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要命》 《要命》 作者:张饮修 文案: 那么,还有什么招数可以摧毁我? 那浅薄的以卵击石,连石头的核心都未抓取。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主角:张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1 中国,广州琶洲岛。 华灯初上之际,国际会展中心a区展馆的照明展览迎来闭幕仪式。 一行人乘着电梯去架空层停车场。 他站在电梯的最里面,纯黑短t裇,九分牛仔裤,白色板鞋,左手无名指上勾着一顶平沿棒球帽,漫不经心的神情,闲闲而立,少年模样。 楼层数字在倒着跳动,四、三、二……他的目光浅浅落在电子屏上,似游移,似无聊,等待降落。 夏初六月,繁华都市。 再差三个月,他在这个亚洲国度的停留时间就满一年了。 电梯抵达车库所在的楼层时,电梯里的人们陆续往外走。 他戴上棒球帽,帽檐遮住了他的部分眉眼,反而使得他从人群中凸显出来。 不远处的司机一眼就认出了他。司机等在车子旁边,等着少年从电梯那边走过来。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他硬是走了十来分钟。司机只看见他途中停了两次脚步,低头,看手机。 他一低头,帽檐就在他脸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连带他整个人,也埋葬在那大片的阴影里。唯独捧着手机的修长十指显得骨节明晰,是明晃晃的美好。 略显空旷的停车场,人本来就不多。十分钟过去,那些从电梯里出来的人们都散光了。戴着简约棒球帽的人还在看手机。 他走近了。司机提前帮他打开了车门,站在旁边安静等候。 “车上有多余的果醋吗?”他低着头问了一句。 “有的,先生。”司机终于等到他说话了。 司机以为他要在车上喝,但他却站在原地随意伸出手,摊开那白皙到不见血色的掌心,长指微微蜷缩。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司机虽然满脑子疑问,依然忙不迭地弯腰去车里拿出一瓶玻璃瓶装的饮料,用开瓶器撬开铁质瓶盖,走过去,把饮料递给仍旧在看手机的少年,“先生。” 少年,先生——这两个词一点都不搭,但显然司机早已习惯这样称呼他了。 他接了饮料,转身就走,“二十二点之前等我短信。”他说。 司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好的,先生。”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尽职尽责,平日里不太敢跟这少年模样的先生说话,但这回,司机憋不住,就接着问了:“先生,你不坐车回去吗?” “我散散步。”少年头也没回,仰头喝了一口果醋。很酸,感觉很好。 “好的,先生。”司机看着他清减又高挑的背影,多问了一句:“需要我跟在你身后吗?” 他喝着果醋。他把手机揣回裤兜里,“不用。” “……好的,先生。”司机站在车子旁看了他一会儿,车门还开着。 司机关上车门,再回头看去,少年已经走远了,很快就到停车场的出口了。 广州国际会展中心距离天河区可不近,司机想:先生这是要步行回去吗? 2 一种虚无,以及窒息。 饶束已经在华南大桥晃了一下午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令人不敢过早埋头哭泣。 大白天,怎么哭? 两个小时,饶束从桥头晃到桥尾。 当她站在人行道的护栏边沿时,某种奇怪的感受袭击了她的内心,命运之徒好像在说:嘿,你看你,你怎么就走到这个境地了? 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她感到自己手脚冰凉。 累,前所未有地累,连走路都觉得累,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回荡出疲惫和迟缓。每当她想放弃些什么时,又总是会自言自语地恐吓自己:不要这么做,饶束,你将会失去很多,很多,很多。 “失去”是一个很可怕的词语。饶束蹲在护栏边上思考着。 桥下的珠江之水奔流不息,永恒不变。 她感觉,这个世界一直在快速运转,只有她一个人,停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十九岁真是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年纪。 饶束决定在今天自杀。 跳桥是她的首选方式。 3 「今天你还想死吗?请不要死。」 「今天您的步行数目未达到20000。请按时完成。」 「今天你有没有好好做人?请好好做人。」 ——手机邮件里的这些话让张修想骂脏话。在他还有耐心的时候。 而当他没有耐心的时候,他会直接把邮件移到垃圾邮件,顺便把发件人拉黑,同时考虑尽快辞掉他的家庭医生。 邮件是家庭医生发来的,每日一封,雷打不动。家庭医生仿佛拥有千里眼一样,总是在张修犯懒的时候把这种邮件发到他邮箱。 谁他妈愿意从广州琶洲岛走回广州天河区?总之张修不愿意。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据说,如果每日步行数目没达到两万步的话,像他这般身体羸弱的人就会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鬼扯。这一定是医生故意说来吓他的。 虽然张修对死亡这个主题没什么避讳,但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十分钟之前他站在国际会展中心的车库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步行回去。 他塞上耳机,蓝调在他的耳蜗里爆炸开来,浓浓的忧郁,环绕在霓红灯闪的广州街头。 华南大桥是广州最宽的跨江大桥。 夏风知人意,吹疼他的眼。 4 你曾经被风吹疼过双眼吗? 此刻的饶束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痛。 为什么?跳个桥也要经受这种小小的、刺人的疼痛?上帝真的以为这种小伤小痛就不算事儿了吗? 饶束穿了件白色连帽卫衣。听说,人们自杀的时候穿白衣比较有氛围——这是今天唯一让她感到有意思的事情。 大桥上的车辆飞速驶过,快到让人无法捕捉它们的颜色。 饶束弯腰拉开自己的帆布鞋鞋带,很容易的,一扯就松。 连鞋带都不想挽留她的生命。 饶束突然觉得很生气,她一脚踢掉鞋子,左一脚,右一脚,白色帆布鞋从大桥护栏的空隙被甩出去,最后掉进珠江,了无痕迹。 她趴在护栏上凝望着那双消失的鞋子,直到再也看不见。 汽车划破夏风的声音从她耳旁呼啸而过。 今天跟昨天一样。 昨天跟明天一样。 两年来,饶束记忆中的每一天,都痛得要死。 她感觉自己永远都等不到真正的生活。 袜子踩在水泥地上,她踮脚,爬上大桥护栏。 5 一眼望去,华南大桥的人行道空无一人。 但是,这世上是不是有一句话话叫做“冥冥之中天注定……”? 彼时的张修还不知道这句话。 他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大桥人行道上,耳边只有蓝调的孤独气息。 长腿每迈出一步,他就跟自己说一遍:要回家,不要死。 大千世界,嘈杂人间。每一分每一秒,上演着多少绝望和迷茫,掩埋着多少无助和辛酸。 有的人一直等到着被拯救,有的人早已失去了被拯救的资格。 手中的玻璃瓶空空如也,张修笑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喝果醋的速度越来越接近于上瘾的境界了。 他这辈子就没对什么东西上瘾过。 直到他瞥见一个挣扎在护栏边上的人影。 6 饶束从来没有想过跳桥也会如此困难。 真是操他妈大爷的啊。她不够高啊,爬了很久才勉强爬上去。 “下辈子就别让我做人了好吗!”饶束自暴自弃,对着空无一人的珠江之水破口大骂,“神他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考验其身高,衡量其体重,否则连跳桥都跳不了……” “喂!” 正当饶束自顾自地骂骂咧咧时,一道清冷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虽然只有一个孤单又凉薄的音节,但这已是她世界里最轰烈的挽回。 “谁?!”饶束条件反射回头望去,“你说什么?!” “我说,”双手插兜的少年腾出左手,摘下耳机,站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说,“别死。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2章 1 饶束以一种尴天下之大尬的姿势挂在大桥的护栏上。 一条腿刚够上去,另一只脚丫还蹬着水泥地板,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很危险,很滑稽。 饶束扭头盯着不远处的那个人,她足足静止了十秒以上,就像一尊活体雕像一般,为华南大桥的人行道增添别样的风景。 路灯光线充足,慷慨地洒在那个人身上。但尽管如此,饶束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棒球帽的帽檐遮住了路灯的光线。 一个在大晚上戴棒球帽的男生。川流不息的车辆为他做背景。 而饶束的背景,则是一片黑乎乎的江水。 这边的人行道只有她跟他。他也停在那里,只说了刚才的那一句话,然后就用一双不知道具体长什么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不对,其实饶束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她,她只是感觉到了目光。那种,来自陌生人的目光,却莫名地有些灼人。 但若是他没有在看她,又为什么不走?饶束本来想维持这个姿势直到那个人离开的,但那人就是不动。 “我……”饶束趴着清嗓子,声音很小,“我的鞋子掉水里了……” 她边说边慢腾腾地从护栏上爬下来,双脚着地,米白色的袜子被路灯染得晕黄。 “不知怎么就掉了……”饶束继续小声说着,也不管那男生听没听见,“不过,并不一定要捡回来的。我不要了……嗯。” 她嘀嘀咕咕,胡乱整理着衣服,只拿眼角余光去瞄路灯下的男生。 饶束看见他抬手,重新塞上了他的耳机。但饶束依旧看不清他的脸以及表情。 2 张修当然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跟别人解释,倒不如说她是在跟自己解释。 但是,信不信,一个看过这世间很多种眼睛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真的想死。 那些想死的人的眼睛,没有颜色,只有空洞。 张修看着她眼里的黑与白慢慢浮现,从空洞恢复为灵动,然后他才重新塞上耳机,继续自己的两万步路程。 当他走近时,饶束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后背贴到了铁栏杆。 可是,人行道很宽,宽到彼此之间擦肩而过也不需要交汇眼神。所以其实,她根本不需要为他让路。 一个人从另一个人面前经过,时间总是很短的,顶多三秒。 男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旁人应该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正脸吧,饶束心想,她只能抓住机会,去看清他的侧脸。 于是,当他以普通陌生人的姿态从饶束面前经过时,饶束在这顶多三秒的短暂时间内瞥了一眼他的侧脸。 一眼,一眼就够。 一眼就铭记,一眼就滚烫。 仅此一晃而过,少年人的侧脸轮廓带给饶束某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她又往后退了一步,但已经没法退了,她的脚跟挤在后面的护栏墙根。 她反手往后,撑在护栏上。这样才能稳住自己。 为什么站不稳?饶束也不知道。 直到很多年以后,饶束顺着记忆曲线一点点回溯,才发现,她只用了三秒就记住了他年少时的模样,包括所有有迹可循的细节。 当真无可救药。 饶束记得,他那偏中性的轮廓,精致,疏离; 饶束记得,他左耳戴了耳钉,漂亮,刺眼; 饶束记得,他的短发被压在棒球帽下,乌黑,细碎; 饶束还记得,他至少比她高出十五厘米,高挑,偏瘦; 饶束甚至记得,黑色耳机线绕过他耳后,延展向下,消失在他的纯黑t裇领口处……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瞬间就能联想到“帅气”一类词语的少年,但绝对敌得过饶束认知中的“惊艳”一词,绰绰有余。 很多年后的一天,隔着整个太平洋,在电话里,饶束笑眯眯地把这些细节描述给他听,那人却立刻切断了通话,随后给她发了一份档案,是他多年前的体检表。表格的某一栏被人以淡蓝色底色标注出来,内容:【height:178cm 】。那人还以短信方式强调:「假如我没记错,光脚小孩十九岁时的身高不超过162cm。所以,请及时更正你的记忆。当年我至少比你高出十六厘米。」 就为了那一厘米的差别?他怎么这么幼稚?嘴上说着他幼稚,饶束心里却乐了很久。 你看啊,我光着脚走了好久的夜路,直到你出现在我生命里,我才敢承认,是我自己把鞋子弄丢了。 丢了便丢了罢,我不要鞋子了。我要你。 那一天,命运把最惊艳的东西给我看了一眼。 第3章 1 有人计算过步行两万需要花费多长时间么? 没有吧,谁他妈这么无聊会去计算这种玩意?又不是竞走比赛。 总之张修没有算过。 他步行时总是懒懒的;插着兜;听着音乐;喝着饮料;沿着某一条路线直走,连弯都不拐一下的;间或把尊贵的手从兜里伸出来,白皙指尖拨一下额前的碎发——这是旁人眼中的散步时的张修。 旁人是哪些人?在张修的世界里,旁人分三种。一种是希望他活着的人,一种是想要他死掉的人,还有一种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方才那个女孩属于第三种,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不胖不瘦,斜刘海短发,白色长袖卫衣,海蓝色短牛仔裤,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跟其他年轻女孩子没什么大的区别,唯独踩着水泥地的那双短袜过于突出,昭示着她决定结束生命之前所进行过的微小仪式——脱鞋。 知道吗?寻死的人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怎样死都无所谓的人,随他妈的便;另一种是连死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的人,死得特有仪式感。 方才那个女孩属于第二种,一个追求仪式感的人。 脑中忽闪而过一个画面,张修笑了一下。他在想,如果他死,应当是走着走着就漠然地栽下去了,可能连桥下的珠江水都对他的死反应不过来,懵成傻水。 前方有个垃圾回收桶,张修经过时,停顿了一会儿,侧身,慢条斯理,逼真地模仿着扔纸团的动作,借着这个角度,用眼角余光去观察后面的那个女孩。 他在确认一个陌生人的安全。 2 饶束已经没有站在原来那个位置了。 那个,十几分钟之前她还以为会成为她的死亡地点的位置。 饶束顺着华南大桥左边的人行道往前走,无所事事的步调,充斥着迷茫的速度,她把双手揣在卫衣前面的大口袋里,环住自己的腰身。这个姿势总是让她感到安全。 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的广州夜晚,有着令人炫目的生机与繁华。 只是,在这般生机与繁华面前,饶束却觉得,所有人都离自己好遥远。 耳边的汽车声音络绎不绝,口袋里的手机死一般安静。 下午考完选修课的期末测试之后,她就出来了。没吃晚饭,没拿东西,从广东金融学院一直晃荡到华南大桥,坐了几站公交,走了几条大街,漫无目的,无去无从。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饶束曾蹲在桥头,想给她亲姐打电话,但是她觉得,可能电话一拨通,自己就会哭得说不出话。 饶束跟家人讲电话总是很容易哭,所以她很少跟家人讲电话。如果一定要通话,她也说不出任何真话,全是嬉皮笑脸的伪装和勉勉强强的敷衍。 好古怪的一个女生。她也知道自己很古怪。 但已经这么古怪了,还能怎么办? 内心的魔鬼时时刻刻存在着、侵略着、剥夺着,饶束感觉自己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只有死亡这条路可以收留她。 离开学校的时候,饶束一脸平静,甚至还能对着别人微笑;可站在大桥上往下看时,却又全身都叫嚣着痛苦和绝望。 这世界的一点点善意,就可以令她起死回生。真不知是好还是坏。 饶束略低着头在走路,前面那个男生的背影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纤瘦高挑,渐行渐远。 她忍不住去注视他,每一次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即使他们两人本来就走向同一个方向,一般情况下,前面的人不会转头往后看,她完全不需要担心他突然转过来。但饶束就是害怕被那个人发现自己在看他。 一种羞涩,或者说,一种小心翼翼。 太久没感受过温柔的人,总是格外珍惜善意。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个连家人都接纳不了她的人,抓住温柔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好想用尽全身力气去珍惜。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饶束从来没说出这句话,但她早已默念过无数遍。 在十九岁这一年,饶束看见自己一直往下坠落,沿着陡峭的楼梯,翻滚,跌倒,碰撞,一路往下,无能为力,痛得无法形容,眼泪都流不出来。 然后,她的视线里走进了一个……少年。 真对不起啊,饶束在心里说,我还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定义你、概括你、形容你,我只知道你是个少年,知道你约莫长得很好看,知道你曾在夜晚阻止过一个想死的人。 彼时的饶束还没预见到,这将是她终生喜爱之人。 她好胆小,想追上去跟他说说话,可又不敢这么做。 她就一直这么注视着他,直到双眼模糊。 她看见少年好像在扔垃圾,稍侧着身,他的长指在垃圾回收桶上方轻扬而过,利落的姿态,却蕴含了慵懒。 他要走往哪个方向呢?饶束想。 3 没有方向。 不走了。 张修看了一眼计步器上的数字,差二十几步就达到两万步了。这二十几步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补上,比如,回到家后从正门走到卧室,够了。 刚才假装扔垃圾时,张修看见了那个女孩,她跟他同方向,一步一步地走,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再寻死。 扔完“垃圾”后继续走了几步,张修就停下来了,拿出手机,给司机发定位,让他过来接他。 曾有人问过张修:张,你他妈还能再懒一点吗? 当时他坦然反问:我有什么理由不能? 对方当场倒地不起。 做人,该懒就懒,要那么勤快做什么? 张修停在原地,向左,九十度转身,挪了挪,靠在大桥的护栏边上,等待司机,凝视黑夜,静静听歌。 4 怎么不走了?饶束纳闷。 前方远处的少年忽而就停着不走了,导致她的脚步也顿了顿。 该不该继续往前呢?如果,她继续往前走,他又停着不动,那,她跟他岂不是还得再交错一次? 饶束的心脏突然跳动起来,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回音。好吵,好鲜活。 久违的声音。吵得她想哭。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哭过了。真的很久很久了。 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样走下去,走到……与少年再一次擦肩而过的位置,走到……再也看不见一个温柔的陌生人的地方。 饶束不自觉地伸出手,掌心在短牛仔裤的侧边擦了擦。 她的手心出汗了,没带纸巾,黏黏腻腻,很不舒服。 她继续迈开了脚步,像每一次茫然地穿梭在大学校园里那样,一直走。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多出了一抹令她的心脏重新跳动的身影。 多么不可理喻,明明,平生素不相识,却毫不犹豫交付了心底所有的忐忑。 5 “喂……” 很清脆的女声,突破耳机里重重的摇滚乐声响,传到张修耳中。 他转头,眼前站着方才那个从栏杆上爬下来的女该。 张修没说话,也没摘下耳机,只是以平静的眼眸瞧着她。 饶束已经把双手从卫衣口袋里拿出来了,垂在身侧,有点手足无措,她提了一口气,笑着问:“你在等人吗?” 如此无厘头的一句问话,但她就是问出来了。饶束看向桥下,不敢再看他。虽然她也看不见他帽檐下的双眼。 “等车。”张修说。 放在裤兜里的左手,尾指轻拨,调小了耳机的音量。 每当听摇滚乐的时候,张修都会把设备音量调到最大,就非要震破耳膜,才能获得那些藏在音符里的肆意和颓废。 终于等到了少年的回答,饶束更加忐忑,也更加手足无措了。 “哦……等车啊。”她笑了笑,接下去就不知道该怎么搭话了。 她的社交经历一点都不丰富,大学班级里的活动也很少参加,社团活动参与了一个学期又自动退了出来。并非有社交恐惧症,但就是有些害怕与人接触。 所以,当下的情况,饶束除了笑,再也找不出其他可以跟陌生人搭讪的话题了。 她焦灼得只能挠头发。 张修神情平静,甚至平静到有点冷漠,这是他对待每一个陌生人的神情。 “那个,”饶束觉得自己的脸很热,“……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问完这句话,她简直想逃。尤其是对上少年那尖秀好看的下巴,那弧度是天生的凉薄和冷漠。乍一看还有点像女生,那种长相很出众的漂亮小姐姐才有的下巴线条。 然后她就看见,少年拿出手机,低头,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几下,最后把亮着的手机屏幕呈现到她面前。 张修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手机通讯录上的个人名片给她看了一会儿。 不超过五秒,他缩回手。重新把手机放进裤兜里,一副并无意愿与人多作交谈的样子,继续看着珠江水,耳机也仍旧塞着。 “张修……”饶束念了一声,与此同时,她记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她主动介绍:“我叫‘饶束’,饶恕的饶,束缚的束。” “嗯。”张修没看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敷衍的意味毫不掩饰。 饶束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攀谈下去了。 “我……”她欲言又止。 “早点回家。”张修在她纠结的时候说了一句,帽檐下的桃花眼依然看着黑漆漆的珠江。 但这种话语明显就是变相的逐客令。饶束当然明白。 静默了几秒或者十几秒,她提了气又呼气,呼气又提气,不敢发出任何杂音,最后浅笑着说:“好。” 说完这句,饶束不得不继续迈开步伐。 她注定与他擦肩而过。 但是饶束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对了,那个,”她艰难开口,“……谢谢你呀。” “不客气。”少年答得很和缓。他的语调至始至终没变过,声线清冽,咬字却透着某种柔软的调调,不太像广东省本地人。 饶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连人家的脸蛋都没瞧清楚,就各种琢磨他的小特征。 “那……”她张了张唇,只憋出一句话聊胜于无的话,说,“你也早点回家。” 这次,少年没再搭话。他靠着大桥护栏,耳边的耳机线与他侧脸的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黑白相衬,特别好看。 饶束的脑子里想着这些零碎的东西,挪动脚步,与他错开。 两人再一次成了擦肩而过的匆匆过客。 可这时,少年的声音又蓦地在身后响起:“这条路的环卫不太好。” 饶束很快回头,“什么?” 张修侧转脸,帽檐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袜子上,说:“路面上也许会有锐利的垃圾材质,看着点。” “嗯?”饶束反应了一会儿,也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脚,脚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袜子布料。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时,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尔后说:“好,好的。谢谢你。” 这下是真的没有别的话题可以搭讪了。 饶束默默地迈开脚步,双手又重新揣回了卫衣口袋里。 张修,张修,她默念,唇齿间萦绕出婉转又美好的弧度。这么一个发音,是他的名字。只昂张,稀悠修。很简单,很好念,莫名有了刻骨铭心的意味,从岁月深处突显出来。 饶束念到心酸。 她忽然感觉,也许,自己这辈子再也遇不见这样的人,错过了,就真的是平生不相识了。 于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饶束又转过身,对着少年颀长的身影,问:“我在广东金融学院上大学,你呢?” 第4章 1 他很熟悉这样的搭讪和相识方式,他是在另一个社交更为自由开放的国度长大的人。按照常理,应付这些对他来说应当是游刃有余。 但张修只回了一句:“我不在。” 这句话让陌生人之间的闲聊陷入彻底的冰点。除了走向结束,没有其他可能。 不在?什么不在呢?他不在广东金融学院?这样子吗?饶束抠着自己的指甲,这个答案令她在尴尬之余还觉得新奇。 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回答的。 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下去,只能转移话题:“你别站太边上去,很危险的。” 话音刚落,她就想原地消失。 这他妈是什么提示?二十几分钟之前她自己还挂在那上面呢!好像不太有资格给出这个提示吧…… 趁张修还没说话,饶束又赶紧补了一句:“我刚体验过,真的,特别危险,所以我才放弃了我的鞋子。” 好的吧,饶束你快点一头扎进江水里去吧。这么干涩的话语,这该怎么进行下去? 张修却笑了一声,很轻,很低,融在夜色里。 “知道就好。”他说。 “是呀,哈哈……”饶束也笑。 她想着,算了算了吧,真是头皮发麻,进行不下去了,擦肩而过就擦肩而过吧。 但在饶束想背转身的时候,她又瞥见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那个,”她清嗓子,问,“你是在等什么车?” 张修没答话,这种问题超出了陌生人搭讪的范围。 这场对话进行得太艰难了,饶束又清了清嗓子,指着车道说:“就,这里好像不能停车。” 桃花眼轻眨,裤兜里的手机也恰在这时震动了一下,张修垂眸去看,是司机发来的短信:「先生,需要我违章停车吗?」 靠。还真是不能停车? 为什么他这颗大脑里没有储存交通方面的常识? 2 他转身离开了大桥护栏,又一次从饶束身边经过。 他摘下耳机,随意绕在长指之间,有一部分垂下来,在他的海蓝色九分裤旁边轻轻晃。 两人同路,饶束光着脚走在他身后,嘴角一直往上扬,控制不住。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傻乐什么。 “你,”饶束挣扎良久,还是问了出来,“你在哪里上学呢?” “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学生?”走在前面的人反问了一句。 “啊……你不是学生?” 怎么可能!他的模样分明是个学生,往小了猜,可能是初中生;往大了猜,可能是大学生。最可能是个高中生。 饶束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小姐姐正在勾搭小正太的错觉。但又很快被他的气场纠正过来。 “气场”这个词好似为某些人量身打造一样。饶束静静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但也许,也许他不会回答。 果然,前面的人一直没说话。 他走路的姿势很不一样,饶束从来没见过这样走路的人,有点怪,有点飘,还有点痞。 饶束舔了舔干燥的唇,努力找寻话题。 “你是来这儿散步的吗?” “嗯。” 天呐,说完了这个还有别的可以说的?饶束就差没拿出手机去网上搜索那种,类似于什么【与陌生男孩快速熟络的一百种方案】之类的经验贴子了。 “你吃过晚饭了吗?”饶束硬着头皮继续。 “没。” “我也还没。”她笑了笑,用手摸额头。 太艰难了,真是太他妈艰难了。 张姓少年明显就不愿意跟她深入交谈,甚至连闲聊也不愿意。 平日里,饶束自认为是个脸皮厚的人,但她身边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脸皮很薄。每每丢脸,全靠咬牙才撑得下去。 张修也感受到了。不,是看见了。 路灯位置的关系,他略一低眸就能看见身后女孩的倒影,就在他脚边。五句话的功夫,她抬手挠了八次头发,或者摸了八次额头。 “你散步的时候会听什么音乐啊?”饶束真是拼了。 她又在挠她的短发,张修看在眼里,唇线轻启:“什么都听。” “你好厉害,塞着耳机的时候也能听到别人说话,”饶束的声音在夜风中浮动,“我刚还害怕你听不到来着。” “听力好。” “这样啊。”她又又又找不到话题了…… 距离华南大桥的北端还有一小段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灯火跳动,影子拉锯,沉默蔓延。 “你待会儿是回……家吗?”饶束差点咬到舌,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显得她想尾随他一样。 “去用晚餐。”他的回答依然简洁,而且完全不透露任何个人信息。 “这个点,是该吃……用晚餐了。”饶束顺着他的说法改了口,又笑着说:“我等会儿回学校,也是这条路。” 这一次他连个“嗯”都没给她了。 饶束默默捏了捏耳垂。 耳边是女孩的声音,张修听得见,但没空去理。 他把棒球帽往下压,眼角余光从茫茫车流中缓缓掠过。 凭着感觉,他的手指在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上移动。 “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呀。”饶束垂死挣扎,她真的找不到话题了。 但他还是没接话,就那么沉默地走着,步调从容,从容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随性和慵懒。 饶束的勇气快消耗光了。 “你……”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打断。 一辆黑色车子毫无预警就停在他们旁边,后面的车辆纷纷绕开它而行。 后排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驾驶座车窗探出一个年轻男人,对着张修说:“先生,上车。” 饶束一头雾水,看向前面那个少年。 他蹙了眉,触碰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松开了。 他走上前,坐进了后座,车门随之关上。 动作流畅,一秒未停。 车子立刻就驶进了车如流水的车道,少年与车一起消失在夜色下。 饶束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钟。 什、什么情况?违章停车就算了,最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之间的那种紧迫氛围,是有什么急事吗? 就这样走了。 虽然是只说了几句话的陌生人,也还是走得太干净利落了吧…… 3 “先生,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吗?”开着车的男人问。 “不是。”他拿下棒球帽,扔在旁边座位。 “好。”男人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确定后座上的少年安然无恙。 “以后请尽量不要行走在无法停车的道路,好吗,先生?”年轻男人谨慎措辞,语气堪称温柔。 但这种的语气让张修感到不适,他极不喜欢被人当做小孩,尤其是这个人,这个他名义上的特助,丁恪。 两个月前,他刚接手叔父霍罗德在中国区的事务,不久后,霍罗德就把丁恪放在他身边,协助他,他没反对,但也从来没赞成过。 张修低着头给司机发短信,让司机直接回家,不用接他了。 “晚点我给你发一份道路规避图,”丁恪又说,“如果先生你不想这么麻烦,以后也可以把散步活动的范围缩小在院子里。” 敲着手机键盘的指尖停顿了一会,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给我图。” 丁恪微笑:“好。” 4 中国南方的六月是典型的闷热天气。 高温烘烤,据说中午时分在柏油路上停留半小时以上,人就会变成一滩柏油。 这是什么鬼说法?饶束第一个就不同意。 这几天,她天天跑到华南大桥这边晃悠,也不嫌路程远或者天气热,一下课就甩掉书本,从学校一路赶过来。 饶束觉得应该还会在这里碰见那个男生,因为上次他是来这里散步的,那他家大概就在附近吧,大概还会再来散步的吧。 她想看清他的脸;想认识他。也许还有其他想法,但目前还不太现实。 “想什么想什么!真是!”饶束烦躁地摇头,赶紧吓跑自己那些想入非非的想法。 傍晚时分的大桥人行道依然行人稀疏,因为华南大桥的人行道很快就要封锁了。 饶束记得他的手机号码,当晚临睡前还存进了通讯录,但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莫名其妙给人家打电话真的太不妥了。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联系方式。利用手机号搜索微信号什么的……同理。 四号,五号,六号,直到广东省拉开高考大幕。饶束一直没再碰见他。 茫茫都市,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想要再走到一块,实在太难了。 而这就是现实生活,远不是小说和影视剧刻画出来的那样,没有那么多巧合。 饶束不是一个心存梦幻的女孩。 她信奉“越努力越幸运”。 尽管生活已经欺骗了她太多次。 4 你被欺骗过么? 冰果醋在口腔里停留了两秒,张修不动声色地吐回去,顺着吸管,全部流回塑料材质的冷饮杯里。 这他妈是果醋? 他顺手把整杯饮料扔进了路旁的垃圾回收桶。 从此以后,校园里所有的饮品店都失去了他的信任。 今天是礼拜一。 每个礼拜一他都会来一趟学校,其余时间来不来,则看心情和需要。 白色遮阳帽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和阳光的分界线正好划过他的唇。 一半淡色,一半亮色。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直到阴影笼罩了他整张脸。 太习惯黑暗,反而接受不了光明。 人声多嘈杂,他旁观着整个世界。 指尖沾了饮料瓶瓶身上的水珠,他用纸巾擦了两遍。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 下午要去射击室练习。他抿唇,把手收进裤兜。 第5章 1 “冷静。” “看目标。” “别去设想结果。” 教练在他耳边说话,空旷的射击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是手·枪射击练习而已,张修连衣服都没换。 还是上午那一身休闲的少年着装,白t裇搭黑色九分裤,碎发贴在耳侧,竟显得有些柔软。 标准的韦法式射击姿势,他熟稔得很,早已不是新手。 教练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要练的也不是那些,那些法则早就为他所熟知。 张修十一岁就开始玩枪,跟好友吴文一起,以探索新玩法为目的,把当时市面上所有的枪·支都玩了个遍。 吴文从小就野,在玩枪这一块,刚开始是他教张修的,后来却变成了张修教吴文。 于是吴文指着他郁闷:“你他妈连架都不会打,凭什么玩枪能比我厉害?” 那时候张修只是笑,没说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枪这种跟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他学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难? 也许是宿命。 也许是上帝埋下的伏笔。 也许命中注定他会走到这一步。 张修不知道,也不想去琢磨这种无聊的问题。 眼前的情况是,他已经走到这个境地了,就再无挣扎的必要了。 好的,冷静。 好的,看目标。 好的,别去设想结果。 可是,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该怎样稳住我这双颤抖的手? 2 天啊,阿姨你能不能不抖了? 广金食堂里,饶束站在食堂窗口,战战兢兢地看着食堂阿姨舀菜的手抖啊抖,抖到最后只剩下一半了,才顺利地装进她的饭盒。简直无语。 竹笋炒肉丝,是她最爱吃的菜色之一。每次食堂出现这个菜,不管窗口前的队伍有多长,饶束都会执着地抱着饭盒等下去。 她很恋旧,喜欢上的东西必定要长长久久地喜欢下去,如此才不辜负自己认定过的那份决心和美好。 比如竹笋炒肉丝,比如龟苓膏,比如lp的摇滚乐,比如加缪的文学作品,比如超短裤搭长袖卫衣的装束,比如……一个挽救过她的男孩。 是的,今天饶束又想起了那个名唤“张修”的少年,他在她心脏的缝隙中行色匆匆,间或出现在她短暂的午梦里,无一例外都是一抹高挑的背影和一张让人看不清的脸。 饶束总是控制不住去想他,好奇怪的感觉,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将近两周,被学期末紧迫的复习进度推着往前走,饶束的每一天都是:课室——寝室——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循环往复,没什么乐趣,胜在充实。 唯一的乐趣可能就是在图书馆里悄悄画一个张姓少年的素描了。 但是饶束的美术功底不好,确切来说,她根本就没学过美术。画出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涂鸦,但还是很开心。 该怎样称呼张姓少年呢?这个问题困扰饶束好些天了。 日常生活里,她喜欢直接叫别人的全名。但在真正涉及到真情实意的关系中,现在的她,再也不想以全名去称呼别人。 多少的伤痛,潜藏在微小的细节之中;多大的委屈,旁人或许永远不会懂。对于某些往事,饶束尝试着去解释、去挽救、去挣扎,但毫无收效,这样做的后果只是把她推向更糟糕的境地,她成了一个骗子,不要脸的骗子。唯有自欺欺人才能帮助她重新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前几天,姐姐还问她:“跟那个谁谁谁怎么样了?” 当时饶束嬉皮笑脸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决定在明年结婚!” 姐姐怒吼:“滚!你们还没到婚龄,不能胡来,知不知道!” 饶束笑到呛泪:“提前私定终身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姐姐叹气:“束束啊,谈恋爱了就不要再那么任性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包容你的任性。知道吗?” 饶束还是笑,只用右手捂住心脏,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都说了,她跟家人讲电话总是很容易哭。可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哭的,真的不想。 那个谁谁谁,是饶束不想提起的谁谁谁。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就是以全名去称呼谁谁谁的。 鉴于这个悲剧历史,所以饶束决定,从今往后,对于所有她要付出真心实意的人,她都不能再以全名去称呼人家。 至于这个张修……饶束把他放在唇间反复含啖,最后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称谓来。因为她与他并不熟识。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叫他“张竹笋”啊,或者“张龟苓”,或者“张林肯”,对了“加缪·张”也行…… 把自己喜爱的东西与他捆绑在一起,会不会,就能多喜欢他一点呢? 3 “不能。” 私人射击场内,丁恪微笑着跟射击教练说:“他的手受不住那么高强度的训练,步·枪对手指力度的要求有多高,伍教练你作为专业人士,不会比我更不清楚。” 听见这话,伍教练望了一眼后面的少年。 少年靠在手·枪射击室外面的墙上,碎发遮额,懒到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但刚刚提出要在结束了手·枪射击练习之后继续去室外的步·枪射击场练习的,也是他。 本来伍教练已经答应了少年,但面前这位丁先生又说不行。 “好吧,”教练转回来跟丁恪说,“那丁先生下周一再带他过来,今天就不练了。” 丁恪点了点头。 教练离开之后,丁恪走到墙边。 张修还歪着身子靠在那里,睫毛低垂,薄唇微抿,看着地面。 “任何康复性训练,我们都要适可而止,”丁恪递了一瓶罐装饮料给他,缓缓道来,“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的,你说对吗,先生?” 张修没说话,也没接那瓶饮料。 他把额角斜斜地抵在墙上,垂下来的睫毛遮住了他的双眸。沉默即倔强。 丁恪叹气,“再说了,下个月你还要去纽约复检,在那之前,不要再让你的手受伤。” 丁恪说着就想伸手去握少年的手,但被他躲开了。 桃花眼微微眯缝了一下,张修背起双手,藏在自己身后。 他站直身,抬眸,眼里是盛开的抗拒和冰冷。 “有话就说话,”他倾前身,凑在丁恪耳边,声音放低,字字清晰,“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记住了吗?” 质感强烈的少年音,却带着明显的警戒意味。张修很少对人如此尖锐,但不代表他不会如此尖锐。 整条廊道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 静默半晌,一直到丁恪说:“记住了,先生。” “嗯。”张修与他拉开距离,转身往外走,“还有,我不喝有色饮料。” “好。”丁恪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神情毫无异样,永远是和煦且沉稳的。 经过廊道的垃圾桶时,丁恪把那瓶饮料扔了进去。 “先生,你在学校里一切都还顺利吗?” “你觉得呢?”张修反问,唇角的弧度似有似无。 “我觉得?”丁恪尚未熟悉这少年的说话方式,时常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但丁恪还是笑了笑说:“我觉得的话,先生应付学校课业应该是很轻松的,但难免会有其他方面的小苦恼。对了,你与同学相处还好吗?” “我不需要与他们相处。” “那会有人打扰到你么?” “没人能打扰到我。”他拐了个弯,进了更衣室,进去之前还说了一句:“不管在哪里都没有。” 丁恪在门外等他,琢磨着他上一句话的意思。 从更衣室出来,张修手里多出了一顶白色遮阳帽,以尾指勾着,随性至极的动作。 但丁恪知道他这个习惯绝对不是简单的青少年穿戴习惯。 丁恪想说点什么,最终又没说出来。少年今天已经竖起过一次尖刺了,若再来一次,只会增加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丁恪走的是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路线。 “周三有一场金融交易博览会,先生你要去吗?” “我相信你看过了我的行程表,”张修把帽子顶在指尖转了转,“所以为什么还要用问句开头?” 短暂的愣怔从丁恪脸上出现又消失,他语气温和:“上一次你在大桥人行道被跟踪,就说明他们仍在监察你。多人的场所,都不太安全,先生,我以为你知道的。” “当然。”他说。 两人走出射击场正门,张修戴上遮阳帽,帽檐照例压得很低。 丁恪看着他过分纤瘦的身形,看着他白皙得不太真实的后颈皮肤,看着他突兀又孤傲的第七颈椎骨。却始终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 所以,“当然”后面是不是应该还有其他话?少年到底还会不会去看展? 丁恪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加快了步伐,上前帮少年打开后排车门,直到这时才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刚才我认真思考了,但还是不太明白你们的具体职责,”张修站在车门前,一手扶着车顶,“不如你给我说一下?” “嗯?”这是丁恪第无数次跟不上这个少年的思维方式。 少年眯眼,好像受不了过于刺眼的光线一样,他侧转脸,问:“保障我的人身安全——这一项算不算你们的职责?” 丁恪皱了皱眉,“当然算了,先生。” “所以,”张修跨进车后座,“如果我依然要像个世界级通·缉犯一样生活着,你们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丁恪终于听懂了少年的意思,但他的脸色却再也保持不了和煦沉稳,“明白了,先生。” “那就好。” 后座上的人摘下遮阳帽,找出眼罩戴上,从额头往下拉,完全遮住了那双桃花眼。 丁恪从车内后视镜看他,见他已经靠着座位在闭目养神。戴着眼罩的时候,他那张脸只剩下半个巴掌大小。 太瘦了。丁恪无声叹气。 4 “《第七届中国(广州)国际金融交易·博览会参观指引手册》,六月二十号……” 刚吃完午饭,拎着一盒龟苓膏,饶束站在学校宣传栏边上,低头看着期刊架上面的手册标题。 这种博览会是不是在广州国际会展中心里头举办的?默念了一边标题之后,她首先思索的,是这个问题。 那是在华南大桥的另一端吧。 “饶束,你想去参加这个啊?”室友的声音。 饶束转头,看见两个室友从她身边经过,她们应该也刚吃晚饭。 但没等她回答,另一个室友指着她手里的小盒子,“你买的什么?又是龟苓膏吗?” “是啊。”饶束笑,右手还撑着一把淡蓝色的遮阳伞。 “天天吃,你不腻啊?” “不会呀,天气热,吃这个正好……”饶束随口胡扯,“嗯……润喉。” 两个室友笑着继续往宿舍楼方向走,没一会儿,她们又折了回来。 “哎,饶束,你带寝室钥匙了吗?” “你们又没带呀?”饶束眉眼弯弯,从右手尾指上取下钥匙扣,递过去,“给。” “谢谢啊。” “以后记得要带呀。” “好好好。”室友的声音淹没在来来去去的大学生中。 整个寝室里,饶束是唯一一个从来不会忘带钥匙的人。其他三位室友或多或少都忘记过。 尾指空荡荡,有点不习惯。饶束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握着伞柄的手。 她撑伞的时候,总是把钥匙吊在自己的手指上,她感觉这样很酷,而且像有个伴一样。 饶束再看了一会儿宣传栏,走的时候顺手带走了一本博览会参观手册。 第6章 1 灯光交错,人声鼎沸,又是一次落幕。 国际会展中心b区,第一天的金融考察对接专场结束。 参展商的名额都是在六月上旬就确定好的,但总有一些例外。毕竟当今世界不是一个真正的无特·权世界。 张修太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了。 洗手间,他在电话里对着特助丁恪轻笑,“不用来接我,我想散步回去。” “可是先生……”丁恪正开着车,欲言又止,“你从那里回来,就一定要经过华南大桥,我怕又……” “那就让司机过来接我,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少年把手机夹在左肩和左耳之间,声线清冽。 他的双手放在冷水流之下,柔柔缓缓地洗着手。 丁恪说:“司机毕竟只是司机,他无法处理突发情况,先生你——” “丁助理,”他打断丁恪的话,看着洗手间的镜子,说,“我以为我已经吩咐得很简单易懂了,你确定你还要质疑下去?” 好长的静默。 简直是死寂。 自来水从张修那白皙细嫩的双手手背滑过。一遍又一遍,他不厌其烦地洗着自己的手。 “好的,先生。”电话里头,丁恪的声音压抑得有点不寻常,像哽着什么似的,他说:“我让司机过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尽量不要离开我们的保护范围,好吗,先生?” 张修关掉自来水开关,抬起眼眸,歪着头听电话里的声音,看着镜子里自己唇角略冷的笑意。 等丁恪说完,他什么都没回应,直接切断了通话。 烘干双手,他把手机塞回裤兜里,对着镜子,用指尖拨开自己的额前碎发,露出完整的眉眼,反手往后,戴上卫衣连帽。然后才走出男士洗手间。 展馆区域内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都市晚间时分。 都说,生活里的幸福和快乐总是来自于不经意之间。 但在张修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所谓不经意的幸福和快乐了,只有无尽又周密的防备和规避。以至于到了现在,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任何外人的介入都会让张修觉得不自在,像丁恪那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介入方式更是直接引起他的反感。 他双手插兜,深蓝色薄风衣的连帽遮挡住眉目,只露出鼻梁及以下的部位。 他垂着眼帘,穿越人来人往的架空层廊道。 灯光明亮,他的唇色偏红,衬着白皙肤色,不看眼睛和鼻梁的时候,别人很难分辨他的性别。 而有的人更过分,直接就把他认成女孩子,且不止一次。比如,这样的…… “张校花!”某一花衬衫男士从旁边休息室冲出来,“你往哪里走呢?” 张修充耳不闻,就差没干脆点塞上耳机了。 这人是于尽,一个比较聒噪的深圳富二代,但他的聒噪属性可能仅限于熟人之间。张修跟于尽相识在几个月前,目前而言彼此算得上半个朋友。 于尽是被主办方邀请来参展的,一个礼拜之前就嚷着说要来都来了,要跟张修在广州逛逛。显得像是没来过广州一样。 没得到少年的搭理,于尽追上来,“不是,我俩顺路啊,你不跟我一起?” “我有事,”张修插着兜继续走,“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 “这年头谁特么会去看手机短信?”于尽走在他旁边,“怎么没打个电话呢?要是我没看到你,我岂不是要在这里等上几个小时?” 张修想笑,“到时你不会打电话问我?” “好像也是。”于尽点头,反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妈的,真二。 张修也真笑了。轻轻的,唇角往上勾着,红与白相得益彰,绽放出一种独特的色调和吸引力。 2 惊心动魄。 这是饶束第一次看见张姓少年的笑容。 此时她还未曾看过他的双眼,却于他唇畔的弧度中预见到他应是拥有一双清澈干净之眼眸的人,并在余生也坚定而偏执地如此认为。 尽管,也许,他并不是双眼清澈又干净的人。 饶束也在会展中心b区待了一天了,但她只是来提前踩点的,因为博览会第一天是谢绝观众参观的,明天才正式开放。 手里拿着一本参观手册,她站在这灯光明亮的廊道里,地板、墙壁、天花板,还有她的瞳孔,无一不倒映出那少年的身影。 他从对面走来,身旁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大的年轻男人,但不是上一次在华南大桥违章停车接走他的那个。这个一看就是他朋友之类的人。 他们说说笑笑,距离越来越近。 这一刻饶束觉得自己像被强力胶水粘在地面上一样,无法挪动。 居然,真的,遇到了…… 不是没体验过心跳加速,也不是没体验过紧张忐忑,但却是第一次体验到热泪盈眶。 饶束看着他的笑容从轻轻绽放,到快速收敛; 看着他身穿深蓝色薄风衣外套,搭九分牛仔裤; 看着那帽檐下,高挺秀气的鼻梁; 看着他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一切人与物都成了他的背景,连声音也消失,饶束站在忙碌繁华的嘈杂世界,眼里只有少年独独清晰,耳里只有心跳声声回荡。 好要命。 十九岁这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初夏,傍晚。 饶束,张修,狭路相逢。 但是,勇者,是否真的能胜? 饶束心跳如擂,在他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眩晕。 不切实际的眩晕感霎时冲散她所有的理智。 而下一秒,就是真的眩晕了。 因为她被甩开了,撞到身后的墙壁,顿时头晕目眩。 所以“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到底是哪本史书哪个老头说的!!——被甩向墙的那一秒或两秒内,饶束的脑海里只有这句话。 这边的动静引来其他人的目光,一场小小的骚乱成功地发生了。 “怎么了?”年轻男人的声音,“这人谁?” “没事。”少年的声音,张修的声音。 饶束没勇气抬头,摸着自己的手臂,低着头靠在墙壁上,努力让自己变成空气。 痴线啊饶束,现在你该怎么办? 丢脸丢到外太空了,来个外星人收走她吧。 或者,如果时间能静止就好了…… 停在这一刻吧…… 别让她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剧情了…… 好不好呀? 3 “抱歉。” 出于基本礼貌,张修对这个陌生女生说了这么一句,但他皱眉了。 任谁走着走着被人突然抓住手臂都不会毫无反应吧。虽然他也很清楚,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过头了,甩开的力度貌似太大了。 张修朝她走前一步,“请问你……” 他询问的意思很明显,可饶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微信表情里那个捂脸流泪的动作。 于尽站在旁边观察情况。其他人或许用眼角余光在留意这边,但好在没有人跑来围观。 对于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张修向来不会浪费时间。既然女孩一直低着头,他便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如果没什么事,那你可能认错人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仍微蹙着长眉。 说完,他就准备转身离开,复又被人挽留。 “不,我、我有事……”清脆的、小小的女生声音。 饶束对当前情景感到绝望,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她一抬头,就对上他的视线。 这一秒,饶束失语,想吞口水。 她想象过他的双眼,就在几分钟之前。 然后她见到了,这样一双眼。 这双令她不由自主说了下一句话的眼睛: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我记得你。” 犯傻完毕,饶束轻吞口水。 仰脸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她早已忘记了颜面为何物。 对于生命中的那些无法估量其重要程度的人事物,或许人类真应该抛却自身所谓的面子和骄傲。 狭路相逢,我如此勇,那就让我胜一次吧。饶束默念。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少年那殷红的薄唇轻轻开启…… “我知道了。” 饶束:卒。 第7章 1 “怎么着,张,这是你学校同学?”方才一直端着手臂旁观的于尽,这会儿倒开始多嘴起来了。 张修没理于尽,还是站在那边,神色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女生。 饶束却不敢跟他对视了,视线下移,盯着他深蓝色薄风衣外套之下的黑色t裇,小声说:“我们好像不是同学……” 她连他是不是个学生都不确定,上一次艰难的搭讪过程中,少年也并没有透露任何他自己的个人信息。 “好像?”于尽的语气十足困惑。 这回答就有点意思了吧。 于尽也走上前,颇为礼貌地笑着问饶束:“刚才撞疼了吧?” 饶束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于尽:“你贵姓啊?” 饶束:“姓‘饶’,食字旁的饶。” 于尽眨眨眼,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食字旁长什么样。尽管如此,他还是笑着说:“这姓真好!” 说完,他又一手搭在张修肩上,“张,领会一下,这就是我们中国的百家姓,博大精深。”总有一些他他妈没听过的姓氏…… 这句话也很有意思了吧。这回轮到饶束困惑了。 听起来,似乎……张姓少年不是中国人? 想到这里,饶束又飞速抬眼看了一下面前的人,然后又一次准确无误地撞进他那双眼睛里。 张修抬手,拂开于尽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饶束的脸上,话也是对她说的: “还有其他事吗?” 他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一样的平静。旁人无法看出他的任何态度。 “嗯?什么?”明明距离如此之近,饶束却硬生生把他的话音听出了立体3d环绕颤音的特效,在她耳边低空飞行,很不真实,眩晕得可怕。 “我说,”张修看进她的瞳孔里,“除了告诉我你记得我之外,你还有其他事吗?” 站在一旁的于尽在心里“操”了一声,貌似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张把同一句话重复两遍,还不介意作个补充说明? 于尽知道,这少年耐心奇差,跟他密切相处过的人普遍对此深入体会。让他这么好耐心的人和事少之又少。 但饶束不知道啊,也没体会过啊。 她要是知道他耐心差,肯定不会说出下面这些话: “其他事?”饶束用指腹摸额头,低着头思索,“嗯……暂时还没想到。” 她贴墙而站,第三次装作很坦然地跟张修对视,问他:“能不能等我想到了的时候再来找你?” 这他妈就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了吧。旁观者于尽再次发挥八卦超能力暗戳戳地评估着。 而张修却干净利落地回答:“不能。” “……”于尽决定给张校花增加多一个外号:「终结话题·张」。 但更让于尽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是饶少女的下一个举动。 在听见张修那句“不能”之后,饶束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没超过五秒,她伸手一把扯住少年的薄风衣袖子,“那你先别走!” 张修缩了缩手,想不动声色把衣袖抽出来。又听到她清清脆脆的声音:“我现在马上想想!很快就能想到其他事要找你的了,所以你别走……” 于尽转头看向别处,擦,现在他好像不适合待在这里吧…… 瓦数超标了吧。天干物燥的,自燃就麻烦了。 于是于尽果断地用手拢在唇前,虚咳两声,走开了。 走廊墙边只剩下张修和饶束,饶束就差闭着眼睛说话了,她感觉自己仿佛在赌博一样。 押上自己前今后三辈子的脸皮厚度,换一次认识张姓少年的机会。 她还揪着他的风衣衣袖,砂质的触感。 饶束无意识用手指摩挲了两下他的衣服。 她清嗓子,想笑一笑,但她觉得自己脸部肌肉僵硬,笑起来应该也很扭曲很吓人,随便了,管他妈的! “就,”饶束仰头望他的脸,努力憋笑,又清嗓子,最后实在忍不住,低下头笑,“哎呀真是,太紧张了……” 似自言自语,又似解释给他听。 这尼玛诡异的行为,饶束真想朝着自己的脑袋一巴掌给呼下去!呼晕了就他妈别醒来了! 张修自始至终平静,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甚至还有一点慢条斯理的意味。 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又一点都不慢条斯理,只有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紧张什么?”他垂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了一眼她抓在他衣服上的手,说:“手放开就行了。” “放……”饶束也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立刻摇着头说,“不,不行,不能放开。” 她听见了少年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像无语,又像不耐。 他一定是耗尽了对一个陌生人应有的耐心。所以他的手才开始往回缩,不让她抓。 饶束皱紧眉头,有一瞬间,她重新感觉到了那种热血澎湃的心情。时隔多年、死灰复燃的热血。 这次,饶束伸出两只手,把他那只手臂拽回来,跟他妈抢劫一样,直接抱在怀里。 张修差点被她拽得跌倒,幸好另一只手及时撑在她身后的墙壁上,这才避免了往前跌。 他蹙眉,“喂——” “我知道!”饶束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也许你觉得我神经兮兮又没礼貌,根本都不认识你就半路拦你,但是,但是你想听我说下去吗?” 她的嗓音在颤抖,盯着他的下巴,吞了吞口水又赶紧接着说:“就,我真的很想认识你。” 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真他妈,中学考体育都没这么刺激,没这么玩命。 饶束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也来不及猜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只是趁他还没说话之前,又小声补了一句:“行吗。” 2 你知道很渴很累的人穿越沙漠时看见绿洲会怎样吗? 会做出这辈子最大的壮举。 明明连五十步都走不下去了,只要绿洲出现,就能扶着膝盖再走五万步。 一步一步,超越人类的体能极限,爬也要爬到绿洲那里去。 十九岁这年,饶束对世界说:我他妈好像又一次体会到朝绿洲奔过去的感觉了。 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的绿洲,美得有点过头。 3 绿洲能拯救什么? 张修没体会过见到绿洲的那种感觉。 他这辈子从来就没见过绿洲。 也许十几岁的年纪,说“一辈子”似乎太早。但他很清楚自己剩余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随时可以脱口而出“一辈子”。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唇型微动,问他“行吗”; 看着她脸庞倔强,完全不像一个寻过死的人; 看着她刘海略乱,眉目朴素,眼神却特有劲; 看着她脸不红气不喘的,抱着他手臂的双手却一直在抖。 抖啊抖,抖啊抖。 抖得他也跟着抖…… “那你先别抖了,”张修再次试着抬高手臂,低眸瞧着她,说,“行吗。” 他说话的调调与他的声音和样貌都不太相符,总是隐隐透着一种站在制高点掌控全局的气场。 饶束舔舔唇,还是抱着他手臂,执拗地问:“你是答应我了吗?” 张修本想直接说“没”,但那字儿涌到喉间又给卡回去了。 他们两人以这样的方位和姿势站在墙壁这边,跟他妈上演泡沫剧情一样,他还一手撑在她身侧。 张修别开脸,视线掠了一圈周围,就一两秒,又重新回到女孩身上。 “与人相识,不应以这种方式开场的。”他对她说。 饶束有点愣,想都没想就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好。” “所以,放开。” “嗯。”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臂,目光还一直追着他。 张修后退两步,整了整自己的外套。 他略低着头,最后干脆拉下薄风衣的拉链,把它给脱了下来。 动作连贯,优雅不粗鲁,偏偏混进独属于少年的不羁气质。 “要回学校了吗?”低头脱着衣服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哈?什么?”饶束还贴着墙,眨眼,再眨眼,“我吗?我……回呀。不,不回,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感到很震惊。他竟然主动问话,还是如此日常的一句话…… 张修笑,依然是很轻的笑声。 “不用答得这么认真,我顺口问一下而已。” 饶束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还有这样的?顺口问一下?这应该算是什么态度呢? 她见他把深蓝色风衣外套挽在臂弯,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里面穿的那件不是黑色t裇,而是一件宽版黑卫衣,卫衣正面还有几个针织字母,字母是倒着的,饶束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lightsout】。 首尾两个字母大写,中间的全是小写。一种很少见的写法。 饶束正琢磨着那词儿是什么意思,又听到他问: “在这里兼职?” “兼职?”饶束回神,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提前踩点的,怕明天摸不到展会现场。”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修边听着她说,边抬手整理自己的卫衣连帽,宽大的帽檐很容易就遮住了他的眉眼。 饶束感觉他可能很喜欢戴帽子,或者不太喜欢强光。 她搜寻话题,然后问:“你,你不热吗?” 问完她就又想一巴掌呼晕自己!这他妈室内不是适宜温度么?人家戴戴帽子扮个酷怎么了! 果然,少年根本没理她这句没话找话的话。 张修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之后,抬眼看她。 她连站姿都没变,贴着墙,一动没动,以一种新奇又热烈的眼神观察着他。 张修朝她走了两步,两人又回到了原先那种距离。 他逼近她,桃花眼含笑,面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饶束直接把后脑勺也一块儿贴在瓷砖墙上,脸上表情再一次变幻莫测起来。 双手收进卫衣前面的口袋,张修认为这个距离足够了,再近一点就难免要祸害到人了。 他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让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这样可以了吗?” 听他说话,饶束又感到眩晕,“……什么?” 他的声音又以3d立体的特效在她耳边环绕:“认识我一下。” 她有点目瞪口呆,还是只能问出:“什么?” 上半身往前倾,近到两人的衣服接触在一起。张修把声音放到前所未有地低:“这种程度的认识,够没?” “……” 劫。 在劫难逃。 短暂的几秒对视过程中,饶束一边想着这个词,一边凭着自己过人的情商,两手胡乱摸了一遍自己全身的口袋。 终于摸出了手机,她二话没说就开始折腾手机。 这反应还挺厉害的。张修与她稍稍离开距离,在她折腾手机的空档,他又转头看了一圈周围。 牛仔裤裤兜里的手机忽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低头去看,刚看到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就听见了面前女生的声音: “这号码是我的。” 饶束捧着手机,抬头看他,笑了笑,有些许羞涩。 张修抬眸看着她,没说话。 饶束觉得应该适当解释一下,“就那天,你给我看你的通讯录个人名片,我……不小心记下来了。” “不小心?”他用一种尾音勾人的调调反问,让人不自觉就脸红了,好像干了什么错事一样。 反正饶束终于在这时红了脸。 她轻轻“啊”了一声,避开他的目光,说:“是啊,我那个,记性好。” “是吗。”张修低了低下巴。 两人站得近,他一低下巴,眼看就要触碰到她的额角。 饶束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的心跳,这是她惯用的方法,用来对抗紧张。 “是的,”她说,“我之前说我记得你,不止是记得你这个人,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那一天你所有的外显信息。车牌号粤a08757,对不对?” 她说话期间,张修一直垂眸瞧着她,目光灼灼。 等她说完,他突然伸出一手,随意而准确地搭在她捧着手机的左手手背。 饶束差点把手机给摔了,震惊得说不出话。 长指掰开她的手指,张修把她的左手从她手机上拿开,抓着没放,顺道压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饶束彻底懵了,整个人处于震惊状态。 他的长指从她指缝之间扣入,直到两人五指相扣。 他让她的手背贴在瓷砖墙上,自己的掌心则贴在她的掌心。 “记性好是么?”少年清冽的声线,压低之后听起来质感强烈。 饶束持续震惊,瞪大了眼,什么理智情商记性全不见了。 “那就好好记着,”他说,“我掌心的温度有多冰冷。” 张修稍稍收紧长指,让她深刻地感受到他的温度。 “能记住么?” 饶束懵着点点头。 “冷不冷?” 饶束继续点头,真的很冰。 “那就知难而退。嗯?” 没等她回答,他就松开了她的手,重新收进卫衣口袋里。 第8章 1 人世间的温暖是抓不住的。 或许地狱里的业火才能永远陪伴在我身边,无尽地燃烧下去,不熄不灭。 我愿意承受地狱的业火,不愿意承受人世的温暖。 人类的双眼总是很偏心,看东西只看自己喜爱的一方面,若要全面去考察,哪里还会有那么多值得喜爱的东西? 一种片面化的生活,大多数人沉溺于此。 至少我们都应该对自己坦诚,自欺欺人才是受伤害的根源。 依偎过再多的肩膀,终将习惯孑然一身。 尤其是面对着我这样的人。 远观总比近处好太多。 2 独自从会展中心b区走出来的时候,张修给于尽发了条短信,让他别等。这已经是今晚他给他发的第二条短信了。 之前于尽说这个年代还有谁会去看短信,可张修就是习惯用短信与人交流,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 曾经他周围的人也很少用短信,后来渐渐都用上了。从来只有他改造别人的可能,别人影响不了他的任何习惯。 如此偏执又强大的心性。 塞上耳机,低首找歌之前,他顺手把那女生的来电记录删掉了。 不重要的东西,留着是累赘。 即使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也毫无必要。 正因如此,明明是个注重隐私的人,他的手机却常年随便放。 吴文曾经纳闷过,为什么他的手机总是以一种诱人盗窃的方式被他随处乱放?是不是钱多了没处花? 他从不回答吴文的这种问题,因为问题的答案注定不会令人愉快。 ——对于一切可能会失去的东西,他都不放在眼里。如果做不到,就强迫自己做到。 而这世上不会失去的东西,又有多少? 或者说…… 有吗? 3 餐厅独间,光可鉴人。 见过只点罗宋汤却从不喝汤的少年吗? 来广州后,张修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尝过最多次的食物就是罗宋汤了。 酸的,浓的,色彩鲜红的。 必定得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品尝,不要洋葱,过量番茄;舍弃其他,只捞番茄。 捞起来后还得放凉,不凉就不动它。 抬手翻开卫衣连帽,指尖在碎发上盲目拨了拨,使之不至于像一团乱麻。 酸味在舌尖蔓延,很多时候,张修都感受不到食物的酸。 爱吃酸似乎只是他的一种生活习性。 就像鸟要飞,鱼要游,猎豹要跑,猫头鹰要守夜。 很自然的,张修要吃酸。 空间安静,心也安静。 吃到一半,想起此时还有人在家里的餐桌边上等他。 他擦净了手,在手机上点了视频通话,一张晃动的中年马来西亚妇女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他把手机扔在身旁座位,就这样不管,只用英语跟她说了几句话,让她别等他用晚餐,然后就切断了视频聊天。 站在洗手间洗手时,水流一遍遍流过他的手心手背。 这是他与陌生人手心相接之后第三次洗手。 “三”这个数字总让人类感到安心,他也已经心安理得地忘记了另一个人的掌心温度。 两手分开以后就冷却,转身离开以后就没回头。 淡忘一个陌生人,总是如此容易。 手机收到司机万分歉然的短信,说堵在高速上了,短时间内来不了。 长指在手机屏幕轻轻滑动,他在洗手间与餐厅营业厅的廊道里停留了一会儿。 不到十分钟,丁恪的电话就进来了。 张修没接,左手松松地握着手机,垂眸看着屏幕,直到震动停止。 尽管如此,他知道,丁恪还是会很快就出现在他面前。 这当然不是巧合。巧合是有概率的。他常年玩国际象棋,通博弈论,玩遍各种赌法。怎么会不清楚? 从散步的规避范围,到射击练习的过分干涉,再到妨碍司机接送。 那些保护他的人,如果不受他的控制,其实也等同于监视他的人。 他忽而感到有些反胃,也许是方才没控制好进食量。 拨通于尽的号码时,那家伙大概正在附近某间酒店里践行身为花花公子的日常“职责”,总之透过信号传到张修耳边的声音相当之不和谐…… “操。”他低声,切断了跟于尽的通话。 站在餐厅二楼的暗色玻璃窗外往外看,窗外城市的夜光宛若琉璃,楼下行人的脚步奔往各自的方向。 他戴上卫衣连帽,揣着兜,静静伫立。 盛夏之夜,宜反杀,不宜蛰伏。 4 “走路要看路啊小姑娘!” “对不起对不起,”饶束抬头,赔着笑脸,“不好意思啊。” 这已经是她今晚撞到的第三个路人了。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撞了吧。不是都说事不过三么? 本来饶束是跟着他的背影出来的,但途中有一个红绿灯,很他妈巧的,就,把两人隔开了。 等到下一个绿灯亮起,她穿过十字路口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于是饶束只好绕着琶洲岛这一带街区打转,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只知道自己一直在走,一直在走,跟迷了路的蚂蚁一样。 左手手掌心摊开着,右手在下面托着,她边走边低头看。 明明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她却舍不得握起来或者垂下去。 就非要以这种双手捧着的虔诚姿态,才足以铭记那一瞬心动的鲜活滋味。 如果可以的话,饶束真想拿一只手套套住这只手,以后都不洗手了! 虽然、好像、可能,有点脏的样子。 但是,谁管呢! 5 你瞧,人与人之间多么奇妙。 开心着各自的开心,忧虑着各自的忧虑,却在彼此的想象中,把对方与自己扯上关系。 笨蛋,明明,没关系的。 能有什么关系呢? 人人都不过只是在从别人身上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而已。 如果这就是感情之所以重要的原因,那么,在这一年,张修不认为自己需要感情这种东西。 捧着手的短发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白色的卫衣被淹没在街头行人中,但鉴于其姿势突出,还挺好认。 她在做什么?闭着眼睛走路吗?还是在绕圈?有点蠢。 的确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过这个女生。怀疑她别有目的,所以才会以一种近乎荒诞的、不要命的方式来靠近他。 但反过来想,其实也很容易想通。因为,那些真正别有目的的人,往往都伪装得不着痕迹,非常自然。 别开眼,张修回到餐桌旁,握着玻璃杯喝了口白开水。 兜里的手机又在震动,十之八·九是丁恪。 他放下玻璃杯,指节明晰的长指在杯子棱角处停了几秒,脑海里与玻璃有关的某些碎片炸裂开来,悄无声息地,他面色平静。 只是,原本殷红的唇却开始发白。 手指轻轻掠过,玻璃杯摔在地板上,碎得彻底。 尖锐的碎片散落在他脚下。 手机持续在震动,拨电话的人仿佛嫌自己的死期来得不够快一样。 盯着地板上的玻璃片看了一会儿,张修抬脚跨了过去。 怕什么? 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 第9章 1 「memories concern/ like opening the wound/ i am picking me apart again」 「 you all assume/ i am safer in my room/ unless i try to start again」 「i do not want to be the one/ who battles always choose」 「i am breaking the habit tonight」… 从餐厅旋转门走出来,他摘下耳机,音乐顿时消停。 他把耳机线绕在指间,无规律地晃着。 远远地就看见了丁恪的车,从露天停车场缓缓开过来。 张修停在餐厅台阶之上,破天荒地,抬手,把卫衣连帽往后翻开,松散地垂在颈后及肩侧。 他向来很擅长利用服装搭配突显出自身某方面的气质,或暗黑,或干练,或清冷,或高贵,甚至美丽与妖娆。 而现在,这样一身穿搭,深灰色九分牛仔裤,黑色宽版长袖卫衣,白色运动风板鞋。戴帽子之后,他用手指把偏中性的碎发轻轻拨开,露出全部的眉眼。再挽起卫衣衣袖,直到臂弯,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臂和左手腕表。最后把之前脱下来的那件薄风衣反手搭在左肩。以最随性最慵懒的姿态站在餐厅廊下,任由各种灯光照在自己身上。 这叫少年。十足的少年感。他再清楚不过了。 丁恪喜欢他这种少年感。他也清楚。 昨天丁恪去他家里的时候,无缘无故递给他一顶拼色棒球帽,说:“这款适合你,先生。” 当时张修没多说什么,只礼貌性道了谢。 据说五官精致的男性是男生女相,虚有皮相,不见骨相;也许静态惊为天人,但动态就挺一般了。这是中国人的说法。但张修猜测丁恪并不赞成这个说法。虽然丁恪自己就是中国人。 否则,跟他相处了两个多月,静态动态皮相骨相什么都看了无数遍了,丁恪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频频从车内后视镜观察他? 保护一个人,绝不是这种方式。 与此相反,事实上,越专业的职业安保,越不会让被保护对象感到不自在。 何况丁恪还是霍罗德亲自培养出来的,难道他的职业操守就那么低级吗? 丁恪把车停在餐厅门口的阶梯下,张修晃耳机的小动作还在继续。 他等着丁恪打开车门走过来,自己也没有走下去的意思,就这么站着,看着,眉眼含笑。 一种有意为之却又了无痕迹的笑。 连这个笑也显得非常少年,非常……勾人。 男生女相么? 那听过“恃美行凶”吗? 笑。 2 饶束真他妈想哭啊! 就五分钟之前,她路过一间奶茶店,迎面冲来一个熊孩子,见着她跟见着亲妈一样,把一整杯奶茶奉献给她当洗手水了,还撞得她找不着北。 撞完之后,熊孩子真正的亲妈倒是来得特及时,对着饶束道了一连串的歉,然后立马领着孩子走了。 留下饶束一个人站在夏风中,满头黑线。 衣服被浇湿了一点并没关系,重要的是手。 这么一浇,她感觉自己手上捧着的那少年的痕迹也一并被冲刷干净了。 饶束皱着眉去奶茶店借用洗手间,简单清理了一遍。 抬头看镜子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额角的头发都湿了,但这应该是汗,而不是奶茶。 她突然觉得好荒谬,满大街寻找一个才见过两次的人。 但是谁说,我们的生命本身就不是荒谬的呢? 归根结底,活着也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以指为梳,饶束梳了梳自己的短发。从小到大,她都没留过长发,总是趁头发长到及肩时就自己架着剪刀剪掉了。 最近好像又变长了,她计划着考完期末测试要剪一次头发。 3 “先生,你的头发是不是该修剪了?” 丁恪站在倒数第一级石阶上,从这个角度看少年,温和地笑了一会儿,才问出这句话。 本来丁恪是比张修高的,但两人隔着一级石阶的时候,他又比张修矮一点了。 少年眉梢眼角都蕴着细碎的笑意,跟平时不太一样。 丁恪还是那副和煦稳重的模样,只有轻微滚动的喉结出卖了他见着眼前人的真实反应。 夏风把张修额角的头发吹乱了,贴在桃花眼侧边。 “太长了?”他反问,站着没动,反手拽着自己的深蓝色薄风衣。 丁恪笑笑,“有点。” 少年眨眼睛,“不好看吗?” “……好看。”丁恪移开视线,看了一下他身后的餐厅,又问:“你晚餐吃了些什么?” “吃多了,想散步。”少年答非所问,略低了头,收起耳机线。 丁恪端详着他的一举一动,冷不防他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 “丁助理,想跟我一起散散步吗?”张修问得很随意。 以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为名义而跑来接他的丁恪却脱口而出:“好。” 张修浅笑,顺手把肩上的风衣外套扔给他,“帮我拿。” 少年衣服上清清淡淡却又无处不在的青柠气息扑鼻而来,丁恪愣了一两秒,复又强装自然,把他的外套规规矩矩地挽在自己的臂弯里。 “……好。”丁恪声音微哑,清了清嗓子,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什么异常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好,先生”。 “有点热。”张修走下石阶,堪堪擦着丁恪的身侧走下去,问:“附近有阴凉一点的地方吗?露天的。” “应该有吧,”丁恪也转身跟着他下来,“我带你走走吧,先生。” 他刚说完这句话,听见少年忽然笑了起来,他加快脚步追上去,“怎么了吗,先生?” “没。”张修放慢了步调,等他走上来才说:“我只是想问丁助理,我们方向认知障碍患者也需要尊严的,你不知道吗?” 丁恪又愣了,但很快又调整过来,“先生是想说路痴少年也要尊严吗?”他笑着说。 “是美少年,谢谢。”张修半开玩笑地纠正着。 他侧转脸,不经意看了丁恪一眼,那神情里带着十足的少年人的嗔与骄,还垂下眼眸笑。 “……在我这里,你……”看着少年这样的神情,丁恪说话艰难,像压着什么一样,偏偏周围行人渐多。 他挨近少年,说下去:“在我这里,你永远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我……” “嗯?下文呢?” 丁恪卡了一下,话锋调转,笑了笑说:“我走后面吧,把方向告诉你,这样先生的尊严感就不会被降低了。” “是吗?”张修朝他挑挑眉,“我以为两个人散步应当肩并肩。” “……好。” 4 缘分之所以妙不可言,是因为它总在我们以为这就是剧终的时候又悄然为我们写下了续篇。当然,也有反过来的情况。 只不过,这一次,缘分显然比较照顾饶束。 虽然她还没预见到这是她生命里最狠重的孽缘。 行至灯火阑珊处,照例留意着四周,视线环顾不到一圈,饶束就认出了张修的背影。这回他没戴帽子了。 跟广州街头上其他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青少年不太一样,他身上总是罩着一层玻璃罩,行走在人群中也疏离得让人心惊。 他跟一个年轻男人走在一起,但不是先前在会展中心b区问她姓氏的那个花衬衫男人。 怎么这么快又换了个人? 他们像是在闲逛,顺便闲聊,走得很懒散。 饶束从来没认真思考过张修的身份背景,连模糊版本的也没想过,潜意识里只当他是个不好接近的少年。 但这会儿,饶束觉得有必要思考一下了。 为什么,他的同伴都不是同龄人?这不是很奇怪吗?那个年纪的男生,能跟其他年龄阶段的同性玩得来?很少吧。大家都是同龄人扎堆儿玩的,顶多差个两三岁,也很难看出年龄差异。而他与他的同伴,很有可能已经差了一个年轮了。 饶束想着这些想不明白的问题,悄悄随着他们的散步方向走去。 拐过喷泉水池,往林荫道去了。 大晚上的,散步散去林荫道做什么?不害怕树上突然掉下一条蛇或者毛毛虫什么的吗? 林荫道的行人并不多,彼此之间很容易发现对方。 饶束学着之前两次少年的样子,戴上卫衣连帽,试图不被注意到。 哦,下意识做出戴帽子这个动作后,饶束才恍然大悟般想到:也许,有没有可能,他总戴着帽子的原因,也是因为不想被注意到? 还没等她深入思索这个问题,前面那两人毫无预兆改变方向,直接就掉转头了。 饶束赶紧低下头,双手揣在卫衣口袋里,也立马转了个身,装作散步一样往回走。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按照这样的走位,很容易把他们跟丢。 于是饶束停下来,往旁边的一棵大树挪,想等他们走过去之后再跟上去。 她从口袋里扯出耳机,塞上,拿着手机,假装低头找歌。 …「cultured my cure/ i tightly lock the door/ i try to catch my breath again」 「i hurt much more/ than anytime before/ i ha·ve no options left again」 「i dont want to be the one/ who battles always choose」 「cuz inside i realize/ that i am the one confused 」 「i do not know what is worth fighting for/ or why i ha·ve to scream」 「but now i ha·ve some crity to show you what i mean」… 5 充当一次过客。 倾听一次心跳。 见证一次扭曲。 理解一次黑暗。 很多年以后,饶束再次路过广州这条林荫道,再度回想谁的脸庞,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该用什么去证明,在你孤傲伶仃的背影之下,我还看见了你一片空白的侧脸,铺天盖地的暗影潜伏在你脚下。 而我只是站在命运的旁边,与它一同沉默,沉默地看着你远去,从来未曾回头。 6 “先生。” 丁恪递了一瓶纯净水给张修,两人已经绕回餐厅停车场了。 “谢谢。”少年明眸浅笑,却没接那瓶水。 他今天各处反常,但又反常得不太明显,只在细节处隐晦传达,在每一次扬眉浅笑中惹人遐想。 他就像水晶琉璃灯,自身有一千面,便有一千种闪耀。 丁恪的职业素质再高,也架不住这谜一般的少年千百次闪耀。 “不喝?”丁恪晃了晃水瓶。 张修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不说话,看到他懂为止。 或许有一瞬间,霓红灯闪之际,情思衍生之时,丁恪想抱住这少年。 不知道,没人知道,连张修也不知道,或许只有丁恪知道,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冲动。 丁恪被他看得愣了很久,尔后才找回自己一贯的稳重形象。 他拧开瓶盖,递过去,“要这样?” “这么迟钝的助理大叔,我能不能要求退货?”张修开着玩笑,接了那瓶水。 “大叔……”丁恪咳了两声,“你明明知道我也是九零后。” “那对我来说还是大叔。” “好吧,先生。”这声“先生”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当少年喝水的时候,微仰着头,喉结弧度漂亮,缓慢滚动,一派优雅。 丁恪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一个人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喝水的人。 这是饶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谈笑风生中的奴役与被奴役。 连,喝水,也可以由别人伺候到这般地步的吗? 如果不是很亲密的关系,那就是很迁就的包容;如果不是很迁就的包容,那就是很分明的尊卑。 饶束看不明白。 关于张修的很多东西,现在的她,都还看不明白,困惑得很。 她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走到车子旁边,先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粤a08757的车牌号,饶束当然没忘记,这是上回在华南大桥违规停放的那辆车,接走少年的那辆车。而现在这个帮他打开车门的,应该也是那一晚的那个年轻男人。 果然,男人侧转身的时候,饶束就看清了他的样貌,的确是那个称呼张修为“先生”的男人。当时她还猜测过,那会不会是一个快车司机……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司机。 7 “司机叔叔还堵在高速么?” 张修往车子那边走去,顺口问了一句。 丁恪却不自觉皱了眉,“比你年纪大的,你都习惯叫他们‘叔叔’吗?以前倒不知道先生还有这个习惯。” 少年笑,眼里藏了促狭,“是啊,丁叔叔。” 他走到丁恪面前,说话之间不经意就吹出了一口凉气,清新好闻,拂过丁恪的脸颊。 少年弯着眸子问:“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丁恪像是震惊了。 张修在感知,丁恪内心的涌动;在估测,丁恪眼里的自己传达了什么信息;在计算,丁恪对他所传达的信息会怎么反应。 偏偏笑得滴水不漏,尽管手指微微颤动。 他很清楚目前境况下,自己最大的胜算在哪里。但却依然不可避免感到反胃。 对自己感到反胃。 他想呕吐。 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着一句话:张修,倘若现在就怕了,以后你又该如何? 路,还长着呢。 别怕。 8 他们挨得好近。饶束把自己的眉毛拧起来。 耳机里的音乐索然无味,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年轻男人和少年那边。 饶束干脆关了手机上的音乐软件,把手机和耳机一起收进口袋。 再抬头看过去时,她发现张修已经不在车子旁边了,大概是坐进去了。 但车门没关上,那个年轻男人还扶着后座车门,略弯了腰,不知在同里面的少年讲什么。 饶束远远地看着,餐厅外的霓虹灯把城市夜幕下的一切都映衬得繁华又变幻。 9 丁恪弯着腰帮张修把水瓶盖拧上。 见少年靠着座位坐得随意,丁恪提醒:“先生,系好……” 一开嗓,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寻常。他沉着气,清嗓子。 “感冒了?”里面的人问。 丁恪一手撑在车门门框的上方,低着头看他,满脸写着千言万语,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眯了眼,定定看着少年。 “怎么不说话?”座位上的人侧仰起头。 他挤出一句话:“先生觉得,我应该是怎么了?” 少年又笑,“那你觉得,我会怎么觉得?” 丁恪沉默,目光游移,始终绕不开那张嫩得完全担不起“先生”这一称谓的脸。 张修也不说话,眼睛与他对视,内心与自己对视。 tik tok,tik tok,tik tok… 他忽然抬起手,漂亮长指攥住丁恪西装外套下的衬衫衣领。 “丁恪。”这是张修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也是最后一次。 丁恪撑着车门,气息变粗,喘出声音。 他看着少年薄唇开合,在问他: “你是想要保护我呢,还是想要我?” “……”丁恪的表情不断变幻,“先……” 衬衫衣领被人轻轻往里拉去,少年把他拉得更近,凑过来,在他耳边无声呼吸。 好闻的青柠味淹没了两个人,丁恪听见他说:“肯定一点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让我乱猜。你知道,少年人,就爱胡思乱想。” 短短几秒内,丁恪的脑子可能转了八万圈,喘气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得见。 “先生,你怎么……”丁恪可能语塞了,顺从本能,侧首,贪婪呼吸。 他看不见,交错在他肩侧的那张脸尽是讽刺和漠然;也不知道,攥着他衣领的白皙五指下一步要做什么。 丁恪抬起下巴,蹭过少年耳鬓的绒毛。伸手揽住他纤瘦的身,唇很快就要碰到他脸颊皮肤…… “你在对我做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语调却像是被冰冻了一样,与之前截然不同。 仿佛被一盆冷水泼了头,丁恪僵住,一动不敢动。 因为有枪口准确地抵在他心脏位置上。那把枪还是他自己的。 “抱?吻?”张修与他拉开距离,面无表情,长指隔着丁恪的一层外套口袋布料握住丁恪随身携带的手·枪,扣动扳机,枪口对着枪的主人。 “这样的心思,做我的助理?”他长腿一屈,膝盖顶在丁恪的小腹,听着丁恪短促的吸气。 伸出另一只手,张修从丁恪身上摸出手机,扔了出去,“告诉我,为什么,我没有直接调集人员的权限?嗯?” “你……你还小,我想要先生安心上学。”丁恪的语气凌乱得快要分裂了。 “你想要?” “……父亲也是这样想的。”丁恪是霍罗德的养子之一。 “是吗?他是这样想的,还是这样说出来过?” 丁恪说不出话来了。碍于心脏上的枪口,他不敢动。 看上去,占主动权的好像是少年,但他们双方都清楚:现在驻留在广州的人员,全都直接听命于丁恪。张修只是一座孤岛。他手里只有一把枪。 即便如此,他还是眯了眼说:“记着,谁都可以是傀儡,我这人,不可以。” 第10章 1 坐在喷泉水池边上,饶束静静注视着那辆车那边的动静,突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敞开的车门处掉下来。 是手机,一部黑色的手机。 她挺直身躯,全神贯注地盯着,但很奇怪,弯着腰的年轻男人像是没察觉到自己手机掉了一样,连站姿都没变。 他们在干什么呢? 车门打开这么久都没关上,这不寻常吧。 此刻饶束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一样,用一种有点好笑的心情在观察着他世界里的边边角角。 她站起身,刚朝那辆车迈近一步,又看见那个年轻男人上了车,几乎是以一种仓惶的速度。然后车门关上了。 饶束站在原地,放在口袋里的手指抠着手机背面的相机摄像头。细微的声响,被街头嘈杂声淹没。 她很纳闷,怎么他们两个人都坐进了后座呢?车也停在那儿没开走。 她正纳闷着,那辆车后座的另一边车门打开了,长腿跨出,少年深灰色的牛仔裤在夜色下等同于黑色。张修下车了。 饶束的视线从他的脚踝往上蔓延,见他又戴上了卫衣连帽。 但她还来不及观察更多,一阵铃声突兀响起,激昂、撕裂、悲壮,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乐,此时却把饶束吓了一跳。 是她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 饶束慌忙把手伸进卫衣口袋里,调成静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但当她再抬起头看向车子那边的少年时,她大概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慌。 很显然,这铃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 前后隔了不到三个小时,她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以一种尾随者的姿态。 饶束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感到羞愧,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妥妥的一个热衷于跟踪人的花痴少女了好吗…… 她站在离他十来米的地方,略显傻气地笑了笑,露出两排小小的牙齿。 2 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张修揣着兜看着不远处的女生,薄唇紧抿,心计流转。 繁华夜色下,孤立无援人。 身前,身后,往左,往右。 一步踏错,万丈深渊,一毁俱毁,万劫不复。 人们在做出一个假设之前,总是首先排除不确定性因素,把确定性因素放在最显眼位置上,过后才慢慢考虑不确定因素带来的波动性结果。 但有一类人,擅长逆向思维。 这类人普遍活得很真实,缺少梦幻,同时也比常人更痛苦。 当张修站在车门外凝望饶束时,就如同一个站在深渊里的怪物,凝望着一个鲜活生动又梦幻的普通人。 他握紧双手,说,不要颤抖;不要向别人招手;不要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我们每个人,都各有苦楚。 我们行走在世间,经受各自的险境。 谁能帮得了谁?你想要谁帮你? 另一具躯体,有另一种人生。 一旦交错,就是一辈子。 他扪心自问: 张修,你,还能承受住另一个人的一辈子么? 受不住的话,该怎么办? 再失去的话,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会不会彻底疯掉? 他满目悲凉,在夏夜里站成一道伤。 3 为什么一直看着她呢? 饶束的笑容都快僵硬了,但那少年仍旧朝着她所在的方位,不动也不出声。 好诡异的场景,他为什么不上车?之前那个年轻男人呢?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饶束猜测可能是有电话进来。她很少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因为害怕错过每一条信息和每一个电话。 可现在她却顾不上手机来电了,任它震动着。 动了动唇,饶束想发出点声音,但隔着这段距离,估计她说什么他也听不清。 这些年来,她拥抱过太多虚幻的美好,总在梦里听见有人说“束束快点过来让我抱抱啊”,但等她满怀欢欣地跑过去,却又总是扑了个空,醒来后会发现自己又躺在冰凉地板上,抱着酒瓶蜷成一团困兽,依旧没人听她说那些话,说好痛好痛我快痛死了…… 想什么呢?! 这些混乱的画面和往事一声不吭涌上心头,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像个不详的兆头一样。 饶束摇摇头,甩掉那些东西,娃娃脸上依然一片明媚。 可是张姓少年怎么还是丝毫不动?难道他站在原地睡着了? 人类应该不具备站立入眠的技能吧,马儿才有的吧。 难不成他是属马的?但年龄好像对不上。 饶束快被自己折服了,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联想能力无限强大。有这功夫联想,还不如直接走过去问问他:嘿,张修,你是属马的吗?你几岁啊? 妈的,神经病。她第无数次自嘲。 每当她紧张或者想说话的时候,就总是自言自语,自己都能把自己逗笑的那种。 4 神经质少女,怪物伪少年。 一个痛着欢笑,一个笑着流血。 就一定要在这极其短暂的对望中,抉择出一条永不后悔的道路。 时光,际遇,命运,单轨列车带走了谁的咖啡豆胎记?又碾杀了谁的都市鱼日记? 看似和平实则残酷至极的世界,不断上演令人泪流不止的喜剧。 列车员拿着破喇叭在呐喊:上车,快上车,暴风雨就要来了。 光脚的小孩记得看路,路痴的小孩记得穿鞋。 这么重要的事,千万不能忘了。 或者,如果忘了,就彼此替对方牢牢记住。 看路,穿鞋,不要害怕,一直走下去。 我们站在地球的南北两极,却登上了同一列单轨列车。 5 饶束实在僵笑不下去了,她往前挪了挪,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跟他交谈,所以挪了两步又他妈给停下了。 在她挪动的时候,张修蹙眉,隔着行人看她。 看到她停下,他的眉蹙得更深,转头看了一眼车子后座上那个被他用手·枪砸晕的人。 然后他揣着兜朝她走过去。 “喂,”走到她面前,张修抬了抬下巴问,“会驾车吗?” “哈?”饶束很惊讶,但见他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于是她结巴着反问:“你,你是说,开车吗?” “对。”他的眉眼又被卫衣帽檐遮住了。 饶束也戴着帽子,但她的帽子显然没有他的那么宽大。 她皱皱眉,不太确定地说:“我应该……会的吧。” 张修没去在意她语气里的不确定,稍侧了身,对着不远处那辆车子轻抬下巴,“帮我驾驶一段路程。” “我?”她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我帮你开车?” 张修轻“嗯”一声。 饶束犹豫着点头,“好,我试试。” 6 黑色车子行驶在华南大桥,隐藏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车流之中。 饶束手心发汗,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生怕自己一个眼花就把车子开进珠江去了…… “我那个,”她清清嗓子,跟旁边的人说,“只考了驾驶证,平时很少开车的。”她家里仅有的一辆车都在去年报废了…… “没关系。”张修没抬头,垂着眸在发短信。用的是她的手机。 饶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比如,后座那个男人怎么晕了?再比如,为什么要借用她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呢? 想起什么,饶束又说:“我之前看见,有一部手机掉在餐厅外面的停车场……” “不是我的。”张修打断她的话。 “哦。那……是你同伴的吗?怎么没捡回来呢?” “你觉得我们是同伴?”他反问。 “我……”在他这种反问语气下,饶束卡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总感觉氛围好像不太对的样子,他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但她的确亲眼看见这少年跟后座那个年轻男人在林荫道散过步,这样,不是同伴吗? 