交给我。”   事实上,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事能令他在意的。   难得找到个事情做,他还挺高兴的。   说完这件事,林夫人往后去,跟那母女仨还有话要说,姬重锦仔细看姬昭的脸,担心道:“几日不见,你的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姬昭笑道:“前些天喝醉了,总缓不过来,没事啦。”   姬重锦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姬昭有什么不对,便相信了,有心想问他几句关于太子的事,想了想,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他又道:“郑王那边,可要我同去?”   “不用啦,你跟他又不熟,我跟他还有点交情,我来解决这件事,你们放心。”   “麻烦你了……”   “你说这样的话就太过见外,不论怎么说,她们姐妹也是姬家人,我总不能看着别人欺负她们吧?”   姬昭最近就怕空着,问他:“你现下有空没有?”   “你想做什么,我陪你去。”   “嘿嘿,我府里有个昆曲班子唱得可好了,去我府里听吧?我再叫上公主!把姬重渊、殷橼那俩小子也叫上!”   姬重锦笑着点头:“好……”   姬昭高兴地揽着他的肩膀直接去找姬重渊,再叫人去请殷橼过来,又派殷鸣去约宗谧明日来家中,他要与宗谧当面谈这件事。 第126章 弄人   姬昭派人去公主府请福宸公主,福宸公主却不在,府里人说他进宫了,姬昭听到“进宫”两个字,不由发怔,好在殷橼与姬重渊都到了,两人嘻嘻哈哈地边走边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的,姬昭才又露出笑容,压掉一切情绪,笑着迎上去,几人一同往后去听戏。   却说福宸公主,那天,哥哥离开后,她本打算直接去找姬昭,想把“怀了孩子”这件事跟姬昭通个气,别露出破绽来,只是怎么说是个问题,她想着怎么说才好的时候,派去宫里的人回来告诉她,哥哥发烧倒下了。   她也顾不上了,立即收拾东西进宫,她不太放心,想亲自去照料。   这些天,她一直住在宫里,宗祯醒来后,很少说话,她心中很愧疚,可是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她只能这么做。她每天都和宗祯在一起,见他没有派过人去驸马府上,倒也很放心。   又是一天清晨,她从自己的凤阙阁来到东宫。   宗祯刚穿好衣服,从内室中出来,她见是太子常服,不禁心中一跳,立即问道:“哥哥,你身子好了,是要出门?!”   宗祯看她一眼,低头整理玉佩,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姬昭。”   “…”福宸公主勉强地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宗祯慢条斯理地顺着玉佩络子上的丝线,福宸公主便也看了眼,看着看着,她觉得这玉佩有些奇怪,她问:“我记得哥哥是有块双鱼佩的,成色却要比这个好上许多的。”   这块,还是姬昭从前送给他的。   宗祯松开手,抬头看她,半晌之后,朝她扯了扯唇角。   福宸公主伸手抚住胸口,不知为何,哥哥的这个笑容,令她无比难过。   宗祯淡淡笑着看她,再用更淡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再令你与他和离,姬昭面前,我亦不会提,你既然——”宗祯说不出“怀有身孕”四个字,只能勉强道,“别在宫中忙这些琐事,回你的公主府好好休息,御医多带几个回去。”   说完,他朝福宸轻轻颔首,走过她,将要迈出门槛时。   “哥哥——”福宸公主回身叫他。   宗祯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福宸公主的声音更为愧疚:“我都是为了大家好……哥哥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你以后会明白的。”   宗祯没有说话。   “哥哥,你一定也会过得很好很好,我发誓!”   宗祯抬脚跨过门槛,走进门外的整片阳光中,明明那样温暖,春天似乎真的要来了。   可是宗祯也知道,他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   宗祯放弃了,姬昭与福宸过得好好的,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   他不该因为自己的卑鄙,而妄图破坏这一切。   姬昭与福宸未来的路,布满春花与欣羡。   而与他的路——   永远不过是崎岖而又晦暗的歧路罢了。   留他独一人即可。   次日,姬昭在家中等来宗谧,他是打算正式跟宗谧说一说关于大娘子、二娘子的事。   不过说实话,这种事情说起来到底尴尬,毕竟宗谧也是私底下诱拐无知少女,他如今就这么把事情放到台面上,他就叫家人好好准备一桌席面,还有好酒给宗谧,打算边吃边说,这样总归好些!   为了谈得顺利些,也避免尴尬,昨晚他还想了一番说辞,自觉准备得很全面。   宗谧准时到来,还似往常那般,笑得温温润润的模样,姬昭看在眼里,心道难怪能搞得亲姐妹为他打架,这张脸他虽不喜欢,也真的是能唬人,许多小姑娘就爱这样的。   姬昭是很不屑于这种行为的,其实他也已开始将宗谧当做朋友,因为这件事,他还是觉得宗谧不太可以!   不过姬昭也已十八岁,来到这里也过了两个年,基本的为人处世他还是知道的。   他很有礼貌地把宗谧带到待客的正厅,请他坐下,宗谧笑道:“把我叫来,是有什么要事跟我说?”   “也不是很要紧的事。”   宗谧再笑:“那就果然是有重要的事了。”   “呃——”   “否则你又怎会主动邀请我上门来?”   姬昭心想,这么明显的嘛,他有些尴尬,却见宗谧含笑看着自己,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的宗谧有些怪怪的,他被宗谧看得不太自在。   宗谧问他:“几日不见,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姬昭笑呵呵道:“先前喝醉酒,近来身体就有些虚,没事的。”   这种事随便说说,应付过去就成,偏偏宗谧又道:“恐怕不止是身体虚吧。”   姬昭愣了愣,回眸,仔细看他,宗谧还是在笑,可是姬昭觉得他更怪了!   宗谧笑道:“恐怕你不知道,那天你喝醉时,我也在。”   姬昭的眼神瞬时变得锐利起来。   姬昭真的不知道,那天他的情况那样糟糕,醉得一塌糊涂,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甚至就连宗祯来过,他都不知道。殷鸣他们什么也不敢说,再者,姬昭自己也在逃避,不许再提那天的事。   宗谧难得看到姬昭这样犀利的眼神,其实他一直是个很缓和的人,最起码,面子上看起来是。他也从不急躁,包括今日过来,他也没想过急躁。   偏生看到姬昭这张脸的时候,他的脑袋便有些不受控制。   看来他猜得不错,姬昭也是喜欢宗祯的!他不知姬昭与宗祯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但无疑,这两人是好不了了!   他一方面有些幸灾乐祸,另一方面又涌起一股邪恶的希望,明明他是个稳妥之人,偏生出那样的想法。   宗祯是太子又如何,能够随便训斥他,当他是狗又如何,还不是为姬昭而忙乱。   哈——   他们都是公平的,不是吗?   或者说,宗祯比他还不如!   姬昭是驸马,注定了是宗祯的妹夫,这辈子,姬昭都没法与宗祯在一起的!   而他呢?他总有希望在。   宗谧越想越兴奋,眼角甚至飞扬,他再道:“我知道,你不仅仅是身体虚,你是心情不好,你是在逃避事实。”   姬昭冷冷看他几眼,沉声道:“我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你与我身份都不凡,还请慎言。”   宗谧笑笑,点头:“我知道要慎言,不说,不说了,那昭兄今日找我来是为何事?”   他既然不说了,姬昭深吸一口气,就当刚刚那幕不存在。   只是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声音也掺上冰块,语气更是公事公办:“王爷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言了,王爷身份贵重,我家两位妹妹即便都是庶出,配不上你,姬家的女孩也从不做妾,往后也请王爷别再招惹家妹!”   宗谧微愣,原来是这件事,他笑道:“原来昭兄已经知道这件事。”   姬昭再深吸一口气,他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宗谧这么膈应人呢!这件事怎么了?他还有脸笑?正常人做出这样的事来,被女孩的家人发现,总要羞愧的,他倒好,他还有脸笑!   宗谧再道:“我也不瞒昭兄,我的正妃是要由陛下做主,但是侧妃之位,我却是能做主的。”   姬昭咬牙:“侧妃也是妾!”   “昭兄,侧妃也是能上皇家玉碟的,并不辱没家妹。”   姬昭怒拍桌子:“我们姬家绵延数年,从来没有出过做妾的女孩,对,哪怕是侧妃!”   宗谧笑:“可是昭兄的妹妹已非我不嫁。”   姬昭看向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便也直言直语:“那我倒要问问王爷,我有两位妹妹,你又到底想要娶哪个妹妹了!”   宗谧还是笑:“我都可以……”   姬昭站起身,差点要掀桌,宗谧也跟着他站起来,看着难得一见的姬昭的怒容,他心上却是越来越兴奋,他依旧笑着,他说道:“昭兄,若是你的妹妹嫁予我,我们往后的关系岂不也能更亲密些?”   姬昭的眉心突突跳着,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昭兄,我没有皇位要继承,我也没有天下需要交代,我的王妃哪怕是陛下亲赐,只要我不喜欢,那就永远是摆设。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你玩,陪你吃,陪你笑,我——”   姬昭砸了一个酒盅,声音更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宗谧看了眼地上碎裂的酒盅,抬眼看他,笑容也渐渐收起,他道:“我不是宗祯,我可以——”   “你胡说什么!”姬昭的声音尖利。   “姬昭,我会对你好,我的心里会只有你,我——”   “你闭嘴!”   “我不是太子殿下,我敢,他不敢。”   姬昭看他片刻,伸手用力,饭桌翻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在地面滚落,沾满灰尘,瓷片碎了一地。   姬昭伸手指着门外:“滚……”   “你连听到宗祯名字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滚!给我滚!滚!”   “你——”   姬昭再用手指他:“我警告你,不许说宗祯,不许说他!谁也不许说他!你不配!你不配!你知道吗,你不配!”   说到后来,姬昭的声音接近怒吼,听得出几分沙哑。   “哈哈……”宗谧这个时候还能笑出声,他并不惧怕姬昭,他迎着姬昭无比愤怒的脸,笑道,“你放心,都是我自己猜的,我想,宗祯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喜欢他。”   姬昭的胸口不停起伏,眼睛珠子死死盯着他,声音机械道:“我再说最后一次,你如果再敢败坏宗祯的名声,我会杀了你。”   宗谧低头笑,伸手揉了揉额头,再抬头时,他的声音轻扬:“太子殿下真是好福气,你说我不配,真正不配的,是他吧。你可知道,他要娶太子妃了?”   姬昭咬紧嘴唇。   “那你可又知道,他要娶的太子妃是谁?”   姬昭的双手握成拳头,他不敢听,可是他知道,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看着宗谧,眼神复杂。   宗谧依旧在笑,接着用最为和煦的声音说出了这个世上最为残酷的话:“王曦……”   “…”姬昭嘴巴微张。   “宫外还不知道,宫内这几日已有确切消息,宗祯要娶的是王曦,是,就是你的青梅竹马王曦。”   姬昭站在原地,与宗谧对视,实际他的眼神早就穿过宗谧,穿过墙壁,穿过万水千山,穿过这个世界,甚至姬昭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脑中都是宗祯亲口承认的话,宗祯说他喜欢太子妃。   太子妃是王曦吗。   姬昭扯了扯嘴角,怎么就这样好笑呢?   哈,哈,哈——   宗谧看着凉凉笑着的姬昭,只觉得姬昭仿佛变成了鬼魅,他有些担心地上前:“昭兄……”   他试图唤醒姬昭,他也的确唤醒了,姬昭收回视线,再度认真看他。   宗谧便道:“我和宗祯不同,我没有喜欢的女人,我——”   “滚!”姬昭毫不留情地骂他。   宗谧讶异,姬昭看着他,冷冷道:“曾经我以为我对你多有误会,也曾把你当做过朋友,如今只当我被鬼附了身。宗谧,我郑重警告你,你如果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一定弄死你!”   “…”这回换宗谧无言。   姬昭转身就走,宗谧伸手去拉住姬昭的手,不解道:“我都告诉你宗祯喜欢的是王曦,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呵呵……”姬昭回身看他,“王爷希望我说什么呢?想听我和你一起骂宗祯,一起骂王曦?还是想要听我剖析我的内心给你听?你省了这份心!你不配!”   姬昭用力甩开他的手,跨出门槛,宗谧再抓住他的手:“姬昭,我喜欢——”   姬昭抄起门边柜子上的花瓶,回头就用力砸在宗谧头上。   “啪——”地一声,宗谧满脸鲜血。   姬昭扔了手里碎裂的花瓶,掌心也被碎片磨出血,他用手扯开宗谧的手臂,再没说一句话,大步离开。   宗谧摸到满手鲜血,看着远去的姬昭的背影,不由又笑出声来。 第127章 逃离   因为今日与宗谧谈的话题比较私人,毕竟事关两个女孩乃至姬家、郑王府的名声,所以,姬昭把所有人都遣出院子,包括宗谧的人也都在院门口候着。   姬昭疾步如风,面无表情,无比陌生,手掌还滴着鲜血,就这么走出来时,门口的大家都傻眼了。姬昭目不斜视,掠过他们就走。   尘星头一个跳起来,拉着殷鸣就往前跑,追上他,急急问道:“您怎么了,手,手怎么了?!”   姬昭走得飞快,声音却平静:“我没事的,别担心。”   尘星这些天被他吓得都成了小哭包,眼睛立马就红了:“怎能不担心呢,是不是那个宗谧跟您打架?!”   殷鸣更是捋了捋袖子,大有随时都可以冲过去揍宗谧的架势,只要姬昭一句话。   姬昭摇头:“不是,我用花瓶砸破了他的脑袋。”   “啊——”他们俩发怔,尘星问:“可要叫白大夫过去看看他?到底是在咱们府里受的伤,万一被人瞧见要说道的。”   “不重要了……”姬昭摇头。   尘星与殷鸣面面相觑,他们完全不知道姬昭是怎么了,按理来说,从前,姬昭生气抑或难过到极致的时候,是从来也不说话的,一句话也不说。可是那时候的他,即便到了极致,也没有对谁动过这样的手,上次与文贵仁打架时也没有这般狠厉。   今天,与郑王商量要事的他,却砸破郑王的脑袋,他们郎君除了在太子面前,大多数时候是个理性,或者说会给自己留余地的人,如今这般——想必已是生气到了最极致。   可他还能跟他们冷静说着话。   姬昭一路往后花园走,一直走到桥上,他才停下脚步,低头去看湖里的鱼。   看着看着,他轻声道:“你们知道吗,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殷鸣与尘星听不懂,“秒”不是这个时代的词,好在姬昭也无需人听懂,他继续喃喃道:“从前总觉得啊,他们好矫情,总是拿自己与鱼作比较,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做一条鱼,是多么的快乐。”   他们俩听不懂归听不懂,却全都听出了他平静语气下的悲伤,或者是绝望。   殷鸣伤心道:“您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与尘星,我们打小陪着您长大的,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呢?”   姬昭笑了几声,这个世界上不能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笑着的时候,平静的湖面上,不时荡起涟漪,有风吹的,也有锦鲤游出的。看着这样活灵活现的锦鲤,姬昭笑着笑着,眼泪便垂直落在水面,荡起的涟漪,甚至不如风拂过时。   眼泪果然不值钱哪。   姬昭深吸一口气,不想再看令他嫉妒的鱼,他仰头看白云,背对着他们俩说道:“你们知道宗祯要娶的太子妃是谁吗。”   “是谁?”   “是王曦……”   “…”他们俩的嘴巴张得比鲤鱼们吐出的泡泡还要大。   “日子为何总是这么艰难呢?”姬昭眯虚了眼睛,阳光太刺眼,他眼前的天空渐渐变了色。他来到这里后,还不曾在金陵看过春天,过年的时候对于这个春天有过很多期待,然而——   “我不想再在金陵待下去,我撑不下去了,可我是驸马,我是没法与公主和离的。哪怕是片刻的功夫,能让我离开片刻也好啊……”姬昭叹息着如是说,他是真的没了法子,躲到庄子上是没用的,他已经不想再留在金陵城里看春天。   这个春天注定是属于宗祯与王曦的。   他回身,问殷鸣与尘星:“你们帮我想想,我能去哪里?”   姬昭此时其实是迷糊的,他已经走到了绝境,只能寄希望于自小的侍从,可是他心里知道,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没想到——   殷鸣思考片刻,抬头看他,坚定地说:“郎君,还真的有个法子!”   姬昭看他,尘星也看他,殷鸣道:“也是今早刚得到的消息,您名下的当铺收到一把扇子,扇骨上刻着“祾”字,我年前就交代过,因而一收到这把扇子他们立马就送信来了!”   “在哪里?”   “眉州……”   “好!我们去眉州!”尽管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眉州在哪里。   姬昭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回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叫尘星收拾东西,他则是换礼服,打算去一趟公主府,再去宫里问陛下拿个出城的旨意。换衣服时,他看到桌上还未来得及叠起来的信,这还是他前些日子写给逍遥子的。   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书也不曾好好看过,还真忘了。   想想也是奇妙,不过几天之差,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上回没有来得及分享出去的话,本想这次告诉逍遥子,信都写好了,到底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啊。   姬昭暗自叹气,将信纸随意插在书页中,出门先去公主府。   福宸公主也是刚从宫里回来,见到姬昭上门还有些心惊,再见到姬昭的面色,内心更是忐忑,她还没顾得上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姬昭先道:“公主,裴容有踪迹了。”   “啊——”福宸公主立马把所有事都给忘了,立即问,“他在哪里?!”   “眉州,眉州有间我名下的当铺,他们收到一把刻有“祾”字的扇子。”   福宸公主“哦”了声,快两年了,裴容终于将那把扇子给当了吗。   “当然,并不能确定那把扇子就一定是当初你送出的那把,也不能确定当掉扇子的人就是裴容。”   福宸公主回过神:“是,我知道,多谢你!好歹是有了踪迹!”   姬昭又道:“公主打算怎么办?”   “我想派几个亲卫私底下去眉州找一找,你这消息是何时得到的?”   “也就是大约十天前,当铺里收到这把扇子,一有消息他们便立即回来告诉我,今天刚得到消息。”   福宸公主沉吟片刻:“不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不过才十天,想必他这段时间还在附近!我派人去找,能否麻烦你也给我几个人手,好能跟眉州那边的人联系上?”   姬昭道:“公主,我倒有个想法,你看可行不可行。”   福宸公主点头。   “我想亲自去一趟——”   福宸公主睁大眼睛:“为,为什么——”她近来真是被王曦搞得一惊一乍,她小心翼翼地问,“难,难道是与哥哥有关……”   姬昭不知道福宸公主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也是实情,他没有反驳。   福宸公主心直跳,她猜测姬昭说不定也知道王曦要嫁给哥哥,也就是三月里的事,这般看来,姬昭如果避到外地去,倒也好!   她立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姬昭扯了扯嘴角,又道:“我还要进宫一趟,总要有个理由给陛下,我就说我私下里去眉州帮你找竹熊的,如何?毕竟是要私底下去找人,不能大张旗鼓地找,明面上就当我去庄子上了,公主每隔十天也可往山上去,就当做做样子。”   福宸公主重生后性子变好很多,但是重生之前,也就是两年前一直是个骄纵的公主,这样的事情很像她能想出来的,父皇想必不会怀疑,福宸公主再点头:“可以!”   姬昭这时起身:“那我这就进宫去了。”   “好!”福宸公主送他出门,看着他的脸色,担心道,“近来可是睡得不好?驸马要保重身体啊。”   “没事的,公主无需担忧。”姬昭回头朝他笑。   看着他的笑容,福宸公主到底是又道:“你,你别怪哥哥……他也是不得已……”   姬昭不知道福宸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懒得去想。   说到底,他从来没有怪过宗祯。   他又怎么舍得怪宗祯。   姬昭再朝她笑笑,笑容明明是正常的,福宸公主却觉得更难过了,一直将他送到院门口,姬昭回身再跟她挥挥手,转身离去,腰间的荷包与玉佩打出一个弧度。   福宸公主看了眼,便有些呆。   那个荷包,上面绣的是仙鹤,她见过!是之前在东宫里,源心姐姐每天都在绣!绣了一块又一块,她还以为是给哥哥绣的。再有那块玉佩,也是双鱼佩,竟然和哥哥那块很像!   她又生出怪异感,和那天在庄子里,看到哥哥给驸马喂东西吃时一样的怪异感。   她站在院门口看了太久,久到青金诧异道:“殿下,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福宸公主回过神,转身回去,又念叨,“我也得派几个人陪驸马一起去,这一路到底遥远,还得准备些药物等等,驸马的手臂还没有好呢……”   进宫后,陛下本又打算叫项生把他领到崇政殿去见太子,是姬昭主动说,有事情只能跟陛下说,才被带去见仁宗。   仁宗听了他的话,立即道:“不可!福宸太过胡闹!你的手臂还在脖子里吊着呢!”   姬昭便温声道:“陛下,我的手臂虽还吊着,却已是好了大半,去的时候我会带上大夫。公主难得有个喜好,我很愿意去帮她实现。再者,我也从未去过眉州,也很好奇那里的风土人情。”他再笑,“陛下不知道吧,我也写游记呢,去一趟回来,我又能写出一本书来呢!”   仁宗被逗笑了:“哟,朕还真不知道,你既写了游记出来,便送去书局,令他们印出来,也好叫天下人都看看。”   “正有这个想法呢。”   仁宗又笑几声,接着他就看着姬昭在思考,这个女婿,他是非常满意的。其实他也知道,姬昭从来都有盛名,做一个驸马的确辱没他的才华。实际在姬昭刚做驸马时,他是真想给姬昭派个好差事,尽管史上没有多少驸马为官。   可他就这么一双儿女,他的女婿即便入仕,予以高官之位又如何?   只是,姬昭自己没有这个心思,他也不能硬赶鸭子上架。   他也听儿子说起过,原先姬昭在扬州时,大半年都是住在山上,好男儿志在四方,姬昭若是没有做驸马,想必此时正在哪里纵情山水。   姬昭志不在仕途,也就剩这么一个爱好,又是为了任性的女儿去找竹熊,仁宗心很软,细想一番,还是答应了。   临走前仁宗道:“去看看祯哥忙不忙,若是不忙,也同你太子哥哥说一声。”   “是……”   姬昭应下,项生打算送他去崇政殿,姬昭笑道:“项大官,太子殿下如今不是从前,每天都忙得很,我还是不去打扰他了吧,正好也要回去收拾东西,我明天便打算出发,时间颇紧。”   项生一想也是,就把姬昭送出了宫门。   回来后,碰上得到驸马进宫的消息,跑来打听的保庆,都是自家人,项生就把这事告诉他了。保庆心道“糟糕”,立马跑回崇政殿,把这事告诉宗祯。   宗祯听的时候,埋头写字,听后依旧是在写字,仿佛完全不为所动。   保庆着急:“殿下!您说句话啊!驸马就要出远门了!驸马要去眉州了!”   宗祯将手下一本奏章批复完,头也没抬,只是道:“若不想罚跪,就闭嘴。”   “…”保庆泄气地走出门,站在廊下,忧愁地盯着门外天空。等了会儿,程深回来了,看他一眼就要进去,保庆拦住他,“你进去要说什么?”   程深擦了一手的汗,急道:“我刚听到个很了不得的消息!急着告诉殿下!”   “与谁有关?”   “当然是驸马啊!”   保庆惆怅:“那你别进去了,殿下不想听,我就是被赶出来的。”   “啊?”   “不过到底是什么消息?”   程深着急:“郑王今天不是去了驸马府上?我刚听宫外的人说,郑王是一头血地从驸马府里出来的!”   保庆张大嘴巴:“怎会如此?”   “你问我,我问谁呢!”   殿内寂静,宗祯早就停下笔,将门口他们俩轻声说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第128章 花开   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姬昭就带着殷鸣与尘星走了。这次出门是逃避,也是的确想给福宸公主做点事,其实姬昭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座金陵城,他真的待不下去了。   若是能找到裴容,或许他就能成功与福宸公主和离,他就能离开这里,这是目前的他唯一的出路,他必须要找到裴容,因而他倒还是对这趟眉州之旅有几分期待的,还算有精神,不至于太过颓废。   与他同行的有公主府两名身手极好的侍卫,还有杜博与饮料四子,这五人的身手也很好,姬昭虽已完全放弃这座城,却也不会有人不用。毕竟是私底下出行,也不好拿着驸马的名声出来吆喝,多带些有真功夫的人比较好。   况且,天知道,此时的他是多么厌恶驸马这个身份。   除侍卫之外,白大夫也是一定要带的,毕竟他的手臂还吊着,他还是很爱惜自己身体的。   这一行,连上他,总共也就十一人,他没有坐华丽精致的马车,而是普通青帷马车,随从们全部是普通常服,很低调地离开了金陵城。   姬昭就这么走了。   在山上等了整整一夜的宗祯,站在山边上,看着姬昭的马车渐渐靠近,又看着他渐渐远去。山上起了雾,风也有点大,太阳还不曾完全出来,他的身子半隐在雾中,他的衣角偶尔被风吹起,有些不真实。   他的双手拉紧披风,眼睁睁地看着姬昭越走越远。   “殿下——”身后走来两人,轻声叫他。   他仿佛这时才回过神,轻声道:“都去吧……”   那两人直接走到山边的高树上,顺着树爬到山下的地面,追着姬昭离开的方向走了。   姬昭的马车则是彻底看不到了,太阳始终没出来,雾也一直都在。   宗祯没有离开,依旧静静站在那里看着。   他想,这就是属于他的人生吧,老天爷让他重生一回,不是为了让他得到,而是让他一次次失去,是因为上辈子他愧对江山与万民,是他应得的。   他又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不是刚重生时就设想好的一切吗。   侧妃、太子妃,想要用的家族,全都是他自己钦定的,按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多好啊。   姬昭有姬昭的路,有姬昭自己想要关心爱护的人。   而他,也有他的路。   他们从来不该走上同一条路,无论上辈子,抑或现在。   宗祯翘起嘴角,笑了笑,只是这笑看着莫名诡异。   姬昭去给福宸找竹熊了。   而他,也该回去走自己的路。   宗祯收回视线,转身往山下走。   姬昭走了半个月后,宗谧脑袋受伤的事,到底是被仁宗皇帝发现了。   宗谧真不是故意的,不管他心思如何,他喜欢姬昭也是真的,他并不乐于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也是因为如此,这件事才能瞒到现在。   只是年后,他被派了差事,仁宗皇帝对这位侄子还是不错的,总是惦记着他,思来想去,发现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进过宫,立即派项生去看看怎么一回事,结果看到了头上包满布带的宗谧,项生也吓到了。   事情再瞒不下去,仁宗皇帝很震惊,非要问他是谁下的手。   这是他的侄子,还是堂堂王爷,尽管手上的确没有什么实权,好歹是宗家子弟,怎能被人欺辱至此呢!   宗谧闭口不谈此事,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的,那天他从姬昭府上出来,或多或少还是有人看到的,只不过碍于各路威严,没人敢说,到了这个份上,宗谧的脑袋是驸马给砸破的,这件事就传到仁宗皇帝耳中。   仁宗非常生气,他根本就不相信是姬昭干的。   他是皇帝,不好出宫,便派宗祯出宫去详细问清楚这件事。   宗祯去了郑王府,宗谧看到是他,非常吃惊,恭敬地行了礼,宗祯叫他起来,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表达父皇的意思,平静道:“不论是谁,你说出来,父皇与我一定会为你做主。”   宗谧怔愣片刻,笑道:“殿下,这实话,我还真不能说。”   宗祯没有看他,宗祯自然知道,这是姬昭砸的。   在他看来,不论是谁与姬昭起冲突,那就都是别人的错,姬昭一丁点的错也没有,他不过来走个过场,他会给这件事找个替罪羊,满朝文武,他看着不痛快、不好用的人还有许多,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能顶下这个罪。   他不搭理,宗谧也不气,更不觉受到侮辱,他早就觉得自己赢了宗祯。   宗谧甚至笑道:“不过既然是殿下问的,我是要说实话的,其实,这,是驸马砸的——”   宗祯抬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我想殿下应该早就知道,毕竟平阳侯府从来在您的监视之中吧,不过殿下定然也不知道驸马为何要砸我吧?”   宗祯淡淡地看着他。   宗谧道:“是因为我告诉驸马,我心悦于他。”   宗祯凝眸,看他片刻,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浮上来的:“你想死吗……”   宗谧轻声笑了几声,他怕宗祯吗?当然怕,毕竟宗祯是太子,他只是郑王。可是怕还有用吗?早在宗祯发现他试图偷亲姬昭的时候,一切就再也无法挽救,表面平静彻底破裂。   往后的路,要么就老实做宗祯的狗,要么就——   反正宗祯没有理由无缘无故地处死他,即便要找法子,也总要时间,即便想要暗杀他,也要过了他这么多亲卫的关,杀死他没有那么容易。   他这些天一直很愉快,他早就想取代宗祯,取代宗祯的一切,从前还有担忧,如今他已经没有余地,左不过破釜沉舟罢了。   宗谧笑道:“我听说姬昭去山上了,哈哈,殿下,姬昭是在躲您吧?对了,您或许还不知道,姬昭知道您要娶王曦的事了,他们俩可是青梅竹马——”   宗谧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胸口处,离心脏已经很近,鲜血顺着刀口往下流。   宗祯抬头看他,手上的刀子转了半个圈,轻声道:“下一回,这把刀,可就不会再偏了。你是郑王,一家老小能依仗的,只有你,郑王为人还是谨慎些的好。”   说完,宗祯拔出匕首,将宗谧的身子一推,抬脚走了出去。   宗谧回头看他,晃了晃,到底是捂住伤口重重倒在地上,满地鲜血。   只是即便如此,宗谧眼中也全都是笑意。   他还是觉得自己赢了,他想要一直赢下去。   宗祯没有回宫,而是吩咐去姬昭家中。   主人一走,平阳侯府中也安静不少,宗祯没有下马车,更没有打算进去看看,他叫马车停在后门处,就这么坐着。   保庆小心问道:“殿下,您不进去吗?”   宗祯没有说话,他只是有一点想姬昭,只需在这里安静待上片刻就好,他不会再轻易进入姬昭的世界。   他想到宗谧的那些疯话。   是的,那天他就发现了,宗谧胆敢觊觎姬昭。   刚刚他为什么要朝宗谧下手?因为他嫉妒宗谧啊。   因为就连宗谧这样的人,都能向姬昭表达心意。   而他——   哈、哈、哈。   他在心中凉凉地笑,他却连表达心意的权利也没有,因为他不能破坏姬昭与妹妹的安稳人生。   可是又能怪谁呢,是他钦点姬昭做的驸马啊。   宗祯坐在密闭的马车中,一直坐到天黑,依然一动不动。   保庆、程深都不敢说话,自从那天从公主府回去后,殿下就如此,几乎不说话,驸马去眉州后,他更是一个字也没有,每天面无表情,今天又——   他们俩心中叹气。   春天已越来越近,就连夜风都是这样温柔,宗祯还能想到过年时,和姬昭说好了要一起去山上住几天,说好了要好好陪他玩几天的。   宗祯正发着呆,忽然听到车外有百灵鸟的叫声,“是谁!”陈克业已经上前,抓住远处大树下的几个身影,那几人反抗,还想跑,显然不是陈克业他们的对手,陈克业抓住他们几人,喝问,“大半夜地,你们为何流连在平阳侯府门外?!”   程深跳下去看了看,回来告诉宗祯:“陈大人抓到几个人,就躲在不远处的树下,难怪我们都没有瞧见,他们在吹哨子,不知道是谁,不知有什么目的。”   事关姬昭的安危,宗祯肃然道:“拉过来……”   “好的!”   王曦与她的侍女、奶兄弟被陈克业拖过来,他们逃不掉,王曦吓坏了,她就怕会连累到姬昭,然而被捉到车下,她头上戴着的风帽被人掀开,陈克业与程深都愣住了,这,这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么……   王曦闭着眼睛哭,她的奶兄、侍女即便被控制着,也非要到她身前挡住她。   听说是王曦,宗祯立马从马车里出来,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哭。   看了片刻,他跳下马车,看着即便哭泣还是那般美貌的王曦,他的声音更为死寂:“你跑来此处做什么?还想着哭求姬昭纳你做妾?”   王曦听了这话,大惊抬头,她不认识宗祯是谁,这个人却认识她!还说出这样的话!   她慌乱道:“你,你别胡说!你别胡说!”   “怎么,他愿意纳你为妾么?”   王曦到底是女孩子,脸早就红透了,她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昭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会为我好!”   “呵呵……”宗祯冷笑,见了鬼的“昭哥哥”。   王曦重申:“希望你别再胡说!”她还弱弱威胁道,“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半夜过来,所为何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听说你要嫁给太子,你若不告诉我,不如我把这件事告诉太子?”   王曦害怕地看他,“说……”宗祯冷冰冰吐出一个字,王曦怕得又是一个哆嗦,宗祯朝陈克业示意,陈克业眼看着就要朝她的侍女下狠手,王曦哭道:“我是来找驸马的,百灵鸟的叫声是暗号,哨子是昭哥哥送我的。”   很显然,王曦并不知道姬昭已经不在家。   宗祯朝她伸手:“哨子给我……”   王曦边哭,边无法理解地看他,宗祯淡淡道:“他是驸马,你将来是太子妃,怎么,留着这样的东西做什么?你不会以为,姬昭还喜欢你吧?”   说到后来,他甚至在笑。   王曦被他笑得浑身发凉,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家里,被逼着学宫中礼仪,她早已受够,此时又被陌生男子威胁,她不由生出勇气,朝宗祯低声怒吼:“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昭哥哥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他只喜欢我!若不是皇命,我早就与昭哥哥成亲了!他只喜欢我!”   宗祯的脸色越来越冷,王曦渐渐也不敢与他对视,瑟缩地往后退一步。   保庆他们简直谁也不敢说话,说起来,他们殿下从来理智,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不理智全都用在驸马身上了。   谁也想不到,他们殿下会在半夜的驸马家后门,跟一名女子做这样无谓的争吵。   两人竟然为驸马到底喜欢谁而吵成这般。   保庆觉得,他们都忘记了一个人,公主啊……驸马是公主的驸马啊!这才是正牌!   王曦鼓起勇气,再吼:“不论你是谁!尽管说去吧!若是你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大不了我自尽了事!死前我留下血书!我不怕你!我不会害昭哥哥的!也没人会相信你的话!”   宗祯冷笑,笑得就连春风都变凉了。   王曦再瑟缩,宗祯收起笑容,阴鸷道:“都给我滚……”   陈克业一愣,松了手,王曦的侍女与奶兄立马架上她跑了。   宗祯站在原地,其他人都不敢动,直到宗祯忽然转身往院墙走去,他们赶紧跟上去,问他要做什么。   却见宗祯直接开始爬墙,他们也不敢阻拦,也来不及阻拦,宗祯非常迅速地已经翻过了墙头,他们几人也只能跟着翻了过去。   夜深了,平阳侯府中别提有多安静,宗祯却仿佛这是自己的家,抄近道,很快就翻墙进了姬昭的院子。虽说没人,姬昭的院子里还是点着灯的,部分下人也在,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人来巡视。   不过宗祯是经常夜晚过来找姬昭的,非常熟练地,他避开所有人,进了姬昭的屋子。   进去后,他便呆站在原地。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明明姬昭根本不在,或许是他想来这里见姬昭,姬昭在的时候不敢,也只有这个时候敢过来吧?尤其方才又听王曦说了那些话,他不由想到那夜偷听到的姬昭与王曦的对话。   王曦哭着求姬昭纳她做妾。   他站在那夜的位置,站了片刻,又往里头走,屋子里空空如也。   从前,每回他过来时,姬昭要么坐在榻上靠着窗户看书,看到他过来就笑着叫“哥哥”,要么就躺在床上乖乖地睡觉,宗祯一直走到榻边,看着这样空荡荡的卧房,心比这里还要空。   他自认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倒他,哪怕是失败的上辈子,他的情绪也鲜少有波动,他一直是个最为理智的人。   他也没想到,做出放弃的决定已经很难,更难的却是之后这些实施“放弃”的岁月。   真的太难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在榻边坐下,榻上的矮桌上,还放了几本姬昭喜欢的书,他眷恋地拿起一本,呆滞地翻了翻,书页中落下一张纸,他捡起来,摊在手中看了眼,是姬昭给逍遥子写的信,想必因为跟他“闹翻”了,才没有给他寄出去。   宗祯看完那张纸,姬昭的文字那样活泼,光是看着这些字,宗祯不由就笑了。   他翻开另外几本书,想找到接下来的内容,看不到姬昭的人,能看看姬昭的字也是好的。他很快就从书中又找到几张纸,不知顺序,却也不影响观阅,宗祯看了好几遍,写这封信的姬昭想必非常快乐吧。是啊,姬昭从来都是过得逍遥自在的,若是他的放弃,能让姬昭这样快乐地生活下去,他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宗祯没想到今晚这一趟会有如此收获,可以这么说,就这几张纸,就足够他撑半年。   他深吸一口气,他打算走了,还想带走这几张信纸,好歹是写给逍遥子的,他想帮姬昭寄出去,毕竟这是姬昭唯一的偶像——偶像这个词他也是从姬昭那儿听说,很新奇的一个词。   宗祯手撑着矮桌起身,身下的坐垫移了位置,他回身,想将坐垫放回原本的位置,却瞧见坐垫下露出信纸的一角。   他亦没有多想,只当是姬昭乱扔的,伸手将那张信纸抽了出来,不过随意打量一眼,接着,他便愣住了。   “我亦有心悦之人,他待我极好,天地间唯他一人。”   “他肖猪,我肖兔,从前枇杷巷偶遇一对新婚夫妻,他们亦是如此属相,曾有言,家中长辈托人算相,此乃天下最配!”   “身份有别,不知何时才能倾诉心意,抑或是永无这日?”   “即便如此,想将此心告知于天,告知于地,告知于山,告知于……他,然只能告知于你。”   “生平初次明了何为心悦,约为见他之时,满树的花,顷刻全开。”   “为他开……”   宗祯看向窗外,他忽然发现,原来满园的花早已盛开。 第129章 眉州   宗祯将信纸叠好,贴着心口在衣襟内放好,他回头就大步往外走。   站在廊下,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眼这满园的各样花树,姬昭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但其实是个很爱热闹的人,因而他的院子里便很热闹,种了许多的花、树,月光下,花树的影子妩媚娇美,微风中,空气中全是温软的花香。   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宗祯忽然轻快地跳下台阶,快步往外走去。   保庆与程深诧异地对视一眼,赶紧跟着他跑,保庆小声道:“殿下!咱们不从原路返回吗?!”   他们殿下理都没理他,越走越快,直接就往大门走。   半路上遇到巡视的侍卫,大家差点打起来,瞧清楚了这是太子殿下,全都傻眼了。宗祯顾不上多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又并作一步,他都走出很远,大家才又跟上去,一路上,平阳侯府的下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傻眼。   毕竟太子殿下常来的,他们都认得。   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未免太怪异了吧!   而且他们谁也没瞧见太子殿下从大门进来啊!他怎么就出去了呢?!   毕竟是驸马的人,程深尴尬地朝他们笑笑,本想说几句场面话,找来找去竟然也找不到理由!最后他们全都低着头,灰溜溜地跟着他们殿下跑了。   宗祯走出大门,又大步走到后门,没有上马车,随便找了匹马翻身上门,他也不说话,马鞭一甩就立马朝着皇宫的方向跑了。剩下的他们,着急忙慌地去追他。   他们殿下还从未在宫外骑过马!这大半夜地,到底是为哪般!殿下在驸马卧房里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可是瞧他们殿下的那股劲头,也不似心情不好,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全部一头雾水。   一到东宫,宗祯就吩咐保庆收拾行李:“不必太累赘,赶路要紧,挑急用的东西带上。”   说完,宗祯换好一身轻便的衣裳,就往延福殿的方向去,保庆与程深目瞪口呆,他们殿下也不用人帮忙,自己穿了件出门的衣裳,还要收拾行李?这,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啊?   还有,这才半夜,陛下还没有醒啊!   宗祯大半夜地就坐在延福殿里等,等到寅时初,仁宗皇帝醒了,听说儿子等了许久,纳闷地赶紧叫他进来。   宗祯严肃道:“父皇,周钰,也就是周良娣的伯父,太后娘娘的娘家弟弟,如今是眉州知州。”   “是!”仁宗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他有什么不对?”   “不错,他的确有些不对,眉州恐怕会有疫情,我得到些许消息,姬昭此时正往那里去,我实在是很担心,我想亲自去一趟。”   他以此为由,其实在上辈子,此事并非此时发生。   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仁宗也被唬住了,仔细一想,若真是这般大事,宗祯去一趟也是应该的,也是他作为太子的历练,况且姬昭还在那里,他也的确担心。   仁宗没有丝毫的怀疑,立即拍板应下,又叮嘱他几句,便目送他走出去。   走出延福殿,宗祯深吸一口气,立马加快步伐往宫门口去。   他们走的是少人的偏门,宗祯没有坐马车,自己骑的马,保庆他们到现在都还是懵的,连他们殿下要去哪里都不知道,不过心里多少有些猜测……   宗祯翻身上马,忽然回头看他们,朝他们笑了笑。   身后黑夜瞬时就亮了。   他们全部顿在原地,也不知多久没有瞧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不待他们仔细品味片刻,响起破空声,宗祯甩了一鞭子,他的马已经飞快跑了出去,他们纷纷回过神,全部跟上去。   姬昭这次赶路不似从前那般慢悠悠,毕竟这次是来干正事,不是玩的。   若是骑快马,从金陵到眉州需要十日,姬昭骑快马不现实,他连马都不会骑,为了快些赶到,路上他连驿馆都没歇过,车夫、侍卫都是两班倒,轮流休息,夜里也一直在赶路。   紧赶慢赶,他们半个月后到了眉州境内。   眉州多山,要想去城中先要走一段山道,好在这段路修得很好,也并不颠簸,他们白天过境,不出意外,天黑前便能进城。   一路赶路,姬昭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了,眼看着快到了,包括他在内的大家都很高兴。姬昭打算,进城后先好好吃一顿,睡一个饱觉,明日一大早醒来就去找裴容,眉州远没有金陵城大,他就不信找不到,即便不在眉州,反正也就在附近州府。   打算是很好,穿过山道往城里赶时,风景也很不错,姬昭难得生出兴致,撩了帘子往外看,清风拂面,他看得极为舒心。他放松下来,侍卫们也骑着马,笑呵呵地聊起天。   直到走了一半距离,姬昭渐渐察觉出不对,他拧了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又探出脑袋往后看看,再往前看看,眉头拧得更紧了。   原本一直就在他车旁骑着马的殷鸣到了前头,不知在找什么,看到他的背影,姬昭叫他的名字,把他叫回来。   殷鸣跑回来:“郎君……”   “你是不是也察觉到不对了?”   “是……”殷鸣点头,“这一路,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想着去前头看看。”   “看出什么不对了吗?”   殷鸣摇头:“什么也没看出来……依旧一个人也没有。”   姬昭想了想,吩咐道:“全部先停下来!”他又对殷鸣道,“你和杜博带上公主府的侍卫往前面多跑几里路,去看看前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就在原地等着!”   “好!”殷鸣拉了拉缰绳,带上人往前跑了。   姬昭他们停在原地,姬昭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大白天,这又是进城的必经之路,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呢?他在车里坐得也难受,索性跳下马车,尘星劝他别下去:“还不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姬昭不在意:“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你放心吧,我是好奇。”   尘星劝不了,陪着他下车,可乐他们围了过来,姬昭四处看看,没发现什么,他又往山道边上走了走。当然,他是坠过崖的人,他很谨慎,离真正的边沿还有七八步远,他眯了眼睛往远处的村落看去。   连狗叫、鸡鸣声都没有,这是清晨,不该如此寂静才是。   明明是一天刚刚开启的时候,这里却死寂得仿佛空城。   姬昭的眉头依旧皱得紧紧的,他一直看着远处,大约一刻钟,他忽然看到一大片浓烟,他赶紧拉了拉尘星:“你看,那里有人烧东西,那不是做饭生的炊烟吧?!”   尘星虽是侍从,却是姬昭的贴身侍从,也是金贵着长大,他对这些也不熟,旁边的可乐道:“这不是炊烟!小的幼年时候在乡下老家,每逢六七月份,乡里割了麦子,一大片麦秆烧起来便是如此,这样的浓烟必是烧了许多东西。”   “这样啊……”姬昭的眉头并不见舒展,“可是,如今才是三月。”   “小的去看看吧?从这里到那村落,下山穿过那片田埂即可到!”   “我们稍后要进城,怎么与你联系啊?”   可乐笑道:“驸马您放心吧,我与杜哥他们有法子联络的。”   “好,那就麻烦你跑这一趟了,你要记得,不论是什么事,你远远看着,别参与,安全第一,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赶紧回来找我们!”   “不麻烦不麻烦,您放心吧!”可乐说完,利落爬上马,转身就朝着山下跑。   那火似乎烧了挺久,浓烟一直不散,且越来越浓,小片天空都变黑了,可乐也一直没回来,大约一个时辰后,殷鸣先回来。   殷鸣道:“我们往前跑了十几里路,还是一个人也没有,路边的林子里、山上,我们都想法子探过,也没有人,沿途的一些茶寮也关了。我怕您担心,先回来,杜博他又带了两人直接往眉州城去了。”   姬昭只觉得更奇怪,难不成大白天的,还能遇到鬼打墙?   姬昭想不明白,不过他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他很快做出决定:“我们继续往前走!倒要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殷鸣他们探查得仔细,这一路的确没有什么危险,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   姬昭上车后,他们继续往前进,走到中午的时候,杜博带人回来了,带回来一个消息。   姬昭听了大吃一惊,不可置信:“你是说,眉州城的城门关了?”   “是!”杜博面上很严肃,“不仅是城门关了,门外竟是连一个守门的侍卫也没有,哪怕是到了城门下,也不见一人,连条狗都看不到!整个眉州城死寂一片,小的绕着城墙根跑了一圈,什么声音也没听着。想着此事甚大,也不敢再拖延下去,就先赶紧回来,您看这?”   姬昭的心跳得有些快,这,这怎么跟影视作品里的造反差不多呢?   是谁控制了眉州城,要造反吗?   他抬头看杜博,小心问:“难,难道是有人要,造,反?”   “也不是不无可能,驸马,我们现在要如何做?”   姬昭看着大家都看向他,他知道这些人都比他厉害,但是他是主人,所以都等他一句话,他想自己也不能怂啊!他深吸一口气,也逐渐冷静下来,不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他一定要管的!   他好歹是驸马,他根本不希望国家大乱,一旦乱起来,最苦的就是百姓,就例如眼前的百姓们。而且,就算为了宗祯,他也不希望乱。   再说了,还不一定真的是造反,毕竟一点缘由也没有,姬昭觉得他们都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了些。姬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家,最后决定,他们继续赶路,到离眉州城两里路的地方再停下,到了夜里,殷鸣他们翻进城里,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做好决定,他们打算继续前行,却见白大夫也从马车里出来,站在一旁,面带忧愁与思考地看向眉州城的方向,姬昭多问一句:“白伯伯,怎么了?”   白大夫回过神,回身走到他面前,说道:“郎君啊,我倒是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姬昭好奇。   “万一是城中起了瘟疫。”   “啊——”姬昭倒吸一口凉气,其他人也顿觉茅塞顿开。   白大夫继续道:“我曾经历过,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我也才二十多岁,瘟疫发生在明州一带,那处沿海,渔民们吃了海里的东西,染了瘟疫,死了许多人,当时也是直接封了城。”   “跟眉州这样很像吗?眉州附近并没有海,又会是什么缘故呢?”   “当然,这只是老夫的一个猜测,实在是这幅情形不像是有人造反。眉州虽不临海,却在山中,瘴气多,且山中野物多,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也是有的。”   姬昭顿时觉得有了方向,他回头看看大家,又问:“白伯伯,既然有这个猜测,咱们就得小心了,若的确是瘟疫,便能传人,我们怎么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   白大夫想了想,又道:“我年轻时候,气盛,明州发生瘟疫,我曾主动去明州,在当地救了不少人,也学到不少东西,除了战争之外,世上最为可怕的便是瘟疫,亲眼见到那么多人死在面前,这些年我一直私下里收集着瘟疫相关的资料。   每种瘟疫的起因不同,有些甚至是我们也不知道的,针对不同的起因,药方子也不同。我这次过来,药材带得足,倒是能配上几样药,吃下去能预防大部分已知的瘟疫。”   姬昭大松一口气:“太好了!”   幸好还有预防的办法,否则他们根本就不能跟这些人接触,万一传染上,还没帮上别人,自己就先折了。   既如此,他们也就不再急着进城,大家进到林子里找到一块平坦的临水地方,白大夫洗了手在配药。   姬昭等着白大夫配药的时候,杜博跑来,眼中有喜色:“驸马,可乐那小子有信传来!”杜博把手上的纸条递给他,姬昭赶紧展开看,信上不过寥寥几行字,足以叫人胆颤心惊,姬昭看完,他的心反而定下来了。   眉州是真的有瘟疫了!   他们先前看到的那片浓烟的确是在烧火,只不过烧的不是麦秆,也不是任何干枯植物,烧的是因为瘟疫死去的人。 第130章 春天   因为匆忙,可乐纸上没写多少字,该写的却都写得明明白白。   按照村民们的话,半个月前,眉州城中的大街上突然死了个人,当时众人也没当回事,报官之后,来了两个衙役把他带回去,叫了仵作与大夫过来看了眼,也没看出是什么病,加上衙门里也没当回事,就没有继续查下去,只当不是什么大事。   等到家人寻过来,确认此人不是死于他杀,是自己得病死的,就叫他们带回去入土为安。   直到五天后,两个衙役与仵作忽然连着得上风寒,再一天后,就连那名大夫也得了风寒,四人一看,病症竟然一模一样!他们依旧没有当回事,大夫开了几服药给大家吃,吃了三天后,其中一名衙役死了。   这时,众人才发觉不对,为时已晚,瘟疫已经传开。   就这几天,据村民们说,城里死了多少人,他们不知道,他们村子里已经死了十多人,城门是前天关的,眉州此时是连消息也不敢往外传,就怕传信的人也染了病,再传给其他人,此时也只好先把自己关起来。   可见,此时眉州城不仅与外界失去联系,就连城郊的村子也完全没有关联,姬昭觉得这并不是个好现象。不过好在,他们这些外面的人过来了!   姬昭决定,他一定要帮这些人!他有经验丰富的白大夫,还可以给金陵写信,请那边派大夫过来!   尘星本想嘀咕几句,毕竟太危险,他是不怕的,就怕伤到姬昭,不过看姬昭双眼明亮的模样,那些话他也不忍心说出口,好久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充满劲头的模样。   姬昭也不傻,他是惜命的,不会什么准备也没有就冲过去救人。他先把这件事告诉白大夫,白大夫听闻果然是瘟疫,很镇定。   姬昭问他:“白伯伯,我打算派两个人回金陵传消息,我们都先留在这儿,你年纪大,又有经验,你看这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的好?我们都听你的!”   白大夫也不客气,边配药,边道:“瘟疫的最终来源仅靠我一人是查不出来的,当务之急是见到病人,我得仔细看他的病症,先配上几种药试试,找到最佳的药方子。”   姬昭连连点头。   “稍后,我就去那村子看看——”   姬昭打断他的话:“那个村子不安全。”   白大夫笑道:“我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郎君放心,我知道如何防备,我年轻时候一点经验也没有,都能安然无恙地从明州回来。”   姬昭很担心,没有答应,白大夫回头看他:“再说,可乐小哥不还在那儿?我带了药过去,与他两人先服下,他给我做助手,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办好,您就放心吧!”   姬昭思考了好半晌,很无奈地发现,也只能这么办了。   白大夫将药配好,煎好后,他们每个人都喝了满满一大碗,白大夫还在一旁生火,烧一种姬昭认不出来的药材,药香淡淡的很好闻,白大夫说这也是预防被传染的,叮嘱他们这些天一直烧着。   白大夫多煎了许多药,装了十个水袋,这是要带过去,跟可乐未来几天喝的。   他还准备了烈酒,又烧开热水,将很多白色布巾烧开,晾干后捂住自己的半张脸,手上也戴了他行医时的特制手套,全副武装后,他背上药箱,带上包袱,就和另一位主动要送他去的公主府侍卫离开,往可乐那个村落去。   姬昭他们也没有真的在原地等,他不时派人去城门下看着,都是轮班制,每隔几个时辰,他们就再喝一次那种药。   这般过了三天,幸好他们出门带的食物充足,不过这般下去,也撑不了太久。   姬昭看着林子,心道,湖里还有鱼,山里也有野味与野菜,总不会饿死就是了!   这三天,他们也曾用信鸽试图往城中传信,只可惜得不到任何回应,姬昭不敢想象城内到底是什么情形,唯一得到安慰的是,他没有再见到那个村子里烧火,想必这三天内没有人再死吧?   白大夫过去,想必救了不少人!   也是这天晚上,可乐终于又有信传回来,杜博赶紧拿来给他看。   纸条上说,白大夫一到,他们就赶紧进村子救人,有白大夫指导,他们俩,包括那名自愿留下的侍卫,每日按时吃药,也都蒙了面巾、戴了手套,三人都好,没有不适,也未被传染,白大夫一直在救人,对于这次瘟疫很快就有论断。   可乐说他们的药喝完了,希望他们再煎几锅,送到某个地点,稍后他们去取,双方不接触。   可乐还说,白大夫又提出几种重要的药材,身边没有,希望他们能去附近州府多买些回来。   姬昭全部照办,大家又全都忙开来,有去附近州府买药材,顺带着补充物资的,还有煎药的,姬昭还吩咐他们去买药材时,看看那些州府是什么情况,药铺子里最好打听这些事,若有疑似病例,立即回来告诉他。   忙前忙后,次日将东西全部送到指定地点,先看到有封指明了是给驸马的信。   姬昭拿到手里一看,是白大夫的字迹。   是有什么严重的事?   姬昭心里嘀咕着,有些不安地拆看信看,看完之后,他很久都没回神。信上,白伯伯告诉他眉州城封城的真正原因。按理来说,眉州城并不是什么贫瘠下州,还算繁华,若是起了瘟疫,不该失控至此,城中总有厉害大夫,或多或少对瘟疫都有了解。   白大夫也已经几乎确定此次的瘟疫到底是什么病,难治,却也不难治。   难治是因为,这样的瘟疫从未在熙国的土地上出现过,史书中也没有记载,于熙国而言这是全新的疾病。   不难治是因为,白伯伯会治!倒不是他多么天赋异禀能当神医,而是他曾亲手治过这种病!这种瘟疫曾在凉国出现过!   瘟疫这样的大事,治病的方子,都是朝廷机密,自然不可能轻易叫人知道。   凉国与熙国之间,从不互通药方子,白大夫之所以知道这是凉国的瘟疫,也是因为他年轻时候亲眼目睹那么多人死去之后,有几年总是往有瘟疫的地方走,发誓要了解且医好天下所有的瘟疫。他曾经就趁凉国瘟疫期间混乱,混进去,借着大夫之名接触过,还救了不少人,因他医术好,很受重用,还曾见过凉国官员。   白伯伯甚至说,这种病症,几乎与凉国那次一模一样。   凉国那次的瘟疫,根源是一种壮硕老鼠,只能在凉国高山上存活的老鼠,眉州绝无可能存在这种东西。白伯伯说他检查了附近水源,发现与他们在山下煎药的水完全不同,水,怕是被人投了些什么。   白伯伯就说到这里为止,说他那次离开凉国后,自觉查探到他国的机密,又认识凉国官员,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隐姓埋名在殷家,负责照顾他长大。   姬昭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件事,是凉国的人干的!   眉州城里有凉国人!   姬昭立刻想到宗祯曾跟他说过的,逃走的那个何七娘的兄长!说不定就是那个人在这里!   既然是蓄意为之,把眉州城搞成这般又意在什么?!   姬昭知道自己不擅长想这些,这件事又太机密,何七娘的兄长是凉国高级细作一事,宗祯也只告诉他一人罢了,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可是他想为宗祯做些什么,况且这些细作太狠毒!这么多的百姓又是多么无辜?!   姬昭想把那个细作引出来,他仔细想了很久,按照目前形势来看,那个细作无论是明还是暗,一定控制了知州府衙!因为他往府衙用信鸽送过信,说他能把病治好,想跟知州通话。   知州哪怕不是什么好官,遇到这样的事也知道乌纱帽即将不保,若是遇到有人主动提出能治好瘟疫,哪怕死马当作活马医,定是非常欢迎的,可他写了那么多信都毫无回应。   他不知道,那名细作要做什么,但一定不想干好事!   姬昭也觉得,那名细作一定认识他!知道姬昭就是驸马!   他知道,那名细作很厉害,宗祯都说过的厉害。   可他这边有殷鸣,有公主府的侍卫,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更别提还有杜博,杜博的身手仅次于陈克业,姬昭认为若是引那细作过来,想必是能捉住的?   他自己想了想,把殷鸣、尘星与杜博都叫过来商量,他没敢说是凉国人,只说这事恐怕是人为,还怀疑眉州的官员已被控制,他想传信到城中,暴露自己的身份,把那些人引过来。   他们仨自是不答应,万事要以他安危为先。   姬昭把嘴巴都说干了,他们仨才勉强答应,毕竟杜博与殷鸣都对自己有一定信心,自觉捉一个人不费事,不过以防万一,他们打算在林子里备些陷阱,还在树上挂了网,他们还决定将会面地点设在水边,若有不对,随时将那人踹下水。   准备好后,姬昭给城中传信。   他申明自己是驸马,然而,同先前一样,依旧没有回信。   姬昭次日便继续传信去,还是没人回信,姬昭都有些沮丧了,他这个诱饵就一点用也没有?去买药材、补充食物的人都已回来,说其他州府暂时都没有相似病例,他们前些日子发现眉州封城,察觉不对,都没怎么再敢来过眉州附近,姬昭稍微放下点心。   尘星与他们清点东西,稍后还要送到固定地点去给白大夫他们,大家都很忙碌。   姬昭也就不去碍事帮倒忙,他在附近晃了晃,侍卫们看他就在视线范围内,也就放心了,再者如今这里,方圆百里,除了他们与那个村落,什么人也没有。   姬昭晃到一小片杏花林中,山中是野杏花,长得比家种的要繁茂,枝头开满粉白花朵。姬昭伸手揪了几朵,又走到水边,把几朵小花放到水面,看着它们随水而去,看着看着,他露出淡淡笑容。   日子再艰难,也要给自己找乐子啊!   裴容就藏在湖水对面的一棵大树上,他蒙了黑色面巾,只露出眼睛,双眼锐利地盯着姬昭。   姬昭蹲在湖边,用手撩水玩,玩得自得其乐,笑得与那漾在水面上碎碎的阳光一般温暖,裴容的眼神变紧,竟然真的是驸马姬昭。   看到信的时候他还不太敢相信,因为姬昭实在没有来这里的理由。   姬昭不认识他,他却对姬昭熟悉得很,他甚至在姬昭留宿公主府时潜入过公主府,他知道姬昭与福宸公主并无夫妻之实,可是见到这个人,心中还是隐隐作痛。   他知道,那叫羡慕,那叫嫉妒。   若是没有殷家陷害他的曾祖父,他们陆家又何至于此,若是陆家没有败,他是陆家嫡支嫡脉,身份配得,没有家族责任,又怎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娶公主?若他还是原来的身份,他又何必受制于人,一次次地做这些事?   姬昭笑得越是坦荡纯澈,他心中的阴霾愈要往外扩散,他咬紧牙关,看着依然在那儿玩水的姬昭。   他真的羡慕、嫉妒、恨。   他想,他的妹妹应该已经死了,后来他查到,妹妹跟着姬昭走了,他的妹妹是不是被姬昭给杀了?他从前没有想过要对姬昭动手,甚至屡次劝妹妹镇定,一是那些人没有这个要求,姬昭也不是当年害他们家的人,二是福宸公主喜欢姬昭,自然,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他不想动福宸公主喜欢的人。   可是如今——   他早已没有退路。   裴容抓紧树枝,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从长计议。