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还没摁住她》 《我还没摁住她》 作者:星球酥 文案: 吵过架后。 秦渡挂了电话对朋友冷冷道:“等着瞧,这小孩过会儿就得来屁颠屁颠给我打电话道歉。” 一个小时后。 秦渡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就不该浪费时间和她吵架。” 又过一小时。 秦渡胸臆难平:“老子有错吗?没有啊!” 他朋友道:“……” “妈的……”秦渡摁灭了烟,难以忍耐道: “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身边有她熟睡的夜晚数羊没用, 数到五千六百八十九只也没用。 我一夜无眠,在天亮起的瞬间,亲吻了她, 这一生没爱过这样的人, 我吻得格外青涩。 ——秦渡日记。2017 “我也曾把光阴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却因为遇上你而渴望长命百岁。” —————— “——你老说我小气。” 秦渡将许星洲捉住双手摁在沙发上时,许星洲还在试图挠他两把。 “不就是小气吗,小气鬼!”许星洲挠着他喊道:“你别动我,再动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又忘了师兄有多记仇了……”秦渡摁住那个女孩,沙哑地道: “许星洲,马上给师兄躺好。” ——————— 数学系坏蛋学长 x 新闻系小浪蹄子 不甜你们打我!薄荷味儿小甜文~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甜文 校园 主角:许星洲,秦渡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一个梁子 初春暴雨,四月的天被捅漏了,天暗得犹如个锅底。 三十年高龄的校舍在梅子黄时雨中漫着股霉味儿,简直不能住人。 312宿舍里,许星洲捧着笔电靠在窗边,望着窗帘上灰绿的霉菌发呆。 她看着那块霉菌,至少看了十分钟,最终下了这是蓝精灵的脚印的结论——一定是蓝精灵陷害了窗帘。然后许星洲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把笔电一合,站了起来。 程雁悠闲地翻了一页书问:“下午三点钟,学生会要开会是不是?” 许星洲揉了揉眼睛道:“是,会长换届了,得去看看。” “……新会长是谁啊?”程雁问:“我觉得你还是别在学生会折腾了,整天这么多活动,忙得过来吗。” “我本来就不怎么去啦……”许星洲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我觉得学生会蛮好哦,还可以混活动分。总之是不可能辞职,别的社团吧又不想去,只能在学生会混吃等死了这个样子。” 她说着往身上披了件红和风开衫,又将长发松松一扎,露出一段白皙削瘦的脖颈。她一段脖颈白得像玉,长发黑得如墨。 许星洲生得一身无关风月的美感,干净又明利,犹如江水与桃花,笑起来格外的好看。 “而且,”许星洲洋洋得意地补充:“而且我们谭部长辣么可爱,我当然要和她黏一生一世了!” ——好看,也仅限于不说话的时候。 许星洲实在是太浪了,程雁死死忍住了吐槽的欲望。 - 下午两点半,阜江校区天光晦涩。 春雨噼里啪啦,砸得行人连头都不敢抬。来来往往的学生有的刚刚下课,还抱着本厚厚的大学英语。 许星洲在那倾盆的暴雨中撑着伞,拿着手机导航,自己哼着歌儿学生会走。 她唱歌非常五音不全,哼着调儿跑到天上去的儿歌,走路的步伐轻快得像在跳芭蕾,并且和每个迎面走来的素不相识的人微笑致意。 有个小学妹耳根都有些发红地问:“……学、学姐,我认识你吗?” 许星洲浪到飞起,笑眯眯答道:“我们今天就认识了,我是法学院大二的许姐姐。” 新闻学院的许星洲屁话连篇,笑容又春风化雨,小学妹登时脸红到了耳根,不敢和许星洲对视,连忙跑了。 学生会中,许星洲平时负责在部里混吃等死,爱好是黏着他们部的萌妹部长,兴趣是调戏小姑娘。 就这么个混吃等死的人,除了宣传部那几个熟面孔,其他的人她一概不认识。 ——包括新上任的学生会主席。 斜风骤雨天地间,远山如黛。 檐外长雨不止,乔木在雨中抖落一地黄叶。许星洲走进上世纪日本人建的理教后将伞一旋,抖落了伞上的水。 这所学校处处都是岁月的痕迹,犹如岁月和风骨凝出的碑。 新学生会主席即将上任,来来往往来开会的社员不少,许星洲顺着风,也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 “这次新上任的主席是外联部的?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他……” “外联部部长,性别男,数学学院大三。最可怕的是我听说他绩点是满的,去年差点包揽他们院的所有奖学金……” “……卧槽居然是数科院的gpa4.0……?还干学生会,他简直什么都没落下吧……” ………… …… 许星洲听到这里,登时,对这位主席肃然起敬…… 整个f大,但凡上过高数的人,都对数科院的变态程度有着清楚的认知。 许星洲高考数学考了143,已经分数颇高,也不觉得自己是个蠢货,但即使如此上学期修数院开的线代a都差点脱了层皮——她对着他们学院的试卷时甚至怀疑自己智商有缺陷。更有小道消息说数院的专业课挂科率高达40%,每个学生都惨得很。 这里却有个绩点4.0的。 他头上还有头发吗……许星洲颇有点苦哈哈地想着,钻进了教学楼。 - 下午两点五十五,理教五楼,许星洲把自己的小花伞往会议室门口一扔。 走廊来来往往全都是来开会的。这次会议事关换届,颇为重要,副部以上职位都要到场:他们要和新学生会主席见一面,以防哪天走在街上还不认识对方。 会议室里,他们的萌妹部长谭瑞瑞早就到了,一见到许星洲就笑道:“星洲,这里!” 谭瑞瑞应是已到了一段时间,连位置都占好了。她个子一米五五,是个典型的上海萌妹,笑起来两颗小虎牙,特别的甜。 许星洲跑过去坐下,谭瑞瑞笑眯眯地对周围人介绍: “——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节假日从来找不到人的许星洲许副部。” 许星洲点点头,冲着那个人笑得眼睛弯弯,像小月牙儿。 ……那人瞬间脸就红了。 “许副部一到节假日,不是跑到那里玩就是跑到这里玩……”谭瑞瑞小声说:“可潇洒了,我是真的羡慕她,我就不行……” 这厢谭瑞瑞还没说完,前主席李宏彬便推门而入。 谭瑞瑞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安静开会。 前主席一拍桌子,喊道:“安静——安静!别闹了!赶紧开完赶紧走!” 赶紧开完赶紧走……许星洲一手撑着腮帮,发起了呆。 话说以前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刚当上主席的外联部部长…… 听说他是学数学的,到底秃没秃呢?如果他是秃头的话千万要忍住,万不能笑场……如果留下坏印象就完蛋了,怕是要被针对一整年…… 许星洲胡思乱想道。 “秦渡——”一个人大喊。 李宏彬对门外喊道:“——进来吧,和大家问个好!” 秦渡?这是什么名字?怎么莫名的预感有点不太对……许星洲疑惑地挠了挠头,探头往门口看去。 ——接着,会议室的前门吱呀一声响,那个神秘的新主席走了进来。 - 走进来的那个青年人个子足有一米八五,套着件飞行员夹克,肩宽腿长,浑身上下透着股硬朗嚣张的味儿。他周身充满侵略的张力,犹如一头危险而俊秀的猎豹。 但那种气息只一瞬,下一秒他收敛了气息,那种危险气息登时荡然无存。 “大家好,”那青年扫了一眼会议室,平平草草地道:“我是前外联部的部长,数科院大三的秦渡。” 谭瑞瑞看了他很久,赞叹道:“……真他妈的,我还是觉得他帅。” “他和我见过的理工男完全不一样……”谭瑞瑞小声对许星洲的方向八卦道:“理工男哪有这种衣品,听说成绩也相当牛逼……” 然后秦渡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行手机号和名字,示意那是他的联系方式,有什么事可以用手机号找到他。 谭瑞瑞趁机倾身,小小声地问:“……这么优秀的学长,你有没有春心萌动……咦?” 许星洲人呢?位置上空空荡荡,人怎么没了? 谭瑞瑞低头一看,许星洲头上顶了张报纸,装作自己是一只蘑菇,正拼命地往圆桌下躲…… 谭瑞瑞:“……” 谭瑞瑞定了定神,温柔地询问:“……星洲,你怎么了?” 许星洲往谭瑞瑞怀里躲,拼命装蘑菇,哽咽不已:“救、救命……怎么……” 谭瑞瑞:“……?” 接着,许星洲绝望哀嚎: “怎么会是这个人啊……!” ……… … ——这件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两周前讲起。 第2章 - 两周前。 三月玉兰怒放,春夜笼罩大地,白日下了场雨,风里都带着清朗水气。 那个周的周二,许星洲打听到附近新开了家很嗨的、十分有趣的酒吧。 它特别就特别在它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禁酒令时期的风格,连门口都不太好找——外头是个长得平平淡淡的副食店,还晒了些腊肉,甚至还有个守门的。装作是个副食店的样子,可里头却是个嗨得很的pub。 许星洲一听就觉得好玩,就在一个冷雨纷纷的夜里偷偷溜出了宿舍,特地喷了点香水,还拖着程雁一起——美其名曰给程雁买单,让她顺便体验一下资产阶级腐败的生活。 许星洲的人生信条就是“生而为人即是自由”,其次是“死前一定要体验一切”——她的座右铭是活到八十就要年轻到八十。 去个个把酒吧,在她这连事儿都不算。 …… 酒吧门口‘1929’的牌子在夜风里晃晃荡荡,天刚下了场雨,石板路上映着灯红酒绿、水光山色。 那酒吧十分好玩,且富有年代感,照明还用了上世纪流行的霓虹灯管。它为了掩盖自己是个酒吧的事实甚至还在店里挂了一堆香肠,许星洲捏了下,里头灌的是货真价实的火腿。 “副食店”柜台后一扇绿漆破木门,长得犹如储藏室,十分欲盖弥彰。 程雁站在门前十分扭捏:“我不想进去……” 许星洲怒道:“你就这么没有出息吗程雁,你都快二十了!连个夜店都不敢进!你是因为害怕你妈吗!” 程雁:“我妈确实很可怕好吧!” 许星洲不再听程雁扭麻花儿,硬是将比她高五公分的程雁拖进了小破门。 - 那扇破门里仿佛另一个世界,里头灯光昏暗绚丽,音乐震耳欲聋。紫蓝霓虹灯光下,年轻英俊的调酒师西装革履,捏着调酒杯一晃,将琥珀色液体倒进玻璃杯。 程雁终于摆出最后的底线:“我今晚不喝酒。” 许星洲甚是不解:“嗯?你来这里不喝酒干嘛?” 程雁说:“——万一断片了不好办。咱俩得有一个人清醒着,起码能收拾乱摊子。我觉得你是打算喝两盅的,所以只能我滴酒不沾了。” 许星洲眼睛一弯,笑了起来,快乐地道:“雁雁,你真好。” 他们所在的这个俱乐部灯光光怪陆离,她的笑容却犹如灿烂自由的火焰,令人心里咯噔一响。 程雁腹诽一句又跟我卖弄风情,陪她坐在了吧台边上。 程雁要了杯没酒精的柠茶,许星洲则捧着杯火辣的伏特加。程雁打量了一下那个酒瓶子上赫然在列的‘酒精含量48.2%’——几乎是捧着一杯红星二锅头。 程雁:“你酒量可还行?” 许星洲漫不经心地说:“那是,老子酒量可好了,去年冬天去俄罗斯冰川漂流,在船上就喝——喝这个。” 许星洲又痛饮一口,毅然道:“我一个人就能——能吹一瓶!” 程雁:“……真的?” 许星洲怒道:“废话!” ………… …… 那杯伏特加许星洲喝了两口,就打死都不肯再喝,毕竟那玩意实在是辣得人浑身发慌。于是许星洲把杯子往旁边推了推,靠在吧台边一个人发怔。 程雁在旁边打了个哈欠,说:“这种会所也蛮无聊的。” 许星洲盯着酒杯没说话,沉默得像一座碑。 程雁知道她有时候会滚进自己世界里呆着,就打了个哈欠,将自己那杯柠茶喝了底儿净,到外面站着吹风去了。 紫色霓虹灯光晃晃悠悠,像是碎裂的天穹。 许星洲坐在灯下,茫然地望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调酒师将冒着气泡的玻璃杯往许星洲面前一推。 调酒师礼貌地道:“一位先生给您点的。” 许星洲低下头看那杯饮料,是一杯柠檬和薄荷调就的莫吉托。她又顺着调酒师的眼光看过去,吧台外闹腾着、乌乌泱泱的一群人,角落里有个颇高的、男模般腿长的身影,大概就是调酒师嘴里的那个冤大头。 许星洲的视线灯红酒绿,模模糊糊,一切都犹如妖魔鬼怪——她使劲揉揉发疼的眉心,强迫自己清醒。 调酒师以一块毛巾擦拭酒瓶,说:“杯子下面有他的手机号。” 许星洲在杯子下面看到一张便笺纸,上头写了行电话号码和一个潦草汉字——她盯着那张纸看了一眼,就将它一卷,扔了。 调酒师被那串动作逗得微笑起来,对许星洲说:“祝您今晚愉快。” 许星洲嗯了一声,迷茫地看着那群红男绿女。 她根本没把那个给她点酒的人当一回事,只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许星洲面孔清汤寡水,眼角却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种难以言说的,因活着而热烈的味道。 调酒师颇投她的缘,随口问:“姑娘,你一个人来喝酒,又有什么故事?” 许星洲没回答。 突然,酒吧那头传来推搡之声。 “让你过来你不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爽地道:“他妈的躲在这里干嘛?看你哥我不顺眼是不是?” 许星洲眉毛一动,朝那个方向看去。 调酒师莞尔道:“别看了,小情侣吵架而已。” 许星洲:“……” 角落里那女生十分抗拒,拿着包往那男的身上拍,那男的大概喝的也有些上头,牛脾气上来了,直接拉着女生往隔间里扯。 那个隔间里,恰好就是非常闹腾的,灯红酒绿的那一群人,里头大半都是女孩。 许星洲盯着那个方向,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在外面这样好看吗?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那个女生一边尖叫一边拿包抽那个男生:“陈两蛋你他妈的是个死流氓吧!我不想和你们呆在一起了——!你听到没有——!” 许星洲没听见别的,只听见了‘流氓’二字,登时热血上头。 许星洲对调酒师说:“你问我有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太长了,一时说不完。” 许星洲停顿一下,严肃地对调酒师道:“但是你要知道的是,今晚也会成为我的传奇的一部分。” 然后她站起了身。 - ……………… ………… 时间拨回现在。 雨汽刷然吹过,f大理教,三楼会议室。 会议室里足足几十人,传奇女孩许星洲低着头,装做自己是个蘑菇。 ——没人会分神关心一个想找时光机的许星洲,大家都忙于自己的破事儿,新学生会主席将任务一个个地布置下去,谭瑞瑞在一旁奋笔疾书,记着这个周的工作安排。 许星洲以头发遮了大半面孔,冒着生命危险偷偷瞄了一眼——那叫秦渡的青年人个子足有一米八五,目光锋利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野性,像一头独行的狼。 ……鬼能猜到这居然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许星洲思及至此,简直悲愤至极…… 他应该没注意到这里吧?反正先捱过这几分钟,等散了会我就要逃离地球……许星洲乱七八糟地想:他肯定没注意到我,估计第一眼也认不出来我是谁,毕竟那天晚上灯光那么妖魔鬼怪…… 这头许星洲绞尽脑汁思考怎么逃脱,那头终于散了会,谭瑞瑞将宣传部的工作内容整理完毕,本子往桌上一磕,对许星洲说:“副部,完事儿了,走了。” 许星洲如蒙大赦,当即拿了本子站起了身。 谭瑞瑞将许星洲往旁边儿一扯,小声问:“你和秦渡有什么恩怨……” 她声音特别小,秦渡却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许星洲立即低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谭瑞瑞见状,越发确信他们中间一定有过什么不可见人的腌臢故事。她瞥了一眼秦渡,秦渡漫不经心地玩手机,浑不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儿。 谭瑞瑞狐疑道:“你到底和他有什么恩怨?你见了他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许星洲道:“耗子见了猫不过是见了天敌,我见了他等于见了我不能直面的过去!你每一次提起他的名字都是对我的二次伤害,并且令我身处被凌迟的危险之中,请你不要说了。” 谭瑞瑞由衷叹道:“你怕的东西居然是秦渡!服了,秦渡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和秦渡结的梁子?” 许星洲连着被戳心窝了三次,说:“你这个问题,问的不对。” 谭瑞瑞吃了一惊:“哈?秦渡对你用刑了?” 许星洲被戳心窝第四次,战战兢兢地说:“……你得问,” ——她身后的暮色中,秦渡终于将手机一放,沉沉地看了过来。 许星洲浑然不觉,小声咬耳朵道: “——你得问,我对他,做了什么。” 第3章 - “你得问,我对他,做了什么。” 谭瑞瑞:“……” 谭瑞瑞眼神飘了——许星洲狐疑地看着谭瑞瑞的眼睛。她似乎不想再和许星洲扯上关系。 许星洲只觉自己清白受辱,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上他!” 谭瑞瑞艰难道:“……我不是……” 许星洲气愤地说:“我也没给他喂妈富隆!” 谭瑞瑞:“那个我不是……” 许星洲怒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你在控诉我!我不是拔屌无情的渣男!” 谭瑞瑞有口难言:“……我……” 许星洲轻轻拭去眼角的鳄鱼泪,悲伤地捏着兰花指说:“部长、部长!我的朱丽叶!你明明知道我这一生只钟情于你,你就像我维洛那花园的玫瑰,我如何容忍我的心儿被别的野男人染指……” 谭瑞瑞:“……” 谭瑞瑞说:“主席,下午好。” 然后谭瑞瑞摁住许星洲的肩膀,将她转了个身,迫使她面对世界真实的一面。 春雨黄昏,数十年的理教潮湿昏暗,许星洲身后站了个青年。 青年一头棕发向后梳,穿了双拼色aj,夹克上一个针绣的虎头,显得极为玩世不恭、浪荡不驯。 那个青年人——秦渡一揉眉骨,不走心地点点头表示知道,继而朝许星洲走了过来。 许星洲瞬间,大脑当机…… 许星洲猛然之间毫无遮掩地面对秦渡,险些惨叫出声!原本心里那点‘可能认错了人’的侥幸蒸发得一干二净,他绝对认识自己!她此时满脑子只剩求生欲,简直想要落荒而逃。 “这就是,”秦渡道:“宣传部的副部长啊?” 又一道晴天霹雳,将许星洲劈得焦糊漆黑。 那天晚上许星洲的确喝了酒,却没喝断片,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那个羞耻、中二且找揍的夜晚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她这几个星期连‘酒’字都看不得。 秦渡以手抵住下颚,手里还拿着本讲义,没甚表情地问:“副部你大几?什么院的?名字叫啥?” ——三连问。 许星洲一心想着甩锅,连脑子都没过就信口胡诌:“法学院法学三班,因为是大二……” “……所以名字叫郑三。” - 下一秒,讲义啪的一声砸了她脑门。 许星洲捂着额头,嗷呜一声…… 许星洲浪了一辈子,头一次被人拿拓扑讲义拍脸,疼得呲牙咧嘴…… 秦渡冷漠地又抖了抖凶器——讲义,抱着双臂道:“别以为我不打女的。” 许星洲怒道:“打我干嘛!自我介绍有错吗?” “我这有学生会成员的资料,”秦渡眼睛危险一眯:“你的班级姓名错一个字你被我拿书抽一下怎么样?” 许星洲:“……” 许星洲早预料到了秦渡大概率不买她的账,但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秦渡漫不经心地摸出手机,问:“干不干?” 谭瑞瑞在一边头疼道:“说实话。否则秦渡真的会抽你。” 许星洲委委屈屈地说:“……许星洲。” 秦渡眉毛一动,极具侵略性地望了过来。 “新院新闻学专业……”许星洲憋屈地说:“……三班的,大二。” 她又问:“要我报学号和gpa吗?” 秦渡没说话,只盯着她,眉峰不置可否地上挑。 平常人这时候多半要被吓死,许星洲就不一样了,她敏锐地嗅到了秦渡想找她算账却又不知从何算起的气息——他居然连从何找茬都没想好!这时候不溜更待何时! 许星洲当即立断,拉着谭瑞瑞,溜得连影儿都不剩…… 春夜的雨不住落入大地,秦渡在窗边看着许星洲落荒而逃的背影,摸了根烟叼着,黑暗中他的打火机一拨,火光微微亮起。 他咬着烟,在明灭火光中,看着那背影,嗤笑了一声。 - 许星洲逃命时没拿自己的小花伞,一出楼就觉得不对劲,但又不敢上去再面对秦渡一次。星洲只得冒着雨一路风驰电掣狂奔回宿舍,到宿舍时连头发都淋得一绺一道地贴在脸上。 程雁茫然地问:“怎么了这是?” 许星洲痛苦抓头:“在理教见鬼了!靠北啊真的过于刺激!雁雁我洗澡的筐呢?” 程雁:“厕所里。你要去澡堂?我跟你一起?” 许星洲说:“没打算对你裸诚相见,大爷我自己去。” 程雁:“……” “我得冷水冲头冷静一下……”许星洲拧了拧自己头发里的水,将装着身体乳和洗发水的筐一拎,咕咚咚咚地冲了出去。 程雁:“???” 片刻后许星洲又冲回来拿毛巾,又鸡飞狗跳地跑了。 程雁:“……” 程雁一头雾水,只当许星洲脑子瓦特了——这种事情并不罕见——于是她在椅子上翘了个二郎腿,打开了学校bbs。 bbs新帖里赫然一条:“有没有人认识新闻学院许星洲?” 程雁更摸不着头脑,点开帖子看了看。 她们新闻学的学生个顶个的水bbs,里面回复的几乎都是和许星洲一起上过课的人,一楼就问:“是不是那个大一下学期去和西伯利亚熊搏斗的那个?” 程雁:“……” 二楼的人:以前一起上过通识课2333333特别好玩的一个漂亮小师妹。 lz回复:妹子是新闻学哪个班的? 二楼又回:新闻1503班。你应该不会去杀她灭口之类的吧? lz道:不会。。 ……程雁坐直了身子,咬着美汁源果汁袋的吸管,又点了一下刷新…… 二楼回复道:那就好。去吧少年(>人<;)许星洲小妹妹算是我院高岭之花的。 lz:好,谢谢。 程雁关了帖子,觉得一切都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许星洲的春天来了,还是她要倒霉了。 - ………… …… 两天后,清晨,晚春梅雨未散,满城烟雨。 吴江校区仍未放晴,郁金香在雨中垂下头颅,飞鸟栖于六教檐下。 当代大学生,最痛苦的就是期末考试,其次就是周一第一节课。周一的第一节有课就已经十分痛苦,更痛苦的是周一第一节上数学。 许星洲打着哈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拎着应用统计学的书和一杯甜豆浆朝六教206走了过去——在路上她看了一眼时间,早上7:40。 应用统计的老师比较恶毒——谁能想到学新闻居然还要学统计呢?总之倘若有人在他的课上迟到的话,要站在讲台上唱歌,还得全班起立鼓掌,羞耻得很。 许星洲爬上二楼,六教木楼梯吱吱嘎嘎,潮潮的,她今天穿了条红裙子,腰细腿长肌肤白皙,一头黑发在脑后松松扎起,站在昏暗的楼梯口,犹如雾雨里的月季,像个画境。 她的同学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洲洲早上好呀。” 许星洲笑得眼睛弯弯,像小月牙儿,开心地和她们挥了挥手。 “别迟到,”那个女孩温和地提醒:“早饭不要带进教室,在外面吃完,否则会被骂。” 许星洲挠挠头,笑着说:“好呀。” 然后许星洲左看右看,周围同学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地方,就乐滋滋地蘸着水在窗台上画个‘(/u)’的笑脸。 ……一个笑脸还不够,许星洲画完觉得还是手痒,又在旁边一口气画了五个火柴人,火柴人在窗台上蹦蹦跳跳,活生生的五只多动症猴。 然后许星洲开心地一拍手,把指头上的水在裙子上抹了抹,回过了头—— ——那一瞬间,简直是命运的相遇。 一个意料不到的人——秦渡,双手插兜站在教室门口,套着件supreme卫衣,散漫道:“早上好啊。” 许星洲:“……” “来看看你呀,”秦渡漫不经心地站直,说:“——洲洲。” 许星洲:“……???” 许星洲瞠目结舌地道:“你叫谁洲洲?你这个人?你谁来着?我都快把你忘了你居然还会追到我们教室门口?!” 秦渡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叫你洲洲,有什么问题吗?” 许星洲,差点呕出一口心头血…… “你们课程又不是秘密。”秦渡不甚在意道:“应用统计不是?我来旁听。” 许星洲那一瞬间肾上腺素急速攀升,刹那间气得耳朵都红了! “我干了什么?你居然来教室蹲我?”许星洲小姐出道多年,终于体会到了被气哭的感觉:“你能不能滚回去睡觉!周一早上的课你都来,你是不是人了!” 秦渡:“叫师兄。” 许星洲:“……” “要叫秦师兄,”秦渡悠闲地道:“我大三,你大二,见面叫师兄,学校里的长幼尊卑呢?” 许星洲几乎就在气哭前一秒了:“我叫你师兄你就回去?” 秦渡揶揄地说:“这——不行。” “我还没找够碴儿呢……”他敲了敲窗台,漆黑的眼睛盯着许星洲:“你可别忘了你干了什么。” 许星洲有口难辩:“我……” “……你可他妈,抢了我马子。” 第4章 - “你那天晚上,可他妈抢了我的马子。” 春花探进木窗,花瓣落入窗台上星洲以水描的小猴儿,有种宁静如诗的春意。 许星洲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接着许星洲绝望大叫:“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抢成功好吗!少空口白牙污我清白!我喜欢撩妹但我也尊重妹子的意愿……” 秦渡磨牙道:“你等着就是。” 许星洲几乎是怂巴巴地道:“我、我那天晚上真的没想到会和你再见面,不是说我能接受和你约架……我小身板不行,打不过的,没有练过跆拳道……” “你不是和我叫嚣你练过跆拳道和柔道么?”秦渡不以为意道:“会柔道也不算我欺负你。” 许星洲:“……” 许星洲绝望地想起,自己的柔道好像是在幼儿园兴趣班学的……跆拳道是拿着程雁的黑带自拍过……但是这也太傻逼了怎么能说出口…… 许星洲心虚至极:“那、那是当然!” “我从小可就是柔道小公子,西伯利亚大白熊认证过的。”许星洲道:“约架的事情万不会赖账望你知!到时候别被我打哭就行,医药费请你自己负责我这个月穷得很。” 秦渡从善如流地比了个ok,说:“那就约个时间?” “……” 许星洲想了不到半秒,立即一扯自己的帆布挎包,拔腿就冲进了206教室!里头老教授刚到,正在电脑上拷课件——经济学院的这个老教授酷爱板书,黑板上赫然一列‘参数估计与检验’。 许星洲判断自己已经安全,哼了一声:“约个唧唧。” “也不嫌丢脸,”许星洲嫌弃地自言自语:“都这岁数了还要和人约架,十年长八岁。岁数都活到娘胎里去了。” …… 程雁早上痛经没来上课,许星洲剩下的俩室友则学习积极性非常高,此时就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敢坐这位置的人都相当有种,许星洲解决完了人生危机,当机立断坐在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人迹罕至,许星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摊开统计课本。 星星点点的金光透过云层,窗台上尽是雨水,一只胖麻雀栖在窗外,许星洲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打量窗外一小团麻雀巢。 那只小麻雀胖得像只糯米团团,好奇地对着许星洲歪了歪头。 胖麻雀圆滚滚一只,又骗我养麻雀!许星洲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小心翼翼地也对着麻雀歪了歪头。 “浪货。”秦渡的声音响起:“连麻雀都撩?” 许星洲:“……???哈?” 接着她旁边的桌椅板凳一震,秦渡一屁股坐了下来,又一手勾住了她的肩膀,使劲儿拍了拍。 许星洲像吃了坨难以言喻的屎:他居然进来了?来听这门课干嘛?!闲得没事做了吗…… 秦渡打眼看上去实在不像个国内大学生——别说大学生,他连学生都不像。这个青年气质闲散且颓废,卷发遮着眼睛,一身潮牌,像个玩世不恭的、英俊的流氓,这种人往教室里一坐,有种说不出的碍眼。 许星洲怒道:“别碰我!” 秦渡二话不说,啪地拍了下许星洲的脑袋:“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今晚就叫人堵你小巷子,拿美工刀划你书包。” 许星洲被打了额头,又被胁迫一把,连叽都不敢叽一声…… 他到底哪里像学生啊!鬼都猜不到这居然是个学生好吗…… 她往旁边一看,胖雀已经飞走了,只剩个空荡荡的巢。 秦渡恶意道:“亏了麻雀有脑子没跟你私奔。” 许星洲:“……” 许星洲没法解释自己是想和麻雀对话——因为这原委比撩麻雀还蠢——只能不再放屁,心里给秦渡记小本本。 不是说这个人事儿很多吗……许星洲心塞地想,这么大一个学校的学生会,能不能滚去忙学生事务,哪怕去和团委书记拍着桌子吵架也比来蹭新闻学院的统计学要好啊。 要知道统计学这种东西,和应统专业的高标准严要求不一样,他们的课程水得很,期末考试时平时成绩占比能到30%——就为了拯救一群连t检验都搞不利索的文科生的gpa,好把他们该送出国的送出国,送不出国的保研,只要别在出了问题后把师父供出来就行了。 这大概就是一流学校的非重点专业课八,许星洲咬了咬铅笔的木头,在笔记本上写下:‘96%置信区间。” 旁边的数科院牛人:“……” 许星洲走着神抄板书。她颇有点近视,坐在最后一排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着一股浑水摸鱼的劲儿往上写,还没写过三个字,许星洲就觉得自己对统计学的爱耗尽了。 老师在上头拿着粉笔一点一点地讲:“在满足正态分布的前提下,95%可信区间的计算公式是,μ±1.96s/√n……” 许星洲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她从自己的挎包里摸出只kindle,上面被她贴满了星星月亮的小贴纸,又满是划痕,显是已经用了很久了。 秦渡眉峰挑起。 许星洲的帆布挎包上印着《塞尔达:荒野之息》的林克,别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小徽章。她身上的每个地方都色彩斑斓,细白的小臂上还贴了个幼稚的、妙蛙种子贴贴画,也难怪会把kindle贴成那个鬼样。 许星洲身上到处都透着对生活的喜爱,犹如吹过世间的、缤纷的风。 “看什么?”秦渡问:“什么书?” 许星洲一怔,道:“《高兴死了》。是一个抑郁症、焦虑症、回避型人格障碍、自我感丧失症的乐天派女人的自传。” 秦渡盯着屏幕看了片刻,嘲讽道:“乐天派和抑郁症有什么关系?这种都能出版,还翻译成多国语言,服了!还有人买账。” 许星洲霎时一腔柔软情怀一扫而空,觉得不能和理工男沟通!可是她命门还被人攥手里呢,简直敢怒不敢言…… 如果小时候真的学了柔道就好了,许星洲心想,可以现场就把秦渡这个混蛋打粘在地。 秦渡感应到什么似的嘲道:“对师兄尊敬点,要不然晚上堵你小巷子。” 许星洲又气又怒,都快带哭腔了:“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师兄可没欺负过你,”秦渡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盯着许星洲的眼睛,慵懒地说:“是你主动要和师兄约架的,师兄我只是提醒你咱有个约定而已。” 许星洲有口难言:“我……” 秦渡眯起眼睛道:“不是你说的吗?” “这些小姑娘就由我带走了,”秦渡不经心道:“想找爸爸我算账我随时奉陪,爸爸跆拳道黑段柔道精通!只要你能找到我,约个时间,我一定让你……” “好好出……”秦渡朝椅子上一靠,颇觉有趣地盯着许星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完那段羞耻的台词:“这、一、口、恶、气。” 秦渡一边念,一边意识到这姑娘生就了一双干净执着的眉眼,犹如寒冬长夜中不灭的火光。 他看着那双眼睛变得水汪汪的。那姑娘眉毛一抽一抽,嘴唇发抖,脸蹭地涨红,几乎要被他逗弄哭了。 “你……你……” 许星洲羞耻到想杀人,一早上秦渡用约架用柔道用跆拳道和‘师兄’二字折磨她脆弱的神经,终于碰及了她两个周都不愿回想的、羞耻且中二病的过去—— “——你他妈给老子滚!” 许星洲怒吼着,抄起那本足有一斤半重的应统,在课堂上朝秦渡师兄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 天气放晴,榆树枝头喜鹊啁啾,灿烂的春光洒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教室。 “年轻嘛,”老教授宽容且慈祥地说:“我完全理解同学们上了大学之后日益增长的交|配需求。” 下面爆发出哄堂大笑。 许星洲虽然惯于做最特立独行的野鸡,却这辈子都没出过这种洋相:她居然和另一个、完全没人认识的秦渡一起站在教室前排——许星洲乱七八糟地想起这位老教授睚眦必报,连上课迟到都得站在讲台上高歌一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在课堂上闹出这种乱子来,老教授多半要扒她一层皮。 “但是暴力是不对的,”老教授道:“我强烈斥责许同学诉诸暴力的行为!扰乱课堂秩序尚在其次,在公共场合侵犯同学的人身权利,甚至让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师者教书育人,我希望你在这里对这位……” 老教授看着秦渡,让他自报家门。 秦渡从善如流地道:“秦渡,老师。我是数科院大三的。” 许星洲一听颇想现场呕血,老教授说:“好。我希望你在这里对你的秦师兄说一声‘对不起,师兄,我不应该打你。’” 他是故意的!这个老教授绝对是故意的! 许星洲眼泪水儿都要呲出来了,求救地望向自己剩下的俩学霸室友……学霸室友不为所动,甚至举起双手,做好了鼓掌的准备。 人间没有真情…… 许星洲只得认清形势,屈辱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老教授正准备点头让他们滚下去,秦渡却告状道:“老师,许同学没有叫我‘师兄’。” 许星洲:“……” 老教授讶异地问:“你想让她叫你一声师兄?” 秦渡看了一眼许星洲,继而十分凝重、万分正式地点了点头。 第5章 - 许星洲十九年人生,历来都担任着食物链顶端的讨厌鬼的角色,她堪称一只混世大魔王,却又从来没人对她生气——毕竟她充满了美色和欺骗性,加上又很跳,大家都对她宽容得很。 ——而如今这位混世魔王,终于遇上了自己的天敌。 老教授沉思片刻,道:“确实,要对师兄有应有的尊重。” 许星洲:“……那个老、老师……” 秦渡立即道:“谢谢老师。她对我没大没小很久了。” 下面登时一阵能掀翻屋顶的笑声,甚至有男生大喊道:“许星洲你为什么对他没大没小!” 许星洲在心里给秦渡和起哄的狗东西上了一车人身攻击,羞耻得简直想把秦渡的脖子拧断——然而拧断他脖子是不可能拧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蚊子般叽歪了一声:“……对不起。” 秦渡不置可否地挑起眉头,透过遮眼的卷发望向那个姑娘。 然后许星洲屈辱地说:“——师、师兄。” 秦渡终于满意了,对老师微一欠身,表示感谢。 老教授道:“行了,散了吧。下次别在课堂上打架。” 于是闹剧暂时告一段落,教授又重新开始讲课,阳光洒进八点钟的六教,在黑板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许星洲这下简直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回自己的位置上就砰地栽进了课本,埋在里头不肯抬头了。 秦渡翘着二郎腿,大马金刀地坐在许星洲旁边。阳光在他身周镀出明亮的光圈,一支山樱探入窗中,将青年衬得犹如漆画。 三分钟后,许星洲不动声色地远离了漆画十公分…… 秦渡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许星洲挪了挪屁股之后,不再咕涌,仿佛无事发生过。 秦渡终于出声提醒道:“我要是你,我现在不会不听讲。” 许星洲趴着,愤怒一锤桌子:“关你屁事!我没有力气听!” “行。”秦渡闭上眼睛,说:“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了。” 喜鹊在榆树上驻足,许星洲趴着看窗外的鸟和花。团团簇簇的花犹如染红的云,又被阳光映得透明,楼外的林荫道上,大学生三三两两去蹭教工食堂的豆浆。 “……吃完饭开黑吧超哥!” 风中传来他们的声音: “反正今天那个老师也不点名……二百人的大课……” 他们远去,世界安静了片刻,只剩风吹过花叶的声音。片刻后楼下有师生急切地争辩着什么:“……老师,可是人的社会性决定了其媚世的特征……” 他们争论的声音逐渐远去,过了会儿,有女孩激昂道:“我认为这样评价康德对形而上学的看法是一种谬误……” 许星洲在楼下鼎沸的人声中,闭起眼睛,任由春风吹过。 …… 天刚下完雨,阳光却露出了头。 围着篮球场的铁丝被扯断了,食堂菜香袅袅。讲台上的教授白发斑斑,世上的年轻人却热烈而嘈杂。 能活着真好啊,许星洲天马行空地想: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比在春日早晨的应统课上闭眼小憩更舒服的事了。 “……我们下面的这道例题,”教授拍了拍黑板:“还是老规矩,找个同学告诉我们答案。” 许星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惬意地滚了滚,把包垫了,打算正儿八经地睡一觉。 教授翻出花名册,沉吟道:“我看看,到底是叫哪个倒霉蛋呢?” 大家又开始笑,许星洲也觉得好玩。他们这位老教授曾是新中国第一批海龟,非常能接受新鲜事物,而且确实挺与时俱进——好像他还有微博来着,在微博上也相当活跃。 “……学号53结尾的,”教授念出万众瞩目的倒霉蛋的名字: “——许星洲同学。” 许星洲脸上还都是趴出来的印子,一脸茫然地抬起了头:“……???哈??” - 什么还有例题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例题?这门课这么喜欢讲例题的吗?例题是什么?例题在哪里?怎许星洲一时间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简直是又尝到了天打五雷轰的滋味…… 秦渡慢吞吞地睁开眼睛,道:“许星洲,我提醒过你了吧?” 许星洲:“……” 许星洲一上午吃鳖吃到懵逼,简直怀疑秦渡这个人是不是挟着她的水星逆流而上三千尺了。事到如今只好凭借聪明才智口算!她眯起眼睛朝黑板上看,终于看到了一行每个字都认识、拼凑在一起就变成天书的例题。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在初二的第一节数学课上捡了个铅笔,这辈子就没再听懂过数学课? 当了十年尖子生的许星洲,居然在大二这一年,深切体会到了这种苦痛。 老教授严厉地质问:“许同学,你不会惹出这种乱子都不听课吧?” 许星洲难以启齿:“……老师……” 老师我没听讲,这句话怎么能说出口? 秦渡欠揍道:“我会,跪下求我。” 跪你妈!许星洲内心怒火喷涌而出,简直想要出钱雇喜欢的太太把秦渡写进抹布文□□一万遍啊一万遍! 秦渡地抬起眼睛,看着许星洲,很拽地重复了一遍:“——跪下求我。” 许星洲又被老教授一斥,彻底没辙了…… 一上午的周旋终于以许星洲的三连败告终,许星洲苍白地道:“……跪着求你。” 秦渡洋洋得意地说:“你叫我什么?” 许星洲绝望道:“……秦师兄。” 那声秦师兄叫得实在是太绝望了,简直有种卖父求荣的感觉,像是西西弗受诸神惩罚推石上山,又像大饥|荒穷人易子而食,更如签订丧权辱国条约像李鸿章一样遗臭万年…… 秦渡颇为满意地一点头:“这不是会叫么?” 然后他撕了张便利贴,朝上头写了俩数字,手指点了点纸条说:“念。等会儿记得兑现你跪我的诺言。” 他是心算的吗?那么长的公式和已知数据?心算?许星洲头一次接触数科院骚操作,简直惊了…… 然而那股震惊劲儿还没过去,秦渡两指推着那张便签,颇为犹豫地道: “有点儿后悔。能改成磕头吗?” 许星洲:“……” 许星洲一股邪火瞬间直冲天灵盖:磕你亲爹! 许星洲拿着那张黄黄的便签纸,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晚上惹的,是一个比自己恶劣一万倍的人渣。 - 自许星洲有记忆以来最惨痛的一节课,随着刺耳的下课铃而落下了帷幕。 她捂着饱受折磨的心口收拾包,把课本夹着笔合了装进包里,桌上满是阳光和花枝的影子。然后秦渡拿起了她的kindle,扫了一眼。 …… ‘我仍然会连续数周躺在床上,就因为有时候我连起床都难以做到。每当严重的焦虑袭来而我甚至无法站着与它搏斗时,我会躲在办公室桌底下。’ 那本书——屏幕里这样写道。 ‘——可一旦我有力气起床,我会再次让自己疯狂地高兴起来。这样不仅是为了拯救我的人生,更为了构筑我的生活。’ …… 这是什么书?秦渡懒得不往下看,不置可否地将电纸书递给许星洲,许星洲嘀咕着道了一声谢谢。 秦渡说:“你不是要跪着给我道谢吗?” 许星洲二话没说,将包砰地放下,两只小手指弯成膝盖,砰地砸在了另一手的手心中间。 “正式给您下跪,”她情真意切地说:“还能给您磕头。” 说着她还让手指小人伸出剩下的爪子(两个手指头),板板正正地磕了个头,又认真地问:“三跪九叩要吗?” 秦渡盯着那只小贱爪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你什么时候和我约架?” 许星洲毫不犹豫:“再说八,你做好心理准备再来!” “自报下家门,”秦渡漫不经心道:“我没你那么厉害,没学过格斗,只是从十五岁开始坚持健身而已,六年。” 许星洲十分冷漠:“哦。” 然而许星洲心里流着宽面条泪想,一看你的体格就知道你很能打啊!她思及至此又把两周前瞎逼撂狠话的自己在心里暴打了一万顿……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没事干嘛要去英雄救美啊! 秦渡想了想,又戏弄道:“对了。” 许星洲顽强道:“你说吧。” “我的朋友也都很想找你聊聊。”秦渡慢吞吞地说。 许星洲似乎想要发问,接着秦渡一抬手制止了她,说: “别误会,不是带你去让他们见嫂子。” 许星洲:“我没有——” “是我那群,”他打断了那个姑娘的辩解,简直忍不住幸灾乐祸: “那天晚上和我一样,被你抢了马子,目送你带着一群妹扬长而去的朋友。” 秦渡说完端详许星洲如遭雷劈的表情:她那一瞬间毛炸了,满头乱糟糟的毛,眉毛要哭似的皱了起来。 妈的,秦渡只觉自己几乎疯了,这女孩有点可爱。 第6章 - 暖阳灿烂,将叶子映得发光,人间四月,花和草叶联合昆虫王国攻占了人类的城市,而天上的白鸟就是这联盟军的斥候。 许星洲强自镇定地道:“你们是真的很闲吗?” “闲倒是不闲,”秦渡闲适道:“只不过对你格外有时间罢了。” 许星洲:“……求求你们忙起来吧!大学生当为国为民,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好吗!” 她的位置非常尴尬,阶梯教室的桌椅向来都是一体的,秦渡站在靠走廊的一侧,将许星洲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秦渡朝前一步,把出口一堵道:“关我什么事?” 许星洲说:“鲁迅先生就说了!愿中国的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朝上走,你倒是好……你能不能让一下?你是觉得找我茬很有趣是不是?” 秦渡:“是挺好玩的。你再让我折磨一会儿,我兴许就不揍你了,也不堵你小巷子了。” 许星洲:“……” 许星洲心想你是变态吧! 然而许星洲下面还有事情要做——不仅有,而且还要赶时间。目前她首要任务就是摆脱面前这个烂人学长——于是下一秒,许星洲敏捷地一撩裙子,单手撑桌,翻桌一跃! 秦渡:“……” 许星洲像只泼猴一样跳下桌子,拍了拍桌面上的鞋印,抬头看了看监控,双手合十道:“老师对不起。” “我比你忙多了,”许星洲说:“我后面还有事儿呢!” 秦渡眯起眼睛,许星洲将包往肩上一拽,喊道:“约架就等下辈子吧——!” 然后她一提自己的裙摆,转头跑了。 秦渡:“……你等下……” 许星洲高声喊道:“我是傻逼吗我等你?!做你晴天白日大美梦去吧!让我们下辈子再见!” 秦渡提高了声音:“我说……” 吱嘎一声,许星洲滑楼梯扶手,跑了。 于是偌大的一百二十座教室里只剩秦渡一个人,和他手里那个贴满星星月亮贴纸的kindle。 秦渡漫不经心地说完那句话:“……你掉了你的kindle。” 窗外的鸟啾啾地叫了两声,人间无人应答。 那一瞬间窗外大雁穿过云层,花和蜜蜂以阳光为掩护,嗡嗡地讨论着如何推翻人类占山为王。 ——毕竟这是植物和小昆虫最好侵略人类的时候了,每个人都放松成一只睡鼠,在风和日丽的季节里准备着一场春天的重逢。 秦渡晃了晃那个贴得不认爹娘的小平板,转身走了。 - 秦渡那天晚上没住在宿舍。 狡兔有三窟,秦渡有五个。一是他就是上海本地人,二是他们院分的破宿舍实在是太破了——大概是因为院里领导都是老实人,抢不过其他院的人精:毕竟秦渡第一次见他们院院长时,五十多岁的老年人发型极为奇诡,根根朝上,而且忘了梳头——看上去像是倒立着睡了一晚上。 总之,秦渡在学校三站路外的院里有套改造的复式,他妈买了上下两套房,把它打通了,秦渡平时就一个人住在这儿。 外头夜色深重,城市里灯光犹如打碎的银河,秦渡懒洋洋地把演算的笔和纸推了,拧开了夜灯。 夜灯光芒温柔地亮起。秦渡的卷发遮了下视线,他把头发随意地往后一捋,两脚夹住个靠垫,往后倒在了软凳上。 而后秦渡摸过长桌上的手机,看了看,没有消息。 ……这姓许的是傻吗,秦渡想。现在都没发现自己少了个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又有点怀疑许星洲是不想再见到他,宁可豁出去这个小kindle不要了都不打算再见他一面了。 而这结果显然不存在,秦渡还没找够碴,逃是逃不掉的。 小夜灯灯光柔和地映亮了这个广阔的客厅,在藤萝叶上停留片刻,滚落了下去。秦渡打了个哈欠,拿起小设备,打开了屏幕。 屏幕上仍是那本书,秦渡往后翻了翻,里面的字一团一团的不知所云,是一段絮絮叨叨胡言乱语的,文青骗稿费凑字数的书。 “……在闹鬼的旅馆里偷偷溜进别人的浴室……”秦渡眯起眼睛念道:“当一个对睡在市政厅里的野猫汇报工作的政治□□者……” 秦渡又翻了两页,判断自己看不懂文青的无病呻吟,冷漠道:“什么傻逼玩意儿。” 然后他退出了那书,回到首页,kindle书柜首页在黑暗里发出荧光。 那一瞬间,他的手机屏幕嗡地亮起。 秦渡:“?” 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来自微信的一条好友申请。 ——‘宇宙第一红粥粥’请求加您为好友,您是否同意? 长夜之中,秦渡嗤地笑了一声,拿起了手机。 - 许星洲头上都要急出汗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她一摸口袋发现那玩意儿没了,差点吓死,晚上八点钟跑回福利院去找院长问有没有捡到它。院长说没有,你再回去好好找找。 许星洲在区福利院做了一下午的义工,带着一群或多或少有些残疾的孩子读书认字——认字。这群孩子认字。许星洲心里的酸爽无法言说,就冲这群孩子认字这件事,那个kindle就是死也不能落在这群孩子手里。 然后她在回校的公交车上,终于想起了秦渡。 秦渡当时在教室里,是不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靠!那玩意儿好像在他手里! 许星洲反应过来,当即心里冰凉得犹如十二月寒冬,在校门口路灯上靠着,双手发抖地问谭瑞瑞部长要了秦渡的微信名片,发送了好友请求。 所幸秦渡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秦渡的微信头像是个人黑白的背影,大概率是他本人——头发微卷,个子一米八多,背景应该是在白金汉宫门口。 秦渡连好友申请都没通过,直接回复,问:“你谁?” ‘对方还不是你的好友,已开启朋友验证。’ 许星洲:“……” 屏幕上赫然一句这种话……太过分了……起码过一下好友啊! 许星洲低姿态地说:“我是今天应统课上,秦师兄旁边坐的,新院小师妹。” 秦渡那边过了一会儿回道:“坐我旁边的师妹多了,你哪个?” 许星洲:“抢你马子的那个。” 秦渡:“拉黑了。” 许星洲简直呕出一口血,连忙打字:“你别!!!别!!!” 好在秦渡还没来得及拉黑她,许星洲艰难地道:“师兄,师兄是这样的请你千万原谅我大放厥词……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师兄您看啥时候有空您把我那个小破kindle送回来?” 秦渡大方地回复:“小事。下辈子再见吧。” 许星洲立即在心里,把秦渡踩了一千脚一万脚…… 许星洲只觉这真是自己的克星,常言道你若安好就是晴天,秦渡的场合多半是:秦渡若在就是水逆。 夜风温暖掠过天地之间,露出云层后满天繁星。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这是许星洲在高中一个温柔的夏夜里学的一句诗,现在想来,大约就是形容这样的夜晚。 许星洲为了方便穿着小平底鞋,却也货真价实地跑了一天,在福利院做义工不仅是和孩子们相处,更是帮了那些老师许多琐碎的小事。她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坐下,活动自己的脚踝。 脚腕骨骼咯嘣一声弹响,许星洲终于放松地叹了口气,摸出了手机。 屏幕上是秦渡的信息——他还是没通过好友申请——他说:“白天不在?” 许星洲说:“我去年申请了这边的一份志愿者工作……今天忙得头都飞了,一整天都没看包包,所以刚刚才发现我把那个掉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你、你能不能……” 秦渡:“?” 许星洲绝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别翻……翻它,算我求你。” 许星洲太累了,发送完信息就咕噜往后一仰,栽进了花丛里。 繁星春水,路灯下柳絮飞扬,春风吹起女孩的裙角。许星洲抬起一只手比量天上的星星,这是今天一个小男孩教给她的。 “牧夫座……”许星洲手指划了一下,嘀咕道:“应该是它吧。” 秦渡这个坏蛋依然没有通过好友申请,对她说: “再说吧,以后我们漂流瓶联系。” 许星洲:“???” 她立即道:“别啊呜呜呜——” ——消息被发出,被对方拒收。 ……这个混球还是把自己拉黑了!许星洲如遭雷劈,简直想拆了秦渡的宿舍楼。 - 当夜,凌晨时分。 秦渡洗完澡,赤脚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拿起手机时又看到了许星洲的头像。 她的头像是一个字,黑体加粗的‘帅’,但是明显感觉那头像被拉黑之后,显得挺委屈的…… 窗外的风吹过,春夜的风令人心底发痒。秦渡端详了一下她的头像,看着那个堂堂正正的‘帅’字,觉得这狗东西厚颜无耻,却又觉得有点儿莫名地喜欢。 秦渡靠在沙发上,半晌满怀嘲笑,把许星洲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 ‘您已添加了宇宙第一红粥粥,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小夜灯仍亮着,光影温柔。凌晨一点多,那个在外面做了一天志愿者的浪蹄子多半是睡了,屏幕上还有拉黑前的聊天记录。 其中最醒目的是,许星洲苦苦哀求他别翻那个小阅读器…… 秦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翻,越想越觉得神奇,一是不理解为什么许星洲居然强调一遍勾起他的好奇心,二是不晓得‘那个小kindle里到底有什么’,死不悔改小浪蹄子竟然肯乖巧无比喊一声师兄。 秦渡显然不是能忍受好奇心的人,秦师兄实践能力显然不是盖的!他立刻翻出小阅读器,打开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 他一摁开,里头整整齐齐码了两排: 《强制发情》、《绝对侵占(干死老板)》、《激爱小神父》、《运动裤下的秘密》…… 还他妈,口味挺全的。 第7章 - 许星洲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都没见到秦渡的影子…… ……但是她第二天起床之后,发现秦渡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可见他也不是真的打算和许星洲下辈子再见…… 而许星洲一开始还战战兢兢‘他到底有没有看我的藏书’,但是在这种念头折磨了自己两分钟之后许星洲立刻进入了佛系破罐子破摔模式,毕竟看色情文学有错吗?没有啊! 时间一晃,六天的时间弹指而过。 清明节前的周五。 下午近五点,天阴沉沉的,外头刮着大风,许星洲和程雁坐在一处,苦大仇深地上大众媒体课。 新闻学院终究还是比外头那些‘野生的’学院有钱一些——毕竟她们校友遍布大江南北,且不提自身盈利的能力,光是每年知名校友捐款都相当可观。 因为有钱,新闻学院教室每个桌子上都配了插头,许星洲大一时第一次见到时很是感慨了一番人性化的设计,但是大二之后她开始上院系专业课,立即就发现了一件事: ……这些插座没电。 窗外雨点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许星洲合上本子,有点期待地望向外头细密的春雨。 屋里漫着股湿气,荧光灯将讲台上年轻女专家映得犹如雕像。 “我们这一节课还是讨论了自媒体,”那个女专家慢吞吞地道:“以后你们在从业的过程中一定会发现其重要性。所以我现在给你们布置一个课题,清明节回来我要看看进度。” 许星洲摘下眼镜,揉了揉睛明穴。 她们这门课历年都是由外聘专家带,每年代课人选都有变动。今年由院长出面,聘了一个他们学校七年以前的毕业生,2016年新锐记者花晓。 这个花记堪称传奇,今年才二十八,去年的一年业界内没人没听过她的名字,也没人没看过她的深度采访。许星洲在上课之前一直当她是个健身系女强人,没想到一走进来居然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文青。 她皮肤呈健康麦色,长相犹如温柔的春花,穿着无印的条纹衬衫和阔腿裤给她们讲课,说话温柔,举手投足却又有种难言的冷淡。 谁能想到这种风一吹都能倒的小体格,居然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许星洲一边走神一边想。 “——给你们一周时间,”花记在灯光下温和地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看一条你经手的、转发破百的微博。” 许星洲对程雁嘀咕道:“……这还不简单?微博转发抽奖,抽233块钱,至少能破1000转。” 程雁:“投机倒把狗滚。” 许星洲不服道:“可是这样不是最简单的吗!老师你这个作业实在是——” 花记看着许星洲,温和地说:“——所以我的要求是,转发抽奖除外。” 许星洲:“……” 花晓撑着讲台,说:“微博内容应完全原创,字数不限。你们是剪视频也好,剪鬼畜也行,摄影作品、段子、虚构的假新闻、哪怕你们去写□□同人文——” 下头笑了起来,花记者温柔地等他们闹腾完,带着笑意说:“——反正我都不管,你们都成年了。我只要求你们那条微博转发破百,一个周。不难吧?” 1503班的学生拖了长腔,喊道:“好——的——” 花晓老师笑道:“好就行,下课吧,大家假期快乐。” - 许星洲出来时,天已近黄昏,春雨合着花瓣细细密密地落满了天地。 程雁和许星洲分道扬镳,去外头吃黄焖鸡米饭——许星洲上次在杨铭宇吃黄焖排骨吃伤了,打死都不肯跟着去,就和程雁说了拜拜,一个人朝宿舍的方向走。 远处路灯幽幽亮起,灯火黄昏,照亮满地山樱花瓣。往日静谧的林间小径变得鬼影憧憧,犹如勇者走向居住恶龙的城堡的道路。 许星洲:“……” 许星洲做贼心虚地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同学都走光了不会有人多管闲事,路上也没几个人,应该不会有人主动过来英雄救美…… 接着许星洲把小星星伞往包里一揣,踩着凉拖,不打伞顶着雨跑了。 ………… 前头的华言楼就是恶龙的城堡。 路边法国梧桐正在变成荆棘,白袍巫师立于钢筋水泥的高楼之上,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百年老校摇摇欲坠,年迈力衰的校长苦苦等待着她,以赐予她——斗龙勇士,一把咒语长剑。 她经过了许多人,可没一个人人知道这个许星洲脑子里想什么,所有人只以为她没带雨伞,正在跑回宿舍。 许星洲不同情这些想象力匮乏的人。 ——这世上人们可以付出无数种代价来长大,以变成无数种大人,可这些吃惊地看着她的人,却不约而同地在无数种代价中选择了‘变得无趣’。 而许星洲则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保留了自己的一颗赤子心。 她仍然想体验一切尝试一切,对于生活热爱到无以复加。她想在八十岁的那年登上月球,想在五十岁的那一年成为一颗星星的拥有者,她想去山区支教,想去宇宙的尽头,想在浩渺繁星中寻找小王子和黑洞。 许星洲用尽全力,带着她所有的想象和臆想中怪物奔跑。 犹如雨里跳跃的火焰。 ………… …… 天如同泼了墨,闷雷阵阵,满地零落成泥的花叶。 许星洲跑到华言楼前时已被淋得透湿,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她扶着墙往后扒拉头发,只觉得人确实是老了跑不动了。 再年轻点的时候也是能从三站路外跑着回家不带喘气儿的……许星洲气喘吁吁地扶着墙想,现在就不行了。 许星洲叹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水,回头一看。 ——大楼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在用看流浪汉的眼神看她…… - 华言楼电梯里。 “秦师兄,今天赵老师提的那个teichmur空间我没怎么搞懂……” 电梯一路往下,张博又困惑地说:“我们课程还没讲到那里。今天他说的我基本都没怎么听懂,知识点全都一片一片散着,师兄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讲一讲吧?” 秦渡一点头说:“大二这样正常,连入门都还没入呢。东西不太难,我手头有一本讲义。你参考一下就会了。” 电梯叮地一声响,到了一楼,外头大厅灯火通明,学生来来往往,有研究生甚至穿着拖鞋下来提外卖。 秦渡看了一眼他们外卖盒子,问张博:“食堂怕是没饭了吧?” 张博道:“肯定没了,杂粮煎饼的话可能还有。” 说着他话锋一转:“话说刚刚我在华言楼门口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躲雨……挺可怜的,可惜我也没带伞……” 秦渡说:“漂亮也得淋雨。你帮不了的人多了,我先回家。” 张博悻悻地说:“这倒是……” 一楼玻璃门外,夜色深重。远处雨水连绵地亲吻群山。 张博突然喊了起来:“……师兄,你看那里,她还在躲雨呢!” ——秦渡顺着张博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玻璃门外一个窈窕的女孩。 张博难过地道:“太可怜了吧。这么久都没人给她送伞,可惜我还是没有伞!要不我不介意送给她,让她回宿舍……” 秦渡立即从那句话判断,张博大概会单身到博士毕业…… 张博又说:“确实不错吧师兄?从背影都觉得是个美人儿,正面更是!简直绝了!我怀疑女人都没法抗拒她那模样……” 那个气质很好的姑娘头发漆黑,淋得像一只落汤鸡,狼狈得很,却有种难言风月的美感。 看上去,还挺可怜的。 - 许星洲在华言楼门口当了十几分钟流浪汉,终于休息够了。在她摸出雨伞打算走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怎么淋成这样?” 许星洲刚在脑海里酣畅淋漓地冒险一通,心情高昂得很,也没听出来是谁,头都不回地说:“我在雨里跑了一圈,没事儿。” 可是声音好耳熟啊……许星洲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辨认出这是秦渡的声音。 然而她的心情简直是晴空万里,连听到秦渡的声音都影响不了心情!她回过头对秦渡笑眯眯道:“在雨里跑步还是挺好玩的。” “我明白了,”秦渡点了点头,伸出手道:雨伞。” 许星洲一怔,将小星星雨伞拿起来晃了晃,道:“我有的,没事,你的自己留着就……” 秦渡漫不经心地重复:“——把雨伞给我。” 许星洲不知为什么,在人来人往的华言楼门口觉得有点羞耻,遂不好意思地说:“一定要这样吗?” 秦渡:“伞给我。” 许星洲:“好、好吧……” 许星洲只觉得有点头疼,把伞递了过去,小声逼逼:“但是我很不喜欢麻烦人……还是比较想自己走,你要是执意要送我的话也行……但是我们宿舍楼很远的。” 秦渡雨伞到手,终于充满刻意和坏水儿地反问:“你的意思是我拿伞送你回去?” 许星洲:“……诶?” 然后秦渡诚恳地说:“想什么呢,许小师妹。” “——我是要回家啊。” 第8章 - 秦渡拿着许星洲的小星星伞,说:“想什么呢,小姑娘。我是要回家啊。” 许星洲:“……” 天上咕隆一声响雷,漆黑的夜里,雨水瓢泼而下。 许星洲简直都语无伦次了,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人怎么能这么烂……” 秦渡礼貌道:“过奖,谢谢你的伞。” 檐下灯火通明,许星洲憋屈地看了他片刻,把黏在额头上的湿头发往旁边拨了拨。 “你又不打伞,”秦渡揶揄地说:“我会好好用的。”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自己确实也是在雨里环奈跑了半天,伞也的确是个摆设,一时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反驳他…… 她想了一会儿,心塞地说:“好吧,回头把伞和那个阅读器……我回头去找你拿……” 冷风一吹,许星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胳膊和衣服,初春的天气,还真是有点儿冷。 秦渡说:“好,没问题。” 然后秦渡撑开伞,走进了无边的雨里。 许星洲懵逼地目送他,然后发现秦渡单手撑着伞,摸出个车钥匙——接着外头一辆车哔哔一声亮起温暖的光。 许星洲:“……” 这人根本就是有车好吗!他平时开车来上学的?有车还要抢伞?话说这人也太糟糕了吧! 许星洲简直觉得不可理喻,她甩了甩头,只得将其归类为瞎逼把妹的报应,然后冲进了雨里。 常言道春雨如酥,但夜里的春雨却犹如冰水,淋在身上颇为要命。许星洲在雨里跑了两步就有点想追上去扎秦渡轮胎——但是她转念一想,那车看上去好像不便宜,还是改为每天在他挡风玻璃上画唧唧吧。 画唧唧是不是又有点限制级……最近还在严打应该不会被保安大叔骂一顿吧……许星洲一边想一边踩进雨里,还有什么方法能报复秦渡吗? 雨水冲走路上花瓣,下一秒,身后雨突然停了。 许星洲回头一看,秦渡撑着伞,道:“我送你回去。” 许星洲简直感动得无以言表…… ……可见这人还没这么垃圾! 然后许星洲感动地说:“不麻烦你了,学校的夜路没这么不安全,我自己就能回去。” 秦渡:“哈?” 秦渡嫌弃道:“和你走夜路有什么关系,别感动自己了吧。我送你回去,拿你的伞回家而已。” 许星洲也不恼:“……可是……” ——可是你不是有车吗,你开车回家不就好了…… 许星洲终究没把那句话说完,说不定是他的车坏了呢?按以往和直男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如果打开了这个话题,估计就得一路上和他聊车了…… 同撑一把伞和直男聊车!许星洲想到这场景,立即一个寒噤。 “谢谢你,”许星洲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雨水敲打着伞面,许星洲被风一吹还是觉得冷,她抱着胳膊抬头看伞面,路灯映着伞上金黄的星星,像是雨夜仅剩的星空。 “……你宿舍在哪里?”秦渡问:“南院?” 许星洲嘴唇冻得有些发青,点了点头。 路灯将雨丝映亮,春夜的雨水让许星洲有些昏沉。夜色里秦渡撑着伞,手指修长有力,妖风吹过时伞都稳如泰山。 秦渡将伞交给星洲,道:“拿会儿。” 许星洲嗯了一声,接过了伞柄,秦渡将自己的外套脱了。 “下周还我。”秦渡把外套递给许星洲,威胁道:“不准渍上饭味儿,尤其是蒜。” 许星洲也不伸手接,打着哆嗦道:“算、算了吧……我浑身都湿透了,不过好处是我不容易感冒。” 秦渡:“你当我愿意给你啊?” 他把外套丢给许星洲,又威胁道:“弄上蒜味我就揍你。” 许星洲:“……” 许星洲一向不喜欢受男生照顾。 以她从小到大的色相,本来应该是可以活在异性的簇拥里的——但是十九岁的许星洲人生却和这种簇拥没半点关系。她常年只和女孩厮混在一处,不谈风月,像是仍是个孩子的心性。 秦渡看了她一眼,只看到那姑娘眼睫纤长,犹如盛夏葡萄藤的树影。她嫌弃地看着那件湖蓝的外套。 秦渡看着她,只觉心头忽而炽热,像是春夜燃起的篝火。 他们两个在伞下并肩而走,许星洲好奇地张望外头的雨,过了一会儿又伸手出去接,张着手,任由冰冷的雨水在手里汇聚。 那个幼稚的动作许星洲做的是如此自然,丝毫没有媚世的意思,也半点不顾忌别人的目光。 许星洲突然道:“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会揍我呢。” 秦渡:“揍你干嘛?”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算账吗?”许星洲满不在乎地说:“我刚刚都脑好了,你如果揍我我就撒丫子朝树林里跑。” 秦渡眼皮都不抬,啪唧一声,拍了她额头一巴掌…… 许星洲:“你干嘛!” 秦渡:“欠收拾。” 秦渡拍完,还在许星洲衣服上擦了擦手…… 许星洲简直毫无反抗的余地…… 秦渡一手撑着伞,一手在许星洲衣服上擦完,还是觉得不干净,就直接去翻她的包找卫生纸,把手擦了。 许星洲不敢反抗,只敢小声逼逼:“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收拾我!搞清楚这一点好吗?” 秦渡撑着伞,擦着手漫不经心道:“中国讲究天地君亲师,师兄占了个师字。” 许星洲:“……” 许星洲简直想打他:“谁是我师兄,你?你除了比我高一年还有什么我必须尊重你的理由吗?” 秦渡:“你可以不叫。不如说,你叫过吗?” 许星洲一时接不上话儿,只能和他并肩走在雨里。校园最老的建筑矗立数十年,前方南院公寓区的灯温柔地亮起。 秦渡突然道:“我其实挺羡慕你的。” 许星洲:“诶?” “……我和你不太一样。”秦渡终于看了许星洲一眼,说:“我没有你这种生活的激情。” 许星洲一愣:“……我大概是因为……” 我大概是因为我太珍惜生活了,许星洲想。因为生活于她而言,太容易破碎。 然而还没等她认真回答,秦渡就欠揍道:“——不用因为了,因为你没我有钱。” 许星洲:“???你??” 你根本就是来找茬的吧!许星洲憋都要憋死了…… 许星洲决定不再跟他讨论这个鬼生活激情不激情的问题,甚至都不打算搭理秦渡这个小肚鸡肠的杠精了。 过了会儿,许星洲又觉得不能把人想得太坏,要以善意度人。她和秦渡相处遇上的问题终究是自己先撩者贱,她不分青红皂白在酒吧把人一通怼,还拽跑了那群人的马子,他对自己有意见也正常…… 可是他还会送自己回宿舍! 她顿时被秦渡的人设感动了,小声问:“实话说,你其实没打算寻仇是不是?” 秦渡挑起条眉毛。 许星洲挠了挠头,腼腆地补充:“对吧,所以我觉得你人不坏,就是嘴硬。虽然你总说要揍我,但其实心里也没记恨我抢你马子……” 沉沉的黑暗中,秦渡说:“许星洲。” 许星洲喊道:“在!” 秦渡:“你是准备现在被我揍一顿?” 许星洲:“……” 许星洲惨叫一声:“你当我没说!” - 秦渡一直把许星洲送到她宿舍的楼下。 要走到位于南院的、许星洲的寝室楼,要穿过一片满是香樟的小树林。林中一条幽长小径,下雨时漆黑一片,雨势渐大时影影曈曈,颇有几分吓人。 秦渡突然问:“这里平时情侣蛮多吧?” 许星洲:“……哈?” “单身狗路过这里估计心里不太舒服,”秦渡意有所指地说:“一看就是适合情侣约会的样子。” 许星洲想了想道:“有可能,不过我不太清楚。” 秦渡眉毛微微扬起:“你有男朋友?” 许星洲:“……” 许星洲裹着秦渡的外套,迷惑地问:“……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无论我有没有都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秦渡不再回答,雨水敲着伞面,叮叮咚咚的,犹如协奏曲一般。 在漫天大雨中,许星洲突然说:“不过我不谈朋友。” 秦渡:“……” 秦渡砰地一拍许星洲脑门,恶劣道:“谁问你了吗?你以为对你有想法?你谈不谈朋友关我屁事,我们连账都没算清。” 又是□□裸的羞辱和威胁…… 许星洲惨叫道:“你大爷的!我不借你伞了!话说这个伞本来就是我的吧你能淋着雨滚回去吗!” 秦渡说:“你确定?我很小肚鸡肠的。” 许星洲:“……” 许星洲斩钉截铁地说:“伞送您了。” 秦渡十分欣慰:“这还差不多。” 秦渡一路将许星洲送到她宿舍楼下,许星洲那时候身上已经干了大半,拖着小鼻涕跟他挥了挥手,然后躲瘟神似的拔腿一溜烟跑了。 - 秦渡撑着许星洲的伞,站在雨里。 那把伞甚至都很有主人的特色,漆黑伞面上印着一颗颗五角星,路灯照在星星上时犹如隔绝了世界,走在星河灿烂的夜里。 下一秒秦渡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一怔,把手机摸了出来。 是他朋友陈博涛的来电,秦渡接了,问:“什么事?” 陈博涛那头道:“你今晚咋了?发消息也不回,哥们几个下雨想聚聚,晚点约个烧烤,你来不来?” 秦渡说:“来。我刚没看手机,送那个姑娘回宿舍来着。” 陈博涛:“……” 陈博涛难以形容地说:“……操,不会还是那个……你真……” “你又跟人上课,又……” 秦渡抬起点伞檐,在重重雨幕中望向女生宿舍楼。 许星洲火红的身影跑过楼梯间,他遥遥地目送那个女孩。黑长发,裙子颜色鲜艳,脊背挺直,如果说雨里将有火,那必定是她那样的火焰。 “这些怎么了?”秦渡看着她的方向说:“我就是抗拒不了这种类型。” 陈博涛那头又说了什么,十分的义愤填膺,语气里简直把秦渡当成傻逼。 秦渡听了一会儿,尴尬地说: “……老陈,咱们就别提在酒吧那天晚上,她扔我联系方式那事儿了吧……” “太丢脸了。” …… 四周前的那天晚上。 那个姑娘当时靠在吧台边上,只一道亮色背影。吧台边灯光耀得秦渡眼睛发花。他给那女孩点了一杯莫吉托,附了张写着他电话号码的纸条。 那是个经典的搭讪方式。 他清楚地看到那姑娘拿起莫吉托和纸条看了看,继而回头看向他的方向。 那一瞬间,说实话。秦渡呼吸都窒了一下。 ——对自己满意吗?她? 秦渡自认是个很能拿得出手的人,长相身材家世能力无可挑剔,但那瞬间只觉一阵难言的紧张,甚至想到了今晚自己香水喷得不对,香味太花了,会留下坏印象。 然后。 那个小混蛋连看都没看,就把纸条丢了。 第9章 - 许星洲不怕淋雨,敢在雨里跑的原因,不是因为智商有问题,而是她太皮实了。 和小说里那些女主角不同,许星洲皮糙肉厚耐摔打,堪称一代铁人,绝不可能怕一场淋雨,连西伯利亚漂流都去了,一场雨算什么! 许星洲回去冲了个热水澡,立即满血复活,给自己捅开了罐奶,修禅似的在宿舍里入定了。 小长假前一天宿舍里的空气松懈得很,她那两个早五晚十一游荡在外的学神舍友都在插着耳机看电视剧,不时爆出一阵大笑。 许星洲抬起头喊道:“青青,你打算做什么课题?” 李青青——学霸之一,从美剧里抬起头,随口道:“不晓得,大概整理一下近期读的书摘。” 许星洲:“……” “怎么说也有个三四十本呢,”李青青拿杯子喝了口水道:“挂个逼格高点的名字,什么‘豆瓣书单不会告诉你的四十五本好书’啊什么的,投给营销号,应该能满足老师的要求。” 许星洲点点头:“这个绝对行得通。” “你也想点有意思的东西,”李青青说:“我就比较懒,也没什么创意,所以拿了现成的成果,但是老师的意思是,让你去做一些能吸引人注意的、有趣的东西。” 许星洲笑了起来,咬着吸管道:“嗯,我明白。” - 第二天,天还没亮时,许星洲就背了自己的相机出门。 她穿了条缀木珠的裙子,将头发松松扎起,钻进地铁和一群早上出工的农民工大叔坐在一处,抱着自己的相机,在车上困得不住点头。 十里长街,江面漫着雾气。街上苏式早点摊上一笼一屉热腾腾、暄乎乎的鲜肉韭菜包子和生煎,许星洲路过摊子时才觉得有点饿,花了三块五买了个包子啃了。 那摊主阿姨说:“小姑娘慢点吃,别噎着。” 许星洲笑得特别甜,说:“是阿姨包的太好吃啦。” 许星洲嘴甜,长得又俊,简直太讨人喜欢了——她在那个摊位前站着吃完早饭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那个阿姨就知道了她是大学生,早晨起一大早来做社会调研,且特别喜欢吃妈妈风味鲜肉包。 于是最后那阿姨硬是给她塞了一块热腾腾的紫米糕和茶叶蛋,在塑料袋里扎好,让她上午别饿着。 “早上起太早,会饿。”那个阿姨说:“拿着垫垫肚子,阿姨看侬可爱才给的。” ………… …… 江上雾气弥漫,远方东方明珠影影绰绰。许星洲拎着紫米糕在路边长凳上坐下,一边调自己的单反一边开始哼歌。 仍有不少人在那里拍照,许星洲抬起头时看到那个明珠塔,只觉得旧旧的,不再像她小时候那样巍峨挺立,不禁感慨道: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 许星洲突然想起她四岁时曾跟着父母来上海旅游,那时她身高还不过一米,拿着棉花糖穿着花裙子,对着傻瓜相机比了一个大大的v。那时候的东方明珠崭新,形状神奇,在来自远方小城的小星洲眼中,简直是神奇的外星建筑。 ——“一定是外星人来建的,”小小的星洲对妈妈信誓旦旦地讲,“妈妈你看,长得像ufo一样。” 十五年后,长大的星洲举起手机,对着黄浦江和影影绰绰的、对面的东方明珠拍了一张。 “……连你也老了啊。”许星洲喃喃说。 江畔湿润的风吹过,许星洲坐在长凳上,十余年物是人非,唯一相同的是行人仍然川流不息,她叹了口气,发了一条朋友圈: ‘岁月不饶人,连它都老了。’ 毕竟江畔日晒雨打,高楼如同雨后春笋,十多年前曾经光鲜亮丽的建筑早就不再时尚,只是仍然是地标,仍是代表它们的标志。 许星洲那一瞬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看着那座塔,一种酸楚感油然而生。 还有谁需要它呢?它被建造而成的目的早就不复存在了。 ——那和自己多么像啊。 ‘和自己多么像啊。’ 这个恶魔般的念头一出,许星洲那一瞬间就感到情绪脱离了正轨,一瞬之间就滚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行,不能想这么多……许星洲艰难地拽住了自己的裙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能想了,不要想了,许星洲。 但是情绪就是个深渊,许星洲几乎觉得眼前一黑,被情绪小人拖到了绝望之崖边上。 “……你还真在这呢。” 那一瞬间,身后一个人说。 江畔吹过一阵清风,许星洲思绪猛地被拉回,可眼眶仍通红。她转头看了过去。 - “……”秦渡颇为复杂地问:“谁欺负你了?” “没、没有。”许星洲赶紧擦了擦眼睛:“……我……” 秦渡想了想,难以理解地问:“是共情?” 许星洲憋闷地不发一言:“……” 秦渡站在许星洲身后,还穿着条运动紧身裤,额头上绑着运动头带,是个要去健身房的打扮。 秦渡嘲弄道:“真是啊?我倒也想过你共情能力估计不低,没想到居然一座塔……” 许星洲嗓子都还有点哑:“喂!” 秦渡从随身背的健身包里摸出毛巾递过去,嫌弃道:“擦擦。” 许星洲婉拒:“我……” 秦渡:“擦擦吧,看东方明珠看哭了,你不觉得丢人么。” 许星洲:“……我真的不用……” 秦渡将毛巾丢了过去,道:“是新的。” 许星洲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温暖,却又抗拒道:“真的不太合适……” 秦渡漫不经心地提醒:“你眼线晕了。” 许星洲立即捡起了他的毛巾,使劲擦了擦,还认真揩了揩眼角。接着她小声道:“秦渡,你别打我。” 秦渡:“啊?” 许星洲小声说:“我一开始不想用的原因是,我刚刚流鼻涕了……” 秦渡:“……” 许星洲又补充道:“不过我擦干净了!” “在你的……”许星洲诚恳地承认:“……你的毛巾上。” - ………… …… 江风吹过,许星洲捂着被秦渡拍了一巴掌的额头,疼得呲牙咧嘴。她侧过头看了看秦渡,秦渡看上去刚健完身,额角还有点汗,并没有半点特别之处。 “我有张这附近的健身卡,”秦渡道:“刚做完两组训练出来买点喝的,看到你朋友圈,应该在附近,就找了找。” 许星洲说:“……你家就在这里吧。” 秦渡点了点头,又道:“我住在这边,我爸妈不在这。” 怪不得那天他说‘我比你有钱’——许星洲憋闷地想,鬼知道这地方房价多少钱一平。可能他确实是个什么什么公子吧,许星洲想。反正在这种大学里有这么个人,也不是不可能。 年轻,浪荡且聪明,对自己的家庭闭口不谈,想要的一切都触手可及。 ——以前没见过,不代表这种人不存在。 真可怕,以后还是绕着点这种不差钱的公子哥儿吧……许星洲挠了挠头,打算告辞…… 秦渡突然道:“对了,小师妹。” 许星洲:“嗯?” 秦渡说:“我那条毛巾一百五十八块钱。” 第10章 - 许星洲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直觉秦渡就是喜欢找她茬,没事戳叽她两下就觉得特开心,又觉得他可能是真的心疼那个毛巾。 不过也不怪他心疼,许星洲憋闷地想,给人把鼻涕擦上去也太不合适了,终究还是自己的锅。 “那我给你买……”买个新的。 许星洲一算这个月生活费——四月份生活费两千二,买衣服花了八百吃喝玩乐花了一千多……她脑子里三下五除二算出本月生活费马上就要彻底见底了,怕是马上就得自生自灭,还要给秦渡买毛巾——那一瞬间,许星洲简直心都在滴血。 秦渡瞥了许星洲一眼,道:“请我吃顿早饭,鼻涕的事儿既往不咎。” 许星洲那一瞬间想起立跳舞,但是立刻忍住了。 许星洲乐呵呵地问:“你看学校食堂成吗?请你吃好一点的,教工餐厅早饭套餐。” 秦渡:“……” “没有那么难吃哟。”许星洲笑眯眯地解释道:“毕竟是给教职工吃的,教职工五四精神未灭,反抗精神犹存,餐厅那个水平比学生的好多了,早上的免费汤都是真正的豆浆。” 许星洲打量了一下秦渡的表情,秦渡在听到‘真正的豆浆’五个字之后,那个表情看上去,实在是,不像个能被糊弄过去的样子…… 许星洲眨了眨眼睛,她长得就好看,出卖起色相来简直令女孩都心动。 秦渡:“……” 秦渡:“你还是给我新买一条毛——” 许星洲大喊道:“你想吃哪里!你说就是了!我请!我请!怎么能让您吃教工餐厅,太他妈不要脸了!怎么会有人出这种馊主意!” 秦渡却指了指许星洲长凳上放的,已经凉得差不多的紫米糕。 “那是你的早饭?” - 江风唰地把许星洲头发吹乱,渡船遥遥飘过,周围行人川流不息,喧闹非常。 “……这个?”许星洲茫然地挠了挠头,将那两个小塑料袋拿了起来:“不是,我吃过了,这个是别人送我的。” 秦渡:“……” 秦渡眯起眼睛问:“谁?” 许星洲不解道:“还能是谁,早点摊阿姨送我的。她说看我可爱,今天一天会很辛苦,让我别饿着自己,还给我装了只小茶蛋。” 秦渡:“……” 秦渡想都不想,吧唧一声,弹了许星洲的额头…… “阿姨是无辜的,”他冷酷无情地说:“别乱撩人家阿姨。” 许星洲被弹得懵逼了一下,委屈地喊:“去你的!我什么都没做!我才不是那种人渣!” 秦渡再度眯起眼睛…… 许星洲挫败道:“也、也许是。” 秦渡嫌弃地道:“——人渣。” 许星洲:“……我没有……” 那个比她大两岁的人停顿了一下,地道:“不用你请别的了,我饿得很,现在就吃这个。” - 十分钟后。 长风吹过,秦渡在长椅上坐着,许星洲出于妇女之友的道义,给秦渡在友客买了杯热咖啡,与他并肩坐在江畔。 江涛声阵,外地游客口音此起彼伏。 许星洲突然觉得自己像糟糕校园文里小白花倒霉蛋女主,一不小心砸碎了总裁兼学生的价值五千万古董大花瓶,要卖身给他当奴隶。 许星洲:“……喂。” 秦渡正在慢吞吞地啃茶叶蛋,闻言眉毛一抬。 许星洲伸出手说:“给我点水吧。” 秦渡:“那是我的。” 许星洲:“你那个紫米糕还是我的呢。我不用咖啡喝药,刚刚忘买水了。拿来,我不对嘴喝。” 秦渡漫不经心道:“叫声师兄听听。” 许星洲简直想骂他…… 许星洲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我就是吃点药……” 秦渡摁住自己的健身包,散漫地道:“——叫秦师兄。” “秦师兄,”秦渡混账地说:“求求你了,给我点水喝吧。说一遍。” 许星洲简直觉得这个台词是从她kindle里头的哪篇bdsm小黄蚊里抠来的,登时羞耻加愤怒,炸开了花:“你是变态吧——!!” 秦渡:“……” 秦渡似乎这才意识到台词的不妥,不说话,把健身水杯拧开,递了过去。 许星洲接过水杯,开始在自己的包里翻找——她陆陆续续掏出了两个数码宝贝小徽章、一个吐泡泡套环的幼儿园玩具、两三支马克笔和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玩具,还有过气网红小黄人——开心乐园餐送的,简直不像个大学生的包。 许星洲似乎觉得有点羞耻,解释道:“都是做志愿者的时候孩子送我的。” 秦渡眯起眼睛:“……真的?” 许星洲心虚道:“……挺、挺好玩的,我就留下了。” 秦渡:“……” 许星洲终于喃喃道:“在这儿啊。太久没动了。” 然后她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满是划痕的嫩绿色药盒,里头是一堆彩虹色的小药片,有红有绿有蓝,还有黄色的小球,长得像泡泡糖一般。 秦渡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怎么神奇的人吃的药也是神奇的?这看上去一个个都跟糖丸似的…… 许星洲打量了一会儿,以水冲服了一枚粉红色的小药片。 秦渡一头雾水,问:“这是在吃什么药?” 许星洲艰难地将它吞了下去,说:“桃子清口糖,家乐福超市柜台边上卖的那个。” 秦渡以为自己听错了,眉毛微微挑起。 “……糖。真的是糖。”许星洲认真地解释道:“你吃一片就知道了。” 说着,她从药盒里捏了一小片,放进了秦渡的手心。 女孩手指冰凉,指甲修剪得光滑圆润,在他手心微微一挠时,犹如满江春水一般。 “直接含就可以了,”许星洲认真地说:“不苦。真的是糖。” 秦渡满腹疑惑,将那药丸含了进去。 ——下一秒,秦渡意识到,许星洲没有说谎。 那小糖片儿带着股酸甜的桃子薄荷味,清新爽口。也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是‘药’的可能性。 - 清明节假期的第一天,中午十二点钟,程雁仍躺在床上混吃等死——在被饿死之前,她点开饿了么下了一单鱼香肉丝盖浇饭,接着她的手机叮地一声,来了条微信。 微信是许星洲发的。 “雁雁,我今天在外滩偶遇学生会主席了。” 程雁一惊:“……哇?他没揍你吗?” 宇宙第一红粥粥:“外滩人太多,到处都是警察,他不能揍我的,要吃处分。问题是他已经跟了我一上午。” 程雁一个骨碌爬起来,秒回:“我可不信他会这么闲!粥粥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宇宙第一红粥粥:“是吧,其实我早上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 程雁十分亢奋:“可以啊许星洲!春天来了许星洲!” 程雁坐在床上,一边挠着头一边劝:“我觉得吧,大学无论你自己怎么样,恋爱还是可以谈的,对方条件又很好!你又不是真的喜欢女孩子,只是不喜欢和男生一起玩……” 宇宙第一红粥粥:“……雁儿啊。” 程雁:“……嗯?” 宇宙第一红粥粥道:“咱俩都想多了,他连麦当劳都不和我aa,现在是我请他吃麦当劳。” 程雁:“……” - 许星洲扫码付账,将餐盘端到了窗边桌上。 外头天仍阴着,像是又要下雨的模样,这个麦当劳开在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套餐却并没有比别的地方昂贵多少——穷苦大学生在这金子做的地界上,也就只吃得起这个。 月末的穷苦大学生许星洲叹了口气道:“您多吃点儿。” 秦渡对她微一点头,仍在和他老师打电话,他身上气场拔群,哪怕穿了一身不适合在外头招摇的运动套装、还在做着吃女孩子霸王餐这种破事儿时都显得都卓尔不凡。 许星洲听了一会儿他们打电话也听不懂,只能理解那是他们在讨论一个精算项目的问题。 许星洲开了麦乐鸡,蘸了蘸酱,外头适时地下起了雨。 ……出门没带伞!伞在秦渡那里,但是鬼都看得出来这个家伙今天没带……许星洲又感到了憋闷,这是和秦渡扯上关系之后的第二把伞了!上一把被许星洲慌乱之下丢在了理教,至今不知所踪…… 话说是不是应该给秦渡起名为雨伞杀手…… 许星洲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啃自己的汉堡,茫然地望向窗外, 那一瞬间,秦渡打着打着电话,突然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在许星洲唇角一抹,把她嘴角的沙拉酱擦了。 许星洲一懵:“……诶?” 秦渡示意那是沙拉,让她自己继续擦干净,继而三句两句挂了电话。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言的柔情,许星洲那一瞬间脸都有点发红,低下头遮掩自己脸上的红晕,不让秦渡看见。 天地间大雨倾盆,玻璃上映出无数个渺小的世界倒影。 “……下雨了,吃完饭咱们散了吧,我等会就回学校。” 许星洲低着头,嘀咕般地说。 没人知道——甚至连许星洲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耳根已经红透了。 第11章 - 外头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许星洲左瞄瞄右瞄瞄,怎么也没找到便利店…… 就算找到也不行,许星洲心头滴血地想,一次性伞一把十五块钱,终究不算个小数目。这个月生活费已经赤字了,五一假期还想去厦门玩,看来还是逃不过淋雨的命运。 如果去和爸爸说,爸爸大概还是会说‘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吧,许星洲想。毕竟拥有一个自己的爸爸与拥有一个别人的爸爸还是不一样的。 秦渡问:“下午不拍了吧?” 许星洲点了点头,说:“嗯,我回宿舍。” 秦渡一边拎起外套一边往麦当劳外走,漫不经心道:“雨这么大,我给你叫车吧。” 许星洲郁闷地道:“我不。” 秦渡眉毛一挑:“嗯?为什么?” 许星洲简直想撬开他的脑壳看一看,但是又觉得他可能真的理解不了打车回去有多贵。 许星洲无法解释自己这个月相比较其他的大学生到底有多浪,也无法解释自己有多穷——然而看秦渡这模样他十有八九也知道。 许星洲叹了口气,说:“我去地铁站就可以了,我有公交卡。” 秦渡不置可否道:“行,我送你去地铁口。” 许星洲莫名其妙:“你用什么送?你带伞了吗?” 秦渡闻言,一扬手里的外套。 许星洲:“……” 算了,聊胜于无,外套至少比丝巾靠谱。许星洲刚刚甚至想过把辫子里的丝巾□□挡雨,但是既然有秦渡自告奋勇贡献出自己的外套,那就不浪费那条法式丝巾了。 秦渡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到了学校之后怎么回去?” 许星洲:“反正不用你送我。我叫我朋友出来接。” 秦渡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将那件轻薄运动外套往头上一盖,示意许星洲钻进来。 许星洲钻进去的瞬间就觉得气氛不对,秦渡那件外套下的空间太小了,她简直和这个小肚鸡肠的混蛋呼吸交缠。这远超课上讲的1.2~2.1米的社交距离,简直都要贴到一起去了。 外套上有一点轻微的运动后的汗味,和一股运动香水的味儿,许星洲闻得清清楚楚。 秦渡却浑然不觉这场景有多暧昧似的,低头打量了一下许星洲的衣着,散漫地说: “出门拍照穿这么花干嘛?把裙子拎起来点,要不然等会被雨打湿了会缠腿。” 许星洲:“好、好的……” 许星洲撩起裙子,然后秦渡拽着许星洲,跑了出去。 外头春雨倾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路边的花耷拉着脑袋,满地花瓣顺水漂走。 许星洲跑起来的那瞬间简直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怎么想都觉得和秦渡这样太不合适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秦渡突然问:“你那个药是怎么回事?” - 那一瞬间,许星洲一愣,仿佛不知道秦渡说的是什么:“什么药?” 秦渡卷发被淋得透湿,说:“被你当药吃的糖。你吃它干嘛?” 许星洲困惑地想了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我从小就吃的。” “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开始吃它,但是一直都不是药,是糖,”许星洲挠了挠头道:“我就随身带着了。吃着玩一样……我叫它七色花小药盒,一个从童话故事书里看来的名字。” 秦渡皱起眉头:“七色?” 许星洲笑着道:“就是那个童话故事呀,一个老婆婆送了一个善良的小姑娘一朵七色的花,每个花瓣都能许一个愿望,小姑娘用它去了北极,最后治好了一个瘸腿小男孩的腿。” 许星洲跟着秦渡在雨里跑,下午天色阴沉,沿街花草委顿一地,她额头上的头发湿淋淋地黏在脸上。 秦渡冷淡道:“你那个药盒里,只有六种颜色的糖。” 许星洲心想眼真他妈尖,连有几种颜色都看到了,随口糊弄道:“还有一种颜色吃完了没补。” 许星洲又看了看秦渡,小肚鸡肠地觉得秦渡多半把外套的大半拿去给自己挡雨了,故意把遮雨的外套往自己方向扯了扯。 下一瞬间,许星洲重心一飘! 她今天穿了双稍微有点跟的小皮鞋,然而带跟的终究和平底不同,许星洲的小鞋跟一下卡进了路边的排水道,秦渡虽然生的个高体格好,但也没反应过来,许星洲连拽都没拽住他,就啪地摔进了雨里。 秦渡:“……” 大雨倾盆,许星洲这下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眼泪都出来了…… 秦渡得意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摔跤吗?” 许星洲心想□□大爷呜呜呜,真的不能指望秦渡做个人了!为什么自己还老是对他的人性抱有信心,以前就算得罪了什么人他们多半也会看在自己长得好看而放自己一条狗命,可秦渡显然不认美人计这一套…… ……不仅不认,而且对待自己的美人计的态度,非常恶劣。 秦渡说:“都因为你把我往外套外挤。” 许星洲眼泪都要呲出来了,直觉觉得今天要完蛋,又觉得疼得钻心,哽哽咽咽地说:“你怎么这么小气……” “我用这么贵的外套给你遮雨。”秦渡举着自己的外套,道貌岸然道:“我哪里小气?” 许星洲气得想剁他下酒,抓起旁边一块石头就丢他…… 贵有什么用!外套主人不还是吃女孩子霸王餐吗!连一百五的毛巾都要讹!贵有什么用你说!再贵也是外套不是伞啊! 秦渡侧身一躲:“你不要我扶了?” 许星洲憋屈喊道:“我不要!你是辣鸡!我要自己回学校!滚蛋吧你!” 秦渡:“ok。” 秦渡说着转身就要走,许星洲使劲抹了抹自己的脸,又丢脸地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好像真的崴脚了,许星洲感到自己多半是个活体倒霉蛋,刚刚那一下可能把骨架都摔散了,等秦渡走了就去打120怎么样…… 旁边却有年轻行人突然道:“……小姐,您没事吧?” 许星洲怔了一下,回头看了过去,还是个年轻男人。 ……许星洲第一反应就是糟了,这人情还是少欠的好,否则多半会要联系方式。被要了联系方式就太麻烦了,还不如自己坚强一点把骨架拼好站起来。 许星洲正要撒谎说自己没事儿您可以先走着,雨里却突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她有事。” 秦渡说。 许星洲:“……诶?!” 他居然没走。 “我是她男伴。”秦渡对那个人礼貌道:“谢谢你关心她。” 然后,秦渡在许星洲面前蹲下了身,示意她趴上来。 他那动作十分流畅,许星洲一时之间有种莫名的直觉,好像秦渡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背着她的一般。 - 许星洲趴到秦渡的肩上的时候,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感。 她和秦渡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却在短短一周之内接二连三地被打破了自己的防线,如今甚至趴在了他的背上,令他背着。 但是许星洲没有别的办法,她扭伤了脚踝,方圆十几里可能都只有一个秦渡这么一个还能相信的人…… 实在是倒霉透顶,许星洲想。 一片寂静中,秦渡突然道:“许星洲,你那个七色花盒子里,没有绿色的糖片。” 许星洲:“……” “……绿色的糖应该是最好买的吧。”秦渡漫不经心道:“青苹果,薄荷,这么多口味,便利店里一抓一大把。刚刚我去便利店买伞,柜台旁边就有来着,我观察了一下,你没有补。” 许星洲那一瞬间怔了一下。 秦渡确实是个聪明人,观察力非常强,连刚刚在便利店时都在观察她。 但是许星洲实在是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盯着一个糖盒子不放。 许星洲叹了口气道:“……可是,这和你没关系啊。” 秦渡:“……” 许星洲趴在他的肩上,认真地说:“有可能是我不爱吃青苹果味的,也有可能是我没找到合适的牌子,也有可能我已经在淘宝上买了,回校就要去领快递。——你没有必要纠结于这个。” 秦渡:“……” 然后许星洲笑了起来:“理由有很多,你随便挑一个就行。而且,秦师兄,我们不可能替另外一个人生活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独立的,也是无法被别人代替的。”许星洲伸出两只纤细指头,微笑着说:“我从来不干涉别人的生活,也不希望我的生活被刨根问底。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秦渡哂笑一声,说:“也行,当我没问吧。” 许星洲如释重负地说:“……谢谢。” “主要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它,”许星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诚实地说:“——不过我想,我们应该也不会到要解释它的地步。” 秦渡微微挑起眉,回头望向许星洲。 许星洲喃喃地说:“……至少我希望如此。” 雨声敲击伞面,许星洲说完,就趴在了秦渡的肩膀上。 她的姿势里,居然带了点难以言说的依赖、和瘫软的味道。 秦渡明显地看见了女孩有点发红的耳尖,犹如春天的花苞一般。 那个绿色的糖丸到底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耳尖为什么这么红?是脸红了吗? “……和你……”秦渡终究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和你前男友有关吗?我是说,如果你有前男友的话? 第12章 - 清明假期的第三天,外头春光明媚,许星洲正值上呼吸道感染发作期,在床上挣扎了一下,然后吭吭哧哧地憋住了一串咳嗽。 程雁估计是睡不着午觉,正翘着二郎腿看慕课东南量子物理公开课催眠,听到咳嗽声问:“你五一假期也不回家?” 许星洲摇摇头,沙哑地道:“……不回,太远了,动车七个小时,回不起。” 程雁:“你老实说吧,那天那个学长一路送你回来,你们真的没什么?” 许星洲怒道:“有什么!能有什么!你是准备气死我才罢休,我给你讲那个姓秦的就是我的灾星……咳、咳咳我的娘啊……” 程雁头都不抬:“都送你到宿舍楼下两次了。” “能有个鬼啊——”许星洲哀嚎一声:“……别搞我了。” 程雁说:“行吧,你说没有就没有——我倒觉得那学长人还不错。” 许星洲:“??嗯?” 程雁停顿了一会儿,诚实道:“我觉得他挺绅士的。” 许星洲:“……” 许星洲嗓子发炎,喉咙肿痛,嗓音嘶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秦渡居然都和绅士扯上了关系——她要倒起苦水来估计没有一个小时打不住,索性闭上嘴不再说话。 在量子无力专业术语的的狂轰滥炸中,程雁突然道:“许星洲,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去主动追他?” 许星洲终于忍无可忍,怒道:“滚吧你!” 然后许星洲艰难地拖着病躯下床,去饮水机接了点水,把药泡了。 空气里一股小柴胡颗粒的苦味,许星洲裹着小毯子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着喝药。 外头阳光明媚,程雁从抽屉里摸了板复方退烧胶囊丢了过去,许星洲吃了药,咕唧一声栽在了桌子上。 “……好难受啊。”许星洲趴在桌子上,哑着嗓子道:“外面太阳这么好,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 许星洲拽着程雁的手,一边咳嗽一边往校医院走。 户外阳光普照大地,飞鸟掠过草坪,在地上投出影子。许星洲捂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有你一路陪我过来,真好啊。” 程雁叹了口气:“我倒觉得不太开心,你太麻烦了。” 然后程雁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许星洲的手指。 许星洲说:“……当时也只有你陪我玩。” 程雁:“因为只有我喜欢扶贫。” 发烧时人总是脆弱一些的,许星洲想,一边捏紧了程雁的手指。 许星洲想起七年前。她在初中时留级一年,走进那个全新的班级时,吓得几乎都不敢朝里进。她害怕自己会因为是留级生的关系被歧视,也害怕要和一群陌生孩子开始一段全新的关系。 许星洲当时吓得发抖,同学们友善的目光令她芒刺在背,有些男孩大声调侃这个留级生长得漂亮,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星洲,”那个女老师温柔地说:“别怕。你去程雁旁边坐,好吗?” ——那一瞬间,犹如上帝说要有光,而后有了一切。 七年后的如今,f大阜江校区,篮球场上男孩在打球,草坪上金发留学生被照耀出黄金般的轮廓。 “我一开始都紧张死了,你跟个玻璃娃娃似的……”程雁放松地说:“老师后来跟我讲,这个女孩子有抑郁症,让我好好照顾你,别让班上那些小混蛋欺负了去,还给我塞了盒糖,让我跟你一起吃。” 许星洲感动道:“潘老师人特别好,特别照顾我,我永远喜欢她!” “而三天之后,”程雁举起三根手指头:“仅仅三天,许星洲。那个玻璃娃娃似的抑郁症小姑娘把班上男生全欺负哭了,三个哭着回家跟家长告状说你揪他们耳朵,五个爷爷奶奶都来学校了,来找潘老师理论,说你拿弹珠弹他们孙子的脑袋。” 许星洲:“我……我没有……” “再然后你当上了我们班山大王。” 许星洲:“……” 许星洲一抹眼角的鳄鱼泪:“我、我的确对不起潘老师对我的善意。” 程雁心想,狗东西。 许星洲却突然说:“……雁雁,抱抱。” 程雁叹了口气,在阳光下,侧过身抱住了比她小只的许星洲。 许星洲瘦瘦的,还在闷闷地咳嗽,的确像个小可怜儿。程雁甚至能摸到她肩膀上凸起的肩胛骨——她仍是那种如果抱在怀里的话,会惹人心疼的身量。 “抱抱,”许星洲哑着小嗓子,小声说:“我最喜欢雁雁了。” 她撒起娇来实在是能让人骨头一酥,程雁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却突然感到芒刺在背,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她们。 程雁抬起了头,和正拎着什么的秦渡四目相对。 程雁:“……” - 秦渡打了个招呼走了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程雁盯着秦渡看了一会儿。 这个年轻人个子高大、生得英俊而懒散,却又有种难言的侵略性气息。这也是程雁第一次认真打量他,打量了一会儿也没得出任何结论,只觉得这是个人生赢家的人设,也可能是从小说里挖出来的杰克苏。 然后秦渡一手拎着个不知是什么的袋子,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摸了摸许星洲的额头。 “……感冒了?”秦渡说:“也难怪,连着淋了两天的雨。” 许星洲咳嗽了一声,把他的手拍掉了。 树影斑驳,骄阳从树缝里漏了下来,在地上打出明晃晃的光圈。 程雁:“学长……” 然后程雁看到了,秦渡‘你抢了我的食’的,充满敌意的眼神…… 程雁:“……” 程雁努力让自己别跟他计较,问:“……你这是买了什么?” 秦渡把那个袋子晃了一下,说:“买了点吃的,最近我家旁边新开的猪扒包,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打算去给一个女孩送过去。” 许星洲懵懵地道:“……靠?秦渡你逼我请你吃饭,到了别的女孩子,就能专门去买猪扒包送过来?这都什么他妈的差别待遇……” 她说完咳嗽了两声,脸都红了,但是好像非常愤愤不平的样子。 “人家和你可不一样。”秦渡丝毫不以许星洲为意:“那小姑娘长得漂亮,又可爱又有礼貌,见了我就知道叫师兄。” 许星洲:“……” 许星洲闷闷不乐地道:“反正差别待遇就对了!你去吧,南院往前走本部原地折返,东院远,记得开个ofo,没了。” 秦渡砰地用袋子拍了许星洲脑门一下。 “师兄已经去过回来了好吧。”秦渡以手指头敲许星洲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人家小姑娘不在宿舍。” 许星洲说起话来像个小破风箱,嘲讽起来却毫不含糊:“活该。” 秦渡:“……” “你不准打我,”许星洲小嗓门哑哑的,紧接着不无委屈地补充:“我感冒了,你打我我就现场大哭,哭到辅导员过来为止。” 她实在是生了个很适合撒娇的模样,平时觉不出,生病时说的话里竟然都带着一股任性撒娇的意味。 太他妈可爱了,秦渡闻言嗤地笑出了声,在她额头上微微一揉,道:“……不打你。” 他又揉了揉,亲昵道:“——叫师兄。” 然而姓许的小混蛋语气撒娇不代表人在撒娇,只能代表许星洲现在有鼻音。且许星洲骨子里仍是那个威武不能屈,猪扒包不能移的铁血女孩。 她说:“我不!” “凉了就不好吃了,”秦渡也不以为意,像是直接把许星洲那声‘我不’屏蔽了似的。他以舌头顶了下腮帮,把袋子丢给了程雁,道:“买得不少,你们宿舍里分分。” 许星洲睁大了眼睛…… 程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谢、谢谢师兄……?” 许星洲感动道:“呜哇你其实也没这么坏……” “——但是,”秦渡打断了许星洲的真情告白。 阳光明媚,秦渡从袋子里摸出一个猪扒包,包着猪扒包的纸映着里头的锃亮肉排,牛油金黄澄澈,以糖渍过,飘着一股甜蜜的味道。 饶是许星洲感冒了再没胃口,都觉得胃受到了勾引。 秦渡将那小猪扒包捏了捏,哄小孩般道:“没礼貌的许星洲不准吃。” 许星洲:“……” 许星洲委屈地点了点头,秦渡看了她一会儿,发现许星洲眼眶红了。 秦渡:“……” 生病时许星洲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说起话来像个小女孩:“……秦渡你走吧,我不吃了。” 然后许星洲哄着眼眶,扑进了程雁的怀里,搂住了程雁的腰。 秦渡:“……” 程雁一摊手,示意许星洲如今感冒,心灵脆弱,不给吃猪扒包都会被气哭,而且她被气哭时给临近的人投怀送抱实属正常。 阳光下,许星洲带着鼻音抽抽嗒嗒:“我们讨厌他,呜呜呜。” 程雁故意摸了摸许星洲毛茸茸的脑袋,当着秦渡的面,温柔地说:“……行,行行。” “——我们不跟他玩了喔。” 第13章 - “我们不跟他玩哦。” 程雁说。 骄阳洒在漫漫草坪上,许星洲一头长发在脑后扎着,脑袋毛茸茸,秦渡一手捏着那个小东西,走也不是站在那里也不是。 秦渡:“……” 秦渡心虚地问:“……真的哭了?” 许星洲还在埋胸,肩膀一抖一抖的,程雁点了点头道:“不用太在意,她生病的时候很娇气的。” 秦渡:“……” “呜……”许星洲拽住程雁的手,声音哑哑的:“我们走,远离这个伤心地。” 程雁一摊手,像是在说:我要是你我就不在今天欺负她,毕竟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很喜欢抱抱,”程雁故意说:“被欺负之后很黏人,平时不这样,不用太在意。” 许星洲说:“我们走吧雁雁……” 秦渡用鞋尖碾了碾地上的草。 他抬起头时许星洲已经拉着程雁跑了,秦渡看着她的背影——许星洲是个特别适合穿红色衣物的人,肌肤雪白,光是站在那里都有种年轻热烈的味道,跑起来时裙角翻飞,像炽热燃烧的火焰。 “操……” 秦渡难堪地停顿了一秒钟,看着自己手里那个小纸包,再抬头看时,许星洲早就跑远了。 - 下午三点阳光明媚,树荫下水潭仍没干,却有种世界金黄灿烂之感。 程雁说:“……洲洲?” 711里,程雁正在用小勺挖抹茶雪糍吃,而许星洲面前摆着刚买回来的药和满满一碗好炖,咬着关东煮串串,闻言抬起了头。 “你手机响了。”程雁指了指她的毛衣开衫的口袋,说:“接一下。” 许星洲咬着黄金蟹粉包,手忙脚乱地摸出了手机,午后的阳光映着屏幕,她的手机上是个本地归属的陌生手机号,正在坚持不懈地打电话。 程雁:“……你能少吃点吗,你真的感冒了?” 许星洲带着鼻音怼回去:“多吃点才能和病魔对抗,我从小就知道,你少说两句。” 然后她在开衫上抹了两下手上的水,将屏幕一划,接了。 “喂?”许星洲对着听筒咳嗽了两声:“您哪位?” 对面:“……” 许星洲等了两秒钟,只听到听筒另一段似乎在一个十分嘈杂的地方,却一句话都没说。 许星洲判断似的道:“——诈骗电话。” 然后她要把电话挂了的时候,对面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没存我手机号?” 这谁啊,谁还得存他手机号? 许星洲咳嗽两声,不爽地问:“您哪位?看看有没有打错电话?” “我他妈……”对面简直不知说什么,“许星洲,我不是让与会的都存一下我的手机号,我可能会找吗?” 许星洲:“……” 许星洲想了足足三秒钟,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会议,但是既然参加会议还必须要记联系方式,而且口气还这么糟糕的话…… “老师!”许星洲大声喊道:“老师对不起!老师您有什么事就说,我今天感冒脑子不太好使!”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许星洲一听就知道这位‘老师’不高兴,赶紧憋出了一串梨花带雨的咳嗽,希望他看在自己生病的份上千万别计较…… ……哪里来的事儿逼青椒啊,许星洲一边装咳嗽一边宽面条泪地想,都大二下学期了,还在假期找人干活儿,下学期干脆把社团都退了算了…… 程雁:“……星洲啊?我觉得这个声音还挺熟的,你听不出来吗?” 许星洲竖起一根指头示意她别说话。 “老师,”许星洲小心翼翼地道:“……您还在吗?” 那头背景音仍然嘈杂,那人长吁口气,道:“……我不是你老师。” 是秦渡。 许星洲一竦,这才想起来秦渡在开换届会的那天在黑板上写了手机号,并且说了一句‘大家都存一下,我可能会有事找你们’…… ……当时被吓得心里一车翻车鱼都死光了,哪能记得存他手机号啊! 许星洲咳嗽了两声,正经地说:“怎么了,秦主席?” 电话那头:“……” 许星洲挠了挠头,问:“找我干活吗,哪里的宣传栏?” 秦渡:“……我……” “真的生气了?”秦渡憋屈地问:“没别的事,不是找你干活。问问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 许星洲看了一眼自己纸碗里的关东煮,随口道:“黄金蟹粉包、菠菜蛋糕、北极翅、风琴串、竹笋福袋和萝卜魔芋丝。” 秦渡问:“就这些?不要别的?哪里能买?” 许星洲用签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碗,确定自己把碗里的东西报了个遍,恶狠狠地说:“我已经买好了,别打扰我吃东西。” 然后许星洲啪唧一声,把电话挂了…… 外头夕阳金黄,许星洲啃了一口蘑芋丝,然后咬着小签子,朝外看去。 程雁说:“是谁的电话?” 许星洲想都不想:“诈骗犯。” - 对面大厦在夕阳下金碧辉煌,百年老校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年轻的学生和教师坐在楼梯上讨论问题,春风吹过时,风里应都是草香,正是江南春好处,便利店门口叮咚一响,年轻的学生们刚打完球,进来买水。 吃空的关东煮纸碗放在一边,程雁突然说:“……洲宝,五一假期你真的不回去吗?” 许星洲又咳了两声,说:“真的不了不了,我在学校蛮好。” “……是这样,”程雁叹了口气道:“我就说实话吧,阿姨要结婚了,希望你能回去看看,帮忙撑个门面啥的。” 许星洲:“……” 许星洲嘲讽地笑了笑,说:“你和她讲,我五一要去投暑假实习,问了两个报社,他们的社会版主编对我很有兴趣。” 程雁恩了一声,说:“那我晚上就这么回复她好了,我也觉得太不像话了,都这么多年了,找你干嘛?” 许星洲无奈道:“是啊,让她就放过我呗。” 外头篮球场上男孩三步上篮,远处爆发出一阵欢呼。 下一秒,许星洲手机叮地一声,是一条短信,是个本地归属号——号码在十分钟前打过电话。 短信的内容是: “手机号存一下。” 许星洲于是规规矩矩地存了名字。 过了十多分钟,“秦会长”又发来短信,问:“看到短信都不回的吗?” 许星洲:“……” 许星洲把短信拿给程雁看,问:“你说这人是不是小学鸡?” 程雁想起秦渡那个把人当情敌看的眼神,充满恶意地火上添油:“确实是你的不对啊,不怪他训你。许星洲,你收到学生会的‘通知’都不回吗?” 程雁实在也不是块好饼,‘通知’二字说得格外重,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许星洲立刻表示虚心受教,礼貌地回复了两个万金油似的大字。 “收到。” - 秦渡看着‘收到’两个字,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网红麻花店排得挤挤挨挨,喧闹非常。 秦渡坐在车里,外头这条漫长的队列已经足足十分钟没动过了,他一手拿着手机,屏幕突然又亮起,屏幕上是张博的来电。 秦渡:“……” 秦渡划开屏幕,接了电话。 “喂?张博?”秦渡一手握着方向盘道,“你不是吃过这家吗,我刚每个味道买了一点,应该没问题吧?” 张博尴尬地说:“是我女朋友挺喜欢吃这家的……我之前排队给她买过,但是后来发现太难排了,每次都得两三个小时,后来我们就吃隔壁食堂的了……” 秦渡头大地问:“女孩子到底喜欢吃什么?” “鬼知道啊!”张博怒道:“你怎么不问男孩子都喜欢穿什么鞋呢?” 秦渡想起自己的鞋架上的球鞋,光aj就有七双,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提问有多傻逼。 张博过了会儿又补充:“福安路有一家moonis-m……你去看看吧,我女朋友刚刚和我说那家的小太阳超级好吃,就是排队也很长,她去排过,半个小时才买到。” 秦渡:“操。” 张博说:“网红店哪能不排队啊!师兄你清醒一点好吧!话说我连那个妹是谁来自哪里都不知道我怎么给你建议……” 秦渡想了想,艰难地说:“……湖、湖北的吧。” “湖北是吧,”张博在那头和女朋友交谈了两句,又对秦渡道:“师兄,周黑鸭啊!冷吃兔啊!不过周黑鸭偏甜,她可能心里有点嫌弃……” 张博说完,又好奇地问:“话说师兄,那个妹子到底是谁?我见过吗?” 秦渡想都不想就道:“见过。” 张博夸张大叫一声:“哇——!在哪里?什么时候?” “隔的时间也不太长,”秦渡将卷发往后一捋,道:“就你问我teichmur空间的那天,华言楼门口。” 张博:“!!!” 秦渡道貌岸然道:“……眼睛黑黑亮亮的那……” 张博打断了他,幸灾乐祸道:“——被师兄你抢了雨伞的那个是吧,我记得。” “——怎么了?师兄你今天终于下手抢她的吃的了?” 张博终于提起了没开的那一壶。 第14章 - 许星洲是个身体底子很好的人。 底子很好就代表感冒好得特别快,三粒复方氨酚烷胺下去许星洲就恢复了生龙活虎——至少是能去上课的程度,前提是,如果怀里揣着纸巾的话。 早上七点二十。 “换到今天了,”窗帘缝隙内晨光熹微,程雁拽了拽许星洲的被子:“起床上统计课,智障。” 许星洲憋在被子里,痛苦地喊道:“……我要请病假!你们不要叫我了!” 李青青也喊:“爱请不请,反正戴老师上课不点名,要我看连给导员打电话都不用,顶多也就是这门课容易吃d……” 许星洲鲤鱼打挺式起床,十分钟内洗漱完毕,背了包绝尘而去。 李青青:“……” 李青青喃喃道:“吃d对她这么有杀伤力的吗?” 程雁专心画着眉毛道:“……当然了,她大一浪过头了,gpa还得靠这些课往上拉呢。” “你别看她是个傻逼,”程雁想了想,补充道:“可是关键时候还是很拎得清的。” - 清明小长假刚刚结束,又是早第一节课,饶是阳光正好,空气中都仍然弥漫着一股‘为什么要上课’的怨气。 许星洲一天晚上都不怎么想睡觉,刷了一天晚上的微博,早上起床素面朝天,头发乱糟糟地披着,半点光鲜亮丽的样都没有,还有点黑眼圈,戴了个大框眼镜遮了一下。 应统教室在第六教学楼,简直要横跨大半个校区,许星洲满头头发毛毛糙糙的,加以假期第一天摔的脚还不太利索,走的尤其慢,索性连早饭都不吃了,只求不迟到。 她一路昏昏欲睡地走过去,在六教门口的大镜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觉得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耳朵后面能飞出小鸟来,又把自己逗笑了。 ——如果要飞出鸟来,希望是红嘴蓝鹊,她摸着自己的头发胡思乱想。 下一秒,她听见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许星洲?”那个道貌岸然的声音在楼梯上道:“不怕迟到了?” 许星洲:“……” 许星洲一向不记仇,加上晚上看了好几集摩登家庭,气早就消了——然而就是因为气消了,才不想见到秦渡。 楼上墙上满是花影,桃花枝从窗畔探了进来,秦渡身型结实修长,靠在窗边。 许星洲眯起眼睛看着他…… 秦渡今天早上从头武装到脚,眉毛都修了,看人时锐利且极有魅力,衬衫剪裁合体,还戴了个银框眼镜,从一个浪荡混蛋摇身一变,成了个斯文败类——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长得就硬挺,连这种风格转换都毫不生硬,还有种难言的骚气,往教室门口一站,简直吸够了注意力。 许星洲:“……” 许星洲心想:“骚鸡。” “……我那天下午,”骚鸡秦渡硬着脾气说:“确实不应该抢你吃的。” 许星洲隔着镜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秦渡心里简直咯噔一声,艰难地说:“我……” 然后许星洲突然眉眼一弯,笑了出来。 - 春光相媚好,花枝柔软。 阳光下,许星洲眉毛细细的,眼睛弯得像月牙儿,笑着问:“秦渡,你居然真的会为了一个猪扒包道歉呀?” 秦渡:“……” 许星洲欢呼一声:“耶我赢了!” 许星洲喊完就背着包跑进了教室,里头老教授已经打开了课件,许星洲钻进了阶梯教室前几排,找了个空位,坐在了学生堆里。 这样秦渡绝对就没脸跟进来了,许星洲想,毕竟看他那个模样这次自己很难全身而退。许星洲在教室靠窗一排坐好,身周全是同学,她把书和笔袋一字排开,托着腮帮发起了呆。 ……不过话说那个小kindle是不是还没能拿回来……许星洲胡思乱想,肚子咕噜一声响,她拍了拍前面学委的肩膀。 “……宝贝儿,宝贝儿。”许星洲小声道:“我好饿,有吃的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学委想了想道:“只有一包橡皮糖,你吃吗?粥宝没吃早饭?” 然后学委将橡皮糖丢了过来,许星洲饿得肚子咕咕响,正准备将包拆了,就听到旁边椅子吱嘎一动。 - “……那个……”旁边的女同学为难地说:“这位同学,我不认识你,你是来蹭课的吗?” 秦渡说:“我蹭这个课干嘛,我全国数学联赛金牌,保送来的。” 那个同学:“……” 那同学简直被这句话活活噎死,尴尬道:“那……那这位同学你来干什么,我就更不懂了啊……” 秦渡伸手一指许星洲,道:“她欠我钱。” 那个同学:“……” 许星洲:“……” 许星洲第一反应是,应该拔腿就跑…… 但是她本来就是坐在靠窗一排了,要逃命大概只能跳窗,因此秦渡走进来坐定,直接就将她挤得无处逃生。 许星洲憋屈地说:“你撒谎,我没欠你钱……” 秦渡眯起眼睛:“我给你算算?酒吧那天晚上最后账单都是我付的。” 许星洲一听到‘那天晚上’四个字就羞耻至极,捂住耳朵喊道:“我听不见!” 上课铃声响起,许星洲又嘀咕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话诚不我欺,还是女孩子可爱。” 秦渡:“……” 秦渡团了许星洲的书,作势要拍她,许星洲立刻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脑袋。 但是秦渡没揍她,只把许星洲炸起来的毛拍扁了,不轻不重地拍着她的脑袋问:“女孩子为什么好?” 许星洲想了想,只得诚实地说:“因为可爱啊。” 秦渡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奇怪地问:“……许星洲,你是不是从小没和爸妈一起生活?” - 许星洲闻言愣了一下。 春天在地平线外铺展开,春花灿烂,年轻人的笑声穿过风和柳絮。秦渡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脑袋,安抚似的揉了揉刚刚拍的地方。 “一般都这样,”秦渡从她头发上拽下一根柳絮,说:“你从小到大爸妈应该都不在身边是吧?一般会有一点情感缺失。” 许星洲艰难道:“……算是吧。” 然后许星洲又小声说:“……我是我奶奶一手带大的。” 秦渡摸了摸许星洲的后脑勺儿,问:“怪不得。你这么皮,你奶奶是不是经常忍不住想揍你?” 许星洲啪唧一声拍掉了秦渡的手。 “你别以为都和你一样,她最喜欢我了,”许星洲不满道:“我奶奶小时候给我念小人书,还会给我煎小糖糕,我摔跤哭了会哄我说话,我奶奶天下第一。” 许星洲说那句话的时候阳光洒了进来,春风吹动浅绿窗帘。 秦渡哦了一声:“她真的不揍你?” 许星洲心虚地说:“……很、很少的。” 秦渡看着许星洲的眼睛,问:“拿什么?” 许星洲眼神游移,做贼心虚地说:“鸡毛掸……掸子?” 鸡毛掸子,显然还有。秦渡继续盯着她。 许星洲又说:“……拖、拖鞋,衣架,炒饭大铁锅……奶奶没打上来!我奶奶人可好了,都怪我天天在外面当山大王……” 秦渡嗤地笑出了声。 身旁的小浪货像朵花儿一样,耳根都红红的,像是不愿承认如此羞耻的事实。 ……也太他妈可爱了。 “吃不吃东西?”秦渡看到许星洲桌上的橡皮糖,托着下巴问:“空腹吃软糖不行的,胃会泛酸水。” 那句话里有种上海男人特有的温柔与细心,与秦渡在许星洲心里的形象格格不入。 许星洲:“……” 许星洲仿佛受到了惊吓:“你有吗?而且居然会给我吃?” 秦渡闻言十分感动,几乎想把自己带的一书包吃的倒在许星洲的头上…… 秦渡从书包里摸出个昨天排队买的网红星球蛋黄酥,推到许星洲的桌上。 秦渡散漫地戳了戳那个蛋黄酥,说:“小师妹——” 他停顿了一下,揶揄地说:“——给你个特权吧,这个蛋黄酥,你可以先赊账。” 许星洲捂住了脑袋,像是早就想到了秦渡这个垃圾人的这句话似的:“……我居然有特权,真是荣幸……” 她接过了那一只小蛋黄酥,撬开盒子,里头的蛋皮被做成了冥王星的颜色,奶味香浓,上头洒着亮晶晶的黑芝麻。 许星洲看着那个小酥球,终于憋出了一句:“……说起来,你家是干嘛的?” 秦渡漫不经心地说:“也就那样吧,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的话,我初中的时候我爸在上交所挂牌了。” 许星洲:“……” 秦渡故意问:“怎么了?” “你对我这么抠,”许星洲戳着那个蛋黄酥,挫败地说: “……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呀。” 第15章 # - 许星洲说:“……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呀。” 秦渡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许星洲提问时就没想过要得到答案,还能真的让秦渡说出‘我就是讨厌你’不成?于是她问完,只托着腮帮认真听课。 她高中时学文,数学并不算强项,还是高三时找了一对一家教才将数学补到不拉后腿的程度——而统计这个学科相对高中文科数学而言都过于抽象,许星洲听了好几个星期,都觉得有点云山雾罩。 所以这些概念要怎么应用……许星洲听得有些莫名其妙,统计数据都要照这个标准来吗?为什么不讲其他标准? 秦渡突然说:“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许星洲:“……” 许星洲谨慎道:“算了吧,觉得会被嘲笑。” 秦渡心想这丫头还不算傻…… “秦渡,你高中的时候一定是那种,”许星洲小小声说:“讲题特别烦人的学霸。我们班以前也有,男的,后来保送去他p光华学院了。我以前找他讲数学,他就很烦,每次给你讲个题恨不得跳过一万个步骤还特别理所应当……” 秦渡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带着一丝波澜不惊的装逼道:“我都会,所以不理解为什么别人不会,容易不爽,所以不喜欢给别人讲题。” “我猜也是。”许星洲嘀咕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个学霸倒是还在联系我呢……” 秦渡:“……” “前几天还问我最近怎么样,三句话不离我的感情生活,问我是不是还天天活在女生堆里……”许星洲打了个哈哈:“明明都不在一个城市,也不知道他怎么才能对我一执着就是三年,大概是我的个人魅力吧……” 秦渡:“……” 秦渡抬起眼皮,说:“我也是保送。” 许星洲一个懵逼:“?啊?保送怎么了吗?” 秦渡哦了一声,道:“当时他们学院很想招我,最终我觉得金融容易学的水,没去。” 许星洲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秦渡过了会儿,又不紧不慢地睁眼说瞎话:“我刚刚说我不喜欢给别人讲题。可我只要讲题,就很照顾别人。” 许星洲:“……蛤?” 秦渡说:“真正的聪明人讲题都是照顾一般人的思路的。” 许星洲:“……” 秦渡又说:“他那种讲题法是在装逼。省略步骤都是纯粹炫技而已。明白没有?” 许星洲内心有点难以言喻,道:“明……明白了,吧。” 秦渡赞许点头,道:“——嗯,我讲东西可和他不一样。以后你找师兄讲讲就明白了。” 许星洲觉得这真的是个小学鸡,屁事都要攀比,只得点了点头,糊弄了一句‘以后如果考试要挂科了一定找你’。 秦渡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 …… 外头阳光正好,快下课时,许星洲望向秦渡,秦渡鼻梁高挺,天生地敛着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是人生赢家,许星洲一边记着笔记一边想。他们衔着金汤匙出生,一生顺风顺水,聪明而锐利,问题皆会迎难而解。他们这些天之骄子是如此的骄傲,犹如天生就是为了支配这个世界的一般。 许星洲那一瞬间有点恍惚。 别看他们如今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她想,但他们终究不会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许星洲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这么高的要求,没什么救国救民的理想抱负,没什么改变世界的念头,甚至连出人头地四个字都没放在心上,一腔燃烧的热情全给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由与无用。 许星洲理智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一秒钟之后她就笑着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记笔记。阳光洒在国誉方格本上,许星洲捏着黑中性笔,写下的字迹灵气又内秀。 秦渡却突然问:“你下午还去福利院吗?” “去的。”许星洲一愣道:“我和福利院院长说的是每个周一天……昨天晚上就和院长商量好了。” 秦渡眯起眼睛,问:“怎么去?” 许星洲想了想:“地铁转公交吧……毕竟不在市区。” “我开车送你去吧,地址发我一份。”秦渡漫不经心地说:“下午我也去看看,最近想做个相关的pre。” 许星洲直觉他的pre半真不假的…… 但是许星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毕竟那个福利院实在是太远了,有便车搭为什么不去?每次转车转得头昏脑胀的,十分难受。 “好,”许星洲认真地提醒他:“去了之后别和小孩子要账。” - 下了课之后许星洲就跟着秦渡下了楼,临走还觉得不太放心,怕被秦渡拐进小山沟沟,便专门跟程雁说了一声,今天搭秦渡的便车去社会福利院。 秦渡探头看了一眼聊天记录,莞尔地说:“不错嘛,有防范意识。” 然后他背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大书包,带着许星洲穿过了花圃中正待怒放的绣球花。 许星洲困惑道:“……之前在团委帮老师干活,老师就吐槽学校的停车证难办,你怎么能天天开车来上学?” 秦渡漫不经心地道:“打个招呼的事罢了。” 许星洲跟着跑了过去,秦渡开了一辆银灰奥迪a8,此时板板正正地停在车位上——许星洲虽然对车一窍不通,但至少认识四个环是奥迪,也知道四个环没那么贵,有点开心道:“我还以为要坐骚包跑车——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低调嘛。” 秦渡:“礼仪上什么场合开什么车,我以为你知道。” 许星洲:“……” 秦渡将车门开了,问:“想坐什么型号的超跑?” 许星洲:“不了不了……” 超跑是想坐的,许星洲想,毕竟这辈子还没坐过什么跑车呢。但是怎么想都觉得太尴尬了,能不能好好搭一辆普普通通的顺风车别给自己加戏…… 而且为什么老觉得他跟个孔雀似的…… 许星洲憋闷地想。春天来了秦渡怎么这么花枝招展,是因为那个那个本来可以吃猪扒包的小姑娘吗…… 秦渡拧了拧钥匙,汽车嗡地发动了,许星洲系了安全带,车里有一股令人舒服的皮革和香水味道。 许星洲接着意识到,秦渡今天的确喷了些香水,带着一丝北非雪松又坏又温柔的味道。 ……他根本就是来勾搭那个姑娘的吧。 许星洲简直不受控制地想。 “……那个,”许星洲点了点秦渡的肩膀,状似不经意地问:“你那天要来给送猪扒包的那个女孩子,是哪个院的啊?” 窗外新绿变换,阳光明媚,秦渡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点开了播放器,放了一首英文慢摇。 “……嗯,”秦渡漫不经心地胡诌八扯:“好像是临床医学院的吧,我也想不起来了。” 许星洲:“……” 许星洲闷闷地嗯了一声,抱着胳膊,朝窗外看了过去。 ——心里酸酸的。 许星洲将脑袋靠在了车玻璃上,外头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没化妆出来真的太蠢了……没化妆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素面朝天。 ‘人家可和你不一样。那姑娘长得漂亮,又可爱又有礼貌,见了我就知道要叫师兄。’ 许星洲:“……” 毕竟他也是送自己过去,很辛苦,道谢还是必要的。许星洲拼命给自己找了一堆借口张嘴。 过了会儿,许星洲羞耻地鼓起勇气,小声喊道: “今、今天辛苦你了……”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挫败道: “师、师兄……” 第16章 - “今、今天辛苦你了……” “……师、师兄。” 许星洲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怕是脑子有病,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她羞耻地撞了一下车窗玻璃。 秦渡眉毛一挑:“……撞什么玻璃?” 看样子秦渡好像根本没把那声‘师兄’往心里去,许星洲简直羞耻得想死…… 车里香水的中后调又坏又温柔,许星洲一边腹诽秦渡骚包,简直是活生生的一只雄孔雀,一边又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胀之感。 ……他为什么对那个女孩这么上心? 她看着车窗外,无意识地揉了一下胸口,想缓解那种酸涩。 会为了那个女孩专门排队买了猪扒包,往宿舍楼下面送;会喷香水讨女孩子欢心——也是,秦渡秦主席是什么人呢?他欺负人欺负得得心应手,就不能去哄个女孩子开心了吗? 刚刚为什么要喊那声‘师兄’……是被下降头了吧,许星洲越想越觉得羞耻,连耳根都红了。 窗外阳光碾过马路,路边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秦渡说:“……小师妹啊,我说的那个临床的小姑娘吧……” 许星洲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嗯?” 秦渡两指推了一下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叫师兄的时候是带着弯儿的。” 许星洲:“……” “人家可和你不一样,”秦渡捏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且信誓旦旦地说:“那个小姑娘喊我师兄的时候,都是用x本环奈撒娇的语气来着。” 许星洲:“……” 秦渡:“学着点。” x本环奈撒娇,许星洲只觉得自己比不起…… - 那所社会福利院相当偏,一是市区的地皮贵,二是生活成本高,所以这些机构大多开在偏远一些的近郊,周围全都是低低矮矮的老楼房,阳台上伸出去一根根长晾衣杆,上头床单衣物迎风招展。 秦渡先是一怔,因为显然他也没想到这地方会如此荒凉。 秦渡将车平整地停在路边,许星洲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这地方挺穷的,哪有富裕的福利院呢。钱都花到别处去了。” 秦渡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进去之后……”许星洲严肃道:“别表现得太惊讶,不想碰孩子的话可以不碰,别让他们感觉到你嫌弃他们。” 秦渡不解道:“我嫌弃他们做什么?” 许星洲说:“……第一眼,很难不嫌弃。” 风吹过街道,路边零零星星开着蒲公英,低低矮矮的,都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似的。院落配了一个生锈的大铁门,里头依稀能听到一些欢声笑语。 一个阿姨来给许星洲开了门,许星洲笑眯眯地说:“齐阿姨我来了!这次带了一个同学来。” - 外来访客皆需登记,秦渡登记完信息,走进了福利院里投。 那时正午阳光正好,一群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玩过家家,用一个小碗装了石子儿,兑了些水,用小勺舀着给一个芭比娃娃吃。 然后她跑去拿了几个小板凳,让那些小女孩坐着,小女孩一看到许星洲就十分开心:“星星姐姐!” “星星姐姐你又来啦!”小女孩有点儿漏风地高兴地道:“姐姐等会陪我玩过家家好不好?” 然后,那个孩子一转头。 那一瞬间秦渡吃了一惊,难怪那小女孩说话有些漏风,原来是个兔唇。 许星洲回过头看了秦渡一眼,揶揄地问:“吓到了?” 然后许星洲温柔地拍了拍楠楠的小辫子,说:“那个哥哥见识短浅,没见过可爱的小兔子。” 楠楠于是对秦渡笑了笑,将头转了过去。 许星洲抱着胳膊,走到秦渡的身边,说:“……这里的孩子,都有残疾,没有例外。” 秦渡:“……为什么?” “兔唇还是比较轻微的,”许星洲莞尔道:“——还有脑积水的、脑瘫的,有自闭症的孩子,先天性心脏病,先天性畸形……只是你现在没看到。” 秦渡望着那群他不太愿意碰的孩子,说:“我以为你的义工就是和孩子玩玩而已。” “是啊,还能是什么呢?”许星洲笑了笑:“我过不了他们的人生,也过不起他们的人生。我只能陪他们玩,教他们识字,再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有多好玩,告诉他们以后会有更多更有趣的东西。” “——让他们不要放弃。” “毕竟这群被抛弃的孩子……”许星洲怀着一丝歉疚道:“我实在是,无法坐视不理。” 秦渡:“为什么?” 许星洲一怔:“……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许星洲避开了秦渡的眼神,说:“我同理心比较强吧,大概。” 秦渡那一瞬间,直觉许星洲正在撒谎。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她没去看任何人的眼睛。 - 那天下午,暖阳洒在尘土飞扬的小院落里,许星洲盘腿坐在地上,一头长发披散在脑后。 她丝毫不害怕那群看上去异于常人的孩子,身边围绕着一群体弱多病的小朋友,怀里还抱着一只小豆丁,拿着一摞卡牌,跟他们认真解释天黑请闭眼的规则。 “就是,”许星洲笑眯眯地对那群孩子说:“姐姐我是法官,我们中间会有三个杀手……” 她一边说一边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怀里,风吹起她野草一样的长发,在阳光下有种年轻而热烈的美感。 许星洲带着笑意说:“……下面良民来指证……” 秦渡漫不经心地望着她,一个小孩扯了扯许星洲的衣袖,好像说了点什么,在那一瞬间许星洲回过了头。 秦渡见过的人很多。那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些秦渡自己的影子——自命不凡、野心勃勃、嚣张或颓废,他讨厌他们,正如同他深深厌恶自己的一切特质。 神话之中阿波罗爱上月桂女神,冥王爱上珀耳塞福涅,赫菲斯托斯深爱维纳斯,暴风雨爱上月亮女神。 于是神说大地会爱上天穹,海洋会爱上飞鸟,飞蛾命里注定爱上火焰。 他们在风中对望,那一刹那,许星洲对他温暖地笑了笑。 那个姑娘笑起来犹如春天凌霄的凤凰花,那一刹那犹如荒野上花朵怒放,女孩眉眼弯弯,年轻而温暖,仿佛有着融化世界的力量。 秦渡没来由地心脏一热,他无意识地按住了心口。 那处像是被刺穿了一般。 - 午后的阳光落下时,许星洲正坐在地上,陪着一群孩子玩天黑请闭眼。 秦渡多半是嫌弃孩子脏,他毕竟是正儿八经公子哥儿式长大的,并不想参与这种弱智游戏,也不想陪着一群或是脑瘫或是畸形的孩子闹腾,正坐在楼梯上和他哥们打电话。 许星洲分完了牌,自己抽了一张,小法官第一次担任这个职位,字正腔圆地说:“天黑请闭眼。” 许星洲抱着一个尚裹着襁褓的孩子,笑眯眯地将眼睛闭上了。 阳光打在许星洲的眼皮上,映出金红的颜色。视觉丧失,听力便格外的敏锐。 许星洲听见秦渡在远处讲电话,说:“……不去,我陪小姑娘在孤儿院,做义工。” ……小姑娘。许星洲想,他是不是管每个师妹都叫小姑娘呢? “……关你屁事。”秦渡对电话说:“我乐意。不去。” 他到底拒绝了什么呢?许星洲又莫名地想,是因为义工吗?他乐意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接着,怀里的孩子大概觉得许星洲抱的不太舒服,咦咦呜呜地挣扎了两下,许星洲惦记着游戏规则不能睁眼,手忙脚乱地拍着小襁褓。 但是小婴儿终究还是闹腾,尤其还是个快学走路的年纪,浑身劲儿多得很。许星洲被沾着口水的小拳头打了两下,正打算呼唤阿姨来救命的时候—— ——秦渡挂了电话,走了过来。 他在许星洲背后弯下腰,那一瞬间许星洲甚至觉得耳后有秦渡的呼吸。 那其实是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甚至含着一丝缱绻的意味。而且发生在阳光下,孩子们的目光里——正在进行的游戏之中。 许星洲不自然地说:“……你……” 她那一瞬间甚至仓皇地想。那个距离实在是太过暧昧了。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秦渡哂道。 “——孩子给师兄抱着。” 第17章 - 午后三点,许星洲在后背感受到了秦渡的体温。 四月初的上海已经颇热,秦渡只穿了件薄t,结实手腕上扣着腕表和串珠,散发着一种难言的男性荷尔蒙的气息,甚至连他的体温都带着一股炙热的味道。 那瞬间许星洲脸都红到了耳朵尖尖,秦渡将那孩子抱了起来,在怀里颠了颠,安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还当你力气多大呢,”秦渡抱着那个流口水的小孩说:“还不是被小孩折腾。” 许星洲:“……” 许星洲拼命揉了揉耳朵,辩白道:“本来就是这样的。” 秦渡嘲道:“本来就是这样的?他在我怀里就不敢动。” 然后秦渡一捏小孩的后颈,那个小孩立刻怂巴巴地趴在了秦渡的肩上。 许星洲直觉觉得秦渡似乎在欺负小朋友,却又挑不出错处,只得回去继续和其他的孩子玩游戏。 秦渡仍是不参与,只是抱着那个正在萌牙的小婴儿坐在台阶上,小孩子脏兮兮的,把口水往秦渡的身上抹。 秦渡忽然问道:“这个孩子是为什么被抛弃的?” 许星洲一愣,一个男孩立即道:“宁宁是刚出生的时候脑感染,治疗费要两万块钱,爸妈就不要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伸手在那个男孩头上摸了摸,道:“nicu治疗费两万。那家人嫌是个女孩,就直接丢在医院跑了。医院新生儿科的护士大夫凑了钱把她勉强救活,还在科室里喂了些日子,后来实在照顾不来,就送来了福利院。” 秦渡:“……” 许星洲莞尔道:“没见过这种事?” 秦渡眉头拧起,慢慢摇了摇头。 “秦渡,你没见过也正常。”许星洲笑了笑:“……这世上多的是穷人,多的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两万块足够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丢掉性命垂危的小女儿……人间苦难多得很,这只是最普通的罢了。” 秦渡漫不经心道:“……你好像很了解?” 他那句话里带着丝探究的味道,锐利的目光隔着阳光朝许星洲看了过来。 那个小男孩说:“星星姐姐当然了解——” 这他妈哪能说呢! 许星洲当机立断,啪地拍了那男孩的头一下,说:“就你话多。洗牌去!” 秦渡不解地望着许星洲,搞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拍小孩。而许星洲拍完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干干净净。 秦渡哧地笑了一声,怀里抱着脏兮兮的孩子,那一瞬间只觉得心里都在开花。 ——像个毛头小子,他想。 - 他们回去时天已经颇黑,斜阳昏昏地落在马路牙子上。 许星洲累得腰酸背痛。她锻炼并不太多,陪小孩子玩又非常的耗费精力,尤其是这群小孩还与普通孩子不同,他们格外的需要照顾。 ——社会福利院的孩子,天生便与普通的孩子不同。 他们大多身有残疾,年纪越大的残疾程度越重。这些孩子——唐氏儿、先心病、畸胎儿,甚至刚出生就身染重病的孩子,被他们并不配为父母的父母遗弃,耳后被捡了进来。 极少数不残疾的孩子,会被其他无法生育的家庭在几周之内领养走,而剩下的那些苦难更为深重的孩子,则将在福利院里呆到成年。 许星洲突然道:“……你说,惨不惨?” 秦渡一怔:“嗯?” “那些小孩呀。”许星洲怅然地闭上眼睛,道:“……在孤儿院里的这些孩子。他们年纪越大,越清醒,越没有父母要。领养的时候没人家是要三岁以上的孩子的,怕养不出感情来。于是这些三岁以上的孩子一天比一天清醒,一天比一天明白‘我没人要’。” 秦渡握着方向盘,随口嗯了一声。 许星洲知道他没听进去,笑了起来,说:“你爸妈一定很爱你。” 夜色下,秦渡一边开着车,一遍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的家庭的确和睦——甚至像是电视剧中模范的家庭一般。秦家父母的关系如胶似漆,甚至连红脸吵架都不常有,秦渡的父亲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十数年,理论上应该是阅尽千帆,却这一辈子都没容忍这个家庭被第三者插足。 ——他们给了秦渡最好的父爱和母爱。 “所以,秦渡,你无法理解。”许星洲将头抵在车玻璃上说:“这个世界上‘没人需要’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秦渡点了点头,认真道:“……可能吧,我没有尝试过。” 许星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自嘲式地说:“……不过,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呢。” ——那毕竟是他们的,无法被分担的人生。 许星洲看着窗外,窗外的落日十几年如一日,圆圆的,被高楼切开又组合,下午六点时,像一个浮在番茄汤里的、格格不入的熟蛋黄。 秦渡忽然停下车,道:“许星洲。” 许星洲一怔,车水马龙的红绿灯照耀下,秦渡将车停在了红绿灯前,腾出一只手,在她背后,将她柔软的头发往耳后撩了一下。 “……别想太多。”秦渡说。 他停顿了一下,道: “回学校给你买杯奶茶,喝点甜的,别不高兴了。” - f大校门口查校外人员查的相当严格,一天二十四小时地执行一车一杆,学生进出得刷一卡通,外来拜访者则全都要登记身份证号才可入内。这是许星洲第一次坐能开进校内的车——开车的人还是校学生会主席,仔细一想还真是哪里不大对劲。 夜幕沉沉,树梢的风声刷然而过。 秦渡在华言楼前找了个车位,停下,示意许星洲下车,剩下的路他俩一起步行。 “……你……”许星洲抱着自己的小帆布包,想了一会儿,又纠结地问:“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秦渡:“嗯?” 许星洲以为他没听懂,又道:“剩下的路我可以……可以自己回去,不麻烦你了。” “……你也知道自己麻烦。”秦渡漫不经心道:“师兄难得请你喝奶茶,你不想去算了。” 然后秦渡拍了下许星洲的肩膀,示意她别磨叽了,跟他一起走。 夜幕降临,四月初春,临近社团之夜。 社团之夜预热早已开始,草坪上有民谣社的年轻男生抱着吉他,在路灯下唱着温柔民谣。 许星洲终究是个年轻女孩,压抑不住好奇心和对异性的向往,探头探脑地围观那个唱歌的少年人,那少年人嗓音清朗,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揪儿,面前放了个鸭舌帽,歌唱时有种难言的迷人意味。 秦渡:“……” 周围一群围观的女生,许星洲在那群女孩堆里挤着,笑着从包里摸出一小把硬币,哗啦啦倒进了那男孩的帽子里。 “你唱歌真好听,是哪个院的呀?”许星洲笑眯眯地对那个少年说:“我是新闻学院的!大二的许……” 许星洲生的好看,笑起来时尤其漂亮,像个小太阳似的。那个少年根本抵不过这种女孩的魅力,青涩地开口: “……我是微电子……” 少年连说都没说完,秦渡当机立断,麻利地一把把许星洲拽了起来! 秦渡说:“——她是法学院的,别听她忽悠。” 一切发生得太快,许星洲简直搞不明白这一串变故:“可我不是……” “她在我们学院里臭名昭著,”秦渡直接将她嘴捂了,就对那少年真诚地胡诌八扯:“每个被她盯上的男人会被她拐跑女朋友。别告诉她联系方式,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都是什么啊!那个少年简直被这一连串变故搞懵逼了…… 秦渡诚恳一拍那少年的肩膀:“小心点,学弟。” 许星洲仓皇道:“等等……??我不是……” 秦渡对着许星洲的脑袋啪地拍了一下:“怎么了负心汉,还想狡辩,嗯?” 接着,这个一看就气宇轩昂的青年人,甚至小气地将许星洲丢进他帽子里的一块五抠了出来,在那个少年和围观的路人惊愕的眼光中,拽着还没搞明白现况的小负心汉扬长而去了。 - 暖黄的奶茶店灯光洒在柏油路上,夹道的梧桐在夜风中刷刷作响,许星洲恹恹地坐在长凳上。 奶茶小哥把纸杯擦干净,笑道:“您的鲜柠檬红茶和鲜百香好了。” 初春的夜风吹过,花瓣落入深夜,秦渡站在奶茶店门口,肩宽腰窄,犹如个模特。他对小哥出示了付款码,然后拎了两杯饮料,回过头一看。 ——身后许星洲正在百无聊赖地抠长凳的漆玩。 秦渡:“……” “得了吧,”秦渡不爽地说:“还给师兄脸色看,都请你喝奶茶了。” 许星洲恹恹道:“我不想喝。” 秦渡作势要抽走纸杯子,许星洲拼命立即护住了自己的鲜百香。 许星洲委屈地说:“……别动我的饮料!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就是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过去阻挠我?” 秦渡抬起眼皮,厚颜无耻地问:“……我那是阻挠?” 许星洲:“……” 许星洲怒道:“这还不是阻挠?直接把我骂成法学院第一渣男?我今晚回去都打算检查一下bbs有没有我的帖子了!” 秦渡:“你也感谢一下我吧,我还没发贴挂你呢。” 许星洲咬着吸管,不再和小肚鸡肠的男人辩解了。 风呼地吹过,女孩的卫衣鼓起,一头长发被吹得散乱。 秦渡别过头,过了会儿,终于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头。 秦渡眯着眼睛说:“他唱歌好听怎么了?” 夜里的花儿都开了,月季含着花苞,赘赘地低下了头颅。 过了很久,在温暖的夜风中,秦渡终于厚颜无耻地道: “——师兄还有钱呢。” 第18章 # - 许星洲抱着饮料,踢了踢脚底的花瓣。 夜里宁静无比,虫鸣复苏,犹如春夜的吟游诗人唱着古老诗歌,许星洲坐在秦渡身边,捧着鲜百香饮料,夜风吹过她黑长的头发。 秦渡忽然问道:“平心而论,你觉得师兄这人怎么样?” 许星洲一愣。 秦渡这个问法其实非常刁钻,带着一丝旖旎的‘你会不会考虑我’和‘你也不要自作多情’,十分恰到好处。 许星洲想起那个临床的小姑娘,小声说:“……还、还好吧。” “……你也觉得还好啊。”秦渡笑了起来,伸手在许星洲头上摸了摸:“真的不是吃我的嘴短?” 许星洲说:“我请你吃麦当劳也没见你对我嘴短好吧。” “因为天经地义啊,”秦渡厚颜无耻道:“你为什么不能请师兄吃麦当劳?” 许星洲抱着百香果饮料,不和他进行一场二十七块钱的辩论。 她其实不太喜欢与男孩身体接触,可秦渡成为了一个例外,他摸人脑袋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令许星洲无法抗拒。 许星洲一扯他的手指,让他适可而止,别把自己当小狗摸:“你是小气鬼吗!” 秦渡于是故意拽了拽许星洲的头发,然后屈指对着她的发旋儿一弹,闲散道:“师兄确实不大方。” 许星洲捂着自己的发旋儿呲牙咧嘴:“你简直是魔鬼……” “我小气,一毛不拔,”秦渡伸手揉了揉许星洲的发旋:“睚眦必报,斤斤计较,你骂我一句,我就打你。” 许星洲:“……” 这人真的是个垃圾吧,许星洲想。 秦渡眯起眼睛,笃定地道:“你肚子里在骂我。” 许星洲立即喊道:“没有!” “师兄典型的上海男人,”秦渡往长凳上一靠,惬意地说:“小气记仇,小肚鸡肠,格局也不大,但是会疼女人。” 许星洲:“……” 虽然这句话从抠门的秦渡嘴里说出来等于是一句屁话,她对这句话持一万个怀疑态度,但上海的确是这么一个城市,许星洲想。 她周末有时会路过附近的菜场,那里树木参天,下午金黄的阳光洒落时,都是老爷爷推着自行车买菜,从来见不到多少老奶奶,他们的车筐里全是卷心菜和小葱,有时会有老奶奶陪着一起来,两个老人手拉手回家。 ——四川男人耙耳朵,上海男人宠媳妇。全国都知道。 风吹乱了许星洲的头发,她诚实地说:“我晓得,但是你估计是例外。” 秦渡嗤嗤地笑了出来,散漫道:“你是没见过师兄宠女人。” 许星洲闻言简直想打他,说:“是啊,见不到。你还是把那一面留给临床的那个小姑娘吧。” 秦渡突然笑了起来,突然伸出了四只手指头。 “——小师妹,”他说:“四次。” 许星洲愣了一下:“啊?” “师妹,你提这个小姑娘,”秦渡揶揄地说:“——光今天一天,就提了四次。顺便说一下,我一次都没提过。” 许星洲:“……” 许星洲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秦渡两指推着下巴,问:“怎么了?这么难以割舍?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许星洲想死的心都有了。 - 他们在长凳上坐了许久,久到程雁都发来微信:“你是被抓走了吗?” 时间一不小心就晃到了九点。许星洲的饮料还没喝完,还在手里捧着。 程雁发来了微信,又道:“你被妖怪抓走了?被抓走了抠个1。” 确实该回去了,许星洲想,没有必要在外头留到这么晚。她回了微信,看到微信上还有几条未读信息,包括她曾经的那个高中同学。 他应该是有事儿找,许星洲连看都没看,就将屏幕关了。 人声渐渐少了,奶茶店拉上卷帘,黑暗中的阜江校区变得有点可怕。 