于是饶束就换了个方式问:“后面那个,他是生病了吗?” 张修侧转脸,看了她一会儿。女生开车开得无比专注,脸颊还有细汗渗出来。 感觉到他在看她,饶束更紧张了,“怎、怎么了吗?我开错方向了?没道理啊,这桥道是直线的……” 相信连路痴都不会开错吧。 “没。”张修说。尔后听见她小声松了口气。 他把手伸到脚边,掀开车毯,拎出一把黑色手·枪,放在两人中间的位置。 饶束刚好分神侧了一下视线,这一下就看见了那把枪,车子方向猛地一偏,又立刻被她拐回来。 “我的天!你、你、你……”她震惊得语无伦次,第一反应是:完了完了完了,这年头的坏人都如此高素质了!先偷心再劫财劫·色什么的,要死了…… 正当饶束考虑着是要单方面被他打·劫还是该把车开进珠江与他同归于尽的时候,张修笑了一下。 尽管有点疲惫,有点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被开车少女骨碌碌转得飞快的眼珠逗笑了。 这他妈显得他是个凶神恶煞的歹·徒一样。 “专心开车,”他说,“我不是坏人。” 虽然后面这句话还有待商榷。他想。 “那你,这个,你这个枪,你怎么会带枪啊?”饶束的嗓音有点抖,强装镇定。 “我只是想向你说明,后面的人,是被我用这把枪砸晕的。懂了么?” “哈?!”车子又扭了一下,饶束持续震惊。 还说不是坏人?这年头,不是坏人的话,谁好好地会用枪砸晕别人呀! 张修再次提醒她:“专心开车。我不喜欢车祸这个死法。” 不知怎么的,饶束从他后面那句话听到了冰寒。 “你现在……”她握紧方向盘,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卷入了什么境况,“我是说,我能不能知道我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在帮一个不会驾驶的好人驾车。” “……” 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饶束潜意识里选择相信身旁的少年,所以才没继续问下去。 这期间,她听见他打了个电话,不知道说的哪国语言,反正是她听不懂的语言。 结束通话后,张修继续低着头发短信,但没忘嘱咐她:“下了桥后开往员村山顶街。” “员村山顶?”饶束想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打开导航。虽然她不是路痴,但真的没怎么开过车。 “你住在那一带啊?”她问。 “算。”他答。 “要去医院吗?”饶束试探着问。 刚问完这一句,后座传来细微的声响。张修回转身,顺手捞起那把枪,朝着丁恪的脑门再补了一下。 饶束目瞪口呆。 第11章 1 “我问你啊。”饶束边说边警惕地往车窗那边挪了挪。 张修把手·枪扔回脚下,“问。” “就,你跟后面那人,你俩是不是有仇?” 他“嗯”了一声,“但主要因为他是个坏人。” “哦!”饶束又往旁边挪了挪,“因为你是个好人,而他是个坏人,所以你就打晕了他吗?” 他漫不经心,“可以这么认为。” “那那那!我也是个好人!我是大好人!你看我这都帮你开车了,帮好人开车的人肯定是大好人,你懂的吧?”她一口气嚷完,连气都不带喘的,就怕身旁的好人捞起枪给她也来一下。 张修轻笑一声,没说话。 饶束不太放心地追问:“我们好人之间是不会相互伤害的,你说是吧?” 他轻点下巴,“你说是就是。” 女生呼气的声音不加掩饰,张修看她一眼,“不过,再挪一下你就要掉出去了。” “怎么可能!我这边车门是关紧的。”嘴里是这么说着,饶束还是悄悄给挪了回来。 前方车流不息,快到桥道的尾端了。 饶束斜了斜视线,想瞄一下他的侧脸,见他又低着头在手机键盘上敲字了,宽松的卫衣帽檐挡住了他的侧脸。 “你会不会是……射击运动员呀?”她看着前方,尽量让自己语气自然。 “不,我只是恰巧买了一支枪而已。”他没抬头。 “不会吧……”饶束觉得自己这种常识还是有的,“广州应该没有可以直接买到枪的地方。” “私人射击场可以。” “这样啊……”这她就不太懂了。她保留意见。 “对了,你,”饶束又瞄了他一眼,努力清嗓子,虽然她此时的声音压根没什么异常,“你看起来年纪很小呀。” “然后?” “啊?”她眨眨眼,“没有然后啦,我就感慨一下,哈哈哈……” “最好是如此。” 这话什么意思呢?饶束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来。还有,这个人怎么不按常规路数来的?这种时候不都应该那什么,双方之间比一下年龄大小吗?好让她心里有个数啊。 导航的标准语音时不时响起,车子开往天河区的员村山顶一带。 已是深夜十点多,但广州的夜晚从来不知疲倦。 饶束的视线稍稍抬高,还能看见小蛮腰的塔顶,熠熠生辉。 “我就在琢磨啊,你会不会是零零后呢?”饶束感觉自己豁出去了。 “多琢磨点有用的事。”他轻轻松松扭转话题,“比如,加快车速。” “不行,不能超速,”她一脸严肃,“会扣分的。” “是吗。” “是啊,”饶束笑了起来,“你不会开车吗?这是交通常识哎。” 张修终于抬起头来看她,不说话,就想看看这女生额头上有没有【本人iq低于正常水平】之类的字样。 特么他要是会开车的话,她还有在这里的必要吗?缺少点交通常识怎么了?他只是定期把它们从大脑硬盘里删除了而已。 “又怎么啦?”饶束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感觉到他在看她,他一看她,她就紧张,“我按照导航指导开的,应该没开错方向吧? “没,继续开。”张修不与她较真。 “好。”她舔了一下下唇,显然是很紧张。 “开到家乐福停车场。” “家乐福……让我定个位。”她伸着食指在导航屏幕上戳。 张修的视线落在她手背上,“不用定了,就在那条街,直走。” “但我没去过啊,我怕走错。” “随你。”他移开视线。 “哎,我以为你不认路来着,”饶束笑着说,“原来你还知道这间家乐福在哪呀。” 桃花眼一郁,张修懒得跟她解释。特么再不认路的人经常路过同一个地方也能记下标志性场所吧。 当他刚重新垂下眼眸时,又听到她问了一句:“所以你到底几岁啊?” “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没啊,你不是还没告诉我嘛。” “我有一定要告诉你的理由?”他反问的语调足以让人产生就地挖地洞的冲动,隐性的嘲讽和淡淡的揶揄并行,尾音上扬得恰到好处。 若不是开着车,饶束真的想弯腰找小铁铲就地挖地洞了,问个年龄怎么就这么困难呢? 等等!做人是不是不能轻言放弃来着?她觉得她可以换个方式努力一下。 “我九七年出生的,属牛,嘿嘿。” 听到她的傻笑,张修连话都不想说了,直接忽略掉她这句暗示交换信息的话语。 哎?怎么还是不行?饶束侧过头看他,发现自己好像没辙了。 冷不防他薄唇微动,说了一句让她更想找铁铲挖地洞的话。 “看路,别看我。我脸上没有路线图。” “……” 2 正是临近超市停止营业的时间,停车场里的人比其他时间段多一些。 饶束慢吞吞地把车开进去,她不知道身旁少年要如何处理后座上的年轻男人。 “我用你的身份信息订了一张机票,六十七分钟后的航班,白云机场,飞往挪威奥斯陆。”张修低着头,长指在她的手机键盘上飞快敲着,发邮件。 饶束愣是反应了十几秒才问:“我、我的身份信息?什么意思呀?” “你的微信账号不是绑定了你自己的中国公民身份证证件信息么?”他把话说得极其清楚详细了。 “啊,是啊。”饶束还是愣,继续慢吞吞地倒车。 直到把车倒进停车位,她才恍然大悟,“哦!你用我的微信零钱购买机票了?” 张修抬眸,略不可思议地瞥了她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我以为你说……”饶束说到一半,又想到什么,“哎我设了支付密码的!你怎么付的账?” “……”他往前倾身,转头看着她,说:“刚上车我就询问了你手机里锁定备忘录的密码是什么。” 她眨眼,“然后我告诉了你?” 张修极有耐心地点了点头,就差笑眯眯了。 饶束摸额头,“我那时候在干什么呢?怎么毫无印象……” 说着,她又猛拍一下脑门,“可,你怎么知道我的锁定备忘录里有微信支付密码呀?” “我猜的。”他语气淡然。 “……” 两个人坐在车里面静默着,他在发最后一封邮件,她拽着安全带想问题。 太多问题了。 但饶束感觉少年现在一定不想被人打扰,他看起来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愿意……”张修没立即说完这句话。 他原本是说话很干净利落又果断的人,很少停顿,也很少运用不确定性的副词。但这句没说完的话让他蹙了眉。 “愿意什么呀?”饶束催促。同时脑子里不由自主想着‘你愿意嫁给我吗’之类的东西…… 畜生!她暗骂自己。他妈的在这儿想什么呢真是! 张修把手机锁了屏,递回给她。在她伸手拿手机的时候,他又轻轻用力捏住,不让她拿回去。 饶束懵了,这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两人的指尖捏着同一部白底黑屏的手机,谁都没放开。 他的手指比她的还白皙几分,秀气的拇指指甲盖因用了力而微微泛白。 饶束拿不回手机,不知他什么意思,便抬头望他,“你……” “你愿意再帮我一个忙吗?”张修打断她的话。 他只是在衡量,岔往每一个路口会分别得到怎样的结果。如果累及他人,又是哪种程度的累及。 听到他的话,饶束赶紧坐直身子,“怎么帮?” “帮我送个人到白云机场,确保她安然无恙地登上机。” “哦……是小孩子还是……”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修松开手指,放开了她的手机,然后低头解开安全带,把那把枪揣进宽大的卫衣口袋里,下了车。 饶束握着自己的手机,有点搞不清楚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人敲了敲车窗,她回神,看见少年长眉微蹙。 “下车。” “啊?哦,好。” 她从车里爬下来,莫名有点紧张,因为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车钥匙给我。”张修朝她伸出手。 饶束递了过去,她记得这串钥匙是他从后座那个昏迷了的年轻男人的西装裤兜里勾出来的。 她看着他按了几个遥控锁,然后就转身往外走了。 饶束站在原地盯着后座车窗看,她很疑惑,把一个昏迷的大活人留在车上,真的没问题吗? “喂,”张修停下来转头看她,“跟我来。” 她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不用管那个人吗?” “不管,死不了。” 事实上,他刚刚还把车门锁了,高级锁,里面打不开的那种。 饶束不敢多问,跟着他的脚步走。 3 两人走出超市的停车场,打车去附近一处地方,很快就又下车了。 期间他一直没说话,只是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而她只看得见他曲折蜿蜒的帽檐线条。 下车后,他走前面,她走后面,一起进了一座独栋宅院。 “你住这里吗?”饶束忍不住问。 “暂时。”他的回答依然不是普通人的回答。 院门外的两个保安面无表情,饶束习惯性对他们笑了笑,但保安们依然面无表情。 她正郁闷着,肩膀突然被人揽住了。 “干、干什么?”饶束瞪大双眼看着揽在她肩上的白皙长指。 “等会儿我让容嬷嬷带你出去买。”张修低眸看着她说,眼里无波无澜,只有一片冷静。 “……”饶束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或者说,她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能不能说话。这氛围怎么这么怪异? 两人一步没停,穿过种着大片人工草皮的院子,一直走到房子的正门,他才很自然地放开她,抬手去摁门铃。 饶束是真的紧张了,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她用拇指指甲掐着自己的食指指腹,屏息等待。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见到少年就笑逐颜开。 “先生,你回来得好晚。”她说话用的语言是英语。 饶束旁观着,后背又被身边的少年轻推了一下。 “进来。”他边说边进了门。 饶束挪动脚步,身后大门关上,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她呆站在玄关处,看着他挽起卫衣衣袖,听着他跟那位中年妇人说英语,观察着这栋房子的内部构造和摆设。 应该是欧式装潢,复式结构,整体冷色调,连墙上的时钟都是复古英式挂钟,靠墙的一个水族箱格外显眼,几条小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她说不出它们的名字。 “除了微信、支付宝和中行卡,你还用其他理财工具吗?”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观察。 “嗯?”饶束回神,望他一眼,“理财?没、没其他了。” “我看你那三个账号上的金额都告急了,你等等。”张修说着,转身拐去楼梯口,上二楼去了。 她忍不住咂舌:这人,怎么就知道她那些账上的钱还有多少啊?是不是把她手机翻了个遍…… 等他下楼来的时候,饶束见他手里拎了个文件袋。 “你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再替我去一个地方取点东西,”张修把文件袋递到她面前,“地址信息和接头人的联系方式都写在你的手机备忘录第一条里,你去到时就联系他们。” “哦,好,”饶束努力记着,幸好他语速适中,“但是这个,是什么呀?”她指了指面前的文件袋。 “现金,”他说,“拿着,要用到。我不能使用其他的付款方式,会被追踪,懂吗?” 张修忽而觉得这一切都铤而走险,如果是他自己,随便怎么险都行,但扯进别人就是让他感到烦躁。 多一句解释就多一分烦躁。 饶束点点头,接过文件袋,挺沉的。 “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帮你……”她仰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把她送到机场,”张修朝着容嬷嬷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又补充了一句,“她很笨的。” 饶束有点瞠目,因为她看不出来那位阿姨怎么笨了,瞧着挺正常的呀…… “……好的,她的行李呢?” “没行李,你们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饶束看着他招手让阿姨过来,真的什么行李都没拿。 “你可以叫她‘容姨’,虽然这不是她的名字。”张修跟饶束说着话,手却忙着帮容嬷嬷整理头发。 “好。”饶束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年纪的男生也可以对大人如此温柔。 “容姨是不是不会讲普通话?”她问。 “不会,”他说,“你也不用跟她过多交流,送她登机就行。” “好。” “有什么突发的情况,就拨打你手机短信发件箱里的第一个号码。接电话的人不会是我,但你可以相信他。” “好。”他仿佛提前安排好了一切,而饶束只一个劲点头并记下。 “取完东西后,打车回到这里,地址放在你备忘录里的第二条。” “好。” 出门前,饶束的肩膀被少年拍了一下。 她回转身,以为他还有什么嘱咐,“怎么了?” 张修只是垂眸看她,一时没说话,桃花眼里波光流转,闪烁着平静与一些无法形容的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不要害怕,我让你做的都不是坏事。” “我知道啊,”饶束揣着文件袋,对他笑笑,露出很小的白色牙齿,“我相信你。” 他眨了眨眼,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那么谢谢你,饶束。” 少年身上某种好闻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饶束愣住了,几秒之后才“啊”了一声,“原来你记得我名字啊?” 张修抿唇笑了笑,没接她这句话。 他用指尖推了推站在边上安静旁听的容嬷嬷,对她说了句英文。 饶束听懂了,他说的是“玩得开心点”。 但她听不懂这句话的真实意思,因为跟眼下的境况太不符合了。难道他不是把容姨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一阵子吗? 后来的后来,饶束才总结得出一个结论:有些人撒的谎,那不能叫谎言。 第12章 1 送走了家里唯一的笨蛋,张修靠在门后。 脑袋抵门,左手尾指在门板上轻轻敲,这种小动作总能让他保持头脑清醒。 他确信自己联系不到远在美国旧金山的叔父霍罗德,所以直接抛弃了求助于他的这条路。 霍罗德本身就处于成天被内部成员虎视眈眈的境况,倘若现在他再一心往霍罗德那边靠拢,只有两种结果,一是被丁恪的人截下,照样沦为丁恪的监控对象,或者说傀儡;另一种是刺激到其他蠢蠢欲动的异端分子,引起恐慌,促进他们的联合,最后会有一场造反性的动乱,甚至会连累到霍罗德。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对于弱小的角色而言,即使别人把椅子搬到你面前,并用双手把你抱上去,但你依然连椅子都坐不稳。 张修从来没去定义过自己的形象或者力量,但他很清楚他人对他的定义。 一千种人对他就有一千种定义。 而在黑色世界,现在,他的形象就是弱小的,就是没经验的,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人。 无可否认。有没有地位,这事不是他说了算,而是他所做出来的事说了算。 在一事无成的时候,随便你怎么说,没人会放在眼里。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客厅很空,整栋房子很静,容嬷嬷的气息消散得很快。 只有那袋被她放在水族箱旁边的鱼饲料才彰显着她存在过的痕迹。 他曾跟容嬷嬷强调过很多次,水族箱里的鱼不需要投喂饲料,但她就是不听,她总觉得那几条鱼会被饿死。 于是他只能常常在半夜起来,披着睡袍,挽起衣袖,手动清理掉水族箱里容易造成污染的鱼饲料。 每天清晨用早餐的时候,他还要装作随口感慨:啊那几条小鱼好像长胖了。 然后容嬷嬷就会很得意,说:可不就是嘛,人要吃饭才能长身体,鱼也要吃饲料才能长胖。 真傻。 想着这些琐碎小事,张修停下敲手指的动作。 重新感受另一种,属于夏夜里的荒凉和汹涌。 阴暗蔓延,杀机四伏。 掌控时间,算准人心。 我们都生活在一片荆棘中,一动就伤,不动就死。 单枪匹马的意义在于玩命。 2 计程车一路奔回天河区员村,已经到黄埔大道了。 自从在工业园里跟一帮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外国商务人员磕磕巴巴地扯了几句英语后,饶束至今还处于一脸懵逼无法回神的状态。 她记得,对方打开她递过去的文件袋时,里面装的全是美金。 那个,一美金等于多少人民币来着?她以光速思维在短短几秒内感受了一下,这他妈可能是她这辈子亲手沾过的最多的现金。四舍五入她也当过有钱人了。 还有,现在她怀里揣着的这个装备箱,就是用那袋美金换回来的。 饶束把它当命一样,紧紧捂着,恨不能塞进卫衣底下…… 现在她看谁都他妈像抢劫犯…… 比如这司机师傅,怎么老从车内后视镜瞅她呢? “哎司机师傅,你平时用哪种螺丝刀啊?”饶束坐在车后座,笑着问。 “螺丝刀啊?哪种能用就用哪种呗。” “是嘛?”饶束往前倾身,煞有介事道,“我这有一箱螺丝刀,每种规格的都有。你看看你有没有需要……” “……”司机师傅反应过来了,这小姑娘是搞推销的。 司机师傅又瞥了眼后视镜,“你那箱子里全是螺丝刀啊?” “是呀是呀,”饶束再往前倾身,“生活不易,这年头销售好难做,我刚在工业园那边的小区挨家挨户上门推销回来,累死了。” 司机师傅了然地“哦”了一声,“我看你抱那么紧,还以为你抱了什么宝贝呢。” “就是宝贝啊,螺丝刀也是宝贝!”饶束继续跟司机扯,心里松了一口气。 都说了,她现在看谁都像抢劫犯,当然得打消别人的觊觎目光了。 风一直吹,腿一直抖。 快零点了,今夜即将翻篇。 但,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翻篇方式。 在有些人的世界里头,黑夜翻不翻篇,从来都与零点到不到来毫无关系。 3 于尽的电话进来时,张修正把最后一口漱口水吐出去。 “张,你刚是不是有事找我?”于尽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经历了世界大战一样,疲惫又怠懒。 “‘刚’?”他单独挑出这个字,“我拨给你的时间,距离现在至少有四个小时了。” “啊,这么久了吗?那说明我的@#¥%&*%¥战斗力又增强了。”于尽没句正经话。 张修没理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拿白色毛巾擦下巴。 于尽又在电话里问:“那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有事啊?” “没。” “好吧。那我明天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 “一块儿玩啊,”于尽说得理所当然,最后还奸笑两声,“想去你学校看看。” “……”他蹙眉,“明天我不在广州。” 门铃声几乎跟于尽的下一句话同时响起,他边走出洗手间,边让于尽再说一遍。 于尽:“那明天你不在广州,要去哪?” 从猫眼里看了一眼,女生头顶略微凌乱的短发跳跃着生机。张修打开门,站在饶束面前,跟电话里的于尽说:“飞北京。” 饶束抱着装备箱,仰头望着他,眨眨眼睛,不明所以。 于尽:“去北京干什么?你这小孩子怎么总是待不住呢?” 张修:“收回‘小孩’两字,或许我们还有聊下去的可能。” 他边说边侧身,让站在门口的人进来。 于尽:“好吧,你这大孩子怎么总是待不住呢?啧,张,你真幼稚!” 张修控制着自己直接挂电话的冲动,反手关上门,站在玄关处,说:“带朋友去北京爬长城。” 信号那端静默了很久。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于尽的表情,大概,约莫跟被夺了魂那样。 “我去!”半晌,于尽才嚷了一句,“六月天,爬长城?!大爷你还是快去睡觉吧,我强烈怀疑你现在在说梦话。” 张修懒懒地“嗯”了一声,“正好,我也没有跟你聊下去的欲望。” 他说完这句,就切断了通话,末了还听到于尽喷了一连串的“去去去去去去去”。 这期间,饶束抱着怀里的装备箱,一直站在客厅中央,等着他讲完电话。 “过来。”张修放下手机,朝她招了下手,白色毛巾还挂在脖颈上。 饶束走过去,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连套的浅灰色家居服,头发半湿,应该是洗了个澡。 两人坐在沙发上,他没多问什么,动手拆着那个军绿色装备箱。 饶束坐得端正,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你院门口那两个保安好像不在了呀。就,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他们睡觉去了。”他口吻轻淡,打开装备箱。 “保安不值夜班的吗?你,你别糊弄我呀,”她靠近一点,小声说,“我们现在不是并肩作战吗?” 手上动作一顿,张修抬眼看她。 饶束趁机追问:“你到底惹上了什么事情啊?” 他忽然垂眸一笑,“你觉得我像是惹了事的人?” “啊,不是吗?” “你觉得是就是。” “哎,你不要老是这样回答问题呀,答了跟没答一样。” “好,那你听着。” 张修重新合上装备箱,往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双手揽在脑后,看着她,说:“……你想冲个凉吗?” “……哈??!”饶束一脸问号,满头黑线。 他笑了一下,因她这种神情而感到好笑。 “不是……我裤子都脱……不!!”她说到一半赶紧刹车,捂住嘴,脸也红了,使劲清了清嗓子之后,才改口道:“我是说,我都已经做好了听大事的准备了,你咋就只问出那样一个问题呢?” 事实上,原本她习惯性想说: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但是吧,她感觉这少年所接受的教养应该挺高贵的,在他面前说这话挺不好意思的。所以给刹住了。 张修没太在意,只是屈起一条长腿,左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依然看着她,“我说真的。在这里住一晚,难道你不想冲凉?” “啊?”饶束持续无限懵,“我、我什么时候变成要在你家过夜了?” “你不愿意?”他反问的方式总是一招致命。 饶束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点头,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摇头还是点头了。 “就,重点不是我愿不愿意呀,是那个……”她卡住了。 “哪个?”张修支起手肘,左手轻撑下巴,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 饶束被看得有点紧张,舔舔唇,叹了口气,很诚挚地说:“至少你得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吧,我虽然胆子挺大的,但也不能全程懵逼,对吧?” 这特么还真糊弄不过去了。张修眨了一下桃花眼,歪头瞧她。 “你别这么瞅着我啊,我今晚流下的汗已经能集成一桶了,你再这么瞅下去,我……” 她话还没说完,又听到他在笑。 他的笑声无一例外每次都是凉凉的,没什么温度。但声线清冽,少年质感强烈,听在别人耳里就像羽箭射在心脏上一般,撩人又暧昧,或多或少都会让人会错意。 饶束咬着唇跟他对视,有些无奈。 一手松松地撑着下巴,张修弯了弯眉眼,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连话语声也是凉薄的,带着自嘲和无所谓的意味。 他说:“我雇用你,行么?” 她愣了几秒,尔后连连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弄明白……” “那我再给你一笔……”他打断她的话,“封口费?” “啊?也不是……”饶束挠了挠头发,快抓狂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听懂她的意思? 应该是故意的,嗯。 饶束又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回答,那我不问了,好吧?” 张修笑眯眯,顺口说出一句:“挺乖。” “……” 变脸变得可真快啊。 4 夜深人静,独栋宅院里的灯光却亮了满屋。 打开储物间的房门,张修指了一个卡其色的小型密码锁行李箱给她。 “把装备箱放进去,设一个密码,这个行李箱由你携带。” 饶束抱着军绿色装备箱,还是一头雾水,“可是,我们到底要去做什么?” “去北京,”他垂眸看她,“明天。” 她瞪大双眼,完全反应不过来。 抬手看了眼腕表,张修礼貌性询问:“不行?” “不是……”她皱着眉,“你能不能一次性跟我说清楚我到底要干啥?” “一次性说不清楚。” “还有这样的?”饶束又震惊了。 他双手收在家居服裤兜里,略弯下腰来问她:“你怕?” 没等她回答,他又直起身,“我以为,连死都不怕的人,便什么都不再怕。” 饶束张了张口,一大堆话从脑海里飘过,最后全部作废,只问出一句:“那明天我可以先回趟学校吗?” 他笑,“可以。” “还有……”饶束灵光一闪,抓住这大好的机会。 “说。” 此时的张修无疑是耐心最好的张修,因为他又一次算准了一个陌生人的反应。 “就……”她清嗓子,仰着脸说:“你得告诉我……你的年龄。” 他挑了下眉,“倘若我就不告诉你呢?” “那我就!我就、我就会害怕!”像是怕他不信一样,她又补充说明:“我跟你说,我这人一害怕就会变得泯灭人性,特别不喜欢帮别人的。真的!” “……”张修好笑又好气。 他再次弯下腰来,凑近再凑近,直到与她鼻梁的线条相互接触。 他低声问:“那你觉得我几岁呢。” 这一刻饶束的心脏真他妈就很不听话了!死活不受控制,“砰砰砰”地跳个没停,仿佛把过去两年里所缺席的心跳次数都补上了。 “……十五吧?”她小声,声音沙沙软软,“肯定就……未成年吧……” 张修轻“嗯”一声,“三岁。不能再多了。” “……”饶束泄气,“你能不能说一次真话!” “想听真话?”他站直身,含笑看她,“我看你也没有十九岁。” “怎么会!我真的是九七年出生的!我……” 她话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破空而来。 第13章 1 “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饶束望他。 “当然不会有人来,”张修转身往外走,“来的不是人。” “我天呐!”她下意识抓住他的上衣下摆,“三更半夜的你不要吓我!不是人难道还是鬼、鬼吗……” 他没说话,双手从家居裤兜里伸出来,拽着脖颈上的白色毛巾,边走边顺手擦了擦头发。 于是他那头细碎的短发就变得一团乱,看着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 饶束抓着他的衣服跟着他走,她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没有拍开她的手。 是没感觉到有人抓他衣服呢?还是顾不上? 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玄关时,她还在想着这个重大的问题。 张修往猫眼里看了一下,不出意料。 他打开门,大门外站着那两位职业保安。 “先生。”他们异口同声,还往门里望了望。 “发现什么了吗?”他抱着手臂往门框上斜斜一靠,让开了更大的狭缝,让他们看。 其中一个保安把手上拎着的一个透明袋提起来给他看,“是两个盆栽,掉落在花园里左右两块挡光板上。” 张修淡淡地“哦”了一声,表示了然,也表示他们可以走了。 大概二十分钟之前,他上二楼把容嬷嬷放在走廊东西两端的两个小盆栽从窗台上推了下去,发出两阵声响,然后让院门口这两个保安分头去检查一下。正好错开了饶束进院门的时间。所以他们才没有亲眼看见她进来。 但是很显然,这两个保安刚才一定在监控室倒回去查看了监控记录,而且一定看到了一个女生抱着可疑装备箱走进院门。 这会儿是上门来询查的呢。 不然他们也不会专门拎着一袋盆栽碎片来打扰他。 要知道,夜,已经很深了。 站在张修身后的饶束压根就没躲,他也没让她躲,故而门一打开的时候,两个保安就看见了她。 “先生,”另一个没拿袋子的保安看了看饶束,对少年说,“你的朋友进来的时候,是否抱了一个小箱子?” 他只是轻点下巴,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语调慵懒:“你们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我们……”保安欲言又止。 因为,这个交涉的度,不太好把握。 这两个多月以来都是这样,即便他们是丁恪的人,明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不能撕破那层看似和谐的面皮。 两个保安交换了一下眼神,只好搬出丁恪来说话。 “先生,丁先生说要确保你的安全,所以我们觉得应该小心至上。” 张修抬手,屈指轻蹭鼻尖,“于是你们认为女性的日常用品也能成为危及我人身安全的武·器?” 两个保安又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衡量他这句话可不可信一样。 但没等保安们交换出个结果来,张修又顺口问:“丁助理今天来过吗?我联系不到他。” 听到他这句话,俩保安就不只局限于眼神交流了,直接面面相觑了。 “联系到他的时候,通知我一声。”张修说完这句话,掩上门。 吧嗒,落锁。 2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呀?” 饶束自始至终就没弄明白过,边跟着他往客厅走,边皱着眉问:“之前我进来的时候没见着这两个保安,他们是去捡那些盆栽碎片了吗?” “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进来得如此顺利?在抱着一个装备箱的情况下。”他说着,停下脚步,垂眸,定定地看着她抓在他衣服下摆的那只手。 “现在是不是该放开了?” “啊,”饶束装傻,“我怎么就揪着你的衣服走了这么久呢?我都没察觉到哎……” 张修懒得揭穿她,朝吧台那边走去。 她跟过来,依旧皱着眉纠结,“他们刚刚是不是想进来检查那个箱子呀?” 他在倒水,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饶束踮着脚尖坐上旁边的一张高脚凳,语气跃动:“两个笨家伙,进了屋的东西,哪是他们想检查就检查的。” “你懂的还挺多?”张修回转身看她,眸带玩味,长眉轻挑。 “不多不多,”她笑得眼睛弯起来,还伸出了手,食指和拇指之间眯出一条缝,比给他看,说,“我就只懂这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啦。” 张修垂眸一笑,别开眼,薄唇微翘,“谦虚点并不会死。” “嗯……以后我尽量克制一点,”她一通笑,笑完又叹气,“唉……太聪明了真是苦恼啊。” 他轻哼,没说话,握着玻璃杯喝水。 饶束坐在高脚凳静静看着他。 一时之间,整栋房子仿佛只有他喝水的轻微声响,轻得若有似无。 她看着他喉结上下微动,搭在玻璃杯外边的手指修长漂亮,但就是太瘦了点,瘦到……收缩式的家居服袖口居然还能余出空隙来。 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钢表带的腕表,堪堪卡在腕舟骨之下,一点松余都没有,像是被特意裁短了表带一样。 饶束盯着,在想:手表戴这么紧,不会痛吗? 待他喝了大半杯,放下杯子。 她的视线也随着他的手移动,一瞬不瞬地,如豺狼虎豹,就差两眼放光了。 张修当然感觉到了她炽热的目光。 他偏头,屈指,指节在吧台上敲了两下。 提醒她:“这手表不是金银材质的。”言下之意,并不值钱,别老盯着了。 “哈?”饶束猛地回神,回味了一遍他的话,脸不由自主就红了。 她小声嘀咕:“我又不是觊觎你的手表,我就看一下嘛……” “随你。” 他绕过她,拐进吧台内部,背对着她打开壁橱。 墙上的英式挂钟已经转过零点三十分了。 时间一刻不停,黑夜无尽蔓延。 饶束的心中有很多疑惑,但又害怕问太多会惹他烦,到时候再来一句“我雇用你’之类的就让人难为了。 “那个,张……”她没喊出他的全名,卡了一下,但也不知道该喊什么,索性直接跳过了,摸着额头说,“就,有个问题,我真的真的很想问!” 张修略低着头在壁橱里找东西,好几秒过去,他才懒懒散散地开口:“是不是每一次都要我允许了,你才敢说出下一句话?” “……” 明明是这样懒的语调,却又说着这样让人无法招架的话。 饶束把双手放在吧台上,上下交叠,对着他的背影小小地、慢慢地、悄悄地,瞪了一下。 然后立刻恢复正常,宣布道:“那我以后就有话直说啦。” “你的自·由。” 他拿了一个透明小药瓶,转过身来,额前碎发垂在眉梢,低着头,专心地倒腾那个药瓶。 饶束瞅了一眼他手里的药瓶,皱了皱眉,没立即问,而是接着上一句话,先问了那个问题。 “就,”她凑前一点,小声,“你会不会忘了那个……昏迷在停车场里的男人啊?” 正在数药粒的张修被她这种担忧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逗笑,但没笑出来。 他恶趣味兴起,端着小小的药瓶盖,恍然抬眸,看着她,同样小声且担忧且小心翼翼且声音稚气地说:“oh,完了,我还真忘了,怎么办?” 饶束目瞪口呆,与他四目对视了几秒,才“噌”地一下从高脚凳跳下去。 “我的天呐你忘性怎么这么大!快快快我们去救人!这他妈都过了三四个小时了吧,一大活人待里面那么久,我都不敢去想了,我……哎???” 她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回头一瞥却发现他撑在吧台上,笑弯了腰。 “……” 这回饶束可以光明正大地瞪他了,她就站在原地瞪他,“你肯定是故意的吧!” 两手撑着吧台边沿,张修还弯着腰低着头,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唇角弧度渐渐冷凝。 透过自己的睫毛,他看见瓷质台面上的药瓶盖,盖子里放着六颗白色的药粒,散乱无序。 “哎,那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让人去解救那个男人啊?” 饶束没发现他的异常,她想着那被锁死的车门,人命关天的事情,不是真能开玩笑的。 “我有猜测过,你跟他莫非是有……嗯……类似于那种,不共戴天之仇?” “又是打晕,又是锁在车里什么的……” “第一次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是你司机来着……” “喂,张……你是不是笑得缓不过来啦?” 不管她说什么,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连额前垂下的黑色碎发都像凝固在了空气中一般。 “有这么好笑啊?”饶束嘀咕着走回去,“能让你笑这么久?” 她趴在吧台上,从下往上,去看他的眼睛。 还没看到他眼睛,却被他苍白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 “我的妈,这是、怎么了?” 张修轻声:“我相信你母亲没怎么。” “……” “别开玩笑啦,”饶束站直身,有点无措,“你这个脸色怎么回事?是不是什么急病啊?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缓缓直起身,端着白色小瓶盖,仰头把那六粒药吞了下去。 饶束不自觉皱眉,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吃药。 干吞,旁人看着都苦。 她赶紧把旁边那杯他之前喝过的水推到他面前,“你这是什么药呀?治啥的?” 撑着吧台眯了会眼,张修没回答她,也没喝那剩下的半杯水。 饶束还想继续问,门铃声又在这时响起来了。 3 她跑去开门,但跑了一半又及时刹住,回头望他。 “张……三岁哎,这门,能开吗?” “我来。” 他收好药瓶,绕出吧台,走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异常了,只是脸色依然惨白。 饶束从来没见过谁的脸可以白成这个样子,像活死人一样。 张修被她这种诚惶诚恐杞人忧天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经过她身边时,不知怎么地就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拍完下一秒,他自己都没回味过来。 他本来是很不喜欢与人产生亲密肢体接触的人,除非迫不得已或者别有目的。 “你头发好乱。”张修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了个说辞,无缝对接自己的那个暧昧动作,又补了一句:“记得洗发。” 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客厅。 饶束站在原地使劲眨眼,眨了几下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传说中的摸头杀?还是别的什么绝招? 他这一下拍得倒是轻松,却害她在原地阵亡了几百回。 直到门口传来之前那两个保安其中之一的声音。 “先生。” “又怎么了?”他略微烦躁地反问。 饶束小跑过去,刚好听到另一个保安说: “……丁先生被拘留在警局了。” “怎么回事?”张修问话的语气像是毫不知情。 饶束抬头看少年的时候,甚至还看见了他微蹙的长眉。 是担心的神情,外加一点着急。看得她也有点紧张了。 保安谨慎措辞:“丁先生他,被查出,携带大量海·洛·因。在家乐福员村店的停车场被拘捕的。” 饶束又一次彻底震惊了。 第14章 1 宅院正门再一次落锁,照样是“吧嗒”一声。 好单调的声响,分隔两个世界。 转身,往后,张修靠着门垂下眼睑,手指敲啊敲,从尾指,到食指,轮回反复,节奏自控。 谁坠,谁疼,谁拉谁垫背; 谁的钟表停在零点,谁永远都等不到天亮。 “他们说的那个丁先生……”有人在他耳边小声确认,“是不是就是,被我们锁在家乐福停车场里面的那个男人呀?” “嗯。我锁的,不是‘我们’。” “唉,算起来我也有份……”她的声音很清脆,就像,树枝猛然折断的那种声响。 好听,背后却悲哀。 她又在问:“他是你的助理吗?我听到你之前称呼他‘丁助理’。” 他没说话,脑袋抵着门侧了个角度,看地板。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个,我记得……”她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题层出不穷,“就那,海·洛因,是被监管得最严的毒·品之一,他怎么会,你……” 话断在这里,沉默占领了空间,反而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氛围。 好似心照不宣,更似昭然若揭。 张修将她的一切心理活动听在耳里,但却懒得费力气说话。 饶束皱了眉,用拇指指甲掐自己的食指指腹,动动唇,小声问:“是你把那个毒……藏在他身上的?” “不,”他用一种逗小孩的语气说,“是警察叔叔藏的。” “……” 饶束也用一种小孩子看陌生人的目光,站在玄关处重新打量他。 少年长身玉立,靠着门的姿态却偏偏透出某种颓废的气质。 仿佛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自己。 这种姿态,饶束再熟悉不过了。可有朝一日恍然在旁人身上看见,却又多了几分心惊肉跳的滋味。 三岁张修的世界她不太懂。复杂,黑暗,危险,伪装,变幻莫测,这样的世界,此前她从未接触过。 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不是总在某些瞬间产生苗头的?比如这个瞬间。 曾有人说过,饶束特别懂得如何侵占人心。虽然,被她侵占过的那些心脏,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重则碎,轻则伤。 可是竟然也有这么一次,她想要小心翼翼地……开始一段开始。 一段,不那么轻易破碎的开始。 “你,”饶束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低下头清了清嗓子,“我在想啊……” “在想我是个坏人?”张修打断她的话,唇角弧度凉薄。 “没有啊。”大概是被他的反问句给问懵了,她睁着单眼皮的大眼睛眨了眨,看着有点呆,有点可爱。 歪了歪脑袋,换成左边的额角抵在门上,这个角度就能看到她。但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仍旧懒懒地靠着门。 “为什么会那样猜?难道我看起来就是那种专门做坏事的人?”他问。 这是默认了?饶束仰着头看他,内心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山崩。 但最终也只是往前再走了一小步,笑着说:“其实我倒觉得,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病人。” “哦。这样吗?”他轻声笑了一下。 “是啊,你的脸色好差,”饶束追问,“你是哪里生病了呀?” 张修依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直起身,离开了玄关,往楼梯口走去。 “一楼有浴室,常用品都在里面,”他边上楼边说,“客卧在浴室对面,没锁,自己找找。” “好,”饶束边听边点头,“可是那个,衣服有没有?” “常用品难道不包括衣服?”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入口。 “好吧……” 一直到洗完澡,饶束还是没想明白,衣服真的可以归类到常用品那里去吗? 还有一件令她感到惊悚的事情:为什么,他竟然知道她的衣服尺码,内内外外的都准确无误…… 2 提交了一份数模报告,关掉电脑后,屏幕上一片漆黑,倒映出他的脸庞。 那么地不真实,近乎四分五裂。 他实在不喜欢这偌大的空间,到处充斥着无法言说的不安。 但,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只要他想,就没什么无法忍受的。 受着受着,便是时候学会掌控它们了。 不管是对待偌大的空间这么一件小事,还是对待其他的事。 打开另一台电脑,屈腿坐在地板上,他背靠着床沿,双手握着黑色游戏手柄,面无表情地在电竞游戏里游走。 3 一道不容忽略的响声。 饶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被吵醒了。 原本她就翻来覆去滚了很久才昏昏沉沉地合上眼,没睡多久,硬生生被这声音吓醒。 黑暗中万物沉寂,那个声音在她心中久久回荡。 但是饶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她踩着家居拖鞋走出客房。 4 2016年6月23日,中国夏至刚过。 独栋宅院静若地狱,张修抱着膝盖坐在卧室地板上,抬眼看着远处的广州小蛮腰。 他的下巴藏在臂弯长袖衣服之间,桃花眼不动也不走神,黑夜像凝滞了一样。 悄悄摸上二楼的饶束找了一圈,把耳朵在每道房门上贴几秒,终于贴到他这个卧室门前了。 明明,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一样安静且漆黑,她却独独在这里伸手扭转了门把。 卧室门被无声推开,两个人的气息在同一个空间里交融。 她看不见他,但他看见了她。 饶束摸到灯的开关,一片亮堂,她也看见他了。 少年抬手用衣袖遮住双眼,轻声说:“关灯。” 她眨眨眼,第一次没听他的话,没关灯。 “你再忍一下,很快就会习惯,眼睛就不痛了。” 他没说话,也没放下手臂。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她看到了他颤抖的长指,无法自控的那种颤抖。 落地窗前有一个被砸碎了的游戏手柄。 饶束踌躇了两秒,才把家居拖鞋从门外挪了进去。 第15章 1 往里面走了两步, 她停在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抓耳挠腮好一会儿, 才纠结出一句话。 “……你也失眠了吗?” “没。” 他换了个姿势,伸直了一双长腿, 贴在地板上;遮在眼睛处的手臂也放下了, 两手松松地撑在身侧的地板上,低着头,没看她。 “那你是,还没睡呀?”饶束发挥着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智慧和勇气。 “嗯。” 她觉得自己站着而他却坐着这一种方位不太好,有一种她在居高临下俯视少年的错觉, 于是她索性也蹲了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 托着腮问:“你总是这么晚睡的吗?” 眼角余光看到她变化的影子,从一道狭长单薄的身影, 变成一团短短胖胖的毛球,张修知道她坐下来了, 或者蹲下来了。 桃花眼轻眨, 他抬起头, 看着落地窗里两人的倒影,半开玩笑说:“我总是不睡的。” “这样啊……”饶束试图偏头去看他的眼睛, “难怪你这么瘦。” “你也没胖到哪里去。” “啊?”她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幼稚的气味。 在这个人人比瘦的时代, 他却在跟她比胖。 饶束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两侧, 借机歪到他面前, 煞有其事地说:“我是娃娃脸哎, 看过我的脸,你竟然还会觉得我不胖。你对我们女生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是吗?”张修侧转头看向她,“那其他异性对你有怎样的要求?” 他以这种侧脸四十五度的角度看她,眼尾弧度略微上扬,透出一点尖锐、一点诱惑、一点性感,以及,对她的一点似有似无的感兴趣。 饶束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往后仰,一仰就他妈给跌下去了。 “哎?”她双手撑地,怔怔地跟他对视了几秒,有点尴尬,赶紧扯了个借口,“蹲久了,我腿好麻哦。” 张修不想告诉她:从她进来到现在,仅仅过去四分钟。这就腿麻了?那是泡沫定制的腿么? 饶束清了清嗓子,在尴尬之际,只好默默地环顾了一圈他的卧室,带着极大的兴趣,边观察边记下。 色调是冷淡的;构造还是欧风;三面墙壁上什么装饰都没有,一片空荡;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在两边;很宽的长桌,放着几本书和三台电脑,只有一台电脑开着,页面停留在游戏结束的那一幕;被放置在中央的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饶束被他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目瞪口呆,愣愣地坐在地上瞪着他。 “怎么?”张修屈起左腿,左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脑袋,偏头看她,“这问题很难回答?” 她摇头,“不是……我只是那个,被你吓到了。” “那现在缓过来了?” “应该吧……” “可以回答我了?” “哈?”饶束腾出手摸了摸额头,“就……问题是什么来着?” “不是说记性很好么?”张修看着她说,“自己回想。” “哎你怎么这样呢?你这不是让我丢脸丢定了嘛。想不起来就没面子,想得起来就尴尬……”她伸出食指指着他,语气笃定:“你故意的吧!” 他缓缓点了点下巴,“我故意得如此明显,就无需你再高声强调了。” “……”饶束彻底败给他了。 卧室又静了下来,这时她再趁机认真地去看他的眼睛。可他眼里一点异常的痕迹都没有,没有烦躁,没有孤独,没有不安,没有自弃,更没有恐惧。 饶束甚至怀疑刚才自己感受错了。 少年毫不躲避,或许他也知道她在努力找机会去看他的眼睛。 而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坦然。或者说,伪装。 可是,落地窗前那个被摔坏的游戏手柄,以及之前她听到的那声声响,都是真实存在的。 她亮起灯时看见的那个独自坐在地板上遮住眼睛的少年,也是真实存在的。 还有那颤抖的长指,抱膝的姿势,唇角悲伤的弧度。她全都看到了。 “事实上……” “什么!”正想着事情的饶束又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 她拍着胸口呼气,“祖宗,以后你突然说话之前能不能先提醒我一声啊?” 被打断了话的张修淡然回应:“是你太不经吓。” “哪有!我正在想事情好吧?你猝不及防来这么一下,当然能吓着我了。” 张修抿着唇浅浅笑了一下,这一个浅笑十分之耐人寻味。 反正饶束看着他这样的笑,只感到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仿佛心事都被他看穿了一样。 “你,”她想了想措辞,“原来你还会这样笑啊……” “怎样?”他明知故问。 “啊……就,就这样呀。” 饶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抿唇,浅笑,眼里毫无波澜,却又确实是在笑。 她努力模仿,自觉学得很像,冷不防听到他“啧”了一声。 “原来我是这样笑的?”他扬着尾音反问,微蹙的眉头显得十分嫌弃,“那看来以后我还是别笑了。” “……”她跨下肩膀,“你是在拐着弯表示我模仿得很丑嘛?” 张修挑挑眉,“抱歉,我以为我根本没有拐弯。” “……” 饶束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真的不想! 这个兴致一上来就毒舌得令人无法回击的家伙。 2 半分钟还没过去…… “哎你刚刚说‘事实上’,然后什么来着?” 张修垂下眼眸笑。 只有那些很想跟你说话的人,才会细心地去回溯那些被你说了一半没说下去的话语。他懂。 但是饶束哪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觉得耳根发烫,被他笑得。 这他妈不会是又被看穿了什么吧?这就太没面子了啊。 于是她虚咳两声,催促说:“你快告诉我呀,说话不能说一半的对不对?” 张修假装思索了几秒,然后先问:“想知道?” “想啊。” 听着她这种没有一点点设防的语气,他想,真是蠢到家了。 张修再次换了个姿势,左手横搭在膝盖上,看着正前方的落地窗玻璃。 “我原本要说,”他从落地窗的倒影观察她,“事实上,我可以帮你回想起我问你的那个问题。” “……” 饶束真想回到十秒钟之前把自己的嘴用透明胶封住,死死封住!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模范版本。 “你怎么就这么执着呀?”她想起他上回说过的话,便直接照搬过来,“我以为那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张修轻点下巴,漫不经心,“对于想知道的事情,我一贯如此不择手段。” “真的?”饶束眨巴眼睛。 “那也就是说,你对……”她低下头清嗓子,声音小下去,“你对其他异性跟我之间的……那什么,什么什么的,很感兴趣啊?” 他被她这一通什么什么什么逗笑,好笑又无语。再加上那娇羞的神情? 是娇羞么?是吧。 手背抵唇,张修笑着别开视线。他简直不好意思开口打击她了。 但想了想,笑而不语似乎更容易让人误会。 于是他又开口问:“所以,‘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 “啊?”低着头在等他接话的饶束又懵逼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应该知道?” “也不是……”她摇头,抓了抓短发,看起来很混乱的感觉,“就……” 张修往后仰,整个后背靠在床边,偏着头看她纠结。 饶束抓完头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往他那边挪了几十公分。 她试图与他对视,郑重其事地说:“就,你知道吧,你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很容易让人想歪哎。” “嗯?”他像是走神了,从喉间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饶束换了种说法:“呐,假设,我这么问你,‘其他女生对你有怎样的要求呀’,你会不会朝着心花怒放的方向想?会觉得‘哇这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啊?悄悄咪咪地打探敌情是想怎样哎?这他妈让我怎么回答才会让她更喜欢我啊’……” 张修以手扶额,别开脸,转头看向另一个边,避开她的视线。 他内咬着唇角,忍住不出声。 但是,特么他真的快忍不住了,再多看一眼她那晶亮晶亮的大眼睛,他就要笑出声了。 “怎么啦?”饶束停下连绵不绝的设想,问他,“我说得不对吗?” 他没动,也没说话。 她又往他挪,一直挪到他眼前,弯着眼睛问:“你现在是不是就心花怒放啦?” 他笑出声,依然是很轻很轻的笑声,稍纵即逝。但他的眼角的确盛满了笑意。 这一刻,饶束觉得自己老他妈厉害了。正想叉着腰炫耀一句‘我竟然让刚摔完东西的正太笑出来了耶’,可下一刻,她听见他语调平淡地说了一句话。 “没有心脏的人不会心花怒放。” 少年面无波澜,方才不经意的开怀烟消云散,竟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饶束皱着眉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 空间安静下来了。 “喂,怎么说我也是个读大学的人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她跪直上半身,“没有心脏的话,你怎么活啊?” 他笑,很敷衍,“带着胸腔里的空缺,这样活。懂吗?” 又一阵沉默。 然后是她轻轻脆脆的声音。 “……会懂的,”饶束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看着他说,“以后我会懂的。” 她的眼眸里衍生了太多他承载不起的东西。 张修忽而觉得自己表露得太多了。 操。 他缩回手臂,不让她拉衣袖。身子也往旁边歪了歪,与她拉开一点距离。 “你,你别躲啊,我是说真的!只要你愿意让我懂,我真的会懂!”饶束拉着他衣服不放手,结果他一歪,她也歪了,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靠,你做什么?强·奸吗?”张修背靠床沿,桃花眼微愠,略震惊地看着趴在他身上的人。 饶束更震惊,“什么鬼!我、我、我是这种、这种霸王硬·上弓的人吗!” “你不是,难道我是?”也不看看现在这个姿势。 “我、我只是,只是腿麻!” “这个借口你已经用过了。” “我、我……” 他打断她的话,“别结巴了,还不起来?” 张修忍着没把她直接推开就已经非常超乎他自己的想象了。年岁至今,他从没被任何人以这种方式亲密接触过。 饶束慢吞吞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起到一半,手又拐了个弯,伸向他的手指。 “我刚打开灯的时候,看见你的手,好像……”她即将要触碰到他撑在地板上的手背了,他却在这时及时藏起双手。 “怎么?”张修把双手藏在背后,冲她挑挑眉,“扑完了还要摸摸手么?” “哪有!”饶束又被他的话激到了,“你怎么老把我想得这么龌龊呢!” “抱歉。这只是合理联想。” “……”她放弃反驳了,她得先问重要的问题,“那还有上次呢,上次你抓我的手,那个温度就很不正常啊。所以你的手,是不是有什么……” “没有。” 她还没把“病”字说出来,就被他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后文。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张修蹙眉,“现在可以起来了?” “哦。”饶束这回不得不从他身上爬起来了。 “明天会有人送你先送你回一趟学校,但九点前要到白云机场。”他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往外走,还顺口说了一句“不早了,休息吧”。 饶束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你不跟我一起去学校啊?” 张修轻声嗤笑,反问:“我为什么要与你一起去你的学校?” “因为我只是回学校拿几样东西嘛,很快的,我们顺路去一下就好啦。” “我也要回学校一趟。”他拐去洗手间。 她趁机追问:“你哪个学校的呀?” “幼儿园。”他关上洗手间的门。 “……”饶束站在外面满头黑线。 她想了想,气不过,贴在门上吼了一句:“以后我就叫你‘三岁小朋友’了!你真的好幼稚!” 她的话音刚落,里面就响起了哗哗水声。 3 一阵干呕。 被水声掩盖过去。 反胃的感觉从用完晚餐开始就没停止过,但他就是吐不出什么来。 撑在洗手台边沿看镜子,张修抿抿唇,拉开镜柜,找漱口水。却在这时瞥见一袋放在最外边的中药。 容嬷嬷跟他一起生活后不久,她就开始研究所谓的中药调理,隔几天就把他押进洗手间,让他的手泡在药水里,进行传说中的药浴。 每次他都望天叹气,想跟洗手间里的天花板探讨一下: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笨的妇女? 若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中草药能让他的双手好起来,莎娜还要满世界给他找顶级骨科医生吗?直接聘请她这个半路出家的马来西亚神秘专家不就好了? 脑子里想着这些好笑又无奈的事情,他用指尖戳了戳那袋药水。 大概是两三天前熬好的,深棕近黑的颜色,安静地躺在镜柜里。 今夜握着游戏手柄玩了太久,以一种发泄式的玩法跟自己赌气,这会儿他的手还是抖的,但没有摔东西那会儿明显了。 低眉敛目,张修把那袋中药倒进薄质玻璃盆里,放了热水在洗手池,然后把玻璃盆放在洗手池,慢慢加热,十指摊开,浸入药水。 这次他没有望天花板了,而是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眨眼,不走神,一直看,将这张脸的所有细节铭刻于心。直到药水的温度变冷。 就偏要熟悉透彻自己身上的一切,才能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摸黑前行。 知己,永远是不败之本。 4 翌日清晨。 饶束起得比鸟儿还早,但没有张修早。 她怀疑这人昨晚压根就没睡。 “三岁,我们两点多才睡的吧?”她睁着睡意未消的眼睛,努力睁大,瞅着那个站在厨房外冰箱前的少年,好奇至极,“现在才六点,你几点醒的?” “睡到自然醒。”他背对着她,在冰箱里找喝的。 饶束困倦地“哦”了一声,飘着脚步去洗手间洗漱了。 洗漱到一半,她猛然回味过来:刚才他的背影好像跟上几回不太一样啊。 她握着牙刷跟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大眼,瞪了半天,也没总结出他今天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张修连早餐都用完了。虽然饶束完全看不出来他吃了什么,餐桌上只有半杯剩下的蔬菜汁。 “我建议,”他拿手帕擦着指尖,跟她说,“你找间早餐店或者回学校用早餐,来不及的话也可以登机之后再用。” “哈?”饶束刚拉开一张餐椅准备坐下,听到他的话,动作又卡住了,要坐不坐的,弯着腰站在那里。 她眨眨眼,琢磨了一会儿,直接问:“你是不是不会做早餐?” 擦完手的人抬起眼眸,静静盯着她看,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特么知道了就一定要说出来吗? 见他这眼神,饶束更加笃定了,“你真不会啊?我的天,这都被我猜对了。” “要我夸一下你?” “哎这个就免了,”她眉开眼笑,“那你吃了什么啊?不对,你吃没吃?” 很明显的,他拒绝回答这种日常性的问题。 彼此之间没有熟到某个程度,过问日常总归是令人不自在。 但是饶束没有他这种骄矜的意识,或者说,她所接受的教育培养与他的大不相同,所以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你不会就喝了杯绿油油的蔬菜汁吧?”她边说边离开餐桌,“我帮你随便整点吃的吧,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喜欢吃飞机餐的人。” 张修不答反问:“你就这么迫切地想得到‘神算子’的称号?” 饶束懵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扶着冰箱一通笑。 她发现他的说话方式很别具一格,是别人很难模仿的风格,常常在谦逊中暗含攻击性。 “所以我又猜对了是吧?”饶束站在冰箱前看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经典款棉质衬衫,内搭白t,没扣衣扣;黑色休闲长裤;黑白运动鞋。 看上去,他整个人除了黑就是白,哦,唇还是鲜红的。 从头到脚观察下来,饶束或许明白了他今天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好像比上几回大了一两岁的样子。 不过还是不超过五岁。她笑着在心里想。 张修没回答她那句话,低头发了条短信,一抬头就对上她笑盈盈的目光。 “女孩子是否矜持一点比较好?”他问得坦荡而自然。 但饶束却因他这句话而红了脸,“我哪里不矜持了?不就他妈多看了你一会儿吗?不好看的人我还不看他呢。” 他笑,“女孩子是否不要讲脏话比较好?” “我,我他妈!”饶束无语了,越说就越是让他抓住把柄。 “记得带上那个行李箱,”张修没继续跟她扯,“车在外面,你随时可以走。” “好。”饶束见他要走,又问:“你不吃早餐啦?” “我用过了。”他走出餐厅房,没几秒又折了回来,“凡是能用钱买到的用品,你都不用携带,拿上个人证件就行了。嗯?” “嗯嗯。”她点点头,看着他又转身走了。 即使再怎么没留心,饶束也看得出来这少年在物质方面大概是个什么状况。 但她也没其他更多的感觉,比如自卑或者幸运之类的。 因为,比起他的财富状况,她对他的其他方面更感兴趣,所有方面都感兴趣。 饶束已经很久没对别人产生过兴趣了,有时候如一汪死水地活着反而更省事也更安全。 但在这无聊的生命中,总得有那么一次,需要我们亲手打破所有的惯例,只为追寻那一抹,活下去的欲望。 5 两人各自回了一趟自己的学校。 张修是回去忽悠别人的,饶束则是回去被别人忽悠的。 他笑得谦虚,话语却狂妄且不给院长留面子,还顺道在多媒体室做了个数模展示。 她频频点头,被辅导员耳提面命了半个小时,请假的时候简直分身乏术。 因为张修说要在北京待十天左右。十天假真的不太好请啊。 上午没课,饶束在寝室匆匆收拾自己的随身小物品时,室友们问她要干嘛去。 “啊,就,去旅个游。”她笑着说,同时把日记本塞进小背包里。 室友们感慨她是个有钱人。 饶束汗颜,“我要是有钱,现在还能单着么?早就去包养小白脸了。” 轮到室友们汗颜,纷纷指责她思想猥·琐。 饶束想了想,是挺猥·琐的。但隐藏在玩笑式的猥·琐之下的,则是一种惯常的虚伪。 她一直就这样,不管与室友相处了多久,永远都没法与她们交真心。 她说话总是挑无关痛痒的来说,流于表面,图个假象。 她与每个人都是朋友,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6 白云机场。 少年脱了衬衫,只着一件简约款白色t裇,搭修身的黑色休闲长裤,反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没拿任何行李,塞着耳机站在柜台前的空地。 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一路飞奔过来的黑白条纹身影,横冲直撞,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赶时间一样。 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张修就想看看她这个跑法到底会不会撞到一两个无辜之人。 竟然没有。还挺意外的。 但估计可能是大家都很有先见之明地躲着这少女吧,所以她才能一路顺畅无阻地跑到他面前。 “呼——呼——呼——我的天呐,我以为、来不及了,呼——我、觉得、这个、呼——机场、设计得这么、宽,呼——真是、太不科学了!我、我要炸掉、它,我真是……” “喘匀气后再抱怨机场并不会死。” 张修真没见过这么神奇的女孩子,赶个路也要跟无端端跟机场结下仇。 饶束双手叉腰,仰脸看他,还在喘气,“你怎么、这么快?” 他耸耸肩,“我又不住校,回去走个流程而已。” “好吧,那、”她用纸巾擦了擦汗,“那我们、可以去办理登记手续了?” “嗯。” 他转身走去柜台,根本没有要帮她拿行李的意思。 但饶束也没有那种男生理应帮女生拿行李的认知。 她拉着小型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肩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小背包,长袖黑白条纹卫衣,深蓝色短牛仔裤,白色帆布鞋,的确像个外出旅游的女学生。 “哎?嘶……”饶束撞到了前面的人,“你怎么突然停下来啦?” 张修没想到,她跑了一路没撞到别人,最后却撞到了他自己。还挺有意思。 “你走路不看路的?”他侧转身问。 “我就是因为紧盯着脚下的路,所以才没看到你停下来了好不好!” “……”逻辑真强。 他不跟她计较,摘下耳机,从裤兜里拿出一副全新的耳机,拆了包装盒,低头在手机上找音乐。 “你在干什么?”饶束凑上来。 “耳朵靠近点。”他看着她说。 “哦。”她踮着脚尖再凑近一点。 张修把一只耳机塞在她右耳,耳机线从她耳后蔓延下来。 「sittin here/ breathing deeply/ fucking ready to go」 「been standing here bnkly for an hour/ can not say goodbye or hello」 饶束刚听了个前奏和前两句,耳机就被他摘了回去。 “或许我们适合听这个。”他说,然后把那副白色的耳机扔给她。 “给我啊?”她抓着耳机线眨眨眼。 “你用过的,我还怎么用?” “哦。” 饶束想了想,从容地重新把这副耳机塞上,在自己的手机上找到他刚刚给她听的那首歌。 边听边还对他笑,有点得意地说:“反正你就是送了我一副耳机,我就这么认定了。” 张修懒得理她,塞上自己的黑色耳机,继续朝柜台走去。 她跟在他身后,悄悄回想了一下:刚才被他的手指捏过的是左边这只耳机还是右边这只? 「i am like a dog run away from my home but there is a trail that is been burned for me to follow」 「back to you/ to your arms/ to your heart/ to your soul」 「i will be bleeding from the inside out through your empty hole」 「i am scared as hell/ to go out on my own」 「you can wait by the door/ by the window/ until the day i e home」 「taking off from the pain in a sketch pne」 「i hv·ve got nothing left to say」 「taking off in the rain on a sketch pne」 「do not know where i am going but i feel the pain」 排队时,听完一遍,饶束拽了拽他的t裇下摆,摘下耳机,小声问:“三岁,你不会是对我……” “……”张修回转身,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跟她说话了。 他后退一小步,与她挨在一起; 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在她额角。 少年身上的气息清新又好闻,饶束紧紧捏住他的衣角,一动不敢动。 “你听音乐的思维还能再旖旎一点吗?”张修的下巴尖在她额角轻蹭,声音低得像情话呢喃,“脑袋瓜里成天在想什么?嗯?” 第16章 1 办登机手续的窗台前, 人并不少,嘈杂声也并不小。 但他的声音丝丝入耳, 饶束自动淡化了其他声音,只听到他的话语, 他的呼吸, 甚至他的心跳。 不,这种震天介响的心跳声更有可能是她自己的。 “你,你别靠这么近……”饶束懵着脑子伸手轻推他,掌心贴在他的t裇上,透过衣服布料感受到他的体温。 然后她就更懵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别靠这么近?”他又在轻声反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点头, 一直点,短发在他下巴和脖颈间来回扫过。 痒。 张修眯眼, 抬手摁住她这不安分的脑袋,修长手指揽在她脑后。 “能不能别动了?” 她真的没再动了, 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 杵在他跟前。 张修正打算放开她, 又听到她小小脆脆的声音:“……你再挨我这么、这么近,我就真的要, 旖旎了。” 最后三个字咬字柔软, 就像音符从喉间跃出却又消失在唇间, 听在他耳里别有一番放肆的意味。 “哦, 这样吗。”他又不打算这么快放开她了, 再低了低头,他把唇轻轻贴在她的额角细发上,似吻非吻,问她:“那这样呢。” 薄的,凉的,软的,暧昧的。 令人突然想要疯狂的触感。 有那么一两秒,饶束的大脑完全空白,等她的脑子再回来时,她已经做出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动作。 她踮着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下,用唇。 印完了,震惊了。 大眼睛瞪着他看,只看见他的桃花眼里盛开了某种恼火与阴郁。 饶束突然用力一把推开他,慌张多于羞涩,后悔多于无措。 她听到他跟别人说了声“抱歉”,尔后才发现自己把他推得撞到别人身上了。 饶束甚至想在这时拔腿就跑,突如其来的悲伤笼罩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想,她一定又做错了什么事情,大错特错,错到离谱,不可饶恕。 张修转回头来看她时,看见的就是她一脸即将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蹙眉,站在原地用目光审查她,审查这整件小事的前后经过。 有哪儿超乎寻常地不对劲么?以至于她的反应如此之大,如此不合常理。 整了整衣服,张修朝她走过去,还没站定,就看见两行清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 “……” 操? 他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尽量用最平静的语调问:“哭什么?” “对不起,我……”她一说话,眼泪流得更凶。 张修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在脑海里搜索着各种信息,但没找到符合情况的。 这是应激反应还是什么玩意?这样也能哭起来? 他站着没动,耐心顺着她的话问:“什么对不起?” “……我推你,亲你,我……”她结结巴巴,低下头,手指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拉杆,“就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无措的样子就像一棵生长在荒野之上的小树。 狂风一吹,就要断裂。 “是我先逗你的。”张修说着,再朝她走近。 跨过一步,又一步,咫尺之距,他用手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有什么可抱歉的?” “我不知道。”她仰着脸,眼泪掉落在他手背上,很快变凉。 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只有茫然和某种撕裂的疼痛。 好像是痛到无法忍受了,眼泪就自动涌上来了。 除了蹙眉,张修对此没有其他更多的表情反应。 他本就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不管遇上怎样的事情,冷静都是他的表情主基调。 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然后问她:“带纸巾了吗?” 饶束呆呆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反手去够自己的小背包。 “行了,别动。”张修垂下右手,手背上的泪珠落下去。 “我来。”他让她转过身去。 饶束听话地背转身,感觉到他拉开了她的背包拉链。 “在最下面的那个隔层里。”她说,顺带吸了吸鼻子。 长指伸进她背包里的隔层,摸到一包小纸巾,张修抽了一张,从她身后递到她面前。 “擦一下。” “哦。” 他的手臂越过她的肩膀,白皙小臂上只有腕表显得突出。 饶束背对着他,默默用纸巾擦干净自己脸上的眼泪。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以一种近乎病态的速度,立刻恢复了正常。 “你刚刚干嘛靠得那么近?”她说话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转过身来,佯装抱怨,“我们女孩子花痴起来可是很恐怖的我跟你说!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都不能怪我的。” 张修略低了头,略歪了个角度,静静看了她几秒。 “有些人哭起来真像一棵竹笋。”他挑着长眉,脱口而出。 饶束乐了,“哇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竹笋啊?” “谁说我知道?”他抽了另一张纸巾擦手,“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一说一个准啊?” “因为我厉害。” “……”这话原本出自她口,貌似不能反驳的样子。 两个人离开柜台去过安检时,饶束走在前面,张修走在后面。 其实“竹笋”这个词是突然跑进他脑海里来的,因为她流眼泪的模样,就像生命力旺盛的竹笋被人一层层地剥掉笋壳。 他难以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只找到“竹笋”这个词。 这是张修第一次看见饶束哭。古怪,无因可循。 而世事之所以无常,在于它从来不会在某件事发生之后帮你总结出某条规律,更不会善心大发地给你发出任何提示,它本身就是变化多端的,不够强大的人永远只能被它主导。 生活中所有的规律都要自己去总结,所有微小的苗头都要自己去留意。如此才能防患于未然。 还是2016年6月23日。 上午,广州白云机场。 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向来细心且敏感到变态的少年,不动声色地收藏起这样一件小事。 但不管他多么厉害多么强大多么细心,也料想不到,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会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哭,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在无边无尽的白天与黑夜,她哭着说:饶束是不可被饶恕的,张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呀。 而他只能从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没什么不可以的,所有人都必须…饶恕我的饶束。 …… 谁能完完整整地预见我们那些还未到来的人生呢? 谁都不能。 他也不能。 我们遇劫,我们受劫。 我们在劫难里走完这一生。 甘之如饴。 2 飞机上。 张修补眠,饶束看书。 七月份就是学校的期末考试周了,她多多少少也要复习一下才能保证不挂科。 金融专业,她不讨厌,但也说不上热爱。从入学到现在,关于学习,饶束的一切都是淡淡的,可有可无,随着大流往前走。 有时候明显已经感觉到自己麻木得不行了,但依然能被考试制度推着继续下去。也许这就是人类社会的伟大之处吧,也是悲哀之处。 “错了。” “我的妈!”饶束惊悚地转头,旁边座位里的人果然醒了,正垂着眼眸在看她摊开的课本。 饶束轻轻呼气,“你怎么总是突然出声呢!很吓人的好不好?” “你是我见过最不经吓的人。”他说。 “那你是我见过最爱吓人的人。”她回嘴。 张修抬眸看她,“也不见得。” “什么不见得?” “我没兴趣吓其他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饶束眨眨眼,笑着反问:“只有兴趣来吓我是吧?” “只有兴趣去吓不经吓的人。” “……”她愣了一会,“哦!”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在说她不经吓呗。 头偏向另一边,张修没再看她,拉下眼罩继续补眠。 饶束及时追问:“哎,三岁,你刚刚说‘错了’,是在说我做题做错了吗?” 他轻“嗯”一声,“题号六,正确选项是c。” “……”她震惊了。握着笔,瞪着他的侧脸。 因为这是一道她还没填答案的课后练习题,方才是在草稿纸上列公式、代入变量,但她的确想着要选b来着,只是还没填进去而已。 所以他连她在算什么都看清楚了吗! 就这样被看光光了,饶束可他妈不服气了。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她小声问他,同时合上宏观经济学课本。 戴着眼罩的人懒懒反问:“你没念过幼儿园么?” “啊?当然有啦,我肯定上过幼儿园的嘛。” 张修唇角微翘,“那你还问?” “……”饶束反应过来了。 啊真是!这个没有一句真话的家伙! 她“哼”了一下,“我读过的幼儿园可不教宏观经济学的。你读的是什么幼儿园啊?” “高级幼儿园。” “广州没有叫‘高级幼儿园’的幼儿园!” “这只是幼儿园的一种类型,”他顿了顿,又补充反问,“我有说这是一个校园名字吗?” “……”饶束忍住不炸毛,“那你的幼儿园是什么名字呀?” “蓝天幼儿园。” 她忍不住了,“这哪里是……!” “嘘。”张修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唇前,偏偏还翘着唇角在笑。 “不要大声喧闹,做个文明乘客。”他提醒她,仿佛她大声喧闹的原因与他无关一样。 饶束被他激得急了,抓着他手臂摇了摇,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怎么不讲道理呢?你该不会真的只有三岁吧!蓝天幼儿园随处可见,哪里是什么‘高级幼儿园’?!” 张修压根不想给她顺毛,任由她炸。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找到一个最适合睡觉的,依然慵懒地说:“不让三岁的小孩睡觉貌似不太道德吧,饶竹笋你确定还要吵着我?” “饶……什么???”她一脸问号,“你什么时候给我取了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你再吵,我还能给你取出更难听的名字来。” “那你还是睡觉吧,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最好如此。” “……”这只是女孩子的气话,气话啊!他懂不懂! 饶束赶紧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后灌了一大口,降火,平复呼吸。 3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两人走出航站楼已经中午一点多了。 “你先拉一下。”饶束把行李箱推到张修面前。 他没说什么,也没像她之前拉行李箱那样拉着它走,而是把拉杆降低一节,然后用左手侧推着它走。这样不费劲。 饶束腾出了手,从背包里找出她的伞,撑开之后,小跑了几步追上前面的人。 一片阴影从上方罩下来,张修微仰起头,看见一把淡蓝色的遮阳伞。 “你不怕被晒黑啊?”她在他身旁笑着问。 他转头,见她的短发不知何时被弄乱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乱的,像杂草一样,凌乱又蓬勃。 “怎么啦?”饶束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啊?” “没。”张修移开视线。 她小声咕咕:“没……那你干啥看这么久……” 他假装没听见。把行李箱推回给她,然后迈着长腿走出了伞下阴影。 饶束继续在他身后咕咕:“就算是三岁的小朋友也要防晒吧……仗着自己皮肤白,就使劲糟蹋了是不是……帽子还要反着戴,这又是什么操作嘛……” 张修则继续假装听不见,一手拎着一瓶纯净水,一手插在休闲裤裤兜里,悠悠闲闲地走在她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什么都没拿,一身轻松;一个既撑伞又拉行李箱,还背着包。 他们的穿搭放在一起来看,有一种不和谐的和谐之感。 他是长裤短衣,她是短裤长衣。 可以说相反,抑或说互补。 4 希尔顿逸林酒店,双人间套房。 “其实我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你来北京要干什么。” 饶束简单放置了自己的东西,看着那个歪倒在长沙发里的少年,十分之纳闷。 难道他就是来度个假的吗?不是吧。度假的话为什么要拉上她? 十指捧着手机,张修仰躺在沙发上,查收各路信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不是……”她在单人沙发坐下,挠头,“你‘嗯’啥呀?” “嗯?”他敲着手机键盘。 “……”饶束摸额头,“你‘嗯’是什么意思呀?” “嗯。”他发送短信。 “……”饶束一头黑线,“你到底‘嗯’什么呀?” “你好吵。” “……哦!”这才是他的真话吧! 她瞪他一眼,默默走开,去复习自己的宏观经济学。 课本摊开在写字台上,手机被她放在旁边,草稿本上画了几个模型图。 饶束转着笔,浏览课本上的名词解释,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的通知声音。 她放下笔,拿起手机看。室友之一忘带钥匙了,问她在哪。 饶束咬着下唇笑了一下,今天早上她们三个明明都知道她请假离校了,忘性真不是一般的大。她刚要回复,室友又发来一条【卧槽我忘了你不在学校!】 饶束回了一个汗颜的符号表情。 室友:【没事了没事了,记得给我们带好吃的啊】 饶束:【好,给你们装一袋北京的雾霾回去】 室友回了一个再见的表情给她。 饶束退出聊天框,转头看了一眼仍旧躺在沙发里的人。 她的手指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方,垂着眼睫毛,各种想法开始滋生。 犹豫了一会儿,饶束果断放弃面前的课本,拿着手机又出现在张修面前。 “那个,”她站在单人沙发后面,半趴着,倾前身,努力不怯场,问他,“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什么的呀?” “嗯?”张修在回最后一封邮件,眼角余光瞥见她的身影进入视线范围内。 饶束正想再重复问一遍,又听到他说了一句: “那是什么东西?” “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沙发上的少年。 他仰躺的时候,额前的大部分黑色碎发都歪到一边去了,露出了完整的眉眼,比反戴棒球帽的时候更加完整,更加清晰。 饶束只觉得他这样子好看得厉害,有种眉目如画的感觉。 她踮了踮脚尖,上半身继续往前倾,手机被她用双手握着,有点发烫。 “就,微信呀,”她清了清嗓子,“你不用微信的吗?” “nope.”他吐字缓慢,指尖在键盘上跳动。显然没有专心跟她说话。 饶束很绝望,脸也控制不住地红了。主动向男生要社交账号,是很紧张的一件事好吗! 在她紧张又尴尬之际,张修又用眼角余光留意了她一次。 但他还没敲完这封邮件,于是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 饶束又纠结了一会儿,最后悄悄离开了单人沙发。 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她发誓! 她就应该偷偷摸摸地用手机号直接加他微信。嗯,虽然这样也很紧张且尴尬,但至少不是面对面的。 “手机给我。” 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饶束正走到一半,还没回到写字台。 “什么?”她转回身,站在原地。 此刻她的心脏上,跟他妈有一千个架子鼓在同时自动演奏一样,“咚咚咚咚咚”吵得要命。 张修从长沙发里坐起身,扔下自己的手机,看着那个有点脸红的人,薄唇轻轻开合:“我说,把你手机给我。” “哦……”饶束往回走。 她边走近沙发,边拼命在心里向自己呐喊:不要笑!饶束你个痴线!别笑!指不定他是又要借你手机用呢!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稳住,稳住才能要到他的微信号。 等她走到他所在的沙发面前,张修已经把她前前后后的表情变化全部收于眼底了,但他没说什么。 饶束把手机递给他,“给。”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接过她的手机,低头开始折腾。 在他折腾她手机的两三分钟里,饶束的内心宛如过山车一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了百八个弯。 “我习惯用whatsapp,”张修把手机递回给她,“微信基本没用。” “这样啊……”饶束拿回手机,低头看着,发现上面多了两个软件,一个vpn,一个whatsapp。 她戳了一下whatsapp,里面连账号都给她注册好了。 再戳一下对话选项,扫一眼就看见了四个可对话的联系人,前两个是学校社团里的学姐,第三个则是他的名字。 她盯着那个名字和头像看了几秒,“这是你的账号啊?” “不然?”张修靠着沙发背,在翻杂志。 饶束往他身旁坐下,笑着问:“那我以后,可以用这个跟你聊天呀?” 他抬起眼看她,“你说呢。” “那就是……”她双眼晶亮,“可以啊?” 张修扔下杂志,起身离开沙发,“你再如此迟钝的话,就不可以了。” “我本来很聪明的好不好!只是在一些事情上才比较迟钝,真的!”她捧着手机笑倒在沙发里。 第17章 1 傍晚七点的时候, 酒店服务员送了一堆东西上来。 张修把其中一个收纳箱指给她,“你要用的, 自己整理。” “……哦。”可是饶束并不记得自己有跟他说过需要用什么东西…… 打开来看,衣服护肤品日常用品一应俱全, 就差把生理期用品也给她备上了…… 饶束刚想说点什么, 顺手拿开一盒面膜,顿时就想原地消失。 还真给她放了生理期用品! 就,就就就非要显得他对女生很了解吗! “三岁,”饶束跪在箱子面前,清了清嗓子, “你给我放……这个,你是怎么想的呀?” 难道她看起来就像是临近生理期的样子吗?气色很差? 张修正抱着一台全新的笔记本电脑在工作台上启动系统, 头都没回,背对着她问:“哪个?” “啊?就, 女性用品……” “那里面不全是女性用品么?” “……”饶束觉得自己刚刚就不该问他,现在要怎么答? 她想了想, 自认为聪明地缩小了范围, 说;“那个, 特指,你懂吧?” “不懂。” “你, 你这么聪明, 你再好好想想, 你会懂的!” 敲下回车键, 张修侧转身来, 看着她问:“规格不合适?还是你不会用?” “哈?规……”规格?这哪有什么规格,难道要跟他说说长度宽度日用夜用什么的吗? 饶束察觉到这场对话已经朝着一个令人尴尬的境界发展了,她立刻收话:“没有!没什么问题,我只是随口问问,哈哈……” 张修盯着她看了几秒,没说话。 他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我就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意思。 “哎,你继续啊,”饶束弯腰推着箱子去床边,“继续干你的大事,不用理我。” 她这样子更让张修怀疑。他干脆转了个身,长腿支在高脚凳侧边,面对着她的方面。 “拿过来我看看。” 听到这句话,饶束差点又跪了下去,非常震惊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你说的特指性的女性用品,给我看看。” “……不、不要了吧?”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他在耐心等着她说话,而她却在等着他转回去。 最后张修站起身,离开工作台,走去吧台那边了。 饶束松了口气,她本来是在推箱子的,推到一半又停下来跟他说话,这会儿已经索性坐在箱子上面了。见他起身离开了,她也打算起身继续推箱子。 冷不防被他出声阻止。 “坐着,别动。”他说。 “啊?我不能动啊?”饶束重新看向他,见他正在拿着水杯在喝水。 “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动呀?”她小声嘀咕,人还坐在箱子上面。 喝完水,张修放下水杯,朝她那边走过去。 饶束发现这人不管在室外还是室内,走路都特有个人风格,拽又好看又有点怪。 “你要干什么?”她看着他走近,心头一跳,“你不会还执着于那个,特指的女性用品吧……” 张修没说话,绕过沙发,走到她面前,垂着眼眸看她。 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让饶束紧张,她仰着脸问:“你,干嘛呢现在?” “我说过,”他缓缓弯下腰,与她的脸庞越来越近,“对于想知道的事情,我一贯不择手段。” 他逼得这样近,饶束不由自主往后仰,“我、我记得呀……” “记得就好。”张修还在缓缓逼近她。 这个缓慢的过程,使得饶束在紧张中还能把他的面容看得前所未有地清晰。 眨眼,再眨眼,一直往后仰,完了,他妈的!!! 她腰部柔韧性不好,往后仰到一定程度就他妈直接给倒下去了。 饶束认命地闭上眼,等待着身下的收纳箱在她的英勇碰撞下发出一声巨响。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的后脑勺被人揽住了,没有真的撞到箱子上。 “现场杂技表演呢。”张修及时用手托住了她的脑袋,避免她撞成脑震荡。 饶束一睁开眼就看见他那张放大的白皙脸蛋,连眼睫毛都清晰得可以被数一数了。 “谁让你一直,这么、”她搜索着形容词,最后只能问出一句,“你是不是又故意的?” 他低垂着眼眸,没说话,视线在她略显稚气的眉目间游移。 饶束正等着他的回答呢,突然就被他放了下去,他的手在最后一刻放开了她的脑袋,于是她就不轻不重地磕到了收纳箱盖子。 手臂撑在她身侧两旁,张修低着头与她对视。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但饶束整个人已经懵了。 “……什么?” 他薄唇轻启,声音也轻:“我这个人,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耐心的。” “……然后呢?” “然后…”他撑在她正上方,“你有什么话,最好一次性说完。要么,就别开那个头。” 张修再弯下来一点,眉眼灼灼,“能做到吗?” 在他这样的注视之下,她又控制不住脸红了,勉强把他的话听进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能吧。” “我要肯定的回答。” 饶束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她感觉现在每次开口说话之前都要费好大的劲。 “……能。” 他象征性地勾了一下唇角,没再说什么,收回双手,直起身。 但还没等他完全站直,又猛地被人用手臂勾住脖颈,然后被重新拉了下去。 双手及时撑回箱子上面,张修才没有被她完全拉下去。 他蹙眉,“你最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有。”她颤着声音回答。 此刻饶束的心脏已经脱离她自己的控制了。 张修没说话,只是眉眼略冷,反手摸到她勾在他脖颈上的手,试图拿开她的手。 “你别动!”饶束勾得越发紧,“让我说句话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耐心正在极速消耗。 “……张修你,”她单手勾着他修颀的颈项,牙齿都在打颤,“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让他的眸光凝了一霎,微妙到无人能察觉。 张修稍稍用力,冷静至极地拿开她的手。 “别多想。”他说。 “我没多想!我只是在问你一个很单纯的问题。”她说话的时候,心虚地移开了眼。 “很好。”张修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收纳箱上面,自己站直了身,垂眸看着她。 在这短暂的俯视过程,无数措辞涌到他喉间,那些在平日里特别凑效的措辞,最后却都被他舍弃了。 “我说过,我雇用你,”他选了一个最多漏洞的说法,“‘雇用’的意思就是以通行货币或其它等价物换取劳动力。雇主有义务为受雇人提供相应且合法的工作环境。” “我没说这个,”饶束从收纳箱上坐起身,皱紧眉头,“是,在你家过夜、跟你一起登机、住双人套房,这些可能都是你营造出来给别人看的假象。我当然理解。” 张修眯缝了桃花眼,“原来不笨。” “我本来就不笨!”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 饶束仰头瞅他,“可我想弄明白,你每次,你……” 她必须清清嗓子才能说下去,“你每次有意无意地、靠我这么近,你、你这是几个意思啊?” 安静。 沉默。 死寂。 整间套房都没有任何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张修挺他妈后悔的。 操。 刚刚他真应该使用其他更安全的说辞。比如说,我对所有陌生人都这样;或者,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人;又或者,我并不认为我对你存在任何超出合理范围的好。诸如此类。 措辞那么多,他却偏偏挑了一个最模棱两可的,只解释了某个方面。 以至于她能抓住漏洞,继续追问。 饶束一直仰头看着他,其实她也紧张得要命。 她看他垂着眼眸,薄唇微抿;看他长指微蜷,垂在身侧;看他既没有走开,也没有回应。 “你怎么不说话呢?”饶束鼓着勇气再问,“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知不知道?” 但是这次,张修没再沉默了。 有些时候,沉默的确更容易让人滋生想法,枝节横生。 他第三次弯下腰来,跟她说:“抱歉。” 一听他这凉淡的语调,饶束就感到心脏拔凉。 张修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歉:“生性顽劣,请你海涵。” 他说完这句,直起身,若无其事、非常自然地回到工作台,对着电脑屏幕,专心做自己的事。 饶束皱着眉,坐在原处,久久地感受着他那句话带给她的复杂情绪。 她又不是大海,怎么给他海涵? 她站起来,想再跟他说点什么,却见他塞上了耳机。 “……” 2 北京西城区,深夜。 出租车载着两人行驶在宽阔的西二环。 饶束第无数次用眼角余光偷瞄坐在旁边座位的人。 自从傍晚那个糟心的小插曲发生之后,他跟她总共只说了四句话。 一句是临近八点时,说“去用晚餐”。 一句是在酒店的餐厅餐桌上,说“自己点餐”。 一句是回答她的问题,当时她问他是不是吃完了,他说“嗯”。 最后一句是方才出门前,说“去一趟西城区”。 加起来才十五个字!饶束郁闷不已,心也慌。 最令人灰心的是,她感觉三岁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虽然,也许,他从来就没跟她拉近过距离。 也许,真如他所言,他就只是因为生性顽劣,所以才玩闹一般逗着她玩。 饶束好失落。 是那种无法控制的、无论多理智都抑制不住的失落。 为什么一定要求得一个答案?她傍晚那会儿是不是脑子生锈了? 她又陷入了一种极度怀疑自己的状态。 “你们俩是来旅游的吧?”出租车司机突然跟他们闲聊起来。 张修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会搭理陌生司机的人。他略低着头在敲手机键盘,充耳不闻。 饶束笑着说“司机师傅,你这火眼金睛都练出来了是吧?” “那是!”出租车司机颇为得意,“我看你们这打扮我就知道。” “是嘛?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们印堂发光、面相良善、俊男俏女的,一看就是来旅游的呢。” 出租车司机:“……”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下,张修咬了一下唇角,不动声色,尔后继续回信息。 “小姑娘你可太会夸自己了,”司机说,“好在夸得很恰当,换成其他人这么说,我早把他们甩下车去了。” 饶束乐得不行,“司机师傅,你这嘴皮子才是真厉害。” “我们开车的,没其他闪光点,不会说话那可不行。”司机说着,看一眼车内后视镜,又他妈开始展示自己唯一的闪光点了。 “像长成你男朋友那样的,生来就是美化我们北京市面貌的,他一句话不说都行,只要人站那儿就行了。我一路飞车,对其他等车的乘客视而不见,一瞅一个准,独独就停在你俩面前。你说是不是?” 张修:“……” 饶束笑得东歪西倒。 车子开进三里河路,出租车司机还在天花乱坠地夸。 后座上,饶束慢腾腾地伸出手,往旁边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旁边人的黑色衬衣下摆。 张修的视线从手机屏幕转移向下,落在她胆怯着伸过来的手上。 第一次留意她双手的时候,他就发现她有一双不同于大多数女孩子的手。小小的;看起来却有点胖乎乎;很白;指甲被剪得低于指尖,甚至露出了一部分指甲下的粉红色嫩肉。 饶束见他毫无反应,大着胆再扯了扯他衣服。 “现在你又是什么意思?”十指捧着手机,张修转头,抬眼看她。 “我……”饶束被他这么一看,原先准备好的所有话语都破碎了,结结巴巴,“我只是想,想……问问、问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他的“没”还没说出口。她却先垂下了脑袋,手也缩回去了。 “对不起,我……” “抬头,”张修蹙着眉,打断了她小小声的话,“看我。” 饶束压抑着莫大的悲伤,抬起头看他,眼神却忍不住躲闪。 “谁让你形成这种坏习惯的?”他以目光追寻她的目光,自觉耐心超前地好。 她摇头,动动唇,没说出什么来。 张修仿佛又看见她身上的笋壳正在被什么东西剥开。 他等了一会儿,依然没等到她说话。 他收回了目光,继续发自己的信息,只扔给她一句话: “这世上没那么多值得我们道歉的事情。” 一秒,两秒,三秒。 三声心跳。 她撞进他怀里,非常盲目的撞法,直接把他手里的手机撞得掉下去了。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目睹了这刺激的一幕。 张修抬高双臂,静止在她后背上方。有那么一瞬,他竟然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和语调面对这种情况。 他发现,自己走到这个年岁节点,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冷漠且混球了。若是在以往,他会直接拉开那些试图抱他的人。 又或者是…… 不,他不愿意去思考这个“或者”。 “就,让我抱一下……”她的声音闷闷的,从他t裇里传出来。 他喉结微动。 他在考虑要不要劝她回头。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的北京夜景。 最后,他却只是低声说:“我希望你清楚代价。” 如此模糊的回应。同时也是在警告自己。 张修说完就蹙眉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18章 1 车窗映照出他同样模糊的轮廓。 “模糊”不是一个讨喜的词语, 张修不喜欢这种词语。 