上次重伤之后,许久没有动作,那边对他很不满,屡屡要他动手,他这次就把目标放在了眉州,原因无他,眉州知州周钰是太子良娣的伯父,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   他们这般做,无非就是要他扰乱熙国世家之间的关系,再挑拨皇室与世家,想要削弱皇室的能力罢了,最后达到他们的目的。这些他不管,自从陆家败了之后,他就觉得权势无比恶心,只是,有些时候,他也不禁迷茫,他如今做这一切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妹妹甚至不在了,尸身都寻不着,他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   他还需要杀皇帝,杀太子,杀那些该杀的人报仇吗?   这仇又是为谁报?   为他自己?   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很累。   上次的伤到底没有好透,那个毒太狠了,他知道姬昭带了不少高手,没有万全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动手,他准备悄悄地离开,趁姬昭在低头玩水。   偏偏他刚要动,姬昭抬头看了过来,他一动不敢动。   姬昭眨了眨眼,看向对面那棵树,他觉得这棵树很大很漂亮,虽然与枇杷树完全不同,可是长得这样好,与枇杷巷中那棵极像。他看了半晌,站起身,从并不宽的湖水的这边跨跳到另一边。   他走到树下,围着看了几圈,还仰头再看看。   裴容连呼吸都不敢,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幸好树叶太茂密,阳光又刺眼,姬昭抬头看了会儿,眼睛吃不消,他就不看了。他伸手拍拍树干,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银光一闪,姬昭从刀鞘中拔出刀,裴容屏住呼吸,若是姬昭要对他动手,他立即跳下去杀了姬昭!哪怕没有把握,大不了同归于尽!   姬昭拿着刀仔细看了看,这是他拿着防身的,其实不是那种特别锋利的匕首,刀柄上镶了不少宝石,主要是漂亮。他看着树干,虽然不道德,可是好想在树上画个兔子,再,再画个猪……   出来这么多天,又经历这些事,姬昭的心境平和了许多,已经没有在金陵时候的郁气。   他是彻底放弃了,可是宗祯永远是他喜欢的人,他再也不能对任何一个人透露他的喜欢,他抬手,用不是很锋利的刀尖在树干上画小猪,画完小猪,画小兔子,再在两个小动物中间画了个爱心,他自己看着傻笑了会儿。   不能告诉别人的事,他就悄悄告诉这棵兴许已经生长百年的树吧。   他双手合十拜拜,朝树抱歉道:“不好意思呀……”   裴容僵硬地偷偷打量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姬昭拜完之后,回身靠在树上,叹气道:“这下可怎么找裴容啊……”   比刚刚的声音要大些,裴容听了这话,却是身子大震,姬昭到底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为何会要找到他?   裴容看着树下喃喃自语的姬昭,再次生出杀了他的念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姬昭顺着声音往远处看去,心道,这是金陵的人来了?也不对,金陵的人不可能来得这么快,那是谁,是其他州府的人?   裴容也看过去,他在树上,看得很远,他看不清相貌,但见那些马跑得飞快,都是极好的千里马,便可知来者绝不是普通人物!想必都是姬昭的人。那些人越来越近,很快就要到这里,裴容可惜而又恨恨地再看一眼姬昭,这次杀不了了。   尘星拿着单子正对着东西,对到一半,听到马蹄声,他们全部回头看去,侍卫们已经围住这些物资,杜博与殷鸣转身就往外跑着去找姬昭。   正是要紧时候,任何一个突然到来的人,都值得提防。   然而那些马实在太快,他们俩还没来得及找到姬昭,就听到尘星惊讶大声喊道:“太子殿下?!”   他们俩赶紧又跑回去,定睛看去,领头黑色的高大骏马上,男子垂眸拉紧缰绳,马蹄踩了几下,仰头嘶鸣,马停在原地,他利索地翻身下马,抬眼看过来,竟是有些急切地问道:“驸马呢……”   他们一个激灵,全都回神了,真的是太子殿下啊!   宗祯扔了马鞭,顺着他们指的方向大步走去,远远地就看到那小片杏花林。   他几乎是小跑着上前,穿过那片杏花林,杏花纷纷落在他的肩头,他已经看到湖对面的那个身影。   他离他的春天越来越近。   姬昭听到马蹄声停了,很好奇,他离开大树,准备回去看看是谁,裴容就打算趁他走了的功夫赶紧跑。谁料,裴容见到又来了个人!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不得不再度顿住身子,还不能下去。   姬昭从树后跑出来,人还没走几步,就傻站在原地,看着刚从杏花林中大步走出来的人。   他不可思议地嘴巴微张,看着那个人发呆。   宗祯看到湖对面的姬昭,看到他完好地站在阳光下,站在树下,心中的那口气总算是落了下来,他这也才停下脚步,同样站在原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直到有山风吹过,姬昭打了个喷嚏,也回了神。   他迅速收回视线,心中的鼓胡乱地敲,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此,他还又悄悄往地上看了眼,有影子!是人,不是鬼!这个人怎么来了!怎么可以这个时候来呢!他就是为了躲这个人跑出来的啊!这里这么危险,这个人身子不好,怎么可以来呢!来了,他要怎么办?!   姬昭慌死了,他的脑袋已然想不过来,也想不出办法,索性回头就跑,迎面撞上那棵大树,脑袋有点疼,他也懵了。   宗祯见他这样,也赶紧大步跨过那条窄窄的湖水,姬昭听到脚步声,吓得大声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宗祯往他走近,“你别过来啊!”姬昭吓死了,他不敢看到宗祯啊!   他吓得抱住树干,突然开始爬树,然而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爬得根本不利索,爬了半天才离地一两尺高,宗祯走到树下,无奈道:“下来……”   “我不下来!”姬昭单手抱紧树干,再用双腿盘住,坚决不回头。   宗祯叹气,上前要去抱姬昭下来,仰头的时候,比姬昭敏感太多的他看到了藏在树中的人,心道不好,宗祯立即要将姬昭赶紧抱下来。   自打姬昭开始爬树就随时戒备的裴容,与宗祯对视之后,他知道自己已被发现,他不管不顾直接从树叶中跳下来。   姬昭懵了,树里面怎么还有个人呢!   然而那个人跳下来后,目标不是他,反而一脚踹开只顾着伸手去抱姬昭,而丝毫没顾得上自己的宗祯。   听到人飞出去的声音,姬昭大惊,回头一看,宗祯重重倒在草地里,姬昭无比生气。   他回身看到打算跑走的那个人,慌忙往前去抓人,忙乱中他脚下一滑,跪坐到地上,他索性抓住那人的腿,伸手直接将那把刀刺进那人的脚踝里,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踹他!”   裴容痛得吸了口气,又抬脚蹬他,姬昭的脸险些被踹到,姬昭躲开了,宗祯已经从地上爬起,迅速跑来。   瞬时,裴容翻身用腿绞住姬昭的脖颈,将姬昭弄翻在地,就着草地一跳,他直接站起身,反手拉起姬昭,手无缚鸡之力的姬昭就被他掐住了脖子,裴容顾不得拔出脚踝里的刀,先拿出自己腰间的匕首,横在姬昭的脖子上,对着宗祯威胁道:“别过来……”   此时殷鸣、杜博,包括刚到的陈克业,他们几个全过来了,裴容大喝:“都别过来!谁敢上前,我杀了他!”   姬昭的小脸被掐得雪白,即便如此,姬昭还在反抗,裴容用手肘狠狠敲他一记:“老实点!”   姬昭受伤的那只手已经很久不疼,此时又察觉到疼痛,他“嘶”了好几声,宗祯脸色也跟着白了,他看着裴容,声音阴冷:“你再动他,我杀了你。”   “哈!是我先杀了他吧!我知道,他是你们的驸马,放我走,我就放过他!”裴容看到远处开始部署的人,大声道,“别想对我放箭!我一定用你们驸马替我挡箭!我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姬昭难受得说不出话,他看向几步远外的宗祯,宗祯的脸色煞白,额角甚至生出汗,姬昭疼得脑袋很紧,却还记得,这似乎是他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太子殿下呢。   宗祯是在担心他吗。   可是宗祯又不能担心他一辈子,他也没有那么无用,他不能再依赖宗祯了,而且,他也可以保护宗祯的啊。他脖子好疼啊,只觉得脑袋越来越空白,他知道,这是缺氧的表现,他缩在袖中的手在悄悄摸索,袖袋里有块石头,是他新捡的,因为漂亮,他一直放在身上,虽不是很大,好歹有些重量,趁其不备砸到他头上,想必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你们都退后!我带着你们驸马走,十里路之内,不许任何人跟上我!”裴容提条件。   宗祯不敢不从,他不能让姬昭承受任何可能。   他点头:“好……”   “若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我即刻杀了他!”   宗祯再点头:“好……”   他的手背在身后,朝陈克业示意,他们一旦往后退去,就立刻朝此人放箭。他看得出来,此人被姬昭刺了那一刀,脚上疼得很,步子很不稳。   裴容的确不能再待下去,他也撑不了太久,“走!”他将姬昭一拽,倒退着往后走去,刚走了几步,便见眼前有东西飞过,紧接着他的额头便被硬物砸中,他痛呼一声,手上难免一松,姬昭趁机推开他,也不怕,冲上去就去踹他:“叫你踹他!我也踹你!我踹死你——”   宗祯飞扑过来,从他身后搂住他,姬昭上半身被他搂住,脚依旧往前伸着去踹他:“王八蛋我踹死你!”   确定姬昭安全了,宗祯朝陈克业示意,他们立即冲上来,裴容爬起身,忽然抓了一把银针朝他们洒来,宗祯抱着姬昭立即旋身,陈克业几人也纷纷散开,还是有几人中了针,针上有毒,那几人纷纷倒在地上。   宗祯吓得上上下下地摸着姬昭,问道:“有没有中针?有没有?”   姬昭还陷在方才的情绪里,他急躁道:“去抓他啊!把他抓回来!去抓他!我要踹死他!”   “好了好了……”宗祯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   姬昭看向他,眼神还有些混沌,他将宗祯一推,大声道:“你就不知道躲啊!你有病啊!”   “…”侍卫们纷纷缩了缩脖子,陈克业手一挥,赶紧抬着那几名受伤的侍卫跑了。   殷鸣、尘星、杜博等几人倒是还站在原地,只见太子殿下被推出去,又走上前,将他们郎君拢在怀里,轻手拍着说:“没事了……”   “我吓死了……我吓死了……”姬昭这个时候才开始发抖,声音也发抖,再挣扎,“放开我!你有病!你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过来!你若是不来什么事也没有!你滚啊!东宫的人都滚!给我滚啊!”   保庆与程深也已走近,他们面面相觑,想着是不是应该离开,却又怕有危险,只好守着。   姬昭边说,眼泪边掉下来,说到后来,他一边骂一边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他好不容易变得正常起来,为什么这个人又要出现,这次跑来又是为了什么啊!就不能让他安安生生地独自待一阵子么!   “滚——”姬昭还在喋喋说着,伸手还想再推他,嘴中胡乱道,“我好不容易才这样的,你快滚啊!你滚!你——唔!”   宗祯按住他的脑袋,拢在怀中,低头,恶狠狠地吻住他,吞下了他所有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过上了话太多那就亲亲的日子 第131章 属于   殷鸣与尘星嘴巴大张,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是保庆与程深手快,一人拉一个,伸手捂住他们俩的眼睛,拉起回身就走:“走走走!”   他们俩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终于反应过来。   尘星愤怒地甩开程深的手,回头就要跑:“太子殿下怎么可以这样!这么欺负我们郎君?!啊?!我要——唔!”   别误会……   程深只是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用力把他往回拖,杜博与芬达他们也上前来帮忙,好歹是把殷明与尘星给拖出了小树林。   姬昭的嘴唇触碰到有些熟悉,更多的是陌生的唇瓣,吻很重,几乎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本就不是很清醒,此时更是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吻却又很轻,比身边的微微春风还要轻,带来熟悉的宗祯的味道,轻柔地包裹他。   是他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味道啊。   姬昭的身子由颤抖变得僵硬,再渐渐变得颤抖,却再也不是惊吓之后抖筛子一般的颤抖,而是连着灵魂一同在颤动。   吻真的好轻啊,那样缓和、那样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房与灵魂,轻而易举地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姬昭的眼睫毛颤了颤,小心掀开眼皮,却发现宗祯也在看他。   姬昭看得怔住,忘记再闭上眼,且呆呆看他看了许久。   宗祯离开他的唇瓣,贴着他,轻声问他:“看仔细了?”   “嗯?”姬昭没明白。   “我是谁?”   “太,太子?”姬昭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他真的懵了,他还真的已经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宗祯轻笑出声,气息轻轻拂在姬昭的面上,比春风还要暖,姬昭的耳朵立刻红了,浑身再度变得紧绷,他紧张地问:“你,你,你为什么……”低了头,蚊子哼哼一般,“为什么亲我……”   宗祯点头:“是啊,为什么呢?”   姬昭不可置信地再抬头看他,宗祯也在看他,一脸认真,再问他:“为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啊……”姬昭说得更小心。   “你也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宗祯说得一本正经。   “…”姬昭的心忽上忽下,忽而是方才的吻,忽而又是过年时候亲完就忘的那个宗祯。姬昭嘟起嘴巴,趁宗祯松松拢着他的功夫,转身就要走,宗祯跟在他身后,逗他:“生气了?”   姬昭本来没有生气的,只是伤心,听了他这话是真的生气了,这种事也能开玩笑的吗?!   他抬脚就要往湖对面跳,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宗祯伸手要抱他:“我抱你过去……”   “滚啊!”姬昭生气,光顾着推开他,自己脚下反倒没踩稳,他身子一歪,直接往那湖里栽去,宗祯赶紧过来拉他,却晚了一步,姬昭已经掉下去,他赶紧跟着姬昭跳进水里。湖水倒也不深,却也能没过小半身子,姬昭掉下去的时候同样没踩稳,吃了几口水。   宗祯捞起他,拍着他的后背,姬昭还在挣扎,不让他抱,也不让他拍,边咳嗽边气道:“滚!滚!咳咳咳——”   宗祯吓唬他:“再乱动,我又要亲你了。”   “…”姬昭立即抬眼看他,宗祯以为他是吓到,终于老实了。   岂料姬昭嘴巴噘起,气愤道:“那你亲啊!”   哈——   宗祯心中乐了,说完就后悔的姬昭回身就要往岸上爬,宗祯从他身后搂住他,将他的脑袋掰转过来,又亲了上去。   春日渐暖,湖水依旧冰凉,姬昭的心此时却是格外冷静,而他的血液却又变得格外滚烫。   这不过是宗祯第三次亲他,姬昭却发现他已是如此贪恋这样的味道,他转过身,主动迎合宗祯的亲吻。宗祯惊讶地看他,姬昭将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却一直在颤动,两人都几乎没有亲吻经验,又站在冰冷的湖水中,却仿佛能即刻烧热这汪湖水。   宗祯索性用双手捧住姬昭的脸,愈亲愈深,姬昭用没有受伤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两人越贴越紧,姬昭身上颤抖得厉害,险些站不稳,宗祯才退出来,又见姬昭迷茫而又眷恋地半睁开双眼看着他,他又低头去亲吻姬昭的眼睛、眉心、鼻尖、下巴,将吻落满姬昭的整张脸。   直到——   宗祯坚决地推开他,沙哑道:“不能再亲了……”   “嗯?”姬昭用鼻音回应他,迷迷糊糊的,他还没回过神来。   他真的好喜欢被宗祯抱住亲。   宗祯深吸口气,待身子平息,拉紧他的手,防止他站不稳,迅速翻身爬上岸,趁姬昭还在发呆的时候,他弯腰将姬昭抱了出来。   他抱着姬昭,两人湿淋淋地从树林里出来,除了去给白大夫送东西的公主府的侍卫,大家刚刚全都看到了,听到脚步声纷纷回头看来,见状,众人心中啧啧佩服,随后便整齐一致地抬头望天,他们可什么也不知道。   宗祯抱着姬昭到马车跟前,对目色复杂的尘星道:“找身他的新衣服出来,我帮他换药、换衣服。”   尘星沉默,保庆拉上他:“走走走,小的侍候尘星哥哥!”   尘星这才不得不被拉走,宗祯却发现,殷鸣在另一头复杂地盯着他看。   宗祯朝他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姬昭瑟瑟发抖,依旧处在迷茫中,这一切都好令人难以理解!直到宗祯拿了一大块皮毛裹住他,小心地擦他的脸,他身上冰凉的水汽渐渐消失,他才渐渐凝眸,看向面前给自己擦水的人。   宗祯帮他解开湿衣服,一丝不苟,并未看他,姬昭看着看着,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解到最后一层时,姬昭伸手拦住,宗祯看他,有些昏暗的马车里,姬昭与他对视,随后轻声问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宗祯点头。   “我是谁……”   “姬昭……”   姬昭还想问,宗祯却将脸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眉心,脸颊贴着他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抱歉……”   姬昭身子发凉,什么意思,亲完就道歉,又要说是意外?还是要他忘记?   “抱歉,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抱歉,是我太蠢,抱歉,是我让你伤心,抱歉……”   姬昭伸手用力将他的脸掰过来,颤抖着牙齿,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昭昭……”   姬昭的牙齿疯狂哆嗦,他盯着宗祯看。   宗祯用手掌包住他的后脑勺,双目深邃如同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平静地看向他,姬昭又有些害怕,想要移开视线,宗祯的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逼着他看向自己。   姬昭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好似是那片夜空上的唯一一颗星。   姬昭直哆嗦,“昭昭,很抱歉,让你等这么久。”姬昭听了这话,哆嗦得更厉害。   宗祯叹了口气,看着他继续道:“不会再有太子妃,不会成亲,什么都不会再有,从此往后,我,宗祯只有姬昭,只有你。”   “是我让你难过了,我还能不能补偿?将来的日子,我保证让你每天开心、快乐,好不好?”   姬昭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动不敢动。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你可愿属于我?”宗祯放下包住他后脑勺的手,拉住他的手,与之十指交握。   “我,我——”   “我愿意属于你,只属于你。”   姬昭努力将眼睛瞪得更大,颤颤巍巍地问:“你的意思,是,是,你从此以后,都是我的了吗……你不会成亲了……不会有侧妃……不会有太子妃……你不喜欢她们……你,你,你喜欢……”   姬昭不敢说了,宗祯心疼地用额头抵住他的,叹息道:“我喜欢你……”   姬昭的眼睛依旧没眨,可泪珠还是从眼眶坠落。   宗祯低头去吻他的泪珠,一颗又一颗地吻干净,最后再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哇——”姬昭大哭一声,宗祯已经将他的脸按到肩膀里,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侧了脸去亲吻他满脸的眼泪。   姬昭的哭声传出马车,尘星捧着新拿来的衣服,呆滞地站在车下,殷鸣与他是同样的呆滞。   许多从前觉得怪异的地方,如今都不怪异了。   临到此时,不觉荒诞,竟有意料之中感。   他们俩都很害怕,他们郎君是驸马啊,那是太子,这样是正确的吗?太子不是还要娶太子妃?他们郎君将来要如何是好?   可是他们俩也是到此时才知道,太子对于他们郎君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后来是殷鸣过来帮尘星抹掉脸上的眼泪,尘星才发觉他都哭了,殷鸣轻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这是我们郎君的选择,若是将来全天下的人都反对,还有公主,有陛下,甚至——”他看了眼车内,没敢说出口。   尘星懂,万一太子将来背叛他们郎君呢,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什么时候算过数?   尘星咬牙,握紧拳头:“即便全天下的人反对,我们也会陪在郎君身边!”   殷鸣露出笑容,尘星愣了愣,看着他也笑了。 第132章 小福星   姬昭哭着哭着又打起了哆嗦,宗祯去摸他的手,连掌心都冰凉一片。   他赶紧道:“不哭不哭了,先把湿衣裳给换了。”说着,他想让姬昭坐好,姬昭却以为他是要把自己推出去,愈要往他怀中钻,宗祯只好又拿来一块干的毛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高声问外面,“衣裳拿来不曾?”   尘星已经不哭了,立即道:“拿来了拿来了!”说着,殷鸣帮他撩了马车帘子,他将衣裳递进去,瞧见他们郎君裹得严严实实地埋在太子殿下怀中,头也不回,浑身打着哆嗦,看似还在哭,尘星心中更是酸涩。   他想,往后他们要对郎君更好啊!谁又能指望太子一辈子呢!太子总要成亲的!   这般想着,尘星不免又抬头看了眼宗祯,眼中多少有怨怼。   宗祯并不在意,他的心意并不在这一时,在永远,他的承诺也不在言语,无需过多说明,他接过尘星手中的衣裳,尘星转身要走,生怕山风吹进去,宗祯叫住他:“进来帮我……”   “哦……”尘星爬上马车,就见太子殿下哄着他们郎君:“快换了衣裳,来。”   姬昭再往他怀里钻,太子殿下的声音都能滴出水来:“不换该生病了,乖啊,听话。”   尘星活生生地打了个寒颤,他们郎君这才抬头看太子,明明还在打颤呢,却是又“哼”了声,又似撒娇,又似生气。   太子殿下笑出声。   尘星不由也跟着笑了,不论怎么说,总归算是件好事吧!   姬昭这下也缓过来,他乖乖坐起来,任由宗祯给他解衣服,看向尘星,抱怨道:“你怎么也笑话我。”   尘星笑道:“我哪里是笑话呀!我是看殿下这样对您,替您高兴呀!”   “是吗……”姬昭立马翘起嘴角,看看面前给他解衣服的宗祯,又看尘星,“你们都知道了吧……你们都看到那啥了……”   “呃,是的。”   姬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很快又抬头:“看到就看到吧,反正就是这样的!”他指着宗祯,“他说他喜欢我。”   尘星瞪大眼睛,姬昭戳戳宗祯:“你说是不是?”   宗祯小心翼翼地把他上身的衣裳都给解开,用毯子包住他,抬眼好笑地看他,姬昭不满:“怎么不说话,你不愿承认啊?”   宗祯笑道:“承认,是,我喜欢你。”   “你看!”姬昭立即得意地看尘星。   尘星也不得不佩服,太子殿下还挺敢的!他不由拱手,真心实意道:“小的佩服!”   “哈哈哈!”姬昭被他逗得笑出声,他一笑,太子殿下也跟着笑,还赞赏地看了眼尘星。   后来尘星上前,帮着宗祯,先检查一遍,确定身上没添新伤,才替姬昭从里到外都换了新的衣裳,宗祯又帮他换手上的药,尘星拿了把梳子:“我给郎君把头发解下来梳顺。”   宗祯朝他伸手:“我来……”又道,“你去看看可有姜,煎碗姜茶来。”   尘星笑着将梳子递给他,转身利落地跳下马车去忙碌。   车里又只剩他们两人,姬昭本来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宗祯却很自然地坐到他身后,拔了他发髻上的簪子,又解了发带,放到一旁,慢条斯理地帮他梳头。背对着他,不用对视,姬昭也不紧张了。   宗祯从上往下梳,慢慢地、轻轻地,很舒服。   姬昭问他:“你不换衣裳吗?”   “给你梳好头发就换。”   “哦……”姬昭又问,“那个王八蛋,踹得你疼不疼?”   宗祯再笑出声,姬昭不高兴地回头看他:“为什么笑话我。”宗祯爱怜地,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子,“嘿嘿……”姬昭缩了回去,背对着他任由他给自己梳头发。   后来两人没再说话,直到一头湿发梳顺,宗祯又帮他擦头发,才叫保庆将他的衣裳送来。   宗祯也不避姬昭,直接背对着姬昭换衣裳,姬昭开始还好奇地看着,直到他中衣也解去,看到他精瘦的腰与宽阔的后背,姬昭的脸“唰”地又红了,赶紧四处瞄,瞄来瞄去,又忍不住瞄回来,继续看,好怕少看哪怕一息!   宗祯弯腰卸下裤子,身子弯出完美的弧度,姬昭看呆了。   宗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头看来,这么一来他便面对姬昭,看到他的正面,姬昭更是将眼睛瞪得似铜铃,这,这也太……   “噗——”宗祯笑出声。   姬昭迅速眨了眨眼,也顾不得不好意思,指着道:“这,这——”   “这两年每日勤练,倒也算是小有效果。”   “哦!”姬昭点头,心想从前在凉国时,几乎天天钻在宗祯怀中睡,是能感受到的,却也不如直面来得刺激呀!姬昭跃跃欲试地伸手,仰头看他,“能,能摸摸么……”   “哈哈哈……”宗祯大笑出声。   外头守着的程深朝保庆眨眼睛:瞧我们殿下笑得多高兴!   保庆翻了个白眼,往右转去,不搭理他。程深又朝尘星眨眼睛,尘星亦是翻了个白眼,往左转去,也不搭理他。   程深再看殷鸣,殷鸣一脸严肃,目不斜视。   好吧——程深讪讪地自己乐。   姬昭听到他笑,生气道:“怎么,还笑话我么!不摸了,送给我我也不摸了!”   姬昭生气地转身,收回手,却先被宗祯攫住,宗祯抓住他的手掌往自己身上按去,姬昭反抗,宗祯便道:“我求你摸,成不?”   姬昭瞥他一眼,“嘿嘿……”到底是又笑了。   宗祯再度“哈哈”笑,姬昭好奇地这边拍拍,那边戳戳,这里再摸摸,那里再按按,高兴道:“不错不错!很好摸嘛!这可都是瘦肉!一点肥肉也没有!真不错!”   宗祯笑道:“你买猪肉呢?”   姬昭瞪他:“你属猪,就是猪肉呀!”   “噗——哈哈哈!”宗祯再次大笑。   姬昭愣了会儿,抬头看他笑得这样高兴,忽然想起,好久没有见到宗祯这样笑了哦,再回想自己,也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不由伸手环住宗祯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腰间,喃喃道:“哥哥,这不是我做梦吗。”   宗祯大手抚过他的黑发:“再真实不过……”   “真的吗……”   “嗯……”   “真好,我喜欢这样。哥哥,我喜欢这样。”姬昭说着,忽然侧脸,贴在他的腰间,轻轻地亲了一下。   宗祯只觉得浑身紧绷,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低头去看姬昭。   姬昭却觉得口感还不错,又亲了几口,抬头笑道:“蛮好亲的嘛!哈哈哈——”   笑到一半,看到宗祯的可怕眼神,本能地赶紧松了手,想要往后退,却已经被宗祯扑了过来,他只好再往后缩,最后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宗祯堵在他面前,低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口,声音喑哑,问他:“还躲不躲了?”   姬昭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脸色通红,不说话。   宗祯密密麻麻地又将他亲了个遍,再问他:“敢不敢了?”   姬昭眨了眨眼,小声道:“不敢了……”   宗祯的眼神黏在他的脸上,静默许久,他才又站起来:“先放过你……”   他回身,继续背对着姬昭穿衣裳,姬昭松了口气,刚刚好可怕啊!   可他的眼神却也一直黏在那个“可怕”的人身上,根本不舍得移开。   宗祯换好衣裳后,坐到姬昭身边,把他的手抓到掌心玩,两人闲闲地说着话,姬昭此时好了一些,脑袋清醒多了,才想到还有好多疑问哦,例如宗祯为什么突然冲过来给他表白了,又例如宗祯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呀?   等等……   不过眼下,他也顾不上问,两人互相躲避这么久,光是这么互相玩着手,说着废话,他就快要醉了,完全不想拿其他事情来打扰这样的欢愉。   尘星把姜茶煎好,提了个壶过来,倒了两碗,姬昭与宗祯都得喝。   姬昭嫌那味道怪,又说烫,不愿喝,宗祯先迅速将自己那碗喝了,拿起他的就说:“不乖乖喝,我就当着尘星的面喂了。”   喂就喂呗,姬昭开始还没意识到此“喂”非彼“喂”,直到宗祯喝了一口往他靠近,姬昭才吓得赶紧坐直了,主动伸手:“我喝我喝的呀!”   宗祯这才含笑,用调羹喂他喝,尽管姬昭一直在抱怨难喝。   尘星在一旁看着,脸上漾着笑意。   姬昭被宗祯喂了两碗姜茶,很快身上就出了汗,确定他没有发烧,宗祯才准备下马车。   他来眉州的时候,一心只想着赶紧找到姬昭,一路骑着快马,哪料到一半的路上就遇上往金陵报信的人,大家互相认识,听闻眉州竟然有瘟疫,宗祯非常吃惊。   若是他猜得不错,其他州府或多或少也已知道,应当也已往金陵递消息。   要知道,在上辈子时,瘟疫是五年后才发生的,宗祯记得非常清楚。他随便拿了个缘由说给父皇听,哪里料到还真说中了,瘟疫提前了这么久。   大惊之后他便开始担忧姬昭,尤其听说是姬昭派他们回金陵,还听说了姬昭是如何处置这件事的,可以说姬昭想得已是足够全面,可他还是担忧,害怕姬昭会遇到不测,他至今都记得上辈子那场瘟疫,足足死了一万多人啊。   姬昭见他要下马车,问他要做什么,宗祯说想问清楚瘟疫的事。   姬昭才算是彻底回到人间,这才是目前最大的事!他立即拉住宗祯的手,严肃道:“我都知道,我都告诉你,很多事我谁也没敢告诉,就我和白伯伯知道!”   姬昭把那些事全都告诉宗祯,宗祯越听,眉头也蹙得越紧。   “我往城中传信,就是想引诱那人出来,没人回信,我还以为他们不打算来会我呢,原来人家早就偷偷溜出来了!今天挟持我的人,就是那细作吧?”   宗祯叫来陈克业问过,知道他们派人去追那个蒙面人,对于林中山路不如那人熟悉,到底让人溜了,却亲眼见他翻墙进了眉州城,人应当还在城中。   宗祯点头:“若是没有猜错,此人正是那名细作,也就是何七娘的兄长。”   “那他来眉州,也是故意要扰得朝政不安?可是,为什么要是眉州呢?”姬昭不解。   火石电光间,宗祯想到眉州知州周钰,他上辈子一直以为是周钰渎职才导致瘟疫蔓延,如今看来——周钰的确是个庸人,也喜好溜须拍马,可也是个胆小的人,上辈子的时候他得知瘟疫死了一万多人就觉得奇怪,只可惜还没召周钰回京盘问,周钰自己也死于瘟疫!   周钰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周家作为外戚,一直很能闹腾,上辈子的他很好说话,这些世家并不是很怕他,周家还进宫来哭过好几回,据他所知,后来周家也归顺了姬昭。   原来是这个原因?是以,上辈子,姬昭的确与凉国有勾结?   所以这才是这名细作的真正目的?   周钰上辈子竟然也只不过是被用完就随手扔掉的无用棋子?   宗祯恍然大悟。   姬昭伸手在他眼前挥挥:“哥哥你怎么了?”   宗祯回过神,告诉他:“眉州知州周钰,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也是周良娣的伯父。”   姬昭吃惊地张嘴,立刻也懂了,他震惊道:“他们也太能拐着弯折腾了吧!”   “你可还记得上回你在茉莉巷见到我?”   “嗯!”   “那是因为,那名细作就躲在茉莉巷。他与宗谧勾结上,宗谧护送他出金陵城,我想知道他还能做什么,因为我就在金陵城,我确定他们还会回来,便放他们走了。”   “老天爷啊!”姬昭听得眼睛发亮,“这两个王八蛋还勾结上了?”   听他这么称呼宗谧,宗祯不由笑出声,车内气氛松快了一些,宗祯继续道:“陈克业派人跟踪过他,但是此名细作的确不凡,很快就将人甩开跑了。我在金陵,宗谧也在,我并不怕他再不回来,况且他身上中了剧毒。如今看来,他竟是偷偷潜到眉州来,选择这么个法子生事。   眉州被群山围绕,有天然的屏障,周钰其人,从来不是个能干的人,又是太后娘家人,与附近几个州府的官员关系都很差,交恶已久,互相鲜少有来往,所有人困死在这里,兴许都没人发现。哪怕周钰能想法子把信递出去求助,瘟疫如此可怕,他们甚至会选择先自保,不怪他会选择眉州。”   姬昭点头,也不由感慨:“这么看来,倒也是个能人,就是心思不正。”   宗祯笑了笑,忽然伸手抱住他,“怎么了?”姬昭诧异地问。   宗祯再亲亲他的鬓边,轻声道:“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   姬昭眼睛变亮:“为什么?”   “你看,你与我置气,去哪里不好,偏要跑到眉州来,若是你不来,我又怎会来,又怎会发现这一切?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姬昭拍拍榻,振振有词:“我可没有跟你置气,哼!我就是自己想来玩!也是你非要过来找我的!”   宗祯笑着,低头再度吻住他。 第133章 解决   毕竟瘟疫是要事,既知来龙去脉,顾不上再诉衷肠,宗祯很快就做出部署。   他先叫人守住那名细作上次翻墙的地方,再盯住所有可能翻墙进城的地方,势必要把这名细作关在城内。白大夫那头,他熟悉这种瘟疫,很快就把药配了出来,那个村落的所有村民都已服下,村落本就小,因为瘟疫前阵子死了十几人,如今也就一百多口人,大多数都已被感染。   全部服下药后,五天后,病就开始断断续续有所好转,再过三天,除了病重的老人与稚童,其余的村民们大部分已恢复正常。白大夫制出药丸,侍卫们将药丸放入眉州的所有水源处,希望能对城中疫情有所缓解。   姬昭他们也全都吃了对症的药,一同去那村落,仔细问过,得知村落里还有几名逗留的眉州城内官员,他们原本是来村子里查看疫情,后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白大夫治好他们,他们简直是感激涕零。   宗祯与姬昭并未暴露身份,只说是来游历的人,他们也不怀疑,见这两人品貌不凡,又是他们的大夫救了一个村的人,立即就表示一定听他们的话行事。   如今眉州城被关,周钰等人都在那名细作手中。   这些天,陈克业他们都曾翻墙进城,眉州城现今当真是死城了,白日里街上也没人,倒是有厢军在巡逻,可是这些厢军全都已被那名细作给控制,或是说被他骗了。   因为那名细作说他有治病的药,还给这些厢军吃,他们这些人的确没有染病。   他们深信不疑,每日巡逻,期待周大人醒过来后,就能拯救满城百姓,他们更是相信那名大夫【裴容】会很快制作出足够整座眉州城百姓吃的药,哪里知道他们的周大人已经缠绵于病榻,命不久矣。   当务之急自然是赶紧把城门打开,好送药进去,只可惜宗祯与姬昭带来的人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号人,还不知城里到底是什么情况,贸然都翻墙进去,万一引得对方想要同归于尽,伤的到底是满城百姓性命。   宗祯很谨慎。   如今这些村民们身子都已恢复,宗祯终于有人可用,宗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两名官员,当然,真实原因他并没有告知。他只说,城中百姓认为关起来才能活,殊不知这样才是死路,要想进去,必须要开城门。   这些人都是吃了白大夫的药变好的,当然是希望立刻开城门,把药送进去。   他们听闻城中厢军不信外面的人,不肯开门,立即表示,村民也好,城中百姓也好,他们去动员!   他们先去动员村民出手帮忙。   结果他们刚开了个口,村民们问都没问,就全部应下来,表示做什么都愿意。   村民质朴,准备都没有,扛上锄头或铁锹就跑过来找宗祯与姬昭,表示他们可以立即进城送药!   姬昭感动无比,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一百多名村民,不分男女,不分年老、年幼,他们全部都只有一个目标,哪怕伤害到自己也在所不辞。   尤其后来,宗祯带着陈克业、殷鸣他们挑了八十人出来,又花了一天的功夫教会他们一些基本的防身技能,毕竟进城后或许会跟厢军对上,自己人对上自己人,这是宗祯最不乐于见到的,却也必须要这么做,否则将来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出现。   教他们防身时,宗祯甚至也亲自去教,半点不觉厌烦。   很久之后姬昭都记得那几天山中灿烂的阳光,宗祯因为忙着这些事,一向最为讲究的他,三天都没换过衣服,食物匮乏,他也没怎么吃,缺少睡眠,他的眼睛通红,可他精神抖擞地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手把手地教一个少年如何挥手中的扁担。   那一瞬间,他很想哭。   这样的事,尘星不会功夫,帮不上忙,就陪着同样帮不上忙的他在旁边看着,见到那样的太子殿下,他很认真地跟姬昭说:“郎君,太子殿下,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嗯!”姬昭用力点头。   宗祯在那儿教了多久,姬昭就站在一旁看了多久。   直到夕阳西下,大家稍作休息,人群散开,宗祯回头,看到了眼睛亮闪闪的姬昭,他笑着往姬昭走来,却又止步于几步远的地方:“我三天不曾换衣裳了。”   姬昭却走上前,钻到他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村民们还未离开,见状都纷纷傻住。   姬昭却是半点不顾,将宗祯抱得更紧,陈克业鼓起掌,大喝一声:“好!”   程深立马也跟着鼓掌,尘星、殷鸣、保庆全都笑眯眯地鼓掌,村民们也跟着鼓掌、欢呼、起哄,宗祯面上浮出笑容,低头看怀中的姬昭。   姬昭没有抬头,只是闷闷道:“哥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太子。”   说完,他又说:“你将来也会是最好的皇帝。”   宗祯不觉深吸一口气,满腔忽然涌起的热气,不知如何排解,它们甚至涌进眼睛。他曾经是太子,也是皇帝,可他是不合格的太子,更是不合格的皇帝。相反,上辈子,姬昭做他的臣子,做出许多成就,后来姬昭当皇帝,兴许真比他合适。   这辈子,他有很多抱负,难免也会忐忑,万一他无法实现,他无法给这片江山一个交代?   姬昭的这席话却似一张网,拢住了他偶尔会飘散的想法与心思,将他们牢牢地稳固在那里。   他想,他将来真的会成为这样的一位皇帝吧。   他有姬昭,有福星,上辈子的所有遗憾都会如同这次眉州的瘟疫一般,得到救赎。   宗祯低头,将一个吻印在姬昭的脑门上。   大家放肆地欢呼,那瞬间,宗祯却是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眼中只有姬昭仰起头,朝他翘起的得意而又宝气的笑容。   于是宗祯笑出了声。   他想这真是他两辈子以来,见过的最好的春天。   次日傍晚,村民们扛上锄头、铁锹、扁担等物,每个人身上还都背了个包袱,包袱里是药,他们在宗祯与陈克业的带领下往眉州城走去。   宗祯不愿意带姬昭过去,害怕遇到危险。   姬昭磨了半天,说道:“那细作再厉害,再有帮手,有个十几人也就差不多了。至于那些厢军,也不是全不讲道理,他们也是被骗了,若是见到那几位大人,好好讲道理,肯定就明白过来了!再说,我就跟在你们后面看,一定、一定没事的!”   宗祯看着他期待与渴求的眼神,还是不想带他过去,不过他不忍心拒绝姬昭。   姬昭是男子,姬昭再喜欢玩,再不喜欢管这些俗事,遇到这样的事情,难免会担忧,自想参与这样的事情去亲眼看着,他能够理解。姬昭说得也对,今夜之事,只要一切顺利,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眉州城中无论是厢军的整体能力,抑或兵器置备,都属一般,细作再能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宗祯就把姬昭带上了,不过要求他老实在后头缩着,别探头出来。   姬昭笑着应下。   一行人行走在山道上,包括宗祯在内,全部步行。姬昭也想步行,他却是真的不适合,村民们每天下田种地干活,侍卫们每天都会练身手,就是宗祯如今渐忙,每天也要抽出空来在靶场上待一个时辰。   这么长的山路,他们能走,姬昭决计走不下来。   姬昭向宗祯表达他的想法:“大家都步行,我若是坐在马车上,也太违和……我跟来享福似的……我想我应该走得动吧……”   宗祯叹气,他根本就不知道山路有多难走。   看着姬昭可怜又可爱还隐隐含着期待的表情,他去找村长要来一头小毛驴,抱着姬昭坐到小毛驴上:“乖,你就坐小毛驴。小毛驴没有马那么高大,不违和,殷鸣尘星陪你走在最后头,谁也看不到,好不好?”   小毛驴无比温顺,姬昭被抱坐上去,兴奋坏了,他打量了会儿,仰头笑着用力点头:“嗯!”   宗祯捏捏他的脸,再次交代:“你手上有伤,到城外后,不许上前,就在后头看,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   宗祯又看殷鸣:“一定要保护好你们郎君。”   “殿下您放心吧!我们俩一定护着郎君,不叫他往前走!”   宗祯再捏捏:“我先过去了……”   “你去吧!”姬昭单手握拳,“加油!”   “哈哈哈……”宗祯笑着,大步流星地离开,衣角被山风吹起,满身都是飞扬。   尘星赞道:“太子殿下精神是越来越好了啊,当初我们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总是咳嗽,人也比现在单薄。”   “那是!他那么厉害,严格律己,下雨都要去练箭,当然会越来越好。”   尘星笑:“郎君真是,我是想说,多亏有您呀,太子殿下才会这么意气风发吧!”   果然又将姬昭说得喜笑颜开,姬昭非常自信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包括殷鸣,三人都大笑出声,笑声久久在山谷中飘荡。   姬昭悠悠晃晃地骑着小毛驴,缀在队伍后头,宗祯走在最前面,弯曲的山道上,只要他回头,甚至能看到最末尾的姬昭,尽管只是一小点,他总是不觉微笑。   两个时辰后,侍卫、村民们集合于城门处,姬昭听话地老实待在最后头,不往前走。   只见很快,城门下先起一片火光,这是事先都商量好的,姬昭都知道,他们想用火逼城里的人开门。大片火光中,渐渐分离出几朵小火焰,姬昭见着那几朵火焰越来越远,姬昭也知道,这是打算射箭射进城中,烧着城中细作们的落脚处,先前陈克业他们潜入城中,早就打听出来了。   那几朵火焰渐渐攀到城墙上,尘星指着道:“要射箭了!是陈大人吗?”   姬昭也以为是陈克业,先前商量好的,就由陈克业来,等那几朵火焰也慢慢散开,显然是弓被拉开了,火焰在夜风中颤动,莫名勾人心弦,而那拉弓之人,身姿颀长,衣角被风吹起,拉弓人藏在黑夜中,手执弓箭,即将撕开这片黑夜。   他才渐渐发觉,那个身影是宗祯呀!   尘星惊呼道:“是殿下爬上去了吗!”   “嗯!”姬昭浑身热血沸腾,很快,那几朵小火焰蓦地飞入城中,点燃其中一座宅子,即便离得远的姬昭听不到,却也能看到骤然盛开的火花,仿佛还能听到火焰燃烧的撕裂声音。   一场火,迅速叫醒沉睡中的眉州城。   城墙外的村民们全部高举火把,紧贴着城墙,大声喊着叫里面的人开门,说他们有解药。在姬昭看不到的城门内,眉州城内巡逻的厢军们自也是迅速发现大火与城外的人,速速分为两拨人,一拨往那名大夫【裴容】住的地方去,一拨往城门下去。   然而陈克业带了十来人潜入城中,正在街巷中奔跑,大喊城外有人拿了救命药来救命,再喊留在城中不过就是等死之类的话。很快,麻木而又恐惧的百姓们,纷纷都从家中出来,瞧见城内、城外的火,城门外的村民们用手中工具敲打地面、城墙、城门,敲打声、他们的怒吼声,全部传入城内百姓耳中。   百姓们也疯狂起来,全部蜂拥至城门下,齐齐要求厢军开门,放外面的人进来。   那些厢军寻不到那名厉害大夫【裴容】,知道城门处告急,不得不都去支援。   其实裴容在看到姬昭的时候,就知道这次的事情不会太顺利。   但他以为,姬昭怎么也得等到金陵来人才会行事,多出来的这些天,他好歹能叫城中的人多死几个,再把周钰拖死,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姬昭有个白大夫,不仅认出这种瘟疫,还迅速配出药。   裴容也知道,这些天一直有人翻墙进来盯着他,他不是很畏惧,他知道这些人也不敢轻易杀他,毕竟还有这么多百姓的命。   裴容抱着多死一个好一个的心态,也没有逃。   直至今夜,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有解药,但他知道,他必须得逃了!   他与妹妹小时候被凉国人所救,他愿意为他们做事,却也不愿意真拿命去卖!   趁大火烧起,他反而还拿火把,把附近几座民宅都给烧了,幸好住户都已到城门下去,才没有多死人,裴容趁机逃跑,他与追赶他的人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巷子中,他一边跑一边放火,陈克业差点要抓住他。   半途中从烧着的房子里跑出个哇哇大哭的孩童,他抓起那个孩子迎面往陈克业砸来,陈克业不得不停步,接住那个孩子,叫他给溜了。   陈克业悔恨地握拳敲墙,剩下的几名侍卫顺着他逃走的方向去追,陈克业抱着那名孩童,看向身后已经烧起来的宅子,先去府衙找殿下。   是的,宗祯烧着细作的屋子后,已直接跳下城墙去找周钰。   城墙下,内外两方,厢军们终于不敌愤怒而又疯狂、天天在等死的百姓们,城门被打开,门外的村民们全部涌了进去,火光中,那几名困在城外的官员立即上前与厢军头领交涉,头领还是信任这几位官员的,平常也都是同僚。   很快,厢军们将人群疏散开来,领着人直接去附近一座寺庙,殿前的广场上,各人按照顺序排好,从村民们手中取药。   还有部分厢军去灭城中的火。   总之这一夜,的确如宗祯预想中那般,有惊无险地到底是顺利度过。 第134章 哒哒哒   姬昭很听话地一直远远看着,他万一凑上去,万一受伤,才是给宗祯添乱呢。   哪怕后来城门开了,城门处的怒吼声、吵嚷声渐渐远去、少去,他依然老实地在原地待着,尽管他万分担忧与好奇。   直到城门那里彻底没了声音,天色已亮,姬昭叫殷鸣去看看什么情况,殷鸣不答应:“我答应殿下要陪在您身边的。”   “你们现在都听他的话,不听我的了么!”   两人正说着,城里跑来几人,殷鸣赶紧挡住姬昭,跑近了发现是宗祯身边的侍卫,他们才放松下来,那几名侍卫跑来笑道:“驸马!殿下叫我们来接您呢!”   “城里已经没事了吗?”   “那几位大人把城里的百姓都引到庙里去,正发着药呢,城里的大夫也聚集着正在听白大夫说这病情,随后就会去全城救治更多已经患病无法起身出门的百姓。具体的,您跟我去吧,殿下跟您说!”   “好好好!”姬昭跳下小毛驴,牵着立马跟着侍卫跑了。   侍卫直接将姬昭带到眉州知州的府衙内,他刚叫殷鸣去将小毛驴安置好,就看到从门内走出来的宗祯了。他立即笑着往台阶上跑,“慢点……”宗祯走来,半扶住他,带着他往里走。   姬昭顾不得打量,抽了抽鼻子:“全是药的味道。”   “衙门里的人全倒了,也死了许多人,白大夫过来,正在煎药。”说到这里,宗祯不禁皱眉,他刚到的时候,此处说是炼狱也不为过,此时收拾得差不多,才敢接姬昭过来,他指了衙门后头,“周钰一家住在那里。”   “他们一家——”   “周钰的小孙子,才两岁,没有扛过去,孩子的母亲,因为丧子悲痛也跟着去了。”   “啊——”姬昭面露难过。   宗祯揽住他的肩膀,声音放缓:“其他人几乎都是只剩口气在,衙门里是最早感染的,伤得最重,或许是因为周家平素吃穿皆好,所幸能撑到现在,白大夫看了眼,说大多数人还有救。”   “那就好,那就好。”   宗祯把姬昭带到一个空屋子,说道:“熏过草药,白大夫还烧了很久的醋,你在这里休息。”他按着姬昭坐下,站在他面前,低头道,“后头的情形,实在是——你想去看吗?”他不希望姬昭看到,不过如果姬昭想看,他会带姬昭去看。   姬昭挺想看的,但是进城的时候看到萧瑟的街道,他心里已经很不好受,尤其路过一座桥的时候他还看到一具尸体,他被吓得脸色发青。他上辈子就饱受病痛折磨,有时候希望早些解脱,可当他看到病友们被盖上白布时,那种恐慌,他再也不想记起,他害怕再多看别人的惨状。   他摇头:“我不去看了。你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去添乱,我若是吓坏了,你还得分心照顾我。”   宗祯伸手将他揽到怀里,轻轻拍了拍他说:“本想着过来找到你,在眉州玩几日便回金陵,恐怕要多待一阵子了,忙过这些天,我再带你去玩。”   姬昭笑道:“我也没有那么贪玩!”他主动将宗祯推开,“你快去忙吧!”   宗祯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亲,姬昭有些不好意思:“不要总是亲来亲去……”   “不让我亲,又让谁亲呢。”   “…”姬昭更加不好意思了,宗祯笑出声,姬昭噘嘴,“我以前觉得太子殿下是个理智而又克制的人,现在看来,哼哼。”   宗祯却在他嘴巴上亲了口,说:“嘴巴噘起来就是给我亲的,嗯?”   “…”姬昭抬眼看他,一脸受不了,这个人好不要脸哦。   宗祯大笑出声,非常自然大方地说:“你就在我面前,我脑中哪里还有旁的东西,早就被你填满了。”   “你说得好熟练。”   “我保证是我第一回 对人这么说。”宗祯笑,“真情流露?”   姬昭被他逗笑了,再把脸贴在他的腰上,小声道:“我也好喜欢你哦!”   宗祯又弯腰来亲亲他,姬昭仰着脸被他亲吻,嘴角上扬,他想,他们俩都好不要脸哦!   不过那又怎么样,反正也没有别人看到!   之后,宗祯每天都很忙碌,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不仅是全城百姓的医治情况,更有原本属于周钰的许多事务,起初,宗祯还会做做样子,与那几位困在村落里的官员商量,毕竟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后来周钰终于从昏迷中清醒,周钰自是认得太子的,毕竟他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从前还在金陵时,也是常常进宫的,常有见到宗祯的机会。   他吓得又差点晕过去,被陈克业一巴掌给彻底拍清醒了。   周钰从来胆小怕事,涕泪横流地直喊冤枉,这件事解决后,宗祯已经打算换掉周钰,不过他没有想到事实竟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这样的结果令他的心境很微妙,所以很多上辈子的事情,都有他根本不知道的真面目吧?   即便拥有上辈子留给他的先知,宗祯想,他也得看得更深远、辽阔与坦然一些。   周家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他不可能真的下狠手去处置,朝中关系就是这么复杂,你过了,臣子们说你暴戾,你少了些,臣子们又会暗地里看轻你、欺瞒你,皇帝与臣子的相处关系也是一种博弈。   看周钰哭成那样,他也就直说了,调他回金陵,放他回家养老,旁的都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他,父皇面前由他说项。周钰本以为自己这条命铁定要没了,听说是这么个结果,又是吓得一通哭,反倒发誓整个周家要誓死捍卫太子殿下。   宗祯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上辈子弃他而去的人,这辈子就这么对他死心塌地。   他也没有很在意,有周钰做挡箭牌,往后一段时候的眉州府衙事务几乎都是宗祯在处理。这对于宗祯而言,也是一件新鲜事。   烧毁的宅子要重建,还得从银库里拨款,全城那么多的百姓要医治……零零碎碎的事情太多,宗祯却干得津津有味,治理一州,能给他不少宝贵经验,他很珍惜。   宗祯忙碌的时候,姬昭还惦记着帮福宸公主找到裴容的事。   他都和宗祯这样了……不能再当驸马,这阵子宗祯太忙,压根没有闲工夫讨论这些事,姬昭想着,自己也得努努力啊,不能总靠宗祯。   他想的是,找到裴容,他就不用再当驸马。   但是城里乱了,宗祯不许他出去瞎转,他也还记得那天看到的那具尸体,也的确不敢出去。殷鸣带着那两名公主府的侍卫在外奔走几天,一点裴容的消息也没有。   姬昭就很惆怅。   不过他也知道了一个新消息,那个将扇子当掉的人,暂且就当他是裴容,后来他又去过一趟当铺,请老板通融,请他不要把那把扇子卖给别人,说他往后还会将扇子赎回去。当铺本想将这个消息赶紧告诉姬昭,谁知道后来就封城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问明白那掌柜没染上病,姬昭赶紧叫那个掌柜来了一趟,两人关在屋子里说话。   姬昭道:“那扇子,我带回金陵,若是往后那人还来找你,你便说扇子转回金陵总铺,你到时候装得无意一些。”   这些掌柜的最是精明,立即应下:“郎君您放心!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妥的!”   “你当真没有瞧见他的相貌?”   “不曾,他两次过来,都是天色暗了突然来的,两回我都不在,据铺子里人说,他低着头也看得不仔细,他若是再来,我一定记住他的相貌!”   “这个给你,你到时看看是否同一人。”姬昭将画像递给他,再交代,“这事只你知道,旁人都不许说。”   “您就放心吧!”掌柜的这才退下。   路遇过来的宗祯,宗祯看这人眼生,推门进来道:“那就是你在眉州的当铺掌柜?”   “啊,是!”   “他来同你说什么?”   姬昭有些纠结,主要这件事还算私密,是福宸公主的私事,福宸公主拜托过他,这件事谁也不告诉的,而且这个裴容当初还是被宗祯给赶走的……他不敢跟宗祯说实话,那样不太诚信,况且,万一人家兄妹因为他吵架呢,他想瞒过去。   他就没把自己过来找裴容的事情告诉宗祯,只道:“他是知道我过来,今天好不容易能出门,过来拜见我,我顺便问问他竹熊的事。”   宗祯没有很在意,在他身边坐下,说道:“福宸也真是胡闹,你也真愿意过来帮她找,回去后我得好好说她。”   “这不顺便来玩一玩么。”   “昭昭……”   “啊?”姬昭看他,为什么忽然这么称呼他。   宗祯往他坐得近了些,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手中,宗祯低头,似乎思考了片刻,侧脸看他:“福宸,说她可能怀了你的孩子。”   “…”姬昭目瞪口呆。   宗祯看到他这样,就知道果然是被妹妹给骗了,其实当初看到姬昭那封没有寄出的信时,他就猜出这些都是假的。他想,妹妹兴许也知道了王曦与姬昭的那些事,怕他处置姬昭才这般说话?   他心中好笑,又好气,还有些喜悦,福宸对姬昭倒也是真的好。   他用自己的掌心贴着姬昭的,索性道:“不知你是否知道,我原本定下的太子妃,是王曦。”   “…”姬昭刚缓回过神,想说怀孩子的事,尽管知道,宗祯亲口说出,又是一个迎面冲击,再次目瞪口呆。   宗祯看笑了,与他面对对,坦然道:“那晚,王曦去找你,我其实就在你的房门口。”   “为什么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那晚我听到她求你纳她为妾,我很生气,后来你来宫里找我,我很怕你真的要开口纳她做妾,我才说了那些话,对不起,惹你伤心了。”   “原来是这样吗。”姬昭喃喃,“我那天真的好难过,因为你说你喜欢王曦,我是一路哭回去的。我原本也不知道是王曦,是宗谧告诉我的。”提到宗谧,姬昭不自觉皱眉,不过他不打算把宗谧说喜欢他的事告诉宗祯,太膈应了。   姬昭再低头:“我很难过,想彻底放弃,正好公主想来眉州找东西,我就主动要求过来了。”姬昭抬眼看他,双眼清透,“所以,你知道王曦和……我的事了?”   “那天听到你的话,我才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差点成亲。”   姬昭心中叹气,这事真是没法说清楚了,他道:“小时候我与王曦姑娘确实一起长大,可我,我——我生平只喜欢过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宗祯又何尝不知,他叹气,又笑他们俩都有些傻。   姬昭再问他:“你真的不会娶王曦了吗……”   宗祯摇头:“不,不会娶任何人,或者,若你愿意嫁给我——”   姬昭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快别乱说了!”   姬昭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就是他上辈子的那个时代,大部分家庭都不同意两个男人在一起,到了这里,宗祯是太子……陛下能答应吗?   他与宗祯的事将来会如何,其实他这些天也是想过的,他虽然希望两人互相只有彼此,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可是宗祯的身份太特殊。   陛下对他也很好,他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叫陛下伤心。   如今他已经知道宗祯很喜欢他了,喜欢到追到眉州来跟他表白!他还有什么好求的呢?即便是周良娣继续在东宫里做摆设,他也觉得没有关系!反正宗祯保证过,不会再娶太子妃,也不会再有侧妃。   那么他们也不用那么急,让长辈们都高兴些,也没什么。   或者说,事情总要慢慢来,缓缓图之。   其实,姬昭只要宗祯喜欢他,他就够了。他甚至无需任何人的支持,他只需要宗祯的喜欢,因而那天在村子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宗祯抱他,他真的很高兴。   他们的喜欢是能够大大方方展现在阳光之下的。   他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宗祯却将他的手拿开,对他说:“昭昭,你相信我吗。”   “信啊……”姬昭怔怔点头。   “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俩在一起。”   “…”姬昭很感动,却也很认真地说,“我不用天下人知道啊,这样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了。你千万不能告诉陛下,他会很生气的,他只有你和公主两个孩子。现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和缓地解决我跟公主和离的事。”   宗祯将他的手继续捉到手心里,捏着他软软的手指,关于两人之事,以及父皇,在他决定来找姬昭,将姬昭带上那条路的时候,他就仔细想过如何能让这条路再光明一点,他有他的思量。   不过看姬昭这般认真的模样,他也没有多说,多说姬昭也多担忧,他反而道:“昭昭,你还是打算瞒我?”   “啊?”姬昭傻眼。   “你以为我真的会信,你只是过来帮她找竹熊?”   “啊——”姬昭的脸倒在宗祯怀里,苦闷道,“我果然没有撒谎的本领么。”   宗祯用食指挑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挑起来,眉毛扬了扬:“还不老实交代。”   姬昭纠结了会儿,说道:“我的确是帮公主过来找东西的,但是我和她说好,不能告诉第三人的……我若是告诉你,不就是欺骗公主么……总之,我们俩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   宗祯看他,无奈叹气,他将姬昭的脑袋又按回肩膀:“不知说你们俩什么才好。”   “总之真的真的没干坏事!公主也不可能看我去涉险,对吧!我们俩可好可好了!”   宗祯幽幽道:“你这样说,我会生气的。”   姬昭愣了愣,“哈哈”笑起来:“你在吃你妹妹的醋嘛?可是公主说,当初还是你逼着她跟我成亲的。”   宗祯重重叹气,姬昭笑得愈发大声。   笑得差不多,姬昭正经道:“我们来说说和离的事。”   宗祯自是点头赞同,并直接道:“回金陵后,我便会同父皇与福宸说和离的事。”   “不不——”姬昭赶紧摆手,“别这么急,得,好歹得先帮公主找到一个她喜欢的人吧……”姬昭说得意有所指,宗祯没有往裴容身上想,毕竟上回他带裴容的替身过去,长得几乎就是同一个人,福宸半点反应也没有,在感上同样迟钝的太子殿下,便以为妹妹真的放下裴容了,根本想不到姬昭会帮妹妹过来找裴容。   宗祯皱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再看姬昭,“福宸似乎真的很喜欢你。”   “是兄妹的喜欢!”   宗祯纠正错误:“她比你大……”   “哈哈哈……”姬昭再认真道,“我跟公主的确相处得很好,不过就是亲人、朋友的喜欢,我如今与你这样……贸然跟她提起,再迅速和离,她会不会觉得我们抛弃了她,我不希望公主知道我和你的事情后,将来讨厌我,我们等一等好不好,若是实在找不到那个人,再跟公主坦白?”   宗祯沉默,他不想等那么久。   “好不好,好不好,她也是你妹妹啊……反正我们俩这么样都两年了,也没什么影响,我十天半个月才过去一次……”姬昭脑袋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宗祯只好应下,也是,那毕竟也是他妹妹。   他们在眉州待了一个多月,事情才渐渐上正轨,金陵城里后来也来了好几位官员,宗祯卸下担子。这次的功劳,宗祯重点归到那几位官员与村民们身上,还把姬昭给抬了出来,说身在金陵的姬昭听说眉州有瘟疫,主动带了自己的大夫去支援,姬昭名声大涨。   这次帮助眉州渡过难关的药方子就是来自于姬昭的那位大夫,提到姬昭时,没有加“驸马”这个前缀,虽说这的确是实情,这次真的多亏白大夫,姬昭半点不喜欢出风头。   后来是京里的圣旨来了,他才知道他这次这么风光……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宗祯要让他出这个风头。   宗祯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信我。”   姬昭当然信他,又道:“白大夫才是大功臣,别忘了他。”   “自是,我问他可愿去御医馆任职,他婉拒,说还是在你府里陪你痛快。”   姬昭得意笑:“那是!”   “父皇会给他一个爵位。”   “哇!”这是直接从平民晋升贵族了,兴许白大夫这样不追逐名利的人并不在乎,不过碰上这样的好事,谁都会高兴吧!   将事情全部交给金陵来的官员们,他们俩身上便彻底没有事了。   交接完毕的当天,宗祯把姬昭抱起来,放到小毛驴上,他们决定玩几天再回金陵。   说来找竹熊不过是个托辞,不过宗祯还真想带姬昭去看看这种只能养活在蜀地的动物。   宗祯打听好竹熊出没地点,牵着姬昭的小毛驴“哒哒哒”地出了城。 第135章 游玩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姬昭坐在小毛驴身上,用手帕包着,在啃一个刚刚在路边休息时,程深给他烤的山芋,橙心馅的,可甜可好吃了。   宗祯牵着小毛驴的绳,回头看他,见他啃得满脸都是,不由轻笑出声。   “笑什么?”姬昭浑然不知自己目前的形象,敲敲小毛驴的背,“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不怀好意的!”   宗祯道:“什么时候开始?还真不知……”   “你这个回答也太敷衍了一点!”姬昭不满点评,再拍拍小毛驴的背,“重新说……”   小毛驴叫了声。   姬昭又给它顺顺毛:“好了好了,不拍你就是了。”