饶是学校门禁严格,挡得了社会人员,也挡不住里头可能会有坏人。一个大学校区里上万人,谁能保证这上万人各个是正人君子?破事儿多去了了,上个周理教那头还被抓了个露阴癖,那变态在三楼平台晃荡了半个多小时,最终才被胆大的报警抓走了。 许星洲想起那个露阴癖的传言,终究难以启齿地对秦渡说:“……那个,秦渡,你能不能……” ……能不能送我回去?许星洲想。毕竟都九点了,一个人走夜路还是挺可怕的。 然而许星洲知道秦渡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他近期的人生乐趣估计就在欺负许星洲身上,怎么不得多欺负两句再送她回去啊。 许星洲又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挫败地说:“……算、算了。” 秦渡抬起眼皮,问:“让我送你?” 许星洲犹豫道:“……其实也不用……” “不用什么?”秦渡漫不经心地说:“起来,走了。我从来不让女孩自己走夜路。” 秦渡说那句话时没有半点揶揄的意味,仿佛那极为天经地义:就算许星洲不提,他也不会让她独自走在黑暗里。 许星洲那一瞬间有种难言的感动,秦渡虽然坏是坏了点,却的确是个相当让她舒服的男人。 但是下一秒,秦渡就大义凛然地道:“——正好,我一个人走夜路也害怕,你送我回车吧。” 许星洲:“……” - 夜色浓郁,灯光下飞蛾砰砰撞着路灯,月季吐露花苞。 学生三三两两地下了自习往宿舍走,人声尚算嘈杂,小超市里挤着穿睡衣的人。许星洲挤在人群里,拉着自己的小帆布包,跟着秦渡朝宿舍的方向去。 春夜长风吹过,许星洲一个哆嗦,朝秦渡的方向黏得近了点。 “……妖、妖风真可怕。”许星洲打着颤道:“刚刚喝了凉的,果然还是不大行……” 秦渡:“……” 秦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外套脱了,丢给了许星洲。 这个动作让许星洲差点感动落泪,她想不到秦渡还有如此绅士的一面——许星洲小心翼翼地裹上了外套,那外套暖和又宽大,里头尽是秦渡的体温。 秦渡突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许星洲,你很少穿别的男人的外套?” 许星洲被热气一迷,有点晕晕乎乎的,闻言笑眯眯地、诚实地点了点头。 秦渡冷哼一声,漠然地说:“也是,一看就姬姬歪歪,哪个男人会喜欢你这种师妹。” 许星洲没听懂:“哈?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姬姬歪歪?” “——我说你天天在外头撩妹,连麻雀都不放过。”秦渡叭唧一弹许星洲的额头,恶意道:“所以一看异性缘就差到谷底。你就说你这种浪货有没有人追?” 许星洲被弹得捂住额头,委屈地说:“……有没有人追关你屁事!别打我脑袋。” 秦渡得意地问:“不好意思说是吧,嗯?就你这个小浪模样,有没有人对你有过明确好感?” 许星洲简直欲哭无泪,怎么穿他个外套都要被查水表,浪有错吗!话说秦渡这个人也太糟糕了吧!而且有没有人追关你屁事,你去勾搭那个临床的啊……不对,怎么又提了第五遍…… 许星洲发现今天自己脑了第五遍‘临床小姑娘’时,只觉得心里要被憋死了——而且她的确母胎单身,说出来都觉得丢脸,也不肯答话了,低下头闷闷地往前走。 秦渡意气风发地拍了拍许星洲的头,道:“你早上还跟我说你那个同学惦记你三年,还人格魅力不可抗拒呢,这同学连正式示好都没有!亏你早上跟我说得信誓旦旦的,结果还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儿。” 许星洲:“……” 许星洲更为恶毒地攻击他:“你怎么比我还意难平?你已经念念不忘一整……” ——然而,话音都还未落,许星洲的手机就响了。 - 花朵垂在枝头,月亮挂于东天枝头,远处大厦层叠如峦,在夜幕里犹如沉默的巨人。 许星洲掏出震动的手机,她的手机屏幕上幽幽地亮着三个字: ‘林邵凡’。 许星洲看着那三个字时,甚至恍惚了一下。 秦渡疑道:“这是谁?” 许星洲想了一下,不知道是先从林邵凡的过去开始介绍起,还是从她与林邵凡此人的相识开始讲述起。 但是最终,她还是想到了最简单的介绍方法。 许星洲停顿了一下,颇为严谨地说: “——半分钟之前,你还念念不忘的那个。” 第19章 - “喂?” 许星洲微微一停顿,莫名地道:“……喂,是我。” 秦渡靠近了些许,许星洲话筒声音不小,能听见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羞涩的意思,说:“……是、是我,绍凡。星洲你最近怎么样?” 秦渡:“……” 许星洲疑惑地道:“……还好吧,还算得上一切顺利。怎么了吗?” 春夜的风哗地吹过,那头道:“没别的,就问问你最近是不是在上海。我下周要去一趟,方便一起吃……” 那头那个男孩似乎又鼓起了勇气,道:“……吃个饭吗?” 许星洲踮脚,折了一枝绯红山樱。 “……可以啊。”许星洲笑了起来:“我请你,不过最近比较穷,我们学校的食堂太拿不出手了,请你去吃隔壁怎么样?” 那头停顿了一会儿,羞赧道:“……怎么能让你请我,你是女孩子。” 许星洲笑弯了眼睛,说:“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嘛。反正就是请你吃个食堂而已,我还怕你嫌弃我穷呢——总之来了之后联系我就好。” 秦渡:“……” “那我也请你。就是……”那男孩不好意思地说:“最近有那个小挑,决赛就在你们学校,到时候我去找你!” 秦渡掐指一算,应该是那个挑战杯决赛,还算蛮重要的一个赛事。前段时间还给学生会布置了任务下来。 这男的似乎是学经管的吧,秦渡想,能打到决赛说明水平不低。 许星洲拿着手机,笑眯眯地说:“好呀,我到时候等你的电话。” 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许星洲拿着那枝被她捡起的花,笑眯眯地挂了电话。 她的确是生了个一笑就让人愿意把世界捧给她的模样——秦渡却只想把许星洲弄哭。还请那个男的吃食堂呢,有没有问过隔壁学校食堂愿不愿意? 许星洲把手机收了起来,笑着道:“我同学要来比赛,我负责请他们吃食堂。” 秦渡不以为然道:“那个挑战杯?” 许星洲似乎也习惯了秦渡这种逮啥攻击啥的性格,解释道:“嗯,决赛来着。挺厉害的吧?” 秦渡只觉心里酸水儿都要溢出来了。 许星洲还浑然不觉,笑眯眯地说:“我这个同学很厉害的,他从高中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耽误,学习竞赛两不落……” 秦渡皮笑肉不笑:“呵呵。” 许星洲:“……” “呵呵,让女人请客,”秦渡凉飕飕地说:“这男的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你也让我请客了啊!许星洲简直不明白他到底在骂谁,简直想扯着秦渡的耳朵让他清醒一点,但是想到这个畜生的小肚鸡肠程度还是不敢说出口……不过话说又说回来了,他好像本就不是个好东西,所以应该也不算在骂自己…… 接着许星洲甩掉一脑袋的胡思乱想,跟着秦渡走了。 - 许星洲回宿舍时已经九点半了。她陪孩子玩了一天简直腰酸背痛,爬楼梯时只觉得要死了——她回到宿舍,一推门,312寝室里居然弥漫着一股菜香。 李青青正在开一盒麻辣鸭脖,一看到许星洲,顿时极为热情:“粥宝!粥宝!你回来了!我爱你!” 许星洲艰难地踢掉了鞋子,道:“不用表白,我也爱我自己……怎么了这是?谁送的福利?” 许星洲又使劲儿闻了闻,分辨出一堆好吃的东西,神奇道:“咱们宿舍谁的春天到了?” 李青青说:“你那个师兄找人送来的呀,给我们买了一份一起吃,让我们别动你的那份。” 许星洲一愣:“啊?” “就是那个,”李青青笑道:“那个在教室门口等你半个小时的数院师兄啊。” 许星洲一愣:“……哈……?” 许星洲看了一眼自己的桌子——寝室的灯不算亮,她的桌上摆着一大包各种各样的吃的,有她爱吃的鸭脖和小蛋糕小甜点,秦渡买了两大份,一份贿赂她的室友,另一份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桌上。 许星洲:“……” “他找一个师弟送过来的。”李青青撸上塑料手套,抓了一只鸭脖,笑道:“那个男生过来的时候都要被累死了,东西太多。” 许星洲哭笑不得地说:“这么多……肯定就放坏了。” “有钱人嘛。”程雁慢条斯理地扯了一只烤鸡腿,说:“根本没考虑过东西会不会坏,你去隔壁宿舍分分吧,看着模样一个星期都吃不了。” 许星洲纠结地看了看那一大袋吃的,觉得除了分给别的宿舍之外,不可能别的法子——她肯定吃不完。 许星洲拿起那个袋子的瞬间,一个小纸包掉在了桌子上。 许星洲:“?” 她脑袋上冒出个问号,将那个纸包拿起来,油纸油腻腻的,上面粘了一张便笺。 ‘重新给你排队买了一份,别生气了。’ 下面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秦’字。 许星洲扑哧笑了出来。 秦渡写字不太好看,歪歪扭扭的,和他本人一点也不像。每个字看上去都有点笨拙,像南极的帝企鹅。 宿舍上方陈旧的灯管的灯光冰冷古老,那个大袋子里咕噜噜滚出四五个星球蛋黄酥,灯光打在蛋黄酥上时,却有种难言的温柔之感。 许星洲笑了起来,拿出手机,准备给秦渡发微信说谢谢。 然而,她点开微信时,看到了林邵凡发来的消息。 ‘星洲,我下周去你们那边比赛,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过了会儿,他又说:‘好久没见了,我想和你聚一聚,希望你有时间。’ 许星洲望着那两条消息沉吟片刻…… “雁宝?”许星洲探出头喊道:“林邵凡你还记得吧?他要来这边参加一个什么竞赛的决赛,今晚给我打电话来着。过几天等他来了这边,咱们高中校友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程雁疑道:“林邵凡?就是咱们班保送去p大的那个?” 许星洲:“嗯,就他。” 程雁:“……我……” 林邵凡显然是想和你单独吃饭吧!程雁腹诽,但是吃人终究嘴短,更不用说程雁手里还拿着那个师兄的烤鸡腿呢……她拿着那个鸡腿,又听得这一席话,只觉这个师兄实在是阴险。 “也行吧,”程雁提溜着那鸡腿,表情复杂地说:“要吃饭的时候告诉我。” - ………… …… 每个学期都是如此:三月份开学时,一切都还没步入正轨,教授们也对学生尚有一丝怜悯之心,不好意思布置太多作业。但是到了清明节刚过的四月份就不一样了,教授们熟悉了这群新兵蛋子,加上课程一展开,这群可怜虫便有了写不完的论文和复习不完的随堂小考。 可怜虫之一许星洲在周五交上了最后一篇论文,又把自己转发过百的智障微博在课上羞耻地展示了一番。 桃太郎坐鸭子游艇、长腿叔叔和路灯合影,许星洲画了一堆简笔画,然后在下面配了很长一串蠢白童话故事。 花老师抱着胳膊,忍笑说:“这也算是自媒体的套路。” 下头同学被那些故事笑得东倒西歪,花老师又看了一会儿,乐道:“你以后真的吃不上饭,可以去写段子。” 许星洲笑眯眯地说:“我觉得以我怎么也不会吃不上饭吧。” “你就算吃不上饭也没什么问题,你活得太好玩了,”花老师温柔地说:“看得我心情都很好。我挺喜欢你这种风格的,回头作为粉丝关注一下你。” 许星洲笑着给老师留了名字,回了位置,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未读消息。 是林邵凡发来了一张照片,他到了虹桥机场了。 许星洲啪叽啪叽打字,告诉他:“今天天气很好。” 外头阳光明媚,晴空湛蓝,树枝抽出新芽。许星洲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些童话故事都是她父母在睡前讲给她听的。 ——再讲一遍嘛,妈妈,求你啦。小星洲趴在妈妈怀里撒娇,我还想听星星月亮裙子的故事。 而桃太郎的故事是1999年的冬夜听的。那天夜里非常冷,红塑料闹钟放在床头,她爸爸讲完之后就给小星洲盖上了被子,甚至温柔地掖了掖。 时间过得多么快啊,许星洲模模糊糊地想。记忆中那个年代的人们喜欢穿阔腿裤,喜欢把衬衫扎进裤子里。二十年一个轮回的时尚都回来了,可是没有人会回来。 ——毕竟离婚的人,谁会回过头去看呢。 那一瞬间许星洲只觉心中深渊复苏,几乎将她一口吞了进去。 那种感觉其实极为可怕,像是突然被扯离了这个世界,不想对任何东西有反应,想把自己关进壳里。那一瞬间仿佛这世上一切都变成了黑洞,一切都在呼唤她,想把许星洲撕烂成碎片。 不行,不行。 许星洲痛苦地喘息,逼着自己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绚丽温暖的世界。 这个世界多么好啊。许星洲眼眶有些发红地想。这世上还有数不尽的未知与新鲜的事物。 她还没驾车穿越帕米尔高原,还没看过草原上连绵的雨季,还没看过尼亚加拉瀑布与飞跃峡谷的藏羚羊,还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头发仍然浓密而乌黑,嘴里的牙齿甚至无一颗脱落。 为什么要绝望?她问自己。这世界美好如斯,而她仍然年轻。 许星洲最终没摸出那个小药盒。 - 下课之后许星洲将讲义丢给程雁,让她先送回去,自己还有事儿。 程雁:“又有什么事儿?” “搞校风建设,”许星洲抓了抓头发,把一头长发抓得松松的,在阳光下对着教学楼的窗户补了一下唇膏:“要拿丙烯画石墩子。” 程雁:“……” 程雁纠结道:“你们校学生会这么闲的吗?” “你可以问问,”许星洲将头发捋顺,用丝巾松松扎起,说:“我们确切来说是屁事多,不是闲,你这么说我们所有部员都会觉得委屈。” 程雁想了想,感慨道:“……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然后许星洲从包里摸出小散粉…… 程雁难以理解地说:“你不是去画石墩子吗?!” “今天要见人的,”许星洲严肃地说:“不能灰头土脸,就算去画石墩子,也得做个精致的猪精。” 程雁:“……” 许星洲平时鲜少化妆,一画却极手巧,桃色日系空气感,画出来简直是人面桃花。 程雁简直有点不能理解,许星洲补完妆立即踩着小皮鞋跑了——她的背影像只燕尾蝶,程雁终于注意到她甚至穿了新买的连衣裙。 程雁:“……?” - 阳光斑驳地落在林荫道上,秦渡看了一眼手机,谭瑞瑞发来微信,说自己和部员在二教前面。 校风建设画石墩子这活儿是秦渡闲出屁时布置的,也是由他来监工——他特意在群里提了自己要来这件事儿,并且恶劣地点了名,有活动分,原则上不允许缺席。 二教门口,谭瑞瑞正提着一桶水,几个部员正在拿水冲石墩子。 秦渡在二教门口这么多人中,第一眼,就看到了许星洲。 树荫下许星洲穿了条束腰连衣裙,长发在脑后挽起,笑眯眯地和谭瑞瑞聊天。 秦渡只觉得这小丫头挺可爱的,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他一笑就觉得自己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村炮,又使劲儿把那股笑意憋了回去。 许星洲看到他,眉眼弯弯地对秦渡挥了挥手。 那笑容里带着难言的阳光与暖意,秦渡忍不住也对她笑了笑。许星洲今天居然还变漂亮了,居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这么会讨好人的…… 不就是我来监工吗,秦渡藏不住那点儿笑意。至于让她这么当一回事儿么?明明不化妆也挺好看的。 然后许星洲放下手中的活儿,跑了过来。 她的确化了妆,眼角眉梢都是风发的意气,像一枝含水的桃花。 “那个——”许星洲眉眼弯弯地对秦渡说道: “师兄,四点多的时候请个假可以吗?我晚上要请我高中同学吃饭。” 第20章 - 许星洲笑眯眯地说:“我四点多的时候请个假可以吗?我晚上要请我高中同学吃饭。” 秦渡:“……” 秦渡连想都没想:“不可能,高中同学这种虚伪的关系吃什么饭,今天要把三教的都画完。” 许星洲波澜不惊:“哦我也就是跟你提一句,我们谭部已经准假了。” 秦渡:“……” 秦渡眯起眼睛望向谭瑞瑞,谭瑞瑞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问:“画到三教?你失心疯了吧?” “对呀。”许星洲不开心地说:“怎么可能,我们是超人吗?晚上不吃饭了?而且我两年没见我这个同学了诶,我们以前关系很好的,都一起去公交车站,吃个饭怎么虚伪了。” 秦渡:“呵呵。” 谭瑞瑞说:“你不用管他,他犯病的时候不想让周围人和一个人高兴。” 许星洲笑眯眯地道:“嗯,这个我早有领会,话说部长他们食堂哪里最好吃啊?我嫌远,都没怎么去过……” 谭瑞瑞点点头,笑道:“都不错,以前和同学去吃咖喱鸡米饭……” 秦渡冷笑一声,在阴凉地儿里坐下了。 油菜在春风中摇曳,二教前许星洲背影极有气质,一手拿着大刷子,另一手拿着调色板,裙子貌似还是新买的——操,秦渡恨得牙痒痒,简直想拍她脑门两下。 穿裙子做什么,哪个脑子有问题的在做这种活儿的时候穿这种裙子?还嫌自己不够招人? ………… …… 过了不知多久,秦渡终于高贵地开了口: “许星洲,过来。” 许星洲那时候正在给石墩涂黄颜料,太阳把她的脸都晒得发红,秦渡站在树底下,伸手招呼了她一下。 许星洲;“嗯?” 秦渡冷冷道:“你穿成这样,哪有来干活的样子?” 许星洲一双眼睛里,那一瞬间,闪过了一丝难过的情绪…… 秦渡眯起眼睛:“嗯?” 许星洲不开心地道:“穿什么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秦渡不爽道:“许星洲你穿成这样耽误干活,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部员的自觉?” 谭瑞瑞立刻护犊子道:“秦渡你别找她事儿!洲洲别听他的,你今天穿得好看。” 许星洲嗯了一声,刚打算跑掉——秦渡就凉飕飕道:“反正穿得也不像个干活的样子,你去跑个腿吧。” 许星洲:“……哈?” “天气这么热,”秦渡充满刻意地道:“你去买点冰饮回来,我出钱。” 许星洲:“……好……吧?” 然后秦渡从靠着的树上起了身,问:“拿得动吗?” 许星洲掐指一算,宣传部这次来了七八个人,加上秦渡也就是九瓶饮料,一瓶饮料五百毫升十瓶饮料五公斤,也就沉了点儿,便爽快道:“拿得——”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秦渡就打断了她。 “——拿不动是吧?”秦渡站直了身子,自然而然却又无可奈何地说: “真是拿你们身体孱弱的小姑娘没办法,我跟你一起去。” 许星洲:“???” - 许星洲跟着秦渡,跑了一趟超市。 秦渡连拎都没让许星洲拎一下,自己将一堆零食和饮料提了回来,许星洲只负责跟着跑腿,外加挑了几样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其他时候就跟着秦渡,空着手。 秦渡这人小气,又坏,却总是有种让人格外舒服的气场,她想。 金黄阳光坠入花叶,满地璀璨的光。 许星洲朝秦渡的方向跑了两步,疑惑地问:“我今天是穿得不好看吗?” 秦渡提着两袋饮料和薯片,漫不经心地胡诌八扯说:“口红颜色不对,我不喜欢这种。” 许星洲蔫巴巴地哦了一声,然后过了会儿,小心地拿纸巾把口红擦了。 ——秦渡那一瞬间,简直有种犯罪的感觉。 不是不好看,他其实相当喜欢,秦渡难耐地想——但是他妈的怎么能给别的野男人看?许星洲这个小混蛋,这时候都化妆。 阳光落在林荫道上,许星洲口红没擦干净,稍稍出来了一点,像散落的玫瑰花瓣一般。 秦渡看着那点红色,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你……” 许星洲微微一愣,秦渡抬手,以手指在女孩的唇角轻微一揉。 “口红抹出来了。”他轻声说,“自己好好擦擦。” 许星洲结结巴巴地说:“好、好的……” 然后许星洲低下头,认真地擦拭自己的口脂。 她的唇太柔软了,湿润而鲜红,带着一丝艳色。秦渡摸到她嘴唇的那一瞬间就心神一荡,继而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是一双很好亲吻的嘴唇。 ——像许星洲这个人一样。 - 下午四点,夕阳照耀着大地,树木皆被镀上一层金红色泽,风吹过时,黄金般的树叶唰然作响。 许星洲裙子染了点颜色,忙了一下午,还出了不少汗,有点儿灰头土脸的,笑眯眯地跟大家说再见。 谭瑞瑞道:“你那个高中同学呢?” 许星洲笑着说:“他在校门口等我啦,我们等会一起坐地铁去!” 秦渡哼了一声,许星洲又道:“我走了哦,大家再见!” 秦渡似乎想说什么,那一瞬间,谭瑞瑞以刷子劈手一指! 谭瑞瑞以沾着红颜料的刷子指着他,眼睛一眯:“星洲今天干活一点都没偷懒,你要是敢拿活动分卡她,我就举报你。” 秦渡说:“呵呵。” 然后秦渡遥遥地望着她的背影,许星洲已经背着包溜了,她跑得飞快。 谭瑞瑞瞅了瞅许星洲,又瞄了一眼秦渡,狐疑地问:“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看我家副部就跟看劈腿的老渣男一样?许星洲睡了你跑路了吗你用这种眼神看她?” 秦渡:“……” 秦渡看了谭瑞瑞一眼,斤斤计较:“我扣你活动分信吗。” 谭部长简直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终于道:“你是看上我老婆了?” 秦渡眼皮都不抬:“你说她是你老婆?我宣布你今天活动分没了。” 谭瑞瑞:“……” “你就是看上她了!”谭瑞瑞恶意地大喊道:“秦渡你看上我家副部长了!你吃她的醋吃了一下午!你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还能告诉你她那个高中同学是什么人!” 宣传部员都噗嗤噗嗤地笑,秦渡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谭瑞瑞恶毒地说:“我再说一遍,你现在还来得及跪着求我——” 其实谭瑞瑞喊话时只是揶揄而已,没想过秦渡会做出任何反应,毕竟他与许星洲之间的那种火花非常淡,秦渡甚至有意隐瞒。 加上他这人半真半假的,肯定是抵赖的可能性居多。 然而秦渡却连解释都没解释,任由这群人按他们想象的模样理解,连遮掩的心思都没有。 谭瑞瑞只觉得,有种莫名的吃屎的感觉…… 秦渡突然说:“我不关心。” “……我管她这个高中同学啥样啊,”秦渡漫不经心道: “——反正肯定没我有钱。” 谭瑞瑞:“……” 宣传部众部员:“……” 秦渡将头发往后抓了抓,扬长而去,只留他们在后头面面相觑。 - 时近傍晚,夕阳血橙,映得白桦树一层金光。 隔壁t大都是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工科男,秦渡穿过他们的校园,微风吹过时,地平线尽头细草摇曳。 饭点刚过,食堂已经没多少人了,但是小炒和盖浇饭等小吃依然供应。秦渡在外头一眼就看到了许星洲——她坐在食堂窗边,对面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模样秦渡并不看得真切,只看到穿了件灰色卫衣。 秦渡:“……” 这种暗恋三年不敢表白的人能有什么魅力? 说不定是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小个子,说不定是个油腻腻的男人,秦渡痛快地想,哪个相貌堂堂的男生能唯唯诺诺成这样? 许星洲也是傻,遇上这样的同学,难以拒绝邀请的话就拉我来当挡箭牌啊,我又不会拒绝…… ……回头一定要把她训一顿,有事找师兄,这点道理都不晓得。秦渡挑开食堂黏糊糊的门帘时,得意地想。 然后,秦渡看到了许星洲对面坐的男孩。 - 学一食堂零零星星坐着人,夕阳染红了落地窗外的天,秦渡站在门口,一手仍挑着门帘。 那个叫林邵凡的男孩头发剪的很短,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体格相当好,坐在许星洲的对面,肩宽腰窄,一看就是个运动系男孩儿。 许星洲笑得眼睛弯弯,温暖地冲他笑道:“谢谢你的糖醋里脊呀。” 林邵凡瞬间连耳朵都红了,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道:“不、不用谢我。” “……女孩子吃饭,”林邵凡别别扭扭地补充:“总是要照顾的嘛。” 然后那个干净的大男孩夹了几块糖醋里脊,放进了许星洲的碗里。 第21章 - 那个林邵凡个子颇高, 看上去甚至都不比秦渡矮多少, 有种邻家大男孩腼腆的气质——他穿着卫衣与牛仔裤,似乎也不怎么近视, 相貌端正, 笑起来相当羞赧。 许星洲坐在他的对面, 把糖醋里脊的汤汁往饭里拌了拌, 笑着对他说了什么。 “这次过来很辛苦吧?”许星洲笑眯眯地道:“北京那边学业怎么样?” 林邵凡挠了挠头, 说:“还好,不太难。” “老林什么时候觉得学习难过嘛?”程雁在一旁道:“怎么说他都是咱村里的骄傲。” 于是他们就笑了起来,许星洲咬着可乐的吸管, 笑起来的模样像个高中生。 没错, 秦渡遥遥地站着想, 他们不就是高中同学吗。 夕阳之中,许星洲的笑容都是金黄的,像她人生的黄金时代。秦渡那一瞬间甚至没来由地想起了雨中金雀花, 田野中怒放的金丝桃。 对面的男孩,说实话,是与她相配的。 相配又怎样, 秦渡思考了三秒钟怎么去砸场——就与程雁撞上了目光。 - 许星洲吃饭不算快, 而且倘若还要在吃饭同时交谈, 她会吃得更慢一些。 她将糖醋里脊的酱汁在饭里拌匀了时, 对面林邵凡已经吃了个差不多, 看着她时有点儿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的模样。 ——高中同学专门打电话说要来, 本来就是个不能推辞的饭局, 只不过令人庆幸的是大学期间可以把这个饭局放在食堂。许星洲拼了命地把程雁拉了过来,就是为了避免与林邵凡单独相处。 许星洲虽不是人精,但也不是个傻子,起码是知道和林邵凡单独吃饭相当尴尬的。 林邵凡道:“……星洲,我有时候看你的朋友圈,觉得你活得好精彩啊。” 许星洲笑了笑,说:“毕竟我的人生哲学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喜欢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其实高中的时候……”林邵凡腼腆地说:“我就觉得你一定会过上很有意思的人生,我那时候其实非常羡慕你,觉得我一辈子都没法像你一样,你总是能有那么多新奇的点子。” 许星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羡慕我做什么呢,这种点子我也不是总有的。” “有时候也会很黑暗,”许星洲认真地道:“找不到出路的那种。” 林邵凡认真地说:“可是,会好的。” 许星洲望着西沉的落日,放松说:“……是啊,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太阳终将升起。许星洲想。 ——然后,下一秒钟,一个餐盘“砰”地放在了桌子上。 “真巧啊,”秦渡将那个隔壁学校食堂的餐盘推了推,自然地说:“我也来这里吃饭,拼个桌?” 许星洲:“……” 程雁:“……” 秦渡打了五份小炒,晃晃悠悠的几乎要掉出来,盘子里满满当当的苏式红烧肉和鱼香肉丝、糖醋里脊与红烧大排,他又加了一个手撕包菜——素菜只剩这个了。 秦渡拍了拍手,说:“我多打了一点,要吃的话从我这儿夹吧。” 林邵凡也是一惊,没想到还会有人来,问:“是认识的学长吗?” “算……”许星洲纠结地道:“……算是吧。” 秦渡漫不经心道:“——算什么算,是师兄。” 许星洲那一瞬间简直想撬开他脑子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对‘师兄’俩字这么执着,怎么到哪里都是这俩字…… 林邵凡友好地伸出手,道:“师兄好,我是星洲的高中同学。这几天这边有个竞赛,所以来顺便看看她。” 秦渡说:“嗯,是顺便就行了。” 然后他十分勉为其难地,与林邵凡握了一下手。 林邵凡:“……???” 许星洲低头扒拉自己的米饭,林邵凡又没话找话地问:“师兄,这边食堂什么比较好吃吗?” 秦渡说:“我不知道啊,我也是f大的。” 林邵凡:“……” f大的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且还来吃食堂啊!他根本就是来砸场子的吧!程雁头疼地捂住了脑袋,只觉得自己今天跟着许星洲来是一个自讨苦吃的错误。 林邵凡也不好意思问人家细节,只腼腆地转移了话题:“星洲,今年暑假也不回去吗?” 许星洲咬着可乐的吸管,说:“不了,我前些日子找了报社实习,回去也没意思。” 林邵凡叹了口气,道:“……也是,你从高中就这样了。” 夕阳沉入地平线,秦渡眉头拧了起来,问:“为什么?” - 那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问题。 它带着太多侵略性,和一股不合气氛的探究,许星洲当时就愣了一下。秦渡拧着眉头,像是默认为她没听见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从高中开始就这样了?” 他似乎又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够精准,又补充道:“大学尚且可以说是需要实习,为以后的工作打基础。那高中是为什么?” 程雁为难道:“……这个……” 林邵凡挠了挠头,说:“就是……她家的一点问题吧,她回去不太方便。” 许星洲点点头道:“差不多。具体原因比较复杂,不方便在饭桌上解释。” 秦渡简直极为不爽,这是面前三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却惟独把他排除在外。许星洲不愿解释,程雁闭口不谈,这个男孩不仅对许星洲别有所图,连提供的唯一的线索也都点到即止。 秦渡记了两笔账,又道:“所以你们今天就是高中同学三个人来聚聚?” 程雁莞尔道:“算是吧,毕竟我们难得在这个城市见一面嘛。” 外头渐渐暗了,许星洲坐在秦渡的斜对面,水般的眉眼望着窗外。 她没有再抹口红,妆也没有再补,嘴唇上仍有一点温润的颜色,像黑暗里的一簇火,又如同落入水中的桃花一枝。 秦渡刹那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任由沉默在空气中流淌。 然后林邵凡温和地笑了笑,开始带着许星洲说话。 ——他讲了自己参加这个竞赛的事儿,讲那些老师是怎么指导他们,讲他的几个朋友是如何嫌弃又是如何帮他的。他叙述的样子极其温和,却又有种让人忍不住去听的魅力。 许星洲好奇地问:“真的吗?” “真的,”林邵凡笑道:“没有别的地方。自习室不行,他们都嫌我们吵,让我们滚远点。所以我们就在宿舍楼外的小桌上通宵讨论,后来组员觉得实在是不行了——北京冬天太冷,坐在外面实在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就去麦当劳蹲着,每次都只点几个薯条,特别厚颜无耻。” 许星洲扑哧笑了出来,问:“那些服务员也不说你们吗?” 林邵凡说:“后来有一个女服务员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小伙子你们这种创业团队不行,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迟早要扑街的。” 许星洲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无论大江南北,大学生还真的,都是穷。” “也不是没有有钱人的,”林邵凡笑道:“我们组里那个叫沈泽的就是个资产阶级。但是资产阶级又怎么样,他跟我们呆的时间长了,现在比我们还抠。” 许星洲看了一眼秦渡,莞尔道:“抠是资产阶级通病吧?” 秦渡用鼻子哼了一声,嫌弃地说:“我认识这个人,智商不太高的样子。” 许星洲直接怼他:“关你什么事,吃你的饭去。” 秦渡:“……” 秦渡ky未果,继续拿筷子戳鱼香肉丝。林邵凡大约是觉得不太正确,犹豫道:“星洲,你平时都这么怼你师兄吗?” “有人就是欠怼。”许星洲得意洋洋地道:“而我从来不放过贱人!” 秦渡抬起头,看了许星洲一眼。 许星洲被秦渡连着欺压数周,期间完全不敢反抗,如今多半是仗着人多力量大,开始找场子了。 许星洲嚣张道:“秦渡你看什么,是不是打算和我打一架……” “打架?我不做那种事。”秦渡挑着鱼香肉丝里的莴笋,漫不经心地说:“许星洲,脚伸直一点。” 许星洲:“……诶?” 她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把腿伸直,迷惑不解地看着秦渡。 秦渡慢条斯理地挑完莴笋,许星洲迷茫地看着他。 再然后,秦渡一脚踢在了许星洲的脚踝上。那一脚一点都不重,但是绝不是什么爽利滋味儿。 许星洲被踢得当即呜咽一声,再也不敢大放厥词了…… - 黄梅季迫近,地里漫出一股潮气,霓虹灯将地里漫出的雾染得五颜六色、色彩缤纷。 门口的商业街灯火通明,马路川流不息。他们走出那个校区时,林邵凡连走路都不敢离许星洲太近,像是怕她嫌弃似的。 程雁离他们离得老远,在接电话,那语气一听就知道非常暴躁。 许星洲:“……估计又是他们那个事儿逼老师……” 程雁接完电话,忍着怒气道:“我得去趟临枫校区,那边老师找我。” 许星洲问:“怎么了?” “没怎么。”程雁道:“申请书有点问题,去找他拿材料,得重新写一份。” 程雁说完,又看了一眼手机——手机上多半还是那个老师的夺命连环call,她气急败坏地挠了挠头,但是又知道不能耽搁——于是立刻拿着手机风风火火地跑了。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在五分钟之内,林邵凡感慨道:“……都七点多了,还得去找老师,大家真是都不容易。” 许星洲笑着点了点头。 “你住在哪?”许星洲又问:“等会我送你回去?” 黑暗里,林邵凡又开始脸红,他皮肤白,羞赧道:“……怎么能让你送我呢,你明明是个女孩子。” 秦渡闻言,响亮地哼了一声…… 林邵凡脸更红了,简直称得上是羞耻地说:“那、那个就是……我有几个同学在外头等我,我们等会一起打车回去就可以,星洲你怎么回去?就是坐地铁吗?” 许星洲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差不多吧,不用担心我。” 春夜湿润的风呼地吹过,许星洲的裙摆被吹了起来。 秦渡看着她,那条连衣裙将许星洲衬得像花骨朵似的,她走在夜幕低垂的道路上,像是千万个落入水底的行星。 星洲,星辰之洲。 ——是一个配得起她的名字,秦渡想。 - 校门外绚烂的霓虹灯光里挤着一群大男孩,都是林邵凡的队友,一个个的都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他们嘻嘻哈哈地和林邵凡打招呼,给他起了一堆诨名儿。 “这个就是你那个同学吧?”其中一个人嬉皮笑脸地道:“还真是挺好看的哈哈哈哈——” 林邵凡脸蹭地涨红,他的脸皮本来就白,一红就格外明显。 然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调戏我同学,滚蛋!” “哥,调戏你可比调戏你同学好玩多了。你这个脸皮是真的不行,”另一个人又调戏他:“你啥时候考虑和姓沈的中和一下?” 什么中和?许星洲脑袋上冒出个问号,踮了踮脚,在路灯下看到了那个“姓沈的”。 那个“姓沈的”游离于这个群体之外,正在打电话,路灯昏黄的光影落在他的身上,雾气影影绰绰的,看不太分明。 “还在跟他国外的女朋友打电话呢。”那个人复杂地说:“我要是他女朋友,我可能已经隔着电话线杀他下酒了。” 许星洲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了听,只听得风里传来几句断断续续的:“……求人的时候就得跪着叫老公,懂不懂?……你不懂我就得让你明白……” 许星洲:“……” 许星洲只觉得,当他女朋友一定很辛苦…… 林邵凡嘟囔道:“这都什么骚话……沈泽那种比不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一群男孩儿就开始笑,笑完了就都和许星洲和秦渡挥了挥手,走了。 …… 那天晚上是许星洲第二次坐秦渡的车。 秦渡相当执着于送她回去。他的车停在校外马路牙子旁,那地方理论上不能停车,但是可能因为天色太晚,因而得以免于被贴罚单的命运。 车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许星洲抱着自己小小的帆布包坐在副驾驶上,秦渡注意到她虽然今天打扮得道貌岸然,手腕内侧却又画了一个很弱智的图案,一只“这是脏话小孩子不可以讲”恐龙,还有几只口袋妖怪的妙蛙种子贴纸…… 秦渡被萌了一下,半天只觉心里柔软如春,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许星洲啪叽一下拍掉他的手,不开心地说:“别动我。” 秦渡忍着笑道:“哪里不高兴?” 许星洲闷闷地说:“……你别动我就对了。” 秦渡于是把手拿开,许星洲抱着自己的挎包靠在窗户玻璃上,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道。 橘红路灯落在地上,合着一轮混沌月亮映着庸碌众生。 秦渡握着方向盘,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暑假为什么不回家?” ——许星洲呼吸一窒。 “我理解一部分大学生可能不愿意回去,”秦渡看着马路上红红黄黄的车灯,平淡地说:“——毕竟这个城市的机会摆在这里,在这个地方,一个暑假不回去能学到的东西可能比一个学期都要多。” 许星洲逃避般道:“……还能有什么?就是不回去而已。” 远处信号灯闪烁着数字,隔着大雾弥漫,居然有种混沌天地初开的意思。 秦渡说:“可是你为什么连高中的时候都不回去呢?” 许星洲:“……” 许星洲带着一丝自嘲,说:“林邵凡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我每个假期都回去的,不信你去问雁雁。” 许星洲说完,连看都不再看秦渡,茫然地望向窗外,将脑袋抵在了车窗玻璃上。 “……许星洲,”秦渡好笑道:“你在我车上都敢怼我了?不怕我赶你下车?”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就回怼:“你赶吧,赶我下车。正好我不开心。” 红绿灯停,红灯在他们面前亮起,足足120秒钟的长信号。秦渡放开方向盘,顺着许星洲的目光,朝外看去。 车窗外是一群年轻的、不过高中大学光景的少年人。他们看上去非常平凡而喧闹,打打闹闹地往前走,一个男孩还抱着个篮球,大约是一群孩子刚在附近篮球场打完球回来。 那群孩子随处可见,却又张扬无比,浑身上下都是活着的气息。 就在那一刻,秦渡终于带着一丝醋意意识到—— ——林邵凡,甚至这群素不相识的少年。 都是比自己,更适合许星洲的人。 - 长信号仍有六十多秒,橘黄灯光下,许星洲只觉得情绪又有些不受控制,颤抖着叹了口气,小声说:“秦渡,你还是再怼我两句……” 然而许星洲话音未落,就被碰了一下脚腕。 秦渡的手带着点儿茧子,在女孩的外踝上点了点,试探地问: “……今天踹疼了是不是?” 许星洲懵了一下,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秦渡过了一会儿,又憋闷地道:“……以后不踢了,别……生气了,师兄对不起你。” 第22章 - 许星洲回想了足足十秒钟, 才想起来今天秦渡好像踹了她一脚…… 实在也不怪许星洲记性坏,她本就不怎么记仇, 再加上对方又是秦渡这种烂人——如果许星洲是个记仇的, 对上秦渡,就不用做别的了,净记仇就是。 秦渡试探地碰了碰许星洲外踝,问:“……是不是还疼?” 许星洲:“……” 许星洲立刻理解了是什么情况, 当即杀猪般喊道:“嗷嗷啊超疼的——!秦渡你是不是人!你不许碰我了!秦渡我恨你一辈子——!” 秦渡:“……” 许星洲使劲儿挤了两滴眼泪:“你不是人——!脚腕断掉惹……” 秦渡屈指在许星洲额头上吧唧一弹, 不高兴地说:“找揍。” 但是连那下都不算很疼, 只是响, 只在姑娘额头上留了个红印儿。 秦渡从来没使过劲儿, 毕竟许星洲与他相比简直是个不堪一击的小体格, 他第一眼见这姑娘时就知道这姑娘半点都不能打, 清清瘦瘦的, 像朵红荷花。 然而那天晚上,秦渡不是只见到了她的背影。 长信号灯结束,车流向前驰去, 红黄的车灯晃着眼睛,又在雾里虚成一片模糊的颜色。 秦渡说:“……是你家里的问题吗?” 许星洲捂着额头, 小声道:“算是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就不说给你听了。” 秦渡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星洲, 可她并没有什么受虐待的模样。 许星洲注意到秦渡的目光, 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莞尔道:“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从小到大没人欺负我,生活费都按学期给,钱够花。” 秦渡这才收回了眼神,漫不经心道:“自作多情,谁关心你这个。” “反正……”许星洲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往心里去,也不用同情我。你就当我是中二病发作到了十九岁,至今觉得自己是个没家的人好了。” 秦渡嗤嗤地笑了半天,冒出一句:“……许星洲,你才十九岁?” 许星洲一愣,傻乎乎地问:“……诶?是啊,怎么了……?” “……才十九岁,”黑暗里,秦渡忍着笑说:“也没什么,就总觉得挺小只的,小到我欺负你有点犯罪感。” 许星洲仿佛看到了新大陆,嘲笑他:“你还怕犯罪感吗?” 秦渡不回答,过了会儿从车里摸出一袋坚果,啪地丢给了许星洲,道:“把嘴给我堵上。” 许星洲也不和他计较,拆了炭烧腰果,乐滋滋地吃了起来。 f大并不算很远,几个红绿灯开外的距离而已,秦渡开着车驶进校门的时候,一群年轻男女孩正推着单车往里走,像是在外骑行了一天,个个的风尘仆仆、疲惫无比。 许星洲看着他们,嘀咕道:“……他们真好啊。” 秦渡:“……” “骑行好像很好玩的样子。”许星洲笑了起来:“我觉得骑自行车很好,如果能看到更多好玩的东西就更好啦。” 秦渡看了一会儿共享单车,问:“坐我的车和共享单车,选哪个?” 许星洲想了不到三秒钟:“共享单车!可以吹风。” 秦渡瞥了她一眼:“这车一百八十万,还没加税。” 许星洲:“……” 许星洲那一瞬间简直像是遭受了背叛,难以置信道:“奥迪这么他妈的昂贵的吗?!” 秦渡从鼻子哼了一声:“哪里贵?许星洲,税前一百八十万和共享单车,你选哪个?” 许星洲想都不想:“你的车真的很贵,我选择ofo。” 秦渡:“……” 许星洲嘚瑟道:“车贵有什么用啊,坐一百八十万的车也不会长三斤肉,开一百八十万的车的男人不也是抠比吗?要让我对你的车另眼相待除非折现给我。” 秦渡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秦渡说:“——好,没问题,我十分欣赏你不为物质为转移的精神,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接着他痛快地道:“你现在就滚下车。” 许星洲:“……” 接着秦渡咔叽一声开了车锁,准备把许星洲推出去…… 许星洲拼命拽住椅子,悲惨大喊道:“小气鬼!混蛋葛朗台!不是要送我回宿舍楼下吗!出尔反尔!你不是要送我回去吗呜呜呜——!” 秦渡将车门又合上,指着许星洲威胁道:“——不下车是吧,你等着。” 说到这个份上一般就没事儿了,许星洲这才坐回去啃小坚果。车外白雾弥漫,深夜的吴江校区里影影绰绰丝丝缕缕的雾,犹如仙境。 许星洲打开自己的小包,在里头掏了半天,那个包里装了形形色色神奇的东西:秦渡又看到了装糖的小药盒和小黄人风扇,今天甚至还翻出了一个至少玩了十年的nds,那个游戏机躺在她膝盖上,像个老古董。 然后许星洲将那些东西一拢,突然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 秦渡眉峰一挑,示意她有屁快放。 许星洲羞耻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 秦渡:“说。” “师、师兄……”她小声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口红呀?” 秦渡盯着许星洲看了很久,她嘴唇上只有淡淡一层浅粉色,显是下午擦掉了还没涂回来。 ——要怎么形容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呢,秦渡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犹如钱塘的潮,又像海啸长夜,那一瞬间南极冰川融化,春风从万里外带来花与春天。 她的口红是为自己涂的吗? 秦渡想。 “我啊……”秦渡只觉心情好的不像话,忍不住就想笑: 他忍住了笑,道:“随便涂涂就行。” - 在他们相遇的那天夜晚,秦渡真正看到的并非那枝红荷花。 他所看到的是许星洲的眼神——和那眼里燃烧的,燎原山火。 那是一个拼命活着的灵魂,带着踟蹰与莽撞,满是笨拙与彷徨,仿佛遍体鳞伤,然而那灵魂拖着**,顽强不屈服地行走在世间。 - …… ………… 周五傍晚没什么别的好干,大家都是瘫着,连最能折腾的作比许星洲都不想挣扎了。 许星洲回到宿舍后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桌前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摩登家庭,看了三集之后程雁淋得透湿,绝望地冲了进来。 “我真的受够了!”程雁绝望地说:“谁知道今天晚上会下雨啊——!一路淋着雨冲回来……” 许星洲也不说话,耳朵里塞着耳机,在椅子上蹲成一团,用勺子挖草莓大福——秦渡送来的,还没吃完。 程雁看了一眼许星洲,道:“妆记得卸干净,你今天到底勾搭的是谁?” 许星洲头都不抬地说:“早卸干净了。” 程雁艰难地换衣服,把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星洲突然开口:“……雁雁,我今天情绪差点又崩了一次。” 程雁:“……” “我觉得,”许星洲小声道:“应该不是错觉吧,这个月已经三次了。” 程雁安抚道:“别想太多,不行就吃药,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别这么敏感。” 许星洲看着屏幕,半天冒出一句:“…还提前吃药呢。程雁你以为是预防接种吗,程雁高中怎么学的,程雁你对的起高等教育吗。” 程雁:“……” 许星洲显然目前心态没崩。她吃饱了,而且心情不错,成为了一只吃饱喝足的杠精。 程雁拿着洗衣筐,犹豫道:“那个学长……” 许星洲抬起头,问:“嗯?” “……其实我觉得他人还不错,”程雁说:“你可以考虑一下他。他给我一种还算靠谱的感觉,唯一的一点就是你们差的有点大。” 许星洲吃吃地笑道:“滚蛋,洗你的澡去。” - 周六早晨,许星洲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了爸爸的转账,和一个好友申请。 她爸一直都从微信给她转账生活费,一般都是按学期给——也就是说每个学期初一口气将钱打过来,但是他中间也断断续续地会给许星洲转些零花钱,数额从两千到八百不等,让她出去旅游或是出去散心——她的父亲的确没有亏待过她。 这次爸爸的转账只附带了几个字:“买几件衣服。你妈让我提醒你,把她的好友申请通过一下。” 许星洲将钱收了,问:“爸,你来当说客的吗?” “她让我找你。”许星洲的爸爸回道:“至于你加不加她,还是你做决定吧。” 许星洲于是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地把那个好友申请拉黑了。 晨光斜倾入寝室,将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映得明亮,许星洲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地和对面正在玩手机的李青青对视。 李青青:“……” 许星洲笑眯眯地说:“有钱啦!爸爸转了账!晚上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李青青嘀咕道:“你是真的乐天……” 许星洲出门前和福利院负责人说了一声,大早上跑去超市买了一大袋乱七八糟的好吃的好玩的,挤公交车去了她常去的福利院。 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那个被治好的宁宁已经被领养走了,负责的老师说那是一对年纪很大却无法生育的夫妻,家境还算富裕,是个很好的人家。 那些医生护士没有放弃宁宁,哪怕她父母抛弃了她,也坚持救活了这个性命危在旦夕的婴儿。如今宁宁甚至早早离开了这座小院,拥有了自己的家,甚至摆脱了本应该是泥淖的原生家庭,可那些行动不便的孩子却无人问津。 他们与宁宁这样的孩子不同,他们将日复一日地带着残疾生活在这个小院里,直到能够长大成人、能够自立,才能在这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那之前的十八年,他们于这个世界像一个个印刷段落后的全角空格,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人觉得他们有存在的价值。 ——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 风中藤萝摇曳,紫藤花吐露花苞。 春日的正午,暖风吹拂。许星洲只给福利院送了东西过去,陪小孩子玩了一会儿,就直接折了回来。她下午还有报社实习的面试,还得赶着回来睡个午觉,下午看看能不能正常地发挥一波。 许星洲上了大学之后成绩就有点水,可是她胜在活动参加得多,加之学校的含金量又摆在这里,所以这个实习机会应该不会难得到。 只要得到了,暑假就不用回家了,她想。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回走,拿出手机看时间,如今中午十二点多——面试则在三点,还能睡一个小时。 这时,她手机上突然叮咚地来了一条消息。 林邵凡发微信问:“星洲,晚上有时间吗?我培训结束了请你吃饭。” 许星洲纠结了一下,说:“我晚上刚刚面试完……” 林邵凡问:“几点结束,在哪?我可以去接你。” 许星洲纠结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问题就是她不是很想去——分明是个大好的周末,蹦哒也蹦哒完了,下午还有面试,理论上最舒服的就是面完回去瘫着。 她正路过学术报告厅的门口,准备瞎逼扯个谎,说自己被蜜蜂抓走了可能今天没法陪你一起吃饭,就在学术报告厅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树影斑驳,那身影个子相当高,身材结实修长犹如模特,穿着牛仔裤和篮球鞋,看上去散漫却富有侵略性。 ——是秦渡。 秦渡手上拎着一袋东西,另一手拿着手机讲电话,袋子里看上去像是吃的,他就是这么站在逸夫楼的门前——连他的车都停在旁边,显然是正在等人。 许星洲看到他眼睛就是一亮,朝前跑了两步,正准备喊人呢…… ——就看到了报告厅门口的大牌子,显然是这地方今天有个讲座。 《cd8 t细胞功能衰竭与疟疾重症化感染的相关性研究》 举办时间:4月28日14:00~16:00 讲座举办单位:第一临床医学院。 许星洲:“……” 秦渡根本没往后看,也没意识到许星洲就在后面,相反,他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许星洲连听都没听过的语气,对着手机轻声细语地问: “你什么时候出来?讲座还要多久呢?” 第23章 - 秦渡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许星洲连听都没听过的语气, 对着手机问: “——你什么时候出来?讲座还要多久呢?” 阳光唰地洒了下来,透过树影, 在地上留下灿烂光斑。许星洲在后头愣住了——她的第一反应是, 秦渡如果温柔起来,也是挺要命的。 确实,秦渡人生的好,声音也相当有磁性, 平时只是他人太烂了而遮掩了这两点, 可不可否认的是, 如果秦渡一旦温柔起来, 是一个相当有魅力且会照顾人的男人。 秦渡又拿着手机顿了片刻, 终于带着一分无奈道:“这么晚的?那我给你送上去。” 许星洲:“……” 然后秦渡将那一大袋东西一拎, 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 直接就上去了。 许星洲站在原地, 懵懵的,只能远远地目送秦渡离开,连个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他是去找那个临床的小姑娘了吧, 许星洲如遭雷劈地想,你看他拎的那一袋吃的, 估计没有别的选项了吧。 许星洲站在树荫里,楼梯间是半透明的大玻璃, 她看见秦渡沿着楼梯间走了上去, 他腿特别长, 一次上两层台阶。 许星洲看着那个背影, 只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 秦渡也是可以很温柔的,许星洲想,这样的男人在追女孩的时候,也是会想方设法讨对方欢心的。他会给那个女孩买好吃的东西,也会专程送过来,在四月末的大日头下、在学术报告厅外干等着——应该也会送她回宿舍。 ……会送她回宿舍的吧。 四月中的青天白日,大太阳晒得人颇有些醺醺然,学术报告厅外的小广场上空无一人,唯有柏油路上残留的树叶。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对待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差别待遇这么明显的吗,许星洲酸唧唧地想。不过也许人家根本没把自己当女孩儿看呢。 不知道拍过许星洲多少下脑门,下雨天的雨伞照抢不误,别说买东西讨好她了,连把鼻涕擦到毛巾上都要理赔……对上秦渡时美人计也不好使……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好像也真的没做什么能被当女孩子看的事情…… 毕竟,许星洲见人家第一面,就把人家的马子给抢了。 都做了这份上了,哪里还有半点女孩的样子啊……秦渡把自己当成普通朋友看待,应该也是正常的吧。 许星洲那一瞬间,有点难过地意识到了这件事。 - 这座靠着江海的城市已经在为黄梅做准备了。 靠江城市一到春夏就潮得很,雾气从江里从地里冒出,云把太阳一遮,潮气就钻得到处都是。 许星洲坐在便利店里,捧着咖啡和关东煮杯子,迷迷瞪瞪地发着呆。 外头云山雾罩,许星洲用脚踢了踢玻璃,半天砰地栽在了桌子上…… 下午四点还有面试,许星洲打开手机,打算看看那个帮忙搭线的直系师姐有没有跟她说什么,却看到了秦渡发来的未读信息。 微信上,秦渡四十分钟前给她发了张照片——拍的是许星洲站在学术报告厅楼下的样子,他问:“是不是你?” 从角度来看,应该是秦渡爬到报告厅三楼的时候拍的。 照片上的许星洲模模糊糊,还被法国梧桐挡了大半身子,也亏秦渡能认得出来…… 然而许星洲想到临床医学院那个小姑娘就有点憋气,还有点委屈,干脆就没回,直接把对话框退了出去。 然后,许星洲看到了林邵凡的消息框…… 林邵凡的消息在四十多分钟以前,还是那句:“几点结束,在哪?我可以去接你。” 晚饭邀约。许星洲沉思了一下一个成熟的成年人应该怎么拒绝,回复道:“让你请吃饭多不好意思,我今天时间也不算太方便。晚上我自己回来就好。面试就是在外滩那边的世纪报社,不算太远的。” 林邵凡并不是会强求的人,只道:“好,如果回来的时候觉得害怕就告诉我。” 许星洲笑了起来,说:“好呀,谢谢你。” 然后许星洲将手机收了起来,茫然地望向便利店落地窗外,那些如山岳般耸立的高楼。 雾绕世界,山樱落了,翠绿的月季叶侵占了人间。 许星洲看着窗外的月季叶,只觉得这个地方像通往睡美人城堡的高楼,沿途满是荆棘树,荆棘鸟将自己的身子插进荆棘的尖刺里,它的歌声穿透云霄。 而年轻的王子戴着头套式耳机,手持机械巨剑,一剑劈下山崩地裂—— …… “星洲。”谭瑞瑞在许星洲肩上一拍:“你干嘛呢,面相这么狰狞。” 想象戛然而止,通往城堡的参天的荆棘树突然缩成一团团一簇簇的月季。许星洲毫不羞愧地说:“想象自己去救沉睡百年的公主。” 谭瑞瑞:“……” 谭瑞瑞忍着笑问:“你什么时候去治治中二病?” “治是不可能了。”许星洲举起手指,信誓旦旦地说:“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将来也会一直这么活下去。” 谭瑞瑞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许星洲看着谭瑞瑞就开始笑,她眼睛亮亮的,像是里头有星辰万千;一头细软黑发披散在脑后,只露出白皙柔软的一截脖颈。 谭瑞瑞一边笑一边看着许星洲,却没来由地想起她初中时读的老舍:老舍笔下的“诗意”若有了形体,也不过就是许星洲这样的人。 许星洲手机屏幕一亮,她拿起来看了看。 秦渡又发了消息:“一个小时又两分钟,许星洲,谁教你的不回信息?” 许星洲:“……” 三秒钟后,秦渡又是一条:“你这次敢回收到试试看,我让你跪着道歉。” 许星洲简直对秦渡恨得牙痒痒,又想骂他小学鸡又想怼他差别待遇,又觉得有种丝丝缕缕的难受。 对别人就能温温柔柔的,怎么到自己这里就要跪着道歉……许星洲越想越委屈,对谭瑞瑞说: “……部长,我被狗男人伤透了心,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谭瑞瑞一个懵逼:“……哈?哈??” 许星洲抽了抽鼻尖儿,说:“世界上还是女孩子最好了,物欲横流,只有这欧派还有一丝温度!让我埋一下胸好不好,我最喜欢你了。” 谭瑞瑞从来没想过,报秦渡一箭之仇的机会,会来的这么快…… “粥宝,我这么宠你,怎么会拒绝你呢!”谭瑞瑞大方地一挥手: “——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让我拍个照,发个朋友圈就行了。” - 许星洲面试结束时下午六点,她出门时简直饿得饥肠辘辘——她中午只吃了一个小饭团,又灌了一杯冰美式,小饭团三点的时候就消化完了,肚子里又冒酸水又饿。 她为了这次面试在知乎上搜了半天面试技巧——结果到了报社,一推门进去,发现面她的就是带她们大众传媒的花晓老师。 花晓年纪轻轻当上主任记,算得上年少有成,却非常好相处。 她只问了许星洲几个小问题,又看了她的作品,就让她回去等email了。 许星洲摸出手机看了看,秦渡再没发来消息。 她看着空空的信息框,突然有点负罪感…… 接着许星洲点开了朋友圈,朋友圈近三十条点赞和评论,全都是从谭瑞瑞那条朋友圈来的…… 谭瑞瑞的朋友圈是这样说的:“我家副部真的超可爱!我永远喜欢她!” 许星洲也没真的埋胸——她哪里好意思,只照着谭瑞瑞的意思,抱了抱自家萌妹部长,然后被拍了一张照片。 那条朋友圈下面都是熟人,她看了好几遍,没有秦渡的名字。 ……秦渡会不会生气了呀?许星洲纠结地想,应该不会吧…… 不对。就算生气又怎么了,他算什么!难道会让我跪着道歉吗!许星洲想到秦渡就有点生气,立刻把手机塞了回去。 ………… …… 许星洲从报社里跑了出来,打算去最近的便利店先买点东西吃,外头江面映着灯火黄昏,余晖中门口的月季花吐露花苞。 然后,许星洲在报社门口,看到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林邵凡正站在报社门口的柱子旁,他穿了件灰t恤和运动裤,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而腼腆的大学男孩,却又莫名地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锐气。 他在高中时好像就是这样的,许星洲突然想,林邵凡从来不善言辞,面面的,随便说两句话就会脸红,全班男生都喜欢拿他脸红说事儿——可他却从来都不是会被人忽略的人。 秦渡也好,林邵凡也好——他们这种天之骄子的身上,总是带着某种痕迹的。 这种痕迹很难描述,用‘不可一世’形容也不对,用‘轻世傲物’形容也不对,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把他们丢进人群,在泥里滚三圈,再踩两脚,哪怕找人围殴他们一顿呢,他们都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林邵凡抬起头,腼腆地说:“……你来啦。” “我就等了你一小小会儿,”林邵凡不好意思地找着借口道:“因为我们组员今天来了这边玩,我想着好像离你面试的地方挺近的,就过来了,想看看能不能和你见一面……” 许星洲停顿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第24章 - 林邵凡说:“……我就想看看能不能和你见一面, 所以过来看了看,没想到你刚好出来了。走吧?我请你吃饭。” 以林邵凡的性格,能说这么多话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而且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 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好。”许星洲笑了起来,说:“我确实挺饿的, 随便吃点?” 林邵凡说:“好,我在大众点评上看了一家挺不错的地方——走吗?” 许星洲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蹦了下去,然后跟着林邵凡, 沿着江水走了。 滔滔江水流向天际, 岸边月季将花苞吐露了出来,雾气深处远处传来船舶漫长的汽笛声。 林邵凡没话找话似的说:“这个城市很好。” “嗯。”许星洲点了点头:“我很喜欢这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自由。” 林邵凡沉默了好一会儿, 怅然地说:“……星洲,其实我一直很希望你能去北京的。” “我知道,你和我说过。确切来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你就和我打电话说过啦。”许星洲笑道:“——可是那不是我的地方。” 林邵凡笑了笑, 不再说话。 他本来就是这种有点讷讷的性格, 和他共处同一个空间的话是需要习惯沉默的。许星洲想起林邵凡在高中的晚自习上给自己讲题, 那时候他们都穿着蓝白的校服,老师在上头打瞌睡, 而林邵凡坐在许星洲的旁边, 给她讲f(x)的单调性和电场强度。 那时候风还很温柔, 十几岁的少年人抬起头时, 还能看见漫天的云卷云舒。 “你那个学长……”林邵凡突然问:“是什么人?” 许星洲一愣。 林邵凡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他是干嘛的。”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形容秦渡这个人,总觉得他哪里都挑不出错处,却又哪里都是漏洞。 “那个学长……”许星洲纠结地道:“……十项全能?我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合适。” 林邵凡抬起头:“嗯?” 许星洲中肯道:“很优秀,很聪明,也很坏。可以确定的是,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得上天眷顾的人。” 林邵凡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许星洲也不再补充,只跟着林邵凡朝前走。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秦渡是鹰一样的人,许星洲想。 他漫无目的,却所向披靡,犹如栖息在城堡之顶的雪鹰。 “好像是这个方向。”林邵凡温和地说:“是一家蛮有名的日本菜,我想吃很久了。” 天渐渐黑了,雾气弥散开。 老街沿途都是红砖建筑,带着点上世纪的租界风格,风一吹,许星洲只觉得有点冷,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林邵凡问:“是不是有点儿冷?” 许星洲闻言点了点头,她今天出门时还没起雾,穿得相当薄。 “嗯……”林邵凡挠了挠头,说: “那——我们走快点吧。” - 许星洲走进那家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个月要完蛋了。 林邵凡找的店面就在最寸土寸金的地方,又是一家日料,之前许星洲大概是太饿了没考虑到这一层——林邵凡在靠江的老街一站定,一推开店门,许星洲立即就意识到这里至少人均五百,可能还要更高…… ……人均八十一百的还好说,吃了就吃了,反正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人均五百的怎么能让林邵凡请啊!这个价格距离合适也太远了吧! 明明亲爹早上刚转了一小笔钱……本来以为这个月就不用吃土了…… 大学生的月末简直就是从角角落落里抠钱往外花!许星洲心塞地想,话说花晓老师好像说实习期一天一百块……所以什么时候才能实习…… 不过,许星洲看了看周围,又觉得这五百花的不会太冤枉。 毕竟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许星洲笑了起来,就当体验一下了。 她和林邵凡在窗边坐定,林邵凡点了单,温暖的光落在木桌上,许星洲托着腮看着他——林邵凡注意到她的眼光,耳根又有些不自然地发红了起来。 “那个,”林邵凡耳根仍发着红,突然问:“那天……那个师兄是你的直系师兄吗?” 许星洲一愣:“不是诶,他学数学,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 林邵凡:“……” 许星洲又想了想,道:“——他大三。理论上我确实应该叫他一声师兄,不过我从来不叫就是了。” 林邵凡闷闷地问:“……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许星洲:“……” 许星洲听了这个问题简直想死,这就是自己从下午见到秦渡给人送零食之后最大的心结,而林邵凡毫不知情地一脚踩在了她的痛点上。 许星洲纠结地说道:“说……说来话长吧。” ——她想起秦渡打电话的那个温温柔柔的语气。 接着许星洲又想起他对自己说‘这条毛巾一百五十八’,和‘今天麦当劳还是你请我吧’,又想起秦渡跟人温声细语地讲电话,手里拎着零食,只觉有种难以言说的悲愤…… 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人啊! 林邵凡大约是觉得许星洲表情太崩了,犹豫着唤道:“……星洲?” “没什么……”许星洲有点儿挫败,又没头没尾地说: “……就是意识到自己不算什么而已。” - ………… …… 很久以前,有个人问了秦渡这样一个问题: ——“渡哥儿,你知道开始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问题其实来自他的堂兄,提问的时间是秦渡初中时。距离如今,大约有了七年光景。 秦渡初中时相当叛逆,十四岁的他就已经有了点儿恃才傲物的苗头,他知道自己聪明而且有资本,长得也帅,勾搭小姑娘几乎是一勾一个准,场面一度被他搞得一塌糊涂——后来秦父觉得不行,不能放任秦渡的嚣张气焰,就把他的堂兄叫来,和秦渡面对面地谈。 他那个堂兄叫秦长洲,当时在f大医学院就读,临七学制,当时正好读到一半儿。也算是整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十四岁的秦渡能认可的,不是‘老古董’的人。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到处都是自我求证心理的典例。就像着了魔一样,你在全天下只能看到她的影子。吃饭时在食堂看到她,连走在路上都会觉得路人是她,那时候世界上到处都是这个人,就像疯了一样。”秦长洲说。 “这种感情,其实是非常认真的。绝对不是你这种——” 秦长洲表情嫌弃,不再多说,后面的羞辱性词汇让秦渡自行想象。 十四岁的秦渡欣然接受了羞辱,并诚挚地祝福了自己的哥哥: “哥,你的深情表白实在是很感人,那个姐和你分手了对吧?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 ………… …… 七年后,灯火黄昏,最后一线光坠入江堤,外滩旁日料店,风将雾吹了过来。 二十一岁的秦渡停了车,拉开车门,而他的堂兄——秦长洲,坐在副驾驶上,十分嫌弃而矜贵地掸了掸风衣上的细尘。 “别弄了,”秦渡道:“我车里能有多脏?” 秦长洲说:“呵呵。” 秦长洲又道:“你车里真难受,下次你给我把窗户打开,我看不起你的香水品味。” “在五千里开外战乱国家枪炮火药的一年多都活下来的人,”秦渡忍着直冲天灵盖的火气:“我喷点香水撩小姑娘你就看不起了?我喷什么关你毛事,你都浪费了我一整天时间好吧!我今天本来是打算摁住她让她别跑的。” 秦长洲说:“你真肤浅,就知道用**勾引。” 秦渡:“……”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笑:“呵呵。” “算了,怼你有用吗?渡哥儿你辛苦了一天,”秦长洲终于友好地说:“——哥哥决定大出血,请你吃日料。” 秦渡:“……” 秦渡说:“你等着,我今晚就把你吃破产。” 秦长洲也不恼,秦渡将车停在一旁,跟着自己哥哥晃着车钥匙朝店面的方向走。 夜风唰然掠过树梢,雾中一线月光,月下的红砖建筑古老而朴素,仿佛在江畔的夜景中矗立了百年。 路上,秦长洲突然冒出一句:“那个小姑娘也挺倒霉的。” 秦渡朝他哥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这种人。”秦长洲揶揄道:“——没有半点能和别人共度余生的样子。” 秦渡漫不经心道:“我连自己都活不好,还共度余生。” “……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她,非常……喜欢。”秦渡茫然地说: “可别的我不晓得,我甚至连我自己的未来都不愿去想……‘共度余生’对我来说太超前了。” 他静了片刻。 “……毕竟我连自己活着这件事,都觉得索然无味得很。” 秦渡在路过槲寄生下的那一刻,这样疲惫地说。 - 秦长洲:“……” 秦长洲莞尔道:“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 飞蛾绕过这对兄弟俩,又在月季旁绕了一圈,远处人声鼎沸。兄弟二人一个年轻而不知方向,一个则早已流浪归来。 “……挺可爱的,”那个年轻的人嗤嗤地笑道:“很喜欢笑,她笑起来风都是甜的,活得很认真很热烈。小模样特别讨女孩子喜欢,我简直满头草原……” 秦长洲也笑了笑。 秦渡又道:“哥,我开始有点晓得你的意思了。……我现在看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然后他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应该是因为我下意识地在所有的地方寻找她,”秦渡说:“我看什么地方都带着她可能在那里的心理预期,所以觉得她好像出现的很频繁。” 秦渡过了会儿,突然不爽地冒出一句:“这小姑娘还没回我微信。” 秦长洲咋舌道:“……了不得哦。连大魔头的微信都敢不回?” 秦渡道:“是吧。下午一点四十二分的时候阿拉宣传部部长发了一张自拍,她还抱在人家家怀里蹭蹭呢。” 秦长洲:“……” 秦长洲由衷道:“了不得了不得,小姑娘是做大事的人,蹭人家胸没有?” 秦渡简直五内俱焚了好一会儿,终于道: “——你别火上浇油了。我们赶紧吃好饭,我回校把零食给她送过去。” 秦长洲觉得不能阻碍自己堂弟的情路了,一点头,决定早点吃完早点各回各家。 - 许星洲正在纠结地用筷子戳寿司上的牡丹虾,林邵凡就坐在她对面,也不知是天气热还是芥末辣,他的耳朵都红了。 盘中大脂肉被□□炙烤过,入口即化,鲑鱼子鲜美而晶莹,虾肉在灯光里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许星洲打了个哈欠,心想好想回去睡觉啊,林邵凡真的很闷。 秦渡是不是也请那个小姑娘吃饭了……许星洲突然憋闷地想,送完吃的,再顺势请吃顿饭,想想也是挺合适的……如果是她的话估计也会这样带小姑娘去吃饭呢。 ……明明对别人就可以这么绅士! 许星洲简直被自己脑补的内容给气哭了,差别待遇太难受了,简直想把秦渡踩几脚。 身后的店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许星洲也没回头看,反正肯定是新客人——她就去林邵凡面前的盘子里捞天妇罗吃。这里的天妇罗做的还不错,许星洲本来就喜欢吃这种偏甜的玩意儿。 那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落座,许星洲咬着天妇罗,小声对林邵凡发问:“……等会怎么回去?” 林邵凡想了想,说:“等会就打车回去好了。” 许星洲掐指一算,打车回去又是五十块钱,只觉得当大学生实在是太苦了…… 外头夜色深重,她透过窗户朝外看,天上飞过闪烁的一串红星星。 是飞机,许星洲想,但是那尾翼上闪烁的灯光非常像某种流星。 许星洲笑了起来,拍了拍林邵凡,指着那架掠过天空的飞机,问:“你觉得那个飞机上会有多少是回家的人?” 林邵凡一愣,道:“啊?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回家的人啊?” 还能是什么回家的人,当然是坐着飞机回家的人了。许星洲只觉得憋闷,还是觉得和林邵凡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她正待解释,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从门口一转,直冲她的方向而来,许星洲只当服务员来添饮料,还笑眯眯地道:“我这里……” 她一回头,看到秦渡朝她走了过来。 “能耐了啊。”秦渡眯着眼睛说:“一天下午没回我微信是吧?” 靠,那边还正在念叨着他呢,这边正主就送上门来了。 许星洲,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第25章 - 秦渡眯着眼睛,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日料店里灯火通明,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寿司,许星洲筷子上还夹着没吃完的半只天妇罗——她一看秦渡那充满蔑视的眼神, 肚子里的火儿简直要就地“哗”一声燃烧起来了。 许星洲捏着筷子说:“不要打扰我吃饭。” 筷子中间天妇罗的面包渣咔叽咔叽地往下掉,许星洲还注意到秦渡带了个男人过来, 那个男人个子瘦高,有种难言的禁欲气质。 这他妈厉害了, 连男人都勾搭上了! 秦渡冷笑一声道:“我的微信你都敢不回,胆儿是越来越大, 怎么?以前说的那些威胁你觉得我不会兑现是吧?” 许星洲一听就气, 鼻尖都要红了:“什么威胁?我出来吃个饭,你就要打我吗?” 秦长洲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道:“哇渡哥儿你还打她?小姑娘这么漂亮你也下得去手?” 秦渡:“……” 许星洲喊道:“我作证!他真的打我, 踢我腿,对我下手,心狠手辣。” 秦长洲幸灾乐祸地咋舌道:“简直不是人啊。”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会打你。” 然而许星洲一想到他温柔的语气就难受死了,委屈又咄咄逼人地问:“那你要威胁我什么?你踢我, 在课上威胁要我跪着求你, 还要把我堵小巷子里划我书包, 我摔跤了你在旁边哈哈大笑,现在不回微信还要打我。” 秦渡简直有口难辩:“我没……” 秦长洲喝彩:“厉害啊!” 林邵凡:“星洲师兄, 你……?” “你要打就打吧。”许星洲眼眶红红地扬起脖颈: “打我好了, 秦师兄你不就是想揍我吗。” 这句话简直说得诛心, 秦渡这人绝不可能戳她一指头, 秦渡其实明知道许星洲是演的,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那一刻,他的心都酸了。 要如何形容这种酸楚的感受?他只觉像是被这个小姑娘捏住了命门,掐住了脖颈,可那个长在他心尖的女孩儿却对此一无所知。 许星洲带着委屈,小声说:“你打吧。打完我我再回去吃饭。” 秦渡简直被这一连串变故搞懵了,那个女孩子坐在灯光下,垂着眼睫毛,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示弱模样对着他。 秦渡意识到,他如果对上这个模样的许星洲,他毫无胜算。 秦长洲饶有趣味地摸着下巴,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似的,秦渡一看到那眼神,简直有十万分的把握——秦长洲回去就会变身成为一个插电的喇叭,把今天的异闻尽数告诉给亲戚朋友三姑六婆。 秦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林邵凡问:“怎么回事?他打你吗?” 我打不打她和你有几毛钱的关系?秦渡瞬间极为不爽,舔了舔嘴唇道:“我没打过她。” 许星洲那一瞬间小眼泪花儿就要涌出来了,她面上绯红,细眉毛拧了起来,是个下一秒就要落下金豆子的模样。 秦渡:“……” 秦渡倒抽一口冷气。 打疼了吗?怎么要哭?是不是太凶了?哭什么呢,眼眶都红了? 那一瞬间灯光直直落在女孩子笔直纤细的手腕上,将那条手臂映得犹如雪白藕段。秦渡注意到她小臂上挂着的玛瑙手串下,似乎有一条古怪的皮肉凸起。 “你……”许星洲泪眼汪汪地道:“可是,可是……” ——他毫无胜算。 秦渡绝望地想,可至少还能挽回一点面子。 秦渡说:“……可是什么,许星洲,你出来。” 许星洲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她受了什么委屈?谁欺负她了? 秦渡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出来,别在店里吵,让人看笑话。” - 室外风里带着水汽,江畔路灯荧然亮起。江风之中,月季花苞摇摇欲坠。 许星洲跟着秦渡从店里走出来,满脑子都是要完蛋了…… ……临床的那个小姑娘对他发火应该没事儿,人家在秦渡眼里起码是个女孩子呢。可是自己——自己算什么?算抢他马子的仇人,那天晚上自己都撂下了话,要和秦渡干一架的。 秦渡这厢呢,连不回微信都作势要揍她,半点没有把她当女孩的模样。这次许星洲还当面刚了超记仇的小肚鸡肠男人,秦渡怕不是打算把她拖出来揍一顿…… 许星洲一想到这里,只觉得更难过了。她心酸地想秦渡如果敢对她上手,就喊到警察过来为止。 秦渡在门旁站定,外滩仍人来人往,夜风哗地吹过。许星洲裙角被吹了起来。 风很冷,许星洲被吹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秦渡问:“冷?” 许星洲拼命摇了摇头,秦渡也不再追问。 秦渡沉默了好一会儿。 月光幽暗地落上江面,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正在许星洲以为自己终将得偿所愿,被秦渡揍一顿的时候,秦渡终于沙哑地开了口。 “——哭什么。” “我有说,”他难堪地道:“……要揍你么。” 许星洲一句话也不说,只用鞋尖踢了踢石头缝里的野草。 秦渡等了一会儿,许星洲仍是低着头,坚定地给他看自己头顶的小发旋儿。 秦渡看着那个小发旋儿,一时间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直往上窜。他一天什么都没做,却要来看这个小丫头脸色。 秦渡冷冷道:“我不打你,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许星洲终于仰起头。她的眼眶仍然通红,语气却有种与表情不符的强硬。 “你,”许星洲笔直地看进秦渡的眼睛,道: “——你得对我道歉。” - 秦渡一点头,痛快道:“道歉可以,你先给我个理由。” 许星洲直白地说:“我今晚有约,你把我的约会搅和得一团糟。” 秦渡冷笑一声:“你说我搅合?你对自己这场约会到底怎样心里没点数吗?” 远处人来人往,车辆轰隆作响,犹如雷鸣。 “——天冷风大,他给你衣服没有?”秦渡嘲讽地说:“请人吃饭要挑场合地点和动机,他选的吃饭地点和时机合适吗?许星洲你被我抓出来,你同学他制止没有?你同学连吃饭的时候找个话题都不会。他能找遍所有的理由,可唯独不会实话实说。就算这样,你还是觉得我的出现叫搅合?” 秦渡接着嘲道:“——所以这个理由我不接受,你换一个。” 许星洲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眼眶通红,眼神却清亮,笔直地望着他说:“——你说的没错。” “今晚确实很糟糕,”许星洲理智地道:“我不仅不喜欢吃日料,还昏昏欲睡了好几次,一整晚上聊天话题都是我找的。” 她话锋一转:“但是,秦渡,你想过没有?” 秦渡:“哈?” “——虽然我肯定会aa,但是今天是林邵凡主动请我吃饭的。” 许星洲说。 “林邵凡其实也没什么钱,他和我一样,都是指着家长活的大学生。他平时吃食堂,刚刚还和我吐槽燕南食堂没地方坐,吐槽食堂到处都是外来社会人员,他平时在游戏氪个礼包也要犹豫一下,一到月末就特别想死,买个耳机攒钱攒俩月,发了八千国奖第一时间计算自己距离首付还有多少钱的距离……” 许星洲说完,直直地看着秦渡,道: “但是。” “——他在用自己能承受得起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对我好。而只冲这一点,我今晚都会尊重和他相处的时间。”她说:“而你,把这个晚上搅合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我的理由,”许星洲说完,冷淡地望着秦渡,问:“……现在你愿意对我道歉了吗?” 秦渡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许星洲。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样长,秦渡看着许星洲的眉眼,看着她水红的眼梢。 “好。”秦渡终于艰难地说:“师兄接受这个理由,对不起。” 许星洲点了点头,说:“好的。” 月光星星点点地落于人间,江水涨落无声。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 他抬起头时,前面空无一人。大街上空空荡荡,许星洲已经回了店里。 - 许星洲推开门的时候,正好和坐在门口小桌旁的秦长洲双目对视了一下。 秦长洲头发极短,戴着金边眼镜,眉目冷淡又细致,像个瓷人,此时正在捧着茶水慢条斯理地饮用。他的气质与秦渡天差地别,却有着和秦渡极为相像的、犹如家族遗传般的高挺鼻梁。 他们是兄弟吗?秦家遗传这么优秀的?许星洲好奇地想——终于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秦长洲:“?” 许星洲立刻冲他羞涩一笑,跑了。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林邵凡关心地问:“那个师兄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许星洲大马金刀地一挥手,“他被我怼得无话可说!粥姐姐的口才不是盖的!现在估计还在外面被怼的懵逼着呢。老林我给你讲,果然拿钱去怼小气鬼是最有效的方法。” 林邵凡脑袋上飘出个不理解的问号…… “想想啊。”许星洲得意道:“那个师兄特别抠的,对我尤其过分!我就说你一个苦逼大学生居然会大出血来请我吃日料,他立刻不说话了。” 林邵凡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啦,是我本来就想吃的。” “什么想吃不想吃的,这钱不是个小数目,不是个适合我们之间请客的数字。”许星洲认真地道:“我请你吃食堂你请我吃这个?怎么想都太不合适了,老林,回头我给你发红包,你不准不点。” 林邵凡无论如何都推辞不动,只得红着耳朵不再说话,专心吃东西。 秦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在那边与服务员交头接耳了片刻,回位上坐下了。 许星洲坐在位上啃寿司,越想越觉得自己拿林邵凡和这顿日料来怼秦渡简直是绝了!这种蛇皮操作简直只存在在打脸爽文和八点档家庭剧里!短短几句话就在字里行间里透露出了对林邵凡付出的感动与对他的慷慨的赞美,直接把小气鬼怼得落花流水…… 落花流水啊朋友们!完胜! 尽管问题没能得到完美的解决——毕竟哪怕把许星洲打成笨蛋她都不会把‘你为什么去找临床拿个小姑娘’拿到面上来说,但是这毕竟是许星洲第一次在对上秦渡的时候获得圆满的胜利,许小姐简直乐得红光满面…… 在胜利的力量之中,许星洲迅速解决了主食和饭后甜点,最后一杯去冰饮料下肚,人生简直再惬意没有了…… 许星洲一拍手,对林邵凡说:“走吧!我们去结账。” 林邵凡于是伸手招了招服务员,示意买单。 - 服务员一路小跑跑了过来。 许星洲摸出自己的卡,说:“我来买吧,你回头把钱转我就好。” 林邵凡:“啊?啊……星洲,是我说要请你的。” 然而许星洲知道除非自己买单,否则林邵凡绝不会收这个钱,他不收自己的转账,这顿饭就不会成为令自己身心愉悦的aa,于是立即先发制人,直接将卡递了出去。 “刷这个。”许星洲晃着卡对服务员说:“你别理他。那差不多是个傻子,他连话都不会说。” 连话都不会说的林邵凡:“……” 服务员:“……” 服务员为难道:“……那个,小姐,您这边账单已经结过了的。” 许星洲一愣:“啊?” 服务员犹豫道:“……结过了的。那位结账的先生还留了张纸条,托我转交给您。” 服务员说完,从自己的小夹子里摸出了一张便笺,递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满头雾水,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了便签,便签上只有一行秦渡的字: 「你高中同学,不过如此。」 许星洲:“……?” 第26章 - 酒吧里黑暗一片,窗外是晕开交错的霓虹灯。 灯的银光泼在吧台上, 秦渡简直借酒浇愁, 一手晃了晃杯子里的龙舌兰。深夜的酒吧相当安静, 酒里浸了灯光, 在杯子里犹如琥珀般璀璨。 陈博涛终于幸灾乐祸地道:“你来谈谈感想?” 秦渡:“……” 陈博涛火上浇油道:“给正在追的女生和追她的男生买了单的感觉怎么样?当老实人爽吗?” 秦渡怒道:“去你妈。” 陈博涛二皮脸道:“别骂我啊老秦,我是真不懂,就等你来讲讲。” 秦渡:“……” “我……”秦渡挫败地道:“她就说那个男的对她很舍得么,我不乐意。舍得个屁, 一个毛头小子还敢对我看上的献殷勤?我就把他们单给买了, 没了。” 陈博涛:“……” 陈博涛友好地问:“老秦,明天我能不能把这个八卦传播一下?” 秦渡眯起眼睛,礼貌地说:“可以的,我觉得很行, 老陈你可以试试。” 陈博涛评估了三秒钟, 就道:“您老人家就当我没说吧。” 秦渡不再说话, 又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却没有半点儿要喝的意思, 像是钻进了死胡同。 “掐时间来看——”陈博涛看了看表, 说:“那个小姑娘应该到宿舍了吧?看看她回了你没有?” 秦渡触电般摸出了手机, 屏幕一亮,上头空荡荡的, 一条消息都没有, 那一瞬间他身周都僵了一下。 秦渡道:“……” 陈博涛说:“你现在去问她安全到了没有, 那个小姑娘被你欺压了这么久都没和你生气, 脾气肯定是很好的。你问完记得跟她说对不起。” 秦渡嗤之以鼻道:“我做错了什么,还得道歉?” 陈博涛说:“你等着瞧就是。” 秦渡从鼻子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陈博涛的威胁,高贵地给许星洲发了一条信息,问:“你回宿舍了没有?” 陈博涛:“……” “你这是什么语气啊!你兴师问罪什么啊!”陈博涛瞬间服了:“老秦你手机拿来!我来替你道歉。” 陈博涛前任无数,深谙女孩子各种小脾气,平时也称得上妇女之友,立即试图抢过秦渡的手机给他的语气补救一下——然而秦渡坚持认为今晚自己表现无可挑剔,他该道的歉都道了,付账则是纯属为了嘲讽她的高中同学,没有半分折辱许星洲的意思,腰杆儿笔直得很。 秦渡坚持道:“这个回复有哪里不行?今天我给这小混蛋发的消息她一条都没回,高中同学也搞得我很生气,我是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吗。” 陈博涛:“……” 幽幽的黑暗中,酒吧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秦渡只觉心里一阵燥热。 想去见见她。他想。 接着,陈博涛指了指他的手机屏幕。 “——她回了。” 陈博涛说。 - 312宿舍里有只白蛾绕着灯管飞,应是白天的时候杨韬开窗通风,一不小细心放进来的飞虫。 许星洲枕头上放着自己的电脑,她半趴在床上,看着秦渡发来的那句‘你回宿舍了没有’。 那句话,是个很清晰的质问句,口气相当不善,简直是来兴师问罪的。 许星洲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我是不是挺讨人嫌的呀?” 程雁想都不想:“有点。很少见比你戏多的人。” 李青青正躺在床上看杂志,闻言讶异道:“我倒觉得挺可爱的,咱们班女孩子没有人讨厌你的,都很宠你好吗。” “……是、是吗。”许星洲难过地说:“……可我有种感觉,我要是生活里再遇上一个我这样的人,我会和她扯着头发打起来。” 程雁好笑道:“我说你讨嫌又不是在骂你。你讨嫌也挺可爱的啊,要不然我早剁你下酒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道:“……嗯。” “你这次讨谁嫌弃了?”程雁漫不经心道:“——讨人嫌弃大不了咱们不和他来往了呗,多大点事儿。你雁哥还在,放心刚。” 许星洲点了点头,心里算了一下钱数,吃饭加小费,之前坐过秦渡的便车,再之前弄脏的毛巾一百五十八…… 满打满算再凑个整,许星洲给秦渡转了一千二过去。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任何人付这个钱,但是她一转过去,就觉得好像没什么力气了。 许星洲整个人都发着软,只觉自己像落进深井的小老鼠。 人是很怕自作多情的,何况有人从来没有给过情。许星洲只凭着与秦渡相处时那点愉快柔软的气息就袒露出的那点心底柔软,现在想来简直像个笑话一般。 ——他对自己有过半点温柔吗? 许星洲只觉得眼眶红了。 许星洲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儿把手机关了,不想看秦渡回了什么。 就当自己太累了,先睡了觉吧。她想。 - 许星洲那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 那点朦胧的、像探出土壤的嫩芽的喜欢,像是被暴雨淋了一通,砰地坠入了泥里,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闭上眼睛,就觉得像是有一种浓厚的雾把自己裹了起来,她觉得心脏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却又只能告诉自己——会好的,等明天太阳升起,等阳光穿透玻璃的瞬间,这种难过就会被永远留在深夜里了。 以后在学生会见到怎么办呢? ……干脆辞职了吧,许星洲想,这样眼不见心不烦。 ——在秦渡知道这件事的最根本的动机之前,在他嘲笑自己之前,在无法全身而退之前。 其实这么想来,有些反应过激,他今天只是去送了一次东西罢了——许星洲并无阻止他去给女孩子送东西的权力;到了晚上他也不过就是借题发挥了一番,到了后面还道了歉。他付了账这件事着实是不尊重人,但也只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罢了。 毕竟秦渡活得随心所欲,他做出这件事时,大约也只是想抬杠而已。 可是。 ——可是,这件事情,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段。 许星洲埋在被子里,颤抖着叹了口气。 夜里的人总是格外的脆弱,许星洲抱紧了自己床上的布偶,把脸埋在了布偶里头。布偶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像家又像奶奶身上的甜味,带着一丝烟火的温暖。 她酸楚地在被窝里滚了滚,对面的程雁却突然道:“……洲洲?你是不是还没睡?” 许星洲一愣,程雁就簌簌地穿上了睡裤。 宿舍里另外两个室友仍在熟睡,程雁穿上裤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又爬到了许星洲的床上,掀开她的被窝,钻了进来。 许星洲道:“你不用……” 程雁蜷在许星洲的被筒里,嘘了一声,说:“小声点儿。你心情不好,我陪你躺一会。” 许星洲小声道:“……好。” “粥宝。”程雁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以后。” 许星洲嗯了一声:“你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啦。” 两个女孩缩在被子里,程雁和许星洲头对头,像在无数个高中住校的夜晚里他们曾经做的那样。 “我和你一路走过来,”程雁说:“这是已经六年了。可是六年之后呢?” 许星洲笑了笑。 程雁道:“……星洲。” 程雁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脑袋,说:“那个学长,他……” 许星洲鼻尖一酸,小声道:“……他不喜欢我的。” ——他总是凶我,许星洲难过地想,不尊重我,总是游刃有余,总是兴师问罪。 喜欢一个人,是要走出安全区的。 对这个比许星洲成熟得多、经事多得多、犹如上天眷顾般的青年人而言,他的舒适区太广了,他的人生里简直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他人生一路顺风顺水。世界就是他的安全区。 对他而言自己也许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许星洲想,否则也不会这么这么坏。 许星洲拼命地仰起头,与程雁躺在一处,关了机的手机放在一旁。 “我小时候生病的时候经常想,如果有人爱我就好了。我总觉得不被爱的生活好累,总是好想死掉。”许星洲小声说:“不过病好了之后,我就发现不被爱的人生也不算糟糕,至少我有着你们难以想象的自由。” 程雁笑了笑,道:“……你很久以前就和我说过。” “睡吧,”程雁喃喃道:“星洲,过几天我五一要回一趟家,要我帮你看看你奶奶吗?” 许星洲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当然了……我买点东西。你帮我顺便捎回去吧。” - 许星洲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在梦里她和一条孤山出来的恶龙缠斗了三天三夜,那个恶龙贪恋财宝,不自量力地想要夺走许星洲所保护的那朵七色花。在梦里许星洲全身装备精炼强化满,右手多丘米诺斯之剑,左手桑海尔之盾,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轻易就把那条恶龙剥皮拆骨了。 连我的宝贝都敢觊觎,谁给你的狗胆!许星洲在梦里中二病发作,踩在巨龙的身体上叉腰大笑三声…… 而正在许星洲在梦里把龙筋扎成鞋带的时候,她醒了。 外头天还没亮,许星洲终究是带着心事睡的,一整晚都浑浑噩噩,睡眠质量很不好,睁眼时,天光只露出一线鱼肚白。 程雁昨晚就睡在她的床上了,两个人头对头地挤着,中间夹着一只布娃娃。 晚上时人总是格外脆弱,想得也多,许星洲一觉醒来就觉得情绪好了不少,昨天晚上几乎令她喘不过气的酸楚感已经所剩无几,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不就是有好感的学长喜欢别人,把自己当哥们看吗!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许星洲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她一生出这个念头,又觉得好想勒着程雁大哭一场…… ……人生第一次恋爱,这样也太惨了吧! 许星洲只觉得自己人生充满了惨剧,平时喜欢撩妹的报应此时全涌了上来,简直想咬着被角哭…… 然后,许星洲在熹微的晨光中,听见了微微的手机震动声。 那个手机震动肯定不是她的,许星洲从转完账之后手机就关机了一整夜,绝不可能现在有来电。许星洲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在枕头下摸到了程雁的手机。 程雁的手机正不住地震动,许星洲迷迷糊糊地将手机拿了起来,发现刚刚四点二十,有一个陌生号码在打电话。 许星洲:“……” 许星洲戳了戳程雁:“……你来电话了,雁宝,尾号零六……” 程雁说:“你接,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许星洲:“……可是真的是你的电……” 程雁起床气一上来,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作势就要把自己手机砸得稀巴烂! 这程雁也太疯了,许星洲简直不敢正面刚还没睡醒的程雁,无奈道:“好、好……我去接,我去接好吧,你继续睡。” 许星洲正要接,那个电话就超过了一分钟,变成了未接来电。 她长吁了一口气,正要躺回去呢,那个电话又打来了…… 这他妈哪里来的神经病啊!许星洲看了一眼熟睡的程雁和熟睡的全寝室,简直要骂人了,哪个智商正常的人会在凌晨四点二十打连环call?怕是想被起床气炸死。 那个号码是上海本地的,许星洲担心吵醒寝室的人,轻手轻脚地下床,拧开了阳台的门。 那个电话仍在孜孜不倦地振动,像是快疯了似的。许星洲平时连程爸爸程妈妈的电话都能接,接个她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倒不必避讳——许星洲把门关了,以防把可怜的一群室友吵醒,她打了个哈欠,又看了一眼那串号码。 远方东天露出鱼肚白,破开天际的黑暗,树叶在初升朝阳中染得金黄。 许星洲困得眼泪直流,简直想把对面大卸八块,然后她在晨光熹微之中,怀着满怀恶意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许星洲带着满腔怒火,咄咄逼人地问:“喂?喂喂?谁啊?” 许星洲一接这个电话,简直忍不住想骂人,还不等那头回答就找茬道:“喂?早上四点打电话还不说话?神经病吧。” 听筒里终于,传来了那个神经病的声音。 第27章 # - 晨光破晓之时,听筒里沉默了片刻, 终于, 传来了那个神经病的声音。 “……你……”秦渡低声道:“小师妹?” 居然找上门来了。 许星洲立时就觉得眼眶发烫, 强撑着冷笑一声:“谁是你小师妹啊?” 秦渡说:“你。你别挂电话。” 许星洲于是慢吞吞地收回了自己准备挂电话的手指…… “小师妹……”秦渡沙哑道:“师兄道歉好不好?昨天不该手贱给你付账, 不该凶你,别生气了……师兄昨天晚上太混帐了。” 许星洲一听,眼眶立时红了。 人受委屈时,最怕那个人来道歉。 他不道歉的话, 许星洲还能一口气撑着不落下泪来, 装作自己是个铁人。可他如果一旦道了歉,那受了委屈的人的眼泪,便打死都止不住了。 秦渡艰难地补充:“……师兄从来没想过打你。” 许星洲只觉得太难受了,也不说话, 就咬着嘴唇落泪。她的泪珠跟断了线的串珠一般, 扑簌簌地往下掉, 沿着面颊滴滴往下淌。 “师兄没想过真的打你,你很乖。”秦渡难堪地说:“只是说着玩玩……每次都是。吓到你了, 你不舒服了, 可以揍我, 打哪都行,师兄……” 他艰难道:“……师兄绝不反抗。” 许星洲使劲憋着泪水, 憋着不哭, 但是鼻涕都被憋了出来。 秦渡说:“我找了你一晚上……” “吓死我了, 以为你真的生气了……”秦渡低声下气地道:“以后不舒服就和师兄说, 我不懂你们女孩子,老是开玩笑没个数……” 许星洲仍然不说话,无声地在电话这头哭得稀里哗啦。 “小师妹……”他哑着嗓子说:“师兄早上四点打电话,吵你睡觉了是不是?今天晚点师兄去找你,到时候见了师兄想打就打,昨天晚上你手机关机,我没来得及说,怎么打都行。” 许星洲:“……” 许星洲终于说了第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我不见。” “我不见你。”许星洲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带着鼻音和哭腔重复道:“我不。” 女孩子哭得鼻子都酸了,说话都抽抽噎噎的,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都送你了,”许星洲抽噎着说:“伞,小书,我都不要了。你丢掉也好怎么也好,反正学生会我也不会再去了。” 秦渡急了:“许星洲我昨天晚上——” “你昨天晚上怎么了我也不管了。我就是幼稚鬼,我也斤斤计较。”许星洲哭得发抖道:“对不起那天晚上抢了你的马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许星洲啪叽挂了电话,趴在栏杆上呜呜哭了起来。 - 秦渡一颗心,在听到她结巴着道歉的那一瞬间,碎了个彻头彻尾。 那一瞬间,秦渡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面子里子,什么下马威不下马威,他秦渡在这个正在掉眼泪的女孩面前,从来都没有过半分胜算。 那就是他的劫数。 - 秦渡那天一夜没睡,一整晚都在偏执地找人,陈博涛试图劝过他,让他别大晚上扰人清梦。秦渡只说‘我没法让这种矛盾过夜’,然后坚持做一个把睡的没睡的人全部吵醒的老狗比。 无论是哪个大学,数科院和新院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简直是这辈子都难以产生交集的代表。秦渡饶是人脉网广,在学校里认识的人也是理工男居多,找人极为吃力,更何况还是以宿舍为单位找人。 陈博涛和他并非同校,因而一点忙也帮不上——可他人生难得看这种大戏,索性陪他熬了过来。 “这次反应太大。”陈博涛冷静道:“不是因为你昨晚对她兴师问罪。那个小姑娘能忍你这么久,平时还笑眯眯的不记仇,脾气佛着呢,另有原因。” 秦渡绝望地抓了抓头发,道:“……操。” “怎么办?”秦渡沙哑道:“我玩脱了,我抱着花去宿舍楼下找她?” 陈博涛说:“我不知道啊,我就想知道你真的问她要了一百五十八块钱的账?” 秦渡:“……” 陈博涛乐道:“老秦你真的这么小气,你真的问人家小姑娘要了?” 半天,秦渡憋闷地点了点头。 秦渡说:“我……我怎么办?回去把自己的腿打折?” 陈博涛理智分析:“没用,她记的不是你这个仇。” “之前见面还笑眯眯的和我打招呼,还皮皮的,”秦渡捂住额头,痛苦道:“现在突然就这样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陈博涛简直忍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是不是跟八点档电视剧一样有人告状了?说你乱搞男女关系?” 秦渡道:“搞个屁。她哭着和我讲,她就是幼稚鬼,她也斤斤计较,然后把电话一挂,怎么打都不接了。” 陈博涛说:“……妈的。” 秦渡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陈博涛。 “……还是哭着说的?”陈博涛摸着下巴问:“这也太他妈可爱了吧,老秦你栽得不冤。” 秦渡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秦渡突然道:“……我打的是她闺蜜的电话。” 陈博涛:“牛逼啊,所以呢。” “……是她接的,凌晨四点二十,她接了她闺蜜的电话来骂我。” 秦渡突然想通了这一层,那一瞬间就酸得要死了。 - 许星洲身受情伤,一个周日都没开手机,尽管钱都在手机里,而自己已经成为了扫码支付的奴隶,也坚持关机状态——她那天吃饭全靠刷饭卡,订外卖全靠程雁接济。 程雁对此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自作多情。 许星洲深深地以此为然,然而打死都不改。 那天下午,程雁道:“但是,粥宝,你不觉得有点反应过激了吗?” 许星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什、什么反应过激?” 程雁:“……” 程雁心想还能是什么,指了指许星洲,又给她递了一包纸巾过去,说:“别拖着鼻涕和我讲话。” 许星洲也不接,拖着鼻涕强硬道:“和狗男人没有关系!我是看电影看哭的!” 程雁心想看皮克斯工作室电影看哭的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位吧,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道:“……擦擦鼻涕。” 许星洲还是不接纸,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趴在桌子上,哭得更凶了…… “那么喜欢他你就去追啊。”程雁无奈地说:“又不是对方不喜欢你天就会塌了,全天下这么多女追男,上天给你的美貌你都不会用吗?” 许星洲立刻扑在桌子上,开始嚎啕大哭…… 程雁:“……” 程雁把那包纸巾丢回了自己桌上。 “哭什么哭,”程雁道:“多大点事儿,他就算不喜欢你你也可以追他啊,那个学长看上去对你也挺好的啊。” 许星洲哭得肩膀都在抖,看上去颇为可怜。 程雁简直不知怎么安慰,递纸巾也不是怎么也不是,半天许星洲突然冒出一句: “这不是追不追的问题,”许星洲哽咽道:“他就算来追我,我都不会同意。” 她停顿了一下,说: “……程雁,是我和他,无法相互理解的问题。” - 凤尾绿咬鹃是一种来自远东的飞鸟,其羽毛色彩绚丽,栖息于山雾弥漫的山崖与峭壁,一生漂泊。 它们是文明中阿兹特克神的化身,它们被人捉住后会飞快地死去。 ——它们一生寻觅不到可停驻的港湾。 可它们振翅高飞时,有如星辰一般,孤独而绝望,温柔又绚烂。 ——而陆地上的年轻公爵,永远无法理解飞鸟漂泊的绝望。 他永远对一切都游刃有余,他脚下有封地与庄园,有愿为他匍匐的臣民,有献上的金银宝石,还有这世上所有璀璨的花朵和山雀。 年轻公爵的目光可以为一切停留,他可以拥有世界上的每一件奇珍异宝。他可以对那样东西展露出兴趣,可那些东西——无论是女孩子,还是别的什么,似乎都与他脚下的泥土与草别无二致。 312宿舍里洒进来温柔的阳光,许星洲的笔电上放着怪兽大学,屏幕上大眼仔砰地掉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许星洲在那种叽里呱啦的外放声里,眼泪珠如同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像是这辈子都没这么伤过心一般。 应该确实是头一次,程雁想,她的朋友——许星洲,她拉着手走过了六年的女孩儿,这一辈子都还没对人动过心。 像一张白纸,还没写,就被揉皱了。 “你——你不用管我,”许星洲哭得嗓子都是哑的:“我明天就、就好了。” “等明天太阳出来,”许星洲哭得鼻子生疼,断断续续地道: “——等太阳出、出来,就好了。” - 次日早晨,周一,七点钟。 宿舍楼外熹微阳光之中,女孩子们穿着裙子背着包往外跑,晚春的玉兰晕在了雾里。 许星洲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洗脸刷牙一口气呵成,扎了个马尾辫,然后抓了个t恤套上,然后随便捡了双帆布鞋穿了。 程雁:“……” 李青青纳闷道:“我粥宝怎么回事?现在打算开始走土味路线了?” 程雁认真地回答她:“都是男人的错,昨天因为人家家里太有钱还聪明而差点哭昏古七,到了今天还不太好。” 程雁的概括能力过于辣鸡,许星洲也不反驳,揉了揉还有点肿的眼睛,一个人懵懵地去上课了。 ——秦渡确实不适合她,许星洲一边走一边理智地想。 许星洲父母离异,家境平凡,除了一腔仿佛能烧灭自己的、火焰般的热血之外,她一无所有。 可秦渡不是,他拥有一切,一切许星洲所能想象到的和她所想象不到的,他都把它当作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先是临床的小姑娘,和秦渡对那个小姑娘所展现出的温柔。 可是,即使他温柔到这个地步,那个小姑娘却也没有得到认真的尊重。对他而言,那个小姑娘几乎像是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他究竟会对什么事情上心呢?秦渡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那些在许星洲看来重若千钧的东西,也许在他那里一钱不值。 ——这点让许星洲觉得有种难以言说的难过,并且让她极为不安。 那天早上,许星洲一个人穿过了大半个阜江校区。 阜江校区的玉兰褪去毛壳,林鸟啁啾,柏油路上还有前几天积的雨水。 有青年坐在华言楼前的草坪上练法语发音,有戴着眼镜的少年坐在树下发怔,还有更多的人像许星洲一样行色匆匆地去上课。许星洲打了个哈欠,在食堂买了一个鲜肉包和甜豆浆,拎在手里,往六教的方向走。 往六教的路上阳光明媚,老校区里浸透着春天柔软的岁月痕迹。 许星洲叼着包子,钻上六教的二楼。窗外桃花已经谢了,树叶缝隙里尽是小青桃。毛茸茸的,相当可爱。 许星洲起床起得早,此时教室里还没什么人,她左右环顾了一下,确定没人看——然后她踮起脚,试图摘一个桃下来。 就摘一个,就一个,应该不会被抓。许星洲不道德地想,还从来没吃过这种桃子呢,青青的那么小只,会有甜味儿吗? 然而许星洲个子只有一米六五,踮脚都够不到——许星洲挣扎了两下未果后,又看了看周围——周围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就好办了!也不怕丢脸了!不就是爬个窗台吗! 许星洲正准备手脚并用爬上去偷桃呢,身后却突然伸出来了一条男人胳膊…… 许星洲当时以为是鬼,吓了一跳…… 那条胳膊摘得也颇为艰难,隔着窗台摘桃子绝不是个好装逼的姿势,甚至相当蠢逼……那个人好不容易捉住了一枝青桃,然后使劲儿地、连叶子带桃地扯了下来。 “给你。”那个人将那枝被捏得烂烂的桃子连叶带果地递给了许星洲:“喏。” 许星洲:“……” 许星洲眯起眼睛,也不伸手接,对秦师兄说: “——我不要你摘的。你让开,我自己摘。” 第28章 # - “——我不要。你让开, 我自己摘。” 许星洲说完, 眯着眼睛打量秦渡。 秦渡今天倒是半点不招摇, 穿得正儿八经, 甚至还拿了本书,眼眶下有点黑眼圈——也是, 估计他周一早晨是没课的, 现在专程起床来给她摘青桃, 一定累得要死要活。 秦渡说:“……” 许星洲说完,干脆半点形象都不要了, 直接爬上窗台,拽了一个小毛桃下来。 那窗台确实挺高,许星洲站在上头都有点恐高症, 她跳下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会脸着地——但是许星洲敏捷地落了地。 他来做什么许星洲不得而知, 也不想关心, 连地二言。她钻进教室,在上次坐的位置坐定,把课本摊开,开始等待老师上课。 刚刚七点三十五,老教授仍然没来, 许星洲打量着自己摘的那俩桃子,发现桃子上被蛀了两个洞…… 禽兽虫子!许星洲如遭雷劈, 连这种桃子都不放过! 许星洲骂虫子时显然没想过自己也在觊觎那个小青桃, 也属于禽兽之一, 只得将那俩小桃顺着窗户扔了。 外头花鸟啁啾, 许星洲探出头去看了看,那个青青的毛桃坠入乌黑土壤之中,有种生机勃勃的意思,她只觉得明年春天也许能在这里看到一棵新的桃树。 “……同学,麻烦让一下。” 秦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许星洲:“……” 入口处挡住秦渡的女孩正要让位置让他进来,许星洲就抬头看着他,口齿清晰地问:“你来听这个课做什么?” 秦渡说:“我蹭课。什么时候你校连蹭课都不让了?” 许星洲:“……” 那个女孩子狐疑地说:“来蹭新闻学院的应用统计?您上周还和我说您是金牌保送的吧?” 秦渡:“……” 秦渡睁眼说瞎话:“统计学难,不会。” 那个女孩子这下又无话可说,只得给他老先生让了位置。 “……”许星洲简直又要被气哭了,鼻尖又要发酸,好不容易才忍住。 秦渡直接坐了进来。他还很有诚意地带了蹭课教材,此时将教材往桌上一摊——十二五规划教材《mathematical statistics 数理统计》。 那绝对是他大二用过的专业书,书封面上还用油性马克笔写着16年秋上课教室。 许星洲觉得他是来砸场子的。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气人的人啊!秦渡往旁边一坐,许星洲鼻尖都红了,她现在根本见不得秦渡,一见就想哭,可是偏偏那个见不得的人就在她身边,还坐下了。 窗外风吹动阳光,晚春时节,天地间月季绣球含苞,层流清澈。 许星洲将买的甜豆浆放在角上,吱吱地嘬了一小口。 “没吃早饭?”秦渡低声问:“一会师兄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星洲翻开了一页书,道:“不了,谢谢您。” 秦渡说:“早茶。” 许星洲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秦渡…… 秦渡那一瞬间心都绞得慌,看着许星洲,等她点头。 不爱吃早茶?早点也行,总归还是知道几家早点好吃的地方……矛盾也不大,吃顿好吃的应该就好了,她说她不爱吃日料…… ……之前为什么这么小气,早该带她出去吃饭的…… 许星洲面无表情地说:“吃过了,学一的鲜肉包子。” 秦渡:“……” 然后许星洲低头开始翻笔记,一头柔软的长发在阳光下,犹如闪烁着金光。 那时的秦渡还不知道,她正在拼命忍着,不在课上哭出来。 - 课上,秦渡戳了戳她,道貌岸然道:“许星洲?” 许星洲礼貌地嗯了一声,然后这个数科院传奇将一道课本例题推了过去,厚颜无耻地说:“你给我讲讲,我不会。” 许星洲接过来一看,课后习题第一道,理论上的送分题,求证在满足某条件时这个函数在定义域上是严格凹的……什么?求证么子?严格凹是什么? 许星洲一看那道题,简直觉得自己智商受了羞辱:“不会。” 秦渡一转圆珠笔,露出游刃有余的神情,道:“你不会是吧?你不会我给你讲讲。”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你讲给隔壁吧,我不听。” 秦渡:“……” 秦渡说:“你……” 许星洲使劲揉了揉眼角,以免自己又哭出来,开始专心听课。 过了会儿,秦渡又戳了戳许星洲,颇为理直气壮地道:“你给我讲讲这道,我不会。” 许星洲看了看,发现是一组八十多个数据,要求用计算器求这八十多个数据的中位数…… 许星洲:“……” 许星洲又觉得自己的智商被羞辱了,怎么说自己高考数学都考了个143,绝对算不上低分,但是被秦渡这么看不起,简直是人生的暴击…… “我不。”许星洲不为所动地说:“你自己听讲。” - 刚刚会不会有点太心狠了呢? 许星洲趴在桌子上时,难过地想。 老师仍在上头讲课,秦渡就坐在她的身边,犹如这一年春天最不合时宜的一场邂逅。 可是,对他而言,哪有什么心狠不心狠呢。 风吹散了雾,许星洲趴在桌子上,阳光照着她的豆浆杯。 许星洲平静了许久,终于敢于回头看一眼秦渡了。 ——她回头一看,秦渡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地坐着,半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桌子上摆着他那本数理统计,旁边一团绿油油的,是他在进来之前,给许星洲摘的小毛桃。 ——这个小毛桃,还是,有点想尝尝…… 她想。 - 许星洲眼眶还红红的,趁着秦渡还在闭目假寐,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将小毛桃捉了过来,摘了叶子,用卫生纸擦了擦。 上头还挺脏的,许星洲趴在桌上,把小青桃擦得亮亮的,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接着,许星洲硬是被酸出了眼泪。 那桃子又酸又涩,带着一股草味儿,和小青桃看上去的貌美完全不符!货不对板!许星洲拼命找卫生纸想把吃进去的吐掉,然而却完全找不到,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咽。 秦渡:“……” 秦渡终于抓住了机会似的,问:“小师妹,你是不是很想吃桃子?” 许星洲:“……”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 许星洲视线模模糊糊的,酸楚至极,只觉得秦渡是个大坏蛋,是为了把自己弄哭才出现在这里的。 ——他为什么要来蹭课呢? 他来是为了道歉吗,还是只为了好玩?许星洲被这个念头一激,只觉得难受得想哭,鼻尖发酸。 秦渡忍辱负重道:“等会中午师兄带你出去吃?还是带你出去买桃子?都行,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想干什么都行,就……别生师兄的气,师兄坏惯了,做事没有分寸,不要和我置气。” 许星洲沉默了很久,才带着一点几不可查的哭腔,安静而理性地说: “——我不需要。” 那不只是关于那个临床的女孩。 那是自救。是不信任。 ——他太游刃有余。 课上人声嘈杂,老师仍在上头朗声讲课,阳光照进教室,在地上打出柔软的光影。花叶的影子落了一地,窗台上桃叶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秦渡求饶般地道:“……小……师妹。” 第29章 - ……那时秦渡的眼神, 称得上是在求饶, 像是在哀求许星洲一般。 许星洲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在阳光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公园里草坪金黄, 湖面金光粼粼, 白鸟掠过天空。长凳上坐着三三两两抱着吉他的年轻人, 老爷爷老奶奶步履蹒跚地穿过午后温暖的阳光。 那天下午,许星洲没去福利院报道。 毕竟她周六已经去过一次了, 而周一与周六只相隔一天,就没必要再折腾一次。谭瑞瑞前段时间报了个班去学吉他, 今天那个老师提议他们去到公园路演, 许星洲正好恹恹地做什么都没劲儿,打算去找点儿刺激, 干脆就去蹭他们这一场路演去了。 谭瑞瑞背着自己的吉他, 忍笑道:“星洲,你还不开手机?” 许星洲抽了抽鼻子道:“不开,我难得想体会一下十几年前人们的原始生活。” “……关机两天了, ”谭瑞瑞忍笑道:“你真的不看看?” 许星洲想了想:“最近要紧的事务就一个世纪报社的面试,可他们是用email联系我的。” 谭瑞瑞噗嗤笑出了声, 道:“是吗——你真的不开?打算什么时候看看自己有几条未接来电?” 许星洲不以为意道:“谁还会给我打电话?” 谭瑞瑞看样子十分快乐, 道:“咱们校学生会主席啊。” 许星洲想了想觉得谭瑞瑞说得有道理,毕竟这位老先生大早上就追到教室来了,再开机肯定会看到他的未接来电…… ……话说回来了, 关机好像也是为了逃避他…… 许星洲心想最多也就一两条吧, 再多也不可能超过三个未接来电, 只觉得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 “他?”许星洲酸唧唧地道:“他才不会给我打电话呢。” 谭瑞瑞简直要笑死了,也不反驳她,道:“你有空看看这几天的朋友圈吧。” 许星洲:“……?怎么了吗?” 公园里吹过晚春澄澈的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气。谭瑞瑞不再回答,带着一张‘我看够了八卦’的脸,挎着吉他走了。 阳光在草地上流泻,他们的吉他老师坐在长凳上,以手一拨琴弦。 刹那间,吉他声响彻湖畔。 许星洲突然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在公交车上见过的大叔。 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许星洲那时候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那大叔脸上的皱纹细细的,戴着墨镜和滑稽的红帽子,上车的时候就在唱歌,他唱得相当不好听,五音不全且嘶哑,让人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唱歌。 那个大叔上车之后就吊着扶手,一个人笑眯眯地唱着歌儿。这个行为实在是有异于常人,有老太太将脸皱成了毛线团,有年轻母亲拉着小孩子匆匆走开,躲着他走。他们觉得他精神不正常,或者只是个脑筋不对的人而已——但是许星洲抬起头端详他时,她看到了那个在唱歌的中年人清透而痛苦的眼睛。 ——他是自由而浪漫的,那时的许星洲想,他是同类。 吉他老师在面前倒放了顶帽子,那些年轻的、年迈的人经过时,总有人往里头丢个几块钱,或者毛票。 音乐暂停,吉他老师笑道:“钱再多点,等会请你们每人一个麦当当甜筒。” “要分工合作才行,”谭瑞瑞笑道:“哪能只让老师出力?” 吉他老师笑盈盈的道:“也是——我平时教你们就够累了,还要请你们吃甜筒,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既然要吃甜筒,那就得大家一起使劲儿。” 然后他将乐器一摘,莞尔道:“谁来弹一弹?就算弹得难听我也原谅你。” - 许星洲在初中时,曾经短暂地学过一年吉他。 可能每个人小时候都学过一样自己上了高中之后就不会再碰的乐器,对许星洲而言,那个乐器有六弦。初一时许星洲沉迷美国乡村音乐,极其羡慕别人从小就学乐器,就缠着奶奶给自己找了个吉他老师。 那个小升初的暑假,许星洲就是和一个教吉他的女大学生一起度过的。 她一开始学的时候那条街上的左邻右舍简直天天都想把许星洲杀了下酒,但是后来小许星洲成为了小胡同的小红人。 尽管十几岁的许星洲唱歌有点五音不全,但她的吉他学得非常快。她天生的那股聪明劲儿不是盖的,加上心思又格外的细腻,因此很快就学了个有模有样。 只是从初二那年的暑假开始,许星洲就没有再碰过这样乐器。 ——像是那学吉他的短暂的一年,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一般。 ………… …… 流金般的阳光落进草缝中,在长满月季、日光流淌的小道上,许星洲接过了那个老师的吉他。 “你居然学过?”那个老师好笑地问:“怎么之前也没告诉我们?” 许星洲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温和笑道:“只在小时候学过一年,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可以试试——就是我不会一边弹一边唱罢了,我五音不全。” 许星洲说着娴熟地接过吉他,她骨肉削薄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小小的苗银玛瑙手串,接过吉他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儿,手串一动,露出下头一条蜈蚣似的疤痕。 谭瑞瑞看到那条疤痕一怔:“……星洲,你的胳膊上……?” 许星洲:“啊?” “就是……”谭瑞瑞纠结道:“那条疤……” 许星洲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拨开那条手串给谭瑞瑞看:“——这个?” 许星洲好笑道:“没什么,我中二病的时候割的而已。上海这边没有这种风气吗?” 然后许星洲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们那时候还挺流行,估计和非主流文化有点关系,流行用小刀划手腕,全班都划。” 谭瑞瑞犹豫道:“……倒是也有……” 许星洲笑道:“我们初中班上的一个女生每天来校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我妈昨天晚上骂我,所以我又割了自己一刀’……也不知道现在她再想起来那时候会不会羞耻自尽。反正羞耻的日子大家都有,我可能比较严重就是了。” 谭瑞瑞叹了口气:“也是,你现在中二病都还没好利索呢。” 许星洲笑得眼睛弯弯,像个小月牙儿,不再回答了。然后那个女孩半身镀着阳光,一手拎着吉他,坐在了公园长凳上。 许星洲手指一动,拨动了琴弦。 晚春和风吹过湖泊,女孩手下琴弦一振的瞬间,犹如黑夜之中烧起了燎原的火。 - 那个公园另一侧,树梢闪烁着金光,堇花槐投下浓密影子。 “老陈,”肖然在陈博涛肩上一点,道:“你能不能再表演一下那个?” 陈博涛抑扬顿挫道:“你回宿舍没有?” 肖然几乎笑断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妈的,”肖然擦着眼角快乐的泪花,说:“老秦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从小学的时候就是个狗玩意,还一年比一年狗,我还以为你要自恋地过一辈子呢,谁知道你会在这里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陈博涛乐呵道:“笑死我了,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一个接一个的给那个姑娘打电话,没有一个打通的,人家小姑娘直接关机!嗬,然然你是没见老秦当时那个愁云惨淡——” 秦渡:“……” 秦渡瞪着陈博涛,凶道:“放你妈屁,我说我要挽回她了吗?” 肖然幸灾乐祸地问:“行,不挽回,恭喜那个小姑娘错过嫁入豪门的机会。” “……”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都求她了,哀求。你知道她对我怎么说吗?” 肖然饶有趣味地问:“带上你家的a股上市公司滚出我的世界?” 秦渡说:“带上你的数理统计,别来蹭我们的课。” 陈博涛:“……” 秦渡难受地问:“我都做到这份上了,我再去追她是不是就不要脸了?” “——和狗都没两样。”肖然评价道:“这种话连我这种贱人都不敢拿来怼前男友,何况人家还不是我这种碧池。她就是想和你一刀两断,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伤人了。” 肖然一米七的高个儿,大红唇,穿着巴宝莉黑风衣戴着墨镜,踩着十公分的高跟,身高足有一米八,走在林间小道上,一看就是个攻气爆棚白富美。 秦渡道:“……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肖然:“你好好想想吧。” “没见你这么认真过,”肖然道:“……老秦,好好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陈博涛正要说话,肖然突然竖起了一根指头,示意他们安静。在不远处传来一阵澄澈回转的吉他声。 陈博涛:“……?” 肖然眯起眼睛,道:“——公园路演。” “公园路演有什么稀奇的?”陈博涛难以理解地问他的这个十多年发小儿——在维也纳学小提琴的,从小就相当有音乐天分的肖女士。 陈博涛又想了想,奇怪地问:“这个人吉他弹得很好吗?” 肖然连想都不想就道:“放屁。很烂,手法都粘着呢,半点天分都没有。” 陈博涛咋舌:“您老嘴上留点儿口德吧……” “口德不能当饭吃,这人最多学了一年半,路演水平还行,”肖然分析道:“——但是,我惊讶的是,这个弹奏的人,我觉得很特别。” ——的确是特别的。 那吉他声犹如在燃烧一般,带着难言的浪漫、自由,犹如湖面枯萎的睡莲,台灯下相依偎的尘埃——却又像是宇宙中、无尽时间中旋转靠拢的原子核与电子,带着一种生涩而绝望的味道。 肖然心里一动,说:“……我其实有点想见见……” 然而,肖然话音尚未落下,秦渡就见到了那个抱着吉他的人。 ——那姑娘坐在不远处公园长凳上,穿着火般的红裙,跷着腿弹吉他。树叶清透,阳光落在她的身上。 那姑娘面前一个倒放的鸭舌帽,有个小孩子往里头放了一块钱,她就笑眯眯地和每个来往的小孩大人微笑致谢。 ——“她看上去自由而罗曼蒂克。” 许星洲身边围着一圈人,秦渡看到了谭瑞瑞的影子。 ——她应该是跟着谭瑞瑞来的,秦渡想,谭瑞瑞似乎是每个周一都有个吉他班来着。 怎么办才好? 第30章 - 日光犹如被棱镜分裂了一般, 远山飘渺, 湖光十色。 浣沙湖畔,许星洲抱着吉他坐在风里, 眼睫纤长, 笑着按住琴弦。 她没有意识到秦渡就在这儿, 也没有看到他们所处的这个角落,有小女孩往她的帽子里放了五毛钱, 许星洲笑眯眯地对那个小姑娘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许星洲笑起来的模样非常好看, 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都红了脸, 小声道:“姐姐,不用谢。” 那温暖的琴弦声中, 透出了一种称得上温柔的绝望。 肖然伸手在秦渡面前一晃:“……老秦怎么了, 又一见钟情?” 秦渡喉结一动,没说话。 “真的不打算挽回那个了?”肖然乐道:“真神奇,一个多月一见钟情了俩, 真是春天来了挡都挡不住。” 而秦渡看着那个女孩,几乎连眼睛都移不开。 那个女孩子身上都闪着阳光似的, 耀得人睁不开眼。她身边围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同样背着吉他的年轻人。许星洲笑眯眯地同他们说了几句话, 然后盘腿坐在了长凳上。 “下面弹的这首曲子,”许星洲温暖地对着他们笑道:“可能老了一点儿,不过我挺喜欢的。” 然后, 她将琴弦一拨。 那一瞬间, 阳光落在了许星洲的身上, 带着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犹如燃烧一般的,生命的味道。 肖然看着那个姑娘,由衷道:“你别说,确实好看得不食人间烟火,老秦栽得不冤。” “咱们这一群人,”肖然眯起眼睛道:“——也就是泡妞泡汉子的时候不挑而已,可要想正儿八经谈场恋爱的话,谁都想找一个比起钱,更爱自己的人的。” 陈博涛犹豫道:“……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吧,那个,然儿啊,这不是第二个,这就是老秦去酒吧的那天晚上……” 这头陈博涛还没说完呢…… 秦渡就踩着阳光,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前去。 - 阳光落在树叶的缝隙里,小孩子吹的七彩肥皂泡飞向天空。 有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哈哈笑着挥舞丝巾,他们的祖父母拄着拐杖,遥遥地、慈祥地望着他们。 许星洲许久没弹过吉他,指法生涩而黏连,音准都不对,但是在那个吉他老师的鼓励下还是坚持弹完了一首曲子。 和煦暖风吹过许星洲的面孔的时候,她只觉得心里终于又被填满了。 许星洲盘腿坐在在人来人往的公园里,弹自己近十年都没碰过的吉他。她面前一个小破帽子,里头不过十几二十块钱,帽子里硬币多到风都吹不动——但是这种有点疯狂的行为里头,却又有着难以言说的自由奔放。 许星洲突然发现失恋也并不难捱,毕竟人生处处有着滋生疯狂的土壤。 ——秦渡在她心里所占的半壁江山简直犹如溃烂一般,可是她心里头的另外半壁江山却仍给许星洲准备了一个灿烂夺目的世界——令她自由探索,令她无畏勇敢,令她永为赤子。 许星洲眉眼弯弯地盘坐在公园路边,在众人的目光里,毫不在意别人目光地弹着吉他。 然后,她的小破帽子前头出现了一双篮球鞋…… 许星洲看着那双鞋笑容僵硬了一下,心想这款aj1居然这么多人穿吗……这还真是让人心情蛮吃屎的,话说回来上次好像还看到秦渡穿这双来着…… 秦渡到底有几双aj,认识他这么久好像至少见到了四双同款不同色,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鞋型啊。 许星洲也不抬头,手指头一扒拉琴弦,装没看见那个人。 下一秒,那个人弯下了腰,在许星洲的帽子里放了三千五百块钱。 许星洲:“……” 吉他班的其他同学:“……” 吉他老师:“……” “师兄身上只有这些了,”秦渡站直身子,漫不经心地说:“不够和我说。” - 许星洲傻看着帽子里那三千五百块钱,怎么都没想明白,这个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 ……现在扫码支付这么发达这个辣鸡人居然还会带这么多现金?这就是高富帅的力量吗?不对他把这么多钱放进来干嘛,来支持同校同学街头卖艺?根本不可能好吧!这个老抠比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打算拐走谁卖器官? 拐谁都别拐我,许星洲心虚地嘀咕,我可宝贝着我这一肚子心肝脾胃肾呢。 那头,秦渡散漫道:“小屁孩给一两块都道谢,师兄这种金主你打算怎么办?” 许星洲:“……” 秦渡皮完这一下,又怕许星洲又不理人,只得想办法给自己解围:“其实不用你怎么办……” 然而,许星洲迟疑道:“……给、给您磕个头……?” 秦渡话立即被堵了回去:“……” 谭瑞瑞:“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星洲抱着吉他盘腿坐在长凳上,表情懵懵的,简直不知道人生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气鬼突然大方成这样,简直如同天上下红雨一般,一看就知道别有所图。 许星洲思考了一会儿,大义凛然地问:“我是现在磕还是过会儿磕?” 秦渡:“……” 秦渡窒息地问:“师兄给你留了什么印象?” 许星洲仍抱着吉他,满怀恶意地道: “——小气鬼。” 秦渡:“可能是有一点,但是——” 许星洲想起高中时背的元曲,说:“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 秦渡:“……” “鹌鹑嗉里寻豌豆,”许星洲盯着秦渡,凭一口恶气撑着继续背诵:“——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谭瑞瑞落井下石般大笑,笑得几乎昏过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星洲在心里给自己的好记性和高中背的课外文言文点了十万个赞,然后平静地问秦渡:“你看够了吗?” 秦渡连想都不想地说:“没有。” 许星洲特别有骨气地学着总裁文女主的口气,说:“拿走你的臭钱!你自己去玩吧!别看我了。” 秦渡嗤嗤地笑了起来,半天沙哑地问:“别看你了?……这是不是不生师兄的气了?” 许星洲一愣:“……” 白云淡薄,暖阳穿过其中的缝隙,落在人间。秦渡伸手在许星洲的头上揉了揉。 ——这姑娘的头发柔软又毛茸茸的,摸起来犹如某种无法饲养的鸟类。 “不生气了?”秦渡简直忍不住笑意:“……师兄这是哄好了?” 许星洲:“……” 许星洲沉默了很久,终于嗯了一声。 ——好像是拗不过他的,许星洲那一瞬间,这样想。 秦渡实在是没做什么坏事,他的嘴巴坏是坏了点,却总归是将许星洲视为平等的成年人的。他尊重并且平等地对待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连不合时宜的玩笑都少有。 而且连仅有的那点不尊重,秦渡都努力弥补了——他凌晨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难堪的道歉,他守在周一第一节课门前的身影,课桌上摘下来的小毛桃。 秦渡在许星洲的头上揉了揉,沙哑地说:“……以后不开那种玩笑了,也不做坏事了。” 他停顿了一下,道:“——师兄保证。” - ——怎么才能不原谅这种人呢? 他的身上游刃有余到甚至都挑不出错处来。许星洲酸涩地想。 她实在是太怕这种人了——许星洲想。秦渡什么都不需要,他什么都有,一生顺风顺水,和面前的许星洲是云泥之别。 但是,许星洲难过地想,自己控制不住原谅他,控制不住对他跳动的心,却总能控制自己不要迈出这一步。 ——秦渡不是个能承受许星洲的人,他甚至连承受的念头都不会有。 谁会想和一个不定时发作的单向抑郁症患者相处?更不用说是他这样被父母和社会悉心养育的人。 这分明是连许星洲的父母都不愿意的事情,是这辈子只有她奶奶承受过的事儿。大多数幼年起病的抑郁症都会反复发作,而且至今无人知道任何一个抑郁症患者发病的诱因。 一旦重度发作,就是成日成周地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精神病院为了防止跳楼而设计的窄小铁窗。大多数病人身边连指甲刀都不能放一把,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卸了那把指甲剪,划自己的手腕。 许星洲只觉得有种难言的窒息与难过在心中膨胀,那瞬间简直是心如刀割。 她只觉得自卑又难过,为什么必须要把自己的病放在天平上呢?为什么它会像个□□一样反复发作呢——友谊还好,如果想开始一段爱情的话,就必须反复衡量对方能否承受发病的自己。 这个念头许星洲有过无数次,可每次她都找不到答案,这次亦然。 …… “——好。” 许星洲在阳光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秦渡,正要告诉正式告诉他自己要原谅他的时候…… 秦渡脱口而出:“——你如果原谅了师兄,头就不用磕了。” 许星洲:“……” 许星洲气不打一出来:“你滚吧,我不原谅你了!” 后头立时传来一阵嚣张的大笑,许星洲好奇是谁笑得这么外露,半搂着吉他,莫名地往秦渡身后看了一眼…… ——秦渡,直接护犊子地将许星洲挡住了。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秦渡不爽地道:“是师兄没他们好看吗?” 许星洲:“……哈???” 许星洲简直都不知道怎么吐槽,却还是看清了他试图挡住的那俩人。 秦渡身后站着两个非富即贵的年轻人,那个男的许星洲在酒吧那天晚上见过,当时和另一个姑娘拉拉扯扯,直接导致许星洲上去英雄救美——另一个则是个戴着墨镜、红唇精致的女孩,这两个人都饶有趣味地望向他们的方向。 ——那个女孩个子比许星洲高了至少五公分,将巴宝莉风衣敞着怀穿,里头丝绸花衬衫烟管牛仔裤,踩着十公分高跟鞋,穿衣气场都照着elle封面来,简直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 一看,就和秦渡是一路人…… 许星洲简直心情复杂。 这是连听都没听过的新人物!有可能是新勾搭上的,之前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种女性朋友呢!许星洲不无心塞地想…… 会不会是豪门式狗血,什么未婚妻什么童养媳的……或者是家里给定的女朋友?这个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秦渡是什么身份啊,他家里开的那个公司市值都不知几个零呢……上市公司的市值到底是什么概念…… 绝不能掺和他们圈子的感情线,许星洲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果想开始一段感情的话,一定要评估对方能不能接受发病的许星洲’。 ——这个问题,在秦渡的场合,是‘不能’。 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让许星洲产生信心的地方,他年轻而气盛,她的人生是锦绣前程,总是志得意满势在必得,是春风得意,是一条康庄坦途。 况且。 许星洲小小地觉得难过。 ……况且,他也不喜欢自己吧。 第31章 - 那天下午, 许星洲是跟着秦渡的这个朋友——陈博涛,的车回去的。 其实她一开始没打算蹭这个人的车,毕竟十号线地铁就直达大学, 而且陈博涛也算和许星洲有抢马子之仇……但是陈博涛执意拉她一起走, 说开车一定会路过f大, 就当让她搭个顺风车了。 许星洲想了想,认为秦渡不会这么迂回地取自己狗命,如果车主想杀自己的话秦渡多半还是会假惺惺地拦一下的,就没有再推辞。 高富帅的朋友自然也是高富帅,许星洲一看到那车牌子就觉得多半挺贵——毕竟没见过,看牌子是个盾牌,有点像凯迪拉克, 可她爬上车后座之后仔细一分辨, 才发现车标上拼着porsche。 许星洲终于发现, 自己居然能孤陋寡闻到连车标都不认识…… 斜阳如火, 远山在风中燃烧,四个人上了车,秦渡坐在后座上,就在许星洲旁边。 这个青年套着一件刺绣虎头夹克, 挽起的袖口下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许星洲眼角余光掠过他时,突然意识到, 秦渡的眼神看上去极其孤独。 ——他的眼神极其的迷茫痛苦, 犹如孤独漂流的, 没有方向的,宇宙中的流浪者。 许星洲停顿了好一会儿,方犹豫道:“……秦渡……” 可她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星洲是吧?”同行的那个姐姐坐在副驾驶上,回过头,友好地伸出手,道:“我叫肖然,应该比你大几岁,你叫我然姐就好。” 许星洲笑了起来,礼貌地与肖然握手,说:“然姐好。” 秦渡注意到她握手的动作,威胁地瞥了肖然一眼…… 肖然丝毫不输阵,剜了一眼秦渡,甚至故意多握了一会儿,许星洲手又软又纤细,还有锻炼留下的茧子,犹如春天生出的花骨朵一般。 接着,肖然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星洲,问:“星洲,你的吉他学了多久?” 许星洲一愣:“一年半吧?很小的时候学的……怎么了吗?” “……没什么。” 夕阳璀璨夺目,车外肖然摆了摆手道:“只是觉得你弹的很特别,我是学小提琴的,对弦乐器演奏和演奏者比较敏感。” 许星洲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特别——大概是弹得太烂了吧。 赤红斜阳点燃了整座城市,路边的路灯次第亮起,马路被归家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这世上至少可以确定至少有两件事是公平的,一是生死,二是上下班高峰期的交通干线。 许星洲看着窗外红霞漫天,半天把脑袋磕在了窗户玻璃上。 陈博涛握着方向盘,笑眯眯地问: “小妹妹,把你放在哪里好?顺便说一下秦渡晚上上课的教室在西辅楼308,他们老师很欢迎去蹭课的喔。” 秦渡摸了摸脖颈,道:“胡扯,在309。而且不允许蹭课,除非是家属。” 许星洲尴尬地心想谁要去听tali数学系的课,说:“我不回学校的,不过是顺路,等会在万达那边把我放下就好了。” 秦渡不爽地哼了一声。 “我家雁雁五一要回家,”许星洲看了看表,解释道:“——我去万达那边给我奶奶买点东西,让雁雁帮我顺便捎回去。” 秦渡拧着眉头看了她片刻,说:“那行,老陈你把她丢在万达。” 陈博涛怒打方向盘:“我他妈是你司机吗!” 许星洲笑了起来,他们路演的公园离f大相当的近,车程不过十分钟,加上交通拥堵也不过二十几分钟而已。陈博涛将许星洲放在了万达门口,然后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地与车上的三人道了别。 秦渡开了点车窗,道:“——许星洲。” 许星洲仍背着自己的小帆布包,秦渡散漫道:“买完东西,在微信和师兄说一声。” 夜晚的步行街之中漫起春夜雨雾,黑暗中的霓虹灯广告牌犹如碎开的细瓣花。 秦渡目送着许星洲挎着包穿进黑咕隆咚的、车水马龙的人群,转眼跑没了影儿。 肖然摸了支女士香烟,漫不经心地说:“——老秦。” 秦渡终于回过神,嗯了一声。 肖然将那支细长卷烟一点,黑暗中霎时燃起一点萤火虫般的火光。 “关于这个女孩儿,”肖然靠在副驾上,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烟,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她说: “——我有事想和你沟通一下。” - “——我有事想和你沟通一下。” 肖然说。 秦渡嗯了一声,看进了肖然的眼睛里。 黑夜之中,远处灯盏稀疏,霓虹灯将肖然的眼睛映得清醒又冷淡。 “——我完全理解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姑娘动心。她不只是漂亮,你看上的哪能这么简单?”肖然满不在乎地道:“你挑对象应该不是看颜值的,毕竟老娘这么好看,你从小到大都对我没心动过。” 秦渡简直想打人:“您能滚?” 肖然咬着烟,笑道:“话糙理不糙嘛,我觉得我就长得挺好看的。连老陈十五六的时候都暗恋过我呢,不是么?” 陈博涛羞愤欲死,暴怒道:“我□□妈肖然——!什么时候——!” “老陈,我在你房间里翻出过写给我的情书,”肖然呼地吐出云雾似的白烟,眯着眼,对陈博涛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再抵赖,我就把那封信给你从头到尾背一遍。” 陈博涛:“……” 陈博涛绝望又羞耻,砰地撞在了方向盘上,车反抗似的哔叭地喊了一声…… “——但是老秦不是,人家自恋着呢,和你这种不一样。”肖然咳嗽了一声,说:“可这个姑娘——我完全理解老秦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喜欢她了,那精气神太动人,要不是我不喜欢女的,我也想追她。” 秦渡,对肖然嗤之以鼻…… 肖然也不恼,咬着烟闷笑道:“但是老秦,我有个很不成熟的推测,必须和你说说。” 肖然这烟一抽,秦渡也有点犯瘾头儿,忍不住去摸烟,他一边摸一边道:“——你说。” “我要是你——” 肖然漫不经心地吸了一口烟,道: “——我就关注一下她的精神状况。” - 秦渡一怔,摸烟的手停在了半空。 车窗上啪嗒一声落下滴雨水,春雨溅在车窗玻璃上,将霓虹灯晕开。 “我也不能说我就知道点什么,”肖然摇下点车窗,染着丹蔻的指尖夹着烟管,在外头磕了下烟灰,“但是你们这些狗男人感觉不出来的东西,我作为女人,尤其是心思纤细敏感的那一种,还是勉强能感受到一点儿的。” 秦渡眼睛一眯,护食般咬牙道:“——肖然,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他那一瞬间简直像是要和什么人撕咬一般,几乎是一条狼的眼神。 肖然笑了笑,说:“好。” “我能感觉到,”肖然不以为意地说:“那个姑娘在无意识地求救。” “救救我吧,那个姑娘在对每个人说。”肖然闭上眼睛:“——她说,谁都好,来救救我。我被困在这个躯壳里,就像被困在杏核里的宇宙,又像是被困在花蕊里的蝴蝶。” “……她说,好想死啊……” “……可她还说,可我更想活着。” 肖然跟着许星洲的脉络,在黑暗中,唱歌般地道。 “所以,谁来救救我吧。” - 许星洲提了两个礼盒出来时,商场外头漆黑一片,已经在下雨了。 黄梅雨季即将来临,这江南的城市没有一寸地方是爽利的。雨淅淅沥沥,砸得那月季花和绣球犹如花瀑一般,漆黑石板上全是蜿蜒流淌的五色灯光。 许星洲站在购物商场门口,看了看手里的两盒五芳斋粽子,有点犯嘀咕,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买得早了一点儿。但是奶奶一向喜欢吃肉粽,尤其喜欢吃加了咸蛋黄的,应该也算投其所好。 许星洲想起奶奶每年端午节包的粽子,每个都青翠欲滴四角尖尖,高压锅一煮半个小时,再一开锅盖,满锅圆头圆脑汗津津的小白粽子,有股难言的箬叶香气。 那时候还得去胡同里阿姨家去讨叶子来包呢,许星洲笑着想,那个给粽叶的阿姨特别疼她,每次都还给她多抓一把蜜枣。现在这个年代,别说粽叶,连粽子都可以直接买真空包装的了。 许星洲想起奶奶和粽子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特别开心,忍不住对每个往商场里走的人都甜甜一笑。 但是笑终究换不来雨伞,谁会给在购物商场门口的傻子撑伞啊!该雨里日剧跑还是得在雨里日剧跑。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立刻用两个大礼盒顶在脑袋上,跑进了雨里…… 学校毕竟也不远,就在步行街同一条街上,她从大一到大二来回跑了不知几次了。跑个十来分钟就能到——本地打车起步费十六,许星洲月底不够富裕。 许星洲跑到步行街口,正艰难地站在雨夜里等红绿灯时,肩膀被重重的一拍。 - 秦渡撑着伞,站在许星洲身后,漫不经心地问:“你手机呢?” 许星洲:“……” 许星洲后知后觉地道:“我忘了!” “手机关机两天了啊。”秦渡眯起眼睛道:“是坏了还是在躲我?我不是让你买完东西给我发微信吗?” 许星洲心虚至极,小声撒谎说:“……我真的忘了。” 秦渡接过许星洲买的那俩大礼盒,单手拎着,屈指在她的脑袋上一弹。 叭地一声,那一下简直半分情面都没留。许星洲被弹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开机,”秦渡冷冷道:“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打了都有几百个了,他妈的一个都不接。把你脑袋打坏。” 许星洲在雨里捂住脑袋,委委屈屈地道:“……可我怕痛,别打。”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里带着点暄软的哀求,犹如融化的梅子糖一般。 秦渡沉默了足足三秒钟,许星洲几乎委屈地以为秦渡要又拍她一下的时候—— ——秦渡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秦渡把雨伞罩在了她的头上,伸手在女孩额头上被弹红的地方揉了揉,声音沙哑地道: “好。” 他又怕尴尬似的补充说:“师兄不打了。” 