对于生命里那些尚未确定或者注定无法被确定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比如孔明灯, 比如莎娜的等待,比如锁不上门的厄舍府, 比如眼前这条黑暗无光的路。 他就像个残忍斗士, 刀刃上浸透哀伤,还要一次次举起,一次次手起刀落。 这段岁月里,或许他要与那些不确定的东西斗争至死。 或许,这些东西里, 也包括一棵竹笋。很微渺的可能,但不是没有可能。 “靠, 你是在我的衣服上哭吗?”张修突然觉得怀里凉津津的。 他往后一靠,手指捏着她的卫衣连帽, 试图把她拉起来。 真他妈的,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难道还要他下车去临时换件衣服吗! 饶束的卫衣帽子被他这么一拉, 直接卡脖子上了, 她磨磨蹭蹭地从他怀里爬起来时, 脸已经涨红了。 她红着脸抱怨:“我没哭都要被你勒哭了!” 张修没理她,低头检查着自己的t裇。 在衣服上没看见水渍, 他才抬起头看她, 见她脸上也没有泪痕。 “我真的没哭啦, 骗你干什么?”饶束边说话, 边以指为梳, 梳着自己的头发。 出租车司机又在这时凸显存在感了,“唉,现在你们年轻人谈恋爱就是这样,哭哭笑笑的。不像我们那辈人,见个面就定终生了。” 饶束脱口而出回应道:“我们现在也是见个面就定终生的啊。” 张修转头看她,没说什么,但眉眼里尽是漠然和置身事外。 虽然他认为她说的“我们”很有可能就是她和他。 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论证:脆弱如芦苇的人类,其伟大性在于他们会思考。 那么,张修看着她灿若朝阳的侧脸笑颜,他在想,这个脆弱如竹笋的人,其伟大性又是什么? 是狡黠?是倔强?是骄傲?是聪明?是伪装?是梦幻?还是其他什么? “哎,三岁……”她突然凑过来,张修往旁边歪。 饶束没在意他的动作,继续凑过去,小声跟他说:“我只是跟司机师傅开玩笑啦,你别介意啊。” “随你。”他冷淡得完全抽离在外。 饶束一瞬不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转回去,接着跟司机师傅扯淡。 她没问他之前说的代价是什么,也没再纠结傍晚那件糟心的小事。 她好像并不执着于他的态度了。她对他可能并没有其他想法。 她又用一种常人难以达到的速度回归了她惯用的面目。 张修很少花时间和心思去刻意分析某个人,他洞察别人几乎都是在不经意间的。 衣着、外形、表情、语气、说话方式、用词风格、细节涵养、个人习惯等等,全都是一个人暴露自我的方式,所以他不需要去刻意分析,常常是直接在脑海里快速形成认知。这是一种个人能力,也是他在黑色世界里游走的优势之一。 但在出租车上,有那么几分钟,张修意识到,自己在刻意分析身旁的人。 这真麻烦了。 不是一句“生性顽劣”就解释得了的。 最后他把自己的这个行为归为:无聊。 2 车子到了指定地点之后,饶束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店名。 “不是……”她瞪着大眼睛问张修,“我们要不要……来这么刺激的啊?” 他把手里的装备箱扔给她,“你什么时候才能换个角度看待事情的发展?” 饶束抱住装备箱,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这个角度有什么不对吗!孤男寡女,深夜十一点多,站在成人用品店之前,你,你说说,我还能想些啥嘛!” “……”所有敏感点都被她挑出来,却不见她找找那些不合理的点。 “三岁我跟你说,虽然你一直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年龄,但你顶着这张脸跑进成人用品店,人老板可不一定肯把店里的东西卖给你,这个行业有规定不能做儿童生意的吧?那可是违法的,他可能……” “停。”张修听不下去了,伸手轻推了她一下,“进去里面再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好么。” “好呀!”饶束乖乖抱着装备箱跟着他走。 十分钟后。 饶束跟成人用品店的老板面对面坐着喝茶。 她简直郁闷至极,为什么她要被独自留在这里…… 而那个带她来的人,却与另外两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从店铺的后门离开了。 时钟转过零点。 和广州一样,北京的夜晚也不像夜晚,但这只是在室外而言。 到了室内,哪里的黑夜都是黑夜。 成人用品店的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光头男人,身上有点书生气质,一直在给饶束泡茶。 她笑得脸部肌肉都快僵硬了,很想说,大晚上的真的适合喝这么多茶吗?欲哭无泪。 老板第五次给饶束斟茶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老板,你喝了茶以后会不会失眠啊?” “天天喝,就不会了。”老板笑着说。 饶束见他没理解她的意思,索性她也不动那杯茶了,这样他就不会继续给她倒茶了吧……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还是那么熟悉。 饶束把它从卫衣口袋里拿出来,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向左,拒接。 老板似乎是被她的手机铃声吓到了,笑道:“这么响啊。” 她恍若未闻,握着手机,直到屏幕变暗。 “跟先生在一起很好玩吧?” “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着茶几对面的老板,“老板你说什么?” 老板乐呵呵地重复:“跟我们先生一块儿,习不习惯?” 饶束愣了半晌,默默拿起那杯茶水,默默地喝了下去,最后再默默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有一两秒的时间内,她感到很可怕,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她觉得混乱,不真实,掐着大腿才勉强回过神。 “你说张修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往外冒,“你们都称呼他‘先生’呀?” “奇了,”老板又给她斟茶,“你跟先生不是朋友吗?” 言下之意:怎么还会问这种低等级的问题? 饶束扯着嘴角笑了笑,没回答老板的这个问题。起身,问:“老板,你这里的洗手间……” “那边。”老板给她指了入口方向。 她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脸,水珠不断往下掉。 直到这时,饶束才感觉真实了点。 她又拿出手机,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删掉了那个拒接电话。 然后点开whatsapp,再点开张修的账号主页。 她站在洗手间里,盯着他的账号主页看了很久,不知道多久。 3 军火。 一个从未被利益至上者们遗忘的领域。 第一次与人完成大笔交易,握手的时候,他的手在细微颤抖。 这种无法被他自己完美控制的细节,让张修感到自我厌弃。 就像一年前,无法克服那种对玻璃杯的生理性应激反应一样,一边厌弃,一边忍耐,一边克服,直到彻底修整,把那种恐惧感踩在脚下为止。 明明签订单和合同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握手就发抖了。 他关上洗手间的门,背靠着光洁的墙壁,摊开修长十指看了一眼,然后把右手轻轻搭在自己左边胸腔的位置。 那里好像还有东西在缓慢跳动,却又沉闷得如同死去已久。 出来的时候,他把双手放在水流之下,一遍一遍地洗手。 回程路上,随行的其中一个人员把手机递给他,“先生,是我们老板的来电。” “谢谢。”张修接了手机,梁筝的声音从信号另一端传来。 “一切都顺利吗?” “嗯。”他并不想多说话,他把脑袋靠在车后座。 “我还是挺惊讶的,广州也有这种的货源。张,你真的不是从别的地方空运到北京去的吗?” 他再“嗯”了一声,“用魔法变出来的。” 梁筝又说了几句话,他都答得很敷衍。 结束了通话之后,抬手一看腕表,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摇下车窗,张修抬着眼眸去看星空,可惜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黑乎乎的一块天幕。 他又感到蝴蝶骨发烫。 疼痛蔓延。 仿若永无止境。 4 成人用品店的后门被推开。 张修刚踏进去就听见了那个清清脆脆的女声,她说着说着还在笑,笑得那么开心,就像站在他的世界的对立面那样。 光头老板看见他从廊道拐出来,赶紧放下手里的黑色棋子,站起身喊他“先生”。 “呀,你回来啦!”饶束还捏着一颗白棋,抬头望着他笑。 不知怎么的,张修看见她的笑,眼前突然就晃了一下。 若不是扶住了旁边的墙壁,他可能会跌倒。 但表面上看起来,他并无异常,没人察觉到他这个动作之下的真实缘由,所有人都只看到他走着走着顺手扶了一下墙。 站在原地,张修不动声色地稳住自己。 “走吧。”他说,同时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茶几。 “你是说我们吗?”饶束指了指她自己,“现在回酒店吗?” “不然?”他眸光平静地看她一眼。 “哦,好吧。”她有点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光头老板问:“需要备车吗?先生。” “不用。” 饶束跟着他往店铺正门走的时候,笑着问了一句:“哎,三岁,你看,我们来都来了,是不是顺便带点……” “闭嘴。” “……”好凶。 张修当然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懒得理她。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种地方啊?”饶束回头瞅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货架。 “我身上哪个行为习惯让你对我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啊?没有啊,”她嬉皮笑脸,“我就随口问一下嘛。” 等出租车的时候,她又小声问:“所以你也是第一次进成人用品店吗?” 张修挑着眉看她,“若不是看过你的身份证,我真难相信你已经十九岁了。” “因为我长得显嫩吗?”她有点得意。 “因为你的性知识水平低得令人发指。” “哦!知道了!”饶束拔高声音赌气一般应了一句,她就特别不服气了。应完又小声碎碎叨叨:“我又没有亲身体验过,要懂那么多干什么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哎,这个道理都不知道的吗?又不是非要来成人用品店踩踩点什么的……” 他听笑了。 这他妈可能是在拐着弯在告诉他:我没谈过恋爱哦。就算谈过恋爱,我也没有跟男朋友走到做·爱那一步。我很正直的呢。 张修假装没听懂她想表达什么。反正他自己知道她经验匮乏就行了。 没经验,这样也挺好的。 不。好什么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无聊。 他的长指蜷缩在裤兜里,慢慢松开,又慢慢握紧,反复活络。 “对了,三岁,你会玩五子棋吗?”饶束想起那盘没下完的棋,本来她很快就要打败店铺老板了,但被他叫起来了。 “喜欢玩棋牌游戏?”他问得漫不经心。 “说不准喜不喜欢,”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只会下五子棋。” “会下五子棋,那也应当会下四子棋和三子棋。” “哪有你这样的逻辑!”她笑了起来,“不过,按照你这样说,那我还挺厉害的。” 张修抿唇笑了笑,“你就是这样自我满足地长大的吗?” “还好吧。至少我长大了。”她的笑容消失在凌晨街头。 出租车恰好在这时开过来了,两人上了车。 他靠在后座补眠,饶束则握着手机发呆。 之前那个电话进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快零点了。 她发了五分钟的呆,然后给她姐姐留了条微信信息。 5 车子回到酒店时,张修还没醒来。 饶束在他耳边小声叫他:“三岁,三岁……”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很躁动?”他突然开口说话,睁开了那双桃花眼。 饶束被他吓得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他的长指伸了过来,轻轻撩开了她耳侧一小撮翘起来的短发。 “扫到我脸上了。”他偏开脑袋,低头整理着衣服,又补充了一个字:“痒。” 他刚睡醒,清冽声线的质感被降低了,有点沙,有点含糊。 一个“痒”硬是被他说出了性感的意味。 “……哦,哦。好吧。”饶束摸了摸额角,有些手足无措,“那个,那我们下车吧。” 她刚打开车门,手机就响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已经下了车的那人,她把手机调成静音了。 一直到电梯里,饶束才再次拿出手机去看微信信息。 她下意识歪了个角度,歪成旁边人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她手机屏幕的角度。 是姐姐回的信息:【她住院了,下午闯红灯时被别人的车吓得摔倒了,骨折】 她皱眉,低头打字:【那她给我打电话也没什么作用吧】 姐姐:【可能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放假吧】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喉间发涩,双眼忽然就模糊了。 她咬了一下唇角,轻咽口水,生生把眼睛里的东西逼了回去。 姐姐又发了一条过来:【你什么时候考完试啊】 饶束单手拿着手机,拇指在键盘上打打删删,最后只回了一条:【痴线!放假后我也不回家】 姐姐:【好吧,我继续去睡觉了】 她没再回复,翻了一遍聊天记录,看见自己之前先给姐姐发的那条信息——【你妈干嘛三更半夜打我电话?】 她把手机调回普通模式,锁了屏,放回卫衣口袋。 张修只用眼角余光留意到她在看手机、在敲字。这本来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放在凌晨两点多来看,或许就不那么寻常了。 他没问什么。贸然问别人的聊天内容是极其不礼貌的。他也没立场问。 当然,扯这么多做什么?他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没兴趣过问她的事情。只要他想。 在张修垂着眼眸想这些荒唐无聊的东西时,饶束反而主动询问他的事,“你刚才跟那两个男人,做什么去了呀?” “我说去欣赏夜景,你信吗?”他懒懒地笑。 “你说我会信吗!”她转头瞪他一眼,又说:“你把那个装备箱带走了。” 张修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没有一丁点想要跟她陈述事情经过的意思。 饶束也没再追问。 一直到电梯门开,两人站在酒店套房门前,他拿着房卡贴在感应区,旁边的她才揪着他衣服问了一句:“危险吗?” “你大可以把问题描述得详细一点。”张修把自己的衣服从她手里拉回来,“还有,别动不动就扯人衣服。” “拉一下,又不会死……”饶束极小声地嘀咕,但还是被他听见了。 鞋尖顶开房门,他转头看她一眼,“那你怎么不拉自己的衣服?” “我的衣服、质量没有你的好嘛,摸起来,手感没那么好。” “……”借口够强。 饶束从他身旁挤了进去,边换鞋边问:“我刚刚是想问,你做的那些事情,危险吗?” 张修靠在门框上看她,“你在提问的时候就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了,何必再问?” 不问好不好玩,也不问利润高不高,甚至不问到底是哪一类型的事情,偏偏只问危不危险。她心里的想法太容易被看穿了。 而饶束依然一脸坦荡,“那我也不能自个儿瞎猜是吧,问你,是尊重你来着。哎,我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咋就变成尊重你了……” 他觉得好笑,但没说话,不跟她计较。反手关上了门。 带着装备样本与私人·军·工厂谈判、达成交易、制造循环性需求,这种事情有什么危险的? 踏入军贸圈,真正的危险从来就不在于交易过程,而是在于供货过程。 这一年,张修又亲手把自己送进了一个远离自我的黑洞。 他势必要离自己越来越远,也势必要独力把自己找回来。 完全遵循自我意愿而活——这句话,在他全心扩大某个版图的这段岁月里,并不成立。 但他从无一句怨言。 要知道,人若对自己的选择存有怨言,便是自我怀疑的开端。 而人若能百分之百信赖自我,便能百分之百拥有自我。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我更强大的武器? 当然没有。 我拥有我,至强至胜。 6 关上门之后,双人间套房内一片和谐。 所谓和谐,就是两个人各做各做的,谁都不打扰谁,彼此都不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到任何不适。 饶束在浴室洗了个战斗澡就爬出来吹头发了,吹完头发就爬上床,卷着被子趴在床上写日记。 这期间,张修先是坐在工作台前跟人视频通话,然后去冲了个凉,出来的时候只着白色浴袍,头上随意盖了条白色毛巾,站在吧台边上做果汁,同时还用蓝牙跟人讲电话。 饶束无意偷听,但两人同在一间房里,想不偷听都做不到。 但是全程下来,她可能只听懂了三四句话…… 因为他讲的语言不是普通话,不是粤语,不是完全的英语,而是夹杂着另一种外语的英语。 而饶束的英语实际应用能力并不怎么样,听口语听起来就有点困难了。 她在日记里努力记下更多的东西,她写了白云机场,写了蓝天幼儿园,写了希尔顿酒店,写了北京西城区,写了成人用品店,写了那通被拒接的电话,写了张修的名字。 她发现自己的日记篇幅有变长的趋势。这是一件好事。 只是,不知道这种好趋势能持续多久。 饶束撑着脑袋看了一下张修的背影,她惊讶于他身上的某种气质,明明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这大千世界,他却总让人觉得好似没有烟火气息一样。 她在凝望他的背影,此时的张修却在对吴文发挥着毕生的毒舌功力。 因为他让吴文找几份资料,吴文硬他妈花了快半小时。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边跟我通话边做事情?”张修把苹果汁倒在玻璃杯里,“专心一点的话,一万份刘之旭的个人资料都被你找出来了。” “我特么需要灵感,没有灵感怎么做事情?”吴文的声音显得有点遥远,估计是用了扬声器。 他靠着吧台,笑,“直说吧,暗恋本人多久了?” “滚!你怎么没完没了?一个问题能他妈问上几年。” 张修“啧”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分析:“通常么,技术宅男的灵感都来自于他们对于自己女神的性·幻想。你做事情坚持要听着我的声音才能做,你说你是不是对我…” 吴文那边仿佛是当场吐血了。久久没有接话。 约莫过了十几秒,一阵巨吼从张修的蓝牙里传出来—— “拿去!三天内不要找技术宅男解决问题!!自生自灭吧威文女神!!!” 这语速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语气一句比一句强烈,他来不及摘下蓝牙,耳朵就被吴文轰炸了一番。 张修庆幸于自己还没喝果汁,否则可能极其不雅地喷出一些来。给他妈笑的。 他端着玻璃杯回到工作台,电脑邮箱里果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吴文的新邮件。 指尖从触摸板上离开,他没有立刻打开那封邮件,而是先喝苹果汁。 “三岁,睡前不宜喝凉的饮料。” 操?张修立刻转头,看见床上的女生。 他差点忘了这套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一刻,张修忽然觉得安心。这样的自己才是他自己,脑海里没有多余的人存在着。 饶束正从床上爬下来,准备去洗手间,顺口嘱咐了他一句。 她穿了一套黑白相间的宽版睡衣,短裤短衣的,腿啊胳膊啊全露在外面,看着小小一只,走路却跟带风一样,一转眼就溜进洗手间去了。 张修还处于那种‘我特么怎么会忽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以至于方才跟吴文通话通得那么旁若无人’的状态中。 但他对此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转回头,继续喝了两口果汁,还剩半杯,放在旁边。 打开邮件,浏览着那位刘之旭的个人资料。 听到洗手间的门被打开后,又听到她爬上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是她的说话声。 “早点睡呀,你不要日夜颠倒。” 张修“嗯”了一声,浏览文字的速度放慢了点。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那晚安吧”。 桃花眼轻眨,他的唇在两种弧度间变化了一下,舌尖根本都不用动,一句没什么温度的“晚安”就从他唇间飘了出来。 7 第二天清晨,饶束醒得比张修早。 她本来想偷偷摸摸去看一眼他睡觉的样子的,但是没胆,便安分守己地复习着自己的功课。 《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这书,饶束一看就他妈犯困,好在她记性好,背东西也快,捋一遍知识点就可以开始背了。 默默背着的时候,忽而听到有人说了声“早”。 饶束侧转身,笑着跟他说:“早啊!” 张修随意披了件睡袍,走去洗手间时往她那边瞥了一眼。 啧,好学生的日常啊,没有对比就没有反省。他在心里想。 当然,有了对比也不一定就有反省。 他从来就不会从别人身上寻找反省的机会,他向来坚信:别人的生活都是用来总结常规规律的,自己的生活才是用来反省的。 但方才看到她端坐在写字台前看课本的时候,张修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词语就只有“反省”。 行吧,今天也是要把好学生教坏的一天。 他对着镜子轻抹护手精华,出门之前再洗几遍手。 第19章 1 “三岁, 我们为什么不打个车?” 饶束感觉自己的腿就快要断了。 从八点五十分,一直步行, 现在已经九点四十分了。她之前还真没看出来张修是这么爱锻炼的人。 他悠闲地晃在她前面,长指绕着耳机线, 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杯没喝完的奶昔。 “再走二十分钟。”他把那杯奶昔扔进路旁的垃圾回收箱。 饶束撑着遮阳伞走在他后面, 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我现在相信了,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在华南大桥散步。” 张修轻声笑,“不然?你以为我在骗你?” “拜托, ”她喘了一口气,“整座华南大桥, 人行道都快封锁了,就只有我俩在那边上晃悠, 你让我怎么信嘛!” “那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以为你打不到车,就一直顺着大桥瞎走。” 他没说什么。他想起了那天她趴在大桥护栏上的样子。 一个谎称鞋子掉进江水里蠢到要去捡鞋的自杀者。 他粗略调查过她的身份背景和生活现状, 他知道她并没有在生活上遇到任何跨不过去的难题。那么她的问题, 肯定来自于内心。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些难以言说的隐秘。 张修不认为自己跟饶束已经熟络到可以探寻彼此内心世界的程度了。 所以他没有问过, 那天晚上,她为什么要寻死。 低头看了一眼计步器, 上面的字数显示已经超过了一万。张修计划着, 迟早要跟家庭医生进行一次促膝长谈或者威逼利诱, 让医生明白一下, 每日步行两万这个健康任务有多艰难。 “走吧, 去乘车。” “好!”饶束欣然雀跃,赶紧跑上来,把遮阳伞分他一半。 2 车子停在北京最大的私人射击场门口。 饶束望了一眼眼前的建筑物,刚想开口跟张修确认一下这是不是某种练习场地,一转头却看见他已经打开车门下去了。 “哎,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呢?”她拿着折叠起来的遮阳伞,亦步亦趋。 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做坏事的时候,最好一气呵成。” “坏事?你,你要做什么坏事?” 饶束一直没怎么追问过他在做的那些事情,因为有好几次,她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愿意详说。 于是她也就相当乖巧地不惹他烦,基本上都是按照着他的安排在走。 张修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待会儿你去休息室等我。” 饶束点着头说:“好”。 他带着她从侧门进去,穿过露天长廊,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接待。 再走了一会儿,两人就分开走了。 饶束被带往休息区域,她回头望张修的背影时,忽然觉得他看上去好像又比平时大了一两岁的样子。 真是奇了怪了,她想,一个人怎么能随心所欲地调整自己的外显年龄呢?尽管变化不大,但看起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今天张修挑了一种足以模糊个人真实年龄的穿搭。 黑色修身款长裤,搭黑色休闲款衬衫,衬衫下摆被他束在皮带之下,宽松而不拖沓,显得休闲又利落。 北京跟广州不同。广州适合他累积财富,北京则适合他扩张关系网。 北京这个地方,卧虎藏龙,或者说,藏污纳垢。 其本身就是中国的政·权中心,有权利的地方就一定有数不尽的利益关系。假若能放眼全局,就能看见一张巨大的关系网,相互交织,错综复杂。 初步进入总是困难的。可一旦有能力进入这个巨大的关系网,扩张蔓延的难度就低得不可思议。几乎没有难度。 当然,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北京只是一个高度发展的城市而已。 “先生,刘先生刚进去不久。” “嗯。”张修淡声应着,顺便向接待人员要了一方手帕。 即便双手本身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他还是站在门外仔细擦了一遍自己的十指。 张修你记着,你大可以把它擦得如同白玉一般无暇,但它绝不再跟以前那样干净肆意且意气风发。 别害怕,怕就输了。 3 刘之旭,一个对各类枪·支武器和射击运动沉迷得宛如变态一样的京城官家子弟。 今天刘之旭独自在这个私人射击场研究新来的一批轻型气手·枪,他旁边只站着个类似于助理的男人。 张修站在门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听见接待人员走过去跟刘之旭说,射击场内已经没有空余位置了,恰好来了另一位常客,问他介不介意多一个人进来。 这套说辞当然不那么真实,但是谁在乎呢?达成目的就行了。 尔后他听见刘之旭同意了。 从走进手·枪射击室开始,张修一个正眼都没跟刘之旭对上,只用无人能察觉的眼角余光收集他的每个反应。 社交工程学有那么多原理,张修从小就利用它们干坏事。今天再干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伪装成他的同类人,但必须要让对方先注意到你,在时机合适时来一场技术交流,在感觉到他对你已经产生兴趣时再突然抽身离开。在他对你还存有印象却又找不到你的时候,再以一个新人的身份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圈子里。 ——这种事情,多么简单。丝毫不费劲。 张修唯一要费力气去做到的,是射击这件事。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持久性的射击已经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了。 挽起衣袖,左手单臂持枪,右手收进裤兜; 三点一线,闭上右眼; 瞄准十米外的靶心,在最佳射击时间点扣下扳机。 一次,当然可以做到跟以往一样完美无缺。两次也应当可以。 但,十次呢? 他抿了抿唇,收在裤兜里的右手长指松松地蜷缩成拳。 他必定要保持高水平,一点破绽都不能有。 因为他知道刘之旭在注意着他。 气手·枪的声音在他耳边发生着,消失着;再发生着,再消失着。 循环不断,三四五六。 在这个紧张又需要高度专注的时刻,不知为何,张修的脑海里却浮起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童年时,在孤儿院,威文睡的那张小床正对着一块特殊的天花板。那块天花板上有一条曲折的裂缝,每天晚上他都盯着那条裂缝看,直到把它的每一条岔线和每一个转折都铭记于心。 盯着天花板裂缝的时候,他总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人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否也踏上了一条无规律的天花板裂缝之路?那么多的岔路口和转折,谁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也许,天花板突然破碎了呢?也许,磅礴大雨从裂缝里渗进来了呢?那时候,那个倒立着行走在天花板裂缝上的人,该怎么办? 彼时威文心想,他要选择撕开那道裂缝,爬到上面那层地板上去看看。 于是后来,他总梦见自己凿穿了天花板,穿越了黑暗,爬到平地上去玩,再也不用倒立着在裂缝之间求生。 好遥远的记忆,却清晰得如同在眼前。 不管是小男孩,是少年,还是先生… 他的生存法则总是在悲哀与霸道并存。 七□□十,指节发疼。 松开扳机,张修以食指勾着枪身,倒转了一圈,动作漂亮又恣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连他那只放在裤兜里一动没动的右手,都在颤抖。 有人在他旁边报数:“10发,97环。” 他维持着一副没什么情绪的模样,就他妈差一句“啧,水平失准”来装装专业范儿了。 放下枪,张修稍稍侧转了身,挡住刘之旭视线,避免被他看到他这双有点失控的手。 他又用手帕擦手,看似随意,顺口跟旁边那个拿着一瓶矿泉水的工作人员说:“帮我拧开瓶盖,谢谢。”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旁人只会觉得他多多少少有些少爷脾性,被人伺候惯了。 但他自己知道,不只是这样的。 他是真的无法顺利拧开瓶盖。 他接过那瓶已经开了盖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即使侧对着刘之旭,张修也能感受到刘之旭那隐藏在正常性欣赏目光之下的好奇和探究。 洞悉别人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是社交工程高手的基本功。但他必须不动声色。 他松松地旋上瓶盖,拎着矿泉水离开了射击台。 还没走到门口,身后不出意料响起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嘿,你就只是进来给我展示一番你的枪法的?” 这种半开玩笑的问话方式挺有意思的,符合中国上流圈子里那种似真似假的交际方式。 桃花眼轻眨,张修停在原地无声浅笑。再回转身的时候,他脸上又没有任何表情了。 他只是看着刘之旭走过来,并不打算率先开口攀谈。 昨晚他浏览过刘之旭的详细资料,简单分析了一下刘之旭的朋友圈子。 张修知道这个人的性情,知道他容易被怎样的人吸引。 “你对这种枪,很有研究?”刘之旭走到他面前了,着一身米白色亚麻运动服。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的类型,但没有照片上那么斯文清秀,气势还是挺逼人的。 张修没答话,只是敷衍性地笑了一下。 这种新型气手·枪,本来就是他提供给这个射击场的。能不会玩么? “刘之旭,”刘之旭主动介绍了自己,“认识一下?” 4 对于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人,饶束却觉得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 不,较真点来说,其实她跟张修仅仅相处了一天两夜,加上今天才两天两夜。 因为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六月初,现在快六月尾了。中间隔的那二十几天,他们一次都没见过。 而对于有些人,饶束与她们相处了十几年,偶尔想起来,却陌生得如同从未见过一样。 手指停留在短信对话框,她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今天是周六,全国小学生都不用上学。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弟弟一定也放假了。 她抠着手机背部的摄像头,抠了一会儿,拨通了通讯录里唯一一个没有头像的联系人号码。 等待接通的时候,手机屏幕上的【母亲】两个字很显眼。 饶束平静地望着那两个字,一动不动。直到那边有人接电话,她才把手机举起在右耳边。 听到一声稚气的“喂”,她立刻褪下防御的心理状态。 弟弟的声音夹杂着沙沙的杂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丑人,怎么啦?” “没怎么,傻逼!”饶束笑,往后靠,窝进沙发里。 她习惯性用随意的、不在乎的、顺口一问的口吻问:“你妈是不是住院了?爸爸和你也在医院吗?” “是啊,小屁孩也在。” 小屁孩是他俩姐姐的小孩,今年三岁。小屁孩几乎是饶束和弟弟每次聊天的主题之一。 两个代沟极大的人进行聊天,总得需要一个桥梁不是吗? 弟弟又说:“不过,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她“哦”了一声,“爸爸在不在旁边?” “爸回家做午饭去了,”信号好像很不好,总是有沙沙的声音,弟弟问,“束束你什么时候放假呀?” “七月十一,干嘛?” “就问一下呗。我好悲催哦,要到七月十五才考试。” “那你复习了没有?没考到第一名,就不给你带礼物回去了。” 考试放假也是饶束和弟弟聊天的主调之一,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像个姐姐。 弟弟在那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饶束说要挂电话了,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她把手机放在腿上,有点烫,屏幕很快就变暗。她面无表情地发了几分钟呆。 就像经常忘记自己是在广州的大学校园里一样,挂完电话后的某一段短暂时间内,饶束也忘了自己是在北京的一个私人射击场内。 这种可怕又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从她高中开始的。 起初是一两秒的空白,现在有时会长达一分钟。饶束把这种反应当成是个人特色,偶尔想想还挺特别的。 她整了整衣服,把卫衣连帽两边的系带扯成左长右短。 然后站起来,打开休息室的门。她想出去随便走走,不要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幽闭的空间里。 5 阳光,蓝天,安静又高档的环境设施。 她沿着露天长廊,慢慢走,脸庞沉默得如同一个聋哑多年的人。 人工水池上有一些不知名的观赏性植物,开了花,在水面上摇曳生姿。 饶束闭着眼睛仰起脸,让阳光洒在她眼皮上。 她忽然笑得灿烂又开怀。 从独立手·枪射击室出来的四个人,也在这时行至露天长廊。 可能他们四个人都看见了那个站在人工水池边上的女孩,但只有张修留意了一下。 认出她的身影完全不需要反应的时间,看见即能认出。 操。他随后就意识到了她所站的位置。 刘之旭还在滔滔不绝地跟他探讨枪法技术,张修不得不打断他一下。 “抱歉。失陪片刻。”他说了这句话,脚步就偏往人工水池的方向。 “好。”刘之旭和另外两个场内的工作人员也停了下来。 脚步放得很轻,张修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个仰着脸、闭着眼睛、对着蓝天在傻笑的人。 眼看就要走到她身后了,她却在这时收起笑容、睁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张修没空去思考她这诡异的前后变化,手臂一伸,拉住她的手臂,他把她从水池边上拽了过来。 “哎?谁!”饶束惊悚至极,还踉跄了一下,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张修松开她的手臂,又顺手把她从自己怀里轻轻推开一点。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调绝对是凉凉的。 “我、我……”饶束简直懵了,“我就站这里欣赏这个、水池里的这些植物啊。” 她说着还伸手指给他看那些开了花的植物,反问他:“倒是你,你干嘛突然拉我一下?” 张修略垂着眼眸看她,一时没说话。 真他妈的,他以为这竹笋又在尝试自寻短见。 若不是这样以为,谁他妈要多管闲事走过来拽她一下? 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双脚,张修故意用戏谑的语调问:“这次不是鞋子掉了?” “……” 饶束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爽情绪,不敢反驳,只敢小声咕咕地回了一句嘴:“我又不是白痴,哪里会次次掉鞋子……” 他轻哼一声,很多话涌到他喉间,比如:你就是个白痴。还有:我没见过比你更白痴的人。或者:对,你不是白痴,但你是个笨蛋。 但张修不能说,抑或是不愿意说。 这样的对话让他不习惯。过于亲密了。即便是无意识的,也不行。所以他没说。 “走吧,去用午餐。”他转身往回走。 这才是符合两人关系的对话方式。他想。 饶束“哦”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 她瞥见了那边的另外三人,又小声地问:“那个,我要怎么称呼他们啊?” “不用称呼。” “那我,我总得是某个人吧?”饶束抓耳挠腮,“就,我的意思是,我要用哪种身份和立场去跟你的朋友……”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都震惊了。 因为她的手被握住了。 张修反手向后,长指准确地寻到她的右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 “你想要这样?” 他轻声问着,同时手指往下,横过她的掌心,以一种标准的姿势牵着她。 处于震惊状态的饶束使劲摇摇头,小声结巴:“……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就……” “我是这个意思。”张修打断了她的话。 他眨了一下波澜不惊的桃花眼,补充一句:“我想这样。” 第20章 1 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 让饶束方寸大乱。 她很想停下来缓冲一下,也很想问问他的意思是不是她想的那样。 但是两人就快要走到那边三人面前了, 她没勇气也不应该在这时拉住他停下来。 饶束在慌乱和震惊中看了一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再抬起头时, 她朝着他的朋友们胡乱笑了一下。 胡乱的感觉就是,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她随着张修的脚步停下,站在他身旁,稍稍靠后的位置,持续笑着,等着他们说话。 “有点忙, ”张修相当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下回再聊。” 他眸光平静地看着刘之旭, 也没有过多的话语或者动作,礼貌又骄矜。 “好啊。”刘之旭笑笑。 但还没等刘之旭说出其他或客套或真诚的话, 张修就带着饶束转身走了。 走出长廊,饶束忍不住发表意见:“刚刚那人的助理都已经在找名片了吧, 我看他明显是还想跟你再说几句话来着, 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张修没理她。一直拉着她走到射击场外面的荫凉处, 才停下脚步,转身跟她面对面。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他稍微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掌。 被他这么一提醒, 饶束才想起他正牵着她的手。 饶束瞪大眼, 低头盯着两人交错着的手, 干咳了两声, 手想往回缩。 张修偏就不放。不但不放, 反而握得更紧了一些。 饶束又使劲清嗓子,下巴还抬了抬,眼睛一直盯着手,示意他松开。 她这样的反应让张修眯缝了一下眼睛,他把她拉近一点,与她对峙而立,面无表情地看她片刻。 饶束移开目光,没跟他对视。 因为他现在的视线足以灼痛她全身。 伸出另一只手,张修单手揽住她的脖颈,再走近一步,贴过去,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 饶束顿时僵硬,热度从耳垂扩散至全身。 她想偏开脑袋,又被他紧紧揽着。 明明是那么凉的指,贴在她皮肤上却把她灼伤。 “是我感觉错了?”张修以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耳廓,声音低而缓慢,在她耳边问:“还是你太胆小了?” “……”如此直接且攻占人心的方式,饶束第一次遇到。 她想抱住他,想亲吻他,想在他怀里诉说一切,想把她的爱与死全都展示给他看,想地老天荒,想梦幻漂泊,想有个依靠。 但实际上的饶束,却只能全身僵直,像被什么东西定格了一样。 到底,该怎样做,她才不会失去这烫人的温暖? 家境,谎言,欺骗,伤害,背叛,防御机制,病态孤独,凌晨四点的啤酒,一看就痛的疤痕,纵横交错的记忆……饶束低下头,额角抵在张修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听着自己的呼吸一点点消失。 她的左手轻轻撑在他的黑色衬衣,皱着五官,无声破碎。 张修是多么敏锐的人。他甚至不用去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这是推开的姿势。 是抗拒的姿态,是拒绝的态度。 她只是还没有说出来而已。 “这种程度的伪装亲密,能不能接受?”他轻声问,提前打破即将到来的僵局。 “哈?”饶束猛地抬起头,脑袋还磕到了他的下巴。 “嘶——”张修放开了她,后退两步,抬手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算不能接受也不用这样报复吧?” 他故意把话说得毫无余地。截断了一切暧昧的可能,钉死了这就是伪装出来的亲密。 骄傲的人从来就无法忍受别人的不知好歹。 对,他想,她就是不知好歹。 饶束也摸着自己的额头,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试着问:“你那、那些,都是假的呀?逢场作戏的呀?” “不然?”张修挑着眉反问,“你当真了?” “我……”饶束一口气提上来,噎在喉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吐气了。 “我他妈能不当真吗!你他妈又牵又抱又咬人的!”她烦躁地搓了搓自己脑后的头发,直接把头发搓成了一个鸟巢。 然而她心里是放松的,很快就摆脱了刚才一霎而至的支离破碎的感觉。 张修略低着眸看她这炸毛样子,看了一会儿,直到她自己又把自己的鸟巢抚平。 他唇边带笑,“女孩子这么容易被骗,可不是一件好事。” 饶束瞪他一眼,“也就只有你能骗我吧!” 她用的副词不是“会”,而是“能”。 气氛一下子又暧昧了。 饶束自己也意识到了,赶紧装作随意地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是说,我这么聪明,一般人还真骗不了我。” “看来我在你眼中不是一般人。”张修说着,轻点下巴,十足的纨绔样。 他转身走下私人射击场的门前台阶,双手收在裤兜里,背影云淡风轻。 只扔下一句话:“走了。” “哦。”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饶束偷偷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他妈的,这里好闷啊。 又闷又空。 2 上车之前,饶束的手在后座车门停顿了一下,最后转而去拉开了前面副驾驶的车门。 张修没说什么,他靠着后座,上了车就开始处理手机上的各路信息。 这一次的出租车司机一点也不善谈,不八卦。 上午十一点多,北京市内街道上的车流逐渐增多。 晴光,盛阳,高速运转的都市,人们坐在甲壳虫里缓慢移动。面部都麻木,表情都消泯。 掌心向上,双手以一种投降的姿势松松地摊开在自己的腿上,一半贴着大腿皮肤,一半留在短牛仔裤上。饶束看着正前方发呆。 透过车窗,她目光平静地目睹着满大街的热闹和匆忙。 她必须很平静,也必须很麻木,尽管思绪的尽头已经落到了一个留存在她鲜活记忆里的单词之上,一个她不想面对的单词。 但她要当做那从未发生过。 从未发生过。 她不是…… 【bitch】.【bitch】.【bitch】… “安全带。” “我的妈!” “系上安全啊小姑娘。” “司机师傅你说话之前怎么不提醒我一下呢?人吓人真是吓死人。” “你这姑娘真有意思,谁说话之前还会来个预告的?” “那你先打个响指什么的也行呀。” 司机师傅摇头笑了笑,饶束拉着安全带,低头系上。 坐在后座的张修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浅笑。 有些事情,他得冷却冷却。 传闻人类在某个年龄阶段总是很容易做出冲动的决定,即便张修自认为他已经摆脱了生理年龄的界定,但对于男女感情,其实他没深入了解过,没投入过真心,也没切实体验过。 他得弄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以至于他会忍不住想要把一个相当于陌生人的人划进自己的世界。 这不是一段适宜挥洒个人闲情逸致的年岁。 何况,靠,她还敢摆出一副不乐意的架势。 手指摸到手机侧边的锁屏键,张修摁了一下,手机屏幕立刻变黑。 他一垂眸,就看见了屏幕上映照出来的那张脸。 是这张脸不符合中国女孩的审美? 还是这张脸看起来着实嫩得不可思议,导致她不忍心对他下手? 或者是她猜到了他做了些什么事情,她害怕?讨厌?觉得他的世界黑暗又肮脏? 又或者是两个人认识的时间太短了,她认为还要再考察一段时间,据说中国女性似乎大多缺乏安全感…… 停。 操。 为什么他要思考这种无聊至极的问题? “幼稚”这个词会不会写? “infantile”总还是会写的吧。 真他妈觉得自己现在的压力不够大是不是? 桃花眼轻眨了一下,张修清空掉脑海里的这些杂乱思绪,重新登入手机原始数据平台,快速浏览并分析着商业股市的各大行情。 刚看了一会儿,手机通知栏突然多了一条来自社交软件的消息通知。 他盯着那条ins信息,过了好几秒才点开。 范初影发来的:【张,这是你?】 下面附了一张他站在射击室内持枪瞄准的侧脸照。 这果然是他妈的北京圈子,一堆官后代仿佛天天黏在一起一样。一旦一个人知道了一点东西,用不了半小时,整个圈子就都知道了。 退出ins,张修没有回复范初影的信息。 他跟范初影的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去年六月,两人离开挪威奥斯陆国际中学的前一天晚上。 他已经很久没回复过范初影的聊天信息了。 威文的ins账号宛如死去了一般。 3 车子开到酒店楼下,饶束先下了车,站在街边,撑开遮阳伞,等着后座上的那个人下来。 她发现张修每次下车的动作都值得被她放慢十倍。 总是车门先被他不紧不慢地推开,然后是他的左腿从里面跨出来,落在平地,接着他整个人才略弯着腰从车门后面完全浮现出来,最后他会站在距离车子二十公分左右的位置,用腕部轻推车门,关上。 记住一个人的动作细节是一件很心酸的事情,尤其是你得表现出你并没有记住的样子。 待他转过身来,饶束冲着他笑,突然来一句:“想吃鱼!” “嗯?”张修略低着头在扣袖扣。 “午餐,我想吃鱼!”饶束重复了一遍,又问:“你想吃吗?” “随你。” “哎,你别这样说啊,”她又在胡说八道了,“你这样会让我想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的……” 张修抬眼看她,不说话,连秀挺的鼻梁都显出冷漠的意味。 饶束笑得灿烂,继续给他扯,“你听说过‘入赘’吗?我老觉得我是个娶老婆的命,将来一定会娶个人回家。” “据我所知,”张修径直往酒店正门走,“中国还没通过任何同性婚姻合法的法律条文。” 她跟在他身后,“我又没说我是同性恋,‘娶老婆’的意思也可以是娶个貌美如花的男人嘛!把他当成老婆一样供着。” 他轻声嗤笑,“听起来还是同性恋。” “什么叫‘听起来’?喜欢美丽的人就是同性恋啊?” “大致上可以这么归类。” “大致?那也就是说,总还有例外的嘛!” “通常想着自己是例外的,其实都不是例外。” “……”饶束想了一会儿,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两人走进酒店大堂,她又追问:“所以你到底想不想吃鱼呀?” 张修漫不经心地笑,唇角轻勾,就是不回答。 电梯里,饶束兀自揽着自己的后脑勺,就差流口水了,说:“突然好想吃酸菜鱼哦,要特辣的,不对,如果有麻辣就更好了!” 见他一直不说话,她又转头看他,安静了几秒。 她侧转身对着他,“三岁,我问你啊,我们……” “别叫我这个。”他打断她的话。 “啊?”饶束眨眨眼,“又不让叫了?” 之前还是可以的呀,怎么又不让了? 她想了想,妥协,“那就叫你名字吧。” 他没接话,似乎是默认的态度。 饶束接着问自己的问题:“就是那个啊,现在的我们,是不是在装成一对情侣的模样?” 张修转头看她,还是没说话。 “难道我想错了?不是这样子吗?”她摸着额角,“就,我感觉,是不是有人在监视你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装作带着个女朋友外出办事就可以不管那些监视你的人了,你也没跟我说过原因……” “因为这样在别人看来,我是在和你度假游玩。”张修勉强耐着性子给了她一句解释。 饶束“哦”了一声,“那接下来的几天也还是装模作样就行了吗?” 他找寻她的目光,想看看她的话到底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他认为她话里有话。 “唉,”饶束叹了一口气,“我是在想啊,反正我每次跟着你出去也是一个人被丢在一边,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带上我的课本什么的?” 听到这里,张修轻笑出声。 乖学生的脑电波就是这么出色。 别人想方设法甩掉课本,她倒想方设法带上课本。 但那个“被丢在一边”…这五个字还是让他感到挺不爽的。 没什么原因,就他妈不爽。 于是他薄唇开合,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啊!”饶束本来以为这是一个百分之百合理且不过分的要求了,这都不可以?? “因为我们明天要开始真实的旅游了。” “哈?!”她吃惊,“什么?我没听错吧?” “五天后有一场车展,”张修不得不再一次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展会闭幕后就回广州。其间五天并没有什么要做的,不去玩的话…”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偏头去看身旁人,慢悠悠地接着说:“…你想跟我在酒店做点什么?” 饶束跟他四目相对,反应了几秒,脸突然就红了。 她移开视线,“你这,这是什么想法呢!我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张修学着她昨晚的说话方式,继续故意,“孤男寡女,酒店套房,长达五天,啧…怎么能不做点什么呢?” “什、什、什么鬼!!!” 电梯门恰好在这时开了,饶束赶紧溜之大吉。 他懒懒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后,往酒店餐厅方向走去。 4 酸菜鱼,麻辣级别。 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两人相对而坐,饶束是一脸极有胃口的表情,张修是一脸不想呼吸的表情。 所以他刚刚为什么要选择与她同桌用餐? “你能吃泡青菜吗?”她相当积极地动手捞着,还不忘给他介绍,“其实不酸的,只是吃多了会牙龈疼。” 张修坐姿未变,静静看着她忙上忙下,听着她口水流连的说话声。 “鱼片你总能吃的吧?”饶束用小勺捞了几块鱼片,伸长手臂,小心翼翼放在他的餐盘。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她就放进来了。 “说真的,”她笑着叽叽喳喳,“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挑食的人,至今为止我只看你吃过青菜和水果,还有奶昔果汁什么的,真仙气儿飘飘了。” “难道你没有不吃的食物吗?”张修低眸看了一眼碟子里微红的鱼片。 “我啊?”饶束想了想,“有是有,但也不多,像豆制品、动物内脏、牛肉什么的,这几个比较受不了,其他都还好。” “嗯。” “嗯?”她抬头看过去,“你‘嗯’什么?” “‘嗯’的意思就是…”张修边铺开餐巾,边状似口吻随意,“表示我记住了。” 饶束又他妈愣住了。他这时不时地暧昧一下,到底是想怎样啊? 她选择装作没想多的样子,默默低下头吃酸菜鱼。 两个人吃东西都很安静,没人说话了。 张修压根没动盘子里的酸菜鱼鱼片,而是用餐叉可有可无地挑着副菜在吃。 饶束吃得特别专注,全程没抬头,整锅酸菜鱼足足被她吃了一半。 他看着都觉得舌尖疼,不辣么?这可是一锅颜色接近于深红的东西… 二十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 张修不经意往对面瞥了一眼。 长眉微微蹙起,他放慢挑副菜的动作。 他发现她的下巴尖悬着一颗晶莹的液体。 他眯眼,看着那颗水珠掉下去,落在她自己的餐盘里。很快又有一颗水珠重新汇聚,悬在她下巴处。 循环不断,落了又落。 她低着头在流泪。 张修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几分钟。 也许是她自己也觉得不舒服,想擦擦眼泪,于是她抬起头来了。 一抬头就跟他的视线对上。 饶束:“……” 张修没什么表情,长指捏着餐叉,把一块沾了酱汁的牛油果送进唇间。 但这期间,他一直看着她,用那双漂亮又没什么波澜的桃花眼。 饶束愣愣地与他对视着,直到他动作优雅地吃完一块水果,她才想起自己现在满脸泪痕的窘态。 她用手使劲在唇边扇风,“好辣好辣啊,辣死我了!” 她装得毫无破绽,仿佛就是被麻辣味的酸菜鱼给辣得眼泪直流的一个女孩,连细节都演得逼真。还伸手去拿旁边的冰镇果汁。 但是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摁住了。 “……你干嘛?”饶束盯着他压在她手指上的白皙长指。 张修没说话,只是轻轻掰开她握在饮料杯上的手指。 饶束立刻缩回手,皱着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张修放下左手里的餐叉,拿餐巾擦了擦十指。 他重新抬眸看她,慢条斯理地伸过手去,抬起她那还有点湿润的下巴。 他秀气的拇指按压在她下巴尖,面色冷淡地说:“真丑。” “……” 第21章 1 被“真丑”这两个字的评价猛一打击, 饶束反而笑出来了。 她一笑,蓄在眼里的泪水就顺着眼角往下滑, 消失在她耳鬓的碎发处。 “丑你还抬起我的脸来看?” 她被他半强迫地仰着脸,她说话的时候, 张修甚至能看见她嘴里颤动的咽喉。 以前在挪威念中学时, 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在阅读人体解剖的相关书籍,以至于他形成了对这世间所有肉体组成都可以用最为客观的立场去看待的技能,在他眼中几乎没有主观意义上的美与丑,只有客观意义上的结构平衡比例恰当与否。 张修唯一的主观性审美偏向仅仅来自于鲁森。 只有那些身上具有与鲁森相似特征的人, 才能使得他因其相貌而产生某种情感上的偏颇。 真不巧,眼前这棵竹笋, 除了同样是亚洲人血统之外,身上没有任何与鲁森相似的地方。 所以, 总结起来,张修还真不是为了看她的脸才抬起她的下巴。 但是, 猝不及防的, 那个半分钟前还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人又瞪着大眼睛反问:“你还看?看够了没啊?” “……”张修眯着眼睛咬了一下唇, 无声的威胁,试图让她闭嘴。 而饶束偏偏就是没懂他的意思, 甚至没注意到他俩这桌已经成为了酒店餐厅里其他顾客的注目对象了。 她继续瞪他, “你好歹也松开手让我擦一下眼泪吧?” 张修单手捏着她下巴, 倾前身, 低声, 一字一句:“你 - 真 - 的 - 很 - 不 - 乖 。” “……” 饶束的眼睛眨啊眨,刚想还嘴,脸颊两侧突然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上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对面那人已经以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同时用拇指指腹帮她擦掉了脸上的残泪。 饶束只剩下震惊。 细细柔柔的触感,冰凉入骨的温度,完全没有男生的手的感觉,甚至连力度都把握得刚刚好。 但这个举动本身就带着点男性特有的粗鲁,或者说,有点粗暴。 张修没理她这呆愣震惊的反应,擦完了,他放开她的脸,没说话,也没多看她一眼。 他站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了。 留下饶束坐在座位上,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绝对是被他吓的,她认为绝对是这样! 2 下午,酒店双人间套房。 张修挂着耳麦玩了一会儿游戏,直到手指有点抖了,他才取下耳麦,开始看工作邮件。 空间里忽而响起翻书页的细微声音,他放在触摸板上的指尖停顿了。 侧转身去看写字台,果然看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复习功课… 强。 方才他玩游戏那会儿,她还卷着被子在午休,现在一醒来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她的好学生日常了。 然而张修并没有那种带坏好孩子的负罪感。因为,很明显的,饶束也是一个拥有强大个人原则的人,不会轻易被旁人影响。 他偶尔会在她身上发现一种根深蒂固的执拗性,但他现在还没看透那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对于还没看透的东西,张修向来保持客观态度。 听见了凳子被推开的声音,她好像起身离开写字台了。他悄无声息地转回来面对电脑。 洗手间的门被关上了,他又转回去看了一眼,确定她的确进了洗手间。 张修也站起身,去吧台倒水,经过写字台时,不经意地瞥一眼摊开在那上面的课本。 《大学语文》… …真的强。 这种书到底有哪里值得复习的?她竟然能看得那么认真? 眼看着玻璃杯被清水注满的时候,他在想,中国的大学专业类别里,哪个是跟金融专业拥有最多共同点的呢?哪个专业能让他跟她的共同话题多一点的? 还没等他在脑海里搜索到答案,洗手间的门被打开了。 饶束一出来就看到他站在吧台那边倒水,他耳边的短碎发有被耳麦压过的痕迹,凹下去两个小窝,服服帖帖地贴在他耳侧,有点孩子气。 “你困吗?”她闲聊般开口,“你中午都没有睡觉哎。” “昨晚的睡眠时间充足了。”张修背对着她,口吻也很随意。 饶束“哦”了一声,她重新坐在写字台前,第三次阅读语文课本上这大段大段的散文。 套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饶束突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个人喝水没有声音的? 她转头去看,只一眼,心脏又他妈跳动得不受控制了。 因为她一转过头,就见他也正靠在吧台上看她。一手收在身侧裤兜里,另一只手握着玻璃杯,端在他自己的唇边。 他就那么安静、专注又坦荡荡地……看了她这么久吗? 饶束顿时觉得自己有点飘。 是整个灵魂都想出窍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 “你,你瞅啥呀?”她选了一种稚气的问法,企图把这暧昧的氛围给他妈淡化一点。 “想看看你是怎么学习的。”张修悠然地喝了口水,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饶束就纳闷了,“我就,坐着学习啊。” “嗯。” 又嗯??他这到底是什么说话方式? 饶束反问:“那你平时是怎么学习的?” “躺着学习。” “……”好像没法交流的样子。好像他就是在故意逗她的样子。 饶束放下手里的笔,也开始跟他扯:“你们蓝天幼儿园,没有课桌的吗?只有小床?” 张修缓缓点了点下巴,模样悠闲,“我们连床都没有,大家都躺在地上看书。” “哦,这么厉害的吗?那你平时看什么书啊?” “除了儿童漫画就是字母表。” 饶束一通笑,笑完了以后,撑着下巴问:“哎,说真的,你到底是学什么专业的啊?” 好的,就他妈在等她这一句。张修垂下眼眸,沉淀了一下自己的小情绪。 再抬起眼眸时,他十分真诚地回答:“和你一样。” “真的啊?”饶束的双眼亮了一瞬,“金融?” “嗯。” 在一脸坦然地回答着她的时候,张修发现,原来过硬的伪装技术和话术引导能力还可以用来做这种事。从前他都只用它们去干坏事或者令人悲伤的事。 “哎,那你……”她又像个打开了一扇新大门的好奇宝宝,“你现在大几呀?” “隐私。” “哈?这也算隐私啊?” “当然。” 饶束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瞧,尔后说:“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也就只能是大一了吧。” 他笑了一下,“一天不过一把神算子的瘾,你就没法正常生活了是吗?” 她又笑得不行,微微仰起脸,看着天花板说:“真正的神算子也无法正常生活吧。” 她明明是笑着在说这句话,语气里却充盈着一些与笑容完全背道而驰的东西。 张修慢悠悠喝着水,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他又在她身上看到了那种不知名的执拗。 3 傍晚的时候,酒店客服送来了第二台全新的笔记本电脑。 他坐在工作台启动电脑系统时,饶束正趴在沙发上写日记。 她忍不住爬起来,攀在沙发靠背上,对着他的背影,问:“昨天送来的那台坏了吗?我看你下午那会儿还在用着。” 张修没开口回答,也没有转身,只是伸出手,指尖在旁边原来那台电脑的触摸板轻触了一下。 他一触摸,饶束就看见原来那台笔电的屏幕亮了,还停留在邮箱收件箱页面。 “原来没坏啊,”她托着腮,“那你为什么需要两台电脑?” 饶束跪在沙发上,往左边挪,想看看他现在正对着新电脑在做什么,但是他的身板正好就挡住了她的视线,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虽然我一直都没问吧,但是,”她跪直了一点,“其实我还挺好奇,你平时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真的只是个学生吗?” 张修连背影都没动一下,更没有回答她的话。 “就像现在,我还是很迷糊,我们现在在北京,具体在做什么?” “还有还有,我还很纳闷,我几次看见的你的朋友,年龄都比你大了一轮的样子。” “哎,三……张修,你怎么不说话咧?” 张修起身,抱着电脑往立式橱柜后面走去,“你的问题太多了。” “哦!”什么都不让问的小气鬼。 他的身影被高大的实木橱柜挡住了,她看不见了。 就是嫌她吵呗。 饶束百无聊赖地躺回沙发里,拿着手机看。 大学班级群里发了一条暑假勤工俭学的报名信息,她看了一遍,收藏起来了。 4 虚拟货币,暗网交易。 他挂上耳麦,长腿伸直,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 低眉敛目,面色沉静,在网络世界游走。 那个昨晚才说过三天之内不要找他的二货,这会儿已经顶着另一个账号坐在虚拟空间里了。 张修抿唇笑了一下,用私密通道给吴文发信息,明知故问:【原来加州的三天比全球的三天短这么多的吗?】 吴文很他妈有骨气地没有回复他。 张修也没再逗他,因为虚拟交易空间里陆陆续续多了好些人。 尾指在电脑键盘上的空处无意识地敲着,他一边分辨着各种繁杂信息,一边用商业思维在激进冒险和稳健保值之间寻求平衡。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性的商业交易训练的人,张修所有的操作技巧几乎都来自于现场学习和吸收,当然,他走的也不是传统的商业道路。 他很清楚自己在走传说中的邪门歪道。 黑的,白的,技术辅助,敏感触角,四处网罗,收拢人心,玩透人性。 就必定要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些无法扭转的事实,然后再为自己开辟出一条无人能模仿的速成之路。 千万不要用敌人熟悉的方式去对付敌人,那样的话,我们永远都赢不了。 如果不是为了必须赢,他大可死在不夜城。 自由腐烂,无人知晓。 可是,谁稀罕那样的腐烂? 反正他不稀罕。 5 天色变暗,只有电脑屏幕的光亮照射出来。 合上电脑,他站起身往外走,绕出立式橱柜,揉着手腕,瞥见了那个卧趴在长沙发里的身影。 这是睡着了? 张修静静地站了几秒,没有去开灯。 套房里暗乎乎的,沙发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真的是睡着了。 他走过去,站在沙发面前,垂眸俯视她。 这竹笋表面上,没有任何值得他探究的点。就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女大学生。 她的入学档案资料上写着,她出生在广东的一个小镇,小学中学包括大学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值得被拎出来说的经历。但也许是因为中国大学的学生档案都做得太粗糙了,所以看不出什么来。 张修留了个心,有空时要去收集多一些她的个人履历。 凡是能不动声色收集到的东西,他通常都不会选择直接向当事人询问。那样实在太蠢了。 他去亮起套房里的壁灯,然后再回到沙发边上。 光线刺激之下,她还是没醒。 张修垂着眼帘,眨了一下,视线扫过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侧着脸枕在她自己的手臂上,短发凌乱,遮挡了部分脸颊皮肤。 她有很明显的婴儿肥,这样枕着手臂的时候,婴儿肥更是显得不可被忽视,胖嘟嘟的。 她好像没有化过妆,连最淡的那种也没有。他怀疑她连眉都没修过。 她的鼻尖有一小块很淡很淡的疤痕,不认真看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她的右眼眼尾之下,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貌似是中国人说的那种泪痣。 张修想起午餐桌上,她的眼泪一串一串流下来的样子。难怪泪腺发达,可能真的跟这所谓的泪痣有关。 他暗笑,自己竟然也有摒弃科学思维的时候。泪腺跟泪痣有个毛线关系? 除了那颗泪痣,她的脸上没有其他明显的瑕疵,皮肤一般白,没有她的双手那么白。 视线移到她的手背,张修挺想不明白的,一般亚洲人不都是脸部皮肤比手部皮肤白皙的么?但她的双手简直白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粗略对比了一下。啧,他毫不怀疑她的手快赶上他的那么白了。 本来,就白皙程度而言,其他人的手跟张修的手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因为他对自己的双手有着近乎变态的在意程度,洗手次数和护手级别都是常人不能及的。 视线再回到她身上,他发现她今天又穿着长袖卫衣。 她好像每天都穿着长袖的上衣,唯一一次张修看见她穿短袖衣服的时候,是在昨晚,那套睡衣。但当时她溜得太快了,他也没想到要去留意她穿短衣服的模样。 她的双腿则似乎习惯了裸露在外,毫不吝啬。 腿型符合当代审美,很匀称也很直,身材比例大概接近于黄金比例,因为她这162cm的身高看起来竟然挺高的。 他记得她右腿膝盖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道很显眼的疤,像是刀疤,横在小腿上,还挺宽的,约莫缝过线。 他忽然想看看她那道疤,但她现在这样卧趴着,那道疤也被压着,没法看。 女孩子身上留有疤痕,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张修又眨了一下眼,注意到她手臂下压着的线装本。 停。 特么能不能停一下? 他认为自己近来真的很无聊。居然站在这里观察了她这么久。 在心里鄙弃了自己一番,他悄无声息地走开。 6 饶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她瞅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赶紧翻了个身。 但她忘了自己是趴在一张沙发上睡着的,一翻身就他妈给摔下去了。 摔下去就算了,还好死不死地撞到了下边大理石桌的边角。 “嘶……妈呀……” 尖锐的疼痛从她脑门传开,再加上全身骨骼与地面碰撞带来的钝痛感。 她整个人都摔得快傻掉了,眼前满地金星。 完了完了,残了,脑震荡了,下半生得靠残疾人扶助政策才能活下去了。 她脑袋发晕,却还有心思如此笃定地判断着自己的受伤情况。 她试图撑着地板坐起来,但就是起不来。 她安静地等待着这种眩晕又疼痛的感觉慢慢过去。 “能不能自己起来?”清冽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她上方响起。 侧躺在地上的饶束勉强把姿势调整为仰面朝天,果然看见了张修的身影轮廓。 他站在她旁边,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手里拿着一条白色毛巾,正在擦手。 “我觉得……”饶束嗓音有点沙哑,是刚睡醒的缘故,她清清嗓子,眨着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上方的人,说,“我觉得我还能再躺一会儿,我得恢复一下……” 张修懒得去理会她这清奇的脑电波,他擦净手上的青柠汁,把毛巾随手扔在沙发上。 单膝半蹲下来,他垂眸瞧她,甚至注意到了她脸颊上被短发压出来的痕迹,还有额头上那个被撞出来的肿块。 他有很多瞬间抵达至心间的话语想问她,比如,摔痛了吗?比如,怎么不喊痛?还有,你说说世上还有比你更蠢的人么?或者,为什么不让我扶你起来而是说要在地板上多躺一会儿? 但张修什么都没说,只是微抿着唇,右手从她脖颈下方穿过去,单手揽着她,扶她坐起身。 饶束摸着额头上的小包,小声嘀咕:“我就是睡糊涂了,以为自己在床上来着,翻个身就……就这样了……” 他仍维持着单膝半蹲的姿势,一手搁在自己膝盖上,眼眸沉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刚刚有几秒,你知道吗?就,”她嘀咕着,忽然笑起来,“我感觉自己一定脑震荡了,哈哈哈……” 张修的目光以一种无波无澜的姿态笼罩在她身上,弥漫着沉默的犀利。 饶束摸着额角继续笑着说:“哎,如果我真的脑震荡了,算不算是那个,工伤啊?你会不会因此而背负上一个无辜少女的下半辈子啊?毕竟我现在是被你雇用来着,是不是呀?” 这种时候还有力气和心思在开玩笑的她,让张修产生了某种很荒谬的冲动。 不但产生了,还他妈立刻践行了。 他突然倾过身去,摁着她脑门,用力吻了一下。 吻在她额前刘海被拨开了的那块地方。 一触即分,有点快,有点狠,令她懵逼。 吻完了,他也并没有想要对此作出任何解释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一个半蹲着,一个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 氛围达到无限复杂的地步。 “刚才我在切柠檬片。”张修打破沉默。 饶束还是一脸懵,“……哦。” “如果我拐去洗手间时没看见你,你是不是没打算叫我?”他的桃花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饶束撑不住他这种目光,使劲清了清嗓子,她低下头,说:“主要是那个,我觉得我缓一会儿就能自个儿爬起来……” “那你现在试试?”他抬了抬下巴。 “哈?”她抬起头。 张修偏头,“不是说能自己爬起来么?现在缓了这么久,你爬起来给我看看。” “……” 事实上,饶束爬不起来,她直到现在都还眼冒金星,还他娘的有贫血症。她怀疑现在站起来会站不稳。 但是她没说什么,她反手向后,撑着沙发,站起身。 起到一半,又跌在沙发上。 张修依然单膝半蹲在她面前,他抬眸,唇角的笑有点冷,就看看她还能怎么说。 “……”饶束跟他四目相对着,尴尬了一会儿。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往旁边歪下去,脸埋在沙发里,闷声说:“本来我绝对可以站起来的,但我、我就是,我被你亲懵了!嗯!对,就是这样。” 张修:“……” 第22章 1 “起来, ”张修站起身,“去用晚餐。”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沙发, 若无其事得跟他妈没亲过人家一样。 饶束闷在沙发里,第一次大着胆向他提出自己的建议:“我们今天能不能在屋里吃晚饭呀?我的头发一定很炸, 短时间内恢复不到可以出门见人的程度。” 张修没说什么, 没说不准,也没欣然应允。 他只是交代了酒店客服,然后回到吧台那边,继续切他的柠檬片。 饶束在沙发里自顾自地拱了一会儿,直到她感觉没那么晕了, 才重新坐起来。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试图准确地回忆起他刚刚是亲在哪个位置。 但是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定。 想到某种可能, 饶束赶紧从沙发上下来,小跑到写字台那边。 张修听见她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挑挑眉,这完全不像一个在十分钟之前站都站不起来的女孩子。 如此快就可以生龙活虎了吗? 而饶束压根忘了自己额头上的小包。她从写字台的书堆里翻出《微积分》, 赶紧挑了一道课后练习题, 站在那里快速解着题。 她急切地想确认自己并没有摔成白痴, 或者摔出其他乱七八糟的脑部疾病。 她很快就算出了那道题的答案,对了一遍官方版答案, 无误。 她松了口气, 又突然觉得开心, 捧着课本在那边笑了笑。 幸好。她想。 张修把鲜柠檬汁倒在玻璃杯, 回转身, 靠着吧台,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注意到她把一本书放回了写字台上。 再看看那本书… 操。 《大学数学:微积分》… 张修敢肯定,现实生活中,就他周围而言,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强的人。时时刻刻都不忘学校教育… 饶束转过身来时,他正侧着身在吧台下面的格子间找东西。吧台上面放着一杯柠檬汁。 “你还会亲自切柠檬的呀?”她走去洗手间,顺口闲聊。 “去核。”他回答得很简短 “这样啊,”饶束在洗手间门口停了一下,“你真的是……好讲究。” 张修勾了一下唇角,没接话,他听见洗手间的门被关上了。 等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吸管,颇为悠闲地靠在吧台边上喝果汁。 “你喝那个,”饶束做了个龇牙皱眉略微夸张的表情,“不酸啊?绿油油的哎。” “喝酸的,才不会哭。” “……” 她知道他又在有意无意地提起餐厅那会儿那件事。但她只是笑笑,“那你吃辣吗?” “不。” “甜的呢?” “不。” “苦的呢?” “需要我给你罗列一张我个人的饮食习惯清单?”张修放开牙关之间的吸管。 饶束笑得开怀,“我还希望你能一直回答下去呢。” 他轻哼,“想得真美。” “哎?”她歪了歪头,看往他身后,“你后面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多绿点儿?” “嗯?”张修顺着她的视线方向,侧身看过去。 而后他面色坦然地“哦”了一声,“我的劳动成果。” “哈?”饶束本来没那么好奇的,听他这么一说,不自觉就往他那边走过去了。 她刚睡醒不久,没戴眼镜。虽然近视度数不算高,但隔得远时也看不太清小的东西。 走近了,她才发现,吧台上那些绿色的小块是青柠皮。 但是,某人的‘劳动成果’显然不止如此…… 饶束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吧台,可以说是果皮与刀具齐飞、凌乱与灾难并存的场面了。 “你这个,是凭借着怎样的刀工才造成的车祸现场啊?”她瞪大眼睛瞅他。 张修想都没想,面不改色,“炉火纯青的刀工。” “我实在不想怀疑你的语文功底,但你对‘炉火纯青’这个成语绝对存在认知偏差。” “哦,不够形象?那我换一个,”他依旧想都没想,改口,“登峰造极的刀工。” “……再换。” “超群绝伦的刀工。” “……脸呢?!” “走火入魔的刀工。” “这个好!”饶束笑得扶住吧台,“够形象了!简直是疯魔化的刀工了吧。” 张修垂下眼眸笑,继续咬着他的吸管,声音含糊:“你好幼稚。” “到底谁比较幼稚啊?” 他眼都没抬,“你。” 饶束不跟他继续胡扯,拿了条毛巾,准备清理一下这个无辜的吧台。 “服务员会清理。”张修看着她说了一句。 “嗯……”她没听进去,从边上开始擦,“我看着不舒服。很快就能弄干净啦。” “随你。”他让开了点,让她擦。 饶束撸起衣袖,唰唰两下,她的卫衣衣袖就被她推到手肘那里去了。 张修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臂,两截完全可以称得上白皙纤细的小臂。 左手戴着一块腕表,手肘以下的皮肤光洁无暇。 没有什么疤痕或者不方便见人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继续漫不经心地咬吸管。 当然了,每个人都有可能钟爱某一类服装搭配风格,那是个人的喜好。也许她就只是钟爱短牛仔裤搭长袖卫衣这种兼具时尚与休闲的风格。 而且,他总共也才看她换过五次衣服。 五,这个样本总数太小了,不具备可分析性。 也许等天气再热一些,她会换上短袖甚至无袖的上衣或者连衣裙之类。虽然现在就已经很热了。 张修垂下眼帘,含在嘴里的柠檬汁让他感觉到了酸味。 这一刻,他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感受,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命运安排给他的某种未命名的存在。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真的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谁遇见谁,谁在谁的世界里安营扎寨,谁愿意让谁作为自己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都没道理好讲。 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宿命的人。 他甚至本能地排斥宿命。 凡是发生得毫无因由可循的事情,都让他不那么容易欣然接受。 包括眼前这棵让他总是不自觉去探究的竹笋。 “对了,我问你啊。”她说话了。 “问。” 张修是那种,即便很专心地思考着自己的事,同时也能留意着外界一切动静的人。他从来不会因别人突如其来的干扰而显得一惊一乍。 饶束把所有果皮聚拢在一块,然后去搬来垃圾桶,她边走边问:“就,上次你让我送去机场的那位容姨,她是你的……家人吗?” 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确定,他笑,“你可以换一种方式,直接问你真正想问的问题。” “……”饶束拎着垃圾桶站他面前,些许无奈,“你是不是有读心术啊?” “你认为有就有。” “狡猾。”她笑了笑,“总是把烫手山芋扔给别人。” 张修轻挑长眉,没说话。 “其实我想问,”饶束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出来了,“在广州,除了那位容姨,你家里是不是就没其他人跟你一起住了啊?” “嗯。” “哦。”她点点头,一手拎着垃圾桶,一手重新拿起毛巾,把果皮小心翼翼扫进垃圾桶里。 张修看了她一会儿,并不打算就这样让她含混过去。 于是他偏着头问:“你不觉得你应该把话说完吗?” “啊?”饶束停顿了动作,“我没话要说啦,就问一下你呀,没其他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的意思表达完整。” “……”她真是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又聪明又强势。 她放下垃圾桶,转回身来跟他说:“好吧,就,我想说……” 她又得清清嗓子才能说下去了,“你是不是不会干家务活啊?你家里一定有其他人伺候着你吧。” 张修放开吸管,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出声。 饶束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怎么啦?” 难道她那两句话有哪里冒犯到他了?还是怎么地? “其实不会做家务活也很正常啊,而且你是男生,男生一般都不做家务的,”饶束胡乱补救着,“我以前也很少干家务活的,都是我姐姐们在忙……我的意思是,我不觉得你这个是缺点,我……” “你在想什么?”张修打断她这一通来势汹涌的解释。 她低下头,“我以为你生气了……” 他无声叹气,朝她走近一点,“是不是我上次说的还不够清楚?那我再跟你说清楚一点?” 饶束抬起头望他,大眼睛里有茫然也有等待。 “第一,不要动不动就觉得对不起别人,更不要轻易道歉;”张修感觉自己的耐心真是空前绝后地好。 “第二,如果你只是面对着我才如此小心翼翼,那我大可以告诉你,我这个人极少生气,一般我生气了也不会让人察觉到,我只会让那些惹我生气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滚出我的世界,”他停顿了两秒,“或者,让他们直接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略弯下腰,看着她的双眼,问:“这样,够清楚了吗?你懂没?” 饶束下意识点头,尔后又很实诚地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觉得点头比较好,最后却又坚持实诚地摇头…… 她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混乱不堪,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张修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纠结,没说其他,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在饶束面前,他已经够主动了,无意识间早已放弃自己的许多原则和考量。 无论换成谁站在这里,他都绝不会有这般的耐心和温柔。 即便是鲁森…他以前对鲁森有没有这么耐心?好糟糕,他一时竟然想不起来… “张修……”在他恍神的片刻,那个站在原地纠结的人突然抱了上来。 张修的第一反应是把玻璃杯举高,避免被她撞得果汁四洒。 而事实上,饶束抱得特别小心翼翼,双手很松很松地环在他腰身,等同于一个空抱的虚无姿势。 “我问过你的,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胸口,声音也很轻很脆。 张修明显感受到了她这次的变化,没有试探,没有伪装,没有躲避。 她只是单纯地在问出一个问题。 桃花眼轻眨,张修无声叹气,准备跟她好好谈谈。 门铃声响了。 操。操。操。 “我去开门。”饶束吸了一下鼻子,从他怀里退出来,转身去开门。 张修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两秒,然后收好一切飘摇的情绪,咬着吸管喝完了手里这杯青柠汁。 2 酒店侍员送来了晚餐,还有两个冰袋。 “用这个敷一下就能很快好起来吗?” 饶束被张修要求躺在沙发上,两手摁着冰袋,压在额角的那个肿块上。 她毫无技巧,活生生把自己的额头压红了。 张修看不下去了,让她松手。 “哦。”饶束乖乖松了手,那个冰袋立刻从她额头上滑下来,砸在她右眼,“嘶……” 他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静静看她,缓缓凌迟她。 “……不是还有一个冰袋吗?”饶束试图假装自己并没有做蠢事,指着他手里的另一个冰袋,抬抬下巴,说,“就用那个,这个不要了。” 她这种等着别人来伺候的架势,让张修想笑又想气。 他拎开那个砸了她眼睛的冰袋,再用白色毛巾裹着另一个冰袋,轻轻敷在她那个小包周围。 饶束抬眼看着上方那张脸,他侧坐在沙发扶手上,略低着头在帮她敷冰块。 他低眉敛目的模样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柔和,看起来温良无害。 而他本身究竟是不是一个温良无害的人,饶束并不在乎。 这种两相沉默的时刻总是让人无所适从,至少对饶束来说,足够手足无措。 她开始跟他闲聊:“哎,张修,那过几天以后,离开北京,你回到广州,容姨也会回去吗?” 他的眸光动了一下,落在她眉目之间。 “不会。” “她是……”饶束咬了咬唇,没问下去,因为她感觉这个对他来说应该是隐私。 她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头顶上那张脸。 而张修没说话。 饶束眨眨眼,跳过这个话题,“那到时候你要一个人住?” “嗯。”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怎么过下去啊?” 他笑,“这个时代,不懂烹饪的人难道还会饿死?” “应该不至于……”饶束也笑,“你又不穷。” 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张修把冰袋移了移,新一阵冰凉从饶束的脑门处扩散开来。 “或许,”他又把手里的冰袋移了个位置,低眸看她,“你会料理食物么?” “我啊?”饶束浑然未觉他埋下了怎样的伏笔,只是很诚实很单纯地回答了他:“以前不会,现在会做一些简单的食物。” “做出来的能吃么?” “……能吧。” “听起来你好像不太自信。” “主要是因为……”她清清嗓子,移开视线,垂着眼睫毛看自己的鼻尖,“因为我只给自己做过饭。自我感觉还是能吃的,但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评价。”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饶束想起了她弟弟饶唯边吃炒土豆边皱着小脸的痛苦模样,嗯……当时那盘糊成一坨的黑色炒土豆,是她用一个小时认真做出来的…… 张修把头再低了一个度,碎发垂在眉前,眸光亮亮,看着她。 “怎、怎么啦?”饶束以为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又被他看穿了,顿觉悚然。 而他却问,“那么或许,你想来帮我料理日常食物吗?” “啊?”她惊呆,“什么意思啊?” “我聘你来做我的…”张修顿了一下,因为他自己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个工作。 饶束帮他说了下去:“私人保姆吗?” “……”他睨她一眼,差点冒冷汗。 “我说得不恰当啊?”她抓抓头发,“那就,家庭保姆?少年保姆??” “我建议你闭嘴。” 饶束笑得双眼弯成月牙状,“喂,是你先提出来的哎,我不觉得我想错了。” 张修站起身,拿着冰袋去洗手间,“小时候照顾过我的私人保姆,也就只负责接送我上下学、偶尔带我去郊游、参加学校活动或者公益活动,如此简单。” 饶束专心听着,他在洗手间门口停下,背对着她,接着说:“但据我了解,中国这边私人保姆的工作性质并非如此简单。” 他刚说完,就听到她笑得特开心,“你要不要这么含蓄呀?” 他没接话,进了洗手间,门没关,一半身子还能被看见。 饶束攀着沙发追问:“那所以,你想聘请我当你的什么呀?煮饭少女吗?” “除了照顾好你的一日三餐,我还有其他要做的吗?” “对了,我得住在你家吗?”她兀自叽叽喳喳,“这一男一女的,正值青春年华,在同一个大房子里……咳咳……” 她托着腮思考,“但我回去得先考试啊,你家离我学校不太近哎,我好像只能在放暑假之后……” 张修从洗手间探出另一半身子,擦着手,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直接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饶束咬着下唇,双眼特亮,笑得特有感染力,“我说愿意的话,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收留我吗?” 他挑眉,看着她,没说话。 等于默认。 “那当然愿意啦!”饶束倒回沙发里,听见他说了一句: “改天给你合同。” “……好。” 她闭上眼睛,很清楚自己在他面前暴露了某些东西。 什么样的人,才会这么爽快又贸然地答应一份如此私人的工作?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十九岁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像一个没有家、无处可去的人? 饶束握着手机发呆,直到听见他用英语跟人通电话,她才从沙发里爬起来,找出睡衣,进了浴室。 3 浴缸里的热水放了一半,又被她全部排干,改为放冷水。 蹲在浴缸面前,饶束摸出手机,删了微信收藏里那条勤工俭学的信息。 水还得好一会儿才能放满,她的视线顺着微信聊天列表从上往下看,其实一眼就能看完,因为她的聊天列表里只有六条横杠,六个没被她删掉的对话信息。 她点进与大胡子的聊天框,“大胡子”是她堂哥饶儒的微信昵称,饶束一直没有给他打上备注。 因为饶儒的确是个络腮胡,虽然很青年才俊,但超过三天没剃须就会变成大胡子。 差八分钟就到晚上十点,正适合说晚安。 饶束发了一句【晚安】给饶儒,这是她每晚必做的事情之一。 有时候饶儒会回复,有时候隔好几天也没动静。饶束已经习惯了。 置顶的聊天是班级群,里面发了一堆考试通知,她扫了几眼,退出来。 她盯着手机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然后换了个微信号,登上去,一大堆信息涌进来,震得她手腕都微麻。 水已经快满了,饶束只匆匆点开其中一个聊天群,说了句【亲测,吃麻辣味的酸菜鱼可以放肆地哭出来,毫无负罪感】。 不到五秒,她这条消息立刻被众人顶了上去,不见了。 下边一顺溜的【束哥!】、【束爷!】、【束束】、【二十一天,束哥你终于出现了!】…… 就这么几句,简直跟他妈复制粘贴一样,刷屏刷了几分钟。 饶束在心里笑骂:一群傻逼。 她笑着,又把账号换了回来,然后退出微信,收好手机。 关了水源,开始脱衣服。 一缸冷水,清澈见底。 光着脚踩进去,饶束面无表情,微眯了眼,带着一股狠劲,直接跪了下去。 即使是夏天六月,冷水的温度也远低于人类体温。 她跪在浴缸里,双手捂住耳朵,把头也埋进水里。 隔绝全世界,死去三分钟。 连死都不怕,就别怕暴露。 可她这样光着身弓着背淹没在冷水里,明明一点遮蔽和防护都没有了,此刻还是逃不掉那种感到自己正被剥光保护壳的恐惧感。 也许饶束在张修眼里,也迟早会变成一个畸形的怪胎。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靠他太近。 不该拥抱,不该说愿意,不该贪恋他的温暖。 她适合自由腐烂。 突然消失。 4 丁恪被遣送回美国了。 参与有组织的国际贩·毒活动,这么一个名头都没能使他被中国法律牵制住。 张修随手把手机扔在电脑旁边,写了封邮件给远在挪威的律师凯尔。 但他没拿丁恪的事情去问凯尔,丁恪的国籍是美国,一旦被遣送回去了,就很难再利用贩·毒一事打垮他,没多少翻盘的余地。 “你十分钟之内不要进去浴室。”清脆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张修并没有停下敲键盘的动作,只是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我不小心把好多泡沫洒地上了……”饶束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进去会滑倒的。” “嗯。”光标在发送键上点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目光在接触到她的时候,停滞了一秒,难以被察觉。 她裹着一身纯白色的浴袍,黑色短发有点乱。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一种室内穿着,但张修就是他妈目光停滞了一下。 “你在里面玩泡泡?”他问。 “没呀,”她摸着额头笑,“就,放多了沐浴露,泡泡从浴缸里跑出来了,活蹦乱跳的,我捉不住它们。” “描述得如此有画面感,”他转回去,半开玩笑,“这就是爱看《大学语文》的成果之一。” 饶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问他:“你不去洗澡呀?” “晚点。” 于是,他的‘晚点’就是接近零点。 等张修冲完凉,睡前看了一眼手机,发现上面收到一条饶束四分钟前发来的whatsapp信息: 【我们好人之间是不会相互伤害的,你说是吧?】 他微蹙了眉,转头去看床那边,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枕在睡枕上面笑呢。 朝她扬了一下手机,张修动了动薄唇:“解释。” “我就试试能不能发出去。”饶束又重复确认:“你收到啦?” “怎么,你以为我给你的是虚假账号?” “没有啊,我是怕我的账号用不了。” “……”张修没再说什么,低眸敲了几下手机键盘。 饶束那边很快就收到了一条:【很难说。】 她眨眨眼,“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帮你证明你的账号可以用。” “哦……”饶束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对话框,小声呢喃,“可是这两句对话好不吉利哦……” 第23章 1 第三天, 上午九点,骄阳高照。 八达岭景区入口, 古长城山脚下。 目瞪口呆的短发少女,从容悠闲的高挑少年。 “我以为你说着玩儿的!”饶束抱紧自己的小背包, 瞪着眼前这巍峨群山。 “你看我像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张修戴上遮阳帽, 脱下休闲衬衣。 饶束把背包背在肩上,包里面只有纸巾、日记本、钥匙、手机和其他一些小物品,她根本没有为登山准备任何东西。 “六月天跑来爬长城,怎么看都很不科学啊。就算你不喜欢开玩笑,你也不是那种喜欢锻炼身体的人吧, 好好地跑来爬啥长城呀……”她小声嘀咕,咕了几句又猛然想起, “而且我没有带伞!” 她最后一句拔高了音调,又转过身去, 摇着他的手臂重复了一遍:“真的,我没带伞!” 张修抬眸, 对她脸上那堪称惊恐的表情无动于衷, 淡声反问:“所以?你要乘车回去把伞拿过来?” “不是!”饶束挠头发, “那我也不能这样、”她低头瞅一眼自己的穿着,“这样爬完全程吧!” 她今天穿着短牛仔裤, 搭黑白条纹的半袖棉质夏衣, 除了两截胳膊, 其余四肢都露得相当彻底, 看起来也相当清凉。 张修挑了一下眉, “我提醒过你,让你穿休闲运动风的衣服,并且注意防晒。” “都说了,我以为你说来爬长城是假的。”她语气幽怨。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取下自己的白色遮阳帽,扣在她脑袋上。 饶束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仰起头,刚想感激涕零一下,冷不防这人又把他臂弯里的衬衣也甩到她身上。 “……”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长指摸出运动长裤裤兜里的手机和耳机,一并塞到她手里。张修理所当然,“帮我拿。” “……”饶束默默地把他的手机和耳机装进背包里,再把他的衬衣外套折叠成长方块,又找出一个小服装袋。 他的衬衣先是被她装进小服装袋,然后才被她装进背包的内夹层。 张修用眼角余光看她做完这一切,没发表任何意见。 他穿了一套灰白色休闲运动服,长裤短衣,碎发遮眉,一张脸曝晒在阳光下。 饶束跟在他后面,默念‘阿弥陀佛’,反正是他自己把帽子给她的,那张白皙水嫩的脸晒黑了也不关她的事…… 两人在山下的超市里逛了一圈,张修拿了几瓶纯净水,饶束拿了两盒薄荷味木糖醇。 但走到收银台之前,饶束又折回水果区去了。 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等着张修刷卡,他则等着那个在水果区东挑西选的人。 幸好这个点的超市顾客并不多,没人排队。 他不想去思考竹笋少女把水果运到山上去吃到底值不值,因为这件事显然不需要思考,明摆着就是愚蠢至极的。 饶束抱着两盒草莓和几只水蜜桃走回收银台,“好啦!” 她见他的长指间夹着一张卡,“不是吧?就这么点,也要刷卡吗?我有零钱呀。” 她说着,反手往后,去摸自己的背包。 等她摸出自己的零钱,张修已经结完帐了。 他对着那个装了食品的购物袋轻抬下巴,示意她拿上。 饶束拎起袋子,穿过收银通道,跟着他往外走。 “你从来不用人民币现金的吗?”她在后面问。 而他反问:“你随身带着现金的吗?” “是啊,每个人都会随身带点现金吧。” 他笑,“那我不是人?” 饶束笑出声,“你要是这么觉得,我也没意见啊。” 最后张修只是浅显地总结了一句:“个人消费习惯不同。” 她没反驳,她换了只手拎袋子。 “张修,你喜欢吃草莓和水蜜桃吗?” “可以接受。” “哦,”饶束低头看一眼乳白色的超市购物袋,“刚刚我本来想拿榴莲的,但我怕你受不了它的气味。” 他没回答她这个变相提出来的问题,而是问:“你认为爬完长城需要多长时间?” “哈?”她惊讶于他转换话题的速度,想了一下,答:“可能要三四个小时吧……” “你踩蚂蚁呢?三四个小时?” “……”饶束再想了想,“三四个小时不夸张呀,我腿又不长!” 张修轻笑一声,“与我一起攀登,至多两小时。” “这是什么道理啊?” “是我腿长的道理。” “……” 有时候饶束觉得这个人自恋起来简直不知道自恋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自恋得十分自然,好像就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没有丝毫得意的语气,也没有瞧不起别人的痕迹,甚至还透着一种百无聊赖的自嘲感。 在她盯着他的长腿出神的时候,张修又问:“两个小时之内,你也要吃一些水果才能维持你的生命吗?” “哈?什么?”饶束被他的声音拉回来,“你刚刚说什么?我走神了。” 他转头瞥她一眼,略不可思议的眼神,“走着路也能走神,挺了不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摸着额头,有点不好意思,嘴上却说:“了不起吧?崇拜我吧?” “做人还是清醒一点比较好。”张修毫不留情扎破她自我膨胀的泡泡。 “太清醒的都不是人。”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桃花眼阴郁,“你今天是不是认定了我不是人?” 饶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2 穿过景区大门,从北一楼开始爬。 手上的袋子拎久了就让人觉得变重了,饶束把它们整理了一下,一齐装进背包里。 于是她的小背包就变得很紧凑,沉甸甸的。 “其实吧,”她说,“我还想拿点葡萄糖粉来着,等会儿可以加进水瓶里一起喝。怕你低血糖晕倒。” “在你看来,我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类型?”张修一身轻松,走在前面。 “也不是弱不禁风,但就是,”饶束拽着背包带,用了一种小孩子式的说法,“你就是,一看就很容易随时随地晕倒的人。” “oh. ” 他这个第四声的“哦”听在她耳里,尾音上扬,傲娇又不以为然,充满蔑视人间的意味。跟她平时听到的别人的“哦”很不一样。饶束预感他接下来的话应当不太友好…… “继神算子之后,你又想充当江湖游医了吗?” “……”果然。 她强忍着没有以手掩面,而是继续乱扯:“江湖游医有点难当,也不符合我的志向。但是吧,所谓眼见为实,我上回看过你突然脸色苍白的,你忘啦?” 张修不想与人探讨这种问题。每天跟家庭医生探讨一遍就够他妈消耗耐心了。 所以他没接话,而是拎出她话语里另一个不算重点的点,反问道:“你的志向大概是什么?” 张修本来想习惯性加一句‘方便跟我分享一下吗’,但他很清楚,对待某些人,礼貌反而会显得疏离和不在意。 他不认为自己想对这棵竹笋疏离或者不在意。 饶束则被他这句完全偏离了重点的问话整懵了几秒,“我的……志向??” “嗯。” “哎?我们怎么就说到志向上面去了呢?” “自然而然地说到。” “好吧,”她用手压了压头上的男款遮阳帽,“我的志向,就,做一个对祖国社会和人们都特别有用的人!” 