他从小毛驴背上的褡裢里又翻出一个山芋递给它,“你吃不吃?”   小毛驴不搭理他,他“哼”了声,又把山芋塞回去,再抬头,太子殿下眼睛都要笑弯了。   “严肃一点,回答问题!别笑了!”   “哈哈哈——”宗祯还是想笑。   “我要生气了!”姬昭急得要从小毛驴上跳下来,宗祯赶紧上前,抱住他:“好了好了,不笑了。我好好回答,什么时候喜欢的,我的确不知,当我发觉那样的感情就叫作“喜欢”时,我忽然发现已经喜欢很久。”   姬昭瞪圆眼睛,小声道:“这句话好听!”   宗祯笑:“那现在换我来问,你呢,什么时候,嗯?”   姬昭想到过年那天,宗祯喝醉了亲他,其实他与宗祯是一样的,明白之后才知道已经喜欢太久。不过他并不决定把过年这件事告诉宗祯,他总觉得有点丢人,有点尴尬,还有点难过。   他抬头,理所当然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不公平……”   姬昭朝他抬了抬下巴,学宗祯的语气:“殿下,我有说过要跟你讲公平么,嗯?”   宗祯又笑。   姬昭觉得自己不好笑呀,怎么说一句话,宗祯就要笑一回呢。   姬昭再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你那什么我的,嗯?”   “唔……”宗祯双手背在身后,做出苦思冥想的模样,姬昭很期待地等着,边啃山芋边等,结果他一个都快啃完了,宗祯还没有说!   姬昭生气道:“喂!”   “啊?”宗祯一副刚回神的模样。   “快说快说!”   “说什么?”宗祯面带诧异。   “我问你什么时候发觉那就是喜欢的!”   “这个啊……”   “嗯!”   宗祯可惜道:“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啊?”姬昭反倒呆了,以为是有什么要紧原因呢。   结果宗祯道:“我们要公平啊,你不回答问题,那我也不回答一个,如何?”   说到后来,宗祯装不下去了,脸上又带出笑意来。   姬昭眨了眨眼,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跳起来就要往地上跳:“你耍我啊啊啊——”   声音戛然而止,宗祯抱住他,弯腰看他,舔了舔他的唇角,再抬起眼眸看他,轻声道:“很甜……”   姬昭却觉得,说这话的太子殿下的才是世上第一甜!   不负众望,不出意料地,他又迅速地沉溺到了太子殿下的怀中。   后面远远跟着的大家,看在眼里,纷纷乐呵呵地笑,或转身,或转头,或望天,都不再看了。   幽静的山道上,太子殿下再舔舔他的鼻尖,将那里沾上的山芋也舔掉,再道:“很甜,也很好吃。”   说完,再加一句:“不是指山芋……”   姬昭瞪圆眼睛:“那是什么呀?”   微微的春风里,野杏花如粉雪一般簌簌飞舞,太子殿下凑到他耳边,声音比花瓣飘舞还要轻:“是你……”   姬昭觉得自己彻底醉了,醉在山谷的春天里,醉在宗祯的怀抱里。   竹熊其实就是熊猫,上辈子的世界里,动物园里几乎都有熊猫,姬昭却没有亲眼见过,毕竟他不能出门。这种被称作国宝的动物,上到八十,下到八岁,没有哪个人能逃脱它们的“萌力”,姬昭也喜欢,他那时候最喜欢看熊猫的直播频道。   他还能认出每一只熊猫,因而这次来眉州,他才会迅速想到这个借口。   但是来时他没想过真要去找竹熊,哪里有哪个闲工夫?   现在不同啦!   不仅他有闲工夫,还有人陪着他有闲工夫!   这个时候,竹熊不似上辈子的熊猫那样被精心呵护,在众人眼中这也不过就是普通野兽而已,不过因为数量毕竟有限,也甚少出没,倒不至于真有猎人去打杀它们。   村民们知道他们要去找竹熊,给他们十好几个从前有竹熊出没过的地点,还告诉他们要小心,竹熊若是饿起来,也要吃人的。往那些地点去前,他们在山里劈了不少野竹子,扛上就去找竹熊了。   十几个地点分布不均,几乎遍布整座山,好在他们并不急,姬昭慢悠悠地骑着小毛驴,太子殿下则是慢悠悠地牵着小毛驴,其他人也是难得的松快,山道与林子里每天都是欢声笑语,他们花了三天,踩了每个点,几乎每个点都等了一两个时辰,都没看到竹熊。   侍卫们,包括宗祯,都有些急,更担心姬昭会难过。   姬昭不在意道:“没事啦,看到与否都是个缘分的事嘛!也不是非要看到不可!”   于他而言,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和宗祯在一起更让他快乐的了!见到熊猫他高兴,见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夜里在山里扎了帐篷歇息,因为宗祯就在身边,姬昭每晚睡得呼呼的,并不知宗祯每晚趁他睡着后,就会爬起来,带人继续去找竹熊。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发现了竹熊的踪迹,有只壮年的竹熊从山上下来,往山腰上一户农户家去。农户家里没人,它转了几圈,也就走了,似乎在觅食。   宗祯提前在路上扔了许多竹子,它回来的时候,见到这些,便坐在地上开始吃。   他们一席人全部趴在草丛中,一动不敢动,直到竹熊吃完慢悠悠地又回了山里,陈克业带了几个身手最好的人跟了上去。   宗祯则是返回,去带姬昭来看。   姬昭还没睡醒呢,被宗祯从被窝中抱了出来,他迷迷糊糊地睁眼:“怎么了……”   “你继续睡,没事。”宗祯轻声道。   “哦……”姬昭说完眼睛就闭上了,脑袋倒在宗祯怀中,果然继续睡。宗祯将他抱到马车上,赶车往前走,直到不能再坐马车,他再将姬昭抱下来,顺着陈克业他们留下的记号往前走,殷鸣们都跟在身后。   渐渐地,太阳出来,姬昭再次醒来,这次他是彻底清醒了。   他动了动,要下来,宗祯放下他,姬昭四周看看,眼睛一亮:“难道你们找到了?”   宗祯笑:“是……”   “哇!”   姬昭大步上前,走得比宗祯还要快,最后他们与陈克业会和,看到仰躺在石头上悠哉吃竹子的竹熊,姬昭兴奋得立马抓住宗祯的手,捏得宗祯生疼,他还没有察觉,他不敢发出声音,害怕把熊猫给吓走。   再疼,宗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在笑,哪怕姬昭眼中根本就只剩竹熊。   他们躲在一块更大的石头后看它吃东西,它吃着吃着,翻起身,慢慢悠悠地往有阴影的地方走。   姬昭立即道:“太阳出来,它觉得热,就要到阴凉地方去了!”   “这也知道?”   “书上说的!”实际是上辈子看直播看来的,姬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它晃进林子里。   陈克业过来请示:“殿下,驸马,趁他睡着后,咱们就捉住它!”   宗祯刚点头,姬昭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不捉!”   宗祯回头看他,说道:“一定给你捉到,我们已观察很久,它倒不是很凶狠,带回去请专门的驯兽师驯养一阵,你便可以放心养在家里,日日能看到。”   他能发现姬昭很喜欢这个叫做竹熊的东西。   姬昭心中汗颜,这些古代人根本就不知道国宝有宝贵呀!   姬昭道:“看过一次就好了!它们是在山里长大,早就适应山里的生活,我如果把它带回去,我是高兴了,它不高兴,它好可怜的。”   陈克业见两位主子还在商量,就退了下去。   宗祯道:“难得来一趟,竹熊只在蜀地有,带它回去后,我们自会好好待它,哪来的可怜呢?”   “人家原本的家是整座山,跟我回去后,就只剩一个园子了。”   “你也有一座山,我可以再给你几座,它照例可以活得自在,还有食用不尽的竹子。”   姬昭更为汗颜,急道:“总之就是真的不用带回去!让它快乐地生活在这里就好了!”   “你很喜欢它……”   姬昭笑:“喜欢不一定要拥有啊——”想了想又道,“也不对,有些喜欢是一定要拥有的,是必需品。但是竹熊不是啊!”   宗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例如什么是必须要拥有的?”   他想为姬昭找来。   姬昭朝他露出小白牙,笑道:“例如你呀……”   太子殿下愣了愣,同样跟着笑得露出白牙。   不知那只竹熊到底是否知道有他们这么一群人在,他们又在原地待了两天,竹子吃光了,陈克业他们便会去砍竹子回来给它。   它也不是每次都吃,经常自己去觅食,宗祯还为此说出一番长篇大论来,意思就是人家这只竹熊不是好吃懒做之熊,自立自强,还有追求,姬昭差点笑断气。   趁那只竹熊睡着的时候,他们要走了。   姬昭说得潇洒,想到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看到熊猫,还是有些伤感,这个时候交通太不方便,往后宗祯登基做皇帝,他就更没可能过来了。他到底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奇怪的是,那只竹熊竟然从睡梦中醒来,翻了个身,往他的方向看来。   姬昭惊诧与它对视,他激动地拉住宗祯的手,小声道:“它是不是在看我!”   “是……”哪怕不是,宗祯也会说是,更何况还真的是。   姬昭更激动:“它也知道我要走了吧!它果然知道我们在!它是舍不得我呢!”   姬昭说着,一步三回头,那只竹熊一直在看他,看得姬昭眼泪汪汪起来。   宗祯帮他擦眼泪,无奈道:“说带它回去,你又不愿意。”   姬昭摇头:“不要带回去……”他硬生生地转过脑袋,憋着眼泪大步跑走了,宗祯叹着气追上去,上车后,告诉他:“我前几日已经吩咐陈克业他们就在山里找了几户人家,要他们看照这只竹熊,他们也会定期往金陵城中递消息,好让我们知道它的近况。”   姬昭瘪嘴,回头看他一眼,撞到他怀里,“哇哇”哭:“哥哥你对我真好哦!”   宗祯搂住他拍着他的后背,却是大笑出声。   姬昭哭得有多伤心,宗祯笑得就有多快乐,姬昭又大喊“没良心”。   马车外的人对视一番,又都笑了。 第136章 归   回金陵的一路上都很顺利,眉州这次的瘟疫,那名细作是为了多弄死一些人才封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反而也挽救了更多人,外面还真的没人传染。   原本这个时代交通就不方便,眉州地势又太高,就连附近州府都为此逃过一劫。   不过即便如此,未免意外,如今各大州府都要求大家每日服药,银子由朝廷直接拨款,白大夫的方子直接被公布全天下,各大药材铺子、医馆人手一张,甚至是许多普通百姓家里也有。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药方子那可是格外值钱的东西。   因为这一举措,白大夫更是被世人称为神医,白大夫自己倒是挺过意不去的,因为这张方子本就来源于凉国,他不过后来又精进一番。   姬昭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高调地公布药方子,宗祯说,他是故意的,那名细作是五皇子刘蕤的人,凉国的瘟疫突然出现在熙国,二皇子刘苍若是知道这件事,又会如何?   姬昭想到这些事,脑袋就疼,索性也就不想了。   这一次,他们经过徽州时,还特地留下玩了两天,终于了却从前的心愿。   徽州是个很宁静的小城,粉墙黑瓦,好似水墨画卷,姬昭和宗祯在城里转了两天,走哪算哪儿,姬昭认为这座小城跟宗祯很搭,当初瞎扯扯出个徽州商人来,倒还真合适。   宗祯听罢又是一通笑。   其实宗祯是个颇为严肃的人,原先两人还没好,甚至关系特别不好的时候,宗祯整天板着张脸吓人,还经常凶他,即便装作徽商与他打交道时,想要看到笑容也不容易,以至于姬昭至今都还记得,有回宗祯到他家找他,带他去枇杷巷吃鸭血粉丝汤,看他换衣服时,那淡淡的笑容。   姬昭想,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喜欢上宗祯了呢?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宗祯,问宗祯为什么现在这么喜欢笑。   宗祯故作思考状,说道:“兴许是因为我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吧。”   “哈哈哈!”姬昭高兴地又开始疯笑,再吓唬他,“笑多了就不值钱了哦!”   “这样啊——”   他们俩坐在临水的亭子里喝茶,两人并排坐在美人靠上,斜枝探出许多桃花过来,宗祯说完,忽然亲了他一口,姬昭睁大眼睛,宗祯贴着他问:“亲多了,还值不值钱呢?”   姬昭愣了愣,再大笑,倒在宗祯怀里滚来滚去:“反正我是永远最值钱的啦!你就不同咯,所以你得好好讨好我!”   “那是……”宗祯深以为然状。   姬昭差点笑得滚下地。   笑声就连桃花也被感染,花瓣在料峭春风中不时颤动。   从徽州买了许多墨条,又买了好些茶,他们心满意足地回了金陵。   回到金陵的这天,还正好是一甲进士游街的日子!   一甲进士便是指状元、榜眼与探花,他们刚进城就听到喧天的锣鼓声,程深跑去打听片刻,火速跑回来,笑道:“是状元他们在游街!”   “哇!”姬昭立马掀了帘子探出脑袋看,宗祯揽着他的腰怕他翻出去,点头道:“不错,的确是到了放榜的日子,这次的一甲都有谁。”   “状元是通州人,三十多岁,姓林,榜眼是庐州人,四十多岁,姓方,探花——”   “哎呀!那不是我侄子么!”姬昭伸手指向外,激动喊道。   宗祯差点没笑出声,他靠在窗边,顺着姬昭的视线看过去,骑在第三头大马上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温文儒雅,他始终笑眯眯,大小娘子们全疯啦,花只朝他扔。   宗祯回头看程深,程深笑道:“是驸马的家人,扬州府,殷皓川。”   原来这就是殷皓川,宗祯再往外看一眼,片刻后笑了笑,又多了个可用之人啊。   看过热闹,他们就回了宫,仁宗与福宸公主已经等待他们许久。   照例是福宸公主站在院子里等,他们俩的身影一出现,她立马冲了过来,姬昭毫不夸张,真的是用冲的!   这次太子离开金陵,照例是没人知道,但福宸公主定然是知道的。这两个多月,她没有一天是睡得着的,她就怕她哥在外面把姬昭给杀了!她以为,她哥出去是找姬昭报仇的!可是这样的事,她谁也不能告诉,她觉得就这两个多月,她老了好几岁!   她冲到姬昭面前,上上下下地看,见姬昭不仅没有变瘦,反而气色极好,还笑眯眯的,她这颗心才算往下落了点。   她伸手抓住姬昭的袖子:“我有话跟你说!”   姬昭回头看宗祯,宗祯道:“你别急,父皇肯定有话问他,问完,你们俩去后殿好好说。”   “…”福宸公主看着陌生的她哥,心里直嘀咕。   不过宗祯说得也对,总要先去见过陛下。   他们仨一同进屋,跟陛下问过好,后来就主要是宗祯在跟陛下说话,福宸焦急地在手中搅着帕子,姬昭也眼巴巴地看着她,显然也想跟她说话,再不时悄悄用眼神暗示宗祯。   宗祯心中好笑,趁说话的间隙道:“父皇,妹妹与昭哥恐怕有话要说,让他们去后殿吧。”   “对对对,你们俩去说话,父皇这里还有话跟你们哥哥说。”   “是……”   他们俩起身,立马跑了,仁宗皇帝看得笑着直摇头。   “吓死我了!”一进门,还没坐下,福宸公主就回身道,“先是听说哥哥也去了,后来又听说眉州有瘟疫,我这颗心!我真是要吓死了,就怕我要连累你!”福宸公主说着都要哭了。   姬昭拉她坐下,两人面对面,他宽慰道:“没事的,事情都已解决,我府里的白大夫可厉害了!反倒是我,没能帮你找到裴容。”   “都什么时候了!当然是你的安危更重要!”   姬昭有些愣,咦,难道在福宸公主心目中,裴容竟然还没有他重要了?   其实就连福宸公主自己都没有发觉,在她心中,裴容的确甚至已经没有姬昭重要。   福宸公主又问他许多关于瘟疫的事,还有与宗祯相处的事,姬昭心里有鬼,没怎么说与宗祯相处的事,重点说瘟疫之事,福宸公主听得不时惊呼、紧张,倒是忘记再问。不过福宸公主想,姬昭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应该相处得还可以?   姬昭看着她的脸:“公主,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休息得不好?这样,陛下与你哥哥都会担心的,我也会担心。”   卸下重担的福宸公主笑开:“没事,往后都能好好睡了!”她又赶紧问,“对了,裴容的事你没跟我哥说?”   “没有,你不是交代我谁也不告诉么。”姬昭还把往后的打算告诉福宸公主,“他若是要去赎回扇子,肯定要来金陵的,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福宸公主苦笑:“但愿如此吧,但愿在他心中,那把扇子还有些分量,值得他过来一趟。”   姬昭正要安慰她,福宸公主脸色却又是一喜:“不说这些了,给你讲件趣事!”   “什么事?”姬昭立马好奇起来。   “你可还记得我那个表妹,差点与你大哥相亲的那个表妹。”   “记得!”姬昭兴致勃勃问,“发生什么了!”   福宸公主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她是真的好喜欢你大哥,你大哥明明都没见过她,也不认识她,她自己告诉别人,告诉许多人,说她将要嫁予你大哥。别人都信了,都以为他们真要成亲了,就连我父皇都听说此事!还来问我,说要赏赐东西下去!”   “啊?!之后呢?”   “你不是拜托我看着点这事么?这是你大哥,我岂能看我表妹发疯?她分明就是要拿大家的嘴来逼你大哥娶她,她也配,我就趁她去庙里的时候,找了几个人把她套上麻袋,打倒是没怎么打,好歹是我表妹,不过将她吓唬一通,回家后她就病了,再也不敢说疯话,哈哈哈!”   “…”姬昭叹为观止,不愧是福宸公主啊!这得被吓成什么样,才能给吓出病来!   “她既然疯了,说出来的那就是疯话,自然不会再有人认为她真要与你大哥成亲。”   “那你表妹,真的疯了?”   “倒也不至于吧,我那天也没怎么吓她,怪她胆子太小。”   “…”姬昭再度无话可说,不过这事,若是那位姑娘不先传谣言去逼姬重锦娶她,也不至于此。   原先他还想着给姬重锦、王曦做媒,如今也就算了,他问福宸公主:“公主,你可有认识的好姑娘?”   “想给你大哥做媒呀?”福宸公主笑道,“我认识的好姑娘倒也是有的,不过大多是宗室姑娘,都是郡主、县主,他是你们这一辈的嫡长子,你确定姬家会让他娶我们家姑娘?”   “倒也是……”姬昭又道,“你认识的姑娘多,你往后帮我看看其他人家的,我相信公主的眼光。”   “好!包在我身上!不过,过些天,玉兰花要开了,你得带我去你大哥院子里看花。”   “没问题!”   两人多日不见,有说不尽的话,笑声传出好远,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殿下……”听到门外声音,福宸公主一个激灵,是哥哥来了吗?与姬昭说得太痛快,倒是忘记再问一问他与哥哥相处的事,正忐忑着。   宗祯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啦?你跟陛下说好了?”姬昭问他。   宗祯走到他们俩面前,看桌上的热茶、热点心,眼含笑意:“你们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离好远都能听到你们俩的笑声。”   “哈哈哈!真的吗!”姬昭笑,福宸公主则有些讪讪的,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她小声问:“哥哥,你来是——”   “天色不早,你该回府了。”   福宸公主看了眼外头,果然很黑了,她点头,正想叫上姬昭一同走。   宗祯伸手给姬昭,想拉姬昭起来,姬昭有些不好意思,没敢伸手,宗祯攥住他的手直接拉起来,“呃……”福宸公主有些诧异。   宗祯道:“他今日不回,住东宫。”   “哦!”福宸公主还有些犹豫。   “走吧。去给父皇说一声。”宗祯拉着姬昭出门,姬昭回头朝她心虚地笑了笑,赶紧跑了。   福宸公主按下心中的怪异想法,一同去给父皇道别,再一同走出延福殿的大门。   到了分叉口时,宗祯与姬昭站在原地,目送她先走,姬昭跟她挥挥手,福宸公主道:“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我在府里等你!”   “我知道的!”   “那我先走啦!”福宸公主再看宗祯,“哥哥我走了……”   “嗯……”   福宸公主走后,宗祯与姬昭也走了,两人并排,也没有勾肩搭背,更没有手拉手,走在夜色中,宫灯下,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福宸公主回身看来,还是觉得很怪。   看着看着,她心中突然冒出“好配”两个字。她吓得赶紧摇头再摇头,裹紧披风立即走了。   “你答应她什么?”宗祯问。   姬昭把福宸公主做的事告诉他,又道:“我们约好一起去我大哥的院子看玉兰花!我拜托他帮我看看有没有好姑娘介绍给我大哥!”   这么一说,宗祯也想到上辈子,他记得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个表妹,自小在梓州长大,张家是梓州的土皇帝,她就是土公主,在福宸面前也敢横。福宸那时的性子很躁,自是不饶人,有回那表妹出言不逊,福宸直接用鞭子抽死了她。   随意要人命到底是不对的,哪怕对方有错在先。   这辈子,妹妹到底也是成长了。   “你说我大哥适合什么样的姑娘?”姬昭问他。   “你何时与姬家人这么亲近?”   “他对我挺好的,我后来才知道,他小时候是叫我母亲“娘亲”的,我母亲也很喜欢他,他是真把我当弟弟。其实姬家人都还可以,就是姬重渊那小子,也没有真的坏心。”   宗祯点头,上辈子的姬重锦一直没有娶妻,起码他死的时候姬重锦还未娶妻,姬老太爷过世后,他便是白鹿书院的院长,这鸳鸯谱他还真不好点。   他伸手揪揪姬昭的鼻子:“你少操心别人,多想想我。”   姬昭的脸瞬时就有些红,幸好夜色已深看不出来,身边这么多人在就说这种话,他小声道:“不要脸!”又嘀咕,“想得还不够多么!还要怎么想!”   宗祯大笑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进入最后一个阶段啦=v= 第137章 缱绻   即便姬昭是驸马,按制也不该留宿宫中才是,不过仁宗皇帝的宫里正经主子本就少,加之他也喜欢姬昭,这些小事也就不算什么事。   再者,姬昭出去这两个月回来,手臂也要给御医再好好看看,毕竟白大夫擅长的不是接骨这类。宗祯还没说,陛下反倒先开口叫姬昭今晚就住在宫里,给御医好好看看手臂。   御医们早就在东宫候着,他们俩一回到东宫,姬昭洗过手便坐下,让他们先把脉,接着几位大人便绕着他问这问那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数问题,姬昭还没说呢,宗祯就先作回答,比他还明白。   御医们一脸懵,姬昭差点笑出声来。   一通提问与查看后,御医们都确定,驸马的手已经痊愈,不过此时天色已晚,说好明天白日里再来给驸马拆绷带,看完手臂,“呼啦啦”地一群御医便又走了,宗祯倒了盏茶递给他,姬昭还没喝上一口,保庆道:“殿下,驸马,张姑姑来了。”   姬昭放下茶盏,有一丢丢紧张,他看了眼宗祯。   宗祯拍拍他的手,再把茶盏放到他手中,说道:“叫姑姑进来……”保庆去叫人,他对姬昭道,“没事……”   “嗯……”姬昭倒不是怕张姑姑,就是有些尴尬。   张姑姑进来后,似乎也较为尴尬,不过她还是直接走到姬昭面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姑姑给驸马赔个不是,上回都是我胡说八道,我人老了,脑袋糊涂了。”   姬昭没想到她居然是来道歉的……他更震惊了,其实他从来也没有怪过张姑姑啊,上次他伤心的不过是太子妃是宗祯亲自挑的这件事,没有张姑姑,也有李姑姑来说。   他赶紧放下茶盏,起身要扶张姑姑,也很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真没事!姑姑你快起来!”   “殿下说过我了,我记得牢牢的,往后再不胡说八道。”说着,张姑姑老脸一红,“姑姑看着殿下与公主长大,驸马这么好的孩子,喜欢还来不及,说那些并不是——”   姬昭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本来外人长久待在宫里也不好嘛!”   张姑姑松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原本我也这样想,后来殿下说我一通,我才反思过来。说到底,皇宫是陛下与殿下的,规矩也是陛下、殿下定的,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说嘴,是老奴糊涂了!”   姬昭一直不是很会说话,闻言看向宗祯,宗祯过来扶起张姑姑,又说了几句,张姑姑便退下。   姬昭舒了口气,对宗祯道:“其实我当时也不是因为张姑姑说这些生气啦……”   “那是?”   “我听到张姑姑说太子妃是你亲自挑的。”姬昭说到这些,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当时真的很难过,他的嘴巴不由瘪起来,他低下头。   宗祯拉来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用手挑起他的下巴,轻声道:“委屈我们昭昭了,都是我不对。”   姬昭瘪嘴看他,说道:“王曦真的是你亲自挑中的么,你是不是其实还是很喜欢她的,毕竟她那么漂亮。”   宗祯心中暗自好笑,甚至想到当初自己吃王曦飞醋的那些日子。   对于姬昭,他没有什么不能坦白的,他解释道:“的确是我亲自选的,却不是为王曦这个人,为的是她的父亲。”   “啊?”姬昭似懂非懂。   宗祯大概给他说了一通,姬昭听罢,着急道:“那你如今不娶太子妃,也不纳侧妃,秦家、王家,还会为你所用么……”   宗祯笑了笑,不在意道:“自是会的,这些你无需担心。”   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他也刚重生不久,上辈子将这片江山治理得稀巴烂,他初时对自己也不是极有信心,才会想尽一切办法,联姻自然是最简单又最保险的法子,如今事情逐一上手,御人的手段与本领不敢夸大,却也不至于只能靠利用自己去联姻这一项。   御人,第一步是要懂得识人、挑人。例如秦法这样的官员,如今在梓州路便做得极好,张家留给他的梓州路就如那将崩的充满蚁穴的堤坝,秦法有耐心,有能力,一一地填补,如今梓州路发展得越来越好。   再例如王守良这样的人,他不如秦法有底线,他甚至有些贪婪,他也有野心,但他拥有足够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只要找准他的命门,拿东西在他眼前吊着,他总会忠心于你。   王曦做不成太子妃,王守良想必会觉得可惜,但只要再予以他高官之位,他反而会欣喜于因祸得福。   等等,御人其实很有意思,这一年,宗祯已经发现不少可以为自己所用之人。   这些他没有与姬昭细说,他知道姬昭不爱听,甚至懒得听。   姬昭则是沮丧道:“可惜姬家、殷家是这么个状况,帮不了你什么……我么,更帮不上什么忙,我只会玩……”   宗祯捧住他的脸,轻轻地亲了亲,低声道:“你在我身边,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姬昭闭眼,将脸颊贴在他的怀里,嘴角微翘,不说话。   宗祯揽住他,笑着缓声道:“再说,倒也不是完全无人可用,你那侄子,殷皓川。”   “啊对!”姬昭睁开眼,兴奋道,“我大侄子考上探花了!”   接着就听姬昭说起这个大侄子来,主要是说这个大侄子的女儿多么多么可爱,宗祯淡淡笑着听他说,几乎没有插话,心中却想到,他也是有私心的,将来他与姬昭的事情告予彼此的长辈时,若是殷家反对,好歹殷皓川还在朝中,据说殷皓川是殷老太爷颇为提携的一位晚辈,即便只是旁支。   殷老太爷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但殷家与朝廷又有了关系,想来殷老太爷也不至于完全视殷皓川的命运于不顾吧,总不会强行带姬昭走。   当然,这是最坏的境况,他不想威胁姬昭的家人们。   另一个原因,殷家有人在朝中,只要殷皓川是个得用的,提携几年,往后也有人说得上话,日后两人关系若是被更多人知道,总好于殷家朝中完全无人。   这些,他也没有告诉姬昭,姬昭同样无需知道,姬昭只要高高兴兴地傻乐便好。   次日一早,御医们过来帮姬昭拆了手上的各样绷带,放下姬昭的手,姬昭夸张地舒了口气:“困了几个月,可算是好了!”   罗御医拿着他的手臂小心摆动,不时问他疼不疼。   姬昭摇头:“不疼,就是有些酸软无力。”   “绑了这么几个月,倒属正常。”罗御医挽起他的衣袖,仔细观察片刻,又道,“这一两个月,驸马这手臂可要多动动,却也不能过量,稍后臣将一些重要事宜都列下来。”   姬昭连连点头,他懂,复建嘛。   宗祯皱着眉从罗御医手中拿回他的手臂仔细看,这只手臂显然比另一只细了些,他的脸色很黑,罗御医等人立马战战兢兢起来,姬昭笑道:“几个月不动,这是正常的嘛,我接下来多用用,就好了!没事的!”   宗祯看着姬昭明显更细的手臂,心中全是气,他又想到宗谧、宗谚兄弟俩,若不是他们俩,姬昭何必受这罪。他再想到,他还不知宗谧那天到底跟姬昭说了什么,惹得姬昭甚至拿花瓶敲他的脑袋。   宗祯按捺下心中怒火,又仔细问了御医们许多,才叫他们先退下。   姬昭凑上来,兴致勃勃地问:“你每日练箭时,捎上我呗!我拉拉弓,拉一个月,我的手臂就好了!”   宗祯不想答应,不过这的确是很好的法子,他叫程深他们取来一把较小的弓。   男孩子对弓啊剑的,多少都有很大的兴趣,姬昭拿上他的弓,兴奋异常地跟着宗祯去了靶场。   宗祯就让他拉空弓,也不敢让他拉太久,拉几下便要休息一刻钟,才接着拉,两人在靶场待了大半天,天黑了才一同回去。   姬昭在靶场上的时候满身有使不完的劲,甚至兴奋地跑来跑去,练完往回走的路上,走到一半就有些蔫了,宗祯看他歪歪扭扭走路的样子,恨不得将他抱起来走,然而这是在宫里,实在是不能。他只好放慢脚步,扶着姬昭走。   姬昭勉勉强强地走回东宫,眼睛都快睁不开,迷迷糊糊地就想扑到榻上睡。   靶场上尘土多,今日又有风,姬昭还跑了满身的汗,宗祯赶紧抱住他,叫保庆去放热水,姬昭困得睁不开眼,宗祯将他抱在怀里,让他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姬昭脑袋歪在他的肩膀上,已是睡着,呼吸吹拂在他的脖颈上,宗祯深吸口气,低头看他,到底是伸手揪了揪他的鼻子。   “唔——”姬昭不满地甩开,宗祯低笑出声。   那头保庆跑来,小声道:“殿下,都准备好了。”   宗祯直接抱着姬昭起身,往净房走去,屏风后点了好几个炭盆,屋子里很暖,宗祯一手抱着姬昭,一手帮他解开衣服,怕姬昭著凉,宗祯的速度很快,抱着姬昭,将他放到温暖的水中,姬昭舒服地叹息,宗祯好笑。   保庆笑着转身出去,就在门口候着。   宗祯一手扶着姬昭,一手撩了热水到他身上,姬昭被热气熏得煞是好看,自己还毫无自觉,趴在木桶里,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宗祯心中“哼”了声,按下各种心思,继续伺候他,伺候着,伺候着,宗祯没忍住,低头在他背上轻轻地亲了亲。   姬昭似是察觉到痒,一个瑟缩,笑着躲开,眼睛倒是没有睁开。   宗祯见他这般,愈要逗他,又亲了好几下,亲到他的耳后,姬昭打了个寒颤,忽然侧过脸来,半睁了眼睛看他,朦胧的灯光与水汽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又潋滟,宗祯心中一动,手在水中画出涟漪,手慢慢往水中沉去。   姬昭又打了个颤,宗祯的手指间,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涟漪在水面层层缱绻荡开。   涟漪的中央,若不是姬昭的睫毛偶尔在颤动,仿佛他早已睡着。   更多涟漪散开时,姬昭僵了僵,随后瘫在木桶上,他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眼睛水水地,看着宗祯。宗祯将手从水中拿出来,笑着低头亲亲他的脸颊,轻声问他:“喜欢吗……”   姬昭的嘴巴一瘪,立马又闭了眼睛,挤出几颗金豆豆。   “哦哟,又要哭啦。”宗祯逗他。   姬昭羞得满脸通红,他真的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这样好吗……他觉得很丢人。   宗祯看他双眼紧闭,甚至有些不安,是真的非常害羞了,且无论他再说什么,哪怕吓他又要那样了,姬昭也不肯再睁眼,宗祯这才没有继续逗他,伸手将他抱起来,说道:“好了好了,逗你呢,擦干净睡觉了,好不好?”   姬昭还是不搭理他,宗祯暗自笑,朝外喊保庆进来。   保庆捧了衣服与毛毯、布巾进来,他垂眸也不敢多看,宗祯依旧是一手抱着姬昭,一手帮他擦干净,直接将他抱出木桶,用毛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姬昭还是不愿睁眼,宗祯故意朝他眼睛吹气,姬昭不得不睁眼,怒道:“干什么——”   一看到宗祯好笑的眼神,他气得又赶紧闭眼,宗祯还要再朝他眼睛上吹气,姬昭伸出双手捂住脸,手指死死地捂住双眼,宗祯又大笑出声。   在一旁低头听着的保庆不得不感慨,厉害还是驸马厉害啊,他们殿下这是完完全全地变了个人!   宗祯抱着姬昭往卧房去,一路走一路逗他,姬昭松开手,攀住他的肩膀,用力咬在他的肩膀上,宗祯“嘶”着说疼,却还是在笑。   那头,张姑姑急匆匆地过来,陛下派人来问驸马的境况,哪料一进来,就看到……就看到……   张姑姑愣在原地,宗祯瞄到地面的影子,回头看了眼,姬昭不知道有人在,咬了一口不痛快,再咬一口,气道:“叫你再笑话我!”   宗祯深深地看了眼张姑姑,抱着姬昭往内走,笑道:“不笑,不笑了,我怎会笑你呢……”   声音愈来愈远,张姑姑差点没瘫在地上,是保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张姑姑恍然回神,她抓住保庆的手臂,急促问道:“这,这——”   却发现,她也根本无从问起。   保庆小声道:“殿下想必有话要同您说的,倒是姑姑,您此时过来,是?”   张姑姑这才缓缓回神,是,她撞见了,殿下定要跟她说的,她镇定些许,说道:“陛下遣项生来问驸马如何了。”   保庆索性和她一起出去,去见项生。   卧房里,姬昭滚到床的最里面,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再也不好意思露脸。   宗祯单膝跪在床上,手掌撑着床板,伸手将他捞回来:“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姬昭不理他,他笑道:“不回答,可不许睡。”   姬昭再往里面滚,宗祯又将他捞回来,伸手摁住他,将他的脸从被子里挖出来,逼着他仰头看自己,轻声诱哄道:“告诉我,喜欢吗。”   姬昭又想躲起来,宗祯不让他躲,并往下压了压,与他贴得很近。   姬昭小心翼翼地颤了颤睫毛,只好很委屈地说:“有一点点奇怪……”   委屈的模样是那样可爱,宗祯忍不住又亲亲他嘟起的嘴巴,贴着他问:“那喜欢不喜欢呢?”   姬昭只好再实话实说:“有一点点喜欢……”   宗祯轻笑出声,再问:“下回还要么……”   姬昭撇开脑袋,不愿说话,然而宗祯双手撑在他的两侧,将他困在怀抱与床榻之间,无论姬昭的脑袋撇向何处,也躲不开宗祯的影子。那道影子慢慢下压,很快他又沉浸在对方的拥抱与亲吻中。   姬昭本就蔫了,泡了澡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这下好了,彻底迷糊了。   他哼哼唧唧地甚至反手抱住宗祯的脖颈,宗祯本想让他早些休息,这般,也越发有了精神,直到他的手想探入被中,姬昭的手却软软松开,宗祯低头一看,好么,睡着了。   宗祯哭笑不得,他又揪了揪姬昭的鼻子。   姬昭咂咂嘴,继续睡。   宗祯松开手,坐在一边看他睡,帮他将被子又拉拉好,心道真是个小磨人精小祖宗,探身过去在他嘴角再亲了亲,才起身帮他在外拉好帐子。 第138章 报答   宗祯走出内室,张姑姑焦急地回头看来,看着他,有万般的话要问,却又问不出口。   张姑姑于他与妹妹是不同的,她在宗祯眼中,不仅仅是个下人。   宗祯走到她面前,温声道:“我知道姑姑想问什么,是,我喜欢姬昭,我心悦于他。”   张姑姑跟着皇后娘娘进宫,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什么阴私事情没见过、没听过,就这金陵城里,那么多豪门宅院里,养小相公的人并非没有,前几年还有两位大家郎君好上了,闹出了不少事,可是,张姑姑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发生在她自小看着长大的殿下身上,尤其,尤其对方是驸马啊!是驸马!   张姑姑眼泪都下来了,她着急问:“殿下,这可怎么办才好,那,那可是驸马啊!”   宗祯声音依旧温和:“他会与福宸和离,他与福宸本也没有夫妻感情,姑姑不必担心。”   “可,可你们——”张姑姑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娘娘临终前交代她要好好照顾两位殿下的,怎会如此呢?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己知道。   太子殿下不是那起子三心二意之人,既然说了心悦,那就是真心实意,万一与陛下一样,一生只要这一人?   张姑姑的天要塌了。   更深的心思,宗祯并未对张姑姑剖析,只是宽慰她许久。   张姑姑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后来就彻底缓下来,再者她又有什么能力去更改殿下的选择呢?   她用帕子将眼泪擦干净,镇定道:“殿下放心,老奴会守好这个秘密,将来若是陛下知道了,老奴会尽可能地帮您与驸,驸马。”   “多谢你,姑姑。”   张姑姑看到殿下脸上融融笑意,心中酸涩,仔细想来,这些日子来,殿下的确越来越爱笑。   宗祯还特别道:“昭哥他那边,你就当不知道,否则他要尴尬。”   “姑姑都省得,您放心。”张姑姑又问,“驸马将来住在——”   “随他,不过近来他得养病,近一个月都会住在东宫。”   “我知道了,我会多准备他爱吃的、爱用的。”   宗祯朝她笑笑,才又去见项生,把姬昭的事请告诉他。   姬昭就这般留在东宫里,每天都跟着宗祯去练箭,他就拉拉空弓,也曾好奇地想要射箭……结果么,他一个投壶、套圈都没法中的人,自然是没有一次能射中的,倒是惹得靶场上都是宗祯的朗笑声。   宗祯真不是嘲笑他,只是看着他,怎么看怎么爱,爱到心里去,高兴到只能用笑声来抒发。   半个多月后,姬昭便回家去了。   姬昭喜欢每天与宗祯在一起,东宫也随他撒欢,可他也同样喜欢宫外的世界,在宫中多少有约束,若要他天天闷在宫里,他想他会发疯的,为此,他更佩服仁宗皇帝与太子殿下,一直住在宫里。   他跟宗祯实话实说,宗祯心中很不舍。   从眉州到宫中,两个月来,两人形影不离,尤其回宫后,他早已习惯晨时离开东宫前往崇政殿处理政务时,亲亲尚未睡醒的姬昭的脸,也习惯了下午抽空回来带姬昭去靶场上撒欢,更是习惯了晚上接住滚到怀中的姬昭。   不过他知道姬昭害怕拘束,将姬昭抱在怀里好一通揉,还是应下。   晚上睡前,他难免说了许多不舍的话,姬昭翘着脚丫子,笑道:“我会进宫来看你的!你也可以去家里找我嘛!我们俩其实离得可近了!”   宗祯幽幽道:“旁人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处,也只有你……”   姬昭趴到他身上,伸手捧住他的脸,主动亲亲他,轻声道:“我留在这里,分你的神,你已经很忙了嘛。”   宗祯再幽幽道:“你分明是自己想抛下我好出去玩。”   姬昭“哈哈”笑,问他:“你是在跟我撒娇嘛?”   “是又如何?”太子殿下挑眉。   好可爱!   姬昭捧住他的脸一阵亲,他真的太喜欢、太喜欢宗祯了!   两人抱在一起,互相说着亲密的话,也不知何时两人一同睡去,次日醒来,姬昭去拜见过陛下,便神清气爽地出宫回家。   宗祯目送他的离去,心道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姬昭与宗祯回金陵的时候谁也没惊动,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   姬昭回到家,平阳侯府的正门大开,大家这才知道,驸马回来了,各式拜见不必多说,反正有殷鸣他们去打理。   姬昭先去看看他的兔子,又看看园子里的花,还有养在缸里的锦鲤,只觉得家中哪里都好。下午的时候,外祖父家里派人过来看他,看到他的手臂已好,很为他高兴,他左右无事做,索性就去了一趟殷府。   殷皓川也在,得知殷皓川已经被留在翰林馆,入翰林的人将来不一定能获得高官之位,成为宰相,但若不入翰林,没有这份履历,顶了天也就三品,做不到宰相,这是本朝的规矩。   殷皓川年轻又有才,此时正是他展翅正要起飞时,哪怕性子谦逊,说起这些时,难免也有些激动。   姬昭好好地将他恭喜一番。   殷皓川还告诉他,秦文也考上了,二甲十六名,也是很好的名次,如今也留在翰林馆。   姬昭有些不好意思,回来这么多天,他竟然忘记问秦文春闱的名次,这算是见色忘友了吧。   说来也奇怪,在宫里这半个多月,他每天到底在和宗祯说什么,似乎也没说什么很要紧的事?怎么半个多月“嗖”地就过去了呢。   他借用殷缘的书房给秦文写帖子,约好过几天两人见面,又叫尘星回家挑几块好墨,一同送去给秦文。做这些时,他想到宗谚,他只有这么两个朋友,可如今,他与宗谚还能做朋友吗?   他心中苦笑,其实,宗谧再恶心、讨厌,他依然很喜欢宗谚。   但他觉得,将来他们兴许做不成朋友了。   尘星去秦府送礼,不巧的是,宗谚正好在。   宗谚惊讶道:“你们郎君回来了?!怎不早说,我好去你们府上看他!”   尘星讪讪道:“也是刚回来,此时正在殷府呢。”   宗谚的热情这才一一退却,他看向明显只是给秦文的帖子与礼物,再看尘星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尘星将礼物送到,祝贺过秦文,便走了。   倒是秦文劝宗谚道:“昭兄性子如何,你我都知道的,你别多想。”   宗谚也在苦笑:“我并未多想,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很多人不信,哪怕真是姬昭将我哥砸了一脑门的血,我也不怪他,我是真心当他是朋友。可是——”   与姬昭是一样的想法,他想,他再也无法与姬昭做朋友了。   秦文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过几日我与昭兄见面,我帮你问问,倒是你兄长,好些没?”   宗谚有苦说不出,他哥不仅是脑袋上有道口子,后来又被太子殿下刺了一刀,这样的事是决计不能说出去的,这些日子,他哥身上的差事全都卸了,说是为了让他养病,可实情如何,谁又不知道。   宗谚没了与好友说话的兴致,早早便回家去。   到家后,他的脚步迟疑片刻,往宗谧的院子走去,还没走进院子,他便听到一阵乐曲声,他不禁皱眉,这些日子,宗谧喜欢上了听小曲,还特地买了一个戏班子放到家中。   他大步走进,在正厅找到躺在摇椅上,闭着眼手打拍子,舒服地听着小曲的宗谧。   自小到大,二哥就是他的榜样,也是他心目中最厉害的人,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个多月,二哥似乎变了。   “哥!”他粗声粗气地开口。   宗谧睁开眼睛,看到是他,笑道:“回来了?来,一起听。”   宗谚心中不快,闷声道:“我不听,我过来是告诉你,姬昭回来了。”   宗谧打着拍子的手一顿,宗谚又道:“你不愿告诉我上次那件事的真相,我也不追问,可我们到底是要在金陵生存下去,姬昭是我好友,你是我的兄长,你们为人究竟如何,我一清二楚,若是有误会,为何不痛快说明白?太子,我们也得罪不起,我们还有母妃的体面要顾及。如今太子日益看重宗语,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压在我们头上。母妃身为正妃,怎可看他脸色?”   宗谚又道:“姬昭是太子的妹夫,太子一向看重他,上回你能得差事,也是姬昭帮的忙,姬昭心底是很善良的,耳根子也软,若是你们能解开误会,想必境况会好很多。”   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宗谧看着一脸认真的弟弟,心中忽生羡慕,他若也能这般单纯那该多好。   然而,真实的世界从来都非如此。   他与宗祯早已是你死我亡的地步。   他的面子又算什么,宗祯不会放过他。   为了活下去,只能宗祯死。   宗谚说过之后,便走了,屋子里,伶人们依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宗谧再也听不下去。   宗谚后来到底是也给姬昭写了帖子,姬昭从殷府回到家中便收到了。   宗谚说过几日想来他家中拜访,或是出去找个地方见面,还说等他的回信。姬昭拿在手里看了好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心情更是复杂。他洗漱之后,坐回榻上,再度拿起那张帖子看,左看右看,还是不知该如何回。   他不由郁卒地想,若是宗祯在就好了,好歹还有个人可以问问。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尘星进来催了他两回,他也不睡,拿着笔,名义上是酝酿,实际上就是发呆。呆着呆着,“要写什么?”身边忽地响起宗祯的声音。   他一愣,赶紧抬头看去,大惊道:“你怎么来了!”   宗祯故作委屈:“有人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天,是想也想不到我的,我能怎么办呢,睡不着,自然就要找那个能让我睡着的人来了。”   “哈哈哈!”姬昭扔了笔,朝他伸手,“抱抱!来抱抱!”   宗祯笑着上前,站在榻边,姬昭埋进他的怀中,脸颊贴着他的腰,双臂更是紧紧环住宗祯的腰,他抱住姬昭,听姬昭说:“哥哥我好想你啊!”   “又是哄我呢……”   “真的!”   “我怎么就不信呢。”   姬昭在他怀中乱拱,连声道:“真的真的……刚刚还在想到你呢!”   “想我什么?”   “想你要是在的话,什么事情都不用我来烦了!”   宗祯看向桌上的两张帖子,一张还是空白的,显然姬昭正为此烦恼,不知如何写,他想了想,问道:“我来猜猜,是宗谚给你写帖子了?”   “啊呀……”姬昭仰头看他,满脸佩服,“他是给我写了,想与我见面,可是我——”   宗祯松开他,在他身边坐下,说道:“你犹豫的原因在宗谧身上,可宗谧是宗谧,他是他,你不必在意。”   “你说,宗谧还和那名细作勾结上,万一他们将来做出什么事情,我怕我会心软,我会为宗谚求情,可他毕竟是宗谧的弟弟,是郑王府的人,真有大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不想因为我令你为难。”姬昭认真道。   宗祯心中感慨,再道:“你交你的朋友,无需担忧我。即便将来宗谧真不老实,郑王府已是与我们血脉最近的一脉,看在祖宗的面子上,我也不可能将之赶尽杀绝,错的是谁,惩罚就会落在谁的身上,我心里有数。”   姬昭眼睛一亮,宗祯笑着拿起桌上的笔,低头帮他写帖子。   姬昭低头看,宗祯写的还是他的字迹!上头约好与宗谧见面的时间,宗祯几笔将帖子写好,递给他:“给殷鸣明日送去吧,你高高兴兴地交你的朋友,旁的都无需担心。”   “谢谢哥哥……”姬昭眼看又要往他怀里钻。   宗祯用食指抵住他的额头,故意吃味道:“帮你干活,才能得一声谢,我不高兴了。”   姬昭再“哈哈哈”地笑,他将宗祯的手拍开,扑到他怀里,问他:“你是怎么来的,我没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呢。”   “我翻墙头进来的。”   “啊?!”姬昭再仰头看他,见他不似开玩笑,反倒目瞪口呆。   宗祯挑眉:“翻墙头快,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哈哈哈……”姬昭再笑,他真的好开心啊!   “我帮你干活,可有报答?”宗祯又问。   “你想要什么报答?”姬昭反问。   宗祯的面色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之后伴随一声尖叫,姬昭被宗祯直接抱起来,抱着进了寝室,室内瞬时变得安静无比。   门外的程深笑嘻嘻的,很想与他的好兄弟,此处特指殷鸣、尘星与保庆三人好好讨论一番。   然而他的“好兄弟们”一致朝他翻了三个好大的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起得早早点更 第139章 天幕之下   几天后,姬昭与宗谚见面,开始时有些尴尬,很快两人便又恢复成从前的那般相处模样,只是两人非常一致地都没有提起宗谧,姬昭心中多少是有些可惜的,他们的确回不到从前那样的朋友关系。   宗谚回家后,多少也有些感慨,他也深知,他与姬昭回不到从前了。   不过起码还能做朋友,他已知足。   他正要回自己的院子,见到隔壁哥哥的院子里走出来几名侍卫,这几人,他都见过,是哥哥的亲信,不知出府又要做什么?   他们过来给他见礼,见完礼便走。   宗谚再看一眼哥哥的院子,传出的依旧是那靡靡乐声,从前是他躲在兄长的庇护之后,如今——他再度踏入宗谧的院子,他很怕宗谧又做出不该做的事,他不愿再惹怒太子,他们郑王府也惹不起。   进去后,瞧见哥哥依旧躺在躺椅上的模样,他又有些心疼哥哥。   从前那样骄傲的哥哥,不过一两年就变成了如此模样,说起来,当初若不是太子非要把他们从桂州弄回来,他们又何至于此?   宗谚看着他,半天不说一句话。   宗谧睁眼看他,笑道:“有事?”   宗谚硬邦邦道:“我今天去见姬昭了。”   宗谧的眼神怔了怔,又恢复笑容:“玩得如何?”   “哥!”宗谚急道,“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玩得如何,你就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我今天在姬昭在那里,途中,有两拨东宫的人来送东西,可见姬昭与太子的关系依旧格外亲密,哪怕为了母妃,咱们拜托姬昭,想必姬昭是愿意引荐与太子见一面的……”   宗谚说了许多,宗谧的思绪却也早已飘远。   两拨人往姬昭府上送东西?   难不成,姬昭还真的跟宗祯好上了?   呵呵,凭什么呢?宗祯都要娶太子妃了,还是王曦,姬昭明明都知道,姬昭都气得出了城,还去了趟眉州,为何还是要跟宗祯好?   这是为什么?   宗祯配跟姬昭好吗?配吗?!   宗谚说完便走了,宗谧在躺椅上坐了许久,起身往书房走去,摊开纸,半点思索也没有,落笔就写,他已做好决定。   宗祯则是越来越忙,两人白天的时候大多数各忙各的,呃,姬昭主要是忙着玩。   到了夜里,有时姬昭已经躺到床上,有时还在看书,宗祯总能摸进卧房来,两人窝在一起睡觉。仔细数来,从眉州回来后,竟然只有两晚,是因为宗祯要与大臣们通宵商量要事实在没办法赶过来,他们竟然每天都是一起睡的。   不过也就是纯粹的盖着棉被搂在一起睡罢了。   可喜可贺,姬昭今年十八岁,兴许是终于开始谈恋爱,也被宗祯带着小小开了一点荤,他终于有了点旖旎心思,但是之后呢?要怎么做?他就实在不知道了。   至于宗祯呢,姬昭也不知道宗祯是也不会,还是什么,至今也就是帮他开开小荤,旁的也就没有更进一步,有一回,姬昭感觉宗祯有点不对劲,他虽然不太好意思,是想帮忙的,可是宗祯紧接着就用被子把他裹了起来。   姬昭便更不好意思了,不好再说什么。   如今有了大把的时间,又尝过滋味,姬昭每天都会抽空琢磨这件事,昨天,宗祯晚上没有过来,他索性找到宫里去。   宗祯在靶场上练箭,他便也跑到靶场去,躲在他从前躲过的大树后悄悄打量宗祯。   从前心思还模模糊糊时,他便觉得宗祯好看,如今两人是这样的关系,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盯着宗祯的背影看,心道,他什么样子宗祯都见过了,可是宗祯的好多样子他都还没有看过呢,不公平……   看着看着,他又发起呆,直到宗祯走到他面前,他还没有回过神。   宗祯用手指弹弹他的额头:“想什么,站着发呆。”   “想你!”姬昭脱口而出。   宗祯笑出声,低声道:“就在你面前,还想啊。”   姬昭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宗祯问他:“怎么想起进宫?”   他知道姬昭不喜欢宫里,毕竟宫里拘束,谁乐意长久地住下去。   姬昭看到宗祯就想抱抱他,也想往他怀中钻,然而四周都是人,他只好用手揪着自己荷包上的络子,随便找理由:“春天都快过去了,我们还没有一同出去踏青呢。”   宗祯也觉得有些委屈姬昭,抱歉道:“过几日,我争取抽出时间来,我陪你去山上住几天。”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一到东宫,屏退众人,姬昭立马跳到宗祯身上紧紧抱住。   什么出去玩不玩的,姬昭早就抛到脑后了,只想抱紧眼前的人。   姬昭在宫里住了几天,便又回家了,姬昭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错,很自由很快乐,就是他与宗祯至今还是只有抱抱亲亲而已,在宫里这几天,他依旧没捞到机会干点坏事,总能提前被发现,他有些沮丧,也不知何时才能也看到宗祯的那一面。   对于这未知的进展,他是既有期待又有好奇。   他从宫里回来,想到被他忘记的福宸公主,说好春天带公主去姬重锦的院子里看花的,也不知玉兰花还在不在。他赶紧去了一趟公主府,好在福宸公主也有自己的烦恼,她既担心裴容不来金陵,更担心裴容真来金陵,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姬昭的到来分去她的心,她留姬昭在公主府住了一夜,约好明天一早去姬重锦院子里看花,并派人去跟姬重锦说了声。   如今,太子殿下已经不派人盯梢姬昭,夜里,太子殿下忙完事情,照例过来翻墙,结果看到一个乌漆墨黑的屋子,太子殿下的心凉透了。   不必多说,姬昭必定是在公主府。   他心中叹气,就该早些让妹妹与姬昭和离的。   次日一早,姬昭与福宸公主一同去姬府,姬重锦特地没有去书院,留在家里等他们。   他们一到,姬重锦便带他们去自己的院子。姬府家大业大,占地颇广,姬重锦的院子很大,玉兰树种得层层叠叠,颜色深深浅浅,真要仔细逛下来,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姬重锦极有耐心地带着他们俩逛,福宸公主看得津津有味,姬昭走着走着便有些走不动,他告饶,找了个亭子坐下休息,姬重锦则陪着福宸公主继续往前走。   姬昭喝着茶,吹着微风正休息,他看到几人走来,其中一人好像还是程深!   他立即起身,待他们走近一看,果然是程深。   程深笑着给他行礼:“驸马,是殿下命小的过来。”   “是有什么事吗?”   程深往前一步,离他更近,轻声道:“殿下正在门口马车里等您呢!”   姬昭眼睛变亮:“是要去哪里?”   程深笑:“驸马见到殿下不就知道了?”   姬昭也等不下去了,叫人跟姬重锦、福宸公主说一声,立马跟着程深跑了,当然还是太子殿下最重要了!   姬昭往马车上爬的时候,宗祯便从车中伸出手,一把将他拽进马车,拽到怀中。   姬昭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脸就被宗祯按在怀里,宗祯低声吩咐道:“走吧……”   “我们去哪里?”姬昭在他怀里闷声问。   宗祯没有回答他,姬昭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钻出脑袋,却被宗祯按着,他只好问:“你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   宗祯幽幽道:“除了你还有谁。”   “我又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啊!”姬昭努力再努力,终于将脸钻了出来,赶紧去看宗祯。   太子殿下还真的面带几丝不悦,偏又不愿说为什么,姬昭爬着坐到他腿上,捧着他的脸哄了半天,他才不情不愿道:“昨夜我去找你,你不在。”   姬昭心中大笑,伸出手臂抱紧他的脖颈,解释道:“我在公主府嘛,说好陪她过来看玉兰花的,我不能不讲信用的呀。”   “就该让你们俩和离。”   “再等等啊,公主还没有找到她喜欢的人。”   宗祯没好气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再等等嘛……”姬昭贴在他耳边说了数不尽好听的话,才把太子殿下哄得又笑起来,姬昭心中重重叹气,连自己妹妹的醋都要吃!简直不可理喻!不过这种话,是千万不能和宗祯说的。   否则太子殿下又要生气了!   也是如今两人关系如此亲密,姬昭才发现,在宗祯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与高大宽厚的身影之下,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姬昭想,世上也只有他能看到这一面吧?   他们是爱人呀!就该如此!   姬昭非常珍惜。   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因为姬昭的包容,宗祯也才愿意展示出每一个自我。   若不是有姬昭在,宗祯自己怕是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面。   行走的马车里,被哄得高兴起来的宗祯问起他们今天都是怎么玩的,听姬昭说着的时候,他忽然道:“我看她与姬重锦倒也挺配的。”   “你胡说什么!呃——”姬昭想想,他忽然发现,姬重锦跟福宸公主好像还真的挺配的……   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都无比相配,至于性格,那更是完全互补,简直太适合在一起。   不过福宸公主还有裴容,姬昭还是摇头,说道:“不行不行的,姬家不会让他尚公主的。”   宗祯挑眉:“姬家从来骄傲,若是当真骄傲,娶个公主又如何,对自己这点子信心也没有么。”   姬昭生怕宗祯真要动这个念头,那裴容就不好办了,赶紧几句话把这个话题岔开。   正被他们惦记着的两人,依旧悠闲地逛着院子,听说姬昭有事先走,福宸公主“啊”了一声,开玩笑地埋怨道:“驸马真不够意思!”   她回头问传话的人:“可知道驸马去哪里了,啊——”   斜里伸出根树枝,差点戳到她的脸,惊呼之间,本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姬重锦大步上前,伸手立马将那根树枝给折了,他的衣袖拂过福宸公主的脸,姬重锦将树枝折下来,着急低头看向福宸公主,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话也只说到一半,福宸公主正满脸通红地看着他,他不由也不敢再往下说。   福宸公主的心疯狂地跳,除了哥哥与姬昭,她从来没有与陌生男子这样贴近过,是的,包括裴容。方才姬重锦靠过来,袖子拂过她的面庞,袖中是淡淡的玉兰香,她的耳朵此时也是通红一片。   “我,我,既然驸马走了,我,也先走了!”福宸公主说完,回头就要走。   姬重锦几步上前,拦在福宸公主面前。   福宸公主头都不敢抬,低声问:“大郎君还有何事?”   “呃——”姬重锦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他看看手里的树枝,枝上还有三两朵玉兰花开得正好,他递给福宸公主,“送予公主……”   眼前只有这条路可走,福宸公主咬了咬嘴唇,抢过花枝到手中,低声道:“你让开!”   姬重锦这才回过神,赶紧让开,双眼茫然,不明所以地目送福宸公主越走越远。   宗祯带着姬昭去山上庄子,姬昭本以为也就是在山里转转赏赏春光罢了,直到宗祯把他带到庄子背后的一片绿草地上,又从后头一辆马车里接连搬出许多东西,宗祯笑道:“你总惦记着野炊,你看这是也不是?”   姬昭看着搬出来的锅碗之类,高兴地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跳到眼前的春天里。   他是跟宗祯念叨过好几回,他自己其实都忘记了,宗祯却还记得!太子殿下总能记住他的每个想法,并一一帮他实现。   姬昭再次确认,太子殿下的确就是他的哆啦A梦!   他们欢快地在后山玩了一个下午,就连太子殿下也在姬昭的带领下,坐在草地上串着新钓上来的鱼给姬昭放在火上烤,烤好了就淡淡笑着看姬昭吃,姬昭两只手不够用也不怕,还有太子殿下的两只手给他喂。   大家都围着姬昭,陪着他玩,姬昭身心舒畅。   这叫姬昭想起上辈子在电视上看到的,春天时,很多家庭都会如此,到公园里,露天烧烤,热热闹闹地玩一天,他想了想,还差个帐篷。   他向宗祯如实反映,他的要求,宗祯从来都会百分百满足。   夕阳西落时,地上便扎好了一个大大的帐篷,尘星还在帐篷的门上给他挂了两盏兔子灯。   待到夜幕降临,附近点了火堆,帐篷门口挂着两只亮亮的小兔子,别提有多可爱。   来时,宗祯本就带了焰火,他打算陪姬昭在山上住几天,正巧这个时候都放了。   姬昭与宗祯并肩坐在草地上,殷鸣他们离得远远的,给他们放焰火。   焰火此物,姬昭的确百看不厌,焰火的美丽实在太短暂,不过他想,如果把每一次短暂的美好都记录下来,在脑中拼贴,就能够长久拥有。   因而,哪怕是此时,看着焰火的他,依旧非常认真。   宗祯侧脸看他,见他眼中是漫山的焰火,心中便有些不满,姬昭的眼中只该有他才是。他亲了亲姬昭的脸颊,“怎么啦……”姬昭回头看他,两人对视,眼中就只有彼此了,太子殿下心中这才又熨帖起来。   恰好他们身前,有朵巨大的烟花飞上天,花朵绽开,再纷纷掉落。   斑斓而又璀璨的火光落在宗祯一身白衣上,姬昭被诱得不由倾身上前,轻轻地在宗祯的嘴角落了个吻。吻淡淡的,姬昭亲过便又离开,看着宗祯傻笑。   并不知穿上一身焰火的自己又有多么可爱诱人。   诱得宗祯的心高高扬起,还想带着面前的人一同扬到天边。   宗祯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去亲吻他,漫山遍野的焰火点亮整片夜空。   他们俩缓慢地亲吻彼此,天空中的烟花绽放得越来越多,亲吻也渐深,他们俩也渐渐躺倒在地,宗祯半个身子覆住姬昭,烟花渐渐落尽,不远处的随从们似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全都静静往四周散去。   终于,没有焰火绽放的声音,没有随从说话的声音,就连山中的小动物们都没有出声打扰。   远近之间,天幕之下,唯有姬昭与宗祯,以及他们身后的两盏兔子灯。   静谧间,宗祯将姬昭从头亲到尾,两人陌生而又缱绻、旖旎的声音,除了自己,也只有悄悄路过的风听到了。 第140章 出现   从山上回来后,日子一如既往。   姬昭却终于想起件早被他抛到脑后的事,从前他也想着要找些正经事情做的,这么久来,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给忘了,如今眼看着太子终于不会再杀他啦!   他能够长长久久地在这里活下去,玩,当然是要继续玩的,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总要找些事来干?先前,他也是琢磨过一阵子的,想要做些什么,有个差不多的概念,对于上辈子几乎足不出户的他而言,他能想到的一切事情都与“出门”、“玩”有关。   他想弄个类似于旅行社的东西出来。   不过他知道,这非常难,首先,这个时代能够有闲、有钱出来玩的人太少了;其次,仅有的那类人,本身就是外放的官员,抑或出门做生意的商人,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带路,自己便有一套规矩;再次,在这样的年代,旅行社这种东西,危险系数太高,说不得哪座山上就藏着一帮土匪。   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姬昭把这件事告诉宗祯后,宗祯非常支持他,甚至觉得他这个想法很有意思,鼓励他去做,告诉他,不怕失败,只管按照本心来。   宗祯都觉得可以,姬昭更是信心满满。   他没想着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成,但他想,他就努力去做,倒也不错?   大不了失败嘛,就当给自己找乐子了!   他把自己脑中的一些打算写信告诉逍遥子,他如今与逍遥子通信已愈发频繁,逍遥子是常在外行走的人,想必能给他不少建议。他又去找秦文,秦文的好友们几乎也都是进士,这些进士进京赶考,有些人甚至考过好几回,途中也是有很多见识的,问秦文也准没错。   果然,秦文一听也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带上姬昭去见他的同年、同窗朋友们,这些人大部分是平民子弟,与富家公子出门当然不同,说起这一路见闻来,叫姬昭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天,除去玩的功夫,他就光顾着忙这些。   