许星洲:“……” “上车吧,”秦渡单手插兜道:“师兄送你回宿舍。” - 许星洲钻进秦渡的车里时,车里还开着点冷气。 秦渡将俩大礼盒丢进后座,然后打开了驾驶座的门,长腿一迈上了车。许星洲今天坐了陈博涛的保时捷——那可是保时捷啊!许星洲总觉得自己整个人身价都上去了,不愿意再对秦渡税前一百八十万的奥迪表示任何惊讶之情。 秦渡指了指后头俩红礼品盒:“你买那个做什么?是送礼吗?” “给雁宝爸妈一份,”许星洲笑眯眯地道:“——托雁宝给我奶奶送一份。” 秦渡发动了车,好奇地问:“那你父母呢?” “他们离婚,和我没有关系了。”许星洲痛快地说:“我不愿意给他们带任何东西……我只顾着我奶奶就够累了。” 秦渡莞尔道:“你的想法真奇怪。离婚也不会和孩子没有关系啊……而且这么黏你奶奶。” 许星洲眼睛弯成小月牙儿,道:“嗯,我最喜欢我奶奶啦。” “嗯,”秦渡也莫名地想笑:“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吧。” 许星洲沉思片刻,中肯地说:“不算很慈祥。我经常被我奶奶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满街跑……每次我奶奶被叫到学校我都会被揍一顿!鸡毛掸子到衣服撑子,我都被揍过……” 然后许星洲乐道:“不过没关系!我跑得很快,奶奶很少打到我来着。” 秦渡嗤地笑了出来,只觉她太甜了。 雨刮将玻璃窗刮了个干净,外头雨夜静谧,许星洲一身红裙子,头发还**的,抱着自己的帆布包坐在秦渡的副驾驶上。 秦渡试了试空调,将空调拧大了点儿,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 “小师妹,我问你一个问题。” 许星洲看着秦渡。 他那个提问的样子实在是太普通了,像是要问她‘你今晚吃了什么’一般平淡。可是秦渡抬起眼睛时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锐利。 秦渡看着许星洲的眼睛,问: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第32章 # - 下雨的夜,窗外静谧, 只依稀有雨砸玻璃之声。 秦渡问完那个问题后, 许星洲微微骇了一下, 问:“瞒你什么?” 秦渡探究地看了她片刻, 他的眼神其实非常锐利, 许星洲一瞬间, 甚至以为秦渡把自己像x光扫描一般从头看穿到了尾。 “你说呢?”秦渡慢条斯理道:“许星洲, 你说说看,你瞒了什么?” 许星洲:“……” 许星洲心虚地说:“我的gpa真的只有3,没有骗你。” 秦渡:“……” 秦渡眯起了眼睛。 ——这个青年长得非常英俊, 在黑暗中眼神却透彻得可怕, 一看就相当难以欺骗。 许星洲一看发现自己瞒不过, 只得委屈道:“……好、好吧, 2.94, 四舍五入三点零……” 秦渡:“……” 许星洲立即大声争辩:“我大一旷课太多!大二才幡然醒悟!这个学期我就能刷到3.2了!” 秦渡连想都不想:“期末考试跟我泡图书馆。” 许星洲:“……” “亏你还好意思四舍五入, ”秦渡漫不经心道, “别逼我用翻你们专业课的方式羞辱你。” 许星洲:“???” 你羞辱的还少吗,许星洲腹诽, 脑子好了不起啊! 有本事你来学……学什么?我们有什么专业课来着?许星洲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专业课, 好像还真没有比数学系那几座大山更难的,哪一门都不存在任何秦渡学不好的可能性。 顿时, 许星洲陷入了极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明明当年在高中也是尖子生啊…… 但是尖子生行列也分三六九等, 许星洲自认只算有点普通小聪明的、尖子生食物链的底端, 秦渡却是实打实的食物链顶端生物, 传说中的金牌保送大佬。 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刚过秦渡…… 许星洲一有这个念头,顿时觉得心里发堵,有点想暴打秦渡狗头。 但是秦渡是打不过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过,许星洲一想这点就觉得心更塞了。 秦渡随口问:“没有别的了?” “还能有什么?”许星洲不开心道:“我瞒你干嘛,我顶多就是没告诉你而已。” 秦渡:“……” 秦渡闻言,探究地看向许星洲,许星洲立即堂堂正正地回望。 “——我不是在好奇那些你没告诉我的事情,你不可能把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告诉我,我知道。”秦渡道。 ”可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有一种感觉……” “……你在和我相处的过程中,刻意瞒着什么。” 秦渡说完,眯着眼看了她一瞬,终于断定许星洲所说都是事实,而且她良心半点不疼,显然是理直气壮的。 然后他伸手在许星洲头上安抚地揉了揉,甚至故意揉了揉发旋儿。车里灯光温暖地落了下来,秦渡的手心温暖。 可是,许星洲莫名地有种错觉—— ——仿佛,秦渡那一瞬间是想亲她似的。 车里安静了很久,雨刮吱嘎一声划过寂静,许星洲才心虚地说出了那句话: “……我才没有。” - 其实,从秦渡一开始问那个问题时,许星洲心里就是咯噔一沉。 ——许星洲丝绝不会否认自己是个撒谎精的事实,她对秦渡撒过的谎何止一两个?可是每一个谎言都是又假又玩笑的,撒出来好玩的,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 这么多半真半假的故事里,只有一个,是许星洲刻意地瞒着他的。 秦渡是怎么知道的?是已经知道了真相来求证的吗?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秦渡会歧视我么,还是会从此将我区别对待?许星洲脑子里一时间劈劈啪啪的简直像是短路的电线,但是下一秒,许星洲断定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许星洲的那点病史,放眼整个上海,可能都只有两个人知道。 第一个人是从初中就跟她一路走过来的程雁,第二个人是入学时许星洲汇报过自己情况的辅导员。 程雁的嘴许星洲信得过——毕竟程雁整个高中三年,没对任何一个人提过哪怕一句许星洲有时反复发作的病情,是许星洲绝对的白名单。而辅导员则更不可能,毕竟秦渡怕是根本意识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了解所有新生情况的人叫做导员。 于是许星洲立刻探了下秦渡的口风,并且很轻易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秦渡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问过程雁,也没问过新院这届的导员,于是非常轻易地就被糊弄了过去。 而且他确实没有关注这件事的动机,许星洲在他面前从未崩塌。许星洲思及至此,松了口气。 黑暗中,许星洲将脑袋磕在车窗玻璃上,发出轻轻的‘咚’一声。 天穹下,如同捅漏了雨,连绵雨水莎莎地落在这个空间外,暖黄车灯映亮了前路,雨帘外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 一片幽幽黑暗中,秦渡突然道:“你前面那个格子,打开有零食。自己拿着吃。” 许星洲:“……诶?” 秦渡哼了一声,语气相当不爽:“诶什么诶?不吃拉倒。” 许星洲纳闷道:“你居然还会在车里放吃的?” 秦渡不解地问:“小师妹,你不是爱吃么?我是给你带的。” 许星洲听完,顿时,连耳尖都有点红…… 接着许星洲从格子里头拿出了两小包山核桃。秦渡挑零食颇为精准,也不知道为什么全都是许星洲最好的那一口儿——又甜又咸,有时候还带点辣头,走心又走肾,完美办公室解馋零食。 许星洲最爱吃山核桃,在里面看到了一大包,眼睛都笑成了两弯小月牙儿:“谢谢你呀。” 秦渡漫不经心道:“嗯,不用谢师兄了,是师兄应该做的。” 一颗颗小山核桃在路灯下晶莹透亮,香酥扑鼻,许星洲撕开小包装,捏了一小把,刚要吃呢—— 秦渡就补充了一句:“不过别吃太多,毕竟快过期了。” 许星洲:“……” 许星洲差点把核桃喷出来,气得用核桃打他,秦渡嗤嗤地笑着躲了两下,许星洲怎么打都打不到——简直气人。然后许星洲气鼓鼓地把头别了过去。 秦渡说:“你打算给我擦车吗?这车清理皮具很贵的。” 许星洲悲愤大喊:“清你个头!你吃屎吧!” 然后许星洲蒙上了头,让秦渡去吃屎,自己则插上耳机听音乐,听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就把剩下的一袋小山核桃翻了过来在灯下一看。 ——生产日期是上周。 许星洲:“……” - 秦渡信口胡诌的结果,就是他开着车,猝不及防,又被山核桃砸了一下脑门…… 秦渡揉了揉头,威胁般问:“许星洲你丢了几个核桃?我去4s保养车内皮具的时候你是准备你来出钱吗?” 许星洲说:“呵呵。” “很贵的,”秦渡使坏道:“小师妹,你想好了再丢。” 许师妹连想都不想,拿山核桃吧唧吧唧就是两下。 秦渡:“你——” 许星洲说:“你就是在碰瓷我。” “有钱有屁用啊,”许星洲恶意地道:“洗车还不是要讹小师妹,连山核桃的瓷都要碰,辣鸡。” 秦渡眯起眼睛:“嗯?辣鸡?你什么意思?” 许星洲故意道:“攻击你的意思。车贵有屁用,再说你朋友的车比你贵多了吧,人家一句话可都没说,到了你了你就会拿这个压我。” 秦渡:“你说陈博涛那个傻逼?” 他嗤之以鼻:“那傻逼天天开保时捷上学,招摇过市他校头条,现在休学回国打职业还他妈一辆保时捷——你拿他跟我比?”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在滴滴打网约车打到过奥迪,”许星洲恶毒地道:“可我没打到过保时捷,你弄明白这一点。” 秦渡:“……” 和这个混蛋相处这么久,许星洲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给陈博涛和他那辆骚鸡盾牌车点了十万个赞。 秦渡说:“师兄比他有钱。”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网约车。” 秦渡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秦渡一开车锁,说:“你给我下去。” 许星洲:“……” 许星洲立即拽住秦渡的车椅子,委屈地大声喊道:“你这下连网约车都不如了!网约车都知道接了人要送到目的地——!” 秦渡把车门锁关了,不爽道:“网约车你个头,安全带系上。” 许星洲点头,抽了抽鼻子:“嗯。” 外头仍然在下雨,秦渡居然将车开得出奇地慢,二十多分钟都没到她宿舍楼下。许星洲注意到秦渡车里居然放着一把小雨伞,是白底小红碎花的——特别眼熟,似乎是她第一次见面时,留在理教的那一把。 许星洲伸手去够。 秦渡眉峰一挑:“……那把伞?” “是我掉在理教的那把诶……”许星洲懵懵地道:“居然在你这儿?” 这个女孩看人的时候眼里有光,那黑亮的眼睛,令秦渡想起于水中燃烧的莲花。 秦渡喉结一动。 他将来该如何对许星洲说起他自己?秦渡想。 如果有朝一日,许星洲终于能接受这样潦草荒唐的秦渡,他该怎么对这个女孩说起这满腔温柔的情绪? ——秦渡将如何讲述他的一见钟情? ——秦渡以后将如何描述,他从地上捡起许星洲的那把雨伞的瞬间。 ………… ……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秦渡想。 “谁说是你的了,”秦渡漫不经心地说:“写你的名字了吗?我捡了就是我的。” 许星洲坐在座位上,不爽地动了动,觉得秦渡抠门死了,连把女式雨伞都想抢,一时之间简直想拿网约车再电电他。 然后,许星洲摸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关机了足足三天的手机仍是100%电量,许星洲看到中国联通的欢迎页面,接着屏幕左下方的电话和短信砰地炸了,未接来电多到直接用‘……’显示,光是未读短信就有五十六条之多。 许星洲简直难以置信——短信怎么会有这么多?都是谁发的啊? 该不会是林邵凡吧……许星洲纳闷地想,三天没回,老林是不是已经炸了…… 于是,她当着秦渡的面儿,好奇地,点开了短信箱。 第33章 - 那五十六条短信,根据许星洲的推测, 应该是来自各大app推广的居多——毕竟马上就要五一假期, 中国联通应该也发了不少假期流量包的广告。 但是许星洲连点都还没点开呢,秦渡那头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的手机捞了过去。 许星洲:“……” 秦渡甚至一手还握着方向盘, 这么一抢手机, 车身都是一晃! 这他妈哪里来的飙车狗……许星洲吓都吓死了…… 秦渡将车在路边一停, 手指头在她屏幕上抹了两下, 让屏幕保持亮着的状态。 许星洲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怒道:“你怎么考过的驾照啊!” 秦渡说:“——我没有驾照。” “说谎精。”许星洲眯起眼睛:“你朋友圈里那天说你十九岁就考了。” 秦渡:“……” 秦渡似乎有点高兴,手指推着自己的下巴, 饶有兴趣地问:“你翻我朋友圈了?” “我……”许星洲纠结而茫然地道:“……没事做的时候翻过吧, 觉得你活得挺精彩的。” 秦渡赞许道:“嗯, 是挺精彩, 我比较喜欢我去西班牙的那一组照片,你多看看。” 许星洲都不知道他到底在bb什么, 也不知道秦渡为什么性质突然高昂了起来,更不知道秦渡为什么劈手把自己的手机抢了过去——靠! 许星洲立刻意识到,他是准备删自己发来的短信! 卑鄙的狗东西! 许星洲一把攥住秦渡的手腕,拼命地去够自己的手机, 秦渡立刻将手机往高处一举! 许星洲喊道:“秦渡你拿来!那是我的手机!我生气了!” “你生吧, ”秦渡故意道:“你生气了师兄再哄你。” 许星洲立刻急了, 爬到座位上, 整个人扑在秦渡的身上捞自己的手机——这些短信许星洲还准备截图了裱在朋友圈嘲笑他的, 怎么能被删! 秦渡仍是举着手机,他胳膊比许星洲长不少,许星洲拼命够都够不到。 秦渡:“……” 许星洲趴在秦渡身上,艰难道:“……你拿来,那是我的,你这是侵犯我的**权……” 然后下一秒钟,许星洲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趴在了秦渡身上。 她一抢起东西来就满脑子都是目标,直到秦渡温热的吐息喷上许星洲的侧脸,许星洲才意识到这个姿势哪里不对…… 许星洲一手捉着秦渡的手腕,他手腕上戴着木头串珠,遮住一圈纹身。她的脖颈抵在秦渡颈间时,她甚至能闻到秦渡香水的后调,那味道相当迷人,犹如大|麻与黑色苔藓。 而那个姿势带着难以言说的暧昧,许星洲几乎是立刻就脸红到了耳朵尖尖。 秦渡沙哑地道:“……许星洲。” 许星洲浑身僵住了,连手机都忘了去捞,趴在秦渡身上,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嗯了一声。 “……小师妹,”他停顿了很久,才惬意地眯着眼睛道:“你再不起来,我就举报你性骚扰我。” 许星洲:“……” 许星洲脸红得都要哭了,颤抖道:“鬼、鬼才要性骚扰你啊……” “我可说过了,小师妹。”秦渡眼睛微眯,餍足道:“再趴下去,我会报警的。” 许星洲立即缩了回去,小声道:“……对不起。” 外头雨水覆盖天地,车里灯光温暖。许星洲抱着自己的小包,耳朵尖尖都是红得犹如春天般的颜色,简直要滴出血一般。 车停靠在华言楼的路边,雨刮吱吱地刮着挡风玻璃,雨水温柔地落下。 许星洲说:“……我、我不是故意……” 秦渡咄咄逼人道:“不是故意的,是有意的是吧?” “师兄身材是好,”秦渡又坏坏地道:“但是不是给你乱摸乱吃豆腐的。” 许星洲眼睛尽是水光,闷闷地看着秦渡,也不好意思去抢手机了。秦渡被看得心里一阵酸软,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犹如春天里坠地的樱桃一般。 然后秦渡划开了自己发的那堆短信,上头备注是‘秦主席’。 秦渡:“……” - 接着,秦渡将手机屏幕一锁,示意自己不会再碰,盯着许星洲道:“——这是什么备注?秦主席?” ……那是许星洲给秦渡存的备注。 那天存备注时其实她就有点儿报复秦渡的意思在里面,秦渡拿官位压许星洲,许星洲就拿官位给他存了名字。 许星洲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道:“名字加官职,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秦渡:“……” 秦渡说:“可以。你换不换?” 许星洲:“……” 许星洲接过手机,一边给他把备注改成‘秦渡’,一边嘀咕道:“小心眼。” “——通讯录要存名字,”秦渡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原则。别按着人物关系存,无论是父母还是男朋友,无论亲密关系到什么程度,都只能存姓名。这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他们。” 许星洲小声说:“……又没爸妈给我存,他们也不会真的担心我。” ——是了,她父母离异,这种家庭的孩子对家庭父母抵触实属正常。 秦渡又想起她与她奶奶的亲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 “——奶奶也不要直接存奶奶,尽量存真名。” 许星洲闻言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奶奶是没有手机的,她想。 - 许星洲好久都没再说话,她在一片沉默中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秦渡只将自己的对话框删了,未读短信顿时只剩十几条,许星洲不知道他给自己发过什么,短信框也被删得精光,从此在她这里,他究竟发过什么,就无从得知了。 他怕自己看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应该不是道歉——那些道歉秦渡早就说过一遍,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在意原谅了自己的许星洲看到那些已经达到目的的短信。 所以,秦渡是不是说过很过分的话?许星洲怀着一丝怀疑想。所以在和好之后怕这些话再影响他们的关系,于是现在执意要将它删掉呢? ——毕竟短信和别的工具不同,是无法撤回的。 而这件事是不是可以证明,秦渡在人际关系里,还是看重自己的呢? 许星洲心里终于怀揣起一点小小的、犹如火苗般的希望。 许星洲忍不住好奇,小声问:“……你到底删了什么?” 秦渡从眼角余光看了许星洲一眼。 “没什么。” 秦渡尾调上扬地道。 - 许星洲回到宿舍,一翻邮件,发现hr一早就给她发了邮件,说她的面试过了。 至此周六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得到了顺利的解决,许星洲只觉得世界都非常美好,四处充满希望。暑假两个月进账六千以上,许星洲乐呵地躺在床上盘算了半天要怎么花——去日本浪有点不够,日本得有个两万以上,但是应该能去个新马泰。 这个世界真的太好啦,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探出头对程雁道:“我打算期末考试结束出去旅游啦!” 程雁脸上糊着面膜,像尊佛一般坐在床上,问:“面试成绩下来了?” 许星洲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暑假不回去了。” 程雁听完,复杂地睁开了眼睛。 “粥宝,”她问:“你真的不回去了?” 许星洲嗯了一声:“——没必要回去,你这次回去帮我把东西带给我奶奶就好。” 程雁面膜顶在脸上,活像个怪兽,拍着脸让面膜吸收,一边拍一边道:“……你真的,现在买回去的票还来得及,我怕你承受不了你不回去的后果。” 许星洲:“诶?” “——我有什么承受不起的?”许星洲莞尔道:“他们忘了我多久了?法治社会,她自己放弃的抚养权,都已经十多年了,被放弃的孩子都成年了。她能拿我怎么样?” 程雁犹豫道:“可是你妈……”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地说:“我见不得我妈的名字,最近最好不要和我提她。” 程雁叹了口气,道:“——行吧。” 许星洲点了点头,轻声道:“她如果烦你,你可以直接拉黑,麻烦你了。” 程雁:“……嗯。” 然后许星洲往床上一躺。一只飞蛾绕着灯管飞舞,程雁看着许星洲的床——她的床帘半拉开着,上头满是小星星,宿舍里一股程雁晚上撸的烧烤的孜然辣椒味儿。 “我靠!”许星洲拿着手机,突然喊道:“林邵凡又约我!” 程雁撕了一下面膜,问:“这不是挺正常的?” “……正常?”许星洲半撑起身,诧异道:“我都已经这么躲着他走了啊,他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程雁:“你太高估男人。” 许星洲:“……” 程雁将脸上的面膜拉拉扯扯,一边扯一边不正经道:“其实我觉得老林真的蛮优秀的,从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喜欢你。那个学长如果不能接受你,林邵凡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程雁:“他约你什么时候见面?你打算去吗?” 许星洲:“……” 飞蛾噼啪一声撞上了灯管,程雁和许星洲都怕蛾子,下意识地一个瑟缩。 许星洲叹了口气,不说话,半天才道:“……我得去。我周四和林邵凡见一面吧。” “就当作亲眼看一下,”许星洲自嘲道:“——对我有好感的人能接受我到什么程度了。” - 那只飞蛾在312盘旋整晚,把程雁女士吓得四处流窜,作恶多端,终于在十点多时被下了自习回宿舍的李青青用报纸拍死了。 宿舍里没了烦人的飞蛾撞灯,程雁正在和李青青讨论五一大促要买什么东西,许星洲听他们从喵生鲜一路侃到天猫旗舰店大促,非常心动,点开余额看了一眼…… ……这个促销活动和自己没关系。许星洲肉痛地算了算钱,下个月还要还花呗,下下个月还要出去旅游…… 真羡慕秦渡啊。许星洲算完了钱,咬着被角就想哭,他们真的不是一个阶级,让许星洲在公园卖艺的人的帽子里都三千五百块钱——除非是她钱包掉了。 做有钱人真好,下辈子我也想做秦渡,许星洲抱着自己的熊胡思乱想,话说他是不是还有黑卡…… 程雁突然道:“星洲,你有什么看好的吗?” 许星洲肉疼地说:“没有,我这个月赤字了要,别带我。” 程雁使坏道:“你那个师兄不给你买买买吗?” 许星洲:“哈??” 程雁说:“他不是很有钱么,也什么东西都没给你买过?” 许星洲毫不犹豫:“买东西?我觉得他会给我放高利贷。” 程雁:“……” “——利率贼高驴打滚的那种。” 许星洲想了想,又补充道:“找他借钱?这辈子都不可能的,那个师兄绝对会逼着我签条条,摁手印儿,我指不定这辈子都得给他打工还债呢。” 程雁咋舌:“……这么惨的吗。” 许星洲摆摆手:“资本家公子哥啊这可是!血汗工厂你都忘了吗!不借机发一笔财怎么能叫资本家!” 程雁:“……” 然后许星洲回顾了一下今天用网约车电他的记忆,秦渡简直觉得可以做一晚上美梦——然而下一秒,许星洲想起了一件事。 ——他会不会记仇了? 第34章 - 周三的傍晚。 “下周的课……”新闻学概论的老师看了看日程表道:“下周的课就不上了。我请了年假, 大家五一回来见。” 许星洲打了个哈欠, 阶梯教室外天色渐晚, 夕阳沉入大厦与树之间, 天际昏沉而有风。 程雁说:“过了五月就得开始准备期末考试了。” 许星洲懒洋洋道:“……然后就大三了。” “大三就要开始考虑出国, ”许星洲望着窗外, 没甚意思道:“或者是工作考研,从大三上学期开始就得早做打算。然后大四毕业,大家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过几年大家各自结婚生孩子,请帖到处都是, 然后就开始操劳孩子的事儿。” 程雁说:“……你是杠精吧, 不想复习就不想复习呗,怎么这么多破事儿。” 许星洲恹恹道:“也许吧。” “我就是觉得很没有意思,”许星洲撑着腮帮说:“……大多数人都是庸庸碌碌一生, 就跟那个放羊娃的故事一样。放羊干什么?娶媳妇生娃。生了娃干什么?继续放羊……我们也不过就是高级一点点, 不放羊了而已。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程雁:“……” 程雁纳闷地问:“……平时活力四射的许星洲呢?”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地说:“思考人生的时候一般不活力四射, 尤其是在思考人类的命运的时候。” 下课铃响起, 许星洲将新闻学概论塞进了挎包里头, 打算去外头吃饭。 程雁笃定地道:“你这样, 是因为你妈。” 许星洲:“……” “过了这么久, ”程雁肯定地说:“——你还是不想她再婚。” 温暖的风呼地吹过亮灯的教室, 人声嘈杂, 同学们各自散去, 都去吃饭了。 许星洲眯起眼睛, 打量了程雁片刻,说:“——你放屁。” 程雁说:“是不是你心里清楚。粥宝,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你想什么我还是知道的。” 许星洲:“……” “从我几天前和你提起你妈开始,你就有点反常。你怨恨她抛弃你,宁可不停地再婚,”程雁眯着眼睛道:“都不愿——” 许星洲连听都不听完,就挎上包,直接走了。 - 新院的楼外草地广袤,刚被师傅们修建过,傍晚的空气清澈至极。 许星洲走下最后一层楼梯,斜阳深紫,外头的梧桐树之间拴着‘预祝挑战杯决赛举办成功’——然后许星洲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邵凡是真的要走了。 那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可许星洲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心底的深渊又睁开了眼睛,简直不受控制。 ——那感觉非常可怕,像是地球都融化了,要把许星洲吞进去,她简直措手不及,几乎脚一软就从楼梯上摔下去。 但是接着,许星洲就在楼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渡在外头的人群里,昏暗天光镀在他的身上。他一脚踩着辆小黄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表,又望向新院教学楼的门口。 他看上去实在有点儿傻,而且许星洲是头一次看到这位老先生骑共享单车,只觉得这个场景太蠢了——尤其是和他平时的臭屁样子比起来。许星洲忍不住笑,在他身后偷偷摸出手机,给他咔嚓拍了一张。 然后许星洲把手机往兜里一塞,笑着跑了下去。 心中的深渊闭上了眼睛,在合上的深渊缝隙之上,长出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春花。 许星洲喊道:“师兄!” 秦渡:“……” 许星洲笑眯眯地跑到他身边,问:“师兄在等谁呀?” “找你有事儿,”秦渡看着许星洲道:“晚上有时间吗?整晚的那种,可能要一两点才回来。” 许星洲想了想:“你想干嘛?” 秦渡只道:“——今晚的事儿你来了不会后悔,我保证你十九年人生没遇到过。” 许星洲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秦渡:“……” 秦渡莞尔道:“——具体做什么我不能说,不是什么糟糕的场合,肖然也去。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她。” 许星洲终于认真地说:“师兄,你说的很诱人,但是我先说好,我是不会和你开房的。” 秦渡:“……” 秦渡简直要被气死了…… 许星洲气完可怜的秦师兄,又好奇地问:“到底是什么呀?” 天色渐沉,天际乌云被染得鲜红,笼罩世界,犹如大片的末日现场。 秦渡伸手揉了揉许星洲的头:“不告诉你。实在不放心先跟你家雁雁说声。就说你今晚去长宁,然后每半个小时报备一次。” 许星洲头上冒出个问号:“什么?我们去长宁那里干嘛?” “你不是要尝试一切新鲜事物么?”秦渡问。 许星洲:“……这倒是……” “——我都好几年不参与这傻**活动了,”秦渡敲了敲自行车把手:“为了你这个目标我还去求了老陈。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然后秦渡看着许星洲不确定的眼睛,揶揄道: “去的话就去开个自行车,师兄先带你去吃饭。” 许星洲:“……哈?去也行……话说回来了你居然会骑自行车……” 秦渡反问:“什么我会骑自行车?你不是说我开车带你你不舒服吗?” 许星洲一愣,完全没想到秦渡居然会记得那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 “——放心。” 下午五点五十五分,湿润的风呼地吹过许星洲的裙角。 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下课的人群之中,远方雨云被染作血红,而对面青年人不驯的眉眼中,居然透出了一种难言的、温和柔软的味道。 “我不可能让你出事。” 他说。 - 许星洲在那一瞬间,心里都开了一朵花。 他是不是这样说的呢?他说了‘我不可能让你出事’吗? ——我没听错吧?许星洲骑在自行车上,跟着秦渡穿过校园时,都觉得自己如坠云端。 ——那个临床的小姑娘,和仅在许星洲脑洞里存在过的、秦渡可能会有的未婚妻,在那一刻之后,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许星洲所喜欢的,这个嘴很坏、有点抠门的,家里公司在初中时就上市了的,从高中到现在斩获他参与的每一场竞赛的金牌的,天之骄子一般的师兄—— ……可能,也是对许星洲这个人,有着那么一丝好感的。她满怀希冀地想。 谁不想喜欢个人呢?谁会想得这种病呢? 许星洲反问自己。 说不定秦渡能接受这样的自己,说不定他可以理解,而就算他不能接受,又能怎样呢? 好想对他表白啊,许星洲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大胆的想法,接着就忍不住问自己,要表白吗? 秦师兄没有女朋友,就那个临床的妹子,也好久没听他提起了!说不定表白了能成的!至于他对自己的喜欢有多深……毕竟喜欢都可以后天培养……改天问问瑞瑞姐怎么调|教男人好了。 许星洲想到这个,耳尖立时一红,唾弃起了自己。 ——许星洲,你这个垃圾人。什么调|教不调|教的,真黄。 …… ………… 黑夜中,路灯次第远去。秦渡犹如一个普通的大学男生,踩着小黄车,一头微卷的头发被风吹到脑后。 而许星洲笑眯眯的,和秦渡并肩骑着车。 夜幕下的校园都是情侣在约会,年轻的男女们在黑暗中接吻,有学校的老教授挽着老伴的手,慢吞吞地散步。橘黄路灯穿过梧桐叶,穿过这些人们,这些灯光落在地上时,犹如某种鸟类的羽毛。 在温暖的路灯下,许星洲从行人中辨认出教自己应统的那位老教授,笑眯眯地和老教授一点头:“老师好呀。” 秦渡骑着自行车,闻言也冲着老师微一点头,微笑道:“容教授好。” 老教授辨认了一会儿他们两个人,半天笑了起来,握着自己妻子的手,对自己这两个学生点头致意。 - ………… …… 秦渡给许星洲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许星洲简直都要被喂撑了,艰难地道:“我……” 秦渡说:“你不用感动,是师兄应该做的,就是点的有点多,你多吃点。” 秦渡带许星洲来吃本帮菜,许星洲连价格都没看到,他就噼里啪啦点了一桌子,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在灯光下油光铮亮,浓油酱赤,散发着一股勾人肉香。 许星洲一看就暗叫要死,一个小气鬼这么慷慨的理由,十有**是…… 许星洲颤抖道:“……你该不是想让我把它都吃完吧。” “哪能这么说呢,”秦渡扒了一下白灼菜心,又给许星洲夹了一筷子,善意地说:“——我们只是不提倡浪费罢了。” 许星洲:“……” 许星洲被秦渡塞了一肚子红烧肉松鼠桂鱼油酱毛蟹油爆虾,只觉自己今晚可以长个十斤秤——本帮菜好吃没错,确实是比林邵凡带着吃的日料好吃多了,但是这个小气鬼真的太能点了…… “多吃点,”秦渡似乎感应到了许星洲在想什么,用公筷给许星洲夹了一筷子葱烤大排,善良而慷慨地道:“小师妹,小气鬼难得请你吃饭。” 许星洲:“……” 秦渡:“怎么了?” 许星洲小声问:“今晚你到底打算带我干什么?是打算喂饱了把我送去屠宰场吗?” 秦渡揶揄地问:“你想去吗?” 许星洲心想你真的是个垃圾,就算我非常喜欢你也不能改变你是个垃圾的事实——她艰难地扒拉碗里的大排,秦渡看了她的动作一会儿,半天又憋笑道:“饱了就别吃了,吃了难受。师兄看你瘦才喂你的,没想让你撑死在这儿。” 原来没打算让自己撑死在这儿。许星洲松了口气——不用朝秦渡头上扣碗了。接着她点了点头,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喂圆的肚子。 秦渡果然还是个坏蛋,她咬着筷子想,还是吃多了,好撑。 秦渡不再逼许星洲吃东西,而是坐在她对面,解决桌上的剩菜。 “你飙过车么?” 秦渡突然这么问,许星洲讶异地抬起了头。 “我是说,”秦渡又盯着许星洲的眼睛,道: “——时速超过230,改装车,引擎轰鸣,生死弯道。” - 我想邀请你来我的世界。 秦渡想。 面前的女孩子看上去年轻而青春,生命如火般燃烧,还带着成长的温暖,与颓唐潦草的秦渡截然相反。 我让你看一眼,秦渡卑微地想,只一眼。 - ——下一秒,许星洲噗嗤笑出了声。 她笑得几乎断气,秦渡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是直觉觉得,许星洲是在找揍…… 然后,许星洲半天憋出了一句: “这位网约车司机,”许星洲抹着快乐的泪花儿道:“——你又拓展新业务了?” 第35章 - “网约车司机, ”许星洲抹着笑出的泪花道:“——你又拓展业务了?” 秦渡:“……” 许星洲说:“看不出来啊, 你居然还有着这种心思,现在服务越来越周全了。” 秦渡冷漠地哼了一声…… 许星洲觉得嘴里寂寞,又伸筷子去夹糯米糕, 秦渡眼疾手快, 啪地打了下她的筷子。 许星洲气闷地说:“打我干嘛, 我要吃。” 秦渡冷漠道:“呵呵。” 许星洲揉了揉可怜的筷子, 嘀咕道:“你这么在意网约车这梗干嘛, 你该不会真的在意你朋友的车比你贵吧?” 秦渡漫不经心道:“你直接叫他陈博涛就行, 或者叫老陈都可以——我在意这个干嘛?” “可你就是看上去很在意……”许星洲小声说:“话说你那个朋友他比我大吧, 我直呼姓名不合适……是不是应该加个哥哥之类的?” 秦渡眯起眼睛:“我还比他大三个月呢, 那你叫我什么?” 许星洲心想我叫你老狗比…… 但是许星洲心里敢这么想, 却绝不敢说出来,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一声:“……秦师兄。” 秦渡这才不看她, 应道:“哎。” 许星洲腹诽了他半天…… 灯光温暖地洒了下来,秦渡心满意足地给许星洲夹了一筷子甜糯米糕,开口问:“还想吃点什么?” 许星洲一愣:“嗯?” “我吃饱了。”许星洲说:“就是嘴有点馋……想啃两口清淡的,不用再点了。” 秦渡说:“那行。” 于是秦渡起身,许星洲以为他要离开, 也跟着去拿自己的包。 秦渡制止了许星洲, 说:“在这儿等我, 师兄等会来接你。” 然后他就拿起外套, 走了。 - 酒店内软装金碧辉煌, 面前就是一幅红牡丹壁画, 朱红灯笼悬在上空。落地玻璃窗外,聚光灯照着浓厚云层。 许星洲托着腮帮望着外头,面前放着杯碧螺春,思考秦渡所提及的飙车。 许星洲对飙车仅有的印象就是速度与激情——确切来说,就连这部电影她也不算太了解,只记得在影片的最后,保罗·沃克在广袤山野之间驰离他的朋友,和最后的那句‘see you again’。 ——飙车从来都是危险和刺激的代名词。 许星洲看了看表,秦渡已经离开了二十多分钟,心中顿觉有事即将发生,终于抬手召唤了离她最近的服务生。 服务生跑了过来,问:“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许星洲问:“这桌的账结了吗?” 服务员:“……” 许星洲对着懵逼的服务生,认真解释道:“和我来吃饭的男人人品比较存疑,他有可能是打算坑我,让我付账。” 服务生:“……” “结了的,”那服务生尴尬道:“那位男士十几分钟前去前台划的卡,您要看下账单吗?” 许星洲其实是挺想知道这里的人均的,但是在打量了一下装潢后——又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遂认真地摇了摇头。 看上去好像挺贵的,希望他别打算和自己aa…… 服务生宽慰道:“那位先生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您放心吧。” 许星洲笑了起来:“——你根本不懂雁过拔毛的资本家。” 服务生扑哧一声笑了,又给许星洲添了点茶。 这个女孩一看就是个附近大学的学生,是个纤细柔软的好相貌,眉眼间却犹如明月清风,那种美感无关性别也无关风月,勾人,却像一只难以碰触、难以被驯服的飞鸟。 ——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连带这种女孩吃饭,都有赖账的可能性啊?服务生大惑不解…… 外头天阴,似乎在昭告着凌晨时即将落下的暴雨。 ——下一秒,一阵响亮的、属于改装跑车的引擎声响起。 在这种靠近内环的老街上出现跑车没什么不正常的,傻逼富二代哪里都有,但是这种引擎声……这个人,也太能玩了。 服务生朝外看了过去。 - 为什么说许星洲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 ——答案有很多种,比如她生活费一个月也就那点儿,再比如因为没有案底,但是正确答案是——遵纪守法的公民,都是默认上海限号的。 许星洲:“……” 许星洲看着黑漆漆的外头那辆流线型的、改装了轮毂的碳纤维超跑映着路灯。那辆超跑车门一动,骚包地掀开了半辆车。 许星洲捧着茶,看着那辆车佛系地心想,这世上富二代真多,而且一个比一个骚,看来骚鸡也不只有秦渡一个…… 接着,路灯下,秦渡在路人的注目礼中下了车。 这个人简直是天生的人群焦点,一米八六的高个儿,眉眼犹如刀刻一般,长腿公狗腰,秦渡将那车一锁,双手插兜,朝酒店走来。 许星洲:“……” 许星洲连茶都倒在桌子上了。 服务生慌张道:“小姐?卫生纸在这儿……” 许星洲手里那杯碧螺春倒了大半桌子,连自己身上都倒了不少,心想自己简直倒霉透顶,只希望秦渡赶紧忘记自己年少不经事时的那句‘网约车司机’…… 许星洲手机一亮,秦渡发来消息。 ‘出来,网约车在外头等你。’ 许星洲:“……” - ………… …… 这是许星洲人生头一回坐超跑。 她之前只在上下学时的公交车上见过——那些超跑穿过街道,犹如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秦渡带着她穿过灯红酒绿的商业街,又穿过寂寥的长街,一路奔上高架。 天色相当晚了,偏僻的路段人越来越少,高速沿途的反光板发着光。许星洲甚至看到小村庄在夜色中亮着温暖的光。 秦渡看了看手机导航,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了。” 许星洲眯起眼睛,在黑暗中看见高架路中停着十余辆形形色色的跑车——她对车牌半点不敏感,并不看得出什么名堂。 秦渡将车一停,车门向上掀起,又来这边绅士地给许星洲开了门。 “和这里大多数人不算朋友,”秦渡在开门时低声对她道:“——你对他们保持礼貌就行,有事找我,或者找肖然。” 许星洲一愣,然后秦渡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出来。 “秦哥,”一个人笑道:“几个月没见你了吧。” 肖然在一旁叼着烟,靠在自己的血红跑车上,火光明灭,一双眼睛望向秦渡的方向。 秦渡说:“我带师妹来玩玩,好久不见。” “哟。”那人眯起眼睛,用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眼神打量许星洲:“——这个就是你小师妹?确实是挺新鲜的面孔。” 许星洲那一瞬间就觉得极为不适,秦渡牢牢握住许星洲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许星洲说:“你好。” 那个人看了秦渡一眼,半天嘲弄地哼笑了一声。 许星洲几乎是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个和秦渡打招呼,并且愿意称呼他为‘秦哥’的人,看不起她。 夜风萧索,萤火虫从田埂里飞起,映亮路灯下的一群跑车。 就在那一瞬间,秦渡松开了握着许星洲的手。 - 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呢。 许星洲看着自己的手想。 秦渡明显是这群人里的主心骨,就算不是主心骨,至少有很高的地位,每个人都会听他说话。 许星洲也是那时候才意识到,秦渡并非她所一直认识的那个坏蛋师兄,他还有许多层身份——每一个身份许星洲都不了解,可每个身份都举足轻重,每个身份都仿佛有光环。然而许星洲只是‘许星洲’。 肖然走了过来,问:“……你在看秦渡?” 许星洲认真地点了点头。 “哎哟……”肖然咬着烟,笑着摸了摸许星洲的头:“可爱哦,屋里星洲这么诚实的?” 许星洲想了想认真道:“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呀,我从来不骗我自己,也没有必要骗你。” 肖然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说:“——星洲,老秦是我发小。” 许星洲一愣。 “——秦渡比我小几个周吧,”肖然道:“我猜我们是抓阄的时候第一次见的面。他从小就脾气坏得要命,人生自带光环,一路顺风顺水,我练琴练到哭的时候他在一边大声嘲笑我,我八岁的时候就想拿琴弦勒死这个狗娘养的。” 许星洲闻言,扑哧笑了出来。 肖然又道:“介意我抽烟么?我烟瘾大。” 许星洲笑眯眯:“然姐你抽吧,我没事儿。” 肖然于是一掰打火机,将烟点了,夜风之中,女士香烟的烟雾撕扯成缕。她抽烟的样子落寞而孤独,有种特别的、辛辣的薄荷香在她身边散开。 “——反正,老秦就是这么个人。” 肖然漫不经心地说。 “老秦对啥都没有兴趣,却只要一沾手就能学会。他家里又不一般,比我家比老陈家厉害多了,没人敢不买他的账,到哪里都有人捧。” 许星洲莞尔道:“——天之骄子嘛。” “你这么说也行,我本来是想说纨绔二世祖的。”肖然衔着香烟闷声笑道:“但是这种狗比东西……” 许星洲看着秦渡的背影。 他正在那群公子哥儿中间,背对着许星洲,不知在说些什么,整个人显得游刃有余又嚣张——哪怕直接骂人都有人打哈哈。 “……这种狗比东西,也是他妈的有劫数的。” 肖然叹息般地说。 然后肖然望向了许星洲。 萤火虫飞舞于天际,这个女孩的眼睫毛纤长,鼻尖还有点微微的发红,认真而有点难过地看着秦渡的背影。 肖然简直看不得这种小姑娘难过,说:“星洲,我认识他二十年了,可从来没见过他……” 可是她还没说完,就被许星洲打断了。 “——然姐。”许星洲似乎根本没听到肖然说的话,难以启齿地说:“我们说的这些话,别告诉他可以么?” 许星洲没听到肖然说的话,肖然正好也觉得这话不适合她来说,便转了话题,失笑道:“怎么了?这些话我告诉他做什么?你又为什么不让我说?” 许星洲:“也……没别的啦。” 许星洲揉了揉眼睛,像是揉掉了要哭的水汽,小声说: “表白这种事情,还是要我自己来才行。” “不能有中间商赚差价的。” 第36章 - 江畔涌上白雾, 路灯在雾中晕开,远处一群人在交谈。 许星洲打量了一下那辆车, 秦渡的那辆超跑实在是非常骚包, 车身是个完美的流线型,碳纤维的车身流转着层层叠叠的流光, 叶型的后视镜骚得要命——更不用提一开车门就掀开半辆车的竖开门。 许星洲并不认识秦渡的车牌子,他那辆超跑后头嵌着字,huayra——她连读都不会读, 在路灯下辨认了半天, 抬起头时恰好与秦渡目光相遇。 许星洲:“……” 秦渡揶揄地看了她一眼, 又别开了眼睛,回到了那群人里头, 伸手在一个人肩上拍了拍,与他说了些什么。 许星洲小小地叹了口气。 肖然也不说话, 一根烟抽了三分之二,直接把烟头摁在了秦渡的车上…… 许星洲不晓得什么车技不车技,看着她在秦渡的超跑上摁烟头, 不解地问:“然姐, 直接摁在他车上吗?” 肖然又使劲摁了摁,平静道:“——不好意思,我仇富。” 许星洲有点纳闷这辆车到底多少钱…… 肖然把烟头扔了,又对许星洲道:“——他们这帮人经常晚上来这儿, 探头少, 人也少, 八车道。老秦高中没驾照的时候晚上就开着他家兰博来飙,撞过一次护栏——兰博毕竟跑弯道不行。也亏他命大,车撞得稀巴烂,也只胳膊上缝了八针。” 许星洲一怔:“诶?” 肖然点了点那辆车:“十七八的时候他没有没做过的,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烂事儿,秦渡都干过。” 然后她又自嘲道:“但是,我猜他不想让你知道。” 许星洲不理解地望向肖然。 “他为什么会不想让我知道?可是我也会做很神奇的事情,”许星洲不解道:“——我高三毕业的暑假和朋友一起骑行去了四川,大一的冬天报了俄罗斯的冰川漂流,会在街头卖艺,拉着我朋友在街边乞讨。我的座右铭就是人生永远自由,一定要尝试完了所有的东西再去死。” “所以,在这种层面上……”许星洲小声说:“我和他是一样的呀。” 肖然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许星洲。 ——这个女孩脊背挺直,夜风中红裙如火飞扬,犹如正在燃烧的、不屈的火焰。 许星洲看起来命如琴弦,犹如明天就会死去,却会全身心地过好每一个当下。 “老秦和你不一样,也不可能想让你知道。” 肖然微微一顿,漫不经心道: “——他不敢。” - 秦渡在那群人的簇拥里头,明显是个说什么话都有人捧的主心骨,许星洲看着他熟悉的、头发卷茸茸的背影,只觉他们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肖然与许星洲靠在一处,许星洲心里难受,酸酸涨涨的,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捏了一般。 她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来着? ——他对自己也有好感。 横竖不过是喜欢,而喜欢都是可以被培养的。 可是现在看来,他们之间,好像不是只有喜欢是需要被弥补的——他们之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天堑般的鸿沟,许星洲看到了一杆天平,那天平上放着这个坏蛋师兄的一切优点和缺点,而他们无论怎样都达不到平衡。 许星洲攥紧了自己的裙角,低下了头去。 夜风骤然而起,阡陌间萤火虫吹向天际,犹如叶芝诗中被吹得四散的繁星。 肖然问:“星洲,你想让他回来?” 许星洲几不可查地、不太自信地点了点头。 肖然嗤地一笑,高声喊道:“老秦!你师妹快被冻死了!还他妈聊天呢?” “我……”许星洲难堪地拽了拽肖然的袖子道:“我其实也没这么冷……” 然而许星洲话都还没说完,秦渡就把自己外套脱了,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 肖然故意俯下身,在许星洲耳边吹了口气,轻佻道:“——下次。” 那个行为由踩了高跟一米八的御姐来做简直是犯规,许星洲感受到那气息喷在自己耳旁时就红透了脸。她简直觉得肖然是故意的,秦渡还在拿着外套朝这里走过来呢。 秦渡眯起眼睛,看向她们的方向。 “——我只帮你这一次,下次你想让老秦回来,”她咬耳朵般地对许星洲说:”你就自己叫他。” 许星洲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秦渡就无情道:“——肖然,滚蛋。” 然后秦渡把外套朝许星洲一扔,开了车门,示意许星洲上车。 许星洲脸还红着呢,心里也有点小别扭,道:“不用管我,你去和他们说话就行……” 然而秦渡打断了许星洲,不爽道:“不是说你冷么?” 许星洲一愣,秦渡直接摁住了许星洲的头,将她摁进了车里。 许星洲挣扎不已:“你——” 秦渡直接把车门砰地关上,许星洲像是被摁进笼子的小狗,挣扎着拍了拍门…… 秦渡单手撑在车上,狠狠地瞪了肖然一眼,许星洲只能看到他挽起的袖子下若隐若现的一截纹身。 ——他纹过身? 许星洲眯起眼睛要去看,可是还没等她看清,秦渡就把胳膊移开了。 - 车窗外是连绵的江水与海面,马路在上面延伸。 秦渡一开始开得并不快,许星洲看了仪表盘,不过就开了个一百多而已。 跑车底盘低,在路上跑时有种难言的晕眩感,什么速度都觉得脊背发麻,尤其这个跑车还被秦渡改了,风往里灌,简直格外的刺激。 秦渡望着前方的目光仿佛散着。 许星洲只觉得哪里不同寻常,好像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秦渡。 “怎么?”秦渡似乎感受到了许星洲的焦虑,漫不经心地问:“不放心么?” 许星洲说:“有、有点……” 秦渡一手揉了揉太阳穴,散漫道:“放心就是。师兄玩车好几年了,今晚带着你也不会开太快。车技不差。” 不是这个,许星洲在心里说。 ——我觉得不安的原因不是这个,她想。 这辆车很好,许星洲几乎爱上了这种令人脊背发麻的速度,轰鸣的引擎,公路上连绵又坚实的起伏,以及席卷天地的狂风。 生命仿佛在火焰中燃烧,在天际狂舞。 秦渡问:“喜欢?” 许星洲被灌了满嘴的风,刺激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颤抖着点了点头。 秦渡看了一眼许星洲,玩味道:“师兄还没开快呢,这才八十。” 许星洲哆嗦着道:“别、别开太快了……” “嗯?许星洲?”秦渡握着方向盘,坏坏地问:“开快了你会不会在我车上哭出来?” 许星洲还没来得及回答,秦渡就一脚踩下了油门。 那跑车的0-100加速估计连四秒都不到,那一瞬间世界猛地拉长,路灯呼地掠过,许星洲几乎觉得命悬一线,有种在崖边蹦极的刺激。 许星洲手指都在发抖,接着意识到—— ——秦渡就是在享受这种在死亡边缘的、新鲜刺激的感觉。 - 天淅淅沥沥地飘起了细雨,细雨如织,远处海岸被路灯温暖照亮。 许星洲坐在副驾上,死死地拽住秦渡的衣袖,把他的衣服都给拉变形了。秦渡不爽地问:“你还扯个没完了?” 许星洲抹着眼泪道:“我不扯你就开的特别快!” 秦渡:“……” “真纳闷了,”秦渡伸手一戳许星洲额头,道:“我觉得你很爽啊?” 许星洲怒道:“爽是一回事!你都开上二百三了!撞车绝对就是车毁人亡!我明天还要交作业!后天还有pre!你做个人吧!!” 秦渡:“……” 秦渡不以为意:“二百三怎么了,我还能开到三百呢——我最多允许你再扯我十分钟,再多我就要找你算账。” 许星洲不依不饶地讨价还价道:“十五分钟。” 秦渡:“七分钟。” 许星洲正要争辩,秦渡就威胁道:“否则把你丢在路边。” 许星洲一怔,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他的袖子,抱住了自己的小包。 秦渡:“……” 秦渡说:“生气了?” 路灯迭忽远去,橙红灯光落在女孩的眉眼上,许星洲摇了摇头。 ……今晚似乎有点逗不得,随便一逗就生气了。 “……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秦渡叹了口气。 “二十也行。拉手不可以。开车,怕出事。” 许星洲闷闷地嗯了一声。 接着许星洲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爪子伸了回去,拽住了秦渡原本被她拉皱的袖口。 太他妈甜了,真好哄,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吗?秦渡简直忍不住地想笑。 秦渡把车开回了原本集合的高架。他烟瘾犯了,不便在许星洲面前抽烟,怕熏到她——正好许星洲想下车去随便走走,吹个风。 路面上零零星星停着几辆车,秦渡微微眯着眼睛,在烟雾缭绕中,望向了许星洲撑着伞的,火红的裙角,还有纤细柔嫩的小腿,那女孩身上还披着秦渡的外套。 小混蛋。 秦渡眼睛惬意地眯起。 - 许星洲并不愿意在车上闷着,便下车去呼吸外头的空气。 海边的高架桥上风还是颇为可怕,她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下头犹如万丈深渊,风雨如针,漆黑树叶被风撕扯。 ——许星洲相当喜欢雨夜。 确切来说,她什么天都喜欢——晴天喜欢阳光,阴天喜欢阵风,雨天喜欢色彩斑斓的雨伞和小腿上沾的雨水,大风的天气她甚至喜欢呼在她脸上的头发。 许星洲笑眯眯地摸摸自己刚刚拽过秦渡的手指,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拨了拨,踮脚往桥下看去。 然后她听见了细碎的、被风切割破碎的声音。 “老秦……”那声音在呼呼的大风里说:“……秦渡……今天那个……女孩……” 许星洲头上冒出个问号,拽了拽身上秦渡的外套,忍不住走近了。 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是吧,”一个人说:“我也觉得老秦带来的那妞蛮漂亮。” 另一个人意味深长地道:“——不知砸了多少钱呢。” 第37章 - “——是吧, ”那个人说:“我也觉得老秦带来的妞蛮漂亮。” 另一个人笑道:“——不知砸了多少钱呢。” 许星洲撑着伞,微微一愣。 风雨如晦,那几个人年纪不算大, 也就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其中一个穿黑卫衣的人靠在他的布加迪上,撑着伞,同另一群人说话。 “是f大新闻的大二学生是吧?之前秦哥朋友圈不是发过么,要找他们班的联系表。”那个穿黑卫衣的人道:“我早知道他们院里有小美人儿。你估计一下, 包这么个妹得花……差不多多少钱?” 另一个人道:“谁知道,你去问秦哥啊,我估计十来万?秦哥估计舍得一些。” “舍得个屁。”黑衣人嘲道:“那个女孩背的包看到没有?秦哥看上去也不宠她么。” 有人试探地问:“说不定真是师妹?” 黑衣人冷笑一声:“真师妹, 带来这个场合?逗傻子呢,他来泡妞的。” 许星洲那一瞬间,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可是并非不能忍受。 “而且秦渡——”黑卫衣的青年拖了长腔道:“——他那个脾性, 你们谁不知道啊。” 周围的人立刻叽叽喳喳地表示赞同。 “他对什么东西真的上过心?”一个人道:“秦哥千把万买了辆pagani都说吃灰就吃灰, 这还只是个女大学生而已。” 又有人道:“他这辆车落灰一年多了吧, 秦渡是真的牛逼……” 许星洲无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那小丫头漂亮倒是真漂亮,”那人道:“但是漂亮有什么用?我们这群人想找漂亮的哪里没有?” 许星洲被说得眼眶通红, 几乎想上去打人。 “老秦没别的, ”一个人哂道:“就是喜新厌旧快, 喜欢的时候喜欢得捧天捧地, 转眼没兴趣了, 说丢就丢。之前肖然不是说过么, 他甩他初中时第一个校花女朋友用的理由居然是你和我太像了。” 风雨飘摇,人群哄堂大笑,许星洲撑着伞,愣在了当场。 “第二个好像还是个校花吧?” “没错,还是校花,和第一个只隔了几个星期……” “……当时老陈跟我们八卦,说是他可疼第二个女朋友了。要什么给买什么,谈了三个周花了四五万呢,那可是十年前的初中生。转头翻脸甩人的时候嫌她太娘们,有这样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人笑到打嗝:“他妈的嫌一个女的娘们!秦渡这人真的可怕哈哈哈哈哈哈——” “当时谈的时候可他妈上心了。”黑衣青年嘲道:“甩人的时候,连理由都懒得找。” 骤雨倾盆,漆黑的夜里,刀刃般的雨劈里啪啦地落在了许星洲的伞上。 这是她这个学期买的第三把伞了,伞面上印着绿色的小恐龙,小恐龙圆滚滚的,却被雨水打成了黑色。许星洲眼眶通红地站在车后,撑着那把变黑的伞,听他们像评价一件货物一样评价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儿和她自己。 “——他不总是这样吗。” 那个人说。 “不可能热衷一件事超过三个月,偏偏每件事都做得好,翻了脸了连妈都不认。” “操,”另一个人感慨道:“真羡慕啊妈的,我也想要这种人生。” 许星洲茫然地望向远方。 是真的吗?——不对,他们说的这一切,是真的么? ——那个游刃有余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秦渡,真的是这样放肆地对待他曾经愿意付出心血的东西的么? - 许星洲并不愿意相信。 可是不愿意相信有什么用呢?秦渡无数的行为——那些随意的、将一切都视作草芥粪土的、有时甚至毫无尊重可言的行为,那一举一动,都将他们说的话佐证得淋漓尽致。 秦渡的确是这么个人,许星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颠沛流离地虚度光阴,他对一切都没有半点珍惜之意。 毕竟那位年轻的公爵脚下封地千里,荣光加身,他的长袍上缀满珠宝,他的花园中开满姹紫嫣红的玫瑰。 年青公爵的城堡大门外百兽来朝。他的黄金鸟架之上群鸟喧闹。 某一年,有一只被老鹰撕扯过的凤尾绿咬鹃跨过风暴与汪洋,停留在了拥有一切的年青公爵的窗台上。 秦渡可能会为那只凤尾绿咬鹃驻足,甚至爱抚那只鸟的喙。 ——但是,他会珍爱这只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的野鸟么? 这个问题,甚至都不需要回答。 因为答案本身都带着羞辱的意味。 ………… …… 晚春雨夜,雨将许星洲的裙子下摆打得透湿,她身上甚至还披着秦渡的夹克,那件夹克颇为温暖,里头衬着一圈毛绒。 许星洲眼角都红了,强撑着笑了一下。但是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回头看向秦渡的车,那里有一点火光。 那些人仍在雨里交谈。 有人提及自己包了个模特,话里话外都是那模特人美水多。那是许星洲最讨厌的、典型的‘men talk’。 “要我说,”那人一挥手道:“——大学生最好了。而且要去大一大二的里面挑,大一大二的好上手,又嫩,就是分手的时候麻烦……” 一个人又嘲道:“你他妈什么口味,大一大二的小嫩鸡有什么意思,除非长得跟秦哥带来的那个一样。” 那个黑卫衣青年说:“那个f大大二的是吧?” 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清亮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对。” 许星洲说。 - 许星洲说完那句话,耳边只余天地间唰然的雨和吞没天地的狂风。 “f大大二新闻1503班,没错,”许星洲充满嘲讽地道:“——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那群人简直惊到说不出话,似乎从来没见过diss人时本人跳出来刚他们的。 但是在许星洲这里,这件事的脉络格外的简单——一是她不可能忍受这种侮辱,二是她不可能等待天上掉下的男主角来帮她打脸。 她从小就见惯了侮辱。那些来自同龄的孩子的,那些来自恶劣的大人的。他们有嘲笑她父母离异的,有嘲笑她没人要的——嘲笑她奶奶腿脚的,许星洲一一怼了回去。 而这,不过是另一次嘲讽罢了。 许星洲嘲道:“你们眼里是不是什么都能包?” 她狂风将她湿漉漉的红裙子吹得啪啦作响,许星洲将自己的头发往后一捋,如同白杨般,堂堂正正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真可怜啊。” 许星洲一步一脚印地往前走,嘲道:“——见到短袖就想起白臂膊,见到白臂膊就想到色情,看到长得好看的女学生就想到包养,怎么了?打算用生命阐释什么叫人与海绵体位置互换的可能性?” “还包养呢——如果我不是被包养你们谁跪下道歉?” 为首的那个,一开始看不起许星洲的人不走心地辩解道:“那个,妹子,我们就是吹个水,你没必要较真——” 那辩解,简直是放屁一般。 许星洲眯起眼睛,劈手一指高架下头,道:“——我把秦渡从车里拽出来,当着我的面和你们吹水。我收过他一分钱我从这里跳下去,没收过的话我也不要你们的命,你们就把刚刚攻击我的话一字一句说给秦渡听听看。” 这群人霎时静了,连那个人都没胆量将话说完。 ——居然连这种时候,都得把秦渡拉出来。 许星洲望着所有人,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里的这一群人,没有哪怕一个是她得罪得起的,许星洲想。 在座的无论哪个人动动手指头,都能让许星洲的日子极其不好过。他们有可能会卡住她来之不易的实习机会,也有可能卡学位证,如果以后许星洲想留在本地发展,更是绝不能继续怼下去了。 ……只能进行到这里为止,多了绝对不行了。 许星洲下决定的瞬间,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与秦渡的阶级差距。 这些人能肆无忌惮地用‘拜金’和‘包养’侮辱许星洲,却天然地拥有着煊赫的家世与地位,他们用这两样可怕的、山岳一样无法反抗的东西死死克住她,让她连下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 ——可是,他们都怕秦渡。 许星洲一个月两千来块生活费,住在学校宿舍,目前最大的苦恼是下个月九号花呗还款。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家,同理没有后盾,只有□□般的心理疾病。 她和这些公子哥儿如同云泥,与秦渡的地位可能是如隔天地。 许星洲想得出神,一不小心松开了手,那把小伞犹如个破烂漏斗,瞬间被吹向了漆黑的、惊涛翻涌的汪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顷刻之间,没了伞的许星洲就被淋得透湿,茸茸的头发耷拉了下去,像一只被从水里捞出的、蔫蔫的猫咪。 - 许星洲开门进来时,秦渡正在嚼口香糖,车里头换过气,烟味儿很淡,几不可闻。 许星洲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哆嗦着钻进了车里。 “你伞呢?”秦渡将口香糖吐了,不解地问:“怎么淋成这样?” 许星洲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轻声说:“……风太大,把我的伞吹跑了,抱歉弄湿了你的外套。” 秦渡哼了一声。 “你弄脏了你洗,”他故意说:“师兄不穿雨淋过的衣服。” 许星洲点了点头,顺从地将外套脱了,抱在了怀里。 秦渡:“……” 总之她进来之后就坐在了副驾上,外头风夹着暴雨噼里啪啦地砸上挡风玻璃。 秦渡问:“……冻感冒了?” 许星洲摇了摇头。 “困了是不是?太晚了,师兄送你回宿舍,”秦渡叹了口气,道:“怕的话可以抓师兄的袖子。” 那个女孩想着年轻公爵的自由与浪荡,想着他脚下的一切,想着他与生俱来的光环。她想着荒凉山崖上的凤尾鹃,想着狂风暴雨与拂过面孔的、春夜的风。 ——她想起坠在石板上的山樱。 可是美好的岁月下,隐藏着难以调和的、尖锐的矛盾。 这些矛盾沉睡许久,却在这个夜里被猛地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了许星洲的面前。 空调缓慢的气流声中,许星洲冷淡地说: “——不了,我不要抓了。” 第38章 - 许星洲一句话也不说,秦渡只当她是困了。 女孩半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车里, 头发丝一根一根地往她的裙子里滴着水。秦渡伸手试了一下空调, 担心她感冒, 然后将暖风拧大了一些。 许星洲微微动了动,秦渡注意到她十指冻得发青, 仍抱着他**的外套。 秦渡说:“外套放在后面。” 许星洲顺从地把外套卡在了后头, 仍是不说话。 “别急,”秦渡看了看表, 宽慰道:“十二点半之前师兄一定把你送到,你们宿舍不是没有门禁吗?” 许星洲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门禁,茫然地望着窗外。 秦渡便不再说话,让许星洲在车上先小憩会儿。 车里只余夹道的路灯飞速掠过时的光影, 和呼呼的引擎轰鸣声。他们穿过郊区,车窗外静谧的雨夜里, 开始出现灯红酒绿的颜色。 紫光之中, 许星洲突然道:“秦渡,站在悬崖边上过吗?” 秦渡一愣:“……悬崖没有, 去过蹦极。” “蹦极我也去过。”许星洲轻声道:“——我说的是悬崖, 下有深渊的那种, 站在边上往下看,甚至会觉得一股吸力。” 秦渡说:“没去过, 对这种景点没有兴趣。” 许星洲笑了笑, 道:“不要去的好。” “人的情绪是无法自控的, ”许星洲茫然道:“你可能现在觉得站在深渊边上就想跳下去是件蠢事,但是我看来不是。” 秦渡一怔,望向许星洲。 许星洲自嘲地笑了笑:“……我是那种,会真的受到深渊勾引,跳下去的那种人。” 那其实是许星洲一生为数不多的、愿意直面自己的时刻,可她用最模糊的语言糊弄了她每天都会有的冲动,犹如一场策划已久可最终成为临时起意的求救。 秦渡:“……” 秦渡沉默了许久,许星洲说出那些话时也没想让他回复——她这一席话说得极为无厘头,甚至带着点儿中二的味道,她都没指望秦渡听懂。 他应该会当醉话吧,许星洲茫然地想,或者当梦话也行。 可是秦渡终于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悬崖有什么怕的,”秦渡眯起眼睛: “以后大不了不带你去。” - 秦渡没将他那辆骚包超跑开进校园。 晚春的雨落在绣球花上,剑兰四处生长,秦渡步行送许星洲回了宿舍——她们宿舍区总有个朝马路上开的门,秦渡将车停在了那个小门门口。 那时雨已经小了不少,整个宿舍南区笼罩在一片蒙蒙的细雨里。 秦渡看着周遭的环境说:“南区这里,确实还是破。” 许星洲点了点头。 “……是不是很困?”秦渡莞尔道:“明早有课么?” 许星洲慢慢地说:“……第二节。” 秦渡与许星洲撑着同一把伞,金黄的雨滴落在伞面上,那个女孩子走在他的身侧,眼睫毛长长地垂着,她的嘴唇犹如月季花瓣一般,是个非常适合亲吻的模样。 秦渡说:“淋湿了,记得洗个澡再睡。” “……我们澡堂关门了。”许星洲不无嘲讽地道:“秦渡,你果然是没住过宿舍的大少爷。” 秦渡噎了一下。 许星洲慢条斯理地说:“我大一入校的时候学姐就告诉我们,澡堂下午开门,晚上十一点关门,要洗的话最好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去。我猜没人告诉你吧?” 秦渡说:“……我报道的时候……” ——他想起他报道时连宿舍都没去,直接去见了院长,连各类卡和校园网都是辅导员和后勤老师亲自带去插队办下来的。 “大一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去公共澡堂,”许星洲看着秦渡,说: “——然后我在那个澡堂洗了两年澡。” 这就是明面上我们之间的差别,许星洲想。 说话间许星洲到了她的宿舍楼下,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一卡通,刷了门禁。 “谢谢你,师兄。”许星洲看着秦渡,说:“——谢谢你今天带我兜风,带我吃好吃的,这两样我都很开心。” 兜风很开心,油爆毛蟹也很好吃,她想。 秦渡从车上走下来的瞬间也很帅,许星洲喜欢秦渡踩着共享单车的身影,就像她喜欢秦渡从车上走下来的模样一般。 我喜欢你的嚣张与锐利,正如我喜欢你的不完美。许星洲想。 可是我自卑又害怕,她想。 ——我自卑我的一无所有,自卑我的无家可归,自卑我身上深渊一般的悲哀;我害怕你的游刃有余,害怕你的喜新厌旧,害怕一切我认为你会做出来的事。 许星洲不等秦渡回答,就走进了宿舍楼。 - 深夜雨声连绵,将盛开的月季花打得垂下头颅。秦渡单手撑着伞,夹着手机,靠在许星洲的宿舍楼下。 他从兜里摸出根烟,以火机点着,于是在唰然的、茫茫黑雨之中,一星火烛亮起。 手机那头嘟嘟响了好半天,才传来肖然不耐烦的“喂?”一声。 肖然不耐烦地问:“老秦你是想进黑名单了是吧,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半夜三更夺命连环call的毛病?” 秦渡:“……” 秦渡问:“今晚发生了什么了吗?” 肖然似乎叹了口气,在那头和一个人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听筒里传来雨与风的声音——肖然走出了室外。 “没发生什么吧。”肖然在电话那头道:“至少我没觉得有什么。” 秦渡说:“许星洲下去吹了个风,回来就不太高兴的样子。” 肖然茫然道:“我猜是困了?毕竟她看上去作息挺规律的,和我们这种夜猫子不大一样。” “……困了才怪,怼我的时候精神得很。总不能有人在她面前胡扯吧?”秦渡烦躁地道:“不可能啊,我身上一个八卦都没有——这都多少年了。” 肖然:“……” 肖然想了想道:“话不能这么说,指不定有人说你不近女色,是个基佬呢?毕竟我一直以为你高中会出柜。嘴又毒,又怎么都不谈恋爱……” 秦渡简直暴怒:“放屁——!” 秦渡又心虚地问:“……她总不能在意我初中谈过的那俩校花吧?我都不记得她俩的脸了。” 肖然说:“你觉得她看上去智商很低?” 秦渡:“……” “在意这种十年前黑历史是不可能的,你信我。”肖然又问:“她是怎么和你闹的别扭?” 秦渡羞耻地道:“……就是跟我旁敲侧击什么深渊不深渊的,又是自己会掉下去啊什么的,听得我心惊肉跳……又拿我不知道他们南区澡堂关门了这件事来怼我,大概是嫌我和她差距太大了……” 肖然:“……” 肖然思考了很久,中肯地评价:“我一个肉食系怎么知道草食系小姑娘的想法。不过人家是真的不想嫁豪门吧?” “……” 秦渡沉默了许久,才羞耻地咬着烟:“滚。” 暴雨倾盆,花瓣顺水流向远方。秦渡狼狈地靠在许星洲的宿舍楼下,不知站了多久,裤腿被雨水溅得透湿。 听筒那头风夹着雨,肖然打破了沉默,说:“老秦,表白吧。” 秦渡一傻:“啊?” “我让你表白。”肖然平静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就算你今天专门把我叫到那里照看她又怎么样?你堂堂正正的一句‘她是我女朋友’——比十个我都管用。” 秦渡难以启齿地对着话筒道:“……可是……” 肖然:“可是什么可是,你还打算让那种女孩子表白?我给你说,你要是干出这种事儿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秦渡用鞋尖儿踢了踢地上的水洼,一句话都没说。 听筒里肖然登时声音高了八度:“老秦你他妈还真有这个打算?!” 雨声之中,秦渡羞耻道:“……只是想过。” “表白我想过挺多次的了,”秦渡叹了口气,不好意思道:“……但是我一直不敢。” 肖然:“……” “她哪哪都好啊。” 秦渡说。 那瞬间,仿佛连春天都折了回来,与秦渡在同一个屋檐下淋雨。 “……她怎么逗都可爱,”秦渡说话时犹如个少年,甚至带着一丝腼腆的笑意:“一笑我就心痒,捉我袖子叫我一声师兄,我连心都能化给她看……” 那是秦渡在春雨里所能说出的,最温暖的诗。 “——可是,我怕她拒绝我。” 他说。 - “我哪里都不差劲,”秦渡对肖然道:“我有钱,长得好,家世相当不错,聪明,无论她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我都可以满足,可是——” ——可是,她不吃这一套,秦渡想。 他对许星洲递出搭讪纸条的时候,他与许星洲重逢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甚至可以所向披靡的外在内在条件,许星洲统统不曾放在眼里,在她的眼里那些东西甚至毫无特殊之处,她看向秦渡的时候,所看重的是另一些东西。 秦渡必须承认,林邵凡也好、那些普通的男孩,他们每个人,都比自己更适合她, 肖然在电话里说:“……表白吧。” 秦渡欲言又止:“……我……” 电话那头,肖然在雨里,轻声道:“……别操心有的没的,去吧,去表白。” 秦渡:“……” “最简单的方法了,”肖然说:“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会怼你,但是以我接触的她来看。” “——你去表白,是最简单的方法了。” - 次日中午。 许星洲一晚上没睡着,快天亮了才稍微眯了一会儿,结果完美翘掉了第二节课。 怎么想,秦渡都是没有错,许星洲醒来时,心里空空落落地想。 只是以许星洲自己的脆弱程度,秦渡是最可怕的暗恋对象罢了。 ——秦渡这么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何况他能表现在外的那点喜欢实在是少得可怜。他初中时给那时的女友三周花了四五万,尚且可以以不走心的理由把人甩了,那这个叫许星洲的姑娘呢? 许星洲扪心自问可以接受分手,却无法接受这种近乎‘弃若敝履’的行为,哪怕连想想都不能接受。 ——许星洲已经被丢弃过一次,搭进去的是自己的人生。 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李青青发来微信,问她:“醒了没有?粥宝,要不要给你带饭?” 许星洲躺在床上打字:“不了,我不太饿,你们好好吃。” 她看了看手机,发现秦渡发了一堆信息过来——许星洲无力承受与秦渡以任何方式的沟通,眼眶红红地看了一会儿,把他的消息框删了。 然后许星洲从床上爬了起来,打起精神,从程雁暖瓶里倒了点儿热水冲了杯咖啡。 外头早已不再下雨,五一假期将近,程雁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翘了周五的课,打算下午一下课就滚蛋,坐六个小时的动车,与家人团聚。 许星洲拿着自己的化妆包,踢了踢地上的两大盒五芳斋粽子,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相当没意思。 ……但是,每次都要给奶奶买东西,是很久以前就说好了的。 许星洲又踢了一脚那俩礼品盒,把自己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一推,开始认真地化妆。 她气色实在不算好,毕竟一天晚上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许星洲只得好好上了底妆,连隔离带遮瑕地上了个全套。 许星洲看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想了一会儿,还是挑了自己最心机的那支白莲花唇釉,涂了上去。 ——今天是要去见人的,化妆是对那个人最基本的尊重。 许星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尽力让自己显出了点儿气色。 - 外头天阴沉沉的,风里带着挤不干净的水汽,呼地吹起了许星洲的t恤。 许星洲走到华言楼门口时,那里还刚刚下课,大门口人来人往的都是下课的学生。门口广袤的草坪上坐了几个神神叨叨的研究生——在打坐。 许星洲路过时瞄了一眼,觉得那几个研究生应该是学数学的……或者凝聚态物理,看上去十有**是课题要due了,目前出来打坐,以免自杀。 许星洲要找的那群人——实在是非常好找。 毕竟,不是每天都有一群人扯着横幅在华言楼门口拍定格照片…… 那几个p大光华的男生聚在一处,一个骑在另一个头上,手拉横幅,另外几个疯狂拍照片,一边拍一边狂笑。 许星洲:“……” “你别动啊老岑!”一个人喊道:“端正你的态度!这可是要上咱学校门户网的!!” 那个叫老岑的多半被卡了什么难以言说的部位,惨叫不已:“□□大爷!!靠!高岩!放我下来——!” 许星洲试探道:“那个……” 另一个个子挺高的男生一边拍照一边哈哈大笑,说:“bbs见吧!” 许星洲:“……” 然后那俩人咕咚一声倒下了,摔得嗷嗷惨叫,周围一群男孩笑得都快裂了…… 这世界上,直男的智障程度果然是不分国界不分学校不分年龄的。 许星洲点了点那个正在哈哈大笑的青年的肩膀,大声喊道:“你好——你好!我找林邵凡,他在吗?” 那青年闻言一愣,把手机放下了。 “我是他高中同学,”许星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太好意思地说:“今天老林约我见面,我来这儿找他。” 那青年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就是许星洲吧?” 许星洲吃了一惊:“对的,你认识我?” “——沈泽。”那青年简单地自我介绍,又道“一个认识的师兄和我提过,很高兴认识你。” 许星洲还以为是林邵凡天天提,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师兄——许星洲怎么都想不出她在p大有认识的大三学生,便对沈泽点了点头。 这男生外貌条件不错,有种直爽而坏的味道,身高甚至和秦渡差不多,许星洲之前听过八卦,貌似在与他的初恋女友异国恋。 “林邵凡在那边。” 沈泽指了指华言楼门口,故意、带着一丝要看好戏的语气,道: “——他以为你在里头上课,正在门口等你呢。” 第39章 - 天色暗淡得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华言楼前人来人往。 有人骑着摩拜从大门前经过, 风吹过大地与高楼时, 许星洲的裙摆被吹了起来。她无意识地拨了一下头发, 然后在沈泽的指引下,看到了在玻璃门前等待的林邵凡。 许星洲今天没什么精神,做什么都恹恹的,抬腿朝林邵凡走去时甚至觉得腿黏在地上。 ——就好像踩在一块融化的硬糖上一般,一踩, 甚至有种夹起拔丝苹果的感觉。 林邵凡看到许星洲, 立刻迎了上来。 “星洲, ”林邵凡关心地问:“你没上课吗?” 许星洲没甚表情地说:“昨晚出去玩, 玩的太晚, 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林邵凡温和地道:“那我今天下午不耽误你太久了。你昨晚去干嘛了啊?” “和一个师兄飙车。”许星洲诚实地回答:“挺累的,回来也很晚。” 林邵凡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问:“……是那个数学系的,给我们付账的师兄么?” 许星洲点了点头表示是他, 却又摆出了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林邵凡便不敢再问。许星洲理智上明白自己不应该这样——她对林邵凡太过冷淡,但是她实在是打不起任何精神来去做任何事情。 不想与任何人解释。 ——却也无力对任何人发火。 林邵凡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下午去哪里?” 许星洲几乎想说你如果想对我说什么你就直接在这里说吧, 我今天实在是电量不足无法续航——可她还没说, 就在眼角余光看到了秦渡的身影。 秦渡大约是刚上完课, 正朝楼外走。 他臂弯里两本打印的讲义, 封面上夹着两支中性笔和一只眼镜, 一副刚上完课的模样。 风把他的卷发吹得凌乱,他把头发抓了抓,抬腕看表,又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 许星洲看到他的动作的那一瞬间,无端生出了一种酸涩的希冀,他等会会不会看到我呢?他看手机,会不会是想看看我回复了没有呢? ——但是接着秦渡就在屏幕上一划,将手机放在了耳边,接了电话,背对着许星洲走远了。 许星洲:“……” 脑补太多,羞耻。 许星洲于是对林邵凡说:“下午我带你去周边吃点好吃的,你买点回去给同学当手信,正好我也想买。” 林邵凡红着脸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过了会儿,他一手在裤子上抹了抹,僵硬地搭在了许星洲的肩上。 那群来参加比赛的少年们对林邵凡偷偷比了个大拇指,表示他上道——林邵凡搭许星洲肩膀的那动作极其僵硬,还带着点儿羞涩和不自信,明显是在这之前的晚上一群年轻混球们耳提面命的结果。 “我想想——”许星洲却浑然不觉肩上多了一只蹄子,斩钉截铁地说: “——我带你去吃甜食好了。” 正好我需要一点甜食救救我自己。许星洲想。 - 秦渡挂了导师的电话,回头看向华言楼的门口。 铺天盖地的是铁灰大风,头发将他的视线挡了大半,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一条红裙子。 朱红的颜色实在是太适合许星洲了,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穿着各式各样的红裙子,无论怎么换身上都带着点红色。 许星洲是那种无论天气冷热都会坚持穿裙子的姑娘,犹如执念——好像那是她漂漂亮亮地活着的证明之一一般。 ——秦渡看到的是,穿着红裙子的许星洲站在台阶上,她的高中同学——林那个啥,以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搭着她的肩膀。 秦渡:“……” 发了一堆微信约她今晚吃饭也没回,秦渡眯起眼睛,正要发作——许星洲就和林邵凡说了几句话,和他一起吧嗒吧嗒跑了。 许星洲跑的时候还踩着小高跟,也背着她那个万年不变的小帆布包,那两位从高中就相熟的老同学跑得飞快,转眼之间就跑出了好远…… 秦渡:“……” 他的同学好奇地问:“秦哥,你看啥?” 秦渡面色看上去简直要杀人,答道:“——非本校的社会流窜人员。” “秦哥,那叫社会人员,把流窜去了。而且这些人和咱们没关系。”他同学乐呵道:“——而且最近各大高校来开挑战杯,现在正管得松呢,连身份证都不用登记了。” 秦渡:“……” 去他妈的,秦渡想。 他看着那两个年轻孩子,一阵逼得他眼红的心慌。 - 许星洲与林邵凡在高中时,从未单独相处过这样长的时间。那时许星洲坐的位置离林邵凡非常近,可是他们的交集却算不上很深。 许星洲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都是个上课经常打瞌睡,看漫画的人——每次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时,都是程雁给她打掩护,把答案写在纸上,让许星洲念出来。而林邵凡更像一个沉默着坐在她面前的大男孩,有时候上完体育课他打完篮球,连头发都是湿乎乎的,一滴滴地往下滴水。 那时候,还上高中的许星洲就会嫌弃地用圆珠笔戳戳林邵凡,让他擦擦汗。 高中三年,林邵凡给许星洲讲了厚厚数本数学卷子。 而作为讲题的报酬,许星洲给林邵凡买了许多许多罐可乐——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仔细想来,许星洲上次与林邵凡见面,还是近两年前的散伙饭上的事儿。 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们整个班级喝了点儿酒,又去ktv唱歌。ktv包厢上四散的彩虹光耀得许星洲眼睛发花,她和她们班上的女孩子抱在一处,喝了点儿酒又是哭又是笑,许星洲拉着她高中时勾搭的妹子的手,一边哭一边说等以后我家财万贯了我就娶你。 然后,ktv的bgm突然变成了《那些年》。 那首歌非常抒情。钢琴声中闪过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你是我眼里的苹果,在雨里绝望大哭的少年,坐上火车离开的沈佳宜。 包厢里那些同班男生也不闹腾了,突然开始揶揄地嘘个没完,许星洲还有点儿醉意上头,抬起头就看到林邵凡拿着话筒,脸色通红地看着许星洲。 那时候许星洲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bgm都过了大半,周围还有人在嗡嗡地起哄。 他是要干嘛?许星洲简直摸不着头脑…… 许星洲忍了一会儿,试探地问:“……老林,你拿着麦克风,不唱吗?” 林邵凡立时脸红到了脖颈,拿着话筒,把那首歌唱完了。 ………… …… 两年后的今日,许星洲带着林邵凡,在他们学校周围溜达了一下午。 天光沉暗,湿润狂风刮着梧桐,要下的雨迟迟未下,大风席卷天地江河。 黄浦江边栈道上,许星洲给林邵凡买了不少伴手礼,林邵凡提着,许星洲带着点笑模样地道:“说实话老林,你保送p大,离开学校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小伤心呢。” 林邵凡抬起头:“嗯?” 许星洲颇有些回忆峥嵘岁月的意味,说:“——毕竟从此没人给我打掩护了,只能和老师硬刚。” 林邵凡羞赧地笑了笑。 “总是要走的,”许星洲看着林邵凡,道:“老林,你是明天的飞机吧?” 林邵凡说:“嗯,和同学一起,明天上午。” 许星洲温和地笑了起来:“……毕竟高中毕业之后,都是要各奔东西的。” 林邵凡:“……” 林邵凡道:“星洲,你以后来北京,给我打电话就好。” 许星洲点了点头,目视着前方,踩着石板的缝隙往前走。 雨前天黑得犹如末日,狂风大作,江面水浪汹涌。发黄的梧桐叶落在栈道上,在地上逃命般地乱窜。在那样的大风中,许星洲一头长发被吹得四散,凌乱又飞扬。 她什么都没想,整个人的脑子都有点空空的,茫然地望向远处的水平线。 然后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鼓足了勇气的声音。 “许星洲。”林邵凡声音还有点发抖地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已经忍了三年了。” - 许星洲一愣,转过了头去。 林邵凡手里还提着买的伴手礼,头发被大风吹得乱糟糟的,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生站在江岸栈道之上,身后的背景犹如末日。 林邵凡站在许星洲两步开外的地方,连耳根都是红的,颤抖道:“……我喜欢你。” - “我喜欢你……”林邵凡发着抖重复道:“许、许星洲,从第一面见你的时候,我就特别、特别的喜欢你了。” “你是……” 他羞耻地闭上了眼睛,又犹如剖心头血一般,对许星洲说: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 那一瞬间夹着雨滴的风吹过他们两个人,江畔栈道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路过,树影被撕扯,犹如被攫住了命门。 “我喜欢你喜欢你了许多年,”林邵凡说话时简直破釜沉舟一般,“……从你坐到我的后面的那一天就开始了。星洲,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最温暖的人,你总是有那么多新奇的点子,就像……” 许星洲其实在接受今天的约会时,就猜到了这次约会的走向。 但是当她真的站在这个预测中时,面对了林邵凡的话时,还是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不解和绝望。 许星洲说:“……老林。” 林邵凡:“……嗯?” 许星洲抽了口气,尽力措辞道:“——你再说一遍,为什么?” 林邵凡脸瞬间红到了耳尖,沙哑道:“……星洲,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最温暖的人。” “——你在我眼里就是这种存在,又温暖又朝气蓬勃,我想不出你低落的样子,我最难过的时候都靠你支撑,我妈妈见过你,也觉得你很可爱……包括你每天像是小、小太阳一样……” 他害羞得几乎说不下去,剩下的话就被吞没在了狂乱的风里。 那的确是他喜欢的许星洲,至少是他眼里的。 ——那个许星洲健全而温暖,活泼又爱动,能得到他父母的认可,犹如一轮温暖的太阳。 “可是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觉得自己站在深渊上,”许星洲自嘲地说:“——每天醒来都想往下跳,床都成为了吸住自己的深渊,不想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站在高楼上只有往下跳的念头……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需要自己的人,每个人最后都会把自己抛弃掉——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林邵凡怔住了,想了很久,才中肯地求证:“我不明白。是你朋友么?这个人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得了绝症了,才会这么绝望吗?” “没有。”许星洲冷静道:“——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只有精神垮了。” 林邵凡想了很久,才认真地道:“……星洲,她和你完全相反,别的我无从评价,但绝不是一个值得他人喜欢的人。” 大浪猛地拍上堤坝,在摧天灭地的大风中,许星洲以一种极其复杂而难过的眼神看着林邵凡。 林邵凡看不懂许星洲的眼神,茫然道:“……星洲,有什么不对的吗?至少我觉得,和这种人在一起绝对不会开心……” 许星洲沉默了许久,眼神里是一种说不出的自卑和悲哀。 然后她终于嘶哑地开口:“——这个人,是我。” 林邵凡:“……” 女孩子的头发被吹得凌乱,雨水落下,可虬结云缝中又隐约透出一丝黄昏天光。 “老林,”许星洲轻声说:“我就是这种人。大多数时候我觉得活着很好,但是一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旦我过不去那个坎儿,就会……” 她深呼吸了一口,哑着嗓子道: “……就会……那样。” “那个可能随时去死的定时炸|弹,就是我。” 许星洲诚实又难过地说。 林邵凡的表情极其吃惊,像是从未认识过许星洲一般。 “你骗人吧?”林邵凡颤抖道:“星洲,你就是为了拒绝我才编谎话,你怎么可能——” 许星洲说:“我虽然说谎,但我不在这种地方骗人。” 她沙哑道:“老林,你接受不了这种许星洲。” 接着,许星洲看向林邵凡的眼睛。 ——林邵凡确实接受不了,许星洲想。 看他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就知道了。 “可是这就是真的,”许星洲自嘲道:“我是单相型抑郁症,曾经重度发作,有反复倾向。严重时甚至到了出现躯体症状的程度。我因为抑郁症休学,因为抑郁症割腕,整夜整夜的想着怎么才能死得无声无息,我奶奶不搬楼房,就是怕我哪天……” ……怕我哪天舍弃,我在清醒时如此热爱的生命。 许星洲想。 “——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完,林邵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许星洲又温和地道:“我希望,你不要为我拒绝你这件事而觉得太难过。” 林邵凡无法承受那个发病的许星洲这件事,许星洲早就知道了。 ——他只是个出身普通家庭的普通男孩儿,有着普通而平凡的价值观,生而被世俗桎梏——他被学历制约、被生活推着走、被父母所影响。这样普通的男孩,没有那样多的情深去交付给一个高中时懵懂的暗恋对象,没有那样多的耐性去忍受一个完整的许星洲。 ——去忍受那个尖锐的、绝望的,缩在长夜深处的,灰暗的许星洲。 他的喜欢是真的,将许星洲视作美好也是真的。 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林邵凡从来不曾了解过她,甚至连尝试都不曾有。 犹如对待一个梦中的幻象。 ——可是许星洲是个活生生的人。 …… 许星洲平静地说:“老林,我拒绝你。” “我……”许星洲忍住心里涌上的悲哀:“……我对你没感觉,我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的人,而且,我已经……”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许星洲在呼呼的风声中,这样道。 许星洲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世界遥远的呼喊。她听见风的求援,听见海的哀求,听见自己心里那个痛苦挣扎的女孩拍着门求救。 ——可是,可是。 她眼眶滚烫地想。 可是,秦渡分明更加糟糕啊。 他拥有一切,喜新厌旧。他对待自己的人生尚不长情,对待活人更为挑剔,许星洲平凡得犹如千帆一般,和须弥山下的芥子、沧海中的一粟也并无不同。 许星洲面对他,连赌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 许星洲是一个人回的学校。 她刚拒绝了林邵凡的表白,总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和他一路并肩走回学校,许星洲毕竟不是傻子,拒绝完就找了个晚上要上课得先滚蛋的理由——先溜了,林邵凡一路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般,连挽留都没来得及——许星洲就钻进公交车,逃得无影无踪。 然而事实是许星洲晚上没课,只是明天有两节选修。程雁和她选了差不多一样的课,早已把自己归类为五一假期开始的自由人——三点多的时候就给她发了短信,说自己取了票,要滚回家了。 许星洲从公交车里钻出来时,路灯都亮了起来。 那大风几乎能将人吹跑,融融细雨呼一下子糊了她一腿,将裙子牢牢黏在了许星洲的腿上。 许星洲买的最后一把伞经过昨晚的大风也没了,她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将可怜的小帆布包顶在了自己的头顶…… ……今年买了三把伞居然还要淋雨,人生怎么可以这么惨啊。 许星洲顶着小包,在雨里跑得透湿,没跑两步就觉得自己受不了这种雨,躲进了旁边的工行atm。 外头雨势相当可怕,atm由磨砂玻璃围着,外头犹如被水柱冲刷,透过玻璃只能看到路灯破碎的光。 许星洲茫然地看了会儿,只觉得鼻尖有点发酸。 她今天,无论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许星洲摸出湿乎乎的手机,准备给李青青发短信,让她别上自习了,来工行atm这儿来来救救这个学期丢了三把伞的倒霉蛋女孩。 然而她刚把手机摸出来,连锁屏都没开—— ——atm的那扇磨砂玻璃门,突然就被拉开了。 刹那间、漆黑的大风和雨,咕噜咕噜地灌入。 而与那大风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个子高大的、裤腿淋得透湿的青年人。 第40章 - 许星洲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得一个哆嗦, 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进来的那个人穿着双许星洲白天见过的鞋, 许星洲思考了半天,才有些迟钝地想起自己应该是在华言楼门口见过。 华言楼门口人来人往这么多人, 为什么会偏偏记住这么一双鞋呢…… 许星洲其实平时根本不会思考这些东西,可是那段时间却莫名其妙的思绪缓慢, 纠结于一些很小的细节, 呆呆的,甚至不能思考。 像是她与世界之间隔起了一层凉凉的塑料薄膜。 ——连试图碰触, 都会漾起一层阻隔她的雾。 哦是了,许星洲半天才想了起来,要抬起头才能判断这双鞋是谁的。 可许星洲连头都没来得及抬,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许星洲。” 那个人将那把印着小星星的伞收了,伞面的水哗啦啦地挤在大理石地面上。那个空间其实相当狭窄,许星洲呆呆地抬起头, 与他对视。 秦渡居高临下地道:“许星洲,我给你发的微信你为什么不回?” 许星洲:“……” “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秦渡不爽地道:“师兄如果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不是让你直接指责我的吗?” 是了, 秦渡似乎是这么说过的。 他很久以前说过,以后不舒服就要和师兄说,师兄不懂,可是会改。 许星洲懵懵地道:“……没有吧。” 我昨天晚上没有好好的, 许星洲其实是想这样说的。我从昨天晚上起就觉得世界开始变得糟糕了——可是她连把这句话说完的力气都没有。 这些话是不能说给秦渡听的, 他又能做什么呢?许星洲想。程雁去哪里了? 秦渡狐疑地问:“真的没有?” “没有。”许星洲笃定地告诉他。 秦渡道:“那没事了, 师兄发微信是想约你今晚去吃饭。” 许星洲茫然地想了很久, 才道:“……我不太饿。” “我猜也是。”秦渡眯起眼睛:“在外面吃过了是吧?” 许星洲摇了摇头,她确实没吃晚饭,把林邵凡丢开之后就一路跑了回来,确切来说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可是,不太饿也是真的。 外头唰然地下着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隔间上,秦渡有点不高兴地问:“你没回我微信,那今天和你同学去做什么了?”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去给他买手信了,他得给他同学带点东西。” 秦渡:“……” 秦渡嘴角忍不住上扬:“你同学是要回北京了?” 许星洲认真地点了点头,头发还湿漉漉的,看上去蔫巴巴的,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秦渡:“……” 秦渡伸手在许星洲软软的发旋上揉了揉,心满意足道:“他早该滚了。” 许星洲看着他,没有说话。 雨噼里啪啦地砸着atm的磨砂玻璃,长夜之中雨水不绝,女孩的口红还残留在唇上。那颜色极其勾人而湿润,犹如夏夜祭典的橘红灯火。 秦渡盯着那个女孩柔软微张的嘴唇,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伸手磨揉许星洲唇上的口脂。 许星洲:“……你……” 秦渡道貌岸然地又揉了一下,道:“妆晕了。” 许星洲脸顿时变得红红的,接着向后躲了一下,自己用手背把口红擦掉了。 ……她真的脸红了。 秦渡只觉得许星洲擦口红的小动作简直可爱死了,又想起了肖然的电话。 瞬间,秦渡心里简直是盛开了一个温暖灿烂的春天。 - 许星洲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里是atm,而且还是很偏的工行——秦渡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出现得很莫名…… “……师兄,”许星洲问:“你是来取钱的吗?” 秦渡简直抑不住笑意,伸手在许星洲头上又摸了摸,问:“我取钱干嘛?” 许星洲:“你不取钱……” 你不取钱来这里干嘛?许星洲还没来得及问出来这个问题,秦渡就揶揄地问:“我要是不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回去?”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跪着求我室友来给我送伞,我刚刚就准备发微信的。” “所以,”秦渡打断了她,道貌岸然道:“师兄是来让你不用跪着求人的,你明白了?” 说话时,秦渡手里还拎着许星洲那把小伞,伞上的水淋淋漓漓地滴了一地。 他裤腿都能往下滴水,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然后秦渡将自己的外套一脱,故意问:“想不想师兄送你回去?” 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许星洲今天脑袋又不太好用——以至于她至今还有点懵懵的反应不过来,只随波逐流地点了点头。 而下一秒秦渡就开了口: “也不用多了,你抱师兄一下,以后师兄天天送你回寝室。” 许星洲:“啊?” 秦渡笑眯眯的,哄小朋友一般俯身道:“嗯?不愿意吗?”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秦渡得意地道:“——师兄这种男朋友这个世上都不好找,小师妹。” ——秦渡刚刚是不是说了男朋友? 他也是在表白吗?许星洲怔怔地抬起头,与秦渡对视。她只觉得她与秦渡,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难言的隔膜。 晚春雨声不绝,法国梧桐哗哗作响,取款机里的灯光映着高傲的青年人,和靠在角落一身红裙的女孩。 “许星洲,”秦渡难得正经地道。 “——你试试和我谈恋爱吧。我会对你好的。” - 许星洲闻言悚然一惊,遂仔仔细细、冷冷静静地打量了一遍秦渡。 秦渡头发还湿着,这个一生一帆风顺、占尽世间好风水的青年人——此时充满风发意气与志在必得,连在提出交往时都有种盛气凌人之感。 他看着许星洲,微微眯着眼睛,喉结微微一动。 他第一次看他买来的那辆车时,看他初中时交往过的那些校花时,看那些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的奖牌和荣誉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眼神呢? 许星洲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可能还不如那辆车吧,许星洲想。 毕竟那辆车不算税都值两百多万欧元,而那些校花外貌不必说,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们绝对人格健全、家世清白。 可是许星洲呢? 那个现在站在崩溃边缘的、一旦崩溃就拖累身边所有人的,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没有的许星洲——简直是他的收藏品、他的集邮册的最底端收藏。 而许星洲,没有任何成为他即将喜新厌旧的藏品的打算。 毕竟喜欢不代表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更不代表必须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交付出去。 许星洲看着秦渡,冷淡地、近乎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要。” 秦渡浑身一僵。 “我对你没兴趣。”许星洲冷冷地对秦渡说:“也不会和你谈恋爱,连试试都不要。我从来没看重过你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我以为你知道的。” 秦渡:“我——” “说句实话,”许星洲眯起眼睛。“我考虑谁都不会考虑你,和你做朋友倒是还可以,但是别的更进一步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对我有点最基本的尊重。” 秦渡背着光,许星洲看向他时,莫名地觉得秦渡眼眶红了。 错觉吧,许星洲想,这种人还会红眼眶的? 拒绝林邵凡时,许星洲想方设法顾着他的感情,可是到了秦师兄这里——到了许星洲真的动了心的秦渡这里,许星洲却只想以最尖锐的话语刺痛他。 他根本不会觉得疼的,许星洲幼稚又难过地想,他哪有可能爱我。 “——恋爱?”许星洲强撑着道:“这个别想了吧,我就算和老林谈也不会和你谈的,师兄。” 秦渡看着许星洲,嘴唇动了动,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这副绝望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谁还会买单不成吗? 许星洲拔腿要跑路,她怕自己再不走就要当着秦渡的面哭出来,那样也太没有说服力、也太过丢脸了。 可是,她刚握住门把手,就被叫住了。 - 秦渡突然发着抖开口:“……许星洲。” 许星洲握着门把手的手一顿,回头望向秦渡。 “你当……”秦渡哑着嗓子道:“……当我没说行吗?” 许星洲:“……什么意思?” 秦渡嗓音发颤,那声音里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味:“……你觉、觉得和我做朋友还可以,那我们就继续做朋友。” “我不是非和你谈恋爱不可……就算陪在……” ……就算陪在你身边看着,也行。 秦渡那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哀求。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就问:“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秦渡背对着她,一点头,声音几乎都在发抖:“……嗯。” ——这种人怎么会爱上我?许星洲捏着门把手,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喜欢我,大概就像喜欢他从路边捡来的受伤鸟儿一样,也可能是喜欢路边夹道的野花。他的世界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而那个男人想把那只鸟据为己有,成为自己无数收藏之一。 许星洲发着抖说:“——秦渡。” 秦渡抬起头,一开始的戏谑与游刃有余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和她皮‘叫师兄’了。这个身高一米八六的青年此时眼眶通红犹如困兽,哀求般地看着握着门把手的、比他纤细柔软得多的姑娘。 atm外下着雨,漆黑的雨水铺天盖地,许星洲将那扇玻璃门推开少许,女孩细白的手腕立时被淋得湿透。 “秦渡,”许星洲嘲讽地问:“我把昨天你请我吃饭的钱转还给你吧?” 秦渡一怔,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接着许星洲就四两拨千斤地、嗓音发抖地拿话儿扎他: “——不就是心疼请我吃饭的钱吗,我回去转给你啊。” 她那句话极具嘲讽羞辱的意味,偏又带着种清亮的柔软,秦渡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如江上灯火般的、清淡俊秀的眉眼。 许星洲说完,推开atm的门,用手捂住头,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如晦风雨之中。 许星洲说什么?她说了什么——? 秦渡那一瞬间,脑子都被逼得嗡嗡作响。 秦渡这辈子最不疼的就是钱,何况那还是许星洲——秦渡被她两句话气得血管突突作响,捏着许星洲那把雨伞就冲了出去! 许星洲跑得并不快,秦渡在后头暴怒道:“许星洲——!” “我操他妈的——!” 秦渡咳嗽了两声,直接将那把雨伞朝着许星洲掷了出去,那雨伞并不重,砸人也不会太疼,却还是砸到了许星洲的肩膀。 “许星洲,”秦渡眼眶赤红得几乎滴血,隔着老远大吼: “——算我倒霉,喜欢上你这种神经病!” 许星洲跑都跑不动,蹲在地上咳嗽,哭得眼泪一道鼻涕一道,倔强喊道: “你知道就行——!” 然后许星洲抖着手捉住掉进水洼里的那把缀着小星星的、秦渡送她回宿舍时用的小伞,把秦渡留在后头,跑了。 她没撑伞,但是这次旁边没有拔地而起的城堡,只有像荆棘一般耸立扭曲的法国梧桐,和从树缝里落下的冰冷路灯。雨水汇聚,路面湿滑,许星洲还没跑到南区门口,小高跟就吧唧一下一歪,将她的脚扭成了个馒头。 许星洲崴了脚,跑跑不动,爬也不可能爬,彻底丧失了移动能力,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蜷缩在了树影里头。 - 许星洲抱着腿缩在青桃树下的阴影里,那教学楼门口下课时人来人往,许星洲躲在黑得化不开的影中,被淋得发抖,泪水吧嗒吧嗒地往外掉。 如果我有个健全的人格就好了,许星洲泪眼模糊地想,有一个能承受得起抛弃的、能承受得起过分对待的人格,不会因为被抛弃而绝望到想要去死——这样,就可以正常地接受一个男孩的爱情。 如果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好了,许星洲把脸埋进臂弯里。这样她就会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她就会在人生的每个岔路口都拥有后盾——这样,就可以开心地在那个小玻璃隔间里抱住秦师兄了。 ——做一个脆弱的、人格不健全的人,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 许星洲抱着自己的膝盖,那把小伞掉在不远处,许星洲连去拿的力气都没有。 可是没人注意到许星洲躲着的角落,也没人注意到那把掉在地上的伞。 许星洲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泥上,泥里还陷着青翠的小毛桃,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她周末新洗的裙子上满是泥点,狼狈不堪。 上课铃声响起,中间半个小时的课间终于过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都进了教室,狭窄马路上空无一人。 许星洲眼泪仍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地滚下面颊。 ——许星洲明白,她与秦渡之间,隔着万道大河,千重群山。 这件事应该是结束了吧,她想,这样就彻底结束了,以后如果再见到,估计就算仇人了。 ……这种超级富二代会记仇到在实习的报社给我穿小鞋吗?许星洲有点皮地想笑,可是她笑着笑着,又模糊了视线。 然后,狭窄马路的尽头,走来了一个男人。 路灯灯光落在秦渡的身上,月季花枝垂了一路,被灯耀得金黄。 秦渡没打伞,浑身淋得透湿,卷发黏在额上。 他走路的样子犹如被淋透的豹子。 明明华言楼在反方向——许星洲不知道秦渡为什么会往这儿走,也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还会见到他,尤其还是在他说了‘算我倒霉喜欢上你这种神经病’之后——秦渡应该不是来找她的。 许星洲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哭着往树影里缩了缩。 ……不要发现我。 光影和花涌在这个世界里,许星洲透过青黄的枝叶看到秦渡从黑暗里走过来。许星洲看不见秦渡的表情,只能拼命地祈祷,希望他不要发现这个角落。 秦渡一步步地经过,许星洲连喘气都憋着,抱着自己满是泥点的裙子和小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许星洲承受不起再丢一次这种脸,她想。 ……然后,秦渡走了过去。 许星洲颤抖着吐了口气,将脑袋埋在了膝盖之间。 ——可是,下一秒。 秦渡折了回来,从地上捡起了那把——许星洲摔倒时掉在草丛里的小星星伞。 第41章 - 雨落进化不开的黑夜之中, 枝头的雨珠嗒地坠入泥土。 许星洲躲在阴影里,雨水顺着她的鼻梁滴了下去, 在树的影子里, 她看到那把小伞被秦渡捡了起来。 那把伞上粘着泥, 秦渡五指捏着伞柄,将伞抖了抖。 泥点儿被抖得像雨一样坠入大地,许星洲蜷缩着屏住呼吸,不敢往秦渡的方向看。 人这种生物,对另一个活物的眼神接触是极为敏感的,许星洲丝毫不怀疑——以秦渡这种神经锐利的程度,许星洲如果试图去看他的表情,绝对会被秦渡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秦渡只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许星洲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几乎无法喘气。 “……许星洲?”秦渡沙哑道。 许星洲躲在黑暗里,吓得不住地哭。她的肩膀都在抖, 拼命地捂着肿成馒头的、崴伤的右腿, 只当自己被发现了。 ——这个狼狈的、摔得满身是泥的许星洲,是不能出现在秦渡的眼里的。 那毕竟是她最后的骄傲。 如果被发现的话会沦为笑料吧?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 在秦渡不喜欢我了之后, 一定会把找到这样的我这件事当成笑话去告诉全天下的。 想想看, ‘那个拒绝了我还羞辱了我的女孩,和我分开之后崴了脚躲在树后哭,浑身是泥’——多好的饭后谈资啊。 秦渡出声唤道:“……星洲。” 他的呼唤里, 甚至带着难言的酸软意味。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用这种语气说话给谁听呢?他分明是在说给空气听的, 谁会为他感动吗? 许星洲拼命地忍着即将落下的泪水, 使劲捏住了自己的鼻尖儿,连半点气都不漏出来,以免被发现。 然后树叶簌簌声响,秦渡捉住了青毛桃枝,慢慢地往一旁拨去。 ——那一瞬间许星洲死死闭上了眼睛,路灯的光透到她的脚边,映亮长长一道。 冷清灯光在雨中有如繁星,六教门口的青桃被雨洗得明利又干净。 枝头雨水吧嗒吧嗒地砸在许星洲的脑袋上,敲得她晕晕乎乎的。 别让他发现我,求求您,不要让他看见我在这里。许星洲苦苦地哀求上苍。 她已经足够狼狈了,这垛能焚烧她的柴火已经足够高,不需要最后这一桶油了。 可能是她祈祷的太情真意切,那簌簌的声音一停——在连绵大雨中,秦渡松开了桃枝,那枝桠猛地弹了回去。 ——秦渡拨开了许星洲藏身的树枝,却没有拨到尽头,终究没看见她,差之毫厘。 许星洲终于喘出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接着许星洲听见秦渡淋着雨远去,她看了一眼,茫茫大雨之中,他拿着那把脏兮兮的伞,也不撑开,一路朝着南苑的方向去了。 许星洲觉得胸口酸疼至极,简直无法呼吸无法走动,连流泪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脏兮兮的布,那些许星洲平时会停下脚步去闻的黄月季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许星洲理智回笼,瞬间意识到了问题。 ——这个状态有些极端了。 从四月份以来,从许星洲得知她妈妈即将再婚的消息以来——许星洲就开始觉得情绪有一点不受控,但是今晚简直是泄洪一般。 像是站在溃堤融化的冰川旁,要把身体投进去,任由冰块挤压。 - 许星洲意识到这一点,摸出手机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 她淋了一晚上的雨,手机屏幕湿乎乎的,许星洲把手机在自己湿透的裙子上擦了又擦,将手机擦到能识别自己手指的程度,又拼命地划了半天,终于解开了自己的指纹锁。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求救般地翻开自己的通讯录。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就掠过了她的每个现在在上海的同学和老师甚至辅导员,哆嗦着给回家过五一的程雁拨出了那个电话。 - 电话那头过了至少半分钟,许星洲至少数了七八声嘟嘟的声音——程雁才将电话接了起来。 “喂?”程雁的声音带着点儿没睡好的烦闷,夹着动车上毁天灭地的小孩尖叫,她闷闷地问:“许星洲,怎么了?” 许星洲哽咽着说:“——雁宝,我、我在六教这儿,摔倒了……爬不起来。” 程雁:“……” 程雁显然没睡好,没好气地道:“许星洲你清醒点行么,你知道我在哪儿么!你在六教摔倒了我也救不了你啊。我还有三分钟到汉口,没吃晚饭,对面还有混蛋啃周黑鸭——要我说这些在密闭空间吃鸭脖的都应该被乱棍打死……” 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列车前方到站汉口站,请在本站下车的乘客朋友们……’的动车播报声。 ——程雁的确不在上海,她中午就出发去火车站了。 许星洲想起这件事的瞬间,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她握着手机,不住无声地掉着眼泪,一手捂着自己发紫的脚踝,意识到自己又给程雁添了麻烦,更无从解释这个电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像现在就是会这样的,无法思考,思绪迟缓。拖累身边的每个人。 程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许星洲,微信上给我发个定位,告诉我你在哪。我马上给李青青打电话。” 程雁那头接着又求证地道:“你是不是情绪不对?是不是?” 许星洲哭着说:“嗯、嗯……” “你呆着别乱跑。”程雁理智地说:“六教门口是吧,门口哪个位置?你是怎么摔的,现在能不能走路?” 许星洲说起话来简直像个语无伦次的孩子,沙哑道:“我在门、门口,就是他们种小桃子的地方,我往下丢过……丢过桃子。从桃子能找到我,应该。” 程雁怒道:“操,你他妈白天不还好好的吗!” 许星洲哭着道:“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要崩了。呜、呜呜说不好是为什么,就是……” 程雁说:“你妈的。许星洲你给我三分钟,我去找李青青,三分钟之后我把电话给你打回去。” 许星洲哭着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程雁才把电话挂了。 许星洲想起秦渡离开的背影,将脸靠在了树干上,面颊抵着粗粝树皮。树干漆黑,可她的面孔雪白而细嫩。 美国队长在内战之前咄咄逼人地问钢铁侠,你脱去了这层战衣,还是什么? 钢铁侠——托尼·斯塔克说:天才,亿万富翁,花花公子,慈善家。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问题,许星洲模糊地想,只不过这种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罢了。 - …… ………… 高铁窗外掠过漆黑的星夜,沿途荷叶接天,黑湖湖面映着村里路灯。 程雁效率相当高,她飞速给李青青打完了电话,报了坐标,又给许星洲打了回去。 她这种事经历的次数绝不算少,原来初高中时程雁就极其有经验。许星洲情绪很少崩溃,但每次崩溃,程雁都能设法给她拉回来。 她会持续不断地和许星洲讲话,给许星洲塞点东西吃,笑眯眯地摸她的头,甚至会抱抱她。 高铁上,程雁像最没有素质的那群人一样,拿着手机大声讲电话。 “嗯,”程雁夸张又大声地道:“我回家就帮你看看,你妈生的那个弟弟好像上了咱们原先的初中……你如果看他不顺眼,咱们可是本地地头蛇,还缺人脉么?找你当年那群小弟堵他小巷子啊。” 她说话声音极其夸张,没几句就被周围的人白了好几眼。 程雁悍得很,立即眼睛一立瞪了回去,把白她的人逼得乖乖戴上了耳机…… 许星洲在那头断断续续地又哭又笑,问:“打他干嘛?” “不打他?”程雁问:“给他穿小鞋么?” 许星洲也不回答,断断续续地道:“你去打我同母异父……不对同父异母生的那个……不对……” 程雁说:“打哪个都行,你想看我录像吗?” “我不,”许星洲在电话那头带着鼻音,说:“你别打他,两个都不准打,小孩子是无辜的……妈妈不允许。” 程雁:“……” 程雁知道许星洲现在脑筋不太对劲,但是还是很想骂一句神经病…… 但是当程雁听到那句近乎犯病的话时,就知道许星洲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她一开始的崩溃劲儿已经过去了,下面只要好好陪着就行。 许星洲那头好久都没说话,程雁自觉把她哄了个差不多,正打算换个话题呢—— ——许星洲就哆哆嗦嗦地开了口。 “我,那天看我爸的朋友圈,”许星洲又胡乱地一边哭一边说:“他和我后妈生的那个谁……我不记得名字了,反正是我们许家的种。他们女儿要小升初了,他们前几天刚刚带女儿去报名,说等她小升初考试结束之后,要带去欢乐谷玩……” 程雁:“……” 许星洲一边哭一边说:“……我也想去欢乐谷。” 程雁说:“我带你去迪士尼,哭个屁啊,多大点事,咱们还比他高贵呢,咱门票五百块,玩完咱们发二十条朋友圈,张张九宫格,气死他们。” 许星洲又哭又笑,对她说:“发二十条朋友圈,你怎么能比我还傻逼啊?” 然后过了会儿,许星洲又难过地问道:“……今天他骂我神经病,我是不是真的挺神经病的?” 程雁不知道她说的‘他’是谁,茫然地问道:“你爸骂你神经病?” 许星洲却没回答,哭得哽哽咽咽,自言自语道:“……我挺、挺神经病的……” “不是他骂我的错,”电话那头许星洲语无伦次地说:“——可我也不想做神经病的。” 程雁还是颇为懵逼:“是谁骂你?” 程雁在等许星洲回答的空隙,抬头望向天际的星辰。 天上的繁星从来缄默不语,归家的人满怀思绪。列车短暂停靠于潜江站,小站台上清冷的白灯一晃一晃。 然后程雁在话筒里听到了李青青的尖叫声。 “我日啊我的姐姐!!”李青青尖叫道:“你怎么能把自己整成这德行——!赶紧的吧我送你回宿舍你还来得及去洗个澡!不然澡堂都关了!” 程雁终于放松地瘫在了座椅上。 ——一千多公里外,她的朋友终于有了照应。 - 与一千多公里外正在下雨的上海不同,程雁拉着小行李箱和两盒粽子从铁皮车里走出来时,她所在的城市月朗星稀,微风拂过站台,有种难言的惬意。 程雁的父母正在到达口处等着,程雁对他们挥了挥手,加快了步伐跑了过去。 程爸爸笑道:“我家闺女一路上辛苦了。” “也还好啦,”程雁说:“坐车又不累,就是稍微挤了一点……脚有点伸不直,就想回家睡觉。” 程爸爸笑眯眯地问:“下周周几回学校?” “周二吧,票已经买好了。”程雁说。 “难得回来一次就多呆两天……我拜托了星洲帮我答一下统计和新闻学的到,可以在家多住一天的。“ 程妈妈眯起眼睛道:“你小心挂科。” 程雁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会有这种可能吗?” 程妈妈看了一下程雁,问:“哎,闺女你怎么买个粽子都买礼品装?教你的你都忘啦?怎么回事?” 程雁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赤红色五芳斋大礼品盒,拎起来晃了晃。 “洲洲买的。”程雁晃着礼品盒道:“她给咱们家买了一盒,还给她奶奶买了一盒。” 程爸爸叹了口气道:“……这个小孩啊。” 他又说:“雁雁,回头让洲洲不要总浪费钱。她爸每个月给的也不多,那边生活又贵,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让她自己留着买点好吃的。” “对,”程妈妈也说:“下次不要收了,让她留着钱,你们自己去吃好吃的,我们又没有关系。” 程雁笑道:“放心啦,许星洲理智尚存,不会饿死自己的。” “还是老规矩?”程爸爸莞尔地问:“让你妈今晚给她煮一煮,你明天顺路给她奶奶送过去么。” 程雁点了点头,程爸爸伸手摸了摸程雁的头,不再说话。 ………… …… 月光映亮广阔平原和荒凉的施工地,程爸爸拉着程雁的行李箱,高铁站到达口外全是黄牛和开黑出租的,还有发小传单的。 程雁钻进小轿车,她父母坐在前排,他们一起回家。 “……星洲应该挺羡慕我的吧,”程雁茫然道:“我还能回家,可她暑假都不打算回来了的。” “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这里也没有家。” 程妈妈不平地说:“觉得自己有家才怪了。她爸妈那都是什么人啊?我每次想起来都生气,哪有那样为人父母的?” “星洲她妈还要再婚呢。”程爸爸漫不经心地道:“第三次了吧?是不是这几天就要办婚礼了?” 程雁想起许星洲的妈妈,嗯了一声。 程爸爸说:“他爸也是厉害。初中的时候,嗯,星洲一说不想去他家住,就真的不劝了——说白了还是觉得星洲是个拖油瓶,她一提就顺坡下驴呗。” 程雁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许星洲发的微信,说自己到宿舍了。 程爸爸一谈那对父母,仍是不平个没完,在前头滔滔不绝地骂那俩人不配为人父母。 …… 那对前夫妻确实是够倒人胃口,程雁想。 在孩子五六岁的时候闹离婚,谁都不要那个懵懂而幼稚的许星洲,为了不要抚养权甚至差点闹上法庭。 ——那就是许星洲第一次发病的契机。 五六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被任何人所爱,连父母都不爱她。小小的许星洲连世界都坍塌了。 ——程雁至今不理解那对夫妻,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不想要那个小女儿。 程雁理智上明白那是因为自私。毕竟每个人都怕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可是在生下孩子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考虑到,孩子就是自己的责任呢? 那时候的程雁也只是小小一只,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只后来听父母聊天时提过,星洲的父亲有些重男轻女,不想要女儿,想要儿子——而那时候计生政策还没放开,他拖着星洲这个拖油瓶的话连对象都不好找。 而星洲的母亲,她离婚后就立刻闪婚——应该是婚内出轨,因此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要女儿。 那对夫妻离婚时天天吵天天闹。程爸爸说过,那对夫妻当着孩子的面就骂得极其难听,什么野种什么不知是谁生的,什么驴xx的,什么你不要我就把她从楼下推下去…… 那段闹剧持续得旷日持久,最后还是病愈出院的许星洲的奶奶出面,对那两个人说这个孩子我来养,然后直接把许星洲领回了自己家。 ——那时候许星洲的病已经颇为严重,甚至都有些自闭,成天成日地不说话。 而她奶奶是个风风火火的老太,声音洪亮,乃是街坊邻居之间吵架的头把好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她其实也没受过什么教育,也不晓得抑郁是什么,但至少知道得了病就得去治,而她的小孙女非常难过。 许星洲的奶奶悉心照顾那时候不过六岁的许星洲——她足足照顾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将小许星洲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 许星洲跟着她奶奶生活这么多年,其实沾了不少这位老人的坏毛病,譬如牙尖嘴利,譬如吃喝嫖赌……程雁搓麻将打牌从来不是许星洲的对手,这个辣鸡甚至还会出千,连出千的手艺都是跟她奶奶学的。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个老人真的非常爱她。 ………… …… 程雁望着外面连片田野和细柳,想到许星洲她奶奶,忍不住就开始笑。 夜风习习,程雁和她父母坐在一辆车里,程妈妈打开手机看了几眼,突然“哎哟”一声。 程爸爸一愣:“老婆你这是咋了?” “这……”程妈妈语无伦次道:“星洲他妈这人到底啥毛病啊?她不是打算后天赶着五一的场子结婚的么?我记得婚宴都订了吧——” 程爸爸开着车,一头雾水:“哈?我其实不太清楚……” “婚宴定了,她今晚跑了?”程妈妈难以置信地说:“——跑去上海了!今晚的票,她能去做什么啊?” 第42章 - 千里之外, 魔都的天犹如被捅漏了。 312宿舍,灯管悬在许星洲头顶, 宿舍里一股风油精和药酒的味道。 李青青道:“……姐姐,你今晚能睡着不?” 许星洲点了点头,抚着胸口道:“……还行,我撑得住。” “你摔成这样,”李青青客观地道:“估计也是没法洗澡了,怎么办?我给你拿湿巾擦擦?” 许星洲:“我不要, 你大概会嫌我胸小。” 李青青:“……” 李青青说:“你真的抑郁?” “今晚有什么情绪不对的地方,”李青青道:“就跟我说,程雁说你发作起来比较可怕,有可能想不开。” 许星洲莞尔道:“我现在好一点了。” 李青青叹了口气, 将药酒放在许星洲桌上, 道:“……你也太神奇了吧?” 许星洲温温地笑弯了眼睛,问:“怎么啦?” “这个世界上, ”李青青说:“——谁能想到你都会有抑郁症?” 许星洲笑了起来, 可是那笑容犹如是硬扯出来的一般, 道:“我怕你们知道了之后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李青青:“……” “毕竟, ”许星洲自嘲道:“这社会上谁都有点抑郁的倾向,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特殊,也不想因这件事得到什么特殊的优待。而且抑郁的人大多有点神经质,就像我本人一样。” “我怕别人知道, ”许星洲低声道:“……我怕他们觉得我是神经病, 我怕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我怕在我发病之前他们就不能正常地对待我了。” 李青青说:“……这个……” “……青青。” 许星洲眼眶里带着泪水,抬起头,询问道: “……我应该,没有影响过,你们的生活吧。” 那句话有种与许星洲不相配的自卑和难过,像是在她心中闷了 李青青过了很久,叹了口气道:“……没有。” “我们都觉得,”李青青心酸地道:“星洲,你活得那么认真,那么……漂亮,我们都非常羡慕你。” 许星洲茫然地望着李青青,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李青青酸涩地说: “……我们,每个和你接触的人。” “都很喜欢你。” - …… 阜江校区里,雨打剑兰,行路灯的余光昏昏暗暗。 秦渡淋得透湿,与陈博涛一同坐在紫藤萝盛开的回廊里。 暮春的雨落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捏着把脏兮兮的雨伞,沙哑地在黑暗里喘着气。远处月季盛开,雨水滴里搭拉地汇入水沟。 打破沉默的是陈博涛:“……我开车送你回去?” “……嗯,”秦渡沙哑道:“……谢了,我淋了一晚上的雨。” 陈博涛说:“你淋一晚上干嘛?这都他妈十一点多了,你在校园里转了一晚上?” 秦渡哑着嗓子说:“我找人。” 陈博涛怒道:“我知道你找人!” “她跑了之后……”秦渡咳嗽了两声道:“我觉得真他妈生气啊,明明都对着我脸红了。我到底哪里差,她看不上我是不是眼瞎,不要我拉倒,我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陈博涛看着她。 秦渡平直地道:“可是,我只觉得我快死了。” “……所以我告诉我自己,”秦渡说道:“我步行走到她们宿舍,在路上如果能看到她,就是命运让我别放过这个人。” 风呼地吹过,**的叶子啪啦作响。 “……咳……然后,”秦渡嗓子哑得可怕,将那把伞举起来晃了晃:“……我捡到了这把伞,我从星洲手里抢的这把。” 陈博涛不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人影都没见到半个。” 秦渡说话时,声音里几乎带上了破碎的味道。 远处喧闹的学生早就静了,阜江校区万籁俱寂,雨声穿透长夜,紫藤萝坠于水中。 秦渡拿着那把伞,泣血般地说:“——只找到了这把伞。” “所以我没办法,又告诉我自己……” “……我说许星洲今天晚上是有课的,所以肯定会出来上课。我在校园里走走,应该会遇见。” 他顿了很久,又狼狈地说:“……然后我退而求次,告诉自己,这么偶遇也算命运。” 陈博涛:“……” 陈博涛笃定地道:“所以你在学校里面走了三个小时。” 秦渡无声地点了点头。 “……没找到,”秦渡将脸埋进手心,沙哑道:“……连人影都没有。所以,我又觉得明天再说吧……明天再说。” 陈博涛嘲道:“我盼你这种天选之子翻车,盼了二十年,没想到你跪在一个小姑娘身前了。” 秦渡粗鲁地揉了又揉自己的眼眶,抬起了脸。 “……我虽然活不明白,”秦渡背着光道:“但是我他妈……” 然后陈博涛指了一下秦渡的手机,示意他有新消息来了。 - ………… …… 许星洲躺在床上,就觉得这个世界朝自己压了下来。 李青青与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她终究不是程雁——可程雁其实也不理解这是个什么感觉,她只是能捉住在崖边坠落的许星洲而已。 那种感觉极其窒息。 ——从来没有健全的人能够理解抑郁症发作状态是什么,无论那个人与她有着多么亲密的关系。 那是从心底涌起的绝望,明明毫无器质性病变,却硬是能以情绪逼出肢体症状来。整夜整夜的想去死,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生活毫无转机,那些曾经喜欢的、无论如何都想要去一次的、新奇的地方瞬间变成了痛苦的源泉。 那个想活到八十岁去月球的许星洲,想尝试一切,走到天涯海角的许星洲——就这样被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许星洲连哭都只能闷在被子里,她怕睡着的李青青被她吵醒,也怕自己这个样子被别人看见。 ——明明没有什么刺激,却还是垮了,不是矫情是什么呢? 林邵凡不明白,程雁只是从来都不问。 连许星洲自己都讨厌这个自己,觉得这样的许星洲应该被留在黑夜里头,连自己都不理解自己的时候,谁还会理解她呢? 许星洲想到这点几乎喘不上气来,程雁给她发的消息她一条都看不进去,只按着以前的习惯给她报了一句平安。 ——每次许星洲情绪崩溃的时候,程雁都会要求许星洲隔一段时间报一声自己没事,以确认她没有做傻事。 许星洲点开与秦渡的聊天框,被清空了聊天记录后,秦渡一句话都没再和她说过。 她想起秦渡师兄高高在上的表白,想起他被拒绝之后那句称得上卑微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又想起秦渡在月季花中淋着雨,在她身边捡起那把掉进泥污的小伞。 ——师兄可能是真的喜欢我的吧,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 真好啊,居然也不是单相思,许星洲闷在被子里哭得泪眼模糊。 可是我这一辈子,许星洲哭着想,已经被抛弃过太多次了。 那些抛弃来自每个我所重视的人——生我养我的血亲,育我爱我的祖母,曾经与我相伴的同学。那些遗弃来自岁月,来自人生。 而秦渡的身份,比父母比她的奶奶还要危险。 他与许星洲并无血缘,故乡不在一处,这些姑且不提,光是一点喜新厌旧和游戏人生都令许星洲害怕得不行。 许星洲甚至都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在知道许星洲有病的瞬间就拍拍屁股滚蛋。 许星洲扪心自问自己无力承受这样的抛弃,只能将危险掐灭在摇篮里。 ………… …… 那顿饭能有多贵呢? 许星洲连思考价格的力气都不剩,把自己微信钱包里剩下的钱连毛带分地,全都给他转了账过去,补了一句‘饭钱’。 接着许星洲按下了转账的确定键,识别了指纹。 那发红包的行为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许星洲知道这个行为满是对秦渡的羞辱,尽是‘你不就是图我的钱吗’的意味,甚至怀着对他最恶意的曲解。——她这辈子都没有对人做过着么过分的事,而头一次就是对秦渡。 过了很久,秦渡回了一个字: “行。” 然后那个对话框便安静了下来。 黑暗里手机屏幕亮得犹如长明灯,许星洲觉得有种自虐的、扭曲的爽感,求证般地发了一句‘师兄?你不收吗?’。 ——消息跟着一个发送失败的红圈圈,和一句‘对方已经开启了好友验证。’ - 那天晚上许星洲在自己宿舍的小床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长长的坏梦。 她在那个梦里被恶龙踩在胸口。许星洲在梦里吓到大哭,那恶龙犹如她的病的象征,在每次她变得脆弱时都会卷土重来,只不过过去的几年许星洲一直将恶龙打败了,这次却被恶龙碾在地上。 她在梦里害怕地抱住自己的熊布偶,将鼻尖埋进小熊里,那小熊里头满是她自己的气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抵御可怕噩梦的侵袭。 然后许星洲睁开眼睛。 映在眼里的是现实:——她睡在墙皮剥落的老宿舍里,头上是铁链固定的灯管,淘宝网购来的床帘,和许星洲大一军训时兴高采烈贴在墙上的墙纸。 许星洲恍惚了一会儿,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仿佛从未遇见过秦渡一般。 毕竟秦渡只是掀起了她的心结。 许星洲对秦渡的喜欢是真的,可那种喜欢和失恋的苦痛却不会搞垮许星洲——因为秦渡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真正的心结,还在别人身上。 许星洲掀起床帘,和床下的李青青大眼瞪小眼…… 李青青试探地问:“……你、你还好吧……?” 许星洲诚实地答道:“好一点了,就是脚不太好。” “好点了就行,”李青青说:“这几天就别作了,你那个小腿没骨裂吧?” 许星洲看了看自己的脚腕,小声道:“不知道,我要不然拍给临床的同学看看吧?” “不行的话就去校医院哦。”李青青看了看表,笑眯眯道:“我今天满课,先走了,中午想吃什么的话给我发微信,顺路的话我就给你买了。” 许星洲浅淡地笑了起来,和李青青挥了挥手,然后自己艰难地挪下了床。 她在床下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就想下楼去外面随便买点什么垫垫肚子,于是套了一件外套,跛着一只脚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许星洲穿着睡衣跛着脚,挪动得犹如个残疾人,下三层楼的功夫就引来了无数同情的目光,最终一个小学妹看不过眼,老佛爷式扶着她下了楼…… 许星洲瘦瘦的,下楼后自己行动也不算特别受限,扶着并不吃力。 于是许星洲微微弯了弯眉眼,对那个扶她的小学妹笑道:“谢谢你呀,你真好。” 许星洲这么一勾人,小学妹的脸,顿时红得犹如苹果一般。 接着,小学妹就害羞地说了声再见,逃了…… 许星洲此时散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半点儿都没打理,别说裙子了,身上还穿着粉红小熊睡裤,脸上半点脂粉都没有,自我感觉应该是属于一天中比较丑的时候,可是从小学妹身上可见自己就算不打理也不会太难看。 她刷了门禁卡,一跛一跛地出了门,外头空气尚算新鲜,月季花怒放,许星洲闻到空气里的水汽时,只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活过来了。 ——毕竟生活的灵魂不是爱情,生活的灵魂是其本身,她想。 失恋再令人心痛,也不过是个客人。 然而,下一秒,许星洲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甚至让她胆战心惊的声音。 “星洲——” 那个女声高声喊道。 许星洲僵在了原地,连头都不敢回,只当自己幻听了。 ——她怎么可能来这儿?她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要结婚了吗? - 许星洲回过头,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王雅兰年近五十,保养仍然得当,看上去说今年三十几都有人信。 她显然是赶了一天晚上的路,还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疲惫——许星洲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两年前,王雅兰试图来给她送考。 “你来这里做什么?”许星洲冷冷地问:“你不是要结婚了么,婚宴不是都订好了?好不容易订的五一婚宴说翘就翘?” 王雅兰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许星洲嘲讽地道:“我初中的时候——你二婚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走出那扇门,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正眼看你一眼。” 王雅兰:“……洲洲,妈妈……” “洲洲?妈妈?叫出那个你十几年没叫过的称呼,”许星洲难以置信地道:“你就觉得能和我拉近距离是么?” 王雅兰脸上无光,低声求饶般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到别处去……” 许星洲:“……” 许星洲说:“就在这里,十分钟,我最多给你十分钟。多于十分钟我就报警。” “目的,”许星洲说:“你说清楚。” 王雅兰低声道:“……妈妈要结婚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哦。” “……妈妈这么多年,”王雅兰说:“都对不住你。说来也是厚颜无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 许星洲:“……” “虽然你没在我身边长大,但你其实很像妈妈,”王雅兰沙哑道:“我之前听你们高中班主任提起过,洲洲。你像我,是个心动人动的人,想一茬做一茬……其实妈妈也没想过别的什么,就想……” 许星洲出声道:“就想我祝福你?祝福你和第四个丈夫相亲相爱?因为我和你像?” 那一瞬间许星洲简直要笑出声,心里最深处的恶意都被释放了出来。 ——她居然说这种话?她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我和你哪里像?”许星洲冷冷道:“你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 王雅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许星洲直视着王雅兰的眼睛道:“——你出轨,在我五岁的时候闹离婚,把我甩给奶奶。导致我从小就害怕被抛弃,到现在了,连我喜欢的男孩的好感都不敢接受。” “到现在了,快五十了,”许星洲站在人来人往的人潮中道:“你觉得抛弃了我良心不安了,就坐个车来这儿来找我,让我祝福你。” 王雅兰一句话都说不出。 “祝福你妈呢,祝福你妈呢!”许星洲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心里那种崩溃的情绪犹如坍塌的堤坝,喊道:“你现在能滚多远滚多远——!” 如果不是你,许星洲酸涩地想。 王雅兰犹如被戳中痛点,强自道:“洲洲……” “你不滚我滚,” 许星洲哑着嗓子,看着王雅兰,近乎崩溃地重复道: “——你不滚我滚,我滚。” - …… ………… 程雁一回家就神经放松,一觉睡到了中午,醒来一边看着手机一边煮粽子当午饭——她爸妈都去上班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家,窗外与乌云密布的上海截然不同,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许星洲一整天都没什么消息,程雁无聊地问了她几句‘上课点名了吗’,许星洲可能还在睡觉,一直没回。 她昨天太作了,估计闹到很晚,程雁想,她今天睡到两三点也正常。 程雁又给李青青发了条微信问许星洲的现况,李青青说‘洲洲今天早上状态挺好的,早上还和我笑眯眯呢,估计还在宿舍睡觉’,程雁就没再放在心上。 毕竟她妈要去找她的预防针也打过了,许星洲状态也还行,肯定躲着她妈走,应该是不会有大问题的。 - 程雁真的发现问题,是在那天晚上八点钟。 她平时很少翻自己的朋友圈,只有无聊时会刷一下,程雁翻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有学姐发了条文字朋友圈: ——‘今早南四栋门口居然有母女吵架,惊了,简直伦理大剧’。 程雁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南苑四号宿舍楼就是他们住的那一栋,在门口吵架的母女还能有谁?难道世界上还会有第二对母女到大学宿舍楼门口吵伦理大剧一样的架不成么? 她赶紧给李青青打电话,这一打不要紧,暴露了李青青则极度缺乏照顾人的经验,更没有半点照顾许星洲的意识——显然她觉得只要把许星洲喂饱了就不会出事,此时在外头上自习,模糊不清地说‘我中午回宿舍的时候星洲不在,应该是吃饭去了,下午我有课,怎么了吗’…… 程雁:“……” 程雁那一瞬间,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第43章 - 上千里之外。 夜里八点十几分,程雁的妈妈在外面炖排骨藕汤, 肉香四溢, 藕香甜软。 程雁给许星洲的手机打电话, 连打了三个都是无人接听。 给她发的消息仍然没回, 程雁只得向那个发朋友圈的师姐求证白天发生了什么——那个师姐算得上是秒回。 师姐说:“不太晓得。我感觉像周立波在节目上逼被弃养的孩子认爸妈一样。那个女生从小就被她妈抛弃, 是她妈出轨导致的离婚,现在她妈颠颠地回来找她。” 程雁看着屏幕上师姐发来的那行字, 简直如遭雷劈。 这种剧本不可能有别人, 绝对是许星洲。程雁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妈居然能做出堵宿舍这种过分的事情。 师姐又补充道:“我作为旁观者分析了一下,觉得那个妈心机太深了,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堵人,估计是打算用舆论压力让那女生就范。但是那个女生也不傻,没和她妈怼几句, 人刚刚围上来,就自己走了。” 程雁:“……” 程雁对师姐道了谢, 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许星洲兴许是在睡觉, 才没接电话。 许星洲的情绪一旦上来,其实会变得相当嗜睡——她的最高纪录是一觉二十六个小时,程雁捏着手机晃了又晃,只觉得手心有些出汗。 如果许星洲真的不在宿舍怎么办? ——五一假期,她们班上的同学该出去玩的都出去玩了, 班里都不剩几个人, 如果让他们通宵找许星洲, 也未免太过不现实了。 毕竟, 所谓大学同学不过萍水相逢。 而且没人猜得到她会去哪里。 程雁那一瞬间,简直想去买回程的票。 ——然而五一假期的票源极其紧俏,她回程的票还是提前两周抢到的,程雁紧张得手心冒汗,片刻后李青青直接打来了电话。 程雁抖着手接了。 李青青一接电话就焦急地告诉她:“星洲不在宿舍,中间应该也没回来过!” 程雁以为自己没听清,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李青青手足无措地道:“她的手机就在桌面上!怪不得你打不通——宿舍里和我中午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中间没回来过,雁雁,怎么办?” - 程雁觉得,这世上其实是有两个许星洲的。 程雁认识真正的许星洲。那个许星洲曾在初三秋天的一节体育课上,偷偷拉开自己的校服袖口,对程雁说: “你看。” 那时候初秋的阳光透过桑树洒了下来,落在女孩的胳膊上,那小臂又白又细,上头盘踞着一条毛毛虫一般丑陋的疤痕。 程雁凑过去看,被那条伤口骇了一跳——那伤口太狰狞了,就算愈合了许久,也能看出来,那地方至少被割过两次以上。 程雁差点尖叫出声。 那条疤上至少重重叠叠地缝过二十多针,像是伤口愈合后又被割开了一般,毛虫般扭曲的伤口外全是缝合的针眼儿。 但是许星洲是这样介绍那道伤口的: “……你看,这样我都没死。” 她说。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阳光温暖,银喉长尾山雀在树梢啁啾鸣叫。 程雁所认识的,真正的许星洲——她眼睛亮亮的,对程雁笑眯眯地说:“所以,雁雁,你不要总觉得我很脆弱。” 可是——毕竟还有第二个。 程雁难堪又无措地拿着手机。 那个失控的许星洲曾经彻夜地睁着眼睛,或是茫然地望着窗外,她在夜里寻死,在一万个夜晚凋零。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割过三次腕,偷偷攒过护士配给的安定,险些被送去医院洗胃,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告别这个世界。 然后那个失控的她在初中的那年夏天,被真正的、战士一般的许星洲硬是装进了麻袋里,用力拖到了一边。 多么讽刺啊,程雁想。 像许星洲这么拼命又认真地活着的战士,心里居然捆着一头这样的怪兽。 谁能想到那个偷偷对程雁说‘我八十岁要去月球蹦迪’,说‘我以后要拥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并且把这些神经病一样的计划——认真写进人生计划书的许星洲,一旦发病,是那么的想去死呢。 李青青在那头颤抖地道:“怎、怎么办?雁雁,我们要去哪里找?” 那个失控的她如果卷土重来,要去哪里找才好? ——答案是,要找江边,要找大海之畔,要找天台的角落和沾血的黑暗,那些她会去寻死或是坐着思考死的地方。 程雁过了很久,手指头都发着抖,拿着听筒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别急。” “我去找、找找人。” - ………… …… 江浙晚春又潮又湿,夜晚时又带着一股罩子里般的闷。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落地窗外,城市万家灯火连绵。 三十多层的loft窗映着整个城市,陈博涛坐在沙发上晃着自己的马克杯,半天醉眼惺忪道:“……老秦,你还在呢?” 秦渡赤脚坐在地毯上,头发蓬乱,半天也没说话。 “……不就是个两条腿的小姑娘吗。”陈博涛漫不经心道:“长得比她漂亮的又不是没有,别消沉了。哥们下周带你去什么吧里看看?你就算想找三条腿的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秦渡仍是不说话。 