他轻声嗤笑,“写小学作文呢?” “原来你知道我们的小学作文是这样写的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以为你不是在中国长大的。” 张修轻点下巴,“观察能力还行。” 饶束笑,“拜托,你也没有对我隐瞒的意思吧。” 的确没有。虽然张修从没主动告诉过她,但他也没对她刻意隐瞒自己如今的身份信息。 他扬了扬眉,故意说:“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我不认为你能观察出来。” “……哦!”她又拔高了音调,这是佯装生气的语气,“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很白痴的家伙吧!” 他“嗯”了一声,“是个笨蛋。” 两人顺着水泥坡面往上走,周围有稀稀落落的游客,说话声都很细碎,但总归,幸好,还是有别的声音,并不是完全安静的。 这才使得他与她之间的沉默没有达到一个尴尬的峰值。 两个都挺聪明的,至少在情商方面,是明白人。 何时远,何时近,何时陌生,何时暧昧,张修能察觉到的,饶束也体会得到。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爬了一段路。 在‘白痴’直接被‘笨蛋’替代以后。 3 饶束承认了。 关于他说的,腿长的人爬山可以缩短用时,这个理论。 真他妈的,一开始她还可以用平时走路的速度与他一起爬,然后就要用接近于竞走的速度才能跟上他,现在发展为……小跑…… “我的娘哎,前面的长腿游客,你能不能放慢点速度?”她终于撑不住了。 张修唇角的弧度荡漾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为云淡风轻的表情,背对着她,他说:“那么,后面的短腿游客,你就不能加快点速度吗?” “……”饶束不想跟他说话了! 她拽了一下背包的肩带,立刻找到了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我、我背着一堆东西你知不知道!” “嗯?听力不好,见谅。” “……”饶束差点吐血了! “有你这么耍赖的吗!而且、”她喘了口气,“而且还有少爷病……不!你这是大爷病!” 旁边正好有一位老大爷游客经过,侧头看了看饶束,花白的胡须莫名抖了抖。 饶束赶紧朝老大爷摆摆手,笑容灿烂,“不不不,我不是在跟您说话,您别误会,真的!” 老大爷没搭理她,气呼呼地往前爬,一举超越了他们两人。 张修在前面侧着身,旁观了全过程。 他抬手,用指尖拨开自己眉间的碎发,眼角带笑,看着她,没说话。 那神情,分明是幸灾乐祸。 饶束也停在原地,仰头瞪着他,喘气,右手在脖颈前扇着风,散热。 两人就这样略为诡异又搞笑地对望了一会儿。 她刚想开口说话,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束哥!” “……”饶束全身僵硬,连头都不敢转过去。 但他他妈喊得这么响亮,不,简直都洪亮了。周围人估计全听见了。 站在前面上方的那人也听见了,她看见他微微挑起了长眉,但他没说话。 第24章 1 “砰砰砰……” 饶束的心跳在这一刻跳得史无前例地快, 近乎猛烈的速度。 她不敢往张修的眼睛里看,她害怕看见一些让她崩溃的东西。 尽管当下发生的事情真的不至于让他那样一个旁人产生任何不好的猜想。何况他也不是一个会去随意猜想别人的事情的人。但她就是莫名心慌。 饶束移开视线, 试图笑一笑,但她笑不出来。 “束哥, 你也来爬长城吗?”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又在她耳旁响起。 饶束的脑袋只剩下空白, 是那种熟悉的、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空白。 好在,这种空白只持续了几秒。 几秒钟过后,她回过神,转头,冲年轻小伙子笑, “是啊,郭睿, 你也来爬长城吗?” “哎呀,束哥, 你记得我名字啊?” “我记性好。” 饶束说着话的时候,下意识往张修那边看了一眼, 但只见他转过了身去, 对着长城护栏, 正在漫不经心地望着山间景色。 “这都能记住,束哥真是厉害, ”郭睿是个很胖的青年, 笑起来显得很憨厚, “我们只在广州主题会上见过一次啊。” 饶束还是笑, “我认脸能力强。” “是了是了, ”郭睿把他后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揽过来,给饶束介绍,“束哥,这我妈。” “阿姨好!”她摸了摸额头,有点不自在,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她总觉得张修的目光在审视着她。这种感觉太令人难过了。 难过到让人想失去知觉。 手突然被人用力握住,饶束惊得猛地一缩。 抽出来了,她才反应过来,握她手的是郭睿的妈妈。 三人都愣了一下,饶束赶紧圆场,主动伸手去握郭睿妈妈的手,笑着说:“没事阿姨,我就是条件反射。” “我也没事,只想说,很感谢你啊小姑娘。”郭睿的妈妈不愧是郭睿的亲妈,笑起来连脸上的酒窝都一模一样。 “妈,什么‘小姑娘’呢?是束哥,她有名字的!”郭睿显然是个合格的拥护者,在对饶束的称呼上,连自己亲妈都要给她纠正过来。末了还要补充一句:“我们都这么叫。” “没关系,”饶束默默抹汗,“怎么叫都可以。” “就是嘛,明明是个小小的姑娘,小小一只……”郭睿妈妈放开了她的手,埋怨儿子的语气很可爱。 “刚在下面我就瞅着你看了好久,我跟我妈说,那人真像我束哥,没想到还真是你!”郭睿的语速很快,说话颇有点手足舞蹈的意味。 饶束继续笑,抬脚往上走,随口问郭睿:“你最近的状态好点没?” “很好!”郭睿和他妈妈也跟着饶束往上攀爬,“上个月我重新去应聘了一个游戏公司的前端开发工作,挺顺利的,公司待遇也不错。” “做回本行了啊。” “嗯,病情也没反复了,”郭睿积极跟她分享近期情况,“医生给我用了一种新药,效果挺好的。” “那很好啊。”饶束的脚步已经抵达了张修所在的那一级阶梯。 但她没停留。 她必须不停留。 她必须像一个很正常的人一样,与一个看起来同样正常的朋友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经过。 她不能再蠢到像以往一样主动暴露自己。 她想起另外一些人荒唐的反问;她害怕他也会提问。 她终于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她松了口气,因为张修没转身。 他还背对着行人,站在那里看山间风景。 “束哥,我们什么时候还会有线下活动啊?”郭睿跟饶束同步。 “嗯……”她把头上的男款遮阳帽再压了压,“等我考完期末考,策划一下,暑假应该会有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郭睿给她递了一瓶水。 饶束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有带水。” 郭睿直接把瓶盖拧开,再递给她,“束哥,你昨儿不是吃了酸菜鱼吗?等会儿午饭我跟我妈打算去试一下,你说的麻辣味。” 饶束只好把他手里那瓶水接过来,说:“挺好吃的。主要是那个辣味,真他妈能把人辣成鼻涕虫。” 他们三人爬得越来越远。 饶束又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张修,他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连眺望的角度都没有变化。 也不知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总之,他这样的反应,让饶束松了一口气。 假若,我的生命中,每一个人都能像你这般体谅我,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委屈了? 可是,再假若,张修,当你知道了我是怎样糟糕的一个人,你真的还会跟我做朋友吗? 你会,像所有人一样,留我一人在深渊么…… 会吗? 2 “当然会了,束哥!” 与饶束道别之前,郭睿说了这么一句。 “我会好好生活的,我们都会的。”郭睿搂着他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把饶束也拉了过来,“束哥,我们来拍一张合照吧!” “……”饶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任由郭睿拉着,对着他的手机摄像头,扯出一个相当璀璨的笑容。 其实饶束很讨厌拍照,除了因为自身不上相的缘故,还因为她不喜欢镜头带来的时间流逝的感觉。 “束哥,你笑起来真是让人希望倍增啊!”郭睿忙着给那张合照p图,p完了就可以发朋友圈了。 而饶束只是敷衍性地笑了笑,“那你们先往上爬?我发现我跟我的朋友走散了,我得去把他找回来先。” “好哎束哥!”郭睿捧着手机对她笑。 郭睿临走前又说一句:“对了束哥,你的博客好久没更新了,有空记得更一下,鼓励一下我们啊,大家都很需要你的。” “好。”饶束继续笑。 目送着他们母子两人攀爬远去的身影,她站在原地,双手插在短牛仔裤两侧的裤兜里,试图快速调整回一种平常的神情,那样才有勇气转身往回走。 可是长城石阶上人来人往,所有声音都突然间离她远去。 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幻灭感。 …… 【这就是你的理由?】 【你可以懂事一点吗?】 【小束,一个人的才华,不能这样挥霍的。】 【我不太理解你说的疾病,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饶束,你好矫情啊。】 【束束,做人这么自私有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很辛苦,不是每个人都围着你转的,饶束,你懂吗?】 【你这个怪胎!我就不应该生下你……】 【像你这种bitch,求得原谅也没用吧。】 …… 而她只想蹲下来。 或者直接从长城跳下去。 这个世界就别再容忍她这种怪胎了。 好吗。 大家彼此之间放过了,好不好啊。 她痛得伏在石阶上,双膝跪地,脑袋埋在臂弯,再也不想抬起头来。 她忘记了现在自己在哪里,她只觉得痛。 好痛好痛啊,就快痛死了。 站都站不起来了。 3 “能不能站起来?” “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竹笋,看我,抬头看我。” 张修蹲在她旁边,低声耳语,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但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竹笋,竹笋。”他用修长十指捧起她的脸颊。 他看见她闭着眼睛在流泪,神情空洞如死灰,就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张修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摇着,没再说话。 就这样静静抱着她,抱了好一会儿。 他面色平静,半蹲在石阶上,怀里抱着一个跪在地上的女孩。 尽管能做到对周围来来去去的游客视而不见,但这一刻张修真他妈承认了:体力还是挺重要的。 如果他也是很强壮的人,现在就可以打横抱起她,把她抱到一个人少的地方。 可惜他不是一个强壮的人。至少在身体方面,这一年,他弱得不像话。弱到抱不起一个女生。 他只能这样陪着她,成为众人围观的焦点。 他只能等待她自己缓过神来,然后再让她自己站起来。 正是上午阳光猛烈的时段,长城如此高,他们已经爬到北六楼了,这一段的游客也比之前的更为密集。 一分钟,两分钟,两分半。越过她的肩线,张修盯着左手的腕表,默数时间。 五分钟过去了,而她还一动不动,身体很柔软,却也很僵硬。 他不敢硬扶她起来,因为他感觉这竹笋可能站不稳。 他低下头,其实不用看也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把他的上衣沾湿了。 张修又摇了摇她,低声说:“我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这句话聊胜于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 双手搂在她背着背包的背部,他避开背包,顺势拍了拍她的背,“现在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怀里的人终于点了点头。 桃花眼眨了一下。她点头的时候,张修只感觉到她的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毛茸茸的。 他没说话,他等了十几秒,而她又一动不动了。 “你不认为我们应该换个姿势吗?”张修不想承认自己的双腿真的麻。 “也许吧……”饶束也不想承认自己膝盖超痛,一时可能没法站起来,她可是光着腿跪在水泥石阶上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流过眼泪之后的哭腔。但这也不是她可以理所当然造成他双腿残疾的理由,该起来的还是得起来。 张修换了个直白的说法:“我腿麻了。” 够他妈直白了吧。 饶束低头一看,“哦,原来这样。我以为你是坐着的……” 她吸吸鼻子,虽然感觉很不好意思,但依然厚着脸皮提出建议:“要不你先站起来,然后,那个,扶我一把?” 张修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他只是在站起身的同时,把她也拉了起来。 动作强势,根本没给饶束反应的时间。 “我的妈,我的腿要断了!”跪了很久之后猝然站起,她赶紧抱住他的手臂以此来稳住自己。 这么突然一抱,张修刚想条件反射甩开她,但考虑到长城的石阶相当陡峭,滚下去的话不死也残。他及时控制住了甩人的冲动。 饶束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可以走路了,才放开他的手臂,把背包从身后转移到身前。 “可以啦!我们继续爬吧。”她边说边低着头在背包里翻找东西,“对了,你要喝水吗?要吃水果吗?” 而张修只是伸过手去,长指驾轻就熟,径直伸入她背包里最下面的隔层里,拿出她的小包纸巾。 “我不想与一只小花猫继续攀登。”他把纸巾递到她面前。 饶束还低着头,翻找的动作却停了,怔怔地盯着他手里的纸巾看了几秒。 几秒过后,她落落大方地拿过纸巾,“你喜欢猫啊?” “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哦……”她边跟他说话边拆开纸巾擦干眼泪,“那就是不喜欢也不讨厌。” 张修与她面对面站着,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你对猫科动物会起过敏反应?” 饶束突然笑出声,“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官方?莫不是当过外交官什么的吧?” “个人用词习惯而已,”他抿了抿唇,“并且,官方化的言语容错率是最大的。” “容错率,啥?”她瞪着大眼睛,尔后笑,“连这句话你也要展示一下你的官方用词能力是吧?” 张修挑挑眉,没答话。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恐怖片,叫《凶猫》,特别血腥,”饶束收好小包纸巾,抱着背包跟他说,“后来我一看到猫就会想起电影里的画面,所以我就特别害怕猫。也不是过敏,就是心里犯怵。” 他听着,笑了,“那么需要我向你道歉?”把她比作小花猫了。 “啊?不需要啊,我只是正好想到了,而且花猫应该长得很可爱吧,反正比我可爱就行,我赚了。” 他坚持,“下次我换个喻体。” 饶束好奇,“那你会换成什么啊?” “大花狗。” “什么鬼!哪里有这种狗?!听起来就很不可爱的样子!我不要,我拒绝,我还是要回小花猫吧。” 张修移开眼眸,唇角有浅浅的笑意。尔后又把目光移回来,向她伸出手,“水。” 饶束“哦”了一声,递给他一瓶纯净水。 “要吃草莓吗?” 他摇头。 “那等我们爬到北八楼那儿再吃,”她拉上背包拉链,“比较有成就感。” 看着她重新背上背包,张修仿佛终于被唤醒了良心一样,问:“重不重?”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啊?”饶束抬头,“不过也并没多重,这是双肩的,减压。” 他“嗯”了一声,把手里那瓶没喝完的水递回给她。 饶束:“……” 这个人一定不知道良心是什么东西!! 4 没人提及之前的事情,两人都颇有默契地避开不谈。 但是,不谈不提及不代表就没发生过。 张修倒还好,他只能算个旁观者。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才是当事人。 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饶束一脸漠然,眼睛盯着地面看,机械地挪动着双脚往上爬,只有紧紧抓在背包肩带上的双手手指才暴露了她内心的煎熬。 她庆幸于张修是一个教养良好的人,没有立刻揪着她的反常行为追问。否则饶束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可即使他还没问,饶束也明白,这次绝对无法再用别的借口在他面前蒙混过去。 饶束在绝望的同时,破罐子破摔一般,抬头去看前方他的背影。 “张修。”她喊他的名字。 “嗯?”他没转身,也没停下脚步。 饶束也没停下,又喊了他一声:“三岁。” 张修蹙眉,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后面的人又说话了。 “如果我说我之前跪在那儿起不来是因为中暑了,你信不信?” 刚刚蹙起来的长眉,这会儿转而往上挑起。他是多么精通话术的人,一听就知道这句话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她请求他在‘深入了解她’和‘装傻不过问’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六月的长城一点风都没有。 闷,热,干燥,强光。 饶束停在原地,没动也没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可是他依然没停下脚步,依然踩着石阶往上走。 饶束没辙,只好追上去,“张修……” “你能不能让我先思考一下?”张修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都感到有点陌生。 因为这不是他惯用的说话方式。 她执拗,“有什么好思考的呀?你就直接说,信还是不信。” 张修转过身来看她,“那你想要我信,还是想要我不信?” “我……”饶束皱眉,“你怎么又把话抛给我了?” “我们这种人说话就是这样,永远选择为自身规避风险。” 她仰脸望着他,眨眼,然后点头,“明白了。” 阳光刺眼,张修眯眼,“你明白什么了?” “你会相信我是中暑了,这就是你的答案。”饶束说着这些话,心里却没有那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她此时必须笑。 于是她笑着继续说:“嗯!我就是中暑了,谁让你在这种鬼天气还拉着人爬长城的?我跟你说,女孩子中暑了就是那样,会很……哎?你干嘛?” 她话没说完,遮阳帽的帽檐突然被他拍了一下,她的眼睛被遮住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张修下来一个石阶。 “我说错啦?”饶束整理好帽子,“你们那种人习惯规避风险,所以,对于奇奇怪怪的事情,不都会选择明哲保身的么?” “oh,所以你认为我就会蠢到相信什么中暑了之类的鬼话?” “……”她又开始忐忑了。她探前脑袋,“那你,不信?” 她这种矛盾纠结又有点可爱的模样让张修忍不住又拍了一下她的帽檐,“你到底希望我怎么说?” 饶束双手抱头,小声嘀咕:“这不是取决于你吗?” “取决于我,是么?” “啊,”饶束发现他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光亮,她点着头,“是啊。” 他轻点着下巴,再下来一个石阶,跟她之间只差了一级。 “你,你站上面就好啦,太近了这样。” “太近了吗?”他挑眉。 “我流汗了有汗味的我跟你说……”她退下一级。 “嗯。”他再往下一级。 在这六月艳阳的长城之上,缓慢逼近她,眸里涌动着说不尽的诱惑。 “流汗了是么?”他弯腰,低头,凑近她的脸。 呼吸可闻,绒毛可见,青柠气味隐隐淡淡。 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他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看着她猛地往后仰,他抓着她的肩膀稳住她。 灼灼对视,他再亲了一下她的眼皮,蜻蜓点水,暧昧至极。亲完了再及时抓住她肩膀稳住她。 饶束已经忘记了反应,瞪大双眼,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两手死死地攥着背包肩带。 白皙长指屈起,在她脸颊侧边轻轻刮了一下。张修垂着眼眸说:“我有洁癖。” “啊?” 他看着她的脸变红,“我刚亲了一棵鼻尖有汗的竹笋。” “啊……” “告诉我,现在你有什么感受?” “心跳、加快,脸好热……疑似中暑……” 他第三次轻拍她的遮阳帽,“我问你的内心,能接受吗?对此感到痛苦吗?” 饶束使劲摇头,“这个,怎么会、痛苦啊?这个,就是……会紧张,然后害羞……” “所以不是不能接受?” 饶束点头,美色在前,令她丧失理智,完全跟着他的思路乖乖回答。 “好。”张修站直身,双手插兜,“这就是我的答案。” “哈?什么答案?你,你在说什么?” “对于那些,你认为对我来说很脏很不好的东西,只要它们是你身上的东西,我都会这样 …”他第四次轻拍她的遮阳帽,“亲一下。” 他说着,又挑了挑眉,“或者比‘亲一下’更多…也不是没有可能。” “……”饶束的表情瞬间变幻莫测,相当复杂,一言难尽。 一冲动她就想拦腰抱住他。 但她克制住了,她维持着石化的站姿,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压下自己的情绪变化。 但就是他妈的压不下去。 她望着他,一开口就问:“现在我是不是又可以抱抱你了啊?” 她这句话带着很重的哭腔,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然而张修只是第五次拍了一下她的遮阳帽,轻笑一声,“愚蠢。” 他说完就转身,抬脚往上踏。 饶束郁闷不已,“怎么就愚蠢了呀?明明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5 剩下的路程,两人一路没交谈,一前一后,各爬各的。 一直到他们爬上北八楼,找了一处人稍微比较少的望台。 饶束边喘气边拿手扇风,“我回去一定会黑三个度!” 张修没理她,手伸到她面前,“水。” 她把水递给他,又拿出她背了一路的水果,眉开眼笑,“现在我们可以来做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他安静喝水,喝完就去找垃圾桶。 他回来的时候,见那竹笋正在拆草莓的包装盒。 从侧脸看着她,张修把之前听到的她跟她朋友郭睿的对话重新回放了一遍,再想起她那时跪伏在石阶上几乎失去意识的模样。 “哎?”饶束一转头就发现他站在那儿看她,“你站着干什么?” “难道这里还有供人躺下的地方?” “……”她靠着塔楼护栏,“我是说,你快过来吃草莓呀。” 张修眨了一下眼,走近之后,漫不经心地喊了她一声:“束哥。” 饶束手里的满盒草莓都差点掉下去了。 她侧转脸,盯着他。 而他不以为意,继续随口问:“等你考完试就会组织某种线下活动吗?” “你,你到底想说……” “我方便去参加吗?”他打断她的话,转头跟她对视。 饶束不安又焦灼,“你、你都不知道那是啥,你想去干嘛?” “现在不知道,”张修点了点下巴,“去了就知道了。”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她眼神躲闪,“我们还是吃草莓吧!” “我不想跟你吃草莓,”他绕到她身后,“我们还是来听音乐吧。” 饶束皱皱眉,没说什么,只要不是继续问她那些事,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感觉他拉开了她的背包。 “站好别动。”张修在她身后说。 “这么神秘的呀。”而她果真没动。 不多时,饶束的耳廓被凉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给她塞上了耳机,左右两边。 「i see what you are wearing/ there is nothing beneath it」 「forgive me for staring/ forgive me for breathing」 「we might not know why」 「we might not know how」 「but baby, tonight, we are beautiful now」 「we are beautiful now」 「we are beautiful now」… 震耳欲聋的电音鼓点随后而至,几欲粉碎她的灵魂。 太大声了,实在太大声了。 饶束想摘下耳机,却被身后人捂住双耳。 她仰头,以后仰的角度看见他尖秀的下巴。 张修笑了一下,垂眸,用口型说:乖 - 乖 - 听 - 完。 她眨眨眼,他顺势低头,凉而柔软的薄唇在她额前贴了一下。 饶束移开视线,任由强烈的电音节奏在她耳里炸裂,就像她此刻的心跳一样。 「let us live tonight like fireflies」 「and one by one light up the sky」 「we disappear and pass the crown」 「you are beautiful, you are beautiful」 「we are beautiful now」 「we are beautiful now」 「we are beautiful now」… 最后一句重复了很多遍,直到饶束把它烙印在心里。 尔后她的耳机被他摘下来了。 饶束转身,“我快聋了你知不知道?” “聋了总比死了好。”张修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话,“当你跪在长城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以为那是一种新型自杀方法。” 饶束一通狂笑,“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啊?” 他收好耳机,抬眸,“这应该是我喜欢上了你的想法。” 第25章 1 一整盒草莓掉在地上。 满地红心, 点缀灰白。 饶束睁大眼睛瞪着他,双手还维持着捧着水果盒的姿势, 看起来有点傻。 而他只是略低着眼眸瞧她,手里还转着一部薄薄的手机, 云淡风轻的模样, 胜券在握。 一个草莓滚到他脚边,滚不动了,连带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我、” 一个清脆又短促的音节敲碎安静。 张修单单挑起左边的眉梢,很轻佻的小动作。他就这么看着她, 看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而饶束直接蹲了下去,“我先捡草莓!我们文明游客是不会乱丢垃圾的!哎你说, 能不能把它们重新装起来带下山啊?洗洗还能吃,不然太浪费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允许她带着水果上山。 操。在她心中, 他的分量还没有草莓那么重。 他看着她把地上的草莓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回水果盒, 动作堪称迅捷, 其实是慌张和手足无措所致。 等她捡着捡着捡到他脚边时, 张修也半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左手手腕, 掌心正好覆盖了她腕表的表盘。 饶束的动作顿住, 没抬头, 盯着他修长的指, “你又、又要干什么?” 这话, 说得他像个登徒子一样…张修不跟她计较,稍一用力,把她拉近一点,歪头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又是轻轻一碰,又是一触即分。 饶束往后跌坐在地上,她右手捧着的水果盒又掉下去了,无辜的草莓重新散落一地。 这他妈真是吻到唇了,不好意思她暂时恢复不过来了,她要目瞪口呆很久很久。 而张修却放开了她的手腕,一身轻松地站起来。 “行了,你不用回应我了。”他垂眸俯视地上的竹笋少女,浅笑的眉眼含着骄纵,“我认为这样比较实在。” 他说完就转身走开,边走边低头看手机。 留下饶束懵坐在地上,两手撑在身侧,眼睁睁看着他渐渐走远。 她无意识舔了舔唇角,憋不住,朝着他背影吼道:“这是我初吻你知不知道!!!” 前面那人停都没停,他反手向后,在他自己的左耳耳侧打了个响指。表示他听到了。 饶束:“……” 他的左耳戴着一颗很漂亮的简约款耳钉,正面闪耀,背面只能看到一个类似于耳迫的东西。 他拐出塔楼,低头看着手机,身影很快就从她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正是临近中午的时间段,长城北八楼的游客很少,可还是有几个人被饶束的那一嗓子震惊到了,少许陌生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饶束默默用指尖摸了摸唇角,皱皱眉,爬起来继续捡草莓。 她边捡边自言自语:“戴了耳钉,了不起啊?会打响指,了不起啊?走路好看,了不起啊?这全都不是可以随便亲别人嘴唇的理由好吗!初吻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呢……初吻应该是很郑重的呀笨蛋……重点是,我还没吃薄荷木糖醇啊……” 2 梁筝在电话里隐晦地传达了买方收到第一批货物后的反馈。 张修本来不应该接通这通电话的,他常常建议梁筝发短信,不要选择通话的方式。 因为在短信里可以使用各种代号密码,隐藏起真实信息,而通话就比较难做到了。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通讯信息仍处于被监控的状态。 结束了与梁筝的通话,张修站在原地,随意眺望,脑海里的棋局缓慢推进对弈。 每颗棋子走过的路线都留有不同的痕迹和气味,有的血腥,有的空白,有的扭曲,有的碎裂。 都没关系,只要它们最终抵达他所指定的那个位置,帮他诱敌,帮他驱杀,帮他扩张,帮他攻守。 达成目的就行,谁在乎其过程? 在博弈论中,他需要成为一个千面人。对一千个人就得有一千种接近和获取对方信任的方式,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最大程度地得到他们的忠诚。 这一年,张修时常有这样的错觉:感到自己不是自己。 但他若不是他自己,又还能是什么恶魔? 手机短信的对话列表里,与司机的对话停留在六月二十二日,那天司机发短信说堵在高速路上了。 张修与司机的短信对话每一句都简短明了,他发出去的除了位置信息和时间信息,其余全是【ok】。 可是,一个时时刻刻在车上备够他爱喝的饮料的司机,又怎么会只是个与他关系简单的司机? 丁恪被广州当地的警局拘捕后,司机当晚就辞职了。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堵在高速路上了】,堵司机的根本就是丁恪的人。这样丁恪才有理由亲自去接他。 所以事后司机慌忙辞职,看起来也很正常,就是一个被一群高素质流氓吓坏了的普通人。 毕竟,谁他妈当个学生的司机还会被堵在废弃工厂出不来? 丁恪忙着自救,没人会去在意一个辞职了的普通司机。 只有张修知道,现在司机正在帮他运输第二批商品,以合法的开票证明,走·私违规的军火装备。 从东南亚,运到中国北京,他把整个运输队交给司机。因为在他手上,没有其他可用的人了。 与此同时,司机也承担着巨大的风险,整个过程中一旦出现问题,首当其冲的必定是司机。 仅用金钱利益,是无法完全保证陌生人的诚信与忠心的。擅长交易的人都懂这个道理。 但与大多数喜欢通过拿捏别人的把柄来增加胜算的商人不一样的是,张修喜欢反着来。 与其握着尖刀对着别人的软肋进行威胁和恐吓,他更喜欢让别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安排和要求,或者说,操控。 要知道,受威胁的人拥有百分之百造反的底气,可自愿臣服的人却并没有多少主动背叛的勇气。 就这么简单的道理,把人性和人心玩够就行。 至于到底是如何做到让人自愿臣服的,这属于领导力,部分与生俱来,部分需要后天的刻意训练。 张修从没思考过自己的领导力来自于哪里,思考这种问题显然是浪费时间的。 此生只需人尽其才,无需过分追究来源。 他极少与受他雇佣的那些人直接接触,大多数时候,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中间人,来作为一道缓冲的屏障,避免危险直接冲击在自己身上。 所以说,剖开来看,周旋在博弈论中的主角,虽然理智、冷静、专注于赢,可其本质终归是残忍的。 对自己,他懂得人尽其才;对别人,则更多是物尽其用。 但是,没关系的。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一心求胜。 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就只能这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多坏也没关系。 直到某一天,这句话彻底失效。 到时候,我必将面临生命中的终极拷问。 而我必不能退缩,哪怕交出灵魂。 我这早已被掏空了的灵魂。 上帝想要的话,就伸手来拿啊。 3 “你怎么又拿走了我的草莓?” “这个是我给自己洗的!” “你能不能自个儿洗啊?” 帮某人洗完第六个草莓,饶束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他,一连说了三句话,是非常不服气了。 这么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她的劳动成果,她简直怀疑这人在家里是个小祖宗来的。 “为何要我洗?”张修理所当然地说,“谁带来的谁洗。” “我……”她真的没有被气到内伤!没有!! 先前那盒掉了两次的草莓已经被饶束扔进垃圾桶了,她把瓶装纯净水倒进另一个塑料草莓水果盒,浸泡了一会儿,再逐个清洗。 可是呢,她洗一个,他就从她手里抢走一个…… 饶束幽怨地继续洗第七个,心里想着,这一次,一洗完就要赶紧塞进自己嘴里,看他还怎么抢。 而旁边那人却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他“啧”了一声,不知何时拿了她的纸巾,边擦手边说:“第七个开始,剩余的都给你,不用费劲想着怎么抢先一步吃进嘴里了。” 饶束:“……” 她那明明是很有斗志的想法啊,怎么被他这么一说就显得她很饿死鬼一样??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为了转移这种不好意思,饶束问他:“甜吗?” “甜我就不会吃了。” “你这么讨厌吃甜的啊?” “个人习性。” 她突然笑了起来,“这也能扯上‘习性’啊?动物才讲究习性什么的吧。” “难道人类不是动物?”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饶束点了点头。 她洗好了草莓,咬了一口,舌尖顿时有微微的酸味弥漫开来,但仔细品尝,其实还是甜甜的。草莓本来就是甜中带酸的水果。 “挺甜的啊。”她抬起头跟他说:“难道你前面吃的那六个都是没熟的?” 张修看她一眼,“你的猜测还可以再飞逸一点。” 饶束笑得眼睛弯起来,“我的猜测很正常啊。那不然,为什么你吃到的都是不甜的?反正我这个挺甜的。” 他又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那个咬了一半的草莓,恶趣味突至,便似开玩笑一般说:“那让我尝尝你那个?” “不可能!”她立刻缩回手,把草莓护在身前,离他远点,“你别又想抢!刚不是说剩下的全给我了吗?” “……”张修发现她把重点完全搞错了。 重点不应该是,那是一个被她吃过的草莓…吗? 谁他妈真的想吃半个据说很甜的草莓? 然而他就是坏心,靠近她,似笑非笑,“你这个给我,下山后我再给你买,你想吃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 “你干嘛非要吃我这个?我都……”饶束本打算嘴硬两句就乖乖交出草莓的,毕竟这样能换来更多更多的草莓呢。 但她说着说着,低头一看,看到自己手里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草莓,她终于察觉到重点了! 她二话没说,直接把那半个草莓扔进嘴里,用近乎狼吞虎咽的速度吃完。 张修:“……” 强。 真他妈强悍。 饶束吞下草莓之后,还特别孩子气地在他面前张开了嘴,微仰着头,像小时候在医生面前张开嘴让医生检查扁桃体一样。 她轻声说:“啊——你看,没有啦!被我吃完啦!” “……”他垂眸一笑,懒得说她幼稚。 饶束又小声哼唧,补充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共吃一个草莓什么的,我口水都沾上面了,你再吃,这不就是、又想骗我间接接吻吗……” “说什么?”张修本来已经打算不跟她计较了,听到她这句小声的嘀咕,他又挑了挑眉,再向她走近一步。 “来,凑我耳边来,再说一遍。”他略弯下腰,偏头,连位置都给她腾好了。 饶束往后退,眉开眼笑地装傻,“没说什么呀,就是那个,我吃到的草莓好甜哦,我的运气绝对比你好!” 她刚退了一小步,脖颈被他搂住,顿时挪不动了。 “当我给你机会的时候,就不要试图对我转移注意力了,”他用很低的声音和很随意的语调说出这句话,末了还礼貌性地征询她的同意,“好吗。” 每当这种时候,饶束在张修面前就根本没有段数可言,被秒成怂人,一个劲点头,“嗯嗯嗯知道了。” 他满意地勾勾唇角,“好,那你再回想一下,你刚刚在小声嘀咕什么。” “我……”她别开脸,清嗓子,“就,我说,你那么想抢我那个、吃了一半的草莓,看起来就像是,想趁机……骗我跟你……接吻……” 最后一句话说得真是无比之艰难啊,她根本不敢看他。 张修搂着她脖颈,静静听她说完,尔后若有所思地点点下巴。 “所以你认为…我想吻你的时候还需要用骗的?” 饶束隐隐预感这句话大有玄机,她悄悄把视线移回来,刚一对上他的脸,就看到他抿唇一笑。 “天真。”他说。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桃花眼注视着她的眉眼,以一种缓慢又庄重的速度低下头,双唇轻轻贴在她的唇上,位置不偏不倚。 他的唇跟他的手指一样凉。 她记得他的唇色总是很红,但又不是抹了口红的那种红,总在不经意间诱人遐想。 除此之外,饶束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反正,他贴着他吻了多久,她就僵直了多久。 幸好没伸舌头,不然她……她也不知道她会怎样。 直到张修放开了她,站直了身。饶束还维持着原样,僵直。 先前那个,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说,吻歪了,只吻到唇角,不算数、不算数的…… 可现在这个,一点都不偏,还持续了这么久。 “这个真的是初吻了你知不知道!!!”她狠狠地瞪他。 张修轻“嗯”一声,眼里藏着促狭的笑,“知道。所以我才放慢了动作。” “……”饶束继续瞪他。 她真的很在乎初吻的,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这样还不行?”他屈指轻蹭鼻尖,“所谓郑重的初吻,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饶束皱着眉反应了一会儿,顿时大囧,“你,你又偷听了什么!” “嗯?” “我问你是不是躲墙角听我自言自语了!” 她越窘迫越紧张,张修就越慢条斯理。 他走开几步,靠着塔楼护栏,故作努力回想。 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也没什么,听到的大概就是这样:啊那个戴着耳钉、会打响指、走路又好看的人竟然强吻了本竹笋,本竹笋都还没吃薄荷味木糖醇清新一下口腔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吻了我呀?初吻可是要很郑重的啊,他个笨蛋怎么就不知道呢…” 张修忍着笑,学得入木三分,连语气词都给模仿出来了。 一说完,他就笑得扶住塔楼护栏,眼角眉梢全是汹涌的笑意。 而饶束已经站在原地无地自容了,脸红得堪比草莓。 “我没有自称‘竹笋’!”她还想垂死挣扎一下,红着脸,试图跟他理论,“我也没有说‘强吻’这个词!” 他挑眉,“我只是同义替换了,有问题吗?” “你强词夺理!” 他不以为然,“能把理夺过来的就是强者。” “……”饶束睁大双眼,这他妈,她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她还是很不服气,“可是,你到底怎么听到的嘛……那个时候你明明都已经走了,我看着你走的……” 她这嘟嘟囔囔的模样让他觉得好笑。 “我就在塔楼背面,耳力好。” 事实上,当时张修正在回短信,回完短信就接到梁筝的电话了。假如她再迟一点说,也许他就听不到了。 饶束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低下头继续洗草莓。这个尴尬,她可能需要用一年的时间去消化。 “张修你真是超讨厌的……”她小声,把洗好的草莓一口吃掉,赌气一般。 “这难道就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传说的撒娇?” “咳咳咳咳!”饶束的脸蛋又他妈飚红了,“这什么鬼!我不会!” 张修继续故意,“我知道你是一棵谦虚的竹笋。” “收皮啦!”她用粤语回了一句。 “说好的文明游客呢?” “文明的游客也会说脏话的我跟你说!” “那你可以悄悄跟我说,没必要这么大声。” “……”饶束快速环顾了一圈周围,发现果真有几个人往这边投来围观性的目光。 她感觉跟这人在一起,脸红和生气简直都成家常便饭了。 她气不过,收好水瓶和水果盒,拉好背包拉链,朝他那边走去。 “吃完了?”张修收回眺望远景的目光,转而看她。 他刚打算站直身整理一下衣服,冷不防被她用双手抱住脖子。 饶束踮起脚尖,用偷袭一般的速度,在他右耳耳垂上咬了一下。 快,准,愤怒。 留下几个小牙印。 张修有点震惊,是那种‘我明明把你攥掌心里你特么怎么还给我蹦出来了’的震惊。 “你!也感受一下!”饶束放开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收尾。 而他站在原地,抬眼看着她背着小背包的身影,略感不可思议。 好的,决定了,很有必要在右耳也戴一个耳钉。 你还能连着耳钉一起咬不成? 4 下山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气温高,光线强,空气闷。 两人本来想乘坐缆车下去,但听闻八达岭长城的缆车三快二慢,又放弃了。 最后沿着原路返回,他走在她后面。 途中,饶束只在给他递水的时候跟他说了两句话,其余时间两人都累得不想开口。 一直到乘上出租车,回酒店的路上,饶束瘫在后座啃着水蜜桃,补充元气。而坐在她旁边的人,又低着眼眸在看手机了。 “这个好香,你真的不要试一下吗?”她举着手里的水蜜桃在他面前晃了晃。 “几分钟前你问过一遍了,”张修没抬头,“若的确很想跟我说话,我建议你换个话题。” “谁说我想跟你说话了……”饶束缩回手,继续啃桃子。 她的坐姿非常不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差翘个二郎腿摇一摇了。 但在安静的时分里,她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他,感到心虚,然后默默调整自己的坐姿,至少看起来不像个无骨人。跟他并排坐着也不丢脸。 不是……饶束就想不通了,他腿不酸不疼吗?腰呢?爬一趟长城回来,竟然还能坐得这么贵气。 “张修,”她清了清嗓子,“你是不是独生子啊?” 他笑了一下,“别这样提问。” “啊?”饶束愣了,也有点不好意思,怕冒犯到他,解释说:“我只是好奇……” 他“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 她摸摸额头,然后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张修看完收件箱里的最后一封未读邮件,抬起头来看她。 “当你对某个人的某方面信息怀有好奇却又无法直接得到答案的时候,这说明他主观意愿上并不想向你透露该项信息。此时,直接询问就是最愚蠢的方法。” 饶束摸着额头,一脸懵。 “你可以用试探性的方法,把可能性选项藏在平时的聊天对话里,然后根据对方的话语,主动排除答案。” “比如,想知道我是不是独生子,你可以在聊天的时候装作这样不经意地问我:你这么懒,你的兄弟姐妹们到底是有多爱你才能跟你一起长大?” 饶束听着听着,笑了起来,“你是在教我怎么套你的话吗?” “没。”他收起手机,“我是在间接告诉你,我不是独生子。” “……哦!”她笑着往后靠,偏头看他,“你这人说话也太……玄。” “嗯,就是这种感觉,”饶束又肯定了一遍,“很玄,好像所有主动权都在你那边一样,你想怎么说都可以,总之你拥有最终解释权。” 张修也靠在座位上,偏头与她对视,浅笑,“喜欢吗?” “哈?”她被他问得措手不及,“怎么一下子又扯到这上面去了?” “总结出某个人的某个特点,接下来的不就是说说自己对这个特点的态度吗?” “谁、谁说是这样的啊?” 他笑,“我说的。” “我晕!”饶束以手撑额。 想了想,她又小声说:“好像挺喜欢的。” “嗯?” “就,你那个,说话的特点,我还挺喜欢的。” “以后说这种话的时候可以适当大声一点。” 饶束笑着低下头,“你真会赚好处哎!” “我对其他人未必如此。”这是真话。 “你都这么完美无缺了,就不要再分毫必赚啦。” 听到她这句话,张修没有立刻说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他才语气平静地告诉她:“不要轻易认为某个人是完美无缺的。” 饶束抬头,眨眨眼,“如果我说我只对你有过这种看法,你信吗?” “信。”他答得很坦然,“毕竟你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 “……” 有时候饶束真不知道该怎样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热烈的喜欢。 她只求这一切都能维持得足够久。 如果能一直跟他在北京这样游玩就好了。 在她发呆的时候,张修把头偏向车窗那边。 他很清楚,他与她都只看见了彼此的某一面,而已。 我们人,是极其复杂的一种生物。 真实世界里,也许童话可以抢先一步抵达我们的生命,但丑恶也一定不会缺席。 饶束,你要记住了:我与你过去所遇见过的所有人一样,美与丑并存,善与恶皆有。 此时此刻,对你来说,我唯一的珍贵之处可能就在于:我对你感兴趣,以及,有点喜欢你。 这世上并不存在完美无缺的生命体。 5 一整个下午,饶束都坐在写字台前复习期末考试科目。 她那挺直的脊背,那端正的坐姿,那认真的侧脸,那安静的氛围,无一不让张修反省自己的学生身份。 他对着电脑屏幕阅读完几十份不同公司的财务报表,终于觉得眼睛疲累时,合上电脑,一转身,见她终于换了个姿势,正趴在那里写字。 他挂上耳麦,单手握着手机,听音乐,慢悠悠地走去吧台找喝的。 他不习惯在工作的时候听到任何噪音,所以经常在玩游戏时或者在屋里走路时才听一下音乐。 没其他人在的时候,他也不会挂耳麦。他更喜欢使用室内音箱。 经过她身后,张修瞥见她面前摊开着的课本,貌似是…《大学生心理健康》? 因为他看到了“认识挫折”、“应对挫折”、“挫折承受力”这些字眼。 妈的。他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认真在看课本上那些玩意儿。 能看进去的话,他还真挺佩服她的。 在吧台那边喝完半杯水,张修又挂着耳麦慢悠悠往回走。 他心血来潮拐到写字台,取下耳麦,随意挂在脖颈上,懒懒地靠着写字台而站。 这样一来,他终于成功地引起好学生的注意了。 饶束抬头看他,“怎么啦?” 张修的目光落在她的课本上,指尖捏着一页,翻了翻。 “你们学校的期末测试还要测这一门学科?” “是啊,”她点头,“不过,是开卷考的。” 他又翻了几页,发现全是案例堆砌和口水废话。说那是案例都是给封面上那几位教授面子了。 真难为竹笋少女坐在这里复习了这么久,如此用心地备考。 饶束看着他的红润指尖停留在她的书页边缘,又问:“你也是金融专业的,你们不用考这个吗?” “目前没要求过测试这个学科。”但他小学的时候测试过,跟老师一对一、面对面,聊聊天,有个等级分数就行了。 “对了,”饶束用一只手撑住脑侧,看着他,“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个学校的。” 她刚说完这句,立刻伸手指着他,语气有点可爱地威胁道:“你这次不准再给我忽悠过去了!” 张修收回停在她书页上的手,低头看了她两秒。 他发现她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时候,眉眼就特别生动俏皮,跟她神情空洞时完全是两个极端。 “你是不是又在想着有什么借口可以忽悠我啦?”她终于笑了出来,“告诉你哦,别想了,以前那是我惯着你,所以才没有拆穿你。这次肯定不会了。” “这样吗?”他被她的用词逗笑。 她一定没见识过真正的‘惯着’是怎样的。张修想。 “哎,你就告诉我啦,”饶束换了种方式,“如果我们的学校离得近的话,说不定以后我会去你学校找你聊天呢。” “听起来并不怎么让人期待。” “……”她跨下肩膀,“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啊?” 他挑了挑眉,转身去床边的小桌,拉开抽屉,找出学生证。 上次他离开学校后就直接去机场了,学生证也跟着他来了。否则平时他是不会携带这种证件的。 重新走回她那边,张修从她身后把学生证轻轻扔在写字台上,“我在蓝天幼儿园的证明文件。” 他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尔后随意在齐腰高的写字台上坐下。 他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笑,但是这次她没有笑。 竹笋仿佛被夺魂了,又是一动不动的姿态。这种模样有点熟悉。 张修弯下腰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连表情也是介于冷漠和不知所措之间的那种。 他蹙眉,“喂。” 靠,她身上是不是存在一个隐形开关?他摁到她的开关了? 他摇了摇她的肩膀,刚想说话,她又突然回过神来了。 张修无声松了口气。这次不同以往两次,这次她没有哭。 “或许,”他眯着眼,给她提出建议,“你愿意的话,有空可以跟我简单说一下你的情况。因为,在必要的时刻,我需要有可用的应对策略。” 否则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他叫不醒她,该怎么办?送医院吗?直接查出结果来,那她就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了。 他见她眼神游移,便又低了低头,向她确认:“我说的,可以做到么?” 饶束如大梦初醒,眨眨眼,“什么?” 张修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几秒,他当然可以辨别出一个人是否真的没听见近在耳边的话语。而她是真的没听到。 他坐起身,直接问:“告诉我,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饶束又看向写字台上的那本学生证,她拿起来,试图解释,“这个,”她挠头,“就,看到它,我就……” 她低下头,声音也低落:“如果我说我刚刚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你……信吗?” “信。”张修用手抬起她的下巴,“但你要告诉我原因。” “空白的原因吗?”她捏紧他的学生证,“还是学生证……的原因?” “你愿意的话,两个我都要听。”他收回手,插在裤兜里。 饶束把两只手臂放在写字台上,看着白色墙壁说:“空白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偶尔就会这样,很快就可以自己缓过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张修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脑中空白?这是什么方面的功能故障? “这个,就……”饶束又把手里的学生证举起来,清嗓子。 她显然不太想说下去。 但他假装没看出来。因为他想知道。 饶束在停顿的片刻里,脑海里也闪过很多堪称毫无破绽的撒谎说辞。 但她想起上午那会儿,他在山上亲吻她,那时他的眼神好认真。 认真到……让她忍不住去相信,相信张修和饶束,会一起走很长的路。 饶束已经很久不敢去相信这种事情了。 而人,只要撒了一个谎,就必定要源源不断地圆下去。她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不想对他撒谎。 一旦说了假话,就注定走不远的。 可她要怎么说? 饶束舔舔唇,转头去看他。 张修神色平静,插着兜在等她说话。 她攥紧他的学生证,动唇:“我以前,交过一个朋友,跟你同校。” 她把学生证还给他,笑得有点自嘲,“刚刚这个证件突然掉在我面前,就让我想到了那个朋友,然后我就、那样了。”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张修,我不是神经病来的。我就是偶尔会这样,真的……” 操,又哭了。 张修坐在写字台上,两脚脚尖轻轻点着地板,她这么一扑,他被她扑得往后倒,两手撑着写字台台面,才没有撞到墙壁。 “我也不知道我走神的时候是不是、很丑很吓人,”她闷在他怀里,拼命抑制着声音里的哭腔,“如果很丑很吓人,下次就,你就走开就好了,不要看……” 不要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的饶束。不看的话,会不会好一点啊。 他腾出左手,缓缓落到她背上,轻轻拍着,“我什么时候有说你很丑么?” “有……上次吃酸菜鱼的时候。” “……”张修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记性好了不起是吗?” 她像是笑了,又好像没笑。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学生证,“你那位朋友,还在念本科?” 怀里人“嗯”了一声,“大一。” 他笑,“大家都同级。” 话语问得虽然很浅,但是张修不认为自己能忽略她这种异常的反应。想想也知道,那不是她的普通朋友。 他又轻拍了几下她的背,终于语气轻淡地问出:“ex ?” 第26章 1 她不哭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擦了擦泪,皱紧眉思考, 神情堪称严肃。 张修双手往后,撑着台面,脖子上挂着黑色耳麦, 姿态闲适, 还有点慵懒, 静静瞧着她。 “这单词应该是‘前任’的意思吧?”她向他确认。 张修笑着别开了一下脸, 他实在不想用语言嫌弃她,他忍住了, 只答:“是。” 饶束“哦”了一声, 仍皱着眉, 说:“不算。” “不…算?”他挑着眉, 把她的两个字拆开来反问。 “嗯,当然不算,”她仰头看他, “你看我像是谈过恋爱的人吗!” 他继续挑眉,“我只能判断出你没有性·爱经历,无法判断出你是否没有恋爱经历。” “……”饶束被他直白又官方的说辞囧到了。但是她没有反驳。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张修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那本学生证,他换了个姿势, 往后坐, 坐在写字台上, 靠着墙壁, 双腿稍稍悬空。 他打算从头开始理清, 帮她理清。因为,‘不算’不等于‘不是’。 “异性?” “嗯?什么?”饶束没反应过来他问什么。 “你那位跟我暂时同校的朋友,是男生?” “啊,是啊。”她习惯性摸到笔,开始转。 再往后仰,张修把头也靠在墙壁上,垂眸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饶束被他看得不自在,手里的笔转得飞快,她皱着眉说:“真不算 ex !谁还没有一两个异性朋友呢?” 他眯了下眼,“不算,你就别皱眉。” “那我说‘算’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皱眉啦?”她故意笑着反问。 “你试试看,”张修轻抬下巴,“看能不能说出口。” 饶束手中的白色水性笔停止了转动,她还是皱着眉,“说不出口。” 他点头,“懂了。” “哈?”她抬起眼帘看他,“你懂什么啦?” “大概就是…”白皙长指在米色写字台上轻轻敲,有一下没一下的,毫无节奏,张修略歪了歪头,说,“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饶束却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也知道这样的句子啊?” “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知道这样的句子?” “嗯……”她想了想,“因为我感觉你的母语应该不是中文,而且你身上的烟火气实在太稀薄了,并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有,你小啊!” 他晃着悬空的长腿,敲着手指,听完她的话。 然后问:“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定摆脱不了‘年龄小’这个标签?” “那你告诉我你几岁啊,”饶束又开始转笔,笑着说,“你给我看证据,证明你的年龄不小,我就心服口服。” 她话音刚落,张修快速且不动声色地收走写字台上的学生证。 饶束懵了一瞬,尔后立刻震惊,“为什么我刚刚没想到!!!” “因为你傻。” “你,你再给我看一眼!”学生证上除了出生年月日,还有证件照!饶束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那本学生证,就差动手去抢了。 张修捏着证件的一角,举在自己下巴处,轻轻蹭着。 他翘着唇角笑,“若你承认我比你年长,我就给你再看一眼这个。” “我天呐,你幼不幼稚!” “这叫‘机智’。”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你无赖!”饶束瞪他。 但她还是很想看看那本学生证啊。 “你,”她清清嗓子,“你想要我承认你多少岁啊?” “三百岁。” “好!你三百岁。”饶束笑眯眯,向他伸出手,“给我。” 张修也笑眯眯,没说什么,直接把手里的证件递过去,但却没让她顺利抽走。 两人各自捏着学生证的一角。她急了,“放手啊,你不能再耍赖了!” 他偏不放,而是问:“你那位接近于 ex 的异性朋友,跟你同龄?” “是。但是,”饶束有点无奈,“你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修饰词?被你说得好复杂……” “而我以为我说得还不够复杂。” 四目相对,她移开视线,“是你先问起的,本来这个人现在只是个陌生人了。哪有什么复杂的?” “那你还因其变得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反问总是一针见血,直逼问题本质。 “我……”饶束一把扯过他手里的学生证,“我都说了,我只是偶尔才那样。你看我现在,盯着你的学生证看上一百年我也没事。” 她把学生证举在面前,赌气一般证明给他看。 张修眯着眼看了她几秒,没说话。他在分析,在衡量。 最后他只是轻点下巴,坐直身,逼近她,“那么,不要有下次。能做到吗?” 饶束眨眨眼。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有点虚幻。 她捏紧他的学生证,这才感觉到了自己手指的存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唇间飘出来:“好。” 2 不要有下次。 不能再有下次了。 不可以那样失常了。 饶束在课本的最后一页写下这三句话。 翻开他的学生证,上面的证件照好看是好看,但却让人感觉无法亲近。 这两天跟他笑笑闹闹玩多了,饶束几乎都快忘了,其实他总是高贵的,优雅的,聪明的,疏离的。天之骄子一样的存在。 站在天上的人,跟,跪在泥里的人。怎么配? 十个月老也不敢帮他俩拉这条红线吧。 玉帝老头不会准许这种姻缘存在的呀。 做普通朋友应该也非常困难吧。 她盯着他学生证上的出生日期和入学日期看了很久,心想,难怪他不用复习。 “去吃晚餐。” “嗯?”饶束被他的声音拉回神,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么早啊?” 他“嗯”了一声,“怕好学生被饿坏,影响复习。” 饶束笑了笑,“你就别取笑我了!” “夸你。” “是嘛?完全没听出来。” 她收好课本,跟着他出门。 3 “你点了这个啊!”看着眼前的竹笋炒肉丝,饶束简直两眼放光。 张修被她这种热烈的眼神感染,他略低着头,边铺餐巾边说:“竹笋要吃竹笋了,画面定然美不胜收。” “……”饶束已经不想去纠正他对她的这个称呼了, 她反驳:“自己吃自己,明明是很残忍的画面,也就只有你才能把它跟‘美不胜收’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他笑,“那我应该帮你把画面拍下来吗?让你研究一下那到底是残忍还是美丽。” “不了不了!”饶束连忙拒绝,“我特讨厌拍照我跟你说,我这人不上相。” “是么?”张修看她一眼。 上午在长城上,他见她对着她朋友的手机自拍时,是笑得很灿烂的。但他没多问什么。 “你应该不讨厌拍照吧?”饶束问他,“我看你挺上相的,证件照都能拍出美颜相机的效果。” 他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很少拍。” “那多浪费啊。”她低下头,动筷子,“我要是你,我就天天对着手机自拍,争取把自己美死。” “……”张修抿抿唇,懒得理她。 “哎,你快尝尝我的竹笋呀。”饶束抬头,眉开眼笑。 “凭什么说是你的?” “因为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轻声嗤笑,“歪理。” “歪理也是理呀,”她喝了一口冰镇果汁,又说,“平时我不跟别人分享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的,谁都不能觊觎我的竹笋。有时候食堂阿姨手抖了,给我舀得少了一些,我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剥削,能愤怒半天。至今为止,大一还没读完,我就已经在想象中把食堂阿姨手里的勺子抢了不下十次了。总有一天我要把它抢过来,自己掌控竹笋炒肉丝的分量。” 张修的唇角溢出笑意,顺手端走她的冰镇果汁。 饶束急了,“你自己不是有吗?拿我的干嘛?” “用餐期间不宜喝冷饮。” “哦,这么讲究的吗?” 他抬眼看她,“这是常识。” “我知道呀,但是,”饶束歪头,“难道你会遵循每一条生活常识而度过这一生吗?” “不准质疑我。” “那你不可以这么霸道!” 张修咬唇,还没开始进行眼神威胁呢,对面的人又立刻补充:“也不可以凶我!” “……”他真想对她实施另一种手段,但考虑到这个时间点餐厅里的顾客相当多,他暂时放过这竹笋。 最后他说:“用餐,不许说话。” 饶束“哦”了一声,大眼睛里盛满狡黠的笑意。 4 整盘竹笋炒肉丝都是被她吃光的。 吃了一盘还不够,后来她又再点了一盘。 离开餐厅前,她又喝完了一整杯冰镇果汁。 回到酒店套房里,她就躺沙发里不动了,动不了了。 张修端着玻璃杯,懒洋洋地从她面前经过,丢下一句: “不遵循生活常识的后果。” 饶束小声哼哼:“不就是暴饮暴食了一次吗?躺躺就好了,死不了……” 他蹙眉,脚步倒回来,站沙发前,问:“敢情你是奔着撑死而去的?” “没有啊。而且,就算我想,也实现不了吧。能被食物撑死的都是饿死鬼来的。” 他没说其他,放下玻璃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 “你干嘛?我好撑哦,我要躺着。” 张修不理她,推着她肩膀往外走,“去酒店楼下散步,半小时后再回来。” “啊??”饶束不走了,手指挠着门框,转过头,一副苦兮兮的表情。 “不想去……好累哦……” 他继续推,“我不愿意在这空间里看到一棵因饮食过量而突发身亡的竹笋。” “嗯……”饶束还想再挣扎一下,“那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有事。” “那我一个人去,万一我迷路了怎么办!”她又开始胡说八道,“万一我走着走着就被人掳走了呢!万一我忘记了回来的路又该怎么办?” 张修被她吵烦了,就直接低头在她下巴咬了一口。 他咬完,还没退开,她很快主动抱了过来。 他的t裇领口被她往下拉,有温软的东西贴在他锁骨处,是她的唇瓣。 饶束闭着眼在亲吻他的锁骨。 他瘦,骨骼也明显,锁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从左到右,一寸一寸,她踮着脚尖,吻遍他这嶙峋孤傲又漂亮性感的锁骨。 而张修被她的动作推得直往后退,最后撞到了身后的门框上。 脊背微痛,他皱了一下眉,靠着门框,沉默忍耐。 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敢以这种方式触碰他。 她的短发蹭到了他下巴,她的唇温热湿润又柔软。他下意识排斥这种感觉。 饶束无暇顾及他有什么反应,抱紧了他,只管亲。 她的吻蔓延到了他的颈项。 亲着亲着还用牙齿厮磨了起来。 生涩又热烈,冲动又疯狂。 没说完的话,藏在吵闹里的话,不能说出来的话。 以亲吻,以沉默,以瞬间的火花,以病态的亢奋,全部倾洒予你。 她闭紧双眼,只想把自己融进他身体里。 呼吸急促,温度升高。 张修偏着头,别开脸,薄唇紧抿,桃花眼眯起,是耐心到了极限的表情。 而她还在这时不知死活地咬了一下他的喉结。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终于抬起,稍微用力推开了她。 饶束也撞到了身后的门框,她睁开眼,喘着气。 两个人都没说话,背靠门框,相对而立。 张修抬手整了整自己那被她弄乱的衣服。 这次,她没有其他反常行为了。 没哭,没道歉,也没解释。 似乎她所有的反常都在刚刚的骤然亲密里用光了。 她只是靠着门框喘了一会儿气,还没等他问话,她就转身往酒店廊道走。 “我去散步了。”她说。声音依然清脆。 张修没说什么。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电梯,尔后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漠然又不自在。 他关上酒店套房的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锁骨,有几个小小的牙印,微微发红。 他蹙着眉,径直进了浴室。 5 热水不断冲刷着脖颈周围的皮肤。 张修用指尖搓了搓那些地方,被她密切吻过的地方。 当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很令人难忘,他想,他对她的感兴趣及微妙喜欢,还没有达到愿意跟她无间亲密的程度。也许仅限于偶尔的挑逗和捉弄。 或者,另外一个也许… 也许他本身就接受不了除鲁森以外其他人的过度亲近。 无论如何,他进行不下去,当时脑海里的主旋律是忍耐。 手指摸到锁骨,来回蹭了蹭。 靠,锁骨是可以随便亲的吗?喉结是可以随便咬的吗? 换成别人,敢对他这么做,早他妈被踹开了。 以前念国际中学时,范初影喝醉了,碰了他蝴蝶骨,导致他至今都没再跟范初影说过话。 水温太热了,他洗完的时候,裹着浴袍站在镜子前看了一下,脖子周围的皮肤都红了。但也有可能是被他手指蹭的。 6 从浴室出来的某一瞬间,张修敏锐地察觉到套房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双手松松地撑在腰间,他环顾,发现写字台那边的课本全不见了。 写字台是好学生竹笋驻扎的地带,之前她放了一小堆的课本在那里,她的背包、遮阳伞、水杯也是放那里的。 但现在全被收走了,写字台一片干净,没有任何东西。 张修在套房里随便走了一圈,很快便确定:她自己带来的东西全不见了。 她在他冲凉的时候返回来收拾了一趟,独自离开了。 张修拿了手机,发现上面收到了她十三分钟前发来的短信。 【我学校里有急事,我先回广州啦。】 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解释和交代了。 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几秒,张修没回复,也没给她打电话,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只是放下手机,像往常那样拿了一条白色毛巾,随意盖在滴着水的黑色碎发上,然后走去吧台,照例为自己做一杯果汁。 坐在电脑面前,边擦头发边喝果汁,他突然想起… 她带走了他的学生证。 操。 第27章 1 竹笋炒肉丝和冰镇果汁全都吐出来了。 饶束一手收在卫衣口袋里,一手扶着垃圾回收箱的上框, 也不管脏不脏, 先扶着站稳再说。 她很少有这种吐得酣畅淋漓的时候, 以前每次乘坐中巴车觉得恶心反胃,都只是想吐又吐不出来。非常难受。 姐姐饶璐曾形容过饶束的晕车病,说她是天生用双脚走路的人, 没有坐车的福气。 当时饶束不以为然,还嘴说:不能坐车的人其实都拥有坐飞机的命!何况, 也只晕中巴而已。 很多年过去了,饶束依然不认同姐姐的说法。但, 她也不再相信自己的说法了。 因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饶束通常会选择乘坐高铁,而不是乘坐飞机。 她讨厌漂浮在空中的那种虚无感。 与张修吃晚餐前,她就在手机上买了回广州的高铁票。晚上七点半的票。 这几天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而这场梦能不能转为现实, 取决于她能否很勇敢很骄傲。这就是她思考出来的结论。 一个人的勇敢可能是天生的;但一个人的骄傲一定是通过自身无数的优势和一次次的胜利累积起来的。 饶束从小就骄傲。可惜于某年某月开始,她的骄傲便慢慢被消磨了。 今夜她试图重拾自己的骄傲,即便真的很困难, 她也要咬着牙继续。 吻他的时候, 她什么都没思考, 当时就只是想亲近他。 吻完了,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张修, 我很丑很怪异很崩溃的样子, 我不会让你看见的。 不要有下次是么? 那就不会有, 我保证。 这辈子我总是在跟别人保证一些事情,答应了别人的我都会拼命做到。 至于那些做不到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我尽力,好吗? 尽力做一个比较正常的人。 不,这件事不能只尽力就行…… 盛夏之夜的北京街道,有一种令人茫然的感觉。 饶束从背包里找出一瓶之前在长城山脚下超市里买的那种纯净水,漱了漱口,然后离开了垃圾回收箱。 行人密集,霓灯闪亮。 她塞上耳机,背着背包,穿着短牛仔裤和长袖连帽卫衣,一脸决然地穿越北京街头。 高铁在十九点三十分准时启动。 她坐在座位上,双臂交叉着环在自己身前,一种高傲又冷漠的姿态。 耳机里在单曲循环着 lp 的《somewhere i belong》,音乐是少数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事物之一。 就非要把音量调至可以隔绝所有外界声音,她才觉得心满意足。但她没有张修那么狠,上次他给她听《beautiful now》简直是炸裂式的音量。 饶束对于很多东西的要求都是古怪又霸道的,一定要独自占有并且完全占有,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地得到了某样东西。否则,旁人怎么说怎么认为都是没用的。 但是,在这方面,饶束没有成功过。连听音乐都不敢用最大音量来听。 对。她从来没有完完整整地得到某样东西。包括她自己的生活。 她几乎总是功亏一篑。 2 高铁穿越月空和星夜。 就像查斯特穿越封闭空房间和新金属摇滚。 如此一种让饶束沉迷的氛围。 她自顾自地笑,也自顾自地哭。但嘶吼呐喊的时候,却又一定要让全世界对她瞩目。 去年七月,饶束去深圳听 lp 的现场,回来后嗓子哑了三天,因为她全程跟唱了。 穿过茫茫人海和一片白雾,她站在查斯特面前。 查斯特跟她说,【你们小孩都是天使】; 她笑着问:【那那些已经成为了怪物的小孩,又该怎么办啊?】; 查斯特说:【上帝会把怪物带走,上帝带不走的都不是真的怪物】…… 她还想问问查斯特,问他有没有见过上帝。但是姐姐把她摇醒了。梦醒了。 只是一个梦。她听完演唱会后做的梦。 饶束从初三开始听 lp 的音乐。一听就是五年。 在她看来,他们的摇滚是宣泄,是诉说,是把伤痛苦难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唱给你听。 在节奏里藏着孤独和不安,也藏着坚定和执着。 在歌词里藏着颓败和绝望,也藏着愤怒和希望。 就像一个坠入深渊的人,反反复复地往上爬。 眼看着就快爬上来了,又被一脚踹了下去; 眼看着爬不起来了,又从泥泞中伸出自己肮脏的手。 把手高高举起,说,我就是这么脏,但我就是要爬起来。你他妈大可以给我尽情踹,踹得我爬不起来就算你赢。 她坐在高铁上边听音乐,边捧着手机,在空白文稿里起草策划活动的步骤。 其实饶束对这一类活动的策划流程早已烂熟于心,但她还是写了一下。 她打字很快,时不时还在手机文稿上画画框架图,跟着音乐节奏,轻轻摇晃脑袋。 她把张修的学生证揣在卫衣口袋里。 她会做到正常生活的,不但如此,她还要活得比别人更积极。 然后,她知道她和张修还会再见面的。主动权在她手里。 再见面时,她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正常的人,不会让他烦,也不会再吓到他了。她想。 饶束从来不敢依赖所谓的命运安排,经验告诉她,命运这玩意儿挺混的。 他恰好救了她又怎样?她恰好帮了他又怎样?两人快速发展为暧昧又怎样? 感情世界里,总有一些东西,你哭着喊着好想要,为其竭尽全力耗尽一切,命运就是不给你,反而还可能一把抢走你本来拥有的。 所以她得保持头脑清醒,在仍有努力之余地的时候,绝对不寄希望于命运和缘分。 …「i wanna heal/ i wanna feel」 「what i thought was never real」 「i wanna let go of the pain i felt so long」 「erase all the pain till it is gone」 「i wanna heal/ i wanna feel」 「like i am close to something real」 「i wanna find something i wanted all along」 「somewhere i belong」… 等等我吧,再等等我吧,我会治好自己的。行吗。 3 “不行,这套也不行。” 牙关放开吸管,张修调整了一下蓝牙的位置,跟信号另一端的许易钦说:“你是想让我去和他们玩轰趴么?” 电脑屏幕是一张高定服装的实拍图片,许易钦刚才发过来的。张修一看就知道不适合他出席几天后的车展。 “你以前穿成这样去参加轰趴的?”许易钦在电话里笑着反问。 “这是重点吗?” “行吧,那我再给你改改。” 一听他说完这句话,张修就抢先切断了通话。 因为前不久的时候,许易钦竟然比他先一步挂电话,这让一个向来习惯挂别人电话的少年感到相当郁闷。所以从那以后,他每次跟许易钦通电话,都会快速抢占切断通话的机会。 混时尚圈的许易钦显然比玩计算机的吴文忙多了,没什么事的时候不会跟张修在电话里闲聊。 空间很安静,没什么不适。 杯子里的吸管已经被他咬得变形,透出一些孩子气的固执。 他转头看了一眼写字台,眼睫毛轻轻盖下,很快又掀起。 好像也就只是少了一道呼吸。 他对那棵竹笋还没有习惯到不可失去的地步。几天而已,也挺正常。 至于学生证,若期末测试之前她还没归还给他,他再直接让人去她学校找她要就是了。 这年头,谁又比谁更在乎谁多一点呢? 很多所谓的感兴趣和喜欢,都跟空虚与无聊挂钩。 而对这一年的张修来说,空虚还不至于钻入他的生活。 只要试着往这个方向想,他就知道,他很快便会淡忘一个竹笋般的女孩。 零点之后,还对着电脑浏览各种最新的新闻,他不知疲倦,大量阅读的目的之一,是保持自己对市场的敏感度。 背负着那些死去的日子行走,负累渐重,我不弯腰。 4 大都美术馆,八一美术馆,美门美术馆,军事博物馆,中国美术馆。 他用三天的时间逛完了北京的这些地方。 简约t裇,休闲衬衣,九分长裤,白色板鞋,白色棒球帽。 一副耳机,一部手机,一个皮夹,偶尔拿一杯冷饮。 他的身影穿梭在大小美术馆,时常定格在某些画作面前。 安静凝眸,安静走开。 表情无澜,姿态闲适。 他看起来就像个逃课跑来参观美术馆的少年。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一遍一遍地杀死曾经那个夹着画笔专心涂抹的男孩。 面对越是热爱却又不能再拥有的东西,我就越是要告诉世界我可以做到永不留恋。 一幅一幅欣赏完毕,我只是个无名过客。 想要看我心碎么? 想要看我发疯么? 想踩断我所有的肋骨? 想毁掉我全部的骄傲? 而我向着山巅,备好巨石,不断攀爬,你猜猜我要干什么? 我从来不会竖中指,我擅长挑着眉说抱歉。 抱歉啊,要送你们去死了。 ——站在山巅投下巨石之前,我会把这句话一并送给半山腰的你们。我保证。 至于山脚下那些无辜的人们,大概就是上帝给我提出的终极拷问。 我还没想好该对无辜之人说些什么。 也许只有沉默,也许还会附送我的自我毁灭。 也许无济于事,也许会在撕裂之后变得冷漠。 时日到了再说。 5 昨晚埃翁来电,他接了,两人都可有可无地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宛如走亲子流程一般。 处于张修世界里的半山腰的那些人,其中有埃翁和诺拉,他的父母亲。 一个人如何称呼另一个人,并不完全取决于双方的血缘关系。 比如他称呼埃翁为父亲,称呼诺拉为母亲,对莎娜和鲁森却总是只喊名字,尽管他跟他们四个人都毫无血缘关系。 四五岁的时候,威文唯一练习过的称呼,是‘母亲’。 mor. mother. Мать. 挪威语,英语,俄语。他都准备好了,诺拉喜欢哪种语言的称呼,他就使用哪种语言喊她。 虽然当时他还不会说俄语,但只说出一个名词还是能做到的。 但很讽刺,这唯一一个被他刻意练习过的称呼,后来却是他喊得最少的称呼。 甚至,到了现在,他跟诺拉之间连称呼都省去了。 彼此见面都只堆砌面具,谁也撕不下谁的,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面具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神情。 过完这个学期,再过完一个中国的暑假,很快就到九月了。 张修走出美术馆,塞上耳机,戴上棒球帽,略垂着眼眸走路。 九月对他来说本来就是猛虎,而今年的九月更是…注定残忍得令他想呕吐。 因为莎娜说,今年埃翁要为诺拉办一个整数岁的生辰宴会。跟以往不同,那不会只是个家宴。 他可以不参加家宴,但还不可以不参加公开性的生辰宴。 诺拉出生于九月。 鲁森也出生于九月。 而威文死在九月。 今年的挪威九月,还会反常到下雪吗? 6 下午,张修回到酒店时,前台已经帮他签收了国际快递,许易钦的工作室那边寄来的。 他拿着快递进电梯,突然觉得,像,即将要穿上高级定制的战衣一样。有点好笑。 晚上出门前,他站在全身镜前,用指尖轻拨自己额前的碎发,不知怎么的,忽然笑得不能自已。 他始终理解不了许易钦的这个诡异行为,专门从美国寄一套衣服给他,让他在出席车展的时候务必穿上。 这他妈也不是手工金线缝制的吧。 纯黑t裇,纯黑衬衣,纯黑休闲裤。裁剪得相当衬他的身材,完美隐去了他过瘦这一缺点,放大了他的其他优点。 偏了偏头,张修看见自己的左耳耳钉。他身上的饰品除了腕表就是耳钉。 车上,许易钦在电话里又嘱咐了他一遍:“快递到了吧?你一定要穿那套。” “你把我的休闲裤改成了八分。” “是啊,张,请你大方地露出你的脚踝好吗?很性感,比你的脸更有杀伤力。” “…我竟然无法分辨你这是赞美还是贬损。”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脚踝。 许易钦又说:“张,祝你成功勾引到他们。” “注意用词。”说完这句,张修又抢先切断通话。 勾引…吗? 不算…吧。 至少他自己没有这种打算,这跟上次面对丁恪时是不一样的性质。 而距离上一次与刘之旭初识见面,已经过去五天了。 车展之夜,张修再一次出现在刘之旭面前,以偶然同好的姿态。 除了射击,刘之旭的另一大爱好就是各种名车,并且喜欢赛车。 是刘之旭主动走近来跟张修说话的,这一点也在他的意料当中。 当晚,他只参观了车展的前半段,大半时间都跟刘之旭待在一起。后来他起身去洗手间,实则是离开车展了。 回酒店的路上,接到刘之旭的来电,他就顺便在电话里告诉了刘之旭:那场车展的压轴主角,他可以直接开走。 刘之旭两三秒没说话,尔后才爽快地收下这份礼。 两人继续闲聊了几句。结束通话之后,张修靠着后座,看车窗外的北京夜景。 他的送礼姿态如此漫不经心,简直像是在为自己临时有事离开得太早而感到抱歉,赔礼一样。偏偏投其所好。 游戏么,就应该这样玩。 7 “你的游戏下载好啦!” 室友在饶束的床下通知了她一声,又说:“但我还没传完,你等一下再下来哈。” “行,我也还想再躺躺。”饶束趴在寝室床上翻书。 正是复习周的末最后一天,整个寝室的氛围都有点儿懒洋洋,四个人窝在一起,聊聊天,看看书。 室友之一从饶束的笔记本电脑里拷贝英剧《黑镜》,那也是她电脑里唯一一部下载到了本地的影视剧。 上床之前,饶束心血来潮,想起上回不小心瞥到的张修的电脑屏幕,他那会儿正挂着耳麦在玩游戏,她只看到了上面的游戏画面。 凭着印象,饶束在网上查了好一会儿才得知那款游戏叫world of warcraft,魔兽世界。然后她就试着下载了。 如她所预料的一样,在她以拙劣的借口独自先回了广州之后,张修什么都没问,更没有找她闲聊。 即使才相处了几天,饶束也知道他是个十足骄傲的人。 和她不一样的是,张修的骄傲不需要被任何人强调或者突出,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骄傲和气场,这两个东西,仿佛都是为张修而生的。 所以饶束一点也不意外现在他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 她自己也憋着一口气,没有给他发信息或打电话什么的。 看,浅尝辄止的两个人,想要停下来的话,是多么容易啊。 但是,饶束心想,去他妈的浅尝辄止,我要和你抵死纠缠。 第28章 1 四天后, 广东金融学院金融系的大一学生结束了《宏观经济学》测试。 “我叼!你做了最后一题?!饶束你怎么连这种题型也会去研究啊!” 饶束低头笑, “碰巧考前看过,真, 08年的期末题,一模一样的。” “我叼, 一看见这道题,我当时就懵了,这是人可以解出来的吗?神经病啊出这样的题目!”室友之一是东莞人,说话特别豪放,在寝室里愤怒得近乎手舞足蹈, “跟你们说,宏经我挂定了!” 大家异口同声“切”了一声。 反正每一次期末考结束时, 每个人都会说自己一定得挂科了, 完蛋了, 明年相约补考了。 但其实, 下学期回来的时候,寝室里四个人都一定没有挂科。 303寝室是个神奇的寝室——全班都知道的。 这四个女生总是在比穷、比胖、比蠢。很搞笑, 很和谐。冬天打火锅的次数也最频繁, 上学期一学期就被宿管阿姨通报了三次。 饶束有时挺庆幸自己遇到了这么一个寝室, 几乎不需要她花太多力气去维护,这个小团体自身就能运转得很顺利。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但她还是无法跟她们真切地交流。每一次寝室卧谈会, 她都有一种感觉, 感觉自己是最虚伪的那一个。 现在她还可以勉强做到表面合群, 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了。 翌日, 考完最后一门大学语文,其他三位室友都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饶束是第一个离开寝室的,拉着一个行李箱。 “走啦。”她站在门口笑着说了一句。 “好噢,要记得想我们!” “下学期回来给我们带好吃的!” “饶束你收拾得也太快了吧。” “她回来得早啊,我们试室里第一个交卷的就她,看到她这么快我都急了。” …… 室友们的声音在她身后渐渐变小,饶束提着行李箱下楼梯,真他妈重。 她拖着这个装满东西的超重行李箱往校门口走,走到一半,行李箱拉不动了。 低头一看,一个滑轮已经脱落了。 饶束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行李箱看了一会儿,企图在这种深入灵魂的瞪视中得到那个滑轮的解释,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掉!下!来! 瞪完了,她试着再拉一下,然后她的下巴都差点掉了。 因为行李箱的另一个滑轮也脱落了。 这么冷漠无情的吗!在大夏天对一个少女这么不友善的吗!饶束简直无语望天。 这他妈两个轮子还能拉着走么? 一手扶着行李箱,一手拿出手机,饶束把行李箱的惨状拍了下来,拍完后,把照片发给姐姐。 饶束:【……嗯!袋鼠,“知名国际品牌”】 她配了个翻白眼的微信表情。 这个拉杆箱是大学开学前饶璐强烈推荐给她的,当时饶璐说,袋鼠是一个知名国际品牌,它家的皮具特有保障,怎么拉都不会坏,像你这个每次都有一大堆东西要带的人,最适合买这个牌子的行李箱了。 没一会儿,姐姐回复了一个狂笑的表情包。 姐姐:【你今天回家?上次不是说没那么快考完吗?】 饶束:【这是重点吗!!!】 饶束:【重点不应该是我拉不动这破箱子了吗!】 饶束:【我校门都还没走出去,现在考虑是否要抱着我的破箱子施展一番凌波微步或者移形换影】 姐姐:【随便找个男生帮帮忙啊】 饶束:【我还是用凌波微步吧,不聊了】 姐姐回了个再见的微信表情。 饶束站在原地嘀咕:“早就说过了,这个表情超级丑的,中老年人的标配好吧?怎么她就那么爱用?” 饶璐比饶束大六岁,但她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小孩了,小孩住在他自己外婆家。而饶璐和她丈夫在深圳工作。 以前饶束挺黏她两个姐姐的,但现在她只跟饶璐偶尔聊聊天。 而聊天有个鬼用?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把行李箱顺利带走。 正是考完试的下午,大学校园里人来人往,很多拉着行李箱的学生,还有很多开着车来的家长。 饶束扶着行李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开口找别人帮忙。 她叹了口气,强行拖着这个坏了的超重行李箱往前走,自己都能听到箱子底部被地面磨损的那种沙沙声响。 十九岁这一年,饶束好像总是在做这种混账事情。 把什么东西弄坏了,还假装它们没有坏掉一样,强行带着它们上路。 这样是好呢,还是不好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2 什么东西一旦坏掉,就把它们立刻扔掉。 张修瞥一眼被他不小心摔得裂了屏的平板,鞋尖轻踢,他把平板踢到靠墙的位置,等家政阿姨过来了的时候再让她收走。 他平时只用平板写写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唯独没有涉及工作上的事情。 偶尔也会在平板上玩玩一些弱智的小游戏。 目的就是让自己的智商偶尔弱一下,放松大脑。 明天要去学校参加期末测试。从储物间找出测试科目所对应的课本,今天一整个上午,张修都在翻学校课本。 上午没翻完。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用午餐,午餐是各种水果蔬菜,被他洗干净之后,胡乱切了一通,一起放在沙拉餐盘里。 切这些果蔬的时候,张修的刀工依然走火入魔;但是他摆盘的时候,却认真得像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小番茄要放在正中央,火龙果不能超过三块,猕猴桃的位置要对称,沙拉酱要描出一个w的形状,生菜的叶子必须微微翘起来。 他自己也翘着唇角笑。创意摆盘,这可能是张修为数不多的小兴趣之一了,但仅限于果蔬沙拉。 用完午餐之后,他挂上耳麦,走出住宅大门,单手握着手机,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门口两个保安人员对他这种略显神奇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丁恪跟他们说过,先生喜欢散步。 鬼他妈才喜欢。 张修并不偏爱散步这种运动,他只是渐渐地习惯了。 十个月前,刚来到广州的时候,他连车都很少乘坐,每次去学校也是走路过去的。 移动的车子,会让他恐惧、愤怒、伤痛,甚至伴随着些微的恍惚。那样的情况,长达两年之久。 一直到今年,他才开始慢慢克服。 两年,太久了。他怎么会用了两年才摆脱掉那样一个小阴影呢? 这个问题,张修至今都没想通。 而鲁森,对于鲁森,他又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 3 历经千辛万苦,饶束终于在人山人海的大学校门口打到了车。 司机师傅帮她放行李的时候,感叹了一句:“姑娘你这行李装得够足啊!” 饶束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上了车之后,她边从小背包里找出耳机,边对司机师傅说:“到员村山顶的家乐福附近。” “好,姑娘是广州本地的啊?” “是啊。” 其实不是。饶束是广东人,但不是广州人,她的故乡在省内一个小城镇。 司机师傅没再跟她聊天,她拿出手机,准备听歌。又见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 饶束纳闷,刚刚怎么没接到咧?是太吵了? 她极少错过别人的来电。有时候洗着澡听到了电话铃声,都会请室友帮她拿一下手机,然后站在浴室里讲电话。嗯,当然是光着身子…… 她这个诡异的习惯,已经成了寝室里的日常笑料之一。 而现在这个未接来电,备注【小团】,饶束回拨过去,那边很快接通。 4 “你就不能不着痕迹地快速拿出来吗?” “大爷,你那好歹也是一所大型公立学校吧,我再怎么快也不能直接跳过人家的网络安全系统吧。” 吴文的声音伴随着连续不断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传出来。 大爷半躺在…不,张修半躺在沙发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吃樱桃。 笔记本电脑被他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视频里,吴文的侧脸认真得让他略感惭愧。 那么专注的神情,跟他妈在战场上作战一样。 张修抬起右腿,轻轻搁在自己屈起的左腿膝盖上,又伸手去拿了颗樱桃,顺便对视频里的人说:“放轻松点,我看你额角都快流汗了。” 吴文转头看他一眼,手指还在敲,“哦,你翘着二郎腿,你特么当然轻松啊。” 张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主要是我从来不会紧张。” 吴文没理他,他对着几台电脑的屏幕,手指一会儿敲一台,一会儿又敲另一台。 某人啃着樱桃,继续翻书,“据说不会紧张的人普遍比较帅?” “……”吴文直接把那台正在跟他视频通话的笔电盖了下去,但又没完全合上。只能对话,不能看脸了。 操?张修不敢相信,吴文竟然有不想看到他的脸的一天。 他刚想换种方式逗吴文,门铃声突然在这时响了。 “你家来人了。”吴文说。 “需要你提醒么?”张修从沙发上起来,“我没丧失听力。” 吴文又说:“我只想说,你快把视频切了吧,幼稚鬼。” “我不切的话,你想怎么?想抢走我的特权吗?” “我特么这不是把机会让给你了吗?” “这是你让给我的吗?这是我本来就拥有的。”张修一说完就立刻合上电脑。 门铃声还在响,他站在沙发前整理了一下衣服,一并收起脸上的浅淡笑意,尔后走去开门。 5 习惯性看了一眼猫眼,张修挑挑眉,不太意外。 他打开门,看着面前这个拉着行李箱的少女。 黑色背带西裤,白色半袖夏衣,白色运动鞋,短发略微凌乱,她的脸也被晒得微红。 他偏不开口说话,看她会以什么话开场。 结果两人对视了几秒,谁都没说话。 饶束在心里叹气,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想,就能让你无比自在,或者,无比尴尬。像现在这样。 她放好行李箱,反手往后,摸到自己的背包小隔层,边找边说:“你一定知道我是来还你学生证的吧?” 他敷衍性地笑了一下,“你也很会挑时间。” 明知道他在北京只待一周,也明知道他已经回来好几天了,她却偏偏拖到他期末测试的前一天来归还。 “因为前几天没时间,我算好了,今天刚好顺路。” 张修没接话。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把他的学生证放在哪里,低着头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出来。 “对了,你找到保姆了吗?” 他被‘保姆’这个词堵了一下,“我…不需要了。” “啊?”饶束顿住动作,“你的……容姨回来了?” 他分辨着她的神情,见她眼里似乎只有单纯的询问。 “没。”他说。 “哦……”饶束继续低下头在背包里找,又笑着说:“我以为你上次说的是真的,聘我来做你的保姆什么的。还有,其他的一些话。” “……” 手放开门,张修歪着身子靠在门框上,想听听她还想说什么。 他的沉默,是在饶束预料之中的。他肯定是在这些天冷却下来了,对于她的那一点感兴趣,一分开就能轻易冷却,这很正常。如果他热情似火,饶束才会觉得更加虚幻。毕竟,她也大概知道他属于哪个阶层的人。哪种人就有哪种层次的活法。 饶束终于找出了他的学生证,递过去,抬头看着他。 他一伸手来拿,她就问:“所以,是我想太多了?” 张修的指尖刚碰到学生证,他抬眸看她。 饶束捏紧学生证,不让他拿走,继续问:“还是说,你总是这么随意的?” 他眨了一下桃花眼,模样慵懒,“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两人灼灼对视了几秒,饶束依旧没放开他的学生证。 “也不一定。”她说。 他又笑了一下,敷衍中带着薄情的一种笑。 他的目光落到学生证上,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松开。 饶束却在这时突然用双手握住他那只手,他的学生证掉在地上。 张修条件反射往回缩,又被她拽了过去。 “一,我提前在你院子里洗过手了,你这个洁癖症患者不可以嫌弃我!” 饶束用十指裹住他左手。 “二,我知道你的手可能受过伤,所以我不会很用力。” 她走近一步,两人衣服相擦,而她望着他。 “三,我喜欢你。” 张修垂眸看她,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但心里约莫是有的。他只是控制得好。 安静了好一会儿。 饶束放开他的手,笑着补充:“我这个‘喜欢’,一定比你那个‘喜欢’来得真诚。你信吗?” 他挑眉,没答话。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委婉地讽刺他了。 还没等他对此说点什么,饶束就转身去拉自己的行李箱了。 “唉,既然你现在不能收留我了,那我就只能去别的城市找暑期工了。”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完,然后拖起那个严重残废的行李箱。 张修弯腰捡起地上的学生证,同时也注意到了她行李箱的情况。 “你…” “开玩笑的啦,”她打断他的话,“我本来就是要去深圳的,所以才带了一大堆东西,你看我箱子都被整残了。” 他直起身,看着她,没说什么。 “真的,”饶束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是奔着你这儿来的,我背个包就够了。” “去深圳,工作?”他挑了概率最大的一个可能。 “应该会兼个职什么的吧,但主要是因为我姐在那儿。” 张修没再说什么,饶束也没打算多聊。 她拖着行李箱转身走,走了几步才说:“我走啦。” 他还是没说什么,站在门口,直到看见她走出院子。 长指在门框上敲了几下,张修在想,她到底在想什么?自己又在想什么? 想了几分钟,没想明白。 他认为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总之他确定自己现在的感觉不太单纯。这种心理反应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有点不爽,有点出乎意料,还他妈有点想直接抹掉饶束这个人在他生活里存在过的痕迹。 可她本就了无痕迹,一点东西都没留下,也没带走。又有什么好抹的? 对,也许就是因为她这了无痕迹的处理方式,让他不爽。 操,走得这么轻松的吗? 不是说有什么真诚的喜欢了吗? 不是讽刺他随意吗?不是讽刺他不真诚吗?貌似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是很照顾他的感受吗?他的洁癖和双手受伤她都记得那么牢。 于是…走了? 操。 屈指轻蹭鼻尖,张修蹙着眉转身进屋里,反手关门。 下午时分,光线渐淡,客厅空荡。 他想起中午时候的厨房,宛如历经一场混战一样。 在客厅里站了一会,他拿上手机,又转身往外走。 穿过院子,出了院门。 外面显然没有任何拉着行李箱的身影。 张修低眸看了看地上的影子。 院门口的保安看他在这里站着没动,便问:“先生,你要出门吗?” “不是。”他皱了皱眉。 他抬脚,踩了一下自己的影子。 不够,再踩一下。 “……”保安第一次看见他这种幼稚的举动。 而踩完影子的张修,捧着手机,用whatsapp发了条信息。 6 手机响了一声。 坐在出租车上的饶束拿出手机,解锁,一眼就看见了那个app上的红色数字1。 在她的联系人列表里,只有张修才会用whatsapp给她发信息吧。 饶束咬唇,笑意就他妈止不住,唇角一直往上,完了,控制不了了,不如就笑吧。 她点开对话,只看见五个字: 【回来,签合同。】 第29章 1 饶束捧着手机笑了两分钟, 完全忍不住的那种,笑完又笑。 她试图想象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和表情, 是在同情她的残废行李箱呢, 还是对她的那点感兴趣又被勾起来了? 猜不透,也没有猜测的必要。饶束深深明白,跟越聪明的人打交道, 就越不要去揣测对方的想法。所有的揣测都会有意无意被她自己反馈出来, 继而被他察觉到,很容易引起他反感。 饶束本来想明知故问:签什么合同啊? 但她想了想, 又换了另一种问法。 于是张修那边收到的回复就变成了:【给我看一下合同的电子版】 他正拿着手机往住宅大门走,看到她这句话, 又停下脚步, 略低着头,盯着手机屏幕看。 操。她一定摸准了他根本没有准备所谓的劳动合同。拿什么给她看? 张修只回了两个字:【面谈。】 饶束又笑倒在车子后座。 饶束:【直接面谈?不好吧。万一我感觉这份工作不适合我呢?还是先看看合同吧】 他一手轻撑在门上, 正要进屋, 收到信息, 又停住了, 低头盯手机。 盯了几秒, 这次他没回复。 而是去更衣室随手勾了一顶遮阳帽, 戴上;顺便拿上皮夹,出门了。 张修再走出院门时,保安一见他戴着帽子, 就问:“要为你备车吗?先生。” “不需要, ”他说, “我散散步。” “好的,先生。”保安又在心里感叹,也许这个时代真的还有喜欢散步的少年吧。 转过街角,张修慢悠悠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而另一辆出租车上的饶束捧着手机,忍不住抖腿,因为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了,他还没有回复。 不会是他反悔了吧?不会是突然又不需要保姆了吧? 她抖着抖着腿,车子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而她还在低头紧紧盯着手机,时不时检查一下自己的网络信号。差一点就忍不住想主动再问他一下了。 出租车司机提醒,说已经到了书店了。饶束这才手忙脚乱地付完车费,然后下车,自己拖着那个超重又超废的行李箱,往街边的旧书店走去。 怎么还没回复呢?不会是她的上一条信息网络故障了,没发出去吧?她边走边纳闷。 “束哥!终于等到你啦!”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从书店门口跑到她面前,三下两下就把她手里的超重行李箱争过去了,“都怕你不来了。” “小团,”饶束大呼出一口气,双手叉腰,站在原地,以手扇风,说:“我说了我会六点之后才到的呀。” “我知道,我就是急。”男生把她的行李箱拿进书店。 “是不是很重?”饶束跟在他后边,问。 “不重,对我们男生来说当然不重啊。” 小团是个经常强调自身力大无穷的男生,尽管他看起来真不像个力大无穷的人,高高瘦瘦的。 “我觉得超重啊,我中午吃的东西全部消耗在这个箱子上面,”饶束语调欢快,“它的轮子还在半路掉了,当时我简直欲哭无泪你知道吗!” “那你怎么扛过来的?” “我拖过来的!不是扛过来的!” 小团说了句“佩服”,又问:“束哥你到底装了多少旧书进去?” “有价值的基本都装进去了。”饶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皱皱眉,语气却带笑:“里面有一些是书皮都遗失了的,我没给你分类,你暑假有空自己看着分吧。” “正好可以督促我把那些书全部读一遍是吧?”小团把行李箱靠在墙角,开玩笑说,“束哥你比我爸妈还烦啊。” 饶束故作冷漠地“哦”了一声,“我烦到你了,好,那我走了。” “别呀,我就开开玩笑的。” 两人说说笑笑,在书店里角落的茶几旁坐下来。 又是十分钟过去,饶束一边跟小团闲聊,一边全身心留意着手机上的whatsapp。可就是没有新信息进来。 小团把几盘小零食往她那边推了又推,可饶束一点都没吃。 “束哥,我们过段时间在广州是不是有线下互动分享会?” “啊?分享会?是啊……”她的双眼黏在手机屏幕上,“有的,我这两天再完善一下流程,然后通知你们。” “那你会不会到场啊?” “我吗?