约莫一个月后,殷鸣忽然带了个人来见他。   姬昭诧异:“老胡,是谁?”   “老胡是咱们在金陵城那家当铺的掌柜!”   当铺?姬昭眼睛变亮:“难道是——赶紧叫他进来!”   老胡进来要给他见礼,他放下手中书:“快别行礼了!快说,是不是有人上门来要那把扇子了?!”   老胡笑道:“郎君说得没错!”   “那人长得什么相貌?!”姬昭著急问。   “他是昨天夜里快要关门时候来的!风尘仆仆的模样,怕是刚到金陵!当时正好我在!店中灯都灭得只剩一盏,我还是认出来,的确就是您曾给我的那幅画像上的相貌!”   姬昭激动坏了,他终于要找到裴容了!他终于能和福宸公主和离了!   他又赶紧问:“后来呢?”   “我知道您想见他,就推脱说那扇子上宝石值钱,平素不敢放在店里,都锁在库房里,要等次日找东家要了钥匙开锁才成,与他约好今夜来拿。”   姬昭兴奋地站起来:“那我今夜到店里,去会会他!”   “好嘞!我都安排好,您放心!”   姬昭焦急地等待着夜幕降临,茉莉巷中空了许久的宅子,终于又有了人烟。   裴容看着对面神色阴郁的宗谧,浅笑道:“多日不见,王爷心境似乎已不如往昔。”   宗谧没有说过多废话,他开门见山:“先生也不必与我打马虎眼,你既收到我的信,也如期赶来,便知我心意已决,无需再试探我。先生背后是谁,我并不关心。先生说过欠我一个人情,如今还上这个人情便罢。”   “王爷想要我怎么还?”   宗谧微笑:“我要宗祯死……”   裴容面色不变,依旧笑道:“仅要他死即可?”裴容拿起茶壶为他沏茶,缓声道,“其实,王爷,若是没有太子的存在,你本来就是最佳皇位继承者,郑王一脉可是离祖上嫡脉最近的。你过继,将来登基,顺理成章。”   宗谧摆在桌子上的手动了动。   裴容笑了笑,没有几个人是对皇位全然不动心的。   裴容将茶壶推到他面前:“王爷救过我一命,不止是还一个人情那么简单,今日你我以茶代酒,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登基做皇帝。”   宗谧的眼中闪耀着光,他其实也一直在猜测,此人背后到底是谁,他从前猜过是文相,甚至猜过是早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前朝余孽,然而这些人似乎都没有这个本事?   罢了,他猜这些又有何用?不过因利而聚,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互相利用而已。   宗谧露出久违的温润笑容,接过茶盏,与裴容碰了碰,仰头一同饮下。   宗谧又问:“先生,若我真有那一日,又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裴容怔了怔,脑中闪过福宸公主的笑颜。   他想要福宸公主。   可是——   他到底没有开口说出。   宗祯坐在暗室中,边悠闲地喝着茶,边听他们俩谋划着要如何杀他。   他们俩又是想要策反张家,还想要策反朝中哪几家的,陈克业他们听得愤怒无比,恨不得冲到对面把他们俩给杀了,只有宗祯依旧慢慢喝茶。   裴容与宗谧如今自然是提防太子宗祯的,只是他们俩都过于自负,都不会想到宗祯连他们的落脚处都能找到,更不知道他们早就露出不少狐狸尾巴。这个暗室,还要多亏这几个月裴容不在,宗祯才能放心派人过来挖,如今他的暗室与裴容的房子仅仅隔着一层很薄的墙壁。   或许过几日,裴容就会发现不对,然而他太急了,一来到金陵就与宗谧碰头,根本没有时间去发现这些不对。   一墙之隔,宗谧道:“此处也不宜久留,先生可有其他落脚处?我倒是可以为先生提供住处。”   裴容也从来是狡兔三窟的,不会在一个地方住太久,上次是因为病重不得不住在这里,幸好这里好歹是茉莉巷,来往人员太杂,不过他也不打算再住下去。他有其他落脚点,今夜他就会离开此处。   他婉拒,也没有告诉宗谧新的落脚点,宗谧并不强求,两人约好通信方式,宗谧便悄悄地走了。   过了片刻,响起椅子拖地的声音,想必裴容也已离开这间屋子。   宗祯才不慌不忙地起身,离开暗室,陈克业怒道:“殿下,难道就看着他们俩这般放肆下去?!倒不如趁机杀了他们痛快!”   宗祯淡淡摇头:“不必……”   “为何?”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从朝中策反走多少人,就当他们替我办事了。”   陈克业一想也是:“殿下说得没错,倒要看看是哪些吃里扒外的家伙愿意跟着宗谧造反!”   为了不引起裴容的怀疑,宗祯一直没离开,他打算待裴容走了,他再走。   夜幕降临时,裴容匆匆离开,宗祯正打算去看姬昭,陈克业忽然去而复返,惊诧道:“殿下,那人去了兴泽当铺!”   “兴泽当铺?”宗祯不是很明白。   “那是驸马名下的当铺!是驸马的产业!”   宗祯闻言立马皱眉,话不多说赶紧往那处赶,他怕此人要对姬昭不利。   姬昭在当铺里等到天黑,终于等到那人出现,与昨夜一般,灯都快灭了他才来。   进来后,他很有礼貌地对掌柜说:“劳烦,我昨日约好今日来赎回那把扇子,这是银子。”   “好嘞,您稍候!”   姬昭觉着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没有多想,他只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裴容!老胡进来后,朝他点头,他直接举着灯就出去了,他大步往裴容走去,裴容本在静静等待,忽然见有人举着灯出来,他的眼前一黑,待他适应灯光,看清眼前的人,他的眉头都在抽,这是姬昭!   他心道不好,姬昭已经走到他面前,用灯照着他,盯着他看。   裴容手往袖中摸刀,姬昭上上下下地看他,发现他与那画像上几乎一样,是非常英俊也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相貌!   就是这个人,就是裴容!   姬昭激动问:“你是不是裴容?!”   裴容又惊又懵,他觉着姬昭的态度不太对,与他想象中不同。   “你是不是!我见过你的画像,你跟画上长得一模一样!”   裴容按兵不动,平静问:“你是谁?”   “我是姬昭!我是福宸公主的驸马!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裴容!”   “你从哪处看到的画像。”   “福宸公主画给我看的!我们一直在找你!福宸公主一直都想找到你!你到底是不是裴容!”   听到“福宸公主”四个字,裴容摸刀的手顿了顿,渐渐松开。   “快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啊!”姬昭急坏了。   裴容看他半晌,慢吞吞道:“我是……”   姬昭小脸都在放光,兴奋道:“我就知道!你知不知道公主找你很久很久了!走!我带你去见她!”   姬昭说着就要去拉裴容的手,裴容将他的手甩开,往后退一步。   姬昭不解看他:“你不想见她吗?你若是心里没她,为何这把扇子都当出去了,又来赎回?”   裴容脑中是难得的混乱,他不想见吗?   他想啊,想得快要疯了,可是他有什么脸面与立场去见福宸公主?   尤其他此时才知道,福宸公主竟是一直在找他!   他这样的人,配吗?值得吗?   裴容转身就走,姬昭愣了愣,放下灯,他立马追了出去,在人少的街上,殷鸣大步上前帮他拽住裴容,姬昭走上前,不解问他:“你为何要跑?你是怕公主怪你?”   “不——”裴容语塞。   “那你就跟我去见她!”   “我,我——我过几日再去见。”   “那是哪天?我们约好时间!”   虽说已经晚了,行人不多,却还是偶尔有人路过的,他们奇怪地打量此处。裴容已很久没有这般暴露在众人面前,面上没有用布巾蒙上,他很不适应,姬昭非要他说个时间,他只好推脱般地约了个三日后。   姬昭点头:“好,那就三日后,就在这里,你别想着逃跑,我会叫人看住城门的!”   裴容没再说什么,回身就跑,姬昭也不傻,他示意杜博立即跟上裴容。   目送裴容走远后,姬昭想了想还是笑了,不论怎么说,总算是找到裴容了!   不远处,宗祯站在阴影处,静静地看着站在灯里笑的姬昭。   方才裴容太过慌乱,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藏在那里,至于从来心大的姬昭,自是不会发现。   宗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人,竟然就是裴容。 第141章 坦白   裴容人都不见了,姬昭还站在原地,脸上一直带着笑,他越想越高兴,可算是能和离了。   直到殷鸣道:“郎君,天晚了,咱们也回吧。”   “啊,对!”姬昭这才回神,他是得早点回去,说不定今夜宗祯要过来呢!   兴泽当铺离平阳侯府并不是很远,走路一刻钟便能到,姬昭心情好,索性步行回去。这一路上,他依旧很兴奋,恨不得立即就将此事告诉公主。   又觉得,还没有与裴容约好时间,万一有什么岔子,岂不是让公主白高兴一场?   他想,他就三日后直接带上裴容去公主府吧!   他心中琢磨着这些,丝毫没有察觉周围不对,哪怕尘星叫他,他也没听着。   直到他一头撞上人,他才后知后觉地抬头,他揉着额头,有点疼,仔细看去,眼前背着光的人竟然是宗祯!   他立即笑开:“你怎么会在这里!”   宗祯看着面前的他,心中纷杂情绪一时难言。   发现那人就是裴容时,早已被他遗忘的许多上辈子的事情如同回潮,全部涌进他脑海中,他非常自责,他觉得自己的确就是死鱼眼,这辈子自诩聪明的他,依旧轻轻松松地被人如此蒙骗,那一瞬间他非常沮丧。   沮丧之后,看到姬昭的笑容,他又涌起害怕。   是的,是害怕,不是生气,更不是愤怒,他害怕姬昭早就知道那人是裴容,他害怕姬昭也骗他。   他是这样地喜欢姬昭。   目送姬昭越走越远,他才慢慢回神,追上来拦住他。   姬昭见他有些不对劲,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啦?”   宗祯这才开口:“你为何会在这里。”   姬昭觉得他的语气很奇怪,诧异地看着他,说道:“我去兴泽当铺,正要回家呀!”   “为何要去兴泽当铺。”   “因为——呃——”姬昭本想实话实说,可是想到,这是他与福宸公主的小秘密,他只好道,“兴泽当铺不是我名下的么,我去有点事……”   宗祯心中痛苦,不能告诉他实话吗。   姬昭有意岔开话题,笑着问他:“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到家里找我,发现我不在,来这里等我?”   宗祯没有说话,姬昭猜测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心情不大好,想着回家好好安慰他,便拉住他的手:“走!回去!”   宗祯不动,姬昭拽着他上前:“走啦走啦!回家啦!”   宗祯被他拖拽着往前走,此处离家也就一个路口而已,路上行人再少,也是有人的,路过的几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俩,尤其相互握在一起的手。即便换个时代,两名男子这样手拉手也实属罕见,哪怕是此时,好男风之人并不少,金陵城里也有小倌店,这般堂而皇之地拉着手……   尤其这两名男子都是如此俊秀,一看就要人移不开眼。   宗祯是正在发怔,没有察觉。姬昭察觉到了,他反而将宗祯的手拉得更紧,他才不怕呢!这些人又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不仅不怕,还大方而又得意地回视过去,反倒是那些人讪讪地收回视线。   走进平阳侯门前的那条巷子,姬昭笑出声。   宗祯看向他,姬昭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些人好玩,被我吓坏了。牵手又怎么啦,又不是在宫里牵。”   宗祯这才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再看姬昭,他们俩已经能看到平阳侯府门前的两盏红灯笼,姬昭的脸也被照得红彤彤的,眸子清透,是那样真实而又可爱。   宗祯忽然心中一松,他到底在害怕、担心什么?   他是这样喜爱姬昭,他的昭昭又何尝不是?   有什么事情,他不能直接问清楚?   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他们之间若是再不能坦然说话,这个世上他还能相信谁?   宗祯看着看着,忽然弯腰抱住眼前的姬昭,身后的随从们纷纷背转身子,不敢再看。   “你到底怎么啦?”姬昭从他怀中努力抬起双眼,脑袋却又被宗祯按回去,“对不起……”宗祯还给他道歉,姬昭更是听得莫名其妙,宗祯心中为竟然会怀疑姬昭而抱歉,上辈子即便那般惨烈,他也不该对怀中之人有丁点的怀疑。   姬昭还想再说话,宗祯放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反过来拉着姬昭往平阳侯府里大步走。   “哎?”姬昭更纳闷了,“你到底怎么了?”   宗祯拉着他在前面走,声音已经恢复正常:“有要事和你说。”   “哦!”听说是要事,姬昭立马跟着大步走,还越跑越快,后来甚至抢在了前头跑,宗祯被逗笑了。   回到姬昭的院子,屏退众人之后,姬昭兴奋地眨着眼睛,等宗祯说要事,不知道能否震撼到他。   宗祯不辜负他的期望,开口就道:“你今天去见了裴容。”   姬昭吓了一跳,转而郁卒道:“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吗!”   宗祯好笑,温声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去见裴容,又是如何见到他?”   姬昭瘪着嘴,闷闷不乐道:“这是我与公主之间的秘密啊,我答应她不告诉别人的。”   宗祯明白过来,说道:“上回你去眉州,实际是为了找裴容?”   “…”姬昭还有什么好说的,宗祯都猜出来了。   “你仔细与我说说,此事要紧,福宸即便知道你告诉我,也不会怪你。”   姬昭见他不像开玩笑,难道有什么不对吗?他便老实把如何帮助福宸公主找裴容等事一一老实道来,又道:“我和他约好三天后见面,到时候我就能和公主和离了!”   听到果然是这个答案,宗祯看着面前乖巧与满是信赖的小脸,又想好好亲一遍。   姬昭则是急切地拉着他的衣袖:“我都告诉你了,你呢,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快告诉我!”   宗祯叹息着说:“你可知道,裴容,便是那名细作,何七娘的兄长。”   姬昭张大嘴巴,愣了好一会儿,后来是宗祯怕他嘴酸,伸手帮他把嘴巴给合上。   姬昭这才找到声音,急道:“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姬昭也不是笨人,这么一想,眉州的事情他立刻就串上了,“难怪!难怪!眉州那个人就是他!”姬昭由惊讶变为生气,又想到福宸公主,他更急,他看向宗祯,“这该怎么办?他,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公主的吧!公主那么喜欢他!这要怎么办啊!”   宗祯也叹气,是啊,这要怎么办。   姬昭又急又气,眼睛都红了,他骂道:“这个裴容怎么能这样!畜生不如!公主该有多伤心啊?!”他再拉宗祯的袖子,“这件事不能让公主知道!宁愿她一辈子找不到裴容,也不能让她知道裴容是骗她的!”   关于是否告诉妹妹,宗祯也在犹豫。   福宸若是不知道,想必也能欢愉度过一生。可福宸也已长大成人,她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若要妹妹一辈子都思念着这样的人,宗祯都替妹妹不平。   姬昭再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宗祯将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姬昭。   姬昭更气了,他拍桌子:“这些人,这些人!就该都杀了!”拍了一下还不够,他又连着拍了好几下,“宗谧这白眼狼!”他看宗祯,“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们一家弄回来金陵了,若是按这个说法,裴容想必早就与宗谧勾结上,他原本就图谋不轨!宗谧太不是个东西了!”边说,他继续拍桌子。   拍得手掌红红的,宗祯心疼地拿到手中仔细地揉着,哄道:“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我这不都知道了么,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这些事情上,他相信宗祯,宗祯绝不会让他们有好果子吃的。   可是,他看向宗祯:“公主的事要怎么办……她真的太可怜了……”   他们俩商量到后来,宗祯还是主张应该把实情告诉福宸,姬昭不忍心,他道:“也不是永远不告诉她,如今她还等着裴容来金陵赎扇子呢,最期待的时候,这么告诉她,她会非常难过的……缓一阵子慢慢告诉她吧,再者,过几天我看裴容会不会再见我,好吗?”   姬昭可怜看他,宗祯还有什么“不好”的?   不过宗祯觉得,裴容不会来见姬昭的。   杜博后来回来,他把人跟丢了,他很忐忑,姬昭没怪他。   裴容既然就是那个细作,身手极好,也只有陈克业勉强能跟得上,跟丢了是应该的,不过姬昭想,宗祯说对了,裴容想必是不会来见他了。   几日之后,裴容也果然没有出现,姬昭又去了一趟兴泽当铺。   他从老胡手中接过匣子,坐在窗下打开盖子,看到里头那把扇子,也看到了扇骨与宝石上镌刻的“祾”字,正午的阳光下,“祾”字是那样清晰。   据说是福宸公主亲手所制,别致而又精巧,无处不透露着少女满满的情思。   这把扇子,怕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来赎回了。   就好像福宸公主付出的那段真挚感情,终究是错付了。   姬昭叹气,自己把这把扇子带回了家。   那头,宗祯暗地里盯紧宗谧与裴容的动静,观察他们与朝中哪些人有往来。只是那两人都是严谨之人,暂时还未发现不妥,裴容更是再没有出现过,倒是张一绯做寿时,郑王府按制送礼上门,还送了个戏班子上门唱戏凑趣。   张一绯此人,当了一辈子国舅,尾巴能翘上天,自是照单全收。   宗祯得知此事,心中冷笑,他确定,没几个来回,他的好舅舅就能被宗谧给策反成功,尤其上回,张一绯敢上门去找姬昭说胡话,他亲自把张一绯叫进宫来,当面毫不客气地斥责,明确告诉张一绯,张家女儿不可能再进宫,叫张一绯死了这条心。   张一绯怕是恨死他了,就好像上辈子投奔姬昭一般,这辈子投奔宗谧。   宗祯对这个舅舅没有感情,倒也不伤心,只是后来他把这件事告诉姬昭,如今他与姬昭是无话不谈,姬昭又气了个半死,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舅舅?姬昭将张一绯好一通骂,还心疼地想要哄宗祯。   把宗祯给乐坏了。 第142章 顾后   藏着这么个闹心的秘密,姬昭越看福宸公主越觉得心疼,尤其福宸公主后来还特地来他家中,问他裴容的事情可有进展,他心中更不好受,差点就要实话实说。   此时正是五月初,初夏季节,夏花始开,黄梅尚未至,气候凉爽,彻底入夏前,这半个多月是最舒服的。姬昭便想着是不是带福宸公主去山上住几天?也好散散心,再者,他听宗祯说,裴容虽未露面,宗谧那边小动作还是挺多的,也不知这些天金陵城中会不会出事。   毕竟裴容的惯用伎俩,他与宗祯都知道,姬昭更是亲身经历过几次。   那些他们想要拉拢的人家,必要被他们搞出些事情来,都是些烦心事,说不定还会牵扯进张家,姬昭也不希望福宸公主为此更烦心。   福宸公主却不想去庄子,她道:“六月再去庄子上吧,那时荷花开了,此时也就算了。”她近来实在没有心情出去玩,姬昭为了哄她出去,便说自己想出去透气。   福宸公主这阵子烦的都是自己的事,惊觉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姬昭,有些过意不去,她问:“庄子我实在不想去,要不咱们去大报恩寺住几天?”   去那里,也好静静心。   大报恩寺也成啊,只要暂且离开金陵城,谁知道裴容万一发疯呢?   姬昭要和妹妹去大报恩寺,太子殿下不乐意,姬昭看着尘星给他收拾东西,宗祯就在一旁闷闷不乐。姬昭围着他说了数不尽的好话了,他还是一脸不高兴,尘星跟保庆都开始偷笑,太子殿下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去,他们俩赶紧收起笑容,满脸严肃:“我们去外头看看,还有什么忘了。”   说完,他们迅速溜了。   姬昭说:“她好歹也是你妹妹啊,这么要紧的时候。”   “我怎么办……”   “几天就回来了呀。”   太子殿下还是不高兴,姬昭坐他腿上,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捏来捏去,捏成各样形状,乐得“哈哈”大笑,宗祯搂住他的腰,被他捏着脸,脸都变了形,艰难说道:“不许跟她住一个屋子,更不许隔张屏风就睡觉。”   “知道了知道了!”姬昭心想,反正去了山上,他又不知道。既然是陪福宸公主出去散心的,自然也要陪着说话了,睡前聊天最适合,肯定是睡在一个屋子里方便啊。   然而太子殿下又道:“我晚上兴许会去,万一被我发现你跟她睡一个屋子——”   他眼带威胁地瞥了眼姬昭,姬昭伸出手掌捂住他的眼睛,生气道:“太霸道了!”   宗祯这才露出点笑。   次日一早,姬昭与福宸公主一同去大报恩寺,宗祯原想送他们俩去,被姬昭以怕被福宸公主看出来为由给轰走了。宗祯恨不得福宸早点看出来,只可惜,他妹妹似乎与他一样,在感情上一点玲珑心也没有,还都是死鱼眼。   他这辈子强了一点,福宸还在那里傻乎乎着呢。   姬昭与福宸公主出城去,宗祯回到宫中,处理一番政务,午时他回到东宫,令人去叫周良娣过来。   周良娣胆颤心惊地过来,给他行了个礼,也不敢多说话。   宗祯叫屋子里侍候的人全部退下,周良娣双腿发软,差点就要瘫坐到地上。眉州之事她已听说,也知道伯父已被撤职,待眉州之事彻底解决,接班的人过去,一切交接完毕,他便要回来,所幸陛下、殿下开恩,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留下伯父一家的性命,为此他们全家已是无比感恩。   此时……将人都遣出去,难,难道事情有变?   周良娣吓得站在原地颤颤巍巍,待人都出去,宗祯也不“折磨”她,开门见山道:“今日叫良娣过来,是有个事情想要与你商量。”   周良娣又吓了一跳,什么事情值得太子殿下跟她用“商量”这个词?!   她连道不敢,小声道:“殿下您直说就是!”   宗祯指了指右侧的首座:“坐下说吧……”   “是……”周良娣依言坐下,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良娣进东宫已有五六年了吧。”   周良娣立即道:“回殿下的话,是七年。”   “对……”宗祯记得有些不太清楚了,当时是皇祖母病重,眼看不久将别于人世,病床前将周良娣赐给他,他不想要,也得要,宗祯说道,“这七年,东宫琐碎事情多亏周良娣打理。”   周良娣越听越忐忑,不知道殿下到底要说什么,她赶紧道:“妾不敢当,多亏张姑姑与源心姑娘提点。”   “良娣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做的事,我心里都有数。”   周良娣坐立不安。   宗祯又道:“我也不与良娣绕弯子,只问良娣一句话,若有机会,良娣可想离开东宫?”   周良娣瞪大眼睛,浑身如落入冰窖,她慌慌张张起身:“殿,殿下——可是妾哪里做错了!”她以为殿下是要杀她,毕竟她作为东宫良娣,离开那不就意味着消失?周良娣扑到宗祯面前,哭道,“殿下!妾若是有错,可以改的!”   宗祯叹气:“你先起来……”   “妾可以改的呀殿下!”周良娣跪在地上哭。   “我并非此意,你起来说话。”   周良娣一味地哭,哭得宗祯头疼,冷冷道:“你再哭下去,我即刻便处死你。”   周良娣吓得立即用手捂住嘴,宗祯皱眉再指椅子:“坐下听我说……”   周良娣勉力爬起来,坐回椅子上,抽抽噎噎着看向宗祯流眼泪,宗祯道:“你进东宫七年,这七年你我之间到底如何,你我心知肚明。我问你是否想要离开东宫,不是要杀你,更不是要罚你,更与周家无关,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周良娣怔住。   宗祯再道:“你若是愿意离开东宫,我会安排你病死,但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会派忠仆一辈子跟随你,给你宅子与银子,足够你几辈子花用,甚至可以帮你嫁人。将来若是你的子孙有事求我,我可给你信物,随时可以来金陵找我。只有一个要求,从此之后你便与周家再无关系,你需要将这个秘密带进地下,谁也不能告诉,哪怕是你的孩子与丈夫。”   周良娣怔了很久,才又怯怯地问:“殿,殿下,若是我不愿意“病死”呢。”   “你也可以继续在东宫住下去,只不过直到我过世,你也永远只是一个良娣,我不会再见你。”   周良娣听明白这个意思,她当年嫁进来,初次见到太子风貌,也曾动过少女心思,那时她以为待太子殿下身子好了,凭自己的美貌、家世与才情,也会得到殿下的喜爱,她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留名史册。   这些年,她渐渐看开了,即便太子殿下身子变好,殿下也不会看上她,殿下根本没有男女情思。   她已经做好一辈子终老宫中的打算,可是有时她也会伤心,她十五岁进宫,今年也才二十二岁,她还年轻、漂亮,她也有她想要拥有的人生。   她为太子殿下的话而心动,但那样的话,她就一辈子与周家再无关系,尽管父母在家族中说不上话,眼中也只有哥哥与弟弟,送她进宫也不过是为了哥哥、弟弟,到底也是生她养她的父母。   宗祯见她低头思索,再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想好之后,随时来找我。”   “是……”周良娣站起身。   “退下吧,此事,你知我知。”   “殿下放心,妾晓得轻重。”   周良娣深深拜下,转身离去,出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才又恢复到原本模样。她的宫女在正殿台阶下等她,见她出来立即上前来扶她,也不敢多问,陪着她便往外走。   走出院子的大门时,她们几人撞上正要出门的程深,程深身后带了好几个小太监。   见到是她,程深笑着上前来行礼:“拜见良娣……”   “快请起……”周良娣看着小太监们手里都提着食盒,不免好奇问道,“这是?”   “哦,小的奉殿下之命去给驸马送些吃的。”   “那你们快去吧!”   程深再拱拱手,转身就带着一溜人走了。   周良娣开始没有想太多,带着宫女继续往后殿自己的屋子走,直到四周人少了,她的宫女道:“我们殿下对驸马可真是好,听说先前驸马受伤住在东宫时,殿下亲手给驸马喂吃的呢!”   周良娣立即训斥:“快住嘴!殿下与驸马的事情也是你能编排的?!”   宫女委屈小声道:“婢子没有瞎说……”   周良娣有心再说她几句,脑中忽然转过几个念头,驸马常来东宫,她倒也撞上过一两回,害怕殿下误会,她从来都是躲着驸马走。倒有一回,下着大雨,她躲在廊下避雨,撞见殿下与驸马一同回来,驸马在雨里跑来跑去踩着地上的积水玩,殿下举着伞跟在后头追着他跑,又气又急,她当时看到殿下的脸色都吓死了。   偏偏驸马一点也不害怕,踩着水了还回头朝殿下笑,后来殿下一把将他拽住,拢在伞下不让走,她就看到这儿,害怕殿下训斥驸马,引火上身,趁他们没发现自己赶紧从游廊里溜了。   此时想来,殿下当时真的会训斥驸马吗?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脑袋越乱。   周良娣暂且将这些心思全部清出去,开始认真思索太子殿下的那席话。   大报恩寺中,姬昭倒也没有真的与福宸公主睡一屋。   他发现,哪怕是到了庙里,福宸公主依旧兴致缺缺,也不大说话,总爱看着同一个地方发呆。姬昭能够理解,心情差到极致时,的确是厌烦说话,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忘记、瞧不见自己。   他便乖乖地陪着福宸公主,若是福宸公主想跟他说话,他再积极响应。   在庙里待了有两天,宗祯过来了,他不是独自来的,还带来了姬重锦。   当时姬昭正打算与福宸公主去后山看小鹿,瞧见他们俩很诧异,诧异的不是宗祯,而是姬重锦,这俩怎么弄到一起去了?   宗祯道:“我今日出宫,来山上看你们,索性也去了一趟白鹿书院看看,碰上大郎君,就把大郎君也给带来了。”   姬重锦朝他们俩笑笑,福宸公主撇开视线,姬重锦面上也有些不自在,姬昭此时眼里只有宗祯,并未发现不对,立即高兴地迎上来:“你们来得正好啊,我打算与公主去后山看鹿,我们就一起去吧!”   姬重锦刚要应下,宗祯笑着对姬昭道:“我有些要事跟你说。”他再转身看向福宸公主,“福宸,这山上你熟悉,大郎君是客,你带他去转转,看看后山的鹿。”   福宸公主不大乐意,看了眼姬昭,姬昭有心说什么,宗祯的手伸到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他到底是闭嘴。   福宸公主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口:“那走吧……”   她率先走出门,姬重锦有些进退不是,宗祯微笑道:“快去吧……”   姬重锦见太子与姬昭这模样,自见面两人眼神就黏到了一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想留下来碍眼,只好跟着福宸公主走。   他们俩一走,姬昭回身就道:“你又想要做什么!怎么把我大哥带来了!”   “她总要知道真相的,与其为那种畜生伤心,不如叫她多看看身边现成的优秀男子。”   好吧,虽然是夸姬重锦的,姬昭还是着急:“公主万一不喜欢呢,我大哥若是也不喜欢呢,你不就是强迫人么!你当初也是这么强迫我当驸马的!”   宗祯怔了怔,片刻后,他低声道:“是我做得不对。”   姬昭又心疼起来,拉住他的手:“你是太子,自小就是万人之上,要你学会站在每个人的立场上说话,太难了,也不怪你。但是你要尽量多想想别人啊,尤其公主、我大哥这样的,他们还是我们的亲人,他们又没做错什么,不能为了让我快些和离,就害人啊,对不对?或许你是真心觉得公主与我大哥般配,你是好心,可是人家不一定需要呢?”   宗祯真心实意地点头,保证道:“往后我不会再如此。”   姬昭伸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怀中,轻声道:“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宗祯笑了笑。   姬昭又道:“这次,你已经把我大哥带来了,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就是一起看看小鹿罢了。不过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我知道……”   宗祯低头亲亲他,再保证。 第143章 分个桃   两人腻歪了会儿,姬昭便拉着宗祯在院中逛起来,逛过后,宗祯走进卧房,瞧见有架屏风在,床与榻上都有被褥,明显就是两人睡一屋。   宗祯看了眼姬昭,姬昭“嘿嘿”笑。   宗祯揪揪他的脸:“就是不让我高兴。”   “哪有兄长跟自己妹妹吃醋的?”   “你这是什么歪理?”   两人闲闲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说着说着,两人又挨到一处。   后山上,福宸公主在前头走,姬重锦与她保持五步的距离,慢慢地跟在她身后,侍女、侍卫们则是跟在姬重锦身后,保持着十步距离,不打扰他们俩赏景。   福宸公主手里揪着帕子搅来搅去,心烦得很,自从那天从姬府回去便是如此,这些天与其说为裴容一事烦心,还不如说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罢了,她其实都没怎么想到裴容,奇怪极了,她每天都在想姬重锦。   这个“想”便是字面意思,她总是不停想到姬重锦袖子拂过她面颊的触感,想到姬重锦袖中玉兰香,更甚者,她还想到从前上元节时姬重锦送给她的那盏花灯,想到两人在姬昭山庄内的相处,等等,想了许多。   她从未如此频繁地想起过一个人,即便是裴容还在时,她会期待与裴容的见面,期待裴容给她的惊喜,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她想到姬重锦的次数太多,多到她甚至有些害怕了。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尤其方才见到姬重锦对她笑,她立即撇开视线,与其说是还在为上次姬重锦的唐突而生气,还不如说是自己不太好意思面对姬重锦的笑容——可是,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福宸公主越想越烦躁,脚下也没有仔细看路,“公主!”身后忽地传来姬重锦提醒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眼,姬重锦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地面上几颗小石子都踢到草丛中,才松了口气,回头道,“许是山上来人少,路上石子多。”   “…”离得这样近,福宸公主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一步。   姬重锦也适时地又退到五步之外,反倒叫福宸公主尴尬起来,仿佛她很吓人……福宸公主暗自撇撇嘴,说道:“前面不远处的林子里便有小鹿。”   姬重锦笑道:“好,公主带路便是。”   “…”福宸公主看着他恰到好处的笑容,心中不是很有滋味,还有些讪讪的。   说不定,其实姬重锦也很厌烦她吧,是以才会离她这样远?   福宸公主于是更烦躁,转身往深处走,不一会儿便走进林子中,山上的小鹿皆是放养,兴许到底是养在佛寺里的鹿,即便放养,这些鹿也都格外乖巧,这么久来,除了遇到裴容的那次,这些小鹿从未发过疯。   若裴容真的带着目的接近她,难道那次小鹿的发疯,也是裴容刻意为之?   福宸公主越想越深,没有发觉身后的姬重锦并未跟过来。   姬重锦心中也很无奈,他若是再看不出福宸公主讨厌他,他也枉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他也不愿到福宸公主跟前碍眼,却又担心她,便在林子外等她,好在福宸公主也没有往内走太深,他能看到福宸公主的背影。   藏在树中的裴容,见到走进林子的福宸公主,眼睛立刻就亮了。   最危险的地方,实际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天,他一直躲在大报恩寺中,无人知晓。知道福宸公主与姬昭一同过来,他惊喜而又紧张,盼着再见福宸公主一面,却又害怕见她。   到底是想念占据上风,他知道福宸公主只要来大报恩寺,必要到山上看鹿,便每天在这里等。他想见福宸公主一面,想为上次公主府的事感谢她,或是与她说声对不起,他骗了福宸公主太多事情。   待这件事了结,届时太子宗祯也死了,他再不必蒙面示人,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到福宸公主面前,他们兴许可以……裴容从树叶的间隙看着福宸公主,眼睛也舍不得眨。   福宸公主终于察觉不对,身后没人,她回身一看,只能看到林子边缘姬重锦若隐若现的身影,心中又开始生气,姬重锦就这么讨厌她?都不愿与她一同看小鹿,既然讨厌她,为何要给她送灯、送花!   福宸公主气鼓鼓地瞪着姬重锦的身影,转身就要出去与他当面对质。   眼看着福宸公主要走,裴容手上用力,一大截树枝折断,直直往地面掉落,正在低头吃草的小鹿警觉地立即往一旁跳开,却往福宸公主身上撞去,福宸公主惊呼,裴容正要趁机跳下树,林子外姬重锦飞速跑进来,上前就一把拉住福宸公主的手,将她挡在身后,那小鹿回头望了望他们俩,一蹦一蹦地蹦进林子深处去。   福宸公主吓得喘气,姬重锦立即转身,着急问道:“你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   他说着,手也不松,上上下下地看着福宸公主。   福宸公主手心里都是汗,面色通红,使劲地挣脱姬重锦的手。   姬重锦尚未察觉,福宸公主小声道:“放开我!”   “对,对不起!”姬重锦立即道歉,手上却又没松。   福宸公主抬脚用力踩他一脚,趁着手上汗多湿滑,抽出自己的手,提着裙子回头就跑。   茫然地望着福宸公主离去的仓皇背影,姬重锦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方才握住福宸公主的手,片刻之后,他傻傻地笑了。   裴容藏在树丛的阴影里,看着姬重锦轻快离去的背影,眼神恨不能直接化作刀子,刺死那人。他的手指抓住树枝,活生生地将树皮都扯得撕开,指甲缝里全是绿色汁液。   福宸公主惊慌失措地跑出树林,她的侍女全都上前,担心道:“殿下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福宸公主口中说着,眼神还是很飘忽,她谁也没看,依旧提着裙子,直接朝着山下小跑而去。   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好追着她跑。   好在她的院子离此处也不是很远,她很快便跑回院子,气喘吁吁地,她推门进屋,却没有看到姬昭与哥哥,她面露诧异,有侍候的人道:“公主,殿下与驸马去山的另一侧赏景。”   “哦……”福宸公主扶着椅子坐下,青金进来给她倒了盏茶,弯腰问她:“公主可是在山上玩得热了?脸这样红,也是,今日有些热。”   这么一说,福宸公主脸更红,她用手捧住自己的脸,只觉得脸滚烫。   “公主要不去躺下歇歇?”青金又提议。   福宸公主还在捧着自己的脸,又想到手被姬重锦握过,吓得又立即松开,彻底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蓝田进来道:“公主,大郎君过来了,问您可有空见他。”   福宸公主立马大声喊道:“没空!”   侍女们更觉奇怪,福宸公主又小声嗫嚅:“我没空见他,叫他回去。”   “是……”蓝田出去转告,很快又回来,“公主,他说他跟你说几句话即可。”   “…”福宸公主根本不敢见姬重锦啊!   她索性起身,再度出门,留下句:“我去找驸马与哥哥!你们就说我不在!我从后门走!”   侍女们还未拦住,福宸公主已经往后门跑去。   姬昭是在屋子里待不下去,还是宗祯说,山的另一侧有枇杷树与桃树,他赶紧撺掇着宗祯带他去。山的另一侧,不如养鹿的那一侧,此处很少有人来,山路的青石板上杂草丛生,宗祯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往上走,一边走一边道:“我幼时身子不好,母后忌日时,多是福宸过来,我只来过一回。我自幼甚少出门,难得出来就很好奇,那天自己甩开保庆他们找来这里,那时是春日,桃花开得正好。”   姬昭笑道:“那他们岂不是要吓死了?”   宗祯笑:“是,我当时在树下睡着了,谁也没想到我会在那里,后来是寺里的老和尚想起还有这么个地方,才找到我。”   姬昭四处看看:“你小时候过来,这里也是这样吗?风景真好,比另一侧还要漂亮。”   “自那之后,和尚们多少会打理一番,但此处山路本就陡峭,山上又是皇家的地方,甚少有人来,也不过如此。”   “那你也是很多年没有来过咯?”   “是啊……”宗祯在前面牵着他,回身看他,“这不就拿来讨好你了。”   “哈哈哈!”姬昭仰头朝他笑,“那可不许让我失望!”   “不会,虽说此时花早已谢,想必结了不少果子,正适合你这样的小馋猫。”   “喂,我可不馋!”   “是么……”宗祯后背挨了姬昭几下,他笑,又道,“明年春日咱们再来一回,那可是真正的漫山桃花。”   “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宗祯背对着他,慢悠悠道:“世上美景何其多,我们的日子悠而长远,何必着急。”   姬昭听到这句话,仰头再看太子殿下的背影,他被山上的阳光镀了层光圈,即便看过这么多遍,难免又再次看呆。   听不到他的回应,宗祯回身看他。   姬昭才回神,笑着弯起眼睛,用力点头:“嗯!”   宗祯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脑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带着他继续往上走:“再坚持一小会,我们就快到了。”   果然是漫山的桃树,到地方后,姬昭看得目瞪口呆,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么多桃子,吃得完吗?”   “大多便宜了天上的鸟吧。”   “就算是漫山的鸟也吃不完吧!这也太多了!”姬昭说着跑上前,先摘了一个,山上雨露、雾水均不缺,桃子非常干净,用帕子擦擦绒毛便能吃,姬昭咬了口,赞叹道,“真好吃,软软糯糯甜甜的,是我喜欢的!我不喜欢脆桃!你也尝尝?”   姬昭问宗祯,想给他再摘一个,宗祯却直接弯腰,就着他的手咬了口,点头道:“味道不错……”   姬昭赶紧看向宗祯身后,大家整齐一致地抬头看天。   “噗!”姬昭高声问他们,“你们看什么呢!大白天,天上可没有星星!”   程深大声道:“回驸马的话,我们看天上的鸟!”   “哈哈哈!”   姬昭也不管他们了,拉着宗祯的手,找到一棵桃树席地而坐,两人靠着桃树,将一个桃子分吃了,吃到一半,姬昭又笑出声,宗祯纳闷:“笑什么?”   “我是想到那个“分桃”的典故啦。”   “岂能这般说?”   “嗯?”姬昭不解。   宗祯认真道:“弥子瑕是为卫君男宠,以色侍人,容貌不再后被卫君抛弃,往后不许再提这个。”   姬昭觉得他好较真哦,这种典故不过就是随便拿来用用而已,只是打个比方,他不是弥子瑕,宗祯也不是卫君好吗!   不过他还是乖乖将脑袋歪到宗祯的肩膀上:“好啦,以后不说了,那我与你是什么关系呢,我是你的什么。”   宗祯静默片刻:“你虽是男子,我心里是将你看作我的太子妃,我未来的皇后。”   “…”姬昭是男子,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是这样的身份,他知道,宗祯这么说,并不是将他当做女人,而是用这个身份说明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姬昭心里暖暖而又甜甜的。   他伸手抱住宗祯的手臂,小声说:“哥哥我真的好喜欢你哦。”   宗祯侧脸看看他,姬昭闭着眼睛高兴地笑,宗祯便也跟着笑了。   坐了会儿,他们继续往里走,见到一小丛野枇杷树,树上结着黄澄澄的枇杷,姬昭立马又活络了,他想去摘枇杷。   可枇杷树长得高,更别提这是野枇杷树,还要再高一点,他够不着树上的果子。   宗祯看着姬昭著急地围着树转来转去、跳来跳去,认命地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肩膀:“过来……”   “嗯?”姬昭回身看他,见他这般,才知道宗祯的意思。   他立即喜笑颜开地岔开双腿坐在宗祯的肩膀上,宗祯道:“先说好,不许碰那尖利的树枝,摘几个就好。”   “知道知道!”   “若是受伤,一年不许出来玩。”   “知道知道啦!你好烦!”   太子殿下的嘴角微抽,姬昭又抱住他的脖颈:“我说错了嘛,太子殿下最好了!最好的太子殿下快站起来!我给您摘枇杷吃啊!”   宗祯又气又好笑,抓着姬昭的双腿站起身,待姬昭坐稳,走到树下,任由姬昭伸手摘枇杷。   身后的随从们看着,心中也是不由感慨。   保庆甚至轻声感慨:“殿下实在是太宠驸马了!”   尘星不服气:“这不叫宠,这叫心心相印!你胡说八道什么!”   保庆告饶:“是是是,尘星哥哥说得对,是小的说错了!”   “哼!”尘星瞪他几眼,再看高高兴兴摘着枇杷的姬昭,心中其实也是认同的,太子对他们郎君实在太好了。   他们殷家人瞧不上皇室,实际上,皇家就是天家,就是万人之上。   太子这般任由他们郎君坐在肩膀上,只为了摘几个枇杷玩。   尘星看看殷鸣,殷鸣朝他点头,他知道,他们俩是彻底认同太子殿下了。   福宸公主朝侍卫们轻轻摆手,示意他们别通报,正打算走进去找姬昭与哥哥,抬头便见到姬昭坐在哥哥的肩膀上,在摘果子?   福宸公主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两个身影。   姬昭摘下高高树枝上的一个果子,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低头就递到哥哥嘴边,哥哥竟还真的吃了!哥哥吃了一口,姬昭又拿回那个果子,扔到自己嘴里继续吃了!   福宸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姬昭将那果子吃完,果核用力抛出去,抛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不知姬昭又说了什么,哥哥翘起嘴角跟着笑。   姬昭伸手抱住哥哥的脸,弯腰低下头,哥哥则是仰首,亲吻姬昭。   天哪——   福宸公主再次双手捧住自己的脸。 第144章 秀色可餐   福宸公主没有继续看下去,她转身离开,双手已经放下,此时再想到从前种种怪异事,才明白到底缘何故。   她想,她可真是蠢啊!   哥哥与驸马,他们既然亲吻,他们是互相喜欢吗?   福宸公主低头,慢吞吞地往回走,心里不免想到裴容,毕竟这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可是她从来没有与裴容有过任何身体接触,若是要她与裴容亲吻……福宸公主打了个寒颤,赶紧用力甩脑袋,太可怕了!她才不要!   哪怕是上辈子的她,也不要!   莫名的,眼前忽又飘过姬重锦静静伫立在那里,安静微笑的模样,若是姬重锦亲吻她……   福宸公主呆站在原地,再度想到姬重锦袖中的玉兰香,想到姬重锦手心的温度,她的脸又开始变红变烫。   山道上极为安静,连丝风也没有,福宸公主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捧了捧脸,低头跑了回去。   回到院中,蓝田告诉她:“大郎君后来便走了,他们说,大郎君已经下山。”   “哦……”福宸公主又问,“走了多久?”   “您从后门走后,他便走了。”   那也有半个多时辰,想必姬重锦已经下山,福宸公主松了口气,她现在不太敢看到姬重锦,就连想,也不太敢想到。   青金他们打算准备晚膳,问她想吃什么,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留在这里用晚膳。   福宸公主想到山上的那两人,心道,他们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呀!难怪,今天过来,哥哥看她的眼神凉飕飕的,是嫌弃她跟姬昭住一块吧!还有上回,哥哥上门要她与姬昭和离。福宸公主哭笑不得,他们俩干的都是些什么蠢事啊!   她心道,待往后,她非要好好就此事盘问盘问姬昭!   依她看,这世上恐怕也就姬昭能治住哥哥了!   福宸公主再想想,又觉得好笑,上辈子的生死仇人,这辈子竟是这样?前阵子,她去问张姑姑,哥哥娶太子妃的事情准备得如何,张姑姑说得模棱两可,她还觉得奇怪呢,还以为太子妃人选有变。   如今看来,哥哥是不打算娶妻了?   说福宸公主经验老到,她两辈子加起来的确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更是一直以为自己只喜欢裴容。可是说她青涩吧,她上辈子裙下臣无数,追随者无数,见过的热闹多了去,她见过不少好男风的男子。   那些男子,家里有妻子,外面还胡闹。   其实即便不是好男风的男子,正常男子,但凡手上有些钱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然而,哥哥与姬昭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有数,她知道,他们俩决计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哥哥与姬昭又是怎么打算的,说担心吧,福宸公主也的确有很多担心,毕竟两人身份不一般。   可是,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姬昭与哥哥在一起,彻底打消她的最后一丝担心。   这辈子,姬昭终于不会再杀他们,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想,算了,看开些吧。   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哥哥顶着。   重生初时,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   “公主?”青金叫醒她,“您晚上想用些什么呀?”   福宸公主直接道:“回去用吧!命人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   “啊?”青金愣住。   福宸公主笑开:“快去收拾吧!”   青金看着心情忽然变好的公主,只好懵懵地带人去收拾东西,福宸公主则是大松一口气,她可不想留下来吃哥哥暗地里的白眼了!她是非常识趣的!这地方,留给他们俩吧!   福宸公主却未想到,半路上,她遇到了姬重锦。   姬重锦真不知道福宸公主紧跟着也回来了,他也不是有意在这里堵福宸公主,他们刚下山没多久,就遇到老农赶着鸭群经过,一摇一摆的鸭子极为可爱,姬重锦素来是个好脾性的人,立即吩咐众人停下,让这些憨态可掬的鸭子先走。   老农谢了又谢,赶着鸭子走。   然而鸭子太多,还有些刚出生没多久的,走起来便有些慢,姬重锦在路边便多等了片刻。   后来就等到了福宸公主。   福宸公主先看到一群鸭子,这可是稀罕东西,她头一回瞧见,刚兴奋了小会儿,外面侍卫就来告诉她:姬家大郎君就在前头呢。   福宸公主沉默。   姬重锦听闻福宸公主也下山来了,立即下车往后走去。   姬重锦比福宸公主要强一些,山上那片刻的接触,他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他虽是个性子绵软的人,却并非不知道争取。只是他这样的人,自小就拥有一切,他不必去争去抢,也从未遇到过需要争抢的人或物。   今日,他终于有了想要争取的人。   这个人就是福宸公主。   姬重锦知道姬昭与太子的那点事,依他看,姬昭肯定是要与福宸公主和离的。尽管他是这一辈姬家的嫡子嫡孙,按祖制不该与皇家有一丝的关系,也尽管姬重锦看起来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人,却也只是看起来。   也还是那句话,那个能够令他打破规矩的人从未出现过。   一切规矩,不都是用来打破的?   姬重锦再度要求拜见福宸公主,人家就站在马车外,再不下去就不好,未免太过矫情。   福宸公主又搅了搅帕子,到底还是下去了,姬重锦笑着抬头看她,并伸手扶了她一把,福宸公主被他笑得有点呆,还真把手给了他,姬重锦笑容愈深,扶着她下车,也不问其他的,只是指着眼前的鸭群,说道:“公主你看,是不是很有趣?”   福宸公主点头,真的很有趣,也很可爱,鸭子们排着队摇摇晃晃地走路,排得可整齐了。   “公主想养小鸭子吗?”姬重锦指着其中几只毛绒绒的小鸭子问。   福宸公主仔细看看,毛绒绒的,极为可爱,女孩大多会喜欢毛绒绒、软乎乎的东西,她没说话,眼神却已说明,姬重锦叫来那位老农,问他买了两只小鸭子。姬重锦弯腰亲自去挑了两只来,他抱在手上,问福宸公主:“要不要抱一抱它们?”   福宸公主有些害怕:“它们会咬人吗。”   “不会,还小,我捏住它们的嘴,你摸摸它们?”   “好……”   姬重锦便用手轻轻拢住两只小鸭子的脑袋,递到福宸公主面前,福宸公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指颤颤巍巍地碰了碰软绒绒的小鸭子,这么一摸,手就再也收不回去,她见小鸭子真的不咬人,又多摸几下,后来索性甚至整个掌心都贴在小鸭子身上。   “哈哈,肥嘟嘟的,太好摸太可爱了!”福宸公主笑着抬头,姬重锦静静笑着在看她。   福宸公主看呆了,然后……脸再度滚烫。   福宸公主收回手,回身就走:“我,我先回去了!”   姬重锦也不拦她,看着她爬上马车,福宸公主背顶注视,差点要摔一跤,待福宸公主身影消失在马车内,他将那两只小鸭子递给侍卫们,走到路边,微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   姬昭疯了一个下午,跑了小半座山,最后身上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往地上一坐,说什么也不愿再动。宗祯只好陪他坐,姬昭靠在宗祯身上,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待到夕阳落满山,宗祯轻手捏了捏他的脸。   “嗯?”姬昭迷糊醒来。   “你看……”   姬昭睁开眼睛,顺着宗祯的视线看去,只见满目璀璨的金红色,“哇……”这个场景非常震撼。整面山直对天空,金红色的夕阳一览无遗,光芒完整地落在他们身上。   姬昭看得连眼睛也舍不得眨,宗祯也不说话,搂着他,两人静静地看着太阳西去。   最后一抹夕阳渐渐隐入山中,姬昭意犹未尽,他这才看向宗祯:“真好看……”   “往后只要有空,我就陪你来看。”   姬昭直接环住他的脖颈,拉下来,在他的嘴上“吧唧”亲了一口。   宗祯不觉笑出声。   两人靠着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月牙也挂在了树梢上,姬昭饿得肚子都开始叫,宗祯起身,要带他回去,姬昭不想回去,山上的夜太漂亮了,这里与他的庄子还不同。庄子的那座山都是得人精心打理过,这片山是真正的纯天然。   宗祯坚决把他拉了起来,姬昭跑了一个下午,脚疼,宗祯背着他回去。   姬昭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高兴地哼着曲。   是那首姬昭常哼,曲调很奇怪的小曲,宗祯问:“这到底叫个什么名字?”   “叫作哆啦A梦之歌!是我献给你的歌!”   宗祯好笑地摇头,还是听不懂,也懒得再问,姬昭总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与句子。   姬昭是真的累到了,山的这一面,离院子还有些距离,宗祯的后背那样宽阔与温暖,哼着哼着,姬昭不说话了,宗祯知道,这是又睡着了。   姬昭的重量清晰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宗祯回头看了眼,只能依稀看到姬昭的衣袖,还有夜色中的山脉,他淡淡地笑了笑,踩着地面上他与姬昭的影子,一步步稳稳地往山下去。   他想,他会做姬昭的那座山,永远给他庇护与依靠。   山道上守着的侍卫,见他们俩出来,显然是有事要禀报,宗祯摇了摇头,有事后头再说。   回到灯火通明的院中,晚膳皆已摆好,只是妹妹不在了,宗祯没有多问,先叫人去准备热水,拿个小木桶来。他将睡着的姬昭放到榻上,待热水拿来,帮姬昭脱了鞋袜,他仔细一看,姬昭脚底板上多出好几个水泡。   他不禁皱眉,保庆已经赶紧去拿来药膏,尘星也去拿了针来。   宗祯看看睡得正香的姬昭,想着就趁他睡着的时候挑吧,好歹能少受点罪。   用火将针烤过,他对着灯,开始挑姬昭脚底板上的泡,挑第一个时,姬昭就痛得醒了过来,眼看他要跳起来,尘星立马上来轻轻按住他,姬昭慌忙往脚看去:“干,干什么呀……”   说话间,趁他还在迷糊,宗祯手快地又挑了一个。   其实这样的痛感,是姬昭完全能够接受的程度,但是宗祯在,姬昭不免也要娇气几分。   他哭着,任由宗祯将他脚上的水泡一个又一个挑去,再给他洗干净,抹上清凉的药膏。姬昭继续哭,宗祯放下手中的针与药膏,来不及洗手,抱住他哄:“好了好了,这都好了,不哭了,不哭了啊。”   “疼!”姬昭哭着一味喊疼,宗祯抱着哄了许久,才抽抽噎噎地没有继续哭,眼角却还挂着眼泪,别提多可怜了。   宗祯原本还想吓唬他几句,例如下回再乱跑,就再也不让出来玩,见状也什么都不敢说了,姬昭自己揉揉肚子,可怜道:“我饿了……”   宗祯笑出声来,叫他坐坐好,拿着碗一口饭一口菜地给他喂。   他们下午在山上玩时采了不少的蘑菇回来,请教过庙里师父后,将没毒的那类挑出来,用庙里春天新炸的菜籽油清炒,别提多香了,格外下饭。   光吃这一个菜,姬昭就够了,姬昭吃得小嘴油亮油亮的,吃了半饱之后,姬昭不困了,也不惦记着疼了,甜甜笑着说:“自己采的蘑菇就是好吃!你也吃呀……”   宗祯将调羹送他嘴边,挑眉:“看着你,我就饱了。”   姬昭愣了愣,问道:“是我太好看,你光看就饱了,还是恶心得不想吃了哦?”   宗祯再笑,说道:“自然是秀色可餐。”   “嘿嘿,我就说嘛!”   姬昭吃饱后,宗祯就着剩下的菜随便吃了两碗米饭,姬昭在一边看他吃,看着看着,凑过去,油油的一张小嘴“啪嗒”又在宗祯脸上亲了口,留下个锃亮的印子,姬昭倒在他身上得意地坏笑。   宗祯一手摸到他的耳朵,作势轻轻撕了撕,另一只手继续吃饭。   姬昭黏在他身上,宗祯的那只手也始终摸摸、捏捏他的耳朵,舒服得姬昭又快要睡着。姬昭也果然睡着了,宗祯将饭吃完,抱起他,把他送到床上去睡。   宗祯拿了块帕子将脸擦了擦,放下帐子,出去问侍卫的话。   得知福宸下午也来过,后来更是下山回家了,宗祯猜测,福宸兴许看到了什么。   宗祯觉得这是好事,姬昭总想着往后拖,殊不知这样的事一味往后拖并无意义,他相信,他的妹妹也没有那么脆弱,他已经暗自想好,找个时间与福宸好好说一说这件事,包括裴容的事。 第145章 将起   裴容后来探到,那日那名男子是姬重锦,是姬昭的大哥。   家中败落时,他四岁,或许应该感谢他素未谋面的父亲是个宠妾灭妻的主,他的母亲明明是正妻,却遭父亲厌恶,为了保护肚子中悄悄出现的他,避开府中宠妾,主动避到庄子里。   母亲害怕他被那些宠妾害,一直带着他住在庄子上,父亲从不过问她,母亲只打算待他再长大一些,身子再健壮一些,直到再也没有人能害死他,就带他回城认祖归宗。   何七娘的娘,是母亲的陪嫁侍女,被他父亲看上,后来厌弃,也扔到庄子上,他就这般与何七娘在庄子上长大,日子肯定不如城中热闹,却也自在。   陆家出事后,诛九族,母亲与何姨娘都被捆回去,他们两个被藏起来长大的孩子有幸逃过一劫,忠仆带着他们往北逃,他们也只能往凉国逃。   他们被凉国德妃所救,当然,开始,他们不知道那些人是德妃的人,他也是慢慢知晓,德妃资助他们兄妹长大,找人教他们读书、练武,日复一日地向他们灌输仇恨。   他天性比较淡泊,即便每日被灌输,他其实从未被煽动过,他甚至认为,按照他祖父与父亲那个凉薄自私的性子,他们应当的确犯了大罪,根本不是这些人说的被殷家陷害。   世上的爱与恨本就如此,比起活在仇恨中,他更想当闲云野鹤。   可他也不是傻子,知道对方是德妃的人后,他明白德妃救他们的原因。吃人饭,还人情,天经地义,他们兄妹总要还这个人情。他不是个喜欢占便宜的人,也愿意暂为德妃所用。   可他一直记得他的理想,他还是想要回到山林,自在过一生。   是以他只打算做好刘蕤安排的事,多余的事,他一概不想管。   倒是妹妹何七娘,被灌输得很彻底,她认为殷家该死,姬家该死,整个皇家更该死。冤冤相报何时了?在眉州时,裴容已经尝过迷茫的滋味。   原打算干完这一次,就能与福宸公主重续前缘,他能彻底抛开这些与生俱来的仇恨。   见到姬重锦与福宸公主相处的那幕,他才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福宸公主的双眼,再也不会仅仅为他而亮,甚至,福宸公主的眼中再也没了他。   他也是此时才发现,除了当闲云野鹤之外,他还有其他理想。   他的理想是曾经那样真挚地喜欢过他的福宸公主。   姬重锦必须死,他厌恶姬家,厌恶姬家的每一个人。   姬重锦不仅得死,还得身败名裂。   他要福宸公主知道,姬重锦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裴容密谋着该如何陷害姬重锦,宗祯还没有找到空子与福宸说裴容的事,周良娣先找上门来。   此时据上次他提过那个建议后,刚好过去半个月十五天。   宗祯叫她坐下说话,周良娣行过礼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摆在膝盖上,看向宗祯的眼睛,说道:“殿下,我想好了,我愿意“病死”。”   听到她不再自称“妾”,宗祯便知她的意思,听完之后,果然如此。   他点头,便也开口道:“周姑娘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都会做到。”   “多谢殿下,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若是往后我伯父有做得不对的,可否饶我家人一命?”周良娣说得很忐忑。   宗祯道:“可以,你的家人本就都是老实人,我答应你。”   周良娣脸上露出笑容:“太谢谢殿下您了!”   宗祯淡淡笑了笑,说道:“具体事宜,过些天我安排好,我会再叫你来一次。你的宫女,不能跟你走。”   “殿下,我省得,待我“病重”时,可否放她们归家?我会拜托我的家人照顾好他们。”   这些小事,宗祯自然都一一应下,两人又说了些话。   周良娣起身,深深福下,抬头道:“殿下,此生恐怕再不能见面,好听的话我也不太会说,只愿您万事顺心、顺意。”   “多谢你……”   周良娣站起身,朝他笑笑,转身欲走,想了想,她又回头,斟酌片刻,小声道:“也愿姬家三郎君永远这般快乐!”   宗祯挑眉,周良娣福了福,不敢久留,转身跑了。   宗祯看着她跑走的背影,笑了笑,其实这也是个挺有意思的姑娘。   裴容一直还藏在大报恩寺的山上,他与妹妹还未成年时,便被凉国人想办法给送回熙国,他进了寺庙,何七娘则是重新安排了一个身份。大报恩寺算是半个皇家寺庙,原先将裴容捡回来的和尚,也是一名凉国细作。   后来,裴容将他给杀了,因为那个和尚太听德妃、刘蕤他们的话,整日命令他。   那时他也还小,在凉国被人身心控制,回到熙国,怎能继续接受这样的控制?到底在熙国安插人也不容易,身边无人看管,他把那个和尚推到山下,摔死了他。   那名和尚在寺中地位颇高,即便死后,居住的禅房也一直留着。   这间禅房便是裴容与凉国人联络的一个重要据点,常有挂单的和尚来大报恩寺小住,偶尔有几位挂单和尚,便是来与裴容接头的人,因为掩藏得太好,至今无人发现。   裴容正策划着一把就将姬重锦的名声弄臭,这天大报恩寺来了名新的挂单和尚。   挂单和尚说他仰慕融明大师,融明大师便是那位被裴容弄死的和尚,挂单和尚就暂住在融明大师禅房隔壁的那间厢房。   夜里,裴容来见他,挂单和尚报个地名给裴容,低声道:“你速速赶去这个地方!”   “是谁要见我?”   “你去了便知!”   裴容打量他一眼,谅这个和尚也不敢害他,这里毕竟是熙国的地盘,德妃与刘蕤上头可还有个皇帝与二皇子呢,裴容应下,悄溜溜地离开禅房,趁夜他便下山去了那个地方。   那是个金陵城郊的民宅,藏在村落中,即便是裴容也不知道,刘蕤他们还有这么一个落脚点。他到附近,爬上树仔细观察许久,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跳下树翻墙爬进那座民宅,接着脖颈就横上了一把剑。   他仔细一看,是个女人,形容严肃。   “你就是裴容?”那人问他。   “是。你是谁?”   话音刚落,身边又走来另一个女人,直接上手搜他的身,将他身上所有兵器,包括银针之类全部搜走,这才带着他进去,剑也依旧横在他的脖颈上。   进到屋中,桌上只点了很小的一盏灯,难怪从外看去漆黑一片。   桌边坐了个人,裴容进去的时候,那人低着头,看那身形,竟然也是一名女子!裴容暗道,这到底是谁?难道是——   那名女子抬头,看向他,下巴略抬,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就是裴容?”   “是,你是?”   那名女子笑了笑,即便坐在黑暗里,声音也是高高在上:“我是庆旸公主。”   从山上回去后,姬昭便一直在忙着那件“旅行社”的事。   想过会很难,实际操作起来也的确很难,不过好在姬昭本来也没急着要做出什么事业来,他就当打发时间,慢慢地来,很有意思,逍遥子给他回信,给他不少建议,他依旧时不时地去见秦文的同僚、同年们。   从前姬昭不喜欢接触陌生人,如今多接触下来发现,还是挺有趣的。   与秦文关系好的人,大多脾性也都很不错,知道他是驸马,不会刻意吹捧,也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畏畏缩缩,大家便当作是普通朋友交往,姬昭近来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他每天忙来忙去,反倒叫宗祯有几分吃味,不过宗祯知道这是姬昭喜欢做的事,又岂会去阻止他?