陈博涛又出馊主意道:“找个比她漂亮的你带去她面前转转也行。” 空气中沉默了很久,秦渡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再给我提一句她的事情试试。” 陈博涛:“……” 窗外的雨沙沙地落下,长夜被路灯映亮。 “我他妈的……”秦渡的面孔拢在黑暗里,那黑暗里难以分辨他的表情,他道:“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种……” 陈博涛应道:“我知道。” “……我哪里对不起她?我对上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怕她在我车上饿,”秦渡沙哑道:“在车上备零食;我看到她离我不远,拎着包跑了两公里去外滩找她。” 秦渡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愤怒。 “——我周一起一大早去蹭他们的课,”秦渡暴躁地说:“我——” 陈博涛说:“好了老秦,别说了。” 秦渡崩溃地道:“妈的,妈的——许星洲——” 他几乎说不下去,陈博涛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秦渡眼眶通红,犹如困兽,气得发抖。陈博涛无从安慰起,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犹如秦渡在他青春期时安慰看到肖然交往第一个男朋友的他一般。 秦渡喝了不少酒,眼睛因酒精浮出点儿血丝,盯着手机屏幕,半天暴怒又绝望道: “——最后,她就这么羞辱我。” 陈博涛问:“……怎么羞辱?” 秦渡暴怒反问:“操|你妈你说呢?” 陈博涛诚实地道:“……是、是挺过分的……” 窗外雨水渐大,秦渡看了一会儿手机,又记仇地把与许星洲的朋友圈一条条删了,删完还觉得不过瘾,又把许星洲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陈博涛:“也行吧。”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陈博涛说:“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好找么,拉黑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下一春还在前面等你。” 秦渡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冷冷看着屏幕。 陈博涛直觉他是在等信息……估计还在等那个小姑娘服软,或者给他道歉。 然而他的屏幕由亮转暗,过了很久,连最后那点暗淡的光都消失了,可是那手机却毫无反应。 过了会儿,秦渡杯子滚落在地的瞬间,他弯下腰,手指痛苦地插入头发。 那姿态,在陈博涛的眼里,犹如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一般。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陈博涛刚刚开口:“要不然让肖然给你介绍……” 陈博涛话音尚未落下,下一秒钟,秦渡的手机屏幕就猛地亮起。 - 秦渡抬起头望向自己的手机。 上头亮着的名字也简单,就“程雁”二字,秦渡做事一向靠谱,在要到许星洲班上的联络表时,就把她最好的朋友也存了。 秦渡看着那来电联系人,终于嗤地一笑,把电话直接挂了。 外头电闪雷鸣,夏雷在他们头顶轰隆一声炸响。 陈博涛问:“她闺蜜打来的?” 秦渡一点头,恶意地道:“——嗯。” 他嘲道:“这么想和我断关系,怎么还让闺蜜来打我电话?她闺蜜就见过我一面。” 然而下一秒,程雁的电话又打来了。 秦渡看着“程雁”那两个字,忍不住心里汹涌的恶意,又挂了。 陈博涛猜测:“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你直接挂了不好。” “我和她闺蜜只有过一面之缘,”秦渡漫不经心道:“我唯一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还是许星洲接的,你猜打电话的到底是闺蜜本人还是许星洲?” 陈博涛犹豫了一下:“……这倒也是……” 秦渡哼了一声,显然看到来电之后心情好了不少…… 陈博涛:“……” 然后陈博涛看了一眼表道:“行了,很晚了——我再在外面留宿我妈就有意见了。我得回家,老秦晚上别熬了。” 秦渡一挥手,盯着手机道:“不送你了老陈,晚上开车小心点。” 陈博涛忍不住腹诽,老秦这人社交功能恢复的也太快了吧…… 但是脑子里想是这么想,话却绝对不能这么说,据陈博涛所知,秦渡小肚鸡肠得很,目前为止他不记仇的人只有一个——还带着限定条件:没有骂他的许星洲。 - 陈博涛走后,‘程雁’便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摸着手机,外头是泼天浇地的,白茫茫的大雨。 秦渡昨天几乎是跪在了许星洲面前,将自己一颗心捧了出来,但是许星洲将那颗心踩了又踩,将秦渡的骄傲都碾成了碎片。 他至今想得起他昨天晚上看到手机屏幕亮起,发现消息来自许星洲时的放松——和发现那是许星洲的羞辱后的崩溃。 他删了许星洲的好友和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从小众星捧月般活着,想要的一切都在他脚下。他不再联系许星洲,许星洲也无法联系他——那几乎是秦渡面对许星洲时的,最后的骄傲。 秦渡却只觉得那个电话之后,只是一个猜测而已,都将他的内心填满了。 秦渡等了一会儿电话,‘程雁’没再打过来。 时钟已经指向九点,秦渡又靠在窗台上等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那个电话拨了回去。 那头接的飞快。 秦渡率先出声道:“喂?” “秦学长,”那头一个陌生的女生哭得声断气绝:“秦学长,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找不到星洲了,她、她和你在一起么?” 秦渡:“……” “星洲……”程雁在电话里痛哭道:“——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学长我求求你了……” ——不是许星洲。 秦渡支起身子,冰冷道:“没有。” “她又不是小屁孩,”秦渡冷笑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会知道她在哪?” ——他向来对别人的哭泣缺乏同情。 秦渡不晓得程雁为什么哭,同样也并不关心,毕竟那些苦痛都与他无关。 ——这才九点,连图书馆的普通自习室都没关,何况明天还没课,按许星洲那种性格不在外面留宿就不错了,许星洲的闺蜜居然疯魔到哭着打电话来找人? 电话还打到秦渡这里来了,秦渡只觉得胃里恶心得难受。 程雁话都说不囫囵,显然已经哭了一晚上,哀求道:“学长,求求、求求你找一下她……我是说,不在你那里的话……” 秦渡:“……” “凭什么?”秦渡一边去摸自己的外套一边问:“凭我和许星洲曾经走得很近?” 程雁哭着道:“对。” 秦渡把外套拎着,踩上鞋子,说:“这他妈连九点都不到你就打电话找我要人,你怎么不打电话问问她另一个高中同学,两个人是不是一起在外面玩?” 然后秦渡把门厅的钥匙拎在手里,沙哑地对程雁道:“九点太早了,别现在开始找。十点她还没回去再给我打电话。” “你不明白,”程雁在那头崩溃地道:“秦师兄你不明白——” 秦渡拧起眉头:“我不明白什么?你告诉我可能的地点,我去找。” 程雁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秦渡:“……” 秦渡觉得这两天简直要被许星洲折磨死,许星洲折磨就算了,连她闺蜜都有样学样来驴他一下,他气得发笑,正准备把程雁痛骂一顿—— 程雁就哽咽着开了口。 “我不知道具体方位,我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我猜在江、江边,天台上,轨道边上,她现在肯定还没到那个程度,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秦渡闻言,一愣。 “一切有可能自杀的地方。” 程雁哽咽着将那句话说完。 话筒那边,程雁道:“我怀疑星洲的抑郁症复发了,” 秦渡难以置信地道:“你说什——” 秦渡还没说完呢,程雁便断断续续地说:“她自杀倾向特别严重。” “——特别、特别严重。” 程雁在话筒里大哭着,对秦渡讲述—— ——她最好的朋友,最不愿让人知道的一面。 第44章 - 那一瞬间,秦渡愣了一下。 按电影里、电视剧里的狗血, 他此时应该是大脑嗡地一声当机, 接着无论程雁说什么他都听不见的。但是恰恰与此相反, 秦渡连那一瞬间的空白都没有, 他的大脑格外的清晰。 ——这不是质疑的时候, 秦渡想。 电话那头程雁说完,哭得近乎崩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先别哭。”秦渡冷静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失联时间、地点, 最后一次是在哪里见的,问题我来解决。” 程雁哽咽道:“监控调了整个南苑的, 她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但是学校的监控辐射范围不够, 目前能确定的是天黑之前她还没有离开学校过。” 秦渡:“最后一次已知现身地点?” “政严路, 上午九点二十八。” 秦渡将地点记在心里,看了一眼表。 “没有别的了?” 程雁在那头哭着道:“学长我对不起你, 这点信息和大海捞针也没两样,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秦渡一句话都没说。 外头大雨倾盆,闪电将天穹如裂帛般劈开。这与水乡断然不符的大雨连续下了数日, 几乎带着种世界末日的意味。 墙上钟表指向十一点零三分, 雨泼泼洒洒地冲洗整个大地。 秦渡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用钥匙要锁门, 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到连门都锁不上。 - 秦渡那一辈子都没有开过这样的车。 他飙过很多次车, 这一次却是市里的大雨天, 雨烟蔓延了满路,前方只有雨和昏黄昏红的信号灯。秦渡意识到他碰上许星洲时简直就像脑子不能转了一般,一路上闯了红灯无数。 程雁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重复地告诉他“星洲的自杀冲动非常严重”。 “她第一次发作是六岁的那年。” “……我是因为她休学留级才和她认识的。” 秦渡声音哑得可怕:“……你别说了。” 但是程雁仿佛刹不住车一般,一边哭一边道: “我认识她的那天,班主任给了我一盒糖,让我好好照顾她,”她的朋友这样哭着说:“她告诉我那个小姑娘发作的时候割过三次腕,割得鲜血淋漓,皮肉外翻,让我和她做朋友,因为那个小姑娘发作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许星洲好到,没人理解她父母为什么会不要她。” “好到——” 秦渡的车里安静了许久,只有秦渡濒临溃烂的喘息声。 “——好到,没人能理解,上天为什么对她这么坏。” 程雁说。 “可是我认识她七年,” “——她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短暂的十九年人生,很喜欢她正在做的、正在接触的、正在学习的每一样痛苦或是。” 秦渡那一瞬间,简直像是被人摁进了水里。 分明周围都是空气,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却疼得像是肺里进了水。 那句话传来的刹那,这个世界像水一样,朝他挤压了过来,像是他小时候举着纸船掉进他妈妈在读的,剑桥三一学院前的康河的那一瞬间。 ——带着痛苦和绝望的味道的人间淹没了秦渡,将他挤压得连呼吸都抵着酸楚苦辣。 可是那一切痛苦,是他如果想碰到许星洲的话,所必须翻过的山岳。 秦渡沙哑地说:“……我到了。” 他挂了电话,将车在正门随便一停。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秦渡连伞都没撑,门卫似乎睡了,秦渡在拦行人的小栅栏上一翻! 校门法国梧桐上一层湿漉漉的光,冷清春雨落在了夏初的、含苞欲放的花朵之上。 - 程雁找了他们的辅导员和班主任,设法找了一群能叫得动的学生,然而一是假期,二是这是深夜突发找人,能叫来的人实在是有限。秦渡得到消息又通知了学生会和他熟识的同学,但是偌大的校园——偌大的世界,许星洲连最基本的线索都没有,找她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就像是落在海里的月亮一般,秦渡发疯地想。 许星洲勾着秦渡心头的血,缠着他心尖的肉,可她只是个水中的倒影,要捉住就跑了,伸手捞就碎了,秦渡捉不住她。 秦渡不明白许星洲的日思夜想,不知道她所爱为何;秦渡不了解她的过去,更不晓得她的将来。 秦渡对她一无所知。 可是在他潦倒的、颓唐的、拥有一切却又一无所有的人生中,在他一边自我垂怜一边自我虐待的,自恋又自厌的,连年轻之感都没有过的——人生中,许星洲是唯一的、能够焚烧一切的火焰。 ——许星洲是,秦渡所能奢想的一切美好。 她是秦渡所处寒冷长夜里的篝火,是垂入湖底的睡莲,是划过天空的苍鹰。 秦渡淋得浑身湿透,发疯般地在雨中喘息。 雨和头发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满脑子都是程雁的那一句‘她自杀倾向非常严重’。 秦渡光是想到那个场景,都濒临崩溃。 他眼眶通红,发疯般地跑过校园空无一人的、落雨的马路,教学楼尽数暗着灯,秦渡拍着每扇门让门卫放他进去,他要找人——然后他发着抖开了一扇一扇的教室门,颤抖着问‘许星洲你在不在’,并被满室静谧的黑暗所回应。 在那天晚上,在这世界上——秦渡连半点的安全区都没有。 - ………… …… 抑郁来临——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人会害怕每个关心自己的人,害怕与人相处。许星洲极度害怕来自程雁的、来自同学的所有安慰和‘没事我陪你’。 因为他们如果这么问的话,许星洲必须要告诉他们“我很好,没事”。 可是,真的没事吗? 明明许星洲都觉得世界在坍塌了,她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了,觉得活着不会有转机了,这世上不会有人需要她了——可还是要微笑着对他们撒谎‘我很好’。 毕竟,就算告诉他们也无济于事。 他们只会说‘星洲你要坚强一点’、‘出去多运动一下就好了’、‘出去多玩一下就会变得高兴起来的’……这些安慰轻飘飘的无济于事,许星洲从小就不知听过多少遍,却每次都要为这几句话撒‘我很好’的谎。 我不好,许星洲想,可是根本不会有人放在心上呀。 她六岁时父母离婚,为了不要她的抚养权而打官司,小小的许星洲躲在角落里大哭,哭着求妈妈不要走,哭着求爸爸不要丢下自己,大哭着问你们是不是不要洲洲了——她曾经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挽回。 然后他们走了个精光,只剩小小的一只许星洲站在空空的、满地破烂的房子里。 邻居阿姨同情地说,星洲好可怜呀,你要坚强一点。 坚强一点,他们说。 ——他们只让她坚强,却没有人看到许星洲心里撕裂的、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她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人。 真正的伤口从来都与她形影不离,那伤口不住溃烂,反复发作。 那是许星洲看着东方明珠感受到的——‘还有谁还需要它呢’的共情,是许星洲看着孤儿院的孩子所感同身受的‘这些残疾的孩子一天比一天清醒,一天比一天感受到自己没人要’的心理换位,是她七色花小盒子里缺失了十多年的绿色糖丸。 那些不被需要的、被抛弃的——那些被世界遗忘的,无家可归的万物。 那才是许星洲的巴别塔。 程雁是朋友,朋友不可能让她耽误一生。 ——她走了,然后呢。 这个世界的天大概都被捅漏了,雨水凉得彻骨,一滴滴地从乌黑的天穹落下来,这个雨水可能永远都不会停,天可能也永远都不会亮了。 许星洲木然地抱着膝盖,一边的理性小人咄咄逼人地问然后什么自己你还想怎么办,另一边感性小人说你应该去死,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么多问题了。 ………… …… 许星洲不敢再听两个小人打架,慢吞吞地抱住了发疼的脑袋。 她浑身是泥,连头发都糊了一片,此时一滴滴地往下掉泥水儿,毕竟她在地上抓了泥又去抓过头发。原本干净的睡裤上又是摔出的血,又是溅上的泥汤,脚腕的崴伤青紫一片,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许星洲觉得自己应该是从台阶上滚下去过,但是也并不太想得起来了。 - 秦渡疯得可怕。 他凌晨两点多时在华言楼找人,在二楼楼梯间里见了一把沾血的美工刀,那把美工刀都不知道是谁留在那里的,看上去也颇有年岁,但是秦渡看到拿把刀就双目赤红,几乎落下泪来。 他把他能想到的,能藏身的地方都翻了个遍,但是许星洲连最基本的目标都没有,没人知道她是在校内还是在校外,只知道她最后一次在监控下现身的时间是十二个小时以前,那时候还在校内。 别的,秦渡一无所知。 他几乎把整个校区翻了个遍,到了后面几乎一边找一边掉眼泪,心想许星洲你赢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不想让我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也好,想让我滚蛋也罢,哪怕是想和林邵凡谈恋爱,只要你出来,只要你没事,我都给你。 秦渡淋雨淋得近乎崩溃。 他意识到他真的是干不过他的小师妹的,他的小师妹把他拒绝得彻彻底底,羞辱得半点情面不留,可秦渡还是一退再退,他想着如果在这条路上找到许星洲—— 秦渡那一瞬间,脑海中咚的一声。 ——第六教学楼。 不知是什么原因,秦渡突然生出一种许星洲绝对在那的直觉! 他肺被冷气一激,又剧烈运动了一整晚,疼得难受至极——秦渡一路冲到了六教的门口,难受得直喘。 六教门口路灯幽幽亮着。 秦渡刚往里走,就一脚踩到了一个硬硬的玩意儿。 他低头一看,是许星洲的小药盒,被来往的人踩得稀烂,糖片全散了。 - 许星洲缩在墙角,将膝盖抱着。 过了会儿,许星洲又觉得额角被雨淋到时有些刺痛,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一手血。 ……是了,想起来了,好像真的从哪个楼梯上滚了下来。 明天要怎么办呢……许星洲问自己,就以这个狼狈的样子被来上课的人发现吗?那还不如死了呢。 片刻后,许星洲又想:如果今晚死了的话,那天晚上应该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秦渡了。 这样也不坏,他昨晚最终也没有发现躲在树后的自己,没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如果今晚死在这里的话,希望也不要有人拍照给他看,如果拍照发bbs的话,希望能给自己打个马赛克。 毕竟昨晚的自己还算落难女性,今晚完全就是滚了满身泥的流浪汉…… 许星洲遥遥地看见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树叶缝隙之间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人,可能是保安,也可能是社会流窜人员——如果是后者的话,可能死相会更狰狞一点…… 许星洲拼命往墙角躲了一躲,雨声将那俩人的交谈打得支离破碎。 ——如果现在被发现,应该是会成为校园传说的吧。 会成为f大深夜游荡的女鬼,许星洲想到这一点,吃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落下了泪。 ——明明平时是个光鲜亮丽的女孩子的。 许星洲热衷于打扮自己,喜欢在淘宝在实体店挑来挑去,也知道怎么修饰最好看,她每天都穿着漂亮的裙子,像是身为女孩子的一种信念一般。她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最漂亮的模样,会在去见喜欢的人之前心机地化妆。 去二教门口画石墩子的那天,许星洲甚至心机爆棚地用丝巾扎了头发,知道秦渡喜欢日系女孩子就化了个日系日烧妆,秦渡那时候说什么来着…… ‘口红颜色不对,我不喜欢这种’? ——还是:‘你穿成这样,哪有来干活的样子?’呢? 他好像是两句都说了。 ——分明她已经那么认真地活着了。 许星洲明明已经像明天即将死去一般去体验,去冒险,去尝试一切,付出了比常人多几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努力从泥淖中爬出来,以像常人一般生活,以去爱一个人。 然而不是说努力就能爬出泥淖的。 而且,她在泥潭中爱上的那个人,连许星洲精心打扮的模样都看不上眼。 许星洲难受得不住掉眼泪,抽抽噎噎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抽泣出声。 不能被发现,如果那个人要拍照的话就要咬他,她想。 ——然后,那个人拽住了许星洲面前的那个桃枝。 和昨晚那棵树不一样,今天许星洲面前的枝丫非常粗,许星洲狼狈地瑟缩成了一小团,那个人拽了两下,似乎意识到拽不动。 许星洲连动都不敢动,眼眶里满是泪水,哆嗦着朝上天祈祷‘让他快走吧’。 上天大概又听到了许星洲的恳求,那个人的确后退了。 许星洲见状,终于放松了一点。 …… 然而下一秒,那个人抬起一脚,啪一脚踹上那根枝丫! 这人力气特别大,绝对是常年健身锻炼的力道——那一刹那,遮掩着许星洲的枝丫被他踹得稀烂,呱唧掉在了地上。 第45章 - 那一刹那桃树枝桠被踹断, 木质撕裂般裸露在外! 那个人又踩了一脚, 将枝子彻底踩了下来,接着他蹲下了身, 是个浑身淋得透湿的男人。 许星洲眼眶里还都是眼泪,看到秦渡,先是懵了一瞬。 她那一瞬间想了很多……譬如秦渡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但是接着许星洲就呆呆地想: ——我一定很难看,我头破掉了, 到处都是泥巴, 也没有穿裙子, 脸上也脏脏的。 而秦渡,连打扮过的她都不觉得好看。 紧接着许星洲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滚落, 和着雨水黏了满脸。 秦渡蹲在她面前, 淋得像一只耷拉着毛的野狼, 看不清表情, 而许星洲破碎地呜咽着乱躲,无意识地寻找能藏身的角落。 秦渡哑着嗓子道:“……小师妹。” 许星洲没有理他,她的喉咙里发出难堪的呜咽,无意识地用头撞了好几下墙,那墙上满是灰和泥,秦渡眼疾手快地以手垫住了。 “没事了, 没事了, ”秦渡以手心护着许星洲的额头, 痛苦而沙哑道: “——师兄带你回去。” 许星洲发着抖闪躲,秦渡脱了外套,不顾她的躲避,把许星洲牢牢包在了自己的外套之中,以免她继续淋湿——尽管那外套也湿透了。 许星洲哑着嗓子,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抽噎,她似乎说了些什么,也似乎没有。 秦渡心里,如同被钝刀子割了一般。 黑夜之中,那个女孩浑身都是泥水,身上脏到分辨不清本来的颜色,狼狈不堪,像一枝被碾碎的睡莲——而秦渡跪于落叶上,将那个姑娘抱了起来。 雨水穿过长夜,灯火漫漫,十九岁的许星洲蜷缩在他怀里,小动物一般发着抖。 秦渡知道她在细弱地哭,在推搡他,在挣扎着要逃开,她在用自己所剩的所有力气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厌恶,可是秦渡牢牢抱着她,撕裂般地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 ——这是他的劫难。 世间巫妖本不老不死,却在爱上睡莲后,向那朵花交出了自己的命匣。 “没、没事了——”他泣血般告诉许星洲: “——别怕。” - 许星洲似乎是发烧了的。 也正是因为发烧,所以她无力反抗秦渡的支配,她推了两下之后发现推不动,也挣不动,任由秦渡抱着。 五月初的天亮已经很早,四点多钟时,天蒙蒙亮起。 秦渡发着抖,把许星洲一路抱出了校门。 他把女孩子塞进后座,他的车门一拉就开,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一下车就跑了,一晚上都没锁。 秦渡把裹着许星洲的、湿透的外套随手一扔,又从后备箱扯了浴巾出来,他以那块毛巾擦女孩子的头发,一擦,全是灰棕的血痕。 “你怎么了?”秦渡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许星洲不回答。 她烧的迷迷糊糊的,额头上发白的皮肉居然是被雨水泡的伤,浑身伤痕累累,指节上都是泡白了的刮痕,冰凉的皮肤下仿佛蕴着一簇燃烧的火。秦渡一摸就知道不对劲,意识到许星洲多半要大病一场。 许星洲缩在他后座上,眼泪仍然在一滴滴地往外渗,不知在哭什么,也可能只是绝望。 秦渡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低声道:“……睡吧。” 睡吧,他想,剩下的我来帮你解决。 天光乍破,细长雨丝映着明亮的光,秦渡微微一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许星洲。 许星洲脏兮兮的缩在他的后座上,包着他的雪白浴巾,掺泥的血水染得到处都是。她无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肩膀,露出磕破皮的纤细指节,难受得瑟瑟发抖——那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秦渡看得眼眶发酸。 安全感——是这个世界上秦渡最不明白也不了解的东西。 可是,至少她还好好躺在后面。 他难受地想。 - 彻夜的雨停了,雨后梧桐新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 秦长洲被从床上叫起来,开着车跑到秦渡在学校附近买的公寓时,大概也就是凌晨五点半的样子。 秦渡所住的小区路旁的月季花花瓣落了一地,小区门口报刊亭刚开门,大叔睡眼惺忪地将塑料薄膜撕了,报纸一字排开,秦长洲买了份世报,往副驾上一塞,打了个哈欠。 他拎着从家里顺来的医药包,乘电梯上楼——秦渡公寓门连关都没关,里头鸡飞狗跳,秦长洲在门上敲了敲才走了进去。 “大早上叫我起来干嘛?”秦长洲乐呵道:“我不是二十一二青春靓丽的年纪了,这么大早叫一个老年人起来会猝死的。” 秦渡不和他贫嘴,道:“你来看看。” 秦渡的公寓装修得极其特别,漆黑的大理石地面,黑皮亮面沙发,整个一个吸血鬼老巢,秦长洲提着医药箱走了进去,心里感慨这里实在不像个人住的地方。 然后他走进主卧,看见秦渡的床上,缩着一个消瘦的女孩子。 那女孩不过十八|九的光景,头发湿着,穿着秦渡的t恤和篮球裤,脖颈小腿都白皙又匀称,趴在他表弟漆黑的床单上,是个柔软漂亮的小模样儿,难受得不住发抖。 “我猜她淋了一天的雨,”秦渡浑身看上去极为狼狈,咳嗽了两声,狼狈道:“……好像很不舒服,你帮她看看。” 秦长洲:“……” 秦长洲怒道:“大晚上淋雨干嘛?你吃点感冒药不就行了,大早上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这个?” 秦渡嗓子都有些发炎:“是星洲。” 秦长洲:“……” 他想起和秦渡去吃饭的那天晚上,那个眉眼里都带着笑意的女孩儿。 卧室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暗得可怕,秦渡偏爱暗色性冷淡风装修,可饶是如此——还是有熹微的晨光穿过玻璃,落在了在床上发抖的那个女孩身上。 秦渡发梢还在往下滴水,一双眼睛酸涩地望着许星洲。那一瞬间秦长洲生出一种莫名的直觉,好像他是在凝望某种被折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 秦长洲问:“……体温量过没有?” “三十八度四,”秦渡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说:“刚刚喂上退烧药,身上还有外伤,哥你处理一下吧。” 秦长洲将医疗箱放下,摸出听诊器,不解地望着许星洲问:“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是病得说不出话了么?” 秦渡安静着没回答,秦长洲等不到答案,拿着听诊器去听心率。 秦渡沉默了很久,才眼眶通红地道:“……不理我,怎么都不搭理我,难受成那样了都不和我说一句话,不问我要药吃,就像……” ……就像,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了一样。 温暖的阳光落在那个女孩子身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带着男士洗发水的清香,像浸透春天的、死去的荷花。 但是心跳却真实存在,咚、咚、咚地响着,犹如雷鸣一般,从那个正茫然落泪的女孩子的胸腔中传来。 ——像是她不死的证明。 - “——是抑郁症?” 秦长洲嘴里叼着支烟,又把烟盒朝秦渡一让。 主卧门在他背后关着,冷白阳光落在黑大理石地面上。秦渡从表白被拒到现在差不多快四十八小时没睡了,整个人都在成仙的边缘,一放松下来就困得要死,根本抗拒不了秦长洲发出的烟的诱惑。 他疲倦地点了点头,诚实道:“……我连想都没想过。” 秦长洲漫不经心地道:“我专攻外科,没搞过心理精神这方面的研究,渡哥儿你还是得去找专家。但是听我一句劝,抑郁症的话,就等她病情稳定一些了,就甩了吧。” 秦渡:“……” “见得多了,”秦长洲嘲道:“根本长久不了,你不知道抑郁症患者有多可怕,简直是个泥潭。” 秦渡眼眶赤红,连点烟都忘了,一言不发地坐在秦长洲旁边。 秦长洲说:“一是他们大多数会反复发作,二是一旦发作就会把周围的人往深渊里拽,但是你又很难说他们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三是那些有强烈自杀倾向的——是需要一个大活人在旁边盯着的。” “连不少孩子家长都受不了,”秦长洲散漫道:“大多都是直接给丢进去住院的。听我一句劝,你连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乱七八糟,就别沾这种小姑娘了,这不是你负得起的责任。” 秦渡冷冷道:“给不了建议就滚。” 秦长洲眉峰一挑:“哟?” “我现在是问你,”秦渡发着抖说:“——我应该做什么。” 秦长洲想了想,道:“我选修精神病学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我们那时候对抑郁症患者的治疗方案就那几种,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遏制自杀——这个应该还是没变。” 秦渡艰难地嗯了一声。 “真的,我还是那句话,”他哥哥说:“我不觉得你有能力碰这种女孩子。我不否认有男人能陪伴另一半到天荒地老,但是我不觉得你有。” 秦渡:“……我知道。” “你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好,连自己的生活都不会珍惜。”秦长洲嘲道:“——渡哥儿,你这种喜欢在生死的边缘麻痹自己的人,怎么都不觉得生活有趣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自己和解的人——” “——真的没有资本去碰那种女孩子。” 秦长洲说。 “我理解那种小姑娘为什么对你有这么强的吸引力,”秦长洲在烟雾中眯起了眼睛。 “那个叫许星洲的小姑娘的性格,就是你的完美互补,你所想要的一切她都有。” “向往‘生’的热情、对每个人的善意,自由和热烈,温暖又绝望,坚强又娇怯,”秦长洲吐出一口烟雾,道: “——她又是火又是烟。” 她是在水面燃烧的睡莲,又是在雨里飘摇的炊烟。 “可是那不是你的。”秦长洲说:“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你所能支持得起的,渡哥儿,早放手早好。” 秦渡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秦渡道:“我让你放手你女朋友,你愿意吗?” 秦长洲:“……” “哥,我现在劝你,让你放手花晓,”秦渡眯着眼睛望向秦长洲:“——因为她和你家境差着天地,她家穷,你妈讨厌她讨厌得要死。还因为你年轻时还比我懦弱,连她在面对的东西都无法帮她解决,所以我让你放手,你干不干?” 秦长洲:“……” 温暖的阳光落在秦渡的后背上,他终于换下了淋雨的衣服,换上了家居服——他晚上穿的那堆脏兮兮的、染了血又沾了泥的衣服堆在厕所里,像是过去世界的证明。 秦渡嘲讽地道:“你只说许星洲不适合我,你以为花晓就适合你了么?” 秦长洲:“……” 秦长洲终于自嘲一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我本来就不需要你说什么。回头给我介绍个好点的医生,”秦渡道:“最好尽快吧。我是不是还需要把她关系比较好的亲友叫过来?” 秦长洲问:“父母?” 秦渡摇了摇头:“那种爹妈不叫也罢,过分得很。星洲还有个阿奶。” 秦长洲感慨道:“……真是个小白菜啊。” 秦渡嗯了一声。 “——所以我格外难受,她居然可以长成现在这般模样。” 不知道那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的那样的一个许星洲,他想。 过了会儿秦渡又严谨地道:“哥,你说,星洲阿奶很爱她,也有过陪她康复的经历……把老人接来之后,露出点希望她定居的意思可行么?” 秦长洲笑了起来:“可行。渡哥儿居然开始盘算以后了?” 秦渡也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望向天际。 东天一轮朝阳初升,未散的雨云被映作黄金般的色泽。 秦长洲和秦渡并肩坐在一处,他抽完了那根烟,慢吞吞地道:“……渡哥儿,你能盘算以后,就是好事。” “——走了,”秦长洲散漫地道:“早起头,今朝医院也没有班,哥哥回家抱媳妇去了,你进去陪着些,小姑娘的药先按哥留的吃。” 秦渡说:“好。” 接着秦渡将烟摁灭了,送秦长洲去电梯口。 电梯旁窗台上摆了一盆明黄的君子兰,被阳光晒得亮堂堂暖洋洋的,秦长洲拎着医药箱等电梯,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似的,复杂地开口道: “渡哥儿。” 秦渡手还插在家居裤兜里,示意他快说。 “……关于那个小姑娘,”秦长洲眯起眼睛问:“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秦渡眉峰一挑:“?” 秦长洲问:“——谁给她换的衣服?” 秦渡:“……“ 秦长洲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一般,眯起眼睛看着二十一岁的秦渡:以昨晚大雨的瓢泼程度,那个小姑娘没被淋雨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而且今早还穿着秦渡的衣服,这概率别说p≤0.05,都小到p≤0.0001了…… 空气中流淌着尴尬的沉默,秦长洲饶有趣味地审视着自己的表弟…… 秦渡立刻连送都不送了,直接冷漠地转身滚蛋。 - 秦渡连着淋了两夜的雨,饶是身强体壮都有点顶不住,说话声音都有点变了,他给自己冲了杯感冒颗粒,端着马克杯,望向楼梯上他的卧室。 他整栋公寓都装修得极为冷淡,黑色大理石、黑镜面、深灰色的布料和长绒毯,一如他本人对世界的看法,他对这所公寓生不出感情,而这本来就不是个给他容纳感情的空间。 可是如今,十九岁的许星洲睡在他的床上。 秦渡将感冒颗粒一口闷,上楼去,许星洲仍然蜷缩在他的床上。 她连姿势都没怎么变——细软的黑发,白如霜雪的皮肤,指节上、额头上的红药水,手指尖微微痉挛着拽紧秦渡的被子。深灰的被子下露出一截不知什么时候崴了的、已经有些发青的脚腕。 秦渡那一刹那,感受到一种近乎酸楚的柔情。 那个女孩眼睫紧闭,眉毛细长地皱起,像是顺着尼罗河漂来的、伤痕累累的婴儿。 而婴儿,应当被爱。 秦渡把卧室里的锐器收起,从剪刀到回形针,指甲剪到玻璃杯,将这些东西装进了盒子,然后坐在了床边,端详许星洲的睡颜。 她额角磕破的皮,梳不开的头发,眼角的泪痕,被泪水泡得红肿的眼尾,毫无血丝的嘴唇。 秦渡握住了那个姑娘的手指。 许星洲大约还是讨厌他的,秦渡想。 她那样过分的拒绝甚至羞辱,数小时前见到他时惨烈的躲避,无意识的撞墙——无一不昭示着这一点。 秦渡自嘲一笑,靠在床上,阳光镀在他的身上,窗外掠过雪白飞鸟。 他不再去碰熟睡的许星洲。 - 秦渡大约是太累了,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他还真的一觉睡了过去。 他毕竟已经近四十八个小时没睡了,饶是精力充沛都有些受不了,再加上彻夜发疯找人,情绪高度亢奋——秦渡先是靠在床上睡,后来又滑了下去,半个人支在床下。 五一假期的第一天,秦渡一觉睡到了黄昏,才被饿醒了。 窗外夕阳金黄,秦渡饿得肚子咕咕叫,怀里似乎抱着什么热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他睁开眼睛一看—— ——许星洲退烧药药效过了,烧得迷迷糊糊,整个人乖乖软软地贴在秦渡怀里。 第46章 - 下午温暖的阳光中, 许星洲热热的, 毛茸茸的脑袋抵在秦渡的颈窝里头,像一片融化的小宇宙。 秦渡那一瞬间, 心都化了。 他动情地与许星洲额头相抵,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任由金黄的夕阳落在他的后背之上。然后他与许星洲磨蹭了一下鼻尖——那个姿势带着一种极度暧昧亲昵的味道,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个姑娘细软滚烫的呼吸。 秦渡几乎想亲她。 如果亲的话,会是她的初吻吗?秦渡意乱情迷地想。 ——在她昏睡的时候偷偷亲走一个初吻是不是在趁人之危?可他那么爱许星洲, 得到这一点偷偷摸摸的柔情,也应该是无可厚非的。 许星洲嘴唇微微张开了些许,面颊潮红, 是个很好亲吻的模样。然而秦渡最终还是没敢亲,他只抱着许星洲偷偷温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倒了点热水,把许星洲扶起来,喂她先把不伤胃的退烧药吃了下去。 许星洲半梦半醒, 吃药却十分配合, 她烧得两腮发红, 眼眶里都是眼泪。 秦渡低声道:“……把水喝完。” 许星洲睁着烧得水汪汪的双眼,顺从地把水喝了,秦渡问:“饿不饿?” 许星洲没听见似的不理他。 秦渡清醒时已经和医生咨询过, 许星洲这种缺乏反馈的情况颇为正常, 他问那个问题时本来就没打算得到任何回应。 秦渡说:“厕所在外面, 这是我家。” 许星洲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呆呆地捧着空玻璃杯,玻璃杯上折射出恢弘的夕阳与世界。 秦渡又说:“尿床绝对不允许——师兄下去买点清粥小菜,你在这里乖一点。” 许星洲这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她甚至没有对自己身处秦渡家里这件事表达任何惊讶之情,只是表情空白地坐在那儿,像一个把自己与世界隔离开的小雕像。 秦渡生怕许星洲在他不在时跳楼——尽管她没有流露出半点自杀冲动,还是找了钥匙把卧室门反锁了,这才下楼去买粥。 他临走时看了许星洲一眼。 许星洲坐在夕阳的余晖里,身后明亮的飘窗映着整个城市,日薄西山。 这个姑娘曾经在这样夕阳里,抱着孤儿院的孩子笑眯眯地陪他们玩游戏,也曾经在这样的光线中抱着吉他路演。她喜欢一切的好天气,连雨天都能在里头都能自己把自己逗得高高兴兴的,像是一个孜孜不倦地对世界求爱的孩子。 可如今,她对这个世界无动于衷,表情木然地望着窗外,像是整个人都被剥离了出去一般。 ——秦渡被迫锁上门的那一瞬间,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烫。 - 秦渡去附近还算可心的粥铺买了些百合南瓜小米粥和秋葵拌虾仁,回来时天色并不早,而许星洲已经有些发汗了。 她额头透湿,连后脖颈的头发都**的,难受得缩在床上。 床头灯暖黄地亮起,鸭绒被拖在地上,整个世界除了他们的角落,俱是一片亮着星点灯盏的黑暗。 许星洲见到饭,低声勉强地说了声谢谢,而那两个字就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般,然后勉强吃了两口粥点,就打死不肯再碰了。 秦渡问:“你是不是昨天也没吃?” 许星洲没说话。 秦渡坐在床边,端起他跋涉三公里买来的粥,义不容辞地、威胁般地道:“你给我张嘴。” 许星洲带着眼泪看着秦渡,看了一会儿才把嘴张开。秦渡吹了吹粥,称得上笨拙地动手,开始给她喂饭。 “不想吃也得吃,”秦渡漫不经心地道:“师兄买来的。” 他刚说完,许星洲就使劲把勺子咬在了嘴里,虽然不说话,但是绝对的非暴力不合作…… 秦渡:“……” 秦渡试图抽出小勺,但是许星洲牙口特好,她又怕伤着许星洲,只得威胁道: “——你再咬?” 话外之意是,你再咬定勺子不放松,我就把粥倒在你头上。 许星洲:“……” 许星洲于是泪眼汪汪地松开勺子——秦渡那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喂饭是在欺负她,但是他愣是硬着心肠,一勺一勺地把那碗粥喂完了。 不吃饭是断然不行的,何况已经饿了两天,看这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就算今天不强硬,明天也得动用强硬手段。 秦渡喂完饭,低声下气地问:“是不是师兄买的不合胃口?” 许星洲钻进被子里蜷成了一团。 秦渡:“……” 秦公子的第一次当保姆以失败告终,被看护对象连理都不理他,他只得憋屈地探身摸了摸许星洲的被周,以确定她没有藏什么会伤到自己的东西。 ——没有,许星洲只是要睡觉。 许星洲闷在被子里,突然沙哑地开了口。 “……我的小药盒……” 秦渡想了想那个七色花小药盒凄惨的下场,漫不经心地道:“……摔碎了,你要的话师兄再去买一份。” 许星洲没回答,闷在被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秦渡在昏暗的灯光中,望向自己的床头。 他的大床如今被一小团凸起占据——犹如春天即将破土而出、新生的花苞。 - 一切终究还有转机。 许星洲所需要的——那些会爱她、会理解她的人的陪伴,还是存在的。 在上海安顿一个年迈的老人,可能在普通人看来可以说是困难无比——但是在他手里却不是。而许星洲以后应该是没有回湖北工作的打算的,那地方对她而言,除了她奶奶还在那里这件事,对她连半点归属感都没有。 毕竟大多数外地考生考来申城,都抱着要留在上海的打算。 湖北光是武汉就有八十二所大学,许星洲却在填满九个平行志愿的时候,连一个本省的高校都没有填——她的志愿遍布大江南北,从北京到广州,唯独没有一个是本省的。 秦渡咳嗽了一声,拨通了程雁的电话。 他的衣帽间里满是熏香的味道,秦渡朝外瞥了一眼,深蓝的帘子后,许星洲还睡在他的床上。 程雁那头应该是在玩手机,几乎是秒接。 “喂?”程雁说:“学长,洲洲怎么样了?” 秦渡又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她现在睡了,晚饭我给她喂了一点,她不太喜欢那家口味,明天我让我家保姆做了送过来。” 程雁由衷道:“……学长,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秦渡烦躁地揉了揉自己头发,问:“谢就不用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程雁你有没有通知星洲的阿奶这件事?” 程雁那头一愣,破天荒地地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秦渡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你如果没买回程票的话,连着星洲阿奶的信息一起发给我,我给你们买。时间随你们定,我这边买票容易一些。” 程雁:“……” 秦渡散漫地拿着电话道:“是不是联系她阿奶比较困难?电话号码发给我就行,我和老人沟通。” 程雁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学长,你说的,是她奶奶对吧?” 秦渡说:“是啊。” “要落户我给解决,”他想了想又道:“要住处我这也有,把老人接上来,生活我供。” 毕竟许星洲谈起她的奶奶时,是那么眉飞色舞,他想。 秦渡想起许星洲笑着对他说起‘我奶奶小时候给我念小人书,还会给我煎小糖糕,我摔跤哭了会哄我说话,我奶奶天下第一’,提着给奶奶买的粽子时神采飞扬,眉眼弯弯地对秦渡说‘我奶奶最喜欢我了’。 那个在小星洲发病时耐心陪她说话的慈祥长辈。 那个传闻中,给小星洲传染了一身吃喝嫖赌的坏毛病的、脾气泼辣的老人。 他的衣物间里整整齐齐地理着秦渡泡夜店的潮牌、笔挺的高定西装和他前些日子买回来还没拆的gucci纸袋,秦渡用脚踢了踢那个袋子,心里思索那袋子里是什么——他花了半分钟,才想起来那是一双条纹皮拖鞋。 而话筒里的沉默还在持续。 “学长,”程雁打破了沉默,沙哑地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秦渡又将那个纸袋踢到沙发下头,说:“星洲不是和她阿奶关系好么,我觉得让老人来玩玩或是怎样的都行,来陪陪她,她需要……” “——我今天,”程雁打断了他:“下午的时候把星洲托我送给她奶奶的粽子送了过去,顺便看了她奶奶。” 秦渡:“嗯?” 程雁哑着嗓子道:“……顺便,除了除草。” 秦渡一愣,不理解‘除草’是什么意思。 “她奶奶的坟茔。” 程雁忍着眼泪道。 “——都快平了。” - 空调的风在秦渡的头顶呼呼作响,许星洲安静地睡在秦渡的床上,她大约退了烧,连呼吸都变得均匀而柔软。 秦渡那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程雁的意思,程雁说话时其实稍微带着一点湖北本地nl不分的意思,但是‘坟茔’哪个字都没有能造成发音干扰的可能。 坟茔?那不是埋死人的地方么? 秦渡还没开口,程雁就说: “她奶奶走了很多年了。” “——我以为你知道的,”程雁难过地道:“不过星洲确实从来都不提这件事,不会告诉别人,她奶奶已经离开她很久很久了。” 秦渡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应该是初中的事情吧,初二,”程雁说:“早在我认识她以前那个老人就去世了。我是因为她休学复学才认识星洲,而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自己住在奶奶的老房子里了。” “学长。” “……许星洲就是因为奶奶去世才第二次抑郁症复发,甚至休学的。” 秦渡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来都只提那些好的、那些金光闪闪的记忆——那些她奶奶宠她的,那些温暖灿烂的。” 程雁道。 秦渡那一刹那,犹如被丢进了水里,肺里疼得像是连最后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一般。 那些许星洲眉眼弯弯的笑容——那些说‘都怪我是个山大王’时,她又有点委屈又有点甜的模样。 那些秦渡发自内心地觉得‘她一定是个被世界所爱的人’的时间。 在那些他所赞叹的瞬间背后,是一个女孩从深渊中满身是血地朝上爬的身躯,是不屈燃烧的火焰,是她在夏夜暴风雨中的大哭,是无数绝望和挫折都不曾浇灭的生命的火焰。 他只听见了许星洲如流银般的笑声,却从未看见她背后的万丈深渊,皑皑阳光,悬在头顶的长剑,她的巴别塔和方舟。 “学长。” 程雁哑着声音道:“……你不知道吧,她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个孤家寡人。” 许星洲,真的没有家。 - 晚上十点,秦渡洗完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生了个锐利又极具侵略性的相貌,鼻梁高挺笔直,刚洗完脸,鼻尖往下滴着水,眼周还有一丝生硬的红色。 然后他将脸擦了,回了卧室,开门时穿堂的夜风吹过床上的那个小姑娘。 许星洲仍然缩在他被子里,纤细手指拽着他的枕头一角。秦渡一米八六的个子穿的衣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衣领下露出一片白皙有致的胸|乳,换个角度简直就能看光…… 秦渡尴尬至极,立刻把那衣服的衣领往上拽了拽…… ……胸是挺小的,可是真的挺可爱,他想。 温暖台灯映着她的眉眼,她细细的眉毛仍不安地皱着,像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似的。 秦渡在床旁坐下,扯开一点被子,靠在床头,突然想起许星洲问他‘那个药盒怎么样了’。 …… ——“七色花小药盒。” 那现在想来,那实在是一个极度冷静又令人心酸的自救方式。 许星洲清楚地知道那药盒里是安慰剂,只是普通的糖片而已,可是她仍然在用那种方式自我挽救,像是在童话里扯下花瓣的珍妮。 在《七色花》童话中,老婆婆给小珍妮的七色花有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花瓣,她用红色花瓣修补了打碎的花瓶,用黄色花瓣带回了面包圈,用橙色花瓣带来了无数玩具,又用紫色花瓣送走了它们。其中,小珍妮用蓝色花瓣去了北极—— ——然后用绿色花瓣回了家。 所以许星洲的小药盒里,什么颜色都有,唯独没有绿色的糖片。 ………… …… 秦渡将这件事串起来的那一瞬间,眼里都是血丝,疼得几乎发起抖来。 那姑娘眼睫纤长,在微弱的灯光里几不可查地发着抖,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样,秦渡小心翼翼地与她十指交握。 许星洲的手指破了皮,秦长洲作为一个见惯了院外感染的医生,处理伤口时尤其龟毛——给她涂满了红药水,碘伏将伤口染得斑斑点点,衬着皮下的淤血相当可怕,却是一只又小又薄的手。 秦渡的手则指甲修剪整齐,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有纹的一圈梵文,真真正正的从小养尊处优——然而那双手却茧子硬皮一样不少、属于男人、有力而硬朗。 许星洲小小的、满是伤痕的手被秦渡握着,像是捏住了一朵伤痕累累的花。 秦渡酸楚道:“……小师妹。” 他轻轻揉捏许星洲的指节,如同在碰触什么易碎的春天。许星洲舒服地喟叹出声,不再难受得发抖,而是朝他的方向蹭了蹭。 秦渡将灯关了,令黑暗笼罩了他们两个人,接着他想起什么似的,一手与许星洲十指交握,另一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了许星洲那个贴满星星月亮贴纸的kindle。 他还没按开开关——就看到了黑暗中,许星洲睁开的眼睛。 许星洲那双眼睛里水濛濛的,眉眼柔软得像初夏野百合,显然不是个睡醒的模样。 浓得化不开的夜里,秦渡沙哑地问:“……怎么了?” 许星洲手心潮潮的,大概是发汗的缘故,他想——是不是应该松开?她会不会反感与自己牵手? 许星洲细弱地道:“……师兄。” 秦渡心里一凉。 ——她认出来了,秦渡想。 然后秦渡难堪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交握着的十指松了。 “……师兄。” 许星洲的声音又沙又模糊,带着一股半梦半醒和难言的发抖意味。 秦渡又嗯了一声。 下一秒,那姑娘迷迷糊糊地、安心地钻进了秦渡怀里。 秦渡愣住了。 许星洲像个小孩子一样,柔软地在秦渡颈窝蹭了蹭。 ——她的那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依赖和瘫软,像是天性里就知道,在这世界上,这角落是安全的一般。 秦渡几乎能感受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异常的、燃烧的体温,她仍然发着烧,可是那是她活着的证明。 “……师兄在,”秦渡低哑道:“……我在。” - “……师兄,我难受……” 黑夜中,许星洲带着绵软的哭腔说。 第47章 - 许星洲带着哭腔道:“……我、我难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缩在秦渡的被子里, 眼眶里都是眼泪,在黑暗中亮亮的。秦渡被她蹭得心里柔软一片, 胳膊环着许星洲的腰,不经意地蹭她两口豆腐吃。 许星洲沙哑地重复:“……师兄,我难受,好疼。” 秦渡模糊地道:“疼什么?” 他怕许星洲哪里不舒服, 将台灯开了, 才发现许星洲面色潮红,难受得不住地哭,手指还扯着秦渡的衣角。 秦渡:“……” 秦渡立刻紧张了起来,许星洲还处于一个不愿意说话的情绪低谷,连告诉他难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有没发现的伤口么?还是感染了什么细菌病毒?秦渡简直吓出一身冷汗, 把许星洲半抱在怀里, 摘了眼镜, 以眼皮试她额头的温度。 女孩子浑身软软的, 简直任他摆弄, 体温却正常。 秦公子作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小身体倍儿棒的二世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低声又问了两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而他的星洲只是抽噎,一个字都不愿说, 耳朵都通红着。 她一旦发病, 似乎是会有点逃避倾向的, 而且极端沉默, 平时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寂静下来, 像石头上生长的青灰青苔。连主动说话都不会,更不用说回应秦渡的提问了。 ……虽然不愿说话,但难受应该是真的,秦渡想。 然而他怎么都问不出来,简直急得不行——许星洲缩在床上像一只虾米,眼泪水都在被子上洇了一个窝儿。秦渡心疼得要死,却又不能用任何强迫的手段。 他只能给秦长洲打过去电话,问这位资深外科大夫可能是怎么回事。 电话嘟嘟了两声,立刻被接了起来。秦长洲显然还没睡,大约正在小区里散步,听筒里甚至传来了初夏的吱吱虫鸣。 秦长洲:“怎么了?渡哥儿?” “……星洲在哭,”秦渡难堪地道:“也不说怎么了,只告诉我难受,然后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了。” 秦长洲立刻问道:“什么体位?有没有抱住肚子?发烧了没?” 秦渡看了一眼许星洲小虾米的姿态,斟酌着回答:“……应该是抱住了,吧。没有在烧。” “那就可以先排除感染,应该是腹部的问题。渡哥儿你摸摸小姑娘的肚子,”秦长洲指挥道:“先看看有没有外形变化,再按一按,看看软不软硬不硬有没有压痛反跳痛什么的——就轻轻按一下,问问疼不疼就行。” 秦渡掀开被子,许星洲缩在床上,怯怯地道:“……别、别碰我。” 秦渡道:“我就……就碰一下,你不是难受吗?” “别碰我,”许星洲带着鼻音重复:“你不许碰我,绝对不许。” 她说话的样子带着种与正常时截然不同的稚嫩,像个毫无安全感的小孩子。 然后许星洲看到秦渡在看她,抗拒地别开了红红的眼睛。 秦渡:“……” 秦渡想,这姑娘实在是太难搞了。 明明刚刚在黑暗中还喊着师兄,迷迷糊糊地投怀送抱的,钻在他怀里对他说‘自己不舒服’的小师妹——转眼就变成了‘你绝对不许碰我’的混蛋样子,连眼睛都别开了。 秦渡这辈子没吃过这种闭门羹,又怕许星洲哪里出了问题。医生会因为患者精神状态不配合就放弃用药吗?显然不会——于是他夹着电话,半跪在床上,强迫性地、隔着衣服按了按许星洲的小腹。 许星洲反抗不了秦渡属于男人的压迫,面颊和眼睛都哭得绯红,简直是个绝望到想死的模样。 秦长洲在电话里问:“肚子软吗?没有压痛反跳痛?” 秦渡一看她哭,都不敢再摁了,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道:“……没有,挺软的。” 许星洲还趴在床上,背对着秦渡,连看都不看他。 秦长洲:“……” “那就奇怪了,”秦长洲疑道:“我早上检查的时候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总不能是吃坏了肚子吧?” 秦渡简直以为许星洲得了什么怪病,想抱着许星洲跑去医院检查一通的时候,秦长洲终于忍着笑意道: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秦渡急死了:“那你说啊!别卖关子!” - …… 二十分钟后。 秦渡:“……” 秦渡站在货架前,拿着电话,满脸通红地问秦长洲:“要买……哪种?” 二十八岁的秦长洲用他最恶毒的、最言情男主的声音,轻蔑地轻笑了一声…… 大三在读生秦渡:“……” “……渡哥儿,没想到啊,当了二十一年‘妈妈同事家孩子’的你——”秦长洲毫不留情地嘲讽他:“——连这个都不会买。真是风水轮流转哦。” 秦渡:“我……” 秦长洲又火上浇油地问:“你初中的时候谈的那俩女朋友没让你买过么?你不是给她们买了一堆包还给她们换手机,我当时还以为你大包大揽估计连她家装修都……” 秦渡愤怒地对着手机吼道:“能不能别提了!我那时候他妈的才谈了几天——!” 秦长洲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吼我干嘛——是男人都有第一次的。” 秦渡:“……” 秦渡忍辱负重地点头表示受教:“……是的,是的,哥,受教了。” 大约是秦渡憋屈的语气终于取悦了他,秦长洲终于给出了重要的线索: “——诀窍就是。” “旁边阿姨怎么买你就怎么买。” …… 超市里灯火通明,恰逢假期第一天夜里的的超市人群高峰期,简直是导出人挤人,秦渡提着篮子茫然无措地站在女人堆里,过了会儿,学着旁边的阿姨拿了一包163mm的abc丝薄棉柔护垫,并且往购物篮里连着两丢了五包…… 电话里,秦长洲突然问:“渡哥儿,你应该知道卫生巾是什么吧?” 秦渡:“……” 他审视了一下手里拿的小塑料包,读到了天大的‘护垫’二字,立即转而去拿旁边的kms卫生巾——并对着电话冷静嘲讽:“你把我当傻子?” 秦长洲惊愕道:“你比我想象的聪明一点。” 秦渡:“呵呵。” 然后秦渡立刻挂了电话…… 接着秦渡看了一眼筐里的五包护垫,又往里丢了十包卫生巾,心想这总该够用了吧,也不知道女孩子都是怎么消耗这种东西的,用的快不快……不够用的话就再来买好了。 他正想着呢,有个来买东西的老阿姨就笑眯眯地问:“小伙子,是给女朋友买卫生巾吗?” 秦渡耳朵发红,面上强撑着道:“……算、算是吧。” 女朋友,他想。 “真害羞喔,”老阿姨吴侬软语,眼睛都笑弯了,问:“是不是头一次啊?” 秦渡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嗯,怎么看出来的。” 他生得英俊,个儿也高,哪个年纪的女宁不喜欢好看的后生,阿姨于是友好地告诉他:“——小伙子,我们女孩家家用的卫生巾是分日用夜用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一般男孩第一次来买的时候,都分不清哦。” “……” 秦渡羞耻至极,赶紧对阿姨道了谢,又往购物筐里头丢了七八包超长夜用,拎着就跑了。 - 秦渡推开家门的时候,许星洲看上去颇为厌世…… 秦渡想起最后问她‘你是不是来m了’的瞬间,许星洲称得上生无可恋的表情,只觉得她哪怕生了病都是可爱的。 许星洲仍穿着他宽松的、印着公牛的篮球裤,整个人又羞耻又绝望,只是堪堪才忍着眼泪。 秦渡扬了扬手里的超市塑料袋,道:“买回来了。” 许星洲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也不知道秦渡对女孩子来姨妈有什么误解,他提来的那个塑料袋里的卫生巾怕是够许星洲用一年——接着他把那一袋卫生巾耀武扬威地朝许星洲面前一放。 “去换吧。”秦渡忍着笑,朝厕所示意了一下道:“来个m而已,怎么哭成这样?” 那一瞬间,许星洲的泪水又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他大概根本不懂吧,许星洲绝望地想,这件事有多可怕。 许星洲已经以最难看、最伤痕累累的样子被秦渡抱回了他的房间,醒来的时候衣服都被换光了,许星洲本来已经想不出还有能更丢脸的样子了——没想到屋漏偏逢夜雨,连月经都来凑了这个可怕的热闹。 有多恶心呢,姨妈血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堪入目……许星洲难受地缩成一团。 秦渡大概已经快被恶心坏了……许星洲又难堪地想。 “你的床上也弄上了。”许星洲沙哑地说:“……被、被子上也有,裤子上也……不过没事,我明天给你洗掉……” 秦渡不耐烦道:“我让你洗了么,去垫姨妈巾。” 许星洲不敢再和他说话,哆嗦着拆了一包,钻进了厕所里,把门锁了,躲在里面大哭不已。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到秦渡可能会觉得自己恶心心就里涌起一股发自内心的绝望——那种绝望简直侵蚀着她所剩不多的神智。许星洲无声地大哭,看着秦渡留在镜子前的刮胡刀,都有种想一了百了的冲动。 这种刀片应该是要卸下来用的,许星洲看着自己手腕上毛毛虫一般的疤痕,这样想。 可是,在许星洲无意识地伸手去摸刀片时,秦渡的声音却突然传了过来。 “小师妹,你该不会还没接受过来m的教育吧?” 他甚至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许星洲:“……” 秦渡靠在外头墙上,漫不经心地说:“毕竟你妈那么糟糕,你连妈都不想认,肯定也不会给你讲来m要怎么做,为什么来m是一件不羞耻的事情,我猜你们学校也没有性教育课吧?师兄刚刚翻了翻入学的时候发的女生小课堂,大致了解了一下,要不要给你上一遍课啊?” 许星洲:“……” “来m这件事儿呢,说来也简单,”秦渡没话找话地说:“就是女孩子身体做好准备的象征,标志着成熟和准备好做妈妈……” 许星洲简直听不下去,刀片也忘了摸,挫败地捂住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还用他讲,上完初中生物课也该知道了好吗,而且谁要做妈妈啊。 秦渡却似乎在等待许星洲的这一声叹息似的,许星洲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放松的叹息。 ——那一瞬间,许星洲意识到,秦渡是不放心自己的独处,怕自己寻短见,才出现的。 “你等会开下门,”那个师兄低声道:“——师兄在门口给你留了点东西。” 然后秦渡的脚步声远去,把私人的空间留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开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个象牙白的纸质手提袋。 她擦了擦眼泪,把那个纸袋拿了进来,里头装着两套贴身内衣,和一条舒适的、纯棉家居短裤。 应该是他刚刚细心地买的,许星洲泪眼朦胧地想。 - 秦渡将床重新铺了一遍,整个床换成了藏青白条纹的,许星洲才从厕所出来。 她大概哭累了,迎着暖黄的灯光走来,小腿上还都是碘伏的斑点,膝盖上涂了好大一片棕红的痕迹,衬着白皙的皮肤,秦渡只觉得扎眼。 那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秦渡又被许星洲奴役了一晚上,有点想睡觉。 许星洲哑着嗓子道:“等……等明天,我给你洗,你别生气。” 秦渡眯起眼睛:“洗什么?” “床单、被罩……”许星洲红着眼眶说:“衣服什么的,对不起……” 她痉挛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角,又对秦渡喃喃地说: “……对不起,我给你弄脏了,我会洗干净的。” 秦渡:“……” 秦渡眼睛狭长地眯起:“许星洲。” 许星洲微微一愣,秦渡问:“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怎么找的你么?” 许星洲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发作的程度其实相当严重,连大脑都混沌不堪,甚至直接影响到现在的思考模式,在昨晚那种情况下,许星洲只能模模糊糊记得秦渡把自己从泥里抱起来的一幕。 ——那一抱之后,天穹才破开一道光,令光明降临于世。 “我九点多接到你闺蜜程雁的电话,她对我求救。”秦渡看着许星洲说:“——晚上九点,然后我花了五分钟,闯了不下八个红灯到了学校正门。” 许星洲眼眶红红的。 秦渡:“我找了无数个教学楼,无数个树丛子,无数个犄角旮旯和楼梯间。昨天下的雨这么大,我怕你听不见,喊得嗓子都裂了,喊得好几个门卫连门都不看了,帮我一起找人。” 许星洲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我闹得人尽皆知,我怕是我认识的人没有不知道我在找许星洲的。” “然后,在凌晨四点零二分,”秦渡盯着许星洲说:“——我终于在六教外头找到了你,那时候你哭得气都喘不匀了,见到我都用头撞墙。” 橙黄的床头灯流泻一地,犹如被孤山巨龙踩在脚下的万寿灯花。 那一刹那,温暖的夜风吹过许星洲的小腿,温暖地掠过她身上的斑斑伤痕。 在那些能渗透人的绝望中,在把自己与世界之间建起的高墙之中,许星洲突然感受到了一丝称得上柔情的意味。 “我把你这么找回来,”秦渡盯着许星洲的眼睛,极度不爽地道: “——不是为了让你洗这些东西的。” 然后秦渡让了让身子,示意许星洲可以上床睡觉了。 - 温柔灯光落在地上,又在柔暖的被子上映出一个小小的鼓包。 秦渡戴着眼镜靠在床头,端着笔记本电脑跑程序。他其实还是有点轻微的近视,只是平时不戴眼镜而已——而许星洲就呆在他的旁边。许小混蛋毕竟人在他家里,又恹恹地不是个能说话的状态——老早前就睡了过去。 秦渡处理完数据,把电脑合了,正打算去看看许星洲的小kindle,就突然觉得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拽住了他的衣角。 秦渡:“……” 秦渡低头一看,是许星洲的爪子,她极其没有安全感地拽住了他腹部的t恤,又发着抖把人带着衣服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秦渡感到一丝疑惑。 ……连着三次睡觉都被抱被拽,难道还不是偶然? 秦渡把笔电往地上一搁,又往远处推了一下,推完将身子往许星洲方向靠了靠,方便小姑娘拽着自己。 然后他关上了床头台灯,取过许星洲的贴满贴纸的小电纸书,把许星洲的小kindle按开了。 那个小电纸书有好几个分类,为首第一个名字就很劲爆…… 「热爱生活,热爱色|情文学」 秦渡:“……” 秦渡早就见过一次这里头的书名,此时又与这个分类重逢,还是认为许星洲性癖颇为糟糕…… 然后他点开了排在第一的那本《高兴死了》。 卧室里安静至极,黑暗之中仅剩许星洲握住秦渡衣角之后的,均匀柔软的呼吸声。整间主卧宽广的空间里,只有秦渡面前的kindle幽幽地亮着光。 秦渡第一次,认真地、带着对许星洲的探究,去读那本——她在统计课上读的书。 「我看见自己的人生。」 「我看见生活中的悲伤和不幸让幸福和狂喜更加甜蜜。」 那本书的作者这样写道。 秦渡看得心里发紧,伸手去抚摸许星洲温暖而毛茸茸的脑袋。她的身体仿佛带着一种顽强的、火焰一般的生命力,秦渡想。 她的烧从此没有再升上来,身体却温温的,依赖地朝秦渡的身侧蹭了蹭,顽强地非得贴着他睡。 黑暗中,秦渡嗤嗤地笑了起来,问: “……小师妹,你明明不喜欢师兄,还是在盯着师兄吃豆腐么?” 许星洲精神状况仍是不好,睡得并不太|安稳,他一说话就露出了要被吵醒的样子,难受地呜咽起来。 ——秦师兄于是摘了眼镜,躺下去,并在静谧的、五月的深夜,把小师妹搂在了怀中。 第48章 - 清晨,许星洲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 立刻被阳光照进了眼底。 阳光就像爆炸的光球般映着许星洲, 她又在痛经, 肚子酸痛得厉害, 下意识地往被子里躲——而她一扯被子, 就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宿舍。 这个被子有点太柔软了,好像很贵, 而且被子里还有一点不属于她的温度。 昨天晚上是和谁同床共枕了么? 许星洲缩在床上,感受着自己的四肢被柔软的被子包裹, 脑袋还迷迷糊糊的,低烧和精神忽轻忽重地干预着她的思考——然后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被秦渡捡回了家。 下一秒, 仿佛为了佐证这件事一般,许星洲听见了浴室门‘吱呀’地打开的声音。 ——秦渡趿拉着拖鞋,以毛巾揉着一头湿漉漉的卷发,从白雾弥漫的浴室里走了出来, 阳光透过窗台上的摆件落在他的身上。 秦渡的体量堪称模特, 肩宽腿长, 穿着件松垮的滑板短袖,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伸手撩起衣服下摆,露出一小部分纹身, 他的腰型如同公狗, 一看就是个常年健身的骚鸡。 许星洲:“……” 秦渡昨晚是不是睡在她旁边了?许星洲难堪地想。 这个场景, 实在是不能更糟了。 理智的那个许星洲第一个念头就是钻进煤气灶,和那些天然气一同炸成天边的烟花,而那个被病情拖住的许星洲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动一下手指,都有种绝望的、焦虑又窒息之感。 秦渡注意到许星洲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问:“醒了?” 许星洲无力回答。 她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秦渡,秦渡也不觉得这问题值得回答,又问:“饿不饿?” 许星洲摇了摇头。 秦渡连看都没看就道:“饿了就行,楼下饭厅有稀粥。” 许星洲厌世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摆明了让他离自己远点,本来许星洲姨妈第一天就不爱吃饭,痛经厉害的话吃多少吐多少,加上还是秦渡在张罗——许星洲连半点吃的意思都不剩。 都已经这样了,连这种模样都给秦渡看去了——这个世上的所有人连许星洲健全温暖的模样都不爱,许星洲只觉得自己像垃圾筐里被团成一团的垃圾,上头淋满了粘粘的橙子味芬达,谁都不想碰。 能不能把自己饿死呢,许星洲闷闷地想,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里面似乎提到过人如果五天不吃饭,就可以把自己饿死。 活着真是太累了,许星洲想,躲在被子里,死死地咬着唇落泪。 许星洲在被子拢着的黑暗中,泪眼朦胧地想起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那套书是许星洲的奶奶从二手书店抱回来的。她的奶奶小时候只上过两年学,粗略地识得几个字,却莫名地有种‘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的执着。 她奶奶应当是看了她们小学里贴的广告,于是去旧书店搬了八本《十万个为什么》回来。那一套书每一本都小小的,书皮磨得有些破旧,第一本是艳紫的颜色,第二本却是绿的,本应该衔接在红色后面的黄色和橙色却分别是第三本和第四本,简直能逼死强迫症。 所以小许星洲从来都是把这一套书按颜色排成彩虹,整整齐齐地码在小小的书架上。 那些,如同流金的岁月。 ——那些夕阳西下的老胡同,隔着院墙飘来的菜盒子香,春天广袤原野中的萤火虫,青青的橘子树,用水果刀刮开的水地瓜,金光斑驳的奶奶和她丑丑的家长签名,由奶奶签字的家长信和学杂费,和仲夏夜里,和奶奶坐在街头小肆里剥出的小龙虾。 许星洲哭得鼻尖发酸,却拼命压抑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发抖。 发抖的话会被看出来的,她想,虽然秦渡不可能在意自己哭不哭,但是许星洲不能承受任何被他人发现自己如此讨人厌的一面的风险。 尽管,那个人可能早就知道了。 房间里久久没有声音,秦渡可能已经离开了卧室。许星洲缩在被子里哭得眼泪鼻涕双管齐下,明明在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可以哭了’——可是她的身体却没有听半分指令。 为什么许星洲要活着碍别人的眼,给别人添麻烦呢? 许星洲艰难地抽了抽鼻涕——她哭得太厉害了,连鼻子堵得彻彻底底,喘息都困难,她心口都在发疼,像是心绞痛。 ——下一秒,盖住她的被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那一刹那简直避无可避,许星洲被迫暴露在阳光下,任由阳光如烟花般炸了她一身。 在刺眼的阳光之中,秦渡扯着被子,高高在上地端着粥碗问:“你吃还是我喂?” 许星洲哭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她浑身沐浴着阳光,身上穿着秦渡的t恤,整个人在如白金般流淌的阳光之中,瑟瑟发抖。 秦渡叹了口气:“……许星洲。” 许星洲满眼的泪水,嘴唇鼻尖都是红的, 然后,秦渡把粥碗放在了地上,在床头抽了纸巾,耐心地给那个正在崩溃落泪的姑娘擦眼泪。 五月二日,三十层的公寓外晴空如洗,白鸟穿越云层。 秦渡擦透了好几张卫生纸,又抽了一张,示意她擤鼻涕。 许星洲:“……” 秦渡嘲笑她:“擤鼻涕还要师兄教?” 然后他隔着纸巾,捏住了许星洲的鼻尖。 许星洲一开始还试图坚持一下,维持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相当有姿色’的姑娘的尊严,但是秦师兄一使劲儿,许星洲霎时连鼻涕泡都被挤出来了…… “哇。”秦渡使坏地又捏了捏许星洲的鼻尖儿:“许星洲,我以前可不知道,你一哭起来,居然这么像幼儿园小小班同学的?” 许星洲终于沙哑地、带着鼻音开口:“我才不——” “——你才什么?你才不是幼儿园小小班?可是我小小班的时候,就已经不需要大班的哥哥姐姐擤鼻涕了啊。” 许星洲:“……你……” 秦渡坐在床边,端起粥碗,得意地拧了拧她的鼻子。 “——你什么你。许星洲,跟师兄学着点。” - 许星洲被喂了一肚子的热粥——粥里还被秦渡很细心地加了血糯米和红枣。可是这种土法偏方终究拿痛经没办法,最多能做个心理安慰罢了。她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又肚子痛,还是蜷缩在秦渡的床上,像一只痛经菇。 秦渡吃过早饭后就靠在许星洲旁边,mac放在膝头,屏幕上是个许星洲从未见过的软件,她之前听公卫学院的同学提起过,应该是sas。 许星洲从来没有离他的生活这么近过。 秦渡鼻梁上架着眼镜,他的面容有种刀削斧凿的锐利,漫不经心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然后他直接把自己的手机一捞,丢给了许星洲。 “密码是六个七。”他说。 然后秦渡想了想,又道:“icloud密码是六个七,一个大写的q一个小写的d,想玩什么游戏自己下,充钱不用跟我报备。” 许星洲一怔。 秦渡翘着二郎腿,又眯起眼睛,威胁般地道:“什么游戏都行,就是不准玩那个什么,养野男人的恋与x作人……” 许星洲抱着他的手机,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他。 秦渡:“……” 秦渡忍辱负重地说:“……你玩吧。随便充钱。” 许星洲拿着秦渡的手机,他的手机光光滑滑,许星洲看了一会儿,恹恹地把手机塞在了枕头下面,连解锁都没解。 秦渡莞尔地问:“steam呢?该买的游戏我都买了。” 然后他把正在跑数据的软件一退,将笔电递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又摇了摇头。 秦渡又笑了笑,耐心地问:“ps4?switch?最近出的游戏师兄都有,是不是无聊了?师兄陪你玩。” 许星洲差不多两天的情绪低谷,眼眶都哭肿了,低声道:“……不是。” - “……我在想,”许星洲难受地道:“……我、我要怎么办。” 秦渡用游戏机逗她的想法一停。 秦渡:“你是说学校那边还是家里?” 许星洲躺在他身侧,背过了身去。 秦渡说:“学校那边需要的话我给你请假,先开了一周的假条,你好好恢复就行。课的话程雁会帮你记笔记,期末考试看状态参加,参加不了就缓考,你走不了程序的话我来。” 许星洲:“……然后呢?” 秦渡:“……” “我就是这种状态,”许星洲强撑着道:“……我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是拖累。我现在无法合群,走在人群里都觉得痛苦,无法上课,无法高兴起来。现在假期,矛盾还不突出——可是我如果迟迟好转不了,就会拖累试图照顾我的所有人。” 秦渡说:“你——” “——连你也是。” 许星洲抬起头,望向秦渡。 她对着秦渡惨淡地笑了一笑,可她的那一笑却笑得比哭还绝望,犹如晚秋时节凋亡的虞美人。 “你看,”许星洲自嘲地道:“我现在已经很不好看了,我还会拖累别人的情绪,浪费别人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我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长。” 秦渡拧起眉头:“这和你好不好看有……” 他还没说完,就被许星洲打断了。 “……对不起,”许星洲沙哑地道:“你不是我,我不该问你答案的,对不起。” 许星洲说完,不等秦渡回答,就躲进了厚重的被子里头。 许星洲面前摆的问题极为现实,而且没有一个能得到解决:许星洲无家可归,因而发病也没有家人能照顾她,在病情过于严重时,有极大概率需要选择孤身一人住院疗养——可如果不能住院的话,她也无法住在宿舍里,更不可能回到家乡独居。 她可能不能去那个她拼命争取来的实习岗位了,如果情况过于恶劣,甚至可能需要休学——就像她初中时那样。 许星洲躲在被子里,小口小口地喘气。 为什么活着会这么难呢,她想。她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经过重重试炼捶打才活到如今,却还要面对无解的难题。 秦渡伸手在他身旁那团小凸起上,安抚地拍了拍。 ——在那天夜里,秦渡拼尽全力,才把许星洲伤痕累累的躯壳从深渊里抱了出来。 可是,她的灵魂还在瓢泼的雨夜中,在她六岁时坠入的深渊之中—— ——像个孩子一样,绝望地放声大哭。 她等待着勇者的降临,等待着她的英雄的陪伴,等待那个英雄跪在地上,解开那个哭泣的女孩最疼的心结。 - …… 许星洲抛出那世纪一问之后,秦渡还没来得及交答卷,她就睡了过去…… ……秦渡其实觉得,有点憋屈…… 许星洲问的‘怎么办’是指什么,秦渡心里其实清楚得很。确切来说,这些问题他在那天晚上找许星洲的时候都已经分析得差不多了,连方案都准备了五套,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和小姑娘讲,许星洲就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秦渡:“……” 程雁似乎提过许星洲发病后相当嗜睡——尤其是她还经常掉小金豆子,掉眼泪这件事耗费体力,秦渡把被子掀开看了看,发现许星洲还真是哭到睡着的,眼眶里还噙着小泪花。 她小时候是不是个讨人厌的小哭包? 秦渡觉得又觉得萌又觉得不爽,把许星洲的脸揉了揉,还故意拍了拍。 ——拍不醒。 然后他从枕下摸出手机,看到了几条未读信息。 …… 三十三分钟前,秦妈妈在微信上问:“儿子,这周也不回江湾?” 秦渡当时把手机给了许星洲,没看到,因而没回。 十分钟后,秦妈妈又问:“你昨天接回家的小姑娘怎么样了?受伤没啦?你不回我我就去问你长洲哥。” 秦渡:“……” 秦渡立即解锁屏幕,打算回复自己亲妈,就发现秦妈妈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秦渡,我光知道你翅膀硬,没想到你居然敢忽视你妈三十分钟。” 过了会儿,她又说: “你妈我今天就要查你岗。” 秦渡:“……靠。” 下一秒,像是生怕世界不够糟糕似的,楼下的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起来。 - 秦渡家在江湾,但他平时嫌家里人员进进出出还有门禁,一旦晚于十一点半回家耳朵就无法消停,因而平日不到万不得已的话,绝不住在里头。 而秦渡又是个不可能住f大破宿舍的人——那样的话他宁可住在家里——所以他平时就住在自己这套公寓里,做一个年轻又自由的new money。 秦渡把阳台上的烟头两脚踢进角落,又检查了一遍陈博涛呆的地方,确保一个烟头都没有,他妈十分规律地、极其有秦渡风范地掐着秒表五秒钟按一下门铃,在按到第十二下时,秦渡终于把门开了。 秦渡开门就说:“不是我不回,我手机不在自己手里。” 秦妈妈年龄近五十,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几岁,保养得当,背着一只书包,温和地对秦渡说:“我们好几个周没见了吧?儿子?” 秦渡:“三个星期……?” “说实话,我也不想来你窝里啊,儿子你都这么大了,”秦妈妈不太好意思地道:“但是我不是来看你的。” 秦渡一愣:“啊?” “啊呀,妈妈是想……” 接着,秦妈妈踮起脚,小声地,对她儿子用气声说话。 “妈妈是想,偷偷瞄一眼那个小姑娘啦。” 第49章 - 午后暖阳灿烂,在下午两点的、秦渡的公寓之中, 他和他妈妈大眼瞪着小眼。 “妈妈是想, 偷偷瞄一眼那个小姑娘啦。” 秦渡妈妈笑起来时有点像个小孩子,带着一种读了一辈子书的人特有的腼腆, 提出要求后还觉得不太好意思,从自己的书包里摸出了两个食盒。 秦渡:“……这是……” 秦妈妈笑眯眯:“儿子你昨天不是让张阿姨给你准备一点可口的小菜吗?本来是张阿姨要来给你送的,结果妈妈想看一眼那个小姑娘, 还需要理由, 所以自告奋勇来了。“ 秦妈妈从秦渡背后绕开,进了客厅,把两个小食盒放在了他的吧台上,道:“张阿姨给拌了一点小凉菜,熬了点防风茯苓粥, 还准备了一点你爱吃的三丝和酱菜,你晚上自己热着吃哦。” 秦渡只得道:“好……好吧。” “你见不到她, ”秦渡又颇为羞耻地道:“她还在睡觉呢。” 秦妈妈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秦渡尴尬地道:“不过我没——” “……据我所知, ”秦妈妈打断了他, 锐利地看着他说:“你应该还没和这个女孩子交往吧, 我希望你没做什么对不起你妈多年教育的事。” 秦渡听了那句话, 其实挺想死的…… 事实是他连偷亲都没敢, 做的最出格的事情还是和许星洲蹭了蹭鼻梁, 秦渡极度尴尬地说:“妈我真没有……” 秦妈妈带着笑意道:“妈妈就偷偷瞄一眼, 儿子你别紧张。” 然后秦妈妈把自己肩上背着的包往地上一放, 偷偷地、蹑手蹑脚地跑了上去。 秦渡:“……” 秦渡倒也没想过隐瞒自己妈, 他找人找得人尽皆知时,那人尽皆知里还包括他的父母。 他跟着上了楼,在卧室门口靠着,秦妈妈还穿着球鞋,轻手轻脚地进儿子卧室转了一圈。 许星洲仍然睡在床上。她睡觉时如果秦渡在旁边,她过一会儿就会黏上去——而秦渡不在身旁时,她就毫无安全感地蜷缩成了一团。女孩子纤细的十指拽着秦渡的床单,发着低烧,是个苍白而羸弱的模样。 秦渡就站在门口,只觉得这两个人说见就见,尴尬得耳根发烫…… 秦妈妈站在卧室里,生怕把她吵醒了,连气都屏着,在里面端详了一下许星洲。 然而许星洲睡觉却很浅。她听到了那一点响动后就睁开眼睛,朦胧地看着房间里模糊的人影。 “……谁、谁呀?” 那个女孩嗓音沙哑模糊,额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被用碘伏擦过,长发被秦渡拨到了脑后,以免碰到伤口,额角发丝汗湿一片。 她的手指紧紧拽着被角,像是一个在等待母亲拥抱的病孩子。 秦妈妈静了片刻。 “没事,”秦妈妈温柔地道:“是我。秦渡的妈妈。” 许星洲眼眶里盈着泪水,微微点了点头,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秦妈妈温柔地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额头,道:“……别哭呀,放心,额头不会留疤的。” 许星洲含着泪水点了点头,秦妈妈又伸手擦了擦她的泪水,温暖地说:“……乖,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秦妈妈对她这样说。 犹如阳光终将穿透黎明,海鸥伤痕累累地冲出暴风雨,冬天将在春天绽出第一朵迎春时结束。 秦妈妈身上的气息温柔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许星洲几不可查地、依赖地在秦妈妈手心蹭了蹭,秦妈妈细心地给那个女孩拉上被角,在肩上拍了拍——许星洲于是乖乖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从儿子的床上直起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把门小心地关了。 秦渡耳根发红地道:“……妈,那个……” 秦妈妈认真地说:“儿子,妈妈看完了那个小姑娘。” “现在,过来一下。我想和你聊聊。” - 吧台旁,漆黑大理石地板上映着母子二人的倒影,阳光倾泻,秦渡去冰箱倒了两杯橙汁,给自己妈妈递了一杯。 “怎么了?”秦渡漫不经心地坐在自己妈妈旁边道:“我没想过瞒你们。” 秦妈妈:“……你装修品味真的很差。” 秦渡:“……” “我看完啦,”秦妈妈笑了起来,道:“说实话,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头上。” 秦渡耳根发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秦妈妈笑眯眯地说:“你不和妈妈说说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吗?还是打算和你初中的时候一样,妈妈一问你为什么要谈恋爱你就告诉我‘因为这几个女孩子非常仰慕我’?” 秦渡:“……” 秦渡绝望道:“你和我哥串通好了是吧,能不能别提了——” “啊呀,怎么了?”秦妈妈玩味地道:“儿子你就是这么跟妈妈说的呀,你长洲哥后来还跟我透过风,说你初三的时候愿意给那两个校花表白是因为人家觉得你骑机车很帅,还觉得你出手阔绰,不学习成绩都很好……” 秦渡:“……” 秦渡耳根都红透了。 秦妈妈笑得开开心心的,显然下面还要用语言□□秦渡,秦渡立刻道:“——妈你不是想知道小姑娘的情况么?” 他妈妈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是……比我低一级的小师妹,”秦渡为了不听他妈的下一句话,只得对他妈道:“是学新闻的,人挺可爱,脾气很好。” 接着,秦妈妈点了点头,又认真地问:“嗯,你现在对这个小姑娘另眼相看,这个小姑娘也是仰慕你么?” 秦渡:“……” 最终还是没能成功阻止…… “算了,”秦妈妈严肃地道:“儿子,你是不打算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 秦渡:“……” 秦渡那一瞬间,意识到了问题在哪里。 ——这件事上,他无法说谎。 秦渡不能隐瞒许星洲的病情,同样不能隐瞒她的家庭,因为无论怎么都会让许星洲的印象分下降。 而显然——秦妈妈早就有了大概的、自己的猜测了。 “实话实说,”秦妈妈道:“妈妈不觉得,那是一个你能碰触的女孩子。” 秦渡:“……” “秦渡,你从小就是妈妈看大的,”秦妈妈转着橙汁的杯子,望着窗外说:“我去英国读博的时候都带着你一起,知子莫若母,你一向对一切都缺乏兴趣,早些年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连‘活着’这件事,都觉得索然无味。” 秦渡无声地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女孩子……” “……应该是心理上极度缺乏安全感的。” 秦渡的妈妈看着秦渡,这样说道。 ——她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否则也不会生出秦渡这种儿子来,博士学位都拿了三个、甚至现在还是人类学博士在读的博士生,她犹如一个传奇一般——而这样的秦渡的母亲,不可能拼凑不出一个许星洲的人生。 “但是,和这种人相处相当的累。”秦渡的妈妈说。 “她的家境如何尚且不提,”秦渡妈妈分析道:“——光是她的精神状况和心理,我都不觉得,这是个你能够负担的姑娘。” 秦渡的妈妈是个很好说话、很温柔,对各种新事物接受程度也很高的人,可是她终究是一个母亲。 而母亲都带着一点自私。 秦渡茫然地问:“……那你会干涉我么?” 秦渡妈妈一愣道:“我干涉你干嘛?” “秦渡,这么多年,我都没在你人生的大方向上管过你,”秦渡妈妈说:“我向来让你自己走自己的人生。连你十八岁那年出了那种车祸之后,妈妈都没有干预你买第二辆车的决定。” “这姑娘的事情,这才到哪?我不过就是看着罢了。” 秦渡难堪地道:“……可是你刚刚……” 可是你刚刚对她流露出了柔情,秦渡想要这么说。 “那是因为她看上去很可怜。”秦渡妈妈看着秦渡,低声说。 “——可是你才是我的孩子。我不觉得我的孩子需要去背负这样的人。” “it’s more than a burden to bear。” 她低声道。 ——那不只是个负担而已。 - 在昏昏斜沉的落日之中,残云如火,落地窗外城市绵延铺展。 陈博涛和肖然坐在吧台旁,肖然晃着杯子里的马蒂尼,茫然地看着旁边空空的橙汁杯子。 陈博涛:“……” 秦渡问:“你怎么看?” 肖然没回答,只是喝了口酒,夕阳将她映得橙红。 “你是傻吧。”陈博涛直言不讳:“你糊弄你妈还不简单?你告诉她‘她根本没病只是发烧’也行,‘她只是情绪低落’也行——为什么不否认你妈的推测?” 秦渡沙哑道:“……我不能这么做。” 陈博涛:”不能骗你妈?你骗她的次数还少么,多这一次会怎么样?十三四岁就会晚上十一点翻院墙了。” 秦渡:“我不能隐瞒她的事情。” “我如果隐瞒的话,”秦渡痛苦道:“……我和她以后怎么办?” 秦渡说着一晃手里的玻璃杯,里头琥珀般的酒澄澄澈澈地映着如血残阳,碎冰碰壁当啷响。 “——我父母不会喜欢一个我连实话都不告诉他们的对象。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告诉他们实情。他们接受得了最好,接受不了就由我来顶着……尤其是星洲现在还一无所觉。” 秦渡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现在知道了我父母的态度,就由我来顶着。” 陈博涛嘲笑道:“老秦你这完全就是要和她结婚的架势——你不是以前还和我们说‘结婚是不可能’的么。” 肖然以眼角,瞥向秦渡。 秦渡痛苦地说:“……我没骗你们。” “实话说,我现在还是对结婚没什么概念。” “可是我知道,”秦渡沙哑地道。 “——我还想和她在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秦渡对未来仍然迷惘。 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他的未来里,必须有许星洲的影子。 那个热烈如火燃烧的、那个静寂如灰凋零的;那个在阳光下灿烂大笑的,那个如今在梦里都会落泪的。 那个沉重而甜蜜的,在灰烬中不屈挣扎的,在死亡中向往生命的。 ——他的劫难与责任,他的星河之洲。 - 陈博涛由衷地道:“……你牛逼。” 肖然嗤嗤地笑出了声,说:“前几天失恋到心态崩的也是你,这几天说要和人家度过很长很长时间的也是你,你是她男朋友么?” 秦渡皮笑肉不笑:“呵呵。” 肖然火上浇油:“伟大的秦家大公子连未来都规划好了,对着我们都能真情表白‘我想和她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多么感天动地!我都要被感动了!绝对是真爱!然而真爱又怎么样,折腾了这么久连人家男朋友都没当上,太惨了八。” 陈博涛嚣张大笑:“哈哈哈哈哈——” 秦渡眼皮都不抬:“每人二百九十五的酒钱,交了酒钱滚。” 肖然:“……” 肖然窒息地问:“你他妈这么有钱,学了三年数学,学的是抠门的学问吗?话说你怎么心算出这个数的?” 秦渡难以理解地反问:“这才几位数?” 肖然:“……” 那个玻璃杯在秦渡指间转了转,接着他听见楼梯上传来簌簌的声音。 许星洲光着脚,睡得衣服皱巴巴,白皙面颊不正常地红了大片,应该是被床单压的。 “我……”许星洲低声道:“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秦渡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许星洲大概终于趋于清醒了。 她这几天的意识其实都有点混沌,秦渡一开始捡许星洲回来时,那时的她甚至像个孩子,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好,几乎只会用主谓宾的简单陈述句,或者就是破碎的单词来表达自己。 后来,她用的句子越来越长,也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在这次入睡前,她甚至很理性地分析了一下如今的局势。 秦渡:“没有,是饿了?” 许星洲摇了摇头,艰难地跛着一只脚下了楼。 她右脚上贴了药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崴的,崴得还颇为严重——秦渡甚至还想过带去拍个片子看看。 她身上的样子,实在是比秦渡想过的模样糟糕多了。 肖然对许星洲友好道:“好久不见呀,星洲。” 许星洲勉强地一笑。 她的眼神仍然是一片死水。 许星洲困难地下了楼,坐在了秦渡对面,哑着感冒的嗓子,对他说:“……师兄。” 秦渡一点头:“你说。” “我现在比较清醒,所以想和你聊聊,”许星洲平直地道:“关于我回学校住的事情,还有我想去找医生的事。” 秦渡示意她说。 许星洲温和又绝望地道:“我想明天后天去医院做一个测评,程雁回来的时候会帮我带着我的病历,我想尽早开始人工干预。” 秦渡望着许星洲的眼睛,说:“医生师兄找好了,明天带你去。” 许星洲坐在肖然旁边,难受地点了点头:“……谢谢师兄。” “还、还有……”许星洲忍着眼泪说:“我……我觉得我麻烦你麻烦得太多了,真的……师兄,我回宿舍住……就好,我都不知道程雁怎么会找到你。” “我那天晚上真的非常……非常过分,”许星洲哽咽着道:“以至于我现在看到你都觉得很难过……你本来可以不管我的。” 许星洲想到那天晚上,情绪仍充满绝望——她都不敢看秦渡,小金豆子一颗颗地往外滚,抽抽搭搭地道:“我、我真的非常过分,我自己都看不起那天晚上的我自己。师兄……” 秦渡哼了一声道:“我也就是那天晚上大人不记小人过罢了,要不然谁管你。对我道歉。” 许星洲用手背揩着泪水,哭得鼻尖通红:“……对、对不起,师兄……” 陈博涛终于,恶趣味地笑了起来。 “小妹妹,你怕他不管你?”陈博涛恶意地,带着揭穿秦渡的意图,对许星洲道: “——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第50章 - 许星洲微微一愣, 抬起了头。 “小姑娘你不知道吧?”陈博涛唯恐天下不乱地道:“你师兄那天和我在健身房锻炼的时候, 连有氧训练都没结束呢, 就看到你发了一条在外滩的朋友圈——” 秦渡眯起了眼睛:“老陈——” “——他立刻背着包就走人了哦,”陈博涛笑嘻嘻地说:“小妹妹,你去外滩的那天你师兄去找你了, 是不是?” 秦渡那一瞬间,脸红到了耳根…… “许星洲,”秦渡强撑着颐指气使地道:“你和老陈这种傻逼说什么话,跟我来厨房, 你的饭你自己热——” 肖然嘲笑道:“星洲还不舒服呢,你可做个人吧。” 而许星洲听到那句话,眼睛一弯, 似乎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 那一刹那犹如朝日初升, 春日的晨曦洒在冰川之上,迎春沿途绽开花苞。 许星洲眉眼微微弯起, 她的眼神里仿佛含着情,望向秦渡,秦渡本来还想发作, 一看她的眼睛, 霎时忘了词…… 陈博涛又揭短道:“还有哦, 小师妹, 你不知道, 你那次给他转了钱关机, 他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 通宵。” “你是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后悔到什么地步,”陈博涛又恶意地说:“——我认识你师兄这么多年,没见过他那么要命的样子。” 秦渡:“……” 许星洲温温地望向秦渡。 秦渡张了张嘴…… “他怕你不理他了,”陈博涛又说:“一整晚没睡,你看你的手机也知道,给你发了一堆特别羞耻的短信……” 秦渡耳根都是红的,求饶般道:“老陈。” 恢弘太阳沉入大厦之间,最后一丝光落在楼缝之中,许星洲在那一丝余光和有些枯黄的香水百合中,抬头看向秦渡。 许星洲终于开了口。 “可是他……”许星洲还带着鼻音,断断续续地对陈博涛道:“……他把我手机上的短信删掉了,我从此就不知道。” 陈博涛思路清晰:“老秦的手机上估计没删,你问他要手机看就行。而且这短信都是次要的,最精彩的部分,还是下雨的那天晚上……” 然后,陈博涛探究地望向秦渡,以眼神询问这一部分能不能说出去…… 秦渡:“……” 许星洲茸茸的脑袋上冒出了个问号。 她实在是很久都没对任何东西流露出兴致了,无论是对吃的,对玩的,还是对世界——此时她这点探究的眼神,简直犹如新大陆一般。 其实秦渡打死都不愿意让许星洲知道他那天晚上漫无目的地、一退再退的寻找。毕竟那实在是太丢脸了,如果被许星洲知道的话,秦渡从此毫无尊严可言。 那个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他的姑娘,如果知道了秦渡在被那样拒绝后,甚至还给自己找着理由不愿放弃的话,会有多看不起他呢。 秦渡本来是准备令这些秘密跟着他进坟墓的,他骄傲嚣张了二十多年,更不曾面对这么卑微的选择题。 可是那个病孩子许星洲,正用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秦渡喉咙发干。 “……下雨的那天晚上,”秦渡低声道:“就是师兄和你表白的那天,师兄和你撂完那句狠话之后,又觉得特别后悔,所以又折回去找你。” 许星洲微微一愣。 许星洲嘴唇干裂着,眼睛里却涌现一丝水光。 “老陈说我放弃不了你,”秦渡舔了舔嘴唇,带着些许自嘲道:“——就是这个原因。” “那天晚上我跟你撂了狠话,狠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秦渡给许星洲倒了杯橙汁,自嘲地说:“——但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我不能放手。” 那个来自上千公里之外的,因为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一个虚无缥缈的志愿才出现在秦渡附近的,小师妹。 秦渡在一个颓唐又颠沛的夜晚偶然相遇,却在眼神交汇的瞬间,就被刺穿了心脏的,在水上燃烧的红莲。 ——那个犹如不会回归的候鸟的,年仅十九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秦渡遇见她这件事本身,都已经足够困难。 “——所以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我在路上找到你的话,就是命运让我别放手的意思。” 秦渡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补充道: “可是,我只找到了你的伞。可见命运其实也不太看好我。” 玫瑰般的夜幕笼罩大地,落日烧灼了法国梧桐。 秦渡说出那句话时,他的朋友还在一旁,带着笑意听着。 那一瞬间,许星洲的眼眶涌出了泪水。 - 次日,应该算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北上的天总是笼着层灰蒙蒙的雾,鲜少能看到广州深圳那种湛湛青空,但是那一天至少能看出一线微弱的蓝色。 玄关处,秦渡给许星洲套上自己的外套,她裹在秦渡的风衣里,小小一只。 “今天见的医生是托我哥找的关系,”秦渡摸了摸许星洲的头道:“我哥你见过的吧?在日料店里的时候。我当时就是和他去吃饭的,和我一起去的,那个戴眼镜的人。” 许星洲想了想,模糊地点了点头。 她的记忆时好时坏,却仍然记得秦渡在报告厅外温柔的那一通电话。 他那天的那一通电话,究竟是给谁的呢? 还有那个学临床的女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秦渡是不是喜欢过她?可是又不太像……许星洲又觉得有点闷闷的别扭,从秦渡的接触中稍微躲开了些。 “那就是我堂哥。说起来他还算我们校友呢。”秦渡又亲昵地捏了捏许星洲的脸:“他是04级的学长了,要听学校的老八卦可以找他,别看他道貌岸然的,其实私下非常能八。” 许星洲点了点头,秦渡开了门。 外头是阳光铺就的金光,有种难言的高档,甚至有点五星级酒店的味道。许星洲第一次打量这个自己住了三天的、秦渡居住的地方。 ……许星洲看着自己还没消肿的脚腕,又消极地评估了一下自己普通的家庭背景,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秦渡锁了门,许星洲行动不便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 下一秒,秦渡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许星洲的手。 ”给你借力。”秦渡与许星洲十指交握,对许星洲道:“扶着师兄就成。” 许星洲点了点头,被秦渡牵着手下了楼。秦渡开了车,令许星洲坐在副驾上,并且悉心地给她扣上了安全带。 许星洲手心发凉。 “别怕。”秦渡看着许星洲,莞尔道:“医生很好,在治疗这方面是绝对的、说一不二的专家,我们又是关系户,不用紧张。” 许星洲嗫嚅道:“……我……” 秦渡伸手在许星洲头上揉了揉,低声道: “……放心,师兄给你的,一定是最好的。” - 本来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于典海主任是不用出诊的。 但是拜托他来诊疗的人实在是无法拒绝,直接由院长出面打的电话,叫他来帮忙看看。况且这还是两个二代来托的关系。 这位叫‘秦渡’的二代——他曾经听几个年纪大的副院长聊起过,这个人不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的,是个占尽了好风水的命。 这世上二代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叫二世祖,可以概括为典型的、富不过三代的、霍霍家产的蠢货;另一种则是天生的精英——这种就不叫二世祖了。这种人的通俗称呼是‘太子爷’,预备役的new money。 这些人从小接受的就是尖端的教育,占尽了先天的后天的优势,而在那些人嘴里,这位叫秦渡的就是上海市里的、为数不多的‘太子爷’中的翘楚。 于主任披上白大褂,进入精神卫生中心时,正好看到一辆尾号888的奥迪穿过宛平南路,开进了院区。 他好奇地朝外看了看,那辆车在空位上停下了——接着驾驶座上下来了一个高个的、一看就带着股骄横味道的青年。他下车后先是绅士地开了副驾的门,然后扶着一个称得上羸弱的、一看就有些怕光的姑娘下了车。 于主任:“……” 于主任觉得不忍心,别开眼不再看。 他在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因为吼病人吼得嗓音都高了八度,虽说工作地点名字叫‘精神卫生中心’,但这地方确实是一所精神病院——而它在成为精神病院之前,首先是一所医院。 这世上唯有两个地方将人性的恶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是法庭的辩护席,二是医院的病房前。 精神病院作为医院的一个分支,其实是个比医院甚至都残忍的地方。在综合医院尚且能看到病人家属在放弃治疗时的挣扎,他们在做出选择时大哭,而被放弃的病人也一无所知——可是精神病院不是。 ——许多病人,是在沉默中被放弃的。 渐渐地,他们的家人不再出现,只是偶尔来探视,来探视也走得匆匆忙忙。 这些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病人,他们病的不够重——因为这些疾病绝不会直接要了他们的命,但他们又实实在在地病着,这种病折磨着他们,也磨灭着亲情。 那个姑娘让男朋友带来看病,代表着家人多半与她疏远。可是那个青年…… 于主任越想越不舒服,索性不再想,进了门诊室等着传说中的太子爷的降临。 ……上次和这阶层的人打交道,好像还是搞司法精神病学鉴定的时候……于主任想了想,又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 门诊室里阳光明媚,他今年带的研究生在桌上养了一盆水仙,此时活像一头耷头耷脑的蒜,正当于主任无聊到刚准备把那头蒜拎起来拽几根须须的时候,门诊室的门砰一声,被踹开了。 于主任:“……” “抱歉啊于主任。” 一个颇为阳刚的声音道。 “——路上有点堵,来晚了。” 于典海:“……” 然后那个声音又说:“加上病号脚疼,前几天不知怎么崴了。” 于主任抬起头,看到了从尾号888的奥迪上下来的,刚刚踹开了他的门诊室的门的,一看就颇为骄横的青年人——他把那个羸弱的、还有点搞不清状况的姑娘抱在怀里,将门顶开。 “所以只能抱上来,谅解一下。” 那个传说中的‘太子爷’——秦渡,将那个看上去还有点乱糟糟的姑娘,妥善地安置在了于典海的对面。 “别怕。”他对那个姑娘说:“师兄在外面等你。” - 秦渡靠在二楼走廊之中,阳光洒在走廊的尽头,窗外花鸟啁啾,可他所处的地方尽是阴影。 两个小护士从他面前飞快地跑了过去。 秦渡难受地摸出根烟,又看到对面贴的的禁烟标志,只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发慌。 ——这里很正常,可是太正常了。 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平凡的,看不出什么大病,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上班族,或是学生,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比较沉默的小孩。在这么多人里,秦渡只看见了一个不正常的人——目光呆滞而充满仇恨、满脸通红的疖子,针眼扎了一手,应该是个瘾君子。 这里有毒瘾戒断中心,秦渡想。 许星洲正在门诊室和那个主任医师谈话,秦渡只能隔着门板依稀听到一点“是的”和“的确”。 “……治疗方案……”于主任说。 许星洲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可是负担……” 那些破碎的字句甚至都拼凑不到一起去。 秦渡无法打扰,只能在外头站着,过了许久,至少得有一个多小时——那个于典海于主任才从里面开了门,对秦渡说: “您请进吧,秦先生。” 秦渡忍不住直接去看坐在沙发上的许星洲。 她还是呆呆地看着窗外,面前的茶已经凉了,茶几上散着数张a4打印的测评结果表格。 于典海顿了顿,对秦渡说: “秦先生,我想和您沟通一下,许星洲患者的病情。” - 许星洲并没有避开这个场合。 她似乎有些累了,脑袋一点一点的,趴在沙发上就半梦半醒地眯了过去——许星洲一向讨人喜欢,长得也漂亮,连犯病时都透着一股惹人疼的味道。 秦渡半点都不奇怪地注意到,于典海都和她颇为投缘,甚至还给她开了一盒丹麦曲奇去安抚她。 于典海笑了笑道:“许星洲患者非常坚持,我也了解了一下她的大概情况。” “她家里没有别人能管她,所以认为自己得给自己的治疗方案做主,所以我也和她商讨了一个方案——尽管我不算认可,但应该也算有效。” 秦渡嗯了一声,示意他说。 “她的情况,其实稍微有点严重了。”于典海中肯道:“从量表来看,目前抑郁程度是重度,单向性,伴随严重的焦虑、强迫和肢体症状。——目前就能看到肉眼可见的嗜睡和头痛。” 于典海又将那几张表格拿给秦渡看,道:“……从量表评估的结果来看,她还有严重的自杀倾向,加上之前发病时也是住院的,所以我的建议是,患者应该住院治疗。” 秦渡舔了舔嘴唇。 他望向许星洲躺卧的沙发。那个姑娘昏昏沉沉的,身上还穿着秦渡的外套——那外套里简直像是没人似的,秦渡不禁想起他在晚上抱住许星洲时摸到的,女孩削薄的、凸起的肩胛骨。 他那一瞬间,酸涩地想——她实在是瘦得可怜。 秦渡哑着嗓子问:“……她想怎么治疗?” 于典海略一沉吟。 “患者考虑到自己的学业,”于主任道:“和自己的经济承受能力,不打算住院。单纯靠药物去解决——其实我是不太认可的,毕竟她身边没有专门的陪护人员,容易出事儿,我们医护人员毕竟经验丰富。” 秦渡:“治疗的钱不用她操心。” 于典海犹豫道:“……那也可以,药单我也开好了。按着她以前吃过的帕罗西汀来。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就出在住不住院身上——秦先生。” “至少我认为患者是需要住院的,我也无法保证时间。秦先生您怎么看?” ——住院,住精神病院。 秦渡直觉不能令许星洲和一群与她同样处境糟糕的人在一起,甚至还有更糟糕的,让这些人日日夜夜地同处一室,情绪这种东西本就有感染的能力,而许星洲又是如此的脆弱。 而且住院的话有可能会需要休学,星洲的意思也是不愿意的。 他照顾得来,秦渡想。 “——我不觉得需要。”秦渡拿出手机:“方便加个微信吗,于主任?有什么事我再问您。” 于典海失笑道:“好的。改变主意了随时和我说就是,您的话床位还是随时可以安排的。” 秦渡笑了笑,没说话。 于是秦渡与于典海互相加了微信。 接着,秦渡上去轻轻摇醒了许星洲,低声道: “——洲洲。”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可爱了,秦渡想,就像一只养不熟的小柯基。 许星洲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回家睡。” 秦渡说话时,带着一丝故意占她便宜的坏水儿。 那个‘家’字,其实是秦渡故意使坏。 ——他蓄谋已久,既不希望许星洲发现自己被占便宜,又希望许星洲意识到那个‘家’字的存在,最好是默认。 可是当秦渡说出‘家’那个字时,还是觉得心头咚地一声被击中,霎时酸软难当。 - 那天下午,秦渡开着车,载许星洲回去。 沿途金黄灿烂的阳光落在驾驶座上,挡风玻璃后装着一塑料袋的rx药物,窗外藤蔓月季姹紫嫣红,沉甸甸坠着花骨朵,许星洲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眼神追逐着外头的花儿。 秦渡开着车,漫不经心地开口:“喜欢?喜欢的话师兄去小区里剪一点。” 许星洲点了点头,嘀咕道:“……我想要白色的,大花。” “那就剪白的,大花——”秦渡顺口应了,过了会儿又不爽地道:“许星洲,你提的要求怎么回事,师兄怎么老给你摘花摘桃子的?” 许星洲听到‘桃子’两个字,微微怔了一下。 她迷茫地在温暖的阳光中眯起了眼睛,道:“……对哦……” 什么对哦?秦渡开着车,脑袋上飘出个问号。 “师兄,你知不知道,你那天晚上——就是……你表白被我甩了,然后说‘找到就算命运’的晚上……” 许星洲看着秦渡,迷迷糊糊地开口。 “——其实,那天晚上,你找到了我来着。” 第51章 - 藤月玫瑰绽放于人间, 那一时间, 阳光之下新事终于发生。 犹如命运女神拉克西斯的恩赐。 许星洲看着秦渡, 迷迷糊糊地开口。 “——其实,那天晚上,你找到了我来着。” 秦渡:“……” “你是不是捡到了那把伞?”许星洲朦胧地问:“就是……带小星星的, 你从我手里抢走的那一把。” 秦渡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我当时就在那里,摔了一跤。”许星洲说。 秦渡怔住了。 许星洲眯起眼睛,温暖地道:“我当时走不动了,又觉得很难过, 情绪非常非常的崩。所以一直缩在那棵桃树后面,滚得浑身都是泥巴,非常狼狈。” “实话说, ”许星洲朦朦胧胧看着他, 说:“那天雨下得这么大, 我都在树下,看到你走过来了……” 那天晚上,秦渡穿过了四月末时满城怒放的,月季与剑兰。 那个青年**地走在雨里,他一步一步地朝许星洲走来,每一个步伐,都落在她年轻的心脏上。 “我怕你。” 许星洲苍白地道。 “……我怕你会嘲笑我, 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太狼狈了, 而且还在大哭……浑身都是泥, 那条裙子脏得不行, 估计连洗都洗不出来的,而且妆都淋花了……” 秦渡:“……” “所以你当时喊了我的名字,我连气都不敢喘,生怕被你发现。” 许星洲想起自己当时在树后祈求上天‘不要发现我’——那一刻上天似乎聆听了她的愿望。 可是。 “……可是,谁能想到第二天我居然还能更狼狈呢。”许星洲自嘲地看着窗外道:“到了第二天,干脆连形象都没有了。” 秦渡那头,沉默了许久。 许星洲挠了挠头。她自己坦白了这一通,秦渡一点反应都没有——许星洲想到这一点,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缩在副驾上发呆,不想和秦渡说话了。 秦渡过了许久,才沙哑地道:“……师兄开车的时候,别说这种话。” 许星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觉得有点闷闷的难过。 他大概没有往心里去吧……或是认可了那句‘连形象都没有了’,许星洲想着想着又觉得心中酸涩,无意识地捏住了自己的衣服下摆。 还不如让他维持不知道的状态呢,她模糊地想。 秦渡开车回去,梧桐夹道而生,树冠遮天蔽日,缝隙中的月季绽得秾秀又茂密。 秦渡沉默得可怕,将车停在车位上,从盒子里拎了把瑞士刀下了车。许星洲没有问他做什么,她靠在副驾柔软的皮靠椅上,莫名其妙地又有点想掉眼泪。 不能哭,许星洲告诉自己,只要自己清醒着,没有被怪物捉住拖进深渊,就不能真情实感地哭出来。 零零星星的光斑落在她的腿上,许星洲只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泪水一颗颗地往外滚。 可是许星洲还没正经开始哭呢,秦渡就开了副驾的门。 秦渡手里小心地捏着五六枝他刚剪下来的龙沙宝石和藤绿云,看到许星洲,先是楞了一下。 “……怎么哭了?”秦渡嗓音沉沉地问:“我下去给你摘花。” 原来是摘花啊。 许星洲抽抽搭搭,摇了摇头,擦了眼泪,不回答,刚要下车呢—— ——秦渡就捏着那些花,往前一倾身。 将许星洲打横抱了起来。 被抱起来的许星洲:“……” “你不是脚疼吗,”秦渡道貌岸然道:“师兄不抱你你怎么上楼?” 许星洲眼眶小泪花儿还泪盈盈的,懵懵地问:“……可是我不是自己走下来的吗?” 秦渡漠然道:“那是以前。” 什么以前?以前和以后的分界线是什么?许星洲脑袋上冒出问号,连哭都忘了。 接着秦渡以指头粗粗一抹许星洲的眼角泪花,将车门一关,丝毫不顾虑周围人眼神地将许星洲抱在了怀里,上了楼。 电梯里,许星洲小声问:“……什么以前?是因为我病的重所以你才准备抱我上去的吗?” 秦渡嗤地一笑,道:“就是听了你讲那件事,觉得你崴脚这件事,是我的错。” 许星洲心里,霎时重新开出了花儿。 她鼓了一下勇气,抬手抱住了秦渡的脖子,故意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可是她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许星洲抱住秦渡的脖子后,秦渡剪来的那几支又白又大的月季在她脸边蹭来蹭去,花瓣软而鲜嫩。她的脸偷偷红到了耳根。 “——师兄这种男人很有责任感的,”秦渡道貌岸然道:“你这个伤师兄负责了,你现在适应一下,以后还要抱。” 许星洲:“……哦。” 许星洲心想秦渡能不能多找两个理由,我睡觉的时候也想抱着…… 电梯到了三十楼,秦渡眉头一皱,故意使坏问:“不过话说回来了,小师妹你得有一百多斤了吧?” 许星洲:“……” 你才重,你全家都重!许星洲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羞辱,气愤地拼命挣动…… 秦渡哈哈大笑,抱着许星洲大步跑了出去。 花瓣落了一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被阳光映得金黄。 - 秦渡找了个他老早前买的花瓶,将那些白月季插了进去,又很有情调地在上头喷了些许淡香水,许星洲抱着那一堆药坐在茶几前,面前一杯快凉了的热水,秦渡擦着**的头发从浴室走了出来。 秦渡擦着头发,不解地问:“不吃药吗?” 许星洲又拿着那一小板药端详了一会儿,说:“……我不太想吃。” 秦渡问:“为什么?” “……我不喜欢。”许星洲小声道:“我不喜欢吃药,虽然我不会反抗,但是我还是不喜欢。” 秦渡笑了笑:“谁喜欢吃药啊——对了,安定拿来,这个药物我管着。” 许星洲一愣,秦渡揉着湿漉漉的头发,将茶几上的药袋子朝外一倒,把桌面上的复方地西|泮片一盒盒地挑了出来——这种药俗称安定,处方药,镇静催眠。 “这个药每天两片的量,”秦渡一边拣一边道:“吃完了我按时去给你拿。这个药我是不会放在你手里的。” 许星洲嘀咕:“……小气。” 秦渡抬起头,睨了她一眼。 “小气个屁,师兄对你舍得的很。”秦渡把安定和一个白色药瓶捏在手里:“ 程雁都和我说过了,你初中的时候连自己的药都藏,这位有前科的小妹妹。” 许星洲:“……” 然后秦渡一掂药盒,眯起眼睛道:“许星洲。少了,拿来。” 许星洲争辩:“我没有拿!医生开了三盒,你手里就是三盒。你……” 秦渡眼睛狭长地眯起:“——三盒,你就藏了一板。你当师兄是傻子吗,这一盒他妈的重量不对。” 许星洲:“……” 许星洲糊弄不过去,终于从屁股后面,摸出了那一板被藏下的安定…… “我就是……”许星洲难过地解释道。 “……我没想自杀……只是,我想以防万一……如果睡不着什么的……我睡觉经常做噩梦……” 秦渡将那一板药收了起来,在许星洲头上揉了揉,沙哑道:“……没事,师兄没怪你。” 许星洲闷闷地点了点头。 ………… …… ‘——他们所面对的痛苦,你无法想象。’ 于典海于主任那时对他这样说。 ‘……他们就是身处深渊中的人。有些人觉得自己与世界的联系是彻底断绝的,他们身处无人救援的孤岛,那种痛苦我们甚至无法想象。’ ‘他们发病时,一小部分人连呼吸都会觉得痛苦。那和他们的心境没有关系,那时候再有活力的人都是满脑子寻死,有应激创伤的患者甚至更可怕,他们极度害怕打开的开关,一旦打开就会崩溃。’ ‘所以,秦先生。’ ‘——我希望你不要评判她在这种状态下做的任何决定。’ …… 可是,终究是心如刀割。 秦渡难受地看着那些药想。 - 秦渡又将药拆开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之后,将那些rx药物锁进了书房的抽屉里头。 他人生之中,从来没做过这种事——秦渡一直坚持锻炼并身体健康,从小到大的感冒都靠加蔗糖的中成药解决。他这辈子都没一口气见过这么多药,更不用提照顾别人吃药了。 “小师妹,”秦渡锁完抽屉,把抽屉钥匙丢进自己包里,嘲笑她:“——还想回宿舍住呢,可别吓唬你室友了,人家大学生活总不能包括把你送去洗胃吧。” 许星洲呆呆地说:“……可是……” 她患病之后就不见之前的伶牙俐齿,秦渡想嘲她一句,可又实在是不舍得这样对她。 这世上居然能有这样的女孩,秦渡为她的热烈和闪耀而倾倒,却在靠近她时,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半点的幻灭——无论是她灰败的模样,还是冰冷的灵魂。 秦渡坐在许星洲对面,笑着说:“宿舍就算了吧。” 许星洲好像还在发呆,表情十分茫然,问:“……为什么?” “师兄这里有位置啊。”秦渡摸了摸许星洲的头发道:“吃喝住行都合适,小师妹你说说,你要是没遇上我怎么办?” 许星洲纠结地道:“……可是……” - ——不合适,许星洲冷静地想。 秦渡和许星洲毕竟孤男寡女的,莫名其妙搞个同居关系,而许星洲也实在是无法欠秦渡这么大的人情——看他的意思,是要照顾她的病的。 这件事甚至无关喜欢不喜欢,别说许星洲喜欢秦渡了,就算许星洲不喜欢他,都无法让秦渡处在那么不平等的位置上。 秦渡看了许星洲一会儿,问:“你是不是觉得对师兄不公平?” 许星洲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猜就是,小师妹,你这种和师兄绝交还要转账的性格——”秦渡漫不经心地道:“——你是不是还想和师兄算一笔账?” 许星洲:“……” 许星洲只觉得又被看穿了,端正地在茶几前跪好,小小点了点头。 “治疗本身其实不贵,”许星洲认真地道:“我爸会给我出钱——他会出的。如果有多的部分,我会从我自己的收入里解决。暑假的时候我有个实习,如果情况有所好转,我会去的。” 秦渡玩味地看着许星洲。 许星洲总结道:“……所以,我应该还算有收入能力。” 秦渡撑着下巴,揶揄看着她。 落日镀在许星洲的眉眼上,她想了一会,估计是脑子里敲了敲键盘,又有些卑微地说:“……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想了想房租,总觉得还是住院便宜一些。” 秦渡嗤嗤地笑了起来。 “——什么住院不住院,”秦渡对许星洲说:“住什么院,精神病院很舒服吗?房租不会让你占一毛钱的便宜,等稳定点了师兄再送你回宿舍住。” 许星洲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是了,这才是许星洲,秦渡想。 ——这才是那个与他平等的、无法容忍自己占别人便宜的……简直欠敲竹杠的小师妹。 - 许星洲一整天情绪都还不错,感冒症状也不太明显了,晚上还自己去洗了个澡。 晚上十点多,她擦着头发出来时,秦渡换了家居裤和背心,正戴着眼镜靠在躺椅上,腿上放着他的mac,拿着削尖了的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他腿非常长,个子也高,腿屈起时肌肉修长又结实,小臂上一片杂乱的纹身。 对,秦渡是有纹身的——许星洲想,手指、小臂上都有。他玩得那么凶,身上有纹身,实在是太正常了。 “……那个,”许星洲小心地道:“……师兄,我用了你的洗面奶。” 秦渡嗯了一声,从演草纸里抬起头,问:“困不困?” 许星洲第一次如此清醒地面对另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秦渡,这个秦渡貌似还在做作业——她简直又尴尬又脸红,小声道:“不、不算很困吧,应该是吃了药的原因。” 秦渡莞尔道:“不困的话来这边打游戏或者看看书,找师兄聊天也行。” 许星洲犹豫了一下:“好、好的。” 她头发还没干透,在秦渡的躺椅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小饭厅旁幽黄灯光昏暗而暧昧,她头顶还挂着一幅波普风格广告画。许星洲在旁边的cd架上翻了翻,发现除了音乐,秦渡大概什么都玩过。 然后秦渡突然凑了过来…… “你说谎。”他说。 许星洲还在架子上找游戏光盘,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诶?什么谎?” 秦渡在许星洲发间嗅了一嗅,漫不经心道:“你还用了我的洗发水。” …… 秦渡说那句话时,离她特别特别的近。许星洲甚至都觉得他的呼吸时,有少许气流吁在了自己的耳尖上。 许星洲的脸,顿时羞耻地红到了耳根…… “没,没有别的了啊!”许星洲羞耻挣扎道:“我只能用你的,虽然是男士的但是还是可以对付一下——” 秦渡惬意地眯起眼睛,问:“嗯,你是不是还挤了师兄的沐浴乳?” 许星洲:“……” 许星洲羞耻至极,立刻爬开了三米远…… 秦渡哧哧地笑了半天。许星洲不爽地找了三个xbox游戏盘出来,他居然很喜欢收集游戏盘,在这个数字版游戏大行其道的如今世界,他还真有点偏执而复古的收集癖。 许星洲回头望向秦渡。 秦渡仍然在懒洋洋地做作业,灯光黄而笔直,在灯下他面容犹如刀刃一般,带着种难言的锐利。 许星洲又说:“……明天……” 明天怎么办……?她想,明天假期就结束了,而许星洲无法去上课。 秦渡仿佛知道许星洲要说什么,出声道:“明天我有作业要交,下课就回家,最多不超过两个半小时,微信手机一直在。” 许星洲又抱着光盘,爬了回去。 秦渡:“……” 那一瞬间秦渡才意识到许星洲用了他的洗发水和沐浴乳,身上的味道与秦渡一模一样。 那个姑娘身上还穿着秦渡的t恤,人瘦瘦的,有点撑不起来秦渡的衣服——宽松衣领里露出一截削白的锁骨,一双细软的眉眼认真地望着秦渡。 ——她靠得太近了。 那股冽然的、秦渡闻惯了的香气,此时居然近乎催|情——秦渡几乎是立即有了反应,他下意识地遮掩,不自然地屈起了腿。 许星洲抱着三张游戏盘,微微皱起眉毛,仰着头,看着秦渡。 那几乎是个索吻般的姿态,秦渡看得难耐至极,几乎想低头去吻她。 然而,接着,许星洲迷惑地开了口: “——可是,你把我拉黑了呀。” 第52章 - 许星洲迷惑地开了口: “——可是, 你把我拉黑了呀。” 秦渡:“……” 秦渡终于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味道…… 许星洲茫然地说:“我没试哦,但是你是不是也屏蔽了我的手机号?” 许星洲想了想,有点难过地说:“……所以我对你道歉,你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好不好呀?我不该给你转账, 我自己都知道我非常过分, 对不起,师兄。” 秦渡:“……” 秦渡哪能让许星洲道歉,他立刻把电脑一放, 去捞自己的手机——许星洲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垂着脑袋,看上去是一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 秦渡删好友的时候其实气得很,许星洲那时将他一颗心碾了又碾,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时,秦渡甚至生出了一种‘爱一个人实在是太累了’的想法,是准备放弃了的——可是如今许星洲就坐在他的身边, 这个姑娘还刚刚洗过澡,灯盏将她将干未干的发丝映得明亮又温暖。 所以那时候那点难过又有什么要紧呢, 秦渡想。 许星洲小小地点了点头,然后秦渡揉了揉许星洲的后脑勺, 示意她看着屏幕, 接着当着她的面, 将许星洲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对话框里还留着许星洲给他的转账记录, 秦渡往上划了划, 揶揄道:“你可真有钱,两千四百三十一块两毛五——嗯?” 许星洲盯着秦渡。 “连毛带分的转账。”秦渡嘲笑她道:“你微信有多少就转了师兄多少是吧?。” 许星洲憋闷地问:“有问题吗?” 秦渡以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戳,道:“生怕不把师兄气死。” “好歹也是一个月生活费了。”许星洲颇为心塞地道:“不要也不用嘲讽我嘛。” 秦渡哧哧地笑了半天,又问她:“我要是点了这转账的话,你这个月吃什么?”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西北风。” “因为这个……”许星洲严谨地实话实说:“就是我五月的生活费。” 秦渡:“……” 秦渡觉得这个小混蛋真的是欠敲竹杠,以手指头一怼许星洲的额头,把自己的手机给她了。 静谧夜风拂过,许星洲坐在秦渡身边,她头发没干时有点卷卷的,披在后背上。 秦渡漫不经心道:“明天我走了之后会有我家的阿姨给你送粥,你热一热再吃。” 许星洲一愣:“诶?” “——你不是嫌师兄那天去给你买的不好吃吗?”秦渡盯着腿上的演算本,道:“我家那个阿姨熬粥熬得还不错,应该还有点小菜什么的,我让她多给你带了点。” 许星洲好奇地问:“阿姨……?你家有几个厨子?” 秦渡看了许星洲一眼,莞尔道:“一个,八大菜系精通粤菜。有时候会从外头请。” 她家应该没有厨师这种东西吧……秦渡又想,毕竟许星洲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会不会有距离感?要不要解释一下家里养厨师只是他妈妈爱吃粤菜,他爸聘的而已—— 但是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发现许星洲眼睛笑得像两轮小月牙,好像从来没有病过一般,面色微微发红。 “师兄,”许星洲挠了挠头,又有点小腼腆地道: “……那天你妈妈是不是来了呀?” - 秦渡愣住了。 “我就觉得……” 许星洲小声说:“我当时本来觉得好难受啊,哭得鼻子都堵了,整个人窝在床上就像快死了一样。” “生是痛苦,”许星洲喃喃道:“不被需要是痛苦,在世上毫无牵挂也是痛苦……” 秦渡手中的铅笔在纸上划出长长浅浅的一道痕迹。 “……我当时如果有力气的话,师兄你别生气,”许星洲揉了揉鼻尖道:“我可能会拉开窗户,变成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大概就是绝望到这个地步吧。” 朦胧的光影之中,初夏的风如海水般灌入。 秦渡望着许星洲。 那姑娘在地毯上抱成一团,她瘦得肩胛凸出,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好似一只双翼断折的凤尾绿咬鹃。 ——一只无法承受任何一次下坠,如果离开窗户,就会粉身碎骨的鸟儿。 “然后,我觉得有人来了。” 许星洲不好意思地对秦渡说。 “……我记得不太清楚,就记得好像是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很温柔的阿姨。她给我擦了眼泪,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哭得都看不清那个阿姨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很温柔很暖和的一双手。” “就记得那个阿姨好像说了,她是你妈妈。” 秦渡点了点头:“对。” 许星洲一笑,温暖道:“真好呀。” “我觉得那个阿姨真的很温暖。” 秦渡:“……” 然后许星洲又有点憋屈地道:“但是我猜她不会喜欢我了,我见了她光哭了一场……这种见面也太糟糕了……” 秦渡低下头,漫不经心道:“这个印象不印象的,不用你管。” 许星洲一愣。 “……去玩游戏吧,”秦渡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道:“——师兄不喜欢你总想太多。” -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叫‘不喜欢你总想太多’?什么又叫‘不用你管’? 秦渡大概根本不喜欢自己和他妈妈提前接触吧,许星洲想。毕竟秦渡今年才二十一岁,而见妈妈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正式了。 秦渡是非常喜欢我的,许星洲告诉自己——但他不会考虑我的以后,就像他其实也不需要我一样……他会怎么和他妈妈介绍许星洲呢?那个我现在挺喜欢的女孩子?但是我们不可能走到最后……? 许星洲倒不觉得难受,只觉得心里有点凉嗖嗖的,这个世界过于现实。 她抱着三张光盘,坐在了电视机前。 秦渡住的公寓非常的宽阔,漆黑的一片,远处窗边亮着灯,秦渡在那灯下的靠椅上做作业。许星洲从抽屉里翻出秦渡买的ps4 pro,把游戏机连上,开了电视。 4k电视加上ps4 pro,再加上满架子的游戏,也就是跟秦渡蹭吃蹭喝才能有这种豪华体验,一定得好好珍惜…… 许星洲这么想着,连握着游戏手柄的姿势都带上了一丝庄严! 毕竟以后回宿舍住了的话,哪还能碰到这种好的条件! 她把《胡闹厨房(overcooked)》的盘推了进去——这游戏的画风相当可爱,圆圆的厨师小人,一看就是适合手残低龄儿童的益智游戏,许星洲对自己的水平认知十分明确,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就玩个不考验操作的低龄游戏…… 电视上洋葱国王呼呼哈哈地讲着剧情,许星洲揉了揉眼睛,下一秒,秦渡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许星洲怒道:“你打我!” 他把拍了许星洲的脑袋一下的演草纸扔了,道:“那叫拍你。小师妹,连分手厨房都会玩了?” 许星洲愣愣地问:“……这个叫分手厨房?” “2017年年度合家欢游戏,”秦渡又去拿了个手柄,在许星洲旁边坐下,闲散地道:“——适合情侣大吵一架撕逼分手、夫妻怒摔手柄甩锅离婚,兄弟割席反目,你倒是挺会挑的。” 许星洲:“呵呵。” 秦渡眉峰一挑,问:“不信是吧?” 你就骗我吧,许星洲腹诽,连玩个益智游戏都要恐吓我。 我今天非要给你看看,虽然我别的不行,但是玩益智游戏还是可以的! - ………… …… 夜里十一点零四分。 客厅漆黑一片,ps4主机发出荧荧蓝光,电视屏幕上,两个圆滚滚的小人坐在车里,停在关卡门前。 秦渡漫不经心道:“我说这游戏叫分手厨房你还不信。让你切菜你按加速,让你煎肉饼你去给我洗盘子,知不知道分工合作是什么意思?” 许星洲气得要拿手柄砸他:“我不懂,就你懂是吧——!” “师兄连五人模式都全星通关了,”秦渡嘲讽她:“到底是谁懂啊小师妹?” 许星洲:“……” 许星洲愤怒道:“那你动作也慢啊!” “小师妹,你说师兄慢,也没问题嘛。”秦渡摆弄着手柄,恶意道:“但是得用事实说话,这个游戏有记录功能,你要不要看?” 许星洲嘴硬道:“如果你敢的话——” 秦渡散漫道:“——就让我们用科学求真务实的、唯物辩证的态度,打开游戏记录,看看你切了几只菜,洗了几只盘子,煮了几锅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做的最多的就是拿灭火器灭火,因为你做的菜糊了。” 许星洲:“……” 许星洲气得摔了手柄…… “怎么了?”秦渡继续嘲笑手残小朋友:“你敢说刚刚那两个三星通关的关卡不是师兄的功劳?你还呵呵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许星洲气得抄了秦渡的演算纸打他…… 秦渡被揍了两下,捏住许星洲的手腕,使坏道:“打人不对,你统计老师不是和你说过么?——也就是师兄疼你才不计较罢了。” 许星洲:“……” 秦师兄调戏完了,又觉得小师妹生气的样子也萌萌的,颇想抱抱小坑货。 “得了,”秦渡看了眼表,微笑起来,“不气了哦,师兄抱你——” 秦渡上楼两个字还没说完呢,许星洲就气得耳根发红地开了口: “——你不许碰我。” - 秦渡:“……” 许星洲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她吃了今日份的安定,往客卧里一钻,秦渡连阻止都没来得及阻止,那扇门就咕咚一声就合在了他眼前…… 秦渡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本来多好的气氛,本来说不定都能亲一下占个便宜的来着,这一晚上秦渡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后又明白了‘活几把该’的滋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许星洲现在手机还不在自己手里,发微信道歉没用。 肖然和陈博涛再加上秦渡的三人小群里刷了个99 的新消息,秦渡烦闷地点开一看,群里陈博涛和肖然赌了五千块,就赌‘秦渡今晚到底能不能有进展’,陈博涛对他们离开时的氛围盲目自信,认为秦渡今晚要是亲不到就不算男人;而肖然赌的是‘他会自己作自己’,亲得到才有鬼。 秦渡:“呵呵。” 时针指向十一点半。 秦渡在群里说:“赌你妈呢。” 秦渡都已经抱着许星洲睡了两晚上——许星洲一睡着就非常黏人,投怀送抱的,娇娇软软的一只,结果今晚玩完了游戏,直接去睡客卧了。 秦渡斟酌了一下到底是扔游戏盘还是扔ps4,最终觉得不行的话俩都扔了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 他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一句:“记得别锁门。” 许星洲在里面生气地大喊:“没锁门好吗——!我又不傻!你去玩你的分手厨房吧!” 秦渡:“……” 秦渡憋屈地道:“不玩了,真的不玩了,师兄把游戏盘掰掉。” 然后他听见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接着许星洲打开门,眯着眼睛对秦渡说:“你知不知道,游戏是无辜的。” 秦渡简直是个孙子,低三下四:“好好好——不掰了不掰了……别生……” 然后许星洲不爽地说:“——有罪的是你,你玩游戏太烦人。” 接着,许星洲将门咕咚一声关上了。 - 秦渡一个人睡在自己的主卧里。 夜风吹过辽阔大地,二十一岁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秦渡没开空调,只是躺着思考着自己的家庭。 秦渡小时候,跟着他妈妈走南闯北。秦渡是他家的独苗,而他的妈妈——姚汝君,是个天生的学者。 姚汝君与秦海遥相识时,就是个无法被安放的性格。她有着旺盛到难以置信的求知欲和行动力,那具不到一米六的、甚至有些孱弱的身体里,是一个燃烧着求知的灵魂。 秦渡六岁时跟着她去剑桥读博,在三一学院广袤的草坪上,姚汝君坐在喷泉旁,以英语与教授争论。 姚汝君应该是和星洲投缘的。 可是她在和许星洲投缘之前,先是一个母亲。 而许星洲被姚汝君看见之前,首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家庭破裂的,连心智都被情绪逼得模糊的十九岁女孩。 ‘我觉得那个阿姨真的很温暖。’——许星洲对他说。 ‘……可是她不会喜欢我了吧。’ 秦渡难受得不行。 他的星洲——那个六岁患病、复发数次、自杀多次未遂的生活家,仿佛理所应当一般,熟悉这个世界在她身上的规则。 秦渡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他收起来的锐器,他一摸那个盒子—— 下一秒,秦渡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簌簌和呜咽声。 时针指着夜里两点,接着,门上传来两声几乎听不见的‘笃笃’。 秦渡:“……” 那声音小的可怕,像是生怕把秦渡闹醒了一般。 但是又伴随着死死压抑着的、破碎的哽咽,一下下地,实打实地敲在了门上。 - 许星洲做了噩梦。 她惯常梦见恶龙与勇者,她在荆棘遍布的城堡里厮杀,犹如迪士尼1959年制作的睡美人一般——可是许星洲这次死死被恶龙踩在了脚底,她手里的七色花被恶龙捞走,连最后的翻盘机会都没有了。 许星洲醒来时就觉得眼前发黑,心口疼得发麻,窒息到无以复加。 那是连安定都给不了的睡眠,连阿普唑仑都无法给予的宁静。 许星洲在屋里,难受到无意识地撞墙,又把自己好不容易愈合了的额头上的创口磕开了,她丝毫不觉,眼前发黑,只觉得生的确痛苦。 那些让她快乐的、让她感到激情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让她心动的再也感动不了她,那些令她绝望的却切实存在于世间。在无边的绝望之中,许星洲只知道这世界上还剩两条路。 一条路是跳下去,终结无边的痛苦。 另一条是,寻找唯一的篝火。 许星洲拽着自己的被子,跌跌撞撞地、摔着跤跑了出去。 秦师兄的房间关着门,许星洲哭着站在他的门前,哭得发抖,连肩膀都发着颤,她怕把秦渡吵醒了,却无论如何都想钻到师兄怀里,因此小小地敲了两下门。 ——那里没有噩梦,她想。 孱弱的勇者是打不过恶龙的,但是英雄可以。 许星洲挤着门板跪坐在地,难受得不住发抖,可是那点声音连蚊子都吵不醒。 ……不可以吵醒他,不可以给人添麻烦。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更何况这种虚无缥缈的喜欢——秦渡的喜欢是有前提条件的,许星洲不敢挥霍。 白天一天的好情绪到了晚上便只剩绝望,在浓得化不开的长夜之中,她拼命憋着呜咽,咬着自己的胳膊不哭出声,不敢打扰秦渡睡觉,也不敢打扰任何人,只敢像向人类求爱的河流一般,在月光中,蜷缩在心上人的门前。 然而,下一秒—— 她所倚靠的门,开了。 许星洲重心失衡,差点摔在地上。 “……”秦渡蹲下来,看着许星洲,沙哑道:“不敢开门?” 许星洲哽咽着、发着抖点头。 她不敢打扰秦渡的睡眠,更不敢磨灭人们对她的为数不多的爱意。这世上的人们不需要许星洲,那些给她的爱意只是人性的施舍,与消遣用的爆米花电影别无二致。 秦渡叹了口气,扯起地上的被单擦许星洲的眼角泪花,那被角黏上了破皮处的血。 许星洲哭得发抖,极度焦虑不安地说:“……抱、抱着睡,好不好。” 秦渡:“好。” 于是秦师兄把许星洲牢牢抱在了怀里,接着扣住膝弯,把还在发着抖的小师妹稳稳地抱了起来。 “离得这么远,”秦渡抱着许星洲,嗓音发哑道:“晚上还要来找师兄抱抱。你是小色鬼吗。” 许星洲手心都是汗,抓在秦渡身上时一抓一个手印,却死死地、如同溺水之人拽住船锚一般,拽住他。 “你不敢敲,” 黑夜中繁星漫天,秦渡抵着许星洲的额头,沙哑道: “……师兄以后睡觉就不关门了。” 第53章 - 许星洲犹如溺水。 那姑娘蜷缩在秦渡的怀里, 秦渡心疼得都快死了。那个女孩子如同被世界拔去翅膀的候鸟,发着抖瑟缩在巨人的胸口。 他把许星洲抱到自己床上,点亮了床头的灯。 许星洲哭得满脸通红,抱着自己的膝盖,似乎还在为打扰秦渡睡觉羞愧不已, 秦渡从床头抽了纸巾。 许星洲发着抖道:“我、我自己擦……” 秦渡又抽了两张, 欺身上去,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我……”许星洲卑微而颤抖地说:“师、师兄我自己擦……” 秦渡不容抗拒地给许星洲擦了满脸的泪水,她哭得太厉害了, 鼻水都流了出来, 狼狈不堪。 许星洲捂着脸不让他看, 另一手哆哆嗦嗦地去抢秦渡的纸巾,秦渡说:“别动。” 哭成这样的许星洲绝称不上好看。 不仅不好看, 甚至十分狼狈,她哭的眼睛都肿了, 鼻尖通红, 鼻涕一抽一抽的, 不住地推着秦渡让他不要看。 秦渡心里,犹如被钝刀割了一般。 “别动。”秦渡沙哑道:“——师兄给你擦。” 然后秦渡用纸巾笨拙地擦拭她的眼角和鼻尖,许星洲推又推不过, 睁着哭得像小馒头一样的的眼睛看着他, 却奇迹般地不再发抖。 秦渡心酸至极。 - 次日早晨, 闹钟还没响起来, 秦渡倒是先醒了。 外头似乎要下雨了, 大约是早晨六点半的模样,昏暗的光线落在许星洲茸茸的发丝之间,女孩子额头上贴了创可贴,昨天晚上秦渡处理得有点笨,一面创可贴的胶贴在了她的头发上,今天估计要撕下来重贴。 许星洲身上有种柔柔软软的女孩香气,温香暖玉的,全身心地抱着秦渡——大约是嫌抱着秦渡睡比较热,她没盖被子,连带着秦渡都不允许盖,就依偎在秦渡的怀里。 天光昏昏,光线暧昧得不像话,别说床铺,连鼻尖的味道都叛变了老秦。 世界都这样了,这要是没点那什么简直不是男人——秦渡口干舌燥,忍不住伸手揽住了许星洲。 那姑娘仍在睡,秦渡揽着她的腰,迷恋地亲吻小师妹的发丝。 花瓶中的月季别开了脸。 秦渡动情地扣住了许星洲的腰。那女孩一把小细腰纤细又柔韧,盈盈一握,骨肉匀停,他甚至故意在许星洲腰上粗鲁揉捏。 “小混蛋……”秦渡吻着她,沙哑道:“连夜袭都学会了,师兄该怎么罚你?” 许星洲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声,迷迷糊糊地抱住了秦渡的脖子,那瞬间秦渡脑子都炸了,简直想把这姑娘活活拆开吞下去。 ——这他妈简直是个劫难,秦渡想,他妈的。 - 秦渡终于冲完澡出来,以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身后浴室一股难言的味道。 许星洲还迷迷糊糊地睡在秦渡的床上,没抱着秦渡——这位秦师兄把小师妹揭下来之后,还尽责地团了一轱辘被子塞在了她的怀里。 早上七点十五,秦渡把厕所灯关了。 这种同居真的要人命,秦渡想,然后接着许星洲朝被子上滚了滚,仿佛在试探那到底是不是个人。 秦渡:“……” 接着许星洲大概发现了那团被子超乎寻常的柔软,明白自己被一团被子糊弄了,她肩膀发抖,鼻尖几乎是马上就红了——秦渡心想这不是要人命吗,他还没走去,许星洲就害怕地睁开了眼睛。 秦渡:“……” 这到底是什么魔鬼,秦渡举白旗投降:“师兄起床洗了个澡,没走。” 许星洲这才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睡了回去…… 秦渡坐在床边,他刚洗完头,鼻尖还往下滴着水,俯下身以眼皮试了试许星洲的体温。 ——没发烧。 秦渡亲昵地问:“早饭想吃什么?” 许星洲鼻尖还红红的,像个哭着睡着的小哭包,秦渡想起他昨天晚上把许星洲抱到床上时,那个哭得发抖的女孩子居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想……”许星洲糯糯地开口:“想吃南食的鲜肉生煎。” 秦渡:“……” “别的地方的不行吗?”秦渡憋闷地问:“一定得南食?” 许星洲显然还没太睡醒,嗯了一声,又认真地点了点头。 秦渡:“……” 秦渡,学生会主席,本地地头蛇——这位入学三年没住过一天宿舍,没吃过学校的一顿餐厅的,蜜罐里泡大的,上证上市公司集团的独子,顿时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许星洲好像确实喜欢吃南食的早饭,之前看谭瑞瑞吃早餐的时候好像经常和她偶遇,每次还要发朋友圈,将自己对自己的副部的宠爱广而告之。 谭瑞瑞,呵呵。 秦渡心里记仇,然后伸手摸了摸罪魁祸首的脑袋。 秦渡道:“你自己在家里乖乖的,行吗?” 许星洲乖乖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后秦渡走出卧室,拿出手机,把电话打给了自己师弟。 - 张博迷茫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 “师兄?”张博茫然道:“这么早,怎么回事?我给你的结果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我直接给吴老师看了。” 秦渡以舌尖抵了抵牙床,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秦渡难以启齿地开口:“这个先一放,师弟,南区食堂能刷一卡通吗。” 张博:“……” “你去吃南区干嘛?”张博茫然道:“那不是在学校沦陷至此的情况下都是最垃圾的一个餐厅?上次我吃一楼的拍黄瓜,他们居然把酱油当醋,吃得我那叫一个猛男落泪——师兄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在外头带吧。” 秦渡发动了车,说:“不行,就说能不能用一卡通吧。” 张博试探地问:“你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吧?” 秦渡说:“磨人精要吃,师兄栽了。” 张博:“……” 张博似乎忍了一肚子的吐槽…… “不是南区还不行,”秦渡开车时不便打电话,嘴角上扬地开了免提:“非得要那里的生煎,折腾人得很。师兄还没去过,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张博沉默了许久,由衷道:“没有,您去吧,一卡通ojbk。” 在妄想中被奴役的秦渡此时称得上春风得意:“谢了,师弟。” 然后秦渡又想了想,得意地回答了张博一开始的问题:“你两个问题的运算过程错了一堆,下午提头来见。” 张博那头立时传来一声惨叫。 秦渡春风得意马蹄疾,利用完了师弟,连惨叫声都不听完,嘚瑟着把电话挂了。 - 许星洲醒来时,秦渡已经买完了早饭,并且已经晨练回来了。 外头仿佛要下雨,清晨小区里弥漫着诗一般的雾气。 秦渡就这么在雾里跑了步,身上套了个宽松篮球背心,头上扎了个运动头带,英俊面容上都是汗水,并以毛巾擦着汗。许星洲赤脚下了楼,茫然地看着餐厅桌上那一小盒,熟悉的生煎。 许星洲:“……” 许星洲说:“……这该不会是我们那边那个食堂的……” “对,”秦渡痛快道:“就是那个南区食堂的。” 许星洲心里简直爆炸,心想为什么来了这里还要吃这个鬼东西,这玩意在宿舍折磨她还折磨得不够居然跑到秦渡家里来了!谁想吃啊!你自己吃去吧! 秦渡接着却道:“……你不是和师兄说想吃吗?” 许星洲:“……诶?” 秦渡嘚瑟地哼了一声,仿佛在问“师兄疼不疼你”——接着,许星洲意识到,秦渡是为了她专门跑去南区买的。 天才如他,并不知道南区的生煎实在不算多好吃,可能他连去买早饭都是头一次,从这里去f大的距离并不短,秦渡却硬是一路开车跑了大老远,就去买了个她‘可能喜欢吃’的早饭。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对他说:“谢谢师兄。” 然后许星洲坐在了桌子旁边,秦渡给她倒了杯橙汁,又遥遥靠在了墙上。 “师兄——” “许星洲——”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许星洲心情又算不错,笑眯眯地看着秦渡。 