还不确定,到时候看看我离得近不近吧。” “你不待在广州啊?”小团把奶茶也往她面前再推了推。 “……还不知道哎,我也有可能会去深圳。” “束哥,”小团看她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便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哈?”饶束终于抬起头来了,愣了一下,立即笑了起来,“难道我走神走得这么明显啊?” “你一直在看手机。”在小团的印象中,束哥是从来不会在跟人说话的时候玩手机的。 “那我不看手机了,我看你吧!”饶束收起手机,一手撑在小茶几上,托着腮与他对视。 小团转头去看书架,有点手足无措地笑了笑。 饶束忽而又觉得自己混账了。她好像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犯下这种错误,虽然她本意不是这样。 “开玩笑啦,”她摸着额角,喝了口奶茶,舔舔唇,“哇你放了多少糖?甜得发腻了都。” “我看她们都喜欢越甜越好的。” “她们?谁们?” 小团说:“我学校那些女生啊。” “会留意女生了,”饶束端起白开水喝了两口,“早恋不好啊小团。” 这句话话音刚落,熟悉的手机通知声响了一下。 饶束赶紧摸出手机。 2 出租车上,张修懒洋洋地靠在后座,给那棵颇有得寸进尺之势的竹笋发完了一条信息。 张修:【你抬头看见的第一个建筑物是什么?】 饶束盯着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句,下意识抬头往玻璃窗外面看。 是一间卖安全门的店铺,好像新开张的,颜色很新很亮丽,在这片旧街区显得比较突出。 饶束:【卖安全门的新店】 这句话也是下意识回复的,回完了,她才想起来问原因。 饶束:【问这个干什么呀?你的合同还给不给我看?】 而张修这一次又很长时间没回复了。 当然,这个“很长时间”,只是饶束所感知到的,也就十来分钟吧。 “束哥,束哥?” “哈?!”她被吓了一跳,往后仰,靠在小竹椅的椅背,看着茶几对面的小团,“怎么啦?” 小团也被她这反应弄得愣了愣,“你好容易被吓到啊。” 她微微皱了眉,“走神了。以后不会这样。” 印象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饶束就总是经常性被一些完全吓不了人的东西吓到。她暗暗认定了这也是它的症状之一。 但些天她已经有很努力去克服了,怎么刚刚还是会那样呢? 车子从天桥下驶出,拐进老街。 天河员村山顶就这么一片,张修随便在信息门户查找一下,就知道有多少间经营安全门的店面。 以家乐福为圆心,再结合她离开的时间,算上可能需要的红绿灯时间,在特定范围内排除,很快就能确定她所说的那间店的具体位置。 当出租车在老街停下时,饶束还在一边留意着手机,一边询问小团的近况。 玻璃窗外,张修靠着后座,手里转着手机,看了一圈车窗外的建筑物。 安全门经营店的对面是一间旧书店,左上方是几栋并排的旧公寓,左下方是一些奶茶店和小吃店。 他下了车,从左上方的旧公寓开始,沿着老旧的街道往下走,然后推开了旧书店的门。 “暑假也不能太放纵自己了,你的钟友也是学生吗?” 还没走到里面,张修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竹笋的声音很好认,清清脆脆的,干净利落,而且她喜欢在句末提高音调,偏偏又是婉转着提高的,所以听起来有一种尾音上扬的感觉。 但什么是“钟友”?他把手机放进休闲裤兜里,往里走。 而在饶束问出那句话之后,小团就变得有些支支吾吾:“……对,是学生,上次在那个,嗯……海心沙互助活动中认识的。” 饶束凑前去,弯着眼睛小声笑着问:“女生啊?” 她说完这句话,眼角余光忽然有人入镜来。 她侧头去看。这次直接把手里的奶茶给他妈碰翻了。 “……”饶束表情复杂,立刻起身,避免被奶茶洒一身。 但她再怎么迅捷,衣服上也还是沾上了一滩奶茶。小团赶紧去拿工具清洁。 饶束站在那里,再次抬头去看那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你……” 她有点儿说不出话来,只能略瞪大了眼睛,用一种似惊似嗔的眼神瞪着他。 “面谈啊,”张修云淡风轻,“你不回去,我亲自来,满意吗?” “我……”饶束继续惊讶,又想到什么,反应过来,“难怪你刚刚问那个……不是,我也没说店名啊,这也能找过来?” 他挑眉,“是我的话,就能。” 小团挤在他俩中间清理茶几,好不容易寻到空隙了,终于问道:“束哥,你的衣服要不要擦一擦?” 饶束甚至有一种想立刻捂住小团的嘴巴的冲动!束哥,束你头!别叫我!! 但她肯定不能真这么做,她只说:“我回去清理就好了。” 说着,饶束瞄了一眼张修的神情,见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不理闲事的模样。 她又笑着对小团说:“这个是我朋友,我们等会儿还有事要做,那我先走啦。” 这句话语速略快。她边说边抽了两张纸巾擦手。 小团分别对他们两人笑了一下,很礼貌,没多问什么。 “好啊,谢谢束哥啦!我们等你的活动通知。” “行行行。”饶束压根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 听着小团的话,她头皮都有点儿发麻,不敢去看张修的眼睛了。 好在他也没当场问什么,只是站在旁边静静等待。 饶束又抽了两张纸巾,擦擦衣服,然后背起小背包,推着张修往外走,“走啦。” 被她这样半推着走了几步,张修加快脚步,不让她推。比她先一步走出了书店。 “你的行李呢?”他站在门外问。 饶束推开书店门,装傻,“行李?那个,在这儿啊。” 她反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背包,仰头对他笑。 张修看着她,没立刻说什么。 他刚刚注意到靠在书店墙角的那个行李箱了。 “怎么啦?”饶束笑眯眯,双手拽着背包肩带,“不想面谈了吗?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我一定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少年保姆。” “……”他很少有机会听到别人在他面前如此大言不惭。 她则继续笑眯眯,“所以我们快点找个地方,速战速决,走完合同流程吧!” “事实上,”张修转身走下台阶,“我更想知道,你的行李箱里装了什么?” “啊?”饶束扯起来简直可以无视常理,她说,“我把行李箱寄回家里啦。自从你给我发信息、挽留我那一刻开始,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了个物流点,寄走了行李。” 他懒得揭穿她,嗤笑一声,“那你的效率还挺高?” “是啊,我们这种天下无双的保姆,效率都很高的!” “……” 这他妈合同还没签,她就口口声声、明里暗里坚定地表明自己是个好保姆…不,张修蹙了蹙眉,为什么他也要跟着她的思维走,把这份工作定义为“保姆”? 打开车门的时候,张修问:“你以前有过职业照顾人的经验?” “好像没有。” “好像?” 饶束与他同时关上后座车门,她想了想,转头看着他,问:“好像照顾过自己,算吗?” 张修也看着她。她身上那种让他忍不住想了解更多的气质又流露出来了。 过了几秒,他移开目光,语气轻淡:“应该算吧。” 饶束也学着他上一句的语气,反问:“应该?” 他没回话,只是抿唇笑了一下。 3 好像,和,应该。 都不是完全的肯定。 我们都没好好照顾过自己,是这样吗? 那以后呢? 第30章 1 两人在回去路上顺便找了间中餐厅, 面对面坐在独间里等待上菜。 饶束把她的小背包放在座位的角落里,双手放在桌面上,笑着看他。 “你刚刚是不是点了罗宋汤啊?” “桌面不干净。” “哈?”她后知后觉, 低头看自己那交叠着放在桌面上的小臂,又用指尖摸了摸桌布,“很干净啊, 你怎么这么讲究呢?” “这是卫生常识。” “哦,是吗?”饶束不依不饶,“那你刚刚到底是不是点了罗宋汤?” “为什么一定要我现在回答你?”张修抬眸看她,“待会不就知道了吗?” “我好奇嘛。”她倒了杯温白开,小声抱怨:“这里怎么不提供冰镇果汁呢?怪想喝的……” “喜欢喝冷的东西?”他随口问了一句。 “夏天呀, 不喝冷的, 难道我要喝烫的啊?” 他垂下眼睑, “那冬天呢?” “冬天啊, ”饶束托着腮想了想,“冬天我喜欢喝芋头汤,很香的。” “你自己会做吗?” “嗯……目前还不会,”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我很快就能学会了!我很有厨艺天赋的,你相信吗!” 他笑, “夸海口谁都会。等你真正熬出一锅汤之后再来宣扬自己很有厨艺天赋也不迟。” “提前宣布一下, 比较有底气嘛。” 正说完, 服务员就送菜上来了。饶束急着确认他点的到底是不是罗宋汤, 便探着脖子往前看。 “哎?为什么你的汤这么素?看起来就是一锅西红柿汤啊。” “不是的, ”服务员微笑着解释,“是这位顾客要求了要按照特殊的食材比例来上菜。” “哦……这样啊。”饶束眉开眼笑。 其实她很想知道他说的具体食材比例是怎样的,该不会是九十九颗小番茄搭配一颗土豆煮成的素菜汤吧。 服务员上好菜后,饶束一手拿着汤碗,一手拿着汤勺,站在餐桌前,弯着腰盛汤。 “那个……”她皱眉,捞了又捞,终于问出口,“怎么没有肉呢?” 张修摊开餐巾,“你可以不喝这道汤。” “可我也想尝尝呀。”但怎么连一片肉都没有呢?罗宋汤不是有肉的吗? “我认为你不会喜欢这种汤。”他看着她说。 饶束看了他一眼,笑着还嘴:“你以为,你认为的就是正确的啊?” 他轻“嗯”一声,“你方才不是嫌弃了它没有肉么?” “我那只是疑惑好嘛!” 他把十指交叉着搁在下巴处,“我建议你先尝一口。” “行吧。”饶束点着头,用小调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不到两秒,她整张脸都变成皱巴巴的了,五官极尽所能纠结在一起。 “我的天呐!!”她扔下调羹,端起温白开就是大口猛灌,直到她觉得自己的舌根恢复了其他味觉。 张修低下头笑,下巴抵在手背,轻轻搁着。 饶束放下水杯,“朋友,不得不说,我刚被你这道汤酸入灵魂了!我真是……” “所以我建议你先尝一点点。一般人都受不了这种程度的酸。”他说着,抬抬下巴,指示她给自己盛汤,“我要小半碗,多点番茄。” 饶束没想太多,下意识就伸手拿过他的汤碗,边帮他盛汤,边问:“你这汤好像也没有放柠檬啊,怎么酸得如此销魂?” 张修没接话,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汤碗放在他面前。 “好啦,你喝吧。”饶束坐下去,眼睛却还盯着他看。 她想看看他喝下那个汤,会有怎样的表情。 但他就是不喝汤,只是捏着调羹,把汤碗里的番茄块捞出来,放在旁边的餐盘里,然后擦了擦手,开始吃他面前的另一碟菜。 好一会儿过去,张修估摸着他的番茄块大约变凉了。 “盯着别人看,是不会变饱的。”他说。 “……”饶束收回视线,悄悄翻了个白眼。 见他又动手开始吃那些被晾在旁边的番茄块,她忍不住问:“你这个吃法……有什么相关说法吗?” “你想要它有什么相关说法?”他头都没抬。 “就,肯定是有说法,你才这样吃的啊。”饶束从来没见过谁把罗宋汤里的番茄块捞起来放凉了再吃的。 “没说法,”张修垂着眸笑了一下,“个人偏好而已。” “哦……是因为这样比较好吃吗?这样就没那么酸了吗?” 他没答,过了几秒才说:“食不言,寝不语。” “好吧……” 2 离开餐厅后,计程车上。 饶束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遍。 “张修,你有没有过……”她停顿了一下,神情为难,“就那种,把自己的手机遗忘在餐厅的经历啊?” “……” 车子掉头,开了一阵,再度停在中餐厅门口。 下车前,饶束把自己的背包翻了一遍。 “张修,你有没有过……”她忍着笑,双眼弯起来,不太好意思地说下去,“突然发现……” “行了,”他打断她的话,直接跟司机说,“麻烦掉头,继续往原地址开。” 饶束摸着额角,在后座笑得死去活来。 “哎呀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忘了检查一遍自己的背包,原来我的手机就在里面哎。” 张修懒得搭理她,略低着头看手机。 “对了,以后你家里,是不是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啊?”饶束很在意这个问题。 “嗯。”他依然看手机。 “真奇妙啊,我还没有体验过两人一起住的感觉。” “上次在北京酒店,与你住在一起的人难道是鬼?”他语调随意地反问。 饶束理所当然道:“酒店跟家里总归是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 “酒店就只是一个供人过夜的地方啊。但是家的话……”她思索着,紧皱着眉。 她发现自己竟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说辞。 “家,”张修抬头,看她,“怎么?” 饶束还是皱眉,“家应该,不止是一个仅仅供人落脚的地方吧……” 她不太确定。她低头盯着某一个地方发呆,尽量不让人看出来她在发呆。 “酒店和家的本质都是一种让人获得安全感的睡眠的地方。”张修收回目光,继续看自己的手机。 “也许吧。”饶束笑了笑,有点恍然。 3 那么多客房,她全都不要,偏偏挑中了与他卧室正对面的那一间。 “就这里了!”饶束双手叉腰,很满意自己的选择。 “随便。”张修并没有多理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尔后拿出几个遥控器,扔到她的卧室,说:“空调遥控器。” 饶束“哦”了一声,“那也用不着几个吧。” “因为我不想让它们堆在我卧室里。”他每次都感到郁闷,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遥控器,全堆在他的卧室,却没有一个是与他卧室里的空调匹配的。 “我们,”饶束清了清嗓子,“今晚,是不是要签合同啊?” 他“嗯”了一声,走出她的卧室。 走到门口,他又转身问:“你真的没有别的行李了?” “行李?”饶束眨眨眼,“没啦。” 张修干脆倚着门框,问出他思考了一路都没思考出来的问题:“‘钟友’是什么物种?” 饶束差点喷了出来,“啥??!” “我自认为当时没有听错。”他双手插兜,换了个方式问:“‘钟友’,代表什么?” 她目光游移,“就,一种,嗯,充当我们生活中的闹钟的人。” 张修蹙起眉尖,“闹钟?” “嗯……”饶束眼珠四转,试图找到一个最中性化的形容,“就是相当于一个闹钟啊,每天在特定的时间点,提醒你应该做什么啦,这样子的。” 他垂下眼眸,点点头,“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你,”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你真是这么觉得?挺有意思?” 张修轻“嗯”着点了点下巴,“至少我此前从未听过这么一种称谓。” “哦。”干巴巴的一声,饶束小声:“我还以为你是觉得这种朋友类型挺有意思的呢。” 他又“嗯”了一声,“我刚想补充这一点。” “哈?”她的双眼立刻变得亮晶晶,“真的啊?” 张修与她平静对视几秒。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他略带笑意地问,“我还没体验过所谓的‘钟友’。” “什么?!”饶束瞪大双眼,不可置信,“我们?做一对钟友?” 他直起身,转身往卧室门外走,随口说:“今晚对一下各自的时间表。” 他走出了她的卧室,门口空无一人。 饶束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突然用双手拍自己的脸颊。 他……知不知道,‘钟友’的真正含义,是,两个无法做正常人的人,从今往后要成为朋友。 4 距离上一次跟爸爸讲电话,已经快半个月了。 上次,饶束差点忘了父亲节,当天十一点多才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今天是爸爸打过来的,她刚从浴室出来就听见了自己的手机铃声。 父女俩的对话模式一如既往地令双方无语,仿佛只有硬着头皮才能说下去一般,稀松,表面,浅短。但都在努力延长对话时间。 最后饶束说:“今天是父亲节呀!祝你节日快乐喔!” 电话另一端,她爸爸明显很开心,但又有点别扭,随便嗯嗯呃呃几句,很快就挂了电话。 饶束觉得好好笑,原来大人们也会害羞的吗? 她以前一直以为,大人们从来不会害羞,大人们总是用成熟又稳重的面孔教导小孩子。 饶束跟爸爸的感情,是在高三那年建立起来的,也许蓄存良久,但偏偏就是要等到某一个诛心的夜晚,突然爆发,然后她才意识到爸爸这个人有多珍贵。 父亲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不是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一个与至亲聊天的机会? 饶束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更想研究一下,这个空调为什么毫无动静?好热的啊。 5 “操!你给我期末试题做什么?” 张修停下擦头发的动作,桃花眼瞪着电脑屏幕小窗口的吴文。 吴文摊手,“不是你让我去拿试题的吗?” “靠,我是让你把各年试题组的档案调出来,我有让你直接拿今年试题吗?” “顺手。”吴文耸耸肩,“再说了,今年的试题怎么也比往年的试题组资料来得有用吧。” “肤浅。” 张修扔下这么一句,就开始埋头整理他发过来的文档。 吴文执着追问:“我怎么就肤浅了?” 他眼都没抬,“我可以从往年试题组合集总结出各位教授的命题规律,这比顶风作案盗取今年试题轻松多了。” 吴文没耐心解构他的意思,只是反问:“总之就是你不屑于作弊是吧?” “……” “那你还让我黑进去做什么?” “……” “有时候我真觉得张你这货心口不一。” “事实上,吴文,我想请你闭嘴。” “也行吧。” 两人侧脸相对,各自对着电脑忙自己事情,却又在另两台电脑里窥见各自的侧颜。 “哇哦!”吴文在不经意间往他身后一瞥,“张,你家怎么还有个女生?” “嗯?”张修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尔后淡定,“我认为我们可以结束本次通话了。”张修语调冷静,无视吴文的抗议,直接合上了电脑。 第31章 1 “那个房间里的空调,我捣腾了好久, 然后……” 饶束抓着遥控器, 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 而张修坐在沙发上, 转身看着她,等了几秒,没等到她的下一句话。 “成年人是不是应该一次性把话说完比较好?”他上回明明跟她提过这个问题了。 然而饶束听完他这句话,却脱口而出:“切!你也没成年呐, 我又不是在跟成年人对话。” “这是重点么?”他稍抬下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空调怎么了?” “你的空调,它……”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遥控器, 清了清嗓子, “就是吧……嗯……” 沙发里的人直接站起身, 往楼梯口这边走来了。看起来是要上楼去检查。 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 饶束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其实我可以不用空调的!我不怕热,我比较怕冷。”她说。 而张修只是“嗯”了一声, 没理她,踩着楼梯上去了。 饶束跟在他身后,默默往上爬,同时默默在心里嘀咕:所以我刚刚为什么要下楼来问他啊?早知道他要上去看,我还不如去问院门口的保安呢。 二楼, 站在卧室门口, 看见地上七零八落的空调, 张修只想知道她之前是怎样做到的, 把原本好好的空调折腾成这样。 “你想主动提供解释吗?”他侧身,挑着眉问她。 饶束用手指摩挲着空调遥控器,“当时就,你这个遥控器用不了,我就想检查一下它是不是哪里开关没开什么的,就……” 她清嗓子,不太愿意还原当时的场景。她伸手指着旁边的单人高脚凳,“我从二楼小厅搬了那张凳子,就站上去开始检查空调,从——” “然后你把整个空调从墙上拆下来了?”他打断她的话。 “哈?我没有啊!”饶束摇头,“我没那么暴力的!也没那么大力气。” 张修挑眉,“于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并且还没有砸到你?” “唉,这个嘛,”她摸着额角四处看,转移视线,“就是呢,如果我说我检查完之后,搬着凳子往外走……啪!!!” “靠。”他被她毫无预兆突然拔高的仿声词吓了一下。 “对,就是这样的效果,”饶束笑着说,“当时就是这么突然,我走着走着,就听到空调摔下来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张修看着她,“总而言之就是你把好好的空调整垮了并且还巧妙地避开了它掉落的时间,对么?” “……对。”这个字真是说得十分艰难了。 “找物业。”他转身往外走,下楼。 饶束“哦”了一声,把高脚凳搬回小厅里。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就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是一张名片,***物业管理有限公司。 饶束:“哦!!” 他就不能自己打一下电话吗!明明在同一个房子里还要发信息吗!不能直接喊话吗! 饶束蹬蹬蹬踩着楼梯跑下去,却见他已经挂上耳麦了,坐在沙发里,正对着电脑浏览文档。 她顿时也不好意思上前去打扰他了。 但他真的很懒啊,这样不好吧?要照顾一个这么懒的人,饶束心里有点儿虚。 2 夜渐深,两间卧室,两种灯光。 张修喜欢橘黄色的光线,独自在卧室的时候,他总是只亮起两盏橘黄色的壁灯,有时候会直到天亮才关。 而对面的卧室,则是明亮的白色灯光。她连卧室门都没关,去浴室冲凉了。 来到广州后,他还没试过与容嬷嬷以外的人,这样近距离地在一起生活过。 他想起容嬷嬷,便放下手里的书,去查收了一遍手机邮箱。上面果然有凯尔发来的最新邮件。 邮件里有照片也有音频,照片上的容嬷嬷看起来还是那么傻气。 他笑了一下,退出邮箱,放下手机,继续拿起书,屈着腿靠着床看书。 《赎罪》。 这一年,他把英国小说《赎罪》作为自己的睡前读物之一。 面对深重、粘稠而宏大的痛苦往事,人们似乎总是倾向于自欺欺人。更有甚者,会在潜意识里选择更改自己的记忆。 姐姐塞西莉亚和罗比在故事里复活,在故事里生活,在故事里获得幸福。 可当妹妹布里奥妮回到现实,她不得不承认,塞西莉亚和罗比早已死去,他们在死前都没能再见一面。 故事的脚本是真实的,回忆和过往就摆在那里,谁都不能否认。 但故事的后续是虚构的,犯了错的人的确犯了错,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良久,她改写残忍的结局,她创造美好的价值,她独自面对赎罪的深渊。 虚与实之间,罪孽在不在? 布里奥妮说这是最好的价值输出方式。的确,一个美满的结局,谁不喜欢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可张修不那么认为。 换成是他,他会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面对真实,唯有如此,才能将自己彻底解救出来。 所以他非常喜欢最后一部分,布里奥妮亲口说出的那一句:那一年我从未见过他们。 看故事的人,大多向往美好;写故事的人,独自吞咽痛苦。 直到她的痛苦完全暴露,众人才幡然发现:原来她赎罪已久,最后只剩下独白。 “你睡了吗?” 清脆脆的声音从房门缝隙传进来,伴随着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静思。 “我可以进去吗?”她又问了一句。 张修再次放下他的睡前读物,“进来。” 门被推开了,她的淡绿色居家拖鞋最先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饶束端着一杯挺满的柠檬汁,脚步格外小心,一点一点往他的床边挪过去。 “哎,我就是,榨得有点儿多,然后我又喝不下这种酸溜溜的东西。” 他懒得说她蠢了,就不能舍弃掉一些吗?非要全部装进杯子里? 等她走近前的时候,他问:“为什么要给我做果汁?” “嗯?”饶束没敢抬头,依然小心翼翼地盯着手里的玻璃杯,生怕自己把它洒了出来。 “就,上次在酒店,我发现你睡前会喝一杯果汁。” 张修伸出手,长指微蜷,是一个准备握住玻璃杯的手势。 他没说什么,本来,今晚吃了罗宋汤里的番茄,应当不适宜再喝这么酸的柠檬汁了。 双手捧着果汁,饶束很小心很小心地把杯子交给他,松手的同时,她大呼一口气,“我就老觉得这东西会被我洒出来。” “那你还挺不容易的。”他抿着唇笑了一下。 “是啊,我们这种称职的保姆,通常都很不容易的。”饶束在说话的时候,顺便瞄了一眼他放在枕边的书。 封面是英文字体,不,那应该就是一本英文读物。 而他正咬着吸管,垂眸喝着柠檬果汁,他感觉她给果汁加水了… 饶束又瞄了一眼他的书,终于确认无误后,指着书,笑着问:“你看过改编自这本书的电影吗?” “嗯?”他放开吸管,转头,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没。” “哦,”饶束又问,“我上学期偶然间看到那部电影,然后才去找原版小说来看。” 张修轻声应着“嗯”,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果汁上面了,他仍怀疑她加了水… “对了,那你想去看看那部电影嘛?”饶束觉得他是比较喜欢欣赏文艺片的男生,单从他身上的气质来看的话。 但是张修却摇了摇头,“没兴趣。” “啊?”她眨眼,“没兴趣?这跟你的气质不符啊……” 她最后一句话是很小声说出来的,可毫无疑问,他一定听见了。 “在你看来,我的气质属于哪一类?”张修垂着眸,漫不经心地问,“或者说,哪几类?” “嗯……”饶束沉吟了一会儿,“真的要我回答这种问题嘛?这种问题的答案可是很主观的哦。” “我不介意。” “好吧,那我说啦,”她随意靠着他床边的矮柜,“你的气质,就,挺文艺的,沉郁,也很干净,但又有点儿让人看不透。” 他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干净’去形容一个人的气质。” “不行么?”饶束不服气了,“气质干净的某某某,这不是写作的时候经常会用到的吗?” “你就是这样写作的?”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善辩的饶束却没有立刻接话。 卧室安静下来,张修抬头去看她,见她低着头,正在用指尖划着他的矮柜桌面。 “我不写作。”她说。 他把玻璃杯放在矮柜上,“这个时代,念大学的人不用写作?” “哈?”饶束转头看他,卡了几秒,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我们对于‘写作’的观念是不一样的。” 他挑挑眉,“也许。” “对了,那你,”她再看了一眼他枕边的书,“……真的对《赎罪》这个电影没有兴趣嘛?” “怎么,”张修往后仰,靠在床头,笑得慵懒,“你想约我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我没这么说呀!”她否认,“我只是觉得,那部电影真的挺有意义的,很值得一看。” 她又急着补充道:“再说了,我都已经看过啦!干嘛还要和你看第二遍?” 他笑,“我不会在阅读完原著之前先去欣赏改编的影视剧。” “哦,这样啊。”饶束低下头,皱皱眉。 跟喜欢的人分享自己喜欢的电影,本来是很浪漫又很美好的一件事。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这么严肃了咧? “不过…” “嗯?什么?”她一听见他的声音,又立即抬起头看着他。 “如果…”张修偏着头,桃花眼轻眨,“你肯跟我一起坐在影视房再看一遍,我就会去看。” “哈?”饶束“啪”地一下,右手拍在自己的心口处,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她捂着心口,再度确认:“你是在约我看电影吗?” 第32章 1 他去学校参加期末测试期间, 饶束去书店买了一大堆菜谱回来。 家常菜、川菜、粤菜、法式料理、日式料理、意式料理……她几乎把当今世界上现存的所有主要菜系和菜式的食谱都买了回来, 堆满了一整个橱格。 第一天, 饶束兴致勃勃地对着菜谱,研究出一道传说中的芙蓉虾和一道椰汁冰糖燕窝。 中午时分,张修从学校回来, 尾指勾着棒球帽, 一进到玄关就闻到了一种相当复杂的气味。 他一手撑着墙壁, 边换鞋边思考这弥漫在空气里的气味到底是什么。 有椰子香味,有海鲜气味, 有煎蛋味儿,还有其他的什么, 混在一起, 闻起来令人有点头晕。 难道是…厨房爆炸了? 他边往厨房那边走去, 边抬手摘下耳机。然后就听见了某人的歌声, 从厨房里面欢快地往外飘。 …「blow a kiss/ fire a gun」 「all we need is somebody to lean on」 「blow a kiss/ fire a gun」 「we need someone to lean on」 「blow a kiss/ fire a gun」 「all we need is somebody to lean on」… “……” 操,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型驱魔现场? 张修忍不了了,屈指,在厨房门上敲了两下。 “我认为我有必要让你知道我回来了。” “哈?”饶束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玻璃汤锅盖。 “你回来啦,那就再等一会儿啦,”她眉眼弯弯, “还有一个汤, 很快就好了。” “我的意思是, ”张修歪着身子靠在厨房门框上,双手插兜,“当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你的歌声,可以适当收敛一下。” “我的歌声怎么啦?”饶束不服气了,“荼毒到你了么?我感觉很不错啊。” 他定定看了她两秒,站直身,“行,那把厨房门关上。” 他说完就转身,顺手拉上了厨房门。 “凭什么呢!喂!”饶束想跑过去阻止他关门,但是身后的汤却又快好了,她要顾着汤,只得作罢。 餐厅房,张修站在餐桌前,目光定格,俯视着桌上的两道菜,睫毛轻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他妈该如何避开这顿午餐呢? “汤来啦!”她的声音又从厨房里跑出来了。 她用干布端着汤锅,一脸喜气洋洋,“你快去洗手吧,可以吃饭啦!” “……” 平生他第一次不愿意在餐前洗手,因为,这样就可以拖延时间了。 “你还傻站着干嘛呀?”饶束连餐具都摆好了,回头一看,他还站在餐桌前,盯着桌上的食物看得入神。 “是不是觉得我很有厨艺天赋啊?”她笑着问,“我跟你说,那些个菜谱我也就只看了一遍吧,全靠领悟!” “……” 张修真是不忍心打击这棵自信心膨胀上天的竹笋。 “哎,你是不是还要我给你拉开餐椅啊?”饶束擦干净手,推了他一下,让他坐下。 “做什么?别推。”他闪开,侧身,对她说:“你先坐下,吃一下,让我看看效果如何。” “啊?这还要什么效果?不就是吃午餐吗?很简单的一件事啊。”饶束连餐椅都给他拉开了。 她冲他眨眨眼,说:“快啊,吃完了你就可以去复习啦!” 张修坚持,“你先吃。” 他就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棵竹笋的厨艺可能跟他的不相上下… 饶束劝不动他,便只好自己先坐下,“那我要动筷子啦!” 芙蓉虾,金黄色泽…带点焦黑… 张修微眯了眼,看她夹起一只虾,放进嘴里。 说实话,那一刻,他为她的口腔感到遗憾…想想这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这样的食物放进自己的口腔啊… 果不其然。吃着芙蓉虾的那个人,突然静止了,一动不动了。 张修稍微俯身,问:“感觉如何?” 饶束仿佛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座位上一样,双目也放空,手上的筷子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固定着。 “好吃到令你说不出口了?”他忍着笑问。 饶束用了十几秒消化这只虾的恐怖味道,又用了十几秒消化这道菜是她亲手做的这一事实。 “事实上,”旁边的他幸灾乐祸,直起身,说,“这些菜看起来倒没太大问题,但气味是无法骗过我的。你做菜的时候从来不顾及菜的味道么?” 饶束终于恢复了动态,低下头,把嘴里的东西吐进空碗里,尔后立刻起身冲进洗手间。 张修站在原地笑得扶住餐椅。 完了,两个不会烹饪的人要一起生活一个暑假,也不知道今后会走上哪条道路。 是成功瘦身?还是渐渐饿死? 2 半小时之后,两人把一份披萨解决得差不多了,他喝着果醋,她边喝果汁还边吃着小吃盒子。 “张修。” “嗯。” “以后我们是不是都要这样?” “怎样?” “就,每天吃外卖,这样子啊。” 他笑了一下,“那我聘你来做什么?嗯?” “啊……”饶束眨眨眼,“你的意思是,你还愿意相信我的厨艺呀?” “对别人多一份信任,并不会让我死去。” “呸!!”她条件反射。尔后又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使劲摇着头,声音从指缝里跑出来,“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帮你冲淡你那句话的不吉利,不能随便说死不死的,知不知道!” 牙关放开吸管,张修抬眸看她,“你很怕死?” “也不是。” “那你紧张什么?” “因为我怕你死。” 他轻点下巴,却没说什么。只是用纸巾擦了擦指尖,然后起身离开了餐桌。 饶束看着他走出餐厅房,他脑后的短发细碎又服帖,不会翘起,不会凌乱,一定是发质很柔软的人吧。 她继续坐在桌前解决午餐,其实,她不太好意思说,吃外卖比吃她自己做的东西幸福多了…… 为什么她就不会煮东西呢? 为什么,学什么都很快的饶束,却偏偏学不会煮东西这么一件简单的事? 现在她有了一个要照顾的人,有没有可能,就能学会煮东西了? 她不知道。 3 下午两点整,闹钟把饶束叫醒。 她立即摸到手机,给张修发了条信息。 饶束:【快点起床!去学校!参加考试!】 下车后,已经走到了校门的张修看到她这条信息,甚至想直接不理会。 但为了避免她继续犯蠢,他还是动了动指尖,直接给她发了个定位。 饶束:【哦!!原来你已经去到啦,那就好好考试吧,加油哦。我再睡一会儿】 张修:【……】 省略号是什么意思呢?她假装没想明白,继续抱着被子睡午觉。 眯了一会儿,想着他的学校,她睡不着,闭着眼睛在发呆。 那些时日仿若逝去已久,记忆却仍然残留在她的脑海,只要触动一个开关,就能启开一切血淋淋的画面。 她也只能像现在这样,闭着眼睛装死,直到这片空白和血色从她脑中淡去,尔后才能缓缓回归正常生活。 起床后,站在洗手间用清水洗脸,洗完再看镜子。 饶束突然发现,或许她可以试着留一下长发,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留过长发。 那,他是喜欢长发头的女生呢,还是喜欢短头发的女生呢? 4 张修期末测试结束那一天,本来,对他而言并非是特殊的一天,可饶束却提前激动了很久。 她甚至跑去他校门口接他,还带了他最喜欢喝的柠檬果醋。 校门口全是往外走的学生和往外开的车辆,校园执勤人员在维持着秩序。 人太多了,饶束有点眼花,她记得他的考试时间表写着,下午五点结束最后一科。 可现在已经五点二十分了,他怎么还没出现呢? 司机把车停在校外树荫下,所以张修一定是步行出来的。 饶束极尽所能地分辨着人群中的那些身影。 白色t裇,黑色衬衣,黑色九分裤,他的搭配总是简约到极致,同时把自身的气质凸显到极致。 她把手举高,来回挥动。 但他无动于衷,棒球帽下的眉眼依然模糊不清,好似没看到她一般。 饶束干脆自个儿往他那边走过去,穿越来来往往的人群。 “你的眼神儿不好啊,”她迎上去,笑着说,“我朝你挥手挥了很久了,你怎么就是没看见呢?” 而他微蹙了眉,“你跑来做什么?” “当然是,庆祝你考完试啦!”她把手里的玻璃瓶装果醋塞给他,“这个,给你。” 长指搭在瓶身,已经不太凉了,也许是被她握了太久的缘故。张修没说什么,只是把果醋接了过来。 “唉,”饶束叹了口气,“今晚我们可能又要吃外卖了。” “在外面用完晚餐再回去。” “真的啊?”她双眼亮晶晶的,“那也好,换个环境。” 张修笑了一下,“惭愧吗?” “什么?”她假装没听懂。 “一个不会做饭的保姆。”他直接点明。 “哎,”饶束试图模糊重点,“又不是全天下的保姆都会做饭,你说是吧?” “我说,不是。” “……” 这家伙真的是!一点都不给人面子的!太讨厌了!而且,好像他自己也不会做饭吧! 两人并排走,从校门口走向对面街道的林荫道。 可还没等他们穿越街道,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饶束!饶束!”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女生的声音。 饶束不敢回头,她拉起张修的手,也不管他嫌不嫌弃,拉着他就跑。 第33章 1 “被注射兴奋·剂了?”张修反过来拽住她的手臂, 让她停下。 他一拽, 饶束就跑不动了,只能被迫与他速度一致地走着。 她低下头,拼命在心里祈盼两件事:一,后面那个人别再叫她了;二, 张修刚刚没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但显然没用,张修的问话和后面那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方才有人叫你, 是我听错了吗?” “饶束!饶束你等一下!” 她感到头皮发麻。而张修转身去看了一眼。 “是在叫你。”他说。 饶束“嗯”了一声,停在原地, 不动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好的东西总在她快乐的时候突然跑出来? 为什么命运总是在最后一秒抓住她?提着她的后领,回到悬崖, 面对深不可见的过往。 它说:向下看, 下去吧下去吧,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抱歉, 我是不会下去的。” 饶束轻声呢喃, 双眼有点空。 “你说什么?”张修在她旁边问,“如果你……” “没有!”她如梦初醒, 打断他的问话,“我没说什么, 我……” “饶束, ”那个喊她的女生终于追到他们这边来了, 她一把抓住饶束的手臂, “我知道是你。” 饶束僵直了一会儿, 尔后才转过身来, 拂开她的手,说:“是我。”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聊吗?”女生紧紧盯着她,仿佛随时准备再拉住她,生怕她又跑了一般。 饶束皱眉,“有什么好聊的?” “你认为没什么好聊的?”女生脸上的神色简直接近于冷笑了。 饶束飞速看了一眼旁边的张修,眉头紧锁,然后边走边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我很忙。” “你很忙?你很忙为什么还有时间纠缠他?你知不知道他这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我也没必要知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跟我说清楚吗?” …… 她们的声音渐渐远去,被校门口的其他声音淹没掉。 张修看着她们的背影,再转头看看车子所在的位置。 饶束选择了一个偏离车子的方向。有意避开了他。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见她们已经走到对面便利店的侧边空地了。 他抿抿唇,走向车子,打开后座车门,上了车。 2 “饶束,你真的不想跟我解释一下吗?” “我凭什么要跟你解释?郑琳,这些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便利店外,她们两人好像把空气劈开了一个独立的隔层一样,周围人来人往都与她们无关。 郑琳抱着一叠书,一头黑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明明是个外表温柔的女生,说话的神情却总带着一丝丝冷笑。 “你觉得跟我没关系,那你就不要再去打扰池轩了好吗?”郑琳又在笑。 那是一种让饶束感到很不舒服的笑,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再去打扰你们任何人。” “是吗?”郑琳朝她走近,“你上次在电话里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饶束下意识往后退,“那是因为你先挑衅我。” “不,”郑琳逼近她,“你说找不找他是你的自由,这难道不是……你还会继续打扰他的意思吗?” “那你看我有这么做吗?”饶束不退了,就站在那里,抬眼瞪着她。 “谁知道你有没有呢?”郑琳比她高一点,几乎是以俯视的角度在看她,“你撒的谎已经够多了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用成熟的方式解决问题吗?” 饶束抿紧唇线,没说话。 她逆光站着,脑侧翘起的短发被下午的阳光染成淡金色。 “真的,要断就断干净点吧,明明也是你先喜欢上别人的,又还拖泥带水的干什么?”郑琳显然是憋了很多话。 而饶束听到她这么说,只觉得呼吸有点不畅,她盯着郑琳的脸,“你说什么?池轩跟你说了什么?” “难道不是吗?负心的人是你吧,劈腿之后又回来找他,这种做法挺婊的。” 饶束看着郑琳的唇一动一动,但她自己却凝固了。她真讨厌这些词眼。但她好像无法反驳。 多狗血的情节,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时至今日,饶束也没能想明白这些问题。 她机械地抬起脚步,撞开郑琳,脑袋嗡嗡作响,只知道自己要走到树荫下的车子那边。 但是郑琳又拉住了她的手臂,“饶束,你别想又这样算了。” “那你他妈还想我怎么做!”她甩开郑琳的手,一并把郑琳抱着的那叠书也甩掉了,散落在街上,引来行人的注目。 透过车窗,张修也看见了她们那边的动静。 桃花眼静静凝眸,他的手里转着薄薄的手机。 饶束努力控制自己,那么多事情,瞬间堵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又在做错事。 “我说了不会再打扰你们,你也不要再揪着我不放。”她皱紧眉说完,转身,快步往车子那边跑去。 她的背影在郑琳看来,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郑琳冷笑了一下,蹲下去捡书。 3 后座车门被她拉开,很快又“砰”地一声关上,她坐在他旁边。 新来的司机很会看情况,默默地启动引擎,黑色车子从人流车流密集的校门口驶离。 张修慢悠悠地咬着吸管喝果醋,指尖沾了一些凝在玻璃瓶身上的水珠。 饶束坐得端端正正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掌心向上,手指自然蜷缩着,有点奇怪的姿势。 车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细微的车子行驶的声音。 一瓶柠檬果醋被他喝得差不多了,他留了些,没有喝完。 他总是习惯不把饮料全部喝完,但却会把冰淇淋挖得一干二净。 “下次别兑白开水,”张修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能分辨出来。” “……” 饶束突然笑了出来。他这个话题来得真是时候。 “我是……”她一开口说话,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哽咽。 她使劲清了清嗓子,尔后才继续说:“我是觉得,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成天喝那么酸的东西,胃会受不了的吧。” “于是你觉得年纪小跟喝什么也有关系?”他略感不可思议地反问。 “肯定有啊,”饶束转头去看他,“对了,你是不是,胃有毛病?” “每个人的胃都会生病,迟或早而已。”他依然答得很敷衍。 车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过去,张修的长指在玻璃瓶身上轻轻敲打。 “那不是你的朋友?”他看着正前方的车窗玻璃。 “什么?”饶束眨眨眼,又摸摸额角,目光飘移不定,“你说刚刚那个啊?” “不然?” “嗯……是我以前一个朋友的朋友。” 他轻点下巴,“那个接近于 ex 的朋友?” “……”饶束又被他的用词噎到了,有点郁闷地小声嘀咕:“反正就是,过去了……” “高中时候认识的?”张修几乎不用脑子就能推测出来。 “嗯,是,”她很不自在,“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呀?” 而他只是轻笑一声,“想问就问。” “哦!”饶束瞪他,“那我不答了!” 张修挑挑眉,没再问,把手里剩了一点果醋的玻璃瓶递给她。 “哎你怎么这么懒呢!”她边抱怨边接过来,“你这样子,以后谁敢嫁给你啊?” 他又笑,“我注孤生。” 饶束愣了愣,“哎呀那还是算了,应该还是有人愿意嫁给你的吧,毕竟……” “毕竟这么帅。”他打断她的话。 “……” 第34章 1 夜晚, 整栋宅院的灯光都熄掉了,只剩下外院的大灯, 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二楼的家庭影视房里,两人坐在长沙发上。 整体偏暗的光线,绝佳的隔音效果,使得屏幕上的画面被凸显得鲜活如斯。 饶束抱着一罐姜糖, 大理石桌上还放着几瓶酸奶,她窝在沙发上,即,窝在他旁边。 而张修只是坐姿比平时随意了一点, 双腿交叠着架在大理石桌上,身前铺着一块洁白的餐巾。 他半躺在沙发里, 一手端着一盒冰淇淋, 另一只手时不时挖一下冰淇淋。 影片开头不久有一场鼓点密集的书房亲密戏,那种压抑又紧张的触碰, 从屏幕里溢出来, 铺陈在整个影视房。 饶束多少有点坐立不安, 总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瞄旁边的张修。 但是他漫不经心地挖着冰淇淋, 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尴尬之感。 饶束的目光在屏幕和张修之间来回飘,但就是无法做到他那般坦然。只能局促不安又拼命装作镇定地看完这场亲密戏。 “没了。”他突然说了一句。 “嗯?什么?”饶束转过头,面前就是他递过来的空的冰淇淋盒。 张修的视线驻留在屏幕上, 吩咐她:“帮我再拿一盒。” “……”这么理所当然的吗! 饶束从他手上拿走空冰淇淋盒, 略赌气地站起身, 摁了一下遥控器, 画面暂停了。 “那你也不许看。” 他懒懒地靠在沙发背上,对她的做法没有意见,只补充说:“换个口味。” “行了!知道了!你真的很懒哎。”饶束边小声嚷着,边趿着居家拖鞋出去帮他拿冰淇淋。 张修把双手枕在脑后,笑了一下,闭了会儿眼睛。 等她拿来另一盒另一种口味的冰淇淋之后,两人才继续看电影。 影视房的氛围自动调整到高度沉浸于电影的那一种。 没人说话。 没人思考。 都还活着。 都在赎罪。 影片进行到指证那一幕,少女布里奥妮站在那里,用她年幼的心灵,用她清澈的双眼,用她坚定的口吻…… 指证了一个无辜的人。 罗比。 饶束嘴里的姜糖咬着咬着就咬不动了。 她停了一会儿,停止一切动作,包括呼吸,只有漆黑的瞳孔倒映出电影画面。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在所有人眼里,罗比成了那个强·暴少女劳拉的人,他终于被众人送进了监·狱。 饶束又开始缓慢地嚼动嘴里的姜糖。 她神色平静地看着电影里的故事。 看啊,那些别人的故事。 什么时候才能少一点艺术色彩? 什么时候才能与平凡人的故事一样令人沉默而不落泪? 什么时候才能不以悲壮的背景音乐去稀释那些沉重的伤害与钝痛? 她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拿了瓶酸奶,吸管轻轻一刺,就扎破了铝箔酸奶盖。 只发出轻微的一个声响,没有任何其他的挣扎和抵抗。 一如她在沉甸甸的罪孽面前那样。 她把吸管伸入酸奶瓶,慢慢啜饮,奶香味和酸味从舌尖蔓延。 冷酷的败血症。 轰烈的地铁站爆炸。 沉默的敦刻尔克港口。 大军撤退。 寄出去的话。 收不到的信。 「e back.」 「e back to me.」… 不再年轻的布里奥妮在采访节目上,转过身说:那一年我从未见过他们。 从未见过。 荧幕外,饶束面无表情,小口小口地喝着酸奶; 张修更是淡漠得只剩下线条分明的轮廓,一勺一勺地挖着冰淇淋。 软弱,向来是上帝为弱者准备的投降必备品。 而像你我这种坏孩子,就该冷眼,就该残酷,就该奋战不止,就该做那种终结一切和创造一切的人。 cir de lune 响起的时候,影视房的整体光线变得更暗了。 两道呼吸以各自的方式进行着,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影片的进度条拉到最后一秒,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灰暗。 2016年7月9日,深夜。 繁华广州,独立宅院,封闭又昏暗的影视房里。 《赎罪》落幕后,十九岁的饶束和游走在三岁与三百岁之间的张修,静静地待在一起。 “张修,罗比有没有原谅布里奥妮?” “他没恨过她。” “姐姐呢?假如姐姐后来还活着的话。” “别问这种问题。饶束,你记住,犯错的人注定无法得到所有人的原谅,思考这种问题毫无意义。” “……好。所以只要继续救赎就对了,是吗?” “是。当然。” “那,张修,这是最好的结局吗?” “这世上不存在最好的结局,饶束。” 2 暑假第五天开始,张修迷上了一道菜——饶束牌罗宋汤。 事情伊始是这样的。 那一天,临近午餐时分,正在二楼书房看财务报告的张修,又收到了楼下那棵竹笋的信息。 饶束:【准备吃午饭啦!快下来洗手!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菜!】 张修:【……】 要知道,这么些天相处下来,他最怕的就是用餐时刻的到来。 尤其是当她兴致高涨又自信满满地声称自己做了什么绝味佳肴的时候,结果反差就越大。 有时候他确实不太理解,为何有人烹饪水平如此令人痛彻心扉,却还能表现得如此胸有成竹? 仿佛她他妈就是新一代厨神一样。费解。 关掉电脑,张修从椅子里站起身,指尖揉着眉心,走出书房。 这会儿倒还没闻到令人窒息的食物气味,但他并不怀抱太大的期盼,只是懒洋洋地下楼去,拐进洗手间,细心洗手。 居家的时候,张修习惯穿比较宽松舒适的休闲衣服,他身板单薄,尺寸多余的服装可以营造出一种不那么单薄的假象。 洗手台上已经没有中药水了,容嬷嬷不在的时候,天气也很好,没有下雨天,没有阴冷的时候,他的手指也不会生疼。 他想到今年的九月份,眼睫毛垂下,盖住桃花眼。 今年九月份,猛虎会不会变得更凶猛? 我不知道。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残忍,残忍到可以与百兽之王一决高下。 丁恪还在美国境内就拘留着,但他被无罪释放是迟早的事情。 改变策略是必须的,可惜不知道叔父霍罗德那边的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你是在洗手还是在洗澡啊?”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脆脆的声音,把张修从镜子里的独自思索中拉出来。 他关掉自来水开关,烘干双手,打开洗手间的门。 “有没有提前在餐馆订外送午餐?”他的问话周全又官方,偏偏毫不留情。 饶束正在解开围裙,闻言,很不服气地反问:“为什么你就认定了我们要叫外卖呀?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说不定这一次我做的午餐能吃呢。” “这位‘世界级厨神’,”张修翘着唇角,“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已经给了你二十一次信任了。” “……”饶束粗略数了数,还他妈真是! 但她依然嘴硬:“那、那再信任我一次,也不会怎样吧!何况,我的午餐做都做好了……” 张修盯着她看了几秒,没说话,从她身旁走过,朝着餐厅房的方向。 饶束把围裙挂在过道里的立式衣架上,心情忐忑地跟在他后面。 她边走边说:“有罗宋汤哦!你上次在中餐厅点过的。” 而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餐桌上的菜,尔后在餐椅上坐下。 一锅堪称鲜红的罗宋汤,浮在上面的油星子很少。 张修摊好餐巾之后,又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给我盛汤吗?” “……”行吧,大爷。 饶束默默想着,乖乖端起汤碗,帮他盛汤。 她记得他喝罗宋汤的怪癖:把底下的番茄块捞起来,放凉了,然后就可以吃了。 “你以前是在哪个国家长大的呀?”她边舀汤,边随口问他。 “挪威。”他答得很平常。 “哦,那你,”饶束给他捞了好多番茄块,“所以有时候,你说的语言是挪威语吗?难怪我听不懂哎。” 张修浅笑了一下,“我的中文说得也挺地道。” “是这样,但是吧,”她把汤碗放在他面前,“我就是觉得,你的朋友是不是没几个是中国人啊?” 他轻“嗯”了一声,“以后应该有不少中国朋友。” 饶束“哦”了一声。 她看着他的白皙长指捏着调羹,看着他低眉敛目地挑出那些番茄块。 她小声问了一句:“那个,我算吗?” “嗯?”张修没抬头,还在挑着番茄块。 “我问,”饶束清了清嗓子,手指绞在一起,“我……以后会是你的朋友吗?” 他依然没抬头,只是略带笑意地说:“你是我的保姆。这是你说的,不是吗?” “……” 饶束眨了眨眼,最后笑着说:“嗯……如果,你想帮我换个身份,也是可以的……” 她手心出汗,第一次感到那种,等待着获得一个归属的紧张感。 张修捞完了番茄,放下调羹,侧转脸,抬眸看她。 “换个身份?” 他挑眉的时候,简直让人不敢造次。 但饶束还是豁出一切一般点了点头,“你一开始不是不承认我的保姆身份吗?那你现在,就,可以考虑一下,帮我换个……” “竹笋。”张修打断她的话。 “什么?”她懵懂。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家竹笋了。” “……”饶束努力转动自己的脑子,眉目纠结,“但是,这个,真的好难听喔。” “我认为很不赖。”他重新垂下眼眸,拿着叉子开始吃放凉的番茄块。 “重点在于称呼的前缀。”他补充了一句。 前缀…… 我家,竹笋。前缀是“我家”。 饶束抓紧自己的衣角。 家,真是一个让人起死回生、充满希望的字眼。 第35章 1 “你放了什么在这里面?” “哈?”饶束被他的问话拉回神, “什么放了什么?你说汤吗?” “我说汤里的番茄。” “哦!这个啊,”她故作神秘,“我好像不太想告诉你哎。” “……”张修放下餐叉,静静看着她。 “你这样看我看到地老天荒,我也不会告诉你呀。”饶束边说边笑着给自己盛罗宋汤,她避开了番茄。 等她盛好汤, 一抬头,对面的某人还在盯着她。 “行啦, 你不知道你这样看着别人的时候很吓人吗?我又没欠你钱……” 张修笑得骄矜,“我像个讨债的?” “何止!简直像是我欠了你一个亿一样。” 他收回目光, 重申自己的问题:“放了什么?” 饶束喝了口汤, 眉开眼笑,“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觉得我的厨艺突飞猛进?是不是产生了支持我进军美食界的冲动?你快说是, 然后我就会告诉你啦。” “……” 真他妈…张修真想拍晕这棵竹笋。 他垂下眼睑,慢悠悠地搅动着那碗没有番茄的罗宋汤, 语气淡定地说:“是。” “哎呀真是!”饶束立刻接话, “居然得到了我们张修的认可哎,这是不是说明, 以后我可以在厨房大展手脚了?张修可是从来不轻易夸人的啊,那看来一定是这个番茄太好吃了,我……” “收敛一下得意之情并不会死。”他强压着拍她脑袋的冲动, 说话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而饶束笑得腹疼, “谁让你平时总是那么吝于赞美别人呀。” 他嗤笑一声, “我还没从你身上看见任何值得赞美的地方。” 她捂住耳朵, 耍赖道:“行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只是口是心非,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口是心非!” “……” 张修又盯着她看了几秒。 每一次他都给她主动逃跑的机会,但每一次她都不逃。 “也行。”他说了这么一句,尔后从餐椅里站起身,朝她那边走过去。 饶束只看见他的薄唇动了动,她仍捂着双耳,弯着眼睛笑,“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我跟你说。” 张修抿唇。笨,这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他在心里说。 他走到她的位置旁边,随意在餐桌一角坐下,长腿倾斜,鞋尖蹭地,轻轻支撑着身体。 “你坐这里干什么?”饶束终于放下了双手,仰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没说话,他抬起左手,白皙长指搭在她脸颊。 “喂,你……”饶束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手里拿着的汤勺都掉下去了。 张修依然没说话,只是屈起长指,在她脸颊侧边轻刮。 亲昵,暧昧,升温。 他低下头,凑过去,眉目清晰又清冷。 他用手指撩开她耳侧的短发,再缓慢描摹她的眉眼周围。 饶束感觉呼吸有点不畅,一直往后仰,背贴在餐椅椅背上。 偏偏他就是不说话,桃花眼倒映出她的脸蛋。 沉默对视,他凑近再凑近。 “我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吗?”他含着笑,指尖轻点她鼻尖,低声问,“你喜欢口是心非的人吗?” “……” 他把鼻尖贴在她的鼻尖,两人的呼吸相互交织,又热又紧张。 他捧着她的脸颊,微微眯眼,“口是心非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想跟口是心非的人做朋友吗?” 饶束来不及转动脑筋,小声说:“想……” 张修笑了,放开她,坐直身。 “饶竹笋,你的弱点真的很容易被攻破。”他说。 “……”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呼气,“我有什么弱点啊?” 他笑,“此时不表。” “那是因为你刚刚是在瞎掰吧,”饶束哼了一声,“说话不能说一半,这个道理是谁强调过的呀?” “是我。”他坦然,挑眉说:“但我并没必要去遵循它。” “……”她选择默默吐血。 “告诉我,番茄的秘密。” 对于自己的初衷,张修向来十分执着。 不管话题被扯到哪个方向,他都能用一句话使自己和众人回到起点。 饶束被他的气场所迫,正打算乖乖跟他说出这道罗宋汤的特殊之处,但门铃突然在这时响了起来。 “哎,这大中午的……”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在饶束的认知范围内,张修所处的环境相当于十面埋伏,好像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所信任之人。所以这个门铃声来得让她心慌。 而张修只是拿餐巾擦着手,站起身往外走。 “我来。”他说。 从今往后,人生中所有令人棘手的事情,所有未可确定的危险,所有进退两难的境况,都让我来面对。 因为张修的身上,不存在饶束的弱点。 那致命的弱点,同时也是他与人类世界接轨的东西。 2016年7月11日,正午时分。 路痴小孩走去开门的时候,背对着光脚小孩,越走越远,越走越接近门外的怪兽。 他用餐巾擦手指,他笑得连自己都猜不透。 缺爱的家伙,别怕。他无声说。 跟我一起行走世间,请你负责善良和柔软。只负责善良和柔软就够了。 我有满腔的狠戾和阴冷,帮你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2 在他跟门外的人讲话期间,饶束收拾好了餐桌,连胃口都没了。 看到他一关上门,她就跑过去问:“刚刚那是你的什么人呀?” “嗯?”张修把手里的餐巾扔给她,“不重要的人。” “哦……那……” “明天飞一趟纽约,可能会在那边待一段时间。”他边说边走去吧台。 就在饶束以为他没有下一句之后,又听到他补充了一句:“你要征询一下你家里人的意见吗?” “我、我家里人?”她跟在他身后,皱眉纠结,“我为什么要征询我家里人的意见呀?……哎!不对!我懂了!” 张修站在吧台前倒水,也没理她,直到她自己反应过来。 “你要带我一起去啊?”饶束终于听明白了。 “你是不是对‘私人保姆’这一职业有什么不理解?”他转身问,手里握着五角透明玻璃杯,“连随行这个要求都不知道,合同没看完?” “看完啦,我还可以当面给你背出来。”她笑着说。 她眉飞色舞,“但是,二十多分钟之前,是谁说,我是他家竹笋来着?那话都那么说了,怎么还停留在保姆这个层面?” 张修笑,唇角有晶亮的水泽,“家养竹笋是不会离开怪物主人的。这不是更浅显的道理吗?而你居然用了接近一分钟的时间去反应。” 饶束看着他,眨了眨眼,脸上洋溢笑意,心里却慢慢被某种阴郁侵蚀。 可是张修,你或许不知道,你也会是那个,注定离开我的人。 第36章 张 1 “说真的, 张修, 我们去纽约干什么呀?” “玩。”他答得非常坦然, 听起来好像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饶束是一定不会如此轻易相信他的。 她揉着他扔过来的那块餐巾, 问:“要真只是去玩的话, 能不能推迟一两天再去?” “怎么?”张修放下玻璃杯,搁在吧台上,发出轻微的瓷质撞击声, “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就……”她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去玩,那为什么要那么急?” 他反手撑在吧台边沿, 一腿微屈, 脚跟竖起, 鞋尖碰地, 看着她。 张修想起了前两回偶然听到她的朋友提及的活动, 他试探:“你的线下活动?” 听到他的问话, 饶束对餐巾的动作由揉改为揪, 短短的几秒时间, 她在脑内斗争了几百回合。 告诉他。不能告诉他; 要坦诚。坦诚也没用; 他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旦开始暴露, 纠缠就会越来越深。纠缠就纠缠, 为什么不敢和他纠缠? 如果他能理解……不, 没几个人能理解…… 如果以后她控制不了自己……如果她以另一种方式伤害彼此…… …… 连空气都变成了无形漩涡, 把她卷入混乱动荡的地带。 她站在漩涡里, 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周遭世界不断搅动翻转。 “推迟几天去纽约也不是不可以,”张修的声音及时把她从漩涡拉回来,“你口头邀请我去参加你的活动…我就答应你推迟。” 自我拉扯过后,再听到他提出的这个条件,饶束更加郁闷了。 “你怎么那么执着呀?”她拿着餐巾,转身朝厨房走去,“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 张修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尔后略提高了声音说:“为难就不必了,15号再去纽约。” 他说完就上楼了。 饶束从厨房里走出来,望了一眼二楼护栏,闷闷地“哦”了一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可以强势,也可以君子。她对这种人简直无奈,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她错了一样。 2 晚上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两人多半是各做各做的。 张修喜欢待在书房里,饶束喜欢待在卧室里。 隔着几道墙,谁都不知道对方具体在做些什么。 今晚,饶束经过他的书房门前,特意驻留,猫着腰,试图从那窄小的门缝之中窥见里面的情景。 但是显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微渺的光芒从门缝见漏出来。 他应该不会突然来我吧……饶束在心里想着,尔后直起身,走去二楼洗手间。 再回到卧室时,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登上网络互助论坛。 【都市鱼】。 四千七百九十五滴眼泪。 披着男性的性别标志,她的账号头像变成彩色。 两分钟不到,论坛里立即有人发帖,奔走相告。 标题无一例外是【束哥上线了!】、【是我们的束吗!】、【束哥!束哥!啊啊啊啊啊广州的朋友在哪里!】…… 她依然是那个远古传说一般的存在,一呼百应。 只是,这样强大的号召性,却常常充满讽刺意味。 因为在这个论坛里,所有人都有病。 谁最有影响力,谁病得最重。 饶束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果断站起身,去反锁了房门。 她挂上耳麦,把麦克风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 她说话时的声音还是清脆又上扬,即便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本身的娃娃音本质。 她把之前做好的一切资料上传到论坛,跟几位比较有经验的病友交代了一些细节。 一整个大型线下互助活动策划,没有任何繁琐的规章流程。 她本人就是秩序的代表。所有人都只认她。 十九岁这一年,饶束勉力支撑。 泥菩萨过河。 笑着,痛着,呐喊着,振臂高呼,鼓舞人心。 救人的时候,只要忽略自己就好了。她想。 只要想着自己是个毫无所谓的存在,就好了。她想。 3 7月12日晚上,夜朗星疏。 夏天的广州夜晚美得热闹又令人迷茫。 第九十一次,张修拒绝了莎娜的视频通话邀请。 他坐在书房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目光停留在莎娜的社交账号头像上。 办公桌上,电脑旁边,放着一杯青苹果汁。他只喝了一口。 青苹果总是会让他心软。 而这一年,对他来说,心软是最没用的东西之一。 他尽量不让自己想起青苹果,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去吃。 青苹果,红苹果。有人曾说,红苹果比青苹果更甜、更成熟。 那人还说:哥哥就应该吃红苹果,弟弟就应该吃红苹果。但是,威文,你爱吃酸,那我就把青苹果让给你吧。 真的是这样吗? 红苹果与青苹果,真的存在关系吗? 它们,明明不是同一个品种。没有谁比谁更成熟这一说法。 我也不喜欢吃青苹果。笨蛋鲁森。 伸出食指,张修用指尖弹了弹玻璃杯,桃花眼轻眨,什么话都不想说。 莎娜结婚了,毫无意外地,新郎是布瑞克。 他没什么意见想发表,冷眼旁观着,蛰伏着。 毒蝎子的长尾巴即将翘起,弯折,嵌入,将毒素注入某些人的皮肤。 谁会是第一个被叮蛰的人? 自从十四岁的某一天开始,张修就时常认定自己是个内心阴狠的人。 世界给他一榔头,他就能还这世界一铲子。不死不休。 也许不是睚眦必报,但他必定不会容忍自己被任何人肆意伤害。 谁伤害了他,也许他当下并不会立即报复,但假以时日,一定全都要回来,毫不手软。 心狠手辣的人是不是注定会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这一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委屈,沉重到让他无力回击,如此无奈。 这一天,张修亲耳听到饶束笑着跟他说——“我出去一趟,帮你订了外卖,等会儿你记得吃晚餐,不许跳过哦!” 这一天,张修也亲耳听到饶束哭着对他说——“如果痛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张修……” 而他最后只能拍着她的背,哄她说:“有我在,别害怕,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别怕,别怕。” 第37章 张 1 宽版白色长袖卫衣, 黑色休闲长裤, 白色帆布鞋,一身中性十足的装扮。 傍晚时分, 饶束洗完澡从二楼下来的时候, 头发还没完全吹干,被她用手指随意拨了拨,略显凌乱。 张修坐在客厅藤椅上看杂志, 抬眸瞧了她一眼。 “换搭配了。”他随口说了一句。 在他的印象中, 这棵竹笋夏天穿的衣服只有两种类型,一是短牛仔裤搭配长袖卫衣或者半袖夏衣;另一种是整套的背带服装。 而饶束站在冰箱面前找喝的,背对着他, 也随口回答:“没衣服穿啦!穷死了。” 张修不以为然, 长指翻着杂志,轻飘飘地反问:“是在暗示我该预支工资给你了?” 她笑出声, “也行啊。为了避免无良资本家拖欠工资,的确可以预支一部分。” 他挑眉,“我认为我还挺有良心的。” “你的良心,具体表现在抢人的小水果和手机都懒得自己拿……这些细节上!”饶束忍不住控诉,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多么有良心吧!” “嗯…”张修一本正经地沉思,“好好想了之后, 发现自己可能有良心到过头了。以至于你敢如此造次。”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好吗!”她最终拿出了一杯绿豆冰沙。 像绿豆冰沙这种饮料, 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冰箱里的。以前他的冰箱里全是清一色的果醋、果汁、纯净水和矿泉水。饶束来了之后, 才陆陆续续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修, ”她用吸管扎破冰沙上面的塑料膜盖, 说:“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一定看出来了。” 张修连眼皮都没抬,语气轻淡而笃定:“嗯,今晚没有罗宋汤。” “……”饶束愣了几秒,然后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关注点为什么这么搞笑!” 他反问:“你的笑点为什么这么低?” “不是……重点还是因为你的关注点太神奇了,”她站在冰箱面前喝了口冰沙,“本来我想说的那件事情是,今晚我没有给你准备晚餐,但你为什么一说就说到罗宋汤上面去了?你对我做的那道罗宋汤真的那么痴迷嘛?” 张修笑了一下。唇角下沉,笑不露齿,是一种毫无耐心的笑。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与我相处这么些天,你还没发现?” “发现什么?”她半开玩笑,“发现你痴迷我的罗宋汤吗?” 他的指尖捏着杂志书页,继续看着她,“一日三餐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只关注我爱吃的某些食物。” “唉,发现啦,我早说过你挑食,难伺候。” 张修没有反驳,低眸,接着看杂志,“所以对比起你有没有为我准备晚餐,我更关心你有没有为我准备罗宋汤。” “行了,我懂了。”饶束笑着走过去,抽了张纸巾,又问:“你以后,不会每天都期待着我的罗宋汤吧?” 他没回答,假装没听见。 她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水珠,又忍不住想笑,“张修,有时候你真的未满三岁吧?超别扭了就。” 他依然不说话,故意把杂志翻得飞快,以此来表示自己不想跟她说话的意思。 饶束无奈地摇摇头,把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回收箱。 她习惯性用手指梳了梳自己的短发,笑着叮嘱他:“我出去一趟,帮你订了外卖,等会儿你记得吃晚餐,不许跳过哦!” 张修垂着眼睑,没问她出去要做什么,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宅院大门打开,关上,几分钟过去。 他估测她已经走出了院子。 暑假这几天,两人几乎都是同步生活着,谁都没有单独外出过。现在突然走了一个,张修竟然感到有点不习惯。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也并不持久,很快就消散了。 2 广州花城汇。 从公交车上下来,饶束已经懒得去看手机微信上的消息了,每次她一登上这个号,不管有事没事,总有一堆消息涌进来,手机也总能持续震动一会儿,还是在关闭了聊天群消息通知的情况下。 她只带了手机和耳机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朝活动地点走去。 围绕着某一个主题展开的线下分享活动,地点不适宜选在多人和开放的环境。 饶束经常把地方定在小资咖啡馆、餐厅或者清吧。如果恰巧熟人有场地,就更好了。 这次是在一间私人咖啡厅,饶束提前跟店主沟通好了,今晚七点至十一点,一整间咖啡厅都提供给她们。 进去咖啡厅之前,饶束看了一眼腕表,七点十分。 晚餐应该送过去了吧?不知道他吃了没…… “束哥!” “卧槽!”她被吓得猛拍胸口,抬头,一双大眼睛瞪着来人,“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我一直留意着外边,可把你等来了。”说话的人是个女生,跟饶束差不多大的年纪,长头发白皮肤瓜子脸好身材,标准的中国式美女。饶束记得她叫“叶茂”。 “路上红灯多,耽搁了,”饶束边说边走,“进去吧。” “好。”叶茂跟在她身旁,又说:“今天我妈妈也来了。” “挺好啊,”饶束笑笑,“对了,你现在住哪儿?我记得你也在读大学。” “是啊,我在广外,明年就本科毕业了。放假后就住家里,番禺区那块。”叶茂以前只匆匆见过饶束,并没有深入聊过天,她回问:“你呢?” “我?我什么?”饶束眉眼弯弯,边说边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 门一被推开,她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跟叶茂的随口闲聊也就中断了。 里面一群人正在小声聊天,但这会儿瞬间变成了一片“束哥”。 男女老少全这么喊她,毫无违和感。 饶束笑得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她的上颚门牙之间有一道不算窄也不算宽的缝隙,露齿而笑的时候很好认。 有些亲切,有些明媚。 “哎,怎么还没开始呢?”她走进去,把手机揣进卫衣口袋。 “在等你啊束哥。” “我还以为谣传,说束哥会来,没想到真来了。” “可算见着真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姑娘。” “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开场了。” …… 大家的说话音量都不大不小,但整个咖啡厅座无虚席,还有不少自己搬了凳子来的,所有人的说话声汇集在一起,就变得有点吵了。 饶束对这样的场面相当熟悉,她也没有多说闲话,站到临时搭建的小讲台上,调试了一下麦克风。 下边的几十个人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咖啡和点心的香气在弥漫。 饶束握着麦克风,声音放大,眉眼生动,短发微翘。 “大家晚上好,我是饶束。今天是2016年7月12号,我与大家一起活在广州花城汇的一间咖啡厅,这是当下最值得幸福的事情,没有之一。如果非要有与此比肩的幸福,那大概是……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又更帅了一点吧。”…… 克制的笑声在空间内炸开。不正常的病人们和正常的陪同者们,被明亮的灯光包围在同一个时空下。 镜头拉远,咖啡厅在热闹的花城汇一角显得温馨美好又平淡无奇。 上帝把不同的苦难分配给不同的人,所以从整体看上去,每个人都挣扎在各自的苦难之中。 咖啡厅里的人们只是恰巧碰上了同一种苦难而已。 饶束把麦克风交给别人的之后,随意坐在一个位置。 她笑眯眯地喝咖啡,笑眯眯地吃点心,笑眯眯地倾听其他人的话语。 同时也笑眯眯地在心里唱着bon jovi的 bounce. 「i been knocked down so many times.」 「counted out 6, 7, 8, 9」 「written off like some bad deal.」 「if you are breathing you know how it feels.」 「call it karma/ call it luck.」 「me, i just do not give a dame 「bounce/ bounce nothing is gonna keep me down.」 …… 3 用完晚餐,张修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 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搭在胃部,隔着t裇布料,轻轻贴着,凉凉的温度,软软的触感。 也许是这些天跟饶束在一起有意无意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食物,今天晚上他胃疼得厉害。 吞了药片还是疼,只能靠转移注意力来缓解。 散完步,回到二楼书房,盘着腿坐在地板上,背靠书架,抱着迷宫集玩。 笔尖在图纸上游走,那个虚无的主人公不断地寻找方向,最终从迷宫里突围而出。 他笑了,然后有点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这种‘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刻很少降临到张修身上。 可,一旦降临,后劲就很大。 因为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刻里,他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很多不应该想起的事情。 车祸,鲜血,画册,雕花木盒,飘摇的大雪,抽不出来的双手,赌场和爱尔兰生啤,遥不可及的海岸线…… 张修把脑袋埋在臂弯,蹭着自己额前的碎发,任由心中的回忆漫天倾泻。 4 晚上十点多,咖啡厅。 这一次线下活动的主题是【亲密关系中的防御机制】,所以陪同而来的家属也比往常多很多。 收尾部分,饶束又一次被众人推上讲台。 她不太介意,清了清嗓子,就接过麦克风。 但是,饶束感觉自己好像说不出太多有价值的话语。 因为,在亲密关系这一方面,她是一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她站在讲台上,碎发遮眉,笑得足以感染众人。 “我念高二那一年,结交了一个很好的异性朋友……” 短暂的迟疑和眩晕之后,她终于打开心扉,无私分享。 “我们从,每天互送礼物的同学,变成懵懵懂懂的恋人……” 她笑了笑,睫毛低垂,尔后又立刻掀起,看着台下那一张张面孔,接着说下去。 “在认识了三年多之后,我们才开始从好朋友转变为情侣。但我们之间的情侣关系实在太不像正常情侣关系,就,我体会不到任何爱情的滋味,只体会到不断被人探究的不安感。” “我忍耐,我撒谎,我躲避,我亲近之后又后悔,我让他伤心难过,我最终借着酒劲诉说一切……结果,他像很多人一样,无法理解,只当我喝醉了。” “恋爱进入冬眠期,我抵制他所有的亲近行为,我翻脸不认人,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终结了这段亲密关系。” “我说,其实,我有一个更喜欢的人……” 整个咖啡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滞在她身上。 饶束吞了吞口水,笑着说:“但其实,最接近于事实的情况应该是,我从未对他有过男女之情。亲密关系中的防御机制可以摧毁我们所有的努力,就是,无论我们如何拼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和别人亲近,本身存在的防御机制都可以在关键时刻把你扔回原点。” 饶束舔舔唇,思绪有点飘,“我的意思是,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着自欺欺人才与别人建立起亲密关系的。但我们这种人就是不行,我们不但无法自欺欺人,而且还很难坦诚面对自己的感情……” 5 二十二点三十分了,那棵竹笋还没回来。 笔记本电脑上的文档敲到了某个节点,停下,张修盯着文档看。 《忍顾来时惜今朝》,一个求而不得、得而不要的故事。 他没有任何具体的构思,只是随手敲着玩。 乔忍和程惜,这两个名字没什么特殊的依据,全部的涵义都在于“忍”和“惜”。 人若是能忍也能惜,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过错和错过了。他想。 张修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学会忍,但他可能至今还没学会惜。 人要如何才能学会惜取? 像他这种浑蛋,即便失去了挚爱的两样东西,还是无法保证自己能学会惜取。 6 主题分享会结束的时候,正好接近十一点。 饶束与许多人握手道别,笑的时候,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确是在笑。 收了一堆小礼物,有点头疼,还不能直接扔掉。 咖啡店的老板笑着打趣她:“你们这个活动可真是罕见啊,不喝酒不闹事的,倒也难得。” 饶束流冷汗,“很少有什么活动会喝酒闹事的吧,我们又不是流氓混混。” 老板哈哈大笑,“傍晚那会儿我看到你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还真害怕你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呢。” 饶束扶额,“老板,我们是好人,有什么架好打的?” 老板继续哈哈大笑,笑完了,叹气,“是啊,都是好人,刚我也躲在后面听呢。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生活,躁郁症什么的,会过去的吧。这个社会上还是有很多人关心你们的。” “……” 一整晚都在笑的饶束,这会儿突然因为咖啡店老板的这句话感到鼻酸。 很多人关心我们吗? 真的吗? 你,确定吗? 连亲人都不关心我们。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这个社会上还有很多人关心我们呢? 你看看那些,只身前来的小孩们。他们,真的有人关心吗? 有吗? 第38章 张 1 “怎么又推迟到15号那天去了?”家庭医生在视频通话里问他。 张修没答话, 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条纯白色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湿淋淋的黑色碎发。 “本来月初你就要去复检的, ”医生继续问他,“胃呢?情况怎样?” “你想要它有什么情况?” “好吧,”家庭医生显然对他很无奈,最后嘱咐了一句,“不要再推迟了, 不然我亲自去广州把你押送到纽约。” 张修蹙眉, “你好啰嗦。” 他说着, 顺手合上电脑盖。 墙上的时钟很快就要转到二十三点了, 那个出去了的人还没任何动静。 2 送走了很多人, 饶束低头看腕表,有点晚了。 咖啡厅里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位家长在彼此交流,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离开了。 与剩下的人简单说了几句话, 饶束抱着一堆小礼物站起身。 “束哥, 你要回去了?”叶茂追上来问。 “啊, 是啊, 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要做的了。”饶束边走边说。 叶茂还是跟着她走, “我们送你一趟吧, 你住哪儿呢?” “不用了不用了, ”饶束赶紧摇头拒绝, “我住员村山顶那一带, 很近的。” “哦……”叶茂又问, “你也是在广州读大学吧,比我还小的感觉。” “对,我读大一,明年大二。” 饶束腾不出手去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叶茂及时帮她推开了。 “谢谢啊。”饶束转头对叶茂笑了一下。 叶茂垂下眼睫毛,瓜子脸上浮现笑意,“不客气,束哥。” “……” 不知为何,这一刻的氛围让饶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但她说不清,也无法确定。只想尽快避免继续与叶茂单独相处。 “你是打车回去还是……”叶茂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那堆小礼物。 “我乘公交。” 叶茂“哦”了一声,“束哥,你不会把这些礼物扔掉吧?” “哈?”饶束低头瞅了瞅礼物,笑了起来,“怎么会?!我扔掉干什么呀?” “不会就好。我还给你写了信呢,装在那个八音盒的包装盒里。”叶茂伸手指了指她怀里的礼物堆。 “这样啊……”饶束眉开眼笑,“那等我回去拆开看看,谢谢你呀。” “是我谢谢你才对吧,”叶茂低头浅笑,“还要浪费你的时间去看我写的废话。” “没有没有,写信很辛苦的,你……” “饶束!” 一声嘹亮的叫喊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是男生的声音。 饶束听着这声音很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是谁。 她下意识转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到那一小群人。 噼里啪啦,她怀里的小礼物全部掉落在地,散在她脚跟前。 “束哥,你怎么了?”站在她旁边的叶茂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你认识他们?” 那边那群人中走出一个男生,朝她俩这边走来。 饶束舔舔唇,对叶茂说:“那都是我的同学……” “是同学啊。” “嗯。”她皱着眉看了眼地上散乱的礼物,又看了眼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的男生。 她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说这得多巧啊,饶束。”男生站在她面前说。 “是挺巧的,曾文烨。”饶束笑着回应。 她朝他后面那些人抬抬下巴,问:“你们一起出来玩吗?” “刚从小蛮腰下来,”曾文烨叹了口气,语调可惜,“早知道你也在附近,我们就怂恿池轩拉上你一起了。” 饶束头顶的短发被夜风吹起,“就算你们早知道我在附近,我也不一定有空啊。” “对,你是大忙人。”曾文烨笑着调侃了她一句,又问:“那现在有没有空?” “现在?” “是啊,好不容易大家碰到一块,不聊聊吗?”曾文烨转头看了眼其他人,“再说了,池轩也在,等一下让他送你回去呗。” 饶束轻眨眼皮,没说什么。她当然看到了池轩,方才一眼就看到了。 “你是住在学校里吧?”曾文烨问完这一句,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旁边的陌生美女身上,“这位是……” “我朋友。”饶束答得很快。 叶茂对曾文烨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她气质温柔,长相干净又漂亮,很明显把曾文烨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了。 饶束也察觉到了,她皱皱眉,说话的时候却是半开玩笑一般地随意:“哎,曾文烨,走不走啊?不是说大家要聚聚吗?” 曾文烨及时刹车,收回黏在叶茂身上的目光。 “那走啊!”他爽朗地说。又留意到饶束脚下的那些礼物,“不过你这些……” “束哥,”叶茂在这时开口说话,“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帮你收好这些礼物,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改天我再给你送过去吧。” “束哥……?”曾文烨低声纳闷,但没多问。 而饶束来不及多思考,她只想一刀隔断叶茂和曾文烨之间任何多余的交流。 她转身,一手轻轻搭在叶茂的手臂上,“那你记一下我手机号码。” “好。”叶茂拿出手机。 两人低着头,一个念数字,一个忙着新建联系人。 曾文烨也低着头摁手机。 “走吧。” 听到饶束的声音,曾文烨收起手机,抬起头看她们,“好了?” 她“嗯”了一声,绕开脚下的零散小礼物,率先往池轩那些人走过去。 曾文烨走之前,还抽空对叶茂点头笑了笑。叶茂则依然笑得很礼貌,尔后默默蹲下去,帮饶束捡礼物。 3 一条微信私聊信息。 站在十几个人当中的某个人收到了一条微信信息,曾文烨发来的。 【你跟饶束到底还有没有在一起?还在一起的话,我们的宵夜地点最好转移一下了,之前你那位郑琳问我,我把地点告诉她了。她们两个,不好碰在一起吧?】 他看着这条微信信息,好一会儿过去,没回复。 直到饶束和曾文烨走到了这边,他握着手机,越过前面的另一位男生,看见一身中性装扮的她。 饶束的视线也单刀直入一般,直接落到站在最后的他的身上。 “池轩。”她喊了他一句,脸上笑容洋溢。 “哟!” “啧啧,看看……” “迎面一盆狗粮啊。” …… 其他人起哄,氛围一下子活络起来。 大家都是高中同学,也都是从他们高中学校的第一届课改实验班之一毕业的学生。其中有缘的,同班了整整三年;缘分差了点的,也同班了一年半。因为,他们这一届的这一群人,只分过一次班。 饶束和池轩同班了三年。 池轩从后面走出来,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与曾文烨的微信聊天框页面,他摁了一下锁屏键。 “嘿。”走到饶束面前,池轩轻拍她头顶。 “你也在附近,怎么没告诉我?”他问,语调听起来很自然,但饶束听得出来其中藏着的某种颤动。 她仰头,单眼皮的大眼睛倒映出池轩的整张脸,那张斯文中带点儒雅,儒雅中带点沉静的脸。 她摸不准池轩的态度。 但看样子,他好像没有把两人的私事告诉其他同学。 他是不是稍微理解了一点她坦诚的那些话? 犹豫了十几秒,饶束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笑得有点孩子气。像高中每一次跟他在一起一样。 “我现在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吗?”她调皮反问。 其他同学像是没眼看了一样,纷纷假装咳嗽,咳嗽不下去的就继续起哄。 曾文烨算是这帮人当中最懂得调节氛围的了,他拍了两下手掌,大家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他那边。 “等会儿我们换个地方吃宵夜啊。”虽然池轩没有回复他那条微信信息,但看眼前这情况,曾文烨认为肯定得换地方。 另一位女生问:“为什么要换?那间火锅店很合适啊。” “唉?谢络络,你一天不吃火锅就会死是不?”曾文烨看着那女生,“有饶束大神这么文艺的人在,还去火锅店,合适吗你说?熏着了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笑着调侃。饶束只觉得无语,但她没说什么。 “曾文烨说得没错,”池轩在她身旁轻声说,“你跟火锅店的确不配。” 饶束抬眼看他,淡淡“哦”了一声,“是吗?”可他明明跟她一起吃过火锅。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准确来说,是饶束握着池轩的手,没放。 就像握着一把筹码,也像握着一把透明的保护伞。 尽管,可能,毫无作用。 尽管,池轩可能并没有真的原谅她。 饶束一向不太习惯跟同班同学相处,只有池轩是安全的。 谢络络最后没再发问,曾文烨带着一行人,往花城汇负一层走去了。 广州的夜景大体分两种。一种是繁华灭顶的热闹,一种是无人问津的落寞。 花城汇属于前一种。 池轩和饶束走在中间,手没牵了,但挨得很近。 毕业整整一年,本来已经远离了众人的饶束,再一次回归到高中同学的视线范围内。 她曾经在这些人面前难掩光芒,也曾经在这些人面前难掩古怪。 她的高中生涯跌宕起伏,用才华征服过整个年级,也用怪异震撼过四个课改实验班的师生。 而当她站在这些高中同学之中时,池轩就是她唯一的安全桥梁。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的,她只跟池轩玩得来。 “你那位……林繁呢?”池轩低声问她,语气讥诮,“他没跟你在一起?” 有一秒或者两秒内,饶束头脑空白,想不起谁是林繁。好在这种空白很短,短到没人注意到。 她皱着眉反问:“你……没有看我给你发的邮件?” “大概看了。” “那怎么……”怎么还会问起林繁? “饶束,以后别再写那些故事逗我玩了。我已经不介怀你喜欢上了别人,所以你也不用想尽办法解释了。” “那不是……”那不是她编出来逗人玩的故事啊。饶束感到喉咙发涩。 “所以……”池轩用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臂,笑问:“你跟林繁还好吧?” 饶束脚步虚晃,大脑很乱。 人这么多,而且还都是一些围观过她的痛苦的人。她不能在这种场合软弱,她想。 使劲清了清嗓子之后,饶束笑着回答:“林繁很忙,在他爸爸的公司里实习。” “哦……”池轩笑了一声,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嘲讽和了然,更像是自嘲。 “你现在是住在他家?还是住在学校?”他又问。 饶束迟疑了一秒,说:“他家。” “好吧,我应该料想到的。” 她没再接话,眉头紧蹙。 而在他们两人小声交谈着的时候,走在他俩后面的谢络络悄悄拍了一张他们走在一起的合照,发到了高三班级的女生聊天群里,并说:【聚个会都能被强行塞狗粮,也是绝了】 没一会儿,立即有人冒泡回应。 【是饶束和池轩吗?卧槽他们果然在一起了?】 【上学期池轩发过朋友圈合照啊,好像那时候就在一起了……】 【高中我们押注押了两年,都没等到他们正式宣布在一起,一上大学就……】 【听说饶束在广金,是真的吗?我一直以为她会复读。】 【我还以为她没读书了呢,当时看到她还戴着口罩去参加高考就已经够惊讶了】 【去年暑假我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碰见她了,她想拿回学籍档案,好像连大学都不想去读了,然后老师还劝她复读】 【高考全县第一的池轩和被劝复读的饶束,唔,这一对……】 【池轩喜欢的是人家的才华和独特个性好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饶束的精神病好了?】 这句话一出来,女生聊天群里的消息顿时静止了。 几分钟过去了,都没人接下一句。 谢络络退出群聊,曾文烨也已经把大家领到了一间格调文艺的抹茶主题饮品店面前。 “就这里吧!”曾文烨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没人有意见,大家都小声说笑着一起进去。 谢络络又低头看了会儿手机,最后才跟着他们进了饮品店。 4 二十三点二十分,二楼小厅。 张修翘着二郎腿坐在单人沙发里翻财务报告,他特意把沙发的方向旋转到了一个正对着墙上英式挂钟的位置。 这样,他一抬头就能看到挂钟上的时点。 那棵竹笋还没回来… 张修几乎没有过这种特意等待着谁回来的时刻,他唯一有过的对别人的等待,是浸透了悲哀与绝望的经历。 所以他讨厌等人。 小时候被关在某个地方,那么空,那么黑,也那么冷,以至于他忍不住产生了等待之情。 等待着,或许很快就有人前来解救我了。 等待着,或许落地窗外的大雪很快就停了。 等待着,或许我会变成一个感受不到饥饿与寒冷的木头人。 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等来任何令人停止悲哀与绝望的转折。 所以人类为什么要愚蠢到去等待什么呢? 桃花眼轻眨,张修清空掉眸里的情绪。 他再次抬头看了眼时钟,又过去十分钟了,门铃和手机都没有任何与饶束有关的动静。 5 当饶束把长柄小勺嵌入抹茶雪球中的那一刻,饮品店的玻璃门被一个人推开。 “饶束!出尔反尔了这是?” 来人直奔着饶束而来,是郑琳,她风尘仆仆,语气不善。 几桌人霎时安静下来,全部目光聚集在她们身上。 池轩坐在饶束的对面,郑琳站在池轩后面。他被夹在两个女生之间。 他放下饮料杯,随手拿了手机,往后仰,靠着座位看手机。 而饶束,在听到郑琳的质问之后,连头都没抬,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没其他反应了,尔后继续挖那颗深绿色的抹茶雪球。 看到这两人都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郑琳冷笑,“我是不懂你们了,分手和复合都是闹着玩的吗?” 谢络络张了张口,表情惊讶。曾文烨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没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其他同学也很识趣,没插话。 “前些天是谁说的,以后不会再打扰池轩了,据说记忆绝佳的某某,这么快就忘了?” 郑琳不是他们的高中同学,而是池轩在大学期间认识的,她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其他事情,她对饶束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池轩。 饶束略抬了抬眼皮,看见池轩靠着座位在看手机,神情漠不关心,仿若置身事外。 宛如一枚冷针无声无息地扎破皮肤,细微又尖锐的疼痛袭击了饶束。 她想,她应该知道池轩真正想对她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郑琳也不责问池轩,而是把所有咄咄逼人的气势都用在了饶束身上。 “你到底还想从池轩身上得到什么呢?饶束。”她问。 饶束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对面的池轩。 郑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在你这些老同学身上承认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非常地困难啊?” 这么多人在场,却只有郑琳一个人在说话。 在她继续质问之前,曾文烨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郑琳你冷静点……” “还有你,”郑琳横了曾文烨一眼,在池轩的众多朋友中,她只认识曾文烨,她问,“换地点了为什么没告诉我?” “这个……等等……”曾文烨的内心简直日了一百遍的狗,他撇开这个问题,转而说:“是这样,我以为,阿轩还和饶束好着的。” “你瞎了?他要是还和她好,那我算什么?”郑琳捋了一下长发。 曾文烨摸摸鼻梁,“可他们表现得……” 他欲言又止。 但即便曾文烨没说完,在场的所有人也都知道他的意思。 从偶遇到现在,池轩和饶束两个人,明明表现得像一对情侣一样,亲密无间。 郑琳发出一声了然又鄙夷的笑,“那是因为你们饶束希望池轩帮她保密啊。” 曾文烨看了看那两个沉默不语的人,再转头看看其他人。然后代表其他同学说了一句:“没懂……” 郑琳刚要接着说下去,饶束突然从座位里站起身,伸手拿走了池轩手里的手机。 “你他妈是没有嘴巴吗?”她盯着他。 池轩还是靠着椅背,抬头看饶束,神情淡定,嘴唇轻掀:“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 “啪”地一声,铁制品撞到瓷砖地板的声音突兀响起。 饶束摔了手里的饮品勺子,很多话堵在她喉咙,她却一个字儿都憋不出来。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直接摔了他的手机。 “哟,”郑琳抱臂,站在池轩的座位后面,与桌子对面的饶束两相对峙,“现在怕暴露了?” “我知道你们配合好了,就没必要演了吧。” “演?”郑琳又冷笑了一声,“我唯恐自己没有把事实陈述出来,需要演么?” 饶束眯眼,偏偏说不出话来了。 “敢做就要敢承认吧,劈腿的人是你,向池轩提出分手的人也是你,保证不再打扰他感情生活的人还是你。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当着你这么多老同学的面,央求池轩配合你扮情侣是吧?难道你以为他不难受吗?他就没有心吗?只有你才有?” 郑琳说完这么多句,最后总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自私的女生。” 饶束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力摔了池轩的手机。 屏幕碎裂。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努力使自己口吻平静:“我要求过你配合我做什么吗?”她问池轩。 池轩低头看着碎屏的手机,“你只问了这一句,是不是代表…”他顿了一下,“你承认了她说的其他事实?” 他这句不答反问的话让饶束错愕。 这还不够,池轩轻描淡写地补充:“我早跟你说过,女孩子不要这么bitch,真的没意思。” 整间饮品店的空气都凝固了。 她整个人宛如被脱光了衣服,站在这些所谓的昔日同学中间,接受一道道的异样目光洗礼。 难堪,羞耻,卑微。 一秒,两秒,三秒…… 饶束咬紧下唇,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端起桌上的碎冰奶昔,扬手一泼,尽数洒在对面座位的人的脸上。 奶昔从池轩那张斯文儒雅的脸上一点点滴落,他坐着没动,表情也不清晰。 “是。”饶束点了点头。 她全身都炸,眼带杀气,松开手,手里的玻璃饮料杯掉落在地上,碎片四飞。 “我承认。我就是不喜欢你了,我就是喜欢上别人了。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四年下来,你还没看清我吗?” 压抑着胸口即将喷涌而出的什么东西,饶束咬着牙说完最后两个字: “畜牲。” 她踢开凳子,绕过桌角,撞了一下郑琳的肩膀,谁都没看,直接推开饮品店的门,走了出去。 6 一场精心设计的审判。 一场名副其实的指证。 一次翻脸无情的破裂。 一次刀剑并刺的诛杀。 饶束憋着一口气快步走了一段路,终于全线崩溃,蹲在大街上无声地哭。 最好的朋友。 