宗祯最喜欢看到姬昭每天傻乐的样子,即便姬昭近来这样忙,多半干的也是无用功,只要姬昭高兴就好,过程本来也能令人快乐不是吗?   太子殿下也只好每天往姬昭家中跑。   姬昭忙碌的时候,也不忘记去慰问福宸公主。   只是姬昭有些奇怪,去大报恩寺之前,福宸公主心情不好,有很多烦恼的样子,现在福宸公主依旧心情不好,也依旧是有很多烦恼的样子,却又觉得本质完全不同?   可姬昭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不同。   不过,福宸公主家里突然多了两只小鸭子!   姬昭初次看到的时候就特别喜欢,随口问福宸公主是哪里来的,福宸公主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好在姬昭从来是个心大的,也没有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天,他又去公主府,打算去看看那两只可爱的小鸭子。   公主府也有好几个门,他平常去公主府懒得走正门,那样太隆重,很麻烦,他一般都是从东门进出,那里人少,清静。要知道,金陵城里总有些好事者会关心他什么什么时候又去公主府了,这般能免去不少困扰。   他的马车刚刚绕进巷子,殷鸣奇怪地在窗外告诉他:“郎君,那边门外停着的怎么好像是姬府的车?”   “嗯?”姬昭立即探出脑袋往外看去,还真的是姬家的马车。   只是姬昭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马车,他暗自纳闷,姬家有谁跟福宸公主有来往吗?还特地上门来?他怎会从未听说呢?   尘星道:“会不会是林夫人啊?”   姬昭想想也是,也只有林夫人了吧,不然姬家还有谁会来公主府?兴许林夫人是来拜见公主,或是给公主送些什么东西?毕竟从前他也听福宸公主说过,林夫人常令人送礼过来,礼节方面从不出错。   可能今天就是她自己来了。   既然林夫人在,他就不去了,他和林夫人又没有话可说,他吩咐马车调头。   秦文的有些朋友并不在朝为官,平常也有固定聚会的场所,姬昭索性去找他们,却发现有位眼熟的姓邓的郎君不在,姬昭问了句,大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姬昭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有个人悄悄靠近姬昭,小声道:“昭兄,我与邓三是好友,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   “啊?”姬昭看他这样,难道其中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邓三是,呃,是东宫周良娣的表兄,他母亲与周良娣的母亲是嫡亲姐妹,据说周良娣似乎是有些不好……”   姬昭非常吃惊,眼睛都瞪圆了。   这毕竟是东宫的事,那人可能也觉得多说不好,说完就赶紧跑了。   姬昭这才想起,东宫里还有个周良娣呢,他都忘记好久。   周良娣是生病了?   姬昭立马起身,告辞离去,他赶紧往宫里去。 第146章 纪念日   姬昭进宫跟回家似的,尤其是东宫,他一到宫里,本在崇政殿忙碌的宗祯,听说他过来,也立即回东宫,两人恰好在宫道上碰上。   姬昭立即几步跑到他面前,小声问道:“周良娣生病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的事啊?据说病得还挺厉害的?”   天渐渐热了,姬昭进宫进得急,额头上跑出汗,脸也微红,宗祯走到他面前,挡去大家的视线,用手轻轻擦着他脸上的汗,缓声道:“别急……”   “我都快急死了!”   宗祯替他将汗擦净,转身与他一同往东宫走。   屏退众人,宗祯这才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姬昭:“原本没打算告诉你,准备等事成后才跟你说。”   姬昭听得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的?!   他想了想,又问:“真的是周良娣自愿的吗?这样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家人了啊!你没有逼人家吗?!”   宗祯哭笑不得,坐到他身边,解释道:“周良娣父母本就偏爱她的兄弟,对她不闻不问,若不是她恰好生得好,被太后娘娘指进宫,如今周良娣还不知被他父母嫁到哪里去,多半是被拿来利用的命。她自己心里也有数,否则会同意我的建议?”   “你真的真的没有逼人家哦?”   “真的没有……”   姬昭这才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说到周良娣,姬昭才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还有秦家姑娘,你若是不要人家进宫……就赶紧跟秦家说好了啊!人家秦五娘也不小了,也要嫁人的!”   “待周良娣“病重而亡”,秦五娘的事我也会解决,你别担心。”   姬昭点点头,满眼信赖,宗祯说了会解决的事,就一定会解决好。   他又问:“我可以去看看周良娣吗?”   宗祯点头:“可以……”   宗祯带他去后殿看周良娣,周良娣躺在床上装病,据说她的家人早上刚来过,宗祯说,过几日,就不会再让她的家人进宫来,免得露出破绽。   姬昭从宗祯那里知道,周良娣似乎已经知道他们俩的那点事,他心里很感激周良娣,若周良娣真的是因为他而决定远离这一切,他觉得没有必要。周良娣是他与宗祯相遇,且相互喜欢上之前的事,他从来没有苛求过什么。   周良娣离开皇宫后,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也无法再与家人见一面,还是挺残忍的。   姬昭将宗祯赶出去,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周良娣,轻声道:“若是的确是因为我,良娣不必如此。”   周良娣反倒笑了,她笑看着姬昭,温柔道:“驸马过虑了,我进宫七年,生活还算安稳宁静,若是一直待下去,有人庇佑,似乎倒也不错?可我也才二十二岁啊,我也想体会新的生活,这是我在进宫前都想也不敢想的事,这件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我也想要为自己活一次,不是为我的父母,更不是为我的兄长弟弟。”   既然如此,姬昭放下心。   姬昭保证道:“太子殿下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你放心!”   周良娣笑出声,朝他眨眨眼:“我当然相信,这不还有驸马么。”   姬昭也笑了,说完这件事,姬昭就准备告辞,周良娣又叫住他,他回身看去,周良娣笑道:“悄悄告诉驸马一件事。”   “嗯?”   周良娣把当年太子殿下看到他们俩一起笑着看焰火而生气的事告诉姬昭,周良娣也是后来才明白,原来太子殿下当初是在吃醋呀!   姬昭慢慢思考着从周良娣的屋子出来,等在外面的宗祯不满回头:“说什么,说到现在?”   姬昭便观察他,观察得宗祯都从不满转换为胆颤心惊,放低声音问他:“到底说了什么?”   姬昭便故意严肃道:“能说什么?难不成周良娣还要跟我表白不成?”   宗祯脸色突变,看看他,又看看屋子内侧,大有想要立即冲进去,又害怕吓到他的样子。   太可爱了。   姬昭忍了忍,到底没有忍住,大笑出声。   “…”宗祯反倒迷茫起来。   姬昭“哼”了声,特地将双手背到身后,大摇大摆地往外走,故作深沉,实际心中还在大笑,原来那么早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对他有所图谋!   只可惜那时候他们俩都太蠢了,谁也没有意识到。   进了六月,缠绵病榻半个多月的周良娣到底没有熬得住,因病过世。   宫里宫外悲伤一片,宗祯命人为“周良娣”大办丧事,并依照周良娣生前意愿,将其火化,因有周良娣留下的亲笔信,周良娣的家人都不反对,仅仅是一个东宫良娣,礼部与宗正寺也无人反对。   东宫挂了七天的白,六月初八,周良娣“下葬”。   六月初九夜里,姬昭悄溜溜地和宗祯一起坐在马车里,从他家中的后门出去,平平无奇的马车一路驶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码头附近的一座小宅子里。   宗祯先跳下马车,扶着姬昭下来,其他人留在外守着,他们俩走进去。   打扮一新,梳着姑娘发式的周良娣起身,刚想给他们俩行礼,姬昭笑道:“你已经有了新身份啦,不必如此。”   周良娣笑了笑,姬昭又道:“我们俩来送送你,愿你一路顺风,往后都顺顺利利的!”   周良娣笑道:“多谢您……”   宗祯负手在一旁,看着他们俩又说了些话,姬昭还交代那些跟着周良娣一起走的人要好好照顾周良娣,宗祯有些不耐烦,他今天甚至就不想出来,姬昭说他不放心周良娣,非要出来看一眼。   明明没有理由,姬昭非认为,是因为他,周良娣才不得不如此。   其实要宗祯说,远走高飞,换个身份,出去过自由生活,有钱有闲,还有他这个保证过的靠山,不比在深宫里守活寡好吗?   没看周良娣笑得有多真心实意。   不过姬昭一贯如此,宗祯看着看着,眼中又带出笑意,他的昭昭就是这么善良而又可爱,他的视线一直投注在姬昭身上。   周良娣观察到,心中暗笑。   一刻钟后,时辰差不多,周良娣要走了。   他们俩也不好去送她,站得离码头有几十步,远远地目送周良娣被人扶着上了船。   夜里的水上到底有些凉,风起,周良娣戴起风帽前,回头又看了眼远处那两个靠在一起的身影,面上不由全是笑容。   她想,她将来也会遇到一个这样的男子吧?   她戴上风帽,轻快地走进船舱,吩咐道:“我们走吧!”   船开走后,渐渐化作小小的影子,“我们也走吧……”宗祯牵着姬昭的手。   姬昭想上马车,宗祯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姬昭问道:“散步嘛?”   “嗯,我们走走。”   “好!”姬昭也已许久没有在夜间这样逛荡过,两人手牵手,走在人少的巷子中,闲闲地说着话,看看地面的影子,非常轻松而又享受。   码头附近人少,他们往回走,越走人便越多,灯也越来越多。   听到人声,姬昭纳闷道:“咦,这条路有点熟。”   宗祯低头看他笑了笑,并不言语,继续拉着他往前走,再从一条巷子出来,看到熟悉的景色,姬昭笑道:“原来是枇杷巷呀!刚刚那是小路?我从来没走过!”   宗祯道:“你是扬州人,我是金陵人,自是比你清楚。”   姬昭瞥他:“本地人了不起哦?”   宗祯笑出声,揉揉他的脑袋,说道:“我也是听张姑姑说起过这些,我自小就在宫中,身子不好,甚少出来,倒是我娘亲性子跳脱,尚未出嫁前常偷偷在外玩。今日我也是头一回走这条路。”   姬昭非常好奇:“皇后娘娘原来是这样的吗!”   “嗯,她初次与父皇相遇,便是父皇好奇宫外世情,偷偷出宫来,结果转着巷子的时候迷了路,多亏遇到我娘亲,我父皇才能找到回去的路与项生。”   宗祯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姬昭也跟着笑,他想,当时的场景应该很有趣吧!   他仰起脸,对宗祯笑:“那以后我们得了空,就一起把皇后娘娘从前偷偷走过的小路都走一回呗?!”   宗祯笑着点头:“好……”又告诉他,“我外祖父从前在江西当过知县,娘亲幼年时候是在外长大,她去过很多地方。”   姬昭听着非常感兴趣,两人边小声说话,边往枇杷巷中走,还约好,在宗祯登基前,他们俩要一起出去玩!   枇杷巷中照旧热闹而嘈杂,他们俩贴得近近的,说的话也仅有彼此能听到,拥挤的人群中,他们的脑袋也贴到一起,不时相视而笑。   巷口的宗谧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他差点就要跟进去,他的侍卫拉住他,轻声道:“王爷!太子身边肯定有不少人,咱们不能暴露!”   宗谧这才清醒过来,他看着再度相视而笑的宗祯与姬昭,双手握拳。   宗祯不仅真的与姬昭好上了,还敢这样大大方方地亲密行走在人群之中!他们俩就不怕被人发现,不怕被人非议?!   简直匪夷所思!   宗谧这才再度想起周良娣的那件事,周良娣没的蹊跷,好端端的,周良娣忽然就病重而亡。这位周良娣这辈子也就风光了两次,进宫时,与死时,其余时候都是默默无闻。   宗谧脑中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宗祯不会为了姬昭才让周良娣“病重而亡”吧?   哈……   他不甘心地看着那两人越走越远,到底是转身进了茉莉巷。   姬昭这些天忙着策划他旅行社的大事,又能与逍遥子通信,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枇杷巷淘书,此时再来自是哪里看着都有趣,他正仰头看着身边一家铺子的门匾,忽然听到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惊喜道:“哎哟!是你们二位啊!”   姬昭回头看去,看到那棵挂满红布条的枇杷树,与树下那位娘子。   那娘子笑着走上前:“许久不见你们!今天可还要许愿?!”   姬昭想起她是谁了,他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呢?”   “哎哟,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品貌似您们二位的,自然是一见就要记一辈子的!”   “哈哈……”姬昭觉得她说得太夸张了,娘子再兴奋道:“如何,还要不要许愿?”   姬昭仰头看了看满树的布条,笑着摇头:“不用啦!”   宗祯挑眉,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拒绝,那名娘子见他不许愿,也不会硬催,依旧笑道:“好嘞,那祝您们年年有今日!”   说完,那名娘子就去招待其他人,姬昭往前走几步,走到树下,抬头看去,一眼就找到了当初他们俩挂上去的布条。   他立即拉过宗祯,指道:“你看!还在!”   宗祯看过去,的确还在,姬昭笑:“哈哈,挂得高就是好,你看,那根树枝上至今只有我们这一根,我们当时写了什么来着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希望我和哥哥永远开心在一起。”   “嗯?”姬昭纳闷看宗祯,宗祯无奈道:“你当初写的这句话,还非逼着我画了只兔与猪。”   “哈哈哈,真的吗?我不记得了……”   宗祯更无奈:“也是你当时说,明年今日还要过来的。”   “…”姬昭眼睛一亮,“不会就是今天吧?!六月初九?!”   宗祯点头,依旧无奈:“小迷糊……”   姬昭心里却热热的,所以宗祯一直都记得他说得每句话!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宗祯还记得!还特地带他在今天过来看!   姬昭悄悄拉手,用手指勾住他的手指。   “哥哥……”姬昭小声叫他。   “嗯?”   姬昭往他靠了靠,贴近他,小声地说:“能喜欢你,能被你喜欢,真的太好了!”再道,“我以后也会一直记得这天的!六月初九!我会和你一同记得!”   宗祯低头看他,姬昭仰脸朝他傻笑。   宗祯挑挑眉,忽然反手握住姬昭的手大步朝巷外跑去,大家都吓了一跳,包括陌生人们也被这俩忽然逆向跑来的人给吓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姬昭更是莫名其妙,宗祯拉着姬昭跑出巷子,转身又进了隔壁那条他们来时的逼仄小巷。   “怎么——唔——”   姬昭已经被宗祯推到墙上,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宗祯的吻便贴来。 第147章 谋划   姬昭仅是迟钝片刻,很快便伸出手臂缠住宗祯的脖颈,两人亲吻得忘我,即便不远处便是喧嚷人声,他们也丝毫不在意,面前只有彼此。   直到身边忽然“砰”地响,又是一声“哎哟”,姬昭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咬到宗祯的舌头。   宗祯立即将他搂到怀里,按住他的脸,循声望去。   不远处,不知被谁放在逼仄小巷中的破旧桌椅后,一个憨憨的大高个子从地上爬起来,笑道:“嘿嘿……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继续,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流氓!”他身下又爬出来个小娘子,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他腿上,扭头就跑。   “哎,别跑啊!”大高个子转头就要去追,不忘回头再说一句,“两位兄弟,叫我好生佩服!”   姬昭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脑袋还被宗祯死死按着,却是凉凉道:“你确定你还不去追?”   大高个子愣了愣,回身立马去追。   待他们跑没了,宗祯才松手,姬昭抬起脑袋,望着已经没有人的空空巷子,与宗祯对视片刻,到底是一同笑了。   姬昭抱怨道:“都是你找的好地方!”   宗祯偏还煞有其事地说:“当然是好地方,没见人人都挑这地方偷偷干坏事?”   姬昭好笑:“你也知道不是好事?!”   宗祯再煞有其事:“旁人干的话是有伤风化,咱们干的话,便不是。”   姬昭气道:“那我们是什么?”   “是情到深处自然浓。”   好不要脸啊,姬昭看他半晌,抬腿也踹了他一脚,不过踹得很轻,做做样子罢了。   踹完,姬昭绕过他也走了。   宗祯笑着转身上去追他。   夜里,姬昭睡着后,宗祯披着衣服出来,站在廊下,问陈克业:“什么事,回来的路上一直朝我使眼色。”   “殿下,今日您与驸马在枇杷巷中时,宗谧也过来了。”   宗祯挑眉:“他是去茉莉巷?难道是等裴容过来?裴容来了不曾?”   “的确如此,他等了许久,不过裴容没来。”   “裴容藏匿的本事十分了得,宗谧也算是个谨慎的,如此看来,他的确也不知裴容身在何处,怕是自那日之后也再未见过裴容,可见他也急了,才冒险来此处。”   陈克业点头赞同,宗祯再道:“这些日子盯紧那处与郑王府,裴容大多要出现了,京里也已太平了有小一段日子。”   陈克业道:“只可惜,郑王府里咱们不好安插人手。”   “能被宗谧带来金陵的,都是郑王府的死忠,自然没有那么好策反。盯好他们便是。”   “是!”   裴容这些天都与庆旸公主在一起,按照庆旸公主所说,是德妃与刘蕤知道他与郑王有合作,不太放心,派她过来看着。   说实话,这话哄哄无知小儿也就算了,哄他?   裴容并不相信,他暂时不知道庆旸公主到底为何而来,庆旸公主受宠,她那两名侍女都是死士,功夫了得,硬碰硬的话,裴容并非打不过。不过庆旸公主身份敏感,本来就是关键时候,又是在金陵,他并不想与这些人起冲突。   这些天,庆旸公主问了他许多关于熙国的事,令他没想到的是,庆旸公主问得最多的是驸马姬昭,还有殷家的事,他心中不由嘀咕,不会是上次姬昭去过一次凉国,庆旸公主看上姬昭了吧?   庆旸公主还道:“你可否帮我在殷家找一个人?”   “是谁?”   “姬小六,驸马姬昭的贴身护卫。”   裴容仔细想了想,姬昭身边似乎没有这号人物?不过,他本就无法离姬昭太近,兴许上次姬昭去凉国时,真的带了个叫作姬小六的人,庆旸公主看上了这个姬小六?   他随口应下,并不当回事。   几天后,裴容便有些烦,他还想去处理姬重锦,偏庆旸公主根本不放他出去。   他发觉,庆旸公主与其说是需要向他打听事情,不如是在提防他,似乎很怕他把她在熙国的事情说出去!是以才要捆绑住他。   他怀疑,庆旸公主根本就是偷偷跑过来的!   堂堂一国公主为何要偷偷跑到熙国来?凉国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身在熙国,若没人告知,他也无法时时刻刻知道燕京动态。裴容想不明白,他也懒得想,他要办的事情还有许多,他实在不想管一个公主的事!   他以与郑王宗谧有要事商量为由,想要进城办事,庆旸公主起初并不同意,后来裴容道:“公主想必也希望我能早些成事,有郑王相助,公主不也能早日找到那名姬小六?”   庆旸公主观察他,眼神凉凉。   裴容坦荡道:“公主是在怀疑我?公主放心,不论谁问我,我都不会说出您的下落,一个字都不会说。”   庆旸公主眼睛微眯:“若是我母妃或是兄长呢?”   裴容心道,这个公主果然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裴容面色不变:“我说了,不论是谁。”   庆旸公主笑:“好,我信你。”   说了信他,却又拿出颗药丸给他吃,裴容心中冷笑,这就是刘家人,一样的货色!个个心比天高,却全都是蠢货。这些年来,他也不知吃过德妃送过来的所少药丸,他知道德妃永远不会给他解药,然而他这些年在外,早已不是那个仅仅是些药丸就能控制住的人。   他利落地吞了那颗药丸,庆旸公主才放心让他出去。   裴容进城后,先摸去大报恩寺,从融明大师的禅房中翻出药丸、药材,直接扔到嘴里嚼了吃进去,毒素尽解是不可能的,也就能拖多久便多久吧,反正这么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嚼着药的时候,裴容不禁又迷茫起来。   即便他弄死姬重锦,杀了太子与皇帝,将来真与福宸公主在一起,又能厮守多久?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总之,该死的人都必须死。   他将药吃尽,起身跃出窗户。   趁夜,裴容翻进郑王府,找到宗谧后,他把关于姬重锦的打算告诉宗谧,不过他并未说出自己的心思,只说这样一来,很简单的法子,便能离间姬家与张家的关系,宗谧若是再许诺张一绯将来给张家女儿做皇后,想必张家很容易倒戈。   宗谧觉得他言之有理,张家就是这样的软骨头、墙头草,最好利用不过。   这些日子,他不过送送戏班子,派人与张一绯说几句好听的话,张一绯就被吹捧得快要分不清东南西北,这种人竟也配当国舅。   裴容更是直接把庆旸公主来金陵的事情告诉宗谧,宗谧非常吃惊:“堂堂一国公主,为何悄悄找来金陵?”   “具体缘由,我也不知,她说的那些,我也不信。再等几日,若是燕京那处没有信来,想必德妃与刘蕤是当真不知庆旸公主来了金陵。届时,我会传信于他们。”裴容根本不想与这个公主打交道,他想把这些闹心的事直接交给宗谧,便道,“她说她想找一个叫作姬小六的人,是姬昭的贴身护卫,王爷若是有空,可私下帮她寻一寻。”   听到姬昭的名字,宗谧心中微动,应承下来。   两人商议过后,天亮前,裴容便又走了。   宗祯手指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手指敲敲桌子:“一说便是两个多时辰,怕是说的不是什么小事。”   陈克业愧疚道:“只可惜属下没有打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又怎能怪你。”宗祯琢磨着,裴容真不愧是陆家后人,当真是很聪明一个人,茉莉巷就再也不去,他们再也打听不到这两人商议的事。   宗祯正发愁着,该如何才能知道这两人具体商议的事。   福宸公主收拾收拾箱笼,带了几位贴身侍女,去了平阳侯府。   姬昭看着这好几车的箱笼,目瞪口呆:“公主,这——”   福宸公主有些讪讪的,小声道:“我,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   那么多个箱笼啊!怕不是住几天而已?从前福宸公主也来小住过,住得最久的一次,也就带了三个箱笼而已!最绝的是,绿松手里还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是那两只小鸭子。   姬昭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他猜测,兴许是与福宸公主近日心情不好有关,他立即将福宸公主迎进来,也不问她缘由,先叫她去她自己的院子里休息,福宸公主见姬昭没有多问,暗自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躲避姬重锦才躲到这里来的……   也不知道姬重锦吃错了什么药,自从那天给她两只小鸭子后,几乎每天都要去公主府!她若是不让进,他也不是非要进,可总要叫人给她送些小礼物,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或是一朵花,或是给小鸭子吃的小鱼,甚至还给她送过一粒玉兰花的种子!   等等,她面子上过不去,有几回,只好叫姬重锦进来,姬重锦也不说话,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笑!   笑得是很好看的。   却又笑得她心惊胆颤的!   她,她想,姬重锦是喜欢她吧!姬重锦是个非常好的人!性子好,心地好,家世好,相貌好,又有才,对她还这么好……简直是福宸公主见过最好的人。   可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唯一喜欢过的裴容可能还欺骗她、利用她,她有些害怕这个“喜欢”了,她不想辜负姬重锦的喜欢,她也不知道,更不愿去想自己对姬重锦是什么感情。   她想了想,也只有躲到姬昭这里来。   忙了一天的太子殿下,天黑之后翻墙进来,熟门熟路地摸到姬昭的院子,正要进去,听到熟悉的妹妹的声音,他蹙紧眉头,回身看程深:“她什么时候来的?”   程深赶紧去找侯府的下人,得知公主是下午来的,带了许多箱笼来,怕是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宗祯黑着脸进屋。   姬昭跟福宸公主正说到趣处,两个人拍着桌子“哈哈”笑得正欢,看到黑着脸走进来的太子殿下,两人的笑脸凝固,然后一同心虚地收起笑容,两人面面相觑,再悄悄地一起低下脑袋。   一个心虚的是与宗祯的关系,另一个心虚的是明知哥哥与姬昭的关系,她还跑来碍眼。   宗祯走到他们俩面前,也不要人动手,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问道:“不在家里待着,瞎跑什么呢?”   这明显就是问福宸公主了,姬昭赶紧“咳咳咳”几声,暗示他不要太凶!毕竟福宸公主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福宸公主啥都知道,反而更心虚,小声道:“咳,我在家里有些冷清,想过来小住几天……”   “你打算小住几天?”宗祯问。   “呃——”福宸公主茫然,她想一直住到姬重锦再也不找她为之,不过看看她哥的脸,她决定什么也不说。   宗祯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毫不客气地继续道:“住一晚,明早就回去吧!”   福宸公主可怜巴巴道:“就让我多住几天不成嘛?”   宗祯严肃道:“不成——”   眼看福宸公主越缩越小,姬昭赶紧道:“哎呀,就让公主多住几天嘛!”边说他边朝宗祯示意,宗祯非常严格:“总过来打扰你算是怎么回事?”   姬昭朝她瞪眼睛,不要乱说哎!福宸公主什么也不知道!   宗祯无言以对,她明明就是什么都知道。   他这么一说,福宸公主反而更委屈,虽说姬昭跟她很快就不是夫妻了,从前也不算什么夫妻,那现在也算是她嫂子吧!她心情不好,来找嫂子说说话又怎么了!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也有些脾气的福宸公主噘着嘴,起身就跑了,宗祯还想叫住她,姬昭赶紧拉住他:“她心情不好哎,你说话就不能客气些!”   宗祯则是思虑半晌,说道:“就趁这个时候,与她说清楚,过些天你们恰好和离。”   “啊?可,可是,还有裴容的事呢!”   两人正说着,福宸公主去而复返,姬昭还没说什么,福宸公主先可怜道:“救救我……”   “怎,怎么了?”姬昭立即起身。   话音刚落,尘星进来道:“郎君,姬大郎君来了。”   “呃……”姬昭还有些没明白过来,宗祯却是迅速看向福宸公主,福宸公主蔫蔫的,宗祯眉眼上挑,真没看出来啊,姬重锦倒是有点本事。 第148章 大悟   姬重锦已经往姬昭的院子走来,福宸公主急道:“你就说你忙着,叫他回去!”   姬昭这才反应过来,他诧异地看着宗祯一眼,不会吧!难道宗祯说中了?这俩还真有了些什么?!姬昭看福宸公主真的很怕的样子,真打算叫尘星去。   宗祯道:“请他过来吧……”   “哥哥!”福宸公主不满,差点跺脚。   宗祯心道,当初姬重锦可也是帮过他忙的,这叫互帮互助,且姬重锦能找过来,他反倒认为姬重锦是个好样的,能把那个裴容比到地底下去。眼看姬重锦越走越近,福宸公主走也不是,只好回身,躲进姬昭的卧房里。   姬重锦过来,似从前那般面带微笑,也没问到福宸公主,姬昭差点以为他理解错误。   坐了约莫一刻钟,姬重锦便起身告辞,只是走之前,他从袖袋中拿出个小巧的匣子出来,递给姬昭,笑道:“公主想必会喜欢,烦请三弟帮我转交。”   说完,他朝他们俩笑笑,便转身离去。   “呃——”姬昭茫然地拿着盒子,目送姬重锦离开,他忽然发现,是不是姬重锦其实也知道什么了?否则那么知礼的姬重锦,怎么可能会当着他这个名义上驸马的面送东西给公主呢?   宗祯见他迷茫的样子,猜到他的想法,伸手拢住他,正要安慰他几句。   “他走了?!”福宸公主兴致冲冲地从卧房里跑出来。   姬昭吓得就要推开宗祯,福宸公主道:“你别紧张,我都知道。”   姬昭看她,傻乎乎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不就是你和我哥哥的事么。”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呃,其实我从前就觉得奇怪,例如我哥哥喂你喝药,对你那么好,但我没往那方面想过,直到那天我看到你们俩在山上那啥……”   姬昭还更傻地问了句:“哪个啥?”   “呃……”福宸公主看向宗祯,“我可以说吗?”   “不可以……”   福宸公主朝姬昭耸肩:“可不能怪我,是他不让我说的。”   姬昭后知后觉,愤怒看向宗祯:“你早就知道了!”   “我是怕你多想——”   姬昭打断他的话:“过分!”   宗祯还要再解释,福宸公主在一旁“哈哈哈”幸灾乐祸地笑。   宗祯没好气:“你再笑,就滚。”   福宸公主装哭:“天哪,我哥哥有了嫂子就忘了妹子了!”   姬昭局促:“不要胡说!”   福宸公主还想逗姬昭,宗祯赶紧道:“你少说两句,别欺负他。”   福宸公主再摊手:“果然是把妹子忘得干干净净了。”   姬昭面色通红。   后来三个人坐下好好说话,宗祯便直接问道:“我看姬重锦不错,你是个什么打算?”   福宸公主又开始搅着帕子,宗祯再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我瞧你这模样,也不是对他全然没有心思。”   福宸公主撇嘴,姬昭赶紧道:“你别说得这么直接好不好!”他轻声对福宸公主道,“不过他说得对,我大哥人是不错,你,你喜欢他吗?或者说是,有一点点喜欢吗?”   “我不知道……”福宸公主继续用手搅着帕子。   姬昭在这件事上也没有什么经验,但凭直觉,他觉得福宸公主是喜欢姬重锦的,否则也不会纠结至此,还为了躲避姬重锦躲到他这里来。福宸公主可是公主啊,真不喜欢姬重锦,厌烦姬重锦的话,哪怕姬重锦是姬家人,大可叫侍卫去将他教训一顿,何必这么麻烦?   福宸公主纠结着,抬头看到姬昭与哥哥的眼神,虽说一个充满耐心,哥哥多少有些不耐,但她知道,他们是真的担心她,否则恐怕早就让她与姬昭和离,兴许是担心她没有找到依靠吧?   她心中一暖,她决定把困扰她许久的那件事告诉哥哥。   姬昭与宗祯都没想到,福宸公主还遇到过这么一件事,福宸公主低着头:“那天之后我便很愧疚,我想我坏了哥哥的事,我也想不通,为何裴容会骗我,他是在利用我?”她再看姬昭,“对不起,你帮我找裴容,我却隐瞒这件事。也是因为他……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否能够回应,回应姬重锦对我的心思……”   福宸公主断断续续地说完,又对宗祯道:“哥哥,对不起,我不该怪你,你说得对,裴容或许真的不喜欢我,他只是利用我,我之所以想要找到他,就是想当面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更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姬昭与宗祯对视一眼,宗祯早就主张把这件事告诉福宸,是姬昭舍不得。   此时,宗祯也不说话,全看姬昭自己的意思。   既然福宸公主早就察觉裴容兴许在利用她,接近她另有所图,想必福宸公主早就有心理准备,姬昭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看向福宸公主,说道:“其实,我找到裴容了。”   “啊!”福宸公主立即反问,“什么时候?他来金陵了?他来赎扇子了?他人在哪里?!”   福宸公主一连问了许多问题,更是满面焦急,姬昭又看一眼宗祯,说道:“他的确是来赎扇子的,但是——公主,你可还记得那位何七娘?”   “何七娘?”福宸公主想了想,“是那个小寡妇?她不是回平江老家了?”   “不是,她已经死了。她其实是凉国细作。”   “啊!”福宸公主再惊呼,眼睛瞪大,她非常聪明,嘴唇嗫嚅,已经问道,“难,难道,她与,她与裴容有什么关系?”   姬昭看她面上的伤心,有点不忍心说下去,宗祯平静道:“陆家,你知道的。”   福宸公主点头:“我知道,曾经因为党争一事,被皇祖父诛九族,难道……”   “是,他与何七娘是兄妹,都是陆家后人,据我调查,他们后来逃出熙国,应当是被凉国德妃所救,后来又被送回熙国。”   福宸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福宸公主想过很多最糟糕的境地,可那也不过是裴容接近她这个公主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已,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她沉默很久,问宗祯:“他,他都做过什么?除了杀文贵仁。”   “他接近你,何七娘接近昭昭,至于他们俩具体做过的事,宗谧的反心,当初秦法被杀一事,以及许多金陵城内那些官员之间的大小摩擦,甚至是姬重渊当初养的那个姐儿,这些都少不了这对兄妹的手笔。在去凉国的路上,何七娘想杀昭昭,被我杀了。裴容四处逃匿,眉州之事——”   福宸公主痛苦地问:“难道也与他有关?”   “此事就是因他而起,当时我们还打过照面,只可惜我直到回到金陵,亲眼见到他面巾下的样子,才知道他就是裴容。他们兄妹意在损我熙国国祚,他们兄妹更是想杀了我,杀了父皇,杀了殷老太爷,等等。”   福宸公主很久不说话,姬昭担心道:“你不要太难过,早点知道也好。”   福宸公主笑了笑,却比哭还要难看,她抬头看向他们俩,求证般问道:“他真的去赎过那把扇子?”   “是,扇子在我这里。”   “可以给我看看吗。”   “好……”姬昭起身,去拿来那个匣子,递给福宸公主。   福宸公主打开,看到那把扇子,从中拿出来,低头又看了很久。   姬昭则是担忧地看向宗祯,眼神问道:她不会还非常喜欢那个裴容吧?!这该怎么办!   宗祯揽住他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   他们俩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福宸公主。   福宸公主摸着扇子上的宝石,那个“祾”字是她亲手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她不会认错。   原来裴容接近她,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只是为了杀她,杀她们一家?   福宸公主笑得凄惨,她两辈子都藏在心底曾以为最美好最纯澈的感情,原来就是这样吗?   发现福宸公主快哭了,姬昭小声道:“你,你真的别难过,早点知道他的真面目,真的很好的,你,你以后别喜欢他了……”   福宸公主抬眼看他,惨笑道:“其实,我早已经不喜欢他,在我发现他接近我目的不纯的时候,可我曾经以为,最起码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或者说是真过的。”   “他,他来赎扇子!他应该是喜欢你的!”   “我宁愿不要,一个想杀你的人,真的会对你有感情吗?”   姬昭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宗祯再拍拍他。   福宸公主看向宗祯:“哥哥,他下一步,又会做什么?”   “目前还不知,他藏匿的本事太过厉害,他已消失很久,刚去过一趟郑王府,两人在商量什么,我们暂且不知。”   福宸公主想了想,再道:“哥哥,我有办法引他出来。”   “什么办法?”   福宸公主再看姬昭:“你恐怕不知,宗谧近来跟你那个二妹妹走得很近。”   姬昭大惊:“他们俩还黏黏糊糊着呢?!”见他们不解,他把当初的事告诉他们,“我没想到宗谧与这个二娘子都这么,这么不要脸……”   林夫人应当知情,只是想必也觉得丢脸,没有再拿这件事跟姬昭说过。   “这在金陵的闺秀圈里也不全是秘密,我总有耳闻。若我出面,裴容想必会来见我。”   宗祯立即道:“不行……”   姬昭也点头:“是!再怎么也不能拿你当诱饵!”   福宸公主苦笑:“我曾经放走他,就让我做点什么来弥补吧,况且,我真的想要当面问他,我想要他当面给我一句话!”   姬昭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好歹喜欢那么久,被骗得这么惨,谁都想要一个亲口说出的答案吧?但是这太危险,他还是不答应,宗祯也不答应。   福宸公主说到后来有点急了,差点急哭,他们俩都很无措,只好说此事再议。   但福宸公主自己早已打定主意,她一定要引得裴容出面!   福宸公主这样伤心难过,就是宗祯也不太舍得再赶妹妹回去,福宸公主就暂且住在了平阳侯府中。倒是姬重锦几乎每天上门来,见不到福宸公主他也不急,每天都会带个小礼物来。   福宸公主则又是想到另外一件事,她问姬昭:“就当是我自作多情,裴容会不会害你大哥?”   姬昭眼睛一亮,这倒是个问题!   宗祯反倒宽慰他们:“你们倒不必担忧,姬家的护卫没有一个好糊弄的,从前也都是内廷高手,陈克业就曾告诉我,姬重锦、姬重渊身边那些个长随,考个武状元都不费事。”   这样,他们俩才松了口气。   宗祯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叫陈克业连姬重锦那处也盯上。有本事是一回事,姬重锦从来与世无争,他身边的人恐怕警觉性并不足够,他觉得姬重锦与福宸般配,说不得就是他未来妹夫呢?他得好好帮他们看着。   挑了个日子,宗祯宣布,因为失去周良娣太过心伤,近年并无再纳妾侍的心思。从前定下要做侧妃的秦五娘,本该于今年七月进宫,如今无需进宫,可自由婚配。   宗祯还特地赏了不少东西给秦五娘,说是为秦姑娘添妆,祝秦姑娘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秦家人面子给得足足的,也不觉遗憾,秦家兄妹也都非常高兴,官员们也没什么好说的,百姓们都觉得太子殿下很仁义,算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仁宗原先就猜测儿子不太喜欢秦五娘,否则不会拖到现在人都还没入宫,但是宗祯的说辞,他也没有很信,儿子到底喜欢不喜欢周良娣,他看不出来吗?   他将宗祯叫到延福殿,问他:“太子妃的事如何说?”   “我已不打算娶王家姑娘为太子妃。”宗祯实话实说,“好在,除了我们几人,原本就没人知道此事,回头我私底下与王守良说清楚便是。”   “为何?!”仁宗大惊。   “我已有心悦之人。”   仁宗眼睛亮起来,好奇问:“是谁?!”   宗祯很想立即告诉父皇,可谁叫福宸与姬昭尚未和离?他父皇这个人,他非常了解。试问,从古至今,从生到死,只有一位皇后,一个妃嫔都没有,成婚之前也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宫女的皇帝,有几个?   似乎只有他父皇一个。   他的父皇作为皇帝兴许是不合格的,但他是合格的爱人、夫君与父亲。   或者不仅仅是“合格”两个字可以形容,父皇生来多情、专情,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在他看来,感情至上,他极为感性,甚至是感性得过了头。   他喜欢上男子,将来兴许会没有孩子的事,换作任何一个皇帝、父亲都无法接受。   他父皇还真能接受。或许也会为此惆怅、郁卒很久,但最终父皇一定会接受。   只是,姬昭目前到底还是驸马的身份,他不想叫父皇误会姬昭。   待姬昭与福宸和离,福宸也找到归宿之后,他便会将他们俩的事大大方方地告诉父皇。   宗祯笑道:“过些时候,我自会告诉父皇。”   仁宗饶有兴致,猜测:“为何要过些时候?到底是谁?若是身份背景不够,也没关系!父皇都能接受!”   宗祯再笑笑,还是没说。   仁宗没有再逼他,只是看到儿子满含笑意的双眼,确定这个一定是儿子非常喜欢的!   他也是头一回从儿子眼中看到这样的笑意。   他笑道:“那你可要快些,朕还等着抱朕的小皇孙呢!”又念叨,“祾儿也成婚快两年,毫无动静……”   宗祯的思绪飘远,皇孙这事还真不好办。   宗室子弟那么多,总有优秀的孩子,挑几个到宫中养着,就是福宸的孩子也可以,最后选一个最优秀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做下一任皇帝。因而继承人这件事,他从未担心过,都是宗家子弟,只要能管好这片江山,那就没有愧对祖宗。   只是父皇这话,叫他头一回生出好奇,若是他与姬昭有个孩子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不论是女孩还是男孩,最好都像姬昭,那得多可爱,小小的一团小姬昭。   他想了半晌,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不能生,姬昭也不能生,空想罢了。   不过这样的事,空想一想,也是极为有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12月的第一天,大家应该也能看得出来,已经在收尾啦,离正文完结不远了。 第149章 裴容   郑王府去年是端午前几日回到金陵,今年过了端午,某会时,仁宗当众宣布将在广南路设“转运使”一职,只是尚未说是由谁担任这第一任的广南路转运使。   旁的,仁宗虽未明说,但大家都知道,转运使一设,广南路,曾经郑王府的封地便彻底成为过去。   这天,整个郑王府都略显沉闷。   当初以为金陵拥有更广阔天空的王妃早已变得十分沉寂,宗谧来拜见母亲,母子两个在房中的昏暗地方说着话,王妃问:“宗语又不在府里?”   “说是太子又派了个什么差事给他。”   王妃轻声笑。   宗谧低声道:“母妃,您放心,我们的好日子都在后头。”   王妃看他一眼,眼神变得柔和:“母妃从来都相信你。”   吏部有官员带着太子殿下的亲笔信去往桂州,也是这次的朝会,太子殿下终于再次出现在百官面前,陛下也宣布,太子殿下自此会参与大小朝会,并将六部的不少事宜直接交到太子手上。   这两年下来,文余两家两败俱伤,其余的人家不成器,也是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本紧紧攥在那几位宰相手中的权力,不知不觉又都回到陛下与太子手中,再看看现在朝上站着的官员,竟有半数是与文、余两家没有半点关系的。   再仔细回想,谁也不记得这些改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宗祯愈发忙碌,姬昭这些天没有忙他的“旅行社”大业,他在努力修复福宸公主的心情。   许是觉得陛下与太子殿下近来心情很不错,前阵子才被训斥过的张一绯,心思又活络了,他也不敢直接去找太子与陛下,他来平阳侯府找福宸公主。   到底是舅舅,福宸公主不能不见他,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想把小女儿嫁给姬重锦,他还道:“您表妹就看上姬家大郎君了!三郎君是公主您的驸马,大郎君再娶了您的妹妹,两对都是天作之合,多好呢!只可惜那姬重锦不识抬举,公主殿下,那可是您的表妹啊!您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福宸公主差点没气晕过去,就算她与姬重锦没有可能,她也不可能同意姬重锦跟那个土公主的表妹议亲!况且张一绯又是这种语气!什么叫给点颜色瞧瞧!   福宸公主近来心情尤其烦闷,态度甚至比宗祯还要不好。   她直接拒绝张一绯,更是说出表妹根本配不上姬重锦的话来。   张一绯又臊又气,脸也白了,当着公主的面一忍再忍,回头离开侯府,就骂出了声。   是国舅又如何?自打妹妹去世后,陛下也好,外甥、外甥女也好,哪个把他看在眼里?!   不过是想要当个太子妃,他都说了,太子妃不成,侧妃也行,再给他们表妹找个如意郎君,一声吩咐的事,太子与公主都不答应!一点忙也不愿帮!这可还是嫡嫡亲的亲戚呢!   张一绯气急,想到那日府中幕僚与他私底下说的话,他真的心动了。   这样凉薄的妹夫、外甥、外甥女,他宁可不认!   陈克业这些天亲自暗中盯着姬重锦,暂时没有发现不对劲。   福宸公主却偷偷派自己的侍卫长去找宗谧,与他约在某家茶楼见面。   约定好后,福宸公主才把这件事告诉姬昭,姬昭很担心,福宸公主笑道:“你也别觉得我一无是处,我也是特地准备过的!那家茶楼我常去,有间雅间是专门留给我的,里头有个小暗间,谁也不知道,你到时候与哥哥就躲在里面!我就不信宗谧来了,他不来!中途,我借故愤怒离去,到时候他们若是跟着我走也就罢,若是留下来,说不得会商议些什么?”   姬昭很无奈,却也不得不赞同,福宸公主这个主意挺好,况且已经与宗谧约好。   无论如何,他与宗祯也会在的,不会令福宸公主受到伤害。   到约定好的那天,前一天夜里,姬昭与宗祯便到了茶楼里。   次日,宗谧甚至提前一刻钟到来,在雅间里徘徊许久,许是在检查这处是否安全,福宸公主那间暗房本就设得很隐秘。她身份高,也是怕她在外面玩时遇到危险,才悄悄设了这么个地方,宗谧也不能闹出多大动静,看了一圈,他并未发现这个暗间。   福宸公主倒是姗姗来迟,她高傲道:“王爷等很久了吧?”   宗谧早已习惯这个堂妹的高高在上,温润笑道:“哪里,再说,等公主,不是应该的?”   “哼!”福宸公主却不给他好脸色,板着脸坐下就道,“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你同驸马的二妹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宗谧笑道:“公主是从哪里听说此事?”   “我还怎么听说?闺秀圈子里,私下都传遍了!你的正妃,是由父皇钦定,父皇这些天也正帮你看着呢,你又去招惹驸马的妹妹作什么?”   “公主您别气,您听我说,我是真的挺喜欢驸马的这位妹妹——”   “喜欢?喜欢就要纳人家做妾?!”   “公主,侧妃是要上玉碟的。”   福宸公主拍桌子:“此处就我与你,你哄谁呢?侧妃也是妾!人家姬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给你做妾?王爷,我劝你,别再诱骗人家无知小娘子!”   “公主——”   福宸公主不耐烦地起身:“话已至此,王爷好自为之!若是被我发现你再勾搭人家小娘子,我可不客气了!告辞!”   福宸公主愤怒离去,姬昭与宗祯站在暗房内,隐隐听到宗谧的轻笑声。   姬昭拽了拽宗祯的手:怎么好像就宗谧一个人?他是不是要走?   宗祯反握住他的手:再等等。   姬昭越等越急,渐渐就听不到动静,宗谧不会走了吧?!他正要再拽宗祯的手,门外响起宗谧惊讶的声音:“你怎会过来?”   姬昭用力抓紧宗祯的手。   宗谧再道:“不是说好,夜里来我府上,我们再说此事,你这么过来,可是安全?”   “公主人呢?”   是裴容的声音!他果然来了!   姬昭激动地掐宗祯的手,宗祯暗自好笑,怕笑出声,他将脸埋在姬昭的肩膀里。   姬昭既紧张又兴奋地听他们俩说话,宗谧说公主已经离开,裴容有些急躁,问他为何不多留公主待片刻,听说公主是气走的,更是抱怨宗谧,宗谧好奇:“你这么在意福宸公主作何?”   裴容沉默片刻,并未说话。   宗谧也并未继续问,说道:“反正人也来了,此处是福宸公主的地盘,倒是绝对安全。说罢,有什么事?”   “张一绯那处快了,不过我还想再添一把火,好叫他烧得快些再旺些。”   “怎么添?”   裴容一一说来,宗谧沉默片刻,反问:“此时就这般,是否有些过于急躁?”   “王爷,事不宜迟,兵贵在神速。”   宗谧似乎在犹豫,不过还是应下。   他们俩并没有久待,最多也就一刻钟,他们便分别离去。   待到陈克业过来帮他们开门,姬昭才回过神,他道:“裴容太损,太恶毒了。”   宗祯弯腰将他拉起来,姬昭愁道:“怎么办,公主知道后会更伤心吧?”   “她比你想象中要坚韧许多,她还比你大两岁呢。”   话虽如此,姬昭还是很担心,这样的事谁能接受得了?更何况是曾经深深喜欢过的人。   回去之后,他们把这件事告诉福宸公主,福宸公主沉默,姬昭以为她是吓到了,正要安慰她,福宸公主凉凉苦笑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吗。”说完,她又道,“哥哥,他们说,三天后,是吗?”   “是……”   “那天我想去,我想亲眼看着,我要看他是否真的要用这么恶毒的方法去害姬重锦!我要当面问他!问他曾经的那些到底算什么!我一定要去,那天,哥哥你趁机抓住他,再也别让他出来害人了!”   姬昭刚想说“危险”,宗祯点头:“好……”   福宸公主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我想回去休息片刻。”   说完,她便走了,姬昭急道:“怎能让她去!”   “那就是她心底的一根刺,只有她自己能拔干净。”   三天后,到裴容与宗谧约定好的那天,早被迷了心窍的姬家二娘子说要去城郊某个小姐妹的庄子上做客,林夫人不许,她来求姬重锦。   姬重锦知道她跟宗谧根本就没断。   他怀疑,二娘子又是去私会宗谧的。上次的事全靠姬昭,哪能次次要人家姬昭来管?郑郡王也太不知分寸!姬重锦决定索性亲自送二娘子过去,若不是也罢,若的确是去私会宗谧,他也同宗谧好好说道说道。   他只是不爱管闲事,却不代表他怕事。   到了地方,姬重锦很戒备地护送二娘子进去。   见到出来招待二娘子的,的确是姑娘家,姬重锦也不认识,左不过是金陵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听说还有郑王府的姑娘在。姬重锦好歹放下心,不过他也不打算回去,他就在此处等二娘子,他怕万一他一走,宗谧就要过来,毕竟有郑王府的姑娘在。   庄子里的侍女带他去客房休息,因为此处几乎都是姑娘家,他的长随们都在另一个地方休息,没有跟着他。姬重锦闲闲地喝着茶,翻看着桌上的几本书,不过是打发时间。喝了半盏茶,姬重锦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时两名侍女走来,弯腰问他:“大郎君,您是哪处不适,可要到里头歇歇?”   侍女们身上的胭脂香气,阵阵往姬重锦的鼻中钻,姬重锦摇了摇头,极力保持清醒,他此时尚未往是有人在害他这件事上想。   那两名侍女却伸手坚决将他拉起来,又是香气袭来,姬重锦只觉得脚莫名有些软。   他被两名侍女半拖半拽地给拉到里屋,姬重锦脑子里还是有些清醒的,他伸手将两名侍女甩开,清晰道:“离我远些……”   “哎哟,郎君,您站都站不稳,我们扶您啊……”   她们俩说着还要凑上来,姬重锦往后连退两步,却又闻到室内有更多的妖娆香气,他迷迷糊糊地回头看去,看到角落里的一个香炉,袅袅轻烟正从里头出来。   姬重锦终于反应过来,他着套了!   他趁着还有清明,转身就朝香炉大步走去,他要把这燃烧的香给灭了!然而他方才喝的茶里也已经被下了药,他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靠近香炉,脚下一个趔趄,他往前扑去,半个身子挂在香炉上。   姬重锦极力保持清醒,那两个浑身是香气的侍女又来了,还要再扶他。   “滚!”姬重锦用力将她们俩甩开,实际他现在的力气已经很小。   两名侍女娇笑着又贴来:“郎君,您到床上歇着吧——”   “滚开!”姬重锦再甩,却再也甩不开哪怕是两名弱女子。   姬重锦用仅剩的理智在想,他要如何才能脱困。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你们先出去……”陌生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姬重锦努力辨别这是谁,却辨别不出,他不认识此人。   那两名侍女依言退下,屋中只剩他们俩。   姬重锦努力很久,回头看向身后的陌生男子,他嘴唇张启:“你,是谁。”   来人冷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真该让所有人都瞧瞧名满金陵的所谓玉兰公子,也不过如此。”   姬重锦蹙眉,努力看他的相貌,再次确定,的确不认识。   那人见姬重锦中了春药,已是这副样子,眼神中依旧满是矜贵,心中那团火更要烧,他伸手拉住姬重锦,直接将姬重锦拉到屋中的穿衣镜前,讽刺道:“你看看,就你这副样子,你也配肖想公主?!”   公主……   姬重锦脑中的清明多了几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与陌生男子,他艰难开口:“你是为了公主?”   那人并不说话。   姬重锦又道:“你既钦慕公主,更不该行这般龌龊之举……”   那人笑道:“我可不行龌龊之举,倒是您啊,今日之后,您的龌龊行径可就要名满天下了!我倒要瞧瞧,你往后,还有什么面目再出现在公主面前!”   屋中香气太过馥郁,姬重锦的脑袋越来越沉重,还未说话,便被那人给直接拖着往内屋里的拔步床而去。   拔步床的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那人笑道:“张家姑娘也钦慕您已久,今日,就在这里,你们俩便做了那夫妻吧!”   说完,他便要伸手去扯开帐子。   岂料帐子先从里面被人用力扯开,那人怔在原地,福宸公主仰头看他,满脸眼泪。   “公主……”姬重锦轻呼出声,福宸公主却没听到,她透过眼泪看着面前男子,视线不能更清晰,是裴容!   她就在这里,亲眼闻到那些恶心的香味,听到那些恶心的话!   裴容显然是怔愣住,久久没有回过神,是福宸公主用力,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净,深吸一口气,看着就在面前的裴容,平静道:“我原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现在,我知道了,你喜欢过我,或者说是依旧喜欢我。”   “公主……”裴容喃喃。   “曾经,我以为这是世上最重要、最要紧的问题,直到此时——”福宸公主笑了笑。   “我,我可以解释……”裴容面上难得现出焦急。   “是吗?”福宸公主将脸上所有的眼泪都擦掉,“我已经什么也不想知道。”福宸公主从床上下来,站在床榻边,忽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她平静道,“我反复做那个梦,那日晴空万里无云,阳光落满草地,你从树上跳下来,救下我,你笑着教我如何去摸摸小鹿的脑袋。那个梦,满是青草香,实在太美好,美好到我总是不愿醒来。”   福宸公主手上用力,匕首出鞘,福宸公主看着裴容的双眼:“梦该醒了……”   反倒是裴容脸上是一片迷茫,直到福宸公主的匕首戳进他的身体。   他低头看去,那么多的鲜血汩汩往外流,他从未流过这么多的血,他是要死了吗?不,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与福宸公主在一起,他还没有向福宸公主解释这一切。   他有错吗?   福宸公主说那些鹿,是,他也总做那个梦,美好到不愿醒来的梦,哪怕是他故意为之。   若他永远都是那个养鹿的少年,那该多好。   可他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   福宸公主说得对,那一切真的只是梦。   裴容伸手将那把刀,又抬头看了眼福宸公主,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福宸公主并没有去追,他逃不掉的,他已经伤成这样,必死无疑。   福宸公主的心与脸都木木的,她的脚有些软,索性往后倒去,坐在床上,看着地面发呆。   直到地面上滚动的姬重锦发出喘息声惊醒她,她立即往下看去。   她忘记了!姬重锦还在这里!   她立即到袖袋中翻药,那是解药,吃下就好!   她扑到地上,正要给姬重锦喂药,姬重锦却用尽力气往一旁滚去,艰难道:“别,别靠近我……”   福宸公主知道他中的是什么药,此时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她掰过姬重锦砣红的脸,打算往他嘴里喂药,却是忽然闻到血腥味。   是新出现的血腥味,她怔愣片刻,低头看去,姬重锦的腹上插了一把匕首,是她刚刚落在地上的那把匕首,鲜血正从伤口流出来。   她赶紧再看向姬重锦,姬重锦双眼迷茫地眨了眨,找到她的视线,与她对视之后,缓缓闭上眼。   福宸公主顿了片刻,才明白,姬重锦是害怕中了春药的他伤害到她,宁可捅自己一刀,把自己弄晕过去!   福宸公主趴到姬重锦身上,抱住他的脖颈,眼泪簌簌无声往下落。 第150章 和离   好在,裴容与宗谧密谋的这件事本就是暗中进行,就是二娘子也不知把姬重锦骗过来会遇到这样的事,宗谧给她的说辞是想跟她兄长说一说他们俩的婚事,她便信了。   宗谧是很相信裴容的,再者这样的事,他根本不敢露面,怕被盯上。   因此,这里发生的事,暂时没有任何人知晓。   裴容流了很多血,陈克业这次终于逮住裴容,裴容还有气在,他将人先捆回去关起来医治,事后太子殿下还有许多事情要问他。   至于福宸公主与姬重锦,以及被用麻药弄昏迷的张家姑娘,都已被悄悄带走,表面看起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先说姬昭这里,自打福宸公主出门起,他就一直提心吊胆。   下朝之后,宗祯先去六部衙门转了圈,便来他这里,与他一起等陈克业他们回来,事先就已说好,由陈克业最后带福宸公主与姬重锦回来。   等到下午,总算都回来了,结果姬重锦一身血,福宸公主抱着昏迷的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后来哪怕白大夫过来,福宸公主也不愿意松开姬重锦,姬昭上去安慰很久,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这才松开姬重锦,接着就一直陪在姬重锦床边。   待姬重锦的伤口包扎好,白大夫说姬大郎君下手是有分寸的,只是流的血多,看起来吓人,实际倒还好,姬昭才放心下来。   待福宸公主的情绪平息下来,姬昭才从里屋出来,他出来一看,宗祯坐在那里镇定地正喝茶。   姬昭坐到他旁边:“你妹妹那样伤心,你还悠哉悠哉地喝茶!”   宗祯抬眼看他,笑道:“这是好事,不该为他们俩高兴?”   姬昭想了想,似乎也是哦?   他立马往宗祯靠了靠,眼睛亮亮地说道:“公主是不是真的也喜欢我大哥?虽然我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不过看公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没跑了吧!”   宗祯笑着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恭喜你,和离的日子已然不远。”   姬昭挑眉:“嘁,我觉得和公主做夫妻也蛮好的,我可没有急着想和离!”   宗祯笑:“是,是我着急,是我该恭喜。”   “嘿嘿……”姬昭这才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与他碰了碰,“干杯!”   两人笑着对饮。   结果事情竟然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与迅速!   昏迷的姬重锦第一次醒来后,确定他无事,福宸公主谁也没告诉,自己换了衣服就进宫找仁宗去说她要与姬昭和离的事。   仁宗大吃一惊,连忙问是为什么。   福宸公主非常有担当,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实话实说道:“父皇,我从来也不喜欢姬昭,是你与哥哥觉得他与我合适。这两年,我与姬昭相敬如宾,相处得倒也好,我们互相看重,只是与其说我们俩是夫妻,不如说是姐弟。现如今,我已经有了真正心悦之人。”   这要是一年多前,福宸公主这么说,仁宗二话不说,让他们俩和离。   可如今,仁宗也是很喜欢姬昭的,对姬昭也很有感情,这要是和离了,姬昭怎么办?他们岂不是很对不起姬昭?他立马愁了起来。   他最后允诺女儿会好好考虑这件事,过些天给她答复。   福宸公主也没有立即就要答复,她只是想要立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皇。   反正一定要和离的!   不仅是为了自己,哪怕是为了一直帮助他的哥哥、姬昭,以及姬重锦!   福宸公主这件事谁也没告诉,也请父皇暂时别说,离开皇宫后,又回到姬昭家中。   再说宗谧那头,等了好些天,他竟然都没有等到裴容的消息,他问过姬家二娘子,她说姬重锦那天先走了。他又见姬府没有丝毫的消息传来,张府也没有消息,不禁怀疑,裴容是失败了?   宗谧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步他已经踏出去,不管对与错,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再等半个月,他依旧没有等到裴容的消息,他也顾不得或许会被宗祯发现,他派人去找庆旸公主,直言裴容不见了,恐怕遭遇不测,并表示想直接与她合作。   庆旸公主派人给他送来一幅画,叫他帮忙找到这个人。   宗谧展开画卷一看,乐了,这不是太子宗祯么!   原来那个姬小六是宗祯?难道上次,太子其实也悄悄去了凉国?   宗谧琢磨着这件事,到了规定的一个月一次进宫请安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地进宫去给陛下请安。   仁宗对于这些事全不知情,他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着女儿要和离的事,很想知道姬重锦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知道姬重锦名声在外,可名声到底是名声,人真正如何,总要见过本人才知道。   他答应女儿暂且不说,可他好奇啊!却也不能直接把人叫进宫来,尤其对方又是姬家人。   他见到宗谧,便问他,姬重锦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宗谧心中惊涛骇浪,裴容虽然没有与他明说,他后来自己琢磨过,估计裴容对福宸公主有点什么,而如今福宸公主似乎又看上了姬重锦。这般看来,难道福宸公主当真要与姬昭和离?!再尚姬重锦?   宗祯到底想要做什么?!还娶不娶太子妃?!   宗祯可是太子啊!他怎么就这么大胆!   姬重锦醒来后,就与福宸公主有些“眉来眼去”的,姬昭很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扰他们,继续研究自己的旅行社大业。   宗祯如今打理六部事宜,平素也不久待宫中,常来宫外各部衙门,便多了更多的时间与姬昭在一起。   姬昭已经根据众人给予的建议,制定出一条他认为最有趣的旅游路线来,只可惜,离真正实现这个宏伟的愿望还早得很。宗祯教他画舆图,他学不会,宗祯索性亲手帮他画,将这一路上有哪些驿馆,哪些府衙,哪些河流,哪些山全在图上给他标注出来。   姬昭高兴坏了,连声夸宗祯,又苦恼:“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真带人游这一路。”   宗祯摸摸他的头,说道:“不论旁人,我总会带你走一次。”   姬昭笑着搂住他的腰,甜甜道:“哥哥真好!”   宗祯好笑:“给你办事才能落到一句好话。”   “有吗有吗?!”   宗祯无奈:“没有……”   “嘿嘿……”姬昭钻到他的怀里。   仁宗郑重思考了约莫一个月,也用自己的法子四处打听过,姬重锦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他姓姬……还是姬家这一辈的嫡长子,也不知道人家让不让当驸马啊……   上一回把姬昭定做驸马,他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仁宗自己也是有过知心爱人的,既然女儿亲口承认与姬昭只有姐弟之情,他也不能耽误两个孩子啊!   