秦渡看着许星洲暖暖的眉眼,想起自己早上的屈辱,突然觉得极为不平衡…… “你昨天晚上,”秦渡漫不经心地说:“睡觉抱人太紧了,我差点被你勒死。” 许星洲脸红了:“……我忍不住……” 秦渡眯起眼睛道:“控制不住夜袭师兄是吧?这是流氓罪了你知道吗,许星洲是不是晚上没有师兄抱着就睡不着觉?这么依赖师兄就搬到主卧——” 许星洲羞耻地开口道:“……我不要搬主卧。你那边的浴、浴室里有怪怪的味道。” 秦渡:“……” 许星洲说:“特别呛,又有点苦苦的,我总觉得在哪闻过。” 秦渡张了张嘴:“……” 许星洲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问道:“师兄,以防万一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在里面打……” “打个屁,”秦渡冷冷道:“你懂男人吗,还打?” 许星洲十分憋闷:“可是——” 秦渡冷漠地抬头。 “——吃你的早饭去。” - ………… …… 秦渡盯着许星洲把药吃了下去,找了一台他以前用的手机,让许星洲先用这个联系他。 尽管同居,秦渡还是没给许星洲留钥匙,但是给她留了一堆游戏和杂书,总算是个消遣——他不敢把钥匙留给她,怕许星洲跑了。 尽管许星洲除了夜里的那点崩溃,看上去都极为正常。她吃了药后甚至非常配合地躺在沙发上,抱着秦渡大二时选修的复变函数催眠自己,一副配合治疗到佛系的模样,秦渡走时她还安详地对他摆了摆手。 可是秦渡离开的时候,还是反锁了门。 他不想把许星洲关在家里,可许星洲有崩溃的前科。 秦渡临走时把厨房也锁了,只开放了有限的几个能让她开心一些的、被他收走了尖锐物品的地方。 秦渡到了f大,去许星洲宿舍楼下拿了李青青打包好的行李,他背着许星洲粉红色的电脑包,就迎面撞上了谭瑞瑞。 谭瑞瑞估计连想都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秦渡,吓了一跳:“……秦渡?你来这里给谁搬宿舍?” 秦渡:“星洲。” 谭瑞瑞犹豫着问他:“我家星洲现在怎么样了?没事吧?” 秦渡眯起眼睛:“你家?你再说一遍谁是你家的?” 谭瑞瑞:“……” 谭瑞瑞太他妈害怕秦渡记仇了…… 上次放走许星洲去和高中同学吃饭,秦渡一个星期给她派了三个ppt,组织了两场会议,还派主席团跟她磨了半天宿舍文化节的细节——而宿舍文化节是下学期的活动。 更可怕的是他还莫名地掐准了谭瑞瑞专业due作业的时间,谭瑞瑞终于在痛苦中明白了双重deadline的滋味…… 谭瑞瑞斩钉截铁:“你家的,我为我的莽撞自罚三杯。” 秦渡的心情,似乎终于好了些…… “不是,”秦渡慢条斯理道:“——是我老秦家的。” 谭瑞瑞:“……” 谭瑞瑞心里腹诽了十句你这个老狗比,说你家还蹬鼻子上脸了,还你老秦家呢,你以为许星洲会放弃自己的人生去跟你当豪门太太吗! 不!可!能! ……但是谭瑞瑞敢想不敢说,只得目送着秦渡把许星洲的小熊都绑架了,连着她的电脑包和小拉杆箱一起,五花大绑地塞进了他的奥迪后备箱。 - 秦渡心情不错,在夹着自己演算的结果去导师办公室前,他的手机微微一震。 他拿出来看了看,是于典海发来的微信。 “秦先生,患者今天怎么样?” ——那是许星洲目前的的主治。 秦渡看着屏幕上那句话,想了想道:“她情绪还可以,吃了药,现在已经睡着了。我在学校,在外面最多逗留两个小时吧,然后就回家,不会出事。” 于典海说:“那就好。” 秦渡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靠在人来人往的西辅楼楼道中,发出了一个问号。 “秦先生,您的主意如果有任何改变,”于典海又说:“……欢迎,随时告诉我。” 第54章 - 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 那走廊没开灯, 黑而狭长, 有教工子女没去上课,踩着溜冰鞋嗖地滑了过去, 漆黑的走廊里孩子的笑闹不绝, 时间近正午十二点, 教授们敲着办公室门,呼朋唤友一起去食堂。 秦渡靠在墙上,给于典海发微信:“你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太好了。 秦渡早已明确表达过不愿意让许星洲住院——他不想让许星洲和一群比她更不稳定的人住在一起, 身上真真切切地盖上精神病人的标签, 在一群病人的尖叫声中, 吃了安定, 昏迷着入眠。 秦渡不愿意 于典海说:“那个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只是单纯的抑郁还好说。只是单纯的抑郁我是不会建议入院的。问题是她的焦虑倾向和自杀倾向——至少我从量表评估的结果来看,我认为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需要专业的、训练有素的看护。” 秦渡:“危险的人多了去了, 她现在状态很好,早上还能说笑。” 于典海又给他发微信:“状态很好的人也不在少数, 说笑的人也有很多,可人的情绪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他们时时就会崩塌,秦先生。” 秦渡:“……” 秦渡道:“如果有我控制不了的情况我再告诉你,行了吧?” 他的语气极为不善,可能于典海再提一次, 他就准备换主治了。 “好的, ”于是于典海识时务地说:“希望患者早日好转, 耽误您时间了。” 秦渡将手机收了起来。 接着,他茫然地望着楼下广袤的草坪。 那草坪上坐着背书的学生,也有社团聚在上头慷慨激昂地辩论着什么——秦渡认为那是马哲学院。他们学院的一批批学生喜欢在草坪上开辩论会,辩论马克思主义,辩论一些在实干家们看来空想太过的历史唯物主义,可又有种年轻热烈、朴素又激昂的爱国感。 有女大学生穿着裙子骑着自行车离开大草坪,有人用塑料袋裹着五毛钱一份的米团一边啃一边看书,更有学生躺在草坪上以专业书盖着脸,呼呼睡觉。 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年青又莽撞的灵魂中,没有秦渡的存在。 他在八楼俯瞰着那片草坪。 秦渡冷漠,毫无同理心,不觉得自己属于这群蠢笨的活人。秦渡以一种天之骄子游离世外的高傲眼神俯视着这群灵魂,尽管他做到了恰到好处的彬彬有礼,却从始至终没有半点能融入他们的模样。 ——可是那些年轻莽撞的人里,本应是有许星洲的。 那个像是执念一般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十九岁女孩,那个会立下‘尝试一切再去死’的fg的病人——那朵穿红裙子的云,那一团热烈而年轻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她不在这里。 她早上合着温水吃了一大把白白的药片。那些药里有抗焦虑的阿普唑仑、抗抑郁的舍曲林、解痉镇痛的水杨酸,还有催眠的地西|泮。 秦渡站在八楼的窗边,摸了摸胸口。 - 秦渡开车回家时,钟点工已经做好了午饭,桌上的菜冒着袅袅白烟,花雕醉鸡被玻璃罩扣着,上头还缀着小刀削的胡萝卜花。 秦渡问:“那个女孩情绪怎么样?” 钟点工道:“睡了一上午。” 秦渡点了点头,钟点工背上包走了。 许星洲安静地睡在客厅里,瘦削的肩上披着一条灰色绒毯,水红嘴唇微微发干,干净柔顺的头发映着天光。 他走了过去,轻轻在许星洲额上摸了摸——稍微有一点点低烧。 接着秦渡又觉得自己昨天晚上贴创可贴贴得太笨了,居然贴在了她的头发上,醒来可能会被许星洲嘲笑,于是又把医药箱拎过来,蹲在地上,用剪刀小心地剪开了许星洲额头上的小ok绷。 许星洲眼睫毛纤长,眉眼纤秀,昏睡时呼吸炽热地喷在秦渡腕上,那姿态极度浪漫,犹如索吻。 秦渡:“……” 他小心地揭开了一角创口贴。 创口贴的胶黏糊糊的,黏着那姑娘额角纤细柔软的头发,秦渡生怕把她弄疼了,却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于是他一手按着许星洲的脑袋,另一手愚蠢地逆着毛撕创可贴。 熟睡的许星洲哼唧了一声,似乎觉得疼似的,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带着哭腔哼了一声。 秦渡:“……” 蠢货秦渡赶紧安抚她:“没事,没事喔……师兄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许星洲开始难受地抽气…… 秦渡吓坏了,生怕自己做的弱智事儿把许星洲弄得不舒服,又不想被小师妹骂,当机立断,一脚踹开了那个医药箱…… 外头沉沉暗暗,铅灰天穹积着雨,天光流转。 许星洲蜷在沙发上,睁开了湿润的眼睛,连眼睫上都是水。 秦渡:“……” 姑娘大概被秦渡弄得很疼,连鼻尖都红红的。 “……我……”秦渡终于作死成功,手足无措地辩解:“……师兄就是……贴坏了创可贴……” 许星洲红着鼻尖,显然还没睡醒,水般的、剔透的晶状体映着灰暗世界,她看了一圈,又闭上了眼睛。 秦渡连手脚都无处安放,生怕许星洲哭出来,她清醒的时候肯定不会因为这点疼痛就哭——但是现在她是个脆弱的病孩子,而且似乎连睡都没睡醒,额角还红红的,被秦渡愚蠢地撕了一半的创可贴晃晃悠悠挂在头发上。 “弄疼了你,你打师兄吧,”秦渡憋屈地承认错误:“其实师兄根本不会处理……” 然而,下一秒,迷迷糊糊的小倒霉蛋许星洲向前探了一下身。 秦渡说:“小师……” 接着,在如同海浪的、席卷天地的大风之中。 ——许星洲主动的、柔软的吻,在梦的分界线中,落在了她的师兄的唇角上。 - 那几乎都不是个吻。 那是一轮落入荒草蔓延的凡间的月亮,向落魄乞丐求爱。 许星洲药效仍在发作,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连神志都不甚清明。——她艰难地仰起头,亲上去的还是秦渡的嘴角。 秦渡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子柔软又有些干裂的吻。他僵在了那里。 ——许星洲在亲他。 这个事实令秦渡浑身发烫。 他的小师妹嘴唇柔软,生涩地仰起头,亲吻他的嘴角。这个姿态充满瘫软而又依赖的意味,像是不太敢碰触秦渡,却又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这个男人一般。 然后许星洲亲完,又揉了揉额头上那团失败的创可贴,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沙发上的毯子里头,睡着了。 秦渡:“……” 小混蛋,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吻?秦渡想问许星洲。 这是这个小浪蹄子的初吻吗? ——那个撩遍自己身边所有女孩子的,第一次见面就拐跑了秦渡的女伴的,把秦渡的联系方式团了又团丢进垃圾桶的。那个看谁勾搭谁的……犹如无处安放的、自由的灵魂的,许星洲的初吻。 秦渡脑中血管突突作响。许星洲为什么要吻他?秦渡难道不是她考虑谁都不会考虑的人选么? 她又吻过别人吗?——她有没有被人吻过? ——可是秦渡清楚地知道答案。 他知道没有人敢于亲吻过他爱上的这个女孩儿。她是一种甜蜜而沉重的责任,那责任太过可怕,犹如深渊,令人望而却步。 因此从来没有人把她从泥泞里抱出来,更遑论如同秦渡这般疼她爱她,将她视为自己的生命。 秦渡将那一团创可贴撕了下来,又给许星洲重新好好贴了一片,然后挤在沙发上,扯过许星洲的被子,与她一起盖着。 天地间雨水静谧,雨水沙沙地淋了满露台,深色窗帘被雨雾吹起。 秦渡与姑娘的额头相抵。 “蹬鼻子上脸越来越熟练了。”秦渡忍着笑道。 “……我警告你许星洲,哪天再对师兄耍流氓,师兄就报警。” 然后秦渡惬意地眯起眼睛,动情地亲了亲许星洲的小发旋儿,她身上暖暖的,此时依赖地蹭在秦渡怀中。 秦渡将她环在怀里,把露台渗进的风雨挡在怀抱外面。 “……不过这次师兄心情好,先放你一马。” 他嘚瑟地又亲了亲许星洲的额头。 - ………… …… 天黑了,雨水已经将窗帘打得糊在一处,客厅黑大理石地面上一摊淋淋漓漓的雨水,连地毯都被泡湿了。 那安定药效相当强,许星洲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 许星洲醒来时秦渡是个牢牢抱着她的姿态,把许星洲护在怀里,因此她身上半点没湿,秦渡结实的后背却摸上去潮潮的…… 这人为什么不关窗户?连客厅地板砖都泡了,小心漏了水楼下住户来骂人。许星洲有点犯嘀咕,接着她的肚子咕噜一响。 她早上就吃了点南区食堂的生煎,那生煎还是看在秦渡千里迢迢买来的份上才吃了两口——因此她起来时就饿得很。而秦渡睡在她身边,似乎睡得也不熟,许星洲肚子刚咕噜了一声,他就醒了。 秦渡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许星洲的小肚皮:“……小师妹,饿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红着耳朵,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估计又是自己抱的,许星洲羞耻地想……秦渡总不能报警吧?虽然以他的狗比程度,哪天心血来潮去报警的可能性也不低…… 然而,秦渡不仅没有报警,而且看上去相当餍足…… 许星洲:“……” 他到底在餍足什么?许星洲瑟瑟发抖地心想,总不能是抱着自己打了个飞机吧? “桌子上有钟点工做的小饭菜,”秦渡揉了揉眉心,慢条斯理地起身道: “师兄等会用微波炉热一下,晚上我哥要来一趟,你把你的东西往卧室收一收。” 许星洲赶紧嗯了一声,秦渡穿了拖鞋,起身去了厨房。 …… 话说他总不能真的……那个啥啥啥了吧?他早上肯定也……是想着自己吗? 许星洲看着秦渡那种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劲儿,心中充满疑惑…… 过了会儿,在许星洲确定秦渡不在客厅之后,她终于确定般地,做贼般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欧派…… 许星洲:“……唔。” 许星洲揉了两下欧派就心中充满逼数,深刻地觉得自己不能侮辱秦师兄。 人家好端端一个太子爷,哪能看上这种a罩杯啊! 这简直是审美碰瓷。 - …… 外头,秦渡喊道:“许星洲你到底在干嘛?我不是让你吃饭吗?” 许星洲没听见,盯着浴室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人生真是一关一关又一关,都准备接受秦师兄了,还要面对这样的苦难。许星洲又摸了摸欧派,心里人身攻击自己:许星洲你这个没用的女人,没有化妆在人家怀里睡了好几天就算了,连胸都平。 话说不就是成长期没胖起来吗!凭什么就不长胸!好气人哦…… 秦渡不爽喊道:“许星洲你出来吃饭!在浴室里生孩子么?你不出来我进去找你了!” 许星洲这次终于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秦渡的不爽,然而她还沉浸在a罩杯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她一出浴室,又看到了自己的熊布偶小黑,小黑已经陪她睡了将近十年,是一只合格的破熊了。 许星洲:“……” 许星洲看着小黑乖巧的纽扣眼睛,悲观又抑郁地心想,大概也就这只熊能接受主人的平胸了。 毕竟秦师兄谈恋爱看脸,而且秦师兄的胸都比自己的大。 她脑筋还是不太对劲——这点体现在许星洲直接将那只小破熊拖了出去,下楼,坐在了吧台边,甚至还把那只破熊放在了自己旁边的高脚凳上。 吧台的灯温暖地亮着,细雨沙沙,外面城市钢筋浇筑,却散落了星星般的灯光。 秦渡端着在微波炉里转了几圈的番薯薏米粥出来,一看到许星洲旁边那只熊先是一愣。 “这是什么?”秦渡把碗往许星洲面前一放,问道。 许星洲认真地说:“是小黑。我奶奶给我买的玩具。我抱着小黑睡了很多年,前段时间没有它抱着,我有点睡不着觉,谢谢师兄带它回来。” 然后许星洲怕秦渡不喜欢自己黏人,小声说:“我以后应该不会夜袭师兄,给师兄添麻烦了。” 秦渡:“……” 许星洲说完又带着点小难过,伸手牵住了小黑毛茸茸的爪子。 秦渡酸溜溜地说:“这个熊能顶什么,你还是来夜袭——” 可是他还没说完,门铃就叮铃叮铃响了起来。 秦渡这边酸味儿还扑着鼻,秦长洲直接刷了指纹,开门进来了…… 玄关处灯光冷白,秦长洲站在玄关处,笑着道:“啊呀。” “居然打扰了你们吃饭,真不好意思——”他一边自顾自换鞋,一边笑着解释道:“渡哥儿托我来看看星洲你身上恢复得怎么样了,你们先吃,不用在意我。” 然后秦长洲换了拖鞋,到吧台处坐着,摸了秦渡囤的果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秦渡在一边酸溜溜道:“许星洲,你把那只破熊拿开,我看它不顺眼。” 许星洲倔强至极:“我不!” 秦长洲身上似乎有点酒味儿,许星洲知道这是大夫的常态——临床大夫这职业应酬相当多,什么药代什么器材公司的应酬,恨不得个个都喝出酒精肝来,因此酒量也是个顶个的好。 秦长洲注意到许星洲的眼神,拿起玻璃杯晃了晃,莞尔道:“这个度数低,不影响判断。” 许星洲,顿时,十分不好意思…… 这人得怎么称呼呢?那是秦渡的堂哥,却不是自己的,叫哥哥总归不合适——但是叫秦大夫又太过生分,给人的印象不好——许星洲求救般望向秦渡,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到底应该怎么称呼他哥哥…… 秦渡却十分不爽地、酸不拉几地眯着眼睛道:“你看我干什么,许星洲,你给我把那只熊送回去。” 许星洲:“……” 小黑哪里惹到他了啊,许星洲简直想抄起熊揍他,却突然灵机一动。 天无绝人之路!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还是会给你留下一扇窗!还是有一个合适的称呼的! 秦长洲不解地看着她,又问:“怎么了吗?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许星洲严谨地道。 秦渡极度不爽地盯着许星洲…… “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许星洲想了想。 ——这是04级临床医学院毕业的老学长,叫哥哥不合适,叫秦大夫简直就是找茬,因为级数差的太多,也不好叫学长。 于是,许星洲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对秦长洲顺从地喊道: “……秦、秦师兄。” 第55章 “给您添麻烦了……” “……秦、秦师兄。” 秦师兄三个字一说出来, 许星洲莫名地觉得空气凝固了一下。 秦渡望着许星洲, 一双眼睛狭长地眯起。 许星洲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可能准备戳自己一指头——但是师兄这个称呼又不是秦渡专属的,何况真要说的话秦长洲这号老毕业生才是师兄,秦渡就是个来蹭热度的。 任你是天皇老子都没有强占这个称呼的道理。许星洲思及至此腰板立时挺直,用调羹拌了拌自己碗里的清粥,当着秦渡准备戳她一指头的眼神,堂堂正正吃了口稀饭。 秦长洲丝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说:“麻烦什么,不麻烦——渡哥儿托我来的, 你吃饭就是。” 许星洲也笑了笑,在桌下一手牵着自己的小熊。 秦长洲又问她:“现在心态怎么样?” “……还好。”许星洲认真地道:“这里环境比较陌生,感觉稍微压住了一点……现在心情就还可以, 也在坚持吃药。” 秦长洲想了想,又问:“我听于典海讲, 你以前住过院?” 许星洲:“是的。” “我六岁的时候小, 发作不算严重, 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是我奶奶照顾我的。”许星洲想了想道:“但是初中那次,就是我奶奶去世之后, 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非常难搞。” 秦长洲凝重地皱起了眉头。 许星洲说:“……我那时候经常失控,反复失控,情绪一上来就很绝望……每次一难受倒也没什么杀伤力,不会破坏周围的东西, 但是很需要别人看护。” 秦长洲:“什么程度?” 许星洲把手腕翻了过来,给秦长洲看那条毛毛虫般的伤痕。 “……很偏执, ”许星洲道:“我这些都是在医院割的,那些医生护士都看不住我。第一次我用的是隔壁床小哥哥的指甲剪,第二次用的是中华牙膏,铁皮的那种,我在窗台上弄出了个很长的豁口,然后硬是磨开了自己的手腕……所以伤口会这么凹凸不平。” “……” 秦长洲咋舌道:“我的亲娘啊,牙膏皮?你怎么下得去手的?用那些东西?” “就是,不想活了。”许星洲道。 “……一旦进入那个深渊,就什么都不能想,是个无法思考的程度。” 温柔灯光落在姑娘削白的手臂上,那苍白的、凹凸不平的伤口被光灼烧了一下,许星洲触电般将那块伤口遮了。 许星洲像是为那条伤疤自卑似的,连耳根都红了一块,羞耻地小声道: “因为我不被父母需要,奶奶也没有了,就算留在这个世上也只是一缕幽魂……当时大概就是这种想法,而且这种想法就像梦魇一样,我完全无法摆脱。” “……所以我那年满脑子想着死,以至于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那的确是抑郁症病人的生态,尤其是那些重症发作期间的、自杀倾向严重的人。 秦长洲闻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起自己在上精神病学课时老师在课上说过的话。那瞬间空气中流淌着的尴尬的沉默。许星洲耳根红透,似乎还在为那条疮疤感到羞耻,不敢看在场的两个人。 打破了那片亘古沉默的是秦渡。 秦渡漠然出声道:“现在还有这种想法?” 许星洲羞耻而又诚实地道: “偶尔,很偶尔了。”- 秦长洲给她检查了一下。 许星洲脚踝已经只剩一点紫黄的淤青和肿胀,现在活动几乎已经不受限了。他给许星洲看完病,又留下蹭了点中午剩下的花雕醉鸡——他说是女朋友加班不陪他吃饭,让他自己在外头糊弄一顿,他还没吃晚饭。 许星洲坐在吧台前,问:“……秦师兄,你的女朋友是花晓花老师吗?” 秦长洲哧哧笑了起来,夹了一筷角瓜,漫不经心道:“是啊,这都叫上老师了,我们确实年纪不小了……” 秦长洲看着对面的小姑娘,不无怀念道: “……我认识她的时候,也就是渡哥儿认识你的年纪。” “那时候简直是最好的时候了。” 秦长洲又说:“她小,我也小,不懂得珍惜。好在谁都没忘了谁。” 许星洲点了点头,眼巴巴地咬着筷子。 秦渡不让她碰酒精,因此许星洲这倒霉蛋只能吃桌子上的角瓜炒蛋和扣三丝,荤菜只剩乳鸽汤一样,许星洲——一个无辣不欢湖北人,嘴里硬是淡出了个鸟来。 秦渡还是一言不发,秦长洲放下筷子道:“哥吃完了,回家了。” 秦渡对着秦长洲不爽地道:“我今天不想送你,你自己走吧。” 许星洲趁着秦渡不注意,伸筷子去夹醉鸡。 ——然而这位秦师兄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类:许星洲直接被秦渡抢了筷子,他充满刻意地夹了条乳鸽腿,连汤带水丢进了她碗里。 他是故意的!许星洲悲愤喊道:“秦师兄——” 秦长洲披了外套,极有长辈风范地接了话茬,道:“师兄在。渡哥儿,你欺负人家小姑娘干嘛。” 秦渡:“……” 秦长洲冲许星洲一点头,展颜笑道:“好好恢复,小师妹,加油。” 许星洲对他挥了挥手,礼貌地笑着说:“师兄再见!” 然后秦长洲拎包走了,将门一关,将他的堂弟——秦师兄一世和小师妹留在了身后。 浑然不知,自己留下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秦渡将门插上插销,踩着拖鞋走了回来。 许星洲坐在高脚凳上,赤着脚踩着横栏,苦恼地盯着碗里的饭,颇想告诉秦渡她不想吃了——他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个茬呢,许星洲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灯光柔柔落在黑玻璃上,许星洲踢了踢横栏,突然感觉身后一股杀气。 秦渡危险地道:“你刚刚叫他什么?” 许星洲还没反应过来:“……啊……?” 她那一声还没叫出来,秦渡一把将许星洲压在了墙上。 那瞬间简直令人措手不及,秦渡结实的胳膊摁着她的肩膀——那力道非常大,许星洲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被捏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几乎称得上是禁锢。 许星洲哀求般道:“师、师兄……” “谁让你叫他,”秦渡眯着眼道:“——许星洲,谁让你叫他师兄的?” 许星洲惨叫道:“师兄这俩字是你家注册的商标吗!我叫师兄的人多了!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干嘛,你再这样我就报——” “——操他妈的,报警啊。”秦渡哑着嗓放狠话:“看看谁抓走谁,你师兄和市里公安局长儿子玩大的,他还偷我作业抄……” 去他妈的。许星洲悲愤至极:“我拉横幅实名举报你官商勾……” “拉吧,记得写上许星洲今天亲了受害人。” 许星洲:“……” 许星洲听完那句话,整个人都懵了。 那个女孩透明的晶状体映着如山海的城市与灯,映着水与花。 “——就这样,” 他把许星洲的手腕摁在头顶,不允许许星洲反抗。 然后,秦渡低下头,在许星洲唇角一吻。 “……就这样。” 秦渡又在许星洲的唇上一吻。 他的小师妹腰都是软的,面颊潮红,用脚推他,秦渡不为所动地吻她的嘴唇,亲吻她的面颊,亲吻她受伤的额头。 那姿态,犹如坠入火焰前的独腿锡兵,虔诚地亲吻他的舞蹈姑娘。 “看清楚,你就是这么流氓我的。” 黑夜之中,秦渡居高临下地看着许星洲。 许星洲嘴唇红红的,面颊也红得能滴出血来,羞耻地别开眼睛不敢看他——秦渡于是捏住她的下巴,逼她转头。 她没有反抗- 许星洲逃回房间的时候,脸还烧得不像话……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回去直接咕咚一声栽在了柔软的长绒地毯上,但是许星洲摔上去时只觉得那是一朵云。 许星洲晕晕乎乎地把自己的手机拽了过来,那手机积攒了无数短信和微信,都是问她怎么样的——许星洲无法一一回复,只回了程雁一个人。过了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 许星洲撩遍全世界,却一个人都没亲过,更没被人摁在墙上强吻,此时简直无法面对秦渡,模模糊糊喊道:“你不许打扰我睡觉。” 秦渡站在门外春风得意地说:“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师兄大人不记小人过,今晚师兄还是不关门。” 许星洲:“……” “谁管你关不关门啊!你不关门怎么了!”许星洲耳根通红地对着外头喊道:“——谁要你陪着睡啊!我有小黑了!” 于是,门外没声了。 许星洲想起秦师兄红着脸逃跑的样子,忍不住把通红的脸埋在了地毯的长绒绒里头。 接着,程雁回了微信。 她明天回上海,此时应该在收拾行李,问:“这次需要住院吗?” 许星洲耳根还红着,羞耻地蜷缩成一团,回复程雁:“……不知道。” “我听青青说了,你现在暂时不住宿舍,”程雁道:“粥宝你一定要听医生的,他不会害你。” 许星洲:“……” 许星洲诚实地说:“秦师兄说要照顾我,让我住在他家里,你不要说出去。” 程雁那头发来了一个‘你脑袋没问题吧’的表情,问:“——你觉得合适吗?” “先不说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适不适合住在一起的问题,”程雁道:“他具不具备照顾你的资质?你其实自己心里非常明白你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 许星洲愣住了。 程雁:“潘老师和我说过,你当时床前挂的标志——是带‘幻觉妄想’的。”- ………… …… “渡哥儿,有空么?于主任让我和你好好聊一下。” 五月的中旬,秦渡接起电话时,先是一愣。 他那时候刚从团委办公室出来,手里还拎着许星洲的假条和诊断书,正在去交上的路上。 “……于主任今天拿到了许星洲以前的病历,”秦长洲那头喧嚣不已,应该是在病区里头,上午十点人声鼎沸:“更坚定地认为许星洲应该入院治疗。” 秦渡道:“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应该和他讨论过了无数次了。” “你每次都怼他。”秦长洲拐到僻静处:“搞得人家都不敢和你说。一说详细了你就特别不配合。秦渡,你现在是患者家属,你明白这个身份代表什么吗?” 秦渡拧起眉头:“意味着我得对她负责。” 秦长洲叹了口气:“你懂个屁。病人家属意味着得比病人本人更客观更冷静,你是下决定的人,你做到了么?” 秦渡拧着眉头:“我不让她住院,不行的话我可以去找护工——” “……如果星洲小妹妹得的是别的病,”秦长洲打断了他,问:“你会不让她住院吗?” 秦渡哽了一下。 电话里,秦长洲道:“秦渡,你认为得了别的病住院是很必要的,你相信我们内外妇儿科班出身的医生,也相信我们的护士。——但是你不相信精神科的。” 秦渡说:“这根本不是——” “……你说你想去请护工,”秦长洲又道:“无论哪个三甲医院的护士都是考护士护师资格证的科班出身,我们医生一年无数次考试就更不用说了。那护工有什么资质?你能保证你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那个没有资质也不受职业道德管辖的人不会虐待你喜欢的小姑娘?” 秦渡霎时,眼眶一红。 “秦渡,那是精神病病人啊,”秦长洲叹了口气道:“……前几天我那个朋友,以一个月三万五的月薪请了个保姆,那个保姆避开监控,扇他只有八个月大的女儿耳光。” “不太会哭的、很乖的小女孩尚且被虐待……” “……那些不会说话,发病的时候意识模糊,喂了安定一睡就是一天的小病人呢?” 秦渡粗粝地开口:“——滚。” 秦长洲仍然漠然地道:“你觉得你的许星洲只是情绪有时候会崩溃,只要安抚好了就不会有事,只要喂她吃上药,吃上安定,陪在身边,她就会乖乖窝在你怀里睡觉。” 天上冰冷的光落在秦渡身上。 秦渡心里扎得要发疯了,而手机那头秦长洲仍在说话: “你觉得她只是有时候会超乎寻常的难过,你希望她打起精神来,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是患者家属——因为你根本不觉得她是个患者。” “秦渡,我怀疑你连她发病的时候有多痛苦,都无法理解。” 秦长洲在电话那头,冷淡又漠然地道。 “——因为你他妈的,连自己都没活明白。”- ………… …… 许星洲醒来时,外头刮着大风。 法桐树叶被刮到了三十楼以上,有几片留在窗台外头,许星洲吃了药刚睡醒,整个人都处在一个不能思考、浑身瘫软无力的状态之中。 许星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衣帽间的大门半掩着,里头是幽幽的光。 主卧外头传来钟点工模糊的洗碗拖地的声音。 ……考完期末考试的六月二十八号,许星洲模糊地想起,就是要去实习报道的日子了。 还能不能去顺利实习……这个机会是自己健全时努力争取来的,而在自己去实习之前,这样的状态,能不能好起来呢。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灿烂阳光地活着了。 许星洲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茫然地想。 第56章 那天天很黑。 许星洲躺在床上, 茫然地望着天穹。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和不确定的一切, 想着自己的实习,想着学业,想着以后要怎么办。钟点工片刻后拿着拖把走了进来,许星洲看着床上的被单,茫然地回想发生了什么。 秦渡对她非常的好。 好到许星洲甚至会有些负罪感——她的师兄临走还给她发了条信息,让她如果醒了,记得去餐厅吃早饭。 他从来没有提过交往。 事实上,他如果提出的话, 许星洲完全无法拒绝。 她吃在秦渡家里,睡在秦渡家里,虽说秦渡明确说了‘房租一分都不会少收’——但许星洲是确确实实地欠着他的人情。 许星洲每次隔着餐桌看着秦渡时, 都有些战战兢兢的,有点担心他下一句话就是‘你来做我女朋友吧’…… 可是秦渡从来没有提过。 但是秦渡睡觉再也没有关门, 他一直开着门睡。仅仅就许星洲所知道的秦渡而言, 他原来是个夜生活相当丰富的人——他作为一个富二代, 其实派对聚会不断,连他家里那边都有些活动是需要他正装出席的。 连着半个月, 他几乎整天和许星洲泡在家里,陪她看电视剧,一起玩游戏,没事躺在沙发上刷淘宝, 有时候拉着她的手出去散步,在小区里看看如瀑布般的藤月玫瑰。 ……就像情侣一般。 许星洲艰难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 她浑身还没什么力气,钟点工正在拖着地,小心地问:“……您醒了吗?” 许星洲眨了眨眼睛,破碎地嗯了一声。 钟点工拿过了许星洲的手机,递给了她,继续拖地。 许星洲看了看手机,秦渡早上走前给她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拍了许星洲早上抱着秦渡的枕头呼呼大睡的样子——许星洲当时穿了条很短的短裤,秦渡,一个资深理科直男,硬是把熟睡的许星洲从九十二斤的a罩杯小竹竿,拍成了一百五十斤。 许星洲:“……” 然后秦渡发了条第二条微信:“睡相很可爱,师兄走了。” 许星洲盯着屏幕:“……???” 哪里可爱了?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了可爱?许星洲看着那照片都没有脾气了,给他乖乖发了一条‘醒啦’。 秦渡过了会儿,回复说:“起来就去吃早饭。” 许星洲在秦渡的枕头上蹭了蹭,问:“在干什么呀?” 秦渡:“还学会查岗了?师兄今天有点事,在外面买东西,下午三点回家。” 许星洲又小心地问:“什么事?” 秦渡截了个自己手机上提醒事项的页面,上头是一条‘公司:21楼2108会议室,13:30-15:00’,备注:正装出席。 秦渡在微信上和许星洲道:“别怕,就是去买条领带。” 他又不着调地说:“师兄从来不偷吃。” 许星洲看了那条消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将红红的面孔埋进了秦渡的枕头中。 ——她和秦渡天差地别。 这漫长的时间之中,许星洲其实无时不刻不在体会这个事实。可是随着日子的流逝,她渐渐地发现,那许星洲所恐惧的差别,对于秦渡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从来没将那些差距放在眼里过。 接着,许星洲想起那个发生在夜里的、清醒状态下的吻——温暖灯光如水蔓延,滚烫的嘴唇,在他们呼吸绞缠的刹那,秦渡犹如在亲吻他一生的挚爱。 可是,许星洲想,会有这种东西吗。 ——连自己父母都不曾给我的东西,许星洲绝望地想。 秦渡能给我吗?- 许星洲穿着拖鞋下了楼。 桌上是个歪歪扭扭的煎蛋,还有牛奶和烤吐司。 那时候钟点工已经在扎垃圾袋,准备走人了。她一头头发紧紧地扎在后面,扎成一个小丸子,穿着短袖的宽松制服,是个面目和善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钟点工看到许星洲下楼,笑着道:“许小姐,您的早饭我给您热好了,就在餐桌上。” 许星洲看着那个钟点工。 这个人是秦渡聘来的,在家政公司干了许久,动作麻利,做事认真负责。 秦渡估计都没和她打过几次照面。他似乎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因此只聘钟点工给他打扫卫生,有时候做饭——秦渡每天就把要求贴在冰箱上,有时候特别备注一下哪里比较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沟通。 大概是许星洲盯着她的时间太长了,那个钟点工变得有些不自在。 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许星洲看着她想。 ——借住在有钱而年轻的雇主家里的、时不时在雇主的床上醒来的,心态脆弱、令这个毫无生气的loft复式四处弥散着一股西药呛味的小姑娘? “……张阿姨,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个钟点工愣了愣,仿佛没想过许星洲会问这么个问题:那问题的确是非常的突兀。 “挺漂亮的小姑娘啊,”钟点工哄病人般地说:“——是秦先生的女朋友吧?” 许星洲闻言笑了笑:“算是吧。他刚刚还和我说不会爬墙,我估计我应该是了……张阿姨,您忙吧,我去吃饭。” 钟点工笑了起来:“好。许小姐今天开心点噢。” 接着许星洲坐在了桌前,拿起筷子,钟点工和她道了别。 她的手机亮起,秦渡发来了消息,嘚瑟地问:“小师妹,吃饭了没?告诉你今早鸡蛋是师兄煎的。” 许星洲那一瞬间,泪水决堤。 微弱的灰暗阳光落在她的腿上,许星洲心里难受又酸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以至于坐在桌子前一滴滴地掉着眼泪。 她只觉得心里长出了一株参天的马缨花。 那马缨花在盛夏的雨里茁壮生长,犹如北欧神话的世界之树,庞大枝干上构筑了整个世界——那棵树将她的一颗心肺缠做一团,将她拖回世界之中。 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 这样的自己——这个无能的、灰暗的、自己一个人连觉都睡不好的许星洲,这个从小就没人疼爱以至于只能拼命自爱的许星洲,这个不停地向世界求爱却毫无回应的许星洲。 ——配得上这样的喜欢吗? 感情的开始都是温柔的——父母相遇的下午的公园,父亲的尖头皮鞋,母亲翻飞的裙裾和落在他们肩头的合欢花;他们跨越大江南北的山盟海誓——许星洲在爱意中呱呱坠地,啼哭的瞬间。 她听见滚滚春雷,听见穿过峡谷的飓风,听见自己年轻的心脏轰轰作响,犹如雷鸣- 世人只看到了爱开始时的光鲜和温暖。 诗人们坚贞似铁地歌颂这样的岁月,画家们描绘情人金色温柔的、犹如教堂彩玻璃的吻。 他们给爱以落拓荒芜的月亮,给爱以朝圣者的心,给情人以时间和岁月的留痕,给他们以黄金雕就的玫瑰与少年的誓言——无人看到爱离去时的狼藉满地。 可许星洲见过。 她哭得哽咽,抹着眼泪给秦渡发微信,说:“师兄,鸡蛋好吃。” 秦渡那头发来条语音,许星洲发着抖点开。 “那是当然了,”秦渡语调嘚瑟地上扬地道:“师兄从小就会煎——不用太感动,师兄一向十项全能。中午给你订了外卖,等我回家。” 许星洲一边哭一边笑。 谁十项全能啊,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我从小就会做了。我不仅会做,我还会做满汉全席。 ——奶奶曾经说过女孩子家家哪能不会做饭,不会做饭嫁不出去的,于是她一样样地教小小的许星洲,一边教一边说‘这是当年你老奶奶教我的做法,肉要这样焯才嫩’……然后许星洲在奶奶死后,一边哭一边自己做饭给自己吃。 奶奶根本没想过自己嫁不出去怎么办,她想的是她走了,会不会饿到自己的孙女。 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想告诉奶奶,有一个可能没下过厨的手残师兄给我煎蛋了。 ——尽管我可能不会讨他父母的喜欢,尽管我和他地位犹如云泥,尽管他是个无法负担我的混蛋,尽管我认为我很快就要耗光他的耐心了。 但是,他至少现在是爱我的。 如果一切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许星洲模糊地想,不用看到之后即将发生的一切,不用和秦师兄说再见。 ——就让故事在高潮落幕- 秦渡一手搭着西装外套,在推门回家的时候看了看表,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外头狂风大作,秦渡时间观念极强,有种从他父亲处继承来的精英式的偏执。他刷了指纹开门,门还没开,就被恐怖分子袭击了…… 被袭击的秦渡惬意地眯起眼睛:“……唔。” 许星洲在他怀里蹭了蹭。 那姑娘穿着黄色的小裙子,干净的头发扎着丝巾,像一只日落蝶。她笑得眉眼弯弯的,先是在秦渡脖颈处蹭了蹭,又小声道:“没喝酒啊,还以为你会喝呢。” 秦渡把许星洲揽在了自己怀里,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想让师兄喝酒干什么?” 许星洲乖乖地趴在他的脖颈处,小声说:“……师兄你猜呀。” 秦渡:“……” “小色鬼,”秦渡不爽道:“酒后乱性也没你的份,勾引师兄有用吗。” 许星洲小难过地哼唧了一声。 秦渡注意到许星洲居然还喷了点淡香水,油桃混着蜂蜜,有种盛夏的恋歌味道。秦渡又抱着她闻了闻,简直不能懂——这味道并非没闻过,相反他去祖马龙专柜时闻得毫无感觉,可是这古龙水喷在许星洲身上时,却令他怦然心动。 秦渡大放厥词完毕,又不想许星洲跑了,赶紧把她扣在怀里。 “今天情绪这么好?”秦渡笑着与许星洲抵了抵额头,沙哑地道:“……还涂了口红。” 他家的星洲,眼睛里像有星辰一样。 “是你喜欢的那种。”许星洲温暖地道:“上次涂的颜色深,你不喜欢——我猜师兄你喜欢这种浅浅的,对不对?” 秦渡:“……” 秦渡还没反应过来,星洲浅浅的、娇娇软软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个吻像是他们相遇时的绯红山樱,又像是灯火辉煌的、寺庙彻夜燃烧的夜晚。 唇一触即分,可秦渡还是被吻得耳朵都红了。许星洲甜得不像话,秦渡注意到她还画了个淡妆,本就有种无关风月的美感的姑娘此时简直入了世,像一只被驯养的山雀。 “我警告你……”秦渡眯着眼睛道:“许星洲——” 许星洲瑟缩了一下,又难过地问:“师兄发火了,是要揍我吗?” 秦渡:”……“ “秦师兄你威胁过我要揍我的,”许星洲装出来凄惨巴巴:“——还要把我堵在小巷子里划书包,下雨的时候抢我的伞,和我约架,约了好几次。师兄是要揍我吗?” 那一瞬间,秦渡彻底溃败了。 许星洲硬是装模作样地红了眼圈:“你要打就打吧——” 秦渡崩溃地道:“许星洲。” “……师兄哪里舍得……” 秦渡发着抖搂住许星洲,大风吹得玻璃隆隆作响,犹如他的心跳。 他沙哑地、以一种溃不成军的语气道:“——师兄宠你都来不及。” “师兄那天吃醋了,你要去见高中同学,和他吃饭,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忍不住就……不是我家星洲不好看……” “——我家星洲好看得很,”秦渡颤抖着亲吻许星洲的发顶:“谁说你不好看师兄揍谁。” 许星洲抱着秦渡的脖子,大哭着不住蹭他,像个对他充满依赖的孩子。 秦渡简直受不了许星洲的半滴眼泪,她一哭秦渡就是肝胆俱裂,秦渡抱着大哭不已的星洲去沙发上安抚,抽了纸巾擦她的眼泪。 许星洲哭了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我那天不是为了见林邵凡打扮的。” 秦渡一愣。 “……我,”许星洲哆嗦着趴进秦渡怀里,道:“……我以为师兄会喜欢的来着。” ——那是他曾经仿佛永不会到来的春雨,他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他的满腔爱意,是他的银河之畔,星河之洲- 秦渡简直快把许星洲揉进怀里去了。 他早就知道许星洲会撒娇,这位小妇女之友撒起娇来能把谭瑞瑞和一干女性部员黏得团团转,连她闺蜜程雁那种教导主任式的女孩儿都只有哄她的份儿。——这可是女的啊,连女的都顶不住。 严歌苓在陆犯焉识里写女人落泪:“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一串眼泪落得如珠如宝。”秦渡可算体会到了。 以前许星洲对谁都撒过,唯独没有黏过秦渡,这是头一回。 许星洲被秦渡坦白之后简直离不得他,秦渡去厨房倒点水都要拽着,秦渡想都没想过小师妹这么甜,搁在平时,以他的狗比程度,怎么都得嘲笑两句,这下居然被甜得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她爸妈真是脑子瓦特了,秦渡发疯地想,这种小姑娘都不要,活该被我捡走宝。 秦渡一身的汗,在浴室里面冲凉,许星洲蹲在外面小声地、软软地喊:“师兄,我想你啦。” 秦渡窒息道:“操,三分钟,就三分钟。” 秦渡真的要疯了,小混蛋连解决生理问题的时间都不给他留,他三下两下冲完,套了背心长裤就出了浴室。 许星洲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门前,真的在等他。 秦渡:“抱你?” 姑娘家家笑得眼睛都弯了,伸出两只手,秦渡立刻任劳任怨地把许星洲拦腰抱了起来。 “我重不重?”许星洲得寸进尺地问:“你说我重我就不要你抱了。” 秦渡想都不想:“沉。” 许星洲立刻,拼命挣扎…… 秦渡好不容易软了,此时又硬起来,简直想揍许星洲俩脑瓜崩——然后他直接把许星洲摁在了窗前躺椅上,让许星洲老实点儿,俩人挤着一张凳子,他从书包里摸出笔电,开始办公。 外头仍是狂风大作,室内犹如一方港湾。 阔叶兰在花盆中生长,生命力旺盛,枯叶落在雪白地毯之上。 许星洲靠在他的胸口,秦渡摸了摸她的脑袋,在她头顶一吻。 “我家星洲太乖了吧……”秦渡忍笑道:“心情真的这么好?太黏人了,师兄真的差点就办了你。” 许星洲摸了摸秦渡手指上的纹身,开心地说:“你办嘛。我今天超乖的,怎么欺负都不反抗。” 秦渡展开手指让她摸那圈梵文:“不行。” 许星洲不敢相信投怀送抱都被拒绝了:“诶——?” “太早了,”秦渡漫不经心地点点她:“——十九岁的小妹妹。” 许星洲听了年纪,确实也觉得不算合适,只得悻悻嗯了一声,和秦渡挤在一张凳子上。过了会儿,她又好奇地问:“秦渡,师兄,你胸口有纹身诶。文了什么?” 秦渡瞥了许星洲一眼:“不给你看。” 许星洲:“……” 许星洲蹬鼻子上脸早已熟练至极,立刻准备动手扯秦渡上衣,然而她爪子刚一拽住他的衣摆,秦渡就一掀许星洲的小裙子,那意思极为明确:你看我的我就看你的。 许星洲:“……” 许星洲干不过师兄,狗也狗不过,又不想被他看光光,只得憋憋屈屈松了手…… 秦渡揉了揉眉心:“纹身不是不给你瞅。以后再说。” 他过了会儿,又道:“星洲。帮师兄拿一下书包里面那本报表,我要用。” 许星洲顺从地嗯了一声,依言去翻秦渡的包。他的书包里东西在直男里还算整洁,有几本讲义,一点活动剩的徽章,一团森海塞尔hifi降噪耳机——还有一个透明文件夹,这显然就是秦渡要用的东西。 许星洲将那文件夹一抽出来—— ——那一瞬间,一把小小的抽屉钥匙滚落在了书包底部,与几支中性笔和碎纸屑躺在了一起。 许星洲:“……”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秦渡藏起来的抽屉钥匙,仿佛不敢相信就这么找到了。 片刻后,她声音有些发抖地对秦渡道: “师兄,我好渴。” “……帮我倒点水好不好?” 秦渡嗯了一声,也没想太多,接过文件夹,往旁边一放…… 就极其顺从且没有地位地,去厨房给许星洲倒水了。 第57章 秦渡拿着水回来时, 许星洲面孔还有点红。 他俯下身在许星洲面颊上亲了亲, 狂风刮开一线阴天,落在许星洲小腿上的光线短暂而金黄,许星洲哈哈大笑,继而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不是渴吗,”秦渡整个人都要被小混蛋给弄化了,可是没有一点办法:“——不喝水抱着师兄做什么?” 许星洲笑眯眯地抱着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呀。” 那女孩的眼神带着全然的依赖和爱意,清澈又炽热,像是二月末枝头绽开的迎春。 秦渡惬意地眯起双眼:“小姑娘家, 羞不羞啊……” 然后他把许星洲搂在自己怀里,把自己的手机塞给她让她玩着,在许星洲耳畔温情道:“师兄也喜欢你。” 许星洲眉眼弯弯地道:“手机都给我啦?不怕我翻的哦?” 秦渡:“翻吧, 师兄对你没有秘密。” “你想知道什么……”秦渡沙哑地道:“问我就行了,师兄对你没有隐瞒。” 秦渡连瞒都没想过。 他的颓唐、自我厌弃, 他身上的野心勃勃和不可一世, 他的过去他的少年时代, 那个聪明而无所谓活着或是死了的男人,他的自卑和自负。 许星洲笑了起来, 在秦渡脖子上蹭了蹭,讨好他:“这么宠我呀。” 秦渡沙哑地嗯了一声,接着秦渡扣着许星洲的腰肢,看那张报表, 鼻尖满是女孩清甜的香气。 他的书包在一旁敞着,秦渡又不想许星洲太无聊, 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还学会喷香水勾引人了。” 许星洲笑了起来——天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爱笑,简直能要了秦渡的命。 “师兄,”许星洲温暖地笑着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呀?” 秦渡想了想,相对严谨地表态:“得看是什么样的级别的不在吧。” “如果你是去楼下买零食,”秦渡漫不经心道:“我是不会找的,你可别想着用离家出走的方式折腾师兄,师兄不吃这一套。” 许星洲甜甜地亲亲他:“把人当什么了啊,我可一点都没有作人的爱好。” 秦渡瞥她一眼:“许星洲,你还没有?” 许星洲讶异地皱起眉头:“有吗?哪里?” 秦渡示意了一下:“——小腿。” “……” 许星洲皙白的一条小腿压着秦渡的□□,秦渡眯着眼睛道:“……你是真的很擅长性骚扰我啊小师妹。” 许星洲:“……” 许星洲脸红耳热地说:“你不就是给我骚扰的吗?” 秦渡简直给这个十九岁小混蛋气笑了。 “行。”他说。 许星洲:“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情不愿——” “——有你为这个毛病哭的时候,”秦渡在许星洲额头上吻了吻,坏坏地道。 “你等着吧,啊。” 他没看到,许星洲瞳孔里映出窗外凛冽的雨- 秦渡人生第一次知道,谈恋爱能甜成这样。 申市被细雨拢了,斜风细雨,窗外映着流金般的水珠。 他的小师妹特别乖,又乖又皮,还黏人。秦渡凶不得训不得,只能捧在手心,许星洲连订个外卖都要赖在他怀里。 许星洲晚上的胃口也很好,秦渡订了当初她挺爱吃的那家本帮菜,几乎把她夹过两筷子以上的菜全订来了。秦渡在厨房切了点水果饭后吃,许星洲去门口拿外卖,提回来的时候简直有点怀疑人生。 许星洲艰难地把那一大袋东西放在桌上,喊道:“你到底定了多少啊——!” 秦渡说:“爱吃的师兄都订了。” 许星洲把纸袋里的菜一样样取出来,还都滚烫着,装在瓷盘子里头——她取到最后一样时,看到了里面一张被水蒸气泡软了的小票。 秦渡把切开洗好的桃杏拿过来,许星洲捏着湿乎乎的小票,算了半天价格,嗫嚅道: “……我那天给钱你是不是太少了?” 秦渡痛快地点头:“嗯。” 许星洲:“……” 许星洲心塞地说:“……可是,那就是我有的全部了。” 一个月两千的生活费,她的父亲对她其实非常慷慨——据她所知,连她那个妹妹每个月都未必有这么多钱,许星洲的生父给钱时犹如赎罪一般。 那的确是她有的全部,许星洲想,再多就没了。 秦渡:“师兄问你要全部了么?” “再贵也是蛋白质,”秦渡用筷子一敲许星洲的头:“大不了多吃点。” 许星洲笑了起来,伸筷子去夹油爆毛蟹。 她吃螃蟹吃得特别不靠谱,把螃蟹从中间斩断,简直是准备吃满身的愚蠢的吃法,一咬就是满脸——秦渡彻底没辙,用筷子敲敲许星洲的爪子,示意她擦擦手。 许星洲满手血腥的红酱,委屈地道:“……可是师兄我想吃……” “你会吃么。” 许星洲:“螃蟹有什么不会吃……” 秦渡不耐烦地剪了那只毛蟹的八条腿,拽着蟹掩灵活一抠,白皮一去,下头尽是金黄鲜亮的蟹黄蟹膏。他又三两下剪了扎嘴的蟹壳,去了三角蟹胃,又在里面添了点红亮的汤汁——那一串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看就知道精通吃蟹之道。 秦渡剥完,示意许星洲先吃。 “还他妈得供着你吃螃蟹,”秦渡满手的油,又去给许星洲捅那几条蟹腿,不爽地道:“你到底什么比我强?” 许星洲用小勺挖着蟹黄,超级不开心:“可你下午还夸我可爱!” “师兄喜欢你——” 秦渡将剥出来的,蟹腿雪白鲜嫩的肉喂给许星洲。 “——和你没师兄厉害,又不冲突。” 许星洲那一瞬间,眉眼一弯,笑了出来。 秦渡觉得许星洲实在是太可爱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小星星一般。她的鼻尖还沾着酱,甜得不像个晚上抱着他大哭的病人。 秦渡想着以后要怎么办——他父母处他顶得住压力,所以不会是大问题。秦渡叛逆已经不是一两年了,如今也差不多自立,反抗父母还是他十三四时就精通的项目。如果许星洲毕业之后没有别的打算,和她领证也不坏……谁还能抗拒豪门太太的诱惑不成么?何况这还是秦渡二十一年来,头一次怦然心动。 说不定一张证就是一辈子了,他一边扒着螃蟹一边嗤嗤地笑。 满世界树叶哗哗响,冷雨绵密落在窗外。 城市上空,雷电轰隆炸响,室内却弥漫着一股暖乎乎的甜味儿。 许星洲笑眯眯地对秦渡说:“师兄,一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过你。” 秦渡剥开第二只螃蟹,回答得漫不经心:“有的吧,师兄高中也收过不少情书,情人节也有小姑娘扭扭捏捏送巧克力……表白好像也有过两三次吧,记不清了。” 许星洲啾了他一下。 秦渡耳根发红:“星洲……” “记不清吗。”许星洲撑在秦渡的肩膀上,看着他笑着道:“那些喜欢你的人,要记住才行啊,师兄。” “她们在最年轻最好的时候鼓起勇气对你表白,把最赤诚的喜欢给了你。” “忘掉他们这件事,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长夜雨声不绝,上海的夏天来临,夹着雷雨穿过深夜的天穹。 床上,秦渡单手揽着他的小师妹。 许星洲趴在秦渡胸口,抱着秦渡的ipad看新闻,看了半天,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秦渡有些无聊,伸手摸了摸许星洲圆滚滚的后脑勺,“看什么呢?” 许星洲将ipad一扣,语无伦次地说:“保、保研路捷径……?” “啊?”秦渡皱起眉头:“你看那个干什么?想读研了?实话说我觉得你们专业读研没什么意思……” 许星洲看上去十分做贼心虚,语气都结巴了:“不是、是……” “小师妹你看这种东西干嘛,”秦渡点了点ipad后壳,漫不经心道:“我刚入学那年数科院有个玩游戏猝死的男的,住的好像还离你们宿舍不太远,在六栋。当时学校封锁了消息,代价是他们全宿舍保研——要说保研捷径的话,只有这个。有这时间不如去报个夏令营呢。” 许星洲结结巴巴:“就就就是这——” “捷径个屁,好好学习,”秦渡不爽道:“有什么不会的找师兄。你gpa没那么糟糕,申请出国都够用了,就是好学校可能难一点,但是如果gre考得好,也能弥补。” “不是啦……”许星洲小声、难过地道:“……我没想读研辣,是说,如果……” 许星洲把脸埋在了床单里——这个问题令她变得可笑又可悲,像是契诃夫所写的套中人。 “师兄,”许星洲羞耻又难过地问:“师兄,你是学生会主席可能会比较清楚。” “是不是宿舍里有人死掉的话,学校为了平息事端,会给室友保研?” 这又是个什么问题? 秦渡想了想道:“是,不过必须在校内。校外意外事故的统统不算。” 许星洲的脑回路一向比较天马行空,秦渡只当是场闲聊,又把小姑娘稍微抱紧了一点,又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亲。 室内空调稍微冷了些,他怕许星洲的小身板冻着,整个人贴了上去。 许星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秦渡附在许星洲耳边问:“宝宝,要不要睡觉?” 他简直太能起名了,一会儿小师妹,一会儿我家星洲,又是直呼其名,又是小混蛋小浪货……现在干脆变成了‘宝宝’,像是头一次谈恋爱的男孩,要把世界上所有的爱称都交给自己喜欢的姑娘似的。 许星洲终于像是关上了开关一样,突然之间瘫软了下来,顺从地点了点头。 秦渡笑了起来:“宝宝,我去给你拿药?” 许星洲浑身一僵。 “不了吧,我今天不想吃,我想再做一次梦。” 许星洲转过身,钻进秦渡的怀里。 “——吃了药,就太黑了。”- 安眠药带来的睡眠,称得上漆黑一片。 许星洲发病第三次,早已受够了这种昏迷式的睡眠,却又将用这种方式将自己葬送在这世上。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秦渡在她身侧躺着,已经陷入了许星洲所不能拥有的深度睡眠,许星洲摸过自己的手机,看着自己订的第二天去苏州的车票,次日十点半,正好卡在秦渡明天上课的时候。 今晚没有吃,加上白天,省下了两片药,许星洲冷静地想。不知道抽屉里还有多少片——于典海医生开药太谨慎了,剩下的那些也许不够,不过按小时候的经验,那些量是能够达到目的的。 然后许星洲看着那车票订单,无声地哭了出来。 大概是去不了了,许星洲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但是如果死也有价值的话,不如让程雁和李青青他们保研…… 见到死人是很可怕的,许星洲一边抹眼泪一边想,但是也只是害怕一时而已。而保研和生活是一辈子的事情。李青青他们为了系里僧多粥少的保研的机会早出晚归,朝五晚十一地泡图书馆,程雁爸爸妈妈特别希望程雁继续读研……希望她们不要恨自己。 本来是打算跑的远一点的。 许星洲想起自己曾经宣布过的‘我要活到八十岁,去月亮上蹦迪’和‘我要体验了一切再去死’……可是那种攫住了心脏的绝望却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跗骨之蛆一般,出现在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 ‘去死吧,’它说,‘这世上没人需要你,许星洲是一座孤岛。’ 你的父母结了婚,最疼爱你的你的奶奶去世,那声音钻上深渊,捉住了许星洲往深渊里拉扯:程雁迟早会拥有自己的家庭,而秦渡—— 许星洲泪眼朦胧,发着抖亲亲她的坏蛋师兄。 “……唔,”秦渡抱住怀里的小姑娘,朦胧地亲了回去:“……小流氓……再亲下。” 许星洲在黑暗中,被秦渡亲得满面通红,眼中春水荡漾。 可是心里却执拗又绝望地想:我不会知道的- …… ………… 华言楼西辅楼301教室,外面仍刮着狂风,似是有台风即将提前登陆。刚下课,教室里人声鼎沸,秦渡夹着讲义去找助教交课堂小测的题,带他的吴教授看着秦渡,饶有趣味地道: “小秦,”吴教授笑道:“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秦渡莞尔道:“我有女朋友了算吗?” 吴教授哈哈大笑:“改天带来老师看看——就是那个新闻学院的小姑娘?” 秦渡一笑:“还能是别人么老师?” “老树开花,”吴教授抚掌大笑:“我和小张还有个赌约,就看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小张赌你追不到,老师就对你有信心——话说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秦渡春风得意,也不想和张博计较了,想了想道:“应该还在睡觉吧,我觉得她最近状态蛮好的。” 吴教授点了点头- 许星洲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机,那上头的火车票已经不能退了。那张火车票倒是也不贵——她醒来冷静的可怕,心想如果秦渡找的话,以他的人脉,有张火车票在这儿,他说不定会找到苏州去。 其实许星洲认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无人牵挂,无人知晓。 最好是,过几年或者过几个月,在秦渡对她激情消退之后,偶然得知——或者永远都不知道‘许星洲已经不在人世’。她生时轰轰烈烈,死的时候却不愿意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如果没人哀悼,看上去该有多可怜。 可是,如果死还能带来一点价值的话,被他发现,其实也没什么。 横竖不过一死,许星洲想,什么也带不走,身后留着什么也不必去看了。 许星洲从躺椅的缝隙里,摸出那把钥匙。 塞在那缝隙里头其实非常讲究,许星洲绝望到极致时思维缜密得可怕——尽管她毫无预谋:如果被秦渡发现钥匙没了,可以解释是他一不小心碰掉的,却又很难被看见。 十四岁的那年,许星洲预谋自杀,趁护士走后,吐掉了每一颗安眠药,攒在一小包纸巾里。 十九岁这年,许星洲即兴犯罪,偷走了秦渡锁住安定的抽屉钥匙。 许星洲打开了书房的那个抽屉,里头孤零零装着一个塑料袋。 于是许星洲坐在了地上。 她跪坐在地上,耐心地把药丸一颗颗挤了出来,找了一个小纸袋装着,又把药板塞了回去,最后将药盒上的封条贴得天衣无缝。——这样的话秦渡打开抽屉的第一时间,不会怀疑安定被偷。 她一边做一边掉眼泪,只觉得自己是个思维缜密的神经病,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 许星洲这次不敢给秦渡转账了,唯恐打草惊蛇,她把自己的手机密码取消了,又把自己支付的密码用油性笔写在了手机背后。 ——这就是她有的全部了。 许星洲的人。她几乎不值一提的钱。她一生唯一一次的喜欢。初吻和第一次抱抱。她十九岁的春天。 那只凤尾绿咬鹃拥有的不多,可是在故事的最后,它什么都愿意给那个年轻的公爵。 最后许星洲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说‘我去楼下买个零食’。 窗外细雨黏密。 许星洲孑然一身出门,将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秦渡懒洋洋地靠着窗户坐着,梧桐树叶在风雨中招展。 “看什么看啊,学弟,”他几个相熟的同学打趣一个小学弟:“没见过活的拓扑学满分吗?” 传奇的gpa4.0——秦渡很配合地冲小学弟礼貌地一点头,手中的中性笔灵活一转,点在乱糟糟的演草纸上,是个闲散而锐利的姿态。 小学弟不好意思地对秦渡说了声‘学长好’,赶紧跑了。 秦渡简直一朝看尽长安花,心想这个场景应该让许星洲小混蛋看看,她男人——指不定毕业之后十年都没人能刷新的传奇。 他一个同学好奇地问:“渡哥,你毕业打算干嘛?出去读研?” 秦渡:“没想好。” “……真羡慕你,都这时候了还可以‘没想好’,”那个同学感慨道:“不好好读书就得回家继承上市公司,不回家继承上市公司就可以去剑桥牛津硕博连读,希望我也能过上这样的人生——渡哥耳机借我用用,我下节课不听了,睡一会儿。” 借耳机么,小事儿,就在包里,和钥匙在一块儿。 于是秦渡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掏自己的书包。 第58章 牛毛细雨落在阶梯教室的窗台上。 秦渡一掏, 就觉得手感不对。 他怕把那把小钥匙弄丢了, 因此平时就将钥匙缠在那团耳机里,如今那团耳机还在,里头的钥匙没有了。 秦渡当时就是一身冷汗,立刻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 其实不过是个钥匙而已,他可能是在拿讲义拿课本的时候把钥匙弄了出来,也可能是掉在了车里——可是无论是哪个走向,秦渡都负担不起有可能出现的,最惨烈的后果。 ——许星洲昨天骗了他。 于典海主任说的一切犹如诅咒一般响起, 秦渡在书包底部颤抖着摸了又摸,又想起昨天称得上灿烂的许星洲——她笑眯眯的,甜的不像话, 又是撒娇又是抱抱,温暖的额头抵在他脖颈处。 如果, 这是个骗局呢? 他的同学茫然地问:“耳机没带?” 秦渡将耳机扯了出来, 发着抖道:“下节课点名的话帮我说一声, 家里出事儿了。” 他的同学一惊:“什么事啊?” 秦渡却已经跑了,他连书包拉链都没拉, 在悠长楼梯间里跑得飞快,包里的徽章红袖套掉了一地,众人回头看着这个几乎是肝胆俱裂的,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 砰一声巨响。 秦渡满头是汗, 眼珠通红地推开家门。 里头安安静静,正在扫地的钟点工一愣,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呢?” 钟点工还没回答,秦渡立刻冲进主卧。里面还没打扫,只有床上的一个浅浅的小凹陷,被子在一边团成一团,许星洲晚上又要抱师兄又要抱小黑,此时她的师兄站在床前,那只破破烂烂的小熊卷在被子里,女孩子人却没了。 秦渡:“……” 秦渡怒吼:“许星洲——!” 无人应答。 他五脏六腑都要烂了。 秦渡发疯地跑去书房翻那个抽屉——秦渡没有抽屉钥匙,发疯拽着那抽屉拉环反复扯,拽不开,于是把台灯一拉,一桌书和纸带着笔和笔筒叽里呱啦掉了一地,秦渡举着钢台灯对着锁扣几下狠砸。 他是个从不懈怠锻炼的男人,力气非常的大,何况他拼了命。 木质坚硬的黑胡桃木抽屉连着锁环被砸得稀烂,滚落在地,台灯三两下被砸得变形,秦渡把彻底报废的抽屉和木屑一抚,在昏暗的世界里,拉开了抽屉。 ——药安然躺在里面。 秦渡:“……” 他稍放松了点,揉了揉眼睛,难受地跪在了满地狼藉之中。 钟点工估计被吓着了,小声道:“许小姐今天不在,她在桌上留了纸条。” 秦渡沙哑道:“她说什么?去哪里了?等会帮我把地板扫一扫。” 钟点工微微一怔,说:“……就说自己出去买零食了,具体我也不知道去哪。” 秦渡心里凉了一半。 蓄谋已久。 他发着抖拆开药盒,里头每板药都被抠出了药丸,许星洲今早细心抠完药,还把那塑料板放了回去。 秦渡那一瞬间,死的心都有了。 他想起程雁曾经说过许星洲寻死时十分冷酷并神经质,她能在手腕同一个地方割三次,能用一管中华牙膏的铁皮将手腕割得鲜血淋漓,如今终于在一日极致的温情后,骗了秦渡,将钥匙偷走了。 秦渡跪在地上,发怔了许久。 他不知道许星洲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做得不够好?不够爱她?可是秦渡已经恨不能掏出自己拥有的一切送到许星洲手里了。 秦渡暴怒,眼睛都气得通红,犹如即将死去的人一般。他想把许星洲活活掐死,却又在想起那个落泪的女孩的瞬间,绝望到喘不过气。 他发着抖,接着又摸到一个重重的药盒,他捏着那个药盒打开,里面是许星洲的手机。 手机背后用油性笔写了两行飞扬又俊秀的数字,支付密码。 ——这种时候都想着算清账。 他的小师妹,不气吐他不罢休- 雨刮刮干净雨水,车灯晕染在雾里。 陈博涛在前头开着车,秦渡坐在后座,外头白茫茫一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真的开不得车?你都有开不得的一天啊……”陈博涛茫然地问:“手抖成这样?” 秦渡没回答,抖着手解锁手机,接了个来自世中实业助理组的电话。 “小少爷,是我,何助。” “许星洲小姐昨天13:53分通过携程下单了一张今天10:34去苏州北的动车票……”世中助理组的何助理在电话里道:“但就我和火车站票务组沟通的结果而言,她购买的那张票没有出票记录,也没有检票,近期创城查的严,没有票的乘客是进不去的。” 秦渡:“……” 秦渡粗粝道:“有他妈的才怪了——没有开房记录?” 何助那头想了想:“没有。如果有的话,公安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那就好说了,不在旅馆里,”秦渡沙哑而暴虐道:“妈的十九岁的小丫头,学会了骗感情,连反侦察都很溜么。” 电话里,何助理小声道:“……我觉得她想不了这么多……”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把电话挂了。 陈博涛:“别对员工撒气,你爹忌讳这个。” 秦渡理都不理,冷冷道:“她会不会就在f大里头?” 陈博涛一愣:“啊?为什么?” “她昨天晚上骗我的时候,抱在我怀里,说她喜欢我,我被骗得团团转。”秦渡喘着粗气道:“小姑娘脑筋有问题,问我知不知道保研捷径,我随口说了两句……” 陈博涛:“保研捷径?就是每个大学的固定大学传说保研路和保研寝?” 秦渡嗯了一声。 “……”陈博涛由衷道:“这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为了让室友保研……”陈博涛窒息地说:“……这也太……太可怜了,你没有爱她吗。” 雨刮咯吱刮过那辆保时捷车窗,雷声轰隆穿过天穹,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我求求你,”秦渡近乎崩溃地道:“我求求你快点。”- 安眠药不同于割腕。 秦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去寻死。同样不晓得昨天甜甜的小师妹到底是不是在骗他。秦渡心痛如割地觉得这是临时起意又是蓄谋已久,像是一个叫许星洲的六岁的小女孩准备去死——不管这世界上,这个叫秦渡的二十一岁男人有多爱她。 秦渡理智上,其实不怕。 许星洲一个没背景的大学生,在没人掩护的情况下,在秦太子爷的手下甚至逃不过三个小时。以秦渡的人脉,手里的天罗地网一张开,许星洲只要没跑到云南,基本上五六个小时就能找到人。 可是他的心里怕得要死,连手心都在出汗。 秦渡下了车就冲进雨里,南区宿舍的上坡尽头,东南飓风吹得他几乎跑不动——好在四栋并不远。 四栋是纯女生宿舍,不是鸳鸯楼,秦渡刷不开门禁,且因为形态可疑,被胖胖的宿管大妈拦了下来。 胖胖的宿管大妈:“小伙子……” “……有学生出事了,”秦渡发着抖道:“312宿舍的许星洲,我是她男朋友。” 然后他在宿管大妈惊愕的目光中,把自己身份证和银行卡压在门口,挤进了女生楼。 ——那是许星洲在f大居住了两年的地方,却也是秦渡第一次进,学校这一群老旧的本科生宿舍。 宿舍楼旧旧的,走廊狭窄,采光不好。墙上贴着瓷砖,一条道上尽是潮湿的开放式铁窗,在天顶上晾着湿漉漉的衣服,有力气小的女孩子洗了衣服拧不干,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秦渡跑上三楼。 天穹落雨不绝,312宿舍门前的露天走廊全是积水和鞋印,窗台上几双晾了许久的鞋子,橡胶都灰了,可是其中又有几棵小盆栽,上头端端正正贴着纸条:‘新闻1503许星洲’。 ——她是那么认真地活着。 就在这样逼仄平凡的宿舍里,这种平凡而绝望的现实里,热烈得犹如水中燃烧的莲花。 秦渡发着抖拍312宿舍的门,拽着门把手晃,大声喊道:“许星洲——!”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秦渡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扇门前片刻,才想起要去找阿姨拿钥匙。他甚至连他没有许星洲宿舍的钥匙这件事都忘了,而这个门无法暴力破坏。 他刚准备下去…… 那个拦住他的胖阿姨就拿着一大板钥匙,扶着膝盖爬了上来。 “小伙子,”胖阿姨气喘吁吁道:“侬等一下嘛,勿要急,阿姨拿个钥匙。” 秦渡那一瞬间,觉得肠胃都绞在了一起。 宿管阿姨开了门。 初春梅雨不断,雨天格外潮闷,女孩们的宿舍里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温暖霉味儿。 靠窗的那侧床桌搬空了大半,挂着粉色床帘,桌前贴着宇宙兄弟海报和nasa贴纸,专业书在桌下堆得高高的。在书和海报中间,许星洲软软地趴在桌上,面色苍白如宣纸,嘴里咬着自己的头发。 秦渡要死了似的,拼命把许星洲抱在怀里。 他的星洲身上几乎都没有温度了,她是淋了雨过来的,身上却干了不少。面色白得犹如冰雪,口唇发绀,连眼角都是青的。秦渡沙哑地呼唤她的名字,许星洲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春雷轰隆炸响,穿过连绵群山。 秦渡发着抖,以手背试他的星洲的呼吸。 女孩的呼吸微弱至极,如同下一秒就要没有了一般,人也轻轻软软的,让人怀疑这样的身量怎么才能如此坚强地、孤身一人活在世间。 那一瞬间,秦渡几乎以为许星洲会在他的怀里咽气。 什么不紧张,什么五六个小时就能找到,秦渡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这世界的风声,他周围鼎沸的人声,都与他隔着山海。 许星洲是他断了线,又捡回来的风筝。 秦渡抱着许星洲不住抽气,像是忍着泪水,半天心口剖肉般地告诉自己: “找、找到了……” ——找到了。 他的夏花,他的春日,他一生的柔情。 他沉重柔软的责任,他一辈子的在劫难逃- ………… …… 车窗外车水马龙,人间百态。 暴雨之中,急救车哔啵哔啵地呼啸而过。 一个医生将许星洲从担架床上扶了起来,拆了个压舌板,扶着这个瘦削苍白的姑娘的肩膀,强行将压舌板塞进了许星洲嘴里。 “babinski征阳性……”医生训练有素道:“瞳孔缩小,光反射迟钝,血压90/60,典型安眠药中毒。” 另一个护士嗯了一声,然后往板子上记了两笔。 医生低声道:“……又一个。” 然后他压着许星洲的头让她前倾,她还在昏迷,那医生的动作称得上麻利又直接,将压舌板往里捅了捅,观察她的口腔黏膜。 “黏膜完好,”年轻医生道:“话说这是这个周的第几个了?” 护士想了想道:“安眠药的话,是第一个。” 年轻医生微一叹气,给许星洲套上了浅绿色的氧气面罩。 担架床上的许星洲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全然没了平时的秾丽俏皮。 “……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年轻医生感慨道:“怎么就想不开呢。” 秦渡沙哑道:“这个姑娘怕疼,医生你等会儿轻……轻点。” 那年轻医生一听就火气不小:“这还只是给氧你就让我轻点?” 秦渡痛苦地说:“……对不起。” “——患者家属,”那医生不忍道:“这还没完呢,我觉得后面你都不用看了,看了心疼。” 秦渡:“……” 医生莞尔道:“提醒过家属了,后面的处理特别幻灭,铁粉看了都要脱饭的哦。” 小护士拍他一巴掌,怒道:“老水你别贫了行吧!上个月的投诉还少吗!” 这些急诊室的医生护士早已见惯生死,那个感情骗子所经历的,在他们眼前或许不值一提。 可是对秦渡来说,无异于世界崩塌。 只是那条线仍在跳,p波qrs波,一导联二导联三导联—— 那一条心电图,仍在雨中燃烧- 急诊入口的患者来来往往,家属与病人挤在一处,空调连半点都不管用,热气腾腾。 室内足有三十多度,秦渡又紧张,短袖汗湿地贴在身上。 那个女孩子被按在病床上,身上铺着治疗巾,年轻医生问:“……有抑郁症病史?” 秦渡抹了抹鼻尖,干涩道:“有自杀倾向。没管好药。” “……真难,辛苦了,”年轻医生摇了摇头:“是什么药?量多少?” 秦渡想了想道:“那个医生资历老,开药很谨慎,截止到今天早上应该还有三十几片,她全拿走了,应该是一片都没有留。” 年轻医生咋舌:“……有药包装吗。” “而且,”年轻医生又看了看药包装道:“现在的苯二氮卓……” 他想了想,和护士点了点头,外头雨水冲刷世界,周围传来其他患者家属尖叫哭泣的声音,犹如人间最残酷的炼狱。 秦渡看着床上小小的凸起。 ——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骗子。 从第一面就不把他放在眼中,第二面撒了最拙劣的谎言,第三面翻桌子逃跑,让他跪着找了她无数遍,却只要一笑就能把他的命都勾走的混账。 秦渡眼眶通红,看着那个护士给骗子洗胃。 “一遍不够的。”那个姓水的医生道:“等会静推一毫升氟马西尼,然后过一个小时洗一次,直到洗出来的东西澄清为止。” 小护士点了点头,那个医生对秦渡微一点头道别,接着就被同事叫走了。 ——说是有个大呕血病人,那头人手不够。 外头闷雷轰隆作响,天地间茫茫悠悠一片大雨。 胃管是从鼻子进去的,护士训练有素地托起许星洲的后脑勺,令胃管进的更顺畅——五十多公分的胃管,硅胶坚硬地抵着她的鼻腔,许星洲难受得不住发抖,连鼻尖都红了,泪水一滴滴地往外掉。 秦渡心想活该。 不就是洗胃吗,秦渡眼眶通红地想。 他妈的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了,洗个胃算什么? 许星洲血氧不太好,一侧鼻腔用胶带黏着氧气管,洗胃液进入时难受得不住发抖,泪水一滴滴地渗进枕头里,苍白又孱弱。 活该,秦渡发疯地想,难受死她才好呢。 不就是想死吗? 然后许星洲又被抽出去的洗胃液逼得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哀求般的音节,口水都流了出来,几乎崩溃。 “……救、救救……”许星洲求饶般地抓那根胃管:“救救……” 护士连想都不想就把许星洲的手摁住,不许她碰,对着外头大喊道:“帮我这里拿一套约束具过来——!” 秦渡心疼得发疯,像碎了一样。 “别拿约束具,”秦渡落着泪道: “……我抱着她。”- 秦渡捏着许星洲的手腕,不让她乱动拔去胃管。 那两只细薄手腕下是坚强的、坚实的脉搏,是那个不屈的许星洲存活的证明,证明着许星洲一颗心脏的跳动,和她未曾离秦渡远去的事实。 许星洲凉凉的,体温偏低,像是初夏荷叶。她眼眶下一片青黑,瘦到凸起的骨头硌着他的胸口,头发乱蓬蓬的一片,嘴唇干裂。 秦渡抱着乱七八糟的、他的星洲,在嘈杂的、人间的病室里,不住落泪。 这里大概就是人间了,秦渡想,这大概就是活着。 那个小护士端着治疗盘过来,将治疗盘放在秦渡旁边,解释道:“……这是给许星洲患者的拮抗剂,刚刚开的,打了会醒。” 秦渡抹了抹脸,疲惫地靠在床头,松了许星洲的右手,示意她打。 护士扯过仍在浅昏迷的,许星洲的右臂。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患者我认识,小姑娘,我替你把针打了,你去忙。” 秦渡抬起头,看见了秦长洲。 秦长洲带着金边眼镜,穿着本院的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似乎刚下一台手术。 秦长洲指了指秦渡,和善道:“他是关系户——我是普外的副主任医,你放心去就是了。” 护士:“……” “我和我弟弟我弟媳……”秦长洲对那个护士笑着解释: “……总之,我有话和他们说。” 第59章 “我有话和他们说。” 秦长洲金边眼镜, 长得又帅, 显得风趣又和善,饶是穿着f大二附院三十六块钱一件的肥肥白大褂,都显得长身玉立,翩翩君子。 那个小护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位置腾给了秦长洲。 躺在床上的许星洲昏睡着,却还化了点淡妆,插着鼻管,口红晕开, 秦渡已经给她擦了擦。 秦渡捏过许星洲细白的胳膊,秦长洲取了止血带,用力扎住了女孩子的上臂。 那止血带扎得颇紧, 秦渡怕许星洲疼,下意识地想去松那个带子, 被秦长洲一巴掌拍了回去…… 短期的静脉创伤性操作与静滴不同, 无论是抽血还是静推, 大多选贵要静脉,因为它粗、明显且好找, 可是此时被止血带扎了,那青蓝色的血管却还是细细的,几乎连下针的地方都难以找寻。 “你家星洲有点缺水哦,”秦长洲在许星洲胳膊肘上拍了拍, 拍得那块皮肉通红,又仔细地把碘伏擦了擦:“……可见情况还是不算乐观, 等会哥找找人,给你转个科——” 然后秦长洲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秦渡,道: “你还是趁早感谢一下,我怎么给你找到的于主任吧。” 秦渡张了张嘴。 “执意不入院,”秦长洲说:“明明是个自杀倾向那么严重的小姑娘,连钥匙都敢偷……这次情况这么可怕,是因为她自己怕自己不死,又吃了别的药,懂不懂?” 许星洲那一瞬间,在他怀里微微抽搐了一下。 秦渡眼眶都红了,死死咬着牙关。 “所以于主任连药效稍微重一点的,都不敢开给你。” “——卡着量,”秦长洲说:“卡着药名,卡着剂量,所以她晚上总是哭着醒过来……” 秦渡:“……” 秦长洲莞尔道:“我本科的时候听他讲座,那时候就知道他厉害,手下患者康复率特别高,自杀率是最低的。” “苯二氮卓中毒预后很好,”秦长洲一边说着,一边以手绷了许星洲冰凉的皮肉,将针攮了进去。 “……别慌了,”秦长洲抬起眼睛,看着秦渡,说: “渡哥儿,你是个撑起她的人。”- 外头仍在下雨,轰隆隆的雷雨将月季打得七零八落,剑兰花在雨中指着天。 急诊外头起了纠纷,似乎是个小孩父母想加塞儿,拽着医生护士吵得天翻地覆,这世上每片灵魂都喧嚣不已,都在痛苦而自私地活着。 拮抗药起效极快。 秦渡还以棉签抵着许星洲胳膊上的小血点儿,许星洲的手指就动了一下。那手指头纤纤细细的,秦渡曾经给她笨拙地包扎过,如今伤口已经愈合,只有一点不自然的白。 然后,许星洲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她还插着鼻管,细长眼角都是红的,看上去极为可怜,一睁眼眼里就是泪水,将睫毛沾得透湿。 秦渡:“……” 许星洲一眨眼泪水就往外掉,一滴滴地渗进自己的发丝之中,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雪白的天花板。 那一瞬间,秦渡火气止不住地上涌。 ——这个骗子在装可怜给谁看?她想做什么,还想寻死? 秦渡五内翻腾,暴怒到想把许星洲掐死在这张床上,那脖颈纤细白皙,里头还含着根硅胶胃管,坚实地抵着这个姑娘的食道,令她难受得发抖。 “——许星洲,”秦渡冰冷地捏着许星洲的手腕道:“你现在就是活该。” 许星洲泪水止不住地外涌,哭得面颊都红了,女孩子哭着将自己的面孔别开。 可是,秦渡如何舍得碰她一指头。 “我他妈……” 秦渡气得太阳穴鼓起,他要把许星洲骂一顿,或是掐死在床上,让这个骗子哭出来,为自己的欺骗和演戏付出惨痛的代价,就看到了许星洲翕张的唇。 “……抱,”许星洲近乎崩溃地道:“抱抱……” 她那时候乱糟糟的,声音又破碎又沙哑,秦渡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 不能抱她,秦渡告诉自己,要给这个姑娘一点教训。 她不爱自己,一切都是演的戏,那些亲亲抱抱,那些抱在一处的耳鬓厮磨,全都是蓄谋已久的告别。 许星洲连反侦察技巧都用了,我就偏不让她知道我真的发疯一样查过她。 然后许星洲乖乖地伸出手,沙哑地对秦渡说: “……抱抱呀,”小姑娘崩塌般地道:“师、师兄抱抱洲洲……”- 秦渡坐在旁边凳子上,冷淡地看着许星洲。 许星洲药效没过,还是有些谵妄,说话含混不清,加之仍然抑郁,整个人又是掉眼泪又是崩溃的,秦渡给她办完入院,回去的时候许星洲就木木的,进入了一个相当淡漠消极的状态。 秦渡:“晚上了,吃饭吗?” 许星洲瘫在床上,不回他。 “……师兄去给你买饭,”秦渡毫无尊严地逗了逗她,道:“不可以饿着,想吃什么?” 许星洲仍然不回,背对着秦渡,看着那扇小小的窗户,墨蓝雨天,璀璨的金色雨滴。 秦渡的心里,都快烂了。 她大概从来没有爱过我,秦渡想。 秦渡可能只是她的一个工具,高兴了就来喊两声师兄,不高兴了立刻踹进桌底,秦渡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在雨里发疯的找寻,这些东西在许星洲眼里——她放在眼里过吗? 这个不可一世的骗子。 她换上了病号服,宽松的条纹棉将她衬得几乎没有了似的,瘦瘦一小只,却那么坏。她坏得无师自通,她捏着秦渡一颗从未被人拿捏过的心,终于成为他人生最痛的劫难。 ‘因为我喜欢你呀’,在璀璨的灯火中,小骗子甜甜地说。 然后,转眼偷走了抽屉里的药。 ——师兄对你没有隐瞒,那个青年近乎卑微地对许星洲说。 他的骄傲自尊和放纵颓唐,他的自恋自厌和他的人生,所拥有的一切。 秦渡眼眶赤红地看着许星洲消瘦的、裹着薄棉被的背影。 “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秦渡冷漠道。 许星洲畏光似的背对着秦渡,那根长长的、令她痛苦的鼻管还杵在许星洲的体内,令她一动不敢动。许星洲过半个小时还要洗一次胃,她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爱上我吗,他绝望地想。 秦渡摸出手机,打算出去给许星洲买些她能吃的,总归不能让她饿着。她现在又瘦又吃不下饭,胃也被弄得难受,不愿意说话也正常,而秦渡实在是不舍得让她吃医院的饭菜。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于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传来了许星洲的抽噎: “……师、呜……师兄……”- 秦渡握着门把手的手顿了一下。 “定个外卖?”秦渡转过头问:“不想师兄走?” 许星洲蜷在被子里,难受地、语无伦次地说:“……没有骗、骗人。” 秦渡冷冷道:“骗什么?不想师兄走的话订个外卖,没得抱,做了这种事抱什么抱,心里没点数吗。” 许星洲抽泣个没完,蜷缩在小床上,伸出只手拽住秦渡的衣角。 雨声穿过长夜,隐约雷鸣,病室外灯光暖黄,护士推着推车来来往往。 “没有……”许星洲抽抽搭搭地道:“我没有骗你呀。” 秦渡一怔。 许星洲哭着道:“粥粥没有骗你,是、是想……” “是,师兄有一天也会不喜欢我了,”许星洲发着抖,崩溃地大哭,“那时候就不会、会对我这么好了,不会抱着我睡觉,不会哄着我吃饭,连抱抱都不会抱,晚上会把门关上,让我自生自灭,……” 她语序颠三倒四,言语不清,每句话却都像是在呕出心头的血一般。 抑郁症患者是拒绝和外界沟通的,可是她大约是感受到了秦渡那句话中的绝望,生怕秦渡误会她。 于是许星洲硬是鲜血淋漓地把自己逼了出去,将自己一颗心血淋淋剖开,发疯般地捧给秦渡看。 “用鸡咕咕想都知道师兄妈妈不会喜欢我这种人,”许星洲哭到哽咽,连鼻管都抖抖的,那硅胶管绝对令她十分难受,因为许星洲甚至发起了抖:“——爸爸也不会喜欢,爷爷奶奶也不会。” “我知道我和师兄天差地别,师兄朋友觉得我是被包养的,你接触过的东西我连碰都没碰过,我从小到大都是最普通的人,我没……没有勇气……” ……我没有勇气,看到未来。许星洲想说。 尽管我曾经热爱活着这件事,可是被拖进深渊底部时,我被浸泡在绝望之湖。 湖中没有氧气,只能用最悲观的天平来衡量深渊外的爱——许星洲一生不曾被需要,因此迷茫而自卑。 秦渡:“……” “可是,”许星洲大哭道:“我那天真的是为了见师兄才打扮的。” “因为师兄给我付钱的那天吃醋了,才会删好友的……” “为师兄哭过好多好多天,”许星洲泪水简直止不住地往外掉,像一串断了线的白水晶,“可是师兄来道歉就很开心,戳我额头也高兴,因为拒绝了师兄的表白难受到睡不着,师兄拉黑了我太太太难受了……” 许星洲鼻尖通红,眼眶里都是绝望的泪水。 “真、真的没有骗你。” 许星洲哭着拽住秦渡的衣角,生涩而难过地道:“所以……” “所以,别、别生粥粥的气了……” 然后许星洲哭着,主动钻进了秦渡的怀里。 那姿态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爱慕,裹挟着窒息和无望的缠绵——于是那飞鸟一般的、柔软而热烈的姑娘依赖着他。 ——依赖。 秦渡只觉得自己离疯已经不远了。 他死死抱住许星洲,将她摁在病床床头,粗鲁地吻她。 鼻管有些碍事,许星洲嘴唇上还咸咸的,口腔里还有漱口后的药味儿。 门外似乎有护士的推车洒了,有小孩在外面追逐打闹,秦渡听见许星洲的心跳:咚的一声,咚咚两声,犹如劈裂的火种,凡间众生嘈杂,人间庸碌。 ——一切都证明她活着- 那个亲亲发生的三分钟后。 外头仍是雨声不断,病室里灯亮了起来。单间病房装修尚算考究,墙上挂了一幅墨笔挥就的‘大医精诚’——落款甲申年十二月,乃是院长的手笔。 护士拆开一次性医疗用品的包装:“算我求求患者家属了,能不能老实一点?” 许星洲蒙在被子里装死,秦渡死猪不怕开水烫,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凳子上。 “真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患者家属,”那个护士长资历颇老——而资历老的护士长是种在医院里鬼见愁的存在,向来敢从住院医怼到主任:“小姑娘家家还插着鼻管呢,你就在意这一会儿吗?” 秦渡满面春风,伸手牵住了迷迷糊糊的许星洲的小手指。 护士长:“……” 护士长又给许星洲洗了一次胃。 许星洲还是难受得不行,洗出来的水几乎都是澄清的了,秦渡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许星洲胃有什么问题——护士长观察了一下洗出来的胃液,最终还是将管子拔了。 “患者会有些嗜睡,等会有什么问题记得按铃——”护士长和善道:“提醒患者家属,现在可以亲了,还可以趁睡着了亲。” 秦渡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护士长就闪人了…… 秦渡:“……” “这他妈的,”秦渡心道:“坏了我好事还要嘲讽我。” 他低头看了看许星洲,许星洲蜷在被子里,又恢复了一句话都不肯说的状态。 秦渡:“饿不饿?” 她发作还是稍微严重了些,加上还有苯二氮卓中毒的思维迟缓,秦渡看着她圆滚滚的后脑勺,掀开被子跟她躺在一处,把许星洲抱在了怀里。 “……洲洲,”秦渡亲昵地道:“不理师兄了哦?不就是亲亲被看到了吗。” 许星洲使劲推了推他。 秦渡闷声笑道:“……我家小师妹为了让师兄抱抱,连那么长串的表白都会说了……谁能想到师兄是一个矜持的男人呢?师兄考虑两天再答复你,希望你尊重我,给我这个机会。” 许星洲正思维迟缓着,听到这句话,直接整个人埋进了被子里。 “好乖。”秦渡亲昵地亲亲许星洲的发旋儿,哄道:“小师妹,回答师兄一个问题好不好?” 秦渡接着又忍不住骗她:“不是白回答的,回答的话,师兄和你交往的几率会大一点。” 幽暗的灯光中,许星洲一边难过地想着原来他们还不算交往啊,可是明明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了呀……一边又顺着杆子上了当受了骗,嗯了一声。 秦渡把许星洲牢牢搂在了怀里。 他的力气非常大,许星洲都要被搂散架了,她不太清明地心想,这一定是准备羞辱自己的问题吧,毕竟师兄还没有消气。 就算羞辱,许星洲朦胧地想,应该也不会太难回答…… 雨夜有叶子打在了窗户玻璃上,深夜马路传来车碾过水洼的声音。 在静谧和喧嚣的万物之中,秦渡终于开了口: “谁他妈——” 秦渡的语气,有种许星洲所不熟悉的、压不住的暴戾。 “——说你被包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杯开始之前: 我弟弟(非常激动):爸爸我想买英格兰的球衣! 我爸:过几个星期穿着那件球衣出去人人羞辱,有意思吗,你因为学习不好从你姐那里受的羞辱已经够多了,你现在还打算因为支持英格兰被羞辱,爸爸真的希望你有点出息。 …… 谁能想到…… 第60章 - 夏雨落进静谧的长夜, 路灯映亮世界。 许星洲靠在秦渡的怀里,黑暗之中, 他身上还有股柔软烟草香气,分不清究竟是香水还是他犯的烟瘾。 秦渡生怕她跑了, 拽着她的手压在两人中间, 然后把许星洲勒得紧紧的。 许星洲模糊不清地道:“那、那天晚上……” 秦渡:“嗯?” “就是,”许星洲语言能力下降的非常厉害:“就……下雨的那天, 高架桥, 一群人聚在那里聊天。” 秦渡立刻明白了是哪一天,哪一群人,眯起眼睛:“记不记得长啥样?” 许星洲想了好久,摇了摇头,道:“……师兄, 他们说真师妹不会领来这种场合, 还说你对我还没有你对你初中的时候……那几个校花好。” 秦渡:“……” 许星洲看不到秦渡的脸, 只听得他不辨喜怒地嗯了一声:“还说什么?” “没、没什么了……说,从我背的包觉得你不宠我。” 黑暗中, 秦渡把许星洲抱得紧了一点,许星洲听见他粗重的喘息, 犹如悔恨。 许星洲破碎地叙述道:“他们还问包一个我这样的要、要多少钱……好像是十万吧, 我真的是十万块吗?” 秦渡眼都红了, 发着抖道: “放屁。” “……不是十万块吧。”许星洲带着哭腔道:“不是就好, 我最喜欢师兄了。” 长夜静谧, 风声温柔, 窗外大雨滂沱。 秦渡凑过去,与许星洲鼻尖相抵。 那是个极尽亲密的姿态,他感受到女孩柔软的发凉的呼吸,他看着许星洲的眼睛。她面孔微微发红,细长眼尾还绯红着,盈着泪水。 你无价,许星洲。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连我不值钱的这颗心和我的命,都是你的。 - 一川风絮,梅子黄时雨。 第二天,秦渡醒来的时候,许星洲还在昏睡。 医院的病床实在是不算大,就算是单间也是标准的医院单人床——宽一米的那种,许星洲个头不大,睡觉的时候也不乱动,秦渡,一个大男人,却是十分施展不开的。 他睡惯了好床,从来没和人挤过这么小的,加上他从小横行霸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把许星洲挤在了床角上,那个姑娘可怜巴巴的,被秦渡抱着,连枕头都没得枕,简直像是受了虐待。 秦渡:“……” 秦渡把许星洲拽了回来,装作无事发生。 然后他摸出手机,看到陈博涛的消息。 秦渡看了那条消息一会儿,然后下了床,把桌前的手表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天没换衣服,也没有洁面,胡茬都出来了,有种颓废又嚣张的英俊——那床头还放着电动刮胡刀,这些东西还是秦长洲晚上送来的,说是让他保持一下自己形象,别被小姑娘嫌弃。 秦渡看了看时间,早晨七点五十六。接着把那电动剃须刀一收,伸手在许星洲额头上摸了摸,确定她没发烧,然后将外套一披,走了。 他出门时正好撞上秦长洲,秦长洲打着哈欠,似乎是准备去叫秦渡一起去吃早饭的。 “渡哥儿,”秦长洲刚下手术,困得要死,问:“这么早就起了,不陪小妹妹暖被窝,你是出门上课吗?” 秦渡:“不上课,出门揍人。” 秦长洲:“……” 秦长洲的瞌睡虫都吓飞了,喊道:“秦渡你从初中就和你爸保证——” “——我叛逆期结束的时候,就和我爸保证,不随便动手了。”秦渡想了想道:“但是,我他妈手痒了一晚上。” “你放心,”秦渡漫不经心地对秦长洲道。 “——我尽量,不揍到他住院。” - ………… …… 许星洲是被一束花的香气勾起来的。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捧卡萨布兰卡和橙黄的大花石竹——那些花儿争奇斗艳,被牛皮纸包着,又以黑白相间的缎带扎了,花瓣上还滴着露水。 送花的人正坐在旁边玩手机,她穿了件红黄相间的丝绸衬衫,高跟鞋一晃一晃,低着头,却能看见深红的唇,犹如火焰一般。 肖然看到许星洲,将手机收了,温和地问:“醒啦?” 许星洲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老秦托我来照顾一下你,”肖然笑了笑道:“你昨天可把他吓死了,他手抖得连车都开不了你信不信?今天说什么都不敢放你独处,就把我叫来了。” 许星洲嗫嚅道:“……然、然姐好。” 肖然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头:“他紧张你呀。——姐姐送你花,要快点好起来。” 许星洲药效还在,安眠药中毒合并水杨酸,手背上还连着新一天的输液瓶。她脑袋昏昏沉沉,心里却知道自己必须快点好,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和肖然安静了片刻,许星洲又控制不住去看窗外。 时间是十点多,肖然咬着棒棒糖缓解烟瘾,片刻后又觉得棒棒糖不够,决心和打破沉默。 “——想不想听老秦以前的故事?” 这个提议实在是诱人。 毕竟秦渡显然是这辈子都不会和许星洲讲的,她动了动眼珠,好奇地望向肖然。 肖然红唇微微扬起,莞尔道:“——这些事儿他估计想带进坟墓里,你听完就装作没听到,不准把我卖出去。” 许星洲认真地点了点头。 肖然:“你想听什么时候的?” 许星洲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过了会儿又试探着小声道:“……随便,来点我不知道的就可以了。” 肖然:“……” “那确实蛮多,”肖然咬着棒棒糖,散漫道:“他不喜欢瞒你,但是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你的。” 肖然眯起眼睛道:“——星洲,老秦不喜欢谈恋爱。” 许星洲一愣。 “他真的不喜欢,只有对你才积极。”肖然莞尔道:“初中那种属于小打小闹,说白了他就是喜欢集邮而已——他十三四岁的时候觉得应该有个妞,所以谈了两个。” 许星洲:“……” 什么叫应该有个妞,就谈了两个。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秦渡的身边就有女孩子陪着,后面还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学临床的,会‘用桥本x奈的语气喊他师兄’……这个学临床的小姑娘该不会还来医院实习了吧……话说本科临床实习好像都在这个医院!秦渡跑到哪里去了! 肖然:“……” 显然提错了水壶的肖然立刻道:“换一个话题。” “换……”许星洲憋屈地道:“换一个话题吧……他人去哪了呀?” 肖然来了兴致,故意道:“人去哪了不重要。” “星洲,你知不知道,老秦十五岁的时候,和他爸有过一个约定,以后不对人动手?” 许星洲一愣,莫名地觉得肖然似乎是在影射什么。 秦渡展现在外的模样其实还挺好相处的,他架子不大,做事情效率超群,虽然有时候喜欢戳几戳几人,但是许星洲还是觉得他脾气不错,很温柔。 他这种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又聪明又锐利,活脱脱一个欠揍的精英,许星洲第一面见他的时候,虽然觉得他危险,但是她这辈子都想不到,秦渡这种一看就喜欢找打手的人…… 许星洲试探地问:“师兄是……亲自打人的吗?” 肖然:“……” 肖然眯起眼睛:“你觉得呢?” 许星洲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智障,不好意思继续提了。 “砸到来挑事的那些人住院都是常事。”肖然道:“他爸妈当年赔的医药费太多了。” 许星洲:“……” “最过分的那次好像……”肖然沉思片刻,谨慎地说:“被他砸的那个挑货好像是住了三个周的院……” 许星洲简直吓懵了,资深山大王想不到秦渡衣冠楚楚人模狗样遵守社会规章制度的太子爷外表下还有一头猛兽,她挣扎了一下,小声道: “然姐放心,我、我以后尽量不惹他。” 肖然:“……” - …… ………… 大雨滂沱,灰暗天幕拧出雨水,大风将窗户刮得咯吱作响。 许星洲安静地睡在床上,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姿态,肖然支持般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床前一捧肖然送的香水百合和红白康乃馨,面孔仍然白得像纸,他们的身后 秦渡披着件藏青风衣,他个高腿长,手里握着捧含着露珠的捧花,走进来时鞋上还都是雨水。 肖然道:“……已经睡了。” 秦渡把自己订的那捧向日葵和黄玫瑰放在了许星洲的枕边。 秦渡:“醒过?” “醒过,醒了二十几分钟吧……”肖然想了想:“又撑不住,睡过去了。” “——好像还在昏睡,刚刚护士说好像还有点缺氧,呼吸抑制什么的……等会儿还不好的话还是要吸一会儿氧。看这个模样,估计还得住院观察几天。” 秦渡酸涩地望着许星洲。 那姑娘睡在花中,黄玫瑰落在被单上,太阳花抵在她苍白的唇间。 肖然于心不忍地道:“……老秦,她已经好很多了。” “……你说,”秦渡自嘲地笑了笑,道:“她以前没有我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肖然:“……” “孤家寡人,”秦渡沙哑道:“没有家人……肖然,她爸爸只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问钱够不够用。” 肖然陷入沉默。 秦渡说:“——却活的很好。” “明明都这样了,还是想体验一切,想做很疯的事情,”秦渡沙哑地道:“……喝醉了酒就会很有正义感,我怎么欺负她都会用最温暖的方式看待我,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笑,从她身上每个地方都能意识到,她活的又灿烂又美好。” 肖然眼眶也红了。 秦渡说:“——像是我的镜面人。” “我怎么都活不好,”秦渡忍着酸涩道:“所以上天把她送给了我,让我照顾她,让她好起来,给她她所没有过的东西。” 肖然说:“老秦。” 秦渡:“嗯?” “你打算怎么做?”肖然说:“我是问你以后的打算。” 秦渡:“先让她好起来。” 秦渡伸手去抚摸许星洲的眉眼,肖然注意到他指节破了皮,肖然相当熟悉这种伤口——秦渡发狠揍人时拳拳使指骨。 ——他估计把那个人揍得不轻。 - 许星洲醒来时,已经快下午三点了。 秦渡坐在她身边,他已经把自己的电脑搬了过来,靠在她身边办公。许星洲朦胧地透过向日葵花瓣看了他一会儿,小声开口:“……是作业吗?” 秦渡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道:“不是。” 那语气,摆明了不太想让她知道那是什么。 于是许星洲新仇旧恨一起上心头,伸了伸爪子,让他过来。 秦渡不满道:“你是胶带吗。” 许星洲嘴硬地道:“我不是!” 秦渡拿着电脑靠到床边,顺从地让她看着,屏幕上是些花花绿绿的饼图,许星洲看了一会儿,往秦渡的方向伸手摸了摸秦渡破皮的指节。 “……师兄,”许星洲有点心疼地问:“今天摔跤了么?” 秦渡哧地笑出声:“师兄都这么大了。” 许星洲心疼地揉了揉秦渡的破皮处。 那动作极其轻柔,带着女孩子柔软温暖的体温,简直挠在了秦渡的心上。 秦渡惬意地道:“……师兄在看公司上季度的财政报表,暑假要用。” 许星洲:“实习?” “差不多,”秦渡把许星洲抱在自己怀里:“师兄毕业不出国也不读研,暑假去自家公司学点东西,应该比深造实用。” 对哦,人家是可以继承百亿家产的,许星洲想起自己的实习岗位,实习的目的是三千块的工资,连个税都不用交……又有点丧,感慨不同人不同命…… 许星洲心塞地问:“是不是不读研就只好回家继承百亿家产……你是要当秦总了吗?到时候要用总裁叫你?” 秦渡那头,气氛瞬间凝固…… 许星洲却浑然不觉:“……话说回来了,师兄,其实我有话要和你说……” 秦渡头都不抬地开了嘲讽:“话等会儿再说。许星洲,你看你那个kindle里的书看傻了吧。” 许星洲:“……???” “……男孩子的泳裤下到底有什么呢?”秦渡将电脑合上,眯起眼睛道: “总裁办公室桌子上的钢笔到底有什么名堂?为什么还会嗡嗡地振动——娇羞的小神父到底为什么牵动了你的心弦?高h总裁文好看不好看?” 许星洲:“……” “我……”许星洲羞羞的秘密猝不及防暴露在外,羞耻到想哭:“……秦渡你是坏蛋吗!我是真的有话和你说啊!” 第61章 - “我是真的有话和你说啊!” 她混沌一片的脑子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kindle居然被秦渡翻了个底朝天的事实——这件事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他到底为什么突然要翻这个旧账? 那时的许星洲还不知道答案。 秦渡终于开口道:“你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星洲脸色通红, 小声道:“……师兄。” 秦渡嗯了一声,把许星洲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在她额头上微微蹭了蹭。 “我觉得……”许星洲抱住他的脖子:“我还是去住院比较合适。” 秦渡:“……” 许星洲那一瞬间, 明显地感到秦渡的肌肉绷紧了。 窗外落雨淅淅沥沥,翠绿爬山虎被风撕扯了下来, 湿淋淋贴在墙外。 许星洲想了想道:“……师兄, 你以前和我提起过,你不想让我去住院。但是其实住院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周围也不总是尖叫的人……我以前住院的时候也交了很多朋友,虽然后面复学之后作业太多就失去了联系,但是在我康复的那段时间, 他们也给了我许多支持。” 秦渡冷淡道:“许星洲, 这个话题我们明天再——” “——我们现在说嘛。”可是他的小师妹抱住了他, 有点要哭的意思:“师兄,我们现在说嘛。” 她像是缺乏安全感似的。 秦渡几乎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那气息穿过遥远的山岚与大海, 温柔地抵达他的门前。 “……师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我去住院。” 她贴着创口贴的手背上有些发青, 是输液速度过快导致的淤血。那一定很痛, 秦渡想, 因为许星洲的皮肉是那么生嫩。 “你怕我在那里难过, 怕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你觉得自己能看好我, 让我自己不觉得自己太过糟糕。我理解你是在保护……” 许星洲说话时有点语无伦次,秦渡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别说话了。 秦渡道:“你理解,然后呢?” 许星洲微微一怔。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说实话,从昨天我找不到你开始,我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我哥也好,你的医生也好,”秦渡说:“他们反复和我提起让你住院的事情,只是我一直没有当一回事。” 秦渡说:“许星洲。” 许星洲愣着,抬起了头。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许星洲觉得胃火辣辣的,像是胃黏膜受损一般,也怕秦渡生气不爱她了,于是红着鼻尖钻进了秦渡的怀里。 秦渡把许星洲揽进怀中,温暖掌心按在了女孩的腹部,揉了揉。 那小腹摸上去柔柔软软,却凉凉的,像是怎么都捂不热一般。 “……师兄最终,没能照顾好你。” 秦渡说那句话时,几乎像是在剜去自己心头的肉。 - 秦渡应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秦渡马上就要大四了——那些要出国的早就已经考g考t,那些要参加秋招的也已经在人生的关键时期,他们急需辉煌的履历和丰富的工作经历来让自己的人生更上一个台阶,而许星洲却用自己的病,把那个天之骄子牢牢捆在了原地。 秦渡默认的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心里有种恶意的放松。 ——你看,他果然觉得你拖累他了。 那个黑糊糊的许星洲缩在淤泥里,这样告诉躺在外面的许星洲。 ——他喜欢你没错,可是那句话你没听过吗?‘你能喜欢上一只狗,却不能爱上它’。许星洲你终究是外人,连你的家人都不爱你,秦渡也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交往对象而已。 许星洲窝在床上,肚子一丝丝的疼,秦渡站在暗沉光线中,给自己倒了杯水,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秦渡的太阳花隔在他们两个人中间。 许星洲忍着眼泪想,那就够了啊。 还要什么呢?能有一个叫秦渡的青年喜欢许星洲,愿意在能力能及的地方给她以支持就够了。 这就好比一对情侣在高三报志愿时没有因为‘所谓的爱情’而报同一所大学一般,秦渡也不过是在被拖累时,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连这种正常的事情都要闹别扭吗? 她高中时,上一级有一个叫丹杨的学姐。那个学姐疯狂迷恋当红流量影星何川,为了何川放弃普通高考去学了戏文,那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许星洲当年还劝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劝动,最终只得以丹杨学姐为反面教材,教育自己以后绝不能因为男人而放弃自己的未来。 结果到了现在……许星洲忍不住唾弃自己。 秦渡过了一会儿,道:“小师妹,后天就能出院了。” 许星洲埋在被子里,乖乖地嗯了一声。 “出院之后……”秦渡想了想又道:“师兄就送你去精神卫生中心,你还是于典海主任主治。他确实是很有经验,师兄相信他一定能治好你。” 许星洲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心想:大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还是好舍不得师兄呀。 秦渡:“……” 秦渡大约意识到了许星洲的沉默,奇怪道:“怎么了?” 许星洲把脸埋在被子里,半天闷闷地、带着哭腔说:“……师兄,我肚子痛。” 许星洲身为一个资深人渣,早就练就一身撒谎不脸红的功夫,加上她肚子确实也有点不得劲儿,因此此时那一声‘肚子疼’称得上石破天惊并真情实感,极度的令人动容…… 于是秦渡顺理成章地被吓了一跳,生怕许星洲洗胃留下什么后遗症,过来用手捂住了许星洲的小肚子。 许星洲演了一会儿肚子疼,有点演不下去,又小声加码:“师兄,比来姨妈还要痛。” 秦渡心疼地道:“上次……上次疼哭了不是?师兄记得。” 秦渡揉按的力度恰到好处,手掌温暖,手指修长,有种男人的坚实。 “嗯……”许小骗子舒服得眯起眼睛:“……师兄,肚子还痛。” 秦渡于是翻身上床,给骗子当人肉暖炉。 “知道疼就行,”秦渡一拧许星洲的脸:“还敢吃药么?” 许星洲不回答,有点依赖地靠着秦渡。 上次发病的时候,许星洲想起,似乎是从来不曾有人来探病的。 那时她的奶奶的葬礼已经结束了,从此这世间没有杨翠兰这个老人。 许星洲住院的近半年的时间里,许星洲离开医院,都是为了给奶奶扫墓。 胡同里的邻居曾经来过,连隔壁炸菜丸子很好吃的阿姨都来了,他们给许星洲买了一些水果,尽到了身为邻居的责任,后来他们便不再来。 许星洲的同班同学——那些和她追逐打闹过的,一起回家的,在回家路上一起买炸鸡柳和烤冷面吃的同学们,被父母明令禁止去精神病院探病。后来他们课业繁忙,从此忘了班上那个因为抑郁症休学的许星洲。 唯一固定来的,就是许星洲的父亲——他一个周大概会来一次。毕竟他是法定监护人,因此要来医院交钱,顺带尽一点父亲的义务。他会给许星洲买点吃的喝的,有时候给她捎两本书,也许也会坐着陪她说说话,但是大意就是‘洲洲,我对不起你’之类。 十九岁的许星洲躺在床上,想起那些她十四岁的那年的、夕阳金黄的下午。 她发病时不愿说话,床头挂着防自杀防出走的标签,隔壁床的学日语的,躁郁症研究生破碎地唱着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而许星洲的生父坐在雕像一般的头婚生女的旁边儿,坐立难安地等待一个瞬间。 ——十四岁的许星洲清晰地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在等待离开许星洲,回到自己的家中的时机。 许星洲无法责怪他。 他只是不再需要许星洲这个女儿了而已。 她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这个中年人,更无法原谅这对把她抛弃在世上的夫妻。 许星洲拽了拽秦渡的衣角,小声道:“师兄。” ——师兄,我想和你讲起那些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些支持我一路走来的病友。 睡在37号床的研究生姐姐是w大的高材生,学的是商务日语,她是双向患者,低落时能一个星期不说话。可是她和我讲过日本从冲绳而起的樱花线,那樱花线在人间四月时,从冲绳逐渐蔓延过万里冰封的北海道,漫山野的樱吹如雪;她和我讲过w大的樱花和参天的法桐,珞珈山的壮阔和校园传说——她临走前鼓励那个初三的女孩走远,再远一点,因为这世上还有百年都走不完的远方。 隔壁病室34号床的大叔,在患上妄想性障碍之前,是一名火车驾驶员。 ……至少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说他曾经驾驶火车在草原上飞驰。大叔告诉我,他开火车时驾驶座外总有很美的云,美得像他初恋情人的腰窝。他在十八岁离乡的那年永远失去了她,从此他的爱人变成了火燎过的云,永远地飞扬在了他的滚滚铁轨之上。 那个大叔临走前告诉小许星洲,语气像是绣口一吐的半个盛唐:你看,这世上哪有孤独,连云都是情人。 秦师兄,许星洲想和你讲起那些在她灰暗的人生中,将她支撑起来的人。 ——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约好。 许星洲鼻尖微微发红,小声道:“师兄,住院以后,我如果喊你的话……我是说等你有空了的话,一定要来看我哦。” 秦渡想了一会儿,严谨道:“说实话,师兄觉得这个真的没必要。” 许星洲那一瞬间鼻尖都红了,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秦渡伸手拧了拧许星洲的鼻尖,揶揄道:“你是属粘糕的吗,黏着师兄就不放了,看在你这么甜的份上,师兄答应你,尽量吧。” 能‘尽量’就好了,许星洲被捏出鼻水儿的时候,这样告诉自己。 秦渡至少没有骗人。他如果骗许星洲‘师兄保证随叫随到’才是最糟糕的——与其给一个不打算兑现的诺言,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幻想戳破。 可是还是好想哭啊。 许星洲拼命憋着眼泪,钻进秦渡的怀里,并趁着现在还能朝夕相对,摸了摸师兄的胸肌。 秦渡:“……” 许星洲泪眼朦胧摸完,中肯地评估:秦渡真的赔本,他的胸肌好像比许星洲本人的胸大。 - 程雁来探病时,许星洲正在睡觉。 许星洲药效残留,如今就算吃上阿普唑仑都能睡得很,因而连程雁的一面都没见到,醒来时只看到程雁给她留的一打她课上记的重点,和买来的探病周黑鸭的——空壳,包装上是鱿鱼和鸭翅。 许星洲:“……” 秦渡吮了吮塑料手套上的酱道:“没想到啊。以前怕麻没吃过。还挺好吃的。” 嗜辣如命许星洲,看着那量个被拆开的盒子,再看看正在扯鸭翅上的肉丝儿的秦渡,登时如遭雷劈…… 他居然能吃?吃了两盒?一点都没剩?上海男人说好的不能吃辣呢! 许星洲最喜欢吃鸭翅和鱿鱼,一看就知道程雁是专门给她买的,居然被秦渡吃了个精光,此时,许星洲护食的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秦渡靠在窗边,把鸭翅拆了,片刻后眯起眼睛:“你要干什么?” “……师兄,”许星洲可怜地搓了搓爪子,露出恳求的姿态:“师兄。” 许星洲这几天只吃医院的病号营养餐和秦渡订的稀粥小菜——他定的拍黄瓜连蒜都没放,醋里还得兑点儿水,许星洲上次居然看到外卖条子上还挂着‘淡一点,再淡一点,不要调味料’的备注——因此,她此时看到周黑鸭,和看到路边可以随便亲亲的漂亮小妹妹也没有两样。 许星洲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竭力使用没什么屁用的美人计。 秦渡捏着鸭翅过来,高高在上地道:“——张嘴。” 许星洲乖乖张嘴,含住了…… ……秦渡的手指。 许星洲:“……” 许星洲:“???” 秦师兄被许星洲含着指头,恶意地、捏捏小师妹的舌尖尖:“——黑鸭重油重辣,师兄吃和你吃是一样的。” 许星洲:“……” 秦渡大约又觉得女孩子好欺负,故意往她嘴里戳了戳手指。那场面又色|情又萌,许星洲像是被欺负懵了,唇里含着秦渡的两指,他手套上的辣油还蹭在女孩子的脸上。 辣油会疼,秦渡正准备给她擦一擦呢—— ——许星洲想起临床小姑娘又想起那句石破天惊‘我尽量来看你’,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说能原谅简直就是放屁,他居然还敢驴人! 此时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 …… …………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金黄璀璨的阳光落在花岗岩地板上,映着来往交错的人影。下班的年轻住院医们从711买了咖啡,打打闹闹地挤着走了。 单人病室外,秦妈妈疑惑地道:“……儿子?” 秦渡:“……” “你的手。”秦妈妈犹豫了一下,问:“你手怎么了?” 秦渡两根手指被咬得流血,尴尬地关上门,道:“……抢……抢食抢的。” 秦妈妈顿了顿,小声道:“儿子,不能不给人家东西吃啊。博涛那天还告诉我你对人家小姑娘特别小气……” 秦渡:“……” “小姑娘现在怎么样?”秦妈妈担心地问:“睡着了的话妈妈看一眼,没睡着的话就不太合适了……应该没有危险吧?” “现在没有了,明天出院。” 秦妈妈:“……那就好。” “这边医院的伙食不好。”秦妈妈比秦渡矮了足足两个头,她一边从自己的书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对秦渡道:“小姑娘又要护胃,又要补充营养,还得镇定安神。我让张阿姨煮了点能提味道的小病号餐和小点心,让她不要饿着自己。” 秦妈妈抬起头看着秦渡的眼睛道:“可是,儿子,妈妈担心她,不代表妈妈认可。” 秦渡停顿了一会儿,慢吞吞道:“……晓得。” 他们之间甚至连凝固的气氛都不曾有。 “好了,东西送完了,”秦妈妈拍了拍自己的包,笑眯眯地说:“妈妈走啦!去图书馆还书,明年三月还要考博,零基础,还有点慌。” 秦渡:“啊?” 秦渡莫名其妙道:“又考……妈,这次考什么?” “考个人文社科类的吧,”秦妈妈笑眯眯道:“最近妈妈看了不少书,觉得挺有意思的,人到这个年纪脑袋就不太好用,搞不动自然科学了,怕延毕。” 秦渡:“……” 然后秦妈妈把沉沉的包背在肩上,挥了挥手,走了。 她身后,满地的夕阳。 秦渡知道,姚汝君根本不可能认可许星洲。 他的星洲年纪甚至都不到二十岁,不过十九岁,秦渡也不过二十一。她自幼失持,脆弱得可怕,而他的母亲只见过许星洲一面,还是她最崩溃的时候。 秦渡拿着保温桶开门,许星洲正踩着拖鞋站在床下,红着眼眶,愣愣地道: “……我还……还以为你走了。” 秦渡有点好笑:“师兄走?做什么?” 许星洲眼眶微微有点发红,不说话。 秦渡在许星洲颊上吻了吻,把保温桶一扬,道:“吃饭了。” - 他是不是忘了呀。 许星洲被他抱在怀里时面颊绯红,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酸涩。 秦渡应该是忘记了,他需要给我一个答复吧。 可是这种东西,终究是强求不来的。 ——毕竟我不能指望猫变成乌鸦,也不能指望秦渡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我。 许星洲被秦渡抱起来时,有点难过地心想。 第62章 - 秦渡将保温桶打了开来。 保温桶里温着一碗炖得乳白的人参老鸡汤, 佐以蛋丝和竹荪,又以白胡椒提了味儿, 朱红枸杞飘在高汤上,令人食指大动。主食是沥了水的龙须面, 还有几样用香油调的小碟。 许星洲哇了一声, 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秦渡:“……咦。” 许星洲小声问:“好好吃的样子……谁给的呀?” 秦渡莞尔道:“啊。我妈送过来的。” 许星洲又擦了擦口水:“帮我和阿姨道谢喔,鸡汤好香, 看在鸡汤的份上原谅你抢我周黑鸭吃这件事了!” 秦渡忍不住就想捏两把许星洲, 道:“你胃疼还敢吃?” 许星洲拒不回答,坐在床上,拿了筷子,把鸡汤倒进龙须面里拌了拌。 许星洲尝了一点鸡汤,简直感动落泪, 道:“太好吃了吧——你家阿姨手艺真的好。” 秦渡嗤地一笑:“我家阿姨?” 许星洲一愣:“不是你家阿姨做的吗……?” 秦渡以勺子舀了点汤, 喂给许星洲, 漫不经心道:“是吗。” “我以前住院的时候,也喝这个。”秦渡用纸巾给许星洲擦了擦嘴角, 一边擦一边道:“很费时间,要煲很久, 火候也很重要。我家阿姨不会。” 许星洲怔了怔。 “多喝点吧, ”秦渡忍笑道:“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姚女士忙着申博, 时间宝贵得很。” - 许星洲退院时, 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 医院门诊大楼外车水马龙, 大雁长唳掠过天穹, 月季花花期已尽,花瓣委顿一地。秦渡拎着药与肖然和自己给许星洲送的花,许星洲悠悠走在他的身后。 近六月的日子,地上金晃晃的都是太阳。 “去了医院呢,”秦渡被大日头晒得出汗,道:“在那里要乖一点,好好吃药好好治疗,师兄等会有事,入院评估就不陪你了。” 秦渡已经朝夕不离地陪了许星洲三天,肯定压了不少事儿要做。许星洲乖乖嗯了一声,离开门诊的阴凉,一脚踩进了阳光之中。 那感觉陌生而熟悉,像是被温暖的火苗舔舐。 “我……”许星洲恍惚道:“是不是很久……” 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走在阳光下了? 秦渡像是知道许星洲在说什么:“是吧?之前师兄怕你出去不舒服,没带你出去溜达过,这么一算,你还真是蛮久没出门了。” 许星洲点了点头:“嗯。” 秦渡一手给许星洲的脸遮住了太阳。 “晒太阳是挺好的。”秦渡嘲道:“但你没涂防晒霜,我可不想回去听你对着镜子唧唧哼哼我是不是晒黑了——快走,师兄现在等不及摆脱你。” 许星洲:“……” 许星洲心里酸酸地说:“那你现在摆脱我吧,我自己打车——” 秦渡一把把许星洲摁在了自己怀里。 他在女孩额头上亲了亲,坏坏地道:“师兄不是开网约车吗?还想去打车,你就是粘着师兄不放。” 然后他拎着许星洲的行李,一手紧紧揽着自家姑娘,拉开了自己的车门。 许星洲被网约车三个字堵了许久,费尽心思想反击,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找到了秦渡目前的软肋。 “可是,你三天没洗澡。” 许星洲靠在秦渡胸口,严谨地说:“我是不会黏你的。” - 秦渡一路上安静如鸡,终于不再说骚话了。 毕竟那句三天没洗澡给这位骚鸡师兄带来的打击太大,他变得极度敏感,甚至把许星洲塞在了自己的车后座上。他和许星洲寸步不离地呆了三天三夜,只有买饭的时候会稍微离开片刻,说他三天没洗澡还真没冤枉他。 他们到了精神卫生中心后,于典海主任带着他们办了入院手续,与他们一起买了些能用上的东西——盆、牙膏牙刷、少许洗漱用品,大多是特供的——他们的病人无法排除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倾向,原则上必须院内购买。 然后,于主任带着他们穿过漫漫的、洒满阳光的走廊。 “病人要离开医院的话,”在那长长的、落满阳光的走廊之中,于主任对秦渡道:“绝对不允许私自离开,至少要通知我一声,由我,也就是主治医生来判断情况,判断的权力在我身上。” 秦渡抱着一大包病号服和生活用品,许星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身前的阳光金黄灿烂。 于主任直视着秦渡,重复道:“……判断的权力在我这里。” 秦渡单手牵着许星洲的手指,与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视线相对。 “秦先生,您把患者交到我手里,”那个四十七岁的、行医二十余年的,戴着眼镜的小个子医生说:“——是因为相信我作为医生的判断和学识,相信我的医德和精诚,相信我的判断,因而愿意将她的健康托付给我。” 秦渡:“是的。” “所以,”于典海笑了笑:“我学弟告诉我,秦先生您浪惯了,我只希望您别带着患者乱跑。” 秦渡笑了笑,晃了晃与他的星洲相勾的手指,表示认可。 许星洲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我们正经医生,永远不会把保证治好这四个字挂在嘴边,那是莆田系的活儿。” 于典海推开临床心理科病区的玻璃门。 “——我们正经医生,”于典海道:“考虑的是病人的预后,他们日后的生活质量,他们的复发率和康复率。” 下一秒,于典海被一个橡皮球砸中了脑袋,那皮球正中他的鼻梁,把他的眼镜砸掉了。 秦渡:“噗嗤。” 许星洲:“……” 于典海把那个眼镜捡了起来,回头看向这对小情侣。 秦渡:“我……” “——秦先生,我忘了说了,我们现在没有单间病房,”于典海打断了他道:“许星洲患者入院太晚了,近期特殊病人又多,我们近期单间病房完全没有空余。” 秦渡:“……” 谁要住单间啊!许星洲有点开心地说:“好耶!我最喜欢集体……” “——无论如何,”秦渡直接摁住了许星洲的头,简直用上了施压的语气:“无论如何我都要一个单间,不能协调一下?” 许星洲比他还不爽:“秦渡你凭什么给我下决定!谁要住单间啊!你要住自己住去!” 秦渡不容反抗地摁着许星洲的头道:“——单间。” 许星洲下手挠他爪子,喊道:“病友!” 秦渡:“病你妈个头,单间病房。” ……探病‘尽量’来,墙则要频繁爬,不仅看上了桥本x奈,还跟临床医学院的纠缠不清,摁自己头绝不手软,亲亲抱抱倒是积极。 许星洲大喊:“单间病房个屁股!我要病友!可爱的女孩子的那种——!” 秦渡眉头一拧:“许星洲你还敢——” 于典海:“噗嗤。” 秦渡:“……” “单间病房真没有了,许星洲患者入院太晚,已经被用完了。”于典海正经地道:“我以前还试着给您预留了一个……等有出院的病人我再给您协调吧,反正秦先生您还能回家住,病房原则上不欢迎……” 秦渡:“……” 秦渡羞耻道:“操。” 然后他在许星洲头上一摸,说:“师兄先走了,等师兄忙完了再说,在这儿好好吃饭。” - 许星洲和护士抱着两捧花和七零八碎的生活用品,推门进入病室。 午后金黄灿烂的阳光落在空空的15号床上。这张床靠着窗,只是怕病人翻窗逃跑。外头架了老旧的护栏,爬山虎投下浓密的阴凉。 许星洲好奇地看了看隔壁病床,隔壁床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太太,另一张床空着,床头柜上还有个被咬扁了吸管的是出去玩了。 她病情远称不上严重,因此住着开放病房,理论上是可以去隔壁遛弯的。 那个老太太看到许星洲就笑,笑得像个小孩子,问:“小朋友,你怎么抱着两捧花呀?” 许星洲笑了起来,道:“一捧是朋友送的,一捧是……嗯,应该算是男朋友,他前几天送的。” “啊呀厉害,”那个老太太开心地说:“小朋友你还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在哪里?” 许星洲抱着向日葵莞尔道:“不晓得。泡到手就不要了,说是现在跟着我的主治去办什么陪护证还是什么的,反正我也不太懂……” 然后许星洲深呼了一口气,总结道:“……总之,反正我决定不要太指望他。网上说的对,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他也不例外。” 老太太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头发花白,脸上都是岁月风吹日晒的刻痕,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卡通t恤,眼神却犹如孩子一般澄澈。 许星洲把东西放下,身强力壮的护士又把东西给她拢了拢,还体贴地把肖然送的那一把卡萨布兰卡插在了饮料瓶里。 老太太道:“小姑娘。” 许星洲不舍得松开秦渡送的向日葵,把向日葵搂在怀里,茫然地问:“嗯?” “你,睡的那个十五号床,”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讲鬼故事一般道:“病人上个周死了。” 许星洲:“……” “你不知道吧,”老人笑眯眯地说:“她死的时候我还见到了最后一面……” 护士喝道:“够了!别吓唬新来的小姑娘。” 老太太悻悻地闭了嘴…… 然后那个护士又转过头对许星洲道:“邓奶奶喜欢吓人,别被吓着。” 许星洲:“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活着呢。” 护士忍俊不禁:“什么啊……行吧,反正上一个十五床的已经康复出院了,祝你也早日康复。” 许星洲道了谢,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和向日葵,坐在了床上。 那个老太太——邓奶奶,恐吓许星洲未果,可能是觉得无聊,又挑事儿道:“小姑娘,你男朋友是什么人啊?” 许星洲抱着向日葵,想了一会儿,道:“很厉害的。” “他做什么都超级厉害,”许星洲认真地说:“全国数学竞赛金牌,金牌保送我们学校。家里也很有钱,长得很帅,个子一米八……我不知道,总之比我高一个头,是我学长。” 邓奶奶:“不错嘛,他不陪你来吗?” 许星洲心平气和地说:“他忙,可是以后会来看我的。” …… 渣男宣言。 “这是什么屁话,”邓奶奶不高兴地表态:“男人说的话能算数,母猪都能跑上树,网上说的对,男人都是鸡子棒槌。” 许星洲:“……” 比大猪蹄子还过分啊! 可是这个孩子般的老人却有种莫名的、让人放心的特质。 许星洲吐槽道:“我让他有空了来看我,他跟我说尽量——尽量是什么鬼啊!什么叫尽量。好吧其实我也理解他要做的事情一堆一堆的……” 奶奶一拍桌子:“男人就是靠不住!” “靠不住!”许星洲大声应和,义愤填膺:“我对男人很失望。他居然还想让我住单间……” 邓奶奶又找茬般道:“小姑娘,摊上这么个不愿意来看你的对象,是不是不太愿意治了?” 许星洲微微愣了一下。 “我是说,”邓奶奶慢吞吞地摸出自己的图画本和色粉笔,“放弃多轻松啊,反正都摊上那种对象了,出去也是糟心,在里面还有人给你表演尖叫鸡……” 隔壁病室,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许星洲:“……” 许星洲望向窗外金黄的蔓藤,小操场上,单杠在夕阳中金光闪耀。 有瘦弱的、穿着病号服的男孩撑着那根单杠晃晃悠悠,片刻后将脸贴在了单杠上,犹如委顿又鲜活的白杨。 ——那是‘活着’本身,是野草焚烧不尽的顽强,星火燎过的荒野。 她与世界之间的那层薄纱,终于破开了一个洞,漏进了一丝金黄的阳光。 许星洲抱着那捧向日葵,认真地开了口。 “奶奶,就算没有他,”她说。 “——我还是会治下去。”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许星洲会跌进深渊。 可是只要她没有粉身碎骨,就会抓着岩石向上攀登。 许星洲会爬得满手血口子,反复摔落谷底,疼得满嘴是血——但是当她爬到半山腰时,会看到漫天温柔星河。 然后,许星洲就会想起自己的梦想。 要在八十岁之前去月球蹦极,要拥有一颗自己的星星,要去天涯海角留念,还要去世界和宇宙的尽头冒险——这世界这宇宙如此大而广袤,同时这么值得去爱。 因此要体验了一切,再去死。 - ………… …… 有伟人说:“厥词好放,屎难吃。” 许星洲满怀雄心壮志地表达了对自己治疗的期望,下午吃完了病号餐,就有点后悔了…… 那病号餐比f大附院的饭还难吃,甚至比秦渡订的没有鸟味的外卖还糟糕,米饭糊成一团,菜倒是煮得生生嫩嫩,一口咬下去就是草味儿,里脊能当凶器,许星洲吃得猛男落泪,又想起自己的实习,想起自己的期末考试,整个人都郁郁寡欢了…… 十三号床的高中生终于回来了,他抱着个switch,看了一会儿躺在床上的许星洲,莫名其妙地问邓奶奶:“奶奶,这是新病友?抑郁症?” “好像是吧。”邓奶奶一边画画一边说:“刚来的时候好好的,活力十足,还和我骂了半天男人都是鸡子棒槌。” 高中生:“……” 高中生十分怀疑‘鸡子棒槌’的真实性,犹豫道:“那这、这是因为男人变成这样的吗?” 邓奶奶连头都不抬:“不是。因为一块里脊。” 高中生:“……” 高中生说:“我能理解。” 过了会儿,那个高中生又问:“那……她抱着那个向日葵干嘛?” 邓奶奶一边乱涂乱画,一边道:“因为男娃。” 高中生:“……” …… 许星洲抱着被她揉的皱皱巴巴的向日葵,有点点心塞地心想秦渡到底去哪里了呢,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被病号餐虐待了…… 邓奶奶笑嘻嘻地说:“向日葵插瓶里吧,小妹妹。” 许星洲倔强地把向日葵往怀里搂:“不!” “瞅瞅。”邓奶奶说:“为了个男娃——为什么不插进去?花都蔫了。” 许星洲感到委屈。 她一边和自己闹别扭一边想:凭什么让我插进瓶子里,我一定要抱在怀里才行! 话说他到底为什么还想让我住单间…… …… 许星洲还没嘀咕完第三句话,病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爬山虎映在墙上,暖黄的阳光裹着许星洲和她怀里蔫巴巴的向日葵,原先新鲜的黄玫瑰已经被太阳晒了整天,一动就掉花瓣。 她连头都不想回,心想应该是护士发药。 然而那并不是护士,许星洲接着意识到,是秦渡进来了。 他应该是回去洗了个澡,又刮了胡茬,一条宽松的国潮裤,头发向后一梳,一头短发还扎了个小髻,犹如落魄而色|情的修士。骚气爆棚。 许星洲:“……” 秦师兄把行李箱一放,许星洲把向日葵一脚踹开——太丢脸了,只以为他是回去帮忙打包行李的,不好意思地说:“师兄你有没有帮我把小黑带来——” 秦渡:“啥都没给你带。” 接着秦渡从拉杆箱里拿出电动剃须刀、洁面泡沫、他的家具长裤和短袖、眼罩和牙刷牙膏,袜子和内裤,合适的换洗衣物,把许星洲的柜子挤占得满满当当。 许星洲:“……” 许星洲懵圈道:“???你不是回去给我拿东西了吗?为什么要来我这里走t台?” 秦渡极度愤怒:“t你妈。” 他似乎不爽到了极点,环顾了一下周围——靠墙的床上是正在打游戏的焦虑障碍高中生,中间的床则是个病名不明老奶奶,两个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片刻后,高中生抵不住秦渡这种top pyer的目光,焦虑地将switch摔了。 于是,秦渡终于,高傲地坐在了许星洲的床上。 许星洲:“……” …… 怪不得他非得住单间病房。 ——人活着真好啊,许星洲想,活时间长了,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秦渡吃这种瘪。 第63章 玫瑰色的风吹过窗外的藤萝。 许星洲抱着一只装满彩纸的小筐子, 怔怔地看着窗外。她这几天没有安眠药吃, 此时又困又睡不着。 秦渡的电脑留在床旁桌上,一堆雪白的打印纸——订书钉被秦渡抠去了,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散着。 桌旁收音机音乐台放着歌,许星洲把自己叠着玩的东西南北放下,向外看去。外头小操场空空荡荡,秦渡似乎不在医院,他回学校交结课作业了。 期末考试的季节悄然来临,许星洲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赶得上, 如果赶不上大概就要重修——下一学年继续。 她想了会儿,把秦渡的电脑打开,给自己的实习单位hr回了封邮件, 感谢了这次实习机会,并明确说了自己因为身体情况突然恶化的原因, 无法报道入职了。 要好好治病。许星洲想。 要从情绪的深渊爬上来, 重新回归原本的自己。为了这目标, 她将付出的时间、考试和实习的机会都是次要的。 许星洲又坐回床上,闭上眼睛。 于典海医生在许星洲入院后, 给她换了一套医嘱,药效比之前还强,许星洲吃了药便思考不能,浑身软绵绵的像是被裹在云里。 邓奶奶说:“我要听情感热线。” 许星洲一动不动。 隔壁躁狂症病人开始唱歌, 却并不讨厌。许星洲不觉得自己清醒,却也不想睡觉, 这歌声犹如连接睡梦中的她和现实的桥梁,她昏昏沉沉听了片刻,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 “许星洲患者,”护士端着治疗盘道:“给你打针。” 许星洲点了点头。 这里的生活作息及其规律,治疗时间也是固定的,许星洲在固定的时间吃下固定的药物,就能陷入无梦的黑暗。 收音机里一个播音腔的男人字正腔圆地卖着药酒,许星洲抱着小收音机伸出小臂,那个护士看了一会儿,道:“换只手吧。” 许星洲的左手又青又黄,满是红红的针眼,她在附院住院时就没打留置,这几天下来保守估计也扎了五六针,看上去相当凄惨。 “换只手吧,”老护士和善地道:“小姑娘皮嫩,要不然手就被扎坏了,以后不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了呢。许星洲在云雾中想。 以后还要用这只手写字,用它牵手,和它一起走遍天涯,拍一堆漂亮的lomo照片,还要用它按下拍立得的按钮。而且左手是用来戴戒指带手串的,。 于是许星洲将病号服配合地拉了上去,露出了右臂- 许星洲隔壁病室的那只尖叫鸡——那个丝毫不消停的,又是唱歌又是喊叫的躁狂症患者,在许星洲入院的第三天,惹出了大乱子。 下午两点,天昏昏欲眠,藤萝也垂下了枝蔓。 那时候秦渡不在医院,他导师找他有事,上午就走了。许星洲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折小兔子。隔壁床的邓阿姨出去电抽搐,就在那时候许星洲听见了一声剧烈的惨叫。 “啊啊啊——!”那男人暴怒大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在里面会死的,真的会死——” 那声惨叫称得上撕心裂肺! 接着塑料盆摔在地上,人扭打在一处,年轻的主治医大概被咬了一口,疼得一声痛呼! 墙的那头摔盆子摔碗的声音持续了足足半分钟,终于安静了…… ……大概是躁狂发作,被捆起来了吧,许星洲想。 这种事实在是太常见了。 抑郁症患者鲜少需要捆绑,但是躁狂症患者却与他们正相反,他们频繁发作时一个周被捆好几次都是常事。 ——躁狂症患者发病时情绪高涨,心情极佳,自我感觉极度良好。 他们积极社交,自我评价相当高,却极度易激惹,伴有幻觉时极其容易伤害道别人,堪称社会不安定因素。 许星洲在床上抱着自己折纸的筐,小筐里装着叠的歪七竖八的小东西南北和兔子,她愣了片刻,又觉得十分好奇,忍不住趿上了拖鞋,出去一探究竟。 那骚乱实在是惊天动地,在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事好做的开放病区里至少支撑得起一下午的病人交谈。许星洲穿着睡衣,刚从自己的病室里走出来,就看到了走廊里,那些有余力的老老少少都在探头朝外看。 走廊中,那年轻的医生衣领都被扯松了,胳膊被咬了一个牙印儿,疼得龇牙咧嘴,痛苦道:“……我迟、迟早要把他送到别的病区……” 那个医生抽了张纸巾,将那个血淋淋的牙印儿上的血水擦了。 许星洲好奇地看了那医生一眼,然后抱着自己的小纸筐,推开了那间病房的门- 门推开时,满地被摔的塑料盆,盆有些都裂了,靠窗的那张床上捆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前几天的尖叫鸡。 尖叫鸡身量挺小,估计也就一米七三四的身高,然而长相俊秀,眉毛曾经精心修剪过,如今已经长杂了,一头染成熟灰的短发此时汗湿地贴在额头上。许星洲看见他床边放着一把吉他,那把吉他上贴满了爆炸般的字母贴纸。 许星洲觉得有点意思,这是一个在入院时会携带吉他的男人。 他狂乱地抬起头望向许星洲,威慑般吼道:“放开我——!” 许星洲想了想,对他镇定地说:“——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许星洲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因为生了病才会被捆起来的。” 生病的尖叫鸡连听都不听,暴怒地不断扭动,摆明了要挣脱捆住他的约束具。这动作许星洲见过许多次,可是大概连巨石强森都无法成功。 然后许星洲从自己的筐里拿出了一只东南西北,放在了尖叫鸡的床头。 许星洲喃喃自语:“我也是因为生了病,才会在这里的。” “我们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呢?” 许星洲看着那个正在震耳欲聋地大吼的人,自言自语道。 “——会让我们这么痛苦的东西。” 许星洲眼眶发红。 “让我们绝望的东西,将触怒我们的心结……令我们失控的阀门,通往深渊的钥匙。” 那个人抬起头就要咬她,许星洲动作还有点迟缓,差点被咬了手。 “……尖叫鸡,我送你一只我折的东南西北,”许星洲鼻尖酸楚地说:“等你不打算乱咬人了,可以拿着玩。”- …… ………… 晚上六点半,是他们科病室里固定的看电视时间。 住院的病人的作息非常规律,许星洲简直叫苦不迭,硬性要求 许星洲吃了药,整个人智商下降十个百分点,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机里的天雷现代偶像剧《活力四射姐妹淘》,不时乐的咯咯笑。 秦渡考试迫近,也不像平日那么欠揍了——此时他摊了一部税务法,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靠在许星洲床上看书——他喜欢用的削尖了的木枝铅笔配演算纸统统没有,如今他为了迁就本院的规矩,手里转着一支木质自动铅。 许星洲看着电视,再加上药效,晕晕乎乎的,半天又迷迷糊糊笑了起来。 秦渡心理有点不平衡道:“你不复习?” 许星洲躺在床上,安详地回答:“不,我要好好康复。” 秦渡眯起眼睛:“期末考试……” 许星洲说:“都不知道能不能考。” “只要能康复,”许星洲看着电视,认真道:“无论是休学还是实习,这些代价我都能支付。” 秦渡笑了起来,莞尔道:“很有力气嘛。” 许星洲模糊地说:“我最近觉得好多了。” “虽然有时候还是不想说话……”许星洲抱着被子,瞳孔里映着色彩缤纷的电视屏幕。 “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现在觉得,我是能坚持下去的。” 秦渡放下铅笔,隔着镜片望向许星洲。 许星洲又不好意思地说:“所以,师兄,你别担心啦。” “以前都不愿意和师兄说这种话,现在倒是挺好的。” 秦渡伸了个懒腰,朝许星洲处一瞥。 “——如果是迷魂汤的话,师兄就揍你。” 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地嗯了一声,钻进了被子里,乖乖去睡觉。 秦渡凑过去和她亲了亲,拧上了床头灯,不再看书,躺在了她身边。 ——她上次发病也是这样吗? 在黑暗中,秦渡想。 就这样——自杀自毁自弃,却又从废墟里挣扎着重新站起。 浑身是血地重新生活,逐渐变得乐观又灿烂。 然后呢?又会像秦渡初见许星洲时那样,去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坠落的长剑再度穿透自己年轻的胸膛吗?- 青梅黄时,碧空万里,夏初时节的清晨六点。 许星洲早上在起床铃中醒来,麻雀在窗台啄食,窗帘上满是藤蔓花鸟的光影。 她在床上捱了许久起床气,好不容易熬过去后,先是探头瞅了秦渡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憋憋屈屈地睡在陪护床上——要知道医院的病床就已经够窄了,陪护床甚至比病床更夸张,秦渡个子又高,此时连脚都伸在外面,赤着脚,身上盖着薄被,看上去极为憋屈。 这位太子爷,这辈子都没睡过这种破床,也没过过集体生活——室友还是个老奶奶与高中生。 许星洲前几天夜里没有安眠药,吃了药就睡不安稳,频频睁眼,她每次睁开眼睛都会看见秦渡换了个姿势——估计他连睡都睡不着。 今天早上他却睡得相当甜,应是前几天累坏了,终于磨过了生物钟。 许星洲刚睡醒,大脑供血都不足着呢,下意识地伸手去捂秦渡的耳朵,生怕闹铃把他吵醒——她一动手,发现秦渡捏着她的手指,与许星洲手指勾着手指。 许星洲:“……” 还能不能开上车啊!真的是男人吗,说好的老狗比开场白都是“看看逼”呢!别说“看看逼”这种限制级了…… 许星洲意识到,别说限制级,搁到自己这里,连抱抱都得自己要…… 许星洲,一个十九岁妙龄少女,睡在师兄旁边,睡了几晚上,师兄终于采取了行动——他睡了一晚上,勾住了手指。 简直是人生的奇耻大辱…… 许星洲偷偷瞄瞄他脐下三寸,又觉得好像尺寸也没有问题。 许星洲:“……” 许星洲小声嘀咕:“他该不会不行吧。” 许星洲躺在床上打滚了许久,又看了看正在睡觉的秦渡,师兄肩宽腰窄,露出一截结实性感的腰肌,睡得很沉。 许星洲忍不住澎湃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偷偷伸手……戳了戳让她好奇的地方。 许星洲:“……” 尺寸……这是还行的吗?许星洲毫无经验,不懂辨别男人,尤其此时还隔着两层裤子。她只觉得好像是有点什么,却完全没有概念,头上冒出一串问号…… 过了会儿,许星洲又悲痛地告诉自己:不行也没办法,大的不也有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吗!就算不行,自己摊上的男朋友,跪着也要谈下去。 谁让我许总看上了你! ……大不了到时候穿个露骨点的东西什么的…… …… ………… 秦渡极力反对用ect疗法折腾许星洲。 ect疗法,又名电抽搐,简称电击,一开始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后来则被发现治疗女性重度抑郁症有格外强烈的疗效,目前仍在临床上被广泛应用,并有着极为出色的流行病学数据。 但是,同时也有非常可怕的后遗症。 秦渡早先就在ncbi上找了半天相关文献,得出的结论是:宁可许星洲反复发作下去,都不能让她受这种折磨。 秦渡一想到电抽搐就想起杨永信,想起戒网瘾中心,打死都不肯让许星洲受半点儿电,按他的说法就是‘吃药能吃好的病为什么要用电电我女朋友’——在于典海提起这问题时,甚至有点要生气的意思。于典海不得已唠叨了半天这个rtms疗法和ect不是一回事儿。 于典海道:“这个是磁刺激,那个是电击,这不是一个东西。” 秦渡执意说:“我管他是磁是电。吃药就行了,主任你不能劝劝吗?” 于典海:“——先生,是患者执意要求的。” 那句话犹如个重磅□□,把秦渡当即炸得没了话。 “其实我们病区里,愿意运用这个疗法的患者还不太多,”于典海解释道:“这几年都被x沂那个网瘾中心吓怕了,大家看到电啊磁的就害怕。况且我们病区毕竟是开放病区,大家的病情都还算可控,都觉得能吃药就吃药吧,没有必要用这种疗法。” 秦渡开口:“不就是这……” 于典海:“——秦先生,她想治好。” “不是那种,”于典海解释道:“让医生帮忙缓解会复发会反复的病情的程度。她想从此摆脱这个毛病,想当个健康的人。” 于典海说:“所以除了吃药之外,患者还想用别的方法去治疗自己。” 秦渡那瞬间,松动了。 于典海又憋屈地说:“而且我再重申一遍!我真的没打算电她……”- ………… …… 那治疗,比起改良性电抽搐已经好了不少。 许星洲以前没电过自己,从未体验过那种感觉,它和电抽搐不同——它相当安全、无痛,可是当那金属板抵在她头顶的那一刻,许星洲还是感到了一种伴随着发麻头皮的、浓重的绝望感。 它抵上之后,许星洲甚至无法思考,像是坠进浓厚的云端。 她只在最缥缈的地方保有着两线理智。第一线理智告诉许星洲她的现况,告诉她她现在几乎不像个人,连大脑都无法思考。它搬来这世上所有的哭声和绝望的哀嚎,许星洲听见邓奶奶的崩溃尖叫,听见隔壁躁狂患者的尖声大笑,有人谈起一个因为婆媳关系跳楼自杀的女人,又有人说那个女人可能是被家暴疯了——人间七苦求不得,这里的人怕是有八苦。 第二线理智在云雾中清晰地说:许星洲,你会好起来。 ——不只是你,连他们都会好起来。尽管如今滚落泥地,尊严全无,失控得犹如坠崖的藏羚羊。 可是,最终还是会好起来。 好起来的话,太阳就会升起来了。 第64章 重复性磁刺激的后遗症并不严重, 却真实存在。 许星洲头晕得难受, 几乎想吐。 心理咨询室里,上午九点钟。 金黄的阳光落在长桌上,桌上散着打演草纸,秦渡笔袋里那块橡皮被他用得又黑又小。 秦渡的电脑亮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膝盖上躺着一个裹着薄毯子的小混蛋。 秦师兄考试临近,结课作业如同山海,哪怕是他这种牛逼哄哄的人物也得顺从地付出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 此时在心理咨询室里拉了个凳子,头疼地拄着脑袋,挤牙膏一般往外挤论文。 许星洲头晕目眩, 躺在秦渡腿上,过了会儿委委屈屈地道:“师兄兄, 我想吐。” 秦渡头都不抬, 以手指头指了指, 道:“厕所在外头,别吐我腿上。” 许星洲:“……” 许星洲真情实感:“呕——” 秦渡:“……” 秦渡连话都不回, 膝盖一抖,把许星洲脑袋抖到一边,手指揉着自己的额头,许星洲一脸懵逼, 脑袋孤零零地躺在沙发上。 秦渡又拿起铅笔,去列细纲——那应该是他修的双学位的结课论文, 硬性要求两千字,理工出身秦渡这辈子没学过写社科作业的奥义,从早上七点到现在两个小时,他写出了九十六个字。 许星洲脑袋还是嗡嗡叫。 “你是不是不会水字数。”许星洲小声说:“也不会强行扣题?” 秦渡揉着额头:“……?” 资深文科女孩,高考文综267分的许星洲撑着脑袋爬了起来,坐在秦渡旁边,好为人师且快乐地道:“师兄我教你!这个我擅长呀!你看,你这里要加个介词,这地方可以把定义重新写一……” 秦渡:“……” “你平时都是这么写论文的?”秦渡冷淡地问:“靠水字数?” 许星洲一呆。 秦渡不爽道:“你怎么这么喜欢糊弄?许星洲,你是不是选修课没上过90分?” 许星洲:“……” 这人有病啊!许星洲气哭了…… 她抽抽搭搭地抱着自己寻死觅活让秦渡带来的小黑,蜷缩在了沙发另一角上。 从rtms治疗结束后秦渡就频繁怼她,理由是治疗方针不和他沟通,这回晚上睡觉连手都不牵了——虽然还是有亲亲抱抱,但是秦渡突然变得富有攻击性,此时掐准了许星洲的gpa这个软肋就拧了两把。 妈的,简直是降维打击,许星洲曾经身为尖子生的自尊被敲得粉碎…… 许星洲在沙发另一角上蜷了一会儿,又觉得很无聊,因为秦渡显然是要把毕生奉献给不划水不水字数的论文了,可是许星洲又想出去晒晒太阳。她把小黑塞在沙发上,趿上拖鞋,摆出要出去晒晒太阳的架势——然后,许星洲看了看秦渡。 秦渡看了许星洲一眼,又转回去写结课论文了。 许星洲:“……” 许星洲不指望他,干脆趿着拖鞋走了。 外面的走廊明亮又温暖,花枝光影落了一地。今天天气不算热,因此没开空调,只将窗户开了,任由外面吹进干燥温暖的,盛夏时节世界的呼吸。 许星洲见到护士,认真地表达了她想出去透风的意思。 她长得好看嘴又甜,入院还不给人添麻烦,发病时也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已——几乎是人人喜欢,甚至还有新来的小护士偷偷给她分卫龙吃,那个护士就笑着点了点头,让她去院子里玩着。 护士端着治疗盘走后,许星洲做贼心虚地瞄了瞄长长的走廊——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开着的窗户,窗外向日葵盛开,迎着太阳,花叶宽广又亮堂。 那几片向日葵叶,在许星洲眼中,犹如一座叶脉和表皮、栅栏组织与气孔疯狂生长的城市。 许星洲确定了前后没人之后,一脚踩上窗台。 