在病得最重的时候,饶束依然努力小心翼翼瞒住他,守住那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而当她控制不住不小心伤害到他之后,一次两次地坦白、请求原谅,他只回了她一句bitch. 是否有一类人天生不能得到幸福? 她咬住手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她把脸埋在臂弯,一片湿润。 街上人来人往,广州的夜生活有序进行着,没人会过多在意一个蹲在大街上的人。 牛奶,信纸,晨读之前的“早安”,一起听过的音乐,一起参加过的比赛……他们曾经那么要好,无关风月。 一转眼,两人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谁都不原谅谁。 “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林繁是不存在的啊,你为什么不相信……” 饶束小声呢喃,捂着胸口,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了。 池轩几乎是她高中时代唯一存在的真实的光明。 她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企图获得一口新鲜的空气。 眼泪肆流,模糊视线。 该怎么样,才能不痛? 如果直接倒在这大街上,会不会容易一点?是不是就不用去思考该如何活下去了? 她小声呜咽,从来不敢放声哭泣,压抑到极致就咬紧嘴唇,痛觉让她感到自身的存在。 手机铃声开始响,激昂,撕裂,悲伤,充满希望,痛苦万分。 饶束双手颤抖,为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的姿势由蹲变为跪。 她又一次跪在了这个世界面前。 像一个投降的弱者,再无力气反驳。 手机屏幕上显示【三岁】,是张修的来电。 她没接,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她不敢接,她泣不成声,任由铃声响着。 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五遍…… 持续不断。 饶束又被一种熟悉的心境笼罩。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也明知道自己无力抵挡,无法马上调整。 她跌入万丈深渊。 这就是病,无法被自己控制的精神疾病。 一切都是悲观的,绝望的,死气沉沉的,多努力……也没用的。 想吐,想死,想消失,想被上帝带走。 就带走吧,带走我这个怪物吧。 脑海里断断续续浮现查斯特的梦中话语,她痛得无法面对眼前的世界。 她颤抖着取下左手的腕表,用力握紧,直到手指骨骼生疼。 她凝视着手腕上的伤疤,低头咬下去,直到鲜血渗出。 快带走我,带走我吧好不好? 我该如何生活下去? 你看我,我这么糟糕的人,不断地伤害别人,不断地伤害自己,你还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避开这无底洞一般的疼痛? 她跪在大街上,埋头痛哭。 压抑又绝望,却从来不求助。 7 手机铃声不知道第几次响起。 一双白色板鞋和修长双腿停在她面前。 “超过零点了你知道吗?”张修单膝半蹲,抽走她手中的手机。 而她毫无反应,跪伏在那里,好像又陷入了她那个奇怪的世界。 他叹气,“实话相告,我真的抱不起你。”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愚蠢的竹笋,我等了你一整晚。” 饶束动了动,猛地抬起头,瞪着面前这个人。 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环绕在她周围。 但她顾不及那么多,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颈。 “操…”张修被她撞得往后倒,猝不及防,坐在大街上。 他轻声叹气,“我之前问过你,愿意的话,最好跟我说一下你的情况,不要让我在这种时刻束手无策。” 而饶束把脑袋埋在他肩窝,眼泪关不住,滴落在他的t裇上。 她哭腔狠重,“如果痛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张修……” 他蹙眉,不顾街上稀疏行人的目光,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有我在,别害怕…” “不,”她终于放声哭了,撕心裂肺,“我怕得要命,我有病,你知不知道?” 张修眨了一下桃花眼,侧头,唇畔擦过她的耳廓,低声耳语:“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别怕,别怕。” 镜头拉远,街灯下的两个身影孤单又重叠。 就放过他们吧,看啊,这么怪异的两个小孩,有没有谁,能放过他们? 是命运,是上帝?是疾病,是苦难?还是,别的什么? 如此紧揪他们不放,让他们痛得无法呼吸。 只能相互渡气。 吸一口对方的气息,说,再活一天吧,为了彼此,再活一天,一天又一天,直到彼此消弭殆尽。 第39章 张 1 张修没带手帕或者纸巾,饶束也没有背她的小背包。 于是这个哭得满脸是泪的人就只能用她自己的卫衣衣袖擦脸, 左一下, 右一下, 张修拦都拦不住。 “靠…”他低声嫌弃,“你就不能等一下?街边到处是便利店, 买包纸巾是很困难的事情吗?” “黏黏的, 不舒服。”她虽然没再哭了,但是鼻音特别重,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抹在衣服上就舒服了?” “我又没有洁癖。” 张修点点头,不与她探讨这种常识问题。 他轻轻推开她, 站起身, 低眸, “用过晚餐没?”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注意到了她脚边的一样东西。 “吃过了,但我渴。”饶束撑着膝盖站起来,小声倒吸凉气。 而他则弯下腰, 俯身捡起她脚边的那样东西。 一块腕表, 她一直戴在左手手腕上的,染上了一些暗红色的液迹。 直起身,张修盯着腕表上暗红色的斑斑迹迹看。 “你的。”他说。 “什么?”饶束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听到他的话, 抬头看了一下, 继续整理衣服, 只说:“手表啊?是我的。” 但她刚说完这句轻飘飘的话, 左手手腕就被人拉过去了。 “哎,你干什么?”她感到疼,是最原始也最简单的肉体疼痛。 因为他磨到了她的伤口。 “你希望我干点什么?”张修把她整个人扯过来一点,借着街灯,看清了她那近乎于血肉模糊的手腕。 他抬眼看她一眼,目光凉,表情也凉。 饶束被他这一眼看得胆颤心惊,她缩了缩手臂。 她这个下意识的退怯动作,让张修非常不爽,直接就把人扯到怀里了。 饶束踉跄了一步,跌进他怀抱,然后听到他的幽凉语调:“是不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牙齿相当锋利?” “……”她悄悄磨了磨牙齿,试图让话题变得轻松一点,笑着说:“是挺锋利的,我经常用牙齿干坏事。” 张修轻“哼”一声,“这次咬手腕,下次准备咬哪里?” “就……”她低头,用脑门蹭着他的胸口,“你要是愿意,下次我可以咬你。” “做你的美梦。” “……” 饶束郁闷至极,继续蹭,连同她自己的头发也被她蹭乱了。 她的左手还被张修握着,他垂眸端详着她那块伤口,心想,这他妈再咬深一点的话,会不会残了? “去医院。”他推了推她。 “现在啊?”饶束愣。 “不然?拖到明天?” “要不……”她清嗓子,“我自己清理一下吧?” 张修把她的手腕举到她面前,略弯着腰,与她对视,似笑非笑,“要不…你朝着这儿再咬几口?嗯?” “你、你别这样笑,怪让人害怕的。”饶束移开视线。 他懒得理她,拉着她的手,转身往车子停靠的位置走去。 “你别走这么快啊,”饶束小声抱怨,“我脚疼,不对,我腿疼,好吧,其实是膝盖疼……” “就算你全身都疼,我也抱不起你。” “我没暗示要你抱啊!你别歪曲我的意思!” “听起来就是暗示要我抱。” “哪里有?!我根本没这个意思。” “狡辩。” “……” 饶束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瞪他的背影。 怎么有这么会诬赖别人的家伙? 2 车子往员村山顶开。 上车不久,张修递了一瓶纯净水给她。 “谢谢啊,渴死了。”饶束刚要接过来,那瓶水又被他拿回去了。 他边拧开水瓶盖子,边问:“感到惭愧吗?” 她装傻,“什么呀……” “有朝一日竟然要我帮你拧盖子。”张修说着,还故意“啧”了一声,然后把拧开了盖的水瓶重新递给她。 饶束尽量装得理直气壮,“我平时没少帮你干这些小事吧?好人之间要互相帮助啊,不是吗?” “互相帮助?也行,那你记得也给我支付工资。” “你别以为你是雇主,就可以这么理所当然了。” 他挑眉,“我还真这么以为。” “……那我无话可说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反驳。” “……”饶束含着一口水,鼓着腮帮子瞪他,大有“你再说我一句我就喷你水哦”的架势。 张修嗤笑一声,“幼稚。” 她把水吞下去,又仰着脖子喝了几口,“对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虽然那会儿天旋地转、意识稀薄,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饶束唯一肯定的是:她没有接任何来电,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哪里。 自从手机铃声第一次响起,她看见那个备注名之后,就没敢再看手机屏幕了。后来铃声好像还响了很多遍,应该都是张修打来的。饶束想到这里,腾出手摸了摸口袋。 “在我这。”旁边人拿着她的手机晃了晃。 “哦,”饶束侧转身,“我很好奇,你有没有在我身上装追踪器什么的?” “你先给我一个这么做的理由。” “那你每次是怎么找到我的呀?这太神奇了吧,上次在旧书店也是。” 张修随意转着她的手机,笑得也很随意,“你自己不是已经触及到答案了吗?再动动脑子。” 饶束的视线停留在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上面。 过了一会儿,她猛地用力拍了一下腿。 “我知道了!”她话音刚落,手腕又被他扣下,这次是右手手腕。 “你胆子大了?”张修轻咬下唇,眯眼的时候,威胁意味十足。 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想笑,更想拍晕她。 薄唇轻启,他低声:“你拍谁的腿呢。” 饶束低头,震惊了。 啊,刚刚她那一下,是拍在他腿上吗?难怪她好像没察觉到痛…… 反应过来后,饶束笑得差点倒在他身上,“哎呀我的天,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激动了。” 张修放开她的手,不跟她过多计较。只是往旁边移了移,拉开与她的距离。 “所以你是先去了上次那间旧书店吗?”饶束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信息利用能力,他一定是问了小团关于线下活动的事情,然后找到了花城汇附近。 张修没立刻答话,手里还在慢悠悠地转着她的手机。 饶束心里有点虚,她一直不希望他知道那些事情。她试探着问:“你……问了小团什么?” “小团?”他转头,看她,眼尾上扬,尾音也上扬。 “就那间旧书店店主人的儿子,上次你见过他的。” “我知道,”张修依然看着她,“我的重点在于,你不认为这个称呼…太亲密了吗?” “啊?”她愣了两秒,尔后眉开眼笑,解释说:“其实这是一个笑点来的。小团的全名叫‘付团结’,他人不是长得特别瘦吗?但他又总是强调说自己特别壮,所以我们就给他折了个中,叫他‘小团’,直接让人想到肉乎乎的小孩子。” 他听她说完,没笑,眉目无澜。 饶束捂脸,“哎呀真是,我都说了这是一个笑点,你怎么这么不给人面子啊?好歹假装笑一下吧!” “有点困难。” 她笑着靠在座位上,“你很讨厌你知道吗?” “我应该没必要知道。”张修把她手里那瓶纯净水拎出来,拧上瓶盖。 “你那位朋友很遗憾,”他说,“因为没有去参加你组织的互助分享会。” 饶束的思维被他这句话瞬间拉回,她又开始心虚了,但只能先顺着他的话聊下去。 “嗯……小团马上读高三了,好像要补习,下了晚课之后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就没赶过来。” 张修象征性地点了点下巴,没说其他了。他无聊地摁了一下她手机上的home键,发现她依然没给她自己的手机设置密码锁或者指纹锁,指尖往上滑一下就能看见主屏幕了。 而饶束在等着他继续说话,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 她转头去看他,一看就看到了他正低着眸在玩她手机。 饶束伸手去抢,“你怎么又偷看我手机呀?” “‘偸’字用错了,建议你换成‘光明正大’。”张修只是随便点开了她的几个非社交软件。 “那我现在不允许你光明正大地看了,”她的手不小心摸到了他的手,“给我啦!” “一部连屏幕锁都没设置的手机,还有什么隐私?” “就算没隐私,你也不能随便看。” 两人争抢了一会儿,张修话锋忽转:“你那位朋友很崇拜你。” “我很多朋友都很崇拜我。” 这句话成功地让两人的动作都顿住。 片刻过后,饶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大概包含了多少信息。但已无法当做自己没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默默地缩回手,默默地转头看向另一边,默默地从暗色的车窗上留意他的反应。 “每个人都有挺多面的。” 她听见他在说话,语调平静,透着某种静水流深的大智大慧之感。 “越多面的人,越像一颗钻石,棱角也越多。” 她默默听着他说,左手掌心向上,右手掌心向下,坐姿端正。 “钻石跟球体是不一样的。因为,球体可以伪装出很多个面,但归根结底,它只有一面。” 张修一边漫不经心地讲着话,一边点开她手机上的微信app。聊天页面上有无数红点,消息数目从99 到999 。 他一目了然,抿着唇浅笑,接着说:“球体的多面性,是由伪装得到的。钻石的多面性,是它本身的特性。” 他侧转脸,往前倾身,去看她的脸。 “我喜欢钻石,不喜欢球体。”他说。 饶束“哦”了一声,她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用右手拇指指甲掐着食指指腹,小声问:“那你知不知道市面上有一种钻石,叫做‘球体钻石’?” 张修垂眸一笑,“那是不严谨的说法。钻石就是钻石,无论给它冠上多少修饰词,它本身还是钻石。” 饶束清了清嗓子,别扭地掐着手指,“所以你是在……那个,疯狂暗示,我是一颗钻石,而你,你喜欢我,这样子吗?” 她一说完这话,旁边的人立刻笑得歪倒在后座。 饶束转过身,有点懵又有点脸红,“怎么了?我说错了?” 张修坐直身,收敛笑意,把手机还给她,然后轻轻抱住她的肩膀,是一种环绕和保护的姿势。 “没说错,我亲爱的小双相。”他在她耳畔说。 饶束刚接过来的手机,猝不及防又掉了下去。 她整个人都傻了。 3 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已经放开了她好一会儿的张修打开车门,顺便说了一句:“我认为你的右手可以自己开门。” 言下之意:别等着我帮你打开车门,尽管我几分钟前刚亲口承认过我喜欢你。 饶束还是懵的,主要是因为他说出来的那个词。 双相。 这让她怀疑这家伙很有可能在刚认识她不久的时候就知情了。而他并不介意。 小双相。饶束坐在车里傻笑,说不清自己的具体感受。 张修向司机要了一个全新的口罩。撕开包装,勾出来,他动作娴熟,把口罩戴得很正。 前座还准备了两顶棒球帽,司机递给他,他没说什么,把棒球帽松松地扣在头上,压住了黑色碎发。 等他做完这些,饶束还没下车。 张修又走到后座,屈指轻敲车窗。司机帮他降下车窗。 他看见她坐在那里傻笑,顿时感到好笑又惊奇,“很晚了,你能不能速度点?” “啊,啊?”饶束回神,冲他眨眨眼,“哦!到了啊。” 他走开几步,双手收在裤兜里,闲闲而立。 饶束打开车门,反手关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零点之后的广州天河,医院有着医院的样子——人不少,但不吵。 夏风把饶束的短发吹得比先前更乱了,她站在车子旁边,看着张修,舔了舔唇。 而张修抬眸望着医院大楼,他对医院存在轻微的心理障碍。虽不是不能克服,但总归不太舒服。 “张修。”饶束喊了他一声。 “嗯?”他收回远眺的目光,“走吧。” “那个,等等!”饶束用没受伤的右手挽住他的手臂,但他立即把手抽了出来。 “抱歉。”他衔接自然,转而用左手牵住她的右手,“不太习惯那样。” “哦……”不太习惯挽手? 饶束没多问,手指稍稍用力,她也握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细腻的,甚至有一种不是真人的触感。他的手怎么总是如此? “就,我想问,”饶束轻吞口水,任由他牵着她走,她看着两人同步的鞋子,说,“我身上的不□□,在你眼里是一个小气泡,是不是呀?” 张修挑挑眉,不答反问:“你希望它在我眼里是怎样的存在?” 她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那就别管,”他牵起她的手,举到唇边,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我来决定它的模样。” 饶束望着他,有一句话在她喉间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很了解躁郁症?” 这么一句话,隐含的意思相当丰富。他那么聪明,不会听不出来。 而张修只是轻声笑,“了解的应该不会比你少。” 饶束感到心脏紧紧一缩,手上的力气也加重。 “松一点,”他蹙眉,“手指会疼。” “哦,”她立刻松开手,但他的手还牵着,“你……” 欲言又止,饶束干脆拉着他停下,面对面问他:“是我想的那样吗?” “不是,”他说,“我只是对大多数的精神心理类疾病都深入了解过。” “那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了解?” “防范于未然。”张修云淡风轻,牵着她继续走。 饶束没再问,想了想,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你很久以前就预料到,以后你会喜欢上我这样一个人?所以去研究那方面的东西,防范于未然。”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你说是就是吧。” 第40章 张 1 从医院回来, 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 张修让饶束去泡澡, 她趁机耍赖:“我是伤员,而且还伤在手上, 洗澡这件事, 对我来说, 变得很困难。你看……你要不要帮我……” “你惯用右手,无碍。” “……”一击就破,饶束没借口了, “好吧。” 看着她走去浴室的背影,他垂眸笑了笑。 从裤兜里勾出她那块腕表, 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一次仔细观察。 张修没问她,为什么会在那种意识稀薄、精神状态不对劲的情况下,咬自己的左手手腕。 为什么咬的不是右手?而是原本戴着腕表的左手? 尾指勾着这块血迹斑斑的腕表,轻轻晃了晃, 他转身进了书房。 找出一个装过其他东西的小礼品盒,把她的腕表放进去,没有清洗, 没有擦拭,合上盖子。张修握着小礼品盒站在原地想了想, 最后把它放进了靠墙那排书架顶端的小型收纳箱里。 这个收纳箱里放着其他一些小玩意, 大多是用不着了却也舍不得直接扔掉的物件。有莎娜的耳环,有一盒彩铅, 有哈瑞特给他的平安符… 刚盖好收纳箱的盖子, 桌上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他走去办公桌时, 书房门又在这时被推开。 “我就知道你又在这里!”饶束从门外探进脑袋来。 张修看她一眼,“然后?有事?” 他说着,伸手捞起桌面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叔父霍罗德。 他没立刻接,而是拿着手机转身,干净利落地关上门,反锁,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不妥。 饶束:“……” 怎么就给关上了呢? 她摸了摸鼻子,幸好没有被他的书房门夹到鼻子。 回了自己的卧室,洗漱,换衣服,掀被子,躺上床,饶束全程没敢用自己的左手。 枕边放着手机,她翻了个身,点开微信。 微信还登着她的另一个账号,塞满了消息,私聊和群聊都有一大堆,一眼看上去,一片红色,热闹非凡。 饶束用右手撑着脑袋,心想:之前在车上那会儿,张修有没有点开她的微信呢? 应该是有的吧。 所以他后来说出了“双相”这个词,那么笃定却又那么轻淡。 她低下头,慢悠悠地查看着微信聊天列表里的消息。 这上面,置顶的那个聊天群名,叫【双相天使】。 2 凌晨三点,独立宅院。 两间卧室都亮着灯,两扇门都关着。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开灯,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入睡。 张修抱着电脑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面向落地窗——这是他最习惯也最喜欢的姿势与方位。 电脑屏幕上在开着视频会议,叔父霍罗德看起来有点疲惫。 事关内部组织的解构与重组,张修全程都没怎么发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听着,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反应,到了需要表决意见的时候再懒懒地发表一下意见。 他切切实实地表现出了丁恪希望他表现出来的样子。 年少,单薄,无知,事不关己。像一个傀儡。 但无人知道他是个蓄势待发的傀儡。 坐着的时间久了,他感到脖子有点酸。 本来应该在书房开这个视频会议的,但张修不想被那棵竹笋知道他没睡觉,所以把笔记本电脑抱到卧室来了。 而对面的卧室里,明亮的灯光洒满整个封闭的空间。 窗帘被拉上了,没开空调,室温很高,气流闷热。 饶束蜷缩在床上,脑袋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但是没睡。 睁着眼睛,塞着耳机,单曲循环着 loreen 的 my heart is refusing me,毫无睡意。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根本刹不住车。 想爬起来跑出去,想去洗一个冷水澡,想跳舞,想与别人高谈阔论…… 想做很多很多事情。 那么多的新想法在她脑中快速滋生,她被持续的自我兴奋捧到某个高涨的情绪点,甚至想闯进张修的房间里跟他做点什么。 但是她不能,仅存的理智让她抓紧了被子,僵硬着身体,不能动。 随性的后果是失去,每一次都是。所以她万不能任由自己被躁郁支配。 手指摸到手机侧边的音量调节键,饶束把耳机音量再调高了一个度。 她的世界里只有闷热,只有窒息,只有音乐。 只有自己的呼吸。 她的内心只有天花乱坠一般的希望,只有强压着膨胀希望的薄弱理智。 只有那个缓缓弓起身子朝她扑来的老魔鬼。 饶束闭上眼睛,用力蹬了一下床。 她切了一首歌,sopor aeternus 的纯音乐harvest moon (cornflowers ii). 【永恒死亡】,德国的一支乐队。这不是饶束最喜欢的一个乐队,但主唱anna-varney却是饶束最偏爱的歌者。 安娜·瓦尼,被天堂抛却的怪物,徘徊在地狱门前的小孩,哥特式的绝望和空洞充斥在他身上每一处,他甚至不愿活在光亮的尘世面前。 安娜总是在面具背后与自己对话,他还创造出一个虚幻的影子乐团,专门用来与他自己对话。那是他的灵感来源。 乐风阴暗,歌词异端,旋律压抑,主题隐秘,行为邪气,【永恒死亡】或者说安娜·瓦尼的表演风格,一度颠覆了全欧洲甚至全世界对音乐的观念。 饶束深深迷恋安娜身上的一切气质,有时候意识不清醒时,还会去模仿安娜的演唱和某些行为。 但她从未对身边人表露过这份迷恋,安娜·瓦尼是她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存在之一。 饶束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走,穿着睡衣,手里握着手机。 耳机音量又被她调高了一个度,她什么都听不到,坠入那诱人死亡的音乐里,以此对抗自己过分狂躁的情绪。 走一圈,走两圈。 伤害我,撕裂我。 剥光我,射杀我。 你来啊,你再来。 推我入泥泞,让我变更脏。 我立于深渊,与恶魔同在。 我还怕什么?我就这么脏。 第41章 张 1 月晓星华, 满天流萤。 踮起脚尖在云端翩翩起舞,风情拉丁, 妖冶探戈。 向前,滑步, 把手放在另一个人的手上, 那是她的影子舞伴。 要一起来跳舞吗? 一起滑向极致的黑暗与凌乱。 但,下一个动作什么? 突然停下, 站在原地。 她又急又累的喘气声充斥在卧室里,她想不起来下一步应该怎么跳了。 下一步到底是什么? 该如何继续下去? 就像踏步失据的生命,断在某个热烈的节点,她无以为继。 到底该如何继续?这舞步,这黑夜, 这生命。 光着脚丫, 踩在冰凉地板上, 天蓝色的长款连套睡衣裹住了她。 就这样定定地瞪着对面的落地窗帘,好像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 饶束也不知道自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等她再度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时, 她正在用脑袋撞墙。 疼痛召唤了意识,意识恢复了听力。 除了她自己的撞墙声音之外,好似还有另一种声音在砰砰作响。 饶束停下动作,背靠墙壁, 喘息, 倾听。 “砰砰砰……”还真有声音。 她用力摇头, 企图以此来使自己清醒一点, 但是越摇越晕。 于是她就晕着脑袋挪到门边,侧着脸,贴在门上。 刚贴上去,又立刻被震了回来。 是有人在拍门。 饶束顿时不敢动了,完全下意识的反应。 尔后她继续摇头,把自己弄得眩晕至极。 拍门声也在这时停了下来,整栋宅院陷入黎明前的宁静当中。 饶束单手扶着门,撑在那里,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没有声音了。 拍门的人离开了。 他听见了她卧室里的撞墙声。 他过来敲门。 然后他离开了。 张修回去睡觉了。她想。 巨大又空洞的悲伤攫住了她。 好像,又做错事情了。 她往后挪,退到门后的墙角,蹲下去,缩成一团。 心脏依然在狂跳,躁动的情绪却仿若瞬间跌落,她轻吞口水,把自己抱紧再抱紧。 一闭上眼,泪就滑落。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门外停留?又总是在停留之后轻易离开? 所有人都这样,所有人。 他们都不知道,悲剧总是发生在人们离开之后。 悲剧时时刻刻与人类比较着耐心,谁耐心多一点,谁就取得胜利。 而那个被悲剧缠上的人,只能无数次眼睁睁看着希望降临,再眼睁睁看着希望转瞬破灭。 如同记忆中,她一次次注视,注视着门外的人转身离开。 从最初的痛苦心碎,经历过歇斯底里,后来学着压抑吞咽,到现在渐趋于麻木平静。 如果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离开了她,她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本来就不属于我。 只是这一次,转身离开的人是张修。 于是,这一切好像又重新变得无法忍受了。 2 已经快凌晨五点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尽管时间与场合都不合适,但张修没有一丝犹豫,他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钥匙还留在门上。 一进到她的卧室,他就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封闭气息。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呼吸,死气沉沉,毫无生机。这样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人房间的封闭感。 眉头蹙起,张修对这种自我封闭的感觉太熟悉了。 没有谁愿意被留在这种死气沉沉的空间内,独自一人。他懂。 可床上并没有人,被子凌乱且单薄。 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窗帘和立式衣柜,脚跟后转,往门后的角落走去。 灯光明亮,少女却蜷缩成团,环抱自身的姿势让旁观者都喘不过气,放佛要把她自己死死环成一个蛹一样。 桃花眼轻眨,张修没说话,只是再走近一点,在她面前蹲下。 静静听了一会儿,纵使他听力再好,也听不见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任何声响,包括呼吸声。 她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赤着双脚,天蓝色的睡衣后背,渗出点点汗珠。 张修抬起手,伸过去,长指撩开她额顶的一些短发,湿热的汗气从她发间传递到他指尖。 但她依然没动。他怀疑她是不小心在这角落里睡着了。 而她也确确实实像个紧裹的蛹,张修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触碰或者惊扰她,以此来唤醒她。 最后他伸出双手,想捧起她深埋的那张脸。 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她却在这时缓缓抬起头来了。 很乱的额前短发,很狼狈的满脸泪痕。她睁开双眼。 睫毛上还沾满泪水,她很努力地跟他对视,拼命维持平时的灵动骄傲。 张修缩回双手,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看她这么努力地压抑那些关押不住的恶鬼。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皱眉。但他已自觉无法跟她对视。 那么多的绝望与苦楚、深渊与黑洞、悲哀与恐惧、伤痛与孤独,在她的眼睛里大肆滋生,游荡叫嚣。 抬起左手,张修轻轻捂住她的眼睛,跪下来拥抱她,用云淡风轻的口吻问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他不清楚她那深藏的过往,也不敢仔细去思考她到底是如何才能做到这般游走在两种极端的生活态度之间。但事已至此,他早已不能留她一个人停在原地,更别说倒退往后。想都别想。 “可是张修,”她嗓音湿哑,靠着他肩膀,近似呢喃,“你知道吗?悲剧总是发生在人们转身离开之后。” 张修不太确定她的意思是不是他所理解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近乎温柔:“笨蛋,我去找钥匙了。没有钥匙,怎么打开你的门?” “我没反锁,门没有反锁的……”她固执重复,泪水落入他后颈,“我真的没有反锁。” “我知道,我知道。”张修在她耳边轻声哄了两句。 然后他勾起唇角,笑得痞气又通透,“是魔鬼锁的门,它们最喜欢做这种坏事了。” 饶束听懂了,眼泪流得更凶,“那你,看见它们了吗?那些很丑很丑的魔鬼。” 他笑,用长指梳着她的短发,“我不但能看见它们,还能帮你打败它们。” 第42章 张 1 哄人是一件麻烦事。对张修来说是这样的。 他从小就不擅长安慰别人或者纾解别人的心结, 不管是对自己关心的人还是陌生人, 让他说一句温柔的话简直比让他烹饪一道菜还困难。 好在饶束是一个情绪来去堪称极速的人,不需要旁人不断地给她输入温暖和关怀。 好像只要有一点点好,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能立刻靠自己站起来。 她用右手握住张修的左手, 从自己的眼睛处拿开,这样她才重见了光明。 “你不是洁癖来着吗?这也下得去手……”饶束从他怀抱里退开, 笑着说话。 他挑眉,瞥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掌心, 上面沾满了她的泪水。 “你要是很感动的话,或许你可以帮我洗一次手。”张修从地上站起来, 以一种轻松又不失严肃的语调说。 但饶束显然没把他这句话当真, “你肯让别人帮你洗手?别逗我呀三岁。” 在她的认知里, 此人对于洗手一事的重视程度不亚于他对酸的喜爱程度。 而张修没说其他话,等她站起来之后,直接拉着她走出卧室。 “干什么?”饶束光着脚, 踩着地面,右手被他拉着,跟在他后面走。 廊道的尽头是雕花玻璃窗,凌晨五点多的广州天河夜景若隐若现, 朦胧的繁华笼罩在每一个醒着的人身上。 他拐过廊道转角,把她拉进洗手间, “竹笋, 做人要知恩图报。” “啊?我怎么不知恩图报了?” “那么, ”他转身与她面对面,“帮我洗手。” “真的要我帮你洗啊?”饶束低头去看两人搭在一起的手。 张修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放开她,略低了头,打开洗手台的镜柜,开始找洗手用品。 “我其实很早就想知道,”饶束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找出瓶瓶罐罐,她皱眉,“你的手,以前经历过什么?为什么经常会颤抖?” 他抿唇笑了笑,“很明显吗?” “你说颤抖吗?是挺明显的。”被她撞见的次数就不低于五次了,她甚至还猜测过……是不是中风一类的……咳…… “会好起来的。”张修说了这么一句话,口吻是他一贯的冷静和强势。 仿佛那双手能不能好起来,完全可以由他自己决定一样。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直在恢复。以后,至少能恢复到我认为还好的程度。” 饶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本身整体肤色就很白了,手部的皮肤又还比他身上其他地方白出一个度,可能差一点儿就可以发光了。她想。 “那你的手,是怎么变得……不好的呀?” “跟别人打架打的。” “骗鬼呢,”饶束撇嘴,“你看着就不像是那种会跟人打架的男生啊。” 他笑,“一个人会不会跟别人打架,这种事还能仅从其外表看出来?” “可以。会打架的男生普遍都挺粗犷的。” 听到她这句话,张修突然笑得扶住洗手台边沿,眼角眉梢都生动起来。 “你笑什么呀?难道不是这样吗?”饶束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他的脸,“就我以前读中学所见到的,都是这样的。” “没。”他收敛笑意,说:“想起了一个爱打架却不怎么粗犷的朋友而已。” 她也一通笑,“哎我不是故意波及到你朋友的,一般而言,一般而言啦,不是全部都长相粗犷的。” 张修低眉,说:“他叫‘吴文’。” 饶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后才反问:“你是说,你那位朋友叫‘吴文’?” “嗯。” “哦……”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告诉她与他自己有关的东西。 “那你的手,”饶束清了清嗓子,“如果真的是打架打伤的,那时候,吴文在吗?” “不在。” “……哦。” “倘若他在,也许这双手就不会受伤了。”他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 饶束也弯起眉眼,“你这么相信吴文呀?” 而张修不答反问:“朋友不就是用来信任的吗?” 她点头,轻声:“也是。” 洗手台的半身镜倒映出两人的上半身,他从镜子里看见了她倔强的脸庞,夹带着影影绰绰的落寞和空白。 他没问什么。 2 当,自来水开关被旋开的那一刻; 当,清水顺从地心引力流下来的那一刻; 当,张修把双手放在水流下的那一刻; 当,饶束按照他的吩咐挤出洁手液的那一刻。 整个洗手间都充盈着某种真实又强烈的虚幻感。 好似这是一个被他们俩人悄悄撕裂出来的独立时空。 全世界都沉睡着,他们却在镜子里相视而笑。 饶束站在张修的身后,双手从他的腰身两侧穿过去,来到他面前,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 是一种相当于环抱的姿势。 “你别动。”她歪着头,从侧边看两人的手。 本来张修还挺享受这种感觉的,结果她下一句说:“我帮你搓就行了。” “……” 他略歪了歪身子,看她,“于是你认为我的手脏到了需要…搓…的程度?” 饶束被他这偶尔抠字眼的行为逗笑了,“我们习惯这么说啦,其实跟你的手脏不脏没有关系的。” 他轻点下巴,“不要太用力。也不要碰到你自己手腕上的纱布。” “知道啦。” 洗干净后,用纯白毛巾擦干,再抹上护手精华,烘干了,最后再用柔性的洗手液洗一遍。 张修像个大爷一样,随意站着,脚跟都不带挪一下的。 还时不时吩咐她一两句,懒懒地看着她忙上忙下。 末了,他总结:“饶竹笋,这是你最称职的一次。” “哦!!”饶束正忙着帮他擦手,听到他的话,抬眸瞪了他一眼。 她的左手没怎么动,只做辅助,但手腕上的白色纱布特别显眼。 “还痛吗?”张修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饶束顺着他的视线看,明白过来,“哦,没什么感觉了。” “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吗?伤害自己的身体。” “没有……吧。” “什么叫做‘没有吧’?”张修挑了挑眉,“有还是没有?” 她没有立刻答话,转身放好了毛巾,才说:“没有。” “显然你这句话是无法让人相信的。” “那你干嘛还问?”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她,“我说了我喜欢你。” 饶束僵在原地,手还扶着镜柜的门,耳边萦绕着他的浅淡呼吸,以及若有似无的青柠气味。 她缓缓关上柜门,背对着他,轻声问:“喜欢,就会想要知道一切吗?可不可以,不去了解过去的事情?” 洗手间里安静下来,谁都没说话了。 最后,张修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眨了一下桃花眼,“如果你的过往影响到了现在的你,你依然认为我没有了解它们的必要吗?” 饶束低下头,“我在尽力摆脱它们。” “那么,成功了吗?” 她皱眉,不说话了。 趴在她肩上的少年也沉默着,但他的状态更像是睡着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呼吸都淡得令人感受不到。 好一会儿过去,饶束转了转眼睛,从侧边的镜子里去看他,发现他果然垂下了眼睫,一脸恬静。 她还发现,张修的侧颜竟然完全可以归为女生的那一类。 弧度柔和,碎发服帖,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纯良无害,像个迷路的小男孩。 总之,与她曾经想象过的恋人南辕北辙。 饶束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会跟一个力量型的伴侣恋爱甚至结婚。就,那种粗犷型的…… 想到这里,她小声虚咳了两下,“张修,张修?” 他不动,“你好吵。” 饶束无奈,“困的话就去床上睡,站在这里会着凉的。” “嗯…”他还闭着眼睛,从喉间哼出一个音节。 “嗯?那就起来呀,”饶束侧头,短发擦过他的脸颊,“我跟你说,我背不动你的。” 他翘起唇角,浅笑,“你怎么知道?你都没试过。” “……” 两分钟过后,二楼廊道里。 某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回荡着,非常艰难。 “我要改变、我之前的、猜测,你,你……可能比我稍微重一点,哇靠啊,你明明看起来像个竹竿啊,怎么这么沉!这太不科学了!” 趴在她背上的少年神情慵懒,双臂松松地环着她脖颈。 那一双长腿宛如棉花一般,一点劲都没使,全程让她驮着走,并且他还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饶竹笋呀,地里黄呀;十九岁呀,遇上张呀…” 张修在她耳边用不成调的曲子唱,还故意换了个略显稚嫩的声音。 “他帅啊,他好啊;跟着张呀,最好过呀;不怕他呀,娶媳妇呀…” “停停停!”饶束听得冷汗涔流,“你这是在唱什么?” 背上的少年笑得停不下来,额角蹭着她的颈窝。 他恢复了正常的声音,说:“或许这可以当做…我们的定情之歌?” “……” 饶束猛地提起一口气,顿时又笑得泄气,“什么鬼啦!” 他在她耳边吹了吹气,强调:“你听着,本人也许会变穷,也许会变坏,但才情与智商绝不倒退,歌词随便改改就能升华原作。” “行了行了,”饶束打断他的话,抖抖鸡皮疙瘩,“明明就很难听呀……” 张修笑了笑,没再出声,眸光沉静,垂下眼睑。 从这个角度,他终于窥见了她脖颈上那根细细的银链吊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约莫是一块玉。 颈项配饰这方面,她倒是跟他品味相近。 她的喘气声毫不掩饰,呼噜呼噜的,又吵又夸张。 她驮着他往卧室的方向走去,偶尔停下来,偶尔扶一下墙壁。 张修突然很想给她塞耳机,但手机和耳机都不在身边。 于是他看着她的侧脸,问:“平时有恰巧听过 selena gomez 的 love you like a love song 吗?” “这个啊,”饶束想了想,努力搜寻自己的曲库,“中间是不是有这样一句的……”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唱,“i i love you like a love song baby/ i i love you like a love song baby……” “……”张修又一次被她的歌喉震惊到了。 他笑着,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饶束立刻收声,红着脸假装不害羞,继续驮着他走。 而他笑得愈加开怀,在她颈窝蹭来蹭去,格外孩子气。 “你别蹭了,很痒……” 她越这么说,他就越是狠狠地蹭了几下,短碎发微微刺痛着她。 “别想着把我扔在地上,我勾着你的脖子呢。”张修道破她心中所想,用一种令人想痛揍他一顿的得意语气。 说完了,他又凑过去,在她眉梢吻了一下。 不等她反应,张修开始用自己的节奏唱那首歌,边唱边故意朝她耳廓吹气。 “there is no way to describe what you do to me.” “you just do to me what you do.” “and it feels like i ha.ve been rescued.” “i ha.ve been set free.” “i am hyptonized by your destiny~” “you are magical~ lyrical~ beautiful~” “you are ~ i want you to know baby~~” 连她的耳垂,都被他唤醒。 由白净,变绯红。 3 翌日,两间卧室的主人都跳过了上午这个环节,直接睡到中午才醒来。 都很累,也都在很累之后放松了,所以睡得很沉。 十一点三十五分,饶束在朦胧中瞄了一眼桌上的闹钟,怔了一会儿,睁大眼睛再看一眼,然后立刻以弹簧回弹的速度从床上跳下来。 “我的天呐!破纪录了!” 她手忙脚乱,一通乱走,走了足足一分钟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干什么。 洗漱,换衣服,整理床被。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开房门,站在对面卧室门口,敲着张修的房门。 “起床啦!你醒了没!你没吃早餐你知道吗!” 敲门声打破了卧室里的宁静,张修翻了个身,睫毛掀起。 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坐起身,披上睡袍。 饶束再抬起手敲门的时候,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他歪着身子依靠在门框上,“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恰当的理由来解释你为何赖床。” “啊?”开头就是这么一句,她招架不住,“你不也赖床了吗?我起得比你早了呀,这不是正在叫醒你么?” “你本该在清晨七点前照顾好我的早餐。” “这个……”饶束移开视线,摸了摸额角。 合同上还他妈真有这么一条! 张修笑得不着痕迹,适时提出条件:“罚你每天熬一次罗宋汤。” 她“哦”了一声,好像也并不是很苛刻的要求,挺简单的。她欣然应允。 于是,在去纽约的前几天,宅院里每天中午都会飘出一种又酸又香的罗宋汤气味。 饶束拒绝把关于番茄的秘诀告诉张修,他后来也没再问了,只是仍然任性又大爷地享受着她的伺候。 饶束总是一边帮他盛汤,一边小声嚷嚷:“你好懒哦,好懒好懒,真的太懒了!” 张修则总是在她趴在沙发上玩益智游戏的时候,突然出现,说:“啧,你好笨。” 一日三餐,她准时准点地叫他吃饭,但该过程常常充满困难。 因为张修是个食欲为负数的人,感觉不到饿之前,他通常都很抗拒进食,除了果醋和一些酸溜溜的小食品。 所以饶束总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拉到餐桌前,每一次她都气呼呼:“我宣布,你根本不足三岁!” 有时他会盯着桌上的菜色,蹙眉说:“我不吃那个,还有这个,另外一个也是。” “……”她无语望天。 姜、蒜、洋葱、甜食、动物内脏,全都是他看见了就绕道走的东西。 辛辣的,上火的,粗糙的,难消化的,则是他那脆弱的胃部所无法承受的东西。 又还天生偏向素食主义,虽不是不能吃荤,但他每次碰肉食的时候都显得很不情愿,能磨蹭足足半小时。 有一次,饶束实在没忍住,便问他:“张修,你家里人到底是怎样把你拉扯大的啊?” 他正在挑着面条里的肉沫,语气平淡:“我更倾向于…我是独自长大的。” 饶束皱皱眉,“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独生子来着。” 他“嗯”了一声,“与此同时,我是孤儿。”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对不起呀,我……” “为什么要对不起?”他抬眸。 她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声音含糊不清:“反正就是对不起。” “愚蠢。”他笑了一下,“不到生命尽头,我是不会被孤儿这个身份困在某种自悲自怜的认知里头的。” 饶束重新抬起头去看他,“我……懂了。” 张修挑起两根面条,轻点下巴:“很好。除此之外,我还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啊?”她眼巴巴地望了他很久,但他没再解释更多。 饶束一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她记住那句话。 第43章 张 1 去美国的前一天, 广州下雨了。 先是凌晨时分的一场倾盆大雨, 再是早上的一场雷阵雨。 拉开卧室里的落地窗窗帘, 饶束伸了个懒腰。 外面的天空是少见的灰蒙蒙,跟广州的七月份很不搭。 街道还没干,湿漉漉的, 一天中的第一个交通高峰正在进行着。 她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儿, 但就是想不起来。 走去洗手间洗漱的时候, 她习惯性挠了挠头发,不小心碰到额角某一处, 还是很痛。 饶束最终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一天深夜, 她撞墙撞得差点脑震荡了。 没有流血, 没有破皮, 但乌黑的刘海之下, 却隆起了很大一块肿块,几天过去了也没有消下去, 一碰就生疼。 她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撞了多久,更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撞墙。 对于那些,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事情,饶束早已学会了独自消解,并习惯了不把它们当回事儿。 这是一个残忍又混蛋的习惯。 因为, 在那些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事情当中, 有一种是伤害自己, 还有一种则是伤害别人。 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疯子】这个词和张修的侧颜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她脑海里,带着强烈的宿命感,仿佛一伸手就要掐住她的脖颈。 饶束突然停下刷牙的动作,满嘴泡沫,一点点滴落。 她就这样顿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凝固了一样。 也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人。 牙膏的泡沫都融化掉了,她的唇角只剩下两道白色液迹。 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一切奔流不息。少女却被困在这具躯壳里,一动不动,双眼空洞。 雨停了。 放晴了。 云朵飘来了。 天空变明朗了。 她被魔鬼捉住了。 魔鬼在天空上施威,说,你跑啊,你再跑啊,你真的能跑掉吗? 她凝滞在镜子面前,看不见自己的脸。 2 张修第六次来到二楼洗手间门前。 隔着一扇门,他微蹙着眉,看着里面那道单薄又模糊的身影。 在他抬起手准备敲门时,洗手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饶束甩着手上的水珠,看见站在外面的张修。 “怎么啦?”她问。带着清浅的笑意和些微的困惑。 张修瞧着她,薄唇微抿,他的目光没放过她身上任何一点表征。 几秒过后,他说:“我饿了。” “这么难得啊,”饶束笑得露出小白牙,“那我给你做早餐吧。” “不想吃你做的早餐。” “喂!你别这么不给面子呀,”她双手叉腰,“不都吃了这么多天了吗?” 张修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去茶楼。” “去吃早茶呀?”饶束的双眼简直闪闪发光了,“那我去换衣服!” 她说完就从他面前溜走了。留下张修站在洗手间门前,转身看了眼她脚步轻快的背影。 他把洗手间的门完全推开,走进去,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 一切正常,不存在任何异常的痕迹。 可是,张修没告诉饶束,这个早晨,他发现她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静止了四十多分钟。 足足四十多分钟。期间他来看了五次,隔着一扇木嵌玻璃门,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她的姿势丝毫未变,她就举着牙刷站在那里,五次都是那样子。 那四十多分钟里,她在想什么呢? 张修双手插兜,缄口思考,也走去更衣室换衣服了。 两人出门时,院子里的草皮还闪着雨珠,满是晨曦的感觉。 饶束穿了短牛仔裤和半袖薄夏衣,连套的水蓝色,搭配小白鞋,气质清新自然。 只是短发翘得有点过分,只是手腕上还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 张修还是那身惯常的夏日装束,九分牛仔裤搭白色短t,反戴着棒球帽,露出完整的眉眼。 两个人一左一右,穿越院子。 他走得散漫,她撑着遮阳伞。 白板鞋和小白鞋一起踏过石子小道。 他白皙的右手长指触碰到她的左手指尖,拉过来,轻轻牵住。 这样的时光安静得像从壁画里抠出来的一部分。 谁都不忍心开口说话破坏氛围。 3 上车前,梁筝的电话进来,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张修却转了身,走到离车子十米开外的地方接通电话。 饶束先上了车,隔着暗色车窗,遥望少年的身影。 他好像总是这么纤瘦,连远望时的背影也显得单薄。但和他在一起,饶束却总感到安心。 她收回目光,转头问司机,“司机叔叔,车上有没有放果醋?” 司机摇头,“没有。” “那我回去拿。”饶束说着就打开车门下去了。 于是,等张修结束通话后返回车前,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他也没问司机,只是立于车旁,一边低眉敛目地看手机,一边等待那棵竹笋。 饶束再次从院门跑出来时,没有撑伞,只拿了一瓶他爱喝的果醋。 “给!”她把果醋递到他面前,顺便说了一句,“挑剔鬼。” 张修挑眉,“帮我开瓶盖。” “我手上的伤还没好!不信你看,”她把左手横在他眼前,“纱布还缠着呢。” 他不以为然,“你那是皮肉伤,我这是骨骼伤。” “什么??”饶束一边习惯性地受他差遣帮他打开瓶盖,一边纳闷地看了一眼他那垂在身侧的手。 一眼左手,一眼右手。 “骨骼伤?”她皱了皱眉,突然拉过他的手来看,“你是说你的指骨受过伤?” “没。”张修抽回手,语调懒之又懒。 他伸出纤长食指,指尖在她眉心轻点,说:“饶竹笋,你真是太笨了。我纯粹在犯懒而已。” 饶束甚是怀疑地歪头盯着他看了几秒,看着看着,手里的果醋被他抢过去了。 “……” “上车,我好饿。” 张修弯腰坐进去,笑眯眯地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不言而喻的动作,让她无奈又好笑。 吃早茶。 两个饮食习惯大不相同的人全程意见不合。 她让他吃的,他偏不吃;她最喜欢吃的,他嗤笑着说“难为你了”。 饶束赌气一般吃掉一只水晶虾,瞪着他,声音含糊:“老实交代,你今天是不是只有半岁?” 对面的人动作优雅地沏了杯茶,“嚼着食物说话,大不雅。” “……” 饶束更不服了,故意往他那边凑,继续嚼,继续说,“这样吗?这样就是不雅吗?” 她话音刚落,脖颈被他揽住了。张修顺势抬头吻在她唇上。 两人的唇静静贴了两秒,他放开这个突然僵住的人,舔舔唇,挑挑眉。 “啧,奇怪,吻了一下好像就变高雅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饶束缩回脖子,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凑到他面前去了。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东西。 从茶楼出来,他们一起在附近的林荫道散步。 不时有雨滴从树上落下,砸中了谁的头顶,消失在谁的短发间。 相处了一段时日,张修的少爷脾性早已显山露水,饶束也习惯了。 就像现在,他又把手机扔给了她,理由是手机太重。 饶束把双手揽在自己的脑后,把他的手机放在短牛仔裤裤兜里,走在他旁边。 “三岁呀三岁,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会把手机扔给谁?” “你…”他仰头看古树,咬字稍柔,“为什么会不在?” “肯定会啊。”饶束笑着说:“我又不能永远当你的保姆。” 张修莞尔,“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不是的。” “嗯?”他拽住她的手臂,两人一起停下。 张修执拗追索她的答案,“你刚才说什么?” 饶束低下头,视线凝固在他洁白的鞋尖,“我说,不是的。不是我想,就可以的。很多东西,无论我们多想要,也是不可以得到的。” 她收尾的三个字染上了哭腔,一不小心就红了双眼。 张修叹气,拥她入怀,拍着她后背。 “竹笋,你以前到底被怎样对待过?连我都难以想象你胆怯背后的黑暗过往。” 饶束揪住他的t裇衣领小声呜咽,“前缀呢?你给我的前缀呢?我要那个前缀……” 张修前所未有地愣了一两秒,尔后轻声笑了笑。 他摸着她的头发,说:“知道了,我家竹笋真是太孩子气了。难道你不知道吗?不管有没有前缀,你都已经是我家竹笋了。” 饶束紧紧抱住他,泪水烫了他的胸膛。 “我不会伤害你的,张修,我不会伤害你的,真的……” 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张修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他刚想低下头亲亲她,怀里的人却忽然把他推向后面。 张修倒退几步,直到背靠在身后的大树上。 她不由分说地吻上来,柔软的唇瓣压在他凉凉的唇上。 辗转反侧,几近蹂·躏,一种近乎于原始粗暴的接吻方式。 张修没有推开她,只是搂着她的肩膀,任由她对他为非作歹。 饶束踮着脚尖,吻够了,放平脚跟,眨巴着大眼睛与他对视。 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一样,等着大人降下惩罚。 而张修只是伸出舌尖轻舔唇角,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吻技,太差了。” 饶束继续眨着大眼睛,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张修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低声说:“我想,我喜欢你的触碰。” 第44章 张 1 两人的发顶及肩头都沾上了不少雨珠, 是从树叶上面落下来的。 饶束听到他那句话, 仍然不太相信,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着他整理衣服,抖掉雨珠。 等张修整理完, 看向她的时候, 见她正皱着眉在瞧他。 “怎么, 亲一下不够?还要再亲两下?”他语气轻佻, 边说边伸手帮她拂去衣服上的水滴。 饶束握住他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家再亲。” “……” 张修被她这突然认真的神情和语气逗笑, 他笑着朝她的眼睛吹了一口气。 “回家之后…”他刻意把声音放到前所未有地低,在她耳边说, “可能就不止亲亲这么简单了。” 饶束轻轻推开他, 脸有点红, “你说什么呢?大白天的……” 张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说话了。 她只看见他的桃花眼里藏满了促狭的笑意, “你‘哦’是什么意思呀?怪渗人的。” “就是渗人的意思。” “哦!!” 张修用指尖拨了拨她额前的刘海,“你‘哦’又是什么意思?怪可爱的。” “就是可爱的意思。”饶束忍着笑学着他的语气回答, 尔后立刻笑得东歪西倒,靠在他身上。 他单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慢悠悠地继续散步。 雨后的广州老街,总让人产生一种时光停驻了的错觉。 郁郁葱葱的古树和草皮,行人稀少的树下林荫道, 时代符号在远处的小巷里无声散发年代感。 饶束安安静静地倚靠着他, 安安静静地迈着小小的步伐, 安安静静地呼吸着他身上的青柠气息。 “三岁啊,”她用力嗅了嗅,问,“你平时应该不喷香水之类的吧?” “我不需要。” “那你这个是不是……体香啊?” 他笑了,低头看她,“什么香?” “就,这个,”她又使劲闻了闻,“有点像柠檬味儿的,还有别的什么气味,混在一起,挺好闻的。” 张修抬起手揉了揉她耳侧的短发,敷衍又宠溺,“可能就是体香吧。” “行吧,我就当这是你的体香了。” 饶束说着,转过头,把脸埋在他胸口的t裇里,贪婪地深深呼吸,企图永远铭记他身上的气味。永远。 住宅离茶楼并不远,这步散都散了,两人决定一路散步回去。 他一手搭在她肩上,修长又白皙的手指垂在她胸前,随意而散漫。 某一支曲子忽然响起的时候,谁都没有被吓到,因为两人对这支曲子都不陌生。 是饶束的手机铃声。 她从牛仔裤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她也没多犹豫,直接就接通了。 但是接通之后,对方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焦灼了。 “喂,请问是束哥吗?”电话里传出这么一句。 饶束下意识抬头去看张修。 此刻她想背转身,想挂断这通电话,想在他面前藏起一切。尽管他好像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而张修只是垂眸,长眉微挑,用一种‘你看我做什么’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饶束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对电话里的人说:“我是饶束,请问你是……” “啊,我是叶茂,前几天在花城汇的线下活动,我们见过的。” “是你啊……” 在她讲电话的时候,张修放开了她的肩膀,双手收在九分裤裤兜里。 他有意无意地落后了她一小步,在她左边后侧走着,步调慵懒,神情淡淡,浑身都散发出漫不经心的气质。 今天她依然没穿短袖上衣或者其他露胳膊的衣服。 每天晚上在家时,她穿的睡衣也全是长袖的。 直到现在,张修也不知道这棵竹笋为什么从来不露出她的胳膊。 但愿其背后的景象不是他所设想的那样。 2 结束通话后,饶束转身看他。 “三岁,你先回去吧!” “理由。” “就,我还有点事,”她倒退着走,双手揽着自己的后脑勺,“但这事吧,又跟你没什么关系,所以当然不好耽误你的时间啦。” 张修不以为然,“我今天也没其他事情要忙的。” “啊,这样啊……”饶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他继续双手插兜往前走,语调懒懒:“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 “哈?你,你听见啦?” “容我提醒你一下,饶竹笋,你通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而我并未失聪。” “……” 十五分钟后,两人坐在旧书店的休息区。 饶束有点忐忑,张修一脸坦然。 小团则忙着招待他们,他把小茶几足足擦了三遍,然后才给他们准备零食饮料。 “束哥,你们来之前怎么没先跟我打声招呼呢?” 她眉开眼笑,“今天周日,我知道你不用补习。所以就来啦!” “还有这位……我们又见面了。”小团站在茶几前,一米八几的男生,在张修面前却笑得极为腼腆,而张修还是坐在小竹椅上的。 他抬眸,伸出手,摊开白净修长的手指,“你好。” 小团愣了一下,转头去看饶束,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一样。 饶束使劲给他使眼色:傻孩子,伸手啊!跟他握手啊!靠哎,我都没跟他正式握过手,你有了这个机会竟然还这么傻! 等小团同学擦完手伸出去时,张修已经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三十秒了,但他脸上并未出现任何不耐的神情。 饶束悄悄观察着他全身上下细枝末节的反应,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中,放不下来。 握手。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张修做起来优雅又绅士,小团却紧张又不习惯。 饶束舔舔唇,对小团说:“他叫‘张修’,修复的修。他应该比你大那么一点,跟我同级来着。” 小团连连点头,“张哥哥好啊。” “咳咳……”正在喝奶茶的饶束差点没喷出来,她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呛着了。” 坐在她对面的张修抿唇浅笑,没说话。 小团拿了一盒纸巾放在茶几上,刚想拉开竹椅坐下来,被饶束制止了。 “你不用看店吗,小团?” 小团理所当然道:“束哥你都来了,我肯定得陪你们聊聊啊。” “这说的什么话呢!”饶束佯装生气,“快快快去看店,别耽误了周日的黄金营业时间。” 小团看了看他俩,叹气,“唉,我这店也没什么顾客啊。”可能也就你们两个是我的顾客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但是饶束不管,总之当前的场面让她很不自在,对面的某人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她却总觉他在审视着她生活另一面中的一切。 “我实话跟你说吧,小团,今天我还约了另一个……朋友来这儿。” 她说完这句话,张修就默默用食指轻蹭眉骨,是一种笑她蠢笑她笨的姿势。 果不其然,小团追问:“这么热闹啊,是……我们圈里的朋友吗?” 小团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都看了眼张修。 但张修只是垂着眼眸,食指搭在眉骨上,修长中指和无名指遮住了他的桃花眼,格外悠闲又格外勾人的姿态。 饶束还是实诚地回答:“是的,她应该等一会儿就到了,你先去看店,她来了的时候你再过来。” “啊……我这个不急的。”小团更不想走了,只差一点就坐下去了。 饶束抬眼看过去,眼神犀利,语气完全换了个调调:“不急?你确定,真的不急?” 小团顿住了,抹了抹额角无形的冷汗,咬牙,“……急,其实,挺急的。” 他站起身,一溜烟往书店前台跑,“那我去看店了,束哥和张哥哥你们聊!” 饶束无声呼出一口气,低下头喝了一大口奶茶,尔后抬头去看对面的人。 却见那人以手遮眉,笑得开怀,唇角的弧度毫不掩饰,在迷死人的同时也差点气死人。 她气呼呼,压低声音问:“三岁,你就这么开心啊?” “嗯哼,”张修放下左手,露出精致又生动的眉眼,“见证了我家竹笋由蠢到酷的另一面,当然开心。” “……” 蠢?酷?哪里有? 饶束郁闷不已,低下头继续喝奶茶。 喝着喝着,又听到他说:“你身边的其他人,除了叫你‘束哥’的,还有用其他称呼喊你的吗?” “称呼?”她用纸巾擦了擦唇边的奶茶渍,思考片刻,悉数数给他听。 “有喊我‘束束’的,有喊我‘小束’的,还有‘小饶’,但更多的是直接喊‘饶束’。”她确保自己没有遗漏,撑着下巴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而张修先是“啧”了一声,然后摇摇头。 饶束更郁闷了,“哎,你这个反应,真是……” “在我这里,只有‘饶束’和‘束哥’能忍下去,”他的手指开始在茶几上轻敲,看着她说,“除此之外,其他称呼都蠢得不可思议。” “……” 饶束默默在心里数了数。 妈的,他这是间接骂了她家人亲戚和一大票同学老师……牛。 没等她问原因,另一个声音就插了进来。 “束哥!” “哎。”饶束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声,转头看过去,看见了站在休息区边界的叶茂。 叶茂笑靥如花,不知何时来的,她跨着个小包,手里还拎着另一个稍大的包包。 也许是白日的光线格外闪耀,也许是她的装扮换了个风格,总之,饶束这会儿真心承认——叶茂是个校花级别的美女。 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丁点毛病的那种。 叶茂把手里拎着的大包包放在茶几上的空余地方,捋了捋长发,对饶束笑着说:“这是上回那些礼物,我大概检查了一遍,没有损坏的。” “辛苦你啦,还专门帮我送过来。”饶束边说边把包包里的东西倒出来,入目即是眼花缭乱的小礼物。 “不辛苦的。”叶茂拉开一张竹椅,坐下,三人成二百七十度而坐。 叶茂自然看到了坐在饶束对面的人,从一进来就看到了。但她很有礼貌地在等着饶束亲自引荐,并没有莽撞地自行询问,只是朝他笑了笑。 饶束从小团的旧书店的角落里扒拉出一个塑料袋,一股脑将所有小礼物扫进袋子里。 期间,张修饶有意味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桃花眼里却盛满兴味。 收好了礼物,饶束把袋子放在脚边,拿纸巾擦了擦手,冲叶茂笑了笑。 “哦,对了,”她扔了纸巾团,下巴朝张修那边抬了抬,对叶茂说,“这位也是我朋友。” 当饶束说出这句类似于介绍的话之后,叶茂脸上的笑容明显变得更自然了。 她转头看向张修,神情与语气都温和得恰到好处,“你好啊,我叫叶茂。” 张修轻点下巴,眉目无澜,“你好。” 饶束刚想再多介绍一两句,叶茂却在这时说:“束哥,我记得你很喜欢林肯公园,对吧?” “啊?”她眨眨眼,“是啊,我是很喜欢林肯公园乐队。你怎么知道的?” “在群里向别人打听的。”叶茂低下头笑,同时在包包里找东西。 “群里?”饶束再一次下意识看了一眼张修,清清嗓子,小心措辞,问叶茂:“你在哪个……聊天群啊?” 叶茂温婉一笑,“总群。” “……”饶束低头喝了口奶茶,手与脚都很不自在,“抱歉啊,我以前从来没去留意过。” “这也要抱歉?”叶茂抬起头来,仍是笑,“束哥,你真如别人传言那般。” “……哪般?” “魅力无穷。” “噗……”奶茶真的呛出来了。 休息区顿时静若无人。 小茶几洒满了奶茶,叶茂惊讶,张修面无表情,罪魁祸首饶束无颜见人。 3 送走了叶茂,饶束站在旧书店门口,笑得灿若千阳。 她手里捏了两张林肯公园纪念主题会的门票,一直看着叶茂上了车。 她轻声叹气,仰头,眯着眼睛去看天空,明媚的上午阳光刺痛双眼。 “束哥,”小团从书店前台凑过来,感叹道,“你那位朋友好漂亮啊,跟我们学校的校花有的一拼了。” 饶束转头瞪他,“哪位?” “就刚刚那位打车离开的美女啊。” 她听完,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约莫七八分钟前,叶茂也跟她说了类似的话,指的是张修。 当时,饶束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表现得很震惊,而是淡定地反问叶茂:“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是男生。” “……”当时叶茂可能也就愣了个十几二十秒吧。 这个小插曲可把饶束郁闷坏了。 明明,叶茂听见张修说话了呀,虽然只有【你好】两个字。难道听不出来他的声音是男生的嗓音特征? 就算没听清楚声音,看外表也能看出来吧。虽然他的确长得很中性化,但还是和女生有区别的吧。 饶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手里的两张门票更是让她无语望天。 小团也瞥到了她拿着的那两张票,弯下腰观察了一会,说:“束哥,你果然是林肯公园的死忠粉。” 她睨了小团一眼,“送给你,要不要?” “我……”小团试图逃避。 饶束又问:“刚刚发微信让你进去,你为什么装死?” “我没啊,我……”小团正打算辩解,但扛不过饶束的眼神逼迫,只好老实交代,“我这不是突然自卑嘛,你身边俩朋友都那么出众,我要是再往那边上一战,瞬间拉低你们的整体颜值和气质啊。” 饶束扬起手中的门票,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个破小孩!” 她回到休息区时,张修还坐在小竹椅上,拿了本旧书在翻。 看见她回来了,他便抬起头,笑眯眯,故意说:“呀,魅力无穷的束哥。” “……” 饶束重新在他对面坐下,“就知道你会取笑我。” “没。”张修合上旧书,长指伸过去,从她手里抽出一张门票,边看边说:“我同意她的说法,你的确很有魅力。” “是嘛?”饶束双眼闪亮,倾过身去。 但很快,她的神情又稍稍黯淡下来,“可我看你好像并不太喜欢叶茂的样子。” 张修没立刻接话,目光掠过门票信息。这是叶茂送给饶束的。 看完了,把门票递回给她。张修这才与她对视,翘着唇角,漫不经心的浅笑之下,还略带嘲讽。 “对于潜在的情敌,我都不太喜欢。”他说。 第45章 张 1 托张修的福, 这一晚, 饶束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叶茂的音容笑貌和【潜在的情敌】这个短语。 她摸到桌边的手机,在黑暗中亮起手机屏幕,想去总群里找找叶茂的微信号。 但是, 当她点开微信, 才突然想起, 昨天晚上没有跟堂哥饶儒说晚安。 饶束腾地坐起身, 一种不完满的恶劣情绪占据了她心头。这就像是强迫症患者在某件事上连续打卡打了九百九十九天,最后一天却该死地忘记了打卡一样。非常难受。 还没到零点, 今天还没过去。 可无论如何,昨天已经过去了。补不回去了。 手指抠着手机背部的摄像头, 饶束挣扎了一会儿, 还是给饶儒发了句【晚安】。 没几秒,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饶儒回复的【好梦】。 她顿时笑了,无声又真切的笑, 笑得趴在被子上面。 等笑意散去,饶束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了,迷雾一般的茫然笼罩了她,连眼神都有点空。 缺了一次【晚安】,补不回来了。她想。 换了个微信号, 饶束盘着腿坐在床上, 在总群的成员列表里找了一遍。 叶茂的微信号还挺好找的, 因为她用她自己的近照做头像了。但可能因为长期潜水的缘故,所以饶束并不眼熟她。 叶茂的微信相册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背景图片带给饶束的冲击很大。 她瞪大眼睛,盯着那张背景图片,脑海里又开始循环上午那会儿张修说的那句话,潜在的情敌……情敌……情…… 叶茂的微信相册背景图是一张饶束的侧影照片,大概是半年前在活动上被偷拍到的,那是饶束正站在台上,拧开一瓶矿泉水。 饶束默默退出叶茂的微信相册,匆匆看了眼聊天列表里的成堆信息,回了几条看起来比较需要被回复的私聊信息,然后再切换账号。 她怀着一种相当复杂的心情去了趟洗手间,走路的步伐都有点儿诡异。 不是没被人喜欢过,也不是没被同性喜欢过,但这一次的冲击好像比较猛烈。 饶束在洗手的时候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她把原因归结为:叶茂太漂亮了,而且叶茂看起来完全不是 lgbt 群体中的一员,这种藏得深的喜欢挺令人害怕的。 “嗯!一定是这样。”饶束对着镜子,兀自点了点头。 2 从广州飞纽约,略显漫长的航班,略觉沉闷的旅途。 张修大多数时候都在补眠,戴着眼罩,安静不动,十指交叉着放在黑色卫衣上,愈发凸显出他手背皮肤的白皙程度。 饶束在中途悄悄观察了两次他的手指,指如容颜,好看得厉害。 其余的时间,她都在看书。 《地狱变》。 人间即炼狱,世人皆受苦。 画师良秀在烈火面前平静而愉悦地作画,画他心爱的女儿,那个象征着美好纯洁的女儿,那个正在烈火中燃烧的女儿。 他把挚爱和生命加诸在艺术上,艺术却始终被压在强权和世俗之下。 抢夺,逼迫,虚伪,阴谋,毁灭。权贵便是如此对待良秀的艺术和良秀的女儿。 饶束表情平静地合上书,甚至还有心情吃小零食。 她找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用自己的节奏转着笔。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崛川大公把良秀之女活活烧死在良秀面前时,良秀最后却能微笑着画完那幅【地狱交】? 他捕捉了女儿最痛苦的哭喊和最惨烈的神情,以此作为自己的画作的灵魂。此画妖异而惊艳,留在屏风上,成就艺术巅峰,同时也彰显人间惨剧。 那么,大公和良秀,到底谁更残忍?谁才是世间恶魔? 即便最后良秀自杀了,也无法改写他用女儿的死完成了一场自我地狱变的事实。 以血肉炼成,在地狱升华。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此残酷又扭曲的地狱变吗? 饶束靠着座位眯了一会儿,想象那熊熊烈火,想象那斑斑血迹,想象良秀由崩溃到冷静再到愉悦的表情。 她在今天日记的开头写了一句话: ——【弱者唯一的超脱之道,或许就是变得比施暴者更为残忍。】 手中这本《地狱变》是饶束从张修的书架上抽出来的。 她侧头去看旁边人,见他仍在安然补眠,额角的碎发柔软地贴在他皮肤上,让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所幸饶束控制住了,没有伸手去摸,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他阅读过《地狱变》吗? 他读完后的感想会是什么呢? 有没有可能跟她的感想接近呢? 2016年7月15日。 太平洋之上的蓝天,飞机机翼划破云层。 饶束温柔注视着身旁的少年,却窥不见发生在他过往人生中的地狱变,也未预见她自己将经历何等绝望的无力。 抢夺,逼迫,虚伪,阴谋,毁灭…… 远不止于此。 真实的人间炼狱,痛到令我们无法开口。 连开口名状,都难上加难。 何谈,鸣冤? 鸣冤是一种奢侈。 对弱者而言,永恒的奢侈。 3 那一日,在纽约,私立医院的白色廊道里。 时隔十个月,张修又见到了莎娜,以一种让他不太喜欢的方式。 莎娜事先并没有透露过她会来纽约。 猝不及防的见面,使张修在某一瞬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神情脸色去面对她。 他习惯了提前掌控万事。但若迫不得已遇上突发情况,他也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回自己的主场。 本来莎娜是站在医师办公室外讲电话的,大概是看到了他,她很快就把手机收进包包里了。 黑衣黑裤,张修穿得休闲,宽版的长袖卫衣把他偏瘦的身材模糊了。 是个少年,身量单薄。 他边向莎娜走去,边抽空跟身边的饶束说:“我名义上的姐姐。” 饶束原先并未太过注意前方的年轻女人,听到他的话,她“啊”了一声,小声说:“你姐啊?这么巧……” 张修看了她一眼,用如同看一个弱智儿童一样的眼神。 这他妈跟巧不巧有一丁半点关系? 而其实,饶束还有一句话没跟他说,就是:幸好。张修,幸好你不是完全没人关心的。 一直以来,饶束都感觉他很孤独,或者说,孤零。 偌大的房子,他一个人住;年纪轻轻,不见家人;平日里打游戏、听音乐、散步和待在书房,都无人伴他左右;飞到异国他乡的医院,也只有她陪他一起来。 这一次,饶束终于知道他还有名义上的亲人在医院里等着他了。 这,大抵也算是一种慰藉。 两人与莎娜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他们站在莎娜面前。 没等张修说话,莎娜先一步伸出双臂,倾身过来,与他拥抱。 “威文。”她轻声喊他。 鼻尖满是她身上的清淡香水味,张修没伸手,双手仍旧自然地垂在身侧,只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上午,”莎娜退开,两人恢复正常距离,“贾什说你今天会到。” “你一个人吗?”他问。 莎娜没立刻答话,几秒过后才说:“是。我一个人来的。” 张修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移,沉静又凛厉。 直到她说:“我没刻意隐瞒,所以布瑞克应该知道我来纽约了。” 闻言,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冷了几分。 “但,”莎娜补充,“那又怎样呢?我不能来看自己的弟弟吗?” 张修笑了一下,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如果真的只是弟弟,那当然不会怎样。” 旁边的饶束全程插不上嘴,因为语言不通,也因为……他们两个都主观性忽略了旁人的存在…… 4 复检。 程序繁琐,医护人员来来往往,病人好似只有他一个。 饶束跟在他们身后,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很多东西她看都没看懂,只隐约知道他复检的部位是双手。 傍晚时分,他和他姐姐还有几位医师专家进了一个会议室,饶束被隔绝在外。 她只能在白色长廊里来回踱步,边看手机,边打发时间。 如同第一次发现张修的朋友都比他年长很多的时候一样,饶束总是看不透他的世界。关于他的很多事情,她都看不懂。 但她从来没问过,只是默默看着,有机会就陪着,陪不了就退回原点继续默默地看。 一个人的双手,怎需要如此复检? 骨骼伤,又是怎样的一种伤? …… 等他们从会议室出来时,饶束已经坐在长廊的休息椅上昏昏欲睡了。 “竹笋,”张修屈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醒醒。” 这也能睡着?他是服了她了。 病房就在长廊另一端,里面就有休息室,她是傻吗?为什么要在这里睡着? 饶束被他摇醒,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啊……可以回家了吗?” “……” 张修弯下腰,反问她:“告诉我,你想回哪个家?” 他略垂着眼睑,青柠气息冲散了医院里的无名药水气味,萦绕在她鼻尖。 饶束仍是迷迷糊糊,伸出手,笑着抱住他的脖颈,“回我们的家。我们的呀。” 你说过的,我是你家的竹笋。当我感到自己被隔离在你的世界之外时,我只想回到我们的家。 第46章 张 1 “你姐姐呢?” 饶束清醒了一点之后, 环顾四周,发现医院长廊里竟然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其他医生专家甚至他姐姐都离开了。 “被我打发走了。”张修说。 灯光敞亮,一片白茫茫。不管是什么医院,主色调一定是白色。 她搂着他的脖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眸, 盯着他的双腿看,笑了笑说:“那不是你的亲生姐姐。”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张修好脾气地弯着腰, 任她以这种近乎撒娇的姿势抱着他,“况且我说过我是…” 他剩下的话还没说完, 忽而被某个温软的东西捂住了唇。 “张修, 我不喜欢‘孤儿’这个字眼。”饶束一手捂着他的嘴, 皱着眉说:“尤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他轻点下巴,然后拉开她,顺便拿开了她的手。 洁癖症患者能容忍别人用手捂自己的唇,实属不易。 而张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站直了身, 边整理衣服边说:“饶束,很多东西,不是你不喜欢,它就不存在的。” “那反正, 不要反复提起就好啦, ”她耸耸肩, “对于那些本来就很糟心的东西,再三提起的话,不是只会令自己更不开心么?” 他笑,抬手揉了揉她的短发,“你就是抱着这样的人生态度活到十九岁的吗?” “啊,”饶束抬起头,仰着脸反问,“这样的人生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张修偏头,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人不应该在逃避中度过一生,那多无趣。” 话音浅淡,却一如既往带着独属于他的强大气场和个人信念。 而饶束望着他,眨眼,动作很轻,很慢。 只觉得,光明消失,黑暗到来;黑暗复又湮灭,光明再度降临。 眨眼,多么简单的小动作。前后,却可以使一个人判若两人。 饶束再望他时,满脸笑意盈盈,伸出手给他,“带我去吃晚饭吧。我好像饿了。” 张修垂着眼眸看着她的掌心,没有去牵她。 “你仍旧在逃避,即使在我面前。”他说。 饶束继续笑吟吟,固执重复:“三岁,我饿了。”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最后还是牵了她的手,拉起她转身就走。 但是他的脸色非常不好,走路的步伐也一点都不照顾她。 饶束被他拉着走,跟不上他,脚步有点踉跄。 “唉……”她小声叹气,这是在生什么气呢? 一直到进了电梯,张修还是神色冷淡。 饶束站在他左后方,试图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他左手的腕表上。 如果,平日里没观察错的话。饶束很清楚,张修是左撇子。 切水果、用钥匙开门、捏汤勺……他无一例外都是用左手。连电脑鼠标也是放在左边的。 惯用左手的人,怎么会把腕表戴在左手呢? 而且,那只腕表的表带,卡得很紧。 “张修,”饶束喊他,“你就没有被什么东西打败过吗?” 他略偏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她。侧脸线条分明又柔和。 饶束也把目光从他左手手腕上移开,看着他,问:“你,从来不逃避吗?” 脚跟轻转,张修侧身,刚想开口说话,电梯门开了。 门外站着莎娜。 莎娜身旁还站着另一位年轻男人。 他们手牵手。 饶束的手也突然被谁再度握住。她低头去看,那只戴着腕表的漂亮左手,正紧紧握着她的右手。 张修拉着她往外走,修长的指,握得那样紧。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一样,不是他平时的作风。饶束觉得右手生疼。 “我们去用晚餐。”他说。两人从门外两人身旁经过。 莎娜在后面问:“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他没回应,步调略急。 莎娜又说:“威文,不要乱吃东西。” 张修依然没回应,拽着饶束一直走。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莎娜旁边的男人长什么样,就被他带走了。 一路沉默,直到在餐厅坐下,饶束才试探着问:“那是,你姐姐的男朋友吗?” “夫妻。”他用餐巾擦着手,头都没抬,额前的碎发垂在眉梢,乌黑细碎,冲散光影。 “哦。” 饶束见他一直在擦手,晚餐被送上来了,他还低着头在擦手。 “……”她清清嗓子,“张修,你的手,并不脏。” 他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 “人们擦拭一样东西,并不一定是因为它肮脏。” 张修边说边用纯白的餐巾裹住他粉色的指尖,轻磨,松开,十指轮流如此。 饶束拧着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安静思索,没出声了。 “别看我。”他忽然说了一句。 “为什么?”她反问。 “没有为什么。” “张修,我哭得很丑的时候,都让你看见了。你害怕的时候……我就不能看你了吗?” 他扔下餐巾,十指摊开,放在餐桌上。重新抬起眼眸,与她对视,“于是你以为我在害怕?” “不是我以为,是……我感觉。”饶束看了眼他的十指,白皙干净,指节明晰。 “那是你的错觉。” 最终,开始进晚餐之前,张修只说了这么一句,接下来的晚餐时间就全程漠然了。 饶束也不敢跟他说话,只能默默地吃东西。 2 这一晚,私立医院。 晚上九点之前,莎娜都在张修的病房里忙上忙下,并非真忙,就是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 饶束则在休息室里,与他的姐夫待在一起。他姐夫在看笔记本电脑,她则用手机在写博客。两不相干。 临近九点时,病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音。 饶束立刻站起身跑出去看,只见满地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张修的病床侧边地板上,莎娜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病床上的少年冷眼,仿若事不关己,竖起了浑身的刺,垂着眸在阅读一本书。 饶束拿了工具,温和笑着,走过去,主动帮忙清理地板上的狼藉。 而莎娜仍旧站在旁边,美丽优雅的脸蛋上似乎出现了某种裂痕,一时之间无法修补好。 莎娜的目光,全部落在病床上的人身上。可她始终没等到少年抬起头。 饶束则默默地,把自己当做一个透明人,清理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和果汁。 当她正打算默默回到休息室时,被某人叫住了。 “饶竹笋,我要喝柠檬果汁。” “……”饶束小小声“哦”了一句,犹豫了两秒,从病房中的小桌上拿了一只柠檬,再找了只玻璃杯,然后走出病房了。 偌大的病房里又只剩下张修和莎娜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牵连颇深的姐弟。 “对不起。”莎娜朝病床走近。 “我不是故意打碎玻璃杯的。”她说。 “威文,对不起。”她重复。 张修没抬头,指尖捏着书页,从容淡定地翻书。 病房里的空气就快凝固了。 莎娜在他的病床上坐下,“布瑞克是突然来到纽约的,他没提前告诉过我。对不起。” 又是良久的沉默。 张修第九次翻过书页,终于开口,语调炎凉:“如果你们立即从我眼前消失,那么,比你说一万句‘对不起’更加凑效。” “……好。” 莎娜缓缓起身,又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低头在背包里找出一个u盘。 “这个存储盘里,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莎娜把u盘递给他。 但是张修没接,也丝毫没有想要接过来的意思。 莎娜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儿,无奈地笑了笑,最后放下手。照例嘱咐了他一大堆注意事项。 等饶束端着柠檬果汁回到病房时,他姐姐和姐夫正准备离开了。 她跟他们语言不通,只能温和恬淡地冲着他们笑了笑,顺便送他们到医院电梯。 这整个过程中,病床上的少年连眼都没抬,全然当他们三人不存在一样。有着比平生更尖锐也更冷漠的模样。 走出病房时,饶束回头看了他一眼,瞥见了他微微泛白的指尖。 她抿抿唇,转身,带上病房门。 电梯门口,莎娜的丈夫已经进去了,莎娜却在这时拉起饶束的手。 “这是有用的东西。”她把一个u盘塞进饶束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不要弄丢了。” 饶束低头瞧着那个u盘,眨眨眼,说:“好的。” 莎娜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他们两夫妻的身影也在她眼前消失。 饶束握着硬邦邦的u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尔后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她难免觉得奇怪,为什么,三岁的姐姐从头至尾都没问过她是谁呢? 连一句相互介绍的话,也没有。她与莎娜全部的互动,似乎只有这个u盘。 至于张修,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发现,他以前认识的人,竟然全都从未问过…饶束这个人,到底是他的谁… 3 深夜,病房。 饶束坐在张修的床边,双手托腮,看着他手指上固定的设备。 这些医疗设备把他好看的手指全部遮住了,貌似是固定指骨的。 莎娜两夫妻离开后,一行医生和医护人员在他身边折腾半天,最后就把他的十指固定成这个样子了——每个手指上都戴着大大的白色方块,方块的顶端连接着电子仪器,仪器上记录着一些难以看懂的数字和波动。 饶束瞪着大眼睛瞅着那些仪器的电子屏幕看了很久,没看懂,只好转回来盯着他的手指看。 “三岁,戴着这些东西应该不会疼吧?”她托着腮问。 “没什么感觉。”他咬着吸管,正在喝果汁,声音含糊。 “没什么感觉就戴着吧。” “你不困吗?”张修开始有意无意地赶人走了。 然而饶束还真是不太困,即使现在已经是纽约时间二十三点半了。 她放下撑着下巴的双手,端端正正放在床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侧颜。 “有话说就速度点。”喝着果汁的人含糊开口。 饶束忽而伸手,拿走小桌上的玻璃杯,只留下吸管给他。 张修叼着吸管,转头,眯眼,无声质问:反了? 但他也只能用表情威胁她,因为他的双手都戴着仪器,没法动。之前的玻璃杯也是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他才能喝着的。 饶束把玻璃杯握在手里,不还。 她挣扎良久,终于问出口:“张修,你的双手,真的是打架打伤的吗?” 对此,她可是,有很多疑惑的。 而张修往后仰,靠在床上,浅笑,“否则?你希望它是怎样受伤的?” “你,”饶束皱眉,“这一次,能不能不要用反问的方式与我对话?” 他歪过脑袋,与她对视,仍是浅笑,明眸皓齿,好看得厉害。 “如你所愿。”他说。 “好。”饶束当即应下,像是怕他反悔一样。 她挪近了一点,轻吞口水,“我相信你是打架打伤的。可是,原因呢?” 一声嗤笑。 张修把头歪向另一边,她看不见的那边。 “你想听冗长的答案,还是想听简短的答案?” “……”又来了,又把问题抛回给她了。 饶束瞪着他的侧脸,略有点赌气的说:“简短的!免得你说着说着又变卦,不想说了。” “简短的?让我想想…”他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偏偏没有转头看她。 “红颜祸水。”他说。 “哈?”饶束震惊。 “开玩笑的。这也信?”张修笑得东歪西倒,最后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 他歪着身子,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 “地狱变。”他轻声说。 第47章 张 1 简短的答案。这就是简短的答案。 饶束捧着玻璃杯,坐在床边几近凝固。 不知道事发的原因, 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不知道具体的场景。她直接从他口中, 领悟到了整件事的核心。 “滴————”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连续不断,令人心慌。 饶束慌乱地转头四顾, 看见了旁边的医疗仪器屏幕上出现了几条交错的红线, 缠在一起, 起伏不定,波动速度很快。 仪器发出来的声音类似于……被放大的心跳停止声。 而床上的少年握紧了双手,死死揪着纯白被子, 脸仍然埋在枕里。 饶束跪上去,扶他肩膀, 冷静开口:“张修,张修,抬头,起来。” 他十指上戴着的方块电子仪受到了挤压,又反过来挤压他的十指。导致旁边的医疗仪器一直“滴滴”作响。 饶束第一次亲眼看见如此失控的张修。 像是被某些事情和情绪压到了极点,只能用极其老成又成熟的方式宣泄出一点点。让人心疼得喘不过气。 饶束下床, 绕过床尾, 走到另一边, 把手放在他头发上, “三岁?” 他在轻微战栗。整张脸都埋进枕里, 埋葬在黑暗中。 “走开,不要看我。”他的声音不再清冽。 饶束弯腰,用双手轻轻抱住他的头,“医生还没来,我不能走。” “我说,走开。”他咬字不再柔软。 “我想陪着你。” 饶束低头,吻他的黑色碎发,语气依然冷静且温柔:“不管是要变得比施暴者更残忍,还是最后与施暴者一起灰飞烟灭,我都想陪着你。张修,你明白吗?” 她感到他颤抖得更明显了,身体在颤抖,双手更是抖得明显。 走廊外传来一些急促的脚步声。饶束抱紧他。 “人生多像地狱都没关系,”她用比平时更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甚至比地狱更像地狱也没关系。你可以不必总是一个人,有我在。有我在的呀。你听见了没?” 多么单薄的话语,多么无力的承诺。 可在某一刻的绝境中,这单薄的话语和无力的承诺,却让彼此蓦地拥有了勇气和后盾。 好比,绝处逢生。 更似,绝境生花。 若苦难摔不碎你我,且看我们绝境生花。 2 房门被人推开,一行医护人员匆匆而来。 饶束放开了张修,起身前还偷吻了一下他的白净耳廓。 少年姿势未变,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她离开床边,在房间的空地处站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 两位医生走到病床前,专业又快速地拆下他手指上的固定仪器。 令人心慌的滴声终于停止了。饶束无声松了口气。 她真觉得那个声音很像心跳停止的声音,没由来地就叫人害怕。 病床上的少年也终于抬起了头,他坐直身,额前碎发微乱,桃花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沉静而淡漠。 饶束站在几个医护人员后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仔细分辨那些涌动在他身上的细微情绪。 有那么一两秒,两人视线相接。她弯起唇角,朝他笑。 但他很快垂下眼睑,睫毛半遮住他的双眼。 饶束见他格外乖巧,配合着医生伸出双手,做着一些简单的手指活动。 她笑得愈加眉眼弯弯,默默走出病房,带上房门。 空旷的医院廊道被一整块的白色和安静所占据。 饶束独自站在一片白色和安静里,仍在笑着。但又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地狱变。他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爱被毁灭掉吗? 那会是什么? 饶束举起右手,掌心有汗。她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思索。 他曾在挚爱被毁灭之时狠着心不再爱它吗? 抛弃过它吗?反过来利用过它吗? 为此而踏入了地狱吗? 还是,他正在这么做呢? 正在变得比毁灭美好的魔鬼更像魔鬼吗? 五指握成拳,饶束试图往最残酷的方面去设想,而她只能想到电视剧《还珠格格》里面紫薇被容嬷嬷用针扎穿手指的画面。 她皱眉,那种痛怎能忍? 十指连心,不是吗? 扎一个人的手指,等同于扎一个人的心脏。 又该是何种程度的虐待,才能造成一个人连指骨都受伤? 她兀自摇摇头,甩掉电视剧里的画面。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少年提起他家容姨时所用的称谓——容嬷嬷…… 饶束又笑了,但这次的笑,消失得更快。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隐喻性如此强烈的一个称谓呢? 他到底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埋下了多少根针? 是否,时时刻刻被那些隐形的针扎一下,久而久之,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饶束摸到裤兜里的u盘,没带电脑,所以u盘目前只是一个普通u盘而已,什么信息都透露不了。 饶束最终也没有把这个u盘交给张修。 况且,她记得,莎娜并没有说u盘要交给他。 莎娜只是把u盘给了她。 3 病房里的一切情况都被稳定下来之后,医护人员们才离开。 本来是留有护士专门看守的,但听说病床上的某大爷很抗拒,于是病房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饶束听完医生的一些嘱咐,微笑着送走了医生。 她推门进去,床上那人又在喝柠檬果汁,是先前那杯没喝完的。这会儿他正咬着吸管喝得悠然惬意呢。 “很晚了,你还喝这么酸的?”饶束边说边走到窗前,把落地窗帘拉上。 张修没答话,喝到底了,吸入空气,吸管发出声响。 “你竟然也会把东西喝完?”她诧异。 因为,以前他总是不喝完,不管是白开水还是其他饮料,他都习惯性剩着一部分。至少在饶束的印象中是这样的。 “太少了。”她听见他说。 这是在抱怨?饶束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靠在床上,也正在看她。 “晚上不能喝太多这么酸的东西。”饶束转回头,用小夹子把两边的窗帘夹在一起。 她总习惯这么干,仿佛害怕窗外的什么怪物在半夜跑进来一样,却忘了窗帘外还有一层玻璃挡着。 “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惨白惨白的?”她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没想到随后却听到了张修的回答。 ——“因为白色是死亡的颜色。” “哈?”饶束转身走过去,“可医院,难道不是治愈伤病的地方吗?” 张修漫不经心地轻声嗤笑。 带着沉默的否认,以及淡淡的嘲讽。他总能把一个简单的笑,冠上独属于他自己的风格。 饶束摇摇头,无奈,把他面前的小桌子从床上搬开。 她温润笑着,试图改正他的偏执看法,说:“虽然医院里难以避免死亡,但那只是少数呀。大多数病人还是得到了救治、恢复了健康,然后安然无恙离开的。” “那只是你见过的医院,”张修勾勾唇角,“饶束,你见过多少医院呢?” 她站在原地怔住了,背对着他。良久,才小声呢喃:“不算多,但……” “听不清。” “没什么,”饶束转过身,走到他旁边,“我只是想说,难道见过的医院多了,就会觉得医院是一个接近死亡的地方吗?” 张修偏头看她,“人类身上的任何部位,只要生了病并且接受了治疗,就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 “这样啊……”她点点头,话锋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是不是,就像……接受了胃切除手术之后,对你来说,你的胃就已经死去了吗?” 果然,这是一句超出他意料范围内的话。 张修盯着她看了几秒,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时候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得到解答的问题。 饶束故意仰头望着天花板,叹气,“像我们这种聪明的保姆,都是会悄悄观察的啦,尤其是遇上你这种什么都不说的雇主。” 他笑,伸手,一把把她拽了过来。 “哎?”饶束被他拽得倒在他怀里,两脚悬空,半趴在床上,姿势丢脸。 她干脆用两手抱住他的腰,往里蹭了蹭,争取整个人爬上床,争取换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姿势。 在她蹭啊蹭、蹭啊蹭的过程中,张修忽然把手探进她后颈的衣领下。 “夸自己很聪明?与此同时嫌弃我什么都不说?”他用指尖轻挠她衣领下的皮肤,“貌似你也没有对我坦白过多少。” “嘶……”饶束缩起脖颈,被他冰凉的手指给冰的,“那仪器怎么没戴了?你这手指凉得跟蛇一样。” 他轻哼,“说得好像你被蛇摸过一样。” “这倒没有。”她嬉皮笑脸,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张修轻推她,“你是小猪吗?” “不是呀,”饶束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眉开眼笑,“我是一个正在拱小猪的人。” “……”他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说:“起身,上来。” “啊?!”