他把姬昭与福宸都叫到宫里,开诚公布地跟他们俩谈这件事。   听说福宸公主主动提过和离,姬昭面露诧异,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看了眼福宸公主。   仁宗道:“这里就咱们三人,你有话就直说,昭哥,祾儿说与你只有姐弟之情,到底是也不是?”   “是……”到了这个份上,姬昭老实承认。   仁宗再道:“祾儿还说,她与你大哥的事,你也略为知情?”   姬昭小声道:“我知道一些……”   “唉!”仁宗叹气,“你们这些孩子啊!不过也怪朕,当初定得太匆忙!平白叫你们蹉跎两年!”   姬昭与福宸公主乖乖不说话。   “朕很郑重地问你们,若真要和离,你们俩可都是真心实意的同意?但凡有点不愿意,朕也不叫你们和离。”   他们俩立即一致点头:“愿意!”   看着他们这迫不及待的样子,仁宗又气又笑,看着他们俩半天不说话。   最后,仁宗再叹气:“罢了!那就和离!”   他们俩顿时露出笑容,仁宗又交代:“这事,父皇与你们哥哥商议过后再具体操办,你们俩也别出去声张,过些日子,朕找个时候宣布这件事,总不能叫别人说你们俩闲话。”   “好!”   “唉,罢了罢了,你们俩都回吧。朕是老了,不懂你们这些孩子,就连祯哥也说不娶太子妃了,说是有个心悦之人,却又不告诉朕是谁,唉……”   仁宗念叨着,他们俩告退。   走出延福殿,姬昭朝福宸公主长揖,福宸公主吓道:“这是做什么!”   “多谢公主……”   “你我之间何必还要言谢?是我连累你,硬要你当了两年的驸马。再者,你谢我,我才更要谢你,没有你,我又如何能认识你大哥这样好的人,没有你……”福宸公主心中默念道,上辈子虽惨烈,可重生初时她也没想过,她这辈子还能这样活。   福宸公主再道:“总之啊,咱俩谁也别谢谁!”   他们俩一起笑出声来,福宸公主笑着转身往外走:“哥哥又在六部衙门呢?你回家后快把这件事告诉他吧!父皇那边,你要相信哥哥,我的事情这么顺利,你们的事情也能顺顺利利!我父皇,很重感情。”   “嗯!”这个世上,姬昭最相信的人就是宗祯,宗祯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又是半个月后,仁宗宣布公主与驸马和离一事,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这倒也是头一回听说,公主还能与驸马和离的!且和离后,驸马还好端端地活着,不仅是活着,侯爷照当,陛下还特地赏了不少东西,生怕有人要欺负、误会驸马,哦不原驸马似的。   京里有一阵子没有大热闹瞧,此事一出,金陵城里可又热闹起来。   众人不禁好奇,公主还会再嫁吗?嫁给谁?姬昭又会再娶?娶谁?   殷家上下是一片欢声笑语,能不做驸马实在是太好了!他们把姬昭接过去,好好热闹了三天,本还想多留姬昭住一阵子,反正从此以后就不是驸马了!哪怕一直住在殷家也没人管得着!   结果太子殿下上门来了。   殷家上下心里惴惴的,生怕太子上门是为公主妹妹报仇来的。   太子殿下的态度却是可好了,带了好几车礼物来不说,还始终言笑晏晏的,说话是怎么好听怎么来,把外祖父哄得大手一拍,非要留太子殿下在家里喝酒。   太子殿下恭敬不如从命,激情洋溢地陪着殷老太爷喝酒,结果当然是……太子殿下又醉了!   姬昭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就不能喝,那就别喝啊!还是跟喝一斤酒都不会醉的外祖父喝!宗祯醉了,就一直微笑,眼睛亮亮地看着姬昭,叫“昭昭”。   殷老太爷“哎哟”道:“太子跟我们昭哥这关系还真不错啊!”   姬昭心中“呵呵”笑。   殷老太爷虽说没醉,却也喝得很是亢奋,甚至要留太子殿下在家里住一晚,乐呵呵道:“呵呵,那院子没人住过,当年莺莺还在时,我还想着那屋子留给未来姑爷住呢!姬慕之不是个东西,才不是我殷家姑爷!不给他住!”   姬昭的耳朵都偷偷红了,嗯……太子殿下勉强算半个姑爷吧,只可惜他不是姑娘家。   宗祯醉醺醺的,却精准捕捉到“姑爷”两个字,本来已经起身,又立马坐下来,坚决表示他要住。   姬昭捂住他的嘴,你可算了吧!   他笑道:“太子殿下不能留宿宫外的呀,我送他回去吧。”   这也是实情,姬昭终于成功地带着宗祯走,宗祯他还不愿意,外祖父也觉得很可惜,殷家舅舅们看着直笑,说太子殿下实在是个淳厚之人!   真的可算了吧!   好不容易把宗祯扛上马车,回他自己的家,姬昭才松了口气。   他回身就想拧宗祯的耳朵,宗祯却抱住他,叫他:“昭昭……”   “嗯!”姬昭应下。   他再叫:“昭昭……”   “嗯!”   “昭昭……”   “我在呢!”   宗祯仰头朝他笑笑,笑得好柔软,姬昭的心都化了,“昭昭……”宗祯再笑,小声道,“我真高兴……”   姬昭笑,低头在他嘴巴上响亮亲一口,亲昵地嫌弃道:“酒鬼!”   宗祯蹭了蹭他的脸,姬昭好喜欢这样的宗祯,捧住他的脸连着亲了好几口。   路上,宗祯这只酒鬼便睡着了,到家后,好几个人帮忙将他抬下车,把他抬进卧房,姬昭挤了湿帕子仔细地帮他擦脸、擦手。灯光下,尘星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郎君那样细致小心地给太子殿下擦脸,他都快要看醉了。   他觉得,他们郎君与殿下这份感情可真是美好而又令人欣羡啊!   如今他们郎君也不做驸马了,实在太好了!   虽说还有些许担心,不知将来如何与陛下坦白,不过这些事情还有太子殿下这个个高的顶着,他们操什么心!   姬昭不是很有睡意。   他来到这里已有两年,刚睁眼就已经坐在迎亲的大白马上,那瞬间的恐慌他至今难忘,他其实也害怕过,只不过在重新拥有一次生命这件事情的对照下,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   只要能重新活一次,健健康康地活一次,永远被困在金陵城中又如何呢?   上辈子的时候,他可是只能困在病床上啊。   其实他是个很能知足的人,能活最大,多活一天是一天,抱着这样的心思,竟然已是两年过去。   他也从未想过,这两年里,他不仅能够拥有生命,还能拥有爱情。   如今竟然连身份自由也有了。   他看向床上熟睡的宗祯,有时候真害怕这一切是一场梦,老天爷可以给予他这么多吗?   他起身,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宗祯的脸庞,心中默默道,往后,他什么也不想再要。   他已经拥有了世上最重要的人。   姬昭俯身,在宗祯的眉心轻轻亲了亲。 第151章 兄弟   姬昭后来一直没睡,他坐在床边看书,陪着熟睡的宗祯。   半夜时分,尘星悄悄进来,姬昭以为他又是来催睡觉的,头也没抬,轻声道:“我不困——”   “不是……”   “嗯?”姬昭这才抬头,“那是什么事?”   尘星一脸苦恼:“后门那里,又有鸟叫了。”   姬昭怔住,跟着苦恼,同样轻声问他:“是王曦吗?”   “是……”   姬昭如今再见王曦便觉得有些尴尬,他道:“你跟她说,我睡下了。”   “郎君,您也知道,她的性子……咱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也没用,她非说要见你一面。”   姬昭更为苦恼,在王曦心目中,他依旧是那个青梅竹马长大差点就要成亲的昭哥哥,他能理解,可他不是啊……姬昭思索片刻,到底是起身:“你带她过来吧,我去外屋见她。”   “好……”   不论如何,姬昭觉得自己占用老祖宗的身份与身体,对王曦这个可怜的姑娘,他始终是有责任的,只是他也不知王曦这次来是做什么,应该不是为嫁人的事吧?宗祯不会娶她做太子妃了。   姬昭等了片刻,王曦就兴致冲冲地来了,姬昭不防她是这么高兴,他还以为她又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过来找他。   他还不曾开口,“昭哥哥!”王曦已经走到他面前,笑着高兴道,“你与公主和离了!”   姬昭这才明白王曦为什么要过来,他心里更惆怅,不知道该如何与王曦解释好。   王曦继续笑道:“先前我要嫁的那人,似乎不用我嫁了,过去这么久也没有动静,前些天我的家人还劝我,希望我嫁过去,如今也不劝了!”王曦用那双堪称是发光的眼睛看着他,不用说,姬昭也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他们一个和离了,一个不用再嫁了,似乎就……   姬昭心中烦闷,可他不是原本的姬昭啊。   他也不想伤害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对着王曦发光的脸,姬昭到底还是狠下心,小声说道:“尽管我与公主已和离,但,往后我不打算再娶妻。”   王曦怔住:“为,为什么?”   姬昭硬着头皮道:“我已经历过,不想再经历另一次。”   他实在是也没有更好的理由,只好这么说,王曦缓缓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不再说话。   姬昭心里也不自在,再道:“对不起……”   王曦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闪烁,却是笑着摇头:“不怪你的呀,做驸马,很累吧,你这么想,是应,应该的……况且,我也还不知我家里是什么打算,是我唐突了,对,对不起……”   王曦边说边往后退,差点被自己绊倒,姬昭吓得要上前扶她,她仓皇地朝姬昭福了福,转身跑了。   姬昭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叹气。   姬昭等了大约两刻钟,尘星回来告诉他,殷鸣送他们回去,他才放下心,无论如何,还是希望王曦往后能过得顺心吧,更多的他实在是也不好再帮忙。   他转身走进卧室,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刚靠近,宗祯便睁开双眼。   姬昭立即在床边坐下,笑道:“你醒啦?!还难受吗?我是谁?还醉不醉?!”   姬昭坐过来,便挡住了光,宗祯的脸落在阴影里,姬昭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宗祯的眼神略为暗沉,他早就醒了,并且听到姬昭与王曦的对话。   他当然知道姬昭如今只喜欢他,只是这件事,他心中总有些不痛快。   可他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姬昭,谁让他这辈子晚认识姬昭这么久。   甚至,若不是他从中打岔,姬昭此时已与王曦成亲,怕是过着所有人都最为欣羡的那种生活。   他希望姬昭能够被众人欣羡,他也愧对姬昭,是他将姬昭拉上这条路,但如今姬昭已与他彼此倾心。   姬昭只能是他的。   他有心想问问此时姬昭对于王曦的看法,毕竟王曦不会再嫁给他,姬昭也已和离,却又觉得这样的问题问出来不仅是折辱自己,更是折辱姬昭。   他心中苦笑,总之他就是看不得任何人亲近姬昭。   “怎么不说话?是还迷糊着呢?”姬昭俯身过来看他。   宗祯伸手拉下他,将他抱在身上,“哎?”姬昭不防忽然被他抱住,怕他难受,还想起来,宗祯将他抱紧,脸贴在他耳边,轻声叫他,“昭昭……”   “我在啊……”姬昭以为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也不再挣扎,摸摸他的耳朵。   宗祯决定还是不问了,自己的这些糟糕情绪,没必要叫姬昭知道。   “你以后还喝不喝了!”姬昭贴着他说话。   “我今天高兴……”   “以后高兴也不许喝这么多!”姬昭边说,边撕他耳朵,“再乱喝,我就要打你了!”   宗祯笑出声,姬昭再用力:“你还笑!说!还喝不喝了!”   “不喝了不喝了……”宗祯呢喃着,抱住姬昭翻身,压在他身上,手臂撑在他身侧,低头看他,眼神灼灼,甚至因为醉酒的缘故,比任何一次都要更直白,姬昭被看着看着,眼珠子就开始紧张地四处转,宗祯轻笑出声,低头吻住他。   哪料王曦找上门不过是个开始而已,之后,平阳侯府就天天有数不尽的人上门来了。   姬昭是和离过的驸马又如何,架不住人家长得好、才学好、家世好啊!更别提和离之后,陛下、太子与公主对他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好,金陵城中家有待嫁女的人家,几乎全盯上姬昭了!   姬昭还没觉得烦呢,太子殿下就先受不了,赶紧把姬昭送到山上庄子住一阵。   姬昭为此笑坏了,逗了宗祯许多回,最后眼看要被收拾,才赶紧带人老老实实上山去。   山上的日子,姬昭从来是很喜欢的,如今连驸马这个枷锁都没有了,他是从身到心的自由与快乐,就是苦了太子殿下,几乎天天都要往山上跑,当然,太子殿下可不觉得自己苦,只要能绝了那些人的心思,他跑多远都成。   结果送到山上也不安全,长宁公主,宗祯的姑祖母,当初就曾可惜过姬昭被弄过去做驸马的那位,眼见姬昭和离了,她也起了心思。姬昭住在山上,没关系啊!她的庄子就临着姬昭的!   她立即带着孙子、孙女上山去。   宗祯得到来报,头疼得厉害,偏偏手上还有事情要做,他赶紧先叫程深过去,好歹帮忙看着点,别叫姬昭又被忽悠得去长宁公主庄子里做客去,这些老人精啊,手段一个个的,他就怕姬昭被骗走!   宗祯今日在工部衙门理事,夏日刚过,近来有许多桥要新修,他正督促着这件事。   他这些天在六部待下来,也有聊得起来的几位大人,大家都是年轻人,干起活来,相处起来并无太多身份、距离感。忙碌间,休息片刻的功夫,有个与他关系不错的小郎中,也才二十出头,兴冲冲地走来,对他道:“殿下!听说您要娶太子妃了?娶的还是王家姑娘?!”   宗祯心中惊讶,面色不变,反问道:“你从何处得知?”   “我听刘大人说的!刘大人说他也是听旁人所说!可是真的?若是真的,臣在此恭喜太子殿下了!”这位郎中说着就给宗祯作揖。   他脸上笑意还未散尽,“起来吧……”宗祯说完这句话,大步流星地直接就走了。   他纳闷地回头看去,半晌之后挠挠头,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可是娶太子妃,娶的又是王家姑娘,这是好事吧?   宗祯出门就上马,甚至没有多问一声,京中出现这样的传闻,陈克业他们自会去调查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他担心的是姬昭!他担心姬昭知道了要伤心、担心、难过,他相信姬昭也是相信他的。   可是这样的糟心事情,谁听了能舒服?   哪怕是片刻的不开心,他也不希望姬昭拥有,他希望姬昭永远是欢欢喜喜的。   他快马赶至山上,一进山庄的门他就觉得不太对劲,门房换了,不是从前那个。   那个门房一向干得好好的,为何突然换人?一般这种,其中多有蹊跷。   待他见到姬昭,却发现,姬昭也有些不对劲,看到他过来,有些慌张的样子。   尽管姬昭极力在掩饰,宗祯又岂会看不出来?   宗祯就当做不知情,拉他坐下,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他:“也不知谁在传,陈克业他们已去调查,你别听信这些。”   “怎么会这样……这样不是既伤你的名声,又伤王曦的名声嘛!王曦还要嫁人的!”姬昭打抱不平,抬头看他脸色不好,赶紧又道,“哎呀我没有很惦记王曦啦,就是于情于理都要担心一下嘛!她也很不容易!”   宗祯“哼”了一声,却是松下口气,因为与他说起话来,姬昭就立即恢复正常。   很快,不对劲的事情又来了,宗祯既然过来,自然就不打算再回城,晚上便住在这里。姬昭却劝他回去,理由倒是找得不错,说明早有五日一次的小朝会,参与的官员比较多,需要到得早一些,若是住在山上,天没亮就要往回赶,太辛苦。   姬昭可是姬昭,黏住他就恨不得不放手,恨不得两人成日黏在一起的姬昭。   头一回这样讲道理,劝他早点走,宗祯看他,姬昭的眼神有点紧张,却还是勇敢与他对视。   宗祯不想为难姬昭,还是走了,也没有留人。   姬昭很怕他留人似的,殷鸣一直把他们送到山脚,确认他们走了才回。   宗祯往城中走了大约两里路,就带人全部折返,回到山上。   殷鸣回来后,姬昭赶紧问:“怎么样怎么样?!确定他回城了?!”   “是!我亲眼看着殿下他们走的!”   尘星道:“郎君,这事,我觉得还是得告诉殿下才是,这多大的事呀!还是让殿下去烦心这些事好了!”   殷鸣默默点头。   姬昭愁死了,他也想告诉宗祯啊,可他们俩根本就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事呀!这根本就不是凉国一个皇子偷偷跑来找他这么简单的事!   事情要从昨晚说起,姬昭夜里睡得正香,忽然被叫醒。殷鸣神色严肃地告诉他,门房悄悄跑来说山庄外听到狗叫声,他的山庄太大了,所有人不眠不休地看着,也看不住每个角落,便也在外头养了几只大狗。   狗叫,自然不寻常。   门房出去转了圈,却是什么也没看着,这才赶紧过来上报。   殷鸣恐怕有什么不对,也不敢叫杜博他们知道,自己带了人就去搜查,同样什么也没查到,后来牵了几条狗绕着山庄外围走了两圈,终于找到几个躲在大树上的人。   殷鸣正要上去拿住那些歹人,却发现歹人有些熟悉。   这不是当初在凉国时,他也打过几次交道的那位五皇子的随从么!   结果来人还真是五皇子刘蕤,饶是殷鸣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刘蕤却诚心实意道,他是有要事来找姬昭,事关姬昭的性命,有人要杀姬昭,他还主动把他们身上的兵器交出来。   殷鸣听了这话,哪怕知道可能是陷阱,也不能轻易放过啊!他先上去搜身,确保身上再没有武器,悄悄带着他们翻墙直接进去。   殷鸣后来连刘蕤最外面那层衣裳都扒了,才许他进去见姬昭。   反正是在熙国他们自己的地盘,这位五皇子又是私底下来的,殷鸣没什么好尊重的。   姬昭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这么个消息,早就清醒了,他一看,还真是刘蕤啊!刘蕤竟然千里迢迢偷偷跑来金陵!还说有人要杀他!要和他单独说话!   后来殷鸣与尘星就守在屋门口,姬昭还煞有其事地拿了把刀在手里,开始听刘蕤说话。   结果刘蕤说的话,还真把他给吓到了。   刘蕤说,他们俩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刘蕤说,当初殷莺消失不见于金陵,是带着贴身侍女与自己的奶兄弟一起跑了,后来偶遇在熙国游历的刘干【凉国皇帝】,被刘干花言巧语地给骗了,与他一同回凉国,才发现对方是即将登基的亲王,家中已有好几位侧妃。   只是殷莺当时已怀有身孕,只得暂留,生下孩子后,殷莺丢下孩子便想离开。   姬昭听到这儿,不可置信地问:“我母亲,一直还在?!”   刘蕤苦笑道:“她根本没能逃出去,她的侍女不仅勾搭上刘干,为了荣华富贵,把她给杀了,放了一把火,全都烧了,做出她人已不在的假象。还为了父皇的恩宠,抢了她生的儿子做自己的孩子,反倒是把亲生的孩子给杀了,却又对父皇说,是为了救那孩子一命,亲生孩子才会来不及救治,那名侍女一直在哄骗我父皇。”   “你父皇……难道,你就是那个孩子?”   “是……”刘蕤低头,伤心道,“我一直以为德妃是我亲生母亲,直到最近,我发现她想派人杀你,我才知道,原来我根本不是她的孩子!我们,包括我父皇,都被她给骗了!她原本想扶我上位,让我做皇帝,她好做太后。可我不如我二哥,她如今渐渐对我失望,尤其我知道真相后与她几乎决裂,我说我想来找你,她便动了心思,想把我与你都杀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恐怕过些日子,燕京那处也会发现我已是不见。”   “…”姬昭无话可说,这事太复杂了,他想了想,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刘蕤抬头看他:“上次你去燕京,我就觉得与你投缘,原来我们俩是流着相同血液的兄弟!我原也没什么打算,德妃叫我做皇帝,我就按她说的来。可如今,我想杀了德妃!我要做皇帝!我一定要杀了她为我们娘报仇!”   “…”   刘蕤说得挺激动,姬昭的情绪并没有被他调动起来。   再之后,姬昭就劝刘蕤先去休息,直到宗祯过来,他们还没有再见过面。   说实话,姬昭不太相信刘蕤的话,他记得宗祯说过的,刘蕤不是什么好人!他只相信宗祯的话!换言之,哪怕刘蕤真的跟他是兄弟,那又如何?!   在他心中,宗祯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他面对刘蕤时,根本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感。说实话,哪怕是大娘子、二娘子,有个那样的娘,见到她们俩被宗谧耍弄,他还会有点心疼呢,这才叫血缘关系,生性逃脱不开的。   可以说,他是很提防刘蕤的,他叫殷鸣盯紧刘蕤,他想知道刘蕤究竟想做什么。   若是刘蕤就是过来找他说这么一番话,也就算了,若是有其他想法,他不会放过刘蕤的!   他也想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宗祯,可是刘蕤身份到底不平凡,宗祯是太子,一个皇子,一个太子,万一这些都是个圈套呢?万一刘蕤过来,就是想引宗祯进圈、上套呢?   暂时让他一个人知道就好!   他打算过几天,看能否旁敲侧击出刘蕤的打算,再把这件事告诉宗祯。   刘蕤既然敢找上门来,天花乱坠地说了这么一通,不管真假,肯定觉得他是个好对付的,他可没那么蠢,那就将计就计,好好蠢一把。   他也想要为宗祯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一章。 第152章 出动   当初把这个庄子给姬昭的时候,宗祯还处于对姬昭万分戒备的状态,在山庄里挖了条地道,还在姬昭的内室里设了个暗房。   姬昭生性单纯,就是他的那些随从,也都是光明磊落之人,他们又做得隐蔽,从来不曾发现过。   到如今,宗祯一次也没有用过这个地道与暗房,万万没想到,头一回用到,竟然是这样的时候。他十分了解姬昭这个人,姬昭若是有事情瞒他,说不得又是自以为会对他比较好才是。   可他也只想护得姬昭周全。   他们回到山上,找到当初的那个入口,他只带了几人,一同走进去,半个时辰后,便走到姬昭房中的那个暗房内。   天黑后,姬昭叫尘星去偷偷带刘蕤过来,刘蕤目前就住在他的院子里。   刘蕤身上没有武器,搜过身,应该暂时没有危险,刘蕤的随从也被殷鸣严格看守起来。   姬昭决定主动出击,他问刘蕤:“你想当皇帝,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刘蕤感动道:“你相信我的话?相信我们是兄弟?”   这一天,姬昭也是练过的,想过该怎么说,该怎么套话,姬昭对此,不慌不忙,点头道:“若你我不是兄弟,这样危急的时候,你又怎会千里迢迢来金陵找我?”   刘蕤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姬昭心中莫名其妙,他更确信刘蕤是在骗他!   因为刘蕤都感动成这样,他依旧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觉得可笑!见刘蕤这样,他愈要搞清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他与宗祯,也是为了殷莺!刘蕤既然有这么一番话,说明殷莺的确是与刘干有过那么一段,说不得还真的怀了孩子!   若殷莺真是被那个德妃害死的——   姬昭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他反正一定要替殷莺报仇!   先把话套到,他就去找宗祯,叫宗祯想想办法,宗祯比他聪明太多。   刘蕤道:“只要我二哥死了,我就能当皇帝。”   姬昭便问:“那怎么样,你二哥才能死呢?”   “我二哥与你们太子私下有往来。”   姬昭大惊:“你怎会知道?”   “我先前好不容易打探到的,更多的我就不得知了,我二哥与你们太子结盟……”刘蕤一通说,最后道,“若是能治我二哥一个叛国罪,我二哥必死无疑。”   姬昭暗自咋舌,好狠啊。   刘蕤又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当这个驸马,只要把太子也弄下去,你就不必再当驸马了!你当熙国皇帝,我当凉国皇帝,我们兄弟二人共同拥有这片江山,岂不美哉?!”   刘蕤说得眼睛都放光了。   姬昭张着嘴巴呆呆看他,心道,这位小兄弟还真敢想啊,而且他的消息有点落后,几天前他就已经和离了!不过这样也好,好骗。   刘蕤见他这样,落寞低头:“你不信我……”   姬昭合起嘴巴,温柔道:“当然是信的呀,其实我也不想当驸马,我恨太子一家好久,那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刘蕤感动地又抬头,嗫嚅着说:“谢谢你信我……”   “我们是同母的兄弟呀,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姬昭知道,他们都当他是傻子,他不是傻,也不是蠢,只是重活一次不容易,懒得动脑子,正因为他傻名在外,谁都来骗他。   不过他想,这样也好,否则他如何得知刘蕤有这样的想法呢?   刘蕤已经兴奋道:“杀太子看似困难,于我们兄弟而言却是很容易,你毕竟是驸马,又得他信任,离他最近,稍微动动手,他的命就没了,太子宗祯本就体弱,也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   姬昭顺势道:“可即便那样,我也当不了皇帝呀,离皇位最近的是郑郡王。”   刘蕤不屑道:“哼,他,你不用担忧,我自有法子,总之你助我杀太子,我助你当熙国皇帝!”   姬昭点头:“我当不当皇帝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能当皇帝!”   刘蕤就更为感动了。   说到这里,两人才散。   刘蕤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嘲讽地“嗤”了声,早就听闻姬昭傻,却没想到当真傻到如此地步。他之所以来金陵,一是裴容许久没有消息,他怀疑裴容已身亡,裴容是他的重要手下,不得不来一趟;二是,庆旸跑来了金陵!先前庆旸与袁家的婚事告吹,为了获得某部落的支持,他与母妃想将庆旸嫁给那名部落的王,庆旸却在出嫁的途中带着侍女逃婚了!   前不久,他收到裴容的信,才知道庆旸逃来金陵,他必须要带庆旸回去!庆旸必须回去完婚!否则父皇那处都没法圆回去,他也少了一大助力。   他这回出来,也是借着出游的名头,幸好父皇一直宠爱他。   他想过姬昭好骗,这样成功地骗到姬昭却也完全是意外之喜,接下来,他还想见郑郡王宗谧一面,这才是真正要结盟之人。   姬昭如此蠢笨,想必能利用他把宗谧叫来。   刘蕤得意地笑了笑。   用完再杀,岂不妙哉?   他哪里知道,他一转身,人还没出屋子,姬昭就翻了个白眼,心中骂了句“蠢货”。   姬昭想着,他得再套几天,看能否多套出点话来。   暗房中,程深他们全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这些,都不是他们应该听到的!   宗祯却站着在发呆,他想到上辈子,上辈子的姬昭是否真的与刘蕤合作,才会那样顺利地登基?上辈子,他快死的时候,凉国刘蕤当上了太子,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他要派人去送贺礼时,他被姬昭囚禁。   他上辈子并未与二皇子刘苍合作,刘苍敌不过这些人也是应该的。   姬昭与刘蕤竟是同母的兄弟?   哈?   宗祯心中好笑,也的确笑了声,程深他们将额头全都贴在地上。   宗祯心中其实并没有很绝望,尽管姬昭与刘蕤说了一通怎么害他的话,他还是觉得,姬昭并不会害他,兴许姬昭只是在说了玩吧?又或者是在套话?   可是,若姬昭与刘蕤真的是同母兄弟呢?   他与刘蕤之间,姬昭又会如何选择?   他与姬昭经历过这么多事,一路坎坎坷坷,两人情意相通得并不容易,好不容易到今日,他不认为姬昭会抛弃他,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未来。   可是这样的事,即便不绝望,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他想,姬昭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吧?   他们曾经说过,互相没有任何隐瞒。   宗祯没有再留人下来,听完这些,转身静静地离开。   回到宫里,陈克业过来回他,若无意外,传出王曦是太子妃一事的人,应当就是宗谧。   宗祯冷笑,都是同族之人,宗祯不是什么善辈,却也的确不想背负一个“刻薄”之名,本来是想放过宗谧,留他一命的,宗谧却真的以为他是什么也不知道,任由他们胡闹?   陈克业再道:“我们还探到另外一事。”   “说……”   “宗谧近来命人往郊外某处农舍送过东西,我带人去远远看了眼,里头似乎住了几名女子,四周机关不少,怕不是简单人物,我也就没有敢靠近。”   宗祯眯了眯眼说:“想办法打听到那几名女子究竟是何人。”   “是!”   接着,宗祯对程深道:“你去郑王府上,就说我约郡王爷后日去后山狩猎。”   “是!”   宗祯舍不得生姬昭的气,心中这股闷闷不乐自要找人发泄,只怪宗谧撞到刀口上。   宗祯还另外叫了几名宗室中人,一同去狩猎。也因为狩猎,他这几天都不会去山上,命人去给姬昭送消息,姬昭大松一口气,他想,等宗祯狩猎完回来,他就套话套得差不多了,也好告诉宗祯!   至于宗谧,他是实实在在地被姬昭与福宸公主和离的事情给惊着,或者说给刺激到了。   驸马与公主成功和离,驸马还毫发未损,且依旧被皇室善待的例子,历史上闻所未闻!   姬昭与福宸公主和离的原因,许多人都在猜,却没有一个人猜得是对的。   宗谧却知道是什么原因,宗祯是彻底疯了吗?!   一不娶太子妃,二还真让姬昭与福宸和离。   宗祯难不成还真要光明正大地把姬昭给娶到宫里去?!   这已不是能用“匪夷所思”四个字就能形容的,宗谧想了好几日,一直想不通,甚至越想越魔怔。宗祯比他有勇气,宗祯为了姬昭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反观他。   他若是当真登基为帝,他敢吗?   他不敢!他只敢借由娶姬昭的妹妹来接近姬昭。   自惭形秽,疯狂嫉妒,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各样心情的交织之下,也是一时冲动,他就把王曦的事给捅了出去。他倒要看看宗祯又要如何做!宗祯如今一步步把持朝政,王家为他所用,若是王曦不能做太子妃,王守良还会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他甚至想把姬昭与王曦青梅竹马的事情给捅出去,好在还有些许清明。   不过把王曦的事情捅出去后,他便有些后悔,宗祯一定会发现是他,他不能坐以待毙。   裴容已消失不见,他必须找到新的同盟,庆旸公主便是最好的同盟。   程深上门传消息时,宗谧便已不在府里,据闻是与几位兄弟陪王妃往庙里礼佛去了,程深深觉其中有蹊跷,回去立即告诉他们殿下。   宗谧趁夜密会庆旸公主。   庆旸公主对他并没有好脸色,直到宗谧拿出那幅画卷,笑道:“我已帮公主找到此人。”   庆旸公主眼睛才一亮:“他如今在哪里?!”   “公主别急,你先告诉我,你对此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   在凉国时候,庆旸公主只不过觉得那个名叫姬小六的护卫长得俊罢了,喜欢是喜欢,却也不过如此。后来他们离开燕京,这些天,庆旸公主先是因为杀了袁智而被禁足,后又被自己亲生母亲,与亲生兄长陷害,竟然要将她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只为了刘蕤的太子之位!   她如何不恨?当时只能逃到熙国来,逃亡途中,回想过去这么多年,竟然只有那个姬小六曾经告诉她,要提防她的母亲与哥哥,这么多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庆旸公主想过自己的下场,再回去当公主是不可能,甚至这一生都要躲避来自母妃、哥哥的搜找。那她就做一个平民,嫁给姬小六好了!   姬小六是护卫,她也不嫌弃!   不过这样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同宗谧说,她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王爷,我可没有闲工夫听你在这里卖关子!”   庆旸公主又不傻,她若是表现得毫无用处,宗谧也不会听她的。   宗谧也的确不知庆旸公主如今的境地有多惨,他道:“公主别气,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公主兴许不知,画上之人,是我们太子殿下,宗祯。”   饶是庆旸公主也不禁瞪大眼睛,反问:“是你们太子?!”   “是啊……”宗谧淡淡笑。   庆旸公主心中滚烫,百般心思转过心中、脑中,脸色甚至泛红。   宗谧也不打扰她,笑着等了片刻,才道:“我不知公主是如何与我们太子相识,不过公主千里迢迢寻来……其实,我觉得这倒是一桩美事,你是凉国公主,我们熙国的太子,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之合。”   庆旸公主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审视地看他:“王爷不妨有话直说。”   “我不知裴容是如何与公主说的,其实,我对太子之位啊,皇位啊,真没有想法,是裴容说你们要助我登基……裴容又于我有恩。如今裴容已不在,我倒觉得身上轻松不少,我没有那么多大的想法。这样——不如我找个时候,想法子让你与我们殿下见一面?”   “果真?!”庆旸公主兴奋地揪住袖子,她毕竟只是个外国公主,又不知道宗谧与宗祯的关系。   “自然,我今天特地过来一趟,也是为了此事。若是你与我们殿下结成良缘,两国百姓都会为此而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我也能卸下不少压力,只愿公主如愿后,能替我在太子面前多美言几句,还望公主能替我给你们五皇子说句话。”   庆旸公主不敢完全相信宗谧,不过如今也的确只有宗谧能帮她太子。   她点头:“成交!我帮你传话,你帮我见你们太子!”又催道,“要快!”   万一她被找到,宗谧就会知道她如今一点利用的价值也没有,她必须要快!   趁她还有公主这个身份,她必须立即见到姬小六,不,是宗祯!   若是,若是她真能嫁给宗祯,谁还再敢逼她嫁给那些老头?!她甚至能反过来要挟她的母亲与兄长!想到这里,她只觉得神清气爽,心都要蹦出来了。   宗谧离开后,得知太子邀他后日狩猎。   对于太子宗祯其人,宗谧一直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了解。   从前觉得他体弱懦弱无能,后来发现完全不是,宗祯却又一次次地放过他,即便他也喜欢姬昭,宗祯也只是捅他一刀而已。他隐约觉得,宗祯并不会真拿他如何,更何况,他问得很清楚,这次狩猎同行的还有其余堂叔、堂兄弟。   他放下些许的心来,况且他已经蒙上了庆旸公主,什么对皇位没有心思,他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裴容做中间人,他就换个人,他必须要与刘蕤联系上。   有了庆旸公主的保证,他心中又踏实许多。   两日后,他如约去狩猎。 第153章 重生?   狩猎当天,临出发前,已连着蹲守两夜一天的陈克业过来禀告,那间屋子里躲藏着的人是庆旸公主。   此处到底是熙国的地盘,对方再小心翼翼,也总有几分忐忑,终会露出破绽。   而陈克业这些当初跟着宗祯去凉国的人,恰好都见过庆旸公主与她的那两名贴身侍女。   陈克业拱手:“暂时尚不知她们为何前来。”   宗祯知道,或者说,他能猜到。   他与刘苍暗地里的确是有来往的,自从上次凉国之行后,不通书信,不留任何证据,负责传信的是几个平平无奇的哑巴,传话皆用唇语,或是手语。   当然,他们不是朋友,只不过拥有共同的敌人,临时合作而已。   国家机密,两人都不会互相告知,庆旸公主被嫁给某部落郡王这样的事,刘苍倒是告知过他。   若他猜得没错,庆旸公主这是逃婚,逃来了金陵?   宗祯挑眉,倒是有意思,刘蕤也赶来金陵,想必也是知道庆旸公主就在这里?裴容传得信吧。   陈克业再道:“至于郑王,夜会庆旸公主到底说了什么,暂时还不知道,属下无能。”   “这也不怪你们,总不能贴到门上去听?”   “属下担心郑王。”   宗祯笑了笑,淡淡道:“他不足为惧,尤其今日之后。”   陈克业有些不解,宗祯又道:“裴容如何说?”   “这倒是个汉子!什么话都不说,只承认他是陆家后人一事,另外就说想在死前再见公主一面。”   宗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不强求,该知道的事,他已都知道。   他起身出门。   狩猎的地方位于金陵城郊东侧,也叫东山,占地颇广,即便一行连主子加侍卫、太监等等,足有两百多人,进了山,也不觉得多。   尤其宗祯下令大家分开自由射猎,几个时辰后再集合,看谁猎物多,还拿出一幅前朝的名画来做彩头,众人自是非常捧场,奉承几句,纷纷散开,便更显得地方大。   听说是这么个狩猎法子,宗谧心中更是大松一口气,他与一位关系还不错的堂兄骑马往深处去,宗祯骑马在原地,眯着眼目送他们跑进深山。   宗谧与堂兄一路说说笑笑,射了几只兔子,还有一头鹿,收获颇丰,再往里走,树木愈多,且靠近山崖,宗谧便提议还是回去。堂兄笑道:“听说林子深处有猛虎,怎么,二弟你不想去看看?”   宗谧还不曾说话,他已道:“男人可不能这般没有血气!”   宗谧只好陪他去,两人刚至深处便见有个影子“蹭”地穿过,“是狐狸!”堂兄低声惊呼,从箭囊取箭,追着狐狸跑了,宗谧顺着他的方向追去,跑了大约半公里的路,路边又有头鹿跑过,宗谧立即取箭,瞄准正要射出去,手却僵住。   他的视线内,那头鹿的背后,浓郁的树叶间忽然也探出一支箭,对准那头鹿,或是他!   宗谧蓦地就是一身冷汗,他拉住缰绳回身就想跑,却听到耳边穿透空气的声音,“啊!”宗谧的左腿被那支箭射中,整个人从马上跌落,他抽出匕首将那支箭先劈断,他挣扎着站起来,还想翻马离开。   又是“嗖”的一声,另一支箭射进他的右腿。   他已是小心又小心,还是落了单!   宗谧依旧想往起爬,身后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宗谧疼得额头也全是汗,他回头看去,见到缓缓走来的宗祯。   他没有想到是宗祯!是宗祯亲自过来!   他翻身,坐在地上,知道已无处可逃,眼睁睁地看着宗祯越走越近,他冷笑:“太子殿下是要杀了我?你若是杀了我,可没办法跟宗室与陛下交代!”   宗祯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   宗谧也知道他们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必宗祯也知道,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宗谧再冷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的侍卫便会即刻将姬昭与王曦是青梅竹马的事情捅出去!”   宗祯的黑色眸子变得更为深沉,拿他说事,怎么说怎么都没关系。   但他生平最恨人拿姬昭说事,恨别人利用姬昭!   宗祯看着他,声音平平:“你知道的,我最恨有人拿他生事。”   “那太子就杀了我!一刀痛快!”   宗祯却是忽然笑了笑:“谁说我要杀你?”   “那你——啊——”宗谧痛得仰天长嚎。   宗祯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在他中箭的地方踩着研磨,宗谧想要反抗,想要自救,宗祯身后的人上去按住他的上半身,宗祯用脚将那两支箭全都踩进他的皮肉中,宗谧痛得嘴唇死白,浑身都在颤抖。   宗祯弯腰看他,与他对视,轻声道:“很羡慕我的位子?很想当太子,很想当皇帝?”   宗谧的嘴唇在颤抖。   宗祯伸手,从侍卫手中取来一把铁锤,宗谧颤抖着直摇头。   宗祯朝他笑笑:“若你只是觊觎皇位也就罢了。然而你——”   “我生平最恨,且唯恨有人觊觎姬昭。”   宗祯一锤敲下去,宗谧痛得已经叫不出声来,宗祯又是一锤,宗谧痛得彻底昏死过去。   宗祯这才扔了铁锤,缓慢站起身。   侍卫问:“殿下,他如何处理?”   宗祯道:“庆旸公主有些行为,我还是颇为赞同的,例如当初她是如何杀的袁智,猎场确实不错。拔了他腿上的箭,找个不好找的地方,将他给扔进去。”   “是!”侍卫们抬着宗谧,牵上他的马直接往内走去。   宗祯回身再吩咐:“半个时辰后,通知所有人,郑郡王宗谧不见了,尽全力找到他。”   “是!”   陈克业这才明白他们殿下的那句“他不足为惧,尤其今日之后”是什么意思。   他们殿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宗谧!   毁了他的腿,宗谧这辈子都不可能登上皇位,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他们殿下真有意外,陛下也不会选一个瘸子做嗣子!   宗谧心气那样高,这辈子是彻底完了!   最狠的便是毁人念想!   不过他们又不是宗谧,他们只觉得爽快!   当天,禁军出动,漫山遍野地开始“搜找”郑王爷,一找就找了五天。   山上的姬昭对此一无所知,他这几天非常热衷于和刘蕤说话,主要是互相一起套话,姬昭自觉再问下去也再问不出什么话来,而且刘蕤已经说了好多遍,想去山下看看,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撑不了多久,他打算把已经知道的告诉宗祯。   这才发觉,宗祯怎么还没有来山上,他问了问,才知道宗谧失踪的事。   他没有很在意,他打算回城找宗祯。   宗祯则是看着桌上的一封信在出神。   程深与保庆都很好奇,这封信到底怎么了?他们殿下已经盯着看了有半个多时辰了!要知道,除了驸马,哦不对!除了平阳侯的信,再没人的信能叫他们殿下发呆的!   信是从桂州来的,来自于王守良,也就是王曦的父亲。   择王曦为太子妃这件事,是王守良去桂州任知州前,宗祯便向他透过风的事,如今周良娣、秦姑娘的事都已解决,前些日子,宗谧还未曾放出那些传言时,他便已经亲自写信与王守良说过这件事,并表示会令王守良担任广南路转运使一职。   王守良很快回信给他,表示受宠若惊,更是感谢太子殿下的信任。   这是宗祯意料当中的答案,王守良此人更在意仕途,而且是个能力很强的人,不是张一绯那种没本事的,成天就想着靠女人享福的人。王曦若能做太子妃,王守良自是愿意,若实在做不成,给予他这样的补偿,以及来自于太子的信任,王守良反倒会更高兴。   只是,信上,王守良又提起一事,令他毛骨悚然。   王守良说,前些日子桂州近郊某村有集市,却有野猪来袭,好在他们早有准备,野猪全部抓获,并未有人员伤亡。而他们之所以早有准备,是因为当初驸马【写信时尚未知晓和离】来桂州时,曾提点过他,说花朝节时桂州恐怕会因野猪袭人而有伤亡,这么久来,他们始终警戒着。   事情终于发生,王守良一是欣慰,二是表示日后会更严格,最后则是向殿下表明此事多亏驸马。   王守良本意应该也是替姬昭说说好话。   宗祯却如落冰窖。   上辈子,桂州的确因野猪突然从林中窜出,造成许多人伤亡,堪称是建国来,桂州发生过的最大事件,他一直记得非常清楚,甚至记得是某年的花朝节。   王守良信中说,是驸马卜卦得知。   不可能,姬昭根本不会卜卦!   宗祯半天不说话,眼看天都黑了,程深、保庆他们自也是不敢说,直到外头有小太监溜进来,凑到保庆耳边:“驸马,呸呸呸!平阳侯来了!”   保庆眼睛一亮,立马就要告诉他们殿下,却见殿下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想,去带平阳侯进来,好给殿下一个惊喜也好!   他们殿下的心情再不好,见到平阳侯也就好了!   保庆提着灯,偷偷溜出东宫,去迎接姬昭,一见到姬昭,他就行礼道:“您可算是来了!”   “怎么啦?他心情不好?又训斥你们了?”姬昭笑着问。   “不知下头是谁写信来,怕是说了不好的事,殿下坐在那里快一个时辰不说一句话了!”   姬昭点头:“那看来的确很生气了哦!”   “好在您来了!”   姬昭也没有再说话,脚下走得飞快,走进东宫后,见到他过来,大家面上都是松口气的样子,姬昭心道,这是气成什么样子了,大家吓成这般。   姬昭穿过游廊,大步走进宗祯的书房,一眼就看到坐在那里低着头的宗祯。   程深眼睛也一亮,正要报,姬昭朝他伸出手指:“嘘——”   程深连连点头,叫上所有人都出去。   姬昭蹑手蹑脚地靠近宗祯,明明他的影子就在墙面上落着,宗祯也没有发现他!平常再生气也不会这样的!姬昭走到临书桌几步远的地方,忽然起身一蹦,蹦到宗祯面前,笑道:“大惊喜!”   宗祯果然被吓得立即抬头,见到是姬昭,下意识地就把手上的信反过来。   姬昭注意到这个细节,又发现宗祯见到他并不高兴的样子,他立即将嘴巴一瘪:“你怎么这样,见到我不高兴吗?我进来好久了,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是说只要我出现,你就会立即看到我的吗。”   宗祯的脑中正一片混乱着,不防姬昭就这么过来。   他是既高兴,又忐忑,甚至慌张。   什么情况下,姬昭才会提前得知将来要发生的事?   重生……   宗祯看着姬昭的笑脸,心都快被冻上了。   若姬昭也是重生的……上辈子的姬昭一直隐藏到最后一刻,若姬昭是上辈子的那个姬昭……   宗祯简直不敢往下想。   “你怎么了?”姬昭瘪了会儿嘴,见宗祯也不哄他,反而看着他发呆,且那脸色越看越不对劲,也不跟他闹了,伸手到他面前挥了挥,“到底怎么了?他们说你发了一个多时辰的呆了,是遇到什么事情?谁给你写的信?说了什么?”   说着,姬昭就伸手,想要把信拿到手中看。   他与宗祯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什么都能一起看。   “别——”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信都拿到手里了,宗祯又从他手中将信拿走。   姬昭诧异地看向他,宗祯却躲闪着眼神,将信夹到一册书中,起身道:“还没用晚膳吧?去用晚膳……”   姬昭站在原地,没有动,宗祯已经离开桌子,见他没动,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站着。   对于姬昭,宗祯从来是捧在手里怕摔着的态度,宗祯这样,令姬昭很委屈。   姬昭委屈道:“我不吃……”   宗祯沉默了会儿,说道:“饭还是要吃的。”   姬昭往后一坐:“我不吃!我就坐在这里!”   “…”宗祯依旧没有回头。   姬昭更气了,气道:“你自己去吃吧!我就坐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宗祯站了许久,再说:“那你去寝室里看看书。”   姬昭生气:“我不能待在你的书房?你是怕我看你的信?我为何不能看你的信?是谁给你写的!”   宗祯不知该怎么说,他的脑中,此时当真是一片混乱。   上辈子那样的阴影,谁也不可能完全脱离,他这辈子这样竭尽心思,就是为了不再重演上辈子的悲剧。   可若是姬昭也是重生——   宗祯苦笑。   宗祯后来叫人直接把晚膳摆来书房,姬昭简直要气炸了,到底什么破信!不让他看也就算了,还真的为了不让他看,连晚膳都在书房用!   姬昭差点要直接走了,可他又不甘心。   最后他也没怎么吃,起身就气呼呼地去了寝室,他以为宗祯会来哄他,会来跟他道歉。   直到三更天了,宗祯依旧还在书房里待着!   姬昭躺在宗祯的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委屈地默默流眼泪。   宗祯坐在书房里,也不好受,他依旧在看那封信,或者说,只看信上提到姬昭那句。   看着看着,那只一直被用来当镇纸的小兔子落入他的眼帘,他又看着小兔子发呆,想到姬昭把这只兔子给他时面上的笑容。   那是完全不同于上辈子的姬昭的笑容,那是只属于他的笑容。   他脑中闪过更多姬昭的笑脸。   他的脑中终于逐渐恢复清明。   其实,就算姬昭也是重生又如何?他也是重生,他与上辈子相比,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上次裴容之事,他不就已下定决心,往后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坦诚相对?误会都是瞎琢磨出来的,他与姬昭那样不容易,即便姬昭是重生,他也认了!   即便姬昭就是上辈子那个杀他的姬昭,他也认!   他爱姬昭。   宗祯忽地起身,拿起那张信纸,转身出了书房,往自己的卧房而去。 第154章 两个故事   姬昭却是越想越夸张。   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宗祯又对他太好,他心思单纯,几乎从未有过机会胡思乱想。   此时,他终于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到他的上辈子,社会新闻上每天都有各式爱恨情仇。没看过猪跑还没有吃过猪肉吗?   都说,一个人的态度突然发生改变时,那就说明,他不喜欢你了!   姬昭仔细一想,他们好几天不曾见面,宗祯也不想他,更没有派人去问他一声。他光顾着刘蕤的事,也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层。   此时想到,简直是越想越可怕。   宗祯是变心了吗?   宗祯是喜欢上谁了?   那个人是谁?!   姬昭越想,哭得越厉害,他想,他要把那个人杀了!   可他又想,是不是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宗祯开始疲于应付他?   也是,热恋都有期限的,宗祯兴许已经腻了吧?   那他怎么办?他就是这个性子啊,就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会真实面对这个人。   他要改吗?他要怎么改?   姬昭简直越想越绝望,一会儿想去杀人,一会儿又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眼泪简直跟不要钱似的,把被子全都浸湿了。他埋在被子里哭得伤心,双臂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   宗祯拉开帐子,看到的姬昭,就是躲在被子里这样的小小一团。   他已经听到姬昭的哭声,心顿时揪起来。   自他明白心意,与姬昭情意相通的那天起,他不是就发过誓,要让姬昭永远开心快乐?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怎么能让姬昭在这里悄悄地哭?   宗祯弯腰,掀开被子,将哭得湿淋淋的姬昭从被子中挖出来,姬昭哭得正崩溃,忽然被子没了,他茫然地回头看了眼,瞧见是宗祯,他本在静静地流泪,立即哭出声来,他躲避着宗祯,往床内缩,再去抱另一床被子。   宗祯爬上床,跪坐在床上,伸手再去捞他。   “呜呜呜……”姬昭紧紧抱住被子,不愿意被他碰。   宗祯心麻麻的,轻声道:“都是我不对,不哭,不哭了,都是我不对……”   姬昭双腿夹住被子,哭得更大声,宗祯探身过去,伸手给他擦眼泪:“我的乖乖,别哭了,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好不好?别哭了……”   听到宗祯叫他“乖乖”,姬昭尤为绝望,他沉浸在自己悲剧的幻想中,他哭道:“你别这么叫我!”   宗祯再去捞他,想把他抱在怀里,姬昭再抱住床头的柱子,死活不撒手,边哭边说:“你别碰我!你去碰别人好了!你别碰我!呜呜呜……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呜呜呜!”   宗祯又心疼又无奈:“你要杀了谁?”   “我要杀了那个人!呜呜呜……”   宗祯叹气:“好,杀杀杀,你杀我好不好?你杀我,我也不气,只要你不哭了,好不好?”   “我才不要杀你!我要杀了那个人!”   宗祯往他靠近,伸手去掰他的手臂,轻声哄道:“好好好,去杀了那个人。”   姬昭崩溃了,回头看他,绝望哭道:“真的有那个人?!呜呜呜……”   眼泪源源不断地往下落,宗祯再叹气,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姬昭奋力抵抗,坚决不让他再碰,宗祯没办法,只好用力将他压在床上,低头去亲吻他的脸,将他的眼泪一点点地吮吸干净,亲着他的脸,并用手安抚地捏着他的耳垂,轻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骂我,不哭了,不哭了,我给你跪下行不行?你看,我跪着呢……”   姬昭本还想反抗,此时却没劲了。   他闭着眼睛继续哭:“我才不要看!你不喜欢我了,你嫌我烦了,你嫌我烦你就说啊!我走!我走!”   宗祯哭笑不得,亏他在书房郁卒那么久。   他们俩想的压根就不是一件事!   宗祯再亲他:“你要走,走到哪里去?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反正是太子嘛,很多人喜欢你的,呜呜呜……”   “可是我只喜欢你。”宗祯亲亲他紧闭的眼睛,温柔说道。   姬昭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看着近在咫尺的宗祯。   “我只爱你……”宗祯又道。   姬昭瞪大眼睛,瘪着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掉。   宗祯笑出声,爱怜地亲亲姬昭委屈的小嘴巴,再道:“真的不哭了,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姬昭继续瘪嘴,问他:“什么故事……”   “这个故事啊,说起来有些长,你可能不爱听,我给你快些讲好不好?”   姬昭委委屈屈地说:“好……”   宗祯坐起身,靠到床上,将姬昭抱到怀里,看着床脚,开始讲那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他生来就是太子,自小,他的父皇就告诉他,他们生来就要对整个天下,对万民负责,他们要仁善对待每个人,这个太子也的确这么做,他做了很多他认为正确的事,例如他替他妹妹选了个他认为最好的男子做她的丈夫,又例如他给这名男子足够多的权势,他以为这些都是补偿,再例如,他重用朝臣,他以为朝臣们便会助他善待万民……”   宗祯缓缓地说着那段尘封已久的人生,姬昭越听越认真,小声问他:“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那名男子与他的妹妹根本不合适,他也发现,那名男子根本从未当他是朋友,他的朝臣们更当他是傻子。”   姬昭“啊”了声,心疼道:“那他是不是很伤心?”   “是,他很伤心,他很生气,他也很自责,可是已经晚了。”   “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宗祯继续看着床角,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死于他三十三岁生辰那日,死在他曾认为是最好的朋友的手上。”   “…”姬昭有点冷,往他贴得更近,又问,“他的那个朋友呢?”   “他杀了那个太子,折磨死了那个公主,成为新帝。”   “那,那他恨他吗……”   宗祯笑了笑:“开始是恨的,后来,他渐渐明白,真正值得恨的是他自己。是他认人不清,是他盲目自大,是他愧对江山。”   “再后来呢……”   “再后来,那个太子一觉醒来,竟然回到他妹妹成亲的次日。”   “再再后来呢……”   “再再后来,那个太子发现他喜欢上了那个人,可是他也突然发现,那个人或许也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他很害怕。他不是怕那个人会再次杀他,他怕那个人其实从未爱过他。”   姬昭将他抱得更紧,没有说话,宗祯的手也将他搂得紧紧的。   姬昭这才觉得暖气再次包围全身,他的牙齿有些颤抖,他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好……”   “从前有个孩子,他生下来就是全家族的骄傲,他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他的父亲母亲,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爱、最聪明的宝宝,所以给他取名姬昭,哪怕这个名字是家中老祖先的。家人们觉得他值得,他也的确不负这份值得,他八岁时,就已开始学习高中教程,十岁时候做高考数学试卷,便是满分。   你可能不太明白这些词的意思,那个姬昭,他从另一个世界来,与这里,很不一样。那里没有皇帝,没有太子,没有公主,那里人人平等,那里每个人都可以上学,可是那里的每个人也都很寂寞。   尤其是他,姬昭。他从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一直躺在病床上,生活在无菌的世界中,他没有朋友,他没有上过学,他只能从电视、电脑中接触外面的世界,他孤单地生活着,直到十六岁那年,他死在病床上。”   说到这里,姬昭再次泣不成声,他想到上辈子的无数幕。   宗祯却是听得有些出神,直到听到他的哭声,将姬昭搂得更紧,亲亲他的脸颊,轻声道:“若是不喜欢,那就不说。”   姬昭摇头,继续道:“死后,有个人问他,他有什么愿望。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姬家有神仙庇佑的事情,是真的。   他有什么愿望?他只想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一次。   然后,他再次醒来,他是姬昭,却又不再是姬昭。”   “昭昭……”   姬昭再说不下去,宗祯拉起被子,将他包住,紧紧抱在怀里。   姬昭哭着说:“他总是梦到死前那一幕,他飘在半空中看着惨白病房内的他自己,他甚至听到机器的那声“滴——”,真的,好可怕。”   姬昭浑身颤抖,宗祯抱住他,手掌安抚地一直在摩挲他的后背,一边摩挲,一边轻声道:“过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   姬昭仿佛孩童一般,蜷缩着窝在宗祯的怀中,依旧不停打着颤。   宗祯的手伸进衣中,更近地安抚他。   姬昭伸手摸索着,攀住他的肩膀,抬起头,闭眼胡乱在宗祯脸上亲,问他:“哥哥,若是醒过来,这一切真的是我的一场梦呢……”   “不会的……”   “我害怕……”   “我保证……”   “我害怕……”   宗祯更为自责,大约是个什么情形,他已经完全了解,尽管姬昭描述的那个世界里,许多词语他暂时还不能听懂。他此时非常后悔,何必要把这件事再拿出来说一遍?他经得起,姬昭经不起。   他将姬昭往上抱了抱,将人嵌在怀中,亲他的脸,亲他的脖颈……亲遍全身,最后用被子盖住他们俩,用最原始的行为去抚慰姬昭的恐惧。   几番折腾之后,近两个时辰已是过去,姬昭累得昏睡过去。   他令人拿来崭新被褥,用被子裹住姬昭抱在怀里,待人将一片狼藉的床榻收拾干净,才又把姬昭放入温软的被中,姬昭脸上依旧带着泪痕。   宗祯跪在床榻上,脸就支在床上,看着姬昭的睡颜。   他们这样的两个人,通过这样的方式相识、相爱。   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宝贝。   宗祯撑起手臂,轻轻地将一个吻落在姬昭的眉心。   熟睡的姬昭不满嘟哝几句,宗祯翘起嘴角,在他脸上又亲了几口,继续跪在床榻上看睡着的姬昭,看了整整一夜。 第155章 利用   早晨醒来,姬昭的眼睛是肿的,姬昭简直欲哭无泪,也不敢再哭了。   宗祯用布巾包了冰块小心翼翼地给他在眼皮上一点点地按,姬昭躺在床上,闭着眼道:“这样好麻烦的,直接冰敷好了。”   “那样多凉?”   “这样好浪费时间的,你还是去崇政殿吧,或者去六部衙门。”   “闭上你叽叽咕咕的小嘴。”   姬昭皱了皱鼻子,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感受着眼上的冰冰凉,只是甜了会儿他又不甜了,嘴巴又开始瘪。   “我的小祖宗,又怎么了?”宗祯问。   姬昭双手抓住被子,不高兴地说:“那你是不是其实喜欢的是那个姬昭……”   宗祯好笑:“我若喜欢他,要等到你来?”   姬昭又高兴起来:“那我们才是绝配嘛,你再活一次是为了遇到我!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也是为了遇到你!”   宗祯附和道:“是……”   “你的语气很勉强嘛!”姬昭说着就要睁眼。   “祖宗,眼睛还肿着,老实闭着。”   姬昭噘嘴,宗祯低头亲一口,道:“再噘嘴就再亲。”   “…”姬昭继续皱鼻子,宗祯又低头亲一口鼻子,姬昭“啊啊啊”地蹬了蹬腿,大声道,“你真的很烦!”   “哈哈哈!”宗祯畅笑出声。   后来,宗祯又道:“倒是你,那个王曦。”   “我不喜欢她的,但是她真的很可怜……她是真的喜欢我的老祖宗……所以我不太舍得凶她。”   “我能理解……”   “往后能帮的,我们就帮她好不好?别再让她落得上辈子那个境地。”   宗祯答应他:“好……”   姬昭高兴地抿嘴笑,宗祯看着,没忍住,又低头亲了口。   两人一直低声说着亲密话,直到眼睛渐渐消肿,姬昭“啊”了一声,想起这次过来的重要事!他慌忙坐起身,差点撞到宗祯脸上,宗祯扶住他:“急什么?”   “我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刘蕤?”   “你怎么知道?!”   宗祯不太好意思地把暗道的事情说出来,姬昭也没有怪他,毕竟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也都是有原因的嘛!   他还高兴道:“那后面这几天的你肯定不知道!刘蕤想下山,我猜他是要办坏事!”   “这些你放心,都交给我,只是他与你是兄弟这件事——”   “你听他瞎扯!二娘子那副德行,我还觉得有些可惜呢,这才叫有血缘关系,我看到那个刘蕤,心情毫无波动,铁定是他编来骗我的。况且就算他真的是我兄弟,我也不愿认,我没有这样的兄弟。”   “倒是殷夫人,怕是的确与那个德妃有关。”   “我也是这样想的!”姬昭仰头看他,“那我下面怎么做?”   宗祯便教他怎么说话、怎么做,听说庆旸公主也来了,姬昭立马坐直,气道:“是那个不要脸的公主!”   宗祯笑:“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我会永远记得!她不要脸!”   “好好好,她不要脸,咱们不管她,不见她,总之让他们兄妹自己闹去,我已经派人去传信于刘苍,等刘苍派人来收拾他们。”   姬昭才又再笑:“就是,这样的破事我们才不要管呢!”   宗祯换了身衣服要去崇政殿处理政事,姬昭坐不住,刚想下床,又倒回去。   宗祯走回床边,捏捏他的鼻子:“小可怜,今天只能好好躺着。”   “怪谁啊!”姬昭闷闷不乐。   宗祯笑,坐在床边,喂他吃完早膳,才出门。   当天,郑王宗谧终于被“找到”,具体什么情况,也没有多少人看到,只听说是狩猎时一个不慎掉下山崖,郑王似是被野兽袭击,身边也有个侍卫陪着,好歹有些干粮,不至于饿死,但是双腿受伤严重,这双腿怕是废了。   仁宗听说之后,非常可惜,太子宗祯更是亲自去郑王府探望。   姬昭在宫里休息了一天,很不舍地继续去山上,毕竟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   按照宗祯的说法,宗谧废了,刘蕤不会再寄希望于宗谧,这趟金陵之行注定是虚行。他先把宗谧受伤的事告诉刘蕤,又道他从太子侍卫的口中打听到一件事,他的表情很是高深莫测。   驸马得太子看重这件事,就连凉国人也知道,裴容也曾说过。   刘蕤很相信,立即问:“何事?”   “他说,你妹妹也在金陵!”   刘蕤心狂跳,他一直想找到庆旸,他拱手道:“哥哥你就别掉我胃口了,快些告诉我吧!”   姬昭都快要吐了,“哥哥”可不能乱叫!他故意生气地问:“你还说呢,你说我们俩是兄弟,又叫我哥哥,却不告诉我你妹妹在金陵的事!其实你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你妹妹吧!”   “冤枉啊!”