窗台上满是小瓷砖。 九零年代前半的建筑尤其喜欢这种雪白的、大拇指大的小瓷砖,还喜欢在拧成花儿的栏杆外漆上鲜绿的油漆,如今这两种搭配早就不再流行了,已经成为了岁月的痕迹。 许星洲小时候小学外都是这种瓷砖。那时候小小的许星洲还想,那些来贴的人不会觉得累吗? 她踩在窗台上,湛湛清风中,夏天的草叶顺风流淌。 然后许星洲想都不想,就撑着窗台跳了下去- 许星洲折腾自己折腾了许多年,浪的时候连宿舍的水管都敢爬,算不上贝爷那种级别的求生能力,也绝不是个吃素的。 ——可是问题是,如今许星洲刚刚接受完治疗,脑袋晕晕乎乎,还吃了点儿抗抑郁抗惊恐的药,此时共济失调。 因此她从一楼的窗户往外蹦,立刻就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许星洲:“……” 许星洲又疼又丢脸,脸埋在泥里,浑身是泥巴,连欣欣向荣的向日葵都被压趴了一棵。 膝盖估计破了,是不是磕在了石头上…… 许星洲穿着自己崭新的睡衣趴在花圃里,连头发里都是土,她在地上绝望地趴了一会儿,心想以后还是不尝试这种酷炫的登场方式了,还好这里没有人看着。 没人看见就等于没有发生过!无事发生! 许星洲安慰自己安慰了半天,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咬着维他柠檬茶的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许星洲:“……” 那个人丝毫没有觉得这个场景尴尬的意思,咬着吸管,问:“妹妹,你也是躁狂?” 许星洲丢脸地说:“我不是。” 那个人一头染白的头发,瘦瘦的,个子不太高,许星洲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眼熟,便撑着晕晕乎乎的脑袋看了他一会儿,辨认出那是那天被绑起来的,隔壁病室的尖叫鸡。 许星洲不知道怎么回答,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 她的膝盖果然破了皮,脸上估计也有点脏,许星洲又把白t恤上的泥点弹了弹,把被她压趴的向日葵扶了起来。 “你为什么话这么少?”尖叫鸡好奇地问:“你是自杀过吗——顺带一提,你可以叫给我起个名字,妹妹。” 许星洲不爽地道:“鸡哥。” 他奇怪地皱起眉头道:“为什么——” “——因为你叫起来像尖叫鸡,”许星洲故意说:“我住在你隔壁病室,你很吵,那天我还给你留了一个东南西北。” 他又问:“你是?” 许星洲刚刚给他起了个极其糟糕的名字,有点不太敢回答这种灵魂之问,犹豫道:“……我……我叫许星洲。” 他说:“名字很好听哦。” “那我就叫你星洲妹妹,”他温柔地道:“你以后,可以叫我尖叫鸡姐姐。” 许星洲:“???” 许星洲:“什么??” “——尖、叫、鸡、姐、姐。”他字正腔圆播音腔,其中却又带着一丝难言的骚气:“星洲妹妹,我宣布,以后我们将以姐妹相称。” 许星洲:“……” 许星洲颤抖道:“好、好的。” 大叶冬青浓密的缝隙中落下金黄的阳光,许星洲嘶嘶地倒抽着冷气扯了片树叶,贴在自己的伤口处。许星洲一瞬之间觉得自己仿佛领错了宫斗剧剧本——尖叫鸡姐姐拍了拍许星洲的头,示意她往前看。 他与许星洲并肩坐着,一起晒着太阳,突然道:“星洲妹妹你看,那里有一只猫。” 许星洲看了过去。 阳光下有一只胖橘,耀武扬威地站在古力井盖上,那猫估计得有快二十斤,膘肥体壮,连纹路都被撑圆了,像一只肥胖的棕色大西瓜。 许星洲突然觉得极其有趣。 那种感觉,像是她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这也太胖了吧,”许星洲坐在洒满阳光的花圃中间,浑身是泥,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居然胖成了史莱姆——猫也可以胖成这样啊。” 鸡姐姐楞了一下:“史莱姆?那是什么?” “就是……”许星洲想了想,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笑得模模糊糊地解释道: “史莱姆嘛。就是rpg游戏里面的,透明的,黏糊糊的,长得有点像洋葱,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还以为是果冻怪……” 许星洲比划了一个洋葱的形状,又画了一个小尾巴上去,示意那是史莱姆的形状。 “——是勇者走出复活点的时候,会遇到的那种怪物。” 她说。 小勇者曾经被恶龙打没了血槽,头顶的hp被清零,爆出无数金币和银河之剑。 可是那位勇者,还是千疮百孔地走出了复活点- …… ………… 正午的阳光照在许星洲被磕破的小腿上。 她和鸡姐姐聊了许久。鸡姐姐脑洞大得很,不知道是躁狂的病情导致的还是什么别的神秘原因——总之许星洲和鸡姐姐拿着一只胖成史莱姆的橘猫、三棵开了花的大叶冬青和一截木枝儿排演了一出宫斗大戏…… 鸡姐姐一挥手道:“小星子,把猫贵妃给我拿下!” 身兼数职的许星洲立刻跑过去,捉住那只肥胖的橘猫,将无辜的、咪咪叫的猫贵妃拖到了鸡姐姐面前。 “猫贵妃!”鸡娘娘捏起兰花指,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许星洲在一边陪着演,一边撸橘猫的毛,一边狗腿地喊道:“没错!猫贵妃!你可知你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胖橘:“咿呀——” 许星洲坐在医院花圃里,抱着橘猫大喊:“娘娘!鸡娘娘!猫贵妃招了!就是它往娘娘您的饭食里加了猫薄荷!猫薄荷啊!那是什么东西!比那红花儿还毒!它几次三番令您滑胎——” 胖橘暴躁地乱挠,厉声大叫:“咪呀——!” 许星洲继续悲痛地喊道:“那可是皇上的龙种啊!猫贵妃你好狠的心!那可是鸡娘娘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子嗣……” 鸡娘娘:“……” 他一巴掌拍在了许星洲后脑勺上…… 许星洲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剧本雷人过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遂松开了那只胖胖的橘猫,尖叫鸡又问:“你刚刚为什么跳窗?” 许星洲:“……” 许星洲脸都红了,羞耻地道:“……我想着毕竟是一楼嘛。摔下去也不会有事儿,所以想试试从窗户,闪亮……” 鸡姐姐眯起眼睛:“哈?” “闪亮……”许星洲羞耻至极地把话说完了:“……从窗户闪亮登场。” 鸡姐姐:“……” 鸡姐姐冷静地问:“妹妹,你的诉求到底是什么?” “没、没办法的嘛!”许星洲脸都红到了耳根:“我的男朋友今天好像不太爱我,我有点难过,就只能把自己逗……逗得开心起来……” 鸡姐姐一把捏住许星洲的下巴,问:“男朋友不太爱你?你明明长成这样?” 许星洲脸都红了:“诶……诶?” 他伸手点了点许星洲脸上磕破的皮,怜香惜玉地说:“哎哟你看,这脸上磕的,姐姐看了都心疼。” “说实话,”鸡姐姐又捏着许星洲的下巴转了转,啧啧两声:“长成这样,还受男朋友的气,以后姐姐带你飞,可给我争气点吧。” 许星洲刚要回答不是我不争气是敌方太狡猾…… 那扇,她翻出来的窗户里头—— ——就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第65章 鸡姐姐捏着许星洲的下巴, 左右一转。 那个姿势其实没什么说得上暧昧不暧昧的, 像是牙医检查口腔一般,鸡姐姐做这事儿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想,也没带任何旖旎的气息。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许星洲长得确实是秀丽,脖颈纤细,体态柔软,捏起下巴时曲线犹如天鹅。 许星洲脸红,纯粹是因为被夸好看,和鸡姐姐本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然而下一秒, 她就听见了一声称得上气急败坏的叫声。 “许星洲——!”秦渡大发雷霆:“你干嘛呢——!” 许星洲被吼得一个哆嗦,回头看去。 秦渡一手夹着他的笔电和演草纸,连半秒的犹豫都没, 直接从窗户翻了出来…… 许星洲的第一反应是,看这模样, 秦渡的初高中时代, 绝对没少翻墙。 第二反应是, 我怎么觉得我要完蛋…… 许星洲那时候还被鸡姐姐捏着下巴,鸡姐姐神秘地看了秦渡一眼, 又轻佻地在许星洲脸上一拍,道:“妹妹皮肤真好哦。” 许星洲又想和他交流护肤品心得,小声说:“我、我最近用科颜氏新出的那个……” 可是她连护肤品名都没能说完。 “——松手,”秦渡打断了许星洲, 冷淡道:“谁准你碰的?” 秦渡身上有种冷而坚硬的、仿佛最后通牒一般的压迫感,鸡姐姐被这位吓了一跳, 并且极其逆反地捏了捏许星洲的面颊。 “妹妹真可爱哦,”鸡姐姐叛逆地道:“皮肤也是真的好,羡慕。” 许星洲小声解释:“他有一点点人来疯……” 鸡姐姐说:“看出来了,哎呀这脸手感真好啊,再捏……” 秦渡一张脸,黑得像锅底。 接着他将鸡姐姐的手扯了下来,拽起许星洲。 他那时不知道许星洲小混蛋的手腕上还有划破的口子,此时还张着血淋淋的小嘴儿,秦渡一捏,立刻就疼得难受。 许星洲被抓疼了,发出一声细弱的痛呼。 秦渡一怔。 他这才看见许星洲膝盖上的创口里还都是泥,白t恤摔得满是泥点,他捉着的地方也划出了血痕,显然是摔了一跤,还是狗啃泥的那种。 秦渡:“……” 秦渡拧起眉头:“你摔跤了?怎么摔的?。” 许星洲憋闷地道:“我不告诉你。你看不起我。” 秦渡挫败地道:“师兄本意是让你别糊弄论文……生气也有,可是只有一点……师兄错了。” 他又说:“你受伤了,师兄背你回去。” 许星洲扁扁嘴:“你凶我,还让我吐在外面。” 鸡姐姐忍不住插嘴:“叫师兄到底是什么新情趣啊?” 秦渡冷冷道:“管你屁事。” 许星洲其实觉得有点尴尬,有种姐妹被误会成出轨对象的感觉——何况宫斗戏是俩人一起演的。那只胖橘猫快乐得咪咪叫,看着星贵人被王爷拖走。 秦王爷把星贵人牢牢抱了起来。 许星洲权衡了片刻,在澄清自己和男朋友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趴在秦渡肩膀上,乖乖地不再动。 秦渡抱着许星洲,对尖叫鸡姐姐冷酷地说:“——别动她,她有主了。” 好像有主的许星洲面色绯红,从秦渡肩上探出脑袋,对尖叫鸡娘娘拼命眨眼,示意对不起。 尖叫鸡娘娘:“……” 他对许星洲做了个口型,说:你男朋友是个老狗比。 …… 许星洲心塞地心想,着我还不知道吗——可是没办法,就是摊上了。他不仅老狗比,而且抠门,更可怕的是好像还不大行…… ……师兄真的不大行!在一起睡了这么久,他连欧派都没摸过。许星洲想到这个就觉得极度扎心,并且暗暗下定决心:回头应该和已婚妇女们取取经,看看平胸女孩怎么才能勾引到他。 日头炽热毒辣,大叶冬青花骨朵朝天生长。 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许星洲编排了好几轮的秦师兄,临走时又撂狠话:“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尖叫鸡姐姐还没来得及表态呢,许星洲就哇一声尖叫了起来…… 秦渡吓了一跳:“怎么了?” 许星洲几乎感动落泪,动情地说:“我太、太激动了……!师兄!” 秦渡:“?” 许星洲抱住秦渡趴在他肩膀上,开心地说:“你终于肯说我是你女朋友了呀。” ……- 许星洲当着他的面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演宫斗剧。 这简直是挑战你市醋王的底线的行为,然而秦渡死活发不出脾气来。 毕竟许星洲那句“你终于肯说我是你女朋友了”实在是太甜了,简直正中心头软肉,秦渡听了之后连色厉内荏都做不到,更别提发火算账了。他看到许星洲就想将这个坏蛋揉进骨血,便把这笔账记下,日后讨要。 秦渡把许星洲公主抱抱回护士站,在护士站旁要了碘酊和创口贴,摁着许星洲,把她摔伤的地方全用碘酊擦了一遍。 她摔的并不严重,就是清洗得有些麻烦。面颊上还有一点划痕,秦渡从窗台上掰了一小截芦荟,撕开皮,给许星洲笨拙地揉在了面颊上。 许星洲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想去揉脸上黏腻的芦荟汁儿。 “别动,”秦渡捏着许星洲的腮帮,一边抹一边不爽道:“许星洲你是多动症吗。” 许星洲:“我……” 秦渡抬眼看向许星洲。 “师兄,我妈……”许星洲难堪地说:“她也用……这个。” 秦渡一怔。 “我小时候,在我爸妈离婚之前。”许星洲喃喃道:“有一次从托儿所的滑梯上摔了下来,在脸上摔破了一大坑,疼得呜呜哭,我小的时候就怕我长得不好看,害怕毁容。” 她说那句话时,粗糙而冰凉的芦荟抵在许星洲的面颊上。 许星洲怅然地按住秦渡的手,说:“……然后,她给我掰了芦荟给我擦脸。” “她说这样不会留疤,”许星洲空白地说:“……我还记得她每天早中晚坚持给我抹,伤口是黑红色的,总是被芦荟浸得很润,也不痛,最后痂掉下来的时候,就是很干净的粉红色新皮。” 秦渡一手拿着芦荟,低着头,看不太清表情。 许星洲看着他,又觉得自己这些话没什么意义:这毕竟不是秦渡所经历过的,也不是他应该负担的,许星洲的过去。 “没事……”许星洲小声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的,师兄你不用在意。” 秦渡伸手在许星洲鼻子上使劲儿一捏。 他手劲挺大,许星洲被捏的吱一声,红着鼻尖控诉地看着秦渡。 秦渡不爽地问:“你是觉得我是你妈?” 许星洲:“等等……?” 许星洲简直无从解释,谁会把他当妈啊!这人阅读理解绝对不及格…… 秦渡又拿着芦荟在许星洲脸上使劲儿擦了擦,许星洲被摁得反抗不得,秦渡粗鲁的动作弄得女孩子满脸是黏糊糊的芦荟汁,许星洲都被他揉得有些生气了。秦渡捏着许星洲的下巴看了看,将芦荟随手扔了,起身走了出去。 许星洲衣服还没换,脏兮兮匀称小腿上点点的都是红药水,满脸黏糊糊,坐在护士站的凳子上。 秦渡片刻后拿了支软膏回来,说:“师兄现在简直是个外伤专家。” 许星洲:“……” “天天摔,”秦渡一边拧开软膏一边道:“摔的姿势还不尽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每次都摔很惨。小师妹,没有师兄你可怎么办?” 许星洲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秦渡。 秦渡将药膏挤在棉签上,重新给许星洲擦了一擦她的伤口。 “……不喜欢抹芦荟你就直说。” 秦渡又说:“师兄和你妈不一样。师兄有什么东西不是顺着你的?” 葡萄枝叶青翠欲滴地沐浴阳光,又和笑声与茉莉花一处,落在了长长的医院走廊里。 许星洲笑着眨了眨眼睛,看着秦渡。 师兄是不是脸红了呢? 应该是吧,许星洲笑了起来,抱住了秦渡,然后把药膏都蹭在了他的脖子和头发上。 秦渡显然不喜欢这么做,他不爽地道:“许星洲你浑身是泥,去洗澡了吗?就抱我?” “没洗。”许星洲趴在他肩上小声说:“那我洗了再抱抱师兄嘛?” 她说话时特别乖,带着一种讨好的意思,秦渡闻到许星洲身上有点呛的药味儿,又闻到她上桃子味润肤乳的味道。那味道甜蜜而清苦,她还得寸进尺地把药膏蹭了秦渡一身。 秦渡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不了,你现在抱吧。” 然后秦渡直接把许星洲使劲儿摁在了自己怀里- …… ………… 许星洲到了晚上时,又发作了一次。 她接受完治疗之后的正常状态其实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内她头有点疼,但其实兴致相当高昂,可是到了那天晚上,她晚饭还没吃呢,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渡从外面给她买了水果回来时,许星洲就蜷缩在被子里。 那天晚上小雨淋淋漓漓。 雨水沙沙落在窗台上,灯火黄昏,映着篮球场上的积水。 秦渡回来拎着他从ole买来的车厘子和形形色色水果零食,轻轻在女孩肩上拍了拍。 许星洲毫无反应。 邓奶奶招了招手:“拍她没用,她现在不理人。小伙子,买了什么?” 秦渡看了看自己提的袋子,觉得买的确实多了,许星洲得留点肚子吃点正经粮食——便在病室里把买的水果零食分了分,只把许星洲最爱吃的那些留下了。 邓奶奶拿着红心番石榴,捏了捏:“小哥,你买的莲雾——” “——莲雾不行,我家星洲喜欢吃,”秦渡袋子里好几盒红艳艳的莲雾,他把袋子口一扎,礼貌地道:“您吃那个就是了。” 邓奶奶:“……” 世间淅淅沥沥,白雾弥漫。 昏暗的灯光中,秦渡坐在许星洲的床旁,一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往下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她还是在哭。 秦渡抽了纸巾给她擦眼泪,温柔地哄道:“宝宝,哭什么呀?师兄回来啦。” 许星洲躺在床上,微微发起抖,闭上了眼睛,泪水骨碌滚了出来。 秦渡:“……” 秦渡一颗心都被绞紧了。 许星洲伸手拽住自己的枕头,秦渡心疼得不行,光是看她发病都难受。 于典海医生应当还没下班,秦渡打算让他开点安定,让许星洲先睡过去——她清醒着的模样一看就绝望至极,是个连喘气都觉得痛苦的模样。 秦渡去于典海主任办公室门上敲了敲,于典海那时正准备下班,见到秦渡后先是一愣。 “情绪又不好?”于主任一边找药一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渡:“我下午四点出去买东西,十分钟前回来就这样了。开点药,让她先睡一觉吧。” 于主任点头,回电脑旁开了临时医嘱——两片舒乐安定,让他拿去给护士。 漫长阴暗的五月末的傍晚,雨声悠长,爬山虎委顿下来。 秦渡接过医嘱,犹豫道:“……于医生,那个……” “嗯?” 秦渡沙哑道:“……能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于主任说:“这个你不需要担心,她的社会能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要我说的话其实连期末考试都有可能赶得上……期末考试是六月末?”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渡难堪地说:“医生,能治好吗?” 于主任思索了好一会儿。 “这个,我不能保证。”他诚实地道:“但是许星洲患者的康复速度是很快的。” 于主任看了看表:“但是还有一点……也算是希望吧。我认为她有以后不复发的希望。” 秦渡:“是什么?” “只是有先例而已。”于典海道:“明天我再和先生您详细说一说吧——我的爱人让我下班的时候顺便接孩子放学,只能先走了。” 秦渡心里难受的要死,于主任背上书包就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儿似的折了回来。 于主任:“——对了,秦先生。” 秦渡抬起头。 走廊长而昏沉,空气里有股难言的潮气,有患者开始隔着门板大哭。 秦渡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居住过。这地方直到去年之前,对秦渡而言,都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人痛苦又绝望,崩溃又疯狂。 有女人因被家暴发疯,有人误入传销,有人吸毒——这里有工作压力大到崩溃的白领、也有不被家人理解的家庭主妇,模考临近的高中生,十四五岁失恋寻死觅活的中二病女孩,无法融入社会的游戏依赖青年人,见到人就惊恐,无法和任何人接触。 这里是人间最浓烈、最残忍的缩影。 在一片嚎哭声中,于主任施施然开了口: “六月末的期末考试,你劝劝她,让她复习一下吧。” 第66章 在漫长的、落雨的夜里。 秦渡抱着许星洲, 她像个顺水飘来的婴儿一般依偎在秦渡的胸口, 眉眼绯红,哭得鼻子都堵了。 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部有着极为严苛的作息,八点半准时熄灯,秦渡怕许星洲晚上难过,也是八点半上床。 黑夜中,他的手机微微一亮,是他的微信群。 秦渡有几个玩的还不错的二代,其中一个家里搞文化产业的公子哥儿在加拿大读书, 前几天刚final完,他在拉斯维加斯玩了好几天,又飞回了国, 此时在群里吆喝着要聚一聚。 这群人足有小半年没聚在一起腐败,此时一提, 炸了个小锅。 尼采说:世间万物与性有关, 除了性本身——性是权力。 而男人的聚会无怪乎是这两种东西:权力与女人, 尤其这群人最不缺的就是放肆的权力。那地点定在了陈博涛家开的江边会所,陈博涛叫了几个熟悉的模特, 秦渡一看就知道他们今晚打算照着通宵喝起。 有人问:“老秦?不来吗?” 那个在加拿大读书的直接艾特了秦渡。 秦渡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打字:“你们去吧,我有事。” 另一个人在群里说:“你不来我们有什么意思?” “老秦最近被他们学校的小姑娘勾掉了魂儿,”有人说:“估计是不敢来了哈哈哈!” 秦渡想了想。 …… 那些交错的灯光。音乐震耳欲聋。嫩模们踩着的十五公分高跟鞋。水晶杯中琥珀色的洋酒和泡在里头的烟头。他曾经轻佻地摸过那些嫩模的腰, 往她们的乳|沟里塞钱:她们的曲线呼之欲出,一个个明媚又夺目, 红唇犹如烈焰,给钱就笑,廉价又魅力十足。 秦渡太熟悉这些了。 不如说这群年轻公子哥儿连放肆都是跟着秦渡学的,他简直就是个他们圈子中浪的标杆,他做的一切都有人效仿却不得:百夫长黑卡,pagani,永远没有女朋友,自由又放肆,父母永远放心。 秦渡曾在夜店一夜豪掷百万,喝趴了来和他拼的所有人,最后睁着醉意赤红的眼睛,瞪着和他一起来的所有人。 “操他妈的,”秦渡在凌乱的灯光中,仇恨又绝望地说: “——活着真他妈无聊。” 周围人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以为他醉疯了,哈哈大笑。 秦渡那瞬间觉得死活实在是没意思,活着也太无聊了。 他犹如根被抻到了弹力限度的弹簧,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痛苦到无以复加,却无法求助,连个寄托都无。 秦渡曾经看过一部美国亲子向动画片,片名叫《rick and morty》。那里面有一个天才科学家rick——他是宇宙中最危险的人,他聪明且危险,近乎无所不能,口头禅是一串莫名其妙的音节:“wubba lubba dub dub。” 后来有个人告诉观众,那句他在嘴边挂了无数次,无论是登场还是快乐地哈哈大笑的时候都会出现的口头禅,真实意义是: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我太痛苦了,救救我。 那是思考的痛苦。 是上帝赋予亚当的善恶之果,女娲吹给泥人的那口气,与聪慧相伴而生,是名为清醒的罪孽。 秦渡人前优秀又锐利,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人群中。可是这位天之骄子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无法生活,人间失格,是个愧为人类的活物。 于是,那天之骄子用香烟、用昂贵的酒精和震破耳膜的音乐,用疾驰的帕加尼和盘山路的引擎,用大排量的、机械的浪漫,和那些平凡人想都不会想的疯狂来证明自己活着,让自己痛苦又崩溃,令自己绝望又疼痛。 于是他放松地想:我大概没有死吧。 ——让秦渡得以以人的姿态,迎接一干二净的黎明。 …… 群里仍在闹腾,这群放假没有屁事做的纨绔纷纷猜测这个勾走了秦渡的魂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 一定长得很漂亮。那个加拿大的伙计笃定地说,老秦不是外貌协会吗? 另一个人说:肯定是个段位特别高的,能拿下秦渡这种人精的绝对不是普通人,啊好想被这种段位的姐姐撩一下啊…… 陈博涛试图澄清:不是姐姐,是他师妹,今年才十九岁。 群里登时炸了锅,有人追着陈博涛问好不好看,是不是美得跟天仙一样?家里是干嘛的?加拿大回来的伙计又感慨:秦渡居然会去恶俗地勾搭自己学妹,我要嘲笑他一辈子。 秦渡:“……” 陈博涛在群里艰难地替秦渡澄清,漂亮,不是外貌协会,秦渡看上她的原因,你们看了就明白了。 黑暗中,秦渡耳边是人间的雨声,隔壁床的邓奶奶打着鼾,高中生熄灯之后还在抱着switch玩马里奥赛车,中年护士穿着软底鞋,轻手轻脚地穿过长廊。 许星洲会怎么想呢? 秦渡亲昵地蹭了蹭熟睡的、他的星洲湿润的鼻梁。 ——她应该会思考马里奥赛车到底好不好玩。 会想知道护士姐姐家里有没有小弟弟,如果有的话,是在上小学吗?她会试图伸手去雨里摸湿漉漉的爬山虎叶子,可能还会告诉秦渡她小时候分不清爬山虎和壁虎。 秦渡自己小时候就分不清。 秦渡的手机屏幕不停地亮起,群里讨论相当激烈…… 加拿大那个伙计猜测:“会不会是床上征服的?” “不是没可能啊,”另一个人发了个蘑菇头表情包,饶有趣味地道:“女人忘不了自己第一个男人,我也忘不了我第一个女朋友嘛!话说回来谁能想到,老秦,都二十一了还是……” 秦渡:“……” 陈博涛说:“不要上升到对黑山老妖的人身攻击。” “可是不是吗?”加拿大那个傻逼说:“咱们这波人就剩一个雏儿。” 黑山老妖终于在群里冒了泡,慢条斯理地说:“你再说一句。” 秦大公子不威慑则已,一威慑就极为可怕,令人想起他疯狂记仇的模样,但凡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都被他吓得不轻,群里立时安静了。 加拿大小伙计:“……” 秦渡威胁完毕,又给了颗枣,慢吞吞地道:“今晚去不了了,账记我头上,你们随便喝。” 群里那群傻逼立时疯狂感谢秦老板,并且表态绝不会给他省钱…… 秦渡将手机关上,病室里黑暗一片,只从狭窄窗格和树影投进苍白摇曳的光。 病室里弥漫开一股辣条味,是邓奶奶之前吃的豆棍儿,此时应该是松开了。秦渡坐起身,把那包辣条重新夹好。 他的星洲眼睫毛沾着泪水,乖乖地躺在窄小的病床上。两条纤细匀称的小腿上涂着碘酊,鼻尖还湿润润的,眉毛难受地皱着。 秦渡又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倒扣着不让光影响大家睡觉,躺回了那张窄小的病床上。 许星洲年轻又美好,眉眼秀丽,像天上闪耀流淌的星辰之河,又犹如隐没水底的月亮倒影。 于是拥有一切的年轻乞丐,动情地吻亲吻她的眉眼。 在那晚,在风声穿过世界时。 ——星辰的河流沉睡在乞丐的身侧- …… ………… 许星洲拿着一包新的彩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复习?” 一打厚厚的书‘咚’的一声被掼在了桌上,尘土飞扬。 秦渡拍了拍最上头那本应用统计,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扛过来这一打教材其实费了不小的力气,许星洲所在的社科类专业的课本格外的厚,还正好在噩梦的大二,教材从新闻学概论到世界传播学概论,再到公共课,还有许星洲仇恨的应用统计学——科目形形色色,一应俱全。 秦渡在那摞书上一拍道:“你的课本师兄都看了。现在突击,加上你和老师关系好,应该不会卡你,考个a-应该没问题。” 许星洲:“……” 许星洲看到最顶上那本四百多页的、有配套习题集的应用统计学,下意识地往被子里躲了躲。 “——期末考是不可能去考的,”许星洲躲在被子里:“这辈子都不可能期末考,做做选修的结课作业就算了,正式考试可以重修,还可以缓考,总之有缓考就不会去期末考试这个样子。” 秦渡眉头拧起:“你确定?” 许星洲以为秦渡是闹着玩,故意让她连住院都住不舒服,于是审视了一下秦渡的表情…… 可是秦师兄眼睛狭长地眯起,是个难得的正经脸。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在开玩笑的模样…… 他是真的想让我去考试!许星洲那一瞬间就窒息了,这还有没有半点人性!许星洲立刻躲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地蒙住了头。 “小师妹,”gpa4.0的恶霸憋闷地道:“缓考成绩真的很低,最好还是正式考吧。” 许星洲:“……” 许星洲拽着被子大喊:“我抑郁复发了!现在好绝望!听不得半句让我复习之类的鬼话,希望你尊重我——” 秦渡语气不善,使劲拽许星洲的被子,危险道:“许星洲你再演?” “我还在住院呢,呜呜呜……”许星洲躲在被子里,一边哭一边往自己的方向拽被子,大喊道:“秦渡我要去找匡护士告你的状!你不利于我的病情恢复,你今晚就给我滚粗克……” 秦渡:“???” 秦渡拽被子用的力气更大了,咄咄逼人地问:“匡护士?许星洲你给我个解释?” “对!匡护士!”许星洲死死拽着被子,用哭腔说:“和师兄不一样!匡护士妹妹是个小甜甜,人家都看不得我哭的,我一哭就哄我!那天她还和我说,她看到我都想找女朋友,还说如果有我这种女朋友的话我可以说一不二……欺负都舍不得欺……” 秦渡:“……” 秦渡极度危险地道:“你再说一遍?” 那语气真的非常危险了,许星洲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小浪蹄子求生欲熊熊燃烧:“……不过!虽然匡妹妹很可爱!可、可是我还是最喜欢师兄……” “许星洲。” 秦渡使了蛮劲儿,许星洲的被子拽了下来,许星洲眼角两滴硬挤出来的,鳄鱼的眼泪,立时暴露在了阳光下…… “——匡护士,上周刚入科,来见习。” 秦渡说。他醋意滔天,简直想把许星洲拆了。 “许星洲,你连来见习的小护士都不放过?” 第67章 许星洲:“……” 许星洲委屈坏了。 秦渡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许星洲身上没个遮掩, 难过地在床上蹭了蹭,小声道:“可是匡妹妹就是很喜欢我,我又没有刻意勾搭她。” 秦渡:“呵呵。” 许星洲眼泪水儿都要出来了:“……师兄。” 秦渡在许星洲脸上使劲儿发狠一捏,道:”你再勾三搭四试试,一会儿看不住你你就出去浪,再浪把你腿打断。” 许星洲被捏的超痛,可怜巴巴地问:“找师兄浪也不可以吗?” 她还眨了眨眼睛。许星洲本就长得极其招人,那行为就是明目张胆的美人计, 秦渡十分确定,别说他了,连寻常女孩都不可能扛得住许星洲这色相。 秦渡:“……” 秦师兄眯起眼睛:“一会儿不浪就难受?自己个儿掂量着做人。” 许星洲于是悻悻地抱住了自己的枕头, 滚到一边去了。 医院里阳光温暖灿烂,爬山虎摇出金黄光影。 于医生几乎不给许星洲开安眠药, 许星洲睡也睡不着, 干脆摸了自己的手机去玩。 秦渡看了看许星洲。 许星洲抱着枕头歪在床上, 被他捏过的面颊还红着,背对着秦渡自己的专业书刷微博摸鱼, 显然是不打算学习了。 秦渡漠然道:“你自己待一会儿,师兄去见见于主任。” 许星洲也不记仇,笑眯眯地道:“嗯,我等你呀!师兄要快点回来哦。” 秦渡:“……”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 起身,黑发后现出一截纤细如玉的、如同白鹤的脖颈。 ——秦渡觉得小师妹甜的过分, 像盛夏润红的李子。 他几乎想让她再对自己放个电,却又不想助长许星洲这种蹬鼻子上脸给阳光就灿烂的嚣张气焰,最后便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走了- …… ………… “咖啡?”于主任站在窗边,抖着雀巢咖啡包,问:“还是茶?” 主任办公室里满是金黄柔软的光。窗外的向日葵向着太阳,阳光将脏兮兮的玻璃映得模糊明亮,桌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桌上还有个老保温杯。 秦渡从墙上挂的三面锦旗上收回了目光。 他随口道:“咖啡就好。” 于主任莞尔道:“只有速溶。您喝现磨喝习惯了,大概不会太喜欢这个味道。” 于主任说着将咖啡包装撕开,给秦渡冲了一杯咖啡。 这个年轻人带着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显然天生就是被众星捧月地围着的人。于主任见过被宠爱的孩子,但这年轻人显然和那些被家人宠爱的孩子不是一个次元的。 ——他是被世界所宠爱的那种人。 于主任将那小纸杯递给他,寒暄道:“今天天气真好啊,秦先生。” 秦渡接过咖啡,礼貌道:“是,阳光很好,连着晴了很久。” “没错,”于主任祥和地说:“让人都怀疑是不是上海了……我在上海呆了许多年,五月末也都潮乎乎的,不太好捱。” 他笑了笑,又问:“秦先生,患者状态怎么样?” 秦渡:“昨晚发作了一次,睡醒之后状态就好了很多。” “——患者康复得很快。”于主任坦白道:“我前几天还看到她和我们科小护士打成一片,跟着新来的小护士一起去楼上封闭病区探险,被我拦下来了。” 秦渡:“……” 得了,实锤都有了。秦渡施施然记了仇,对于主任说:“对不起,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关于,她的病情。” 于典海医生终于开口切入正题。 秦渡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于主任:“——正如您所知道的,抑郁症的病因并不明确,有家族遗传性的,也有内分泌失调性的,但是许星洲患者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没有家族史,却有极为明确的外因。” 秦渡眯起眼睛:“嗯。” “——不幸的童年,”于主任道:“父母的不管不问,早逝的监护人……她的童年创伤非常深刻,所以我认为她的发病是应激性的。并且,其中,有一个心结。” 秦渡一愣:“心结?” “对的——心结。说实话,你没发现吗?”于典海点了点他面前的病历本。 “她的情绪有一个爆发的点。” “而那个点,因为那些创伤——她永远跨不过去。” 关于那个会导致许星洲情绪爆发的点,于医生其实有一点线索,可是其实知道的也不多。 他和许星洲谈过不少次话,精神心理科医生的谈话和外行人不同,许星洲在谈话中对着自己的主治吐露了很多,她不敢对外人说的、黑暗的、可怕的情绪。 于主任说完,望向那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一手拿着纸杯,摸着下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阳光镀在青年的鼻梁上,他长相极为凌厉而英俊,衣着不凡。 放在三个月以前,于医生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这种人会为一个女孩做到这种地步。这个青年从许星洲入院以来几乎就是睡在医院里,而且他住的甚至都不是个单间病房,世中集团的董事长的独子和一个妄想症老太太与焦虑症高中生住在一处,每天晚上挤着逼仄的病床。 于典海行医多年,这件事几乎超出了他的认知底线。 那实在是,称得上一往情深了。 “……您……”秦渡犹豫道:“您知道什么吗?” ………… …… 于典海那一瞬间想起,他的病人谈到她第二次发病时的模样。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她那时候极度的绝望,几乎被自己的情绪彻底压垮,被迫休学一年,连见到人都觉得恐惧,光是尝试自杀就尝试了三次——她发作时及其擅长伪装自己,天生又非常的聪明,其中两次差点就成功了。 ‘我承受不了,’十九岁的病人哽咽道:‘那时候我在世界上就是个孤家寡人,我承受不了第二次被抛弃了。’ ‘人要剖开自己的心是很难的。’ 许星洲看着于典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想被抛弃了。’ ………… …… 于典海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二十一岁的青年。 这青年腕上那块表就值主任医师一年的工资加绩效——这世上真正能炫富的人往往低调得很,尤其是秦渡还是他们圈子里做事最稳重的一个人。秦大公子还在读书,开的车应该是在他家车里挑的最普通的一款,而那款最普通的奥迪a8,于典海去年才买了下来。 这种人,平时到底会面对什么诱惑呢? ——他会不会辜负那种女孩全身心的依赖? 阳光温暖,面对着那青年探究的眼神,于主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太清楚,”于典海叹了口气道:“秦先生,您在和她的沟通中慢慢发现吧。 他想了想,还是轻声说:“之前的先例证明,如果能找到她的心结,并让她克服的话……我认为,一生不复发也是有可能的。” 秦渡点了点头,也不再强求,捏着那个纸杯微微一晃,在阳光中将咖啡一饮而尽。 “我也不是总喝现磨。”秦渡拿着空杯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中考之前经常和同学一起去门口超市买速溶,在水杯里一口气冲四包,泡的特别浓……那时候其实成绩也不太好,上课都不敢睡觉……算了。” 于典海咧嘴一笑。 秦渡又羞耻地说:“那时候年纪小,怕上不了高中,学习还挺努力的,就怕被我妈没收手机没收电脑没收机车……” 于典海双手交叉,饶有趣味地回答:“想不到还有这种事,我还以为您一直挺顺的呢。” 秦渡没听见这句话,十分ky地回忆往昔峥嵘: “然后后来十八岁之后经济独立,随便拿了个全国金牌,保送了。” 于典海:“……” 秦渡把纸杯扔进垃圾桶,怅然道:“谢谢款待,我真的挺喜欢速溶咖啡。” 于典海:“……?等等?” ……- ………… …… 于典海行医二十余年,手里经手过无数的病人。 他大学时的,其他方向的同学已经见惯了生死。内外妇儿肿瘤神外——这些科室仿佛是把生生死死当成一件每日都会出现的常事来面对的。 这些科室的医生被医闹折磨,被生死掌控,熟悉黄色的尸体袋,熟悉面对遗体时肃穆的鞠躬动作。这些医生与病人与病人家属打交道时,病人及其家属的情绪犹如刀刃一般外露,或是痛苦绝望,或是冷漠冷情。 在精神科很少见到生死,可是却并不比他们缺少绝望。 这里的患者所面对的,是一个漫长的、关于抛弃和不理解的人际关系。 他们永远处在一个潜移默化的、被抛弃的状态之中。 ——真的不想哄了,明明身上没有毛病啊,他是不是只是在磨我?有家属临走时说。 ——他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吗?有女孩迷茫地问,此后她再也没来过。 ‘矫情’,‘和他待在一起我也要疯了’……明明这些患者的苦痛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他们还是被时间以一个十分和缓的速度抛弃在了世界之外。 于典海看到许星洲坐在外面的草坪上时,是下午的两点钟。 “在做什么呀?”于典海靠过去,温和地问,“外面这么热,怎么不进屋待着?” 那病人是个和他女儿岁数相仿的女孩。 十九岁,是个如花一般的年纪,生得非常好看,笑起来有种绝望又辉煌的青春感。入院以来来探视的都是同学,她的室友来的非常频繁,可是更频繁的是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儿子。 她的父母从来没来过。 他们怎么忍心呢,于典海有时看到她会很怅然,明明是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许星洲眉眼弯弯地回答:“于主任,我在等我师兄。” ——果然。 “进屋等嘛。”于典海劝道:“你师兄看到你晒黑了还要唠叨你。” 许星洲想了想,灿烂地笑道:“可是他挺喜欢我等他回来的!放心啦,他和我说,他两点多就回来啦。” 于典海就不再劝。 于主任回自己办公室待着。他的办公室灰蒙蒙的窗户能看见那片草坪,外头大叶冬青绽开花朵,梧桐荫凉如盖,许星洲坐在草坪上,风一吹,金黄蒲公英散了漫天。 他那天下午很忙,晚上估计也会走得晚,他先是例行查房,又是被叫上去会诊,f大附院有个很棘手的病例,一群德高望重老医生都聚在一处,于主任在会诊的间隙,又好奇地往下看了一眼。 那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天气还挺热的。 许星洲还是孤零零地坐在长凳上,她穿着人字拖和小短裤,看上去有一点可怜。 ……说起来,于主任想,之前通知过秦公子,下个周就可以出院了。 既然可以出院了,松懈片刻也是正常的。 于主任会诊和二科与他死活不对头的邢主任撕了个不可开交,互相侮辱了一通学术水平和近期发表的期刊,最终于主任以一篇sci二区对战一堆中文核心,完胜,得意洋洋地下了楼。 那时候已经四点多了,于主任回了办公室,又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看看太子爷来了没有,他家妞是不是还在外面。 ——答案是,没来。 许星洲还是坐在外面,盘着腿坐在长凳上,一头长发披在脑后。 匡护士翘班陪着她,世间现出一丝璀璨的红色,匡护士似乎还去买了零食,陪她一起等那个说好会在两点时来的男人。两个人笑笑闹闹的。 于主任突然想起自己,在三十年前,他们的学生时代——那时候有没有让自己的妻子这样等过呢? 于主任走出办公室时,那个带教老师正在到处找人,于主任没如实告诉她,说那个来见习的匡护士又翘了班。 “没见到。”于主任驾轻就熟地撒谎:“匡护士?兴许去档案科学习去了吧。” 让匡护士多陪小姑娘坐一会儿得了,于主任心想。 毕竟一个那样的小姑娘等一个爽约的男人,该有多难过- 五点时,太子爷还没来。 病区里开始配给晚饭。匡护士很有自知之明地回来帮忙,于主任出门时匡护士正在带教老师面前跪着认错。 于主任拿了饭卡去食堂打饭,在去食堂的路上又有点惦记小病人有没有饭吃,准备过去看看:如果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话,就顺便带去员工餐厅喂一顿。 这位太子爷怎么能还不来呢? 于主任又觉得气愤,从许星洲等他到现在,这都过去了三个多小时,太阳都要落山了。 他推开住院楼的大门。 门外阳光金红,云层火烧火燎,犹如燃烧的睡莲。 小病人还是坐在外面,只不过现在是坐在树荫里。隔壁病室那个狂躁症民谣歌手在手舞足蹈,那个焦虑障碍的高中生头上顶了一片树叶,不知在演什么。于主任看了一会儿,稍微放心了一点。 …… 他吃完饭回来时,许星洲抱着个吉他,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那群人里有她同病室的邓奶奶,有拿着橡皮球的24号床,有隔壁病室的一大家子,病人家属也聚在那里,还有少许刚吃完饭的年轻医护,将她簇拥在最中间。 夕阳西下,万物燃烧,小病人抱着吉他弹曲子,弹的是张卫健的《身体健康》。 于主任对这首歌熟悉得很,不如说每个从非典年代走来的每个医务工作者都听过这首歌。是张卫健为那个年代唱的——病人在病床上听着落下泪来,医生护士们在医院走廊里听着这首歌绝望地哭出声,而于主任在f大读本科时的上铺的哥们,就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年代。 “我不要做弱质病人,”女孩一边弹吉他一边唱道:“变成负累你不幸,谁想有病,厌恶呻|吟……” 于主任眼眶发红。 “我只想身体健康。” 那粤语带着夕阳与浓烈的浪漫,像是在水底燃烧的火焰。 “——要活到过百岁不需拐杖都可跟你相拥。” 她唱道- 许星洲患者非常成功的路演,在六点半时被强行结束了。 那时天黑蒙蒙,医护人员根本负不起哪个病人走丢的责任,便连许星洲和鸡姐姐这个骚动源头都一起同踹了回去。 于主任晚上还有学生的论文要改,为了抵御睡意,去护士站倒热水冲咖啡。科室里那几个夜间值班的研究生看了他犹如耗子见了狐狸,一动都不敢动,并且瑟瑟发抖地收起了绝地求生…… 绝地求生有什么好藏的,于主任觉得好笑,谁上研究生还不摸个鱼了? 然后他看见许星洲抱着自己的黑熊玩具,坐在护士站。 “还在等人?”于主任说:“回去看电视吧,你追的电视剧不是要结局了吗?” 许星洲摇了摇头,道:“师兄刚刚和我说,他被抓到崇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于主任:“……” 于主任对发生了什么,心生了然。 ——这么多年,发生在这里的,淡漠又绝望的疏离,他已经见过太多了。 那毕竟是一个那样的天之骄子。 “他都被抓到那么远的地方了。”于主任不忍心挑明,劝道:“别等了,回去玩吧。你都等了他这么久了。” 许星洲摇了摇头。 “你一开始说,师兄看到你等他会很开心,”于主任仍是劝孩子似的劝她:“可是他现在看到你等他等到这么晚,绝对会发火的。你师兄脾气这么坏,你打算气死他算了吗?” 许星洲还是摇了摇头。 于典海:“……” 小病人认真地道:“于主任,我现在不是为了让他高兴而等他了。” 于典海微微一怔。 “于主任……”许星洲喃喃道:“师兄他跑到那么远,也不回我的信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呢?” 许星洲说:“他开车开得那么猛,路上出了车祸怎么办?” “如果被绑架了呢?”许星洲难过地说:“如果像小说里一样,有人想要他的命可怎么办呀?” ——如果是你的师兄不那么重视你了,如果他有了别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可是他不忍心,于主任见惯了这种钝刀子割肉,这个十九岁的女孩脆弱得可怕。 “所以。” 许星洲坐在护士站外的小凳子上,病区灯光并不太好,昏昏暗暗的,她一手拽着自己的那只破熊,认真地开口。 “……我现在等他,是因为我怕他出事。”- 八点半时,病区准时熄了灯。 许星洲这段日子表现不错,病情稳定,积极配合治疗,加上大家都喜欢她,她也离出院不远了,所以被允许和值班护士一起在护士站等人。 于主任出办公室上厕所时,许星洲孤零零地趴在护士站里。 ……果不其然。于主任不忍地想。 她在等待一个能依赖、会把她视为必需之物的人。可是在她的师兄所面对的那些诱惑面前,她应该是够不上‘必需之物’的门槛的。 病区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于主任听见许星洲难受得喘气,像是要哭了。 八点半没来,今晚应该就不会来。 毕竟大家都是八点半睡觉,他就算来了,也只是蹭个不太舒服的床铺而已。 于典海扪心自问,哪怕是在自己与自己的爱人热恋期,如果他被抓到崇明,到医院熄灯的时候都归期未定,他也会在事情结束后回自己家睡觉。 回医院太麻烦了。 他又回去给学生改论文,改到十一点二十多。 四十七的岁数已经不好熬夜了,天天巴不得跟自己的病人一个作息呢。于主任困得要死,索性收了电脑回家,把包往肩上一背,出门时,许星洲已经把椅子搬到了病区门口,探头往外看。 于典海:“别等了,回去睡觉吧,不早了。” 许星洲眼眶红红的。 “我……”许星洲沙哑地喃喃道:“我再等一会儿,十二点就回去睡。” 于典海:“别等了,小姑娘,越等越难过。他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于典海想。 最好是从现在开始放弃幻想。 他以前可能是个二十四孝好男友,天天陪床,但是他这样的人总会有腻烦的一天——他可能是把照顾病人这件事当成游戏玩,也可能只是享受感动自己的过程,可是时间长了,这种拥有全世界的男人总会腻烦这种游戏。 许星洲摇了摇头。 不愿意回去,于典海也没得劝,只得推门要走。 可是下一秒,他听见了引擎的轰鸣声。 接着车门一开一关,一串属于男人的步伐响起,许星洲大概听惯了这种声音,难受地揉了揉自己病号服的下摆。 黑夜之中,外头的走廊昏暗地亮着紧急通道的绿灯,那步伐几乎是跑着冲了过来。 于典海抬起头,病区玻璃门咕咚一声开了。 ——半夜十一点半,那个公子哥儿满头是汗地冲进病区。 他浑身狼狈至极,衣服都皱皱巴巴的,进门看到他的小师妹黑咕隆咚地坐在凳子上,先是一怔。 下一秒,他紧紧地把许星洲抱在了怀里。 “你怎么现在不睡……”他抱着女孩子,沙着嗓子开口:“这么晚了,你先上床啊,笨吗?” 许星洲带着几不可查的哭腔,抱着他说:“……可是我担心……” 于典海打断了他们,有些神奇地问:“秦先生,您居然会现在回来?” ——我还以为这么晚了,您今晚就不会回来了呢。 于主任被打脸,有点不太好意思,最终也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回来了。” 黑暗中,秦渡低哑地回答: “……我怕她睡不好。” 于主任注意到,那太子爷的姿态绝望又深情,几乎称得上是在拥抱一生的挚爱。 第68章 夜深露重, 繁星在枝头生长。 许星洲抱着秦渡蹭了蹭, 以额头抵在他的脖颈处,那是个极其亲昵的姿态。病区门口穿过呼呼的风声。 “你去哪了?”许星洲搂着秦渡的脖子,不满地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秦渡哂笑道:“胆大包天,你还敢查师兄的岗?” 许星洲:“我还敢掐你呢。” 秦渡伸手在许星洲脸上使劲一捏,道:“实习公司那边临时有事,把师兄叫过去了。师兄本来就是去拿材料,结果连那边事发突然,让我一路开车过去, 工地现场的事故处理完了之后才开车回来。” 许星洲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没发消息,是因为师兄手机掉进水里去了,开不了机。”秦渡埋在许星洲头发丝儿里, “借了别人的手机给你发的短信……”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和泥味儿。 许星洲抱住了他的肩膀,又问:“你没碰别人吧?” 秦渡:“碰了我还敢抱你?” “——再说了, ”秦渡好笑道:“只有你会抱今天被泼了一身泥水的人吧。” 他真的被泼了一身的泥水, 头发里都有些泥沙。许星洲笑了起来, 但是死活不松手。 病区漆黑而暗淡,唯一明亮的便是窗外月亮。 师兄在门口俯身抱住许星洲, 片刻后把那姑娘牢牢抱了起来,动情地闻着她发间的柑橘花香气。 “行了,”青年在她发间吻了吻:“回去睡觉?” 许星洲笑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他抱着许星洲, 穿过幽深昏暗的走廊。 窗上的爬山虎在风中簌簌作响,走廊贴着医护风采照片, 每个病室都紧闭着门,里面是熟睡的男人和女人们。 许星洲趴在秦渡的肩上,往他身后看。 秦渡的身上有点脏,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可是,许星洲觉得他是踩着星星走来的- 然而温馨的情景只持续了片刻。 病房中,深夜十一点五十七分。 月光皎洁,犹如潮汐一般穿过爬山虎,落在许星洲的床上。小破熊被秦渡强行发配陪护床,另外两个病人睡得如猪一般甜。 秦渡眯起眼睛,危险地道:“许星洲,你什么意思?” 许星洲气喘吁吁地说:“别……别!你睡下面。” 秦渡冰冷地说:“想得美,我他妈大老远回来还得睡陪护床?” 然后他将外套一脱,强行要钻上病床,然而许星洲当机立断,蹬了他一记窝心脚…… 这他妈脚都用上了。 秦渡有点怀疑人生,简直以为自己招了讨厌,可是许星洲刚刚抱着他的样子,怎么想也没有任何要发脾气的模样。 “师兄,”许星洲难以启齿地说:“……睡一张床倒是没事,我也不是非得你去睡陪护床。不对,不如说我也挺喜欢抱着你睡的。但是——” 秦渡大概也累得不行,打了个哈欠,问:“嗯?” “——但是,”许星洲说:“你去洗个澡再来。” 秦渡:“……” 秦渡想起这里的大洗漱间,吃瘪地说:“可……” “我知道只有公用洗手间。”许星洲小声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意进去洗澡,里面连热水都没有,只有漏水的冷水水龙头,所以你睡陪护床吧。” 秦渡自幼娇生惯养,连大学寝室四人间都睡不得,看到了卫生中心的洗澡条件就发憷,以往都是去上课的时候顺便回家洗澡的。 许星洲直白地总结:“师兄,抱抱可以,睡在一起不行。” 秦渡:“……” 那女孩子话里的嫌弃,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许星洲攻击完他,立刻一卷被子,抱着小黑躺在了床上——并且伸出一只脚示意秦渡赶紧睡陪护床去,别把大家吵醒了。 秦渡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正当许星洲以为他要睡陪护床,就听见他拉开了柜子。 他在柜子里翻出了换洗衣服和毛巾,又取了许星洲平时洗手用的肥皂,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许星洲微微愣住了。 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看着窗外明亮的月亮和漆黑的树藤。 外面的公用洗手间里传来哗哗放水的声音,而邓奶奶吃了安眠药,正甜蜜地打着鼾。她听见树叶摩挲的声音。细微的、护士的脚步。 温柔风声浸润长夜。 不知过了多久,病室的门吱呀一开,秦渡以毛巾擦着短发,推门而入。 他已经冲过了澡,套着短裤背心,浑身都是许星洲那块皂的味道——连头发都是用肥皂洗的。接着他爬上了许星洲窄窄的病床,掀开她的夏凉被。 许星洲迷迷糊糊地道:“……师兄。” 秦渡困倦地嗯了一声,将小师妹搂在了怀里,说:“……师兄洗过了。现在很干净。” 于是许星洲翻过身,柔软地抱住了他- 小姑娘的抱抱又软又娇,鼻尖还都是她发间柑橘花的味道。 秦渡被挠得心里发痒。 “师兄。”许星洲还乖乖地问:“你今天怎么了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秦渡惬意地眯起眼睛:“……嗯?也没什么。去公司的时候他们说崇明那边的工地出了点事儿。我得去,也正好整个组里只有我有车,就开车带他们过去了。” “诶?什么事啊?” 许星洲头一次听秦渡谈论他家那个公司,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秦渡模糊地回答:“……能有什么事,就是民工的那些纠纷……家里那摊子事儿而已。现在要去实习了,我爸就交给我,让我去练练手——结果大概是我穿得最正式,有人以为我是管事的,对着师兄就是兜头一盆脏水……” 秦渡又说:“好在没动手。” 许星洲一愣,敏锐地问:“师兄你不是管事……的吗?” 他这种人,去了肯定是颐指气使的。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又有些莫名地问:“现场还有比你级别更高的?” 秦渡:“……” 秦渡把许星洲脑袋往怀里一摁,冷漠道:“呵呵。”- ………… …… 许星洲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如同苹果一般金黄鲜脆的阳光,和靠在她身边的秦渡。 秦渡一手拿着自己的专业书,坐在灿烂的暖阳中,结实腰身为许星洲挡住大半光线,那明明应该是个色气十足的场景,适合拥抱适合接吻适合羞羞羞,可是师兄此时,只是一手牵着许星洲细细的手指头。 许星洲看着秦渡和自己交握的手指:“……” 别说在被子里偷偷摸摸自己的欧派了——起床的时候秦渡宁可牵手都不抱抱。不对,别说牵手了,这还只是勾着手指头呢。 这是什么?这是对许星洲个人魅力的,毫不掩饰的羞辱。 …… 秦渡心虚地问:“醒了?” 许星洲难过地说:“……呃?嗯……醒了。” 秦渡:“……” “醒了就去洗漱,”秦渡甚至还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现在人应该还不多,师兄再看会儿书,过会再去。” 许星洲点了点头,顺从地下床去拿自己的口杯,趿上拖鞋走了两步,却又觉得十分在意…… 她心塞开口:“那个……” 秦渡挑起眉头,示意她说。 许星洲其实想问是不是我的胸太平了你看不上,还想问是不是你对这方面的事情都不太行,但是她最终觉得第一个问题属于自取其辱,第二个问题属于当面找茬,容易被记仇的秦渡记在小本本上慢慢折磨——哪个问题问出来,都送命。 许星洲打死都不想听‘说实话许星洲抱着你时我觉得我是个基佬’,更不想被秦渡记小本本,立刻理智地闭了嘴。 许星洲颤抖道:“没、没事。” 于是秦渡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耳朵,在金黄的、如同脆苹果的阳光中,把脸别了过去。 ——‘阳光,犹如金黄的苹果般降临于世。’ 这句话是许星洲小时候从哈利波特里看来的,她对这句话印象极其深刻。她小时候就是哈利波特的粉丝,至今记得这句话后面跟着的情节:是十九年后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也就是说,那‘苹果般的阳光’其实是分界了十八岁的哈利与三十七岁的哈利的一句话,代表着十九年的跨度。 他妈的。 我看着长大的哈利,都孩子一长串了…… ……我呢?好不容易有了男朋友,男朋友还有问题…… 全副武装应该会有效果的,许星洲有一丝悲壮地想:大不了自己多拼拼命。 …… ………… 秦渡曾经对那个叫鸡姐姐的民谣歌手的存在极为愤怒: 许星洲和鸡姐姐关系好得过头,俩人只要状态还行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开始时甚至令秦渡以为自己被个白毛酒吧驻唱给绿了。 妈的不就是一头白毛——跟谁他妈没染过似的,秦渡当时恶狠狠地想。他连白蓝渐变都漂过,秦渡吃醋时简直想把许星洲脑瓜弹嘣,还想把酒吧驻唱赶走。 结果他正准备去把许星洲拽过来,教育一顿男女有别时—— ——听见了许星洲和鸡姐姐以姐妹相称。 秦渡:“……???” 结果秦渡的迷惘还没散尽呢,他又看见了鸡姐姐的前任来探病…… 鸡姐姐的前任长得相当不错,衣品也好,紧身上衣包着呼之欲出的胸部,一看就觉得是个相当受欢迎的类型,举手投足间气质十足,温柔又体贴。 ——唯独一点,就是鸡姐姐的前任个子和秦渡一样高,健身教练,是个八块腹肌的肌肉男。 后来,秦渡撞见许星洲和他坐在一起擦口红,姐妹坐在一起挑2017春夏彩妆,又坐在一起聊今年的上海时装周……再后来秦渡听见鸡姐姐直言不讳‘我要是敢再骚一点我就抢你的裙子穿’…… ……弄了半天是同性交友吗?! 秦渡不掺和了。 ………… …… 秦渡早上拿着口杯去洗漱时,正好看见许星洲披着秦渡的外套,和鸡姐姐对头地嘀咕着什么。 秦渡:“……?” 他凑过去听了听,听到那俩人支离破碎的交谈声: 许星洲拿着牙刷叨叨咕咕,秦渡只能听见风里传来的琐碎单词:“……不行……我觉得……今天早上……怀疑不行……男人……” 秦渡:“……?” 什么不行?秦渡一头雾水,他们买了什么护肤品吗? “……不可能吧?”鸡姐姐拔高了声音:“不是个挺好的身材吗!” 身材? 什么身材?他们在讨论健身? 许星洲拼命捂鸡娘娘的嘴,压着声音说:“你不许这么大声!他也有自尊的!” 鸡娘娘:“自尊……我给你说,还是分手最简单……” 秦渡莫名其妙,什么自尊不自尊分手不分手的? 他拿着自己的口杯和洗面奶男士护肤品去洗脸刷牙,许星洲和鸡姐姐在护士站外头对头地继续讨论着什么不行和身材的话题,秦渡懒得关心。 早晨阳光很好,公用洗手间里一排水龙头,洒进明媚阳光。 秦渡去时,偌大的洗手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放着歌刷牙,一边计划自己今天要做什么。 星洲早上有一次磁刺激治疗,他得陪着到治疗结束,她下午大概会因为头晕而睡觉,他下午再去买个新手机,学校有一门考试,还得再去公司刷个脸。 其实,秦渡对接手他家这份产业缺乏兴趣。 他家里搞的那些东西——那些房地产啊建筑啊之类的,在他看来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产业真的非常适合积累基层经验:而基层的经验,作为秦渡这种天生的管理层而言,他真的极其稀缺。 秦渡甚至为这次实习专门腾出了一个暑假的时间,看看这两三个月能不能弄出些新鲜的东西来。 ——他不缺钱,也不缺谋生的能力。 秦渡对着墙,漫不经心地思考。 可他还没思考完,许星洲估计就被鸡娘娘嫌弃,悻悻地钻进了洗手间……鸡娘娘身处食物链顶端,应该是把许星洲训了一顿。 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 “师兄!”许星洲扒着男厕所的门悲愤地对里面宣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对你不离——” “——许星洲,”秦渡窒息地说:“师兄在尿尿。” 一阵尴尬的沉默。 许星洲满脸通红地说:“对、对不起。” 然后她立刻拔腿逃了……- ………… …… 当天下午。 病室里热浪扑面,邓奶奶不想开空调,整个寝室都又热又闷,高中生去外面继续打游戏,许星洲床头还堆着一打厚厚的教材,外头的世界花儿开得姹紫嫣红,万物苍翠。 邓奶奶突然问:“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许星洲:“……” “您说点儿人话吧,”许星洲躺在床上,捂着发疼的头道:“我现在不太舒服,很想吐……” 邓奶奶说:“不如来聊聊男人?” 许星洲:“……” 许星洲懒得搭理,她困倦地在床上滚了滚,摸起了自己的手机。 在医院睡觉并不舒服。 在这里随时会有人喊叫起来,或是惨叫或是扭打成一片,许星洲自我感觉自己如果被吵醒的话,她的心情还是极为不受控——药物和电击只能让她的情绪变成模糊的一片云,却很难让她的心情真正好转起来。 许星洲仍然惧怕情绪的深渊。 尽管那深渊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可怕,会把许星洲活脱脱地剥离出去,控制她自杀,化成幻听在她耳畔不断喃喃她最害怕的句子;但是这深渊仍然存在,许星洲仍觉得它张着血盆大口。 她就不太敢睡,于是从旁边摸起了手机,但是她摸起来,才觉得手感不对,这个似乎是秦渡的。 他手机进了水,今天就没带走,说是下午去买个新的——许星洲扪心自问自己手机进水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拿吹风机吹干,秦渡第一反应则是去买个新的。 许星洲:“……” 许星洲仇恨地咬了咬被子,想了想自己微信加支付宝的那一毛两分钱,又想了想自己泡汤的实习,悲愤地心想我也想当有钱人…… 她按了按开关,那手机居然奇迹般恢复了生命,重新开机——欢迎使用中国联通的画面之后,那些积压了一整夜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 有人约秦渡出去浪,还有他实习上的一些消息。许星洲把微信往下滑了滑,发现于主任又想和他约谈。 许星洲:“……?” 他们又要约谈什么呢?前几天不是约谈过吗? 这明明都要出院了。 她有点好奇,却又不敢知道他们究竟在谈什么,便忍住了没翻。那手机状态还算正常,许星洲对着屏幕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秦师兄曾经删过自己的短信。 ……看他曾经发给自己的短信,应该不算侵犯隐私。 许星洲想着,点开了秦渡手机的搜索框,搜索了自己的名字。 第69章 ……看这个, 总应该可以吧。 许星洲想着, 点开了搜索框,搜索了自己的名字。 午后阳光灿烂,抖落一地粉蝶般的阳光。 许星洲想起秦渡曾经告诉过她:存手机通讯录时一定要存本名,不能用特殊的称呼,否则万一手机丢了,后果会非常严重——并且他以此为理由,逼着自己把秦主席三个大字改成了秦渡两个大字。 事实上,许星洲粗略地翻了一下, 秦渡的通讯录确实也是如此,顶多在本名的基础上加个备注地点,清一色的毕xx和财务xx, 北京xx上海xx。秦师兄的微信也是这么存的,一长串下去全是人名, 所以许星洲非常确定, 他存的就是‘许星洲’三个字儿。 许星洲把自己名字三个大字输入进去, 满怀期待地看着屏幕…… ……接着,发现, 没有对应联系人。 许星洲:“……” 一片空白?不能吧? 许星洲从小到大名字被写错过很多次,最后一个‘洲’字简直没有人写对过,从周到州舟宙昼——错别字一应俱全。许星洲感觉有点受打击,又把洲字改成了“州”, 重新搜索。 ——还是没有。 许星洲:“???” 她又病急乱投医地搜了搜浪字,浪也没有她, 就几个叫韩什么浪、林浪什么的人,好像是秦渡高中时数学省队的队友。 该不会没存吧? 可能是秦渡那次生气,把自己的微信和手机都拉黑了之后就没再存过了……许星洲有点想哭,鼻尖尖都酸了,点开拨号界面,把自己的手机号一个个认真地摁了进去。 130 xxxx x356 许星洲刚输完,下头便跳出备注: 「我家星洲」- 不是说好了只存本名的吗,许星洲脸红了。 盛夏灿烂的阳光落在床单上,许星洲拿着秦渡的手机脸红了一会儿,心想谁是你家的呀,如果你被绑架了他们可要给我打电话的,秦渡可真是个磨人精…… 但是,又觉得有点开心。 许星洲红着耳朵搜了搜秦字打头,跳出一串他的本家亲属,秦长洲也在其列,但是全都是本名——许星洲连秦渡爸爸的名字都认不出来,更不用提他从不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妈妈了。 放眼秦渡的整个手机,‘我家’的人,也只有一个而已。 而秦师兄,从没对她提过半个字。 许星洲开心地往床上一栽,叽里咕噜地抱着破熊打滚,只觉得心里花儿都开了,窗外的向日葵叶子在风里挥了挥,像是在给许星洲遮阳光。 许星洲脑袋晕乎乎,她在自己额头上使劲一拍,让自己清醒一些,接着她点开了自己的短信框—— ——手机那一瞬间,黑屏了。 许星洲:“???” 许星洲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渡的手机,死活不相信那堆短信从此离自己远去了,她又不信邪地长按开机键——这次屏幕一亮,苹果标志出现的瞬间,屏幕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彩色条带。 下一秒,手机发出咔咔两声,喇叭孔里流出两滴黄水儿,关机了。 许星洲:“……” 许星洲颤抖着将手机放回了床头柜。 邓奶奶:“小姑娘,咋了?怎么有股怪味儿?” 许星洲说:“手机自爆了。” 邓奶奶大惑不解:“又不是三星,苹果也会爆的么?” 许星洲:“真的是自爆,不是我动的手。” ……今年到底还要背上多少债务…… 为什么认识秦渡之后总在赔他钱……话说他应该不会让赔的吧,毕竟都是他家星洲了——但是许星洲想起秦渡的坏蛋模样,又觉得以秦渡的恶趣味来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二少女好一点啊! ……呜呜泡汤的实习…… 许星洲埋在被子里,闷声哀嚎。 说起来那个短信,秦渡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呢…… 许星洲抱着熊望着窗外的明媚的阳光,只觉得这些短信,和秦渡承诺好的回应可能都已经坠进了忘川。 坠进去就坠进去好了,许星洲想。 ——至少他现在还是我的。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忘了就忘了吧- 这消费主义的世界上,奢侈品实在是太多了。 许星洲知道花晓老师背来上课的鸵鸟皮铂金包就是二十五万,berkin,几乎是许星洲毕业后的理想年薪的两倍——同样她也知道秦渡的那辆跑车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几乎是世间对奢侈品的所有定义。 拥有二十五万的包很奢侈,拥有一辆那样的超跑也是,有人认为买房困难,所以房子也是奢侈品,有人觉得追星很贵,黄牛票和让人操心的官方,有人觉得吃煎饼果子加个鸡蛋都算奢侈——总之,这世上昂贵的东西无数。 那些东西都是有明码标价的。 许星洲认为,这世上最奢侈的,还是拥有一个“人”。 其实人们大多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大多数人从出生的瞬间就拥有‘父母’这种连死了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存在,他们长大后就算无法拥有自己的配偶,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他们身上的亲情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他们一生都无法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这世上最奢侈的物件。 下午四点,鸡姐姐坐在许星洲床上,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用ipad看电视剧。 鸡姐姐突然问道:“妹妹,快出院了是吧?” 许星洲一怔,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快出院了。 ——许星洲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不少,自杀倾向已近乎缓解,而他们医院的床位本来就相当紧张。像许星洲这种病情的患者乐天得近乎躁狂,前几天来有别科研究生来探班,看到许星洲在大楼外抱着吉他路演,进来就夸:‘你们的躁狂症患者社交能力很好啊!怎么干预的?’ 一片沉默后,他们科的护士尴尬地道:“……那个十二号床啊?她是抑郁症进来的。” …… 于医生最近正在准备把许星洲打包丢出去。 只不过出院不代表病情缓解,只代表病情已经得到了最基本的控制,许星洲回去还是要继续坚持吃药才行。 病室里一片安静,只有落在床单上的昏黄夕阳和ipad上叽叽喳喳的电视剧声,邓奶奶被抓出去谈话了,许星洲看了看表,秦渡还得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回来。 鸡姐姐问:“电视剧看不下去?” 许星洲点了点头,说:“我在想事情。” “……你说说看。”鸡姐姐将ipad扣了:“兴许说出来就有答案了呢。” 许星洲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许星洲小声道:“鸡娘娘,人想要拥有另外一个人,是不是挺困难的?” 鸡姐姐拧起眉毛:“你说的是什么样的拥有?” 许星洲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就……”许星洲羞耻地说:“那种,不离不弃的程度吧……哎呀说出来这四个字的瞬间我就觉得没戏,鸡姐姐你当我没说。” 鸡姐姐没有回答。 许星洲诚实地说:“……鸡姐姐,出院了之后,我应该会挺想你的。” 鸡姐姐也笑了笑道:“姐姐会也想你,姐姐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许星洲嗯了一声,只觉得想落下泪来。 鸡姐姐是出不了院的。 他既往有药物依赖史,加上他的躁狂症是器质性的,昨天白天还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两个人像两个小学生一样玩过家家,到了晚上,他就被捆了起来,起因甚至只是一小包药。 我不想吃药,昨晚的鸡姐姐嘶吼道,我只是情绪高涨,情绪高涨都有错吗?你们为什么不信我呢? 我父母不喜欢我是同性恋,鸡姐姐绝望吼道,可是这有错吗? 他高中时曾经被自己父母绑到江西,在一个戒网瘾治疗同性恋的机构里度过了三个月——他父母那时试图矫正他的性向,从许多人处打听了这么个宝贝地方。那里和被曝光的l市四医也没两样,甚至更为夸张。 鸡姐姐说,在那里要四点起床,背弟子规以正视听,背不对便是拳打脚踢。 他们鼓励互相揭发想逃跑的人,发生过极其恶劣的、针对性向的、羞辱性体罚,学生被逼着喝烟灰水。 那里体罚极为严重,鸡姐姐这种驴屎脾气、特立独行的人在那里可没少挨揍。他说他被揍疯了,是应激性的,谁打他他就咬谁,后来不打他他也咬人,再后来发展到在那里半夜尖叫。而在那种机构里寻衅滋事便会被打个半死——鸡姐姐那时几乎被打死,他父母见到他时他脑筋都不正常了。 宁折不弯,鸡姐姐谈起那时候的事时,这样对许星洲说:当然不是说姐姐的性取向,姐姐的性取向都弯成九寨沟了。 那天晚上,许星洲听着鸡姐姐近乎癫狂而偏执地重复:我是个同性恋,可是这有错吗?有错吗? ——可是他们不理解,他们将我遗弃在这世上。 被捆住的他,每个字都仿佛带着血。 过了会儿,他又说:“姐姐给你弹个曲子吧。” “姐姐大学还学的是音乐呢……”鸡姐姐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没念完就退学了,念不下去,精神状态不行。” 许星洲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鸡姐姐又笑道:“怎么了?” 他起身走了。 许星洲盘着腿坐在床上,抽了纸巾擦擦眼泪。片刻后鸡姐姐取了自己的吉他回来,在许星洲床上坐下了。 日薄西山,金红光芒镀在那人的漂染白发上。 鸡姐姐一拨琴弦,琴声犹如金水般流泻而出,那是正经科班出身的、有过天分的琴声,和许星洲这种半路出家的完全不同。 许星洲一听前奏就觉得极为熟悉。 这首歌叫《these days》,她在电台听过,调子青春热烈,可是他以木吉他一弹,居然有一种感伤的苦楚。 “i hope some day we will……” “sit down together,”那个人沙哑而颤抖唱道:“and ugh with each other,about these days, these days……” 我希望我们有一天围炉就坐, 与彼此大笑谈起,我们这段过往的日子。 ——过往的日子。 …… 那个浑身伤痛的躁狂症患者,一个不被理解的男人,一个大学因为发病而退学的人,那个酒吧驻唱的民谣歌手。 他坐在许星洲床上,用生涩到近乎新手的指法,为她弹吉他。 他指法黏连而模糊,那是他吃的齐拉西酮的副作用:那双手犹如帕金森似的,不住发着抖。 其实唱的也不好听,毕竟昨天晚上刚刚嘶吼过,此时音色浑浊嘶哑,加上他本身偏阴柔的声线,实在是称不上享受,可是许星洲听得眼眶通红,几乎落下泪来。 “——哎,”鸡姐姐手指一收道:“我不想弹的,现在手抖弹了丢脸。结果你都要走了,等以后好了,姐姐再给你弹一次,别哭了啊。” 许星洲用纸巾擦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还、还姐姐呢?你明明对自己性别又没有认知障碍……” 鸡姐姐将吉他往身后一背,妩媚笑道:“不想叫姐姐还能叫娘娘啊,鸡娘娘,皇后娘娘,选择还是很多的。” 许星洲也破涕为笑:“鸡姐姐,你这么妖,好歹给我们女孩子留点活路啊?” 鸡姐姐说:“这可不行。” “姐姐我都这么多年了,”鸡姐姐说:“矫正也矫正不了,改不掉,打也不可能打得服帖,又香又硬,追求潮流,最喜欢的就是gucci,就这么坚持做一个美妆骚零。” 许星洲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鸡姐姐骄傲地说:“——这就是老娘。” 他说着在自己的吉他上点了点。 那吉他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犹如他在过去的岁月中,没被磨灭甚至还张扬至妖娆的个性。 “觉得没活路,”鸡姐姐高傲又矜贵地道:“你就多努力一点,做个妖娆女孩啊?管我们美妆骚零啥事哦,姐姐可不会对你负责的。” 许星洲终于忍不住被逗得哈哈大笑。 ——那个男人是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活着。 像是刮过灰烬的狂风,又如同荒山上燃起的烈焰,他叛逆又骄傲,不折不弯- 秦渡回来时,已经快六点了。 他进来时外面渔舟唱晚灯火黄昏,手里还拎着个白手提袋。许星洲注意到,是于主任送他送到了病房门口:两个人应该是已经谈过了话。 不知道谈话内容是什么。 许星洲心虚地瞄了瞄床旁桌上的他的坏手机,心里祈祷师兄可千万别来索赔…… 是真的赔不起,可能会赖账,许星洲想想都觉得人生崩塌,暑期实习都没着落呢。 秦渡从白纸袋里摸出个礼品盒,丢给许星洲。 许星洲接住那个盒子,一愣:“诶?” 盒子是薄荷绿色,小小的一只,绑着银色缎带,一看就价格不菲。 “——给你买的,”秦渡漫不经心道:“把你绑牢一点。师兄的旧手机呢?” 许星洲斩钉截铁:“自爆了。” 秦渡:“……” 许星洲怕秦渡追问,抱着盒子比划了一下,说:“它真的是一部非常没用的手机!我就是碰了碰它,然后它就吱吱嘎嘎的死掉了。临走前还吐了两口血,非常吓人。” 秦渡眯起眼睛:“你给师兄弄坏了是不是?” 许星洲:“……” 许星洲忍痛,把秦渡丢过来的盒子又推了回去,说:“赔、赔你。” 秦渡:“……” 女孩子说话时,病室里空空荡荡,只有火红夕阳,而他的女孩其实还有点衣冠不整。 她的病号服极其宽松,却能显出锁骨和细柔腰肢。许星洲还轻微往前含着身子,那真的是个相当勾人的打扮,秦渡对她这模样没有半点抵抗力。 秦渡想起每天早晨许星洲还喜欢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这还是多人病房,小姑娘睡得凌凌乱乱的,秦渡简直要被活活磨死。 ——这位太子爷,这辈子,都没做过那么破廉耻的事…… “就赔这个?” 秦渡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眯起眼睛。 许星洲刚准备大放厥词,就突然天旋地转——那盒子中滚出一串亮亮的、银白的玩意儿,落在许星洲枕边,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牢牢摁在了床上。 许星洲被他摁着,可怜巴巴地苍蝇搓手:“师兄兄……” 这他妈,秦渡愤怒地想——这小混蛋,居然已经在他怀里赖着睡了一个多月了。 许星洲却还浑然不觉,可怜兮兮地搓着爪子说: “小师妹没有钱了。” “亲亲师兄,赊个账,好不好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备注的小剧场: 粥粥:师兄,我们谈谈。我看到你存的备注乐。 老秦:? 粥粥(算账):……你之前还告诉我如果存得很特别的话,如果被绑架或者被偷手机,对方很容易被骗,你居然存了“我家星洲”。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你手机如果被偷了我绝对是唯一一个被吓到魂飞魄散…… 老秦:首先,师兄手机不可能被偷。 粥粥:…… 老秦:其次,师兄觉得你也不能受骗,你骗骗子还差不多。 粥粥:我不是我没有tat…… 第70章 “小师妹没有钱了。” “亲亲师兄, 赊个账, 好不好嘛?” 许星洲又搓了搓手。 那时风声吹过黄昏,许星洲被师兄摁在病床的枕头里头,病号服松松垮垮,露出一片细致锁骨。 那地方,秦渡连碰都没敢碰过。 ——他不敢碰。 许星洲对他而言,意味着某种极其美好而脆弱的东西,秦渡把她奉得高高在上。 他不敢伸手碰触,却又总想玷污。 许星洲似乎又说了什么, 秦渡却没听见。 他想起他把许星洲从大雨里捞回来的那天,又想起无数个早晨,许星洲在他怀里没个安分的时候, 却又要睁开眼睛,极其软糯地喊他‘师兄’, 还要趴在他胸口, 睡意朦胧地蹭一蹭。 这个小混蛋天天在外头勾搭女孩子……靠的就是这小模样吗。 那时候, 秦渡简直觉得自己做不得人。 可如今这小混蛋眼里都是自己,秦渡在她的虹膜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十九岁的女孩子柔柔软软的对他笑,像某种柔嫩的、细长的太阳花。 于是,秦渡动情地低头亲吻她。 病室里夕阳无限,秦渡能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 他想起和许星洲初遇的夜晚, 混沌的霓虹灯,和其中唯一一个燃烧的人。 ——他想起六教前青青的小桃子。印着星星月亮的雨伞。外滩边倾盆的大雨。春天脸面的理教。 他想起那些即将到来的和曾经来过的诗意。 太阳之下红裙飞扬的姑娘。 许星洲被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艰难地推了推秦渡的胸口。 可秦渡的力气不容反抗,他正带着几乎要将许星洲拆开吞下去的意味与她接吻。 这里又他妈的没有旁人……不,哪怕有旁人又怎么了?这就是他的人,秦渡乱七八糟地想。他的人,就应该揉进骨髓里,碎进他的灵魂之中。 秦渡几乎发了疯,抱起来没个轻重,她难受得微微发抖,应该是他把许星洲弄得有点疼了。 下一秒,他睁开眼睛,看见小师妹疼得水蒙蒙的双眼。 “师、师兄……” 女孩子说。 “让我用这个还账,”许星洲又乖又甜地,眨着水濛濛的眼睛勾引他:“——也可以哟。” 然后许星洲乖乖伸出了手,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 …… 十分钟后。 许星洲痛苦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胸,自言自语:“……真、真的这么小吗?” 日落西山红胜火,铁窗将光影切出棱角,许星洲坐在病床上,形象半点不剩,脑袋像个鸡窝,耳根红红,背对着门,不知道在做什么。 秦渡洗了手回来,皱着眉头问:“嘀咕什么呢?什么小不小的?” 许星洲:“……” 许星洲正在满怀希望地摸自己欧派,她摸完左边摸右边,怎么都觉得,不存在任何短时间丰胸的可能性…… 说起来这种东西好像都靠遗传吧……是不是没戏了……呜呜人生居然还可以被这么嫌弃的吗…… 许星洲摸了片刻,又参考了下自己的家族遗传,判断自己成为大胸女孩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只觉得自己还是得从别的地方找补。 呜呜,许星洲宽面条泪地想,生活好艰难啊。 秦渡走到枕边,将那个银色的圆环捡了起来,攥在了手心。 接着,他慵懒地对许星洲说:“——伸手。” 于是许星洲立刻又笑了起来,对着师兄伸出左手。 她的左手干干净净,平整皮肤下是跳动的青色狭窄的静脉,手腕纤细,指尖绯红,犹如染满春花的丹樱。 秦渡散漫地说:“不是这只手,另一只。” 许星洲突然怔住了。 “另……”她小声道:“……喔。另一只啊。” 火红的光落在她的病号服上。女孩子踟蹰了好一会儿,终于难堪地伸出了右边的手。 ——她右手手腕上有一道狰狞外翻的旧伤,那是一道经年的老伤口,甚至还有被反复割开的痕迹,八道缝合线。许星洲曾经用一串她旅游时买的小珠子遮挡——可是入院之前太过颠沛,那串小珠子早已不知所踪。 那串伤口,接触到阳光都烧得发疼。 ——那是许星洲曾经被深渊打败的铁证。 十四岁那年,小许星洲用中华牙膏锯开的伤口。她在人生最低谷时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耳边就是让自己去死的幻听,怀里抱着奶奶的骨灰盒。 没有人需要她。 她十四岁那年读过一次《小王子》,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以为自己拥有世界上唯一的那一朵玫瑰的小王子,路过地球上沙漠之中的玫瑰花园时,看见了数以千万计的蔷薇。 那时他感到迷惑。因为他养在玻璃罩之中的玫瑰曾经告诉他,她是宇宙之中唯一的那朵花——他感到迷惑,可是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重新站在了那一簇蔷薇之前。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大声说,没有人会为你们去死。 “我的那朵玫瑰,过路人可能会认为她和你们是一样的,可是她对我而言独一无二。”他说。 “因为她是属于我的玫瑰。” 可是,许星洲就在那一簇数以千万计的蔷薇之中。 没有人需要。无人驯养。她自由又落魄,茫然又绝望。 面前的秦渡怎么看也不像小王子,他就是个骑马路过的年轻公爵,身上世俗又恶劣——不单纯,倔强,心理年龄恐怕早就突破了四十岁,是个广义和狭义上的老狗比。 他握住了许星洲的右手,将那个手镯不容拒绝地推了上去。 “师兄买了宽的,”老狗比闲散地道:“可能沉是沉了点儿,但是比你以前用的那串珠子像样多了。” 那是一串开口宽手镯,铂金月亮嵌着金星星,做工极其精致,分量却不太重,不压人,将许星洲小臂上的那条伤口遮掩得一点都不剩。 秦渡看了看,评价道:“还行,我眼光不错。” 许星洲说:“……” “——不喜欢的话师兄再去给你买。”秦渡说着伸手在许星洲头上摸了摸,哂道。 许星洲眼泪都要出来了。 盒子里还躺着证书,秦渡买的东西绝对和便宜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许星洲想过秦渡会送自己什么东西,她想过情侣对戒,也想过脑瓜崩,她觉得秦渡是相当喜欢宣誓自己主权的人——他们这批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应该是他们的。 可是许星洲唯独没想过,他送的第一样东西,是用来遮住她手腕上丑陋的创伤的。 “你不喜欢露着,”秦渡道:“露出来就过意不去,师兄倒是觉得没事。我觉得这么都能活着是值得骄傲的。” “你觉得你是被打败了。” “但是师兄觉得呢,”秦渡耐心地抽了纸巾给许星洲擦眼泪:“这是勋章。它证明你生命力顽强得很。你说,谁能做出这种事来?” 从两次——三次自杀中幸存。 明明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却还是顽强地挣脱了泥泞,出现在了秦渡的面前。 “师兄送你这个,”秦渡笑着道:“不是因为这个伤口很耻辱,想给你遮住,怕你丢师兄的脸。” “是不想小师妹总被问,你怎么割过腕啊?” “这种问题太讨厌,”秦师兄道:“不想你被问。” 夕日沉入楼宇之间,最后一丝火红的光都消失殆尽。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夜幕降临之时,霓虹次第亮起,万家灯火,蒲公英温柔生长。 许星洲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哭得几乎肝肠寸断,像个在景点走丢的小女孩,站在人群中,哭着想牵住人的手。 秦渡把大哭的许星洲笨拙地搂在了怀里。 “哭什么哭,师兄第一次正经送你首饰呢,”他亲昵地蹭了蹭许星洲的鼻尖:“多带带,就当师兄把你捆牢了。”- ………… …… 许星洲出院的那天,天还有点儿潮。 秦渡收拾东西收拾起来简直是个废物。 许星洲十分确定他这辈子都没收拾过行李,他连行李箱都不会收拾,最多会往行李箱里装袜子装洗漱包,在他背着许星洲将她的衣服团成一坨塞进了行李箱后,许星洲终于把鸡姐姐叫了过来,看着秦渡,让他别乱动。 秦渡:“……” “师兄你以后可怎么办?”许星洲嘲讽他:“以后如果出差你就这么收拾行李?gpa4.0有个屁用啊——” 她师兄跟鸭嘴兽似的嘴硬,还怼她:“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鸡毛蒜皮啊,能装进去东西不就行了?” 秦渡:“有钱人出去谈生意,衣服都是去了新买,你懂个锤子。” 许星洲:“……” 许星洲终于没话说了。 秦渡将许星洲大包小包的行李提了起来,她在这里住了三个周,东西实在是不少,许星洲只拎了两个装瓶瓶罐罐的小袋子,剩下的全都是秦渡提着。 片刻后,许星洲恶毒地说:“辣鸡。” 秦渡:“……” 然后许星洲从他手里抢了两个大袋子,和病室里其他两个人道了别。 高中生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道:“姐姐再见!” 许星洲也笑了起来:“再见!希望明年高考之后我能在f大迎你的新。” 高中生笑的更开心了:“我是想去j大的,姐姐你忘了吗?” 许星洲:“……” 许星洲还没来得及劝,秦渡就扛着一大堆行李,冷冷道:“j大除了基佬屁都没有,除了膜|蛤啥都不会,本质渣男无疑。我校虽然无用但是自由,t大好歹还能同舟共济……至于你,你爱去哪去哪。” 高中生:“……” 秦渡又道:“呵呵。” 然后一个人拖着行李,先去外面的车里了。 许星洲:“……” 许星洲对这位小学鸡,无计可施…… 她又对邓奶奶笑了笑道:“奶奶,我走了。” 邓奶奶正在床上看《不一样的卡梅拉》小人书,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出去之后好好和你对象过日子吧,”邓奶奶随口道:“蛮不错的小伙子,虽然不太会疼人,但是对你挺好。” 许星洲莞尔道:“脾气挺坏的。” “脾气坏,”邓奶奶抬起头看向许星洲:“可是对你没脾气,你没发现么?” 许星洲瞬间脸红了。 邓奶奶又翻了一页小人书,说:“他对外人又坏又毒,唯独对你一点儿脾气都没有,面得很。” 许星洲面红耳赤:“诶……” “就是,”邓奶奶又评价:“——年轻人的毛病,爱装,你等着瞧。” 许星洲耳朵都红了,简直就想立刻逃离现场,她知道秦渡好,却不想知道别人眼里秦渡有多好。但是她没逃,忍不住想问邓奶奶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许星洲:“奶奶。” 邓奶奶嗯了一声,把小人书放下了。 “我就是想问……”许星洲好奇地道:“您为什么总要说死不死的呢?不是都活的好好的吗?” 邓奶奶想了一会儿,又把小人书拿了起来。 “我见不到了,”邓奶奶漫不经心地说:“对我来说就是死了。” “我都活了这么多年了,这两者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分别。”- 外头雾气弥漫,满是阳光和他们在化学课上学过的丁达尔现象。 秦渡已经帮许星洲走完了出院流程,全程不用她插手。他那辆奥迪停在住院大楼门口,后座塞满了许星洲的行李和大包小包。 许星洲穿着小红裙子和小高跟,笑眯眯地拉开了前面的车门。 秦渡板着脸:“笑什么笑,进来坐下。” 许星洲立刻钻了进来,秦渡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你凶我,”许星洲威胁道:“我刚出院你就不爱我了……小心我哭给……” 哭给你看四个字还没说完,秦渡就变戏法一般,变出了一束向日葵。 “出院快乐。”秦渡忍笑把花塞给她,道:“凶你干嘛。” 许星洲终于不说话了,抱着那捧向日葵和绣球,笑得眼睛都弯弯的。 “——中午怎么吃?”秦渡揉着许星洲的长发,像是揉着小动物的毛,惬意地道:“想吃什么菜,师兄给你订,我们回家吃。” 许星洲笑眯眯地道:“我都可以呀!师兄带我吃的,都喜欢。” 她脑袋还被揉得翘着呆毛,眼睛弯弯像月牙儿,说出来的话也甜的不像样子,抱着那捧向日葵,眉眼亮亮的,秦渡简直觉得自己又被掐住了命门。 “那随便……”他沙哑地道:“随便吃点吧,我们先回家。” 许星洲点了点头,抱着花儿,习惯性地将脑袋磕在了窗上。 秦渡那一瞬间才发现,他有多么想念他的小师妹的这个动作。 他第一次开车带她的时候,许星洲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呆呆地用脑袋抵着玻璃,后来每次她都会这么做,有时候是发呆,有时候是和他吵一架。 可是她复发之后,就再也没坐过秦渡的副驾了。 他开着车,许星洲安静地闭着眼睛,脑袋抵着窗户玻璃。 他们离开宛平南路,那些熟悉的景色渐渐离他们远去,许星洲虹膜映着外面的景色,半天叹息道:“……月季没有了,开完了。” 秦渡:“明年还有。” “不行的话师兄给你买,”秦渡开着车,漫不经心地道:“买花还不简单?想要什么颜色就买什么颜色。” 许星洲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用戴着小手镯的手揉了揉眼睛,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爱娇了,而且是一种熟悉了才会现出的娇柔模样,寻常人见不到,这模样独属于秦渡,秦渡思及至此,简直想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她。 “——许星洲。” 他说。女孩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好好睡一觉。”秦渡哑着嗓子告诉她:“……你做的那些往师兄心头钉钉子的事儿,师兄只是……只是不和你算账而已。”- ………… …… 单元的一楼,大理石映着明亮灯光,居然还有点酒店的味道。 秦渡按了电梯,许星洲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大理石,半天踢掉了小高跟,赤脚在地上踩了踩。 秦渡以电梯卡一戳她,嫌弃道:“许星洲你脏死算了。” 许星洲争辩:“我回去会洗脚的!” 过了会儿,许星洲又好奇地抢过秦渡的电梯卡,看了看,感慨道:“我以前都没注意过,居然有电梯卡的哦。” “嗯,这边管理比较严格……”秦渡漫不经心道:“明天去给你办一张。” 办电梯卡,基本应该就是……点了头,愿意和自己同居了。 她想到这里,脸就有点儿红…… ……许星洲想,我身上连半两能让他惦记的肉都没有,他居然还愿意扶贫,和我同居…… 师兄人真好啊,许星洲由衷地感慨。 电梯叮一声到了,秦渡牵起许星洲的手,带着她走进了电梯。 秦渡刷完卡,突然疑道:“说起来师兄上次没给你办卡吧?小师妹,你怎么跑掉的?” 许星洲愣了愣。 秦渡眯起眼睛:“是有人帮你?” “我……”许星洲艰难地道:“我好像是自己走下去的。” 她其实已经有点记不太清了。 那时候她发病的状态极为严重,连思维都非常木僵,只记得按了电梯后电梯迟迟不来,却又恐惧被突然回来的秦渡发现,就走了楼梯。 整整三十层楼。 许星洲一边向下爬一边想从楼梯间的窗户跳出去,却又极为害怕让秦渡知道,一边又理智地觉得如果死了人就算凶宅,晦气,万不能做这种事。 许星洲刚要说话,秦渡就紧紧抱住了她。 那个拥抱带着一种难言的柔情和酸涩,许星洲几乎都要被抱哭了,电梯往上升。她那一刹那,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对秦渡做了什么。 电梯到了三十楼,许星洲眼眶都红了。 “师、师兄……”许星洲乖乖地说:“我以后……” ……我以后不会这样啦。她想说。 可是,柔情,就持续到了那一刻。 因为秦渡下一秒就开了口:“对了,你办缓考手续了吗?”- 许星洲:“……” 秦渡皱着眉头道:“我是不是忘了和你说?缓考要在学期第十七周之前申请,附上医院诊断证明,否则就不允许申请了——你申请了没有?” 许星洲立刻呆逼了:“什、什么?” 电梯叮一声到了三十楼,秦渡将呆若木鸡的许星洲拽了出去。 “你周围没人申请缓考过?”秦渡莫名其妙地问:“怎么这个都得我提醒吗?” 许星洲颤抖道:“不、不是去了就能考吗?跟着补考的一起考,成绩如实记载……?” 秦渡拎着大包行李,开了指纹锁,一边开门一边道:“怎么能一样,你入学的时候连指南手册都没看过?” “缓考要求:在第十七周之前,下载缓考申请表填写,要有院长签字和任课老师签字,”秦渡头疼地说:“——你别告诉我你没填,没找人签字。” 许星洲:“……” 许星洲出院后的中午,本来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开开心心,打算跟着师兄蹭吃蹭喝过个资本主义的生活,晚上还想计划看看能不能把师兄推倒——然而。 ——然而,世界崩塌,只需要一句话。 许星洲颤抖道:“我……我没有。” 秦渡:“……” 秦渡幸灾乐祸道:“牛逼。恭喜师妹喜提期末考试。” 第71章 “啊啊啊啊啊——!” 惨叫划破午后寂静。 客厅漆黑的大理石地砖有种极致的无机质感, 许星洲赤着脚踩在上面, 绝望地、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个圈。 秦渡坐在吧台边上。 他亲手磨了杯黑咖啡,面前电脑亮着,显示着作业的界面。他今天穿得极其性冷淡,一身的黑白,个高腿长,赤脚踩在地上。 许星洲窒息地道:“妈、妈的……下一门考试在下周五?可是今天周六了啊……” 秦渡毫无波动:“我不是让你早点复习?连材料都给你打印出来了。” 许星洲把自己的一打专业书摊开,几乎落下泪来…… “我想回去住院,”许星洲悲伤地说:“你可不可以给我找找关系?” 秦渡面无表情地说:“已经有人怀疑你是躁狂了。” 许星洲:“……” 他戴上眼镜肝论文, 片刻后,又问许星洲道:“你还不开始复习?” 许星洲下一门就要考应用统计,泪水都要呲出来了, 心里也知道自己如果再不看书就要完蛋,只得乖乖拿了书, 坐在了秦渡对面。 秦渡正在做结课作业, 还有点儿不紧不慢的——这个人浪归浪, 狗归狗,做的一切事情却挑不出半点错:他下周和许星洲一样, 也是考试周,可是他把时间分配得恰到好处,上课也认真,现在没有半点着急复习的模样。 许星洲:“……” 许星洲又受到了来自人生赢家的暴击…… 曾经高考估分能估到六百五的学生们其实天生骨子里都带着点傲气, 虽然许星洲入学之后已经被摩擦了一波,如今只有一点幸存——那一点幸存, 终于也被秦渡挤压得一点都不剩,许星洲只觉得自己是个标准学渣。 秦渡把自己的咖啡推给她,道:“提提神吧。” 许星洲斩钉截铁地说:“不用。我精神得很。” 温暖的阳光泼洒在他们中间,黄玫瑰被映得透明。 许星洲翻开应用统计,抢了秦渡的荧光笔和圆珠笔,十几分钟把第一章看完了。 第一章按照宇宙通用规律,主要出名词解释和简答——如果有的话。第二章也并不难,介绍了几种特异曲线,其余就是高中数学学的基本知识,方差中位数离散程度调和均值切尾均值。 许星洲高考数学一百四,线代高数最差的也是b (突击),简直觉得自己不存在任何学不会的可能性,得意地咔哒了一下笔。 然后,许星洲翻开了第三章。 …… 十分钟后,许星洲如遭雷劈…… 一个学期没听课,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这啥呢?这课程怎么办? 秦渡那头传来嗒嗒敲键盘的声音——他的姿势相当闲散,突然冒出一句:“小师妹,你是不是还在你应统老师那里挂了号?” 许星洲:“……” 秦渡说:“开学没多久呢,上课就引起骚乱,抄着书殴打来旁听的师兄。” 许星洲额头上爆出青筋…… 秦渡又慢条斯理地说:“老师让你起来回答问题你还什么都不会,全靠师兄口算救你。” 许星洲愤怒道:“不是你欺负我吗!” 秦渡咄咄逼人:“上统计课的时候是你揍了师兄还是师兄揍了你?” 许星洲:“……” “那个老教授看上去挺严格,估计平时成绩上会卡你一下,”秦渡火上浇油道:“再加上你出勤率还不高,上课不回答问题,早就已经在待挂科名单里呆着了,别人考六十分及格,你得考七十五。” 许星洲气得拿笔丢他…… 秦渡乐呵道:“你不信?” 许星洲直觉觉得自己现在怼不过秦渡,直接拿起笔开始做题,对着例题写了个假设h0之后……过了片刻,秦渡又挑衅地问:“你会不会啊?” 许星洲气急败坏:“我还能学不会吗!”- …… ………… 学不学得会呢? 许星洲是典型的形象思维。 形象思维一般对应作家和画家——是一种思考的时候往往有对应的实物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在他们的行业内其实非常吃香,无论是写稿子还是做剪辑,都是非常受欢迎的。而许星洲的幻想和跳脱的思维就来源于这里。 举个例子来说,许星洲小时候理解1 1=2,并不是理解算式内在的逻辑,而是理解一根胡萝卜再加一根胡萝卜就会有两根。 这种思维擅长写作,擅长绘画和设计,但是。 ——但是,统计这种需求抽象思维的学科,要是让许星洲学的话,她就会立刻完蛋。 下午五点半,夕阳落在黄玫瑰上。 空气中一股佛手柑香气,香薰机冒着雪白的烟雾。 秦渡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敲下小论文的最后一个句号,打了个哈欠,去拿自己磨了黑咖啡的马克杯——马克杯没了。 他抬起头一看,许星洲正对着课本打哈欠…… 她将秦渡那杯黑咖啡喝了一大半,杯沿上还有一点咖啡渍,此时困得不住点头,演草纸上划得乱七八糟,解题步骤全部推翻也没写出新的来,估计还睡了个午觉,正在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秦渡将咖啡杯捞了回来,问:“下午看了多少?” 许星洲诚实地说:“看了两集电视剧,国产剧好雷啊。” 许星洲又小声道:“……师兄,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题?” 秦渡想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带着种“我早就知道”的欠扁味道,站起了身。 “——应用统计,”秦渡故意使坏地说:“这种非专业课都是送分的,这还是经院开的统计呢,小师妹。” 许星洲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秦渡问:“让师兄给你讲题?” 秦渡靠在许星洲身边,在她脸上捏了一捏,又低头看那道例题。 落日余晖之中,许星洲眉眼柔软,带着丝祈求,拽住了秦渡的衣角。 男朋友数学那么厉害,拿了三年国奖,许星洲想,别人要这样的男朋友还没有呢,资源一定要合理利用才行。 “师兄……”许星洲狗腿地说:“你给我讲讲嘛,我是真的不会,给你亲亲,讲讲嘛。”- ……… …… 许星洲人生其实被讲过很多次题。 她数学本来就是短板,高三的时候请家教也只请过数学的,因此非常依赖别人。 高中时林邵凡给她讲过,然而讲过几次之后许星洲就不太愿意找他了——林邵凡相当聪明,做数学特别喜欢跳步骤,讲题只讲框架,听他讲题等于没听,而且还有一种找ph.d讲题的感觉——明明公式就可以解决的东西,他就喜欢用微积分,讲完之后本来会的地方都变得云里雾里。 程雁讲题倒是朴实很多,有种脚踏实地的学霸感,每个步骤都有理有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许星洲高中时特别依赖她。 秦师兄讲题的路子,和上面这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林邵凡还有拿不准的时候,可秦渡什么都会。 学工科的歧视学社科人文的,学理科的歧视学工科的,其中屹立于顶端的学科就是数学。 ——学数学的本来就已经是学科歧视链顶端,秦渡甚至还是那顶端中的小尖尖,他讲起“送分的应用统计”和“一看就知道是给你们送分的水课”时游刃有余,而且,他讲题的框架程度,甚至比林邵凡都厉害多了…… “这题?”秦渡装逼地道:“这题你真的不会?不就是课本例题的变形?让你在这里分析一下这组数据……” 许星洲一个学期都没听课,四舍五入已经两个学期没学过数学了,秦渡讲得她眼冒金星。 许星洲眼花缭乱:“……我……” “你看看——”秦渡握住许星洲拿笔的手,在演草纸上写了两行步骤,甚至还直接跳过三个等于号后的运算,直接口算出了答案…… 秦渡字儿写得不好看,看上去像某种刀刃一般——看上去还有点像小学生,却极为坚硬而充满棱角。 “这不就算出来了吗?”他说。 接着秦渡指着卷子上他口算出的p值,又直接默写了卡方检验临界值表格的a=0.05、v=3时水平,两个数字两相比较,三下五除二,直接在此基础上拒绝了假设h0。 许星洲:“……?” 许星洲:“????” 刚刚那短短半分钟内发生了什么?题呢题去哪了?这是什么?纸上是什么神秘符号?——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秦渡压低声音问:“小师妹明白了没有?有什么问题?” 许星洲:“……” 许星洲悲愤地心想,你一道题半分钟讲完,我他妈明白个屁股啊! 这个和高中时暑假作业答案上的步骤略有什么两样!妈的他是不是在炫技啊! 灯光温暖,夜风习习。 客厅的吧台旁,秦渡的电脑扣着,几本教材摞在一处,风吹得纸张翻动。 秦渡戴着眼镜坐在许星洲身边——他穿着件白长袖,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结实的、锻炼得恰到好处的手臂,有种学术而骚气的气质。 秦渡沉稳道:“怎么?哪里不明白,师兄给你讲讲。” 许星洲说:“你慢……慢点讲……” 秦渡装逼地转着笔道:“已经很慢了啊。师兄做题没这么慢过。给你师兄的参考书看看?题都这么简单了。” 许星洲看着他,突然想起动物世界里曾经解说过,雄孔雀一边开屏一边求偶的样子…… 求偶就算了。 平时骚气一点,说忍也就忍了,看上他的时候他也不是啥好东西,不骚才怪了呢。 问题是,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许星洲气得想掐他,却又看在喜欢他的份上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忍辱吞声道:“能不能……再讲一遍?” 秦师兄惬意地说:“没听懂?” 他翘起二郎腿,然后又凑过去在许星洲面颊上微微一蹭,欠揍地问:“师兄讲得好还是你高中同学讲得好?” 他就是来骚的。 许星洲:“……” 许星洲说:“林邵凡讲得好。”- 许星洲出院第一天,住在秦渡的家里,极其没有礼貌地把秦渡关在了门外。 她一个人窝在客房里头。 秦渡又在外面敲了敲门,憋憋屈屈地喊了一声小师妹。 可是许星洲已经被他讲的题给憋到了——屁事炫技,居然还在和林邵凡攀比,小学鸡得过分,简直欠打。 她坐在窗边做了一会儿题,程雁给她发了老师最后一堂课讲的重点,只不过那重点不一定会考。许星洲一边做一边觉得自己真是个倒霉蛋。 过了会儿,她的手机叮地一亮。 许星洲好奇地看了看,发现是秦渡发的微信: ——“小师妹,该吃药了。” 他说。 抗抑郁的药物用药必须规范,秦渡给用药的时间订了闹铃,许星洲没回他的消息,去自己的袋子里摸了药,按分量吃了。 一边吃药一边复习期末考试,许星洲还是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 过了会儿,屏幕又是一亮,是秦渡发的照片。 她点开那张图。 那是一张白纸上秦渡丑丑的字儿,背景是他卧室里的桌子——他勤勤恳恳地把练习题的解题步骤写了一遍,连假设检验都没偷工减料,还用荧光笔把重点标注了。 许星洲:“……” 过了一会儿,秦渡又发来一张,这次他把今天他炫技的题从头到尾全部重新解了一遍,标注了重点题型。 许星洲还是没回。 她那时候有点儿闹小别扭的意思,秦渡对她嚣张太久了,有时候还有点色厉内荏的,许星洲虽然也不计较,但是有点怕自己太好哄了。 ——太好哄了。 只要秦渡抱抱她,哪怕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就像她在黄兴公园那次一样,许星洲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让她生气的事情,她转眼就忘了。 许星洲把手机放了回去。 接着,秦渡又给她发了一堆自己标的重点,他都是对着自己的教材拍的,高深又神秘,有一些许星洲都没学过,过了会儿他又憋憋屈屈地发微信: “这是师兄当时考试的时候觉得重要的地方。” 他过了会儿,又可怜巴巴地补充:“是师兄当时考的数理统计……你参考一下。” 许星洲晾着他,自己对着台灯做习题。 大概十一点多的时候,秦渡又对许星洲说:“师兄睡了,你不要太晚。” 然后又过了十分钟,显然没睡着的秦渡又求饶似的补充:“师兄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保证!明早去给你买你们南食的生煎包。” 许星洲看了一会儿屏幕,更生气了。 谁想吃那里的生煎包啊!这个梗还能不能过去了!- ………… …… 许星洲觉得有点困了。 灯在许星洲的头顶荧荧亮着,暖黄地沿着纸张流淌下去,许星洲手腕上还扣着秦渡送她的小手环,却仍能隐约看到下面凹凸不平且狰狞的,毛虫般可怖的伤口。 许星洲一到晚上,自己一个人待着时,就有些害怕。 深夜是个很难独处的时间,许星洲屏幕不再亮了之后就觉得难受,甚至喘不上气来,她把灯关了,拽着被子爬上床。 许星洲的症状已经好了很多,却没有好利索。 原本她在医院时,几乎是秦渡天天晚上抱着睡才能睡得着。今晚许星洲和他小吵了一架又换了个地方,再加上许星洲几乎从来没在客卧里睡着过——许星洲此时难受得额头沁出冷汗,鼻尖发酸,片刻后看了看表,十二点多。 秦渡多半已经睡着了。 她揉了揉鼻尖儿。 ……去吧,许星洲告诉自己,尽量别吵醒他。 于是许星洲赤着脚下床。 外头雨雾呼呼地吹着窗户,壁灯映着墙上的挂画和麋鹿角般的衣服挂钩,许星洲擦了擦眼泪,拖着被子,朝秦渡睡的卧室走了过去。 他应该睡了吧。 许星洲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在不受控地变灰。她想起自己逃离这所房子的那一天,又想起秦渡不在时,自己和安眠药度过的那些白昼,想起他和自己的父母。 那瞬间,连踩在脚下的地毯都变成了即将把她吸进去的沼泽。 许星洲眼眶通红,拼命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被自己的暗示打败。 ——还有,那么多事情等待她去做。 许星洲还没活到八十岁,也没能拥有一颗星星,没能去月球蹦迪,没能吃到世界上所有的好吃的——她没能看到师兄的短信,他所承诺的回应也还没有兑现。 许星洲泪眼朦胧地站在了秦渡的卧室门前。 她看不太清东西,泪水模糊了双眼,接着瞎子一样伸手去推门。 ——没推到。 许星洲微微一怔,风呼呼地朝里灌,卧室里黑咕隆咚,可是门开着。 像他当时承诺的那样。 许星洲那一瞬间意识到。 哪怕是在这种晚上—— ——秦渡都是把门开着睡的。 他没有关门。 第72章 风吹过女孩的小腿, 深夜温柔而湿润——那瞬间世界颜色归位, 她看见暖黄的灯,墙上高级而灰败的颜色,秦渡在门前贴的小贴纸。 许星洲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想哭,可是却因此镇定了下来。 深渊止步,勇者临于恶龙的城堡之前,许星洲擦了擦眼泪,推门走了进去。 卧室里黑咕隆咚,秦渡睡在大床中间, 她看见秦渡结实的上身,接着小心翼翼地爬上他的床,生怕把秦渡弄醒了。 刚刚把他怼过一顿, 现在又睡不着了要来爬他的床,许星洲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 但是, 许星洲又告诉自己, 只是睡他的床而已, 又不是要占他便宜。 她小心翼翼爬了上去,拉开一点秦渡的被子, 秦渡在一边发出熟睡的、匀长深重的呼吸声。 许星洲喟叹一声,躺进了被窝。 秦渡的被窝里面凉凉的,还有股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令人有种难言的安心。 许星洲放松地吁气, 乖乖在他身边躺好——秦渡连动都没动。 “秦渡……”许星洲嘀咕道:“我可不是在占你便宜哦。” 然后许星洲小心翼翼地去摸秦渡的手,想和他手拉着手睡觉。 秦渡的手温温热热的, 手心干燥,指节修长,中指上长着笔茧,许星洲捏着熟睡的师兄的指头微微掰开,刚准备让他摆中二动作,世界就猛地天旋地转。 “……呜啊!” 许星洲吓得一个颤抖,秦渡把她牢牢抱在了怀里,惬意地在她脖颈间一嗅。 “以为师兄睡了?” 秦渡沙哑地道。 他的姿态极具侵略性,将许星洲摁在床单上,眼睛狭长,闪着犹如捕猎者的光。 “——师兄等你呢。” 他说。 那一刹那许星洲觉得犹如深夜停泊姑苏的客船,又像是十万大山之中的春藤绕树。 江水滔滔而来,冷雨裹挟着风,穿过万里长空千仞冰雪,在冰冷的长夜之中,秦渡将面孔埋在了她的脖颈处,滚烫炽热地呼吸着。 “终于等到了,”他沙哑地道: “……师兄没你也睡不着。”- ………… …… 上午九点半,f大理科图书馆。 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期末季的理图相当拥挤,门口就全是人,简直称得上人声鼎沸。许星洲打了个哈欠,秦渡单肩背着两个包,一个自己的一个带着许星洲穿过人潮。 许星洲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晨光之中,大三学长眯起眼睛:“怎么了?想睡觉?昨晚想哪个野男人了?” 许星洲:“……” 昨晚也推倒师兄失败的许星洲,绝望地说:“我想着,我要是有桥本x奈的胸……” 但是桥本x奈的胸好像也没比我大多少……就是差别待遇……许星洲越想越觉得心塞。 秦渡连听都不听,伸手在许星洲后脑勺上一拍,把许星洲拍得差点滚出十里地,接着在门口栅栏处一刷学生卡,把她带了进去。 f大的理科图书馆比文图新得多,还是落地大玻璃窗——许星洲只在大一年少无知的时候挤过期末月的文图,差点被挤得呕吐,六点半就得等着图书馆开门,九点半的理图已经人来人往了,一楼大厅里就有人在拿着文献讨论。 “昨天晚上我看advanced material那篇新文献很有意思……” “……oled的热点都快过去了吧?现在就是跨专业吃香,咱导近年有想做应用生物的意思,你不如去借本分子生物学……” 许星洲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理工科的世界好可怕啊,不知道他们在bb什么,为什么做材料的还要去学生物,材料科学不是工程的吗……瑟瑟发抖。她头发还被秦渡拍得翘着两根呆毛,看上去乱糟糟的,任由秦渡拉着她的手上了楼。 许星洲按下那两根带毛:“已经这么晚了,我们还是去找空教室……” 秦渡说:“张博和他女朋友来得早,师兄让他们占的位置。” 许星洲:“?” 秦渡又笑了笑,解释道:“——张博是我师弟,你见过的。” 许星洲怎么想都想不起这个人来,秦渡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就是……”他温和地道:“师兄抢你伞那天,和我一起的那个男生,是我导带的学生。” 自习室中阳光明媚,大玻璃窗里透进金黄的光。 一排排宽阔书桌上摆满水杯和各色卷角课本,有人甚至提着暖瓶来,对着电脑不住打哈欠。 秦渡背着自己的和许星洲的包,闲散地走了进去,窗边坐着一个穿着格子短袖衬衫的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胖胖的女孩儿,秦渡在穿格子衬衫的人肩上拍了拍。 那个叫张博的人,在转过头看到许星洲的瞬间,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了下去…… 许星洲:“……?” 张博连桌子上水杯都碰掉了,手忙脚乱将地上的纸笔归拢,手指发抖地指着许星洲,又指着秦渡。 张博颤抖着摸眼镜,一边摸一边道:“……这、这都……可以……?” 许星洲试探道:“……你、你好……?” 秦渡危险地一眯眼睛:“指什么指?想挨刺儿了是吧?” 张博立刻将手压在了屁股底下…… 许星洲颇为好奇秦渡到底平时都是怎么□□师弟的,怎么才能把好端端的一个青年吓成这样,更好奇他为什么看到自己一副那么惊讶的表情。而那个女孩友好地和许星洲说了一句‘学姐好’,就把她用来占座的集成电路制程设计教材和水杯收了起来。 这是物理学院的吗……许星洲觉得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 “开始复习吧,”秦渡把书包放在桌上,闲散地说:“有什么不会的问我。”- 张博绝对是个二十四孝好男友。 他对面坐的女孩——他女朋友,戴着眼镜,面目一团和气,像个胖胖的小面团,和他有一点夫妻相。张博过了会儿就隔着电脑给她传纸条,问她想吃点什么。 女孩子把纸条传了回去,张博就颠颠地出去给她买,十几分钟之后提着饮料和小点心回来,张博把零食分了分,许星洲看着他们就觉得挺羡慕的。 秦渡不吃零食,坐在许星洲身边,拿着木枝铅笔在她的演草纸上写写画画,许星洲啃着小麻薯,一边羡慕地看着那对非常有夫妻相的情侣。 对面女孩子小声说:“天啊好难啊!我觉得我这科要完蛋了……” 张博小声安慰道:“没事,茜茜我给你补习,不会挂的……” 许星洲咬着麻薯,心里想你看看人家。 “看什么?”秦渡眉头皱着:“我给你讲题呢,打算挂了应统算了?” 许星洲心里别别扭扭的:“挂一科就挂……” 秦渡眼睛一眯,道:“许星洲,你敢挂科,我就把你腿打折。” 许星洲:“……” 张博小声劝道:“师兄,挂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 “敢替我惯人了是吧?”秦渡冷冷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波人想什么。” 张博立刻闭上了嘴。 秦渡伸手捏了捏许星洲的小耳垂,示意她看自己的演草纸,然后压低了声音把题讲了一遍。许星洲流着宽面条泪听他讲题,那头情侣头对头咬耳朵,自己这边有一个挂科就会把腿打断的师兄……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秦渡:“怎么了?累了?”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额头。 许星洲:“……” “好好看书,”秦渡漫不经心地说:“师兄还没给人辅导过这么简单的科目呢。” 许星洲就觉得,有点生气- 许星洲真的是有锐气的。 她本来就是个尖子生,而且所在省份本来就是地狱难度的高考,她高三的那一年又要和自己的情绪作斗争,又不能落下学习,再加上她在高中时也是出名的放浪不羁:全校师生几乎都知道许星洲的名字——从周一升旗仪式的例行通报批评名单中。 可是就算这样,没人敢对她的学习说半个不字。 好就是好,文科前十就是文科前十。 在秦渡昨晚作过一次死之后,他今天讲题讲得特别详尽,势必要把这个学科给许星洲讲会讲透,可是他似乎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话音里透露出的、对这个学科的嫌弃…… ……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个学科简单的东西了似的。 可是,许星洲是真的觉得挺难的…… 秦渡问:“……明白没有?” 许星洲心塞地道:“所以这种题干不是说了是这种……什么鬼样本了吗?为什么还要用单总体t检验?” 秦渡:“……” 许星洲是真的搞不明白,也觉得确实不好理解,但是秦渡挫败地叹了口气。 许星洲:“……” 许星洲委屈得要哭了。 好想我家雁雁啊,许星洲委屈巴巴地想,如果是雁雁就不会嫌弃我,就算知道我一个学期没听讲也会耐心给我讲题,我干嘛要招惹数学系直男来给我讲,题还没讲完我就气死了…… 好端端的前尖子生怎么能沦落到这地步…… 许星洲不会和喜欢的人吵架,嗫嚅着道:“我……我先去上个厕所。” 秦渡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没有抬起头,示意她去。 许星洲立刻逃离了现场…… 外头天有点儿阴,只余几缕温柔的淡薄阳光,映着窗外被风吹得横七竖八的梧桐。 张博说:“师兄你……” 秦渡面色不太好看,片刻后叹了口气,垂下了头颅。 那个叫茜茜的小胖妞看了一会儿,说:“我也去上厕所。” 然后拿了桌上的纸巾,把桌子留给那对脑子不太好使的师兄弟,走了- 一点多时,图书馆外刮起了大风。 中午时分,云雾虬结起来,于天空拧成一团,仿佛酝酿着倾盆大雨。 许星洲自然不想上厕所,她在二楼走廊游荡了一会儿,靠在栏杆上俯视一楼来来往往的人。 许星洲心里知道,秦渡是对她好的。 毕竟真的关心一个人不是事事顺着她,秦渡深明这一点。在他什么都无所谓的欠揍外表下,其实是非常成熟而优秀的的人,他不想许星洲挂科,想让她有个好成绩,可是许星洲却十分羡慕平凡而温暖的张博和茜茜。 讲个题都能讲成这样…… 许星洲眼眶发红,揉了揉眼眶,周围有人拿着校园卡去吃饭。她心里赌气地想我等会儿就要去找我家雁雁,再不济找李青青也行,真的不行的话还能去发邮件问老师…… “许同学?”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许同学,聊聊吗?” 许星洲一愣,回头一看,茜茜站在她的身后。 茜茜面容一团和气,自带三分笑模样,和许星洲一起靠在了栏杆上。 许星洲丢脸地擦了擦眼泪。 “真的哭了啊……” 茜茜好笑地抽了纸巾,递给她。 许星洲慌张地道了声谢,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茜茜笑眯眯地问:“女孩子为什么要和男朋友计较啊。” 许星洲:“……” “张博……”茜茜道:“刚和我谈对象的时候,也是个傻子。” 许星洲一愣。 茜茜说:“他大一的时候,跟着秦师兄去丘成桐竞赛之前,和我一起上自习,我拉他去吃饭他都不会去的。” “说浪费时间,”茜茜道:“让我自己去吃饭,我当时等他等到很晚,到的时候食堂里也没几个菜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食堂吃残羹冷炙……” 许星洲:“……都不容易。” “后来我和他说我饿,”茜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上自习就是容易饿嘛,一用脑子肚子就空得特别快……再后来,张博就知道中间要出去给我买零食,也慢慢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知道哪里有了什么网红店我特别想去吃,他就会排很长时间的队给我买。” 许星洲眼眶红红地道:“……他上心。” 茜茜:“秦师兄更上心。” “说真的,学不好数学就是学不好,”茜茜莞尔道:“我数学也是短板,我觉得我这个学期的线代就要死于非命,要不然我才不会和张博这种学习狂约自习呢——他晚上送我回宿舍之后还要去通宵自习室的,和他在一起上自习超焦虑。” 许星洲:“……” 许星洲顿时有种被戳穿的羞耻感…… “可是,秦师兄入学以来的成绩你也知道的。” 茜茜又想了想,好笑道:“秦渡师兄在丘成桐大学生数学竞赛的成绩,连张博这种神经病都念念不忘……要不然他怎么能连着拿到第二年的国一?” “——因为没有争议,”茜茜认真地说:“如果不给,就像黑幕了。” 许星洲耳根微微发红:“……嗯、嗯……” 茜茜笑道:“——可是师兄愿意给你讲题。” “张博他们遇上不会的,”茜茜道:“想拿去和秦师兄讨论,他如果觉得没有价值的话,都是直接甩运算步骤的,如果遇上讲过还不会的问题就直接羞辱,嘴特别毒,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我猜这个你见识过。” 许星洲:“……” 许星洲破涕为笑,鼻涕泡儿都要笑出来了:“见识过。” “他就是个混蛋。是男是女,在他眼里都是萝卜白菜,没什么区别。我认识他也有两年了——他连半个暧昧对象都没有过,也没有过有好感的人。” “可能你现在觉不出来,你觉得他又狗又不会疼人,没事都会怼你两句,讲个题都能气到你想用水杯砸他矢状缝。” “——可是秦师兄从来没对女孩子这么好过。” 许星洲微微怔住了。 茜茜笑道:“同学,第一次谈恋爱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张博这种天生缺根筋的笨蛋也好,”茜茜说:“估计是人生头一次动心的秦师兄也罢,管他们智商有没有一百八十五呢。反正都笨得要命,不会疼人。可是他喜欢你的心也是真的。” 许星洲哈哈大笑。 茜茜也和她相对而笑,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淋淋漓漓。 许星洲突然道:“他之前排队半个小时,给一个临床的小师妹买猪扒包。” 茜茜一愣:“……哈?有这么个师妹吗?” 许星洲又委屈巴巴地说:“——然后他的猪扒包没送出去,小师妹不在宿舍。他退而求其次把猪扒包送到我们宿舍来了……还不让我吃,把我的猪扒包抢走了。” 茜茜:“……” 许星洲一说就委屈:“他抢走了!真的抢走了!猪扒包……就因为我不愿意用桥本x奈的声音叫他师兄……而且他给那个打电话也超级温柔,给我打电话就怼我……” 茜茜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然后突然开了口: “我作为一个过来人,个人建议你——” “现在先别去问。” 茜茜眼中涌动着搞事的光芒: “等和他吵架的时候,再吵这个小师妹的问题。” “——一定,特别,精彩。” 第73章 许星洲闻言, 微微一怔。 茜茜又笑道:“进去看看秦师兄吧。” “他们很聪明没错, ”茜茜认真地说:“可是也真的很笨。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讲得这么细,却也是真的……” 茜茜叹了口气,搓了搓手指,说:“……也是真的,第一次这么耐心的讲题。” 许星洲知道茜茜下一句想说什么。 ——也是他第一次这么耐心地对待一个人。 那个天之骄子,那个生而锐利的青年。从小被众星捧月地捧着,占尽了好风好水,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聪明劲儿, 世界为他开启。 许星洲心里明白,自己只是个有点小聪明劲儿的普通人。 许星洲不会过目不忘,天性思维跳脱, 看见一道数学题要思考半天才能理解,别说秦渡有点嫌弃的张博, 恐怕连面前的茜茜都有着比她更强的数学能力。 “顺便说一下, ”茜茜笑道:“秦师兄去年拿了两个金一个银, 分别是微积分的、几何与拓扑的和统计与应用数学的……最后还把奖杯带回来了。” 丘成桐大学生数学竞赛的赛制有点像是哈利波特中三强争霸赛,荣誉也有点像高中时的流动红旗, 每年一度赛事,唯一的奖杯由获得唯一金奖的学校轮流保管,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许星洲吓了一跳:“他履历怎么可以这么可怕……” 茜茜开玩笑道:“可怕吧?你怎么捡到的这种男朋友啊?哪个胡同捡的,我也去遛遛。” 许星洲认真思索了很久, 回答道:“……不是我捡的他,是他把我从垃圾堆里捡回去的, 六教那里。所以都是靠命。” 茜茜闻言哈哈大笑,许星洲也笑了起来,拿了纸擤了擤鼻涕,外头的雨水落在大玻璃窗上,犹如冲刷世界底部灰烬的暴雨。 茜茜突然道:“他抢了你猪扒包之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问怎么哄女生的事儿你知道么?” 许星洲一呆:“诶?” “他买了一大堆东西。” 茜茜说:“是张博替他打听的,他到处问女孩子喜欢吃什么,最后买了两大袋不是?” 许星洲:“诶……是啊!” 茜茜使坏地问:“那是我给出的主意。好吃吗?” 许星洲忍俊不禁,又去厕所洗了洗脸,把哭过的痕迹洗了,又用纸巾擦干净,回了自习室。 昏昏天雨,自习室里光昏暗了不少,中午去吃饭的人也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零星几个人还在,秦渡就是其中一个。 暗白的光镀在秦渡的身上,许星洲回来时张博和茜茜已经手拉手去加餐了,那位数科院学神孤零零坐在窗边,低着头—— ——在小师妹的“水课”应统书上,慢慢划重点。 许星洲偷偷从后面袭击了他。 她手上还都是水,一把握住了秦渡的后脖颈。她手上都是水,凉凉的,秦渡被激得一个哆嗦,回过头准备怼人,就看到了许星洲将手背在背后,若无其事的模样。 秦渡:“……” 许星洲笑眯眯地问:“师兄,眼眶怎么红红的呀?” 秦渡欲盖弥彰道:“没什么,你坐下吧。” 许星洲拖着凳子,挨在了秦渡身边。 秦渡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嗯?茜茜在厕所和我聊天来着。”许星洲笑眯眯地说:“她和我拼命夸你,说我有你这种小灶很幸运。师兄,你真的把奖杯捧回来了?” 秦渡嗤地笑道:“今年没了,被p大带回去了。” 然后秦渡又伸出手指在许星洲眼角揉了揉,不太爽利地问:“哭过?” 许星洲脸上只要哭过就特别明显,此时眼尾眼梢都是红色,连耳朵都红了,看上去有点可怜。 可是她张嘴就骗人:“别动我,是眼影。” 秦渡:“……” 秦渡又使劲在她眼尾搓了搓,眯起眼睛:“眼影质量挺好啊,搓都搓不掉。” 许星洲继续骗直男:“你不懂,要用卸妆液。” 秦渡眼睛危险地一眯,手下使劲儿一捏:“许星洲,你他妈当我傻子呢?” 许星洲:“……” “你骗我多少次了?”秦渡眯起眼睛时,有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因为是法学院大三所以叫郑三,师兄我最喜欢你了,师兄我没有出去勾搭女孩子?今天非得逼着师兄和你算总账是吧?” 许星洲吓了一跳,立刻装哭:“呜呜……” “还装哭?”秦渡恨铁不成钢地用笔一敲许星洲的脑袋:“你他妈说实话,是不是被师兄讲题讲哭了?” 许星洲呆了一呆。 许星洲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嗫嚅着、诚实地点了点头。 秦渡:“……” 秦渡这次,沉默了很久…… 许星洲耳根都红了,半天栽在了桌上。 “对……”许星洲丢脸又难过地说:“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对我生气也是正、正常的,可是我就是……就是有点别扭……”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只觉得又羞耻又难受,耳尖通红。 她觉得自己折磨了自己的师兄。 “许星洲……”秦渡沙哑道:“……师兄……我他妈哪里舍得你……” 许星洲一听他的语气,登时眼泪水都要出来了,愧疚地、求饶般地道:“对、对不起呜呜——” 杀鸡焉用宰牛刀,一门统计也用不上这种大神,许星洲现在就想背着书包逃回文图,寻找程雁的身影,程雁虽然也没怎么听,但是肯定最基本的题都是会的…… 秦渡却突然说:“许星洲,你再信师兄一次。” 许星洲一愣,小声道:“别吧,我还是别折磨你了……” “——再信一次,”秦渡保证似的道:“师兄重新把你课本看了一遍,不把你教到九十以上算我废物。” 许星洲扭捏地说:“别了吧……” 他居然都发这种毒誓了,许星洲实在是不敢真的把他变成废物……让这位大佬给她辅导这种“水课”太过刺激,她的目标不过也就是八十五分以上好拽一拽gpa,秦渡却冲着九十去了。 但是秦渡说:“你信不信?” 许星洲:“……” “你男朋友,”秦渡慢条斯理地道:“这辈子还没什么做不到的事儿,你等着瞧。”- …… 许星洲做完自己传播学概论的习题,困得打了个哈欠。 外头仍然在下雨,秦渡在一边复习他自己的科目,许星洲也得匀一点时间给别的课程。 秦渡第三次捡起许星洲的应统课本,这次居然教得像模像样——像他这种人做题就是疯狂跳步骤,讲题也是,他觉得很多步骤跳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他能口算五位数字与七位数字和根号下某数字乘积的近似值一样。 许星洲需要认真思索一下为什么要拒绝h1才能给出结果,秦渡就立刻能写出答案。 他这次,没省略任何一个他觉得理所当然的部分。 然后,许星洲发现,秦渡真的是逻辑清晰、解题步骤干净果断,讲题特别清楚。 除了有时候喜欢怼她两句“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多破事”之外,简直是个模范的老师。 许星洲做完传播学概论的习题,总算觉得回到了自己的主场,心情特别好,就撕了一张便利贴,给秦渡写了一张条条,贴在了他的书上。 秦渡拿起来一看,上头写着一句:“秦总,暑假可以去打工吗。” 秦渡:“……” 秦渡在上头写了句话,贴在了许星洲脑门上。 许星洲把纸条拿下来一看,秦渡写道:“秦个屁总。你记不记得你房租没交。” 许星洲笑得眼睛都弯了。 还真没交,许星洲想。 许星洲其实还有点担心秦渡会不高兴她出去兼职的,毕竟连普通人家的男朋友都不会喜欢自家妞出去打工,有些人甚至还会觉得那是自己无能的表现——而秦渡又是这种人设。 因为,如果他拒绝的话,许星洲觉得自己会和他吵一架。 许星洲坚定地认为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财政不能受秦渡的影响。她本身也不算缺钱,父亲虽然不爱她却也不亏待,许星洲打工纯粹是为了自己攒小金库外加好玩而已。 虽然许星洲嘴上喊想当他这种有钱人,可是他如果真的要逼许星洲当金丝雀阔太太,许星洲绝对反抗得跟1921年的老上海老北平似的…… 她相当喜欢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暑假做过大型活动志愿者,也去便利店做过收银员,收银员工资不高,但是许星洲拿到工资后就出去旅游了。 她今年暑假实习泡汤,但总还能有点别的安排。 秦渡:“想去做什么兼职?” 许星洲想了想道:“……图书馆吧,我今年不想做太累的。” 秦渡痛快道:“行,图书馆就图书馆,你去吧,打工赚我的房租去。” 许星洲笑了起来。 ——秦渡不会干涉自己。 他们对面的张博在和茜茜计划暑假去哪里玩,茜茜似乎是打算先回浙江老家,张博也得先回去一趟。张博家在江苏,小情侣分离在即,却约好了,暑假一起去丽江。 ……兼职有收入之后,如果邀请秦渡一起出去旅游,他应该也会去的。 许星洲还是很羡慕秦渡的这对师弟师妹,张博人特别面,极其软弱可欺,他似乎说了什么不太讨喜的话,茜茜掐了他一把大腿里子,他嗷嗷告饶。 ……她是不是靠打张博,才把张博教育成这样的?许星洲头上莫名冒出个问号。 难道男人就像孩子,不打不成器? 许星洲思考着这个问题,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秦渡大腿内侧。 秦渡:“……” 许星洲隔着布捏了捏那块嫩肉,只觉得分量不像肥肉,好像挺结实,不好下狠手掐,只得又拍了拍,松了手。 被摸了大腿的老狗比在许星洲头上吧唧一弹:“乱摸什么?真当师兄是你的人了?” 许星洲又觉得,好气哦…… 老狗比说话是真的不好听,这张狗嘴注定吐不出象牙,怎么不会和自个儿师弟学学呢?- 下午五点多,许星洲饿了。 吃饭对许星洲而言算得上头等大事,秦渡宽宏大量地点头,表示可以散了。 张博和茜茜说要去吃南区食堂,秦渡背上许星洲的包,又装上了自己的电脑和教材,外头天色颇暗,雨声隔着玻璃,模模糊糊地穿林打叶。 许星洲不好意思地说:“我背着吧,也不重。” 秦渡把包背在自己肩上,不让她经手。 茜茜一边收拾包一边痛苦地道:“一天的自习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还是什么都不会啊!线代怎么会这么难……听说我们院还特别爱挂这个……” 张博安慰道:“挂不了的啦,挂了也没事,挂了哥也喜欢你。” …… 许星洲听得十分羡慕,扯了扯秦渡的衣角,踮起脚偷偷地和他卖萌:“如果我挂科,师兄你会打我吗?” 秦渡:“……” 许星洲撒娇似的道:“师兄你虽然嘴上很凶,说要把我腿打折,其实我如果挂科的话,你还是很心疼我的对不对?” 秦渡眯起眼睛看着许星洲,说:“……许星洲。” 许星洲卖乖地眨了眨眼睛。 秦渡道:“——你放心。” “师兄和你保证的,都会做到。” 秦渡拍了拍许星洲的头,背上了两个大书包。 许星洲:“……” 许星洲推倒师兄失败,美色劝服也失败,甚至连撒娇都失败了。她不仅失败,还收获了一句‘你挂科的话师兄保证打折你的腿’……顿时整个人都有点儿怀疑人生的意思。 他居然对我的撒娇不为所动,许星洲悲伤地捏了捏自己的脸,又觉得自己也不难看呀,不至于打动不了秦师兄…… 然而秦渡浑然不觉,握住十分心塞的许星洲的手,拽着她下了楼- 从理图出来后,许星洲才意识到今天的雨有多大。 季夏骤雨倾盆,天地间茫茫一片黑。 昏暗天穹滚着闷雷,古老图书馆檐下飞流如注。青翠法桐被刮得东倒西歪,学生们躲在檐下给室友或同学打电话,让他们送伞来救命。 上午还艳阳高照呢,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到了傍晚居然就大雨倾盆了……谁能想到呢,许星洲又觉得自己有点倒霉,秦渡的车还停在华言楼那边呢。 茜茜摸了摸肚子,小声道:“张博,我好饿啊。” 张博将手里抱着的外套一抖,靠谱地说:“这还不简单吗,走啊!” 然后他冲许星洲和秦渡挥了挥手,将外套蒙在自己和茜茜头顶,茜茜胸前抱着书包,两个人顶着同一件薄外套,哒哒地冲进了茫茫大雨之中。 黑暗之中,路灯此地亮起,大雨哗哗溅在了许星洲脚踝上。 许星洲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对小情侣,他们披着外套,那外套遮不住两个人,因此张博和茜茜显然都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中——可是他们一点都不介意,在雨里一边跑一边笑着讨论晚上吃什么。 他们吃饭,而许星洲今天来上自习,基本就是吃了一天他们两个人的狗粮。 与此同时,秦渡会做什么? 答案是,他会抢伞…… 许星洲想到这个,就觉得憋气。 许星洲也学着茜茜,可怜巴巴地说:“师兄我好饿……” 秦渡说:“在下雨。” 许星洲有点难过地心想:我知道啊,可是我也想和你披着同一件外套在雨里跑,一起去吃食堂也好去外面吃也好,你也和你师弟学一学嘛。 ……对我温柔一点,偶尔也吃一吃我的撒娇,虽然不允许我挂科,但是也不能动不动就要打断我的狗腿…… 其实,许星洲知道,这是在无理取闹。 秦渡不想她挂科是对的,不吃她的撒娇也不是什么多么糟糕的事情。 可是许星洲的人生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亲密关系——因此将满怀的温情和对爱情的期待,都放在了秦渡的身上。 “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呢,”许星洲又星星眼地道:“师兄,我们也冒雨跑回去吧,好不好?” 秦渡看了许星洲一眼。 然后他勉强地说:“行吧。” 他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外套,许星洲顿时乐滋滋地问:“我们也披着跑?” 秦渡奇怪地道:“啊?外套就这么点,两个人怎么披?” 那件薄外套是他早上随手拿的训练连帽衫,秦渡早上说自习室的空调会冷,随手塞了进来,结果一天也没用上。那件外套看上去也不是很能挡雨的样子…… 许星洲顿时有一点小心塞,想起他连她的伞都抢,更不用说这外套还是他的呢,绝对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已经打算顶着自己的书包跑了。 暴雨倾盆,秦渡抖了抖外套,把许星洲裹在了外套里面。 许星洲顿时感动坏了:“师兄——” “——自己拽紧点。” 他说。 下一秒,秦渡将被裹紧的许星洲,公主抱了起来。 许星洲:“!!!” 图书馆门口人来人往,来借书还书上自习的人从男女老师到同学,称得上形形色色络绎不绝。 他们那一瞬间,简直是人群的焦点…… 秦渡将女孩小心抱着,令她趴在自己肩上,许星洲反应过来后就开始哈哈大笑,抱住秦渡的脖子,跑进了漆黑的大雨和绣球花之中。 …… 校区里剑兰和云朵般的绣球。秦渡身上清冽的沐浴露味道。 在盛夏倾盆的大雨之中,隆隆的、如同雷鸣一般的声音。 这一切美好的东西,尽数包裹着她。 那件训练衫丝毫不挡雨,没多会儿雨水便透了许星洲一后背,可是秦渡连那件训练衫都没有,一头卷发濡得透湿。 许星洲就在秦渡的怀里,裹在他的外套中,抱着他的脖子,连心脏都与他咫尺相隔。 他不吃自己的美人计也没关系了,许星洲在雨中迷恋地蹭了蹭师兄的脖子,小小地、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 …… 秦渡和许星洲到家的时候,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门厅漆黑,秦渡头发湿漉漉的,眉眼挂着水,许星洲看着他笑个没完。 虽然是秦渡一路将她抱着跑了回来,可是她其实也没比秦渡好多少,一头长发湿淋淋黏在自己的衣服上,笑眯眯的,身上还套着秦渡的外套。 “师兄,”许星洲笑眯眯地说:“我给你做饭吃好不好呀?” 外头仍在下着雨。许星洲开开心心地开了灯,将身上秦渡的外套脱了,踢了鞋子赤脚上楼,似乎是要去换衣服。 “你不知道吧,我做饭可好吃啦。” 许星洲笑眯眯地说。 “——你还没吃过对不对?” 她一边说,一边钻进了秦渡的房间。女孩浑身湿着,红裙子贴着纤细的腿和腰肢,宽松的白衬衫此时裹着胸腹,衣服下透出深色的肩带。 秦渡那一瞬间,呼吸都有些发烫。 第74章 以前秦渡有朋友告诉过他, 同居就是这么回事儿——两个人没遮没掩的, 生活空间高度重合。 许星洲钻进秦渡的房间换衣服,她的宽松t恤和家居服都在秦渡屋里。 而秦渡靠在门口看着自己的那扇门——他的星洲的防范意识并非真的差得过分,至少知道把门关上,片刻后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声,显然是她拿了衣服之后去洗澡了。 秦渡呼吸滚热,眼眶都烧了起来。 他去摸了支烟,去阳台抽,外头雨下个没完, 许星洲毫无防备心地在浴室冲澡——那还是秦渡的浴室。 秦渡:“……” 秦渡操了一声,将烟点了,烦躁地靠在露台旁抽烟。 过了会儿, 他门铃一响,秦渡叼着烟去开门, 门外站着陈博涛。 外头的灯洒了进来, 陈博涛提着堆吃的:“多久没见了?” 秦渡咬着烟道:“一两个星期吧, 这么想我?” 然后秦渡将陈博涛让了进来,陈博涛看秦渡咬着烟也犯了馋, 刚取了一根也要抽,秦渡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腿弯上。 “要抽去阳台。”秦渡不爽地道:“我的房子里从五月一号那天开始就没有二手烟了。” 陈博涛:“……” 陈博涛难以置信地道:“你疯特了吧?!还二手烟?五月一号?你他妈……” 秦渡丝毫不鸟他,甚至身体力行地将自己的烟摁灭了,又开窗通风, 外头湿漉漉的夜雨和风涌了进来,黑夜中窗帘呼呼作响, 将烟味儿散得一干二净。 秦渡指了指楼上,说:“注意点形象。” 陈博涛:“……” 楼上传来隐约的水声,陈博涛暧昧地看了秦渡一眼。 秦渡漫不经心道:“——哥没碰过。” 陈博涛:“……” 陈博涛心想,真的牛逼…… 接着两个老朋友在客厅坐好,秦渡遥控了电视,将游戏手柄递给陈博涛,陈博涛将手柄接了,俩人坐在客厅开了一盘《使命召唤》。 漆黑的客厅里,屏幕上亮起一片刀光剑影。 他们从小就经常凑在一处打游戏,有时候肖然也会加入。他们玩过很多种类,小肖然喜欢收集精灵宝可梦,小秦渡和小陈博涛则经常玩这种操作类的游戏,《使命召唤》是秦渡的长项,几乎每次都将陈博涛摁在地上摩擦。 秦渡一边摆弄着手柄,突然道:“……老陈,单身真好啊。” 陈博涛也道:“谁不说是呢,单身就是自由。” “卧室也是自己一个人的,”秦渡哂道:“浴室也是自己的,上自习也不用给人讲题,一个人独来独往,晚上连床都是自己的,妈的——说来你也许不信,小混蛋天天晚上夜袭我。” 陈博涛难以置信地朝后一退:“天天夜袭??这也他妈太不是人了吧?” 秦渡挠了挠下颌,盘腿坐在沙发上:“她还真能干出来。” 陈博涛沉默了一会儿,问:“……老秦,早上可还行?” 秦渡:“……” 陈博涛又说:“我记得,你十来岁的时候不是和我说过,你经常晨……” 秦渡羞耻地说:“闭嘴吧,话这么多干嘛?” 于是他们两个人又安静地打游戏。 使命召唤的画面已经好了许多,科技进步,他们小时候第一次玩,秦渡就被第一代游戏精致的画面震慑得不轻。 陈博涛突然揶揄地问:“老秦,你说,人干什么非得谈恋爱呢?对生活有什么不满意的?” 楼上伸手看不清五指的黑暗中,仍在哗哗地放水,秦渡嗤地一笑,没回答。 陈博涛安静了一会儿,又聊家常似的:“……你上次把罗家那个谁?那个以前跟你去飙车的,揍得鼻青脸肿,他爸气得不轻。” 秦渡眼皮都不动一下:“我打轻了。” “打轻了?他缝了好几针好吧。”陈博涛莫名其妙地道:“你好端端的,干嘛非得打他?” 秦渡说:“他当着许星洲的面,谈包一个她那样的大学生要多少钱。” 陈博涛:“……” 秦渡看着屏幕,漫不经心道:“……老陈,你看,单身真的挺好。” “——可以在客厅里抽烟,不用天天早上被小混蛋磨醒,上自习的时候也只需要顾着自己就行了,不用为了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怕她受了欺负。没有软肋,浑身都是铠甲,周末跟着你们出去玩。” “可是。” 秦渡一边摆弄着手柄,瞳孔里映着电视里在蓝天划过的飞机。 “——好又怎么样?没有许星洲。” 他说完,顺手将手柄丢了。 ——电视屏幕黑了,任务失败。 陈博涛那一瞬间意识到,秦渡根本没在玩,他只是在等楼上的女孩子出来。 客厅里仅剩的那点烟味被风冲得一干二净,秦渡倒了块木糖醇嚼着,冲淡嘴里的那点烟味,又试图给陈博涛递一块,结果惨遭拒绝。 陈博涛:“你都没什么烟味儿……还吃呢?” 秦渡嚼着口香糖,得意地说:“等会她要亲亲的,你渡哥从来不让她闻烟味。” 陈博涛:“……” 陈博涛顿时有点后悔,为什么今晚要来找秦渡喝酒…… 楼上咔哒一声响,浴室门被推开了,许星洲洗完了澡,揉着还有点湿淋淋的头发走了出来。她见到陈博涛笑了笑,跑下了楼梯。 “陈哥好。”许星洲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啦。”- ………… …… 那天晚上,陈博涛是来找秦渡喝酒的。 他似乎只是孤独,就像汪曾祺的挚友在雪天带着酒肴来拜访一般——他就这样带着酒带着下酒菜,还给许星洲带了一点小礼物:一本原版的《furiously happy》,接着和秦渡在餐厅将门一关,嘀嘀咕咕地喝起了酒。 许星洲没有打扰他们,坐在客厅一个人啃原版的书籍。 外头雨声如诗又如诉,许星洲在雨声和昏暗的灯光中看了一会儿书,又想起陈博涛带的是茅台,担心他们那点下酒菜不够,会喝坏胃,就起身去了厨房。 许星洲很会喂自己。 她的奶奶从小就经常教她做饭。像是怕自己走了之后会饿着自己的宝贝孙女,许星洲从小就被奶奶摁在厨房里教了一堆湖北菜——她从冰箱里找了些许牛肉,在火上炖了。 餐厅里传来两个青年压低了声音的交谈,许星洲听见了一点,又好像没有听见。 他们应该是在谈论他们的人生吧。 许星洲想。 她坐在厨房里听着雨声看书,锅里的牛肉被八角和酱汁煨着,咕嘟咕嘟地冒着孤独的泡泡。 过了会儿,秦渡拉开了餐厅的门,吃惊地看见了许星洲。 许星洲挥了挥手,对他笑了起来。 “怎么在这儿?”秦渡面颊有些发红,似乎酒也有点上头了,就这么蹲下来与许星洲对视。 许星洲揉了揉眼睛,迷糊道:“怕你们东西不够吃……” 秦渡和许星洲亲了亲,道:“那师兄帮你……” 昏暗的灯光中,青年的唇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酒气。 许星洲被亲得面颊发红,秦渡只是白酒上头,看上去像是有点醉了。他又在许星洲额头上小心地吻了吻,乖乖地等在一边打下手。 许星洲莞尔道:“这个……只要等着炖好就行了。” 秦渡执意道:“那不行,你再炒一个,师兄给你打下手。” 许星洲:“……” 真作啊。 许星洲觉得自己应该宠宠他,就去给师兄炒鸡蛋。 秦渡在一边给她打下手,有点黏着她不撒手的意思,非得贴着许星洲不行,过了会儿,成功地把鸡蛋和青椒连着鸡蛋皮一起,扔进了锅里。 许星洲:“……” 秦渡大怒:“册那!” 然后秦渡就要伸手去锅里捞…… 许星洲被这种自杀式做菜法吓了一跳,吓得拉住了秦渡的手,秦渡就要得寸进尺地亲她抱她,陈博涛似乎是听见外头骚乱的声音,出来一看。 ——许星洲脸都红透了,灯光暖黄,厨房里牛肉咕嘟响,秦渡借酒装疯。 刚刚在里头还是个清醒的好人,说话做事都条理分明,现在就在耍流氓的边缘试探,一斤白酒的酒量喝了两盅就开始装醉欺负自家女孩儿。 “你为什么不亲我?”借酒装疯的秦渡把女孩儿抵在料理台拐角,灯光昏暗,又痞又俊,有点诱哄地道:“你亲亲师兄啊。” 陈博涛:“……” 许星洲看到陈博涛也在,登时羞耻得几乎要上吊…… 陈博涛:“老秦,别闹人家。” 秦渡装疯装个没完:“关你屁——” 陈博涛实在是看不下去,直接将秦渡拽走了- 许星洲又一个人坐在厨房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牛肉。 过了会儿,她手机闹铃响了,提醒她去吃药。 许星洲去拿了药,又倒了杯温水,对着窗外的冷雨一口闷下。 餐厅里的两个人似乎开始喝闷酒了,不再说话。许星洲想起她奶奶以前也喝醉过,甚至还经常约了好姐妹一起喝,许星洲想起那时候年纪还小,经常和喝醉酒的老奶奶们一起跳舞,扭屁股扭腰,她奶奶还会鼓掌说‘洲洲跳得真好’,如今那个爱她的老人已经离她而去多年了。 许星洲看着手里的药瓶。 世间那些那么爱她的人,最终都离她而去了。 ——还会复发吗? 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在世间如今她所拥有的,唯一温暖的港湾里,许星洲这样质问自己。 也许会吧,许星洲说——不对,肯定会复发的。 许星洲仰头望着玻璃外的雨滴,下雨的夜里雨滴映着灯,像是玻璃上疯狂生长的彗星。 眼前的幸福多半是短暂的,他们犹如流星汇聚时璀璨的光,可是平面上两直线有且只有一个交点,许星洲想不出她和秦渡的未来在哪里,却知道他现在非常爱她。 可是,爱都是有时效的。 每个旅行都有终点,这场迷恋也会落幕。 就像山谷将止于广袤平原,月季花期终于止于盛夏,时间开始并停止在宇宙质点唯一的爆炸和坍缩。 这一切,在许星洲看来,是总会结束的盛宴。 秦渡说不定哪一天会发现他和许星洲不适合,说不定会遇上更门当户对的女孩子,指不定还会遇到来自他父母的阻挠。来自华中小城的、家境平凡的许星洲,连心智都算不得健全的许星洲……和他实在算不上合适。 可是,许星洲窝在角落里擦了擦泪水。 她的泪水里映着万千的世界、阑珊灯火和窗外芸芸众生,许星洲看见云层和它背后的广阔孤独的宇宙,她听见呼呼的风声。 无论秦渡最后会不会离她远去,许星洲想。 他在当下,都爱着自己。 那些温暖的爱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能支撑着那个病弱的许星洲前行。 令她探索世界,看见人生角角落落的遗落花朵,令她活到八十岁牙齿掉光——尽管残缺不全,但那是连物理定义都无法扭转的力量。 复发也好,分手也罢,无论是什么,许星洲都不再脆弱。 许星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朝餐厅看了过去- ………… …… 两位男同胞其实没喝太多。 秦渡简直是清醒本醒,在厨房只是借酒耍流氓,陈博涛也不可能在他家里当着他家妞的面儿把秦渡灌得烂醉,秦渡喝了四盅,刚刚填了个牙缝——倒是吃了不少下酒菜。 陈博涛就不一样了,喝得比秦渡高,面色煞白,说话语序都有点儿颠三倒四的。 秦渡扯着陈博涛,给他叫了个代驾,和许星洲粗粗打了声招呼,说要送一送陈博涛。 许星洲应了,秦渡就拽着陈博涛下了楼。 陈博涛醉眼朦胧地问:“……谈、谈恋爱真的有这么好吗?” 秦渡:“……” “妈的……”陈博涛痛苦道:“她说、说谈就谈……不是说要游戏花丛吗……” 秦渡中肯地道:“按肖然的性格,对这段感情不会认真的,只有你和她较真。老陈。” 陈博涛痛苦地说:“我不明白,谈恋爱到底有什么、什么好的……” 秦渡想了想,终于中肯地说道:“这我就没法安慰你了,老陈你跟我说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不会为单身站街的,这恋爱我不可能不谈啊。” 陈博涛:“……” 陈博涛衷心说:“操|你妈,老狗比东西,我走了。” 秦渡也不恼,将陈博涛刷卡带了出来,把他拖到他的车边,陪他等代驾。 外头淋淋漓漓地下着雨,绣球花怒放,秦渡撑着许星洲那把小花伞,老陈则扶着自己水淋淋的车,半天突然带着一丝揶揄的醉意,问: “老秦,你真的不打算碰你小女朋友啊?” “……” “星洲年纪太小。”秦渡一揉鼻梁,带着一丝难耐地道:“……才十九岁呢,随便动一下都觉得挺要命的,不太舍得,等过了二十再说吧。” 陈博涛:“……” 陈博涛:“……还真他妈有你的风格。” “说实话,我之前就觉得你不会下手,”陈博涛说:“就算同居都能忍着,但是我先给你说好。” 