饶束不动了,愣了几秒,抬起头去看他的下巴,“你说什么?” 张修垂眸瞧着她,目光灼灼,尔后动了动薄唇:“没听见?那算了。” “不不不!” 她赶紧手脚并用、三下两下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转头对着他笑眯眯,“当然听见了啊,我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之情而已。” 说完,她还悄悄吞了吞口水。 这他妈是同床了……同床了…… 第48章 张 1 虽在同一张床上坐着, 虽被同一张被子盖着。 两人之间却相当有默契地隔了二十来公分, 谁都没有触碰到谁,连衣服也没有相擦。 而且还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的当中。 张修的双手随意放在被子上面, 手背皮肤快赶上纯白夏被的白皙程度了。 饶束则用双臂撑在身侧, 一手还压在他的枕头上。 “张修, ”她清了清嗓子,盯着他的手背看,问,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呀?” “明天才知道。” 他的左手无名指开始动,敲了一下被面,接着是尾指, 从尾指到拇指, 不断轮回,动作流畅,自带背景音乐。饶束低着头看得入神。 “你这双手,要是去弹钢琴, 应该很好看吧。”她托着腮说。 张修没接话,只是停下了敲手指的动作,整个人靠在床头。 “我能不能知道……”饶束仍托着腮看他的手, “你的‘地狱变’里,是谁, 扮演了‘大公’这个角色?” “我想…” “嗯?”她转头去看他。 见他歪着头, 靠着床, 喉结凸显, 唇角的笑漫不经心,桃花眼半眯半开,额前的黑色碎发垂在眉梢。 这个样子,使得他身上隐藏已久的某种气质不经意流露出来了。 一种疏离与美感并存的颓废气息。 令人炫目,也令人不由自主沉迷。 饶束默默移开视线,“你的下一句呢?” 他笑,声音低迷,咬字轻柔:“我想,你已经见过他了。” 饶束愣了。 而张修说完这句话后,就缓缓滑下去,平躺在床上,两手搁在被子外面,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倒映出这病房纯白色的天花板。 那么无暇的洁白,那么严密的洁白,代表着绝大多数宗教中最至高无上的颜色。却明明,最接近死亡。 饶束,医院怎么会是一个治愈伤病的地方呢? 谁会喜欢一次、两次、三次、很多次地,被送往医院这种地方呢? 来一次,就死一次啊。 有什么好的呢? 曾经我每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躺在病床上,于脑海深处印刻下医院天花板的纯白。那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又死了一部分。 不同的医生向我宣告不同的死亡。 有一个医生说,你的手指恢复不了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双手死了。 另一个医生说,你的胃很难恢复到手术前的状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胃也死了。 还有一个医生说,不要乱跑,配合治疗,你能回归到正常生活的; 哦,是吗。 成为一个离开了疯人院的正常人吗? 你们认为有可能吗? 有人相信吗? 抱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凡是说服不了我自己的观点,都被我归为【他方的立论,我方的谬论】。 所以饶束,你看,我自己从精神疗养院跑出来了。 所以饶束,你说,那一次我又死了哪一部分? 至今我也不确定疯人院带走了我的什么。 2 “你不困吗?”他翻身,侧躺,面朝她所在的方向,“我可能有些困了。” 饶束在愣怔之后,心情复杂地思索了一会儿,现在再听到他的声音,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笑了笑,有点僵硬,说:“你困啦?那我们睡觉吧。” 张修没说什么,屈起左手手臂,枕在自己的脑袋之下。 “我关灯了哦。”饶束伸长手,关了灯。 霎时间,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纯白取而代之。 病房里又黑又静,只有她悉悉索索躺下的声音。 “我没换衣服,你介意吗?”饶束八点多时在休息室里面的浴室匆匆冲了个澡,现在还穿着日常衣服,没换睡衣。 而他淡笑一声,“我也没换。” “什么呀,你本来就穿着病服啊。哪里需要换?” “病服,才需要换。”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有存在感。 是那种,任谁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饶束仰面躺着,盯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两手往上,抓着夏被边沿。 她寻找着话题,清清脆脆地开口:“张修,你……会不会在睡梦中抢被子?” “理论上并不会。”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不会。” 她笑出声,“那你直接说‘不会’不就好了?” “个人的说话习惯而已。” “好吧,”饶束点点头,“只要你不会抢被子就行。” 张修侧对着她,补充说明:“但据说,我会梦游。” “啊?”她惊讶,转头,朝着他的方向,“梦游?据说?” 他轻轻“嗯”了一声,“容嬷嬷说,有时候我会抱着被子从二楼跑到一楼,坐在沙发上数星星,直到天亮。” 饶束再度笑出声,“你也会这么可爱的吗?” “竹笋,‘可爱’这个词并不适合用来形容男生。”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那就……乖巧?” “……”张修抬起右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不喜欢别人用任何女性化的词语形容我。” “可是‘乖巧’这个词语,并不是女性专属啊。”饶束摸了摸额角。 她也侧转身,面对着他,沉默了几秒,才问:“是你的姐夫吗?那个摧毁你双手的人。” 突转的话锋让氛围陷入沉重。 好一会儿过去,他清浅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好似事不关己,好似身在局外。 他说:“那时候他还不是我名义上的姐夫。” 饶束皱眉,左手揪着被子,动了动唇,努力发出与平时一样清脆的声音:“三岁,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弹钢琴?” 她一直觉得,他那双手就是天生弹钢琴的手。 “不是。”张修语气戏谑,在否定了她之后,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我以前喜欢美术。” 饶束用力揪住被子边沿,久久地,久久地,没有说话。 两人面对面侧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于黑暗中凝视对方。 仿若灵魂影照,也似明镜观己。 只是,张修看得见饶束,饶束却看不见张修。 她很想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不画画,你如此聪明,才情高尚,做什么都可以,不一定要画画的。 可是这些语言注定苍白无力,注定毫无作用。 饶束知道,他一定早已在往日的时光里,把他自己的心脏磨练得无比坚固。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根本,不需要。 “张修,你知道吗?”她感到喉咙哽咽。 张修等了她好一会,没等到下一句。 他翘着唇角问:“你睡了?” “没有……”饶束眨眨眼,有点涩然,“我只是,忘了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了。” “……好。” 两人的呼吸浅浅地洒在空气里,都没有到达彼此面前。 饶束咬着唇,热泪滑落。 张修,其实,我想告诉你,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艺术气息的男生;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背负着一份并不比我轻松的生命;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隐约瞥见了你背后的残酷命运;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现自己变得更完整了。 第49章 张 1 “所以我没感觉错。” “你指什么?” “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 你害怕了。” 他轻声笑, “饶束,当我感到害怕的时候, 我会直接消失。” “那如果……”她屈起右手, 枕在脑袋下, 皱着眉反问,“无法消失呢?” “你是说,想死又无法死掉吗?” “嗯。” “这个啊…”他伸过手去, 指尖摸到她耳边的短发,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倘若有一天你害怕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 记得告诉我。”他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一样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 “告诉你,然后呢?” “我会杀掉你。” 2 害怕。 这个词语毫无分量。但若这份情绪一旦攫住一个人, 就能使其变得软弱。 软弱会导致退缩,退缩会导致失败。 与其失败告终,不如自动消失。 是这样吗?张修。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知道黑暗流淌了多久,饶束睁开眼睛,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放着。 “你真的从来不会害怕吗?”她无声地问, 脸上的表情平静又悲伤,“你没有畏惧过任何东西吗?” “即使是那些,很肮脏很令人痛苦的存在,也不会让你退缩吗?”她的笑容干净又纯澈,眼角却流下眼泪,“可是我好害怕啊。很怕也躲不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害怕,每一次都咬着牙说我不怕。明明,不是那样的啊……” 她用唇形说:“三岁,你觉得毁掉一个人的心智需要用什么方法呢?” 她收回手,仰面躺着,“是让她在黑乎乎的荒山野岭独自逃命呢?还是让她背负上莫须有的杀人罪名?抑或是把她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老房子,很久很久……” 她把左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唇角带着笑,说:“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果对她做出这些事情的是她最伟大的亲人呢?” 她侧转身,背对他,“张修,你听过,《世上只有妈妈好》吗?” 她扯了扯被子,盖住肩膀,“小学六一儿童节,我演唱这首歌,拿过一等奖呢。” 她闭上眼睛,“张修,或许我经常痛得想死,但我是不会害怕得想死的。如果……哪一天,我忍不住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想,我会像你一样,直接消失吧……” 全程无声,饶束在黑暗中独白。 入睡前,她想的是:张修,我一直觉得你会像其他人那样,最终离我而去。但是,你的答案呢?是会,还是不会? 如果你会离开我,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会离开我,那你又该怎么办? 3 私人疗养院环境绝佳,这几天的天气也很好。 张修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配合精神,医生安排他怎样他就怎样,不像以往那样不将医生的话语听进去。 远在德国的家庭医生贾什对此深表欣慰,连着几天都没再发邮件对他进行全方位叮嘱了。 上午时分,饶束和张修常常各自翻阅书籍。 他的十指戴着检测仪器,没法翻书,饶束就坐在他床边,在他需要翻书的时候伸过手去帮他翻一下。 最后饶束干脆把休息室里的单人沙发搬到他病床旁边,他看书时,她也看书。 午餐多半是在医院的餐厅里完成的。 张修照例吃着他的水果蔬菜混搭型食物,饶束则极尽所能地尝试极辣和极甜的东西。 重口味的食物往往有着浓烈的气味,饶束每次都把他逼到另一张餐桌去了,这时她总会笑得趴在餐桌上。 下午三点前,是散步时间。 每天下午出门前,张修都坚持要换衣服。 他不喜欢穿着一身病服去外面,总得换上常服。 当然,他在纽约穿的常服无一例外是黑色宽版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 两人在疗养院的花园里并着肩散步,饶束喜欢带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有时候是一串风铃,有时候是一叠彩纸,有时候是一罐橡皮泥。 风铃是用来拆的,彩纸是用来折千纸鹤的,橡皮泥是用来捏三岁小孩的。 “你童年时一定是个破坏小能手吧。”饶束看着他手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风铃,不无感慨。 而张修低着眼眸笑了笑,“能把一样东西拆成零件,证明你清楚它的组成构造。” 他们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她看着他拆风铃,拆完又开始试图组装回去。 还有一次,两人躺在花园假山后面的草皮上,仰面看着湛蓝而无太阳的天空。 饶束手里拿着一只千纸鹤,举在头顶,遮住了一部分的蓝天。 “三岁,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的手工课都特别差劲,不是零分就是不及格。像千纸鹤这种东西,别人教我十遍我才会折。” 十指交叉,张修把双手枕在脑后,浅笑着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呀,不会就是不会。” “事实上,能找到‘不会’的原因,距离‘会’就成功一半了。” “这样啊……”饶束把千纸鹤放在自己的左眼上,想了很久,“但我好像想不起来自己的手工为什么会这么差劲哎。” 张修嗤笑一声,“笨蛋。” 还有一些下午,饶束会用橡皮泥捏出张修的卡通形象。 “哈哈哈三岁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她掐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橡皮泥小人,递到他面前。 张修:“……” “哈哈哈我觉得还应该给它加上红领巾什么的,特别有小学生的气质。” “……” 晚上是最难熬的时间段。 他的双手没戴仪器,又不想阅读,就总想着打游戏。 但是医生明确叮嘱过:检测期间不适宜进行激烈的手指活动。 毫无疑问,电子竞技游戏就属于激烈的手指活动之一。 于是,饶束只能用各种方法转移某大爷的注意力。 “三岁,你听一下哦,”她一本正经地给他说脑筋急转弯,“黑母鸡厉害呢,还是白母鸡厉害?” “黑。”张大爷喝着果醋,漫不经心道:“黑母鸡可以生白蛋,但白母鸡不能生黑蛋。” “是的呢!”饶束抹汗,搜肠刮肚,又找了一个:“你知不知道,什么童话故事,同时是男孩的童话和男人的梦想?” 这一次,张修在几秒之后才轻“嗯”了一声。 “《睡美人》。”他说。 但他随后又补充:“出这道题的人一定没经历过梦幻破灭的阶段。” “啊?”饶束眨眼,“什么意思呀?” 张修笑得狡黠而阴冷,“因为,在男人的世界里,所有童话都是黑·色·童话。不存在由童话衍生出来的梦想。” “哦……”她摸摸额角,“其实我不太懂哎。” 他笑了笑,靠着床头看电脑,没再跟她交谈,也没再想方设法去玩游戏。 4 离开私人疗养院的那天,纽约下雨了。 饶束很讨厌下雨天,张修也不喜欢下雨。 两人乘着班机飞往旧金山。 她不知道他要去旧金山做什么,但她没问,只是跟着他走。 蓝天碧云,航线在空中留下痕迹。 他靠着座位补眠,眼罩遮住了他大半的眉目,只露出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还有殷红的薄唇,弧度漂亮的下巴。 饶束撑着下巴观察了他许久,最后仍是没忍住,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他在飞机上补眠的模样。 经年往后,经年往后…… 她把照片转移到隐私相册,密码设定为【myxiuandme】。即便照片里只有他一个人,也不妨碍她把自己一同框定进去。 抵达旧金山之后,走出机场,有人在外面等着他们。 饶束愣愣地听着张修说:“这位是吴文,我跟你提过的。” “啊……”她伸出手,跟那个穿着polo衫搭牛仔裤的男生握手,“久仰久仰。” 吴文:“……” 张修:“……” 吴文长得的确一点都不粗犷,乍一看还有点儒雅,五官分明,眉目英气。 后来,饶束就在吴文家里住了四天。 因为张修要独自去办事,不方便带上她。 那四天里,饶束跟吴文简直打成一片,由陌生人情谊上升到革命友谊,无话不谈。 而另一边,张修独自一人站在旧金山半山腰的宅院门外。 5 银环叩门,声声回响。 他站在门外等待,一手揣在卫衣口袋里。 大门眯开一道缝,管家从里面探出上半身。 “请问……” “威文,张修。”他眉目冷凝,说了两个东西方差异明显的名字。 大门重新关上。他把双手一齐揣进卫衣口袋,站在门外,神情无澜。 几分钟之后,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叔父霍罗德。 张修没多说什么,跟着霍罗德一行人走进去。 少年的长腿跨越这道门槛,便是跨越某道防线。而他并不在意。 在他到来不久之后,这栋坐落在旧金山半山腰的独栋宅院很快就迎来了其他一些人,其中包括丁恪。 张修再度与丁恪见面,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少年人见到年长者的表面上的尊敬。 “先生,”丁恪走到他身边,低声,“是我低估你了。” “丁助理说什么呢。”他浅笑明晰,反问:“或许,是我高估你了呢?” 丁恪气极而笑,点着头说:“那我就拭目以待,这次洗牌过后,我的小先生你……到底会居于哪个位置。” 他故意在‘先生’之前加了个‘小’。 张修并不在意,“那就,多准备几块手帕,擦眼睛吧。” 这一天,洗牌大会开始的最后一分钟,还进来了一个人。 管家把他引到大堂,照本宣科一般念着:“梁筝,梁先生,德国地区的初级执事之一……” 某人事不关己地坐在角落里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白板鞋悬空着。 明明是一副少年模样,却是谁都忽略不了的存在。 第50章 张 1 第五天。 硅谷也下雨了。 天刚亮不久, 饶束光着脚就从客卧里跑出来了, 身上还穿着长袖睡裙。 站在阳台上,放眼望去, 好似整个加州都被笼罩在雨幕之中。 她以手遮眉, 举目远眺, 试图透过这片渺无边际的雨幕看见些别的什么。 “你还不去睡觉?”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 饶束侧转身,见吴文端着个咖啡杯子穿过大厅,那脚步跟幽灵的步伐有的一拼, 那黑眼圈活像化了烟熏妆一样,那头发与鸟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个样子,飘荡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 挺有恐怖片效果的。 “实不相瞒, 我已经睡醒了。”饶束笑着说。 吴文打着呵欠停下脚步,摇摇头,“你们人类的作息时间真是太令人费解了。” 饶束应对如流:“你们猿类的作息时间也不太好理解啊。” 吴文走去厨房,“所以我们不同物种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地度过几日也着实是不容易, 你吃……” 距离拉远,他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了。但饶束也没追过去问,她转回来继续眺望远处的城市高楼。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的雨变小了。 一杯热牛奶出现在她面前。 “你知道的,我家也就只有这种东西了。”吴文自己叼着一袋牛奶, 边说边把玻璃杯塞进她手里。 “芒果味的。”他说。 饶束伸出另一只手, 用两手捧住温热的杯子, 笑眯眯地道了谢。 “但是我还没刷牙。”她突然想起来。 “你昨晚不是刷过牙了吗?” “……”饶束默默抹汗。 如斯强悍的逻辑, 竟让人无法反驳。 吴文没用吸管,就着牛奶袋的撕口就喝了半袋,再次令饶束叹为观止…… “对了,”他放开牛奶袋,对她说,“我煮了燕麦粥,在它被烧糊之前,你得肩负起关火的任务了。” “行。”饶束点头。 她发现雨停了。 趁吴文还没回房间去睡觉,她留住他,问:“吴文,加州这里有贫民窟吗?” “有啊,就在硅谷附近。” 饶束再次看向远处,小声喃喃:“果然……” “什么?”吴文快把牛奶喝光了,“难道你想去贫民窟参观一圈?” 饶束笑笑,“有机会的话,也行啊。” “算了吧。那地方脏乱差,我觉得你肯定受不了。” “哎?”她不同意这个说法,“别说得好像我没有在脏乱差的地方待过一样。” 吴文耸耸肩,“反正,去一趟贫民窟挺费事的,要各种防范,弄不好还会感染细菌。一般记者都不愿意往那边跑。” “这我当然知道。”饶束转着手中的玻璃杯,暖手,“我就是有点感慨,这个城市完全不像一个存有贫民窟的城市。” 吴文把空瘪的牛奶袋扔进阳台上的垃圾小桶,走回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忽略的东西啊,就有一千种方法去忽略。感慨那么多做什么?”吴文说着,瞥了眼她手里的热牛奶,“等你感慨完,牛奶都凉了。你说是不?” 本来有些阴郁的心情,被他这么一说,饶束也阴郁不下去了。 她学着吴文的动作,稍稍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那我今天就先不感慨了吧!” 吴文拖着幽灵般的步伐回卧室睡觉去了,阳台间又只剩下饶束一个人。 大雨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她捧着渐渐变凉的玻璃杯,她的视线又被雨幕遮挡住了。 不管是加州,还是广州;无论是城市,还是村镇;高度发达国家也好,极度落后地区也罢。 有人的地方,就有穷人和富人、坏人和好人、小人和伟人。这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着同一个物种相互作用和反作用的闹剧。 饶束时常感觉自己在这巨大的闹剧浪潮中无去无从,什么都想做,却往往什么都做不了。 还没真正做成什么,又跌入自身的困境漩涡中。 与自我及自我的困境斗争良久,或许早已耗尽了她平生的力气。 是否所有的小人物都如此悲哀? 是否那些获得开怀的小人物都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东西? 是否这场闹剧只是一个零和游戏? 是否本质上并不存在任何可以减少全人类痛苦的方法? 一个人,该如何才能活出自己的价值? 在她无以为继的时候,张修能救下她并给她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对于这些,她独自思考已久的问题,张修心中有没有答案? 或者说,他能不能给她一个答案? …… 饶束在阳台上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一阵食物焦糊味儿飘进她鼻腔,她才猛然回神。 完了完了完了! 光着脚的饶束一溜烟奔向厨房。 罪过啊……吴文的燕麦粥啊…… 而在她转身跑进屋里时,一辆黑色车子刚好在楼下停了。 坐在后座上的少年远远地就看见了二楼阳台上那抹淡蓝色,透过车窗玻璃,穿过大雨帘幕,张修没看清她的五官神情,只依稀辨认出她的身形轮廓,以及乌黑的刘海形状。 车子都还没挺稳,她跑那么急做什么? 隔这么远,她也知道车子里坐着的人是他? 指尖轻摁,手机锁屏,张修把薄薄的手机拿在手里转着,微挑眉梢,眼里藏着骄纵的笑意,等着她从一楼正门跑出来。 十几秒钟过去,司机小心措辞着催促:“先生,已经到地点了。” “于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后座上的少年抬眸反问,句式和语调都带了平时所没有的恣意与锐气。 倒让这个第一次为他驾驶的司机战战兢兢了,不敢多提醒了。 直到几分钟过去,吴文的独栋公寓的一楼正门还是没人出来。 张修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二楼阳台,阳台上也没人。 靠,那棵竹笋呢?难道不是跑下来接他? 一头雾水的司机和越来越不耐烦少年在车上一起沉默着,呆坐了将近十分钟,以一种略显诡异的氛围等待着。 而公寓的二楼上,正上演着少女拯救灾难化厨房的一幕。 饶束真服了吴文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用平底锅熬粥?!!! 还他妈放了满锅的水?!!! 这他妈全部飞溅出来了,溢满燃气灶,水飞了一大半,许多燕麦和米粒粘在锅内壁,全他妈焦了…… 楼下,司机从车内后视镜观察了一下后座的情况,斗胆进行第二次委婉提示。 “先生,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 张修的耐心彻底耗光了,连这句话也答得满带烦躁。 他打开车门,跨出去,反手关上车门。 “砰”的一声,司机握紧方向盘。直到看着少年先生走进了公寓正门,司机才松了一口气。 2 吴文家里的指纹锁录了张修的指纹,所以,当楼上的两人一个忙着睡觉、一个忙着拯救厨房时,他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了二楼客厅。 食物烧焦了的气味实在难以被忽略,弥漫在整层公寓里。 张修循着气味最浓烈的方位,脚步晃啊晃,最后倚靠在厨房门框上。 里面,某人正弯着腰用抹布擦着燃气灶,嘴里还在碎碎叨叨:“……吴文简直超神了,绝对是黑暗料理界不可被超越的存在,连三岁都不是他的对手吧!燕麦粥还能这样煮的?” 她抽空拿调羹舀起一点熬糊了的粥,放在舌尖尝了尝,顿觉灵魂出窍。 “我的天呐,这他妈还是加了胡椒粉的燕麦粥???” 另一个熟悉的清冽声音忽然在这时笑了。 饶束立刻扔下调羹,转头望去,只见那人靠着门框,两手插在裤兜,左脚放在右脚之前,姿态悠闲又好看,唇角还荡漾着浅浅的笑。 “……” 饶束仓促地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幸好,除了这条大红色的围裙,没有特别颠覆她个人形象的变化。 但是,大红色围裙也足够丢人脸了啊…… 饶束默默装死,一边悄悄地动手解开围裙系带,一边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张修歪着头反问:“你希望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她取下这条土味十足的围裙,清了清嗓子,说:“我希望你是这一秒才出现的。” “如你所愿。” 他挑着秀气的眉,目光掠过她手上拿着的那条大红色围裙,相当玩味,唇角的笑意绷不住。 饶束红了脸,干脆不装死了。 她把围裙抖开,拿在身前比了比,气呼呼地问:“怎么啦?这条围裙不好看啊?你敢说它不好看?” 张修屈指,轻蹭鼻尖,移开视线,忍笑,“为了照顾某人的面子,我还真不敢说这围裙不好看或者土气什么的。也就,可以与广州的广场舞大妈们媲美的程度吧。” “……”饶束选择背转身,不再面对他。 “你真是讨厌死了……”她小声嘀咕,继续擦着燃气灶。 张修离开门框,朝她那边走过去。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讨厌鬼……”她还在嘀咕,宽松的天蓝色睡衣衣袖晃出小小的弧度。 张修轻“嗯”一声,从她身后抱住她,“然后,讨厌鬼要带你回家了。” 饶束霎时僵硬了,停下手上动作。 “吴文他,还在睡觉呀。”她低下头,看见他白皙修长的十指,交叠着缠在她腰间,印刻着某种美好。 “不用管吴文,上飞机后再给他发短信。” 张修把下巴搁在她肩上,侧转头,亲了亲她的耳垂,“我好想你。” 饶束的头低得更低,耳垂染上绯红。 她小声:“其实,我也好想你。” 平生没有想念过谁,就非要等到那个人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再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几天,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想念”。 “想念”的作用是什么呢? 让我们得以在单枪匹马作战的日子里,忍受孤独,忍受疼痛,快速成长,快速成功,只为了早日与对方相见相拥。 想念往往可以使得孤独的人在失去支撑的岁月里,学会如何与尖锐的生活作斗争。 3 飞机再度载着少年和少女飞越太平洋上空。 张修很累,全程补眠。 他指节明晰的手指垂在座位扶手边沿,饶束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臂挪到他身前,放在他自己的卫衣上,正好压住卫衣口袋。 饶束不知道张修有没有给吴文发过信息,为保万一,她自己也给吴文发了条信息,告诉吴文:他们回去了。 但是显然,吴文这会儿还在睡觉呢,发出去的信息半天都没回音。 玩计算机的人都这样日夜颠倒的吗?饶束感到不可思议。 4 落地开机。 饶束一手拉着两人的简易型行李,一手拿着手机,低头看。 张修向来不拿任何行李,对于这一点,她已经习惯了,并在潜意识里娇惯着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劲。 他塞着黑色耳机,九分裤搭黑色衬衫,反戴着遮阳帽,还戴着一款宽大的黑色口罩,走在前面,乍一看特别像当前国内的年轻明星。 而且,他身上与生俱来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或许是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或许是眉目间的气势凛然别致,导致他硬生生把普普通通的机场大厅走成了时装大秀的t台。 饶束跟在他身后,默默叹气,心想:能不能别走得这么拽啊?咱广大机场乘客真的不欠你大爷的钱啊…… 与此同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 饶束的视线还停留在少年的背影上,满眼温柔,来不及收回。 她几乎没看手机屏幕就接通了来电。 “喂?” 没有回应。 “喂?” 一阵电流声。 饶束第三次:“喂?” “还以为你死掉了哩。”信号那端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半带戏谑,半带和蔼,还掺杂了一些市侩民俗中的精明气息。 饶束忽觉双眼酸涩。 拉着行李箱的五指握得死紧。 半秒的愣怔过后,她抬高下巴,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连眼神都刻画出倔强。 脸颊贴着手机屏幕,她冷静开口:“有话说话。没话,麻烦挂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边的人这样问道。 饶束不屑地笑了一声,反问:“我有回去的必要吗?” “你弟弟的耳朵检查出了问题,要去广州做进一步的治疗。” 饶束狠狠地皱了皱眉,心脏骤痛,语气仍倔强:“然后呢?” “你要是还在广州,就先等着吧,到时候我们去到了医院,再通知你。” “……什么病?”饶束吞了吞口水,咽下某种哽咽的声调,停在原地讲电话。 “中耳炎。”与她讲电话的人说完这句,笑着询问:“听说你很能赚钱了啊,到时候帮你弟弟付一部分医药费应该没问题吧?” 两行清澈的泪水从饶束的大眼睛里流出来。 无声,无息。 盛大的凋零,盛大的枯萎。 重复第一千零一次。 “好。”饶束压抑住所有的哽咽,从喉咙中挤出这一个尚算清晰的字眼。 随后,她又补充道:“但是以后,请让饶唯跟我讲电话。我们约定好了的,不是吗?” 约定好了,饶束只跟弟弟饶唯讲电话,不跟母亲讲电话,尽管这个号码是母亲的号码。 电话那端回应道:“你弟弟耳朵现在听不见,他怎么跟你讲电话?” “那你干什么打我电话?我不想跟你讲话。”饶束一字一句,念得清晰:“永远,不想。” “好吧。那我挂了。” …… 瓢泼的大雨,苍白的闪电。 班主任的傲慢,办公室的沉闷。 电话里的女人事不关己的敷衍,最终决定了谁谁不得不妥协的命运。 所有人都转身离去,剩下漫无边际的黑夜。 我站在宿舍楼下打电话,沿着唯一的一间便利店往暗处走。 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直到,那一刻之前,我仍旧称呼她为“妈妈”。 我问:“妈妈,么么在做什么呀?” 我说:“妈妈,么么有没有认真复习功课啊?要督促他,不然期末测试就考不了第一名了。” 我说:“妈妈,这里的环境好差,没有独立的浴室,我连澡堂的位置都找不到……太搞笑了啊。” 妈妈没有回答我。 一直,没有。 永远,不会有。 我就这样,再也没有,等到那个,传说中的,妈妈的回答。 出现在我身后的,是另一个人啊。 另一个,不太陌生的,却也完全不算熟悉的,中年男人的面孔和身影。 “教官好。”我说,我收起手机。 他靠近我,近得不合常理。 他带着满身的侵略的气息,我怎么会不懂? 我跑向深山,那无边无际的、漆黑一片的郊外荒山。 “《世上只有妈妈好》,就是,骗人的……”我抱着膝盖坐在树林里想。 但,我还是想唱一次《世上只有妈妈好》。 在这个无人所知的角落,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 我开口,声声哽咽: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 这首歌,有多长? 母爱,有多深? 真难过,我都不拥有。歌曲与母爱,俱不拥有。 那么,我们活在人世,到底拥有些什么? 第51章 张 1 最后一点微光坠落之前, 山林深处传来猫头鹰的怪叫。 雾气飘来, 白茫茫的色彩笼罩了天地。 饶束侧身、转身、翻身、仰面、卧趴,始终感到不舒服。 她干脆埋头, 把脸蹭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上面。 有人说:“第三次强吻了, 你知道吗?” “嗯?”她迷糊, 动了动眼皮,“嗯??” 冰凉的手背贴在她额头,张修顺势把她推开了一点, “看起来不像是发烧,倒像是纯属犯傻。” 饶束艰难地睁开眼睛,由眯缝的一条线, 恢复为平时水灵灵的大眼睛。 然后她才发现两人是面对面侧躺在床上的。 她约莫愣了一两秒, 尔后立刻伸手,迅速扒开他身上的被子,见他穿着一整套的休闲睡衣。 “呼——”饶束松了口气,重新帮他盖好被子。 张修:“……” 他以一种相当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她, “于是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没有,”饶束把双手放在脸上,手指遮住眼睛, 笑着说,“我只是那个, 条件反射。” “即便如此, ”张修慢悠悠地反问, “你的条件反射对象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哈?”她分开手指, 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眨巴眨巴,“不是吧?!”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自己身前的被子,低头瞅了一眼。 看完,转头瞪他,“你又唬我!” 张修浅笑,“你又没失忆,这样都能被我唬住,侧面证明我的唬人功力非常出色。” 饶束嘴硬,“我刚醒,脑子迷迷糊糊的,当然好骗啦。” “无论是不是刚醒,你都很好骗。” “哪有!”她合拢手指,遮住双眼,说,“也许只是在你面前才显得好骗,平时我可是很聪明的。” 旁边的人轻笑出声,“那么,聪明的你,知道我昨天是怎样把你搬回来的吗?” “……反正,反正不是抱回来的,我没感觉到有人抱我。” “当然不是。”张修轻哼,“就算你想要我抱,我也抱不起你。” “叫你平时不吃饭吧!这就是不吃饭的后果,没力气。”饶束藏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不过……”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记得上车之后,他抿着唇帮她擦眼泪的场景。 在那之前的事情,挂掉电话后发生了什么,她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 张修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拔下她的一根头发。 “嘶——”饶束把双手从眼睛处拿开,转头看他,“你拔我头发干什么?” “白发。”他说着,半坐起身,抽了张纸巾,把她那根白发放在纸巾上面。 饶束扯了扯他的衣角,开口之际,有点犹豫,“我……” “聪明的你,想不起来了是吗?”张修背对着她,折叠纸巾,拿过闹钟,压在上面。 他的口吻就只是寻常的闲聊口吻,没有夹带其他意味。饶束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 “嗯。”她小声,放开他的衣角,“我忘了。” 在那可怕的几分钟……抑或十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里,我把自己弄丢了。 不是意识稀薄的状态,而是毫无意识的状态。 这样一个我…… “很乖。”他顺口说,“在你忘掉的那部分里,你很乖。” 饶束抬头,又伸手去扯他衣角,“你说什么?” 张修仍背对着她,抽了另一张纸巾在擦手。 她固执追问:“你说那时我是怎样的?是怎样的呀?三岁你能不能再说一次,再说……” “这样。”张修转过身来,一手圈住她的手腕,抬眸看她,目光灼灼。 饶束懵懂,“什么?” 他把两人的手举在身前,“当时你就是这样,拉着我的手,跟在我身后,我去哪你就去哪,安安静静的,比平时乖多了。直到我领着你上车。” 她盯着两人的手,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那样子啊……” 好像并不太糟糕的样子,好像并不会让人特别讨厌。 “那,”饶束清清嗓子,“我还有做其他事吗?” 问完,她又立刻喃喃自答:“应该没有了吧……” 祈祷没有。 “有。”另一个声音破灭了她的祈祷。 “……”饶束抬起头看他,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呀?” 张修忽然靠近她,她径直往后仰,最后倒回枕上,仰面躺着,与他对视。 而他倾过身来,一手撑在她柔软的枕头上,另一只手还圈着她的手腕。 睫毛微垂,张修略低着头,看着她,说:“走出机场大厅前,你停下来了,不肯走了…” “然后呢?”饶束眨眼,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合常理。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划过,不紧不慢,接着说:“你问我,‘你会离开我吗?’” “……”饶束张了张口,却只发出沉默的声音。 沉默像海浪一般包围了两人。 太蠢了。 这个问题太蠢了。 这让人如何作答? 她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种话应该向来只适合存于心底啊。 她突然抬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着,竖在他唇前,笑着说:“你,别往下说了。我并不是一定要记起来,我可以不听。” 她的笑不太自然,她躺着的时候脸上的婴儿肥更加明显了。 张修眯着桃花眼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握住她这只捂着他嘴唇的手。 “我倒认为,你不必如此害怕听到我的答案。”他说。 “事实上,我当时对你说的是…”他握着她的手,张开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食指指尖。 饶束条件反射缩回手,但没成功。 依旧是被他握着,咬完食指咬中指,咬完中指再咬无名指,轮回几遍,让人心猿意马。 但他偏偏就是不把话说完,暧昧的小动作能把人的耐心磨到极致。 “你的下一句呢?”饶束终于沉不住气了。 张修也终于感觉自己得逞了,翘起唇角笑,放开了她的手。 “‘饶束,我把先一步离开的机会让给你。对于我,余生你都拥有这项权利。’” 饶束拧紧了眉,将他的话字字回放。 他是……准备好了做那个承受失去的人么? 是让她在他的世界里成为了永远不会失去的人吗? “张修、张修,你可不可以、把话再说直白一点?可不可以?”她红着眼眶,两手揪着他的衣服,说话带了鼻音,“我怕我理解错了……” 张修叹气,换了个姿势,双膝分别跪在她身侧两边,“还要怎样直白?” “我不知道,你才知道啊……”她吸了吸鼻子。 “那我就来个直白版本的。”他屈指蹭了一下鼻尖。 饶束笑得眉眼弯弯,眼角有点湿润。她听见他说: “不会。” 张修弯下腰吻了吻她的唇,从头把话说了一遍:“你问我会不会离开你。我说,不会。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离你而去。至于你想怎么做,那是你的·自由。” 饶束抱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在他耳边说:“那我没有理解错。” 她的手很快被扒拉下去,他直起身,跪在她上方,居高临下,说:“那么,现在到你了。” “什么到我了?” “到你面对这个问题了,”张修说,毫无波澜的眼眸之下藏着许多情绪,他问,“你会离开我吗?” “我……”饶束从下往上看他。 迟疑的每一秒钟都彰显着她的摇摆。 “我们,”她伸手轻推他,“姿势换一下先。你这样压着我,我没法答。” “……” 张修难得好脾气地顺从她的诡异要求。 两人由男上女下变成女上男下。 饶束学着他先前的姿势,成功地体验了一次跪在他上方、把他压在身下的自豪感。当然,这只是她自己这么想的而已。 “三岁你知道吗?”她的双手撑在他身侧两边,俯身对他说,“人不能在受压迫的情况下作出承诺,那样的诺言通常是脆弱且不真诚的。” 张修枕着自己的手臂,瞧着上面那个得意的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所以,我要在这种反客为主的方位下回答你的问题。” 他忍笑,依然懒懒地“嗯”了一声。 饶束撑在他上方,皱着眉说:“如果以后你结婚、生小孩……” “stop. ”张修打断她的话,“你是说和你还是和别人?” “啊,这种事也有我的份吗?” “……”他被气笑了。 他伸出左手,拽着她的睡衣衣领把她拉下来,直到两人鼻尖相贴。 “你为什么总替我在我的世界里做选择?嗯?”他低声问着,带了嘲弄,“为什么总把你自己从我往后的人生中剔除出去?” 饶束大气都不敢出,悲从心底而生,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我也不知道,潜意识让我这么做的。” 他的薄唇轻勾,勾出一个凉薄无情的笑。 “曾经我的潜意识还让我怀疑你接近我是别有目的呢。”指节用力,张修把她再拉下一点,轻而易举碰到了她的唇。 一触即分,他舔舔唇角。 “饶束,人心的温度是可以衡量的。你应当找到属于自己的衡量方法,去分辨,去选择,去相信或者远离。不要一棍子逼退所有来到你身边的温暖。你当知晓,所谓的万无一失,也只是一无所得。” 张修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近到可以看见她皮肤上的绒毛。 他又吻了吻她的鼻尖,眉眼明晰,低声问她:“如此,懂吗?” 饶束感觉自己视线失焦,干脆趴在他身上。 “对不起。”她说。 张修抬手,搂住她的背,“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 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口,两只小腿蹬在他身侧两旁。 像极了婴儿趴在大人肚皮上的姿势,她先前的自豪和成就感全跑光了,只剩下孩子气的天真。 “我喜欢你。”她又说。 “也不是。”他再度否定。 饶束咬着唇思索,“我爱你。” “再换。”他丝毫不为所动。 “我要嫁给你?” “……”他拍了一下她背,“什么玩意?” 她真没想到其他答案了,只能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小小声宣布:“我要给你生小孩!” “……” 张修笑得不行,以手遮眉,甚至产生了在此时此刻与她做一场的冲动。 “你的恋爱智商是负数。”他用食指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表情嫌弃。 “也还好啦。”饶束在他胸口蹭来蹭去,“何况,你也不是在教我谈恋爱。” 他笑了笑,没说话,长指在她后背缓缓划动,若有所思。 “对了,”饶束稍稍抬起头,说,“我也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有一天,我离开你,比,我陪伴你,能让你过得更好……” 张修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尔后突然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吻她的唇,有点凶狠,有点生气,有点粗暴。 “你听不懂我的话是不是?”他放开她,连桃花眼都流转着寒光,“我说了,不要替我做决定。你怎么知道我怎样才过得更好?” “你好凶哦。”饶束用脑门撞了一下他的胸口,小声,委屈。 “……” 那一天清晨,因为她的迟钝和装傻,张修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发脾气。 他绝对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 与此相反,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完全称得上是一个脾气怪异的人。 只是,一直以来,他都尽量控制着,尽力不让饶束在他这里受到任何委屈。 她受的委屈够多了。他能看穿。 2 饶束左手上的伤口痊愈得差不多了,早就拆了纱布,但她还坚持贴着几块创口贴。 中午用午餐的时候,张修等着她盛汤,顺口询问:“手还疼吗?” “嗯?手?”她抽空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手腕,笑着答,“没什么感觉了,但是我不想它留疤,所以还要再贴几天创口贴。” 他没再问。贴创口贴就能不留疤?这是什么医学常识? “我的腕表一定是落在花城汇了。”她说,语气惋惜。 张修敷衍性地“嗯”了一声。 上回她问过他一次,问她那块腕表是不是在他那里;当时张修气定神闲地说没有。 盛好了汤,两人坐在餐桌两端进餐。 他在挑罗宋汤里面的番茄块,饶束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句。 “三岁。” 他没回应。 他总是懒得回应别人的这种话语,没涉及任何正事的话语。 饶束清了清嗓子,低头搅着汤,半开玩笑道:“你是个……有钱人,对吧?” “我建议你直切正题。” “……” 她抬头看他,只见对面那人低眉敛目,万事皆小事的模样。 饶束放下调羹,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餐桌上,神情认真地说:“正题就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投资我呀?” 张修抬眼朝她投去一眼,“不如你先亮出你的被投资价值?” “我吧……”她大言不惭,“全身上下都是闪光点,你想靠我的哪一点赚钱,你都能赚到钱。” 张修眼都没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没有之一。” “……”饶束气馁,“哎,你真是太能打击人了耶。” “我只是比绝大数人更不忌讳说真话而已。” “好啦,开玩笑的。”她重新拿起调羹,低下头喝汤,说:“但我好像真的缺钱。”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餐厅房里似乎只有她独自喝汤的声音。 约莫十几秒过去。 “不是签名卡,在中国是通用的。”他清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而质感。 “什么?”饶束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不知何时被他放在她面前的一张白金·卡。 “密码我待会儿发给你。”他仍在专心致志地挑着番茄块。 “……”饶束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她只能嬉皮笑脸道:“你真的要投资我啊?” 张修敛着眉浅笑,顺着她的话说:“一笔盲目的投资。” 饶束想了想,又问:“这张卡里面,全都是你自己赚的钱吗?” “这是重点?”他反问。 “嗯……”她抓耳挠腮,“应该算吧。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一笔有去无回的投资。所以,要连累,我也只能连累你一个人。” 张修把调羹靠在汤碗边缘,抬眸看她,“我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觉悟。” “……什么意思啊?” 他笑,“没什么意思,笨蛋。” 他伸长手臂,拿回那张卡,从皮夹里找出另一张卡。 他以指尖抵着银行·卡,在桌面上滑行,推到她面前,“这里面都是我…” 他顿了顿,思索后,说:“按照你的话来说,就是我用自己的小额资本赚回来的本金加利润。” “哦……”饶束还处于震惊状态。 “但这是一张签名卡,”张修继续低着眸挑番茄块,“也就是说,如果你需要用里面的资金,同时也需要我的个人手写签名。” “哦……”饶束持续震惊。 等午餐进行了一半,她才猛然找回最初的理由。 “张修,我,”她卡了一下,艰难地说下去,“短时间内,我可能真的还不上你这笔钱,我……” 而张修垂眸一笑,“你不是在最开头就说了吗?我是个‘有钱人’,不差这一点钱。” “哦!!”还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还有,”他挪开汤碗,准备吃番茄,“你具体需要用多少?” “我……还不太清楚……” “这卡里面的金额并不大,你需要超过三十万的话,最好别再坚持这是不是我自己赚的钱。” “……”饶束默默低下头,“三十万,应该够了吧……” 中耳炎,只是一种小手术,怎么也用不了三十万吧。她想。 当然,即便是小手术,如果仅靠她自己的个人积蓄,肯定也是不够的。 她只有一万多的存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积攒起来的。只知道,从这一学期开始,她就没再依靠任何经济支援。以至于家里人以为她很有钱。 3 2016年8月1日。 张修在书房里研究重稀有金属市场行情,另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右下角,闪烁着莎娜的视频邀请角标。 楼下,正在裁剪盆栽的饶束听见了手机铃声,她接到了姐姐饶璐的来电。 用完午餐之后,两人坐着车去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有一种相互依靠,其本质是自食其力。 这是一种只有我才懂的好与坏。 4 下车前,饶束对张修说:“你不是不喜欢医院吗?那你就在车上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挑眉,“你内心当真希望如此吗?” 她皱眉,又是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那你……” 还没等她说完,后座上的少年已经打开车门跨出来了。 饶束忽而感到有些紧张,当他走到她身边时,她的手猝不及防就被牵住了。 “走吧,饶束。”张修牵着她,说:“往后,我也需要你在我身边陪我经历那些不得已要经历的事情,我们终将扯平。所以,不必不安。” 她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跌跌撞撞走了几步,终是哽咽:“张修,我私心希望你比我所见识到的更坏,否则,我终究是配不上你的。” 他笑得俯瞰众生,“放心,我定当如你所愿。” 饶束,你只是还未见过完整的我而已,谈什么配不配得上呢? 5 医院里,还没进到病房,饶束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坐在走廊长椅上讲电话的人。 很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永远叫人琢磨不透地有意思。 倪芳的二十四小时之中,至少有五个小时都是在讲电话,至少有八个小时都是在跟人聊天。但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她跟饶束顶多只能聊二十分钟。 这太讽刺了。也太有趣了。 当然,十四岁之后,若让饶束与倪芳聊天,其实饶束也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是该说一下那一年她郁郁不得志的背后是谁在作祟吗?还是该说一下她躲在卫生间承受所有莫名其妙的谩骂时候的心情?抑或是说一下拿到年级第一却无人来帮她开家长会的尴尬和心酸? 太多的隔阂,太多一碰即伤的痛楚,导致饶束不愿意跟倪芳说话。 “穿得像什么野神鬼态哦,啧啧。”这是倪芳见到饶束时说的第一句话。 饶束轻声哼笑,双手揣在卫衣口袋,抬高下巴反问:“不帅吗?” 她还像往常一样,短牛仔裤搭长袖卫衣,两条系带垂在身前,卫衣连帽垂在颈后。 “饶唯在哪?”她问。 “里面啊。”倪芳坐在长椅上,继续低头看着手机,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饶束没多说什么,推开病房门,一眼就看见了躺在病房上的饶唯。 这是一间普通病房,有好几个病人一齐挤在同一间病房里,不一样的家属讲着不一样的话语,有些混乱,空气也有些浑浊。 饶束暗自皱了皱眉,走到饶唯的病床旁边,“丑人!”她喊。 病床上的饶唯立即睁开眼睛,显然他先前是在装睡,“干嘛呀坏人?”他的语气透着青少年的无忧无虑。 “我的天唉,你这样子比平时更丑了。”她半开玩笑。 “随便吧,”饶唯耸耸肩,“你前几天在干什么啊?” “关你什么事?”饶束敷衍道,“你的期末测试成绩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还要过几天。” “这次一定是全班倒数第一吧!”她开着玩笑说。 饶唯无语,想起什么,又问:“对了,束束,你干嘛不回家啊?你不是说七月十几号就放假了吗?” “你不知道啊?”饶束一脸严肃地反问,“你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 “鬼才知道呢。” “因为……”饶束凑前去,说:“我不想见到你妈妈啊。” 张修站在病房的空处,看着她们两姐弟,没多言语,没多动作,只是静静陪着。 而饶唯说:“上一次是她自己抢走了手机,本来是我给你打的电话的……” 饶束撑着下巴,“我给你买一部手机吧,以后你就用那部手机跟我聊天,但是不能用来玩游戏,知不知道?” “好吧。”饶唯耸耸肩。 张修和饶束走出病房的时候,被倪芳留住了。 “你什么时候开学啊?”她问饶束。 “九月三号,干什么?” “你弟弟几天后出院,到时候寄点钱过来咯。平时大家夸得你多么厉害多么优秀,关键时刻总要起点作用吧。”倪芳用以一种半是揶揄半是恳求的语气和神情说。 饶束歪着唇角笑了一下,“你不如承认,你所有的亲生子女都不如我这个捡来的女儿吧。” “束束,你说什么呢这是?”另一道声音插·进来。 饶束回头,看见父亲那张疲惫的脸。 “在大医院,吵什么吵?”饶权低声呵斥,“你们俩母女吵了两年多了,还嫌不够呢?” “是我想吵?”饶束站在这两夫妻,累得难以言喻,“你觉得是我想吵?” “够了你,”饶权对着她低声呵斥,“女孩子家家的,又还这么年轻,每天跟妈妈争什么?” 饶束用力吞咽口水,说话的声音近乎嘶吼:“你明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你明知道她诬赖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坦然?为什么!” 谁的巴掌就要落下,又被谁拦下。 “我劝你适可而止。”清冽的声音在苍白的医院廊道里响起。 张修一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这要看那些事情涉及到谁了。 饶权挥到一半的巴掌无处着落,赤红着脸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这小孩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张修笑了一下,不屑又高傲。 他放开饶权的手腕,修长十指转而揪住饶权的衣领,一字一句,清晰道:“想从饶束身上得到什么?那我奉劝你,最好先记住,她的另一个护身符,叫做‘张修’。” 第52章 张 1 饶权愣了一两秒, 脸色更怒了, 抓住那只揪着他衣领的手往下拉,试图甩开。 而张修蹙了下眉, 下意识屈腿, 膝盖用力, 重重顶在男人的腹部。他也顺势抽回了手。 这一脚直接就把饶权顶开了,他撞在廊道的墙壁上。 “造孽啊!”倪芳喊了一句,跑过去查看饶权的情况。 这一点动静很快引来了几个医院的工作人员, 还有其他一些围观的病人家属。 时间从这一刻开始放慢,宛如镜头下的特写。 光不留影,嘈杂消逝。 张修轻轻甩手, 垂在身侧, 五指舒展、摊开。 缓解着那一瞬间被男人挤压了手部骨骼而带来的疼痛。 他黑色衬衫袖口下的左手,指节明晰,缓缓握成拳,漂亮而决绝。 他站在那里, 略微侧首,再度抬眸,看着几步开外的两夫妻, 沉静的眼眸中透出冰冷的狠劲。 这样的狠,看在谁的眼里, 却又是另一种触目惊心的刺痛。 仿若下一秒, 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毁灭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饶束脚步跌撞, 走得急,终于到了他身旁,还没站稳,先握住了他的手。 柔软温暖的掌心和手指裹围了他紧握的拳。 “不值得,张修,不值得的……”她开口对他说,断断续续,喉间发涩,却终究没把眼眶逼红。 少年转头看她,来不及收回眸中的冷漠和阴狠。 两人站在一片混乱的医院廊道里,明明手牵着手,明明并肩站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两种背道而驰的气场。 “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饶束望着他,所有的悲伤愤怒俱都隐忍在体内某个角落,眉目间只剩下温和坚定,以及孩子气的珍视。 她不敢去看其他人,也不敢放任张修走向极端。 所以她只能注视着他,直到他点头。 饶束弯起双眼,笑了。眼角余光恰又在这时看见了谁,小小的身影。 她侧转头,发现了不知何时从病房里跑出来的小男生。 是饶唯,他扶着门框,愣愣地,静静地,瞧着廊道里发生的一切。已然看了许久了。 “么么,么么哎……”饶束喊他的小名,声声温柔,几近哽咽。 她想要挪动脚步,想走过去捂住他的眼睛,想把他带回房间里,关上他的病房门,让他与这个可怕的世界隔绝开来。饶束好像从小到大都在干这种事情,但最终是以失败告终的。她记得。 很早以前,就失败了啊。 这一次,不出意料地延续着失败。 门口的小男生皱着眉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困惑,不解,害怕,远离。饶唯的这些神情和目光,只对准了饶束一个人,无声射杀,美丽死亡。 也许,那张小脸蛋上很快就会加入厌恶之情。 厌恶,那又该,多么可怕啊…… 饶束移开了视线,窒息。脚下的地板开始摇晃动荡。 明明是很短暂的几秒钟,却煎熬得令人难以忍受。 如同这让人钝痛的生命一般。 刀片嵌入肉体,它深埋不动;可人只要一动,痛就从肌肉深处扩散,钝钝的,慢慢折磨,大面积蔓延。 但若徒手从肉体里取出刀片,也是无法想象的艰难。那个过程所带来的尖锐刺骨的疼痛,能让人晕过去,或者,死掉。 如此这般地,叫人无法忍受。 她至今也不知该如何对待那些镶嵌在她生命里的刀片。 她感到自己的胸口炸开了一朵妖冶的血花,凶器是从她身体里破皮而出的。 鲜血四溅,痛得麻木。 有人沉声说:“要这样牵着,才不会走丢。” 什么?怎样? 随后又有人掰开她的手指,引导她,让她圈住某一样纤细骨感的东西。 那个声音又说:“像这样,圈紧了。” 哦,这样,是这样吗…… 拇指指尖抵着中指指尖,她圈住了手中的东西,她跟着这个东西走。 多么奇怪,所有的声音她都听得见,所有的人她也都看得见,但整个世界好像都被隔离在一层透明玻璃之外,依稀模糊的,难以辨清的。只有手里握住的,才是真实可感的。 可她手里握着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 2 张修带着她穿越混乱的医院廊道,一步一步,面无表情,走向电梯。 身后传来她父母的叫喊声,又或许,说是骂咧声,比较准确。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拽着她小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用最快的速度带饶束离开。 进了电梯,张修的手指在电梯的关门键上急促地摁,摁了几下,仿佛多摁几次就能加快电梯门合上的速度一样。简直丧智。 走出医院,对着打开的车门。他对她说:“坐后面。” 少女无动于衷。 张修指了指后座,重复诱导:“弯腰坐进去就好了。” 她凝着眉眼,思索,短暂的聚焦。 然后她弯下腰,弧度僵硬。 他在旁边看着,蹙了眉。 以前几次,饶束情绪异常过后,还是能听懂他的话并且照常反应的,甚至还会伪装自我。而现在,好像… 没等张修总结出差异变化,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到了车门框。 一个撞击声,开启坏童话。 上帝好像连蹙眉的空隙都不留给他们了,收回去了。 张修把那个笨蛋揽进怀里,先哄了两句:“是车门的错,不是你的错,知不知道?” 有一类人,连哄人的话语也霸道得无人可超越,尽会替对方怪罪不相关的死物。张修就是这一类人。 而事实上,似乎每一个大人哄小孩都是这样的。只是,小孩子长大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别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语。 唯独他不一样。他想对怀里这个人循环不断地说那些童真纯质的话语。 “我已经帮你惩罚了车门了,”张修说着,拨开她额前的刘海,“现在,让我看看这车门对你犯下的罪行。” 她乖乖站着,脑海里回放着某些画面,眉眼温软,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比绝大多数的小孩子都要乖多了。 张修仔细检查着她的额头,没看见她刚刚那一下撞出来的伤,却在她额角处发现了一块淤青。 一块即将淡去的淤青。 桃花眼微眯,他盯着她的额角看了一会儿。 但他最终也没说什么,长指收回,饶束的刘海复又垂下,盖住了她五分之四的额头,也盖住了那块来路不明的淤青。 3 2016年8月3日,上午,晴光潋滟,蓝天无云。 清晨六点十分,张修敲开对面的房门,笑得颠倒众生,“竹笋,今天搬房子。我建议你现在起床。” 饶束揉着眼睛,睡衣宽松,摆来摆去。 “什么?搬家?”她满脸问号,“什么时候搬啊?” 少年浅笑明晰,“今天。” “哈?!”饶束睁大眼睛,瞪他。 张修抬手,掐着她两边的脸颊说:“我前天跟你说过了,别怪我没告知。” “我不记得啊……”饶束任由他掐着她的脸,震惊道,“可是,我们要搬去哪儿?” “就在附近,一间小区套房。”他用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笑着说。 “哦……”饶束迷迷糊糊地抓了抓头发,顺口问道:“那你今天想吃什么呀?” “想吃…这个…”他说着,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唇瓣。 “真是美味啊。”张修笑得连桃花眼都眯了起来,一脸满足。 饶束半是迷糊、半是愣怔地被他吻了。没反应过来,只是傻傻地瞪着他看。 “速度,”张修抬手揉了一下她的短发,说,“搬完家,下午我带你去看医生。” 饶束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那句“速度”上面,没想太多,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关上门,开始换衣服。 事实上,那一天的重点,应该是“看医生”啊。 第53章 张 1 那一日, 饶束站在第二十七层楼, 推开窗户,俯瞰一眼, 转身, 满脸笑容。 “张修, 我喜欢这个卧室。”她说,眉眼弯弯。 张修靠在房门口,双手插兜, “只因为这里有一扇能被推开的窗户吗?” “不,还有一个原因,”饶束转回去关窗, “因为你选的这套房里, 另外两个房间我都不喜欢。” “所以就只能勉强喜欢最后一个?” “是啊。如果连最后一个房间都不喜欢,那我就没机会喜欢上任何一个房间了。人要是在自己不喜欢的房间里睡觉,是不会开心的。你说对吧?” 饶束摸了摸窗帘,浅蓝色的, 绣了不同的卡通动物,也是她喜欢的样式。 她再转身看过去时,见门口那人凝着眼眸, 正盯着她的小床在看。 “倘若实在无法喜欢某样东西,为了让自己开心, 也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喜欢上吗?”他挑了一下眉, 问。 饶束“啊”了一声, 点头, “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的心态。这不早已是一个烂大街的道理了吗?” 张修翘起唇角,轻笑一声,“那么,烂大街的生存法则,就一定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么?” 她皱了眉头,没说话,认真思考的样子。 “对比起这个烂大街的生存法则,我倒更愿意竭尽全力去改变环境;”张修漫不经心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就算改变不了环境,也绝不让环境改变我。” 他站直身,往外走,顺便说:“比如,如果我是你,那我一个礼拜之内就会换掉这间卧室的天花板颜色,把星空换成…蓝天?” 他说到末尾两个字时,带了笑意,尾音上扬,莫名撩人。 饶束还站在窗前,凝望着他的背影,伶仃孤傲的,永远有着独属于他个人的气场。 不过,他怎么就猜到了她会更喜欢蓝天啊…… 2 整个套房都是按照着张修的品味和要求装修的,跟原来的住处很相像。 简约,欧式,冷色调,轻奢主义。 三个卧室里的天花板无一例外都是星空,并且不是用贴纸贴上去的,而是把星空融进了吊顶,逼真漂亮。 他还把他的水族箱搬了过来,放在客厅里。 那个原本要用来放电视的位置,全部被水族箱占据了。 饶束弯着腰,指尖擦着水族箱玻璃,疑惑道:“三岁,你的鱼怎么只剩下一条了?其他几条呢?被你拿去做黑暗料理了吗?煎鱼还是烤鱼?” “不是被你偷偷捉走了吗?”某人站在玄关处扣衣袖扣子,反问的语气满是戏谑和捉弄。 “我才没有呢!你尽会诬赖人。”饶束屈指敲了敲水族箱玻璃,里面那条鱼被她吓跑了,游向角落。 “但是,”她放低声音,喃喃而语,“只有这一条小鱼在水族箱里,它会不会很孤单呀?” “不会。”他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饶束被吓了一跳,扭头,瞪他,“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吓死人了。” 张修笑,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揽着她往外走。 “每一条鱼都要习惯孤单,这样,当有一天它们要独自越过龙门时,才不会感到恐惧和无依无靠。”他边带着她走,边跟她说。 饶束反手向上,拉住他垂在她身前的修长手指,笑了笑,“是啦,这就是你的养鱼理论,所以才会养得只剩下一条鱼。” “那会是一条最强大的鱼。” 张修打开门,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眸底却是残忍和狠戾。 饶束无声地看着这样的他,有点不安,没说话。 出了门,他就没再揽她肩膀了,改为牵手。 两人一起等着电梯升上来。 暗色澄亮的电梯镶边瓷块,倒映出张修和饶束的身影,各占一半。 半个男生,半个女生,穿着同一个牌子的鞋,手牵手站在电梯侧边。 看起来有些诡异,也有些隐藏的美丽。 只是,那左手牵着右手,有个东西却凸显出来了。 她的腕表摘了,他的腕表却还在。 也许他们始终摆脱不了腕表。 3 “竹笋,你以前是否从未跟心理医生聊过天?”张修问她。 正是中午时分,没几个人乘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没有。”饶束看了他一眼,带着不解,“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早晨跟你提过的。”他说。 “提过什么?”她皱了皱眉,回想,但想不起来,“我怎么没有印象?” “今天上午搬家,下午带你去看医生,”张修把早晨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补充道,“心理医生。”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蓦地被她握紧了。 他没转头去看饶束,薄唇之间冒出轻声的话语:“因为,我没有把握…能很好地应对你偶尔突发的状况。” 饶束沉默着,空气也沉默着。 而张修轻声叹气,“松一点,手疼。” “嗯?”她回神,低头看两人的手,“哦。” 她直接放开了他的手,双手揣回自己的白色卫衣口袋里。 饶束今天又穿了长袖卫衣,搭着略显宽松的休闲牛仔裤,裤管卷起,露出了脚踝。 张修试图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大夏天,像你这样穿,在没有冷气的地方待两分钟就会濒临热死。” 饶束没理他,拧着眉,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我……” 她说得很艰难,最后垂下眼睫,干脆闭嘴了。 她站在离他半尺之远,独自沉寂,想要原地消失。 忽然,一只手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 饶束转头看旁边人,神情躲避。 “我只是试着用最安全的方法帮你,”张修继续揉着她的头发,眉目间弥漫宠溺,“如果配合着心理医生去调整一下,便能让那些症状远离你,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的脸上没有抗拒的神色,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一副想要听到他说点其他话语的模样。 张修如她所愿。 “如果心理医生毫无作用,就不需要心理医生了。你大可以选择相信我。我会帮你杀掉不好的东西,我会治好你,一天不行,就用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用一年;一年若还不行,就用十年。我们有整个余生,饶束,你怕什么?” 饶束红了眼眶,她伸出尾指,抬眸看着他,说:“拉钩。” “……”他笑了。 如此幼稚的举动。 “拉钩,嗯?”她鼻音很重,睫毛颤抖,认真地等待着他伸出手。 张修轻轻挑眉,伸出尾指,搭在她的尾指上,勾了一下。 但是勾这一下还不够,饶束没放开他,压着他的拇指,把自己的拇指印在他的指腹,用力地,严肃的。 “……” 他彻底被她的举动逗笑了,“你好幼稚。” “不是,”饶束放开了他的尾指,重复道,“不幼稚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没听过吗?” 张修轻点下巴,若有所思,“今天听到了。” 这一天,他们认认真真地拉了一个钩。 一个见证了一百年承诺的拉钩仪式。 可惜,彼此的生命到底能不能延续到百年后,还是个未知数。 而他们谁都没有预见到,这一天,恶龙跑得比他们两人都更快。 也没有预见到,先一步把自己弄丢很久的人,不是饶束,而是张修。 4 黑色车子穿过黄埔大道的某一座天桥。 正午的阳光被天桥挡住了,车内光线一下子阴沉下来。 家庭医生第三次发信息提醒张修:【你们要一起去,两个人都要去。先生,请勿耍赖】。 他略感烦躁,只回了个省略号给家庭医生。 收起手机,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人。见她安安静静地端坐着,正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桃花眼轻眨,张修把手伸过去,拿起她的左手。 饶束转回头来,“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手腕上的创口贴就被他猛地撕了一块下来。 饶束倒抽凉气,缩手,“你干什么呀?” “很多天过去了,”张修握紧她的手,不让她缩回去,“你的伤口早就痊愈了。” 她用力,想要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 她皱着眉瞪他,“我怕留疤,我要贴着创口贴,我……” 他却在此时撕开了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 全部撕下来了。露出了几个浅浅的牙印伤疤。 还有几道参差不齐的旧疤,横过手腕,有缝过线的痕迹,但又不全是缝线留来的疤痕,很奇怪。 面目模糊的样子。 触目惊心的样子。 昭告着她对自己做过什么。 张修把她的左手举到她面前,倾过身去,“明显已经留疤了,你还说什么怕留疤?” 他笑得有点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 饶束用了很大力,挣脱他的桎梏,把手揣回卫衣口袋。 她转回头去看车窗,缄默不语。脸庞弧度倔强。 没一会儿,又被谁搂了过去。 张修把她搂在怀里,乱七八糟一顿揉。 “一棵吃软不吃硬的竹笋,是么?”他勒住她的脖颈,眯着眼说。 饶束面无表情地躺在他臂弯,但没能绷多久,她很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刚刚凶我。”她用手捂住眼睛。 “我怎么凶你了?” “你对我冷笑。” “那你要我对你…热笑?” “什么鬼啦!”饶束一通笑,把头埋进他的t裇里,“我没听过‘热笑’。” 他没接话,拨开她的刘海,额角那块淤青还在。 饶束迅速把刘海梳下来,重新盖住额头,“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呀?” “如果不是顾及到你只穿了一件卫衣…”张修低下头,声音也放低,“那我还想把你的上衣脱下来。” 怀里人愣了,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 而他语气冷静:“小腿上的疤,手腕上的旧疤,额角的淤青,以及从来不外露的胳膊…” “自残。”薄唇微动,他下了一个结论。 饶束移开视线。 “也不全是。”她说。 张修扳转她的头,强迫她与他对视。 他蹙了眉,“虐待?” “……也不是。” “一个一个告诉我。”他口吻强势,不容反驳。 饶束叹气,又用手捂住了眼睛。 清清脆脆的声音:“这怎么能说得清呀三岁?” “说不清的事情,不能只说核心吗?” 她遮着双眼,轻声:“可是每一件事都错综复杂,相互关联。连起来看,它们的核心,就是我过去的十九年。” 张修没再说话,他也不打算与她多说什么。 他拿开她遮在眼睛上的双手,自己的左手轻轻覆盖上去,帮她挡光。 剩下的路程,车上的氛围一直沉闷。 但饶束竟然还能在张修的腿上睡了一觉。 直到车子抵达一栋小别墅之前。 5 面对亲切的心理医生,饶束显得很平静,也很礼貌。 空间宽敞明亮,她们相对而坐,都面带着微笑,轻声谈话。 而门外,另一个客厅里,张修低眸看着手机,桃花眼里没什么情绪。 容嬷嬷离开广州后,他生活里最亲近的人变成了饶束。 旧金山一行让他如愿以偿,在军贸圈短时间内累积起来的影响力成功地帮他赢得了很多票数,最后顺利接替了霍罗德的位置。当日令丁恪大跌眼镜。 接下来,扩张势力和稳固地位都不是最困难的。 在张修的世界里,最困难的,永远是,找回那一半留在挪威奥斯陆的灵魂。 八月了。 下个月,就是九月。 6 “有哪个月份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吗?” “月份?没有。” “哪种天气是你最不喜欢的?” “下雨天。” “我可以知道理由吗?” “因为下雨天很潮湿。我不喜欢潮湿这个现象。” 心理医生微微笑了笑,温柔地摇头,“饶束,你知道,我们谈论的理由不是这一种。” 坐在对面的饶束也眉目温软地笑着说:“我喜欢某样事物和讨厌某样事物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的。” “那么,为什么会不喜欢潮湿呢?” “我想,没几个人会喜欢浑身湿淋淋的感觉吧。” “是这样的,湿淋淋的感觉的确不好受。”医生笑着点头,话锋承接得顺其自然:“你上一次浑身湿淋淋,是在什么时候呢?” 饶束习惯性把双手揣在卫衣口袋,偏着头想了想。 “是在昨晚,洗澡的时候。” 心理医生滞了一两秒,尔后无奈地笑了,“饶束,打开心扉,好吗?” 她眨着眼睛,神情狡黠,“好的,何医生。我保证,上天入地,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真诚的女孩儿了。” “那么,再回答一次我上一个问题?”何医生耐心一流,重复提问,“你上一次浑身湿淋淋,是在什么时候?” 饶束淡笑,“没有上一次,或许,只有下一次。” “你是说,你从未经历过淋雨之类的事情吗?” “没有。” “那你真幸运。” “我的世界里从来不下雨。” 7 下雨了。 小雨从下午三点开始下,断断续续的,无休无止。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玻璃,看得见远处天边成片的乌云,黑压压的,看似不动,实则在缓慢地移动。 缓慢地朝天河区这边压过来。 “三岁!” 谁的声音平地惊雷,把他的目光拉回来。 张修合上杂志,抬眸,还没看清那家伙,就被她扑得往后倒。 “……” 他背靠沙发,下巴搁在她肩上,“我认为你可以克制一下。” “忍不住啦!” 饶束用力抱了抱他,然后站直身,眉开眼笑,“我的心理咨询圆满结束啦。” “是吗?”他微抬下巴,看着她,眼角有笑意溢出来。 何医生站在咨询室门口,摇摇头,眉间无奈。 张修从沙发上站起来,边整理衣服边说:“你在这里待着,等我出来,我们就回家。” “啊?”饶束不明所以,“你要去哪?” 他笑,下巴朝着何医生的方向抬了抬,说:“跟何医生聊天。” 她转头望去,见何医生正站在门口对着他们笑。 饶束也笑了一下,转回来,小声问张修:“三岁,你为什么也要去……” “秘密。”他的修长食指竖在她春前。 “好吧,那你……” “你乖乖看书,别乱跑。”张修打断了她的话,低头,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没有过多的言语询问,没有任何解释性的行为。 他只是用自己惯常用的方式,向她传达一种所向披靡的态度。 所向披靡。 饶束一直没有告诉过张修,她真是爱死他这一点了。 8 只是。 2016年8月3日这一天。 一贯所向披靡的张修。 在命运面前狠狠地跌倒了。 9 “张修,你好。” 何医生伸出手,笑得亲切又温柔。 可他却仍旧双手插兜,歪着唇角说:“何医生,叫我‘张’就好了。” “好,”何医生依然伸着手,“张,我们现在开始吧?” 张修挑眉,伸出手去,与她握手,“我没意见。” …… “张,你那些伤疤是从哪里来的?” “不断的失去。” “仅此而已吗?” “不断的绝望。” “还有吗?” “不断的战斗。” 何医生脸上的神情凝滞了几秒,她从未见过气场如此强大的病患。 这位少年,真的是一个有心理障碍或者精神疾病的人吗? 实在不太像。 他更像是一个无人能懂的超前强者。 “那么,张,”何医生坐在软椅上,看着他,问,“你上一次经历战斗,是在什么时候?” “八月一号,”他说,“我跟别人的父亲动手了。” “结果如何?” “大获全胜。” “我能知道那位父亲是谁的父亲吗?”何医生循循善诱,“或者说,你认识那位父亲的女儿或者儿子吗?” “抱歉,我不想说。”他笑得疏离。 10 雨越下越大,雨幕变得细密。 手中的杂志看了一两页,实在没兴趣翻下去了。 饶束看了眼窗外,忽觉惆怅。 她是真的讨厌下雨天。 每一次下雨,都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就像,就像,一只孤独的老狗,无助地在原地打转,什么都做不了。 呜咽,哀鸣,痛苦,挣扎。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和感觉呢? 她也不知道。 每当她看着雨幕,就看见一片悲伤。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她想不起来。 11 “你感觉自己有任何想不起来的事情吗?张。” 少年浅笑,“您是在对我开玩笑么?” “不。”何医生坐得端正,“我很认真地在询问你,即便你如此聪明,我仍旧怀疑,你有主观性遗忘的倾向。” “遗憾。”张修低眸,唇角微翘。 “什么遗憾?”何医生拿出十足的专业能力应对这聪明绝顶的少年,“你是说,你的遗忘,不是主观性的,而是客观性的?” “不。” 张修用自己的漂亮十指在做着各种手影,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他停下手上的小游戏,抬眸看着对面软椅上的医生,“你为何认定,我一定遗忘过某些事情呢?难道,你们心理治疗师的专业能力,就是如此一般叫人难以认同么?” 何医生被这少年的辩驳能力打得无处反驳,只能另辟蹊径。 “张,你是我朋友托付给我的。”她笑着说。 张修暗自“操”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朋友’,就是他的家庭医生。 何医生是他的家庭医生请来的,业内声名极佳,不管什么样的人到了她这里,只要有需求,最后都会得到相应的纾解。 所以,把何医生请来,很不容易。 而,帮助张修完成这件事的家庭医生,则顺势给他提了个条件——他也要去跟何医生谈一下。 当时,张修反问:“凭什么?我又没有精神疾病或者心理障碍,我为何要去咨询心理医生?” 家庭医生说:“你真是如此认为吗?张。” 张修高傲:“当然。” 家庭医生回答:“去看看吧,张,对你有好处的。” 张修鄙弃:“如果我就是不想去呢?” 家庭医生:“那何医生就不会接待你的朋友饶束。” “……” 12 一场越下越大的雨。 饶束塞着耳机听着,忽略掉外面的下雨声。 里面,她一小时前待过的空间里,少年却凝着眉眼在思索。 思索那些…据心理医生说的…被他遗忘掉了的事情。 荒唐。 张修一边追索自己的记忆,一边想:他怎么可能会忘掉某些事情呢? “张,我听闻,你厌甜,喜酸?吃东西还总喜欢吃冷的?”何医生撑着脑袋问他。 少年并不避讳,“当然。我喜酸厌甜,喜冷厌热。个人饮食习惯而已。” “那……”何医生对着这个缺口,集中火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如此?” “为何要有为何?”张修一脸不以为然,“人类总以为,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但其实,并不尽然。生活,是很复杂的。” “没关系。”何医生坐直身,认真道:“你只要告诉我,你喜酸厌甜、喜冷怕热的饮食习惯,是否与你在孤儿院的经历有关?” 三秒过去。 五秒过去。 十秒过去。 “你说…什么?”薄唇颤动,张修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心理医生。 “张,你闭上眼睛,想想,再想想…… “别逼我。” “张,别害怕,努力地回想那些被你刻意忘记的东西吧。” 13 暴雨倾盆。 饶束心烦意乱,刚扔下杂志,咨询室的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她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仍是那样的光彩无双。 只是,他那双桃花眼,却好像失了某种色彩。 “张修,现在,我们是不是要回家啦?”饶束走上前,牵住他的手。 可是他无动于衷,仿佛,任何一个人带走他,都无所谓。 饶束被他这种呆滞的神情吓得无法安心。 她折回去,向何医生要医疗报告。 何医生露出为难的神情,饶束不管不顾,就是要求到那份医疗报告。 “给我看一眼吧,就一眼,就一眼好不好?”饶束哭腔狠重,拽着医生的手臂,眼泪滴落,“我是张修的亲属,我不能看一眼他的医疗报告吗?” 何医生叹气,最终还是给饶束看了张修的个人个案记录。 如同,她给张修看饶束的个案记录一样。 翻开那些被粗鲁整理过的时间线索和故事线索,饶束抓着记录本的十指,用力得发红了。 我早知魔鬼在你的生命中潜伏已久。 我小心翼翼收藏好你每一次流露出来的点滴脆弱。 我以为只要细心留意着你生活里的每一处缺失。 就能自告奋勇地驱散你心里黑暗的阴影,就能悄无声息地抚平你身上所有的伤口,就能在你的余生里充当第一千零一个备用管家。 可是,那一天,当苦难真正覆灭你,我才感觉到,救一个人,是多么地难。 第54章 张微 1 狂风暴雨席卷广州天河区的前几分钟, 张修扶住墙壁,一阵干呕。 他以手背抵住嘴唇,跌跌撞撞,找到洗手间,门都没来得及关上,直接弯下腰呕吐。 咨询室里的两个人听见声响后也跑了出来。 饶束刚要踏进洗手间,“砰”的一声,洗手间的门被他甩上了, 还反锁了。 “张修!张修!”她在外面用力拍门, 里面却响起了哗哗的水流声。 饶束转身去问何医生,“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吐了起来?” “反射性呕吐。”何医生叹气,劝她别急, “而且他本身就胃不好,稍有不适便容易引起反胃。” 饶束又问:“那……他现在记起了那些事情, 会产生心理阴影吗?他会不会更不喜欢吃东西了?” 本来平时就吃得很少了…… 何医生摇摇头, “心理阴影早就烙刻他的生活中了, 他极度喜欢吃酸的和冷的食物, 你没注意到吗?” “我以为只是挑食的缘故,”饶束皱眉,“他很挑食的, 真的好挑……” “没有这样简单的, ”何医生说, “张修那过分偏执的饮食习惯, 早已影响到了他的身体状况。” “那以后会怎样呀?”说实话, 饶束并不明白这次心理咨询对张修有什么作用,反而,好像重重地刺激到他了。 何医生还是摇头,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谈话,她在最后半小时才触及到少年记忆里的那块空白。 即便他说了不少,何医生仍怀疑他有所保留。 一个不允许自身存在任何弱点的少年,记起了那样残忍的事情,记起了那个弱小的自己,会怎样? 何医生还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心理治疗方案。也不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具体如何。 饶束在洗手间外面踱步,焦虑又不安。 洗手间里的水流声还在继续,张修扶着洗手台边缘,吐得脑袋都发晕。 你可曾有过那种极度恶心的感觉吗? 你可曾想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吗? 你可曾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脏得令人难以忍受? 太脏了。 这肮脏的胃。 肮脏的人世。 清水冲走呕吐物,实则只有一些液体,是果汁,是消化混合物,是酸水,是胃液。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其他东西了? 手指紧抓白色洗手台边缘,指尖泛白,直到毫无血色。 他死死盯着这方小小的洗手池,呼吸紊乱,阵阵发晕。 恶心感盘旋在胸口,阴冷的愤怒叫嚣着要冲破血管。 明明手脚冰冷,脑海中却爆炸着一颗颗疯狂的炸·弹,点燃桃花眼里那苍白的底色。 过去十几年,我无数次想要在毁灭自身之前先毁掉这令人无处容身的世界。 与此同时,我又一次一次地跟很多人也跟自己说: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不是么? 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凭什么让我们走投无路? 凭什么能把我们逼迫到绝境? 都是人,谁又能让谁过得更舒服或更艰难? 他人到底有什么资格重创我们与生俱来的美好生命? 没有,谁都没资格,也不应该有资格。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所谓的伤心、害怕、恐惧、懦弱关押在心底,于黑夜,于黎明,一口一口地吞回去,绝不让任何人看见,绝不败给这光明且丑陋的世界。 一直以来,很辛苦地,慢慢吞咽。 直到这一天,一次性把它们全部吐出来。 是啊,吐不出罪恶的肮脏,却被逼得吐出了全部的脆弱。 当年怎会弱小如斯?今日仍受其致命伤害。 我永远都吐不出那些脏东西了,永远。 残酷的人世有千百种方法让我们跌进地狱,围观者热烈且残忍地看着我们,湮没了我们本就破碎的理智。 好多声音在说:“下地狱吧,下地狱吧!堕落,麻木,妥协,接受摧残,别去管这个世界到底如何了,和我们一起待在地狱里,庸庸碌碌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我慌得弯下腰,扶住膝盖,双目眩晕,分不清好坏。 只有满腔的痛苦和愤怒,喧嚣的,沸腾的,尖锐的。 是。 我快要站不稳了。 我快要跌碎成泥了。 可到底,谁才该,下地狱! 2 在后来,当往昔的岁月被各自封存了太久; 当命运的专职列车员又把他和她重新推上同一辆列车; 当张修找到那个意识不清地待在地狱里任人欺负的饶束时。 他把她带到小城镇,他总是抱着她坐在旅馆楼下的老院子,一起看这世界山清水秀的一面。 大风一吹,便吹彻了骨,也差点把他的饶束吹走了。 张修时常握紧她的双手,一遍一遍地问她:“笨蛋,你还想在地狱里待多久?留在那里的人不应该是你。” 她总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神情天真,毫无生气。 而他无声叹气,浅笑,抱着她轻轻摇。 “以前你可以把我找回来,为什么现在我却找不回你?是不是因为你比我笨太多了?还是,我比你笨太多了呢…” 3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了。 暴风雨一阵一阵的,停停歇歇,几乎把广州的街道淹了个透。 何医生找了很久才找到洗手间的钥匙,饶束急切地抢过来,刚要去开锁,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张修站在洗手间门口,俊秀的脸只剩下一种颜色,惨白。连唇也毫无血色。 他的视线不知望着窗外何处,哪个远方。 明明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神却坚笃得宛如永远不会倒下。 何医生在一旁看着,饶束走上前一步。 她感觉他随时有可能倒下。 “张修。”饶束喊了他一句,温和的,没有不安,没有担忧,甚至还带了点点笑意。 她试图在这种时刻充当一个靠得住的人。 而张修也的确往前倒下,在听见她的声音之后。 饶束伸出双臂,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那一两秒像慢镜头一样,他缓缓地、狠重地摔下,倒向她所在的方位。 有一瞬间,饶束被他左耳耳钉折射出来的灯光刺痛了双眼。 她做足了承受最大重量的准备,最后准确地接住了少年,把他抱在怀里。 只是不太稳,冲击之下,她自己也随之往后倒退了两步。 “三岁……” 饶束在他耳边轻声喊。 他丝毫未动,好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倚靠着她,耳鬓那一缕柔软的黑色短发还是服服帖帖的,显示出某种孩子气。 饶束认为他一定是变轻了,轻到她可以毫无压力地搂着他,不觉得累了。 何医生去外面叫了他的司机过来帮忙,但无论三个人如何努力,少年就是不肯放开饶束的脖子,死死抱着,不让其他两人把他扒拉开。 明明就吐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意识也不太集中,怎么在这件事上却还能执拗成这样呢? 何医生无奈,正打算再试一下。 饶束在这时笑了,眉眼柔和,对何医生和司机说:“就这样吧,我背他出去,把车子再开过来一点就好了。” 何医生当她在开玩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背得动他一个男生?” “可以的。”她笑着答,“我以前背过他。张修的体重很轻。” 何医生只好帮着她调整姿势,把少年稳稳妥妥地安置在她背上。司机则出去倒车了。 饶束背着张修,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揽住他的膝盖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三岁会条件反射地踹开她。 可结果却没有。 他顺从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像个无骨人一样。 饶束弯起嘴角。 这样的张修,褪去了平日里的骄傲和傲娇,多么好相处啊…… 多么乖啊…… 几乎,就是一个真正的三岁小孩了。 他那一双大长腿,轻而易举地就被饶束揽在手里。 于是,背起他这么一个比她高出足足一个头的男生,饶束也不觉得有多么艰难了。 “你好好抱紧我脖子,不要松手哦。”她边说,边背着他往外走,眼角湿润。 何医生在后面跟着,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男孩和女孩?第一次见到。 4 上车后,两人照例坐在后座。 饶束刚系好安全带,一抬头,发现张修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她淡笑,把他的脑袋安置在她自己的肩膀上,靠着。 车子开往医院,司机欲言又止。 “真的要去医院吗?可……” “怎么了?”饶束微笑着问,“你觉得他这个情况,不应该去医院吗?” 司机摇头,又问:“要通知先生的其他亲人朋友吗?” “我……”她皱皱眉,良久,才小声说,“我不认识他的亲人朋友。他……有亲人朋友吗?” 司机还是摇头,“我为先生工作的时间很短,我也不太清楚。” 饶束勉强笑了笑,“算了,没事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何况,她也不相信他的那些亲人朋友,一个都不相信。除了容姨和吴文。 容姨本身就是个天真的存在,她本身就需要被照顾,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帮得了他? 至于吴文…… 想到吴文,饶束从牛仔裤兜里摸出手机,给吴文发短信。 发完短信,车子正好堵在红灯路口,她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修长的指,指尖泛出淡淡的粉色,这是他身上唯一一处有血色的地方。 饶束伸过手去,轻轻裹住他的左手。 她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食指指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三岁,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好笨呀,怎么一下子就被魔鬼捉住了呢?我们不能轻敌的,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知道吗大坏人?” 饶束握着他的手,转头看向车窗外。 天已经黑了。 黑透了。只有街灯和其他车灯的光亮在闪烁。 她沉默地望着街景,想把全身的勇气和力气都输送给旁边的少年。 魔鬼是很狡猾的,不要轻敌呀张修。 我就从来不轻敌,我总是先把自己贬到泥潭里,然后再从魔鬼眼底下缓慢爬起来。 虽然过程痛苦,但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被打败。 尽管一次比一次困难,但我可以保证我为此至死方休。 还有,千万不要走极端。 张修,不要走向那罪恶的极端。千万不要。 以暴制暴,终究归零。 我们活着,不能归零。 也绝不是为了归零。 5 张修被送去急诊室了。 直到这时,饶束才知道他的胃到底有多糟糕,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上的人,一脚踏错就是永恒死亡。 何医生赶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他躺在病床上,仍处于昏睡状态。脸色苍白,细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出两片月牙阴影。 饶束守在他床边,撑着下巴,盯着他的脸瞧。 何医生从包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交给饶束,说:“这是我来之前整理的,跟张修的案例较为接近的个案,对你或许有参考作用。” “好,”饶束接过来,微微笑了笑,“谢谢你,何医生。” “不客气。” 何医生问她有没有联系张修的其他家属朋友,饶束仍旧笑着,说:“嗯,联系了。” “那就好。”何医生点点头,“据我了解,他没有血缘上的亲属,只有养父母和一个非亲生姐姐。” “我把情况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们。”饶束加了一个字,嘴角带笑,内心却生出阵阵阴寒。 何医生又陪她聊了一会儿,最后嘱咐她:“饶束,依照张的性格,回忆起了这种残忍的事情,很容易走向极端,他如此聪明好强,你应当知道他一贯的手段。你……你最好试着阻止他的某些做法。” 饶束“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可是,阻止一个人做某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又是,多么地困难啊。 一直到很后来,饶束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阻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地压抑住他那些恨。 我总是想要告诉你,不管被怎样对待过,都不要失去理智,不要走向与施暴者相同的道路。 我们可以变得比施暴者更残忍,但这种残忍只能用来对抗残忍本身,而不是伤害无辜。 我一遍一遍地思考着你的地狱变,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的张修从那罪恶的漩涡之中彻底拯救出来呢? 想着,能不能,洗刷掉你身上那些被刻意染黑了的色彩?然后,恢复成你最本真的颜色。 我想了很多种颜色,仍不能确定哪种才是你本真的色彩。 是红得像枫叶呢?还是绿得像薄荷? 是蓝得像天空呢?还是金得像太阳? 抑或是,纯白得如同宣纸…… 但无论你的本色是哪一种,都一定会是我深爱的颜色。我确定。 6 张修待在医院里做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胃部检查,饶束也陆陆续续拿到了一叠叠的医疗报告。 他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脸色越来越憔悴,因为无法进食的缘故。 饶束好耐心地哄他吃东西,可他总是一看见食物就起反应,扶着床干呕。 什么食物到了他眼前都幻化成了病毒,他避之不及,捂着唇皱眉。 医院的环境也让他沉默,缄口不言。饶束轻声细语,跟他讲一些琐碎的趣事,给他读诗,偶尔还读新闻。 但等她读完,抬头一看,却发现少年已经靠着床闭上了双眼。 饶束无声叹气,放下书本或者报纸,轻轻地把他的床摇下去,盖好被子。 他醒着的时候,总是望着窗外,桃花眼一动不动,却也不像是在发呆,更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 他的侧脸线条好像变得更明显了,异常消瘦。 他以前总爱喝的那些果汁果醋,现在也不能喝。一天下来似乎只能喝温白开水。 可是一个人怎么能依靠温白开水续命? 饶束没办法,只能跑去询问医生:打营养针行不行呀? 总得让他的身体维持某些营养平衡吧,不然这么下去,不是要彻底枯萎么? 医生当然早已经准备好了其他方案,各种营养针,轮流照顾。 他的手腕不能扎针,手背也不能,只能在臂弯找合适的地方注射。 可他臂弯的血管不好找,每每注射都要扎几回才行,饶束在旁边看着,心疼又无奈,跺着脚急得团团转,还不能怪罪那些帮他注射的医生。 因为医生们也是冷汗涔出,边找血管边道歉。 到了最后,出院前的夜晚,临睡前,饶束为张修擦洗双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针孔,心疼得掉眼泪。 “让你以前不爱惜自己的胃,现在知道痛苦了吧。”她边哭边骂,泪水滴落在白色床单上。 而沉默了几天的少年,今晚却破天荒地回应了一句: “嗯,好痛。” 饶束愣了。尔后伏着床沿哭到抽泣。 “张修,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 真的,太讨厌了啊。 一点也不知道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饶束用热毛巾敷在他臂弯,说:“就算小时候被灌过难吃的东西,也不应该是你不吃东西的理由。” 这句话话音刚落,他的手臂抽了回去,毛巾掉落在地。 饶束抬头看他,对上他冰冷的目光,顿时慌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她急着解释,越急就越说不出什么清晰的话语,手忙脚乱。 