刘蕤指天发誓,“我是当真不知,月初庆旸公主出嫁,嫁到西北部落去,西北距燕京遥远,恐怕此时消息才传到燕京城呢!”   “那你妹妹为何要到金陵来?”   刘蕤叹气:“她不想嫁给那名郡王,可这是父皇的意思。”   “好吧……”姬昭做出个勉勉强强相信的模样来,把地址告诉他,又道,“你若想去见她就去,可别闹出是非来,这到底是在金陵,我们还有大业要做,需得小心谨慎!”   “你放心你放心!”   “那你夜里下山吧,我会派人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小心。”   “多谢哥哥!”刘蕤眼睛再红。   刘蕤走后,姬昭当真是干呕片刻,此人实在太恶心!   宗谧知道,错过医治的最佳时刻,他的腿是真的废了,有三天,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府中下人都不敢来他屋,宗谚默默地替他端汤端药。经历过这么多的事,宗谚也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天真的五公子,他看得出来,这事有蹊跷。   可是又能如何?   他哥,是真的废了。   他们整个郑王府还得生存下去,他开口道:“哥,待你身子好了后,只要勤加锻炼,还是能站起来的,过个一两年,娶个王妃回来吧,再过几年,生几个孩子,咱们关起门来过,这日子总能越过越好,不是吗?”   “越过越好?”宗谧总算开口,声音低沉。   “日子从来是越过越好的。”   宗谧拿起他手中的碗,用力砸到地上,怒道:“就是这样的越过越好?!”   宗谚不忍心跟他吵,知道劝他也劝不住,起身打算再去拿碗药来,宗谧又抓起床边的茶盏往地上砸去。宗谚背对他顿了顿,低声道:“哥,从来悲剧都来源于贪心。若是从一开始,你、母妃,没有贪图太多,我们又何必如此?”   “住嘴!你知道什么?!”   宗谚转身看他:“我从前是不懂,如今全都懂了!你们惦记着那个位子!可是那个位子到底有多难,你知道吗?!已经到如今地步,非要拉得所有人一同赔进去,你们才好过?这件事还没有给你教训?放弃吧!太子,终究是太子!”   “滚出去!宗谚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哥哥,替他心疼,却又悲哀,他哀声道:“哥哥这些天卧床,也好好想想我的话,我是你的亲弟弟,这个府里,只有母妃与我是真心在担忧你。哥,那个我曾经最崇拜的哥哥,何时才能再回来?”   说完,宗谚落寞离开。   宗谧望着地上的碎片,扯唇轻笑,笑声暗哑而又刺耳:“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这一生,已经彻底毁了,毁在宗祯手中。   庆旸公主望着找上门的刘蕤,眼中是难见的慌张,她的两名侍女挡在她身前,眼中也有胆怯。   刘蕤大大方方地在她面前坐下,笑道:“我的好妹妹,你可叫我好找。”   庆旸公主抱住侍女的手臂,全身寒毛直竖:“你,你是如何找到我!”   刘蕤笑:“我找你,还不容易?”   庆旸公主抖了抖,大声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休想再把我嫁给那个老头!”   “傻妹子,哥哥岂是那样的人?我这次过来,只是想接你回家。”   “我不回!”   “不回?你可是我凉国公主,留在金陵,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刘蕤再笑,“我们可是亲兄妹,我又怎会害你呢?”   庆旸公主依旧发抖。   刘蕤只觉得好笑,这好歹是他嫡亲嫡亲的妹妹,他顶多利用,当然不会想要她的命。这一行如果顺利,成功杀死姬昭与熙国太子,他自然不会再将庆旸嫁给部落的老头。   他和气道:“你比哥哥早来这么多天,都打听到什么事情没有?”   庆旸公主立即摇头:“只除了与宗谧见过一面,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这么害怕,我说了,哥哥不会害你!”   庆旸公主却不愿意往前一步。   刘蕤后来向她打听了一些关于宗谧的事,趁天还没黑便离开了,离开前,他又回头,笑道:“可别想趁我不在就偷偷逃走,我有一千种法子找到你。”   他一走,庆旸公主差点瘫倒。   她的侍女着急问:“公主!怎么办?!”   庆旸公主没说话,实在是没劲说,但她心中知道,她一定不能跟刘蕤回去,她不能再落入刘蕤手中!她不愿意再被刘蕤与母妃控制!在这里,她明明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她不想再回去!   她凌乱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她一定能想到最完美的法子。   刘蕤从庆旸公主那处得知联系上宗谧的事情,几日之后,找了个理由,骗得姬昭又送他下山,他去郑王府找宗谧。宗谧已废,他对其余的宗室子弟不是很了解,若想找个傀儡,他需从宗谧口中套套话。   宗祯与姬昭就怕他们没动静,非常大方地任由他们见面。   宗祯当然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杀了他,可他也有足够的自信,他们能想到的法子,他都能猜到,并不足为惧,他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刘蕤找上宗谧,宗谧依旧是那副阴郁模样,刘蕤套话套了半天,宗谧冷笑道:“五皇子也别说这么多的废话,你无非是觉得我宗谧已无用,想跟我打听新的可用之人罢了!”   刘蕤也不觉得羞愧,笑道:“哈哈,郑王简直是我知己!既如此,王爷便给我推荐一位,他日,他登基为帝,助郑王重回亲王之位。”   “呵呵,亲王不亲王,我宗谧还不看在眼里,你也别废话,人,我可以推荐。我要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知道你想杀宗祯。”   “怎么,你也想?”   “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他害的,你说我想不想呢!”   刘蕤笑:“看样子,郑王爷已经有了好点子?”   若是能借他人之手就把太子宗祯干掉,自己滴水不沾,何乐而不为?刘蕤自然欢迎。   宗谧笑中藏着得意,他还真藏了一招,宗祯绝无可能想到。   夜里,王曦徘徊在平阳侯府的后门外。   她的侍女与奶兄都急坏了,不停劝她走,她只是痴痴地看着门里,她接到父亲的来信,太子确实不会再娶她为太子妃。那瞬间,她欣喜坏了,差点就要再来找昭哥哥。   上次是她唐突,可这一次,她真的不必再嫁人,她好好说的话,昭哥哥会娶她吧?   他们明明相互倾心。   可就在昨日,她去枇杷巷,据闻昭哥哥就喜欢去那里,她便也常去,更是常去姬昭也喜欢的店,她在一家铺子里买了据说从前的驸马就很喜欢的瓷娃娃。回到家,她把玩片刻,侍女收起时,告诉她,这娃娃不对劲,底部显然被人动过手脚。   她们这些闺阁小姐自是害怕着人道,她悄悄地令侍女砸了那个娃娃,在其中发现一张字条。   字条上说,说,太子宗祯看上了昭哥哥,强迫昭哥哥做他男宠。   这是真的吗?   是因为这个原因,昭哥哥即便与公主和离,也不能娶她吗?   若是真的,她该怎么办?那是姬昭啊,即便不能娶她,又怎能被如此折辱?   王曦眼中的茫然与失落、无措,即便是黑夜也遮不住。   时刻盯着平阳侯府的侍卫将此事告诉宗祯,宗祯没有多想,毕竟他从前也遇到过王曦夜里跑到姬昭家门口发呆。   经过那夜,他已彻底与上辈子告别,包括上辈子的姬昭。   这辈子,在他的昭昭来之前,他的确对不起原本的那个姬昭,若不是他强求姬昭做驸马,姬昭会与王曦幸福一生。   就像昭昭所说,他不想太苛刻这名可怜的女子。   毕竟他与昭昭还能拥有彼此,王曦再也不能拥有属于她的姬昭。   他心中叹气,对侍卫道:“随她去吧,也不用赶她。”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最后一波,大概三章吧 第156章 遇刺   事后追溯,那当真是格外平和而又平凡的一天。   姬昭还在山上住着,刘蕤也依旧住在他的院子里,宗祯在城里忙朝政的事,据说福宸公主与姬重锦有了些新情况,兴许明年过年就能吃上喜酒。   姬昭无事一身轻,即便想念宗祯,毕竟还要在刘蕤面前做戏,况且姬昭觉得不太安全,他不许宗祯再来山上。那太想太子殿下怎么办呢?他下山,宗祯出城,两人就在马车里相会。   别说,狭小的空间,紧张刺激而又甜蜜,还当真格外有约会感。   这天,王曦鼓起勇气,决定去山上的庄子找姬昭。   她已经想好,她要亲口向昭哥哥确定这件事是否为真,若是真的,她会去求父亲、祖父为此事出面,若是父亲、祖父不愿意帮忙,她就去金陵府衙敲登闻鼓!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子的丑态!   世上没有这个道理,昭哥哥不能任人侮辱!   当然,若这件事是假的,那自是最好。   这件事,她的贴身侍女与奶兄弟也都知道,除此之外,就没人知道,他们三人一同去山上。   坐在马车里,她还有点忐忑。   她不是性子很坚强的那类人,做这样的事,她是头一回,她甚至害怕主动问出口,会伤害到昭哥哥。可若是不问,事情万一是真的,才是真的害了昭哥哥吧!   她挺了挺胸膛,在马车中正襟危坐。   行到半路时,赶车的奶兄弟忽然停车,对她说:“姑娘!您看,那可是姬家三郎君的车!”   王曦赶紧掀开车帘子往外看,真的是姬昭的马车!   整个金陵城,这么华丽别致的马车,也只有这么一辆!   王曦立即催促奶兄弟把车赶到姬昭马车旁边,她扶着侍女的手下车,在一边守着的姬昭的侍从也认识她,见到她,走来行礼:“王姑娘!”   王曦问:“可是你们郎君也在?”   “我们郎君在赏景。”这些侍从都是从扬州来的,王曦与姬昭的那些事,他们都知。   王曦立即往里走:“我去找他说几句话!”   侍从伸手拦她:“不可啊王姑娘!太子殿下也在呢!”   王曦脑中一白,听说太子在,更要进去,她硬要往里闯,侍从也不敢硬拦,守在林子外的侍卫听到动静,过来一看,见是王曦王姑娘。   前几天,他们殿下还吩咐说对这位姑娘温和一些,侍卫想了想,便带她过去,走到一处停下,他道:“姑娘稍等一等,我进去禀报。”   “好……”王曦已是心急如焚。   侍卫进去禀报,王曦踮着脚使劲往里看。   实际此处就是一片林子,长了不少柿子树,已开始结果,她看了半天,除了柿子,什么也没看着,越看越急。   好在那位侍卫很快就出来,他道:“王姑娘这边请,我们殿下与三郎君请您进去呢。”   王曦赶紧进去。   她的手缩在袖子中,焦灼地不停握成拳头,松开,再握成拳头,再松开……   直到她看到姬昭,姬昭伸手撩开树叶,从几棵柿子树后绕出来,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是来山上找我的?”   “是,是!”王曦怔怔站在原地。   姬昭便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挠挠头,王曦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没看到太子。   姬昭只好没话找话说:“这里风景挺好,林子里还有小鹿呢。”   “哦……”   姬昭找不到话说,想了想,问她:“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我……”王曦攥紧拳头,正要将那件事问出口,柿子树上忽地掉下颗柿子,恰好掉到姬昭头上。   “哎哟!”   柿子挺大一个,沉甸甸的,还挺疼,姬昭赶紧跳到一旁。   这个柿子半熟,砸到姬昭头上,已是半裂,又滚过他的额头才落地,姬昭伸手擦脸,王曦赶紧从袖中取出帕子,想要递给他,林子里已经迅速闪出另一道身影,王曦抬头看,是那个人!她曾经在姬昭家门口见过的人!他就是太子?!   他直直走到姬昭面前,着急问:“砸哪儿了?”   说着,他抽出张帕子,便去轻轻擦姬昭的脸,再问:“疼不疼?”   姬昭看到眼神直愣愣的王曦,心中尴尬,便有几分闪躲。   王曦想到那夜,那人说过的话,那些举动,再看眼前此人行为,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张字条上的话,是真的!   王曦满心绝望,再看那人手在昭哥哥脸上擦来擦去,贴得那么近,昭哥哥尴尬地不时瞄她,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王曦心都要裂了,她可以不和姬昭成亲。   可姬昭不该如此!   “咳咳咳——没事,我真的没事!”姬昭用力推开宗祯,宗祯回头看向王曦,不客气地问:“王姑娘可还有事?”   王曦讷讷道:“没,没有……”   “那就退下吧……”若不是王曦过来,姬昭也不至于站在这里被个柿子砸一脸。   姬昭朝王曦笑,王曦到底是又跟着侍卫离开,走了几步,她悄悄回头看,姬昭被太子给拢在怀里!姬昭发现她看过来,脸都红透了,还要去推宗祯,宗祯抱紧他不让动,伸手摸着他的脑袋,一寸寸地摸,就怕砸出包来。   王曦脑中一热,忽然就转身朝着他们俩冲过去。   王曦小小的个子,冲起来太快,侍卫与姬昭都没回过神,待她冲到跟前,宗祯正要回头看,谁也没想到的功夫里,王曦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她从宗祯背后用力刺进去,哭着大喊道:“你不配!”   她拔出匕首,侍卫冲过来,她哭着到底是又刺进去一刀。   浓烈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宗祯抱着姬昭晃了晃,双双软软倒在地,即便如此,他的双臂也是紧紧抱住姬昭,没叫姬昭磕到碰到。   姬昭滑到地上,看到绿色草地上的红色鲜血,他抖着手抱住宗祯,将脸埋在宗祯的颈间,绝望喊道:“来人!”   刘蕤已经从山庄离开,想到庄子里的热闹,他心中是万分得意。   他没有想到,这个宗谧倒还真有两把刷子!幸好他的腿被太子宗祯给弄废了,否则这样的人,岂能放心让他当傀儡?   叫他说,看那些御医惶恐的模样,这位太子恐怕是真不行了,也是,中了那样的毒之后,至今还没人能活下去呢。   刘蕤赶到庆旸公主的落脚处,提出带她去见一个人,庆旸公主戒备道:“见谁?”   “你跟我去便是,我又岂会害你?”   “我不见!”庆旸公主拒绝。   刘蕤开始还笑着劝她,见她屡劝不听,索性道:“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那个姬小六的确就是太子宗祯,你还做着嫁给他的美梦,我劝你早忘了这回事!宗祯,很快就要死了!”   “死了?!”   庆旸公主不可置信地反问。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刘蕤非常得意地把宗谧的事托盘而出:“那位王姑娘倒也是个痴心人,与你一样,你们女人啊,啧啧,一个情字真是不得了——她后来又去过一次那家铺子,今日刺杀宗祯的刀就是这么来的,上头是剧毒,宗祯必死无疑。”   “什么毒!”   刘蕤笑笑不说话,再道:“只可惜那位王姑娘命不好,你就不同,你是我妹妹,我让你做熙国的皇后。”   庆旸公主险些要崩溃,她用力道:“我不想做皇后!我只要嫁给宗祯!”   刘蕤却还在笑:“傻妹妹,他人都死了,你怎么嫁?往后熙国也尽在我们兄妹手中,这不好吗?”   庆旸公主不明白,这明明是她的兄长,还有她的母妃,他们是她的亲人,为何却又屡次在利用她?她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完下半生,为何这么简单的愿望,也要毁在刘蕤手中?   刘蕤还妄图继续控制她,做皇后?   哈哈——   她心中惨笑,又是嫁给哪个傀儡皇帝吧,兴许又是个老头?   在母妃与兄长心目中,她到底算什么?   她抬脚就要往外走,刘蕤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庆旸公主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我要去救宗祯,无非那么几种毒药,解药我都有。”   “你疯了?!”   庆旸公主不言不语,一味往冲,刘蕤拉住她,将她又拽了回来,怒斥:“你真的疯了!”   庆旸公主站在原地,低垂着眼不说话,听刘蕤训斥她,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她听腻了,自小母妃就告诉她,天大地大也不如哥哥当皇帝大。   当皇帝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当他的皇帝,她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啊!   为什么?为什么?   “你可在听?!玩什么荷包!”刘蕤扯了扯她的手臂。   庆旸公主抬眼看他,双眼冷漠,她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刘蕤,她的嫡亲兄长。   这次是她唯一的生路,无论如何,她也要抓住机会,她一定要走上这条路。   谁敢挡她,谁就得死。   “你给我老实待着,你——唔——”刘蕤不防,庆旸忽然拽下腰间的腰带,火速捆住刘蕤的脖颈,用力收紧。   “啪!”   刘蕤反手甩她一个耳光,想要叫人进来,他们兄妹二人在屋里说话,并未留人,显然刘蕤也未曾想到,他的妹妹竟会想要杀他,他身上连个兵器都没有。庆旸公主挨了这个耳光,咬紧牙关,手越收越紧,死死不放,哪怕刘蕤侧头用力咬她的手,咬出血来。   渐渐地,刘蕤的身子脱了力,庆旸公主不动声色,依旧死死收紧腰带。   直到,刘蕤脸色变得青紫,庆旸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庆旸公主手一松,瘫坐在地上,刘蕤已经死去。   望着嫡亲哥哥再也不会动的身体,庆旸公主片刻茫然之后,淡淡地笑了。   她抓住了她的那条路。   太子殿下遇刺,这等大事自是要瞒着外界,按理说,王曦的手劲有限,刺的时候也没刺到要害地方,顶多失血过多,本该没有生命危险。   坏就坏在,王曦的那把刀上,是有毒的。   王曦早被关起来,问清楚刀是哪里来的,立即去找到那家铺子的掌柜,掌柜早就收拾铺盖跑了,所有御医都在极力研制解药,却没有一个成功的,眼看着宗祯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姬昭初时哭得厉害,此时他已经不再哭。   他什么事也不管,眼睛没有合过,一直守在宗祯的床边。   宗祯这样,不好再往宫中挪,就在山上的庄子里。   仁宗皇帝偷偷从宫里出来,悲伤到极致,见到床边守着仿佛呆了的姬昭,心中更难过,他安慰姬昭:“好孩子,祯哥吉人有天象,他的母亲也会保佑他,他一定会好起来。”   姬昭不言不语,眼睛也几乎不眨。   仁宗叹气,转身就去问制药的事,倒也制出几种,只是根本没法根治,不过吊着命罢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姬昭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人迅速变得消瘦。   尘星劝他:“您不吃,也要倒下,到时殿下醒来,看到您这样,得多自责呢?”   福宸公主点头:“是啊,你好歹吃一些,就当是为哥哥吃。”   姬昭这才往肚子里塞了些吃的,每天也顶多吃一顿,尘星他们悄悄往吃食里放安神的药,就靠每天这一顿好歹让姬昭能合眼睡上片刻。   如今朝中相权早已不如从前,权力渐渐回到陛下手中,或者说是宗祯手中,毕竟如今大多数事情都是宗祯在做。   宗祯多日不出现,许多人心中都有些打鼓,各有猜测,只是不敢说出口。   直到有一日,有名女子走到宫门口,请求拜见陛下。   守门的门卫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般问:“你说,你是?”   “我是凉国庆旸公主,有要事要告知你们陛下。”   门卫也不敢拖延,立即进去禀报,很快,庆旸公主便被带进延福殿。   仁宗皇帝望着座下女子,问道:“你可有物件证明身份?”   庆旸公主将凉国皇族特有的信物交予他看,仁宗皇帝看了看,没看出有什么不对,但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小娘子的话。   庆旸公主也不急,先道:“庆旸无需陛下立即相信我,我是听闻太子殿下身受剧毒,特地赶来,我有解药。”   仁宗皇帝正要问,为何他一个凉国公主会在金陵,不防她直接说了,他皱眉道:“你为何会得知此事?你又为何会有解药?”   “我还知道,太子殿下受刺,与郑王宗谧有关。”   仁宗坐直了,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庆旸公主福了福,朗声道:“庆旸不敢有所隐瞒,那毒药实际是来自我凉国,郑王宗谧之所以有这药,是从我兄长那里夺来。”   仁宗越听越是云里雾里:“你兄长?五皇子?你们兄妹为何会在金陵?”   “说来话长……”庆旸公主苦笑,“我父皇将我嫁予凉国边境部落郡王,然而我早已有心意相通之人,却因身份有别,不能在一起。出嫁的路上,我逃婚了。”   仁宗听得目瞪口呆,更不明白这位公主为何要与他说这些私事。   庆旸公主再道:“我逃来金陵,兄长他怕我惹怒父皇,跟来金陵,想要带我回去。我们兄妹争执之时,不知哪里露馅,被贵国郑王宗谧发现,他,威胁我们兄妹——”庆旸公主低头,“他想杀太子殿下,想利用我兄妹二人,逼我们就范。”   “后来呢?!”   “我兄长不愿意,宗谧派人追杀我二人,我侥幸逃脱,兄长为了护我,不知被宗谧带去何处,我已是求救无门,只好来求陛下。”庆旸公主仰起头,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可怜至极。   仁宗非常震惊,这可是绝顶大事,涉及两国关系!   一个不慎,恐怕会有战争啊!   仁宗赶紧就叫项生过来,低声吩咐几句,项生退下,他又问:“解药一事又是如何说?”   “不敢瞒陛下,陛下也知道,我凉国医术很不错,我们这些皇子公主自小也会看些医书,还有宫中秘传的各类药物,郑王想要我们的毒药,好去杀害太子。”庆旸公主抽噎,“我怎能允许?!也正是因为我们兄妹不愿交出解药,才会如此……怪我,都怪我……”   “那解药?!”   庆旸公主立即从袖袋中取出个瓷瓶子,递上前:“陛下请看看,您可请御医检查,确实是那毒药的解药!”   仁宗立即拿到手中,又叫人进来,吩咐人先将药送去给御医看。   御医们检查后,确定这的确是解药!   众人差点要欢呼,立即喂殿下服用,一个时辰后,宗祯的脉搏明显有了好转,大家喜极而泣,等大家都出去,姬昭扑在床上也哭了一场。   后头几日,宗祯每天都会服用那药,好是的确好了许多,人却是依旧在昏迷!   庆旸公主给的药本就是减了效用的,要想醒来,少说也要吃一个月的药,彻底好起来,则是要吃上一年!   这就是她最大且唯一的砝码。   当然要嫁给宗祯,不能仅靠这一点。   庆旸公主算算,也到时候了。   果然,不等她主动进宫,就有侍卫来到她的住处,请她进宫。   五皇子刘蕤的尸身,找到了。   仁宗愁得头发都快掉了,邻国的皇子死在他们境内,还很有可能是他们宗室子弟给杀的,这事到底要如何办?!   两国不能再起战事!   偏偏这样的事不能透露丝毫出去,若是百姓们知道恐怕会有打仗的可能,天下必要大乱,儿子又在昏迷中,他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庆旸公主进宫,他先委婉地把刘蕤的事情告诉她,请她节哀顺变,并表示会立即与凉国取得联系。   庆旸公主低头哭,仁宗心中也不好受。   庆旸公主又递来个瓷瓶:“陛下,这是药,够太子殿下再吃一旬。”   仁宗接到手中,说道:“他日,太子好起来,必定叫他亲自谢你!”   庆旸公主却是哭得更厉害,仁宗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这次过后,仁宗做好决定,立即派使官前往凉国,并带上他的亲笔信,只盼凉国看在同样在休养生息的份上,两国别真的打起来。   那头宗祯的情况却没有好转,这次新送来的药,吃起来就没了效用,宗祯依旧昏迷不醒。   姬昭急得很,问到御医那处,他们只说药是陛下给的,也不知道药哪里来的。   姬昭离不开,拜托福宸公主帮他进宫问问,福宸公主二话不说就去。   这天,白大夫过来找姬昭。   姬昭问他何事。   白大夫也拿出个瓷瓶来:“郎君,那日殿下被收走的脏衣服,我拿去看了一晌,倒与我从前在凉国采到的某种毒草有些相似,这是我制出来的解药。”   又是凉国!   姬昭精神一振,也来不及多问,立即从他手中接过药,先道:“多谢你!白伯伯!”   白大夫摇头:“不敢不敢,只盼这药有点用处。”   姬昭打开瓶子,闻了闻,药无味,他问:“我可能吃?”   “您的身子金贵,还是别轻易试药,这药,我已经试过。”白大夫说着,又倒出一颗扔到嘴里。   姬昭有样学样,也立即扔了颗到口中。   “使不得啊!唉!”白大夫眼看着他将药咽下去。   “你吃得,他吃得,我也吃得。”   白大夫摇头:“我去煎副汤药给你喝,这些解药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   “麻烦你了白伯伯!”   姬昭相信白大夫甚过宫中那些御医,这么多天,他终于高兴了一些,他拿着药回去。宗祯刚吃完药没多久,白大夫说得等到晚上再吃,否则恐会相克。   却说福宸公主往宫中赶的时候,庆旸公主再度进宫,她又是送药来的。   仁宗看她半晌,他也不是蠢人,想到庆旸公主的那番话,又想到儿子曾说过有心悦之人,却不愿告诉他,再者儿子的确曾去过凉国,他心中生出个想法,祯哥喜欢的,不会是这个公主吧?!   他看着庆旸公主,越看越像。   庆旸公主将药递给他,自责道:“这药再吃上大半个月,殿下就能醒来。”   仁宗沉默片刻,开口道:“朕问你件事……”   “您请问……”   “你从前,可是见过太子?”   庆旸公主立即羞红整张脸,仁宗皇帝暗自拍大腿,果然如此啊!   福宸公主赶到宫里,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仁宗拉住问:“父皇有事和你商量!”   “何事?”福宸公主纳闷。   “你可知道,你哥哥有个意中人?”   福宸公主心中“咯噔”响,这种时刻,若是父皇知道姬昭与哥哥的事,不知是好是坏,她迅速想了想,似乎是好事?起码趁着哥哥还在病中昏迷,父皇想必也舍不得棒打鸳鸯?   她于是点头:“我知道……”   仁宗立即道:“你们兄妹果然瞒着父皇!”   “父皇,是听说什么了?”   “朕还能不听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什么?”福宸公主渐渐听不懂。   仁宗道:“不就是凉国的庆旸公主,你哥哥去凉国时候认识的,碍于各自身份才蹉跎至此!”   “什么?!”福宸公主大惊。   “看来你也不知啊,祯哥近来吃的药,就是这位公主送来的。”   福宸公主正色:“父皇,您把整件事仔仔细细给我说说!” 第157章 离开   听完整件事,福宸公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来的时候急匆匆,回的时候却很不得山路永远没有尽头,她不敢面对姬昭。   姬昭却一直等着她,不时派人出去看公主是否已回来,出来等福宸公主的人甚至都走到了半山腰。   福宸公主再磨蹭,山路也有尽头。   福宸公主慢吞吞走进姬昭的卧房,宗祯如今就躺在那张床上,见她回来,姬昭立即冲过来,期盼地问道:“怎么说?”   “呃,父皇说那药要吃上一个月,哥哥才能醒来。”   姬昭暗道,要这么久吗?白大夫说,他的药,吃上三日就能醒,吃上七日便能清醒,但是这药毕竟是陛下弄来的,也是多亏这药,宗祯的境况才会日渐变好,虽然很慢,姬昭也不敢质疑。   他又道:“这一路很累吧,你先快去吃些东西,吃完我们再具体说。”   福宸公主木木地点头,转身离开。   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一眼,姬昭坐在床边,拉住哥哥的手,轻声说着话,不知说什么,他将哥哥的手贴到脸上。   福宸公主没忍住,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   她想,这到底该怎么办啊?   姬重锦这些天也住在庄子上,想着好歹能帮帮忙,他听闻公主回来,过来看她,见她在哭,吓道:“怎么了?为何在哭?”   福宸公主伸手擦眼泪,姬重锦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帕子,轻声道:“你和我说说……”   “这可怎么办才好?”福宸公主也实在是没人可说,心里也有些承受不住,便竹筒倒豆子,全部告诉他。   听了她的话,即便是姬重锦也不禁沉默。   “这要怎么选?太难,太难了!父皇说,使官已去燕京,即便那位五皇子不是宗谧所杀,到底死在金陵!那位五皇子,据闻是凉帝最心爱的儿子!他国来犯,我们自是不怕,可上次两国大战之后,好不容易恢复至此,百姓们如何还承受得住?”福宸公主伤心,“姬昭太可怜了,我又该怎么办?”   姬重锦沉默许久,开口:“我们应该告诉他。”   “可是,可是这太残忍了!”   “再残忍,也胜过是由陛下,或是他人来告诉他。”   福宸公主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可是——”   她“可是”不出来下半句,姬重锦做出决定:“你说不出口,我来说。”   福宸公主看看他,想想姬昭,低头又哭。   姬昭帮宗祯擦过身子,刚给他拉好被子,尘星说,姬重锦与公主来了。   他头也没回,便道:“哦,你请他们进来。”   都是自家人,姬昭并未很在意,又将被子掖好,再整理一番,他才回身看他们俩,这些天,宗祯的境况渐好,且他又有白大夫新制出的药,他今晚心情倒是难得的不错。   脸上现出淡淡笑容,他请他们俩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他则是坐在床沿,笑着说道:“他好多了,这个月兴许就能醒呢!”   福宸公主低着头,姬昭看向她:“公主,你仔细给我说说,陛下都是怎么说的?公主——你怎么了——”   姬昭这些天全副心神都在宗祯身上,便有些迟钝,也是今日心情不错,才能发现福宸公主的不对。他看了看,诧异道:“你怎么哭了……难道,难道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姬昭也有些紧张,是陛下说什么了吗?   福宸公主抬头看他,明明是努力笑着的,却比哭还难看,灯光下,双眼通红,还微肿,姬昭心中莫名忐忑起来。   姬重锦开口:“三弟,我有事与你说。”   “你说……”   “你也知道,殿下是被王曦姑娘刺中,那刀上带毒,当时找到那家铺子时,掌柜已经跑了。”   “是……”姬昭为此非常自责,若不是他不忍对王曦说重话,甚至还请宗祯也善待王曦,又何至于遇到这样的事?!那天宗祯并不乐意他见王曦,是他叫带王曦进林子见他们的,都怪他!   “那毒药,实际来自于凉国。”   姬昭心中越来越凉,裴容早已不顶用,刘蕤也一直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他便以为不足为惧,可若是有人存了非要你死的心,又如何躲得过?!   姬昭正色道:“你都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   姬重锦声音平缓道:“药是郑王宗谧给的,那家铺子,王曦常去,据猜测,那掌柜的应当是早被宗谧用法子给买通,王曦的毒药就是这么来的。宗谧如何与王曦所说,我们目前尚不得知。”   姬昭静默片刻,又问:“宗谧又是哪来的药。”   “凉国庆旸公主出嫁的路上逃婚至金陵,她的兄长,凉国五皇子刘蕤悄悄寻来,却被宗谧给发现,为了保护庆旸公主,刘蕤被宗谧给杀了,那药,就是宗谧从刘蕤身上寻来的。”   刘蕤明明就一直在他这里,庆旸公主也只与宗谧见过一面,刘蕤早就与宗谧有所勾结。   事情真相才不是如此,但姬昭知道,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这些事情也只有他与宗祯知道而已。姬重锦的这番话,是福宸公主从陛下那处听来吧?   陛下又是听谁所说呢?   刘蕤死了?又是谁杀的?邻国皇子死在金陵?   那个庆旸公主死没死?又是否做了些什么?   姬昭的脑中此时变得异常清明,一条条的线清晰捋过,他抬头看向姬重锦与福宸公主。福宸公主依旧躲闪着他的视线,姬重锦则是双眼饱含悲伤。   姬昭心中凉凉笑了几声,他道:“大哥直说吧。这些都是谁告诉的陛下?”   “是凉国的庆旸公主。”   果然如此,姬昭扯了扯嘴角,又道:“还有什么,都告诉我吧。”   “庆旸公主告诉陛下,她与殿下心意相通,陛下信了。陛下找到刘蕤的尸体,也已派使官前往凉国,此时应当快到燕京,过些天兴许就能有消息传来。凉国皇子,死在金陵,据庆旸公主所说,是宗谧所杀。”   姬昭笑了笑,他缓缓垂下头。   接下来的话,姬重锦没有再说,瞧见姬昭那样的笑容,便知道,他完全听得懂。   此时唯一能够阻挠两国开战的,是两国联姻。   若是太子殿下已有太子妃,即便是性子软和如仁宗恐怕也不会答应,宁愿极力谈判,哪怕真要开战。   无奈,庆旸公主显然已是抢占先机,仁宗相信她当真与太子殿下心意相通。   只要靠联姻就能解决的事,两人本就“心意相通”,谁都会如此选择。   姬昭之后再没有开口说过话,他们俩安静离去,心中同样难受。   姬昭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   投身世家,更是与一国太子相爱,可他总把自己当做是个普通人,他到底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根深蒂固的思想从来不能让他将自己与天下联系起来。   哪怕宗祯每日做的都是这样的事,他也在一旁耳濡目染,他始终没有认为过这些与他有任何关系。   然而却有这样一天,他的面前出现一个选择,攥紧或是放弃。   只要他选择放弃,天空依旧这么蓝,太阳也依旧那样升起,不必有人会为那可能存在的战争而失去生命、流离失所,天下太平。   可是他若是选择攥紧。   他生在和平年代,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可他不乏从电视、网络中见到过去战争的影像,见到哪怕在他生前那个年代,那些任人打击的小国、弱国。   无数炮弹轰出去,死伤无数,城市化为废墟。   战火中,满脸伤痕的孩童那双清澈的双眼,曾使多少人落泪?   也或许,两国不一定会发生战争,但熙国又要拿出多少好处去为此事“买单”呢?   刘蕤到底是死在金陵城中。   宗祯曾经说过,一件事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如何认为,而是大多数人如何认为,很明显,如今的证据已经帮大多数人做出选择。   姬昭惨笑,到底是谁这么恨他,要他做这样困难的选择。   是老天爷吗?   他自问从未干过坏事,老天爷又为何要这么对他?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真的只有一个最为普通的愿望,他只想与宗祯厮守终生,为何要这样难?   为什么这样残忍而又沉重的选择会压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重生一次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他看向病床上依旧昏迷的宗祯,其实,天下万灵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本来就是从外面来的,他连这个世界到底是真还是虚幻都不知,他带着宗祯走吧。   他们不用再顾及百姓,无需在意所谓苍生。   他只想和宗祯在一起啊。   可是——   姬昭又想到在眉州时,那个与村民们笑着攀谈的宗祯,想到常常看奏章看到天明的宗祯,想到那个兴致勃勃地与他说着心中野心与抱负的宗祯,就在宗祯遇刺那日,他们俩排排坐在柿子树下,宗祯给他摘了两个柿子,告诉他,这叫事事如意。   姬昭的眼泪掉了下来。   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意。   姬昭伸手,去拉了拉宗祯放在被子中的手,上前伏在床沿,轻声道:“哥哥,若是你,你又会怎么选。”   “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我有点累了,我也有点害怕……”   那夜谈话之后,福宸公主与姬重锦再未说起过这件事,任何相关的都不曾提起过。   姬昭也没有去过问,他暂时就当做什么也不知,依旧每日陪在宗祯床前,只是他每天都给宗祯服下白大夫制的解药,三天后,宗祯醒来。   众人惊喜不已,都认为是陛下拿来的解药的功效。   就连福宸公主也是如此认为,福宸公主心中更复杂,更不知该怎么办,毕竟药的确是那位庆旸公主给的。   姬昭没有解释,倒不是他有多么无私,他是真懒得解释。   他也不知他还能陪在宗祯身边多久,任何多余的一句话他都懒得说。   宗祯醒了,眼睛也已睁开,意识却还很不清醒,姬昭就每天都在床边跟他说话,姬昭觉得他应该是能听到的,因为宗祯开始反手握住他的手了。   姬昭高兴坏了,他握紧宗祯的手,轻声保证:“哥哥你很快就会清醒的!”   宗祯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   如白大夫所说,服药三日后便可醒来,想必再过四日,宗祯便能清醒!   又是三日后,陛下过来。   如今朝中的事都压在他身上,要应对百官们的疑惑,还有凉国那边的事,他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自他登基至今,初时朝政靠朝臣,后来靠宗祯,可以说这也是他压力最大的一段时候。   他也是好不容易抽空过来一趟,看看据说已经醒来的儿子。   一进屋就见到守在床边的姬昭,瘦了不知道多少,脸色也不好,仁宗好一阵心疼,按住姬昭的肩膀:“坐下吧,在宫外,无需讲这些虚礼。”   姬昭的手与宗祯的握在一起,姬昭想抽回来,宗祯握住不放。   仁宗看了几眼他们交握的手,没有多说,说道:“祯哥也知道是你一直陪在他身边,唉。”   姬昭勉强笑了笑。   仁宗也没有问姬昭的话,该问的,他都已问过外头的御医,他与姬昭沉默地都坐在床边,看着宗祯。   福宸公主听说父皇来了,赶紧过来,进来就瞧见他们俩一同发呆的模样,她顿在原地。   听到脚步声,仁宗回头看去。   “父皇……”福宸公主走上前来,她害怕父皇要说那个庆旸公主的事,虽然迟早都要面对,能晚一刻都是好的,所以急急赶来。   姬昭心中也有数,他的手心都已出汗,他低下头。   仁宗的确是有话要说,不过瞧儿子还不太清醒的样子,他到底起身,与福宸公主走到外室。   姬昭挣扎许久,到底趁着掌心湿滑,抽出手,走到门边偷听。   “竟然是他要过来!”福宸公主惊呼。   “是啊,唉——”仁宗叹气,“看来这位五皇子的确是凉帝最心爱的儿子,也才会派心腹过来。”   “他若是来了,会发生什么……”福宸公主也有些没底。   “吴志传回的信来看,情况并不太妙,凉帝未说此事怎么处理,只是立即派人过来收殓刘蕤的遗体,朕恐怕,那名心腹过来,一是带刘蕤回去,二,是为了谈判来的。”   父女沉默。   “父皇,哥哥真的会与那位庆旸公主定亲吗……”福宸公主小声问。   仁宗回过神:“当然会,他们既心意相通,父皇自会让他们在一起,更何况你哥哥这次保住性命,多亏这位公主的药。只怕,此时不乐意定亲的反倒是凉帝,刘蕤毕竟死在金陵。”   总之就是,事情的发展的确很糟糕。   姬昭听完之后,默默地又回到床边,呆呆地看着在睡觉的宗祯。   一刻钟后,仁宗与福宸公主再度进来,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仁宗道:“对了——”他对姬昭道,“明日,庆旸公主恐怕会来,昭哥也认识的吧?”   “认识……”   “她,唉,若是朕早日知道也不至于如此,她——”   “父皇,您匆匆赶来,还没用膳吧?”福宸公主赶紧打断他的话,把他给拽了出去。   过了会儿,福宸公主又进来,站在床边,愧疚道:“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样的事情,没有谁对不起谁的道理,都是命。   姬昭只道:“你可有办法阻止那位庆旸公主过来?”   福宸公主立即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她过来见哥哥!”   姬昭苦笑,福宸公主兴许又理解错了,若是命运注定他姬昭只能如此,庆旸公主迟早会见到宗祯的,只是不能是此时。   庆旸公主给的药一定有问题。   庆旸公主那通谎话天衣无缝,就连姬昭也佩服,但是谎话就是谎话,姬昭怕她会继续利用宗祯为自己谋利,他决不允许。   这几天,宗祯眼看就能醒来,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再捣乱。   他道:“庆旸公主此人心机极深,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告诉他人,更别与陛下说。”   福宸公主愣愣点头。   姬昭又道:“待宗祯醒来,就好了,在他身子彻底好起来之前,绝不能让她接近宗祯,任何她送来的吃的、喝的,都别吃了。”   “可是,哥哥的解药是她给的。”福宸公主不解。   姬昭再苦笑,抬眼看她:“她的药根本没用,我把她的药给白大夫看过,白大夫说那些药量治一只猫还差不多。”姬昭从袖中拿出两个瓷瓶子,递给她,“这才是解药,他这些天吃的都是这个。”   福宸公主木讷地眨眨眼,看向姬昭手中的瓷瓶:“这,这是——”   “这是白大夫制的,三日能醒,七日清醒,明日,他大约就能醒来。”   福宸公主嘴巴微微兜住,却又紧紧咬住嘴唇,她怕自己在姬昭面前哭。   “醒来后,还是要继续吃的,这些药,你好好收着,药材难寻。”   福宸公主越听越不对劲,姬昭这话,怎么跟他很快就要走了似的……   福宸公主立即道:“为什么要把此药给我?放在你那里即可!哥哥明后天就醒了!等他醒来,一切就都好办了!”   姬昭不说话。   福宸公主硬将药瓶往他手里塞:“还给你!”   姬昭便接到手中,福宸公主再问:“你说话啊,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吧?哥哥要醒了,父皇也会知道那个公主是在骗人的!你说话!”   她伸手推了推姬昭,姬昭不得不再抬眼看她,再次苦笑:“即便大家都知道是骗人的,又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动的手,刘蕤的确死在金陵,证据确凿。即便宗祯醒来,他又拿什么去面对来自凉帝的怒火?难道真要开战吗?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为此私事而死?或许终会有解决办法吧,但庆旸公主敢拿百姓的性命去赌,敢不在乎这些,我做不到,宗祯更做不到。”   “…”福宸公主哑声。   姬昭声音沙哑:“这个选择太难了,我来选就好。”   福宸公主低头,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面。   “别太为我难过,我会很好的。”   福宸公主屡次张嘴,想问他是不是要走了,想问他要去哪里,想问他还会不会回来,等等。终究是没有再问,还有什么意义?   “夜深了,你回吧。”姬昭催她离开。   福宸公主伸手将眼泪擦干净,转身跑了。   姬昭坐回床边,仰头看着头顶的横梁,悠悠叹了口气。   待到仁宗回宫,山庄再度恢复静谧,已是深夜。   姬昭从袖中掏出个瓷瓶,那是白大夫第一次给他的那个,里头只剩一粒药,今日服用,明日,宗祯应当就能慢慢清醒过来。   他将那粒药倒在手心,看了片刻,再去看宗祯。   他死于十六岁,又重新从十六岁开始,今年十八岁,他曾经的愿望是开心、简单而又闲适地度过这一生。后来,他在他的愿望里,又加了个人。   他曾以为,愿望如此简单,想必老天爷会厚待、善待。   此时才明白,世上最困难的事不过“简单”二字。   姬昭将那粒药放到宗祯嘴边,到底是用手指撬开宗祯的嘴巴,想要将药喂进去。   以往总是非常配合没有任何反应的宗祯却咬紧牙关,他喂不进去。   姬昭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   意识尚不清醒的宗祯也知道他要走了吗。   姬昭伏在宗祯身上,嘴唇贴在他耳边,颤抖着嘴唇,轻声道:“哥哥别怪我……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怪我好不好……”   他的脸颊已满是泪水,他缓缓地将脸贴住宗祯的脸,眼泪滚烫却又冰凉。   他将那粒药送到自己口中,用牙齿咬住。   他小心地去吻宗祯,对方牙关渐开。   姬昭闭上眼睛,嘴边全是咸咸的眼泪。   他用舌头,就着泪水,将那枚药喂到宗祯口中。   姬昭带着殷鸣与尘星,是从那个暗房进到地道离开的。   走前他给外祖父留了信,叫他们别担心,他只是腻烦了金陵城中的生活,如今终于不再是驸马,自由了,他也只是出去走一走,他带足了银钱,一定不要担心他。   他没有说何时回来,更没说还会不会回来。   姬昭自己都不知道。   地道挺长,走出的瞬间,天还没有亮,漫天繁星。   姬昭站在原地,抬头看了很久,殷鸣将早就准备好的,藏在林中的马车赶来,见他原地看星星,就没有叫他。反倒是他见马车过来,立即收回视线,走到马车旁,利落地上车。   殷鸣与尘星对视一眼,暗中叹气。   黑夜中,殷鸣赶着马车下山,尘星问他:“郎君,我们去哪里呢?”   姬昭不知道。   尘星也不忍心再问,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殷鸣在外道:“郎君,我们快到山脚了。”   姬昭喃喃:“这么快……”   他掀开窗帘,趴到窗户上往后看去,天已渐亮,身后是初醒的青山。   姬昭不舍地看了又看,从前那样想要离开这里,真到离开这天,才知道,他已经不愿离开,也无法再离开。   因为他的心早已镌刻至此。   姬昭笑了笑,收回脑袋,轻声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是正文最后一章了。 第158章 最动人的感情   “郎君!我们到喽!”殷鸣将马车停好,利落跳下车,上前掀开帘子。   姬昭只觉寒风迎面而来,他抖了抖说道:“真没想到这地方这么冷!”   “本就是在山上,如今又是八月末,自是凉的。”尘星说着,给他披上件披风,姬昭从马车下来,四周看了看,满目高树,这哪里是有人烟的样子?   尘星跟着跳下来,也诧异道:“咦,真的是这里吗?”   姬昭低头展开地图看:“没错呀,就是按照这图来的。”   殷鸣也凑过来看,真的没错,他们此时就在这山脚边上,可是却找不到进山的路。   尘星道:“您不会被那逍遥子给哄了吧?”   姬昭郁卒:“不会吧!”   那天他们离开金陵后,姬昭实在不知该去哪里,心情又极度低落,人也恍恍惚惚的。   后来还是殷鸣想起逍遥子曾给他们郎君寄来地图,便提议不如去找逍遥子,姬昭当时完全就处在一个“无我”的状态,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来找逍遥子了。   一路上,看着风景,心情才慢慢调整过来,不至于再是那副活死人的样子。   姬昭拿着地图上前:“我们往里走走,说不定走走就有路了!”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他们三人往里走,走了半个时辰也没看到有路,依旧是那片一看就是没人打理的杂草地,姬昭正迷茫地四处看着,忽然,“啪嗒”一声响,又是翅膀扑腾声,一只小麻雀掉在他们面前,差点砸到姬昭。   姬昭赶紧往后退一步,殷鸣大声问:“是谁?!”   没人应……   “出来!”   殷鸣再威胁:“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   他们三人静等片刻,只等到风声,殷鸣正要拔剑——   “嘁,好没意思。”树上响起道很可爱的女孩声音。   他们仨立即仰头看去,看到一双晃来晃去的腿,晃着晃着,树叶里探出张小脑袋,是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   “你是谁?”姬昭开口问她。   “那你是谁呀?”   “我过来找逍遥子,是他给我地图。”姬昭说着,举起地图给她看。   “咦……”小姑娘看看他,转身从树上下来,姬昭赶紧道:“你慢些……”   她却“嗖嗖”地已经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姬昭面前,看他手中地图,姬昭则在看她,小姑娘长得非常可爱。   她从姬昭手中拿走地图:“的确是逍遥子的,可是逍遥子不在。”   “那他去了何处?”   “出远门了,办些事。”   “他何时能回来?”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耸肩。   “这样……”姬昭思考片刻,既然逍遥子不在,那他也没必要再久留,他便道,“打扰了……”   他说着,转身要走,“你等等!”小姑娘叫住他。   “嗯?”姬昭回头。   “你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我从金陵来,我去——”姬昭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想了很久,想到眉州,他眼睛一亮,“我要去眉州!”   “眉州?!”小姑娘眼睛也跟着亮了,“是有许多竹熊的眉州吗?”   姬昭点头。   她立即凑过来:“你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我还未去过呢!”   说来也奇怪,姬昭最讨厌陌生人了,这个小姑娘却不令他讨厌,他甚至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心中也莫名地想要亲近。   姬昭看她:“你的家人能答应?”   “当然能啦!忘记告诉你,我是逍遥子的女儿!”   姬昭大惊:“他有女儿?!”   她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能有吗?”   “不,不——”姬昭只觉得逍遥子先生的形象愈发扑朔迷离起来,要知道,逍遥子在他印象中是个风流浪子的形象啊!姬昭还是不能相信,便道,“那我问问你,元和三年,逍遥子在哪处?”   她不假思索:“逍遥子在湖州,在吃太湖三鲜!”   “你真的知道!”要知道,这段就是那本逍遥子的手写本里提到的,据姬昭所知,世面上从未刊印过。   “我当然知道!逍遥子当时喝醉了!那段是我写的!”   姬昭再惊:“难怪那段的字迹不太一样!”   她得意道:“是不是字好看许多?!”   “呃……”姬昭虽然不想贬低自己的偶像,但的确如此。   她“哈哈哈”笑:“逍遥子写字很难看的!她小时候偷懒,不愿意练字,我就不同啦,每天玩,都不忘练字读书呢!那是我十岁时候写的字,我现在写得更好了!你看我手上的茧!”   她伸出手来,绕着弹弓的手指上果然有茧。   她笑:“怎么样,可以带我去了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   “没有不过啦!”   “可是——”   “也没有可是!”   姬昭无奈:“那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我也好去瞻仰一番逍遥子先生的草屋。”   小姑娘却道:“草屋?搭好的第二天就塌啦!草早就拿去烧火了!”   “…”姬昭与殷鸣、尘星一同大笑出声。   姬昭觉得,这算是他这么多天唯一真正开心的一天了。   小姑娘叫暖暖,却没有告诉姬昭她姓什么,姬昭也没有非要知道,逍遥子留暖暖在这里,肯定还有大人陪着她,要带人家小姑娘出去玩,总要知会一声吧?   暖暖却吓得连连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叫忠叔知道,铁定走不成!快快快!”   姬昭哭笑不得,还是留下封信,就用石头压在暖暖爬的那棵树下。   逍遥子原本住在临近江陵府的一座山中,他们离开后,便往眉州赶去,这与从金陵去眉州是完全不一样的路线,有暖暖一路叽叽喳喳,日子好打发极了。   暖暖也写游记,并且姬昭还知道很多小秘密,例如逍遥子的很多游记,都是暖暖代笔。   “也不能怪逍遥子啦,她太懒了,人又有点笨,只能我来了!有些时候是我自己写,有些时候是她口述,我代笔!”   姬昭被她逗得直笑,他一路上不停给暖暖买东西,暖暖到底是逍遥子的女儿,姬昭也给她买精致漂亮的首饰,她挺喜欢的,却看一眼就随手扔到身后去了,是真的扔!   这完全是视金钱为粪土啊,一点不当回事。   倒是给她花十文钱买两个肉包子,把她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还叫他“哥哥”呢。   听到她叫“哥哥”,姬昭心颤,想到宗祯。   也不知宗祯身体是否已经恢复,更不知他们与凉国谈判谈得如何,至今没有听到太子订婚的消息,是消息还尚未从金陵传来,还是……   “哥哥你在想什么?”暖暖伸出爪子在眼前晃了晃。   姬昭回过神,温声道:“没什么……”   暖暖吃着包子,递给他一个:“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慢点吃。”   “你是不高兴吗?”   “…”   “你的眼睛,很难过。”暖暖指了指他的眼睛,她凑过来,“你是怎么了呀?”   “我,我和我喜欢的人,分开了。”姬昭也没想到,他竟然对一个小姑娘开口说这些。   “哎哟,就是这事啊。”暖暖又坐回去,毫不在意道,“不就是一个女子嘛!天涯何处无芳草!”   姬昭“噗”地笑,又道:“他是男子……”   “哎哟!”暖暖的眼睛瞪大,“你是断袖呀!”   “这你也懂?”   “我什么不懂呢?”暖暖凑过来,“那就更好办了,不就一个男人么,狗男人算什么呀?”   “都是谁教你这些?”   “我娘啊,我娘说了,男人都是狗东西,不值得托付。”   “…”姬昭颇有些一言难尽,只能说,不愧是逍遥子的女儿!   不过经过暖暖这么一打岔,他忘记那些烦恼,又跟着小姑娘东拉西扯起来,脸上再度浮现笑容。   金陵,姬昭的山庄内,宗祯靠在床头,紧皱眉头吹着碗中药。   陈克业站在床边汇报道:“我去看过刘蕤的尸体,殿下,他确实是被绞死的,不过他七窍流血,恐怕是死后,又被伪造出中毒的样子来。”   宗祯尝了口药,还是很烫,他只能再吹了吹。   陈克业再道:“宗谧被陛下软禁在他自己的屋里,我打算今夜再去探一探。”   宗祯仰头,将一碗药喝尽,抬眼看向陈克业:“旁的都不急,先去将刘蕴【庆旸公主】那个疯女人抓来,藏起来别叫人找到。”   “是!”   陈克业说完转身便走,保庆与程深紧跟着就进来,宗祯瞄他们一眼,他们俩不敢动,低垂着脑袋,蔫蔫地站在床边。   “都滚过来吧……”宗祯没好气。   他们俩这才敢走近一些。   宗祯是五天前晨时清醒的,当时他说话很不清楚,非常艰难地,他断断续续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命令大家去找姬昭。   病中,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得到姬昭说的话,却给不出任何回应,他是当真急得要死了。   什么选择不选择!   他与刘苍一向有来往,约定好暂时同盟,哪怕刘蕤真是宗谧给杀的,他都能有办法把这事情给栽赃出去,刘苍的兄弟可还有好几个!更何况还有刘蕴这个疯女人在,无论如何栽赃都有的是办法!   凉帝最好面子,子女自相残杀这样的事,恐怕藏着掩着还来不及!   又何至于要到两国开战打仗的地步?!   宗祯现在想到那天姬昭趴在他身上哭,还是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出血来。   他不能去怪父皇与妹妹,他们俩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只能怪自己。   那天,他还吩咐陈克业给逍遥子写信,他不知姬昭会去哪里,给逍遥子写信也是多条途径,这几天他说话渐渐利索多,能在床上坐一坐,也能自己喝药。   伤口在后背与腰腹,都绑着绷带,刚能清楚说话的时候,他朝保庆程深他们发了一通火,就这么让姬昭偷偷跑了,当时扯到伤口,血流不止,这些天他也不敢多动。   他得快些好起来,才能去找姬昭。   如这般,过了半个多月,姬昭已经开始往眉州走。   金陵城中却是一片混乱,因为庆旸公主也不见了,眼看凉国使团就要到,仁宗愁得嘴上都长了几个泡。   宗祯一日三餐地喝着药,陈克业从地道内带出个哑巴来,这是刘苍给他传话了。   宗祯也想知道,这一回刘苍要把这事栽赃给谁,正听小哑巴用唇语说着。   保庆在外求见,陈克业出去,很快回来,告诉宗祯:“说是逍遥子找了过来,想要见您!”   宗祯惊讶,赶紧叫陈克业先带小哑巴下去,再叫带逍遥子过来。   宗祯艰难地下床,套了件长衫,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逍遥子,令宗祯吃惊的是,对方身量格外纤细……纤细得有些过分,纤细得甚至不像男子……对方还带着幕离。   宗祯怔了怔,说道:“先生请坐……”   “咳!”对方好似有些尴尬。   宗祯更惊,这声音,分明是女子啊!   静谧片刻,对方索性扯了幕离,迎上宗祯的惊诧神色,尴尬道:“既然我都来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也遮不住了,是,我是逍遥子……”   宗祯看着她的脸,岂止大惊啊!   这,这张脸几乎与姬昭一模一样,这不是姬昭这辈子的母亲,殷家唯一的姑娘殷莺么!   殷莺显然依旧十分尴尬,她故作正色:“我收到你的信,便急急赶来,出了这样大的事,事关昭,昭昭,我不能不露面。”   宗祯也回过神,对方到底是姬昭的母亲,他请她坐,还给她倒茶,问道:“您是有什么线索?”   “呃,我没什么线索,但是我愿意去一趟凉国。”   “为何?”宗祯这般问道,却又想到从前觉得诧异的很多地方,例如凉帝刘干看着姬昭发呆,给姬昭送画,还有关于德妃的疑团。   毕竟是面对小辈,殷莺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我与凉国皇帝,早年认识,我能说服他不打仗。”   “您可能具体说一说?”宗祯非常有礼貌地说,“我了解得多一些,也好能帮助您。”   “咳咳……”殷莺喝口茶,给宗祯大概说了遍。   宗祯叹为观止,他这位岳母,了不起啊!   那天,刘蕤说的话,还真有几分说对了。   宗祯问:“那刘蕤,是昭昭的弟弟?”   殷莺立即鄙夷道:“他也配!他是我的一名侍女生的,我发现刘干骗我,早就想走,无奈怀了孩子,我是想着生下孩子留给他便走的,我在外行走,并不利于孩子的成长。偏偏我那侍女想害我,要用火烧了我,我岂能任她如意?当初我离开金陵,家父怕我危险,是派人暗中保护我的,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我自是带着孩子顺利逃脱。”   事情这就非常明朗了,显然那德妃也是利用殷莺在骗刘干。   宗祯便道:“您大可不必如此,这样您太辛苦,我有办法把这件事办了,绝不会起战事,无需您出面。”   殷莺却道:“我不觉麻烦,我只觉这母子三人令我恶心,我没想到他们竟将算盘打到我儿子头上!敢做出这样的事,就得付出代价!你办你的,我也办我的事,他们三人都必须得死!让我去见刘干!”   宗祯想了想,又道:“去凉国路途劳累,您看这样可成,明后日,凉国使团便能到,据闻凉帝刘干的心腹,那位韩大人也会来,他与凉帝从来形影不离,他可曾见过您?”   “见过我的人不多,他还真算一个。”   宗祯松口气:“那就好办了……”   殷莺出现在那位韩大人面前的那刻,他就惊呆了。   他们陛下始终认为她还没有死,魂牵梦萦这么多年,五皇子再厉害,哪怕十个五皇子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这位啊!   尤其殷莺直接将当年真相说出口,刘蕤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德妃想杀她,母子三人欺骗刘干多年,五皇子刘蕤之死顿时也就不是多大的事,凉帝这么多年对刘蕤过分的宠爱,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而已,否则那么多皇子,也没见凉帝个个宠爱。   凉国使团留在金陵,那位韩大人派人回去报信。   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刘干竟然亲自来到金陵,仁宗都忙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怎么该打的仗没打,反而邻国皇帝还来了?   上次凉国皇帝来金陵,熙国皇帝去燕京,可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但这些已经是近一个月以后的事。   宗祯已能下地自如行走,姬昭却还是没找到,没有丝毫的消息,宗祯的心情非常不好,谁也不敢往他跟前凑。   宗祯想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姬昭走的时候只带了殷鸣与尘星,这俩都是靠谱的人,可他们也从未长久在外行走过,谁又知道在外会遇到什么?   尤其姬昭,压根就是从旁的世界来的。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就火烧一般,一丝一刻都待不住。   宗祯甚至没有等到刘干过来,他从山上下来,进宫去延福殿。   仁宗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儿子还有些羞愧,直白点说就是不好意思,宗祯也没有浪费时间,直抒来意:“父皇,我打算出趟金陵。”   仁宗怔愣:“啊?”又赶紧道,“不可!你还在养身子呢!”   “前些日子之所以那样凶险,无非是因为中毒,如今毒已解,伤口倒尚可,昨日换药时,罗大人说,恢复得还不错,总归这一两个月要养身子,无法处理朝政之事,我不如离开金陵,路上我也会主意休息,不会赶路太急。”   “好端端的,又为何非要离开金陵?!”   “我想去找姬昭。”   仁宗噎住,又道:“说来也奇怪,这孩子是怕朕怪他?朕又怎会怪他,唉!朕会派人去找他回来,不必你亲自去一趟。”   “父皇,其实我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你说,你说。”   “我确有心仪之人,那人也从来不是什么庆旸公主。”   仁宗皇帝这些天,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庆旸公主骗他的事,他也已知晓,对此他自责道:“都是父皇草率,轻信他人之言,不过那位庆旸公主好歹救了你的命。”   “这也是我要说的,我能醒来,根本不是因为她的药。她给您的药,处理过,我若是靠她的药,长达一两年,都无法好透,她也好用这药控制您与我。”   仁宗大惊:“那,那——”   “我吃的药,是姬昭给的,姬昭那位白大夫,您也是知道的,当初眉州治瘟疫的方子就是他所提供。”宗祯继续道,“父皇,时到今日,我也再没有什么好隐瞒、担忧的,先前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您,是因为福宸与姬昭尚未和离,和离之后,又遇上这些事,我一直没能来得及说。”   仁宗惊呆了,看着宗祯半天不敢说话。   宗祯也看他,点头:“是的,是姬昭,我喜欢的人是姬昭。”   仁宗猛吸凉气,半晌,才来了句:“你,你跟你妹妹抢,抢人啊!”   宗祯怔住,蓦地笑出声。   他怎么也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他父皇最在意的竟然是这点!   “怎能如此呢?!”仁宗一脸哭相,夹杂着愤怒,“朕就觉着奇怪,福宸与昭哥两个孩子过得好好好的,感情那么好,怎就突然要和离?!姬重锦也是幌子吧!你,你怎可如此呢!”   宗祯解释道:“福宸与姬昭是当真没有感情,当初也是我与父皇非要赐的婚。福宸与姬重锦之间,也是真的。”   “真的?!”   “父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起誓。”   仁宗听了不说话,片刻后才喃喃道:“难怪这孩子要走啊!都怪朕,轻而易举地相信旁人!”   “这也不怪父皇,说来也的确是刘蕴的解药帮我拖了几日。”   “那,你可知那孩子去了哪里?”   宗祯摇头:“不知……”   仁宗叹气:“那要如何去找?”   “总不能因为不好找,就不去找?总有一日能找到。”   仁宗再看他,看了许久,又开始叹气,最后点头道:“你去吧,路上注意身子,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回来,我们一起想想法子。”   “好……”   “唉,你去吧。”   宗祯行礼,转身要走,到底是问道:“父皇,姬昭是男子,我亦是男子,我们不会有孩子,我也不打算再亲近旁人。”   仁宗摆摆手:“你母后临走前,拉着朕的手,说她只希望你们兄妹二人平安喜乐。你们是太子与公主,看似身份高贵,却生来承受巨大压力,又哪来真正的平安喜乐,在朕能给的地方,朕会尽力给予你们一切。至于孩子,唉,你幼年时候,身子不好,好几次差点救不回来,你母后觉得愧对祖宗,怕无人继承江山,劝朕选妃。   朕不是当皇帝的料,却因嫡子出身,无痛无灾,顺利册封太子,再继承这片江山,朕没有才能,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在这龙座之上。人这一生的命运啊,从来也说不清楚,百姓羡慕皇帝,殊不知,皇帝也在羡慕着他们?   没有孩子又如何?宗室子弟从来不缺,总有适合过继当皇帝的,总归都是宗氏后代。   人来世上这一遭,又能遇到几个知心之人?你母后走后,至今多年,朕每每都在梦中梦见她,于朕而言,这已足够。   原先,朕以为你与朕不一样,如今看来,竟是一样的。有些人,注定一生只能爱一人。”   宗祯的眼睛都被父皇给说酸了。   似他父皇这般,自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可又如同他所说,人生走一遭,使命各不同。   宗祯给他行礼,抬头道:“我会尽早回来。”   仁宗笑:“自然,朝中还有这么多要事需要你回来打点,朕不是个好皇帝,所幸你母后将你带来这个世界。”   宗祯也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仁宗看着他的背影,再叹一口气。   那日,他去庄子里,看到姬昭坐在床边失魂落魄的模样,两人双手交握,是有过一点怀疑的,只是他也没太敢往那处想,今日儿子过来说这么多,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定感。   他若是阻止,姬昭在外流浪,再无踪迹。   宗祯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当年,他的父皇也不许他娶皇后,因为皇后家世太低,他清晰地知道那种感受,儿子与姬昭这样的感情比他们当年还甚。   世人总说江山与美人总要择一个,为什么就不能都拥有?   这样的感情本就与世俗不符,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却还是共同选择这条路,可见他们的决心。   他又何必棒打鸳鸯?   两人若是感情当真深至此,此生再不分开,相爱到老,那也是一段佳话,也算惊世骇俗。   若是总有分开时,也无需他出手。   谁又不曾年轻过。   宗祯自小到大,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皇后与他对儿子唯一的期望是,活下去。   如今,他不仅越活越好,还拥有喜欢的人,多了不少人情味,又将朝政理得这样好,皇后在天上瞧着,又不知道多高兴呢,这在从前,他们夫妻想也不敢想的事。   仁宗想,做不成好皇帝,总要做个好父亲、好丈夫吧。   宗祯回到东宫,找出姬昭曾经构想过的“旅行社”大计,这上面列出的地方,他是要一个个地去找的。   不过——   他又起身,从柜子上取下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叠书稿,是姬昭这两年出门时写的游记,姬昭写得零散,甚至很多写完自己就给忘了,他都收起来,早已整理好,本想编成册子,印几本留着自家看的。   现如今,他打开盖子,看着整整齐齐的书稿,心道:倒是便宜了其他人。   他叫程深过来,吩咐道:“交给书局,即刻下印,署名潇洒子,只投放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书斋,每个州府只投顶多十本。每一位购买此书的人,都需记录下,向我汇报。”   “是是是!”程深赶紧应下,回头就去办。   宗祯又叫保庆来收拾东西,他坐着又开始发愁,姬昭走的时候除了两个人,什么也没带,倒是带走几本游记,只是不知是姬昭自己交代带上,还是尘星他们顺手拿的。   又愁,也不知他们银子带得够不够,不够用可怎么办?姬昭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吃过生活上的苦。   总之怎么想怎么愁,等到程深办完事回来,保庆也将东西收拾好,他带上人,趁夜直接出发。   姬昭一路吃吃喝喝玩玩,终于与暖暖到达眉州,这一个多月他们倒是过得格外高兴。   路上,姬昭甚至与暖暖认了兄妹关系,暖暖说她不想嫁人,她娘说了男人都是狗,不值得喜欢,说完不忘加一句:“哥哥你不是狗!”   姬昭简直无言以对。   姬昭也不想娶人,于是他们俩已经决定以后两人就这么一起吃喝玩乐真不错。   姬昭也不笨,他不想被找到,即便去眉州,肯定也不敢上次来时去过的地方晃。   哪怕他知道他的那只竹熊就在那里,他也不敢带暖暖过去,于是他们俩白天就在山里找竹熊,晚上回城里休息。有时候白天不想去找,就在眉州城中逛吃,两人都是爱书之人,又都爱写一写游记,也爱去逛书店。   城中大小书斋都被他们俩逛遍,只是有意思的书寥寥可数。   姬昭觉得眉州真不错,不敢买宅子,就赁了个大宅子,这是正经打算在这里住下。   他于是开始琢磨起其他事来,他先问尘星,这次出来他们带了多少银子。   有谁家里放着太多现银的?大多数都是存在钱庄里,尘星出来前,将能带上的都带上了,在他看来,够用好几年。尘星他们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大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们还真不知道,总觉得也就出来几个月,总要回去的。   尘星诚实告诉姬昭。   姬昭开始发愁,他是真不想回去,回去干什么啊?看着那个不要脸的公主干生气?   那银子铁定不够,他也不想去钱庄取银子,那不是就能轻易被发现了吗?   想到这里,姬昭再想到宗祯,也不知道宗祯好些没有。   这些天,被暖暖带动着,好不容易心情好些的姬昭,再度变得低落。   况且,他已经暂时在眉州安定下来,该逛的、该吃的都逛过吃过,他渐渐不想再出门,整日窝在屋子里,一是想宗祯,二是想怎么生财,当然,想宗祯的时候更多一点,或者说几乎都在想宗祯。   他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每天都希望今天的宗祯比昨天要好一些。   他也每天叫殷鸣出去打听打听,是否有太子的消息,又是否有要打仗的消息。   两样消息都半点也没有。   姬昭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好一点,不打仗的话,说明凉国使团同意谈判,那就是亲事要成了?   姬昭有时候会怪自己,如果当初他没有非要去凉国,宗祯也不会陪他去,也就不会认识那个不要脸的公主,也就不会发生如今这一切。   暖暖抱着摞书回来,见他趴在桌上发呆,走来道:“哥哥你又在想你的那个狗男人了?”   从前,姬昭无数次说明,那真不是“狗男人”!   但这个小姑娘被她娘荼毒太深,坚持认为,天底下的男人就都是狗男人,他也没有办法,他勉强坐起来,问她:“又去哪里逛了?”   “我去买书了!新来一批书!据说很有意思,你看不看?!”   姬昭哪里还有心思看书,他摇头:“你看吧……”   “真不看吗?”   姬昭撑着桌子起身,摸摸她的头:“我不看,你自己看。”   暖暖在他面前坐下看书,姬昭看着她,心道,过些天就劝她回家吧,说是一回事,哪能真让人家一个小姑娘整日跟他厮混,逍遥子与那忠叔想必是很担心的,即便他当时留过信。   这么想着,姬昭走进书房,摊开纸便开始写信,写好后,他又叫尘星进来。   这两年也不是白混的呀,尘星用自己的笔迹誊抄一份他的信,由殷鸣次日赶到附近的州,把这封信寄到往常逍遥子收信的那个地址。   殷鸣在隔壁州找了家铺子代收信,每十日便去看一回。   信寄出去,竟然久久没有回应,一个月后,姬昭又写出去一封,还是没有回应。   姬昭很无奈,打算往后每半个月写一封,一直写到暖暖的家人来找她。   暖暖毫不知情,还跟着殷鸣去玩过两回,又买回来不少书,姬昭照例没看。   他继续思考生财的法子,并且已经有了思路!   没错,暖暖才是那个跟姬昭有血缘关系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没错,殷家终于又出现了一个姑娘。殷莺当年离开金陵,是殷老太爷也同意的,姬家不放人,殷莺死活要和离,本打算出去,过个几年,待姬慕之有了新的妻子就回来。   结果殷莺一路也有奇遇,她生得纤细,却因家人宠爱,一直是个活泼的性格,在外生活过,见过大好河山与大千世情,怎还愿意回来?殷老太爷他们都知道,她后来又生了个孩子,殷莺害怕要被父母找回去,一直说生的还是个儿子……   不过殷暖暖就是翻版殷莺,性子的确很像男孩,胆大包天。   她就这么跟着姬昭这么个陌生人走了,那位忠叔看到信,赶紧带着信往金陵赶。待他赶到金陵的时候,宗祯已经走了,于是殷莺又赶紧带上忠叔去找宗祯,宗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去的第一个地方恰好也是逍遥子的家。   殷莺与忠叔只好又回去,回去后,宗祯已经又走了!他们俩恰好收到姬昭寄来的信,再去找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的宗祯……总之三人好一番折腾,始终没能联系上,也没有给予彼此正确的信息。   宗祯在南方找了近两个月,没找到姬昭,便打算去北方找,经过金陵,还又回去处理了一些事情,半个月后才又出去继续找。   这时终于得到消息,又有人买那潇洒子的书了,书本就印得不多,这两个月来,在南方时,每个买过的,宗祯都已去看过,可惜都不是姬昭。   这次是泸州,泸州就在眉州隔壁!   宗祯醍醐灌顶,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   他立即兴致冲冲地往泸州赶去,他有种预感,姬昭一定就在泸州。   姬昭这两个多月还真没有闲着,他花银子雇人记录眉州城内大小吃食、酒肆铺子的所有拿手好菜、好酒,记录他们的烹煮方式与价格,还会询问食客的意见,因为雇的人多,仅仅半个月就记录了一大摞纸。   他则亲自带着尘星、暖暖从早到晚地整理这些资料,他还叫殷鸣给他做了把尺子,画表格,往内誊抄各种数据。   看得他们仨目瞪口呆,姬昭心里有点小得意,从前只想着活命,哪里想到这些。   如今在外流浪,再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天天想宗祯,天天想哭,迟早变怨夫,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宗祯更不会喜欢。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在一起了,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变成这样的人!   如今有了要做的事,日子也好过多了。   他做的表格上,价格、名称、评价一目了然,很容易令人了解。   正好殷鸣每隔十天就往泸州跑,眉州常年被山隔开,外面的人也有好奇的,却懒得来,殷鸣再去,就把姬昭做出来的这些表格一一分发,总有人感兴趣。   殷鸣去了两次,就带回来十来人了,这些都是过来品尝眉州美食的。   姬昭激动坏了,他早就按照这些食肆的位置画过线路图,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自己不好露面,特别喜欢热闹的暖暖主动请缨,带着这些人过去。   暖暖可爱又活泼,能说会道的,那些泸州人简直对这趟“美食之旅”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来之前,姬昭叫殷鸣告诉他们,只是刚开始,试试而已,不收钱。   结果这一天下来,有五人主动要表示给钱,说很感谢他们的引导,还有个大娘瞧上暖暖,非说要娶她回家当儿媳妇的。   晚上,殷鸣将他们送到事先打过招呼的客栈,次日又把这些人送回眉州,带回十两银子。   暖暖直接跳起来尖叫,姬昭也高兴地一直在笑,就连尘星都“嘿嘿”笑着直搓手。   他们从来没有亲手赚过银子,于他们四人而言,这都是他们的“第一桶金”!   姬昭叫尘星将银子分作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于是姬昭心心念念的“旅行社”大业终于有了雏形,也如火如荼地干了起来,姬昭出手大方,眉州城中许多铺子表示愿意与他合作,他又雇了更多的人,还有镖局的护卫负责“游客”们的安全,到第二个月,泸州那边也有铺子表示要与姬昭合作。   再后来,姬昭又赁了个铺子,雇了两个可漂亮的小娘子负责接待客人。   姬昭一直隐在背后,事业做得那是蒸蒸日上。   姬昭还试图开发“农家乐”,渐渐与曾经备受瘟疫折磨的那个村落也有了合作,他又开始跑到山里去找竹熊,当然不好找,但偶尔会找到竹熊吃剩的竹竿,还有它们留下的痕迹,于很多人而言,这也已经足够稀罕。   姬昭把这些带回去,订做几面大玻璃,将那些东西陈列在玻璃橱柜中,别说,还真的有许多人来看!   宗祯赶到泸州,还没顾得上先去书斋问,先看到街上一家挤满人的铺子。   他不喜人多,正要绕路,却见两人从那铺子出来,手里拿了张纸,喜笑颜开地说道:“我报了明日出发的,据说新添了个叫作什么“农家乐”的,能到地里摘萝卜!我自小在城中长大,还从未见过!”   “要拔萝卜,还值得特地跑到眉州去?”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眉州有竹熊啊,最近在展览竹熊粪便!”   “呕!我才不要看!”   两人越说越走越远,宗祯立即勒紧缰绳,回头看去,看到铺子上四个大字:胖达旅社。   宗祯看了好半晌,想哭,想气又想笑。   他翻身下马,走进人满为患的胖达旅社,也拿到张纸,顺势就报了那个明天出发的小队,他仔细看那张纸,更是哭笑不得,所有人为了他的事愁眉苦脸,福宸至今还天天在哭,更别提他的外祖父、母。   这孩子倒好,在外面还真把这旅行社开出来了!   次日,宗祯跟随大部队前往眉州,到城门处就有两个很精神的小伙在等他们,见他们过来,满脸是笑地迎接他们进去,宗祯见不是姬昭,有些失望。   又觉好笑,若是姬昭过来接待,才怪异吧。   他此时倒也不急了,跟着众人一起去尝过眉州美食,又去了个当地叫作宋公祠的地方,说是拜了能考状元,别说,这一行还真有几位学生是为这来的,宗祯此时便有些待不下去了,他得去找姬昭,他转身要走。   那带路的小伙子还问了几句,他说要去走人。   小伙很懂地说:“你要自由行是吧?没问题!下午酉时末来胖达旅社集合就成!”   “…”宗祯不知道说什么好,“自由行”这个词他听姬昭说过,一定又是姬昭教的!   他又觉焦急,又觉得姬昭无比可爱。   他离开这些人后,直接去眉州知州衙门,当初过来接班的人,是他亲自任命,自然认得他,见到他都吓呆了。   宗祯摆摆手,只道:“我问你打听些事情。”   姬昭的旅游事业干到这份上,当地官员不可能没数,果然,知州是知道的,甚至还挺赞同,知州也从未见过姬昭,说与他来往的是个姓殷的管事,一定是殷鸣!   知州也不知姬昭住在哪里,不过他道:“近来,他们在开发新项目,呃,殿下,项目这个词也是他们先说的。”   宗祯点头,他知道,他问:“什么项目……”   “什么农家乐……”知州害怕殿下认为他们是胡闹,说得有点忐忑。   宗祯再度觉得好笑,他问:“我知道,那你可知道他们如今在哪儿?”   “据说那位殷管事如今总在灵泉村,就是上回害瘟疫的那个村子里,他们有合作。”   姬昭蹲在田里,他在拔萝卜,暖暖蹲在他身边,也在拔萝卜。   反倒是尘星、殷鸣与村长在屋子里商量着事情。   暖暖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来,不由抱怨:“我们为什么要蹲在这里拔萝卜?太难拔了!”   “这叫田野调查。”   “什么?”   姬昭也咬紧牙关地拔萝卜,拔了好半晌也没,他吐出口气,解释道:“我们要办农家乐,要开展拔萝卜项目,总要知道好拔不好拔吧?要自己试过,才能介绍给客人!”   “这样噢!”暖暖再度斗志昂扬,“那就继续吧!”   “来,我喊一、二、三,啊——”   两人使劲,“哈哈哈!我拔到了!”暖暖兴奋地举着手里的萝卜,“我拔到了!”   姬昭气馁地看着自己空空双手,咬咬牙,用更大的力气拔,这回直接使错了劲,他一个屁股蹲直接往后倒去,暖暖赶紧要上前来扶他,身后一阵疾风,眼前闪过道影子,有个人已经冲过来,从身后托住姬昭。   姬昭那声“疼”还没喊出口,就发现自己并没有直接坐到地上。   有双手直接托住他的腰,他愣了愣,忽然都不敢再动。   暖暖“咦”了声,问:“你是哪里来的狗男人?”   宗祯挑眉,问怀中姬昭:“我什么时候改属狗了?”   暖暖睁大眼睛,指着宗祯:“你不会就是哥哥的那个狗男人吧!”   宗祯哭笑不得,再问姬昭:“你都怎么说我的?”   “还真是啊!你既然把哥哥抛弃了,有哪里来的脸找回来?!”暖暖伸张正义。   宗祯仰头看她,慢慢道:“大人的事,你少管,倒是我想问问,殷暖,你逃家已经三个多月,就不怕你娘过来揍你一顿?”   暖暖的眼睛瞪得更大:“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例如你娘很快就会赶到。”   “啊!”她吓得萝卜也顾不得捡,回身就跑,“那我得赶紧躲起来去!”   身边已是彻底清静,宗祯再低头看姬昭,说道:“怎么,看到我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不乐意看到我啊?”   姬昭低头,不说话。   “真不乐意看到我?”   姬昭依旧不说话。   宗祯心中不由有一丝恨,他以为姬昭也会如同自己那般思念着他,可他没有想到,姬昭在这里过得这样好,事业做得如火如荼,是不是,其实有他没他都一样呢?   姬昭真的喜欢他吗?   他是不是太矫情了?   宗祯的手抓紧他的手臂,始终将他拥在怀中,贴着他,轻声道:“我找你找了三个多月,找遍你曾经说过想要去的每个地方,除了中途回金陵处理一些政事,一直在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你——”宗祯声音沙哑,“昭昭,你没话和我说吗,你不想我吗。”   姬昭的脑袋越垂越低。   宗祯的极度疲倦,与见到姬昭之后的极度喜悦之后,是极度的忐忑与害怕。   “回答我……”他催促,姬昭还是不见言语。   宗祯伸手去掰他的脸,却摸到一手的眼泪,宗祯怔住,姬昭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落,落满他的手掌,淋湿他的整个世界,宗祯跪坐在地上,将姬昭紧紧抱在怀中,再不说话,也不逼姬昭说话,只是静静抱着他,听他哭,尽管无声。   姬昭哭了很久,开始抽抽噎噎地说:“那我能怎么办呀……我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每天脑子中都是你,我会死的……我不想死啊,呜呜呜……”   姬昭的哭声,仿佛在一根根地抽着他的筋。   他心痛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胡说话。我,我只是看到你过得这样好,想做的事情也做得这样好,似乎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甚至没有我之后,你过得更好。没有我,你不必困在金陵,你有这样广阔的天地,你想做的事情又是那么多,我在害怕,害怕你其实已经不需要我。”   姬昭这才哭出声来:“我原本也以为我很恨这个世界,恨将我束缚在金陵的一切人,直到我真的出来,我才发现我早已不想离开那里。想做的事情都做得这么好又能怎么样,没有你呀,呜呜呜……我只想要你……”   “只想要我,为什么又要离开我。”   “那我能怎么办!”姬昭哭得更伤心,“那个时候我能怎么办!你为什么不早点醒来!”   明明是无理取闹,姬昭心中也有数,还是不觉这样说,因为那个会哄他的人,来了。   宗祯也果然立即道:“都是我,我不该那样轻敌,我就不该对王曦太好,我更该早点杀了刘蕴那个疯女人,是我不好,我让那些人欺负你了。”   “就是你不好啊,他们欺负我,他们逼我离开你……我不希望打仗,我不想背负那么多条人命,你昏迷不醒,做主的是他们,我能怎么办!”姬昭抽着鼻子,“那我宁愿我自己来选,我不希望你醒来之后,身体那么难受,还要被他们逼着做选择……”   “傻昭昭,你为什么不能多相信我一点?我醒来自会有办法。”   姬昭呜咽着说:“我自是相信你,可我承担不起任何一个万一啊,我害怕他们万一还有什么坏心思,万一那个刘苍也趁你重病害你呢?我不能承担的呀……呜呜呜……”   “那你就舍得把我给那个疯女人?”   “呜呜呜……我不想听到她!”   “好,不说,不说了。”宗祯说着,又去轻轻掰他的脸,姬昭不愿回头看他,他用力,姬昭低头用力咬他一口。   宗祯失落道:“三个多月不见,不给我看看吗?”   “变丑了……天天拔萝卜,搞田野调查,晒黑了呜呜呜……”   宗祯还在悲伤着,却又觉得好笑,在他耳边说:“我们昭昭怎么都是最好看的啊。”   “丑……”   宗祯到底是把他的脸转过来,姬昭瘪着嘴闭上眼睛,不看他。   宗祯用指腹将他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用手捧着他的脸,问道:“不问我金陵的事吗?”   “你都来找我了……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了……”   宗祯笑:“这个时候倒是很信我?”   姬昭睁开眼睛,静静看他。   宗祯也看他,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越发干净,宗祯不由凑上去亲吻他的眼睛,姬昭闭上眼,待他亲完,又掀开睫毛看他。   “想过我会来找你吗?”宗祯轻声问。   姬昭摇头:“不敢想……”   “为什么?”   “那样就会想到万一不来找我,我该怎么办?索性就不想……”   宗祯面露心疼。   姬昭这时伸出手臂,主动抱住他,将身子嵌进他的怀中,喃喃道:“哥哥,我不是做梦吧。”   “不是……”   “你知道吗,来到这里后,我常常分不清真实与梦幻,最开始的那个月,几乎每天都睡不着,特别害怕黑夜,有想过去死。可是又会害怕死,为什么呢?不是怕疼,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是害怕死了,就真的一点见到你的可能也没有了……”说到后来,姬昭的眼泪又掉下来,他说,“宗祯,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吗。”   宗祯不言语。   姬昭道:“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遇到你,喜欢上你。我的确是为了你才会存在于此。没有你,就没有我。有你,就有我。好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嗯?”   姬昭说着,在他怀中抬起双眼:“我愿意为你放弃一切,放弃自己,放弃梦想。”   他迷茫道:“这样是正确的吗?”   宗祯低头亲亲他的鼻子,轻声道:“是……”   姬昭下意识地紧蹙眉头,他这样嵌在宗祯怀中,宗祯的肩背宽阔,挡住了光,他只能看到宗祯,他的世界中只有宗祯,他看到过万千言论,都说不能为爱人放弃、失去一切,可是他现在主动地在做这样的事,还如此乐此不疲,并不打算醒悟。   他正迷茫着,宗祯又过来亲吻他的眉心。   好温柔的吻,一点点将他紧蹙的眉头亲开。   这时,宗祯才又离开他,用他最喜欢的双眼看着他,用他最喜欢的声音,温柔告诉他:“当然是对的,因为你也取走了我的一切。”   姬昭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他。   宗祯抿了抿嘴角,对他笑出他最喜欢的笑容,轻声道:“而我会给予你更多,尽我所能。”   姬昭没再说话,而是将脸再度埋进他怀中,将耳朵附在他的心口,听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两人紧紧抱着,坐在一片萝卜田中,吹着初冬略寒的风,谁也不舍得动一下。   直到——   “哎呀!”身后传来暖暖的惊叫声。   宗祯立刻回头看去,好吧,对上无数双陌生而又惊诧的双眼。   暖暖对着手指,小声道:“他们说要来摘萝卜,我带他们过来,我,我没想到……”   宗祯无奈叹气,姬昭则是已经收回手臂,抬起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宗祯低头看了看,“噗”地笑出声来,姬昭的耳朵立刻红了。   宗祯索性抱着姬昭起身,非常大方地迎着他们走去,对他们笑道:“这地方不错……”   说完,他抱着姬昭直接离开。   他们刚走出没几步,暖暖鼓掌道:“好动人的感情啊!”她不光自己鼓,她还催其他人,“赶紧的!一起来!鼓掌加恭喜的,今天一人送两根萝卜!”   宗祯与姬昭都有些顿住了。   谁料那群人还真的一起鼓掌了,一起大喊:“好动人的感情啊!”   “噗……”姬昭到底是笑出声,他放下手,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向宗祯。   宗祯低头看着他,也在无奈地笑。   两人对视后,笑得更大声,笑声很快就没入那么多句的“好动人的感情啊”中。   宗祯笑着轻声道:“果真是好动人的感情。”   姬昭眼睛亮亮的,看他半晌,再度用手把眼睛捂上。   宗祯抱着他大步离开。   次日天还未亮,宗祯拉着姬昭的手,终于爬到半山腰上,近来做过不少田野调查的姬昭倒也没有觉得累,他四处看看,问道:“确定就是这里哦?”   “是,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它一定会出来。”   “它还会记得我吗?”   “会……”   “它如果不记得我呢?”   “它一定会记得你。”宗祯说完,又将姬昭拉到一棵树下,他先爬上去,伸手给他,“上来,我们坐在这里等日出。”   “好!”姬昭一手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攀着树枝,顺利与宗祯并排坐在一根很粗的树干上。   姬昭悠闲地晃着腿,看着轻雾中的黎明时分,格外期待将起的朝阳。   宗祯一手揽住他,满身也都是悠闲。   两人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淡淡薄雾渐渐散去,东方的太阳渐渐跃出地平线,“哇——”其实这并不是姬昭见过最美的朝阳,但在此时他的心中,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美的日出。   他偷偷瞄宗祯,不停地瞄,宗祯只要回头,他便立即收回视线。   宗祯笑道:“想干坏事?”   “才不是!”   “那为何偷偷看我?太想我?”   “不要脸!”   “那——”   “咳咳!”姬昭解下身上的一个荷包,小声道,“昨晚我告诉你的,我的第一桶金!”   “我知道,你们一共赚了十两银,四个人平分了。”   “嗯……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那一份呀?”   “当然……”   “呐,你看看——”姬昭将荷包扔到他手中。   宗祯更觉奇怪,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的手捏了捏,没有捏到银块,却捏到两个圈一样的东西,他诧异地解开荷包的带子,从里头倒出两个小银指环到手掌心。   他看姬昭,姬昭低着头。   宗祯捻起仔细看,发现很细的指环上,一个刻着“祯”字,一个刻着“昭”字。   他立即问:“你做的?”   “嗯……好难做……银子太少了……我之前学了好久……字也好难刻……”姬昭说得吞吞吐吐,宗祯不太明白,不过他很感动,他赞道:“做得特别好……”   姬昭心中叹气,指望他一个古代人搞懂这些是不太可能了。   他只好小声道:“在我们那里,结婚的人要戴对戒……他们还会在戒指上刻自己的名字……嗯……这是,这是那什么……”   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啦!   宗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姬昭见他不说话,也没有戴戒指,心里更忐忑了,眼睛不停瞄宗祯。   宗祯还在仔细看那对戒指,越看越爱。他索性将戒指包在掌心,也从自己的袖袋中拿出来个荷包,他也递给姬昭:“看看……”   姬昭立即打开荷包,从中拿出两个柿饼来!   他纳闷看向宗祯:“柿饼?!”   宗祯笑:“那天我摘的那两个,后来去找找,那个篮子竟然还在,我令他们制成柿饼。”   “那可以吃吗?”   宗祯笑:“当然……”   “但是我舍不得吃耶!”   “那就不吃……”   姬昭又将柿饼装回荷包,刚把荷包的带子系好,手被宗祯拿过去,他立即抬眼看宗祯,宗祯对着他的双眼,将那枚有“祯”的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又笑着把另一只递给姬昭。   姬昭紧张又兴奋,差点要把戒指掉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气,非常郑重地把刻着“昭”字的戒指也戴到宗祯手上。   宗祯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手心,两人手指贴在一起。   “真好看……”姬昭轻声道。   宗祯再用一只手盖住他的手指,侧脸看他,轻声道:“愿我的昭昭,事事如意,百岁无忧。”   姬昭的眼睛落进朝阳,明亮璀璨,他抬头看宗祯:“那我愿你什么哦?!”   宗祯浅笑:“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那我就祝愿你永远爱我如初!”姬昭笑。   宗祯反手握住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握,宗祯笑着倾身去吻姬昭。   他道:“我爱你,是一生的事。”   姬昭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双手缠住他的脖颈,仰脸去吻他,亲吻间有浅淡笑声溢出,没入两人齿间,又没入这金黄色的天地中。   殷鸣他们则奉命在外看守,看到先前的那头竹熊晃晃悠悠地出现时,他们立马兴奋地走进林中,想要通报,却都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静静记录这一刻的树枝,仿佛一座桥搭在太阳里。   暖融融而又金灿灿的光芒中,桥上,爱人在亲吻彼此。   他们四人互相对视,都一同笑了。   这大约就是他们此生见过的最美风景。   也是最动人的感情。   —— 完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到这里了。   想说的话,都在文中。   这个故事里,没有完美性格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缺点,例如太子这辈子的多疑与杀人时的残忍,也例如昭昭的过于不问世事,再例如皇帝的无能与公主的心思过于简单,等等。   可如果皇帝不是这么一个过于感性的人,又如何能够快速接受太子与昭昭的事,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复杂体。还有很多点,就不一一解释说明了。   这篇文从一开始连载到最后,经常会有角色的行为与言语被大家质疑,这也是很应该的事,因为我在写的过程中,也会有着急与生气的时候。   但是,他们看似是我创造的纸片人,决定权在我。实际上,在他们的故事里,他们只是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选择与偏好,我反而被他们带着在敲键盘。   所以才会有这么一个故事。   最后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有很多是从第一章 追到最后一章的,辛苦啦。   故事和人物一样,不完美,却也在尽力做一个更好的人【故事】。   也祝大家越来越好,冬天快乐。   我过几天来写番外,有些还没有提到的在番外里写,下篇文写《夜里有雪时》,文案在下面。   20201209   《夜里有雪时》文案:   冬深遇暮起,夜里有雪时。   遇见你,爱上你。   十六岁的叶雪时,和养病的妈妈一起到小镇生活。   转学的第一天,满身写着“我有钱”、“我天真”、“我好骗”的叶雪时就被不良学生盯上要钱花。   叶雪时不仅给了钱,还亲手给他们脸上有伤的老大贴了三张独角兽图案的创口贴。   后来,叶雪时才知道,妈妈养病是假,找到亲生的儿子才是真。   他是被抱错的那个。   二十七岁的叶里,有一个保险柜,谁也不知道,那个保险柜里,只是三张年代已久,甚已失色的,独角兽图案的创口贴。   他的保险柜里,是他的青春,是他的爱情。   攻受是互相抱错的孩子,校园文,有长大部分。   视角不明是因为两人视角都有,受的会多一些。   受是个滑雪boy,攻前期辍学【是个学霸】。 第159章 外篇一·昭回于天(一)   “那你就是专程来送信的喽?”   “是,殿下,您看,这是陛下的亲笔信。”   殷暖正吃着烤红薯,这个季节的红薯最甜,橙心的,烤得都流出油来,殷暖吃得两只爪子都脏兮兮的,她看了眼面前那位伯伯递来的信,“呃”了声,示意他看自己的手,随口道:“你就帮我拆了吧,看看里头写的都是些啥。”   韩大人立即笑道:“这是陛下的亲笔信,臣怎么敢看呢。”   殷暖便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随手指指桌子:“那你放这儿吧。”   “殿下,这是陛下的“亲笔”信……”韩大人再次强调。   殷暖吸一口红薯,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他:“所以呢?这是他给我写的信,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   “呃——”   殷暖扔掉手中吃掉的红薯皮,又拿了个新的,仔细地剥着皮,口中就道:“我娘说了,不能随便要狗男人的任何东西。”   “…”   韩大人哑口无言,站在原地尴尬非常。   姬昭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推门进来,韩大人见他进来,很恭敬地行礼道:“三郎君!”   姬昭笑道:“韩大人一路风尘,不如先去梳洗歇息一番,晚上我们给韩大人办接风宴,好好热闹热闹。”   韩大人显然很乐意能有个台阶下,一边说“不敢”,一边又说“多谢”的,行完礼就赶紧跑。   殷暖的小爪子捏了个新的红薯递给姬昭:“吃不吃?”   由于口中还有吃的,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姬昭直接被她给逗笑了,接了她的红薯,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吃,而是道:“那人,是凉帝刘干的心腹,他们俩可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后来又是凉帝的伴读,长大后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所以呢?”暖暖无所谓道,“因为他身份特别,他特地过来,我就要觉得受宠若惊吗?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让他吃吃鳖,哼。”   姬昭哭笑不得:“原来你都知道啊,我还当你不知呢。”   “嘁,我可没那么傻,但我也不是故意不给他好看啦,我是真的不喜欢他们这些人,懒得搭理他们。”   “我听宗祯说,凉帝刘干兴许要来金陵,上次凉国皇帝亲自过来,还是一百年前,他是为了你与殷夫人过来的。”姬昭还没习惯叫殷莺“母亲”。   暖暖并不在意,继续吃她的红薯,也继续无所谓:“来就来呗……”   “你不是说,还想回金陵玩几个月?刘干铁定会见你,他估计想带你们俩回燕京。”   “呵!他是谁啊,想带我们走,我们就得跟她们走啊?”   “我也觉得你们并不会跟他走,他肯定还想给你个公主封号。”   按理来说,公主这个称号,对许多女孩而言都有足够的吸引力,从古至今。暖暖却是连红薯也不吃了,转脸看向姬昭:“谁要当公主?公主有什么好?你没看到那个庆什么羊还是牛的公主——”   “庆旸公主……”   “对,反正就是她,连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没有选择,这听说还是很受宠的公主呢!”暖暖“哼”道,“我才不去当这劳什子的公主,我还没有和我娘走遍天下山水!我娘当年从那个破落地方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还要再回去。”   暖暖说完,还不忘笑着奉承一句:“当然啦,你们福宸公主还是很好的!我抨击的只是那个破落国家!”   姬昭好笑,只觉她真的鬼精鬼精的,不过这也是他早就猜到的。   像她们母女这种心中怀有万千山水的,哪里还看得上小小的一座城,况且那些城里也只有曾伤过她心的人。   姬昭拍拍她的小脑袋:“你们自己拿主意吧,他若是真敢逼你们,你们还有我和宗祯呢。”   “哎哟!哥哥,你说,我该叫太子什么好?”   姬昭噎住,暖暖朝他挤眼睛:“要叫他嫂子吗?”   话音刚落,门响,他们俩一起回头,宗祯走了进来,挑眉道:“说什么呢?”   姬昭还没开口,暖暖先从椅子上起身,笑嘻嘻道:“什么也没说!我走了我走了,你们俩慢慢说,慢慢甜蜜!”   姬昭瞪大眼睛,暖暖抬脚就要跑,宗祯叫住她:“韩大人给你带了不少礼物,还在院子里整理着呢,你去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   “给你送了许多漂亮的衣裳与首饰,你去看看可有喜欢的。”宗祯是觉得,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刘干既然送来了,那就收着。   暖暖却道:“谁那么肤浅,喜欢这些啊!我就乐意穿布衣!本姑娘哪怕一身布衣,也是人群中最亮眼的!”说完,撒腿就跑没了影。   倒叫宗祯无话可说。   姬昭好笑:“真不知道她到底像谁!”   “像殷夫人……”   姬昭目前还没有见到殷莺本人,听他说起,立即问道:“你不是说他们已经来眉州的路上?怎还没到?过些天,我们都要回金陵了。”   宗祯在他身边坐下,点头道:“按理说,是该到了,是有些奇怪。”他见姬昭的面色并没有非常期待,便问,“你不想见她?”   姬昭想了想,道:“也不是不想,应该是有些紧张吧……”   宗祯了然,宽慰一般说道:“她很和气,尽管已是年近四十的人,瞧起来二十多似的,说跟殷暖是姐妹,恐怕也有人信,跟你长得极像。”   “真的?”姬昭这才好奇一点,“也不知和我妈妈长得像不像,呃,不是指魏妈妈,是指我原来的妈妈,也就是我的母亲,我从前就和我妈妈长得很像……”   宗祯见他说得有些落寞,揽住他的肩膀:“你既然从前在梦中见过她,阿姨想必也会在梦中见到你,知道你如今过得很好,阿姨——”   姬昭笑出声:“你还知道阿姨!”   宗祯讪讪:“这不是你教我的么……说是你们那里都这么叫……”   “哈哈哈!”姬昭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是一身古装的太子殿下用文绉绉的语调说着“阿姨”,实在是太好笑了!   这么一笑,姬昭也不落寞了,他道:“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可是,可是——总之我非常紧张。”   宗祯当然懂,母亲毕竟是血脉最近的人,有时候越近越紧,况且昭昭又非原本的姬昭。   他道:“我看殷夫人也不乐意在一个地方久待,她们母女没准也在我们身边待不了多久,指不定哪天就跑没了影,是吧?”   姬昭又被他给逗笑,点头称“是”,但他心里知道,他还是很愿意能和殷莺相处好的。   只可惜,他们在眉州待了半个多月,殷莺也没来眉州。   连宗祯都觉得奇怪,不时派人去城外等消息,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半个多月,胖达旅社的生意蒸蒸日上,拔萝卜的农家乐也顺利进行,姬昭几乎每天都去山上看他的那只竹熊,韩大人也天天过来见暖暖,试图能让她看一眼刘干写的亲笔信,暖暖烦不胜烦。   总之,该干的事都干了,该玩的也都玩了,此处毕竟不是家,于姬昭而言,如今,金陵才是他的家,出来几个月,他已开始想念。   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原本逗留在眉州,就是为了和殷莺碰头,金陵城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回去解决。   既如此,择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们回金陵。   临行前,暖暖姗姗来迟,姬昭已经上了车,宗祯在车外等她。   原本姬昭在车内跟他说着话,忽然听宗祯没了动静,他掀开帘子一看,看到一身华服而来的暖暖,好么,平常随便扎了个鬏鬏穿得跟个男孩子似的,已经足够可爱漂亮的暖暖,如今盛装打扮,简直漂亮得要瞎了人的眼,兴许气质也是天生,她这么一穿,气势极为凌人,的确有公主样。   暖暖得意地走到他们面前,用扇子遮住脸,故意羞答答道:“公子看我如何?”   “噗!”姬昭笑出声,宗祯也笑着开口:“是谁说华服肤浅轻浮?”   暖暖扔了扇子,不再装,而是朗声笑道:“哈哈哈我说的话你们也信呀?你们可知道,我娘有两句至理名言,一句是男人都是狗东西,第二句是女人的话最不可信啦!”   说完这句话,暖暖自己转身上车,结果不适应脚上新鞋,差点摔个狗吃屎,身边赶紧有人去扶她,她却利索地踮着脚尖在地上转了好几个圈,愣是稳住了!   她还得意地给姬昭抛了个“我是不是很厉害“的眼神,再问:“瞧我舞姿可是极为曼妙?”   虽说不道德,姬昭笑得直锤车壁,宗祯吩咐出发,上马车后也笑着摇头:“我看她不愿意去燕京当公主也好,否则啊,人家皇宫都能被她给拆了。”   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在山路上很是醒目,附近也有许多百姓好奇围看,宗祯也未阻止,随人去看。   殷莺就戴着面纱躲在人群里,偷偷摸摸地往山脚看,她身边的老头忠叔就叹气:“我说姑娘,您既然惦记着,您就下去看呗!”   “你不懂!”   “哎哟,你不就是害怕么,怕我们小郎君怪您,要我说啊,您也别紧张害怕了,人家铁定是要怪您的,有你这么当娘的么?您看他们在眉州等了这么久,就是等着您呐!您就该趁这个时候过去,说不定还能得到小郎君的原谅呢!”   殷莺被他说得双眼闪烁,显然是心动的,可她到底没有迈出脚步。   她真的不敢。   回金陵的路上,殷莺始终没有出现,却一直偷摸摸地跟在他们身后。   姬昭没有察觉,天天跟暖暖两人看风景、写游记的,玩得可开心了,宗祯却是知道的,两个大活人一路跟在后头,能看不着么?   得知是殷夫人之后,宗祯立即告诉姬昭,问他是装不知道,还是直接将人接来的好。   姬昭则是纳闷:“一直跟着,说明他们早就在眉州,为何不来相见?”   宗祯想了想,问他:“难道也是近乡情怯?”   这么一说,姬昭想起从前去桂州的时候,有天睡觉时,他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隐隐约约看到是名女子,可是事后问,并没有人来过他的屋子,他还以为是做梦。   他问宗祯:“会不会其实是她?!”   “倒也不是没可能,她居住的地方就在江陵府。如今看来,殷老太爷一直知情,没准当年也是刻意留在江陵养病。”   “这就说得通了!”姬昭干脆道,“这几晚,你去别的屋睡,看她晚上会不会来找我吧!”   之后几晚,但凡是歇在驿馆的时候,宗祯果然都会借故出门,做出不在屋子里的样子。   姬昭在床上装睡装了几晚,殷夫人始终没有过来,就在他打算放弃时,那天晚上,殷夫人来了。姬昭在装睡,屋子里极为安静,所以能听出来,应该有人在门外给她放风,随后她就悄溜溜地摸了进来。   在帐子外站了很久,才轻手掀开帐子。   姬昭也不敢动,只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过了大约一刻钟,殷夫人低声喃喃道:“是我没脸见你……太子,挺好的……我,不配做母亲……不见也罢……我……”   姬昭隐约听到极力隐藏的哽咽声。   他动了动手,装作梦中醒来,半张开眼,看清了床边的女子的脸,发现姬昭醒了,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姬昭梦呓几句,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殷夫人在他身后似乎僵了很久,才吐出口气。   又是片刻,她帮姬昭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才放下帐子悄悄离开。   听到门被关上后,姬昭翻身在床上平躺好。   殷夫人,果然与妈妈长得几乎一样,就像他和老祖宗几乎也是一张脸似的。   只是,殷夫人的性格与妈妈一点也不一样,当然,他和老祖宗也完全不同,有时不得不感慨命运之神奇,他发着呆,帐子又被人轻手掀开。   他抬了眼眸看去,立即伸手:“要抱抱……”   宗祯在床边坐下,将他捞到怀里,姬昭闭眼埋在他怀中,宗祯轻抚他的后背,轻声问:“见到了?如何?”   姬昭闷声道:“见到了,和我妈妈长得特别像。不过我和老祖宗也长得很像的,那种感觉很神奇,我想我明白她为什么不敢来见我。其实,我也不敢见她……她是我的母亲,却不是我的妈妈,兴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吧。”   他问宗祯:“你说,老祖宗会不会怪我啊?我这么没出息。”   宗祯笑:“上辈子的姬昭应当也会有羡慕他人轻松的时候,所以才会有你,如今是你来到这里,没准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与王曦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或许早已复兴姬家荣耀?”   姬昭知道宗祯是安慰自己的,不过他觉得,他死后能遇到神仙让他许愿,原本的姬昭应该也有?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   姬昭拽了拽宗祯的手:“回金陵后,我打算把我不是姬昭的事情,告诉王曦。”   宗祯思考了会儿,点头:“好……”   “你不会生气么,毕竟是她……”   “我对她确实没有好感,但不是因为她想杀我,而是我讨厌任何想要接近你的人。不过她也只是被宗谧利用而已,如今宗谧是一句话也不愿说,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王曦和他一个样,魂不舍守,恐怕也只有你能从王曦问出宗谧到底和她是怎么说的。”   姬昭叹气点头,将宗祯抱得更紧。   宗祯再道:“况且,也是冥冥之中有注定吧。”   “嗯?”   “上辈子的我,最后把命与江山给了姬昭。这辈子,姬昭也是因我而死,王曦刺我那几刀,也是应该的,因果报应,是我应当还给姬昭的,从此,我与这辈子的他也不相欠。”   姬昭被他说得越发难过,心里涩涩的。   宗祯低头看他瘪起的嘴,亲亲他:“不会要被我给说哭了吧?”   “才不!只是有点伤感而已!”   “唔,那就做点让你高兴的事?”   “嗯?啊呀!”姬昭已经被宗祯给抱着直接站了起来,还未发表任何看法,就被放到床上,姬昭想撑着床板起身,就已经先被按了下去。   床边烛火一跳,屋内霎时恢复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大概还有一章或者两章。 第160章 外篇一·昭回于天(二)   再回金陵,正是春光最好时,沿途桃花开得正好,姬昭与暖暖折了不少的桃花,车内香喷喷的,任谁闻到都是心情极好。   离城门还有四五十里路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来接他们的人。   福宸公主翘首以盼,终于看到车队,她也不顾公主形象,提起裙子就往前跑,陪在身边的姬重锦立马跟着她跑,叠声道:“你慢些,你慢些……”   姬昭从车窗探出脑袋,喜悦地冲福宸公主挥手,也不顾形象地大声深情呼唤:“公主啊!”   宗祯在一旁默默道:“跟新婚夫妻多年不见似的,见我时也没这样……”   “噗!哈哈哈……”剥着松子仁吃得正欢的暖暖拍榻大笑。   姬昭根本不搭理他们俩,见福宸公主差点踩着自己的裙子,赶紧吩咐道:“快停车!快停车!”   “好嘞!”赶车的侍卫,车还没停稳,姬昭推开门就要往下跳,果然差点滚出去。   “你慢点……”宗祯从身后托住他的腰,挺不是滋味地说,“果然瞧见福宸就没好事。”   姬昭回头瞪他一眼,车总算停稳了,姬昭跳下马车,往前几步,福宸公主正好冲过来,眼泪立即就掉下来,伸手给他:“你可总算回来了!”   姬昭伸手扶住她的双臂:“是!我回来啦!”   “吓死我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本事!”福宸公主边哭边自责。   “哈哈哈!”姬昭反倒被她逗笑了,姬重锦不太认同地看他一眼,姬昭笑得更厉害,“哈哈哈,你们俩感情是不是更好啦?我不在的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哪?”   “既然好奇,当初就别走嘛!”福宸公主再哭。   “哎哟,我这不也是当初脑子不太好么,你别哭啦!我不会再走了!”姬昭从袖中抽出帕子,姬重锦先一步递了帕子给福宸公主,姬昭耸肩,“以后再也不需要我喽!”   福宸公主这才破涕而笑:“你别装!是你先不需要我的!”   姬昭瞪大眼睛,两人对视,忽然一同笑出声。   身后,暖暖与宗祯相继下车,福宸公主好奇地看向暖暖,小声问:“这就是你的妹妹,殷暖姑娘?”   “是……”姬昭正想给她们引荐。   暖暖已经凑了过来,笑着问:“你是福宸公主嘛?”   福宸公主笑着点头:“我是,你是——”   暖暖笑道:“我是暖暖公主!我们都是公主啊!”   “…”福宸公主诧异地看了眼姬昭,难道她要回凉国当公主了?   姬昭朝天看了眼,无言以对:“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你别听她胡说。”   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姬昭发现,她比他上辈子那个时代里的大部分女孩还能异想天开,跟她比起来,福宸公主简直成了乖宝宝。不过,这样的暖暖也很可爱就是,也是因为她自小随着殷夫人走天下,看过的风景多了,性情才会如此开阔吧。   这一路上,姬昭常常逗她玩,往往到最后,反倒是他被暖暖耍弄。   他是说不过她的,福宸公主还是少上她的钩才是。   然而,不得不说,暖暖这样的女孩,行事甚有几分男孩的爽朗,偏又长得漂亮且有些稚气,太具迷惑性,还非常容易获得小娘子们的青睐,例如福宸公主,被她聊了几句,立马就与她说笑上了。   回城的路上,她们俩甚至坐上了同一辆马车。   姬重锦被挤到他们的马车上来,将金陵城如今大概的情况告诉他们。   前不久,凉帝刘干私底下过来一趟,仁宗是知情的,这位凉帝一向好面子,仁宗想着要好好招待才是,更是打算清道迎接他。   反而是从来看重排场的刘干要求一切从简,他就住在凉国使官们居住的鸿胪馆,百姓们也不知道这是凉国的皇帝,只以为是普通使官。   毕竟是邻国皇帝,仁宗等人定是有所提防,哪料刘干老实得很,老实到和他一贯的性情甚至有所相悖。   不过,姬重锦道:“他没少去殷府求见你外祖父,还偶遇过父亲几次……”   姬昭擦擦额头的汗,这叫什么,想见“老丈人”,再会会“情敌”?   “我外祖父铁定不会见他!我外祖父一定极为厌恶他!”   姬重锦都不觉笑了:“没错,他回回都吃闭门羹。”不等姬昭发问,又道,“至于父亲……他原本也是不知情的,可这些日子,金陵城中发生这么多的事,普通百姓不知道,父亲多少还是有渠道知晓的。他的性子,你也知道的……总之也回回都当凉帝不存在罢了,端的是风轻云淡,起码面上看来如是。”   姬昭秒懂,姬慕之此人,是典型的世家公子,还是人称帝族的姬家的世家公子。   他眼里是瞧不上任何人的,更何况还是刘干这种靠打仗起家的皇帝,一百多年前,刘家就是泥腿子。再牵扯上殷莺,姬慕之没找人暗地里去痛揍刘干,那就是世家公子最后的风度了。   至于刘干,姬昭估计,他应该更想揍姬慕之一顿。   碍于这是在金陵,再者姬慕之也不是那么容易揍的,姬家人不好得罪,也只好作罢。   姬昭越想越好笑,他觉得殷莺真的很厉害,褒义的厉害!   “他一直在等娘——”说到这里,姬重锦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姬昭笑。   姬昭知道他是在指殷莺,这没什么,也是因为殷莺当年对姬重锦真的好,才会如此吧!   姬重锦继续道:“一直没等着,燕京也有事需要他处理,半个月前他刚回,没有带走刘蕤的遗体,就连庆旸公主也还在金陵关着。不过临走前,他说过,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他还会回来。待他知道你们从眉州回金陵,我估计就会立即过来,毕竟还有些事情需要解决。”   姬昭暗想,殷莺连他都不见,怎么会见那两个“狗男人”?   姬重锦说完这些,暗含期待地看他:“你见到她了吗?”   姬昭摇头,姬重锦面露失望,说道:“他们都说,她回来了,可是谁也没见着。”   姬昭瞄了宗祯一眼,他始终笑着看自己与姬重锦说话,应当是猜到他的想法,对他点点头,姬昭便小声道:“有天夜里,她趁我睡觉,悄悄来我房间见过我,我装睡来着。”   “真的?!”   “是。她觉得,她对不起我,不好意思面对我。”   “她还好不好?!”   姬昭笑道:“跟暖暖的姐姐似的。”   姬重锦笑出声:“也是!就该如此!”说罢,又叹了口气,“其实,只要她好,那就好,缩在这宅院里,确实没意思,她那么好的人,就该过自己真正喜欢的日子。”   姬重锦比自己更像个儿子,姬昭思索着,回去就给“逍遥子”写信,让她知道这件事,好歹回来看一眼姬重锦,让他有个念想吧。   三人说着话,车队很快就进了城。   原先,姬昭还是驸马,回来先进宫,是理所应当,如今已不是。可姬昭知道,他还是应该先进宫才是,可他心情复杂……仁宗见到他也会尴尬吧……   总之,借由还要去见王曦,他并未进宫。   那日之后,王曦就被关了起来,当时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唯一知道的他们俩,一个昏迷不醒,一个脑中只有那个昏迷不醒的,完全未去过问王曦如何处置。   王曦刺杀太子,这是天大的事,她的父亲即刻就被撤职,内廷侍卫亲自去桂州抓人回来。   王家的几处住宅也全都被封了,因为不想引起外界注意,做得很隐蔽,但该知道的都知道,那阵子京中气氛甚是紧张。至于王曦,还等着她说出事情真相,又曾差点做太子妃,也没有对她有所严刑拷打,她一直被关在大理寺的牢里。   宗祯醒来后,立即派人将王曦挪出来,安排在宗祯自己在京中的一个宅子里,还派了个小丫鬟侍候她。   宗祯当然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就如同他先前与姬昭所说,这也是因果循环,是他欠从前的姬昭的。他也知道,姬昭对王曦有种难言的责任感,换作他人,他理都不会理,但是姬昭的想法,他总能感同身受,他非常明白姬昭的这种感情。   他善待王曦,姬昭也会放心一些。   当然了,虽说吃穿住都不愁,但这几个月王曦一直被关在房里。   不过即便不关,王曦估计也不会出去。   那天之后,王曦就失魂一般,再没说过半个字。   宗祯帮他推开门,“吱哑”一声,里头的小丫鬟走来,她不认识姬昭,却认识太子,立即拜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宗祯叫她起来,问道:“王姑娘近来如何?”   “回殿下的话,王姑娘一天只吃一顿,只言不语,总坐在窗前发呆。”   宗祯看姬昭,姬昭点点头,宗祯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就在廊下等你。”   “好……”   宗祯叫那小丫鬟出来,再拍拍姬昭,目送姬昭走进去,帮他在外面带上门。   如小丫鬟所说,王曦的确正坐在窗边发着呆。   她瘦了太多,是仅看身影就能看出来的瘦。   姬昭站在原地,心中的难受翻涌而出,他的影子落在地面,王曦木讷地慢慢转回脸,看到是他,王曦的双眼蓦地睁大,她立即站起身,想要大步走来,却又不知为何,到底是收回脚步,手抓着桌角,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们俩对视良久,姬昭往前走,走到她面前,轻声问她:“你还好吗?”   王曦的眼泪“唰”地掉落,如同雨下,姬昭叹气,叹出声音来,他指了指椅子:“坐吧……”   王曦用手擦着眼泪,在他对面坐下。   姬昭看她慌忙擦眼泪,到底是从袖袋中抽出张帕子,递给她。   “多,多谢……”多日不曾说话,王曦的声音略显沙哑。   姬昭也不想拖延,直接道:“我刚回金陵,一回来就过来见你,我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   王曦双手绞紧,都显出了皮下白骨。   “你,你相信借尸还魂吗……”姬昭想了很久,决定选择一个古代人能够接受的法子来说,王曦毕竟不是宗祯。   王曦的手握得更紧,头沉沉垂下,不说话。   姬昭也觉得嗓子眼里很难受,可是该说的,还是要说的,他道:“借尸还魂,是指某些人,可能已经死去,但是有其他的灵魂,他——”   “别说了……”王曦蓦地出声。   姬昭知道她无法接受,可是该坦白的还是要坦白,他还是道:“那具灵魂,或许也不是自愿的,但他被投入——”   “别说了!”王曦忽然怒吼,抬头看他。   姬昭怔住,看着她瞪得滚圆的双眼,眼泪从中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这是他认识王曦这么久以来,头一回见到她这样失态。   王曦嘴唇嗫嚅,嘴巴张张启启,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就在姬昭又要开口时,她看着屋子的一角,哭道:“我有时候会奇怪,从小就对我那么好的昭哥哥,为何会对我漠然至此。我们俩一起长大,落地就定了娃娃亲,父母亲族皆知,长大后,我们是要成亲的。他从小就照顾我,他是看不得我哭的,任何事情,在我可能会遇到烦恼之前,他都会帮我解决,他不会让我拥有任何烦恼。   他被赐婚时,曾偷偷派人给我送信,要我相信他。他说,他将来一定会和我在一起,什么公主,什么皇帝,他都不在乎,他说,他有办法。他还说,若是家里要我嫁人,那就嫁。但他往后,一定还会夺回我,他说,我只要欢欢喜喜地过日子,什么都别担心,等着他来接我就好。   这就是我的昭哥哥,世人都说他是大才子,说他性情淡泊,只有我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喜欢他,我喜欢的就是他这个人。   那日在江陵见到你,我已觉得奇怪,为何你看到我会不高兴?甚至尴尬?   我以为是因为身边有太多的人,你不得不对我如此。后来的每一次,我都给自己找理由,是的,我隐隐是能感觉到的,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啊……我在桂州时,曾偷偷去拜访过一位神婆。   我问她,会有人一夜之后性情大变吗,而且是截然不同。   神婆笑说,除非是换了个灵魂,又有谁能如此。”   王曦说到此,已经抿紧嘴角,不再哭泣,满脸坚韧。   姬昭想,这才是真正的王曦吧。   “别说了……”王曦这才看向姬昭,“刺杀太子后,我总反复做一个梦。梦里昭哥哥说他这辈子对不起我,说他只希望我过得快乐,说他会一直等着我,希望我能欢欢喜喜地去见他。”   说到真正的姬昭,王曦的眼泪到底是又缓缓流下。   姬昭也快要被她说哭了,他低声道:“对不起……”   王曦伸手擦眼泪,抿出个笑容:“其实我不怪你,也不怪太子。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昭哥哥有他的抱负,但他还未来得及,就先离开。他因那个他想要取而代之的人而死,那个人又差点死在我的手上……”王曦笑了几声,“到底应该谁怪谁呢?又是谁的错?”   姬昭不知道老祖宗曾跟王曦说过什么,不过大约能够猜到,老祖宗应该一直很想复兴姬家的荣耀吧。   王曦再道:“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不不——”姬昭摆手。   “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却不愿承认,索性迷迷糊糊地过。我恨太子,我想杀太子,却又利用你做那个借口。我早该醒悟,你的确不是他。不论你到底是谁,从何而来,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谢谢你……”王曦说着,还对姬昭福了福。   姬昭赶紧避开。   姬昭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眼,王曦依旧静静坐在窗边。   他此生见到的王曦最后一面,便是她在倾斜的夕阳里淡淡微笑的模样。   马车晃晃悠悠地,姬昭缩在宗祯怀中,他们一起回去。   姬昭喃喃道:“她说她不会寻死,她想听老祖宗的话好好活下去,也不想嫁人,只想找个寺庙做姑子,还说不为她的家人求情。她说,本来,老祖宗若要实现抱负,他们王家也要跟着反的……她可真敢说啊……”   “因为她也知道你是心思纯澈之人,也的确已经放下一切,才会跟你说这些。”   “她还说,宗谧说你逼我做男宠……但她也不过是以此说服自己罢了。她早就怀疑我,因为我和老祖宗完完全全不一样啊,她是与老祖宗最亲近的人,自然能够感受到……可是她不想相信,宁愿自欺欺人下去,宁愿做那个被人庇佑的软弱而又天真的王曦……”姬昭叹气,“好难过……为每个人难过……”   宗祯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好在这一切因果,都已结了果。往后,我们再没有难过了,好不好?”   姬昭“嘁”了声:“人生在世,哪里没有烦恼呢。”   宗祯笑:“最起码不是这些动不动要人命的烦恼了吧?顶多就是你愁一愁今天是去枇杷巷吃鸭血粉丝汤好呢,还是带着小全子去东宫大闹膳房好呢,或者是跟殷暖那个小丫头去山里做什么叫花鸡的好?”   姬昭不由也笑出声,伸手捶他一拳:“我没有这么贪吃好不好!”   “也是,到时候该烦恼的人是我才对。”   “怎么说呀?”   “新妹妹多可爱漂亮啊,把你都给骗走了,你不是说要带她去徽州,还要去扬州,还有湖州,两人那册子上写了多少地方,真当我看不见啊?她把你给拐走了,可不是该我烦恼了!”   “哈哈哈!”姬昭伸手去捏捏他的下巴,“那你想办法留下我么!”   宗祯便佯装苦恼地叹气:“我别的本事没有,也只有我这么一个人了,也不知能不能留下你呢?”   “那要看你怎么表现喽!”   宗祯便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伸手就要解衣裳扣子。   姬昭傻乎乎问:“你,你干啥?这,这在车上呢。”   “唉!我思来想去啊,我能使的最好的能够留下你的法子,也就这个了。”   “什么呀!”   “美人计啊……”宗祯朝他挑眉,还要继续解扣子。   姬昭愣了愣,爆笑出声,攀住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脖颈就是用力一咬:“美人主动投怀送抱,我总也要有所表示吧。”   宗祯笑眯眯:“求之不得……”顺便道,“这几日不上朝,不见朝官,所以你——”   宗祯再朝他挑眉。   姬昭大呼一声“不要脸”,身子却非常诚实地扑过去,又在太子殿下的脖颈上盖了许多个戳。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估计还要写一章,这个番外写完,我应该还会再写一个或者两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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