秦渡眉峰一挑,漠然地嗯了一声。 “你看看我的前车之鉴……”陈博涛醉意朦胧地道:“……想这么多干嘛?还是先圈牢吧。”- ………… …… 俩大老爷们走后过了一会儿,许星洲放下书,去收拾碗筷。 餐厅没什么东西,就是秦渡和陈博涛两个人喝的酒和吃剩的下酒菜,许星洲掂了掂酒瓶,里头还剩着一大半,倒是桌上的牛肉和炒蛋被吃得精光。 许星洲好奇地看了看盘子,发现好像连汤汁都被刮干净了…… 他们这么饿的吗? 可是不是吃过晚饭了么?难道是陈博涛没吃?许星洲看着两只盘子有点迷茫,刚将碗碟摞起来,秦渡就推门回来了。 许星洲笑眯眯:“师兄——” 秦渡看了许星洲一眼,随口应了声,将雨伞的水一抖,走进了客厅里来。 第75章 许星洲笑道:“师兄, 喝醉了没有呀?我给你煮了醒酒汤。” 灶上醒酒汤微微冒着泡, 秦渡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暗地看着她。 “牛肉是不是很好吃嘛?”许星洲笑眯眯地道:“我看到你们都吃完了,好吃的话师兄我下次还给你做!是以前我奶奶教给我的配方……” 秦渡:“是我吃完的。” 许星洲一怔,秦渡随手将门关了。 “陈博涛想吃,”秦渡将门咔哒一声落了锁:“我没允许。” 许星洲微微一愣:“诶?” 秦渡耍流氓般伸手道:“来抱我。” 许星洲没反应过来,诧异地啊了一声,接着秦渡直接走了上来。 那女孩穿着宽松的薄红t恤,小小一只, 对着秦渡仿佛从来没有半点防范意识,小腿又细又白,可是在那天晚上秦渡走上前时——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秦渡嘲道:“许星洲,你不是钻师兄怀抱很积极吗?” 许星洲嗫嚅地说:“可是你看、看上去不对劲, 是不是真的喝大了呀……” 秦渡一把捉住了许星洲, 捏着她的脖颈, 逼迫她仰起纤细的下巴。姑娘家几乎是立刻就被吓到了,被秦渡捉着重重吻了两下。 秦渡粗鲁地揉捏她的细腰。 ——先圈牢再说。 秦渡被陈博涛那句话烧得不行, 那句话令他充满了征服欲。 是啊,怎么能不圈牢,难道以后要给他人做嫁衣裳? 看着许星洲去找别的男人,还是看着她去勾搭别的女孩?这问题都不需要回答。 他的星洲太甜了, 生的柔嫩又漂亮,偏偏还皮, 尤其热爱投怀送抱。秦渡摁住许星洲,问:“师兄疼不疼你?” 许星洲有点害怕地、乖顺地点了点头。 “师兄不做到最后,”他在许星洲唇上亲了亲,带着丝温柔地道:“……所以你乖点。” 许星洲一呆:“真的?” 许星洲眼睛里映着秦渡的面孔,那是个专心又柔情的模样——秦渡那一刹那心里软的一塌糊涂,简直想把许星洲按在怀里,不让她冒出头去。 真的,他想,你这么漂亮,师兄怎么舍得现在碰你? “可、可是……”许星洲红着面孔,不好意思地说:“师兄,不行就算了吧,我不勉强的。” 秦渡:“……” ………… …… 尽管许星洲那话都嚣张到了这个份上,秦渡还是没做到最后。 可是,许星洲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弄死了- ——先圈牢再说。 夜雨糊在窗户上,满室静谧。 温柔的小夜灯亮起,秦渡伸手摸了摸睡在旁边的许星洲的面颊,她眼睫毛还湿润润的,带着些许被蹂|躏出的泪水,秦渡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眼睛上亲了亲。 这么,应该也算圈牢了。秦渡想。 十九岁,其实真的不是个多小的年纪。 秦渡十九岁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就几乎已经自立。确切来说,他从十四五的时候,就没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过。 十九岁时秦渡周围的人该开|苞的都开了苞,踏实一些的人和自己的女友偷尝禁果,那些天生的混球或是包了嫩模或是搞了什么主播,极少数的还有和小明星开上车的,秦渡是唯一的异类。 他连碰都没碰过。 秦渡的十九岁,已经相当成熟并经济独立,和如今都相差无几,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个“恶臭有钱的成年人”…… 可是十九岁的许星洲,在他眼中,却是个干净的年轻女孩。 他把ipad放下,关上灯,黑夜终于降临。被欺负了大半晚上的许星洲在睡梦中感应到了黑暗,也感应到了秦渡终于躺下,便乖乖地依偎进了秦渡的怀里。 秦渡嗤地一笑,在许星洲头发上摸了摸,问:“不怕师兄欺负你了?” 许星洲摇了摇头,紧紧地抱住了他。秦渡亲昵地把许星洲抱进怀里,在她唇上温柔地一吻,许星洲微微睁开眼睛,确定是秦渡之后又把面孔埋在了他的颈间。 秦渡那一刹那,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许星洲是在害怕,自己会把秦渡这个人弄丢一般。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秦渡奇怪地想- ………… …… 六月上海,黄梅细雨。 许星洲坐在光线敞亮的文科图书馆里,对面是程雁和她如山一样厚的课本——李青青抱着书带着小马扎出去了,说是要出去背两章新闻学。 程雁好奇地问:“你昨晚没睡好?” 许星洲没回答,打了个哈欠,砰地栽在了书本里。 “他不是人。”许星洲趴在自己的课本里,困倦地说:“早上七点半就把我摇起来了,说再不复习就要挂科,我说我不想去,他就吓唬我说距离下一门考试还有四天。” 程雁:“……” 程雁说:“他对你很宽容了,我叫你起床的话我会告诉你还有七十六个小时。” “……” 许星洲痛苦地将头砰地栽进书里,拿两边书页包住了自己的脑袋。 “秦学长今天没跟你一起来吗?”程雁对那一包书发问:“怎么我今天没见到他?” 许星洲发现十六开的课本包不住自己脑袋,又去拽自己的书包,将脑袋塞进了书包里头——一边逃避世界一边闷闷地道:“他公司有点事,今天白天不能折磨我了,他对我表达了最深切的慰问和如果我挂了应统他就会打断我的腿的决心,然后把我送来和你上自习。” 程雁由衷叹道:“你别说,他真是个好男人。” 许星洲气愤地大喊:“他好个屁股!” 文图和理图不同,文图的自习室里说话交谈的人多得多,许星洲仍然埋在书包里,甚至还把拉链拉上了。 片刻后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之中,那团书包闷闷地道:“……雁雁,我不开心。” 程雁一愣:“嗯?”- 程雁和许星洲撑着伞,在校园里行走。 许星洲扎了个简单的马尾辫,紧紧跟着程雁的步伐,初夏的雨水连绵,枯黄的法国梧桐叶落在地上,顺着流水卡在了下水道沿。 程雁突然道:“……洲洲,你在不开心什么?” 许星洲沉默了一会儿。 她看着自己的手,说:“……雁雁,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早到我和他在一起之前,就觉得,我和他不可能走到最后。” 程雁:“……” “一开始,是觉得我喜欢他这件事,特别不自量力,”许星洲眼眶微微发红地道:“觉得秦师兄不可能看上我。他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许星洲又伸手去接外面的雨水。 “后来我又觉得……”许星洲眨了眨眼睛:“……他对我不认真,逗弄我就像逗弄一个好玩的东西一样,我太害怕这样的事情了。” “……我那时候觉得只要对我认真就行了,能不能走到最后无所谓,我告诉我自己,我能接受分手,但是我不能接受玩笑。” 许星洲揉了揉眼眶,小声道:“——就是,别把我随随便便丢下。” 程雁微微动容地唤道:“……星洲。” “雁雁,我太害怕了,”许星洲哽咽道:“我怕他对我不认真,更怕他发现我是个很糟糕的人之后就会开始糊弄我,想和我分手……你知道的,谈恋爱三个字能有多坚固呢?我害怕到,他和我表白,我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程雁低声说:“……嗯。” “再后来我发现,”许星洲眼眶通红:“他好像……真的很爱我啊。” “我想逃离世界的时候,是秦师兄在满世界找我。” “因为我没法一个人睡觉,他从此再也没关过卧室门。也从此无论多晚、发生了什么,都会回来陪我。他把吃了安眠药的我背出宿舍,还陪我在医院里住着。大半夜里我嫌他脏……雁雁你知道他有多娇生惯养么?他原来洗头都要用温度计固定四十度水温的,因为我嫌他,他就去公厕冲凉,就为了回来陪我睡觉。” 路边的剑兰指向天空,雨水沿着叶脉倾泻而下。 许星洲说:“……可是,我总是觉得,他和我是走不到最后的。” “家庭……”许星洲挠了挠头,又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儿,说:“还有现实。我总想问自己,他会愿意为了我争取吗?” 程雁动容道:“粥宝你不能这么想……” 程雁生怕许星洲又不开心,试图安慰,可是还没安慰完,许星洲就说:“万一来个什么不得了的女配就会完犊子。” 程雁:“???” 许星洲凝重地道:“比如说生意伙伴啊什么的,或者他爸爸公司要倒了必须得让他娶一个官二代白富美救场——如果这种真的发生了,你的粥宝比钱比不过人家,比家世更比不过,还人穷志短。给我两千万我就滚蛋了。” 程雁:“……” 许星洲想了想,又诚恳地说:“我觉得我说高了,扪心自问,二十万我都滚。” …… 分针一动,一分钟后。 许星洲捂着被程雁揍的脑袋,泪花儿都要出来了…… 程雁揉了揉指骨,对着指骨吹了口气,眯着眼睛望向许星洲。 “雁雁……”许星洲委屈地道:“我不是在故意欺骗你的感情啊!我是真的这么想,雁雁,你要听我的解释。” 程雁:“……” 程雁忍无可忍又揍了许星洲一下:“你他妈有点出息行吗,二十万是什么垃圾数额?现在拆迁每个人头都八十五万,你男人连拆迁户都比不上?” 许星洲小声道:“他真的不太值钱。” 程雁:“……” “但是,”许星洲又说:“我毫不犹豫的原因,不是因为二十万,而是因为他本人。” “——说实话,雁雁。”许星洲揉着自己被打疼的脑袋,嘀咕道:“他如果和我提分手的话,我都不会挽留的,我甚至连条件都不会和他谈……尽管我那么喜欢他。” 程雁不忍道:“你……” 许星洲自嘲地说:“我觉得我没有资格。” “从家庭上也好,人格上也罢,”许星洲叹了口气道:“我都没有解决它的能力,也没有在这件事上争取的资本,怎么看都像是在自取其辱。” 程雁:“……” 许星洲强行扣题:“所以我今天心情不好。” 程雁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个问题太硬核了,许星洲这种人别看平时飘得飞起,其实在思考现实问题的角度上能吊打程雁十条街——程雁从小家庭幸福,而许星洲从小见惯人情冷暖,她不说则已,平时也并不放在心上,但是一旦分析起来,心里那杆秤就不是程雁能解决的东西。 程雁突然道:“许星洲。” 许星洲哎了一声。 “你这问题。”程雁严谨道:“我是解决不了了,但是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未来。”- …… ………… 五角场,盛夏细雨蒙蒙,步行街上的某奶茶店门口。 许星洲撑着伞:“……” 许星洲窒息道:“程雁,你的看未来就是这个……” 雨点刷刷落在程雁拿着塑料杯子挥舞道:“你喝啊!” “喝……”许星洲简直要被气死了,“你他妈!程雁!你就是和我过不去!”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十二点多时,程雁宣称要带许星洲看看未来,然后花了二十分钟宝贵的自习时间,步行,把许星洲带到了临近商圈——接着他们在最近的一家卖茶卖奶盖的奶茶店前停下,要了一杯六块钱纯红茶,然后把里面的茶包亲手捅破了。 许星洲懵了一逼…… 红茶是超大杯,700ml的那种,里头全是茶叶碎沫沫,程雁举着杯子说:“你把它喝完,我会从里面剩下的茶叶渣子的形状,来判断你的未来到底顺不顺。” 许星洲:“……” 许星洲窒息地问:“沙雕吗你?” 程雁威胁道:“我连复习都不复习了,我的应统也要挂掉了啊!姐姐陪你出来窥探未来,还自掏腰包请你喝红茶,免费占卜——许星洲你他妈到底喝不喝?” 和程雁做过的沙雕事情已经很多了。许星洲以前还和程雁一起喝醉了调戏过警卫,抢过路边小丑的红鼻子,霸占过嗷嗷哭的小孩子的秋千……此时喝个满是茶渣的红茶还不在话下。 许星洲有点羞耻地问:“只喝茶,留下渣子。对不对?” 程雁点头:“对。” 许星洲便一边被茶渣呛得咳嗽,一边用吸管喝那杯红茶,心里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程雁还在一边指挥,让她一边喝一边转杯子,增加茶渣随机性。 许星洲:“……” 许星洲一边转杯子一边喝完七百毫升沉淀物飞扬的红茶——喝完之后,她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智商有问题,不像是个能考上大学的人。 程雁拿着那个糊满渣子的被子乱转,一边研究一边道:“……你看看!许星洲,这里好像有个壶,这渣子像个壶的形状……” ……连程雁都考上了大学,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看到了壶。”程雁笃定地道:“粥宝。壶,代表家庭。” 许星洲呆滞了。 “这是什么意思?”程雁莫名其妙地问: “你要当妈了?” 许星洲:“滚蛋。”- 程雁最后看出了三样东西。 杯中茶渣其实非常糊,但是她神神叨叨地、坚定地认为这就是那三样玩意儿: 一个是代表家庭的壶,另一个是代表朋友的树枝,最后一个是一个绞刑架样的套索,代表试炼。 程雁看完之后,终于冷静下来:“……是不是有点傻逼。” 许星洲:“知道就行了。” 俩人挫败地坐在一处。 过了会儿,程雁又拍了拍许星洲的肩膀道:“你看,都是好东西,别操心有的没的。” “说不定秦师兄就和你走到最后了呢?”程雁笑眯眯地道:“再说,你们还在一起呢,别总想着以后有的没的。” 许星洲也笑了起来,和程雁一起坐在购物广场的长凳上。 新开的购物广场定位明确。 上海这地方寸土寸金,面向的群众里面不包括附近高校里任何一名学生——秦渡那种除外。这购物中心的一楼地方宽阔空间敞亮,一线大牌云集,面前versace还在装修,隔壁欧米茄店员比顾客还多,是为真正的奢侈品。 程雁给她打气:“再说了!就算有那种官二代白富美女配出现!许星洲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吗?” “我真的被你急死了……”程雁伸手戳许星洲脑门:“二十万是什么鬼啊,二十万?你男人就值二十万?” 一个漂亮大姐姐拎着prada大纸袋经过,她踩着十公分高跟鞋,嘎达嘎达地走得摇曳生辉,许星洲看到漂亮大姐姐的烈焰红唇,特别想上去搭讪…… 好漂亮啊,许星洲羡慕地想,这才是御姐。 程雁大概只看到了钱,因为她顿时更急了。 程雁:“……” 程雁恨铁不成钢:“他妈的至少也得勒索个二百万吧!” “你家秦师兄什么人啊!”程雁不爽道:“你也不看看他家里干嘛的?你把他的大腿抱紧点,怎么不也能勒索个上百几千万的?几千上百万啊许星洲!一辈子富婆,一辈子都能包养小奶狗!你这个没出息的,二十万?在上海连厕所都买不起……” 许星洲慢条斯理道:“雁雁。” 程雁:“?” 许星洲安详地说:“我不会讹诈人的。” “二十万都算勒索,”许星洲祥和地竖起一根手指头,说: “秦师兄,真的不值钱。”- … …… 与此同时。 中午午休时间,秦渡趁着空隙出来买些东西。 他单手拿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和两个小纸袋下楼,将刚刷过的黑卡装回钱包,又将钱包放进了西装——掏出车钥匙,准备回实习的公司。 那小纸袋里装的是许星洲爱吃的莲雾,外加给许星洲买的小礼物——应统能考到九十就是她的,考不到就得肉偿,秦渡想。 肉偿。 许星洲昨晚美味过了头,秦渡西装革履,微微扯松了一下领带,沿着自动扶梯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去两步,就看见许星洲和程雁坐在长凳上聊天,竖着根手指头,不知在嘀咕什么。 “……二十万……”他听见许星洲说话,单词断断续续的:“……不值钱……” 真巧,秦渡耳尖一红。 人生真是,处处是偶遇。 “星洲?”秦渡简直心都要化了,在许星洲肩上一拍:“干嘛呢?” 第76章 回家的路上, 外头雨水连绵, 落在奥迪的窗玻璃上。 许星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程雁与她一同坐在后排,秦渡坐在驾驶座上,副驾上放着两个手提纸袋,不知买了什么,一看就价值不菲。 程雁小小戳了一下许星洲:“你师兄不比你刚刚看上的白富美姐姐有钱多了……” 许星洲生怕被秦渡听见,使劲儿掐了程雁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秦渡没听见——他心情很好地开着车, 漆黑的商务轿车驶过漫长的街道,片刻后他带着笑意问:“怎么不上自习出来了?两个人都复习好了?” 程雁抢先道:“没有,许星洲现在屁都不会, 可是心情不太好,我带她出来占——” 占卜的卜字还没说完, 许星洲就拼命捂住了程雁的鸟嘴…… ……程雁这是看不得朋友有健全的双腿吗!不是说了应统如果挂科秦渡会打断自己的狗腿么! 秦渡眉峰一挑。 “星洲心情不好?”秦渡探究地从后视镜看着许星洲, “可是怎么我遇上你们的时候你们这么快乐呢?” 程雁想都不想:“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劳而获, 赚了二十万,能在魔都买个厕所。” 许星洲:“……” 许星洲使劲儿掐着程雁的大腿, 程雁嗷嗷叫着闭嘴了…… 秦渡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问:“不劳而获?” 许星洲张嘴就是放屁:“我们两个人在想中了彩票之后的事。” 秦渡探究地问:“这都能哄好?” 车驶进阜江校区,法国梧桐遮天蔽日,车窗上黏了一片枯黄的法桐叶,程雁意有所指地道:“没哄好呢, 但是被钱麻痹了。” 秦渡叹了口气道:“……我猜也是。” “许星洲,”秦渡看着许星洲的眼睛道:“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难哄的哭包。” 接着秦渡将车一停, 说自己要下车去买点东西,冒着雨冲了出去。 可是许星洲听了那句话,耳根都红了。 ——秦渡显然是没有生气的,也没有任何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但是许星洲那一刹那唯恐给他带来了麻烦,生怕秦渡觉得自己破事太多。 车里只剩许星洲和程雁两个人,程雁在一旁玩手机,大雨穿过漫漫白昼与她的防线,许星洲难受地拽住了自己的裙角。 “粥宝,”程雁突然道:“那个茶叶,我找人给你读了一下。” 许星洲糊弄地嗯了一声。 程雁看着屏幕上的占卜结果道:“一切你所担心的事情。” “——都会顺利解决。” 许星洲微微抬起头。 “你会收获家人,”程雁看着手机念道:“说不定还有诺亚方舟上橄榄枝般的朋友,星洲,那些你所期许的、你所盼望的东西,都会千里迢迢地与你相见。” 许星洲眼眶红了,小声道:“骗人的……骗人的吧。” “这种东西信不得的,”许星洲带着丝哭腔道:“哪有这么简单呢,雁雁。狐狸说过,如果你要驯服一个人,就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这还只是驯服而已,你说的是我所盼望了那么多年的东西。” 程雁沙哑地说:“可是,说不定呢。” 许星洲嗫嚅着说:“雁雁,我不敢相信。” 车外下着盛夏的雨。 …… 许星洲看着车窗外f大的梧桐,突然想起她在奶奶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老家的小院落里,也是六月初的模样,她也是隔着层窗户,看着外面的雨。 那时候外头的铁窗锈着,花椒树被雨水洗得翠青,向日葵垂着头颅。 本来星洲的奶奶在她爷爷去世后,是搬进了敞亮楼房里的。可是她在决定抚养小星洲后,发现小星洲情绪太过不稳定,唯恐小许星洲从楼上跳下去,又毅然搬回了那个安全而老旧的小胡同。 那时,那个院落都荒废了。 在她的奶奶去世后,许星洲住了半年的院,出来就是深秋。客厅角落供桌上还摆着奶奶的遗像,许星洲抱着膝盖坐在老沙发上,脚下踩着奶奶赶集买的富贵如意沙发套,在听到门铃后去门前开门。 那时候个子还不太高的许星洲艰难地拽开院落的大铁门。 风雨迢迢,她父亲的妻子撑着伞站在门前,提着两个饭盒,给她带来了他们新下的馄饨——并问了几句关于她学习的问题,许星洲说正在复习,开学应该能跟上初三的进度,让他们不必担心。 那个女人笑了笑说,那就好。 那时十四岁的许星洲仰起头,看着那个女人。 那是她名义上的养母,应该是个好母亲,头发朴素地在脑后扎起。不施脂粉,四十多岁,面目和善。 她的养母没有半点童话故事中后妈与皇后的刻薄。她做的事情都恰到好处,对许星洲也没有半分坑害,不曾因为自家亲生的孩子不如星洲争气而坑她、给她下绊子,相反,还因为星洲的优秀而尽她所能地帮助。 她还说,星洲。你真的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我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人。 可是,你不需要我。 拥有一个家人,能有一片可以使用的绿色花瓣,和被人需要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 十四岁的许星洲关上门的时候想。接着她趿着人字拖穿过菜园的泥泞,抱着两盒包好的荠菜馄饨,打开蛛网横生的防盗门,一个人缩在了沙发上。 “——许星洲。” 有人的声音隔着重重山水和岁月传来。 那一刹那,小星洲和十九岁的星洲合为一体,在秦渡的车后座上,归拢成同一个人- 许星洲一抬头,秦渡在窗玻璃上敲了敲,示意她把车窗放下来。 高个学长的头发上都是雨珠,朦朦胧胧的贴在窗外。许星洲感到迷茫,摇下车窗,下一秒就被塞了一大团湿乎乎的东西进怀里。 那好像是个塑料袋,里头鼓鼓囊囊塞着纸盒和充氮气的袋子,许星洲将它抱在了怀里。 “师兄去给你买了点你喜欢吃的零食。”秦渡在许星洲额头上一弹,“再不开心我就把你腿打断。” 许星洲懵了一下,心里算了算自己到底有几条腿可以打折,接着就被自天穹落下的雨滴砸了一下眼皮。 许星洲:“……啊!” 她揉了揉眼睛。 秦渡又粗糙地在自己弹过的地方搓了搓,将手里另外一杯东西递进了窗户。 “你上次说要吃的,”秦渡将东西递完道:“吃了开心一点。” 许星洲一呆,发现那是一杯关东煮。 里头是黄金蟹粉包、菠菜蛋糕若干,还有北极翅、竹笋福袋和大根。 那是秦渡第一次把她惹生气后,许星洲在给‘秦主席’的电话里,宣称自己要吃并且驴了他的东西。 ——那时她对秦渡说的那些玩意儿,居然一样不少,一样不落。 她抱着那一大袋零食和关东煮,听着秦渡打开了车门。 秦渡坐在副驾驶上,对许星洲道:“零食可以分,糖不可以。糖是师兄给你买的,吃了开心一点。” 许星洲呆呆地看着秦渡。 秦渡说:“看什么看。我送你们两个人去上自习——是文科图书馆是吧?” 许星洲还没回过神儿来,程雁应道:“是的。” “送完你们我午休也该结束了……”秦渡一搓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搓一边道:“你们可别摸鱼了……好好复习吧啊。” 秦渡看了一眼许星洲,又道:“许星洲,我可没骗你,你要是挂科我就把你腿打折。” 许星洲笑了起来:“嗯!” “晚上八点,”秦渡说:“你如果还在自习室,和师兄说一声,师兄来接你。” 许星洲抱着零食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秦渡觉得灰暗的天穹之下,原野之间,有一颗星星。 而那星星穿过世界,落在了在他的星洲的身上- ………… …… 许星洲考完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外头艳阳高照,华言楼楼梯口一片嘈杂,阶梯教室洒满阳光。 李青青学号和许星洲只差一位数,一边收拾包一边问:“粥宝。那道关于意见领袖的简答你写上了吗?” 许星洲简直都要落下泪来了:“昨晚刚刚看过,写上了!写上了!” 李青青还没来得及夸她,许星洲就激动得都要掉眼泪了:“我觉得我这次考得特别好!” 李青青:“行行行……” “特别好!真的考得特别好!”许星洲涕泗横流地重复:“别看我半个学期请了病假没听课!但是你们的星洲哥哥就是世界上最棒的人!” 李青青敷衍至极:“可以可以可以……” 许星洲大喊:“感谢世界——!” 李青青还没反应过来,许星洲就拖着自己的帆布小挎包,哒哒哒地跑上前去,给任课老师了一个拥抱…… 李青青:“……” 程雁:“……” 任课老师刚监考完,正在收卷子突然被个学生熊抱,当即被吓了一跳,接着许星洲一溜烟,跑了。 任课老师:“……” 程雁尴尬地道:“大概是疯了吧。” “看上去倒是挺精神的……”程雁嘀咕道:“我还担心会被考试逼得抑郁症复发……” 李青青背上书包,犯了嘀咕:“粥宝怕不是被逼成狂躁了?不是没可能。” 程雁拿笔袋在李青青头上一拍:“您可说点儿好听的吧!”- 许星洲,显然没有被逼成躁狂。 ——她不仅没被逼成躁狂,而且精神状态还挺好,她的抑郁药到月底就能停了。她此时刚考完试特别开心,踩着小高跟下楼去找秦渡,接着在西辅楼三楼楼梯间遇到了抱着高数a书本的数学系小学妹。 秦渡估计还没考完试呢,许星洲笑眯眯地想。 于是许星洲又和那群小学妹笑眯眯地点头致意。 许星洲这个人生就一身无关风花雪月的美感,脖颈瘦削又白,笑起来明利灿烂,浪起来,实在有点犯规…… 她一笑,人家大一小学妹就面红耳赤——大一小朋友年纪轻轻的,哪见过这种妖孽啊。 其中一个胆大的小学妹小声问:“我们……认识你吗?” “——不认识。”许星洲笑眯眯地说:“不过不认识也没关系,以后我们就认识啦,学妹们好呀,学姐是材料科学学院大二的蔡二……” 她话音未落,立刻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拖到了一边。 大一小学妹:“……” 捏住材料学院大二学姐命运的后颈皮的,是个男模般骚鸡的,数学系直系学长。 他往那一站,简直气场爆棚。 ——秦渡刚考完试,胳膊下夹着大三的教材,单肩背着书包,一手在许星洲后颈上捏了捏,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许星洲捂着被敲疼的脑袋,疼得眼泪水儿都要出来了。 “你……”许星洲委屈地道:“你比上次更过分了!你上次还只是说我是个法学院感情骗子,这次居然把我扭送保卫部……” 秦渡咔哒了一下指节:“还想再来一下?” 许星洲立刻闭了嘴。 秦渡和许星洲坐在华言楼门前,阳光金黄灿烂,风吹过广袤草坪。 有学生已经考完了试,拖着行李箱哒哒地回家,许星洲看着他们又笑了起来,坐在台阶旁的石台边缘,像个孩子一样晃了晃腿。 阳光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秦渡过了会儿,又后悔似的,以指腹在许星洲被他敲红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许星洲额头红红的,笑道:“师兄。” 秦渡眉毛一扬:“嗯?” “……我总觉得,”许星洲笑眯眯地说:“你越来越有人味儿了。” 秦渡一怔。 许星洲笑道:“以前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秦渡:“放屁。” “是吗……”许星洲迷茫地说:“可是我觉得你以前都不是很开心,现在倒是天天都很高兴的样子。” 秦渡没说话,任由金黄的光镀在他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星洲笑眯了眼睛:“但是总觉得,师兄你开始变得像我了。”- 许星洲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们中间流淌过一片静谧而喧嚣的沉默。 盛夏的风吹过草坪,花圃里的绣球摇曳,有教工子女哈哈大笑着在绣球花丛中钻来钻去,其中一个小女孩穿过杂草,笑着捏起一只西瓜虫,放在了和她一起玩的小男孩胳膊上。 小男孩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哭着去找妈妈了。 秦渡终于惬意地道:“许星洲,你骂我。” 许星洲:“……” “我哪里像你?”秦渡使坏地在许星洲头上揉了揉,笑道:“师兄需要补习统计吗?考前哭着求押题的是谁?半夜连觉都不让师兄睡?” 秦渡的本意是让许星洲脸红愧疚一下,结果不想许星洲那一瞬间,脸就白了。 秦渡眉头一皱:“什么事?” 许星洲发着抖道:“今……今早班级群里好像有人说……” “说,”许星洲颤抖道:“……今天下午,出统计成绩。”- 秦渡难以置信道:“你真的怕成这样?” 许星洲捂着耳朵瑟瑟发抖,打死都不敢看,哆哆嗦嗦道:“没、没到九十怎么办……我好久没考过九十分以上了……” 秦渡心想难道考不到九十我还能真打断你的腿不成吗,一边解锁了许星洲的手机,打开了教务处网站。 许星洲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可怜兮兮地道:“师、师兄你看我对你毫无隐瞒……” 秦渡在许星洲头上安抚地摸了摸:“我帮你查。星洲,你学号?” 许星洲哭着道:“一、一五三零零一三……” 秦渡头疼地一边输入学号一边安抚:“师兄又没打算真的揍你……哎哎……” 许星洲捂着耳朵继续装人间蒸发:“呜呜呜我的gpa……” 秦渡安抚道:“gpa低也配得上师兄。” 他又问:“密码?” 许星洲用手指塞着耳朵,但是显然她这动作屁用都没有,因为她紧接着就呜呜咽咽地道:“星洲哥哥宇宙第一帅1234,拼音。” 秦渡:“……” 教务处登录密码都这样了,秦渡特别好奇许星洲别的软件登录密码都是什么智障东西…… 许星洲报完密码,立刻跑得离秦渡三米远,像是生怕听见成绩,又怕听不见。 秦渡…… ……秦渡懒得理许星洲,干脆利落地点了登陆,进教务处查成绩了。 许星洲该出的成绩已经出了,新闻学概论a-,选修课基本都在b 以上,显然是她和教授们关系不错,加上确确实实是病假,教授们没有计较许星洲近大半个学期的缺勤。 应用统计学考的最好。 ——a,够了九十的门槛。 秦渡付出了足足五个夜晚给许星洲补习,看到成绩简直比他自己捧丘成桐杯还高兴,觉得自己的补习真的卓有成效,连这么一块烂木头都被雕得有模有样……晚上奖励点什么好呢? 他还没想好,屏幕上方,就跳出了一个微信信息框。 312真人激情裸|聊群: “粥宝去找她师兄了?这么一想,我们四个人中间,最有希望过上富婆生活的其实是粥宝了对叭?” 秦渡:“……” 上市公司董事长独子、现任世中集团最年轻的董事看到那句话,嗤地笑出了声——心里觉得确实应该用物质勾一勾他的星洲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许星洲,她还在逃避现实,偷偷瞄着秦渡,等自己的成绩。 手里又有这么好的资源,秦渡看着屏幕想,不如使使坏,把她惯坏算了。 一开始那个发信息的,似乎是许星洲那个姓李的舍友。 过了会儿,似乎是程雁的人说:“放屁。” “她?还一夜暴富呢,”程雁在312激情裸|聊群里,残酷地说: “许星洲女士跟我明说了,她如果被胁迫必须分手,只要开二十万就行。” 激情裸|聊群里,登时炸了。 李青青:「???什么二十万?二十万这么点?许星洲脑子瓦特了吗这点钱在你市买个厕所够不够?」 程雁对许星洲这一侧发生了什么丝毫不知情,毫不避讳地在宿舍群里疯狂嘲笑: 「你粥那天和我说她师兄不值钱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们品品!」 第77章 如果有人问秦渡, 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秦渡会思考一会儿, 把自己的不动产、股票、地权和海外资产全部加一下,然后说出一个九位数的天文数字…… 如果那个人转而问秦渡,你觉得自己在许星洲眼里值多少钱。 秦渡会说:我这么疼她,也就无价之宝吧。 ——秦师兄,世中集团董事长的独子,成年后就是集团最年轻董事,在他们那一圈太子爷里,秦渡都是翘楚:他的家世数一数二, 财力能力俱是顶尖。 师兄宠许星洲宠得如珠如宝,许星洲只要来蹭蹭他,就能要星星秦渡不给摘月亮, 要仙女座师兄不给摘猎夫——就是平时稍微抠了一点,带着种杠精的意味。 然后许星洲说:不用多了, 给我二十万我就滚蛋。 她闺蜜看不下去, 恨铁不成钢地让许星洲多要点, 至少分手了也得当个富婆去包养小鲜肉,结果许星洲说不行, 他不值钱,多要算讹诈,二十万就是二十万,否则我良心不安。 秦渡看着屏幕:“……” 秦渡毫无波澜地将未读消息点了。 那个激情裸|聊群确实是许星洲的宿舍群, 名字起得极其智障,但是这种智障似乎也不分男女——秦渡那群太子爷朋友还给他们的小群起名叫沿街要饭呢。许星洲的宿舍群刷屏的速度相当快, 秦渡点了消息之后,许星洲决计是看不到他们讨论过什么了。 许星洲缩在一边,一小小团,委委屈屈地小声问:“到、到底考了多少分呀?” 秦渡将手机屏幕锁了,将手机递还给了她。 秦渡说:“a——过九十了,算你命大。” 许星洲振臂欢呼! “我看看——”许星洲笑眯眯地道:“哇!新闻学也有a-!这个学期真的赚大发了……” 秦渡:“……” 许星洲看到成绩就变成了快乐星球来客,天上地下都是粉红色泡泡,拿着手机跑过来蹭了蹭师兄,眼睛弯弯地道:“师兄师兄,你想要什么呀?小师妹都送给你。” 那句话其实还带着点刻意的、情|色意味的勾引,甜甜的,像一颗小小的星星糖。 ——你要我,我也给你。她用眼睛说。 秦渡低下头看这个恨不得趴在他怀里不松手的姑娘。 许星洲一头松软黑发披在脑后,以丝巾松松束起,映着灿烂暖阳——她眉眼弯弯,是个特别乖巧的、适合亲吻的模样。 不然就他妈的办了算了,秦渡那一瞬间发疯地想,许星洲这他妈天天勾引自己勾引个没完。整天住在他家里,没事还要用他的洗发水,洗完澡到处乱晃,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华言楼外,许星洲甚至踮起脚尖,似乎要主动亲他。 怎么能这么甜? 秦渡意乱情迷地单手握住女孩的细腰,与他的星洲抵了额头又抵鼻尖,华言楼外绣球怒放,天穹大雁长唳,星星在天空被吹得散落。 那一刹那温情脉脉,而正在他们要亲上的时候,许星洲突然推开了他。 秦渡:“……” 许星洲开开心心地低头摸手机,一边摸一边说:“刚刚想起来,我得告诉程雁我考的比她高,她肯定只有a-……” “她当时还嘲笑我哦!说我肯定要完犊子,”许星洲认真解释道:“可是我考了a!我一定要把她气得吃不下晚饭。” 秦渡舔了舔嘴唇,一摸自己的脖颈。 然后,许星洲笑眯眯地看着手机道:“师兄兄,过会再亲你哦。” “不用亲了,”秦渡慢条斯理道:“师兄想好要什么了。” 许星洲一呆:“咦?” 秦渡伸手,两指一搓,充满恶意地道:“——房租。” 许星洲特别开心:“嗯嗯嗯没问题!” “多少呀?”许星洲开心地抱着手机道:“我爸爸刚刚给我打钱来着,让我暑假出去玩,不要在学校闷着……” “不多。” 秦渡说:“一个月两万。”- 许星洲:“……” 许星洲懵了一逼:“哈?什么?你说两什么?” 女孩子显然是总住在大学宿舍里,没在外租过房子,更不了解上海市行情——但是就算再不了解,也能明白两万是个天文数字…… 许星洲立刻可怜巴巴地问:“师兄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秦渡想都不想:“是。” 许星洲要哭了:“呜呜哪里我改!我不是考得很好嘛!还是因为没亲你?” “和考试没关系,”秦渡凉飕飕地说:“你自己用脑子好好想想吧。” 秦渡又道:“房租两万,市场价一个月四万,按合租来算的,没多要你钱。” 许星洲:“……” 一个月四万的房租到底是什么神仙房子,许星洲眼前一黑,但是心里却也勉强能理解那个房子巨贵无比,毕竟上海市那是什么房价,秦渡住的又是哪个区的什么小区…… “暑期兼职。”资产阶级剥削者不爽地说:“还清之前给我搞明白师兄为什么生气。” 许星洲可怜巴巴蹲在地上:“呜呜……” 然后,秦渡将许星洲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 “去吃饭了,”秦渡不耐烦地说:“好不容易定了个位子,再不去就没了。” 秦渡用的力气相当大,捏着女孩儿的手腕,许星洲被拽得嗷嗷叫,委屈巴巴地说:“师兄你轻……轻一点儿……” 秦渡瞥了许星洲一眼。 “真的很疼,”许星洲伸出细细的小臂,又娇气又委屈地说:“师兄,你看,都红了。” 她的小臂上还扣着那个闪耀的手镯,星星锁着月亮,在金黄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秦渡:“……” 那一截手臂犹如洪湖的荷,又白又嫩,半点红模样都没有。 秦渡逼问地看着许星洲…… 女孩子扁了扁嘴,又眨了眨眼睛,仿佛在佐证自己真的很疼似的。 秦渡叹了口气,在许星洲手臂上微微揉了揉。 “……唉,行吧。” 他说。 阳光灿烂,许星洲笑了起来,在自己的手腕上呼地一吹。 秦渡注意到,那个动作她做得自然无比,犹如在吹蒲公英一般,带着种难言的稚气和童心。 像是一朵在炽热阳光下盛开的、鲜活的太阳花。 然后秦渡伸手,松松地与许星洲十指交握,带着她走了- 许星洲总觉得,今天的师兄有点怪怪的。 他好像真的憋着股气似的,总莫名其妙地打量自己——确切来说,秦渡从出了成绩之后就有哪里不太对劲,弹许星洲脑袋的时候下手也有点重,更是明确说了‘你惹我生气了’。 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许星洲摸着自己的脑壳儿,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意思。 秦渡预约了一家枫泾的私房菜,开车过去就花了近一个半小时。 私房菜在河道边上,是一座几十年的江南民居,黑瓦白墙,外头刷的石灰都有些剥落了,白月季与霍山石斛掩映交错,老板与老板娘及其热情,一晚上只招待两个人。 小窗外落日江花红胜火,江南风景旧曾谙。 私房菜的红烧肉晶莹剔透,连皮都煨得柔嫩,甜而不腻口;油爆虾的河虾嫩的出水儿,咬一口红油和汁水砰地迸出,连炒的小青菜都甜脆生嫩,许星洲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太……”许星洲小声道:“太好吃了吧。” 秦渡给许星洲夹了筷清炒茨菰,闲散地道:“之前老陈和肖然来吃过,都说特别好吃。结果师兄五月份的时候打电话定了位置,现在才刚给我匀上一个。” 许星洲笑了起来,问:“你居然还会等呀?” 秦渡这种人一看就是特权惯了,要么拿钱砸人,要么拿名头压人——如果钱权解决不了,他绝不执着,何况这还只是小小的一顿晚饭。 放在以前,许星洲怎么都不敢想,他居然会为了这么一个位置等一个多月。 秦渡棱角在夕阳中柔和下来。 “你喜欢这种事。”他喝了口汤,说话时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温暖:“实际上,你也确实挺喜欢的。” 许星洲那一瞬间生出一种感觉。 仿佛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的公爵,终于走进了万千苦痛和凡人的世界。 他就这样,前所未有地活了起来。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许星洲茫然地想。 这过程极其的潜移默化——秦渡的身上就这么偷偷多了一丝人味儿。他之前虽然面上带着笑,却给人一种极其高高在上而对周围一切不屑一顾的感觉。 如今他坐在对面,夕阳落在他的棱角上,柔和得犹如春天融化的川水。 秦渡夹起一筷茨菰,放在米饭上,往里塞了塞。 秦渡突然开口问:“暑假打算怎么办?” “啊?”许星洲的思路被打断,先是楞了一下,接着道:“我托以前认识的一个姐姐帮我留了个区图书馆的暑期兼职,我也好学一下语言。” 秦渡:“……也行。别找太远的,师兄到时候去接你不太方便。” 许星洲笑道:“师兄你还会来接我呀?” 秦渡没说话。 “因为图书馆工作清闲嘛,我打算暑假好好学一下西班牙语。”许星洲笑眯眯地道:“以后说不定会用到,毕竟用的人好像比英语还多呢。” 秦渡莞尔一笑:“以后怎么用到?” 许星洲笑得眯起了眼睛:“出去探索世界呀。” “——拉丁美洲,美南。” 许星洲开心地说:“再到东南亚,甚至北非,还有西班牙本土。应用这么广,简直有种横跨全世界的感觉!” “不过师兄你放心,”许星洲甜甜地笑道:“我绝对不会因为师兄不会西班牙语就歧视你的!” “……” 秦渡仿佛听到了什么他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叼着筷子看着许星洲。 许星洲开心地看着他。 许星洲笑道:“我会好好学,争取给你当翻译的,你放心。” 秦渡:“……” 秦师兄开口:“师兄我……” 许星洲眨了眨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行,行吧。”秦渡忍着满腹的不爽和吐槽道:“既然要好好学习,就记得去买教辅书。”- ………… …… 他们吃完那家私房菜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夕阳沉入山岳,。 仲夏夜古镇上游客络绎不绝,纵横溪河流水向东,霍山石斛黄蕊显露,红纸灯笼绵延流向远方。 秦渡生气也不难相处,而且他好像也不算太生气,只是杠——杠得天上地下仅此一家,今日的代表作就是房租两万。 许星洲也不介意,她跟着秦渡,在幽暗又人声鼎沸的长街上散步。 那实在是个非常好谈情说爱的场景,烛光昏红,红纸灯里的烛火暧昧温暖,小情侣们一边笑一边耳鬓厮磨,有女孩捧着红豆双皮奶喂给自己男朋友吃。 许星洲正打算去买个蓝莓的双皮奶效仿,看看能不能把男朋友哄好,可还没没走几步,就被蚊子叮了两个大包。 许星洲痛苦地一边挠小腿,一边艰难地、单腿蹦跶着跟上秦渡的脚步:“哎呀……师兄你等等……” 秦渡又要被许星洲烦坏了,加上身价二十万的打击,不爽地逼问:“许星洲,谁让你光腿的?” 许星洲委屈地盯着他,秦渡被看得特不自在,片刻后咳嗽了一声…… “师兄不是说你不能穿……”他痛苦地解释道:“……哎,师兄不是那个意思……” 许星洲抽抽鼻子说:“你这个直男癌。” 直男癌:“……” 许星洲太擅长蹬鼻子上脸了,是真的欠揍。 然而,到了晚上,天将黑不黑的时刻的水边,蚊子能多到令人发指,直男癌家的妞还特别柔嫩招蚊子,又怕痒,几乎已经快把自己的小腿挠破了,白皙小腿被挠出了血点点。 直男癌看得心疼坏了,只得去最近的小超市给她买止痒药膏和花露水…… 他买完出来,许星洲正蹲在门口招猫逗狗,用包里塞的小火腿逗弄小超市主任养的胖狸花,狸花天生爱亲昵人,躺平了任由许星洲摸大白肚皮。 秦渡极其不爽:“许星洲,连猫你都不放过?” 许星洲一呆:“咦?” 杠精直男癌把猫赶跑了,蹲在许星洲身前,在自己指头上挤了些许凝胶。 “——腿伸出来。” 他冷冷地说。 许星洲便扶着地伸出小腿,她的小腿又白又纤细,皮肤又嫩,蚊子包被挠得破了皮。 秦渡便给她抹药。 路灯下映着他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他指节之上的纹身张扬又狂暴,动作却有种说不出的小心与笨拙。 “……师兄,”许星洲小声道:“你身上到底文了什么呀?” 秦渡说:“以后给你看。” ——那些,秦渡的张扬骄傲,落寞自卑,孤独又喧嚣的夜晚和迷茫走失的人生。 他不曾给别人看过的、胸前的刺青。 除了你,你应该接受我的一切,秦渡想。 你应该爱现在的秦渡,也应该依赖那个被弃置荒岛的、捆在黑夜中的他。 然后秦渡又低下了头去,仔细给许星洲那些红色的蚊子包上药。 古镇上,温暖夜风如杨柳一般,拂过许星洲的脖颈,头发微微黏在她出汗的脖子上。黑夜之中萤火掠过江面,胖狸花在路灯下咪咪地舔着肉垫。 许星洲突然开口:“——师兄。” 秦渡挑起眉峰,望着许星洲。 许星洲笑眯眯地、像小芝麻糖一样地说:“师兄,我最喜欢你啦。” 秦渡嗤地笑了。 “你就剩张嘴,”秦渡嗤嗤地笑着,伸手在许星洲鼻尖儿一拧:“叭叭的。许星洲,就你会说是吧?” 许星洲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有什么让她这么开心的事情。 算了,秦渡想,理解是不可能的。但是矛盾终究不能过夜。 “许星洲。”秦渡捏了捏许星洲的鼻尖,好脾气地问:“你再说一遍,师兄值多少钱?” 许星洲:“……” 许星洲失声惨叫:“诶——?!”- 许星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蛋的……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肯定是程雁这个大嘴巴!程雁显然见不得朋友有一双健全的腿,许星洲终于明白了今天发生了什么,怪不得秦渡怼了她一天…… 秦渡又问:“我到底值多少钱?” 许星洲从震惊中走了出来,诚实地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隐瞒你了。” 秦渡探究地看着她,许星洲斩钉截铁地说: “——我觉得,你值二十万。” 秦渡:“……” 秦渡难以置信道:“……这个数字到底怎么来的?你平时不是撒谎很溜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说谎?” 许星洲眨眨眼睛:“情侣之间不应该有隐瞒。”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骚话,秦渡对着许星洲的额头,就是一个脑瓜崩。 “人话鬼话你都说尽了?”秦渡严厉道:“许星洲,你现在给我一个解释。” 许星洲似乎有点被秦渡吓到了。 其实秦渡本意只是吓唬她一下,许星洲这个人有点儿皮,说起话来有点喜欢真假掺半,如果不震慑一下,她不可能认真地回答秦渡这个问题。 但是他看到许星洲呆呆的眼神,就后悔了。 秦渡叹气:“算……” ‘算了’的‘了’字都还没说出来,许星洲就开了口。 “……因为,”她有点认真地说:“物质上,我认为师兄就值二十万,多于二十万就属于讹诈,你又小气,又龟毛,脾气又坏,总喜欢欺负人,也就长得好看一点。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要你了。给二十万我就走人也是真的。” 秦渡失笑:“我恐吓你一下,你还骂起来了?” “可是。”- “——可是,在我的心里,”许星洲有点难过地道:“你不能用钱去衡量。” 她说完的瞬间,世界归位。 古镇风声温柔,飞蛾穿过长街,游客行人车水马龙。路的尽头传来芙蓉饼的叫卖声和民谣歌手的路演,男人沙哑地唱着最温柔的情歌。 秦渡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路灯下亲那个小混蛋。 “师兄值钱多了,”秦渡亲她的眉眼,一边亲一边问:“你真的不晓得?” 许星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真的不晓得啊……” “……下次照着九位数要……” 秦渡又吻了上去。 那一瞬,盛夏的风裹挟着成团成簇的石斛花,穿过世界。 第78章 阳光落在许星洲的胳膊上。 那光线非常炽热, 图书馆窗明几净, 许星洲被晒得打了个哈欠,跟着带她来的那个姐姐穿梭在区图书馆之中。 这个学姐,还是许星洲在大一迎新的时候认识的。 …… 那时候还是两年前的骄阳九月,刚从虹桥火车站风尘仆仆赶来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许星洲还扎着朴素的马尾,周围学生被家长带着穿过拥挤的人潮和志愿者,去报道。 许星洲甚至连那些家庭说的话都听不懂。 有从新疆来的学生,又有人来自青海,五湖四海的新生, 家长们在正门四个大字前搂着孩子合影,大巴车载来一车车新生和他们的家长,孤零零的许星洲在门前捡到了一个被踩得破破烂烂的初品本子。 那个本子小小的, 牛皮纸封面被踩得稀烂,蹂|躏得惨不忍睹。 那时十七岁的许星洲将本子捡起来看了看, 那是个线圈本, 里头以圆珠笔潦草地写着大纲和诗句, 画着极其有条理的思维导图,还有碎片般的关键台词, 仿佛是个剧本的雏形。许星洲微微一愣,意识到这肯定是什么人重要的东西,便将它夹在了臂弯中。 许星洲后来到了宿舍后,打了扉页的电话, 找到的失主就是这个学姐——柳丘。 柳丘学姐是东三省的人,戏剧社的, 极其喜欢写剧本,专业是预防医学。预防算是f大的王牌专业之一,师资力量强大、就业简单且就业面极其广阔,可以考编可以考研,出国也容易——她在大三时就去了医学院所在的林峯校区,并且退掉了戏剧社。 课业太过繁忙,柳丘退了社团后在朋友圈里无奈地说,大家后会有期。 下面的社员挽留不及,柳丘学姐就这么离开了社团。 而许星洲后来,还陆陆续续地和她保持着联络。 她知道柳丘学姐大五时考编制,一次就考上了极其难考的中国疾控传染病所,那里待遇好,工作体面,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得体的编制,她家里很是以她为骄傲。 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可是半年后她辞职了,如今在区图书馆里当图书管理员。 …… 柳丘学姐穿过社科书部时低声教道:“星洲,你每天下午看看藏书室有没有遗漏的代书板……” 许星洲跟在她身后小跑,一边跑一边点头,柳丘学姐又道:“如果有的话就检查一下,是不是书没了,被带走了。还有就是每个星期给快逾期的人打个电话,催他们还书。” 许星洲:“嗯!” “工资不高,”柳丘学姐莞尔道:“胜在清闲,平时图书出借流程也简单。” 有人开了自习室的门,自习室里都是学习的人,她们压低了声音,从走廊里经过。 柳丘学姐又说:“……平时你可以离我远点,我不太喜欢挨着人,没什么事儿的话你可以去阅览室学你的西班牙语什么的。” 许星洲满口答应:“好!” 许星洲带来的小挎包里塞着新买的西语入门教材,柳丘学姐带她回了前台,在桌上点了点道:“赵姐,我带她看完了。” 赵姐从手机里抬起头看了许星洲一眼,道:“看完了?” 许星洲开心地道:“看完了。” “工作不累,”赵姐淡淡道:“所以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柳丘就在复习重新考研。我们图书管理员是最轻松的活儿了。” 许星洲笑着点了点头。 本来图书管理员是不收暑期工的。 大学生暑期兼职去做点什么不好呢,哪怕去端盘子去当收银员都赚得比图书管理员多,但是碰巧这里刚离职了一个人,柳丘才顺势将许星洲塞了进来。 许星洲自己都觉得自己运气满格,这里离秦渡上班的地方又近,工作又清闲,可以自学西班牙语,而且还有空调。 明亮的灯光从穹顶落下,落地玻璃门外,盛夏颜色秾丽。 来上自习的大人孩子往来不绝,许星洲将自己的包放在借阅台上,她刚放下,就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那是一个相当有分量的书包,里头都不知道装了多少本书。 许星洲一震,只觉得这多半是个学习狂,怕不是个考研狗——可她抬起头时,却看见了一个长相伶俐而温柔的小阿姨。 小阿姨看不太出年龄,笑起来有点像小孩,但是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鼻梁和秦渡长得还有点像,都笔直而锋利。 ……哇。许星洲一愣。 实在是不怪许星洲这么惊讶,因为一般这个年纪的人都不会学习了。 这个世界上喜欢学习的人本来就少得离谱了,连秦渡这种学神都认为学习属于义务劳动,只要成绩过得去,或者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就绝不会在学习这件事上多花任何一点时间。何况这阿姨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那个小阿姨礼貌地还了书,许星洲看着那一摞书,不禁肃然起敬。 ——《人类学与认知挑战》、《田野调查技术手册》、《人类学导读》……都是近五百页、必须用锁线装订的大部头,名字高深莫测,里头还夹着两本外文的anthropology丛书,显然是她自己买的,打算带到这边阅览室来看的教材。 英语课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许星洲满怀敬意地想,you are never too old to learn。 这个阿姨好厉害啊- 中午午休时许星洲跟着柳丘去社科书库,将书籍归类。她刚入职,还是新手,得由柳丘带着,而且归类得非常缓慢。无数个架子——她一个个的都找不清楚,而且书排又多。许星洲困得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存在主义咖啡馆塞进了书架。 正午明亮阳光落在了书架上,灰尘飞舞,犹如魏晋谢道韫的柳絮。 她看了一眼手机,程雁给她发了一条信息,问她第一天打工怎么样。 许星洲回复:“还挺好的,很轻松。” 然后许星洲抱着第二本书,眯着眼睛去瞄书架所在的地方。 那时,她的手机又是叮地一响,许星洲将手机拿出来一看,这次是秦渡发来的消息。 他问:“吃饭没有?师兄下班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星洲将书抱在怀里,在地上一蹲,笑着回复:“没吃,我还没下班。” 秦渡:“那师兄去图书馆前面等你,你抓紧时间。” 许星洲给他发了个沙雕企鹅的表情包,又去找书架了。 第二本书所在的位置不太好找,是90年以前的线装书,封面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离书出走,书脊上的编号还是那个年代手写的,糊得一团糟,许星洲辨认了许久,才找到应该在哪个书架。 许星洲抱着那本书穿过过道,然后又在那个该被归位的书架前,遇到了那个戴眼镜的阿姨。 阿姨正在聚精会神地挑书。 ——真的是在学习啊,许星洲特别想上去搭讪一把。阿姨长得也非常和善,穿着休闲,许星洲想问问她是想去搞人类学方面的研究么,又有点不太好意思打扰人家的全神贯注。 许星洲蹲下,将书塞了进去。 那个阿姨看到许星洲,微微一愣。 “小姑娘……”阿姨诧异道:“你……” 许星洲抬起头。她的头发在脑后扎了起来,牛仔裤和t恤,那模样一看就是个工作人员。 那个阿姨难以置信地看着许星洲,片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对劲,欲盖弥彰地将手里的一本书递给她,说:“……你……能帮我把这本书送回去吗?” 许星洲接过了书,挠了挠后脑勺:“诶?好的……” 阿姨过了一会儿,好像又有点不知所措地道:“小姑娘,辛苦了……?” 许星洲笑眯眯地说:“不辛苦,为大众服务。” 然后许星洲笑了起来,踩着阳光,抱着那一摞书钻进了另一个书架后面- 程雁回家后,似乎,是真的挺无聊的…… 许星洲的手机上,程雁的消息接连不断,她似乎找了个辅导班的兼职,第一天就开始和许星洲吐槽小孩子又皮又笨,怎么讲都讲不会。许星洲无法和她感同身受,因为图书管理员这个活儿实在是太轻松又平静了。 怪不得北大那位图书管理员能读那么多书,成就那么伟大浩瀚的思想……许星洲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又想起来好像李大钊和爱因斯坦也当过图书管理员。 这是个极其适合沉淀自己的岗位。 安静,与图书为伴。 许星洲坐在借阅台前,梧桐在风中摇晃,斑驳金光穿过树影落在她的西班牙语指南上。她微微按了一下自己的圆珠笔。 柳丘学姐在一边复习,许星洲有点好奇地问:“学姐,你在复习什么呀?” 柳丘一愣,接着将书封面露给许星洲看。 ——《舞台与影响的变幻》。 许星洲:“……这是……” “考研用的书,”柳丘学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今年去考戏文。” 许星洲一怔:“跨考?” 柳丘学姐点了点头,又低头去复习了。 许星洲抬起头望向窗外,想起以前柳丘学姐在cdc入职后,深夜发的朋友圈——她那时候大概十分无助,质问这个世界:‘我到底要怎么办,我还这么年轻?’ 在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柳丘学姐又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我辞职了。” 再然后,她坐在了这里。 这就是大概就是活着吧,许星洲在暑假午后的明晃晃的阳光中,想。 “小姑娘,我借书。” 一个声音打断了许星洲的思绪。 两个借阅台,许星洲这个是最偏的,可此时那一大摞书就放在了许星洲的眼皮子底下。许星洲抬起头,发现……还是上午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阿姨。 “好的!”许星洲温暖笑道:“我们的借阅时间是……” 她一边说一边将图书一本本扫了码。这个阿姨来的频率似乎很高,借阅证上贴的贴膜都翘了起来,还有两本书没还。 阿姨似乎有点紧张地打量着许星洲。 许星洲不晓得为什么,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把书理好了,递给了阿姨。 “学习辛苦了。”许星洲甜甜地道。 阿姨结结巴巴地道:“嗯?嗯……好的。” 许星洲对这个阿姨好感特别高,觉得阿姨身上又聪明又暖,而且觉得长得和秦渡有点像,忍不住就友好爆棚。 她笑着挥挥手:“阿姨,下次再见哟。” 这个阿姨探究地看着许星洲。 许星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将借书证还给她,赶紧将书录入了数据库,把借阅证还给了这个‘姚汝君’阿姨。 ‘姚汝君’。 连名字也好好听啊,许星洲开心地想,像是个书香世家的知识分子的模样。 这种阿姨,会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 许星洲想不透,但是又觉得这个问题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低下头戴上耳机,继续嘀嘀咕咕地念无数个基础字母。 过了一会儿,许星洲拧开水杯喝水,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姚阿姨正在楼梯口偷偷瞄她…… 许星洲差点被水呛死- ………… …… 四点半图书馆闭馆,许星洲就可以下班溜了。 她和柳丘学姐道了别,背上包跑去siiz中心等秦渡,路上又想起自己没吃药,便去路边全家买了瓶矿泉水,把自己的药灌了下去。 外头还挺热的,树影斑驳。 世中大厦——那个siiz中心,离区图书馆也不太远,不过就一站公交车,步行就到了。许星洲跟着高德的导航走,也不过在烈日下走了十几分钟。 许星洲本以为那中心就是个平凡写字楼,结果走到跟前才发现是个h型、分a、b栋的,奠基时间不超过五年的,足有四十多层的,高耸入云的pza。 ……这个外观设计也太骚了吧,是师兄自己操刀的吗……许星洲忍不住腹诽。 siiz中心在盛夏下午四点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许星洲感到心情有点复杂,擦了擦额上汗水,背着包,推开了大门。 里头冷气特别足,非常凉快。 六月份的上海大概是打算热死什么人,许星洲舒服地叹了口气,刚打算去找前台小姐姐,下一秒就被门口黑衣保安拦下了。 保安眯着眼睛道:“小姑娘,不是职工不能进。” 许星洲:“我是来找人的。” 保安:“这个可以,你来找什么人?”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犹豫着回答道:“今年……新入职的实习生……?” 保安为难地说:“……这个……” 许星洲笑了起来:“放心,我只是等他下班,在门口等等就好啦。不会打扰到你们工作的,外面太热了。” 保安失笑道:“好……好吧。小姑娘,前台那里有水,自己去接着喝。” “坐在沙发上等就行。”保安又友好地说:“公司五点下班,希望你男朋友的部门没有加班。”- ………… …… 许星洲手机微微一震。 她正在前台前的沙发上坐着复习今天背的单词,就看见秦渡发来的消息,他说:“抬头。” 那时候五点十分,阳光不再那么晒人,许星洲抬起头,正好看见秦渡从电梯口走出来。 那青年穿着条藏青牛仔裤,卷发蓬着,粗框眼镜还没摘,有种极为闲散而锐气的、年轻智慧之感,性感得可怕。许星洲立刻将课本一收,接着就被秦渡稳稳拽了起来。 “还学会等师兄下班了?”秦渡揉了揉许星洲:“过来亲个。” 许星洲:“人这么多,还学会当众索吻了?” 秦渡嗤嗤笑了起来,说:“也是,师兄太为老不尊了。” 然后他与许星洲扣住手指,与他们部门的同事道别。 夕阳西下,秦渡将女孩细细的手指捉牢了,把她装着课本的包背在自己肩上,两个人去车库找车。 车库里: “我还以为你会当上秦总呢,”许星洲笑着道:“师兄,你同事人都好好啊。” 秦渡漫不经心地找出车钥匙,车哔哔一声开了,他说:“别看你面前人模人样,背后嫉妒着呢,学数学的学计算机的历来没有能在在校期间脱单的。” 许星洲哈哈大笑,问:“那师兄你呢?” 秦渡:“……” 秦渡不高兴地在许星洲额头上叭地一弹。 “第一天上班怎么样?”秦渡弹完心情舒畅了不少,开始关心起许星洲来:“有没有人欺负你?” 许星洲捂着脑袋,眼冒金星地道:“还、还好……” 秦渡给许星洲开车门,让她钻进去,认真道:“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兄。” 许星洲立刻扎了:“就是你!就是你欺负——” 秦渡砰一声将车门关了。 许星洲:“……” 许星洲气得砰砰地拍副驾车窗,秦渡抛着钥匙坐到驾驶座上,然后把要揍他的许星洲推开了些许。 车内一股皮革的味道,秦渡摁着许星洲的脑袋,片刻后突然问:“小师妹,你什么时候过生?” 许星洲打打不过他,不要脸更比不过秦师兄,简直要气绝身亡。 “下、下下个周……”许星洲欲哭无泪道:“你问这个干嘛,师兄你居然不知道我的生日,你知不知道换一个人现在就要把你的脸挠花……” “七月十二号。” 秦渡说。 “——七月十二号,”秦渡隔着镜片看着许星洲,又重复道:“阴历闰五月十九,二十岁生日,师兄记得。” 许星洲一呆。 秦渡将眼镜摘了,露出狭长而黑沉的双眼。 车里空间狭窄,车库里昏白落灰的光,那青年在那种光线中,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野兽般的眼看着那个好像有点懵的姑娘。 “——师兄,” 秦渡说着,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别开了视线。 ——绝不能吓着她,秦渡告诉自己。许星洲甚至比看上去还要柔嫩,更容易受惊,尤其是这一方面,甚至连半点危险的气味都不能让她嗅到。 “——师兄只是想确认下。” 秦渡耐心地、忍耐地说。 第79章 图书馆的工作, 真的非常清闲。 那岗位总共就三个人, 分别是柳丘学姐、许星洲和赵姐——其中赵姐年纪最大,家里拆了三套房子,身价千万,在图书馆的工作纯属玩票。而且她其实非常顾着下面的两个学生——没错,学生。 柳丘学姐和许星洲在她眼里都是高材大学生,事实上确实也是,无论哪个地区能考上f大的都是省里前1%的好孩子。赵姐认为柳丘学姐怀才不遇,许星洲则是又甜又乖的小可爱, 是个打暑期工都不忘学习的好孩子。 于是爱才的赵姐一人揽下了上午的所有职责,把柳丘学姐和许星洲全部踹去了自习室,让她们好好学习。 自习室里几乎没有空位了, 许星洲抱着自己的课本和笔记本终于找到了一个空位坐下,一抬头, 发现自己旁边就坐着那个她很有好感的阿姨, 正在戴着眼镜啃大部头, 一边啃书,一边记着笔记。 这也太令人敬佩了, 许星洲看得忍不住羞辱自己:你看人家多努力,许星洲你这条死鱼。 然后,许星洲把西班牙语外加雅思的教材恭敬地捧了出来…… 英语和西班牙语,俩语言都是日耳曼语系, 许星洲天生学语言又挺快,干脆想双管齐下:反正也不是要出国, 两个语言都是玩票性质的。 她学累了西班牙语后就做了会儿剑五,做题时遇到了个看不懂的阅读,许星洲下意识去咬笔尖尖,一边思索答案在哪里,还一边思考一边想晚上去吃什么的世纪问题——她几乎是在发呆,接着,一根手指就在正解处比划了一下。 那指甲圆润,戴着一枚婚戒,十指芊芊不沾阳春水,却长着很薄的笔茧。 “这个地方是paraphrase过,”那手指的主人——陌生又有点熟悉的声音,和善地道:“不过词汇难,看不懂非常正常。你查查,看看是不是?” 许星洲一呆,抬起了头。 那个姚阿姨温和地在她的剑五工具书上点了点,说: “雅思是一门只要掌握了答题技巧就掌握了一大半的考试,小朋友,你显然还不会偷懒。”- 姚汝君阿姨,人特别好。 她给许星洲讲了会儿雅思的答题技巧,这个阿姨思维敏捷而干脆,雅思考过8.5的高分,虽然是多年前的记录——但这不妨碍许星洲在与她的交谈中,发现她真的是个极其优秀的人。 姚阿姨谈吐极有涵养,乐于助人——人们形容‘教书育人’时都说:要给别人一杯水,自己得有一缸,而这个阿姨显然腹中的墨水都能划船,随便讲解一下,就能令人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不仅如此,讲东西时,还有种妈妈教孩子般的耐心。 她温柔地讲了几点答题技巧,讲完之后又回去啃自己的500页专业书,许星洲在她旁边看书,只觉得和阿姨在一起时,连心情都非常平静,效率也变得特别高。 上午的阳光普照大地。 阅览室中冷气十足,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角膜里都是飞扬的光尘。许星洲打了个哈欠,阿姨坐在她的身边记笔记。 自习室里有孩子,也有成年人,他们都在认真学习,当然也有趴在桌子上睡了的。许星洲打第二个哈欠时就知道自己不大行了,出去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听咖啡,回来时给阿姨递了一听。 阿姨抬起头笑道:“谢谢。” “是我谢谢阿姨才对,”许星洲也开心地说:“您学习好认真呀。” 阿姨笑了笑,揉了揉额头道:“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都玩着学。现在脑子有点不够用,只能靠认真弥补了。” 许星洲笑眯眯,阿姨看着她,也笑了起来。 于是她们又坐在一起学习。 上午十点半时许星洲手机微微一震,秦渡发来微信提醒她吃药。 许星洲已经给自己吃药这件事定了闹铃,可是连闹铃都没有秦师兄准时——他哪怕是在跑现场,忙得要死,都记得在十点半的时候提醒许星洲,她该吃药了。 许星洲拧开水杯,找出小药盒,把药倒在手心,娴熟地一口闷了下去。 阳光落在许星洲的瞳孔之中,她似乎嫌晒一般,闭上了眼睛。 西药苦涩,在嘴里化开一点都不太好受,许星洲用水将药冲了下去,又拿起旁边的笔的时候,发现姚阿姨在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她吃药的量就和旁人不同,十几粒十几粒地吃,一看就不是寻常的伤风感冒。 而人会害怕生病的人,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 姚阿姨说:“小姑娘,你……” 许星洲怕这个阿姨会害怕自己——因为许星洲真的非常喜欢她。她和姚阿姨在一处时,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安心之感。 因此,尽管她们萍水相逢,可许星洲仍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哎呀这个药……”许星洲嗫嚅地道:“阿姨我其实……” 姚阿姨轻声地问:“……小姑娘,你现在好些了吗?” 许星洲愣住了。 在图书馆明亮的光线中,姚阿姨望着许星洲。 她好像看着一个应该被疼爱的病孩子,目光里满是关切,许星洲那一瞬间有点儿连话都说不清的感觉,结结巴巴地道:“已经好、好很多了。” “这些药其实……”许星洲无措地说:“我都是当糖片吃的,可以缓解我的情绪,现在基本就是小糖片了。” 姚阿姨叹了口气道:“……好了就好。” 然后她从随身背的书包中摸出盒水果硬糖,递给了许星洲。 “请你吃点糖,”姚阿姨温柔笑道:“我平时带的,很好吃,小姑娘,每次吃完心情都会变好。”- 下午时,赵姐去整理入库的图书,便把许星洲和柳丘从阅览室叫了回来,让她们在借阅台值班。 那时明亮璀璨的光线又落了下来,许星洲在柳丘学姐旁边,摊开了西班牙语教材。 柳丘学姐毕竟公卫出身,又在传染病所浸淫了大半年,职业病不是盖的,她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小抹布把借阅台擦了个遍……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开口问:“学姐,那个姚汝君阿姨,是不是经常来呀?” 柳丘学姐愣了下道:“是。不过周末有时候不来,其他时候风雨无阻。那个阿姨人很好。你见过了吗?” 许星洲点点头。 “姚阿姨很厉害的,”柳丘学姐一边拿自己的书一边道:“今年都四十多岁了,在准备考博。我之前有次很难受,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对不对,还是她鼓励了我。” 许星洲突然极为好奇,那个姚汝君阿姨会有一个怎样的家庭。 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才能支撑起那样的女人? 那一定是她的后盾和软肋吧。 ——毕竟阿姨看上去那么温柔,有一种不谙世事却又被浸淫已久的柔和,可是却又能做出这样疯狂而赤诚的决定,仿佛一辈子都能追随自己想要的一切。 许星洲觉得有点羡慕,又低下头去复习。 自学小语种还是挺困难的,就算同为日耳曼语系,许星洲英语底子其实相当不错,但是在学习西班牙语方面……只有个英语的底子,简直毫无进展。 许星洲一边头疼地纠结为什么西语破词性还要分阴阳,一边想起自己还夸下海口以后要给秦渡当翻译——当个屁股,许星洲一边纠结personas和gente的区别,一边看着课后习题发愁…… ……这都是什么鸟东西…… 可是不学会的话,以后真的非常难办啊……厥词都放出去了…… 许星洲头疼地用红笔在语法上画了个圈圈,标了个星号,打算回去问西语系的熟人,她还没来得及看下一个知识点,一大包书又‘咚’一下子,掷地有声地……落在了她面前。 许星洲:“……” 还是大部头,里面却夹着一本小白言情。许星洲抬起头,看见来借书的人正是姚阿姨。 阿姨站在阳光下。她脸有点红红的,似乎有点羞涩,对许星洲几不可查地打了个招呼。 许星洲笑眯眯地应了:“阿姨好。” 姚阿姨耳根仍然绯红,忍俊不禁地道:“小姑娘,你好呀。” 许星洲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儿,因为喜欢这个阿姨所以语气都特别甜,拿着扫码器甜甜地说:“今天也挺开心的——阿姨今天也借了好多书诶,稍微等一下哟。” 姚阿姨今天借的书不算很多,只是厚。 许星洲将书一本本扫了,突然听到姚阿姨说:“小姑娘,你在学西班牙语吗?这个地方……复数的不定冠词,在个数模糊的情况下,通常是省略的。” “比如这个unos,”姚阿姨指着许星洲记的笔记,耐心地教她:“在你想表达:我不知道想要几个西瓜时,就可以不加。” 许星洲:“呜……呜哇……” 许星洲心里敬佩之情都要溢出来了,眼睛里满是星星:“阿姨你还会西班牙语……!” 姚阿姨不好意思道:“还行吧,十几年前在剑桥读书的时候,稍微旁听过一两节。” 居然是剑桥的学生……许星洲简直想把姚阿姨当成新偶像来崇拜,姚阿姨又低头看了看许星洲的教材,将许星洲标了三角形的地方提了提。 许星洲简直要拜在姚阿姨的石榴裙下了。 “阿姨你太厉害了!”许星洲眼睛亮晶晶地道:“我宣布我崇拜你!” 姚阿姨扑哧笑了出来。 “别崇拜我,”姚阿姨忍俊不禁道:“不厉害的,只会点皮毛。” 姚阿姨想了想,又温和地说: “阿姨是跟着自己儿子学的,水平被儿子吊着打呢。”- ………… …… “那个阿姨明明看上去那么年轻。”许星洲啪叽啪叽给程雁发微信:“我还以为她儿子还很小呢,或者是丁克也有可能,结果阿姨告诉我,她儿子大学都快毕业了。” 程雁回道:“奔五的年纪,看上去跟奔四的一样。” 许星洲微一思索:“所以女人要好好保养。” 然后她将手机收了起来,蜷缩在沙发上。 晚上八点,秦渡在楼上换衣服,许星洲躺在沙发上刷淘宝,想看看二十岁生日给自己买点什么。 程雁发来微信:“粥宝,你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许星洲觉得还行,一边把香薰灯加进购物车一边回复:“……这个土黄色不好看,玫红还行。” 程雁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秦渡老早就买了香薰灯,但是这位直男许久没用,许星洲总觉得味道怪怪的——加上许星洲也对他买的那堆精油半点不感冒,便又往购物车里添了两三瓶清淡微辛的香氛精油。 许星洲将最后一瓶柠檬香茅精油加进购物车的时候,购物车上限了。 许星洲:“……” 这大概就是女大学生吧,许星洲犯了嘀咕,一个月两千的生活费,又想出去玩又想出去浪,还想买衣服,购物车链接能放到失效,想买又买不起的东西堆满了购物车……什么时候才能工作,许星洲挠了挠头,就听到了秦渡走下了楼梯。 他换了件宽松短袖,仿佛是要下楼扔个垃圾似的,对许星洲道:“师兄出个门。” 许星洲趴在沙发上,笑眯眯地卖乖:“出门呀,师兄不带我吗?” 秦渡:“……” “带你干嘛?”秦渡走上前来,戳戳许星洲说:“场合不对,没人带女朋友的。师兄朋友叫我,都好几个月没和他们聚聚了,师兄晚上回来的晚的话就自己睡觉。” 许星洲:“……” 许星洲有点憋。 秦渡又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道:“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白天没时间和他们聚,到了给你报平安。” 许星洲听他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就点了点头。 “嗯,”许星洲乖乖地说:“我晚上睡前也会给你说的。” 秦渡俯下身,与许星洲亲昵地抵了抵鼻尖,温柔道: “——我家星洲好乖啊。” 许星洲眨了眨有点不舒服的眼睛,想亲秦师兄一下,但是秦渡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接着就拎着外套,站起了身。 他好像很急着出门…… 仲夏夜风声萧索而空旷,客厅里只孤零零地亮着树枝灯,许星洲刚想下去送送师兄,就听见了门口传来的咔哒一声合门的声音。 ——秦渡走了。 师兄到底去做什么了呢? 许星洲告诉自己,他应该只是去看朋友了。 过了一会儿,许星洲觉得不开心,就从书包里翻出白天时姚阿姨送她的糖,那是被白纸包着的、烫着金的包装,看不清里面的糖果是什么颜色,也看不出是什么味道。 许星洲觉得包装太好看了,不舍得破坏,又把那包糖放回了包里- …… ………… 上午十点,阅览室窗明几净,阳光沿着地砖淌过。 纸味和油墨味在空中弥散,落地玻璃窗外,仍是个万里晴空的好天。 梧桐枝叶间挤落阳光,犹如落在黑夜中的熔金,许星洲坐在窗前的长桌旁,一边咬着笔尖一边看小说,两本雅思和西班牙语堆在一旁。 “星洲?”一个温柔的声音问:“有人吗?” 许星洲微微一愣,回过头一看,姚阿姨这次抱着两本书,站在她的身边。 许星洲简直吓了一跳:“没人的……但是阿姨你是怎么知道……” 她扪心自问,没有对姚阿姨介绍过自己,但是姚阿姨喊名字却喊得特别自然,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似的——况且许星洲是暑期兼职,连名牌都没配下来,这名字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姚阿姨难道认识我?许星洲奇怪地想,但是她怎么都回忆,都找不出记忆中姚阿姨的影子。 毕竟姚汝君阿姨这人实在是太有特点了,她就算一句话不说,站在人群里,都相当惹人注目——许星洲不可能见过她却不认识,更不可能认不出来。 因此这个阿姨知道许星洲的名字,实在是太奇怪了。 然而,姚阿姨却指了指她书上用油性笔写的‘许星洲’三个大字,和下头加粗描了三遍的电话号码,温和地询问:“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许星洲:“……” 许星洲包里一塌糊涂,条理为零:高中时她有自己的课桌还好,上大学变成了流动教室,许星洲丢了好几次课本,每次都求爷爷告奶奶地在班群求助,后来就养成了每拿到一本教材都要加粗写名字的习惯。 原来是从这里来的,许星洲立刻道:“啊,是我是我——阿姨好!” 姚阿姨落了座,温和地道:“姚汝君。星洲你叫我姚阿姨就ok。” 许星洲开心地点了点头,和姚阿姨坐在了一处- 那时,许星洲其实已经和姚阿姨一起,上了好几天的自习了。 姚阿姨好像也很喜欢这个阳光灿烂的“小宁”,许星洲每次出去买水买点心都会给姚阿姨捎一份,姚阿姨喜欢喝美式咖啡,中午在外面吃完饭回来,还会给许星洲捎一杯星巴克。 许星洲几乎每天中午都和秦渡一起吃饭,回来时就会看到桌上一杯细心去了冰的红茶拿铁。 姚阿姨会趴在桌上睡午觉,平时学习效率也特别高,许星洲简直觉得像是另一个秦渡一般——不同之处在于秦渡是极其有目的性的效率,而姚阿姨却不然。 她分明来这里是为了考博士,可是复习时根本不会看任何必考专业书,甚至连习题都没有,就是每天啃不同种类的大部头,遇到她认为重要的地方就记下笔记,甚至有时还会带来一些她打印的近年方向论文,一边聚精会神地看论文一边啃许星洲买的小饼干。 许星洲感觉,阿姨好像,比她还能吃…… 许星洲将小说夹上书签,放在边上,一摊开西班牙语,就想起秦渡夜夜笙歌…… 许星洲:“……” 许星洲心塞地心想明明我都要过生日了呀,秦渡估计新鲜劲儿也过了,显然已经不打算把自己当牌出——男人真的都是大猪蹄子,泡到手就不管了!许星洲不禁怀念起住院时和邓奶奶骂男人的盛况…… 简直……无法复习,糟心哦。 许星洲挫败地叹了口气,拧开水杯,有点别扭性质地,打算在秦渡提醒自己之前就吃药。然而下一秒姚汝君阿姨就开了口: “星洲,你的药应该是半个小时之后再吃。” 许星洲:“……” 姚阿姨提醒时连头都没抬——仿佛记住“小宁”的服药时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接着又低头去忙自己的了。 秦渡也是这样…… 这两个人居然有点像,许星洲欲哭无泪地想起秦渡连着好几天晚上都一两点才回家,简直觉得自己像个弃妇。 天气这么好,许星洲脑袋上炸起两根毛,好想和程雁一起去隔壁大学食堂喝下午茶哦…… 那一瞬间。 “星洲,”姚阿姨开口,温暖地道:“心情不好的话,阿姨请你喝下午茶怎么样呀?” 第80章 “星洲, 不吃吗?”姚阿姨温和地道:“我听说小姑娘都都喜欢吃这种小蛋糕的。” 许星洲本来以为姚阿姨说的请喝下午茶, 顶多就是在周围买一杯一点点,或者一起去吃个华夫饼,结果姚阿姨居然是真的十分认真地请她去了一家名字是法文的、外滩旁边的,装潢精致的江景餐厅。 看上去,挺贵的…… 江水滔滔,窗外黄浦江波光粼粼,渡船穿过江面,东方明珠掩在细薄的一层雾里。 许星洲道了谢, 接过那个抹了黄油和果酱的司康饼。 “这个地方我经常来。”阿姨温和笑道:“司康很正,下午茶里的红丝绒蛋糕也不错,你等会也尝尝。老公在附近工作, 我经常来找他。” 许星洲拿着司康饼笑道:“感觉好好吃的样子呀。阿姨和叔叔一定也挺幸福的。” 姚阿姨温和道:“也还行……过得去的家庭。” 许星洲笑眯眯地拍马屁:“肯定不只是过得去呀。” “阿姨你到现在都可以好好学习,”许星洲开心地用纸巾捏着司康饼, 对姚阿姨说:“我说实话, 能做出这种决定, 一定是因为有很坚实的后盾。否则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要面对很大的压力了。” 姚阿姨一愣:“……嗯?” 许星洲说:“我觉得, 二十岁出头就是一个脱离家庭的年纪。” “二十岁出头就要考虑赚钱养家的事情,”许星洲说:“要知道学费是从哪里来的,自己管自己,以往被父母保护的壁垒被打破, 自己得知道要养活自己要多少钱;要明白收煤气和收水电费的人要隔着防盗门,变得有顾虑, 被骗过,一切的选择都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在意外界的眼光。” 姚阿姨点了点头。 许星洲莞尔道:“所以您能做出这样疯狂的决定,是因为您在这时候,也拥有了家庭的后盾。” “……是,”姚阿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本身就很喜欢学一些杂七杂八的……从刚结婚的时候开始,他就很支持我,哪怕我想出国游学,他都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然后姚阿姨又说:“星洲,你看样子比我儿子年纪还小,怎么好像经历过那些事情?” 许星洲想了想,说:“……阿姨,我从小,身边就没有父母。” 她说着小小地啃了一口司康饼,葡萄干配着坚实柔软的、浸透黄油的面包,简直是幸福的味道。 “我父母离婚之后,没有人要我,”许星洲平静而认真地道:“所以我和我奶奶一起长大,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奶奶非常爱我。但是在我初中的时候,连我奶奶都去世了。” 姚阿姨似乎愣住了。 然后许星洲在清澄的天光之中,温和笑道:“——我花了很久,才走出来。” “可是我还是走出了死胡同。我在很多人的帮助下学会了怎么读煤气表,学会了怎么洗衣服,明白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到底要花多少钱,”许星洲望着远处滔滔的江水说。 “——我不敢说我已经被现实搓躏过。” “可是我知道,无论是我向往的未来,还是阿姨你正在前往的未来,”许星洲笑着去叉了一块红丝绒:“——都是需要跨越现实的壁垒的。” 许星洲将红丝绒蛋糕放在自己的盘子里,说:“但是,阿姨,正是我们有这样的未来可以向往,生活才会这么美好。” 姚阿姨沉默了许久,道:“……你说得对。” 然后她伸出了手,温柔地在许星洲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 江风吹过粼粼长河,白鸽沿风穿长江。餐桌上的百合花盛开,许星洲被风吹起了头发,额间是姚阿姨温暖柔软的手掌,她中指的婚戒硌在女孩的发间。 ——许星洲依稀之间有种朦胧的感觉:这件事曾经发生过。 可是许星洲还没来得及深思,姚阿姨就收回了手,温柔笑道:“快吃吧,阿姨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点最有效果了。” 阳光破穿云层,落在许星洲面前的蛋糕上。许星洲对着姚阿姨甜甜地一笑,用叉子叉了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红丝绒奶味香浓,入口即化。 江上水雾潮湿,许星洲刚想赞扬一下蛋糕,姚阿姨就开了口。 “星洲,”姚阿姨一边切司康饼一边揶揄道:“你别看我老公很省心,可是都是表面光鲜。” 许星洲:“诶?” 姚阿姨促狭地道:“……我还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呢。”- 姚阿姨与许星洲聊了一下午的家常。 按她的话来说,她就是完全没有赚钱养家的压力,所以想干嘛就干嘛。 “——我老公啊?他在他们公司地位还挺高的,”姚阿姨笑道:“公司财政条件也好,从来不拖欠工资,家里条件还不错,他又挺宠我,阿姨想做什么都好说。” 许星洲闻言羡慕之情溢于言表:“阿姨你真的是人生赢家剧本!我男朋友就不行!他对我特别抠!” 姚阿姨促狭地道:“啊——这样啊,男人抠可不行。” 姚阿姨又严谨地说:“回头阿姨就教你怎么对付男人,保证顺得服服帖帖。这都是有方法的。” 许星洲:“……” 人家真的什么都会!十九岁少不经事的许星洲,简直想把姚阿姨当成人生导师…… 这也太厉害了吧! “可是,之前有姐姐也主动教我来着,结果我学了半天也学不会。”许星洲坦白完挠了挠头,又有点羡慕地问:“阿姨,能不能偷偷问一下,在上海得赚到多少才能随心所欲呀?” 姚阿姨思考了一会儿,给许星洲比划了一个数字…… 许星洲:“……” 许星洲看到数字眼前冒圈圈:“这、这都是几位数……” 姚阿姨喝了口咖啡,笃定地说:“不难的。阿姨保证,教会你。” 许星洲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整不服秦渡,秦师兄蔫坏蔫坏的,而且总有种如果许星洲不工作的话会钢刀架颈逼她出去工作的意思……许星洲考虑了一会儿,又觉得秦渡的新鲜劲儿也过了,还是觉得自己搞不过他。 于是许星洲理智地说:“算了,阿姨,我觉得我不是个能和男朋友谈地位的条件。” 姚阿姨:“……” 姚阿姨难以理解地说:“星洲?你……” 许星洲不忍心往下细说,又急忙转移话题道:“阿姨,你为什么复习考博,从来不看必考书目呀?” 姚阿姨一愣:“啊?” “就是……”许星洲觉得自己转移话题转移得太明显了,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是,阿姨我觉得……考博的话,不是都有专业参考书目吗,一般也不会超过十本的,就觉得你每天都在看一些和考试没有关系的书……” 姚阿姨笑道:“嗯?” 姚阿姨说:“我复习的没什么针对性是吗?” 许星洲肃然地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呢。”姚阿姨温柔地解释道:“是功利与否的问题。如果让我去背必考书目的话,其实我说背也就背下来了,想过考试也简单。” 许星洲:“对呀,我们考试也都是这样的……” “不止你们,所有人考试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姚阿姨笑道:“为了考试成绩,大家去背重点,不在意到底有没有学会,只要成绩出来好看就好了。这是一件极其功利性的事情——阿姨复习也是很功利的,但是功利的点和你们不同。” 许星洲:“诶?” “阿姨认为,考上博之前复习的重点,”姚阿姨喝了口咖啡道:“——在于学会自己想学的东西。阿姨享受‘学会’这件事,而不是‘成绩’。就好像我们来这里吃下午茶,是阿姨为了让你高兴起来,而不是为了拍照发朋友圈一样。” 许星洲笑了起来,接了那句话:“——我明白了,也好像我出去旅游,出去攀岩,是为了享受它本身的乐趣,而不是为了在谈话间多一项谈资一样。” ——这才是剥去了所有外在诱惑的、对知识和未知的,最赤诚的追求。 许星洲太喜欢姚阿姨了,这个阿姨身上几乎有着许星洲所有崇拜的特质,她温柔而知性,却又能开得起玩笑,谈吐间涵养得当,不谙世事却又对世间看得通通透透,犹如历经一切的赤子。 姚阿姨看着许星洲的眼神,也笑了起来,随手摘了自己的金边眼镜,揉了揉眉心。 “你怎么这么可爱呀?”姚阿姨开玩笑地在许星洲头顶摸了摸:“搞得阿姨都想把儿子丢掉了。” 许星洲只觉得这个动作和秦渡都有点像,可是许星洲接着就告诉自己,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世界哪能这么小呢?哪能因为一个小动作就怀疑她可能是秦师兄的亲戚呢? 何况许星洲想起秦渡的家里,还是挺害怕的…… ……她知道秦渡的妈妈曾经在自己发病时见过自己,而秦师兄甚至从来没就那次见面表过态,只让许星洲别多想,其余的由他来负责。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他妈妈对许星洲不是很满意。 许星洲对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精神状态,其实还是充满了自卑。 谁会拥有姚阿姨这样的家人呢,许星洲有点羡慕地想。 ——不如说,谁到底能幸运致斯,拥有姚阿姨这样的家庭呢。 包容又温暖,智慧而柔情万丈,却又能放手,令每个人自由- ………… …… 那天下午,许星洲下班后背着自己的教材跑到siiz中心去等秦渡下班。 那时候,保安轮班的三个大叔和前台的四五个小姐姐都认识她了。 许星洲这种小太阳性格跑到哪里都招人喜欢,前台小姐姐们甚至还偷偷挖资本主义墙角,把拿来招待来宾的芝麻小饼干塞给实习生的女朋友吃。 “大学真好呀,”前台小姐姐又给许星洲抓了两把水果硬糖:“天天来接下班,真羡慕你男朋友哦。” 许星洲想起秦渡夜不归宿,又道:“可是,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前台小姐姐嘀嘀咕咕:“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你男朋友也很好啦,长得好帅。” 许星洲纠结地思考片刻,诚实地说:“是的吧,我后来又想了很久,要不是长得帅,我也上不了他的贼船。” 前台姐姐哈哈大笑,把那两把硬糖装进小纸袋里,塞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姐姐,这么多糖!会长蛀牙的……” 前台姐姐说:“可以去分给幼儿园小朋友……” 前台小姐姐话还没说完,就眼尖地看见电梯口走出来了一行人——那些人显然掌握着生杀大权,因为她立刻把许星洲往咨询台后一拽,掩盖了自己翘班和小姑娘聊天的事实。 许星洲毛都被前台姐姐拽飞了,在咨询台后躲着,好奇地看着那一行人,大多西装革履,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极为成熟有韵味,穿着剪裁合体的藏蓝衬衫和缃色领带,身材棱角分明,领带夹银光一闪。 许星洲暗戳戳地问:“姐姐,那都是什么人呀?” “——世中的董事们。”前台姐姐小声说:“今天开董事会,应该刚开完,现在秦董事长送他们出门……” 董事们!是你!是传说中的董事会! 许星洲立即好奇地探出头,没看清为首的秦董事长得究竟怎样,只看到他送那群人出去了。 大理石地板映着夕阳如火,晃得许星洲眼花,许星洲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秦董事…… ……万一秦渡爸爸调查过自己怎么办,一眼认出来岂不是非常尴尬,会不会找人把自己轰出去?不对应该不会轰出去…… 许星洲没什么想嫁豪门的想法,但是特别怕收到两千万支票…… ……和秦师兄谈恋爱真的太可怕了!许星洲想起小时候看的流星花园,耙了耙自己的长发,觉得自己都被吓掉了几根毛。 前台小姐姐又偷偷告诉她:“我之前听说我们公司最年轻的董事……也就是总裁他亲儿子,就是你们f大在读,长得还挺帅。” 许星洲说:“我其实认识他,他平时挺抠门的……” 前台小姐姐嘀嘀咕咕:“也抠门吗,那大概率是家族遗传……” 许星洲在背后diss了半天夜不归宿秦师兄,终于心理平衡了些许,随后看了一眼表。 日薄西山,钢筋结构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出花纹,石英表指向五点五十,秦渡下班的时间还算准时,一般五点多就出来了。 前台小姐姐一愣:“你男朋友今天怎么这么慢?这都快六点了啊。” 许星洲小小声:“难道加班……” 保安大叔似乎也觉得许星洲等的时间太久了些,主动对许星洲道: “小姑娘,老总也走了,下班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你想上去看看的话,我可以带你。”- 六点十分。 秦渡还是没回微信,许星洲只当他在加班,跟着保安上了秦渡办公的六楼。 保安叔叔还要巡视楼层,给许星洲打了一下卡,许星洲推开他们部门的办公区域大门——里面开着空调,灯都关了。 整个部门似乎都走得精光,光线颇黑,只有一处的灯还亮着,是个顶着鸡窝的女孩踩着拖鞋在加班。 许星洲:“……” 许星洲拽着自己的小包,小心翼翼地问:“……是、是都下班了吗?” 那个女孩蹲在凳子上,一愣,答道:“对,都走了。你来找人吗?” “我……”许星洲不好意思道:“我来找秦渡,今年新进来的实习生,我是他女朋友,等他下班结果没有等到。” 那女孩一努嘴说:“小秦?他的办公桌在那里。他应该是下现场了,等不到的,趁现在快回去吧。” 许星洲:“……” 然后那女孩又转回去继续加班,许星洲听到自己的手机叮地一声响,来了新的信息。 ——是秦渡。 秦渡在微信说:“我靠……你今天都等。师兄今天在现场,等会几个哥们还约我出去喝一杯,许星洲你回家没有?” 许星洲那一瞬间有种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酸楚的情绪,她又强行压了下去,回复:“还没有。” 秦渡秒回:“要不要师兄去接?” 许星洲暂时将手机揣进了兜里。 她怀着一丝希冀,想看看他有没有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准备什么东西——许星洲觉得应该会有的吧,毕竟就是几天之后,可能礼物都买好了,只是藏着。 毕竟家里是真的没有……许星洲有点羞愧地想起自己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连半点痕迹都没找到,而秦渡极其的两点一线,因此如果有礼物的话,肯定就是在办公室里了。 只剩这么几天了,礼物应该已经买好了才对。 许星洲走到秦渡的办公桌前。这位世中集团最年轻的董事的位置和普通实习生无异,连半点特殊待遇都没有,甚至靠着最闹腾的走廊。他办公桌上只一个朴素马克杯,和他办公用的windows笔电,文书和档案夹子按用途分门别类。 许星洲让他带来的虹之玉被摆在小架子上,看样子也按时浇水了——上头贴着米黄便签,写着:7月8日待办事项,并且一个个全都打上了勾,全做完了。 ——毫无特殊之处。 许星洲怀着‘我如果发现惊喜到时候也不会告诉他的’心理,悄悄翻了翻他的办公桌,又看了看他的抽屉。可是一无所获,他的抽屉无一落锁,打开之后里面也只是他午休用的颈枕和眼罩,还有两盒提神补充能量的牛奶巧克力。 许星洲:“……” 许星洲觉得有点难过,掏出手机,给秦渡回复:“不用接了吧。太麻烦,我自己打车回家。” 秦渡连推辞都没有,立刻干脆地道:“行,上车之后拍车牌号发我。” 许星洲看着那条信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果然……也是大猪蹄子啊。” 然后许星洲抱着自己的包,坐在了秦渡的办公椅之中。 天花板上一片玫瑰般的光,写字楼落地窗外客机轰鸣掠过天穹,奔赴虹桥或是浦东机场,那些飞机将带来归家或是暂时停驻的人们。 许星洲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想起秦渡欠自己的东西。 师兄应该……都忘了吧。 就算记得,也会觉得只是小题大做。 许星洲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玫瑰色黯淡下去,又小声安慰自己,秦渡的生日惊喜说不定在别处…… 接着,许星洲突然发现,秦渡桌上白纸黑字的a4纸堆里,似乎夹着一本薄薄的、色彩缤纷的东西。 许星洲一愣,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将那本书拿了出来。 那是一本色彩缤纷的童话书——《七色花》。 许星洲迷惑地一翻,发现真的是她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叫珍妮的女孩得到有魔力的七色花朵,去了南极又回家,最后治好了残疾男孩的双腿。 他上班摸鱼就看这个?许星洲挠了挠头,有点好奇秦渡平时的精神世界,就把他的办公桌粗略扫了一遍…… 这一扫就不得了了,许星洲在他书架上找到了《灰姑娘》、《魔发奇缘》甚至还有《美女与野兽》童话书,这些女孩子人手一套必备的童话故事居然在秦渡桌上,许星洲那一瞬间都有点怀疑人生。 他看这个干嘛? 不过秦渡确实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他就是想看而已。 许星洲满头雾水,又把这堆莫名其妙的童话绘本原路塞了回去,接着就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保安大叔探头进来道:“小姑娘,找到没有?没找到就走吧。” 许星洲委屈地回答:“……没找到。他先下班溜了。” 保安大叔一摊手:“没找到那就走吧?带你下去。”- 许星洲查了一下回家的路线。 上海的出租真的很贵,起步价就十四,一公里两块四,等候还要按分钟算,大学生最好别满脑子歪门邪道坐出租,还是学会运用好校门口的公共交通才是正经。许星洲虽然和秦渡说等会自己打车回家,但是一出门估算了一下距离,还是公交合算多了。 保安大叔送她出了门,许星洲笑着和大叔挥了挥手,跑到了公交车站。 她抱着自己的包上了公交。 下班高峰期没过,公交还有点挤,许星洲给放学的穿校服小朋友让了个座,拽着吊环,掏出手机,才看见秦渡发的一长串微信。 秦渡:上车没有? 过了一会儿,秦渡又发来一条:?信号不好? 过了没几分钟,秦渡又发来了个问号。 简直咄咄逼人,一看就是发号施令惯了的混蛋。 许星洲叹了口气,回复他:“上车了,七点半之前能到家。” 秦渡应该是守在手机边上,这次立刻回了个语音。 许星洲连上耳机,点开一听,秦渡的背景音相当嘈杂,仿佛还有不少人说外语。他模模糊糊地说:“到家和师兄说一声,刚刚差点担心死了。今晚师兄估计回家也得一点之后,这里还在忙……” 然后,语音戛然而止。 许星洲:“……” ……今天,师兄也是一点回家呀。 许星洲难受地将脑袋抵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夕阳从树缝里闪过,金黄又冷酷地映着她的耳尖。 许星洲听着旁边的阿姨交谈孩子的教育,她们用上海话聊着辅导班,有人在给妻子打电话,有人在谈生意。 许星洲将包往前拽了拽,搂在了身前。 她一向是不过生日的。她的奶奶历来觉得生日没什么好过的,平时也就是煮个长寿面而已。许星洲有过并不幸福的童年,只在十岁的生日收到了奶奶的蛋糕和礼物。她的青少年时期也过得坎坷颠沛,从奶奶走后,连唯一的长寿面都没了。 从十四岁到十九岁都是在家里过的,她的生日就在尴尬的暑假的正中间,她收完礼物和同学们的祝福,可是连家都不愿意回。 明明,生日应该是被全世界祝福的。 那不只是生她的人受难的日子,那对许星洲来说,就是唯一。 她在二十年前的、七月的那天来到了自己如此热爱的世上,尽管磨难重重,却不曾辜负过半分自己的人生。 师兄应该不会忘记的吧,许星洲在公交车的报站声中想。毕竟人一辈子也只有一次二十岁而已。 那是真正的成人礼。 ——那是和十九岁的分界线,开启着许星洲和社会接触的二十岁。 标志着,许星洲不再是少年的年纪。 第81章 “——给你的, 芒果千层。” 静谧被打破的瞬间, 姚阿姨正从书包里摸出小盒子,递给许星洲。 许星洲昨晚睡得不太好,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看见了那个装在保鲜盒里的小千层蛋糕:它做得极其精致,上头还缀着奶油与薄荷叶,大块芒果挤着奶油与薄千层,仿佛是人间美味。 “——我家阿姨做的。”姚阿姨和善道:“还有草莓的来着。我看着觉得不错,给你带了一盒, 星洲你尝尝看?” 许星洲顶着小黑眼圈,乖乖道了谢。 姚阿姨好玩地道:“星洲,昨晚没睡好呀?” 许星洲小声道:“昨晚等男朋友来着……也没等到, 就一不小心睡着了。” 许星洲以前是个熬夜大王,熬到三点都是常事, 然而复发之后药物所致, 十一点多就要睡觉了——否则精神不济, 可是她没有秦渡却又睡不太好。 昨天晚上许星洲差不多熬到了一点半,没等到夜不归宿的人, 就在秦渡床上睡了过去。 她早上八点还要上班,而工作狂秦渡早上七点就会把她叫起床,许星洲困得哈欠连连,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日越临近, 秦渡回家的时间越晚,许星洲也不知道他晚上有没有出去勾搭别人。 许星洲昨晚还梦见秦渡在梦里嫌她胸小, 许星洲和他表白他都没接受——最后他和一个胸超大的、长得和桥本x奈一样的日本女明星交往了。 他家那么有钱,泡个日本女星还不在话下…… 许星洲晚上噩梦加作息不规律,此时困得要命,打个了哈欠,收下了姚阿姨贿赂她的小点心,乖乖道了谢。 “星洲,我家阿姨做饭超好吃的哦。”姚阿姨笑道:“我挑阿姨的时候可挑了好久呢,八大菜系都做得来。” 许星洲打着哈欠说:“我家都没……哈呜……没有阿姨喔……” 她困得眼泪都出来了。 姚阿姨看了许星洲片刻,突然道:“看你这几天都不是很高兴,你的男朋友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许星洲:“……” 许星洲挫败地,砰地一声栽进了课本里…… “是。”许星洲不无委屈地道:“男人是一到夏天就浪吗?春天的时候还好好的。昨天是他哥们打电话告诉我他在外面被堵住了,前天是他上司打电话说他有应酬,话说回来了实习生能有什么应酬啊!结果今天早上一大早连他师弟都来凑热闹了。” 姚阿姨饶有趣味地道:“师弟?怎么说?” 许星洲:“——说他们课题组约了熬夜学习,数学系还有这种爱好?” 姚阿姨:“……” 姚阿姨表情有一点漂移,片刻后认真安慰道:“……有、有过的好像,我读本科的时候就和师弟约过。” “阿姨,”许星洲奄奄一息地摆摆手:“……你撒谎水平真的很烂。” 姚阿姨:“……” 许星洲悻悻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姚阿姨噗嗤笑了起来,把芒果盒子打开,舀了一勺喂给许星洲,许星洲简直像是在被妈妈喂饭似的,蛋糕被喂到嘴边,就乖乖咬了一口。 “好乖呀,”姚阿姨笑眯眯地说:“阿姨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女儿,看到你这样的,突然觉得养女儿也不错。” 许星洲甜甜道:“阿姨这样的,一定也是好妈妈。” 姚阿姨笑眯眯地点点许星洲的鼻尖尖,说:“是呀,小宁小嘴好甜。” 许星洲就笑了起来。 今天天气总带着些要下雨的模样,许星洲在昏暗的天光中,揉了揉眼睛,说: “……他之前很疼我的。” 姚阿姨:“……” “疼你说不定是过去式了呢?星洲,阿姨家条件很好的,”姚阿姨有点促狭地说:“养的儿子坏是坏了点,但是能力也挺优秀。虽然毛病也不少,但是胜在像他爸,会疼人。星洲要不然甩了你男朋友,阿姨把自己儿子介绍给你?” 许星洲:“……” 姚汝君阿姨笑眯眯地道:“儿子年龄也合适,长得可帅了,个子一米八多呢。” 许星洲揉了揉困出眼泪的眼睛, 姚阿姨笑道:“让你给阿姨当女儿是没辙了,不争气,生不出来你这种女儿,要不然来试试给阿姨当儿媳妇?” 许星洲哈哈大笑,只当姚阿姨是开玩笑大的。 “我可不行,”许星洲笑着说:“阿姨,我配不上的。” 姚阿姨一愣,茫然道:“哪能配不上呢……” 许星洲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姚阿姨似乎有些难过。 哪能配得上呢,许星洲简直觉得姚阿姨像别有用心, 姚阿姨看着许星洲,半天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说: “……可是,你是个好孩子。”- 那天晚上,秦渡仍是晚归。 昏昏天雨穿过城市,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许星洲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打游戏。雨水噼里啪啦地落在露台上,砸在秦渡这所房子的装潢非常的黑而冷淡,近三百平米的复式此时只有许星洲一个人,空旷而冰冷,许星洲裹着毯子都有些害怕。 许星洲惯常独处,对这种场合非常有经验,将楼上楼下所有的灯都打开来,装作这房子里到处都有人,又钻回毯子里,继续打游戏。 许星洲放下手柄的那一瞬间,外头闪电破空而过。 许星洲:“……” 闪电将她头发丝儿都映亮了,许星洲从没在上海过过盛夏,几乎没见过这种架势。 毕竟内陆的雷雨不多,只是每年湖北段的长江都会汛一次,瓢泼的大雨连天下,少见这种能将天凿穿的惊雷。 打雷时要谨慎用电。许星洲赶紧将整个房子里的灯关了,她关掉最后餐厅的灯时,曈曈黑暗又是一个闪雷,雷声轰隆一声炸响,几乎是在她耳朵边上爆开的。 小时候,她奶奶告诉她雷声没什么可怕的。 ——因为雷只会劈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 许星洲没做过亏心事,却还是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连电视都不敢开。她也不知道秦渡在忙什么——她想给秦渡发微信说自己害怕,让他早点回家,却又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在查岗似的。 被查岗的话,秦师兄可能会觉得很丢脸,很没面子。 许星洲拽紧了自己的毯子,自己消解情绪。 下一秒,许星洲的手机在黑暗和暴雨声中亮起。 ——是秦渡打来的电话。 许星洲鼻尖都发着酸,手指抖抖地按了接听- ………… …… 门外咔哒一声响,指纹锁滴地解了锁。 秦渡那天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回来得特别早,许星洲在黑夜中看了一眼手机,不过就是十一点半——前几天应该是两三点钟回来的。 灯全关着,满厅黑暗。 许星洲别别扭扭地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上,那个位置非常讨巧,许星洲体格又小,风一吹窗帘就能把她挡得半点不剩。秦渡进门长吁了口气,将门厅的灯开了。 光穿过眼皮,将皮下血管映得通透,许星洲偷偷睁开眼睛瞄了一下。 ——他似乎淋了大半晚上的雨,浑身湿透,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冲锋衣脱了,露出下面穿着背心的身体。 他胸肌腹肌线条性感而阳刚,秦师兄朝楼上张望了一下,估计是以为许星洲睡了觉。 接着他咳嗽了两声,脱下湿透的背心,现出结实流畅的肌肉。 许星洲似乎看见了一点他的纹身,可是背着光,许星洲只隐约看见了——那纹身极为张扬骚气。 许星洲:“……” 他似乎累得不行,根本意识不到许星洲在后头偷偷打量他,将背心随手一扔,进浴室冲澡去了。 ……这是整个课题组去约学习了? 约学习还要淋雨吗? 而且为什么要穿冲锋衣,这么热的天? 许星洲满头雾水,满腹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心里告诉自己说不定秦渡是去准备小惊喜了,便偷偷拽着小毛毯去翻他脱下来的衣服。 秦渡脱下来的衣服还是热的,好像在外头干体力活了来着,许星洲在他冲锋衣口袋里翻了翻,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秦渡洗澡的速度特别快,许星洲唯恐他洗完了,立刻将他的衣服踹回了原处,抱着自己的毛毯缩回了沙发上- 秦渡洗澡确实很快。 估计也就是十分钟的功夫,秦渡就洗完了澡,换了睡裤,哈欠连天地上了楼。 灯火昏暗,雨打芭蕉,盆栽七零八落。 雷电止歇,唯余天地之间宇宙之中的茫茫落雨。 秦渡打了个哈欠,开了主卧的门,许星洲在窗帘后的沙发上蜷着,满脑子别扭地想,他估计连我没在床上都不知道呢…… ……新鲜劲儿都过了,谁会喜欢怀里夹着个人睡。 何况天天在外面浪,晚上宁可在外面喝酒淋雨都不回来的秦师兄…… 许星洲感到了一种恶意的爽感,并且决定,要在自己把这件事想得太深之前睡觉。 这种事情想得太深对自己没好处,许星洲想。 想深了,容易复发。 ——可是下一秒,主卧门咔哒一声被撞开了,秦渡暴躁地冲了出来,在门口环顾一周,咕咚一声推开了侧卧的门。 秦渡喊道:“小师妹?” 许星洲听见他又将侧卧的灯打开,忍着火气问:“又他妈跑哪去了?” 许星洲:“……” 他进侧卧之后,估计是发现床上没人,连橱子都咔哒咔哒连着响了五六声。似乎为了找人,连衣橱都开了一遍…… 秦渡在侧卧也没找到人,似乎急了。 许星洲在黑暗中听见他慌慌张张地下楼的声音。 许星洲躺的地方并不算很难找,只是沙发的角落,被窗帘遮了大半。秦渡下了楼,这次应该看见了她。 许星洲闭着眼睛装睡,下一秒,她听见秦师兄在连绵雨声中,走了过来。 秦渡赤着脚,走到沙发边上,拉开毯子,与许星洲躺在一处,将装睡的女孩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怎么睡在沙发上了?”秦渡低声问:“……会着凉的。” 他说着,将身下压着的的游戏手柄拽了出来,连着他刚拿的车钥匙一起丢在了地毯上。 许星洲,真的好感动。 可是感动只持续了三秒钟,因为接着秦渡就在许星洲脑袋上拍了拍,恶意地说:“小师妹你智商是真的不够用?” 许星洲:“……” 秦渡又使劲捏了捏许星洲的鼻尖儿,许星洲被捏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又碍于装睡不敢吭声,他恶毒地一边捏一边说:“懂不懂师兄差点被你吓死了?” 许星洲疼得在心里嗷嗷叫,心想你是臭傻逼吗!我才不懂——可是她还没腹诽完,又被bia叽一声弹了个脑瓜崩。 ……秦渡是不是掐准了她现在不会反抗? 许星洲被弹得,闭着眼睛都眼冒金星…… 秦渡压在她身上道:“看到你不在床上的师兄第一反应是去摸车钥匙,你他妈还不反省一下?还睡得这么香——” 确实太过分了,许星洲刚感到一丝愧疚,秦渡就恶意地说:“前科一堆就算了,师兄费这么大劲,还救回来一个平胸。” 许星洲:“……” 许星洲:“…………” 妈的果然还是不喜欢平胸啊!许星洲简直恼羞成怒,就算不喜欢,至于上升到人身攻击吗!没有买卖没有伤害! 秦渡咄咄逼人:“还睡?” 装睡的许星洲愤怒心想:是可以忍孰不可以忍我不睡了我这就要和你决一死战! 可是许星洲还没来得及反击—— ——秦渡就将脑袋,埋进了许星洲的颈窝之中。 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唰然的、冲刷世界的大雨里,秦师兄的姿势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缱绻意味和满腔刻骨柔情。 在许星洲的脖颈间微微磨蹭了一下。 “……不对,还是睡吧,”师兄沙哑道:“……小混蛋好不容易才睡着……乖。” 接着,一个温柔的晚安吻…… 粗糙地落在了女孩柔软的唇角上- ………… …… 申城落雨不止,仲夏蝉鸣止歇,花朵垂下头颅,诗与岁月四散远方。 梅子黄时雨,入梅的日子算不上好过,走在外头就是又潮又闷,图书馆里就算开着空调,也总觉得潮压压的。 许星洲复习累了,就去拿柳丘学姐的专业书翻着玩。中午时姚阿姨给她们两个年轻姑娘每人买了一杯星爸爸——柳丘学姐的是拿铁,许星洲的是网红水蜜桃星冰乐。 此时许星洲的星冰乐几乎都要化了,水流了一桌子。 柳丘学姐打了个哈欠,说:“中午没吃饭,好饿啊……我等会去买点关东煮……” 许星洲立刻从包里翻了装在保鲜盒里的手工曲奇,殷勤地递给了柳丘学姐。 柳丘学姐一愣:“从哪里变出来的?” “是姚阿姨早上给我的蔓越莓饼干。”许星洲开心地道:“说复习语言很累,让我多吃点,是她家阿姨做的小甜品。” 柳丘学姐咋舌:“这个阿姨真的好宠你啊。” 然后柳丘学姐将东西搬来,与许星洲坐在一起,啃蔓越莓饼干。 许星洲一边翻她的专业书,一边道:“学姐,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你都考上了那么好的编制,为什么还要辞职呢?” “我之前听说……”许星洲认真补充道:“你那个国家cdc的编是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上的。” 柳丘学姐叹了口气。 柳丘学姐说:“我家人也不理解。” “——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小市民,他们一辈子按部就班,”柳丘学姐说:“他们和我说起他们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工人,吃公家粮。所以我在高中时听了他们的,考了最踏实的预防。” “说来也是好笑……”柳丘学姐怅然道:“……我听了二十二年的他们的话,最后在完成了他们几乎是最后一个目标的时候,临阵脱逃了。” 许星洲看着那个长发的学姐,她眉眼素淡如纸,其中却透出了一丝许星洲从未见过的光芒。 柳丘学姐道:“——因为我觉得,我还年轻。” “而年轻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柳丘学姐拿过那本编导的教材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道:“……意味着不用走父母的路,我不想过一眼就看到头的生活。” 柳丘学姐笑道:“你只看到我辞职了,想去读戏文,可是我其实还和家里断了关系,我从家里的骄傲——一夜之间,变成了全家唯一的疯子。”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值得的。” 柳丘说这句话时,茫然地看着远方昏暗的天穹。 “……星洲,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注定蝇营狗苟地活一辈子,”柳丘温柔地说:“可是每个苟且的偏旁,都应该是让自己来写的。“ 许星洲那一瞬间,眼眶都有点红了。 柳丘:“……” 柳丘学姐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哭了?学姐不是故意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许星洲一边丢脸地擦着眼泪一边结巴道:“不是学姐你的错,啊我这该、该死的同理心……” 柳丘学姐:“……哎呀……” “我就是觉得……”许星洲一边擤鼻涕一边丢脸道:“能做出这种决定的学姐,真的是非常勇敢的人。” 真的好勇敢啊,许星洲想。 ——这世上所有坚强韧性的灵魂,用力跳动的心脏,全力奔跑的年轻人。 ——都是这么的,热烈而澎湃- 三点多的时候,赵姐回来了。 赵姐整理完入库的图书,收走了自己安排柳丘和许星洲干的活儿——新订图书清单,然后命令这两位学生换个地方去学习,剩下的她顶着。 许星洲那时候刚领完自己的快递,立刻遵命,颠颠地跑去找姚阿姨了。 姚阿姨在阅览室里时位置并不固定,但是一定会给许星洲留一个位置,许星洲搂着自己的小包去找她,外头天降大雨,刷刷地冲刷着大地。 姚阿姨看到许星洲,笑道:“星冰乐好喝不好喝呀?阿姨绕了好远去给你买的。” “好喝!阿姨对我真好呀,”许星洲甜甜道:“我最喜欢阿姨了!” 姚阿姨笑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嗯?阿姨也喜欢你,不过这小嘴儿怎么这么甜?”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许星洲狗腿地说:“哪有,都是发自内心的。” 姚阿姨伸手,摸了摸许星洲的脑壳儿。 许星洲真的太喜欢这个阿姨了,和她简直是天生的投缘,甚至忍不住在阿姨手心蹭了蹭。 ……暖暖的,许星洲想,真的好温柔呀。 她有着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下一秒,许星洲的手机微微一震,来了一条消息。 ——是秦渡发来的微信。 屏幕上,秦渡厚颜无耻的信息赫然入目:“下雨了,师兄没带伞,你今天来不来接我?” 许星洲:“……” 许星洲心想明明是你前几天放了我鸽子好吧……才不去呢,给你脸了,公共交通起码不会放我鸽子。 许星洲叛逆地回复:“自生自灭。” 秦渡简直称得上胡搅蛮缠:“自生自灭?别人都有女朋友来送伞,楼下人山人海的都是别人老婆别人女朋友。师兄没有。没有你懂不懂?许星洲你还让师兄自生自灭,你不觉得羞愧吗?” 许星洲:“……” 这他妈……哪里来的幼儿园大班的刺儿头……许星洲登时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一圈…… 许星洲杠不过幼儿园小鸡仔,只得背上包,摸出自己的小雨伞。 姚阿姨一愣。 “星洲,你要走了?”姚阿姨关切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许星洲尴尬地说:“……男朋友没带伞,今天得去接男朋友下班……” “啊?” 姚阿姨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起来。 许星洲莫名地、有些敏感地觉出——姚阿姨的笑容里带上了那么一点孩子般的、非常调皮的意思,仿佛她i想做什么事儿似的。 “——一起走吧,星洲。” 姚阿姨孩子气地说: “阿姨正好,也去接老公下班。” 第82章 天昏昏, 夏日雨水砸在路旁咖啡店玻璃上, 行人撑着花花绿绿的伞,雨水敲击聚乙烯的伞面。 许星洲撑开自己的那把小小伞,跟着姚阿姨走在街上。 “阿姨。”许星洲乖乖地喊道:“叔叔在哪里上班呀?” 姚阿姨笑着戳戳许星洲:“还在卖乖呢?” 许星洲就笑眯眯的,她出门时怕沾水,换了人字拖,踩在水里一踢,立时哗啦一个大水花。 “——siiz中心。”姚阿姨温和道:“阿姨习惯去那里等人。” 许星洲惊喜地道:“哇!阿姨我们正好顺路!” 姚阿姨看着许星洲,温柔地笑了起来, 点了点头。 “——我男朋友也在那里工作,”许星洲甜甜地凑过去:“他是去实习的!真的好巧喔……叔叔也是世中集团的吗?” 姚阿姨和气地说:“算是吧,他在那里……也算工作了很多年了。” 许星洲开心地道:“我们好有缘分啊。” “在上市之前, ”姚阿姨怀念道:“他就在那里了吧,在上证上市的时候、在港交所上市的时候, 他都是在场的。” 许星洲微微一怔:“……” 能看敲钟的人, 那绝对是老职员了, 许星洲想。而且能出席那种场合,绝对也是管理层的人。 兴许手里还握有股份, 怪不得家境富裕,能让妻子做出那么自由的决定…… “交易所铛地一声钟响,数字就亮起来……”姚阿姨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雨水,温柔道:“……那时候还是数字屏的年代呢, 钟声铛地一响,股份就从一股三十六块钱开始变幻, 从白字变成红字,就好像亲手养大的孩子终于自立,走出了世界一样。” 她说那句话时带着种难以启齿的骄傲,犹如那是她和她的丈夫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许星洲那瞬间,有种难言的感动。 ——那是秦渡的父亲,亲手缔造的长城。 可这长城上市的光鲜后面,在平时在交易所看到的红字绿字背后,其实是无数的汗水和努力、岁月与付出,与家人无言的骄傲。 许星洲说:“公司某种意义上,也是孩子呀。” 姚阿姨点点头,莞尔一笑,和许星洲加快了步伐。 许星洲突然有点好奇起姚阿姨的丈夫来。 ——叔叔会和秦渡认识吗?说不定真的认识呢。 敲钟仪式那样的场合,秦渡应该也出席了……公司法人的儿子,与这种元老再不济也应该有一面之缘。这个世界居然能小到这种程度。 可是许星洲想起那个场合,是秦渡父母的主场,就觉得害怕。 她实在是对自己太自卑了。许星洲从小就在人情世故中长大,心里明白自己这种人就算在普通人群里,都是择偶的最次人选。 老舍在小说中曾中说起择偶的天平:女方脸上有两颗芝麻,便要在男方的天平上加一副眼镜,近视眼配雀斑,看不清而又正好,可谓上等婚姻——那许星洲呢? 精神病院住院两次,父母离异,自幼失怙,下头却有弟弟有妹妹,哪怕有学历和相貌在,在相亲的天平上都是个极为可怕的、毫不占优势的存在。 哪怕配普通人,对方父母都未必会乐意的。 ……何况是秦渡那种家庭。 许星洲怅然叹了口气,跟着姚阿姨走在茫茫雨水之中。 天穹沉沉暮霭暗阔,白月季开得沉甸甸,办公中心的石路流水蜿蜒,空气中一股湿润泥味儿,江浙的夏天下了雨也闷闷的。 siiz中心不远,穿了三条街区就到了。 许星洲在大玻璃门门口抖了抖伞,姚阿姨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塑料袋,让许星洲把伞装了进去,然后带着许星洲推门而入- siiz大厦里冷气十足,许星洲本来就被淋湿了,这下被激得哆嗦了一下…… 门口的保安大叔看到她俩先是微微一怔,第一反应是走了上来,下意识地鞠了个躬。 ……为什么鞠躬? 许星洲满头问号地回了个礼:“叔……叔叔好……?” “……” 保安大叔恭敬道:“夫人……” 那俩字还没说完,姚阿姨立刻不动声色地举手示意他闭嘴,保安大叔又道:“您……” “——星洲,”姚阿姨温和而坚定地道:“我们在下面等一会儿吧。” 然后她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前台小姐姐,温柔地问:“小妹妹,能不能麻烦给我们两个人泡杯茶?里面冷气太足,小姑娘好像有点冷。” 许星洲恰到好处地:“哈啾——!” 然后许星洲自己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鼻涕。 前台小姐姐:“夫……” 姚阿姨一指正在擦鼻涕的许星洲,指了指保安叔叔又指了指前台小姐姐,无声地、坚定不移地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锁的动作。 保安大叔:“……” 前台小姐姐立刻去泡茶了。 许星洲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把擤鼻涕的纸丢进垃圾桶,还憋着个阿嚏,茫然地回头看向保安叔叔,说:“我们在……在下面等等就好拉,叔叔辛苦了。” “……不……”保安大叔茫然地回答道:“……不辛苦。”- 许星洲裹上毯子的时候,还在流鼻涕。 她打阿嚏打个没完,安详地裹在小毯子里抽纸巾,面前一杯伯爵红茶并两碟饼干,还没到下班时间,宽阔前厅的人少得可怜。 “哈啾……”许星洲揉了揉鼻子:“阿姨,叔叔今天应该不加班吧?” 姚阿姨看了看手机说:“应该不加吧,刚刚回我信息,说五点左右就下来了。” 许星洲鼻尖尖通红:“那……那就行,我等会就坐男朋友的车回去啦,怕把阿姨留在这里很寂寞。” “这不会,”姚阿姨饶有趣味道:“他今天肯定下来得很积极。” 许星洲拍马屁的水平已臻化境:“毕竟阿姨来了嘛。” 然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道:“也许有这个原因,但是今天他下来得早的理由,可不止这个。” 许星洲:“诶?” 姚阿姨将手机往书包里一收,说:“他来了,阿姨先走了。” 许星洲没戴眼镜,只看到远处电梯口灯火辉煌,a栋的某个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许星洲看不太清,姚阿姨就拽着自己的书包,飞奔了上去…… “星洲,”姚阿姨笑道:“明天再见吧,阿姨还有点事儿,男朋友不来的话就打电话给他。” 许星洲也回以一笑:“阿姨再见——” 许星洲笑起来的模样简直如同星星月亮似的,特别讨人喜欢,姚阿姨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来揉了揉许星洲的脑袋。 ——许星洲特别喜欢被姚阿姨摸头。 这个阿姨身上有种和秦渡极为相似的气场,却又比秦渡柔和温暖得多,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包容与暖意,像是石峰间涌出的澄澈的温泉。 如果这世上母亲应该有一个符号的话,许星洲想,应该就是这样的母亲了。 可是这是别人家的母亲,许星洲告诉自己,她就算再喜欢许星洲,也是别人家庭的一部分。 许星洲裹着毛毯揉了揉鼻尖,望着大厦外倾盆的雨。 下一秒,许星洲手机叮地一响。 下班时间到,前厅瞬间嘈杂起来,许星洲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是秦渡发来的消息。 ——“你是不是看不见我?我真的要闹了。” 谁看不见你呀? 许星洲刚一愣,就被秦渡从后面抱住了- 秦渡隔着沙发紧紧抱着许星洲,在她脖颈处深深一闻,许星洲被他的头发弄得痒痒的,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师兄好几天没有被接了……”秦渡一边抱着许星洲揉一边道:“特别空虚,心里特不舒服,你要是不来给我送伞我就要闹了。” 许星洲被他的一头卷毛弄得痒痒的,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推他:“滚蛋!” 秦渡在许星洲额头上一弹,说:“瞅瞅,拔吊无情。” 然后秦渡把许星洲一把拽了起来,天光浑浑,许星洲开心地说:“你不是开车走吗?非得让我来送伞干嘛?” 秦渡:“我就要作,你管我。” 然后秦渡干脆地又把许星洲抱在了怀里,使劲抵了抵鼻尖儿。 “晚上去哪里吃呢……”秦渡笑眯眯地问:“今天师兄做完了一件大事,想吃什么?” 许星洲:“诶……” 她那一瞬间有点儿别扭,不知怎么说,她本来以为秦渡会安排一下,订好了饭店,带她顺路去看看的。 不都是这样安排的吗? ——只有两天了呀。 虽说现在是在暑假里,她在这里的同学就不太多,但是总归还是存在,至少应该请好,否则他们挤不出时间来的——二十岁生日虽比不上成年的十八岁,可也是个凑整的意思,不好糊弄。 可是秦渡除了曾经主动问的那一次之外,这件事就像是原地蒸发了一般,许星洲从此再也没在他口中听到过半句与生日相关的事情。 许星洲:“……” 许星洲想,秦师兄记性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忘掉——也许是打算在家里办呢? 于是许星洲立刻不再多想。 ——只要有人记得就好了,许星洲想,哪怕只是一块小蛋糕,或是一根丝带,只要能证明许星洲在这世上存在,有人爱她,就够了。 于是她环住了秦渡的脖子,飞快地在他唇角一亲,然后松手,在一旁装了个若无其事。 秦渡:“……” 被抛弃的秦渡不爽地伸手在许星洲额头上叭地一弹。 “还皮吗?”秦渡眯着眼睛道:“还敢装不认识,是师兄给你脸了。” 然后秦渡捉住了许星洲的手掌,将她的手指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许星洲不住挣动:“放屁!是我给你脸了……” 但是秦渡的力气比她大多了,他掰开许星洲的指头,不容抗拒地与她十指交握,把她扯到了自己的身边。 “朋友新开了家菜馆,”秦渡说:“荆楚馆子,师兄带你去蹭吃蹭喝。” 秦渡又说:“小师妹你好久没吃家乡菜了吧,都说还挺正的……” 许星洲回过头,却突然看见下班的人潮中,姚阿姨和那个叔叔的影子。 许星洲一愣:“诶……” 许星洲没戴眼镜,那两个人离得又远,因此看不太分明,只看到那两个人躲在电梯口的发财树盆栽后面,仿佛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时不时还朝他们的方向指一指…… 这俩人干嘛呢? 片刻后,电梯口出来了一群人,对着那对隐藏着自己踪迹的夫妻弯腰致意…… 许星洲:“……???”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更看不懂了?可许星洲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秦渡一把拽跑了- 那家秦渡朋友开的荆楚馆子,很好吃。 ——菜的味道很正,掌勺的应该是鄂省出身,只不过鱼不是正宗的武昌鱼,是从长江下游捞上来的。那辣子放得一点也不糊弄,红油小米椒半点不偷工减料,没有半点被本帮菜改良的糖和酱味儿——就是这种匠人精神,令秦师兄差点儿被辣死在桌前。 秦师兄是个老江浙人,口味甜而重油,顶多还能忍受一下鱼和薯片的摧残,让他正面刚湖北菜,其实有点强人所难…… 其实许星洲也不算很能吃辣,但是她好歹也是川渝地区出身,那地方瘦死的水獭都比松江府的老虎能吃辣椒,老江浙秦渡吃了两碗米饭,点的饮料硬是被他喝了个精光。 许星洲:“……” 老江浙狠狠地说:“看什么看?” 许星洲无辜地道:“那是我要的柠檬红……”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吸溜一声,秦渡就将冻柠茶喝得只剩冰和柠檬片儿。 秦渡干掉了第三杯饮料,还是辣的不行,说:“冰的给我,你喝米酒不就行了吗。” 许星洲:“……???” “——得亏你不是湖南的,”秦渡伸手一戳许星洲的脑门,额角都是被辣出的汗水:“都说要过日子得吃到一起才行,你要是湖南的,咱们以后得分桌子……” 许星洲于心不忍地道:“我不是湖南的,可是师兄你好像已经快不行了……” 秦渡:“……” 松江人士用筷子去挑战虎皮青椒:“放屁,这点辣师兄还受不了不成,少他妈小看我了。” 许星洲腹诽,你哪有半点受得了的样子…… 秦渡:“……” 过了会儿,秦渡又失笑道:“——不过摊上也就摊上了,没辙。” …… 吃过饭后,秦渡开车送许星洲回了家。 在公寓门口,外头仍在下雨,秦渡将许星洲送到家里,将上班的行头脱了,换了背心。 许星洲一愣:“师兄……” “我出趟门,”秦渡将运动头带往头上一绑,漫不经心道:“还是回来得晚,小师妹你早点睡。”- …… 许星洲生日的前一天,秦渡又夜不归宿了一晚,可是她收到了姚阿姨送她的礼物。 姚阿姨显然是不差钱的人,萍水相逢,送许星洲的东西是一瓶香水:海调,蔚蓝的液体与剔透水晶瓶,犹如地中海的海岸线,闻起来自由又奔放。 ——淑女香。 许星洲收到礼物时,微微一愣。 姚阿姨笑道:“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小姑娘。” 许星洲:“阿姨你怎么知……” “——你之前不是收了个快递吗,”姚阿姨笑道:“人家商家都把祝你生日快乐贴在壳子外面了,是不是你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许星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许星洲羞涩地说:“我以前经常这么买,这家店家稍微奔放了一点。” 姚阿姨微微一愣。 姚阿姨问:“经常……给自己买?” “——嗯。” 许星洲点了点头道:“圣诞节也好,什么节日也罢,我本来就是那种如果自己不给自己买礼物的话,就没有礼物可以收的小白菜……” 许星洲说到这里,就有点脸红。 她怕把自己说得太可怜,姚阿姨是个很有母性光辉的人,事实上她其实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只是有点羡慕别人罢了。 “不过我爸会记得给我发红包。”许星洲认真地道:“所以和送我礼物也没有两样,自己拿了钱给自己买也挺好的……不过就是有时候会想,别人的生日会是什么样子。” 姚阿姨:“……” 许星洲笑了笑,对阿姨说:“阿姨,能有一群需要自己,而自己也需要他们的人,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姚阿姨沉默了许久,沙哑道:“……星洲,你也会有的。” “——会有的,”姚阿姨保证似的道:“你这么好,是他们什么都不懂。” 许星洲收下了阿姨的祝福,温暖而礼貌地道谢: “——谢谢阿姨。” 她说。 就好像程雁曾经说: ——那些你曾经期许过的、你所盼望的东西,都会千里迢迢地与你相见。 如果真的能那样就好了,许星洲想- 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仿佛没什么特别的。 以往的连绵阴雨被扫得一空,晴空万里千里无云,许星洲起来的时候秦渡已经起床了,打着哈欠,手里拿着杯黑咖啡和遥控器,一边喝一边调台。 “上海今日出梅……”东方卫视气象广播的广播员字正腔圆地说:“……黄梅结束,难得的好天气,市民朋友们今天……” 灿烂的阳光中,许星洲敏锐地注意到秦渡的胳膊一片血红的擦伤。 许星洲打着哈欠问:“师兄,你的胳膊怎么了?” 秦渡烦躁地将头发朝后一抓:“昨天晚上摔的……算了。” 许星洲好奇得要命…… 可是秦渡什么都没说,把咖啡和蛋吃完就拖着许星洲去上班了。 就像,每个普通的日子一样- ………… …… 许星洲十八岁生日也是在仲夏,恰好是高考结束的时候。 那时候她好歹有个升学宴的遮羞布,刚收到录取通知书不久,她爸爸又觉得家里出一个上985的不容易,对许星洲的成绩很是引以为傲,就在她过生日的那一天,办了升学宴。 她父亲的礼物送的也恰到好处,就是高中生毕业两件套,新电脑与手机:这两件东西拿来当生日礼物刚刚好,又省了与这个自己并不亲近的女儿的,更深一步的纠缠。 ——冷淡又贵重。 升学宴上全是父亲方的亲戚朋友,有亲戚朋友还趁着热闹试图给许星洲灌酒,并没有人挡。 老许啊,许星洲父亲的朋友醉醺醺地说,你看你这女儿,你都不用管都能出落得这么好——漂亮又有出息,瞅瞅,你怎么这么有福气呢? 于是他们哈哈大笑。 将许星洲最难过的部分当成谈资,当成她父亲骄傲的资本。 办升学宴的是市里相当不错的一家酒店,满桌的大鱼大肉,有鱼有肉有鸡有鸭,丰盛至极,武昌鱼嫩软少刺,酱板鸭肥嫩多汁。 也没有半点差错。 喝点吧,那个面目模糊的亲戚说,喝点儿,都这么大的女孩了。 她爸也笑着说喝点吧喝点吧,星洲你都是十八岁成年人了,不喝多不好意思啊——许星洲便不情不愿地被灌了两杯白的,差点连家都回不去。散场之后她爸喝得烂醉,许星洲只能自己打车回自己家——曾经的奶奶居住的小院。 可是她在回家的路上,却发现程雁和她高中时的几个朋友等在她家院子门口,一起凑钱给她买了个鲜奶油蛋糕。 许星洲醉得头疼,抱着自己刚收来的电脑和手机,在家门口哭得稀里哗啦。 ——那里向日葵向着阳光,连花椒都向着太阳。 到了许星洲十九岁的生日,便没人再给她拾掇了。可是她父亲至少记得在生日的时候给她发个红包,许星洲拿了钱和程雁两个人过了生日,她们在外头胡吃海喝一顿,又在大众点评团了个三十八块钱的ktv券,唱到晚上七八点钟才回家。 要驯服一个人,要接受一个人,不只是要付出眼泪的代价的。 要爱上一个人,须得将自己剖开,让自己与对方血脉相连,将自己最孱弱的内心,置于唯一法官的利刃之下。 …… 其实生日也没什么值得轰轰烈烈的东西,不过就是另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许星洲对生日的期许就只停留在‘如果晚上能有一个蛋糕就好了’。 姚阿姨那天没来自习室,许星洲就和柳丘学姐坐在一处,柳丘学姐背书,许星洲则去啃冰与火之歌的原版小说。 许星洲看到冰火里卓戈·卡奥和龙妈的爱情,突然迷茫地问:“……学姐,你说男人能记住人的生日吗?” 柳丘学姐:“……” 柳丘学姐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能的吧。” “——就算男性群体情商智商堪忧,”柳丘学姐严谨地说:“但是身为灵长类,不应该不懂手机上还有日期提醒和闹钟这种东西。除非对方是草履虫或者阿米巴原虫,毕竟我们实验养的猴子都会设闹钟。” 许星洲一僵:“……” 柳丘学姐绯红了脸:“不好意思我羞辱我前任羞辱习惯了,语言有点粗鲁……” 许星洲向往地说:“不是的,你能不能多羞辱他两句,柳丘学姐,我许星洲实名请求你开通付费羞辱人业务,我没听够。” “……” 柳丘学姐安慰道:“……总之你别担心,你对象看上去还挺聪明的……” 柳丘学姐话音还没落,许星洲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一条信息。 在许星洲生日当天中午,老狗比毫不脸红,半点羞耻都没有地问: “刚想起来呢。生日要什么礼物?” 许星洲:“……” 第83章 “我刚想起来, 生日要什么礼物?” 许星洲:“……” 他还真的忘了许星洲今天过生日…… ……估计今天中午才想起来, 弥补一般问她到底要什么生日礼物,许星洲想起姚阿姨都能细心地从快递包装上看出她今天生日,而自己的男朋友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秦渡甚至还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太贵的不行,师兄实习工资一个月才四千五,你掂量着来。” 许星洲:“……” 许星洲那一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许星洲被阳光晒得头脑发昏,对秦渡说: “你真的是个坏蛋, ”许星洲气呼呼道:“我要什么礼物啊?”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其实还抱着一丝秦渡说不定准备了一点惊喜的希冀,因此将怒火摒了,尽力平静地说话。 否则如果看到了惊喜, 再发火会有点尴尬。 秦渡却慢条斯理地说:“这可不行,难得我家小师妹过个二十岁生日, 师兄总不能连个礼物都不给你买吧。那可不像话了。” 许星洲:“……” 许星洲气得脑仁疼, 回了他一句:“过个屁。” 秦渡:“生气了?这样吧, 别提我的实习工资,师兄给你张卡, 你去随便刷……” 许星洲看到那句话,简直要被气死了。 她直接把秦渡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了,低头继续看自己的西班牙语。 外头阳光明媚, 出梅之后天空整个都不一样了。 蔚蓝青空,雪白大鸟穿过云层, 法桐青翠,许星洲看了一会儿,又觉得眼睛有点酸- …… 秦渡似乎发了很多消息,可是许星洲一个都没回。 她过了生气的劲儿之后就觉得有点难受,不想看秦渡发的任何一条消息,就把手机倒扣在一边——该干嘛干嘛,那天上午来借书的人格外的多,许星洲甚至连囫囵的时间都没腾出来。 可是这世上,谁不想被爱呢,谁不渴望温暖呢。 ——许星洲这一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一个温暖的港湾了。 许星洲不能说秦渡不爱她。 那些他送来的花朵,他出现在倾盆大雨中的瞬间,他在精神病院陪床的夜晚,和许星洲做康复,抱着病发的许星洲的凌晨,北方明暗闪烁的启明星,无一不是他爱她的证明。 可是,好像也没有那么爱。 许星洲眼眶发酸地想。 毕竟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而喜欢归根到底还是自我满足,连亲情尚且都能被割舍,这世上哪还会有什么忠贞的爱情。 许星洲又想,这世上哪有会需要她的人呢。 可能会有,但是绝不会是秦师兄。 普通人尚且不会‘需要’那个名为许星洲的累赘,那秦渡呢? 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人可能会喜欢上一只小狗,却无法爱上它;人可能会爱上另一个人,可爱虚无缥缈。 那位年轻的公爵拥有全世界,万物为他匍匐,他可能会爱上那只漂泊的凤尾绿咬鹃,却注定不会需要那只鸟儿。 所以他忘记了与自己的约定,忘记了在医院的下午他所承诺的回应。 ——所以,有了今天下午。 可是在这世上,谁不想被爱呢,谁不想被所爱的人需要呢。 午休时许星洲趴在桌上,那时的图书馆空旷而冰凉,只有炽热明亮的一柱阳光落在她的脊背之上。 许星洲觉得空调有一丝冷,迷迷糊糊地朝阳光处靠了靠- ………… …… 这个生日过得实在是太平平无奇了。 就像许星洲所过的每个生日一样,毫无惊喜可言,甚至还和毫无求生欲的男朋友吵了一架,许星洲在金红的夕阳中收拾着东西,然后叮地一声收到了她父亲发来的红包。 许星洲:“……” 红包上例行公事地写着生日快乐,许星洲点开一看,就是二百块钱,微信红包最多发二百,而二百不多,让许星洲发都不心疼。 她父亲说:“生日快乐,吃点好的。” 许星洲想起她同父异母妹妹的生日。 ——那个孩子好像是被当公主养大的,看她父亲和新阿姨的朋友圈,几乎都是那个女孩的影子:她过个生日宴请了几乎所有的朋友,在她自己挑的饭店里,一大桌的菜——还有一个三层的蛋糕,父母在一旁举着手机录像。 回头他们就发了朋友圈,下面全是亲朋好友的祝福。 小许星洲曾经羡慕那个妹妹的生日,羡慕到几乎不能自已的程度,那个妹妹的生日在寒假,寒冬腊月的临近年关,也有人给她操持。 许星洲羡慕的次数太多,后来却没什么感觉了。 夕阳镀在二十岁的许星洲身上,她看着那二百块钱,开心地和她父亲说了一句‘谢谢’。 这可是,二百块的飞来横财…… 然后许星洲搓了搓鼻尖儿,将手机丢进了小挎包里。 柳丘学姐正准备去阅览室继续复习——阅览室开放到十一点多,学习氛围也好, “怎么了?”金黄阳光镀在她的身上,柳丘学姐拽了拽包带,好笑地问:“怎么突然笑起来了?” 许星洲认真地说:“爸爸发了个红包,本来我打算一个人去吃人均三百日料的,结果现在可以吃人均五百了。” 柳丘学姐咋舌:“这么贵的。” 许星洲笑道:“难得过一次生日嘛——学姐好好学习哟。” 虽然大家都不放在心上—— ——但是那是许星洲唯一的,哪怕一生也只有一次的二十岁生日- 许星洲和柳丘学姐道了别,从图书馆的楼梯哒哒地跑了下去。 傍晚五点,长街流金,犹如特洛伊沦陷的醉人傍晚。 那时夏至刚过没多久,七点才会日落,日升却在五点,是一年中日长最长的日子。 许星洲今天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和秦渡一起过生日了——一个人多好啊,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和秦渡一起还要被他气,星洲过个生日招谁惹谁了。 许星洲从冷气开放的图书馆冲出去,刚出门,裙摆就被温暖的风吹了起来。 天际一轮自由奔放的红日,金光铺满长街。 许星洲觉得有点开心,风吹过她的大腿根,她穿的红裙被吹得猎猎作响,许星洲眯起眼睛望向远方,选定了一个方向——和秦渡上班的地方反着。 许星洲打算去那个地方冒险,随便找家看上去合眼缘的日料解决晚饭,并且下定了主意,晚上要去外滩装游客,让别人给自己拍游客照。 许星洲还没跑两步,就听到了后面气急败坏的声音。 “许星洲——!”秦渡不高兴地道:“你是看不到师兄在这里等你是吧?” 许星洲头都不回地喊道:“你走吧——!我今晚不要你了!” 秦渡说:“这由不得你,你今天一天没回我信息了,师兄忘了你生日就这么生气?” 许星洲:“……” “所以打算丢下师兄一个人,”秦渡慢吞吞地甩着钥匙朝许星洲走来,一边走一边慢慢地道:“——自己当一个小可怜,自己去吃饭,回来之后还要和我闹别扭是吧?” 许星洲愤怒道:“我不是那种——” 她还没说完话,就被秦渡生生打断了。 “——不是闹别扭的人?”秦渡欠揍地说:“那小师妹你告诉我,你没闹别扭的话为什么说今晚不要我了?你闹了别扭,不想着和我解决,是等着师兄哄你?这还不是闹别扭?” 许星洲:“……” 许星洲憋了半天,窒息地问:“你……辩论赛?” “——嗯,省级。”秦渡漫不经心地搭在许星洲肩上道:“团体冠军吧,大一的时候跟着去混过一次。” 许星洲:“……” 秦渡拧着眉头说:“上车,闹别扭做什么呢?师兄又不是故意忘了你生日的,第一次谈恋爱不能对师兄宽容一点吗?大家都是第一次就能记得家里小姑娘生日的?” 许星洲憋都要憋死了…… 秦渡这个人此时简直如同一个泥鳅,一席狗话说完许星洲居然挑不出他半点不好——刑法尚且要讲个疑证从无,谈恋爱难道就不能讲道理了吗? 许星洲只得忍着自己满腹的愤懑。 他就是没这么喜欢我,许星洲愤懑地想。 秦渡晃着车钥匙,车滴滴两声,许星洲抬头一看,是一辆通体流光的超跑,深酒红,车漆反着世界的倒影,奢华鎏金,骚得要死。 许星洲在夕阳中眯起眼睛艰难辨认:“ma……ser……” 秦渡绅士地给她开了车门,一边毫不犹豫地杠她:“maserati——文盲吗你?” 许星洲:“……” 无辜的许星洲过生日都要被杠,只觉得今晚自己准备手刃了秦渡。 “你借的吧。”许星洲恶毒地说:“车库里没有。” 秦渡:“你男人接你从来不借车,这车停在我爸妈家车库里啊,咱们小区不让买三个以上车位的,要不然就炸了。” 许星洲:“……” 车里,也没有礼物…… 许星洲偷偷扫了一小圈,就悻悻地抱着包坐在了副驾上。 这车真的很骚,线条圆润奢华,犹如南瓜马车一般,路边的人还有指指点点的,许星洲好奇地朝外看,手指按在车窗上,秦渡在她头上一拍,示意她来拽自己的袖口。 许星洲强硬地道:“我不拽。” 秦渡不太走心地哄道:“说了不是故意忘的你的生日,晚上师兄带你去玩,好不好?” 许星洲耳朵一动:“去哪里?” 秦渡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等会就知道了?许星洲摸着自己手腕上师兄送的小手镯,不搭理他…… 秦渡提议:“所以,拽拽袖子?” ……妈的他不是不喜欢开车的时候被拽袖子吗!说危险!第一次答应得还特别勉强!现在又是哪里来的人来疯,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就照脸怼:“做你的八辈子七星大美梦吧!” “……” 秦渡憋气地继续开车去了。 超跑底盘太低,随便一个加速都犹如速度带来的窒息感,其中却又透着难言的爽快滋味。许星洲想起第一次秦渡带她去跑山的夜晚,也是这种速度,而那天晚上仿佛下着一辈子都不会停的大雨。 可,那大雨终究还是停了。 七月初的街道上金光流淌,万里无云,连晚上都应该是星辰漫天- 许星洲一路上,相当愤懑。 秦渡说要带她去哪里玩,只说‘你等会就知道了’,也没带她去吃饭,把过二十岁生日的小姑娘饿着,没有日料也没有韩料,连n多寿司都没有一盒,就给她塞了一点他买的小饼干—— ——‘别吃饱了’,秦渡说。 许星洲摸了摸自己扁扁的小肚皮…… 秦渡中间又以饼干为理由,非让她来扯自己的袖子,许星洲这才注意到秦渡今天居然穿得还挺好看的…… 他本来就是个男模身材,揉着额头漫不经心地开着车,许星洲差点就以他长得帅为借口原谅了他。 ——直到,秦渡突然问迪士尼乐园去过吗的瞬间。 许星洲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从来不会自己去游乐园,也没人会陪她,程雁是个半点少女心都没有的人,对迪士尼乐园充满鄙意,而学校里其他人也对这种有点孩子气的场合没兴趣。 秦渡一点头,欣慰地道:“你怎么这么好养活,那就那里了。” 好养活的许星洲:“……???” 你才好养你全家好养……许星洲愤懑地腹诽。 跑车穿过停车场,在迪士尼乐园前一停。许星洲先是一愣,回头望向停车场,探究地望向秦渡,用眼神无声地问他:‘你不停在停车场吗’。 秦渡厚颜无耻地道:“许星洲,迪士尼的停车费很贵的。” “……” 我到底交往了个什么太子爷啊! 许星洲满头雾水,跟着秦渡下了车,天际火烧云熊熊燃烧,点燃了半边晚霞,空旷城堡前空空荡荡,连个工作人员都没得,只有那辆骚红的、带着点华丽味道的跑车。 许星洲那瞬间又冒出一个念头——这场景有些眼熟。 二战结束后迪士尼第一部动画长片——1950年的仙履奇缘,仙度瑞拉就是坐着那南瓜马车出现在王子举行舞会的城堡前的,长长的楼梯前一个守卫都没有。 许星洲奇怪地问:“……怎么没人啊?” 秦渡看了看腕上手表,漫不经心地道:“六点闭园,要不然人怎么可能这么少。” 许星洲一愣:“诶、诶?是吗……” 夜幕降临大地,辽阔平原尽头是灯火之城。 她之前连来都没来过,也不晓得有点茫然地问:“师兄,没人怎么办?” “怎么连工作人员都没有?不应该有保安吗?”许星洲还挺害怕地问:“这里都关门了,都买不到票了——” …… “——都买不到票了?” 秦渡一边反问,一边皱起眉头。 秦师兄长得非常英俊,半边面孔拢在沉入地平线的红日之中,面孔锐利犹如刀削的一般。 许星洲好奇地看着他,似乎觉得秦师兄会有什么新奇的想法似的。 然后秦师兄厚颜无耻地说:“——逃票。” 许星洲:“……”- 这个生日过得也太随便了吧! 许星洲简直都要以为秦渡揭不开锅,但是看他开的那些车,又觉得把他家底积的灰抠抠也能养活秦家上下三代人…… ……话说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抠?他如果是在和临床小师妹交往…… 许星洲立刻不再往下想。 ……难道后面真的得和姚阿姨学学…… ………… …… 迪士尼入口的大钟指向下午七点,弯路灯火通明,花圃的喇叭花盛开。 他们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夜幕下,停在门口的骚红跑车。 检票口也只映着暖黄的灯,灯映着墨绿栅栏和闸机,夜风温暖而萧索,别说工作人员了,连保安都没有。 ——仿佛在等待什么人,进入似的。 许星洲吓坏了:“师兄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逃票有什么不好,”秦渡脸皮厚得犹如城墙:“还没有什么人呢。” 许星洲一指上头的小红点:“可是有监控。” ——监控没关,亮着个红灯,瞪着许星洲和她的师兄。 秦渡:“……” 秦渡立刻男友力爆棚地捂住了许星洲的脸,安抚道:“放心,师兄和市警察局局长儿子一起玩大的。” 所以被抓进去能把我捞出来吗?许星洲心想你真的有病啊! 许星洲简直想揍他:“那你逃什么票啊!我都不逃——” 她还没说完,秦渡就撑着检票栅栏一翻,动作敏捷毫不拖泥带水,一看就翻惯了学校墙,稳稳落地。 然而许星洲其实也有点想试试逃票,还是逃票迪士尼的滋味…… 她觉得特别过激背德,也觉得好玩,便也跟着翻闸机,秦渡将她的腰一搂,把她牢牢抱在了怀里,放了下来。 偌大园区只亮着温柔路灯,远处城堡映着粉紫的霓虹灯光,花朵在夜空中摇曳。 ——空无一人。 路上都空空旷旷,逃完票的秦渡将许星洲的手握在手心,带着她往前走,许星洲哈哈大笑,大声嘲笑他:“你真的是抠门精托生的么!” 秦渡一边拽着她往前走,一边无耻地道:“那你不还是看上我了?” 许星洲承认:“我眼光真的有问题。” 许星洲过了会儿又说道:“师兄,你真的是个抠门精……” “逃票不刺激吗?”柔暖灯光中,应该被保安抓走的秦渡使坏地揉揉许星洲的脑袋问: “小师妹,刺激不刺激?嗯?” 许星洲说:“良心谴责,不想再尝试,不后悔!真的太刺激了……” 远处迪士尼城堡犹如迪士尼的地标,从1937就开始当电影片头商标的、遍布全球迪士尼乐园的城堡被映得灯火通明,无数公主在影片中居住于此,风呼地吹过。 许星洲终于反应了过来:“……等等,秦渡?” 秦渡:“啊?” “……秦渡,你今天,”许星洲难以置信地道:“是不是骗了我,迪士尼没有夜场?” 秦师兄眉毛坏坏地一扬。 那一刹那,砰地一声巨响,寂静的夜空炸开了绯红金黄的一片火树银花。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人员a:秦公子非得让我们把闸机留给他,要自由发挥。 工作人员b:??然后呢? a认真看了看监控…… a:然后他带着小姑娘翻闸机逃票了。 b:????? 第84章 许星洲呆住了。 那一刹那花火腾空而起, 漫漫夜空被映得通亮, 花火掠过湖面与城堡塔尖,城堡之上旗帜飘扬。 河上传来女孩悠扬的歌声,桥上灯笼次第亮起,犹如照亮他们应该去的目的地。 许星洲呆若木鸡,秦渡将许星洲的手一扯,在漫天渲染的、流星般的烟花里,拉着她往前走。 “愣着干嘛?”秦渡嘲笑道:“小心保安来抓你。” 许星洲:“……师兄……” “师兄什么师兄,”秦渡伸手在许星洲头上揉了揉:“——就是个烟花秀而已。” 然后他拉着许星洲朝前跑。 他们在深夜中穿过拱桥, 烟花在他们头顶炸裂,许星洲开心地大喊着这真的太美了,漫天的星辰与花, 水中倒映着全世界。 秦渡拉着她跑到城堡前,那一刹那彩气球腾空而起, 在夜空中闪烁, 映着粉紫的霓虹。 许星洲蹦了蹦, 随手捉住一只,粉红色气球上头印着“happy birthday my girl”——她刚笑起来, 就看到黑夜之中,城堡之前,她的那些同学在远处大笑着和她挥手。 许星洲:“……!!!” 秦渡随意地道:“——请来的。路费师兄出。” 许星洲都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联系上的,都要感动坏了:“师兄——” 秦渡便把她压在桥头的黑暗之中, 低下头在她唇角亲了亲。 仲夏夜,满树合欢盛开。 花圃中米奇的花纹映着突然亮起的灯火, 城堡门口挂着天大粉红色波点的横幅,下面全是缤纷鲜嫩的花束。 那些花许星洲连认都认不全,龙沙宝石、白玫瑰,百合、万寿菊与太阳花扎成一大捧,簇拥着拥护着挤作一团,犹如通往城堡的红毯。 路上满是万寿菊与玫瑰花瓣,风里纷纷扬扬的全是花朵与丝带,烟花悬于塔楼之尖,影影绰绰之间许星洲看见波点横幅上一行大字:“许星洲小勇者二十岁生日快乐”。 ——横幅上缀着藤月玫瑰与珍珠,镶着金边,气球飘向远方。 许星洲甚至还看见了非常眼熟的公主们。 那些她从小看的动画片:她如数家珍的贝尔和粉裙睡美人,白雪公主笑着对她呐喊,花木兰一头短发,挽着木须将军的手,乐佩与尤金站在一处。 许星洲又羞耻又脸红。 都二十岁了,谁是‘小’勇者啊,许星洲脸红地想,回头估计还会被程雁嘲笑……并且非常羞耻地掐了掐秦渡的爪子。 秦渡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不打算不和她计较。 “dies and gentlemen,”秦渡娴熟地拿过话筒,单手牵着许星洲对下面的人说道:“——今晚的主角我带过来了,逃票过来的。” 下面的人哄堂大笑,秦渡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哂笑道:“安保不行,钻了个空子,希望工作人员下次改进。” 又是哈哈大笑,全场气氛温暖又融洽。 秦渡对这种讲话到手拈来,他看上去游刃有余却认真,开完了玩笑,他伸手将许星洲拉上了前来,高台明亮柔和的灯映得许星洲睁不开眼睛。 许星洲被秦渡拉着站在花与灯光里,触目所及是丝带与和平鸽。 “今天我们聚在这,”秦渡朗声道:“是因为是我叫来了在座的所有人,可更是因为我们所认识的、所熟知的许星洲——我的勇者,今天就满了二十岁了。” 许星洲:“……” 许星洲那一瞬间脸红到了耳根。 秦渡生得极其英俊,而他说那句‘我的勇者’时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这么坚实地望着许星洲。 “还被吓到了?”秦渡哂笑道:“做不来公主还是做不来勇者?” 许星洲脸红得几乎熟透了,眼里都是流转的光,她看着台下,似乎看到了程雁,也似乎看到了学生会的部员,谭瑞瑞从怀里抱着的花里抽出一朵,向台上扔了过来。 秦渡突然拖了长腔:“哦——” 许星洲:“秦、秦渡……” “我明白了,”秦渡打断了她,故作深沉道:“——这位勇士,你是缺道具。” 许星洲刚想问我缺什么道具,秦渡就摸出一个头冠,那头冠金光闪闪,放在了许星洲的头发上。 许星洲:“……!” “你是不是想问,”秦渡笑眯眯地问:“明明勇者的路线是迎娶公主当上国王,为什么师兄给你的不是国王而是公主头冠啊?” 许星洲反应不及:“为什——” 秦渡说:“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了,师兄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因为。” “——小师妹,你是他们的勇者。” 璀璨的光中,睽睽目光之下,音乐悠扬,花瓣散落夜空,许星洲清晰地感到…… 秦渡亲了亲自己的额头。 “……也师兄一个人的公主。” 他说- 许星洲的勇者病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此无所遁形。 秦渡将园子都包了下来。 晚餐在城堡里解决,许星洲戴着公主头冠,其实觉得有点羞耻。 程雁也被请来了,她千里迢迢坐了飞机从湖北赶来。来的人有她的同学,部员,和秦渡所理解的、与她关系亲密的人,谭瑞瑞赫然也在其列,除此之外还有少部分秦渡的朋友。 有一个人貌似是从加拿大回来的,看到许星洲就暧昧地微笑,跟她说:“谢谢嫂子。” 许星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就被秦渡一脚踹走了。 许星洲从小就看迪士尼——爱与梦的工厂,那些她只在动画片里看过的漂亮的公主穿着她们的裙子,上来与过二十岁生日的“小朋友”拥抱。 许星洲笑个没完。 他们在城堡里的长桌上解决晚餐,许星洲在秦渡身边吃了前菜,乐佩在远处笑着祝她生日快乐。 到处都是粉红色,连吃饭的时候都处处是惊喜,许星洲切开自己的小烤鸡,里面簌簌地好像有点什么,她打开一看,是一份扎在塑料纸里的小礼物。 秦渡在一侧,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 那场景太过浪漫。 满桌的花朵几乎都要漫溢着流下去,天花板上悬着气球与彩带,藤萝花朵盛开,她的同学上来与她说生日快乐,公主们与她拥抱,工作人员把扎着丝带的玩具塞在许星洲的怀里。 许星洲好几次都想拽住秦渡问他‘你是不是照着五岁小女孩的生日标准来给我过的生日’,却又怎么都问不出口。 ——因为自己真的没什么抵抗力。 秦渡拉着她的手,偌大园区连队都不用排。许星洲跟着他去玩七个小矮人矿山车,过山车穿过瀑布与山川,她喊得嗓子都哑了。 下来的时候许星洲开心得满脸通红,抱着秦渡滚在台上。女孩头上的铂金头冠当啷坠地,又被头发丝缠着,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秦渡与她一起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看着昏黄翠绿的灯火,从他家星洲的头发里摘出绯红花瓣。 许星洲躺在地上,眼睛弯得犹如小月牙儿,甜甜地问:“师兄,你这么多天晚上就去做这个了呀?” 秦渡抱着他家的星洲,沙哑道:“……算是吧。” “那你也不告诉我,”许星洲柔顺地蹭蹭他的脖颈,糯糯地道:“搞得小师妹好难过,还以为师兄忘了呢。” 秦渡说:“忘了个屁,这还能忘了?” 然后他蹭了蹭许星洲的额头,那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把她稳稳公主抱了起来。 许星洲活脱脱一个人来疯,中二病道:“不许抱了!勇者从来都是去拯救世界的!” “拯个屁,”秦渡伸手在许星洲头上一按,把她头上的小头冠扶正,恨铁不成钢道:“什么破勇者,站都站不直。”- 许星洲确实,站不直。 她人生都没坐过几次过山车,一是没人陪,二是她自己不主动,她只知道过山车刺激,却从来没坐过,从那点小矿山车上下来,就两腿打颤…… 秦渡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直接将许星洲公主抱着,许星洲红着脸缩在他的怀里,乖乖地问:“师兄,我重不重呀?” 秦渡:“……” 秦渡眯着眼睛看着许星洲,许星洲又眨了眨眼睛,这次好像还准备亲亲他。 秦渡移开眼睛,恶意地道:“重。” 许星洲:“……” 许星洲挫败地想,秦渡是不是天生不吃美人计啊? 秦渡带着她玩爱丽丝的迷宫。 迷宫中,冬青树上缀满玻璃灯笼,连灯笼上都悬满了happy birthday。秦渡执意抱着“很重的”小师妹,远处传来她的同学们的欢声笑语,许星洲还听见肖然坐过山车时的尖叫声。 “师兄,”风吹过横幅,令其猎猎作响,许星洲在夜风中抱着秦渡的脖子,甜甜地勾引他:“师兄,你今天是不是还没有说那句话呀?” 秦渡连理都没理。 许星洲:“你总不理我。” 许星洲有点埋怨地说,然后又带着点撒娇意味,蹭了蹭秦渡的脖颈。 秦渡投降似地说:“过一会儿……” 然后他把许星洲摁在迷宫里,温柔地亲吻她的唇。 那天夜里,处处都是花朵,是温柔到能漾出的灯火万千。 “摸一下,”秦师兄在吻的间隙中低声指示她:“摸一摸门框……” 许星洲一愣,踮起脚尖摸了摸,一个小小的、墨绿包装的小礼物掉了下来。 许星洲都不知道秦渡到底准备了多久。 她曾经听秦渡当上主席前以前的直系下级,如今的外联部部长谈过预约场地的问题,秦渡在迪士尼清了这一次场,至少是两个月前预约的,加上场地的特殊性,许星洲都不敢想他到底费了多少工夫。 她摸到秦渡胳膊上时他下意识抽了口气——他胳膊上还带了伤- 秦渡带着她,把能玩的都玩了个遍。 夜晚的迪士尼有种难言的魅力,走在里面真的觉得自己有个皇位可以继承——灯火通明的城堡,金合欢怒放,歌声悠扬。 每个人都认识她,笑着和她说生日快乐。 白鸽腾空而起穿越夜空,天边一轮明月。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在祝福她的二十岁。 ——那天晚上,许星洲不再是那个看着父亲朋友圈难过的女孩,不再是那个生日被灌了酒醉醺醺地在家门前痛哭的高中生,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病床上,等待夜幕降临的姑娘。 20th birthday的标语挂满枝头,全世界都是她所看过的童话。 近十点的时候,秦渡将许星洲留在了河边,自己说自己要去上个厕所,就离开了。 许星洲不疑有他,只当快结束了,河畔流水潺潺,拴着几条小船,那些漂亮的公主们还没回家,长发公主看见许星洲,笑着过来用英语祝她生日快乐。 许星洲特别喜欢长发公主,在河边和她合了个照,又和长发公主聊了半天自己的勇者病,长发公主也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许星洲中二病远没好利索,一旦发作还是满脑子勇者斗恶龙救公主,结果她没比划两下,自己头上挂的头冠就bia几一声掉进了水里。 许星洲:“……” 许星洲想都没想就一撩裙摆打算下水,却突然被她旁边的公主拉住了。 “no,”长发公主拉住许星洲,认真地说:“you shouldn't do this。” 许星洲顿了顿:“but……” 然后,那个穿着烟紫色长裙的漂亮姐姐穿着裙子蹚水下去,将许星洲掉进湖底的头冠捞了上来。 漂亮姐姐将头冠在自己湿透的裙子上擦了擦,擦净了水,又端端正正放回了许星洲的头上。 许星洲歉疚地刚要道歉,就被打断了。 “——小公主,”那外国的公主温柔而生涩地用中文说:“夜晚还没有结束。” 然后她伸手拨了拨许星洲的头发,将她碎碎的头发往后掖了掖- 秦渡回来时,带着一根小小的黑色布带,扎住了许星洲的眼睛。 许星洲使劲揉着布带,眼前一片漆黑,半点光都透不进来,她看不见东西,浑身上下便只剩了一张嘴,说:“秦渡你是不是要做坏事!是不是看我今晚被你喂饱了,你是准备把我丢进河里喂鲨鱼还是喂虎鲸——” 她还没说完,就被秦渡一把推进了船里。 许星洲:“呜哇——!你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秦渡不爽地、居高临下地道:“许星洲你再bb,我就把你一脚踹河里头。” 许星洲:“……” 这水浅,不可能有任何生命危险,顶多让人不太好过,因此许星洲丝毫不怀疑秦师兄一脚把自己踹进河里的可能性…… 接着,秦渡上了船,船在水里,他人又挺重,船体立刻就是一倾。 许星洲在黑暗中闻到水汽,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秦渡凑过来吻了吻她,接着船桨一荡,船便滑了出去。 许星洲不安地问:“秦、秦渡……为什么要把眼睛蒙住呀?” 秦师兄的声音说:“你左看右看的,烦人。” “……我才没有!”许星洲委屈地道:“你就是想欺负我!你是不是准备找机会把我推进水里?” 秦渡没辙,又凑过去和她接吻,让她快点儿闭嘴。 船划过河面,暖风吹过女孩的头发梢儿。 许星洲莫名地觉得,周围似乎亮起来了一些。 是河岸的灯吗?许星洲迷茫地想。 他是安排了这样划船的活动吗?还是别的什么?他总不能想在船上和我媾和——不行这个不可以!这个太过激了,许星洲满脑子浆糊,接着觉得船微微颤了颤。 …… “许星洲,”秦渡突然朗声道:“——师兄做错了。” 那一刹那,风吹过河畔- 许星洲微微一呆。 为什么突然在道歉? 秦渡说话时极其认真,毫不避人,却犹如在念一段刻在心底的话。 “——我实话说,我吃醋,尽管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立场。” “吃醋的原因。”秦师兄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从第一面见你就开始……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林邵凡在你身边晃悠。””——我丑陋到,连你的朋友都嫉妒。” 晚风吹过河流。 许星洲感觉布料中间透出难以置信的光亮,秦渡伸手在许星洲唇间按了按,认真地说:“和你看到的不同,师兄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师兄贪婪、暴虐,自卑而自负,厌恶一切,”秦渡沙哑地说:“自己的人生都一塌糊涂,每天都觉得明天就这么死去也无所谓,找不到任何意义和乐趣。” “……可是,从师兄第一次见你开始。” “从我在酒吧见你第一面开始。” 秦渡说着,伸手去解许星洲脑后的绳结。 “——我就觉得你真好啊,怎么能活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这么澎湃又热烈?” 秦渡将绳结解开,一层层地解下黑布,许星洲感受到温热的光。 青年温暖的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手指笨拙地插进她的发间。 “我无时无刻不在看你。”黑暗中,秦渡缓慢地说:“你活得太漂亮了,又认真又潦草,童心未泯,永远年轻,像是个总会拥有星星的人。” 许星洲眼眶都红了:“师兄……” 许星洲模糊地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秦渡抢过她的手机后,删掉的短信。 “——许星洲,”许星洲听见秦渡沙哑地背诵:“师兄看到你,就觉得有你的人生一定很好。” “我什么都不会,连爱你的表现都会让你生气,让你哭,可是……” 秦渡说:“……可是,师兄真的特别、特别爱你。” 秦渡停顿了一下,又道:“所以,你原谅我吧。” “小师妹,你真的是我人生最亮的颜色。” 许星洲眼前只剩最后一层布,她意识到,世间似乎真的灯火通明。 “——这是我第一次爱人。你如果觉得这场表白不舒服的话,我就当朋友陪在你的身边,一切我做不好的我都会学,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学得很快。” 秦师兄扶着她的后脑勺,将最后一圈布条扯住,微微转了个圈。 “师兄……”秦渡沙哑道:“……没有你,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活的意思。” 他将最后一圈布条拉了下来。 ——世界灯火通明。 许星洲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而后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了满世界腾空而起的,温柔而绚烂的孔明灯。 “我啊……”秦渡在漂浮的天灯中,不好意思地道:“把你第一次弄哭的时候,是这么给你发短信的。” 许星洲眼眶都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只想上去抱住秦师兄。 秦渡哂道:“我那时候,真的这么想。” “现在呢……” 秦渡笑了笑。 “……现在,就不太一样了。” 第85章 “师兄……”秦渡在漂浮的天灯中, 不好意思地道:“把你第一次弄哭的时候, 是这么给你发短信的。” “现在呢……” 秦渡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许星洲的头发。 “……现在就不太一样了。” 许星洲那瞬间生出一种这世间所有的孔明灯,应该就在此处了的感觉。 孔明灯犹如千万月亮,秦师兄的脸逆着光,可是许星洲却能清晰地看见,他近乎深情的眼神。 许星洲微微一愣:“师兄,现在……” 秦渡想都不想地道:“现在师兄不可能让你做我朋友。” 许星洲哈哈大笑起来,准备抱住秦渡, 可是她刚要去索要抱抱,就被秦渡一手推着额头,推了回去。 “……” “还有, ”秦渡看着许星洲说:“师兄还没说完。” 许星洲额头红红的,眨了眨眼睛。 许星洲将几乎沉入水底的灯捞起, 那灯上写着字, 是她的同学给她的祝福。 它将灯向上一抛。天灯飘向夜空, 全世界都被映得如同星空。 ——如果乘坐飞船靠近宇宙之中千万恒星,大约也就是这种光景。 许星洲朦胧地想。 “——现在, 我没了你,”秦渡哑着嗓子:“真的活不下去。” 许星洲那一瞬间,眼睛都睁大了。 秦渡说:“程雁告诉我你是抑郁症可能在寻死的时候,我就在问我自己这个问题——我问我自己, 能不能承受一个没有许星洲的人生。” “可是,师兄还是找到你了。”秦渡红着眼眶道:“找到你之后我就质问我自己, 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呢,多没有意义啊,我他妈怎么可能让你离开我的人生半步,就算退一万步说,师兄也不可能放任你去死对不对。” 许星洲眼眶发红,嘴唇颤抖地看着秦渡。 秦渡说:“后来……” “后来,”秦渡沙哑地说:“我抱着你冲下宿舍楼的时候,外头下大雨,急救车冒着雨冲过来,他们给你吸氧,护士和医生在我面前把你的生死当最普通的事……” “可是我那时候是这么想的,”秦渡眼眶通红:“——如果许星洲没了的话,我也差不多是死了。” 许星洲眼神恸然,眼泪咕噜一声滚了下来。 “你不知道师兄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表面光鲜,”秦渡痛苦地说:“可是内里全烂着,质问和怀疑,自我厌恶,不是任何人的问题,是我自己的巴别塔,可是无人能懂,我也不想给任何人看。” 秦渡看着许星洲在一边抹泪一边大哭的模样。 她哭得太难受了,鼻尖通红地堵着,秦渡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裂开了。 ——而他就是要把这颗裂开的心脏,从头至尾、囫囵而又毫无保留地捧给他的星洲看。 “——可是你来了。” 那个青年说。 那是世界的桥梁,她燃烧着却又伤痕累累地,从星河尽头跋涉而来。 秦渡难受地道:“许星洲,师兄这辈子没对人动过情……只是唯独对你,唯独你。” 许星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船上没有纸。 “——你是柔情。”秦渡近乎剖开心脏地说:“是师兄这么多年的人生中,所能见到的最美好的存在。” 许星洲拼命擦了擦眼睛。 她看见秦渡靠了过来。 灯火如昼,河流倒映着千万河灯,小舟漂向远方。 “……你以前告诉师兄七色花,”秦渡按着桨。 “红色花瓣被女孩拿去修补碎裂的花瓶,黄色是女孩买的甜甜圈,橙色是她想要的满街的玩具,蓝色花瓣被她拿去飞往北极……” “你的那小药盒里面什么颜色都有,可是唯独没有绿色。” 许星洲脸红到了眼梢,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后来师兄才知道,”秦师兄粗糙的手指擦过她的眉眼:“绿色的花瓣代表家……而你没有。” 许星洲那一瞬间,心脏都被攥住了。 秦渡用他的手捏住了许星洲的一颗心,她甚至无可遁形,只能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的师兄。 “所以……” 漫天的灯火之中,秦渡缓慢而深情地道:“……所以,师兄想送你一片绿花瓣。” ——我想给你一个家。 许星洲捂着嘴落泪,眼泪落得犹如珠串。 “不一定是现在……” 秦渡红着眼眶说:“可是,师兄保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许星洲堪堪忍着泪水。 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得太难看,并且满脑子都是秦师兄肯定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这样表白了,因此不能用太丑的、满脸鼻涕的模样给自己留下惨痛的回忆。 许星洲哽咽着抬他的杠:“不,你才不想。” ——你明明还欺负我,许星洲一边擦眼泪一边别别扭扭地想。你还去勾搭临床小师妹,对我抠门得要命,三句话不离杠我,我现在就要杠回去。 “你不想,”许星洲满脸通红地哭着说:“你如果今晚回去和我说你今天是骗我的,我就……” 秦渡沙哑地道: “……许星洲……骗你做什么?师兄如果没了你,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活啊……” 秦渡眼眶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师兄真的……” “需要你啊。” 许星洲那一瞬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不是说了他需要许星洲——他是说了需要,是吗? 他是说了没有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么? 许星洲再也忍不住,丝毫不顾忌形象地,嚎啕大哭- 这世上,谁不想被爱。 又是谁不想被所爱的人需要。 ——那些蜷缩在床上的夜晚。死活无法入睡,只能跑去空荡荡的奶奶的床上睡觉的深夜。那些落在向日葵上的金灿黎明,无数次走出校门口时望着别人父母来送饭时,旁边枯萎的藤蔓月季。 还有许星洲空旷寂寥的一颗心。 这世上哪会有人爱你,那颗心重复而苦痛地对她说,谁会需要你呢。 ——不爱你的人世间遍地皆是;爱你的人人间无处可寻。 许星洲一直晓得荒野里的风声,见惯一个人走回家的道路上流火夕阳,知道医院里孤身住院的孤寂,更明白什么是无人需要。 她羡慕程雁在假期有家可回,羡慕李青青每个周都要和父母打电话,她羡慕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羡慕她的欢乐谷之行,羡慕她有人陪伴的生日。 会有人爱我吗,会有人需要我么? 十几岁的许星洲蜷缩在奶奶的床上想。她汲取着上面冰凉的温度,后来秦渡出现,在难以入眠的夜晚,将她牢牢抱在了怀里。 犹如极夜中升起的阳光。 ——他真的是个坏蛋,以逗弄许星洲为乐,又狗又抠,然而温暖得犹如极夜的阳光。许星洲依赖他,瘫软于他,爱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把自己的心脏交付到他的手中。 他不会需要我的,许星洲想。 秦渡那样的富有、锐利而喜新厌旧。他对一切都游刃有余。 ——许星洲曾经怕他怕得连表白都不敢接受。 可是,在她二十岁生日的夜晚。 这天晚上风声温柔,河流两畔绘着柔和壁画,雕塑和莲花——漫天河灯腾飞入天穹,水面倒影万千,犹如一条温暖绚烂的星河。 许星洲在星河之中,像个终于得到爱的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她看着秦渡就又开心又酸涩,船里也都是含着露珠的鲜花,许星洲哭得泪眼朦胧地踩了一支雏菊,雏菊花枝便顺水飘向大海。 秦渡哭笑不得地道:“你怎么回事啊?” 许星洲哽哽咽咽,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该怎么告诉他呢? ——你像我需要你一样,你也需要着我? 如何告诉他这满腔的情意,如何告诉他我也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 许星洲不知道怎么告诉他,只能呜呜地嚎啕。 ——那是个几乎断气的哭法,而且毫无形象可言,女孩哭得满脸泪水,不住抽鼻涕,又不能用手擦,简直马上就要百万雄师过大江了。 她自知自己非常丢脸,过了一会儿,扯起了自己的裙子。 秦渡:“……”- 孔明灯飞入云海,花枝从船中满溢出来,阔叶百合垂入水中。 他们的小船靠岸,芦苇荡中隐没着一轮明月。 虫鸣月圆,夜色之中歌声悠扬,船停泊于码头时,是秦渡先下了船。 秦师兄个子非常高,腿长就有一米二,上岸只需要一跨,他上了岸后将小船一拉,张开胳膊,要把许星洲抱过来。 许星洲抽抽噎噎的,眼眶红肿,伸手要秦渡抱抱。 秦渡扶正了许星洲头上的小头冠,然后将许星洲从船上以公主抱,抱了下来。 “师兄……”许星洲抱在秦渡怀里,迷恋地在他脖颈处蹭了蹭:“……还要抱抱。” 秦渡嘲笑她:“你是粘人精吗?师兄都抱了你一晚上了。” 许星洲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等着秦渡戳她脑门——以往秦渡是肯定要‘叭’一声弹她一下的,可是这次许星洲等了半天,秦师兄舍不得弹她脑瓜崩。 一对他撒娇,他就舍不得下手。 夜空萧索,秦渡抱着许星洲穿过树林和城堡——全城都是粉红色的横幅和气球,丝带缠绕枝头,随着他稳健步伐走过,灰白鸽子扑棱棱飞起。 ‘happy birthday’,那些横幅上写道。 那些粉嫩横幅挂在城堡上,拴在梢头,缠绕在护城盔甲的胳膊之间,冷硬的盔甲上还绑了粉红色蝴蝶结,连缨都变成了娇嫩的粉色。 ……许星洲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公主。 确切来说,许星洲甚至都没有过什么公主梦。 公主梦是那些被宠爱的女孩才会有的。这种奢侈的梦境要有父母在她们的床头读睡前故事,以爱与梦浇灌,以安全娇惯,许星洲从小只听过奶奶讲田螺姑娘和七仙女,这种公主梦她只敢隔着书本幻想,却连做都没敢做过。 许星洲从来只把自己当成勇者。 世间勇者出身草莽,以与恶龙搏斗为宿命,他们没有宫殿,只有一腔热血和命中注定的、屠龙的远征。 可是公主这种存在,是会被娇惯,被呵护的。 秦渡低头看了看女孩子,漫不经心地道:“——冠冕快掉了,扶一下。” 许星洲笑了起来,把那个倒霉催的公主冠冕扶正。 “小师妹,今晚你是主角,万事都顺着你,”秦渡把许星洲往上抱了抱,散漫道:“——所以连擦鼻涕,都是用师兄的袖子擦的。” 许星洲乖乖地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他们走在夜里。 地球的阴影里长出开遍全城的花朵,系上飘扬彩旗,许星洲头上的冠冕,礼物和蛋糕,公主的合照。 在那一切的浪漫的正中心,最不解风情的人低声道: “——你在师兄心尖上呢。” 心尖上的人。 许星洲鼻尖儿又红了,埋在他的脖颈处讷讷地不说话,片刻后小金豆又涌了出来,挂在鼻尖尖上- ………… …… 那时候,其实都快十二点了。 时间紧凑,许星洲玩了一整晚上,就算是秦渡抱着,都没什么精神了,再加上迪士尼在浦东新区,他们家在静安,足有三十四公里还要多,就是把许星洲的腿打折,她都不想大半夜跋涉千里回家。 从游乐园回家,总有种故事落幕的感觉。 秦渡也没打算让她回去,他一早就安排好了住宿,许星洲推门而入的时候还看见了谭瑞瑞下楼买饮料,显然是秦渡把所有人的住宿都安排在了园区酒店里。 秦渡的车还嚣张地停在园区门口,就算是富二代也得遵守交通规则,否则明早秦渡恐怕要和拖车打交道……于是他去外头找门童去解决停车的事儿,把许星洲一个人放了进去。 许星洲笑眯眯地对谭瑞瑞挥了挥手。 谭瑞瑞也笑了笑,开心地道:“粥宝,二十岁生日快乐。” 许星洲脸蛋都红扑扑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上去和谭瑞瑞腻歪了一会儿,她过生日,谭瑞瑞部长又相当宠爱自己大病初愈的副部长,他们还没腻歪多久,自动门一转,秦渡长腿迈入。 许星洲开心地笑了起来:“师兄你回来啦!” 许星洲看到他就开心,几乎是在摇小尾巴,秦渡漫不经心地扫了谭瑞瑞一眼。 谭瑞瑞:“……” 谭瑞瑞忍气吞声:“你妈……” 许星洲这次还真没撩妹,她只是喜欢谭瑞瑞而已,甚至还有了点儿有妇之夫……不对,有夫之妇的自觉,开始学着洁身自好,这次终于没上去对着他们萌妹部长老婆长老婆短。 ——不过就是叫了几声宝贝儿。 宝贝星洲宝贝瑞瑞,粥宝宝你好可爱呀来部长抱抱…… …… 他们这么搞的次数太多了。 酒店大堂空旷幽深,金碧辉煌,秦渡善良地道:“谭部长,天不早了,早点休息。” 谭瑞瑞:“……” 许星洲也笑着和她挥别,跑去找秦师兄,追在秦渡身后,两个人去坐电梯了。 许星洲谈起恋爱来简直是块小蜜糖,跑到秦渡身边去按电梯。 接着,秦渡将许星洲小后颈皮一掐。 被掐住命运的后颈皮的许星洲也不懂反抗,而且她对秦渡毫无防备,被喜欢的人捏着小皮掐也不觉得疼,还甜甜地对他说: “师兄,晚上我要睡在床里面呀。” 第86章 “师兄, 晚上我要睡在床的里面。” 电梯间呼呼地向上走, 灯光柔和。她笑眯眯的,被秦渡捏着后颈皮,浑然不觉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她确实是生得讨人喜欢,而且嘴还甜, 秦渡眯着眼睛道:“——许星洲,什么,宝贝儿?” 许星洲一愣:“诶?” “亲亲谭部长?”秦渡将许星洲刚刚与谭瑞瑞黏糊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好久不见?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他搓了搓许星洲的后颈皮,许星洲大概是终于被捏得有点儿疼了, 用手去拍秦渡的手掌。 许星洲一边拍憋憋屈屈地说:“师兄,松手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秦渡哪里能听她说话, 他记仇都记了八百年了,小本本上全都是许星洲泡过的妹子的名字, 他使劲捏了捏, 把许星洲捏得吱吱叫。 她小脖子白皙细嫩, 好像还挺怕捏,秦渡凉飕飕地警告她道:“你再浪, 师兄把你腿打折。” 许星洲:“……” “是有夫之妇了懂不懂?”秦渡得寸进尺地拎起许星洲的后颈皮,危险地与她翻旧账:“你对得起人家么,对得起我么?你看师兄和别人亲亲抱抱求摸摸过?” 许星洲被师兄捏的后颈皮都红了,可怜巴巴地搓搓爪子道:“师兄我只喜欢你……” 她那模样有点告饶的意思, 特别的柔嫩又可怜,甚至还有点儿刻意的卖萌, 以求秦渡不要打折自己的狗腿。然而并没有什么屁用,电梯叮地一声到了楼层,秦渡将她拎小鸡似的拎了出去。 酒店走廊铺着厚厚地毯,装潢还带着迪士尼特色,灯光犹如浪漫的古堡,秦渡对许星洲哀哀的求饶嗤之以鼻,怼她:“不是故意的?他妈的这是一次两次吗?许星洲你这水性杨花的东西。” 许星洲:“……” 秦渡捏归捏,其实不舍得把许星洲掐疼了,他在女孩白皙的小脖颈上拍了拍,掏出房卡的瞬间—— 许星洲恶意地说:“你好意思说我吗?” 秦渡不爽地眉毛一挑,示意她说。 许星洲冷漠地道: “——师兄,你比我水性杨花多了好吧。”- 秦渡听都没听过这种指控。 他们这个圈子里人人有钱有势,面对的诱惑多得很,因此出不了什么冰清玉洁的好人,可是秦渡这种驴屎脾气,绝对是里头最干净的一个。 水性杨花这四个字儿和秦渡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星洲说完那句话,秦渡都不放在心上,把房门刷开了。 秦渡定的套房在顶楼,附带一个屋顶花园,一架天文望远镜隐没在窗帘之后,沙发上都是温柔绚烂的向日葵与黄玫瑰,满天星与干薰衣草落在长绒地毯上,浪漫犹如中世纪法国的古堡。 可是却又被落地玻璃门窗覆盖,远处灯火万千,宇宙之中星空绚烂。 在秦渡的观念里,许星洲那句话纯属找茬,属于自己理亏的时候的强词夺理。 秦渡危险地道:“许星洲,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你这属于跨级碰瓷。” 许星洲看上去,好像有点难过。 他将外套随手一扔,恶狠狠地说:“师兄没和别的小姑娘互相叫过老婆老公,你看看你,你对自己手机通讯录里有几个老婆几个媳妇心里没点数么?大宝贝二宝贝都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师兄水性杨花?” 许星洲:“……” 秦渡上去使劲捏许星洲的脸,许星洲呆呆地任他捏了两下,秦渡又捏着许星洲的脸玩,一边捏一边怼她道:“实话告诉你,从小到大追师兄的没有一个加强连也得有三分之四个,我他妈看上了谁?比你好看的还有给我送巧克力的,你看看你,是我给你脸了……” 许星洲不甘示弱:“那你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是从你身边挖走了一群漂亮大姐姐!一群!你好意思说我水性杨花吗?你一点也不尊重那群大姐姐,任由别人欺负!虽然很羞耻但是我还是要说我那天晚上真的是个英雄——” 秦渡:“……我那天晚上是被硬塞……” 许星洲叭叭地道:“那天晚上七八个有没有?我从来都尊重别人,要不然她们怎么都会喜欢我,说实话还有一个大姐姐一直想请我喝一小杯呢,我学业繁忙一直都没抽出时间!” 秦渡立刻炸了:“许星洲你他妈?谁敢请你?” “——但是就是如此而已,”许星洲也不回答,气鼓鼓地道:“我又没有要和她们谈恋爱,我只是讨她们喜欢。谁不喜欢香香软软可爱的女孩子啊!我也喜欢!叫老婆老公还都是单身的时候叫的呢,从暗恋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老老实实不敢撩妹了!专情的很!你倒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秦渡听到暗恋就嘴角上扬:“啊?” “小师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你吧,”秦渡恶意地、想让许星洲多说两句自己暗恋的心路历程,道:“你连我学妹都不放过,他妈的下次再让我看见我直接把你从西辅楼赶出……” 许星洲想起理图茜茜的忠告,冷笑一声,照着脸怼他:“——这些话,你想必是不会和你的临床小师妹说了。” 秦渡:“……?” “赶出克就赶出克啰。”许星洲恶意又痛快地道:“——反正你临床的小师妹就是在西辅上课!可怜的新院女孩粥粥当然是被发配东辅楼,不仅要被发配,还要被赶粗克。” 那一瞬间,秦渡懵了:“什么啥临床……” 许星洲悲伤地道:“可怜的新院小师妹怎么和师兄卖萌,怎么撒娇,师兄都不吃。” 秦渡:“我他妈什么时候不吃你撒娇了,不是,许星洲你说清楚……” “——难受。”许星洲糯糯地、委屈地说:“—师兄你确实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十准备砸了小师妹这只碗呀。” 那分明是在找事儿,可许星洲那话音里头,却又能分明地听出几分委屈来。 那还真是有点委屈,不是装的。 ——秦师兄终于慌了- 秦渡完全不记得临床小师妹是什么鬼东西。 秦渡记性确实不错,但是绝对没好到记起来一件根本不存在的、好几个月以前的破事儿,秦渡将认识的f大临床医学院的都过了一遍:哪个都不可疑,也没有任何相交之处。 医学院历来独立于其他院系,自成一个独立校区,学生又忙,和他们本部的学生都没什么交集…… 许星洲成功令秦渡吃瘪,坐在落地大玻璃窗前,蜷缩在抱枕堆里头,看着外面吹过温柔的星河之风。 时针指向十一点四十。 ——许星洲想起仙度瑞拉的魔法失效就是在十二点,而她的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的生日也来到了尾声。 “小师妹,”秦渡低声下气地道:“师兄怎么都想不起临床医学院有什么人……” 许星洲扶着玻璃,偷偷笑了起来。 秦渡说:“……你以后泡妹子的话……” “……师兄只是吃醋,真的,”秦渡窒息地说:“不是说你不好,就是不许叫他们宝贝儿,更不许叫老婆。师兄真的干干净净的,也不舍得把你赶出西辅楼……” 秦渡说着,看了一眼钟表。 ——那时已经十一点五十多了。 沉沉的黑夜之中,许星洲仍然靠在玻璃上,专注地看着外面的星月之夜。 他试探着走了过去。 许星洲没回头,头上还缠着小冠冕,女孩肩膀瘦削而纤细,秦渡怕把许星洲真的弄得生气了,而公主生日最后的十分钟也应该是有魔法的。 他拍了拍许星洲的肩膀,没有半点面子地说:“……师兄错了。” 那一瞬间,他听见许星洲笑了起来。 夜空繁星绽放,犹如春夜路灯下的绯红合欢,又像是搓揉月光的深井。 许星洲甜甜地道:“——临床小师妹的事情,等以后再把你的腿打折。师兄抱抱。” 秦渡便坐下来,在抱枕堆里,牢牢抱着她- 许星洲似乎特别喜欢身体接触。 她十九岁的最后几分钟是和秦渡抱在一起的,远处城堡仍亮着粉红的灯,仲夏夜风声温柔,屋顶花园的风信子在风中摇曳,紫罗兰在瓶中含苞欲放。 万籁俱寂,唯余盛夏的蝉鸣与风声。 秦渡带着许星洲折腾了一天,又对她的体能了如指掌,耐心道:“小师妹,去洗个澡,我们睡觉吧。” 如果明天还想玩的话,秦渡再陪她。一天晚上玩完院区肯定是不可能的,秦渡晚上带小师妹玩得也不算多,还要考虑最低容纳人数,很多项目都得明天再玩。许星洲似乎很想去玩雷鸣山,可是园方考虑到安全问题,只有两个人不给开。 许星洲:“……哇?” 秦渡:“……?” 许星洲简直不知道理解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喜极而泣:“好!” 秦渡:“等……” 秦渡几乎是立刻理解了许星洲到底在想什么。 许星洲立刻欢欣雀跃地去洗澡了,秦渡将地上的花瓣拣了拣,又打算发短信给图书馆那边请个临时假,秦渡将她的手机一解锁,就看到了二十多分钟前她和程雁发的垃圾信息。 微信上,程雁对她说:“我赌五毛钱今晚你们会有情况。” 女孩子果然也是和闺蜜聊一切傻逼东西——这点上还真是男女同源。他们那个群里至今还在嘲笑秦渡的处男身份……秦渡以指节揉了揉太阳穴。 ——秦师兄等的时间久了,这点还不算什么。 秦渡一边揉太阳穴一边往下翻聊天记录,看见许星洲说:“妈的我都没想到今晚会有这种场合……感谢上天!” 程雁:“??您感谢个屁啊?” 许星洲说:“你是个没有情趣的人,我不告诉你。” 秦渡有点好奇,又两指抵着下巴,往下翻了一下,看到许星洲对程雁谆谆教诲: “雁宝,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 秦渡不知道的是,许星洲面对这个机会,准备的东西实在是比较迷幻…… 却又极其的有条理可循。 许星洲历来买内衣都是只买有点情趣倾向的,她洗完澡,从自己的小包里找出自己成套的情趣内衣穿上了,她对着镜子看了看,又托了托自己的欧派,让a罩杯看上去像b罩杯一些…… 有人说当脱下衣服之后,如果发现女人穿着的内衣成套,那就相当于是被上了。 许星洲纠结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反正都是要经历的,上不上这个表述本身就不对劲。 性这种东西,历来都是双方的快感,不存在任何一方吃亏。 许星洲在自己的面颊上拍了拍,告诉自己师兄不大行,等会儿哪怕演也要演个八九不离十,好像还有几年前还有过个社会调查,调查了近一万个样本,调查结果显示百分之九十五的女性都在床上很能演…… ……保守估计总体马上就要多一个了。 许星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给自己加油鼓劲。 自己看上的男人,跪着也要谈下去!加油鸭! 然后精致女孩——小黄文资深阅读者许星洲,心机地在脖颈胸口处喷了点香水,只穿了件园区的长t恤,钻了出去。 外面灯已经全关了,只剩漫天星河,唯有小夜灯亮着,秦师兄靠在那一堆抱枕里,闭目养神。 黑暗中,秦师兄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洗完了?” 许星洲紧张得手心出汗,道:“……算、算是吧……” 秦师兄微一点头:“那先过来。” 许星洲赶紧巴巴地跑了过去,和他并排坐下了。 许星洲:“……” 秦渡只是平静地望着远方。 你是不是有病啊许星洲!并排坐什么坐啊!直接坐他怀里不就好了!许星洲差点就把自己一柴刀劈死,这又不是春游! ……别人的车香艳得要死,这个场景怎么能这么尴尬……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许星洲伸手拽了拽抱枕上的流苏,又小小地摸了摸秦师兄指节上的梵文纹身,小声道: “……那、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少儿不宜的事情了?”- “——许星洲。” 秦渡沙哑地唤道。 他在回答之前,先曲起了右腿。 习习夜风拂过许星洲的黑发——秦渡师兄在隐藏什么东西,许星洲想。 温暖的夜灯之中,她尴尬得满脸泛红,唯恐师兄从生理的角度上嫌弃她平胸,讷讷地嗯了一声。 “许星洲,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秦渡声音沙哑而压抑,犹如暴风雨来临的海面: “我先说好,师兄可能会很过分,你估计受不了,所以师兄再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许星洲耳尖都红透了,她摸了摸自己通红的面颊,小小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反悔呢,许星洲酸涩地想,我那么喜欢你。 秦渡嗤笑了一声。 “这次是你说的。”他粗粝地道。 那一瞬间许星洲感到了一丝本能的威胁,她抬起头。 “师兄……”许星洲紧张地道:“怎……怎么了呀?” ——话音还没落地,秦渡就将上衣慢慢扯了下来。 黑夜里,他扯衣服的姿势极其性感,肌肉隆起而流畅,露出胸前大片的纹身。 ——那纹身极其性感而绝望,走线黑细,乃是一具被细长锁链重重拴住的、羚羊骷髅- ………… …… ——他说,你迟早会看见。 那些他不愿意令许星洲看见的纹身,他自卑而自负的人生,他的野心勃勃,他的贪婪,他的颓废和从出生那刻就不存在的激情与热烈。 ……他的造物者给予他的巴别塔。 那一切,他只留给了许星洲一人,令她看见,令她亲眼目睹。 他可能有所隐瞒,但是秦渡的一切,最终都将对她毫无保留。 …… “还他妈……”秦渡把许星洲弄得发抖不止,粗粝而色情地道:“……还他妈跟人说师兄呢……” ……- 许星洲那天晚上,到了后面,是真的后悔。 秦渡简直是个活畜生,特别是许星洲还认床,一觉醒来不过六点多钟——一天晚上她睡了不超过三个小时,许星洲起来浑身散架,简直怨气冲天。 而且,更可恶的是,本来应该在身边躺着的秦渡,人还没了。 许星洲:“……” 第87章 清晨六点, 窗外的天光洒在了雪白床褥上。 酒店之中, 大套间外面花枝烂漫,花鸟啁啾。 窗外停着一只小麻雀,吱吱地叫个没完,似乎在晒清晨第一缕太阳。许星洲被冷气吹得有点冷,本来想钻进师兄怀里取暖,结果伸手一摸,身边只剩一个躺过人的窝…… 许星洲立即醒了,艰难地坐起了身, 揉了揉眼睛。 满室静谧,按小学三年级作文课的说法就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许星洲浑身酸痛得不行,刚起床还懵懵的, 但是一看秦渡不在,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才六点呢!人就没了, 拔吊无情不过如此。 ——晚上还特别能折腾人, 折腾人的时候怎么就知道黏糊着不放了, 起来就跑没了影儿。许星洲气得要命,坐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要和秦师兄同归于尽, 从把他扔进锅里炖成女巫汤考虑到把他切成精武鸭脖,正当许星洲在回忆精武黑鸭要怎么做的时候,就听到了卧室门咔哒一声响,秦渡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室。 很好, 许星洲想。 ……从许星洲起床,到秦渡回来, 共计花了十六分钟。 秦师兄光着膀子,肩膀上搭着块毛巾,胸肌结实。 秦渡看到许星洲就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春风得意,一扬眉毛就道:“小师妹,怎么不多睡会儿?” 许星洲:“……” “没有师兄睡不着?”秦渡笑着往床上一坐,床凹下去了一块儿:“师兄就是去洗了个脸,这么想我的?来抱抱。” 许星洲一点也不舒服…… 可是许星洲还是乖乖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好乖呀。”秦渡坏坏地道:“说让你抱就抱,师兄都这么欺负你了。” 秦渡直接把许星洲抱到了身上,故意亲了亲她的脖颈,重重一吮。 许星洲腰腿都有点碰不得,耳朵尖尖又尤其敏感,被秦师兄满肚子坏水地一亲,当即就要哭了,喃喃地道:“干、干嘛……” 秦渡:“亲你。” 他又亲了一下小耳朵尖儿,许星洲一声喘息压抑不住——那喘息极其柔软而勾人。 秦渡漫不经心道:“——还不是我家小师妹太想师兄,师兄怕你不开心,只好下手了。” 他肌肉线条流畅,腹肌紧实,犹如模特一般——胸前刺青带着水珠,性感得可怕,他把许星洲往床上一摁。 接着又以膝盖一顶,不许小师妹扭腰躲,去床头拿避孕套。 “师兄喜欢你,”老狗比抵着许星洲的额角磨蹭,柔情道:“……太喜欢了,来抱抱。” 那表白真的很感人,如果不是许星洲瞥见了床头柜上的冈本盒子的话她都要被哄过去了——问题是许小师妹就是看见了包装盒:那冈本盒子是十只装,居然都快空了。 那一瞬间许星洲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秦渡:“……” 许星洲缩在床角角,抱着自己的两条小腿,用手背擦眼泪,鼻涕水儿一抽一抽。 “我……”秦渡痛苦地道:“师兄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无论怎么样师兄先道歉。星洲,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许星洲大仇得报,抽噎着怼他:“要你管,负心汉。” 秦渡都要昏古七了:“师兄真的不知道啊!师兄对你一颗心日月为盟天地可鉴……” 许星洲抽抽噎噎:“你真的是个垃圾,你离我远一点。” 秦渡:“……” 许星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秦渡给她递了抽纸,许星洲一边哭一边接过来,把纸巾抽得一干二净,拿过来擤鼻涕。秦渡大早上起来挨怼,还要给女朋友送纸,结果刚送完,许星洲又来了一句: “你离我远点。” 老狗比只得到床边坐着,不敢离得太近。 “呜……”许星洲一边揉眼睛一边掉金豆豆,委屈得似乎马上就要哭昏过去了:“你别过来了,离我十米远!十米!少一公分都不行!秦渡你是我见过的床上最坏的人!” 秦渡抬杠简直是本能,张口就是一句:“你也就见过我一个。” 许星洲强词夺理:“那你也是最坏的!” 秦渡:“哟呵许星洲还学着跟师兄抬杠了?许星洲你到d罩杯了吗,你能遇到我这种好男人你就知——” “——没到。”许星洲哭得打出了个嗝: “没到——!你去找你可爱的临床小师妹吧,她肯定胸比你女朋友大!”- 早餐是客房服务送上来的,法式早餐,秦渡特意点名要了莲雾和香蕉船。 许星洲因为“临床小师妹”五个大字哭了一场,哭到不住打嗝,然而其实哭的是自己满腹的愤怒,和临床小师妹并无半点关系。 她此时正在一派祥和地叉法式薄饼和上面的小樱桃。 而秦师兄戳着煎蛋,憋屈无比…… 临床小师妹这事绝对是真的,他想。 许星洲虽然屁话连篇,但是不是个会在这种事上撒谎的人,而且秦渡直觉觉得她已经对这五个字怨念已久,说出“临床小师妹”五个字时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爽快和记仇。 秦渡:“星洲。” 许星洲捏着小薄饼,讶异地抬起了头。 “你说的那个小师妹……”秦渡满头雾水地道:“你对她知道些什么?我认识的人里,一个都没有和她对的上号的。” 许星洲觉得可丽饼特别好吃,心情都变好了,也不介意和秦渡分享情报,认真地道:“你对她打电话特别温柔,比对我温柔多了,你每次打电话都要怼我。” 秦渡把自己盘子里的草莓奶油可丽饼叉给她吃,又把许星洲不喜欢的烟熏培根戳进了自己的盘子里,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 许星洲不无怨念地说:“……师兄你别觉得奇怪,你其实对我也没有很温柔……” 秦渡显然没听到许星洲的鬼话,他莫名其妙地发问:“我对谁温柔过吗?” 许星洲:“……” 靠,完全无法反驳…… 许星洲感觉好生气。 清晨金光璀璨,许小混蛋憋着气坐在对面,脑袋上还翘着两根呆毛,用叉子戳着可丽饼里的水蜜桃。秦渡看了会儿,将自己盘子里的莲雾分了过去,又给许星洲在烤吐司上抹了覆盆子果酱。 “——早上要多吃饭。”秦渡把面包递给她,散漫道:“要不然一会儿玩项目会不舒服。” 刀叉在阳光下光线炫目,窗外金黄旷野铺展开来,万千光线映着桌上的卡萨布兰卡。 “可是……” 许星洲突然开口。 秦渡眉毛一挑,许星洲小声道:“师兄……你明明对我就挺温柔的。” 秦渡:“……” 他想了会儿,中肯地说:“也许。” 许星洲终于笑了起来。 秦渡便揉她的头发,许星洲甚至乖乖地在他手心蹭了蹭脑袋,不仅蹭头发,还磨蹭了一下面孔,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秦渡说:“妈的许星洲你是小狗吗……再蹭蹭,妈的好可爱……” 许星洲就笑眯眯地又蹭蹭他。 她男朋友的手掌干燥温暖,骨节分明,在许星洲头发上缠了缠。许星洲只觉十分温柔——秦师兄真的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他身上开始有一种,融入世间之感。 世间滚滚而过万千炊烟,庸碌与不庸碌的众生与他们的所爱所恨、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百年身后一抔黃土与整个被他们缔造的世界,带着人生的重量,被风雨席卷而来。 ——于是,漫长的风暴后,在风雨从来吹不到的、高不可攀的花岗峭壁之上,长出了第一枝青涩的迎春。 清晨八点的太阳,糅进了可丽饼的面皮中。 许星洲低着头看着自己碗里的草莓和甜奶油,他们两个人中之间寂静安详流过,只有窗外小麻雀的啁啾声。 打破了寂静的,是许星洲。 “师兄……”她沙哑地道:“你真、真的……没有我,会活不下去吗?那么需要我吗?” 她的话里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酸涩和希冀,唯恐秦渡说我是骗你的,你别信这个,更怕秦渡语焉不详——那甚至关乎许星洲脚下的深渊,关乎下一次的坠落。 ——如果有人需要我就好了,如果有人能爱我如生命就好了,那一刹那五岁的许星洲和十九岁的许星洲的声音重合在一处。 许星洲无意识地捏紧小勺。 秦渡沉吟一声,在吐司上抹了两刀草莓酱。 那几乎是在等待审判——许星洲甚至后悔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吗?还是只是欠揍地想要求证? 然后她听见秦渡开了口。 晨光熹微,他的声音闲散地道: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都是实话。” 许星洲那一瞬间,视线都模糊了。 “——需要你也是,没你会死也是,”秦渡一边抹果酱一边道:“你就别没事想着出去浪了,许星洲你记住,。” 秦师兄用餐刀刀刃儿,劈手一指那个女孩。 那姿势极其嚣张,甚至还有点秦渡特有的,不尊重人的锐气,可是偏偏又特别、特别的挠许星洲的心窝。 “——和师兄作天作地的时候,”他将餐刀放下,散漫道: “什么理由都能用,就是不许说师兄不爱你。” 然后他把抹了半天果酱的吐司一卷,塞进了许星洲嘴里头。 他真的是太能喂了——许星洲被塞得都要溢出来,吃得特别撑,可是她听到那句话,鼻尖都在发酸- 许星洲从小,就在与恶龙搏斗。 那恶龙与深渊同本同源,它们都出现在她五岁的那一年。恶龙是以万丈深渊为力量的源泉的,因而每当深渊将许星洲往下拉时,恶龙都会得到力量飞扑而上,将许星洲踩在脚底。 小许星洲只能将它压制着,任由深渊如同大嘴一般不停地开合。 许星洲痛苦地想,这种日子还会有尽头吗。 ——知道自己不被爱的日子。 ——知道自己不被需要,单打独斗的人生。在发病的无数个夜晚里,许星洲有时苦痛地想:如果有人需要我就好了,可是‘需要’这两个字,太过奢侈。 那些痛苦的字句在一万个夜晚发芽,它们生机勃勃又侵占全世界,犹如舶来的水葫芦。这一切的一切只能由许星洲艰难地控制着——直到。 ——英雄一脚踩断树枝的那天。 直到,他给许星洲留着卧室门的那一夜。 英雄曾抱着伤痕累累的勇者穿过雨疏风骤的长夜,带着大病初愈的勇者跑过医院的太阳花花田,他曾搂着小勇者在夜里心疼得落泪,带着她走出阳光明媚的存档点。 然后他开了口: 我没有你活不下去,那个英雄说,我需要你。 这世上其实没人知道,勇者是打不败恶龙的。 勇者斗恶龙是她的宿命:然而勇者能将恶龙打伤打残,可是却无法彻底杀死它,因为勇者的心里永远有心结,那心结被恶龙死死掐住,因儿恶龙生生不息。 「勇者是打不败恶龙的。」 ——那是游戏设下的规则。 可是,满腔爱意的英雄可以- 在漫长的深夜尽头,深渊合拢的那一刹那,被打败的恶龙也化成了不值一提的、连五个铜币都不值的齑粉。 于万丈晨曦之中,在恶龙曾经盘踞的古堡吊桥前。 英雄提着剑,大步向他的勇者走来- ………… …… 秦渡给许星洲请了假,那天他带着小混蛋在迪士尼玩了个遍:太阳正好也不算太强,是个游玩的好天气,秦渡又找了园区导游,带着许星洲好好把每个项目都玩了一遍。 秦渡从来没有遇到过许星洲这种要刺激不要命的玩搭子…… 秦渡和许星洲玩简直是臭味相投,他就特别喜欢惊险刺激的项目,两个人正好玩到一起去了。 不过就是许星洲好像更危险一点,他俩过山车——创极速光轮都玩了好几遍,许星洲玩到第五遍的时候才大发慈悲地一挥手,意思是我决定去下一个项目了。 秦渡:“……” 飞跃地平线——急速下坠式跳楼机,许星洲玩了三遍,连秦渡都有点受不了,许星洲从第三遍下来的时候还很悻悻然…… “如果每次都能保持第一次的体验就好了,”许星洲道:“第三次一点都不刺激。” 然后和她一起坐在飞跃地平线上的一个男生扶着墙,哇拉一声吐了一袋子。 秦渡由衷道:“牛逼。” 泡泡龙过山车坐了三次,雷鸣山漂流——水上漂流项目,许星洲坐了足足六次,最后觉得不能把新鲜感一次全部磨灭,才走人。 秦渡看了一眼导游,导游都不愿意跟许星洲一起坐项目…… 许星洲玩完雷鸣山,充满赞叹地滔滔不绝:“呜哇师兄这也太爽了吧!水上的速度与激情!原来游乐园是这么好玩的地方,我爱游乐园!迪士尼真是爱与梦的工厂!这些项目比我以前去蹦极好玩多了……” 秦渡正在排队去买网红火鸡腿,有点好笑地问:“星洲,你这是第一次来游乐园?” 浑身湿透的许星洲快乐地点头。 她真的是第一次来游乐园,而且还有人陪,特别开心,像个孩子,笑得犹如金黄的太阳花。 秦渡嗤地笑了起来。 许星洲抱着他的胳膊,阳光昏昏然,冰雪奇缘的花车经过。 “……小师妹。” 许星洲眨了眨眼睛,她正在啃冰淇淋,头发梢还都是水。 秦渡她脖颈上吻痕上捏了捏。 秦渡买了俩巨大的火鸡腿,把其中一只递给许星洲,漫不经心道:“对了,经历了今天之后,你以后如果敢开师兄的任何一辆超跑,师兄可能把你狗腿打折。” 许星洲:“???” 连驾照都没有的许星洲被掐死了一个可能性,而且狗腿再次收到威胁,变得不再快乐:“为什么!” …… “——你猜。” 秦渡说完,就去咬了一口火鸡腿- 那天最终的结果是,折腾了大半夜,白天坐了六次水上漂流,坐完还去吃了冰淇淋和火鸡的作死大拿许星洲回家就发起了高烧…… 秦渡:“……” 灯火熄灭,长夜中,许星洲蜷在被窝里,头发汗湿得一缕缕的。 她烧起来就有点凶,秦渡量过体温,三十九度多。 ——第二天估计也不能上班了。 秦渡无声无息地起来,打算去卧室外面,想给秦长洲打电话,问问要不要带许星洲去打个点滴,结果他一动,许星洲就拽他的袖子。 “别……”他的星洲烧得满面潮红,哀求似地拽着他的袖子道:“别走……师兄别走,别走。” 秦渡又他妈心疼得不行…… 这他妈谁能走得了,又是谁舍得走?秦渡只得和小混蛋十指相扣,在卧室里,把电话给秦长洲打了过去。 许星洲用额头蹭他的手掌。 她浑身滚烫,秦渡喂她吃的退烧药还没生效,眼角都烧红了。 还在秦长洲接电话接的很快- 秦渡握着许星洲的手指,微微搓揉,感受着许星洲滚烫的面颊蹭着自己的手背,焦急道:“那个——哥是你吧?我这里……” 秦长洲:“你的礼貌呢?” 秦渡:“……” “和你说过多少次,”秦长洲说:“哥性格很温吞,你这样容易吓着哥哥,渡哥儿。” 秦渡急切道:“我这里挺——” “——温柔啊渡哥儿,对你哥温柔一点,”秦长洲今晚显然心情不错:“你哥今晚心情纤细敏感,你不温柔我就挂你电话。” 秦渡:“……” 秦渡忍火气足足忍了五秒钟,方温柔道:“是这样的秦医生,我家星洲今晚发高烧,找你咨询一下,到底要不要去医院挂个水——” 秦渡忍了又忍:“——呢?”- 秦渡挂了电话。 他堂哥这人的电话须得温柔着接,也得温柔着打,秦渡对屈服于秦长洲势力的自己充满鄙夷,揉了揉眼睛,却突然看到了自己手机屏幕上新来的一条消息。 ——那消息还挺长,是他妈妈发来的。 他满眼都是困出来的泪水,却仍是能看见那条信息里,有“星洲”二字。 秦渡:“……?” 他妈妈知道许星洲的名字倒是不奇怪……可是怎么会突然惦记上她呢? 他揉了揉眼睛,去看那条他妈妈发来的信息。 第88章 秦渡躺下, 把许星洲抱在怀里, 困得打了个哈欠,将信息点开了。 夜风吹起纱帘,他的星洲蜷缩在他的怀里,眉眼还带着烧出的泪花,犹如几个月前的夜晚——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秦渡低下头在许星洲额上一亲。 许星洲吃了药,终于开始退烧,额头上全是汗水。 秦渡安抚地摸了摸许星洲的后脑勺儿, 去看那条信息。 姚汝君:“儿子,那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秦渡一愣,不知道他妈怎么会突然问起许星洲的近况, 他其实已经许久不曾和他妈说起过许星洲了——自从上次他妈在医院给许星洲送了那次汤,秦渡后来只和她说过一次自己在陪床。 秦渡想了一会儿, 回答道:“我忘了和你说了。” 秦渡打完那句话, 纠结地想了很久…… ——他妈妈确实是个讲道理的好人, 但是秦渡不想贸然地让许星洲撞上枪口,也不想让自己的父母在这种尚不成熟的时机见到他的星洲。 加上他父母确实又对他一向放养, 问出这种问题,应该也不是需要他回答得太细的。 秦渡抱着许星洲想了一会儿,说:“上个月出院了。” 他妈妈:“……” 秦妈妈又小心地问:“出院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妈妈是说, 她现在怎么样了?” 秦渡说:“挺好的,现在很正常, 你上次见的时候她自己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现在已经恢复到很令人舒服的状态了。” 秦渡想了想又道:“抑郁症状已经控制了,不会再寻死,每天都很开心,很阳光。她本来就是一个很阳光的女孩子,是那时候不太正常。” 秦妈妈说:“妈妈明白。” 秦渡将许星洲又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 那女孩濡湿的额头抵在他的脖颈之间,秦渡回忆起瓢泼的春夜大雨,他抱回来的湿淋淋的许星洲,她在床上毫无安全感地扯着被褥,泪水濡湿鬓发。 ——如今,她已经不会再在夜里瑟缩成一团。 秦渡以眼皮试了试许星洲的体温,他的星洲难受地滚进了他的怀里。 “师兄……”许星洲模糊地蹭着他:“师兄,头疼……” 他的星洲黏人得犹如一团红豆小年糕一般。秦渡哄道:“等会就不疼了,已经喂你吃药了……” 然后秦渡温柔地在许星洲额角抵了抵。 “睡吧,明早就不难受了……师兄在。” ——他说着,将许星洲轻轻放在了枕头上,又展臂抱住了她。 许星洲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她依赖着秦渡,犹如云与风依赖着世界,又像是行星依偎着宇宙。 秦渡几乎想把她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接着他的手机屏一亮。 秦渡困倦地睁开眼睛,还是他妈妈发来的微信,他抱着睡熟的许星洲,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将信息点开了。 秦妈妈这次说:“儿子……妈妈不是想问她的现况,我是想问她这两天怎么样,挺担心的,你回答了我就去睡觉。” 这个问题太过具体,秦渡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回道:“这几天我带着她玩来着,结果她着凉了,现在感冒发烧。” 那头,他妈妈终于发来了一个安心的小熊表情,说好的。 秦妈妈一向喜欢这套小熊表情,到处用,而她问的问题其实也称得上稀松平常。秦渡压了那点神奇的感觉,和他妈说了一声晚安。 接着他抱着许星洲睡着了- ………… …… 上海电闪雷鸣,夏水汤汤。 中午时分天地间暗得犹如傍晚一般,撕扯得长街上梧桐七零八落,建筑隔不住倾盆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砸在玻璃上,仿佛还有冰雹夹杂其中。 在电视台也好,微博上也罢,这个名为‘纳沙’的台风的登陆都被强调了无数次——东南沿海的第九次台风先后登陆台湾与福建两省,毗邻的上海被捅漏了一片天,大雨铺天盖地,阑风伏雨。 许星洲望着窗外吸了口气,然后趴在了长桌上。 柳丘学姐在一边翻书,突然道:“……上海这城市就是这点让我很不习惯。” 许星洲:“嗯?” “一到夏天……”柳丘学姐淡淡道:“……就这么下雨,每次下雨都像天漏了似的。我们那里从来不会有这么可怕的台风……冬天也没有暖气,他们这里习惯穿的珊瑚绒大棉裤,我们在东北都不会穿。第一年冬天我一个东北大汉,就差点交代在秦岭以南。” 许星洲倒吸了一口气:“这么一说,其实我也挺不习惯的……” 柳丘学姐:“嗯?” “饮食啊,习惯啊……”许星洲懒洋洋地道:“上海人吃得真的好甜。我大一军训就想吃口辣的,结果每次去食堂打带红油的菜,都会上当受骗——你说,那些师傅凭什么把鱼香肉丝里的泡野山椒剔出来?” 柳丘学姐震惊地反问:“应该有野山椒么?” 许星洲:“……” 预防出身柳丘学姐,懵懂无知:“野山椒是不是那个……一个很巨大很粗长的……形状有点工口,就是像男人丁丁……” 许星洲眼神里写着震惊:“……” 许星洲:“你都在想什么?” 柳丘学姐沉吟片刻:“不是吗。打扰了。” 许星洲嫌弃地说:“你们黑龙江人。” 柳丘学姐也不甘示弱:“你们湖北人。” 区图书馆外正下着这两名大学生在上大学之前,见所未见的大雨。两个人对着看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 “学姐,说白了,”许星洲看着窗外的暴雨开玩笑道:“我们就是有来无回的人——否则我们也不会选择这里。说实话,来这里上学的外地学生,几乎没有人不想着留下。” 柳丘学姐也沉默地笑了笑。 柳丘学姐想了许久道:“我的话……填志愿来这里的时候,就是想着,我不甘平庸吧。” “我的话,填志愿的时候,考虑的是两方面的因素。”许星洲笑道:“第一点是我想着这里比较有趣,生活都很缤纷的样子,资本的世界,有钱人的天堂,一定也有很多新鲜好玩的事情等着我。“ 许星洲又笑道:“——第二点是因为这里离我的家远一些。我一直觉得我是没有家的,我就算离家漂泊,也没有人会觉得怅然若失,既然要没有家的话,不如来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算了。” “所以我们忍受着距离,”柳丘学姐淡淡道:“忍受着自己与家庭之间虚无缥缈的那根线。” “一个学期回去一次,甚至一年才回一趟家,”柳丘学姐低声说道。 “……从虹桥始发的二十三个小时又三十四分的绿皮火车,逼仄的上铺,与我们永远有隔阂的天气,适应不了的饮食……这一切都告诉我们,我们正在这世上寻求一个立足之处。” 许星洲:“嗯。” 柳丘学姐道:“……星洲,在这世上立足好难啊。” 许星洲鼻尖一酸。 他们脚下的行星有着广阔沙漠草原,也有着牛羊稀疏的高地,有阳光普照的地中海沿岸,巴拿马运河与绵长阿尔卑斯雪山,疆域辽阔无垠,几乎处处宜居。 ——可是,对人来说,‘立足’却是一件他们要学习一辈子的事情。 “活着也好难啊,”柳丘学姐低声道:“做一个流浪的人实在是太苦了……这条路就像没有出路一样,没人走过,只有我一个人用刀一刀刀地往前劈,我甚至都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累的时候我有时候甚至会告诉自己还能一了百了。” 许星洲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一了百了多轻松啊,星洲。”柳丘学姐说:“如果一了百了了不用考虑这么多了,只要闭上眼睛,我的困惑我的痛苦就会化为齑粉,身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许星洲眼眶红了起来。 “可是。”柳丘学姐又干涩地道:“我又总觉得……” 许星洲开了口:“……又总觉得,人间到处都是希望。” 柳丘学姐沉默了很久,深重地嗯了一声。 ——这世界苦涩至极,像是酿在酒精中的苦瓜。 不给她们留下生活的空间,令她们漂泊,令她们绝望,将人们逼至悬崖的峭壁。 可是,柳丘们和许星洲们还是会在苦瓜罐子里说:你看还有可能性,还有希望——并且还要拼命努力地活下去。 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只要一息尚存就能尝试一切。 ——因为面前还有万千的道路,犹如平面上的一个黑点,只要存在,就将有无数方向的直线经过它。 许星洲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对柳丘说: “……学姐,我们都是漂泊的星星。” 外头大雨瓢泼,柳丘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尖,望向窗外- 晚夏风雨急骤。闪电穿过云层,于半空轰隆炸响。 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窗外,被风吹扁。 以往区图书馆的自习室是能亮灯亮到夜里十一点的,今天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人了,他们撑起形形色色的伞,唯独柳丘学姐岿然不动。 她租的出租屋条件不太好,晚上很吵,看不下书,因此今晚大概也会呆到□□点钟。 自习室里满是众人离去的嘈杂喧嚣,姚阿姨换上今天中午刚买的人字拖,工作人员许星洲抱着一堆杂志穿过人群,将杂志归类到书架上。 她的身后,姚阿姨关心地问:“星洲,你今天怎么回家?” 许星洲刚要回答,姚阿姨就温和地提议:“今天不太安全,阿姨老公会来接,要不然我们顺路送你回家吧。” 许星洲莞尔笑道:“不用啦,阿姨,我男朋友今天来接我。” 姚阿姨有点可惜地,喔了一声…… “阿姨老公来接来着,”姚阿姨惋惜地说:“星洲,你们还没见过吧?” 许星洲甜甜地道:“我男朋友让我别乱动,等会他下班来接哟。” 她说话的时候都甜甜的,眉眼弯弯,谈到秦渡就开心。 姚阿姨:“……” 姚阿姨温有点坏坏地开口:“每次听见你有男朋友,都觉得特别不高兴,星洲考虑一下我儿子吗?我儿子糟心是糟心了点,但还是个挺靠谱挺帅气的青年喔。” 许星洲哈哈大笑。 “阿姨,”许星洲笑得喘不过气:“这个问题你也太执着啦!要不然你什么时候把你儿子弄来让我看看好了——不过我先说好,我男朋友也很高很帅的。” 姚阿姨大笑起来:“行啊!” 许星洲也笑,姚阿姨背上包走了,外面雨声震耳欲聋。 许星洲把杂志整理完,看了一眼表,还没到下午四点半。 接着,许星洲以眼角余光看见,姚阿姨白天坐的桌子上,静静躺着一块表。 ——那块表,是姚阿姨用来看时间的,被她落在了桌上- 许星洲追出去的时候,姚阿姨都已经在门口撑起了伞,准备走人了。 “阿姨!”许星洲大声喊道:“阿姨你的表——!” 雨声太大,姚阿姨似乎连听都没听见她的呼喊声,许星洲拔腿追了上去,下雨天大理石湿滑,跑起来得注意别摔倒,因此特别耗费体力——图书馆门口铺来吸水的硬纸板都快被来往的人踩烂了。 许星洲好不容易追上,在姚阿姨肩上拍了拍,气喘吁吁地道:“阿、阿姨……你的表,落在桌子上了……” “哎?”姚阿姨也是吓了一跳:“谢谢你……” 许星洲把表递过去,接着才注意到姚阿姨旁边的那个伯伯。 叫他伯伯,是因为当许星洲看到他之后,叫不出叔叔两个字来。 叔叔这个称呼过于平辈,而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身居高位者的支配感,因此许星洲只能叫得出‘伯伯’二字。 那伯伯不说话时气场极其特别,伸手有种岁月铸就的锐利感,也没有与年龄相称的肚腩,是个会保养健身的中年男人——脸上仿佛就写着‘人到中年有家有口,事业有成人生赢家’十六个大字。 许星洲突然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伯伯长得和秦渡有点像,至少他俩气质极其相似……是都是硬骨头的原因吗?都一看就非常不好相处,好像开口就会怼人。 然而,这个一看就不好对付的伯伯,在他注意到许星洲后—— ……居然肉眼可见地,变得及其热情。 “你就是星洲吧?”那个伯伯慈祥地道:“我听你阿姨经常提起你,她不好意思问,我就替她问了。” 许星洲:“咦?您说。” “等过几年——”那个伯伯微一思索:“过两年好了,两年。那时候我们请你吃个饭吧。” 许星洲一懵:“……诶?” 什么叫过几年——不对,什么叫过两年请我吃个饭? 这是什么邀请啊!什么邀请得提前两年啊!许星洲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姚阿姨就掐了一把那个伯伯的后腰让他闭嘴,姚阿姨显然是个熟练工,掐得那块肉绝对非常要命,伯伯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然而那个伯伯都被掐成那样了,还是不畏姚阿姨强权,坚持道:“你——你一定要来。” 许星洲都懵了:“……哈?” 这伯伯明明看上去挺正常的啊……他没毛病吧? 大雨倾盆,街上犹如河流,许星洲还没来得及面对这个邀约做出属于成年人的、恰如其分的回应,救世主姚阿姨就直接将伞掼在了伯伯的脸上。 “没事,”姚阿姨温柔地道:“星洲你继续等男朋友吧。” 许星洲颤抖道:“好、好的!阿姨路上小、小心哟……?” 姚阿姨刚走进雨里,又折回来,棘手地解释:“洲洲,放心……我们不是人贩子。” …… 许星洲就冲姚阿姨这一句话,劝住了自己,没有报警- 秦渡下班的时间,显然比那个伯伯晚多了。 他来的时候都下班高峰期了,那条街本来就窄,放眼望去全是车灯,路况极其糟糕,像被塞住的紫菜包饭。 第89章 申城之夏与春天不同, 夏天暴烈而炎热, 台风频繁来袭,风几乎将人的伞都能吹跑了,许星洲在门口拎着包等着秦渡,结果没带伞的秦渡在街角喊了她好几声,她一声都没听见。 秦渡只得冒着雨跑了过来。 图书馆门口人来人往,有女孩将伞一撑,将裙子攥在手里冲进了雨里。秦渡在许星洲后背一拍,许星洲一愣之下回过头。 “今天师兄早退了, 都来得这么晚。”她身后的秦渡不好意思地说:“走吧,要不然没有饭吃了。” 许星洲笑了起来。 她的裙子已经被潲得透湿, 然后秦渡蹲下身, 把许星洲的裙摆系了起来。 那时候天都黑了。 路灯映着哗哗的大雨,青翠梧桐被风扯得稀碎, 毛茸茸的梧桐果卡在下水道外, 被流水泡得大了一圈, 路上被回家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许星洲感叹道:“……这交通路况也太差了吧。” 秦渡道:“我爸走得比我还早,现在还没到家……我们估计情况更糟糕。” 许星洲笑着点了点头:“嗯, 我也不着急回去啦。” 许星洲穿着白天新买的人字拖,刚要冲进雨里,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哗哗的雨声中响起。 …… “——妈妈!”那个小女孩笑道:“你看外面下雨下得这么大, 我还没见过下得这么大的雨呢!” ——许星洲看了过去。 那个小姑娘她今天刚见过,四五岁的年纪, 穿着小背带裤和条纹小袜子,去拽了拽她妈妈的t恤,仿佛见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似的,指向外头的风雨,还被灌了一嘴的风。 她妈妈头疼地道:“宝宝,我们的伞没有了,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哦。车也打不到,我们要淋雨才能回家的。” 那小姑娘登时特别激动,简直像是中了大奖一般:“我喜欢淋雨!我带你在路上踩水花好不好呀!” “……宝宝,这个水花不是我们平时踩的水花,淋这种雨会着凉的……” “可是,这么大的雨呀!”小姑娘难过地说:“我还没淋过呢——妈妈,我们走吧,走吧,好不好?” 四五岁的孩子,正处在一个对世界的所有都感到神奇的时候。 许星洲小时候曾经眼巴巴地等待过夏天的来临。因为夏天会下很大的雨,也会有适合观察满天繁星的好天气。那大雨汇成的水流会淌过奶奶家前的水沟,清澈地携带着泥沙,穿着小拖鞋踩进去,就像是一脚踩进了大江流,成为了镇河的泥牛。 那是个对一切都满怀幻想的年纪。 喜欢做如今的大人们失去兴趣的事情,一张纸一根木棍就能玩一下午,一张糖纸都能当成交易的货币。孩子们在衣柜里搭建小卧室,在肩上系上床单和丝巾去当拯救世界的大侠。 这个孩子喜欢淋雨,如同这个新鲜而温柔的世界,热爱孩子稚嫩有趣的灵魂。 可是大人不喜欢。 许星洲笑了笑,把自己的伞递了过去。 那个妈妈先是一愣,接着许星洲拽着秦渡,对那个小姑娘笑道:“淋雨也不可以感冒呀。” 秦渡:“许星洲,你别忘了,我们他妈只有这一把伞——” 许星洲直接跺在了秦渡脚上…… 秦渡疼得呲牙咧嘴,许星洲对小女孩温柔地说:“踩水多开心!但是淋雨可没有踩水那么舒服,还是要打伞的。” 小女孩甜甜地道:“谢谢姐姐——!” 那个妈妈不好意思地道:“小妹妹,我们不用的,你只有这一把……” 秦渡:“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许星洲我们快……啊我操!你他妈跟谁学的!” “阿姨,你们用就好了,”许星洲掐完秦渡的后腰,中二病地说: “毕竟保护孩子的爱与梦是我们成年人的义务嘛!”- …… ………… 一个半小时后。 某收费停车场。 秦渡那辆奥迪里亮着温暖的灯,外头大雨简直是兜头往下浇,秦渡将车停了,皮笑肉不笑地对许星洲说了俩字儿: “呵呵。””……“ 许星洲憋憋屈屈缩在副驾驶,嗫嚅道:“师兄,淋雨也……不是什么……” 秦渡:“淋雨没什么,伞全都给拥有爱与梦的小孩子就好了,至于你的男朋友,则可以淋成落汤鸡。” 许星洲心虚地回答:“我……我当时以为我们会开车回家……开车又不用淋雨,怎么能让四五岁的小姑娘淋雨呢。” 秦渡坐在车里,头发梢还湿着,恶狠狠地一捏许星洲的脸——她的脸软软嫩嫩的,还带着点雨水的湿润。 许星洲做了亏心事,连喊疼都不敢了。 “他妈的还学会掐后腰了,”秦渡恶劣地在许星洲额头上叭地一弹:“师兄后腰是你随便掐得的吗?”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是。” 秦渡:“……” 秦渡恶狠狠地道:“行,就算是这样吧,许星洲你知不知道地铁站在我们一公里之外?” 许星洲立刻大喊:“我不知道——!你这个缺乏同情心的人——!” ……- 这个地铁站所处的地方相当偏僻,可是人也不少,连广告牌都像是过期了没撤的模样,冷气充足,硬纸壳被踩得黑糊糊的。 许星洲踩进来的时候,连腿上都往下淌水。 她揉了揉被弹红的额头,身上披着秦渡留在车上的外套,秦渡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进来之后烦躁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明天去剪头发……”秦渡被自己的一头卷毛烦的要命,烦躁道:“我还是推个寸头吧。” 许星洲想了一会儿,开心地说:“好呀,师兄的板寸肯定也可帅了。” 秦渡看着许星洲,片刻后,十分受用地嗤了一声。 然后,他就去买票了。 …… 许星洲一开始还比较惊讶,因为按许星洲的理解,秦渡这种人这辈子都没坐过公交——他出行最次的选择也是出租车,结果他很娴熟地带着许星洲跑到了自动售票机前。结果三秒钟后,许星洲就意识到…… ……秦渡能走到这里,只是因为识字而已。 毕竟自动售票机前的红字儿,不是文盲的话,是个人都认识。 秦渡戳了一下屏幕,求证地问许星洲:“就是这么点……点一下?” 许星洲:“……” 许星洲看不下去,替他戳了一下功能键…… “卧槽怎么这么多颜色?”接着秦渡震惊地道:“上海居然有这么多条地铁线?我们在哪一条?我们现在在哪里?这是……” 许星洲:“……” 许小师妹的心中,一种带弱智儿童出门的悲凉感,油然而生…… 秦师兄:“我想一下,我们静安……” “f大那边是十号线。”秦渡笃定地判断道:“我们离十号线那么近,开车也就五公里多一点,那我们应该是九号或者十一号,最多不超过十三。” 许星洲开口:“师兄,你知道地图可以查吗?” 秦渡:“啊?” 许星洲说:“而且我们在二号线。” 秦渡:“……” 秦渡丢了脸,立时变得咄咄逼人:“这不合理。这是基于什么的二号线?差这么多?明明只有五公里的距离?许星洲你是不是骗我?” 许星洲……许星洲想拿丈二和尚打他的狗头,直接挤到秦渡身前,将票买了。 ——两张单程票,六块钱。 许星洲买完票,收了找零的硬币,将两章票一抖,对秦渡说:“——是基于社会学和城市规划学角度的二号线。由市中心所处地区决定,地铁规划历来是从市中心繁华地区出发向周围相对繁华的地区辐射的,我以为这是基本常识,师兄,你拿数赛金牌之前是不是被地理老师乱棍赶出地理课了?” 食物链顶端的秦师兄:“……” 许星洲:“辣鸡。” 秦师兄:“许星洲你——” 许星洲直接走了。那一刻。她积累已久的仇恨,终于得到了发泄…… 接着许星洲拿着票,拖着秦渡过了安检,秦渡一开始特别不满地铁安检居然没有个盒子装他的个人所有物,并且拉开了包拉链,将自己的笔电朝外一拿—— 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估计只过过机场的安检通道,还是vip的。 许星洲赶紧给他摁回去:“不是机场,不用拿出来。” “……,”秦渡感慨:“地铁不行啊,安检也太松了,容易发生恐怖袭击。”- 下班高峰期的地铁上像是下饺子似的,甚至比平日还要挤,到处都是交通瘫痪后被迫乘地铁的人,他们两个人上了车后就被挤在门口,动弹不得。 ——秦渡非常不适应。别看他平时狗得很,但他确实是个公子哥儿,可能小时候出行都是有司机接送的。 他这辈子估计都没被人陌生人这么挤过,此时不舒服地躲避着。 他只是忍着,不说而已。 ……秦师兄是真的,从来没坐过地铁。 况且秦师兄是真的,十分冷漠。 ——他高高在上,缺乏同情心,无法感同身受他人的苦难,漠然而古怪,让他挨着这样的一群人,属于强人所难。 许星洲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那条亘古不变的事实:他们来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许星洲嗫嚅道:“……师兄。” 地铁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外头白灯飞驰而过,秦师兄将她抵在门边,护在臂弯里,闻言抬起了头。 “师兄,让我在外面吧。”许星洲小声道:“你好像不太能和人挤,我倒是挺适应的……” 秦渡没说话,只漫不经心扭过头,向远处看了一眼。 许星洲赶紧补充道:“今天迫不得已,我也知道你好像不太喜欢人,而且这个场合你绝对没来过,反正靠着人都很腻歪,不如我替你挡着。” 秦师兄显然不打算回应许星洲的无聊邀请,因为他直接掏出了手机…… 这场面,许星洲见得多了。 许星洲立刻熟练地给他灌甜甜的迷魂汤:“而且师兄你虽然不喜欢人,但是喜欢我嘛!” “给你一个可以只靠着我的机会。”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所以师兄,我们换个位置好不好呀?” 许星洲甚至连所有的台阶都给他准备好了。 她是真的担心,怕秦渡被挤得不舒服。 被灌了迷魂汤的秦渡,终于开了口…… “老实呆着吧啊。” 他说完,还在许星洲脸上捏了一把。 许星洲一愣:“诶?” 她仰头看着秦渡,地铁灯光交错,周围人声嘈杂不堪,秦渡头发还湿漉漉的,低着头看着许星洲,片刻后大概是被她萌到了,便低下头和许星洲蹭了一蹭鼻尖。 十分的,旁若无人。 许星洲脸都红了…… “不就是个车吗。”秦渡伸手捏了捏许星洲软软的鼻尖儿,揶揄道:“师兄可能会让你在外面?嗯?说了三件事说错了两件……” 许星洲被他调戏得面颊潮红:“不、不要就算了……” 接着,许星洲听见了熟悉的音乐声。 确切来说,歌声本身,她并不熟悉——但是她知道在地铁里响起的音乐代表什么。 那地铁里,历来有来乞讨的人。 二号线的话,一般是在二号线通往浦东机场的方向,尤其是出了市区上地面之后,因为乘警的减少,乞讨的人突然变得相当的多。他们暴露自己的残疾和病痛,放着凄惨的二泉映月,向车上的乘客抖着自己的小铁碗。 秦渡显然从来没见过这阵势,都愣住了。 那个人,许星洲看了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来的是个重度烧伤的男人,说是工伤,被浓硫酸兜头浇下留的。因为当时还穿着工服,所以侥幸留了条命在。他原本是个重工的工人,一场下班后的事故致使了如今的窘境。他的抚恤金少得可怜,母亲又病重,于是此时他饱经风霜的妻子推着他的轮椅,祈求大家的怜悯。 许星洲:“……” 晚上八点的二号线,给钱的人并不多。 大家已经上了一天的班,同情心已经降到了一天中最低的冰点,况且这个社会早已流行起了“你穷你有理吗”的价值观,大多数人都漠视着,冷眼旁观。 许星洲见过这么多次乞丐,可是在那么长的车厢里,几乎只有小孩子问父母要了五块钱,放进了他们的小铁碗里。 ——爸爸这次给你钱,是为了让你知道善良是什么。 在那个乞丐走后,那个父亲对孩子这样说。 ——可是你要知道,乞丐和我们不同,他们的故事有很大的可能是假的,他们也有很多人形成了专门的帮派,而且他们的生活有很大的可能,比爸爸这些辛勤劳动的人都要优越。……他们可能并不是真的可怜。 那个孩子震惊了。 许星洲不知道那孩子以后还会不会同情乞丐,有很大一部分孩子可能从此就成为了抱着胳膊睡在一边的人。 可是许星洲,每次都是给钱的。 她每次买车票都留着零钱,在包里捏着一小把钢镚,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场合。 许星洲无法旁观。 ——哪怕可能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许星洲会觉得庆幸,因为世上又少了一截悲惨的故事;如果是真的,许星洲会认为自己的那点零钱也做了好事,他们会好好活着。 秦渡说:“这……” 他大概是受到了一点冲击,沙哑道:“这也太……太……” 这就是人间的熔炉,痛苦而炽热。 在那个熔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来到他们面前之后,许星洲将方才买票余的四枚钢镚摸了出来,刚打算递过去,秦渡就把自己钱包摸了出来,点了五张现金。 “五百?”秦渡征询地问:“应该差不多吧?” 许星洲一怔。 秦渡啧了一声道:“……再多加一百吧。” 然后他将六百纸币一折,又把许星洲手里那四枚小钢镚拿来,一起放进了乞丐的碗里。 六百零四,当啷一声,充满铜臭的意味十足。 那一瞬间,周围的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落汤鸡似的秦渡,仿佛那是个活体冤大头。 许星洲也呆了。 那对夫妻不住地感谢秦渡,秦渡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了,又把被他护在门边的许星洲,搂在了怀里。 许星洲闷在秦渡怀里,笑了起来。 秦渡低声对许星洲道:“搁在以前,师兄才不给。我连看都不会看。一个个有手有脚有家庭的,工作不会吗?骗子那么多,我哪有功夫一个个去捋清,去同情?——师兄根本不知道同情两个字怎么写。” 许星洲甜甜地问:“嗯,我知道啦!那现在呢?” 秦渡嗤嗤地笑了起来。 他眼里有一种温柔的光。 “现在啊……”秦渡带着一丝不自然地说:“就觉得……有点像你了,你看。” 许星洲立刻自己给自己贴金:“是星洲洲善良吗?” 秦渡别开眼睛,嘴硬道:“你善良个屁。……怎么说,就是……觉得人也没那么讨厌了,活着也很……和以前不一样了,每天都有盼头。” 许星洲文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些人不仅变得不讨厌了……”秦渡低声说:“……而且,是真的,有点同情。” 秦渡又道:“他们是在骗人吗,或者不是?我还是不想辨别,可我就是觉得他们很可怜,而我开始像你。” 许星洲那一瞬间,眼眶都红了。 秦渡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眼里此时的光,有多么温柔。 许星洲揉了揉眼睛,说:“我师兄……是很好的人。” “是很好,很好的人……”许星洲带着鼻音重复了一遍,然后伸手抱住了秦渡的后背。 地铁在城市的地下,当啷当啷地往前疾驰。 秦渡身上几乎快干透了,他个子比许星洲高一个头有余,肩宽而腰窄,是一个宽阔的,能令人感到温暖的胸膛。 接着,秦渡亲自动手,把怀里的许星洲捏成了小黄鸭嘴。 被捏住嘴唇的许星洲:“咿?!” 秦渡捏着许星洲的小嘴坏坏地挤了挤,不许她说话,然后自己开口: “许星洲,小嘴怎么这么甜?” 他又恶意地道: “——师兄没你拍马屁,这辈子怎么办?” 他们中间安静了一会儿,许星洲又憋憋地学上海话说:“……阿拉又不会走……” 然而,许星洲刚说完,就明显感觉秦渡呼吸都粗了。 “星洲这么听话……” 他呼吸粗重,将许星洲抱在怀里,把她往怀里使劲揉了揉,许星洲差点都没喘过气来,就听到秦渡在她耳边沙哑地、用只有许星洲能听见的声音,蛊惑地对她说: “那能干死吗。” 他声音极其性感,说骚话时,地铁还在报下一站。 周围的女孩还在讲电话,秦渡讲完还恶意地在她耳边亲了亲,简直催情。 许星洲那一瞬间脸红到了耳根,嗫嚅着要躲开,却又听见耳边地铁疾驰铁轨轰鸣,咔哒咔哒咔哒声绵延不绝。 有人谈论着柴米油盐,有阿姨在低声聊着孩子补习班,万千世界亿万人生在此处汇聚,又四散向远方。 而她的面前就是秦渡。 他站在这里,站在人间。 第90章 在城市的交通近乎瘫痪时, 地下的公共交通显然比一辆几百万的车靠谱多了。 他们开车时在路上堵了两个小时, 也不过走了不到一公里,当路况广播宣布前面已经不能走了的时候,秦渡当机立断把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收费停车场,然后他们转了地铁——地铁就要快多了,他们在地铁上不过二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站。 许星洲的中二病令她失去了自己那把小伞,秦渡又在地铁买了两把一次性的。许星洲挑走了日漫标配的白透明伞,把那把粉红色的留给了秦渡。 秦师兄没得挑选…… 他们一路冒雨冲回了家, 那把伞其实也没什么用,两个人到的时候都已经淋透了,许星洲的头发全糊在脸上, 犹如女鬼,秦渡也没好到哪去, 整个人都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鲤鱼一般。 两个人在门口看到对方的惨状, 忍不住哈哈大笑。 秦渡笑完就板着脸, 在许星洲脑袋上bia叽一敲:“笑什么?” 许星洲止不住的笑:“笑你。” 秦渡又敲了一下,说:“欠打。” 许星洲又揉了揉被敲痛的脑壳, 又偷偷笑了起来。 ——她是真的,非常容易快乐,秦渡想。 秦渡其实不明白许星洲为什么这么高兴,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事情让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可是他明白,她的那种快乐正在侵占他。 那宛如冲绳而起北海道而终的百花一般的快乐和热情。 ——秦渡心里都要被她填满了。 许星洲擦着头发嘀咕道:“师兄, 你房子太黑了。” 她那时候似乎刚洗完澡,秦渡将冰箱里张阿姨送来的菜热了,端上桌。女孩子穿着t恤和短裤,站在一片灯都映不亮的黑夜之中。 “都觉不出人味儿……”许星洲小声说:“你怎么想着把它搞得这么黑的?” 秦渡漫不经心道:“是吧。师兄也觉得太黑了。” “……那时候喜欢这种性冷淡的装修来着,”秦渡认真道: “师兄回头让你重新弄一个,你喜欢什么就弄什么。”- 长夜中,雨水如同倾泻的银河,泼到世上的众生之间。 许星洲拉开了一点通往露台的玻璃门,钻了出去,在屋檐下避着雨。秦渡点了个他八百年前买的、落了灰的香薰蜡烛,因而她身后灯火摇曳,阑珊又温柔。 她放空了自己,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 ——夏天总是很短,暑假的尾声也总是在大雨声中悄然而至。 开学就是大三了。 许星洲把脚伸出去,任由雨水打在自己光着的脚丫上。 考虑未来是人类的本能。 大三和大二截然不同,大二的大家还都是学生,可大三会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的同学不过是自己人生的过客。他们短暂地在学校相遇,最终却各怀抱负,有学霸开始准备gre和材料,他们将拿到top10的offer,有人将毕业工作,有些人会留下,也有人会回老家,最终也会有同学转专业离去。 程雁想和别人一起运营视频自媒体,李青青想入行吃一碗踏实的饭,谭瑞瑞部长正在两手抓地准备司考和考研,目标院校中国政法,肖然姐姐开学就要回维也纳继续学小提琴,兴许以后会在那里定居…… 二十岁的每个人,几乎都有他们的规划。 就像现代汉语词典从第一版保留到第七版的‘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一样。 可是许星洲却没有任何雄心壮志。 许星洲想起秦渡的家里的条件,又想起霸道总裁文里那些‘给你二十万离开我的儿子’,又想起知乎啊天涯上反复提及的‘门当户对有多重要’…… 不!师兄是不可能放弃的!许星洲握住了小拳头给自己打气。 虽然感觉他只值二十万! “干嘛呢?”雨声哗哗的,秦渡在她身后问。 许星洲想都不想就把脑海中最后三个字重复了出来:“二十万!” 秦渡:“……” …… 许星洲被敲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不住地捂着额头…… 秦渡手机咔哒一声解锁。 “师兄,虽然你只、只值二十万,”许星洲带着哭腔道:“可是在我的眼里你是无价之宝呀!别做这种事了,我最喜欢师兄了。” 秦渡冷漠道:“你以为嘴甜一下我就会放过你?” 许星洲捂着额头,泪眼朦胧而声音糯软:“粥粥害、害怕。” 秦渡还是老模样,他半点美人计都不吃,将摄像头对准了她。 许星洲真的要哭了:“师兄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去床、床上解决吗!” “手拿下来,”秦渡恶意道:“许小师妹,皮了一天了,师兄的后腰也拧了,怼也怼了,今晚还重新让二十万的故事重出江湖?胆子不小嘛。” 许星洲结结巴巴:“我、我们还是可以去床上……” 秦渡冷漠重复:“手拿下来。” 许星洲红着眼眶,眼眶里满是硬挤出来的鳄鱼的眼泪,乖乖地把遮在额头上的爪子拿了下来。 “放心,师兄给你拍好看点儿,”秦渡恶劣地道:“这个角度不错嘛——小师妹还真是挺漂亮的,怎么拍都挺好看。” 怎么拍都好看的许星洲,此时都要哭了:“呜呜……” 接着,秦渡摆弄了一下手机,闪光灯一闪,咔嚓一声。 许星洲生得确实漂亮,拍照时连闪光灯都不怕,在黑暗中被光映得肤色白皙透亮,面颊潮红眸光水润,犹如穿过大海的水鸟——美色惑人,除了额头上的字儿。 …… 那字真的太直白了,那是刚刚被秦师兄死死摁着写的字儿,许星洲被拍完照片,简直成了一只斗败的公鸡,用手揉了揉额头,发现擦不掉。 ——它使用油性马克笔写的。 许星洲简直想和秦渡同归于尽…… 秦渡浑然不觉许星洲周身散发出的的杀气,翘着二郎腿,拿着那照片得意洋洋地发了条朋友圈,照片里的许星洲简直是忍着不哭,额上被秦渡摁着写了五个字: ‘秦师兄所有’。 五个大字就这么赫然印在许星洲头上。 他到底为什么要发朋友圈啊呜呜呜!而且他们共同好友还特别多,头顶大字的许星洲越想越羞耻,简直觉得不能做人了…… 外头雨势稍小了些,许星洲赤脚踩在漆黑木台板上,烦躁地用小脚后跟砸木头,砰砰乓乓,活像个啄木鸟。 秦渡发完朋友圈,将手机一收。 “许星洲。” 他的语气,陡然正经了起来。 “——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许星洲闻言,微微一愣。 风疏雨骤,雨滴噼里啪啦砸着房檐,檐下盆栽中的橘子树都蔫巴巴的。黑茫茫的大雨被客厅的小夜灯映着,许星洲和秦渡背着那温暖的光,坐在露台上。 秦渡在许星洲额头上搓了搓,以指腹搓他写的字儿。 “说说看,”秦渡专注地搓着许星洲额头上的‘秦’字,又重复道:“你看上去不是在发呆,有心事——说出来吧,师兄看看能不能给你直接解决。” 许星洲:“嗯……” 许星洲抬起了头,秦渡探究地望着她。 他的确是一个很细心的人。许星洲想。 而她所想的这些,是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的。 “就是……”许星洲认真地说:“我思考了一下我的未来规划,觉得我得给你道歉。” 秦渡一怔:“哈?” 许星洲想了想,有点语无伦次地道:“是这样的,我们专业毕业的话无非就是……出国,考研,就业这三条路。前者和后者都不少,考研的无非就是本校或者往上,就业的话无非就是记者啊编辑啊……我有一个学姐在vogue,没出过国,工作之后说话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感觉特别郭敬明……” 秦渡欲言又止地说:“嗯,这些都是路子,没错的。你们新院又一向活泛……” 他顿了顿,又道:“星洲,你想做哪个?对师兄道歉做什么?” 许星洲说:“我想做什么?也……也许是,就业吧。道歉也是因为这个。” 秦渡搓掉了许星洲额头上那个秦字,莫名其妙地问:“不读了啊——所以到底为什么道歉?” “这是道歉的铺垫。不读了,毕竟条件摆在这里嘛。”许星洲被师兄搓得额头那个点点通红一片,小声道:“我爸爸显然也不太想养我继续读研了,出国更是不可能,出国更贵。” 秦渡笑道:“师兄跟你一起出去读也行啊,星洲,想去哪,师兄跟你去?” 许星洲也笑:“不是,师兄,我是真的不想念啦。” 秦渡就使劲捏住了许星洲的小腮帮。 “不想念了就不想念了呗,”秦渡眯起眼睛:“所以到底道歉是为了什么?” 额头上写着师兄所有的许星洲被捏得话都说得含混不清了,憋憋咕咕地说:“我就是……想问问师兄,是不是……就是……那个,未来规划——” 秦渡危险地又捏了捏:“嗯?直接说主题。” 许星洲都要被秦师兄扯扁扁了,喊道:“别捏!” 秦渡知道再捏可能就要捏疼了,这才松了手。 耳边传来雨声哗啦哗啦,雨后露台还算凉快, “——是、是不是,我得有个了不起一些的工作呀?”许星洲不住揉脸:“这样会比较好一些……以后也会比较拿得出手……” 秦渡一愣。 许星洲脸红地补充道:“不……不是说情侣要般配吗?我现在已经和师兄差很多了!感觉需要在工作上弥补一下,否则感觉师兄好吃亏……然后想到我的绩点什么的也有点发愁,以前有学长告诉我,应聘有些职位的时候绩点低于3.3hr直接刷简历……” 许星洲说得极其琐碎而羞耻,但是中心思想明确,就是要给自己规划一个“不让秦渡吃亏”的未来。 秦渡皱起眉头:“然后呢?” 许星洲愧疚地补充道:“可是我现在绩点只有3.26。” “师兄,对不起。”许星洲羞愧地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秦渡:“……”- 天穹之下,闷雷轰隆滚过。 漆黑的夜里,女孩的脸都红透了,有些讷讷地低下头去,小夜灯映着她的耳尖,绯红得犹如春天第一枝桃花。 “星洲……你刚刚就是想着这个?”秦渡憋着笑问:“想着是不是得找个好点的工作,才能配得上我?” 第91章 “星洲……你刚刚就是想着这个?”秦渡憋着笑问:“想着是不是得找个好点的工作, 才能配得上师兄?” 那一刹那沉闷雷声穿过长夜, 花园落雨绵长,女孩子踢了拖鞋,赤着两脚拍了拍地板,那模样极其幼稚——秦渡那一瞬间甚至能在那姿势里,看到小许星洲的影子。 许星洲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有点过于羞耻了。 她有点讷讷地不敢开口,同样也知道这是个不好答复的问题——它牵扯到无数现实的、琐碎的,甚至有时过于家长里短的现状。 ——但是许星洲知道秦渡会回答她。 “对。”许星洲红着脸说:“就是这个意思。” 秦渡忍着笑道:“行,那师兄知道了。” 然后他又说:“你的疑问我知道了,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许星洲,你想做什么?” 许星洲一愣。 “就……”许星洲立刻慌张地解释道:“就是毕业就想工作嘛。继续读是不可能的了, 我对专业也没有那么多热情,我在图书馆遇到一个阿姨, 她就很喜欢读书, 我觉得我过不了她那种生活……” 在背着光的、几乎化不开的阴影中, 秦渡却摇了摇头。 “师兄没问你想不想工作,”秦渡盯着许星洲的眼睛道:“师兄的意思是——星洲, 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星洲茫然地张了张嘴。 “——我知道你对你的专业不算太热衷。”秦渡低声道:“可是师兄想知道的,不是你打算就业或者是做什么,我想知道——如果抛去‘为了我’这点之外……” 那一刹那,沉重大风刮过冲天的楼宇。 “……许星洲, 你原本想做的是什么。” ——他在大风中,专注地看着许星洲, 这样说道- 许星洲连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了四个字: “——浪迹天涯。” “哪里都会去,”许星洲道:“只要能吃饱饭,就不会在意我到底赚多少钱,旅行,风土人情,如果没有师兄你需要考虑的话,我应该会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 许星洲笑着说:“一旦心血来潮,我就会说走就走,命中注定漂泊又流浪。我可能都不会有存款,但是会去无数地方,也会写很多不同的东西。” 我会写下我见到的北极极光、凛冽寒风与雪原。 潘帕斯茫茫草原,天穹下自由的牛与羚羊——我的人生将有雄鹰穿过火焰晚霞,温柔星辰坠入村庄,海鸥流浪于阳光之下,一切都危险又迷人,犹如我这样的孤光。 我将写下它们,也写下我所遇到的一切。 ——许星洲会是穿了裙子的云。 许星洲笑了笑道说:“师兄,如果没有你的话……” “我会把我眼里的世界,全部都走过一遍。” 秦渡怔怔地看着她。 “说实话,”许星洲揉了揉眼睛,鼻尖红红地道:“师兄,这些规划无论说给谁听,他们都会觉得我迟早会英年早逝,或者穷得要死,然后在死后手稿拍卖到千万的价格……” 许星洲又带着鼻音道:“那时候毕竟孤家寡人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规划的时候根本不会想这么多。” “可是现在,我不想让师兄担心……也不想配不上你……” “……就是说,”许星洲语无伦次地抹着眼睛道:“……我、我就是……想问问……” 雨声滂沱,天河倾泻。 女孩子话也没说完,抹了两下眼睛,肩膀发抖,在躺椅上缩成了只球。 她那一瞬间,有些无法面对秦渡。 秦师兄分明对她那么好,甚至把她当作命来看——可是许星洲心底的愿望居然是这样的。 ——那愿望差不多是通向一场灿烂的自毁。 许星洲计划了流离失所也计划了自己的浪迹天涯,尽管计划了自己的八十岁,却没有半点强求的意思。 秦渡沙哑地开口:“许星洲,你他妈……” 他停顿了一下,痛苦地道。 “……你他妈,还真是个王八蛋。”- 糟了!要挨骂!许星洲立刻一怂…… 也对呀,不挨骂才怪了呢……许星洲扪心自问秦师兄没有现在打断自己的狗腿然后逼着自己下周洗所有的盆盆碗碗,都已经算涵养有所进步了。 许星洲立刻慌张地道:“师兄你听我讲!可是我现在……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师兄你别打断我的狗腿!” 然后许星洲赶紧摁住了自己的小膝盖。 秦渡:“……” 秦渡怒道:“许星洲你闭会儿嘴能死吗?腿放下去!” 许星洲立刻哆哆嗦嗦把嘴闭上了,过了会儿又乖乖地将两条腿放了下去,哧哧拉拉地趿上了小人字拖…… 秦渡看了许星洲一眼,简直对她无话可说,半天叹了口气。 “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秦渡怅然道:“师兄一点也不意外。” 许星洲眼巴巴地看着秦师兄…… 秦渡说:“你刚刚问我是不是要有很好的工作才能配得上我,我先回答你这个问题。” 许星洲把小腿挪开一点点,认真嗯了一声。 秦渡道:“答案是——不需要。” 许星洲:“……” 许星洲的声音立刻变得极其小白菜,哀戚地道:“诶不需要吗?师兄是因为我们中间差太多了吗?师兄兄我们中间是不是有工作也没法弥补的鸿沟?需不需要小师妹和你暂时分手去做个总监然后再回来追你什么的……” 秦渡:“……” 许星洲屁话真的太多了,这对话简直无法继续,秦渡拿了张小卡片啪啪抽她额头——许星洲被那张小卡片拍得眼睛都睁不开,哭唧唧地用胳膊去挡,额头上‘师兄所有’四个字一晃一晃的。 她那小模样简直挠心,秦渡被萌得,立时收了手,又在许星洲额头上揉了揉。 “……知错就行。”他叹了口气说:“真的不需要。我不在意这个——更不许和师兄分手。” 他想了想,又恶狠狠地说:“头上师兄写的四个字,你他妈能不能记着点儿?” ‘师兄所有’的许星洲摸了摸额头,用小鼻子哼了一声……- ………… …… 可是,秦渡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变得极其沉默。 那时候都快十一点了,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赏雨,许星洲穿不住拖鞋,又伸脚丫去接雨——她下雨时要么用手接雨要么用脚接雨,总之就是无法做一个秦渡那种没有罹患多动症的、会思考的成年人。 秦渡似乎在思考什么,一开始并没有管她,直到过了会儿,风一吹,许星洲打了个大阿嚏。 秦渡:“……” 许星洲浑然不觉,打完阿嚏就开始自己逗自己玩,一脚踢飞了人字拖,把人字拖踢到露台边缘,似乎还打算自己去拣…… 秦渡:”……“ 秦渡漠然道:“进去睡觉。” 许星洲就顶着头上的四个黑字‘师兄所有’,去浴室洗漱。 浴室之中,灯悠悠地亮着。 许星洲低着头去看手机。开学时间已经不太远,而且还要开第三次选课,可以说第三次选课是想选热门课程的学生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的宿舍群里正如火如荼地交流着下个学期的选课清单,程雁报了一串课名,许星洲在里面看了一下,挑了几个公共政策学院的课名,让程雁帮忙一起刷一刷。 ——以后。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沉重。 可能是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的缘故,连未来的重量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孤家寡人的计划和两个人的计划是不一样的。不能在有了秦师兄的时候还做那么不负责任的选择,有了归属之处就应该意味着安稳。 微博上曾经有一个人说:你不可以骂一个单身无牵挂的人,因为他会马上辞职——可是你可以随便骂一个有房贷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因为你无论怎么骂他,他都不会走。 那些冒险。 八十岁去月球蹦极,浪迹天涯,天南海北的游荡,西伯利亚的凛冬与伏特加,蹦极的生死一线,她满脑子堆着的计划和疯狂——最后,师兄在漫天的灯光中说‘我没有你会死’。 我没有你会死,他酸涩地说。 ‘我需要你,我的星洲。’ 许星洲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额头上写着‘师兄所有’,看上去特别的蠢。 ——可是许星洲不舍得伸手去擦- ………… …… 许星洲直到那天晚上才明白,秦渡说的那句“能不能干死你”并非戏言。 他们其实频率很高,头次之后许星洲几乎每晚都会被摁着来几次,可是那天晚上的一切尤其要命。 他一开始,甚至,看上去还很正常。 …… ………… “是不是生给师兄玩的?”他居高临下地问:“嗯?” 许星洲还生嫩着,被折磨得大哭不已,哭着说:“是、是啊、啊……” ……- 许星洲到了后面,连神志都不甚清明了。 窗户开着,卧室里潲进了些雨,床单被子上被潲了大片水渍,甚至往下滴着水,许星洲头发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流进去了泪水还是汗,抑或只是雨水而已。 秦渡点了根烟,姿态极其烦躁,许星洲颤抖着拽被子盖住自己,眼睫下全是泪水。 像是个被欺负坏的小姑娘。 秦渡坐在打开的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可他还没抽两口,许星洲就孱弱地咳嗽了起来。 ——操。 他几乎要疯了,摁灭了刚燃的烟,起来给许星洲倒水,又细心地摸她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 许星洲一感受到秦渡的手掌,就几乎整个人都想贴着他,声音软糯地说:“师兄……” 秦渡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离疯不远了。 许星洲真的是他的。 那一刻他眼眶都红了——许星洲是他的,可是他的许星洲想做的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秦渡拼了命地想将她护在羽翼下,令她免于风暴,免于疾苦。 ——可她心里却想流浪,想往外冲,想活着。 她是注定想要离去的候鸟。 秦渡看着许星洲,就这么看了很久,许星洲眼睛里还都是被他弄出的泪花,可是她就这么专注而瘫软地,带着全身心的依赖,望着秦渡。 江南夜雨声阵。 秦渡和许星洲对视,她眼睛水濛濛地凝视着他,一双杏眼里满是情意和柔软。 犹如山涧之中深情的野百合。 片刻后秦渡痛苦地抽了口气,把自己床头的一张银行卡拿起来,对着窗外几不可查的光看了看卡号,啪地甩给了许星洲。 许星洲:“……” 他不待许星洲发声,就道:“我们资本家有个规矩。” “我们资本家说支持的时候,只是口头说说的话,从来都等于放屁——”秦渡沙哑道:“支持的定义是得钱到位才行,这叫投资,也算参股。” 许星洲眼眶里还都是泪,摸起那张小银行卡,呆呆地点了点头。 秦渡道:“——许星洲。” 他一叫名字,许星洲紧张得腰都绷直了。 “师兄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说。 许星洲嗫嚅着点了点头。 她的嘴唇红红的,犹如春夜的玫瑰。 “师兄希望……” 秦渡停顿了一下,又沙哑地道: “……你不要因为师兄,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 黑夜中,许星洲傻傻地看着他…… 秦渡沉默片刻,将指间夹的烟头扔了,又把许星洲手中的卡片戳了戳,道:“别误会。这只是师兄支持你出去而已,这叫给你的天使轮投资。” 许星洲:“……” 秦渡耐心道:“而投资者是有资本跟你谈条件的——用你这种好歹签过几份合同的大学生能听懂的话来讲的话,你是合同乙方,我是合同甲方。” 合同甲乙……许星洲终于不害怕了,捏着小银行卡,哑哑地想谈条件:“什……什么条件呀?” 秦渡:“——条件?很简单。” “条件只有一条。你想出去浪的时候……你他妈居然还想去南美,还想去中东?叙利亚索马里去不去啊?算我头一次认识你许星洲,你他妈的是真的能耐。” 接着,秦渡眯起眼睛,使劲一捏许星洲的脸。 “——投资者跟你一起去,不过分吧?” 第92章 “投资者跟你一起去, 不过分吧?” ——秦渡说。 那一刹那夏夜长风夹着雨吹了进来, 湿透的窗帘哗啦作响,漫天的雨犹如自天穹坠落的繁星,秦渡恨得牙痒痒,使劲儿捏着许星洲的脸。 “不、不过分,”许星洲又被捏得口齿不清:“师兄别慌,我带你一起。” 秦渡又用力捏了一把,许星洲被师兄捏得有点痛,眼睛里还噙着小泪花儿, 可是看到秦渡的脸,却又露出了一点困惑又难过的目光。 秦师兄一怔:“嗯?有什么问题?” 许星洲难过地说:“嗯?没什么——师兄到时候我带你飞!” 许星洲停了一会儿,又掰着小银行卡, 心塞塞地问:“不对,我还是有问题。这种问题却不能过夜的。师兄……这个卡是什么卡呀?” 原来是这个问题。 秦渡漫不经心道:“——工资卡, 实习的那张, 一个月五千块, 扣了税5182块三毛六,多了没了。” 许星洲:“……” 许星洲气鼓鼓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姓秦的你果然还是小气鬼!就知道你不会给太多的!可是你明明那么有钱!” 秦渡欠揍地道:“对, 所以你还是得靠自己,师兄就这些投资,你爱要不要。” 许星洲:“……” 许星洲发自内心地说:“师兄,你果然还是你。” 秦渡从鼻子里头, 哼了一声…… “……” 许星洲认命地长吁口气,说:“不过, 的确也不是我想的最差的样子。” 秦渡一愣:“哈?”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呢,”许星洲庆幸地抚了抚胸口道:“——我还以为师兄你要加时,吓死我了。不是加时费就行。” 许星洲得意洋洋道:“大哥,许星洲不做黑的。” 秦渡:“……”- ………… …… 八月中旬,盛夏,许星洲抽了一个周六出来,陪着柳丘学姐清空了她的家。 柳丘学姐住得非常偏远。 她毕业之后离开f大,那时候她还在疾控上班,月薪近万,不至于拮据——于是她租的第一所房子在疾控旁边。 可是她只做了半年就辞了职,转而去图书馆工作,图书馆的工作不仅清闲——而且还相当穷,显然支撑不起每个月近三千的房租。 因此柳丘只得换了个租房。许星洲以前只知道学姐上下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学姐究竟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 柳丘学姐站在昏暗的小出租屋中,不好意思地让开了门。 楼上有夫妻在大声吵架,铁格窗透进一丝狭长阳光,整栋鸽子楼栋闷热如同蒸笼。 小出租屋逼仄而潮湿,没有开空调,墙板摸着湿乎乎的,浸满了囤积数年的上海潮气——那甚至都不是墙,只是一块复合板,即将被主人丢弃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许星洲那一瞬间,甚至想起了香港的笼屋。 柳丘学姐对许星洲笑道:“反正学姐也带不走了。” “有什么想要的就拿吧。” 许星洲问:“学姐,是八月二十的火车吗?” 柳丘学姐点了点头,伸手一摸窗帘,说:“嗯,去了再找房子。” 许星洲点了点头,柳丘又莞尔道:“说起来,当年考编的笔记,居然有一个学妹要买……我还以为这种东西都卖不出去了呢。” 许星洲酸楚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一切……”柳丘学姐淡淡道。 “——都是我在这五年里,慢慢攒下来的。”- ——那是名为岁月的重量。 许星洲帮柳丘学姐打包好了行李。 柳丘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她毕竟只是去认真备考的,随身携带的行李无非就是一些衣服,外加一些纸笔文具和专业书。一部分冬装因为体积庞大,所以柳丘暂时托许星洲将它们收了起来,等冬天的时候再给她寄去。 一些多余的、她带不走的小东西,就紧着许星洲挑,让她拿去玩。 许星洲挑了个骷髅头笔筒、一堆杂书和小布偶,最后还拿走了柳丘学姐人生唯一一次成功从抓娃娃机里抓出来的卡娜赫拉小兔…… “刚入学的时候我豪情万丈,”柳丘学姐怅然道:“——我告诉我自己,我要成为一个能让父母骄傲的人,星洲,你知道的——我们入学的时候都有锐气,也有一些梦想。” “可是在入学后、见识过更多可能性之后,我开始后悔。” 许星洲怅然嗯了一声。 柳丘学姐自嘲一笑道:“……星洲,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吗?” 于是许星洲抬起头来,看着她。 柳丘学姐道:“——我和我父母大吵一架。” “我的父母哭天抢地,扬言要和我断绝关系……”柳丘学姐道:“我父亲说我丢脸,说如果我辞职去重考的话,他们就等于没有养过我这个女儿,我妈诅咒我将一事无成,她说我脑中满是空想。” 柳丘学姐认真地说:“可是,星洲,我不这么想。” “那些他们觉得是空想的,我的想法——”柳丘学姐望着那线窗户说: “我却觉得那些想法和老旧的我截然不同。它意味着我的新生,意味着我自己的选择。我将去为了它拼命,因为它,我在此时此刻,年轻地活着。” 柳丘学姐长相寡淡,许星洲甚至有时候都记不起她的脸——她就是这么的平凡,像宇宙间千万繁星中最朴素的那一颗,毫无特殊之处。 可是在她说话的那一刻,许星洲却觉得,柳丘学姐的灵魂犹如一颗爆炸的超新星。 许星洲又忍不住想哭,小声地问:“……是不是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呀,学姐?” 柳丘学姐想了会儿,眼眶红红地道:“也不是辣。” “以后你去北京还会再见到我的,”柳丘学姐沙哑道:“到时候请你吃烤鸭,全聚德,说不定以后我也会回来。” 许星洲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认真揉了揉眼眶。 接着柳丘学姐捉着小兔子粉红色的小耳朵,一边拽着拧拧拧一边猛男落泪:“……呜呜我真的好舍不得!!兔兔都怪妈妈不争气……” 许星洲宽慰她:“以后还会有的,学姐你放心。” “世界上有这么多抓娃娃机,”许星洲说:“而且还会有这么多抓娃娃的机会,我们总会抓到的,对吧。” 于是柳丘学姐用兔子耳朵,抹了抹小红眼眶…… “你说得对。” 她用兔兔粉红色的小耳朵擦着眼眶道: “——毕竟人生这么长。” ………… …… 八月盛夏,柳丘学姐背着一个行囊,离开了她生活了近六年的城市。 她买了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t1462,搭上火车去了北京,去那里上编导专业课辅导班。 人生又能有几个六年呢? 柳丘学姐曾经说她来上学时就是走的上海火车站,那个站似乎是全上海唯一一个还能走k字头和t字头的站点了——那个站外面犹如迷宫,广场宽阔,却奇形怪状,连地铁站都长了一副和人过不去的嘴脸。 而戏剧化的是,柳丘彻底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刻,也是从那个火车站走的。 许星洲后来总是想起,柳丘学姐在安检通道前,最后向外看的那个——充满酸楚和希望的眼神。 她们都曾拿着录取通知书,背着一袋袋的行李拖着大拉杆箱,在那一年九月二日的骄阳下寻找新生群里反复提及的、位于北广场的接站大巴——那些来自外地的孩子几乎没有不渴望能在这城市留下,然后拥有一个家的。 二十四岁的柳丘学姐,在六年后,背着一无所有的行囊离开。 许星洲为她难受了许久,却又无法不为她的勇气和选择感动。 …… 二十岁的许星洲趴在桌上,一抽鼻涕,用手指擦了擦眼眶…… 赵姐关心地问:“小柳走了,你就这么难过?” 许星洲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鼻涕,说:“嗯、嗯……受学姐这么多照顾,最后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而、而且……”许星洲抽着鼻涕道:“我的假期社会调研写歪了,调研方法和统计方法都有问题,我男朋友昨天晚上随便瞄了两眼就给我指出来了好长一串毛病!现在又得彻底推翻重来,我的暑假只有七天了……” 赵姐同情道:“……真惨,我儿子的社会实践报告也还没写,现在在家补作业。” 许星洲想着秦渡指出的问题,充满希望地问:“赵姐你儿子今年……?” 赵姐说:“小学二年级。” 许星洲:“……” …… 图书馆下午明媚至极,许星洲抑郁地坐在一堆扎小马尾戴头箍的小学生中间,做着自己的暑假作业。 高中老师说,大学里没有暑假作业,都是假的。 她高中时期的所有朋友如今没有半个是有闲的,他们要么是社会实践报告要么是社会调研,或者就被迫出去实习做志愿者充实简历,总之愉快的暑假完全不可能发生…… 最凄惨的当属读师范的几位朋友,在师范就读生其中,最惨的一位当属一位男生——他从高中时写字就相当丑,于是他大学的粉笔书法课理所应当地挂了科,接着就顺理成章地喜提六本字帖的暑假作业外加社会实践报告一份,左手补考右手作业,站在宝塔湾就能听见长江哭的声音。 如今他在同学群里疯狂求购大家写完的字帖。 许星洲想起学姐的离去,又想起秦师兄——接着,她对着电脑屏幕,又叹了口气…… “——星洲?” 她旁边的姚阿姨关心地问:“怎么了?一下午都唉声叹气的。” 许星洲一愣,没精神道:“……诶?啊……没什么……” 姚阿姨十分坚持:“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问题?和阿姨说说看。” 许星洲挫败地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老问题了。 这些令她唉声叹气的东西,甚至从她发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存在。许星洲在无数个夜晚中意识到自己与师兄的不相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家庭鸿沟,和那些所复苏的、许星洲的骨子中铭刻的对一个家的渴望,和对‘不相配’一事的、近乎逼人逃避的恐惧。 许星洲害怕得要命,却又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许星洲不知道该如何对别人说,也惧怕别人的嘲笑,那些她的认知中存在的‘门当户对’与‘豪门联姻’。更可怕的是这些东西并非杜撰,而是真实存在的。 许星洲望向姚阿姨。 姚阿姨看上去至少已经四十多岁了,她是一个天真善良的人,却又活得极其通透、人情练达。许星洲对这个年纪的人的现实感有着极其明确的认知——四五十的人已经非常现实了,何况姚阿姨还天天想着勾搭自己做她儿媳妇,总之不可能看好许星洲和秦师兄。 但是姚阿姨却说:“星洲,我们也算认识一个暑假了呀。” 许星洲:“诶……?” “我们都认识一个暑假了呀!”姚阿姨皮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姨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所以,星洲,阿姨请你喝杯咖啡。” “——我们去聊聊好不好?”- ………… …… 大概是疯了。 星巴克里咖啡豆磨碎的香气扑鼻,落地橱窗洒进碎金。分明是下午时分,人却不太多,姚阿姨笑着和熟识的店员女孩点了点头。 许星洲挠了挠头,腼腆道:“阿姨,不让你破费啦,我自己买就好。” 姚阿姨说:“大学生能有多少钱——” “可是我现在有工作了的嘛。”许星洲笑道:“阿姨,还是我请你吧,你都请我这么多次了。” 姚阿姨就不再推辞。 许星洲点了一杯红茶拿铁和一杯美式,两个人在窗边落了座。 姚阿姨抿了一口美式,莞尔笑道:“星洲,你居然还知道我的口味的?” “嗯?加糖去冰多水嘛——”许星洲笑了起来:“阿姨,不是我吹,我讨我家后宫欢心就是靠我的细心!没有人不会为细心的我沦陷!” 姚阿姨笑得发抖,说:“行吧,行——来,说说看,你一下午都在叹气些什么?” 许星洲停顿了一会儿…… 要不然装作是作业的问题算了?许星洲那一瞬间闪过一丝大胆的想法,接着就听到了姚阿姨的声音。 “——除了作业。”姚阿姨冷酷地说。 许星洲:“……” “如果你和我说你的暑假作业的话,你就是在糊弄我,”姚阿姨漠然地说:“请我喝咖啡就是为了缓解糊弄我的愧疚。这种招数我五岁的时候就用过了。” 许星洲:“……” 这是哪里来的秦渡的精神挚友!许星洲简直惊了,觉得俩人分析的脑回路都一毛一样…… 许星洲:“呜好吧……” “是、是这样的,”许星洲愧疚而痛苦地道:“阿姨,我……确实是我男朋友的原因,我以前没有提过他的……嗯,他的家庭。” 对面的姚阿姨一怔。 “是、是这样的……” 许星洲羞愧得耳朵都红了: “……他家,其实,特别有钱……” 第93章 “……他家, 其实, 特别有钱。” 许星洲说完,观察了一下姚阿姨的表情——姚阿姨表情似乎非常漂移。 ……似乎不太理解,许星洲想。 毕竟大多数人对有钱二字的概念是和他们同一个次元的——而家里有一个那种规模的上市公司显然是另一个维度了。有钱人分两种,只需要对自己和少数人负责的普通有钱人和需要对成千上万员工和社会负责的企业家,秦渡家里显然属于后者。 “非常、非常有钱,”许星洲认真道:“具体能有钱到什么地步,我其实也不了解——我师兄……就是我男朋友,曾经告诉我, 他家的公司在他读初中的时候上市了。他曾经和我开过玩笑,让我要分手费的时候朝着九位数要。” 姚阿姨深深地看着她:“……嗯。” 许星洲端起红茶拿铁摸了摸,塑料杯身外凝了一层凉凉的水雾。 “而他本人, ”许星洲挠了挠头:“……虽然我经常吐槽他,骂他是个老狗比。可是他真的很优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长, 学习为人都无可挑剔, 玩玩得来, 学习也比所有人都强,人生的履历, 当得起金碧辉煌四个字。” 姚阿姨点了点头,示意许星洲继续说。 许星洲坐在阳光里,又微微停顿了一下。她的头发扎在脑后,脖颈细长, 眼睫毛垂着,手指搓揉着柔软的杯子。 “……可是我, ”许星洲低声道:“姚阿姨,我和路人甲也没有两样。” 许星洲挠了挠头,自嘲地说:“……不对,也许我还不如他们呢。” “我从小就没有家。” 许星洲垂下了脑袋,低声道:“……我爸妈离婚了,都没有人要我,从小就有小孩嘲笑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是因为我不听话爸妈才离婚的。只有奶奶是爱我的,可是她在我初中的那一年就去世了。” “我精神一直不健康,”许星洲嗫嚅道:“抑郁症重度发作过三次,最长的一次住院住了半年,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五月份,我一旦发作,就满脑子都想着去死……” 姚阿姨怔怔地看着她。 许星洲莞尔道:“阿姨,是不是很神奇?其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理解……” “为什么我明明这么喜欢这个世界,我自认为我挺活泼也挺开朗的,”许星洲沙哑道:“……可是却受了来自死亡的诅咒。” 姚阿姨酸楚地唤道:“……星洲……” 许星洲又挠了挠头,笑着说:“不过,这个都不重要啦。” “还是说回我师兄好了,”许星洲笑道:“他对‘师兄’这个称呼可执着了,说是很有亲密的感觉——我不理解,但是叫得也挺顺口的。” “我师兄,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在一个很和睦很温暖的家庭里。” 许星洲说着,喝了一口红茶拿铁。 “——他的父母对他大撒把,却也非常爱他。”许星洲笑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是面对那么多诱惑的家庭呀……所以我真的觉得,他父母应该会是非常美好的人。” 姚阿姨嗯了一声。 许星洲说:“而我从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那样的家庭。” 然后许星洲叉起了一小块三明治- “我从小就想要那样的家庭,”许星洲低声道:“……可是我也知道,他的父母没有任何理由喜欢我。” 姚阿姨难受地道:“星洲……” 许星洲自嘲地说:“我这种人,就算放到我们当地的媒婆堆里,都是要招嫌弃的。” 姚阿姨似乎隐忍了一下,拿着咖啡说:“星洲,你怎么会担心这个呢,你男朋友那么爱你,我要是你,我根本都不会操心的。” 许星洲笑了起来:“阿姨,你和我好朋友都是一个论据诶。” “我家雁雁也说,你男朋友爱你不就好了吗。”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地道:“她说只要男朋友站在我这一边就不会有问题。他既然都说了,肯定会把家里那边给顶住的。我男朋友确实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别担心,他家的那边他会搞定。” 姚阿姨放松地道:“嗯……这不就行了吗?” “长辈晚辈关系就是这样的哦,”姚阿姨调皮地笑道:“只要男人能争气,那么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啦!我老公就很争气。” 许星洲却说:“……不是的。” 姚阿姨一愣。 “我怕他从此和他家里有隔阂了。”许星洲小小地捏住了自己的虎口,“……那毕竟是我从小就想要的家庭,我不愿意……” “——就算我没有办法拥有,“她说:“我也也不愿意破坏它。” 那一刹那灿烂的阳光浇没了那个女孩。 窗外行人与车匆匆而来攘攘而往,白色大鸟穿过城市上空,遮阳伞上云流如川,烁金万里。 姚阿姨怔怔地看着她。 ——面前的女孩她几乎不以任何伤口示人,赤子而干净,甚至从未细想过这个对她这么好的阿姨,究竟是谁。 …… 姚汝君第一次见到许星洲,还是五月份的时候。 那时这个女孩以一个无助而绝望的姿态蜷缩在床上,她的儿子站在门口——而姚汝君对这个女孩的第一印象,只不过是‘长得漂亮’,可是却‘总是在哭’。是抑郁症发作了。 怎么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经历这种事儿,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姚汝君觉得可怜,她抚摸了那姑娘的额头,于是许星洲奇迹般地睡了下去。 姚汝君直觉认为,她其实会很喜欢这个姑娘。 ——可是再喜欢也不行,那时的姚汝君这样想。 她毕竟是母亲。 而母亲总是负责想东想西。 如果秦渡只是受了蛊惑呢? 他们家庭条件终究不太一样,如果这女孩其实居心叵测呢?那是她从小到大尖锐到交心都困难的儿子,对这家庭出身平凡甚至恶劣的女孩,这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的姑娘露出了死心塌地的神情——她的身上会有什么令儿子如此着迷的东西么? 五月份的姚汝君这样询问自己。 想谈恋爱就随意吧,但是‘家庭’两个字太奢侈了。 ……姚汝君不愿意干涉,也不愿意接纳她。 可是,尽管如此,姚汝君还是能从她身上觉出一丝‘特别’之处。 那一丝温柔的情绪牵着姚汝君的手指,另一头则细细地拴在许星洲的指尖——那个蜷缩在床上的、犹如凛冬大宅门前的襁褓一般的孩子。 所以姚汝君很担心。所以姚汝君和侄子打听她的现况。因此姚汝君亲手熬了鸡汤送到医院,希望许星洲能快点好起来。 ——我会有接纳她的想法吗? 暮春时节在厨房熬着鸡汤的姚汝君,还不知道。 ………… …… 盛夏静安,店外长天当日,热浪滚滚。 店里头冷气十足,有老阿姨在里面带小孩,此时吵得要命——那个小孩蓦地一声撕心裂肺的、表达快意的尖叫,唤回了姚汝君的思绪。 她只是走了一会儿神,许星洲现在居然已经笑眯眯的了。 姚汝君看着对面的许星洲,歉疚道:“抱歉,阿姨刚刚发呆来着……星洲,你说到哪了?” 许星洲立刻将眼睛弯作了两弯小月牙儿…… 她是真的讨人喜欢。 姚汝君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如今已经毫不怀疑许星洲自称的‘妇女之友’身份。 “原来在发呆呀。”许星洲甜甜地道:“阿姨我刚刚在吐槽我师兄来着,真的是同人不同命,人比人比死人,阿姨你想想,有钱学习好,连有钱人标配的不幸家庭都没有……” “我真的,”小姑娘眉眼柔和:“最羡慕的就是他的家庭了。” 姚汝君酸涩地嗯了一声。 璀璨天光融进了姚汝君的美式咖啡。 对面的、坐在阳光中的年轻女孩拽着只别了花花绿绿徽章的帆布小包,手上以中性笔画了几颗带光环的行星,像个小学鸡会做的幼稚事情。 前几天她好像还贴青蛙军曹的贴纸来着……姚汝君哭笑不得地想。 “说实话,阿姨你们家那样的,我也羡慕得要命。” 许星洲说。 然后许星洲又温软道:“——可是这种东西强求不来。” “我的运气已经很好了,”许星洲开朗笑道:“哪能什么便宜都被我占掉,如果我男朋友父母不喜欢我的话我就乖一点,还不喜欢的话就再乖一点……” 许星洲还没说完,姚汝君就颤抖着开了口。 “——你会有的。” 姚汝君说。 “星洲,”姚汝君看着许星洲,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保证道:“……你会有的。” ——家庭。遮风挡雨的屋檐。避风港湾。万里夕阳与归家的路。家人与爱。 那些她在无数个夜晚里,哭着祈求的一切- ………… …… 开学的那天,淅淅沥沥地飘着雨。 许星洲坐在副驾驶上缩成一个球球,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外头堵得水泄不通。她翻自己的手机,学生会群里在临近开学时又热闹了起来,现在一个部长和一个副部在因为派迎新车的问题吵架。 秦渡也被堵得烦躁,不高兴地问:“许星洲,你不能不回学校住吗?” 许星洲啃着师兄囤在车上的小星星糖说:“这个!这个很困难啊!肯定是要搬回去铺盖的!不可能二十四个小时和你黏在一起……” “师兄都说了。”秦渡威胁似的道:“你要是有课,无论什么时候师兄都开车接送,他妈的都准备给你当专职司机了,而且早上还有早饭——” “可是,师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意志力,”许星洲说:“早上八点上课,会选择五点起床的。” 秦渡:“……” 许星洲又控诉地看着他说:“再说了。睡眠可能还不太够。” “这问题好解决的。” 秦渡厚颜无耻地开口: “——你早上有课的话,师兄保证只搞一次。” “……” 这他妈也太不要脸了! 许星洲气得,忍不住用星星糖砸他…… 秦师兄此时被开学大军家长将车堵在路上,还要被准备跑路的小师妹用星星糖砸脑壳,动机有了机会也有了,便直接把许星洲摁进了副驾驶座。 “回宿舍可以。”秦渡危险道:“宿舍不是你家,你家在师兄那。明白了没有?” 许星洲脸微微一红,认真点头:“嗯!” 过了一会儿,许星洲又忍不住抬他杠:“师兄你的占有欲我明白了,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宿舍是我家’为标语的宿舍文化节怎么办?” “文化节是好东西,但是吧。” 秦渡欠揍地说: “——但是吧,许星洲,你只要参与,我就让你知道我有多小心眼。” 第94章 终 九月骄阳如火, 许星洲夹着电脑冲出华言楼时, 热了满头的大汗。 这哪里有半点秋天的模样,许星洲一抹额头的汗水,艰难地扯着电脑线往外走,楼梯上人来人往,有刚上完国关课的留学生用法语讨论着什么。 “我说真的,”一个女生一边走一边道:“我发现写论文真是第一生产力!从我开始提前写毕业论文以来我已经把我们宿舍大扫除了三遍了……” 另一个女生说:“我从开始写review以来已经把中央电视台农业频道的致富经看了一百多期了!我发现养猪这件事很有意思……” …… 许星洲目送着那两个研究生按电梯上楼,估计是上去找导师的,然后她电脑的电源线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程雁在外头喊道:“赶紧!这节课pre是你做!” 来上课的人熙熙攘攘, 许星洲一扯掉在地上的电脑线,喊道:“我知道啦——!” 然后许星洲赶紧抱着电脑冲了出去。 外头万里骄阳,楼外晒得爆炸, 程雁啪地撑开遮阳伞,说:“粥宝, 一眨眼我们就是大三老黄瓜了。” 许星洲笑道:“嗯, 马上还要当腌黄瓜呢。今年看这模样估计忙得很。” 然后两个人走进了炽热的阳光底下, 地面犹如铁板,许星洲穿着小皮鞋都感受到了五十六度的地面温度, 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太热了,”许星洲痛苦地道:“怎么可以这么热……” 程雁大方地说:“午饭我请你喝柠檬水,到时候再说吃不吃。” 许星洲眼睛一亮。 然后程雁又莞尔道:“你家师兄呢?” 许星洲眼睛里的小星星立刻没了,她叹了口气, 抱着电脑加快了步伐- 祸不单行,教室里空调居然坏了。 老师只得大开着门, 开着窗,窗外蝉鸣不断。 在社科院系里新闻学院算男生很多的院了——男生多意味着他们稳定地发着臭,许星洲顶着酷暑做完了小组pre。她讲了一通当前热点的中非关系,又分析了一点当地经济和产业链的适配程度,下去之后就昏昏沉沉熬到了下课。 程雁推了推她道:“下课了。” 许星洲又揉了揉眼睛:“……嗯?嗯……” 许星洲站起来收拾包。 大三的课程半点不松,甚至花样百出,许星洲上了几个星期的课就觉得很疲惫,加上暑假也没能出去玩,窗外传来军训的新兵蛋子们喊口号的声音。 李青青好奇地问:“你男朋友呢?跑了吗?” 许星洲点了点头。 “这几天是不会见到他了。”许星洲不爽地掐着自己的小挎包,像是在拧着什么人的脖子,说:“他们数院的大四有个field research,这几天不在学校。” 估计是天气太热,事事又不太顺,男朋友还滚去田野调查的缘故,许星洲看起来,好像有点低落…… 李青青忍不住摸了摸许星洲的肩膀。 她刚想安抚两句,就看到了许星洲握住了拳头,喊道: “——今天我听说本部食堂的有凉粉了!” “青宝,我去去就回!”- ………… …… 学校的一切,实在乏善可陈。 无非就是上课下课作业和课堂活动,周末去开个学生会例会而已。学期初试听课,窗外有军训的倒霉蛋愣是被迫跑到了南区,在外头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 许星洲在周五下午没有课,而秦渡也不在学校,没法拉他出去浪,她就躺在宿舍里发呆。 312宿舍的天花板上悬着灯管,下午阳光金黄璀璨,蝉声长鸣。 他们居住的老校舍少说也有三十年历史了,许星洲挂床帘的绳子上被她绑了几只鹅黄色的莎莉鸡,此时呆呆地转着圈圈,许星洲想起自己大一时晒成一只煤球,在十一假期即将开始的那一天,笨拙地把这个床帘挂了上去。 那年军训即将结束的时候,许星洲交上军训心得,赤日千里,当天下午就买了一班绿皮火车,无声无息地跑去了中国的角落——彩云之南,滇池洱海。 十八岁的她只背了个双肩包,包里揣着五百块现金、银行卡和身份证,只身一人,无声无息地跑去了中国的西南角。 ——彩云之南。 那里梅里雪山千里延绵,水云浩荡。 泸沽山水一色,飞鸟掠过如镜湖面,纳西族女人嘴唇涂着口脂,面颊红如晚霞,她们一敲皮鼓,手上银饰铮然作响。 十八岁的许星洲笑着在湖边抚摸松鼠的肚皮,用刚胁迫客栈老板学来的半吊子纳西语告诉那些姑娘‘你很漂亮’,‘你很美’——那时她在湖边拍照,离开的时候弄丢了自己的身份证,差点连学校都回不去。 …… 许星洲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次去哪?便宜一点的国外? 她十八岁的时候确实是穷,确切来说十八岁的时候不穷的人反而不多。她那时候浑身上下加上现金也只两千多块钱,怀揣两千块人民币的小穷光蛋能跑到云南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壮举——可现在就不一样了。 暑期工的收入和学期初的虚假繁荣令二十岁大学生许星洲膨胀……她看了一会儿机票,认为新西兰还是去得起的。 ——大洋洲人烟稀少,又正是冬天,应该可以看到非常美的星空。 而且绝对,一点都不热- 许星洲做旅游计划,做的极其熟练。 毕竟她搞攻略的次数太多了,搜了三四个攻略一综合,半天下午就整合出一份五天六夜的计划。她把计划整完之后,觉得计划实在是太完美了,不把秦渡拽着一起走简直对不起这份攻略。 她刚打开手机,就看到秦渡发来的微信。 秦渡问:“星洲,在宿舍吗?” 许星洲笑了起来,打字回复:“不告诉你,你猜猜看,猜中了也没有奖励。” 秦渡:“???是我给你脸了?” 他那语气,极其,凶神恶煞…… 然而架不住秦渡和许星洲是情头——他们分别是沙雕企鹅和另一只更沙雕的企鹅,此时连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沙雕企鹅是蹬鼻子上脸王者段位,立刻道:“猜不中我就不和你回家了!” 更沙雕的那只企鹅:“……” 那只更沙雕的企鹅说:“下楼。我在你宿舍楼底下,我们一起吃晚饭。” 过了会儿又补充道:“带上手机充电器,我手机快没电了。” 许星洲挠了挠头,把插头拔了下来。 已经快四点了,太阳现出一丝玫瑰色儿,暖洋洋地晒着许星洲粉红色的床帘。 许星洲将床帘一拉,与对床上正在敷着面膜蹬腿的程雁四目相对。 程雁:“……” 许星洲笑道:“雁宝!我去吃饭啦!” 程雁好笑地说:“行吧,我本来还打算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定外卖……算了,和你家师兄玩得开心一点。” 许星洲开心地应了,将充电器捏在手里,和程雁道别,然后快乐地跑下了楼。 宿舍楼向阳面映着整个校区。有学小语种的女孩背靠在阳台上,举着topik教材准备十月份的考试,她发音生涩,一手咔哒着晨光圆珠笔。 太阳温柔地覆上许星洲的睫毛。 ——这个世界真好。 许星洲笑着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问好,又被她们报以微笑。而许星洲穿过一楼长长的走廊时,她瞅见秦渡正站在花丛里,仰头看着四栋三楼的阳台——远处篮球场传来喝彩,他就回头去看。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在宿舍楼下等待女朋友的大学生。 被他等待的女孩滴一声刷了卡,跑了出去。 校舍间阳光金黄,年轻女孩如火裙角蹁跹,她笑着喊道:“师兄——!”- 空气仍是闷热,可是已经能看出来,这是个将有火烧云的好天气。 秦渡将手机收了,使劲儿一拧小师妹软软的鼻尖儿。 许星洲被捏得吱吱叫,被捏得鼻音都出来了,痛苦道:“疼、疼疼……不许捏乐!” “师兄,”许星洲被捏急了,手忙脚乱地去拽他的爪子:“……你怎么会几道我在、在宿舍呀?” 秦渡漫不经心道:“还能在哪?” 然后他又对着许星洲红红的鼻尖儿一弹,恶劣道:“晚饭去哪?” 许星洲小声说:“师兄,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知不知道最近的国际局势就是交流与互融?” 秦渡一愣,头上冒出个问号,示意许星洲继续说。 “交流,”许星洲严肃地说:“互融,文化交汇。就像中国对待非洲同胞一样,我们主动走出去,又要把新的东西迎进来,师兄,我们现在面对着一场文化交流的机会,而我想和你一起去尝试一下。” 秦渡严肃了起来:“什么东西?” 许星洲比他更严肃:“为学者当海纳百川,博学笃志,更当紧跟时代潮流,不怯交流,不畏路远!我们应该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坚持对外开放,加强校际交往,而我们面前就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秦渡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许星洲在放什么五彩七星屁…… “总结一下就是,最近我们和隔壁t大联办食堂文化交流节,隔壁t大脑子瓦特,被老师忽悠傻了!跟我们交换了俩食堂师傅。” 秦渡:“所……” 许星洲打断了他,快乐地一拍秦渡的肩膀:“所以我们现在有网红红烧大排吃了!” 秦渡:“……” 这他妈也太能bb了吧!秦渡对着许星洲额头,就是一巴掌…… 秦渡拍完都没解恨,又捏着许星洲的后颈皮,不爽地问:“哪个食堂?” 许星洲甜甜地、又有点狗腿地笑了起来,答道:“——回答师兄,红烧大排在蛋苑。” 秦渡看着许星洲,许星洲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又可怜巴巴地搓了搓小爪子。她身后的白花开成一团,秦渡又噗嗤笑了出来。 ——怒火无影无踪,这他妈哪能发出半点脾气啊。 秦渡忍笑道:“小师妹,你们新闻学院的都这么能水么?” 许星洲洋洋自得:“不然呢,你以为我文综小霸王的称号是白来的吗?” 秦师兄噗嗤笑了出来,继而紧紧扣住了他的星洲的手指。 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十指之上,犹如岁月镀上的光影。 接着秦渡和许星洲一起去她所说的那个食堂。 路上有俩年轻男孩给里给气地俩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篮球场上少年拍着球,在金黄的夕阳中三步上篮;有老教授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单车车兜里装着保温杯和经济思想史的教材,歪歪扭扭地向前骑着,车把手上还挂着个菜篮子。 秦渡看了会儿,颇有点动心道:“……看上去买菜也挺好玩的,回头师兄也去试试。” 许星洲:“那我也去!” 秦渡噗嗤笑了起来,把许星洲的头发揉了揉- 食堂里,人非常多。 毕竟t大红烧大排的名头太响了,四点多就已经排了长队。秦师兄令许星洲先去窗边等着,自己拿了饭卡去排队——如今他居然也挺习惯吃食堂的,也知道哪个窗口的菜相对好吃。 许星洲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她在酒吧第一次见到秦师兄的样子。 当时她大放厥词说“只要你能找到我,约个时间,我一定让你好好出这一口恶气”的时候是觉得他绝对是个恶臭成年人、纨绔富二代——他当时身上别说一点了,连四分之一点学生的气息都没有。 现在的秦渡,看上去,居然像个大学生。 许星洲觉得很好玩,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师兄身上多了一股青葱锐利的味道,接着就看到秦渡拿着餐盘和在队伍最前面的人交涉片刻,从钱包里掏了钱,买走了那个人的大排。 许星洲:“……” 这位大学生连半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掏钱也不手软,又拿了筷子,把别人买的那盘大排一端,去别的窗口刷了一大堆菜,端了回来。 “……” 许星洲难以置信:“……你居然在学校食堂,花钱插队?!” 秦渡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插队?许星洲,这叫花钱购买服务。花钱插队是侵犯后面来人权益的事。会被骂的。” “但是,”秦渡把筷子递给许星洲,散漫道: “——花钱买别人刚买下的大排,叫做‘买二手’。” “我买下他一开始买的那份,然后让他再重新买自己的,毕竟很多人都会找室友代打饭,明明都是指向同一个结果,可是这样一来后面排队的人情感上接受度就会高得多——小师妹学着点。” …… 这不还是插队吗! 插队都要搞心理骗术,这个人怎么回事…… 然后秦渡说着说着自己又笑了起来,伸手在许星洲头上微微揉了揉。 “好好吃饭吧,小师妹。”秦渡温和道:“大排挺不错,以后再带你吃。” …… 曾经的秦渡尖锐冰冷,犹如冬夜一轮巨月。 刚认识他时,许星洲其实不止一次感受到过,秦渡身上透出的痛苦。 ——他应该是痛苦于自己的存在、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厌恶‘秦渡’二字与生俱来的优秀和扭曲,又厌恶这个连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许星洲甚至冥冥地有过一丝感觉:秦师兄以前根本无所谓活着,更无所谓死去。 ——那想法,并非不能理解。 毕竟许星洲所能想到的一切几乎都在秦渡的舒适区之中:地位、金钱和物质,而他又极其的聪明,犹如《旧约·创世纪》中被逐出伊甸的人与他们的子孙:他们聪慧过人,被神降下名为巴别塔的永恒诅咒。 巴别塔。 以前的他想过死,却也无所谓去死,眼里进不去半个人,麻痹地苦痛着。 可是—— ——可是秦渡如今坐在食堂里,他看着许星洲,也看着往来众生,没有半点厌世模样,甚至满怀热情地,把第四块大排堆在了许星洲的餐盘上。 “多吃点,”秦渡热情洋溢地说:“大排很贵的。” 许星洲被塞得快漾出来了…… 远处有人和他喊了一声“师兄好”,秦渡对他们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和女朋友一起吃饭。 他以前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会不会……我是说万一的万一,许星洲有点希冀地想:秦师兄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喜欢起‘活着’这件事了呢- …… 太阳没下山时,外面仍然挺热。 红日染云霞,阳光与体温一个温度,军训的新生们口号声响彻天穹。秦师兄牵着许星洲的手穿过校园,木槿花开得沉甸甸的,他们就走在金光之中,许星洲偷偷看了看秦渡,秦渡正散漫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 他们身旁有人笑着骑着自行车穿过法国梧桐,黄金般的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有架着眼镜的脱发博士生行色匆匆地拎着泡沫箱跑过去,应该是忙着去做实验,教学楼门口有老师夹着公文包靠在墙上,像是等待着什么人。 众生庸碌平凡,却温暖至极。 ——那些平凡幸福的生活。 秦渡却突然拉了拉许星洲的手,指了指远处夕阳下的草坪。 “星洲,”秦师兄饶有趣味地说:“你看。” 许星洲一愣,远处草坪被映得金黄,万寿菊绽于炎热早秋。 一个老奶奶站在草坪上,她穿着一条紫罗兰色的连衣裙,发丝雪白,烫得卷卷的,一手挎着个小包,她的老伴儿估计刚下课,手里还拿着教材,也穿得挺潮。 老爷爷一手挽着她,接着两个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在流金夕阳中接了个吻。 许星洲耳根发红,笑了起来。 “以前经常会看到的,”许星洲笑眯眯地对师兄说:“咱们学校的老教授和他们的妻子,大多可恩爱了。这个教授我以前还去蹭过他的课,他是教西方哲学史的……” 然而秦渡突然开了口: “我以前连想都没想过……”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许星洲一愣,斜阳没入层积云,她几乎被夕阳耀得睁不开眼。 “——兴许二十岁上就死了,也兴许能活到四五十岁。” 万丈金光镀在秦渡的眉眼上,他自嘲道:“——师兄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关心。” 许星洲那一瞬间,愣住了。 然后秦渡使劲捏了捏许星洲的脸。 “现在呢,师兄觉得,”秦师兄的眼睛眯成一条惬意的缝。 “——师兄老了的话,估计要比那个老教授帅一些的。” 许星洲扑哧笑了出来。秦师兄确实长得非常帅,她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秦师兄应该没有骗人——至少没有骗她。 万千世界扑面而来。 浪子的手掌流淌过暖洋般的静脉,搏动着如山岳的肌肉。 许星洲在夕阳中,紧紧握住她身边的秦渡。 ……先不要提带他出去玩了吧,许星洲告诉自己。 就让他继续享受一下人生里的这点儿乐趣。 过几个周——不,几个周有点太长了,就过几天再说。让他在当下好好过一下这些平凡的、诗歌与水梨般的日常。 反正去新西兰攻略是已经做好了的嘛,又跑不掉。不行的话,还可以等到南半球的春天呀——师兄好不容易将自己与世界系了起来,现在不急于去冒险。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大地,云层撕扯,露出最后的玫瑰色。 许星洲开开心心地勾着秦渡的手指,晃了晃。 那一对年迈的夫妻已经走了,他们便跑去上车,秦渡发动了车子,车外夜幕降临,校区中亮起温柔路灯——许星洲突然想起在学校第一次见到秦渡的那一天。 那天似乎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春日周末。 车窗外霓虹映着黑夜天穹,上海的天空连北极星都瞅不见。秦渡突然笑了起来。 他坏坏地笑着问:“小师妹,你猜猜看……今天下午师兄找你,是要做什么?” 许星洲一愣,毫无新意地答道:“……吃……吃晚饭么……?” 秦渡伸手,在许星洲额头上叭地就是一弹,接着把一个小文件袋丢给了她。 许星洲满头雾水,将那个文件袋拉链拉开——接着秦渡拧开了车里的灯,映亮了躺着两本护照和两张身份证。 许星洲的护照失踪了快半年了,她大一的时候去办了之后,就不知塞在了哪个角落里。而秦渡的护照则明显皱巴得多,显然用了一些时日了,上头还包了个皮儿,贴着一张写着字的黄便签: 「浦东t2——奥克兰国际i; 20:35-次日12:05 航班 nz289」 许星洲:“……!!!” 秦渡眨了眨眼睛,揶揄地问:“嗯?怎么说?” 许星洲那一瞬间头发丝儿都炸了。 那时他们还在校园子里。 剑兰与芙蓉树后无数同学穿行而过,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笑着或是哭着,焦虑着或是放松着。 微电子楼的实验室啪地亮起了灯。 他在这个无比平凡的世界的周五傍晚,这样宣布: “——去冒险吗?” “师兄和你一起疯一次。” …… 地上的阳光是八分钟前的太阳,现名为勾陈一的北极星是四百年前的星光。 距离银河最近的仙女星系与这颗行星,相隔二百五十四万光年。 在这亿万行星中,广袤无垠的地球上。 拥有当前的生命既是亿亿万分之一的概率,数十亿年前的生命螺旋拧合,而这无上的幸运,给予每个‘我’的存在的时间,也不过百年- 许星洲趴在秦渡的肩上,因为两张机票哭得抽抽搭搭的…… 傍晚马路堵得水泄不通,秦渡一边忍着笑给小师妹擦眼泪,一边瞄了一眼手表——那是晚上八点五十的飞机,如今已经六点三十七了,而他们连中环都还没挤出去。 “还哭?”秦渡敲敲许星洲的脑袋道:“是师兄不爱你吗?下车,坐地铁。” 许星洲,抽抽噎噎地嗯了一声…… 秦渡:“……” 秦渡明知道许星洲是对坐地铁‘嗯’的,可是还是使劲一捏许星洲的鼻尖儿,嚣张道: “放屁。” “——师兄他妈的,最喜欢你了。” 车水马龙,他欠揍地一边捏许星洲的鼻尖,一边这样说。 ——喜欢到无以复加。 喜欢到甚至接受了‘生而为人’的一切苦难。 ………… …… 生而为人,与生俱来的就是无尽的折磨。 我们脆弱敏感天性向死,恐惧贫穷与疾病,害怕别人的目光抑郁自卑,易怒暴躁,因此数千年前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一切令我们生老病死的诅咒。 ——可是,‘生’是一生也只有一次的馈赠。 所以我愿你去经历所有,愿你去历尽千帆,去冒险,去世界尽头嘶声呐喊,去宇宙航行。 人毕竟只活一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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