张修收回目光,转头看落地窗。 “我困了。”他说。 饶束皱紧眉,最终什么都没再说。 事实上,至今她也不清楚他童年时在孤儿院到底被灌了哪些东西…… 7 翌日清晨,是出院的一天。 趁着病床的少年还在沉睡,饶束先回了一趟家,去拿一个办理出院手续需要的证件。 回去路上,出租车行驶在车流之中,窗外的广州天河区建筑物一一从眼前掠过。 饶束突然有这么一种感觉:真正出了事的时候,张修身边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应当说,真正出了事的时候,他和她都只剩下彼此。 这种感觉让饶束僵硬了许久,然后又傻乎乎地笑了笑,对着车窗呵出热气,指尖在上面画出两个小小的人,手牵手,一起走路的样子。 她盯着那两个人小人儿看一会儿,又用手抹掉了。 再呵出一口气,指尖重新在上面画,这次画了一群人,但只有一个人是清晰的。 那个人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 “天啊我好幼稚。”饶束小声,自言自语。 她笑着把额头抵在车窗上,正对着那个领头小人儿的位置。脑海中隐隐约约地被空白占领。 车子停下小区外面,饶束下车后深深呼吸了一两秒。 正是早上,家乐福的门口有几个提着购物袋的中年阿姨,天桥上边行人往来,绿色藤萝缠绕,一片盎然,尽是雨后的夏天景象。 这样的绿意盎然与生机蓬勃,冲散了饶束脑海中短暂的空白。 她走进小区,她是真的很喜欢那间小区套房,很温馨,很美好,有真正的家的感觉。她不知道张修突然搬家的原因,但她喜欢搬家之后的感觉。 找到证件后,饶束锁好门。 她单肩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双手揣在卫衣口袋里,垂着眸乘坐电梯往下。 有那么一刻,她在想:三岁,我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么?就这样,两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 8 回医院路上,饶束接到吴文的电话。 “怎样怎样?出院了吗?老子还在跟我爸去干大事了,抽不开身。” “……”饶束无语望天,“你这句话已经重复了百八十遍了吧!” 这几天里,吴文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或者视频聊天,每次都急匆匆地,每次开头都是这句话。 吴文不管,该说的还是要重复说。 “不过,我明天就能赶过去了,刚买了飞广州的机票。” “嗯,他今天出院,等会儿就办手续。”饶束说。 吴文在电话那边“唉”了一声,“亏了。” 她不解,“怎么啦?” 吴文问:“没联系家人吧?” 饶束“啊”了一声,“没啊。” 吴文又问:“那谁照顾着呢?” 饶束理所当然答:“我啊。” “行吧,所以我亏了,没赶上。” 她笑出声,“说得好像这是什么好事一样。”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电话另一端的吴文很快又被他爸爸拉走了,去办大事了。 饶束收起手机,下车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左脚上的白色板鞋突然掉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穿他买的鞋子,这么宽松,一踢就掉……”她与生俱来拥有自言自语缓解尴尬的超能力。 踢个鞋也能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 而当她回到医院病房时,五分钟前无辜被她怪罪过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病床上空空如也。 她脑中也空白突至。 “张……”饶束喊了一个字,心慌,捂住胸口,喊不出口了。 汹涌的恐惧如潮水涌入,她独自站在原地,被包围,被淹没,被吞噬。 饶束扔下证件,跑去询问医院本层的前台人员,没得到什么结果 即便他原先住在高级病房,依然没有人知道他离开病房后去了哪里。 医院的监控录像弱得不像话,根本没有录下他的身影。 连一个模糊的剪影都没有。 他会去哪里? 这样病弱的他,会去哪里? 沉默了好几天的他,会去哪里? 精神状况极度不佳的他,会去哪里? 饶束感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切事物都颠倒了。 而她的少年,此时不知身在何处。 整间医院都像子虚乌有的建筑一样,饶束让医院的工作人员寻遍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落,依然没有找到张修。 绝望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感到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胸口窒息,喘不过气来。 却仍是勉力支撑着,想到了某个地方。 他没出医院的话…… 饶束爬上医院天台顶上,推开门,上面空无一人。 她原本已经想好了一个很糟糕的可能性画面,无非就是看见他立在这天台上,随时准备放弃他自己。 但是没有。张修不在这里。 她又走到天台边缘,往下看,只见满大街的行人和车流。 川流不息的样子,谁都不为谁停留。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谁都不为谁停留。 可是她的三岁,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饶束被一阵又一阵的绝望和害怕吞没,她手忙脚乱,不知该去何处寻找那个任性高傲的少年。 第55章 张微 1 “张, 一天不喝点酸的东西, 你就会死吗?” “事实证明并不会,上次手术过后,我就有三个礼拜没喝酸的。” “我是说平时。否则你为什么连露营也要逼老子给你扛一整个背包的果醋上来!” “啧,吴文, 你不是自认为天下第一 man 的男人么?这点东西也嫌重?” “滚!你给我背一路试试!” …… “威文,你的粥凉了,你为什么还不喝呀?” “我在等它变得更凉一些。” “冷了,就不好吃了。哥哥, 别吃冷的。” “我倒认为热的更不好吃。” “好吧, 随便你。反正我快喝完了。” …… “张修, 你喝那个, 不酸啊?绿油油的哎。” “喝酸的, 才不会哭。” “那你吃辣吗?” “不。” “甜的呢?” “不。” …… 很多人对他的饮食习惯感到过好奇, 但从来没有人深入地问过他为什么如此挑食, 连他自己也默认为自己是天生喜酸喜冷、口味清淡、食欲退化。 可谁又知道,罪恶的肮脏早已埋伏在他童年的脉络中, 错综复杂 它们从他掌心的纹路里消失, 又从他呼出的气息里出现。 雨后的广州市街道到处都是人, 还有车,建筑拥挤,满眼繁华。张修行走在其中, 却满目荒凉。 不管怎么走, 路都是错的。 他想起生命中那些失而不可复得的东西, 每一样,每一件,都彰显着生存的无奈。 失去之后,就不可以再得到。 父母、童年、鲁森、梦想;孤儿院里的秋千架、被摔碎的架子鼓、橱窗上的青苹果、飞上天的孔明灯……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活着,为什么还要深陷于纷乱的斗争。 我曾以为,最颓废的那个我已经留在了荷兰不夜城。 那个,随时随地都可以腐烂成泥的我,还不够让施暴者和围观者感到欢愉么? 还想要在我身上看见多少堕落和痛苦? 皇冠任你夺,人头任你取,想对我怎样就怎样吧… 只是,此时此刻,能不能让我别吐了…我不想再呕吐了…这令人无法忍受的生命。 2016年8月9日,上午,大雨初晴。 张修扶着老巷子的墙壁,第无数次弯下腰呕吐,胸腔阵痛,喉间腥甜。 他吐出了一口鲜血。 美丽,鲜艳,触目惊心,在古旧的石板上绽放出一朵妖冶的血花。 他盯着地面上那红色血迹看,目光凝滞,薄唇被染得鲜红。 五指挠在墙上,他咽下口水,试图冲散喉咙里的腥味,却反被那腥甜刺激了感官。 他反射性干呕,吐得弯下腰,扶住膝盖。最后只能蹲下去。 一阵阵的反胃感让他感到天旋地转,桃花眼被逼出生理性眼泪。 太脏了。 太恶心了。 太难清理了。 如果,把全身的血液放掉,会不会好一点? 如果,死在童年的虐待里,会不会好一点… 巷子又老又旧,雨后的阳光也避开了这条路。 远处有老奶奶推着小车在叫卖豆腐花和糍粑团,声音沧桑又遥远。 一切都变得遥远,声音淡去,光线隐去。 他扶着青苔砖墙,一步一步走向老巷尽头,背影伶仃,满身孤傲都在逐渐消退。 只剩下消瘦和跌撞。 2 手机没带走,原封不动地留在床头,还是她上次帮他摆置成的那个样子。 饶束收拾病房的时候,抓起他的手机,攥了一会儿,试着解锁,但是需要输入密码。 她刚燃起的希望又在瞬间破灭了。 如果能查看他的手机,或许就能知道,在他的世界里,究竟有谁是可以被他全身心相信的。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了。 饶束捡起之前掉落在地面上的证件,离开医院,在电话里联系了吴文。 据她所知,对张修而言,好像只有吴文是完全安全的。她连何医生都没告诉。 所以除了吴文,饶束没有通知任何人:三岁不知所踪了。 时间太短,求助警局是没用的。 失去一个人的消息,为何会如此容易? 这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回家途中,车上,饶束的脑海里不断设想着各种后果,但她不敢细想。 张修,是一个在商场里都会迷路的人啊。 他出行,若是没有司机,只能沿直线走。 这样的三岁,独自一人跑出去,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能干什么? 饶束越想越慌,越想越糟糕。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与她无关的,只有那个独自离开了她的少年,才是她一心所系的。 她摸出自己的手机,换了个微信账号,登录上去,压根没空去看那一堆堆的消息,直接群发了一条信息。一条与寻人启事十分类似的信息。 发完后就退出微信,握着手机,望着车窗外发呆。 饶束做好了等待的准备。 煎熬的,焦灼的,或许,也是漫长的……等待。 不是等待张修自己回来,而是等着让这世界看见:他有人爱。 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人爱。哪怕只有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最强大的人。 张修,张修,最强大的人爱着你,会让你感到好一点么? 以后,你想喝多少的果醋都可以,你对我多毒舌都没关系,你再怎么耍赖都好,这样,你会不会快乐一点? 一直惯着你、宠着你、陪着你,这样,你会不会就,不舍得留下我一个人了? 回到家,饶束用电脑登录了互助论坛。 她蹲在电脑前,双眼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编辑了一条帖子,发到广州同城的板块。 没过多久,那条帖子就被众多在线的病友顶起来,留言数成倍增加,纷纷表示会略尽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这是怎样一种力量? 饶束不太清楚所谓的“绵薄之力”在物理方面究竟属于那个作用强度区间,但她绝对知道在躁郁症患者的社区里“绵薄之力”到底能做什么。 3 凌晨一点,饶束被电话铃声吵醒。 她猛地翻身起床,摸到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接通了。 “喂?” “束哥。”叶茂的声音。 “啊,是我,怎么了?你有我朋友的消息?”饶束满脑子都是张修。 “不是…………”叶茂欲言又止,“我不是来告诉你……你朋友的事,我是来……” “什么?”饶束亮起床头灯,皱眉。 “我是想知道,你……现在,还好吗?” “哈??” “束哥,你现在,一个人吗?”叶茂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电流的声传来,听起来有点不真切。 饶束皱着眉反问:“你是找我闲聊的?” “不、不是。”叶茂解释,“我只想确定,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我很好。”饶束用了稍微冷淡的语气答道。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被你吵醒了。” “你睡了?”叶茂似乎很惊讶。 “嗯。” “那……你继续睡吧,睡个好觉,我不打扰你了。” “嗯。” “对不起,束哥。晚安。” 饶束没再接话,直接挂了电话。 什么玩意儿??? 她感到一阵郁闷,后半夜再也没能睡着,一直塞着耳机在听歌。 4 黑夜漫无边际,从非是个善茬。 流浪汉在垃圾回收站翻找着,昏暗的路灯拉长了所有人与物的影子。 张修沿着这条老街一直走,脚步虚浮,身影踉跄,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大颗的雨珠从树上掉下来,砸在他的蓝白条纹病服上。 人一天不吃东西会怎样? 不会死。 人呕吐一整天又会怎样? 也不会死。 人在一天没吃东西的情况再呕吐一整天又会怎样? 真抱歉,还是不会死。 死不了。 一路昏暗,他的眼前却盛开满树的梧桐花。 绽放,凋零,落下,铺满小路,真的好美,美不胜收。 他晃着身子,一步一步踩过去,牵着记忆里的鲁森,踩碎了满地的梧桐花。 花朵的尸体释放出一种悲哀的气味,诉说着两个小孩的恶作剧对它们造成的伤害。 梧桐花最终腐烂在泥土里,大雨一下,它们就了无痕迹了。 只留下某种悲泣的声音和气息,回荡在梧桐树下,令人无法面对。 “呕……” 他弯下腰扶住膝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头脑昏涨。 胃里明明空得彻底,神经却紧绷着一根弦,随时随地被引爆,反胃至翻江倒海。 能不能,别吐了… 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5 “嘿,伙计,你想搭我一程么?” “你要去哪里?” “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这货可是要拉去郊区的,你要去郊区?” “准确来说,我要去孤儿院。” “你还知道那里有孤儿院?你以前在那里长大的啊?” “算吧…”少年浅笑,脸色苍白,“孤儿都很穷的,所以你看,我连车费都付不起了。” “……” 皮卡车在公路上行驶,眼前山景开阔,他坐在一大堆玉米后面,抱着双膝,仰望蓝天。 蓝天… 那好像是某个人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他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一个工具,是从街角里随意捡到的一截铁棍。 第56章 张微 1 生的玉米, 甜的气息,蓝的天幕, 绿的野景。 他从货物筐里挖出一包玉米,放在脚下,狭窄的空地处。 他用手中废旧的铁棍砸玉米,一下一下,直到那包玉米变得稀烂, 汁液四溅。 人类作恶的过程好像总是特别短暂, 留下的后果却是让受害者难以承受和痊愈的。 张修拿着铁棍,以磨药粉的速度碾磨着那些玉米粒,一边磨一边作呕。 残忍, 自虐, 郊外景色飞速倒退, 他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皮卡车驶入孤儿院之前,送货大叔先在外面停了一下车。 大叔从车窗里探出头, 对后面的少年大声喊道:“嘿,该下车咯, 我不能带你进去了。” 但是后面无人回应。 送货大叔又喊了几声,后边依然没有动静。最后大叔只好下车, 绕到后面去查看。 大叔拉下挡板, 只见少年蹲在那里, 一手砸玉米, 一手捂着嘴, 脸上是无法忍受、极度恶心的神情。 “哎?你这……”大叔瞠目, 指着他,“你这孩子怎么糟蹋粮食呢?” 他充耳不闻,继续砸。 大叔瞅准了,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他那只拿着铁棍的手,“玉米要钱的啊,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而张修条件反射一惊,扔掉了手中的铁棍,迅速抽回手。 他警惕地看着送货大叔,没有血色的唇紧紧抿着。 那根铁棍滚动了一会儿,掉下车,差点砸中大叔的脚。 “唉,你这孩子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大叔捡起铁棍,收好。 车上的少年蹙眉,眸中盈满茫然,似乎在费劲思考这个问题。 从哪里逃出来的呢? 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呢? 还是从养父母家庭里逃出来的? 抑或,准确而言,是从孤儿院逃出来的? 是否他这一生,从本质上就注定了逃跑而生? 总是要这样逃啊逃,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才不得不转身面对,像从来没有害怕过那样,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回到深渊里去,亲手砸碎那些牢笼。 就非要以这种置之死地而生的方式生存吗? 可不可以,有一次,不再需要这样? 可不可以,有一次,让我安心沉睡… 2 被抱住了。 他只感觉自己躺在一个怀抱里,什么东西磕疼了他的后背。 摇晃,颠簸,夜幕降临,星辰变幻。 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对于美好,数量太少,怎么也想不起;对于丑恶,数量太多,又来不及遗忘。 做梦永远只能做噩梦。 …… 是夏风还是秋风,吹起了那只断线风筝。 明橙色的小男孩追着他跑,不知疲倦。 他突然发现,原来鲁森真的有翅膀,一旦跑得太快,鲁森就飞起来了。 他还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只断线风筝,顺着风的方向,一直飞,没有目的。 飞在空中的断线风筝,该不该停歇? 不知道。 他调转头去靠近鲁森,逆风而行。 他夭折在风里,飘摇下坠。 没有鲁森,也没有风了。 …… 谁绊倒了他? 那么猝不及防,脸朝下,摔在地面,变成了一滩泡沫。 艰难地挪动,每挪一下就破灭一部分。 光彩越来越稀薄,挪不动了。 趴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自己一点点破灭的声音。 …… 小麦成熟了。 麦田里飞来一群乌鸦,染黑了金灿灿的麦浪。 他站在悬崖边缘,眼睁睁看着乌鸦们黑压压地轧过来,即将吞没他。 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麦田里的守望者就要掉下悬崖了,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来拉住他。 他被黑鸦冲下去,翻转,纷飞,落地,来到悬崖之下。 他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下面等着他,包括那些孩子。 所有小孩子都举着枪,围成一个大圈,把他包围在里面,枪口对着他,开始一场扫射。 …… 列车还开不开呢? 汽笛声刺破耳膜,乘客们面目模糊。 面具,大衣,围巾,手套,一定要藏好每一寸皮肤。每个人都这么做。 只有他全身赤·裸着,坐在车厢里,安静坦荡。 直到列车员冲上来,把他赶下列车。 风雪狂飘,寒冬凛冽,他往回走,身后是渐行渐快的列车,移动着,喧嚣着。 他把双手交叉在身前,揣着,青白条纹的病服太单薄,挡不住刺骨严寒。 不是条纹病服等同于赤·裸,而是那些面具下的目光等同于尖刀。 一人一刀,划破他全身的遮蔽。 …… 叩叩叩,叩叩叩。 独眼巫婆端着烛盏在敲门,声声回荡。 玫瑰城堡被巫婆发现了,黑·暗童话降临在他身上。 三剑客分别中了命运诅咒,堂吉柯德的被风车打败,笑面人王子在海上弹钢琴。 他只身前往古罗马,寻找死神,要求谈判。 西西弗斯扔来巨石,砸到他身上,他立刻就见到了死神。 你是来跟我谈判的吗?死神问。 是,他说,请务必复活我的三剑客,我愿意把我自己变成笑面人。 好的,死神微笑,问,那么,堂吉柯德呢?你打算怎么安排堂吉柯德? 他大笑不止。 他反问,我不就是堂吉柯德吗? 可笑的、盲目的、渺小的、悲剧的,举着剑冲向风车怪的骑士。 …… 一座迷宫。 他背着背包在迷宫里走,太多门,太多方向,太多选择。 他已经迷路很久了。 他爬上迷宫的城墙,看见墙外站着一个人,还有火车从外面驶过。 跳下来啊,快跳下来啊,那个人说,我会接住你。 我想要一个文具盒,他提出要求,你会给我买文具盒吗? 那个人点头,说,你跳下来,我就给你买文具盒。 他扔下背包,纵身一跃,摔倒在地面。 没有人接住他。 也没有文具盒。 只有火车飞奔而过的声响。 …… 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好疼。 他翻来覆去,埋在薄被底下,胃像抽筋一般作疼。 谁推开了他的房门? 谁给他开膛剖肚? 谁偷走了他那残缺的胃? 水母吃掉他的下巴; 夜莺啄掉他的双眼; 穿山甲穿过他的心脏。 痛,痛得疯掉。 弱,弱得死掉。 3 吴文在次日下午才抵达白云机场,饶束在机场接到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吴文,我还是没找到张修。” 这两天,她的手机被各路来电塞了个满,平均每二十分钟就能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来电。无一例外是告诉她,在市内某地某处发现了疑似张修的男生。 每一次接到电话,饶束都希望真的能有三岁的确切消息。 但是没有。 没有任何一个来电的描述是完全符合她之前群发的消息和论坛帖子所描述的。 —— 身高175cm以上;清瘦;穿着青白色条纹病服;黑头发、白皮肤、左耳带着一枚多棱角耳钉;什么都没带。 “联系警局了吗?”吴文问。 “没有,”饶束反问,“你觉得联系警局有用吗?” “广州好歹是个一线大城市,这里的警察局,应该不只是个摆设,”吴文边说边报警,“不管有没有用,先报了再说。” 饶束皱眉,“这样,他的家人会不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了?” 吴文没否认,但也有他自己的方法,“只要我说我就是张的家长,就好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她小声,却没再反驳。 事实证明,警局的效率的确没有热心网友的效率快。 深夜,饶束又接到了一通电话。 一分钟后,她拽着钥匙使劲拍打浴室门,浴室里面是正在洗澡的吴文。 “吴文!他有消息了,你还要多久!” “我靠,我刚淋水!” “那我先走一步,等会儿我发定位给你。” “好,你快去。” 4 广州越秀区。 饶束见到张修的时候,他正坐在天桥的某一级石阶上,捂着双耳,望着上上下下的行人,安静又悲伤。 热心告知她的那位病友还守在他旁边。饶束先跟那位病友道了谢,然后才在张修面前蹲下来。 他身上的条纹病服已经弄脏了,有各种不明液体留下的痕迹,还有泥巴和……血迹。 饶束伸出双手,覆盖在他捂着双耳的手背上,山明水净地笑着问:“三岁,捂耳朵做什么呢?” 她试图把他紧捂着双耳的双手拿下来,他却抵触至极,一转头,甩开了她的手。 “……” 饶束仔细分辨他脸上的神情,只看见一片自我封闭和冷漠无所谓。 她抬头去问那位偶然发现他的病友:“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子了吗?” “不是,”路人病友摇头,“我刚开始是在天桥底下发现他的。” 病友走到护栏旁边,指着下面,说:“他之前坐在那堆流浪汉里面,一直在干呕,声音很大,其他流浪汉都在驱逐他,朝他身上扔垃圾,他捂着耳朵站在原地发呆,被流浪汉们扔了满身的垃圾……” 饶束的眼泪不由分说掉下来。 她跪下,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年,声音哽咽:“你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啊?捂住耳朵也没用的你不知道吗?你应该找我,不管有多少坏人,我都会帮你打倒的,你记住了吗?你记住了吗张修……” 被她抱住的人僵硬着身体,两手还是捂紧了耳朵,一动不动的。 饶束吻了吻他的手背,“放开,可以放开了呀三岁。以后没人会再驱逐你了。” 桃花眼终于聚焦了,他看着她,迟疑又缓慢地放下自己的双手,乖乖地,任她亲吻他的脸颊。 “我找你找得很辛苦,很辛苦的呀你知不知道?”饶束跪在石阶上,抱着他,没流泪,眼眶却早已红了。 他没答话,全身虚弱。 直到饶束想把他拉起来,他才慢慢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小腹胃部,望着她,茫然地说:“这里,痛死了。” 饶束愣住,低头盯着他捂住的那个位置看,眼泪汹涌而下,止不住。 第57章 张微 1 吴文是和救护车一起抵达广州越秀区的那座天桥的。 阶梯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批围观路人, 少年把脑袋埋在臂弯,他坐在那里,青白色相间的条纹病服裹住了他单薄的身躯, 柔软的黑色碎发与夜色融为一体。 吴文拨开人群冲进去时,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意识不清。 因为, 正常情况下的张, 不会任由自己这样狼狈地被众人围观。 医护人员把他搬到救护车上, 吴文想一起上去, 方便照看他, 但却被拒绝了。 张修只是紧握住饶束的手腕,姿势固执,却又不说话。 “我陪着他就好了, ”饶束对吴文说,“你打车过去。” 吴文盯着她看了几秒, 又盯着那交握的两只手看了几秒。 他表情复杂, 最后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你照顾好……他。” 救护车的鸣声响彻整片街区, 划破越秀区的夜空。 护士有条不紊, 给张修吊了针水。 饶束皱眉看着,问:“护士姐姐,刚刚他说胃很痛, 那现在, 大概是什么情况呀?” “胃出血。”护士说, “但这是初步判断,具体要等送去急诊室。” 担架床上的少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白皙的手指不知从何处沾上了污垢,指尖有点点的泥迹。 饶束轻轻掰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她手腕都被他抓红了。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呢?”饶束小声,用纸巾帮他擦脸颊,“都想了些什么呢?” 漂亮的桃花眼眼神涣散,他躺在担架床上,无神地望着救护车的顶板。 干纸巾擦不净他脸上的污迹,饶束向车上的护士要了一瓶矿泉水,沾湿纸巾,再慢慢擦他的脸颊。 湿纸巾一点点还原他的脸颊皮肤,可本该是白皙细腻的,如今却呈现出一片惨白,还泛着淡淡的青色,是一种极不健康的肤色。 “三岁,你想要闭上眼睛吗?”饶束一手撑着腮,一手拨开他的额前碎发,说,“闭上眼睛睡一觉吧,做个好梦,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不要…” “什么?”饶束隐约听见两个模糊的音节,虚弱地萦绕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她俯身,侧头,将耳朵凑近他毫无血色的薄唇,温柔询问:“我没听见,三岁,你想再说一遍吗?” “不要睡觉,睡觉是死亡的远亲…”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和倔强。 正当饶束直起身时,又听见他含糊地补充了一句:“会做噩梦。” 2 急诊室,红灯高亮,白色长廊,灯光冷凝。 已经过了零点,廊道的休息长椅里只有吴文一个人坐着,他低着头在看手机,边等边打发时间。 直到电梯里走出一个急匆匆而来的陌生女生,才打破了这条长廊的寂静。 “请问……”叶茂张望了一圈,只看见吴文,便只好询问他,“你认识饶束吗?” “谁?”吴文抬头。 叶茂重复一遍:“饶束,束哥。” 吴文低下头,“不认识。” “那……张修呢?你认识张修吗?” 吴文重新抬起头,跟叶茂对视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时间像被某些东西冷冻了一样,只剩下无言的相互猜测。 最后,吴文沉默地点了点头,没说别的,示意叶茂坐下,一同等待急诊室里的人出来。 3 张修不愿意待在医院,次日就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套房里。 他变得沉默少语,神情总是寡淡,好似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吴文因为自己的事情去了趟北京,广州套房里只剩下饶束陪着张修。 饶束恶补了一番关于胃病的常识,她经常抱着笔记本电脑,边看边无意识地念出那些注意事项。因为,沙发另一边就坐着那个病弱的少年。她知道他听得见。 生病了的张修有时候简直乖得不像话,给他一本希腊图集,他就能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坐一上午。 但是,大多数时候,饶束都拿他没办法。 他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时常摔东西,看见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突然摔掉; 他压根不吃东西,任何食物摆在他面前都会让他反射性呕吐,吐个没完没了; 他不跟人说话,封闭在自己的世界,却又不发呆,而是没日没夜地做自己的事情。 那些以前他几乎不会做的事情,弹钢琴、画画、读诗、手工工艺,甚至跳舞。 那间没人住的空置房间,就是他的小天地,有时他能在里面待上一整天。 饶束站在卧室门外,透过门缝,悄悄地看着他,无奈,不解,心疼,叹气。 他会跳桑巴,前进沃克,破碎步伐,热情如火,妖冶迷人。能把旁观者看得眼花缭乱。 饶束想用相机拍下他的舞步,但是拍着拍着,却突然被他发现了。 他眼神冷漠,摔掉了她手中的单反。 “……”饶束手足无措,试图解释,“我、我真觉得你跳得很好看。三岁,好看的东西不应该记录下来吗?” 少年什么都没说,伸手,把她推远,然后反锁了房门。 之后几天,饶束就再也没机会偷看他在卧室里做些什么了。 有时候他显露出疲惫的神情姿态,饶束就带他去小区楼下散步。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连带他们两个人,也变得懒洋洋的。 饶束牵着他的手,边走边说:“年轻人晒太阳有助于长身体,三岁,你想长身体吗?” 他照例没说话,桃花眼酝酿着某种缄默的暴风雨,令她不安。 黄昏时,小区楼下有很多父母带着小孩子在社区中心的健身设施里玩,有时饶束会拉住他停下。 两人一起看那些小孩子玩游戏,滑滑梯或者荡秋千什么的,纯真美好的模样。 她眉眼弯弯地笑着说:“三岁,如果我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你,那该有多好啊。我想,我会让你比现在快乐许多。” 可旁边的他却弯下腰干呕,捂着胸口,吐得难以自制,连额角青筋都凸显出来。 他呕吐的时候,是一副,极度厌恶世界的模样。 仿佛这个世界对他做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事情一样。 饶束用手帕帮他擦唇角,眉头紧皱,“不要吐了,别吐了,不值得,不值得呀三岁……” 这个世界,不值得你如此无助。 可是,除了饮食上令人无可奈何的反应之外,他的作息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出院以后,饶束虽然没有跟他同房睡,却也每夜每夜地留意着他卧室里的动静。 令她感到无可奈何的是,他从不熄灯,所以她无法分辨他到底有没有睡,只能悄悄用钥匙打开房门,从门缝里偷看。 偷看的后果更令人忧心。 因为,她每一次都看见,那少年盘着腿坐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脑袋上戴着头戴式耳麦,侧脸线条消瘦而分明,透出悲伤的弧度。 他在想什么呢? 饶束不动声色地掩上他的卧室门,蹙着眉回到自己的房间。 坐在地板上、听着音乐、望着窗外的三岁,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猜不透。 早上,饶束在七点前做好早餐。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她的厨艺已经可以挤入正常水平,不再是让人无法忍受的那一种了。至少,就早餐而言,是这样的。 而,清晨七点,张修已经在书房里待了不知道多久了。 饶束敲着书房门,明知道他不会回话,还是一次又一次好耐心地问他:“三岁,你洗漱了没啊?可以吃早餐啦!” 他程序化地打开书房门,程序化地下头,程序化地用早餐。 饶束细心看着他吃东西,笑眯眯地提醒:“牛奶也要喝呀,医生说你的胃酸太多了,喝牛奶,正好。” 他抬眸看她一眼,没说话,把吸管插在牛奶杯里,咬着吸管,啜饮。 每当这时,饶束就绕过桌角,走到他身边,吻一下他的耳朵,笑着说:“三岁你好乖呀。” 他无动于衷,继续咬着吸管喝牛奶,唇角溢出淡淡的白色奶渍,天真又孩子气。 以前张修是不喝牛奶的。 清醒的时候,他潜意识里排斥牛奶。 饶束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牛奶的确对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有帮助。所以,即便知道他喝了牛奶就证明他仍然处于不太清醒的状态,她还是喜忧参半,希望他能喝下去。 有一天,饶束带他去天河公园散步。 傍晚开始启程,两人都拿了一部手机和一副耳机,坐着车,抵达公园正门前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天河公园外有不少游客,多半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好像都不喜欢逛公园。除了他们两个。 饶束牵着张修走进去,沿着公园的道路,慢慢走,惬意而自在。 “你知道吗?三岁,以前我想过很多种,关于你变笨之后的模样,却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她低头浅笑,踩着自己的影子,说,“你现在,真的好笨哦。” 少年的指尖动了动,被她感受到了。 饶束立即转头,拉住他,停下,双眼闪亮,“你想说什么呀?我感觉到你有反应了。” 他那双桃花轻轻眨了一下,抿着唇,没说话。 “算了,”饶束的眸光黯淡下去,“其实,我倒不觉得你是失去了意识。我觉得,你现在只是不愿意跟人世间的人交谈。你太厌恶这个世界了,对吗?” 他还是没说话,任由她牵着他走。 沉睡中对话,清醒又虚幻。 少年和少女手牵着手,穿越了大半个公园。 清晖月色洒在两人的肩头,竟生出一种幻灭的美丽。 那一夜,饶束带着张修爬上某位抗战英雄的纪念碑山谷。 他们一起躺在山上的一处平地上,手拉着手,面朝着天,安静而恬淡的模样。 星空下,男孩和女孩都沉默,各自的灵魂都残缺。 仿佛,只有紧紧依偎在一起,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个体。 同时,也是一个最惊艳的个体。 “三岁,你小时候,有梦想吗?” “嗯…我希望自己不是孤儿。” 第58章 张微 1 一段天真又心酸的日子。 饶束守着处于半封闭状态的张修, 小心给他养胃, 耐心跟他说话,照料他生活里每一处细节, 收藏他生命中这一段时光。 只可惜, 尽管少年如此病弱,行为习惯依然强势。这让饶束失去了很多逗他玩的机会。 她把平板扔给他, 说:“我又卡在这关了, 三岁你想帮我过吗?” 平板上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建筑,她在玩虚拟城市建造的游戏, 故意把楼房建成一座危房, 看起来难以被拯救的样子。 张修接过平板, 低眸, 指尖在游戏页面上点了几下, 然后扔回给她,一言未发地回卧室去了。 饶束低头一看,无语。 原来,他把那栋危房炸掉了,重新建了一栋。这让游戏得以继续, 却也让得分锐减。只能想办法在后面进行反超。 “就, 不能试着拯救一下危房吗?其实还是可以救回来的呀……” 饶束小声嘀咕,望着他回房的背影, 总觉得他在得意。 某一夜, 过了零点, 雷电交加, 典型的夏秋雷阵雨降临之前的征兆。 饶束被一个雷吵醒,翻身下床,掀开落地窗帘往外看,只见银白色的闪电在天边一闪而过,劈开了夜幕,是狰狞且凶狠的模样。 她想起记忆深处,暴风雨所带来的模糊的恐惧,又想到那个变成三岁小孩的家伙。 不知道张修害不害怕雷电和风雨…… 饶束抱起被子,光着脚走出卧室,站在他的房门前,敲门。 门很快打开了,里面的人站在门缝间,挡住了壁灯的晕黄光线。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门外的人。漂亮的桃花眼也埋葬在阴影里。 “三岁,打雷了,”饶束望着他,眉眼弯弯,“我可以进去跟你一起睡吗?” 她的怀里抱着被子,短发凌乱。 而少年直接关上了房门。 “……”饶束郁闷不已,抱着被子回自己房间,“跟你睡一晚,会让你吃亏啊?我又不会占你便宜……” 几天过去,他已经由点滴不食进步成程序化用餐了。基本上,饶束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但在这乖巧的表象背后,却是令人深深无奈的转折——他吃完没多久就吐,吐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对营养针和维生素药片的依赖性极强。 有一次,他在洗手间吐完之后,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歪着身子侧躺在沙发里。 他蜷缩着长腿,面朝沙发,背对世界。 饶束端了一杯温白开水,坐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笑着跟他说:“你看,呕吐多不好呀。” 他一动不动,灰白色的家居服衣领服服帖帖地贴着他的颈后皮肤,显出某种柔软的气息。 “下次,别吐了,好不好呀?”饶束一下一下地拍他的后背,声音清脆。 张修却拿额头蹭了蹭沙发,蜷缩得更紧,连脖颈都被逼出了细汗。 他背对着饶束,动了动唇,声音闷,咬字柔软。 “脏。很脏的。” 2 翌日,在他午休的时候,饶束独自去找了一趟何医生。 何医生还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她在客厅接待了饶束,而不是咨询室。 何医生深知这少女有多聪明。 与张修不一样,饶束的聪明并非体现在张扬之处,而是渗透在那尖锐的生存玻璃块之间。所以何医生不打算再把她当成一个病人。 两人聊了几句张修目前的情况。期间,何医生一直淡淡微笑着,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少女。 饶束凝着眉眼,问:“何医生,我想知道,他小时候到底被灌下过什么东西?仅仅是……饮食上的虐待而已吗?” “怎么了?是有其他特殊表现吗?”何医生从她的话里寻找信息。 饶束却摇摇头,“其他的,我也没看出来。但是他好像认定了脏。” “脏?” “嗯,”饶束思索着说,“也不知道,在他眼里,到底是食物脏,还是胃脏呢?” 何医生想了想,“他说的‘脏’,也有可能是两者。” 外界的食物和他自己的胃,在他眼里都是肮脏不已的。所以才那么抗拒吃东西,就算吃进去也排斥至极。 “他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吗?童年阴影里,那些详细的东西。”饶束时常感到无力,害怕自己体会到的他的痛苦,不及真实情况的百分之一。 害怕自己掂轻了他的痛苦,害怕自己太像一个旁观者。 何医生摇头,微笑,“饶束,我所知道的,一定没有你所知道的那么多。我已止步于他心门之外,而你终将跨入他的心房。” “是吗?”她蹙着眉头,轻声呢喃。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我可以一脚跨入你的心房,拥抱你苍白的心脏血脉? 张修,你会让那一天到来吗? 我……不太确定。 我听闻,一个童话,若是热热闹闹开场,便会安安静静收尾。 若起点是由两个人拉开话剧序幕,那终点便由一个人熄掉舞台灯光。 问题是,熄灯的那个人,是你呢?还是我呢? 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呢? 3 两人在广州套房里度过了七月,又即将度过半个八月。 他的脾气古怪又偏执,依然讨厌吃东西,依然吃了又吐,身体早已消瘦得令人不敢多看。 每次饶束帮他洗手时,都一个劲儿嘟囔:“太瘦了,真的太瘦了,只剩下骨头了,不帅了,不帅了啊……” 而他会在这时抬头看镜子,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指,拨开额前的碎发,对着镜子轻轻“嗯”一声。 “那么,等一下多吃一点吧。”饶束站在他身后,把他的手拿回来,握着,放在水流下,继续洗。 他彻夜彻夜不睡觉,有时候会捧着一杯热牛奶在地板上踱步。 那种时候,谁都靠近不了他。 只有在午餐和晚餐前半小时,他才会窝在沙发里,用抱枕挡住那张白皙精致的脸,睡觉。 饶束并不上当,围着围裙,抄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别以为装睡就可以躲避吃饭啦!没用的我跟你说!” 她唾沫纷飞,恨不得用锅铲敲晕沙发上的少年,“快起来,准备吃饭啦!” 他充耳不闻,捂紧抱枕,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总要到饶束把饭菜摆上了桌,解下了围裙,哼哧哼哧地把他从沙发里挖起来,他才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 末了还要怪罪一句:“吵。” 饶束:“……” 太他妈能装了! 他生病期间,为数不多的令人省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吃药了。 饶束这人从小就讨厌吃药,但张修却对吃药毫无意见。无论面前摆着多少药,他眼都不眨就解决掉了。 他吃药的方式依旧那么地狠,七八颗,放在掌心里,往嘴里一抛,咽下,干吞。 高抬着下巴,利落漂亮的姿态。 非要让旁人看到喉咙痛,他才仿若大获全胜一般,眉目染上一丝丝笑意。 而在一旁看着他吞药的饶束,早已从笑眯眯变成了皱眉龇牙。 她捏着嗓子说:“这位三岁大爷,您知不知道,您吃药的时候简直摆出了一副睥睨众生、蔑视凡人的神情,怪让我等凡人瑟瑟发抖的。” 而他眼眸轻转,唇角微翘,眨眨眼,不说话。 像个打败了假想敌的小男孩。 饶束踮脚,举高了手,拍他头顶,命令道:“张开嘴巴,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吞干净。” 他不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转身走了。 “……” 饶束捂胸口,痛心疾首:“唉,太不配合了,这样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 当然,更不配合的还在后头。 往往吃完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产生呕吐反应。至于药效能吸收多少,就得看当时的消化情况了。 如此这般叫人束手无策。 好在这些天里,他都没再喊过胃疼。 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再疼过了…… 每当黄昏时,张修喜欢搬一张藤椅去阳台。 他懒懒地坐在藤椅里,长腿架在阳台上,望夕阳,望那变幻的云彩。 他常常嫌弃藤椅太重,搬了一半,就放在原地,甩手,然后开始满屋子找她。 找到了,就伸手扯扯她卫衣连帽上的系带,偏偏不说话,高傲又幼稚的模样。 饶束无奈,总得停下手中的事情,跑过去帮他搬椅子。 “这就是不吃饭的后果,知道吧?”她一边放置藤椅,一边念念叨叨,“以后要是继续不吃饭,我又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呀?” 旁边那人闲闲而立,罕见地接话了,仍旧是好听的少年音,只是含糊了一些,带着生病之人的孱弱。 “不能一直在吗?”他垂着眸反问。 饶束正在帮他拿喝的,听见了这话,动作一顿,随后笑着说:“喏,是你说,会把先离开的机会给我的。就算你是三岁小孩,也要说话算话的,对不对?” 他蹙着眉,站在原地,抿唇。 似乎在思考她的话。又似乎在考虑着该不该反悔。 “不过啊,”饶束把解冻了的蔬菜汁塞到他手里,眉开眼笑道,“我是开玩笑的。我不是说过吗,除非有一天你的生活能因我的离开而变得更好,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知道吗?”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饮料瓶,推回去,说:“盖子。” 饶束愣了一下,尔后接过饮料瓶,帮他拧开瓶盖,摇着头笑,“三岁,你唉,太懒了,真的太懒了。是不是还要吸管?” 他还是只有单一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却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有时候饶束会搬来小凳子,坐他旁边,跟他一起看黄昏。 广州的黄昏不经意间就会燃起火烧云,红烈的,美丽的,缱绻着,舒倦着,在天空上盛开一朵又一朵亮眼的云花。 饶束转头,仔细去观察他的侧脸。 张修则会在看见火烧云的时候微微眯起桃花眼,望着那云朵,神情享受,慵懒得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 如果真的是狮子,那就好了。她笑眯眯地想着。 如果真的是狮子,是不是就一定会好起来了? 可只有她知道,眼前这少年,只是个三岁小孩。 脆弱的,执拗的,害怕孤单的,习惯藏起自己的,受了伤就变得幼稚的,容易走向极端去对抗世界的,伤害别人之前先伤害自己的,这么样的一个,三岁小孩。 4 又过了几日,上午,饶束带他去医院复检,回到家后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她想起来,今日的菜还没买,赶紧抓了钥匙出门。 “三岁哎,你乖乖在家里待着,没事别出门啊。”她边穿鞋,边思索,又补充了一句,“有事也别出门。我很快回来!” 以前她都是在他醒之前去菜市场买好菜,今天光想着他复检的事,忘了买菜这事。 他生了病之后,对外面餐厅里的食物尤其排斥,碰都不碰。所以,尽管饶束的厨艺水平仍令人担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这一天,当叶茂摁响第二十七层那间套房的门铃时,饶束正途经水果市场,停下脚步,在挑柠檬。 套房里的人透过猫眼,看见门外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他打开了门。 叶茂和张修见过,哪怕只有一面,也是印象深刻的。 “她出去了。”少年立在玄关处,一手插兜,一手扶门。 他说的‘她’是指饶束,他知道眼前这女生是来找饶束的。 但叶茂却结巴道:“我,我其实是……是想来探望一下你,张……修,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这两句话问候得让人不明所以。 他冷了眉眼,手扶在门上,随时准备关上,但说话仍保有修养。 “很好。”他说。 “哦……”叶茂轻声咳嗽,手上还提着水果篮。 “我能进去坐一下吗?”她问。 张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消瘦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由于瘦了很多的缘故,他的桃花眼看起来比以前大了很多,只是光采黯淡了不少。 他最终放下了那只扶在门上的手,侧身,让叶茂进了屋子。 后来,当饶束问起,那一天,他怎么会让一个对他而言不算熟悉的人进屋与他单独相处时,少年始终缄默着,直到再也缄默不了,他才垂着眸说:“笨蛋,那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如果只是我的朋友,当然我想赶就赶;但那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能任性对待的。 要是全部赶走了,你该怎么办? 到那时,你的身边,岂不是,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一个,不知何时会走向极端彻底疯掉的张修… 5 饶束从外面回来时,钥匙插在门上,转动,却发现原本锁着门此时是开着的。 开着的?! 她心脏一紧,猛地推开门冲进去。 未见到三岁,先看到叶茂。 “叶茂?”饶束提着购物袋,皱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边说边四处张望,想寻着那少年人的身影,却不见踪影。 叶茂攥紧了双手,望着她,有点儿词不达意:“张……” 她摇头,又用另一个词开头,“束哥,你……我,我十点多那会儿来的。” “哦。”饶束看了一圈,没看到那人,便随口问道,“张修呢?你来的时候,他不在屋里吗?” “他……”叶茂欲言又止,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他在洗手间……” 饶束这会儿才察觉到洗手间有水流声。 “他刚刚吃了一盒冰淇淋,然后就吐了起来……”叶茂颇为不知所措,也有点儿不明所以的愧疚之情。 而饶束只觉得心下一凉,手上的购物袋掉下去,满袋子的蔬菜水果落了出来。 她牢牢记得,医生再三嘱咐,在他养胃期间,不能碰冰的。那会直接刺激胃,加重他的病情。 她使劲拍打着洗手间的门,一声声地喊:“三岁,三岁,你怎么样了?” 但是里面依然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饶束感到绝望,这么多天精心地、小心翼翼地照料,全毁在一盒冰淇凌上了。 本来就已经很不乐观了,再这么一刺激,他的胃,情况得有多糟糕啊…… 他一定是在里面呕吐。 饶束拍门无回应,转身,看着站在客厅里的叶茂。 “你给他买的么?冰淇凌。”她皱着眉,神色并不友好。 叶茂后退两步,点点头,“是……是我给他买的,他说他很想吃冰淇淋,我就下楼去……” “为什么不先问问我!”饶束失了控,眉骨发红,“他不能吃冰冷的食物你不知道吗?!” “我……”叶茂再后退两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对,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又是谁请你来我们家的?” “我……” “出去!”饶束伸手,指着门,是一副失去了理智的模样,“滚出去呀!” “……”叶茂仓促夺门而出。 张修又被送进医院了,又是急诊室,又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这一次,只有饶束一个人在医院里等他,没有何医生,没有吴文,只有她一个人。 她把双手揣在卫衣口袋,独自在医院长廊里来回踱步,沉默,不安,担忧,追悔莫及。 怎么就,把三岁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呢?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显然不是的。 谁为了谁而妥协,谁为了谁而愤怒,显然都未必合理。 所有不合理之处,都未必存在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终极的答案。 饶束盯着那急诊室高亮的红灯,发呆,娃娃脸上是一片沉郁的伤,眼眸却干净得不可思议。 6 从急诊处出来,清醒后没多久,张修又闹着要离开医院。 约莫是实在害怕医院,每次饶束陪他来医院,都能在他的桃花眼里看见某种深重的悲愤和恐惧。 也正是因为如此,饶束才次次都顺着他,率先为他着想。 出了院后,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 饶束被他的高烧整得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反而是那个高烧中的少年,指挥着一切。 从吧台的橱柜里找出退烧片,一片,干吞; 湿毛巾,沾热水,敷在脑门上,额前碎发得先撩开; 关掉卧室里的空调,出去,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 饶束全都照做了,最后帮他关上卧室门。她背靠着他的卧室门,心跳快得不正常,砰砰砰地,响彻空间。 饶束是真的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不懂得该如何照顾发高烧的人,除了送医院之外。所以她的脑子糊了好一会儿。 等她再度转身,敲响少年的房门时,里面无人应答。 她皱紧眉,试图去旋开门把,却发现房门被反锁了…… 就这么一会儿,就被那人反锁了…… 他是不是,从发烧伊始,就在等待着反锁房门的机会啊…… 饶束猜不透,她又累又困,匆匆洗了个澡,倒在床上睡觉。 她一夜之间醒了五次,每一次去拧那人的门把,都拧不动,依然反锁着。他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可是,高烧未退的三岁,能在卧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地板上听音乐吗?那会着凉么? 饶束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成功地打开了他的房门,尔后猛地翻身下床,冲到他门前,用力旋着门门把,还是拧不动。 此时已经是凌晨六点了,窗外泛着白光,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又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才去找本栋楼的物业,要了钥匙,回到他房门前,开锁。 打开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 饶束瞬间被巨大的慌乱笼罩。 钥匙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口了,胸腔里只剩下翻涌不止的慌张和迷茫。 天光微白,少年的卧室里装修简约,星空天花板闪着荧光色彩,梦幻而绚丽,像极了小孩子的梦境。 大片大片的空白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比上一次发现张修离开了医院更为恐慌。 因为,饶束很清楚,他在不清醒状态离开远比他在清醒状态离开更危险。 不清醒的张修脱离了饶束,没人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7 三天。 很久很久以后,饶束也想不起来,这三天她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她只知道,接到吴文电话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死而复生,直奔广州私人射击场。 那一天,吴文找到张修时,他正坐在射击场某个房间的角落里,吐了满地的柠檬籽。 “你把柠檬皮也吃进去了?!”吴文蹲下来问他。 “嗯。” 少年轻声,从怀里的果盘拿起另一个柠檬,递到吴文面前,稚气地问:“你想要来一个吗?” “你真不要命了。”吴文抢走了他的果盘,顺便伸手去抢他手里被啃了一半的青柠檬,“快给我!医生说你不能吃这些了。” 张修缩回手,紧紧捂在怀里,望着吴文说:“把这个留给我。可以吗?” “不可以。你那个低配版的胃怎么受得了这么高的酸度?!”吴文生气了。 他垂下头,黑色碎发遮住大半眉眼,颓废又躲避的模样。 他抱着双腿坐在墙角,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说:“我想要这个柠檬。你不能拿走我的柠檬。” 吴文怒了,“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你在想什么?” 张修盯着地面,认真而言: “吴文,我想吃好多柠檬。还有醋,还有冰淇淋。好多好多。” “哦!狗·屎,我·操!你他妈别哭啊。”吴文濒临暴走。 众所周知,所有熟识张的人,最怕的就是他哭。这人极少哭,一哭就让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他面前。 而彼时彼刻,张修只会讨好地望着吴文,像孩子一样请求他:“你能让我一直吃酸的和冷的吗?吴文,你让我吃,好不好?” 吴文暴走, “张,你别这么操·蛋行吗?你几岁了?你继续吃下去就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张修抬眸,盯着吴文看了几秒,尔后突然开始反胃,剧烈呕吐。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把自己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让自己变成一个空壳子。 能不能,让我吐出来,全都吐出来,那些所有我不得不吃进去的东西。 饶束,你听见了吗? 教堂的钟声响了。 遥远,古老,厚重,悲伤,沉痛。 我死去已久,我挣扎存活,我找不到路,我迷失方向,我带伤前行,我再度猝死,我该怎么复活自己? 我对生命沿途里的狰狞恶鬼怒吼:别让我活下来,千万别让我活下来!不要使我记得,一定不要使我记得!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疯成什么样。 可是,饶束,你看,这世间的恶行从不因何而停止。 丑恶进行时,生命已倦怠。 我蜷缩在角落,我能等到你从我身体里破土而出吗? 真的会有人,饶恕张修么? 第59章 张微 1 “他做了什么?” “你说呢?你回想一下?” “想不起来。吴文, 我头好痛, 想不起来……” “我猜你也想不起来。” 吴文轻轻拥抱饶束,只一下, 很快分开,像哥们之间的安慰。 “去看看张吧,他很不好, ”吴文说, “还有,我请了医生,等会儿回去, 让医生好好恐吓一下你们两个。” “医生的作用, 就是恐吓人的吗……” “可不是吗?”吴文耸肩, “放你们两个不怕死的家伙在家里, 可能都忘了自己的胃有多残废了吧。” 饶束嘀咕:“其实我真的有好好照顾他的胃的, 每天都小心养着,还按时去复检了。真的真的。” “然后不小心偷吃了一盒冰淇凌?听说还发了烧?又跑出家门?” “咳……”饶束摸额头, 目光躲闪, 指了指射击场的角落,“我过去了, 你在外面等我们吧。” 吴文点点头,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 没再说什么, 转身出去了。 角落里的人还坐在那里, 蜷成一团孤独又空洞的存在。 一手环膝, 一手握着一只青柠檬,脚边还放着一个水果盘,张修的周围散落着凌乱的柠檬籽。 饶束蹲在他面前,喊他:“三岁。” 他抬起头,与她对视,桃花眼里却空得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被狂风暴雨席卷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他的眼眸,如雨后空庭,如雪后寂静。 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哭过,连睫毛都还湿润着。而那过分干净的眸,只是眼泪洗刷了罪恶的表象。 饶束牵住他的手,眉目温软,带了笑意,“三岁呀,我带你回家吧。” 他缓缓抽回手,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是冰凉的温度。 他眉骨隐隐发红,望着眼前人,唇动,轻声:“我还回得去吗?” 饶束皱眉,认真思考了他的话,然后跪下来,用力抱紧他,“没有什么是回不去的。” 他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仿若累到极致,依然轻声:“没有什么是回得去的。” “不是的,张修,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不会来不及的,关键是你想不想。如果你不想回去,那我们就不回去了;但如果你很想回去,就一定有回去的办法。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她收紧了手臂,一股脑倒出一堆话,唯恐怀里的少年太快放弃了什么东西。 她喃喃地重复:“我知道,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如果正在走的这条路让你痛苦不已,那么,无论何时,你都拥有回头的机会。 不要害怕迷路。有我在,你不会迷路的。 面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饶束真不知该把话说得隐晦一点还是该把话说得直白一点才好。 她只知道,唯有拥抱,是决计不会出错的。 过去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接话。 饶束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三岁,三岁?” 没反应。 少年趴在她肩上,手中的青柠檬掉了下去,滚动,停在地上某个位置。 饶束侧头,贴着他耳畔又喊了两声,依然没反应。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腾出手来给吴文打电话。 “吴文!他晕了,站不起来!” 等在外面的吴文听见这句话,愣了几秒,待他反应过来时,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吴文再次进去时,射击场角落里的那人真的晕倒了。 2 医生离开之后,套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还有一位正在清洁房子的家政阿姨。 床上的某人已经醒了,吴文在卧室里跟他谈了半天,只围绕着两个主题:这三天,张在何地做了何事?以后,张打算怎么生活? 而张修一个都没回答,全程避重就轻,甚至答非所问,还咬着吸管抱怨果醋不够酸。把吴文气得分分钟暴走。 吴文叉着腰问:“所以你的打算就是跟她在这房子里住下去吗?” 他低着眸,不答反问:“不然呢。” “你……”吴文罕见地语塞,眉头紧皱,坐在他床边,“你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消失不见吗?” 张修笑,扬了眉,“你是在诅咒我?” “不是。” 吴文烦躁地矢口否认,“算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可问题是,她也不会照顾人吧?” “怎么不会了?”床上的人松开牙关,放开吸管,“她把我照顾得不好吗?” 吴文噎了一下,拢着手指放在唇前,虚咳,“好好好,非常好。” 一盒纸巾砸在吴文脸上,张修语调骤冷:“你他妈有意见?” “……”吴文叹气,抬头,九十度仰望天花板,平息了心情之后,才好声好气地跟他说:“那你以后好好听她的话,好不哦?” 张修没答话,低下头,继续喝他的果醋。 两千零六年那会儿,中国台湾的一位歌手推出了一张专辑,专辑里包含了一首流行歌曲,叫做《听妈妈的话》,传唱两岸,红极一时。 听遍各类歌曲的张修当然也听过这首歌,而他至今还没想明白,到底怎样,才算作听话? 好好听某一个人的话,会不会很难呢? 3 吴文很快就被张修赶走了,走之前还放话,说迟早有一天要去找那位心理医生,让她知道她做了什么蠢事云云。 张修甩手,“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隔绝了吴文的声音,眼角眉梢全是不耐烦,就差没从薄唇里吐出一句“二货”来了。 饶束笑着摇摇头,为其打抱不平:“太惨了,吴文真是太惨了。” “你怎么不心疼一下我?”他转头看她,带了骄纵,抬着下巴命令她:“快过来,背我。” “……” 饶束站着没动,说:“你又不是不能走,刚刚医生说了,你呀,重点需要养护的就是胃,至于四肢什么的,完全可以多锻炼锻炼。” “医生的话你也信?” “不信医生,信你啊?”饶束一脸不以为然,“信你就发高烧咯,还失踪三天咯。” 张修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脖颈,让她转了个身,他整个人则顺势趴到她背上。 “三天很久吗?”他问。 “好像是挺久的,”饶束皱着眉下结论,“久到……连我都跟着你走失了。” 他哼笑,两手伸到她脸侧,轻轻掐她的脸颊,“有失便有得。” “嗯……” 饶束驮着他走,没有反驳他那句话。 因为,的确是有失便有得。 失踪三天后回来的张修,已经从半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了。不那么像三岁小孩了。 只是,她怀疑,这真的是一种“得”么? 他用了什么方法恢复的?他所说的“回不去”,又是指什么? 胸口怀揣着一些想不清楚的东西,饶束随意背着他走,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她自己的卧室。 直到背上的家伙忽然轻佻一笑,“天还没黑呢,你想跟我做些什么?” “哈?”她回神,定睛一看,“呀,走错了。” 她急匆匆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不对,就算我带你来了我的卧室,也不代表我想跟你做些什么吧。” “或许是想金屋藏娇?” “什么鬼呀!”饶束跳脚,赶紧把他驮进他自己的卧室。 她把人往床上一甩,拍拍双手,“了事!” 但下一秒,她又被张修拉了下去,趴在床上。 “没了。”他说。 饶束努力扑腾了几下,踢掉居家拖鞋,爬上床,盘起腿,坐在他旁边,“那我们来聊天吧。” “没兴趣。”张修浅笑,抬起手,长指遮眉,慵懒好看的样子。 她移开视线,“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肢体交流。” “什么?”刚问完,饶束的脸瞬间红了,瞪着他,试图理论:“你!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一个,成天想什么呢!失踪的这三天是不是躲小黑屋去看□□艺术片了?” “……”张修被她的逻辑和联想能力击败,“你也挺强悍的。” “是呀是呀,”饶束笑眯眯,“所以所以,关于这三天的事情,你是想主动告诉我呢,还是想等我逼供你呢?” 他翻身,不理,只说:“给我准备晚餐吧。” “你别转移话题!” “医生说了,我要养胃。难道你想虐待我、不给我吃的吗?” “……” 饶束乖乖爬下床,一边爬一边郁闷,“刚刚到底是谁说医生的话不可信来着?连自身的劣势也利用得这么到位,估计某人心里得意得不行了吧……” 床上飘来一个声音:“对,非常得意。” “……” 4 那天,一直到深夜,差一刻钟就到零点,张修也没给饶束聊天的机会,没跟她谈论过去的三天。 他须得无比坚定,带着赴死般的无畏,走上那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条道路背后所附带的代价是什么。 他做好了无数的准备,舍弃了许多的宝贝,穿上了满身的防备,只为了敛聚足够多的力量,推着巨石爬到山顶,投下巨石,完成一场生命的挣脱之旅。 他从未想过,该如何面对那场终极审判。 他只想让自己,倚靠着复仇时刻的美好画面,活过当下的每一天。 而现在,童年的黑暗记忆覆灭了他的理智,何不就,顺势开启那扇走向终极审判的门呢? 若伸张正义,是否一定要讲究方式? 若改变环境,是否一定得需要合理? 若实现价值,是否一定被评判对错? 若伤害无辜,是否一定就不可饶恕? 他必将面对这些问题,至死方休。 可,那一天,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地契合到了那一个节点。使得一切转折都来得如此深刻又不经意。 离零点还有十分钟,张修在书房的书架之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眼望去,一本没被放好的书突兀出来。 《地狱变》,上次被饶束带去了纽约的那本。 而这种胡乱的摆放方式,也的确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情。 他垂眸,眼尾漾开淡淡的弧度。长指抽出那本书,另一只手拨开两边书,腾出位置,再把《地狱变》放进去。 然而,在放回去之前,张修忽然心血来潮,翻开了书,想观察一下她的阅读习惯,会不会在书里面标注之类的。 一翻开书,某样东西就从书页里掉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他鞋尖上。 木纹书签,淡淡的色彩,溢出咖啡的香,荡出树轮的圈。 是他常用的书签底色,但这不是他放进书里的。 张修弯腰,夹起那片书签,凝眸,细看。只见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 【今天的三岁也是好乖的三岁,两块苹果 一块芒果 半个鸡蛋,进步颇大。有生之年的愿望之一是把三岁养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ps:如果能跟张修永远在一起,那么我愿意忽略死亡对我的诱惑。pps:守望一个人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而我愿意从十九岁守你到九十九岁。】 他眯眼,夹着书签,翻了个面。背面只有一句话。 【去过地狱,并不一定要留在地狱。】 5 饶束翻来覆去,硬生生在床铺上滚出了犀牛滚沼泽的气势。 很快就到零点了,她总感觉惴惴不安,怕他做出一些注定会令他自己后悔和痛苦的事情,更害怕他已经做了一些那样的事情。 她看不见的是,另一个卧室里,《地狱变》落在地板上,书页敞开,唯有那枚书签被人拾走了。 张修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开视频会议,手里还捏着木纹书签,用力而认真的模样。 他在零点前终止了命令,没有太多的犹豫。 会议还没结束,他又搬开电脑,起身开门,敲响她的房门。 饶束正烦躁地滚来滚去,听见敲门声,一骨碌爬起来,开门。 “怎么啦?失眠啦?”她眨巴着眼,问他。 “没。”张修拉起她的手,边走边说:“跟我出去一趟。” “哈??”饶束一头雾水,但见他却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着急了,连忙拽住他手臂,“现在出去啊?去、去哪儿啊?” “去某个地方。”张修随意穿了双板鞋,同时还吩咐她拿钥匙。 饶束简直懵逼,“不是……那个,现在已经零点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啊……那……哎??” 她也在匆忙中胡乱蹬了双鞋子,被他拉着出门,进了电梯,出了电梯,走出小区,打车。 车上,懵逼的饶束打了个喷嚏,终于回过神来,转头,扯着他的衣袖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呀?这么突然的。” “去了就知道了。” 张修低眸,沿着她的袖口往上看,这才发现,两人都只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 果真乃深夜街头时尚担当二人组… 想必不久的将来就要引领广州的深夜时尚潮流了… 车子一直开到郊外工业区,停在一个废弃的旧仓库之前。 饶束看一眼车窗外的建筑,那森然又灰败的样子,她凛然道:“不不不不不下车!这是演鬼片呢?” 张修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扯了下来。 “演鬼片不需要我这么帅的人。” “……”饶束被他半拖着走,小声嘀咕,“太自恋了,实在是太自恋了。” 他轻声笑,“抱歉,我还能自恋八十年。” 这个数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饶束抓了抓头发,一时想不起来,只跟着他走。 两人沿着废弃仓库一直往里走,张修的方向感不好,但他能听音辨方位。 他带着她七弯八绕,终于到达了一扇竖起的铁门前。 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模模糊糊,让人心惊。 饶束皱紧眉,走上前,侧脸贴在铁门上,倾听。 “里面是不是有人……被……”她说着,转头去看身旁那人,只见他眉眼冷凝,她余下的话便也凝固了。 而张修旋即浅笑,肯定了她的猜测,“嗯,有人被绑在里面了。” “……”饶束与他灼灼对视,她希望他多说点,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张修只是抬起腿,一脚踹开了面前的铁门。原来这是一扇临时被竖立起来的门。 铁门倒下之后,灰尘消散之后。 饶束亮起手机手电筒光亮,看见了里面几个被绑在一起的人,都是中年妇女,她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嘴也被塞住了。 饶束又转头去看张修,却只看见一片漆黑,他好似隐匿在黑暗里了,只有声音能被听见。 这一夜,两人一起把废弃仓库里的几个人放了出去。 饶束站在原地,擦着手心里的汗;张修轻而易举地就让那几个人封口了。 饶束全程没多问什么,张修也全程没解释什么。 一直到两人乘车回家,她才用一种肯定句的语气问道:“是你把她们绑在那儿的?她们是某间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吗?” 少年望着车窗外的广州夜景,侧脸线条分明又好看。 他点头,“嗯,我原本想任由她们在那里腐烂至死。” 饶束紧紧抠住自己的手指,“她们是……你以前生活的那间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吗?虐待过你的那几个吗?” “不是。” 她扭紧手指,指尖泛白。 张修侧转头,脑袋靠在座位上,似笑非笑,问她:“可怕吗?” 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伤及无辜,是不是很可怕? 饶束努力笑了笑,“不可怕。你最终不是没这么做吗?所以,不可怕的。” 他也笑,笑得凉薄又惊心动魄,“那还得谢谢你。” “啊?”她不明所以,摸了摸额角,“什么意思啊?” “没。” 少年重新把头转到另一边,望着车窗,左手收进裤兜里,摸到了那枚书签。 饶束,我真诚地愿你,能忽略死亡的诱惑,能守我到九十九岁。 那我也会尝试着去体味这人世间的温暖与美好。 我会努力抑制住我内心残忍的魔鬼,我会尽量做到有选择性地极端化。 你信奉人不会被恶魔打败,而我信奉人可以反噬恶魔。 如果,我们中和一下,会不会得到一个最快乐的结果? 第60章 张微 1 回到天河员村的小区楼下, 饶束拉着张修停下脚步。 她仰头,望那高楼,几盏明亮的灯,镶嵌在大片大片的黑夜里。 她温温和和地笑着说:“三岁,你看, 我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嗯?”张修转头看她, 她的短发被夜风吹乱了, 侧脸柔和,仰着下巴笑眯眯的时候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想看她一直笑下去,就这样笑下去, 干净的, 美好的,无忧无虑的。 “我说, 只要你想回来,就一定可以回来。”饶束侧头,笑意散在夜风里。 张修在这时快速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也转而去看眼前这栋住宅大厦。 “竹笋, 我从不回头。”他说, 眼尾上挑,高挺秀气的鼻梁使得他的整个侧脸轮廓都立体清晰了。 饶束还是眉眼温和地笑, “张修, 你怎么总是这么高傲呢?承认自己迈错了脚步, 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呀。” “承认?错误?” 他偏头, 反问, 睨她,唇角漫不经心地勾着,“那么,你来告诉我,什么是错误的,什么又是正确的?真的有标准吗?谁定的呢?” 饶束皱皱眉,一时之间还真无法反驳。 而张修继续漫不经心地抛出自己的看法:“与其说是承认错误,我倒更习惯于说我找到了更好的做法。” “这样说,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影子,又问,“你从来不道歉的吗?” “极少。只有当我输出的伤害高于对方给予我的伤害或高于我输出的其他一切正面东西时,我才会道歉。” 张修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膀,“你呢?你似乎特别喜欢道歉。” 他想起之前的几次,她都是动不动就道歉的。 饶束紧盯着影子,微微笑着答:“我不是喜欢道歉。我……只是……被教会了道歉……” 闻言,他轻笑,略低了头,下巴抵着她额头,“怎么说?” “三岁,你知道吗?”饶束以手捂脸,仍是笑着,“第一次被别人强迫道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张修皮笑肉不笑,蹙了眉,口吻轻轻淡淡的。 “你就是这样被教会说道歉的吗?” “差不多吧。” 她捂着脸靠在他肩头,说:“后来,第一次自己强迫自己道歉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世界变得死寂,什么都不见了,只有我的声音在继续着、重复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直到对方都听烦了,我的声音才一起消失掉。” 张修冷冰冰地勾了一下唇角,“你对别人真是太友好了。” 饶束继续笑,“哎,也不能这样说吧,我只是,情势所迫罢了。” 他低眉,“以后你不需要这样了。” “哈?”她抬头,看着他的下巴,眨眨眼,“你,你……什么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张修对着她挑挑眉,朝她眼里吹气,轻佻又蛊惑。 “有我在,你不再需要轻而易举地对别人道歉了。”他说。 饶束,我真的很讨厌那些懦弱的、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 尤其是,我捧在手心里的人,我更不容忍她这么做。 饶束弯了眉眼,拽着他的衣领,声音断断续续:“张修,你现在,想好了自己要做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吗?” 他低眸,“我一直很清楚自己要做怎样的人。” 饶束“哦”了一声,“我真怕你彻底迷失了方向啊。” “不是有你在吗?”张修调侃道,“自认为天下第一的少年保姆,竟然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饶束哈哈大笑,“我很有信心的!” “哦,是吗?” “当然啦!”她收敛了放纵的眉目,说,“我唯一害怕的只是,张修不再需要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被他听见了。 “饶束,我很需要你。真的,很需要。” 张修拉着她往小区内部走,“笨蛋竹笋,我想,我一直都需要你。” 哦,是这样吗?饶束吸着鼻子想了又想,还是不太确定。 那一晚,饶束回到自己的卧室,边笑边想:张修真的需要饶束吗? 而张修在另一个卧室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写道:饶束,一定需要张修为他撑腰;张修,也一定需要饶束为他大度。 夜很深了,广州的小蛮腰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2 很多个零点过去,他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双手捧着的玻璃杯慢慢冷却,牛奶已经不热了。 他去问另一个卧室里的人:“你今天还在吗?” 隔着一扇门,里面的人大声说:“笨蛋!你想要我在我就在!” “哦。”这种时候他会微笑,再捧着玻璃杯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试着睡觉。 很多个清晨七点,他坐在餐桌上用早餐,抬头问对面的人:“下次你能做些能吃的早餐吗?” “……”对面的人一脸不乐意,“现在这早餐不能吃么?我觉得还行。” “真抱歉,我吃不下去。”他垂着眸喝果汁。 很多个广州的黄昏,火烧云并不一定天天都来,但是黄昏一定天天降临。 他搬了藤椅坐在阳台上,眯着桃花眼望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变黑。 “帮我把平板拿过来。”他懒洋洋地吩咐,身后却没有动静。 他回头望去,重复道:“平板,我要平板。” “吵死啦!”屋里的人总会这样回话,然后把平板甩给他。 他翘着唇角笑,“太安静了并不好吧。” 总得以什么方式吵闹一下吧。 于是日子就以这种小吵小闹的方式度过着,一直到大学开学。 张修没问过,为什么饶束不需要回家;饶束也没问过,为什么张修始终一个人在家。 只是偶尔两人在林荫道散步时,他才会突然问起:“你在学校里的闲暇时间通常会做些什么?” “哈?”饶束踩着林荫道路面上的方格,随口答道:“就做些女孩子会做的事情呀。” “大概是什么?” “大概就是些无聊的事情。” 他拽着她停下,“不许如此敷衍。” “……”饶束无奈,想了想,“嗯……比如跟室友逛逛街呀,试试衣服呀,去网红餐厅拔个草呀,晚上回来发个朋友圈呀,有空敷个面膜呀,之类的。” “就这样?”他感到不可思议。 饶束认真且严肃地点头,“就是这样。” 没过两秒,她又弯下腰一通狂笑,“但这都不是我会做的事情哈哈哈哈哈哈……” 张修:“……” “那么你在我面前扯些什么?”他屈指,敲她脑门。 饶束又想了想,“因为想让你知道一下其他女孩子是怎样度过大学课余生活的。” “你呢?”他坚持,“你是如何度过大学课余生活的?” “我啊,”她把双手揽在自己脑后,往前走,说,“我的方式可多了,跟你差不多。” 他笑,“与我相似吗?” “是呀,你课余时间做些什么,我就会做些什么。” 张修垂下眼眸,发现她的肩头有细细碎碎的阳光,被树叶剪碎的。 “吴文说,”他轻声,视线不断地捕捉着她身上的光影,“终有一天,你会消失不见。” “嗯?” “你会吗?”桃花眼轻眨,他问,“消失不见?” “三岁哎,”她停在他面前,笑得灿烂,“我说了,只要你想要我在你身边,我就会在你身边。” “我不太肯定。”他没抬眼,他发现她肩头上的阳光影子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片灰暗。 “我不太肯定你能一直在。”他说。 “你从一开始出现,就是一副寻死的模样。”他说。 “你越来越透明了,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你。”他说。 饶束伸出双手,轻轻抱他,反问道:“这样,不好吗?” “我不知道。”张修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很少用不肯定的方式说话,但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饶束眉眼弯弯,“我知道就好了。” 我知道你怕的不是人生痛苦,不是社会黑暗,不是世界凶险。 你怕的只是被所爱的人抛弃。 3 我们的前奏,已奏响太久。 副歌却迟迟未找到和声,没有任何声音能融进来。 这首歌是否要变成纯音乐? 主唱又该做些什么? 不如念一首诗吧,不如发出一阵嘶吼吧,不如就这样沉默到最后吧。 我不希望我唱出任何歌词。 我不想要泄露一点点话语。 我张开嘴,成了哑巴。 我捂住耳,听到心跳。 我闭上眼,看见世界。 我站在荒野,等待一场大雨将我浇醒。 我行于梦中,寻找一个出口供我逃离。 我把自己掰成两半,不是上下两半,也不是左右两半,更不是内外两半。 而是,先整个撕碎了,再一点点拼凑重组,拼成一个他和一个她。 只愿天可怜见,让我分叉生长。 宛如小树岔开枝干,也可长成参天大树。 可是,一棵大树岔出来的枝干,总是有粗有细,没有完全相同大小的两个枝桠。 我也唯恐,讲到自己清醒之时,忽而发现其中一个我早已消失了。 如果避不开灰飞烟灭,又该安排哪一个去灰飞烟灭? 抑或是,顺其自然,交给生命抉择? 那会不会,他和她,在某一天清晨醒来,其中一个翻身一拥,抱了个空… 如此猝不及防地失去,剩下来的那个人该如何度过余生? 你听这梦中呓语,毫无章法与逻辑,你听得懂么? 我说,我说… 血色暴雨将她染成一个深红色的小丑,张开双臂在夜风中飞翔下坠落地无声。 变幻的山路跌撞了她的脚步,菩萨的神像对她温柔了眉眼。 掌声如雷,俯视众人;灯红酒绿,万众瞩目。 淋雨,跳楼,奔跑,磕头,鞠躬,游戏… 镜头无论如何都取不完,留下一堆胶片浪费在角落。 列车后面是谁在追?汽笛声覆灭了呐喊声。 楼梯太长,怎么滚都滚不到底,只有肋骨断裂的声音残留在记忆深处,记忆又被鲨鱼一口吞掉。 鲨鱼游向深海,深海里住着一大群鲨鱼,密密麻麻。 她把脑袋探入海水,睁大眼睛,面对密密麻麻的恐惧,试图捉住那条吞掉她记忆的鲨鱼。 病中注,罗门生,清醒纪,荒凉言。 凤栖于梧,我归于我。 第61章 病中注 1 饶束从大学寝室搬出来了, 搬进了小区套房, 跟张修一起住。 刚开始的两个礼拜里, 饶束每天按时出门去学校,早出晚归,堪称好学生典范。 可惜,后来她就被他带坏了,只在每个礼拜一才去一趟学校。 逃掉大学课程的那些空闲时间里,张修忙着从歪途把自己救回来,饶束则忙着从躁郁症中把病友们救出来。 他摆脱了国外的一切关系,乖乖听饶束的话,试图做一个有良心的、走正途的、不犯法的优秀青少年资本家——啧,这名词,一听就诡异得过分, 真不知饶某人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张修骨子里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性格,他只能做到遵从社会规则的大框架,永远做不到恪守每一个游戏规则。 他喜欢掌握游戏规则, 然后颠覆规则, 为己所用。他也擅长如此。 这样的脾性和行事风格,导致他即便是只玩金钱资本,也会在有意无意间就祸害了别的人。所幸都是些小手段,造不成太大的伤害。 在他如今的生命里,似乎许多背景板都淡去了。 不知不觉间, 模糊了什么, 冲淡了什么, 消失了什么,了无痕迹。 只剩下血锻的心性,存活在孤单的夜里。 与此同时,生活中也有其他一些东西,渐渐凸显出来,是美好的存在。 柔和了他过于强势的性子,照亮了那过于漆黑的夜晚。 而那些东西,几乎都是饶束带来的。 饶束在躁郁症社区内连续组织了很多场广州同城的线下活动,有时候是正经严肃的大型治疗现场,有时候是轻松自在的结伴游玩,有时候只是和病友们一起聚个餐唱个歌。 每次她出门前,张修都会提醒一句:“帽子,口罩。” 饶束边穿鞋边回答:“拿了拿了。” 她一出门就是一整天,直到黄昏或者深夜才匆匆往回赶。 张修从来没和她一起出现在任何活动现场,正如饶束也从未跟他一起外出工作过一样。 张修从来没去过她的学校,饶束也从来没进过他的校门。 她喜欢握着笔,手写文字,记录自己的每一天; 他则习惯用长指轻敲键盘,排列文字,把自己藏在故事背后。 每一天的餐桌上,还是饶束烧出来的那些菜,那些需要张修咬着牙才能吃下一点的食物… 两人实在勉强不下去时,就去外面找间餐厅,用完餐再顺便散个步。 当两个人都没有事情要忙的时候,会在清晨一起散步去附近的茶楼,悠悠闲闲地吃个早茶,再手牵着手回家。 闲时,寻了空,他们就窝在家里一起玩电竞游戏;背靠背听听音乐;席地坐在书房里各自阅读;给对方念诗…… 他们在谈着一场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恋爱。 2 有一次,张修突然从背后抱住饶束,心血来潮问一句:“你是谁呢?” 她被他吓得一跳,“哎呀,吓死人了真是!” 她眨眨眼,想了想,回答他:“你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张修浅笑,趴在她肩膀上迟迟不起来,“是田螺姑娘吗?” “或许还有其他可能呢?”她歪头。 “是骑着小毛驴的桑丘·潘沙吗?” “不会吧……” “是隐藏了名中 h 的约翰·华生吗?” “我根本都不知道华生的名字里还有 h 这个字母……” “没关系,福尔摩斯他知道。”张修吻了吻她耳朵,又耍赖要她背着他走。 田螺姑娘能福佑谢端一生,桑丘·潘沙能跟着堂吉柯德一起疯癫,约翰·华生能陪着福尔摩斯出生入死。 饶束,你想做哪一个呢? 如果可以,能不能,请你,千万,不要做田螺姑娘… 因为,我的人生与农夫谢端的人生早已相去甚远,我注定成为不了他。 也因为,我不想接受你飘然离去的结局,哪怕余生你都保佑我幸福安康,那也不是我要的幸福安康。 “你最近是不是变胖了呀?感觉比以前重了。”饶束被迫驮着他走向卧室,喘着气,笑得欣慰。 “你的错觉。” “不可能!我感觉很准的。”她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不枉我每天揪着你耳朵让你吃饭,养胖张宝宝真不容易呀,甚有成就感。” 这句话刚说完,她就被背上的少年揪住了双耳。 “是这样揪着耳朵吗?嗯?”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冰死啦!快拿开你的手。” 张修眉眼含笑,指尖捏着她那两个小小的白净耳垂,问:“我是被你养胖的吗?” 饶束扬眉,“可不是嘛。”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拖长尾音,婉转悠扬。 他枕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侧脸,轻声笑,又说:“那的确挺不容易的。” “那当然啦,”饶束得意洋洋,“田螺姑娘的本领大概也是这样的吧,把那位农夫养得白白胖胖,然后他才有力气干农活。” 张修满头黑线,忍笑,“为何你对这个故事的印象竟是如此…简单无深意。” “简单不一定就没有深意呀,”她喘气,哼哧哼哧,又笑,“田螺姑娘下凡来的目的也许就是让农夫在很累很累的时候还能感到温馨。哎,这跟我还挺像的,有没有?” 他没回答。 饶束执着,“我觉得真挺像的。三岁,也许,我不是你的桑丘,也不是你的华生,而是你的……” “你好吵。” 张修淡淡笑着,伸手,及时地,轻轻地,覆盖了她的唇,捂住了她的嘴。 饶束扭头,试图瞪他,无声控诉:我还没说完呀没说完呀没说完呀大坏蛋! 他坏心,凑过去,用牙齿咬了一下她的耳垂,仍旧淡笑着说:“你真的好吵。” 3 闲暇的时间段内,张修总喜欢跟饶束待在一起,随便做什么都好,多么幼稚也没关系。 饶束感觉他变得很黏人,而且还懒,更过分的是很毒舌。 “我喊你‘祖宗’好不好?”她笑眯眯,手上却毫不客气地将怀里人往外推。 张修还就不放手了,抱着她的腰肢,耍赖一样窝在她怀里。 “你专心看电影不行吗?管我做什么?我赖这儿妨碍到你了?”他抱得更紧。 饶束:“……” 影碟房明明摆了两张单人沙发,他非要跑过来跟她挤在一起,还借口说什么太冷了,需要人类的体温来温暖他。 饶束挪了挪,但根本挪不动,她叹气:“我腿麻啊,祖宗。” 那个横躺在沙发里、坐在她腿上、抱着她的腰、脑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双长腿挂在沙发另一边扶手的祖宗张某,根本没搭理她,依然在昏暗中装睡。 饶束忍无可忍,突然低下头,在他耳边吼了一声:“张修你他妈给我起开!” “操!” 他捂耳,愣了两秒。 然后抬手掐住她的下巴,丝丝入扣地威胁:“反了?” 饶束见生气没用,立刻改变策略,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你就赖我好欺负,你就觉得我爹不疼娘不爱的,你就往死里压榨我这棵小白菜,难道你不害怕以后我不嫁给你吗?你这男人是哪里来的自信和优越感啊……” “……” 张修已经彻底弄不懂当代女生的思维方式了。 他默默又优雅地起身,手指撩开额前碎发,站在她面前,挡住了电影屏幕。 “那么,你就不怕我不娶你吗?”他挑着眉,扔下这么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影碟房。 饶束在沙发里呼出一口气,小声嘀咕:“切,谁怕谁呀?” 好几分钟过去,影片里播放到尾声,操作系统萨曼莎已经离开了西奥多,西奥多开始给妻子凯瑟琳写信: 「 dear catherine, i ha·ve been sitting here thinking all the things i want to apologize to you for all the pain we caused each other and everything i put on you. all i needed is to be able to you to say sorry about that. i will always love that we both grew up together and you helped me be who i am. i just wanted you to know that there will be a piece of you in me always. and i am grateful for that whoever someone you bee, and wherever you are in the world, s 第62章 病中注 1 “我发现你的隐藏功力越来越强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也可以凭空消失掉。” “其实我也在这个城镇生活过一段时间, 你相信这是巧合吗?” “平安寺,我也有亲人是在那里去世的;我也不喜欢这里的车站;我也对这里的梧桐树印象深刻,我…” 他说着, 蹙了眉,忽而感到某种巨大的断裂性,仿佛难以衔接下去,反而变得能轻而易举地对接上她的经历和心境。 这真糟糕。 宛如时空扭曲动荡,顷刻间他就要烟消云散了一样。 一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张修沉默了一会儿, 仰头, 看窗外, 极力拉回独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和情感。 他在黑暗中打了个响指, 清脆, 好听。 这是只有他才会做的小动作, 也是饶束从来打不出的响指。 “对了, ”他想起什么, 略微放松下来, 浅笑道,“我在这儿还有一个朋友, 她叫‘陈姣’。” 窗外的烟花层层盛开, 像是在弥补着谁的孤单。 张修放下屈着的长腿,双腿伸直, 随意贴着地板。 他十指交叉, 揽在脑后, 说:“明天是中国的大年初一,我们去她家里拜年吧。” 他说:“陈姣已经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他说:“但我好像不知道该怎样给小孩子发红包。饶束,你知道吗?” 套房里没有其他声音。 他背对着她,兀自说话。 他背对着巨大的黑暗与空洞,兀自说话。 “跟你分享一件小事,我称呼陈姣为‘香蕉’,所以,如果你问我——你那位朋友大概是个怎样的人?我会告诉你,她是一个香蕉般的年轻女人。” 张修垂下眼眸,笑了笑,“这真是一个怪有趣的外号,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称呼她。” “banana.”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还是清清脆脆的,像树枝突然被折断了的声音。 “嗯?”他侧头看了一眼,淡笑,“怎么,你又出来了?” “嗯。”饶束卷着被子,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对他说:“我想,是因为这个英语单词,所以你才会叫她‘香蕉’。” “是吗?为什么?”他反问。 “不知道,我根据自己的经验猜的。” 她滚到床沿,碰到他的后背,小声问:“三岁,明天,我可以不去吗?” 张修“啧”了一声,“我指望着你帮我出主意谋划一下该如何发红包,而你却说你不想去?” 饶束从后面搂住他的脖颈,“就是不想嘛……” “理由。” “不知道……”她皱着眉说,“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位外号叫‘香蕉’的亲人,是我不想再联系的一个亲人。所以我总感觉,如果你带着我去的话,不会有好结果……” 张修轻声嗤笑她,“即便如此,那也不是同一个人,你怕什么?” 饶束耍赖,“反正就是不想去啦!” 于是,翌日,大年初一,张修独自去陈姣家做客了。 他穿着中长款黑色大衣,竖起了衣领,双手插兜里,挟裹着冷空气去到香蕉家里。 若不是身量清减,倒颇具大人气势。 他给她们家里的小孩发红包,略微涩然的姿态,只能依靠唇角的浅笑拯救。 有小孩见他唇红齿白,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就脆生生地给他拜年:“谢谢姐姐,祝姐姐新春大吉,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他笑,“你真应该叫我‘哥哥’,这比一万句‘心想事成’还管用。” 2 从香蕉家里回到华侨酒店之后,一连几天,张修都独自度过着。 偶尔他会想起饶束的存在,可惜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幻影。 她好像被弱化了,变成了一个彩色泡泡,不知道要飘往何处。 张修沿着水寨的琴江河散步,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路过沿岸街道的网吧和咖啡店时,他才会条件反射性地才会滞留脚步。 琴江河对面坐落着水寨中学,他以前在那里念过书。 但他始终没有踏过大桥。只是在此岸遥望了几眼那间中学。 有一天晚上,他心血来潮,去河岸上的网吧玩游戏。 网吧里多是中学生,稚嫩的、意气风发的脸孔,一个个围在他身边,看着他操作,惊叹连连。 张修低着眼眸笑,玩了个通宵,仿佛又年少了一回。虽然他的生理年龄本身也就是个少年。 还有一天清晨,还是心血来潮,他带着钓鱼工具去琴江河钓鱼。 但是过程不太顺利,钓到一半,他就扔下鱼竿去岸边的船家吃鱼生了。 喝了酒,微醺。 张修趴在船的护栏上,晕晕乎乎地抬头,望着黑夜里的星空。 星空总是和鲁森联系在一起,鲁森又总是和悲伤联系在一起。 而他,却总是喜欢仰望星空。 很多时候,张修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叫“张修”,但他喜欢这个名字。 张 - 修。 这个名字,从姓到名,都是他发自内心愿意接受的。 3 2017年,春节过后第六天,午后。 饶束窝在酒店沙发里,用平板看电影,顺便偷听张修跟吴文的聊天内容。 后来,她笑眯眯地,点了暂停键,侧耳,专心致志地听他的说话声。 直到看见他切断了通话,饶束才扔下平板,说:“三岁,你对吴文也太毒舌了吧。” “有吗?”张修不以为然,“那也得怪他全面激发了我的恶毒面。” “这样啊……”她坐起身,盘起双腿,认真地问:“那我咧?我也激发了你的恶毒面吗?所以你说话才会对我越来越不客气?” “对。”张修点头,语气促狭:“太蠢的人都会激发我的恶毒面。” 饶束了然,边捶胸顿足,边笑得死去活来,“行吧,你就是不放过任何毒舌的机会。”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仍是那一首激昂、撕裂、悲壮的纯音乐。 指尖触碰接到听键之前,饶束还望着张修,笑得格外灿烂。 接听了电话之后,饶束就再也看不见张修了。 你我,仿若昙花一现,彼此各取所需。 转身,却自寻天涯。 而这肮脏的尘世,一次次击溃我们的底线。 让我们崩溃,让我们迷失,让我们在大千世界无处容身。 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烟消云散,甚至,没来得及跟对方说一声“保重”。 4 保重。 保重啊。 你听见了没? 我说,饶束,保重。 无论何时,都不要弄丢自己。 否则,连我也找不回你。知道吗? 连张修,也有可能救不回饶束,你懂吗? 生性顽劣,望你海涵。这是真的。 深受诅咒,不轻易爱。也是真的。 所以,我多希望,我好不容易爱上的你,能平安喜乐,永远。 5 2017年农历一月初六,傍晚。 饶束的母亲倪芳被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恶性囊肿,癌变几率超过一半,必须做切除手术。 起因是她在过马路的时候,走着走着,突然摔倒了。红灯恰好亮起,倪芳差点被车辆碾过。后来送到医院去检查,才发现的她膝盖弯长了囊肿;再进一步检查,癌变的可能性非常大。 全家人都被这意外事故吓得往回赶,包括,不孝女——饶束。 2017年农历一月十一日,上午。 倪芳出院了,饶束没有陪同在她身边。 饶束待在家里,跟姐姐饶璐的小孩子玩耍,顺便监督弟弟饶唯写他的寒假作业。 这一年,饶唯念小学六年级,他拿着数学试卷,向饶束求助:“束束,最后一题……” 她好耐心地给他讲解,然后嘲笑一句:“这么简单的也不会?” 饶唯撇嘴,“对你来说当然简单啊。” 饶束转笔,“那是。” 饶唯又问:“你怎么没去医院?姐姐他们都去了。” “我这不是要照看你们两个小屁孩吗?” “好吧。”饶唯拿着试卷走出她的房间,不甚认同,还小声嘀嘀咕咕道:“我们照看你还差不多呢,你连饭都不会做……” 饶束耳尖,听见了这句话,当即甩手,扔了一本漫画过去,砸在饶唯的肩膀上。 “臭小子,说什么呢!胆子肥了是吧?” 饶唯抱头蹿走。 2017年农历一月十一日,零点过后。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商讨,饶束抱了个抱枕,坐在沙发最边上的角落里。 大姐饶璐和姐夫明天就要去深圳上班,二姐也要跟着丈夫搬去阳江市,家里只剩下父亲饶权和两个小屁孩。 饶束感觉自己逃不开这一劫了。 果然,姐夫提议道:“饶束可以照顾妈妈呀。” 姐姐饶璐立刻反驳道:“她连做饭都不会,怎么照顾妈?” 饶束连忙点头,“对对对,我不会做饭,我觉得问题很大,非常大!” 另外一人说:“一日三餐可以订外卖,这完全不是问题。束儿你只需要顾及妈妈的其他需求就好了。” 饶束皱眉,抬头望过去,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只觉得大脑又被空白占领,无暇思索其他事情,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空白消失。 “都是上大学的人了,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了么?”那人继续说。 饶束望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记忆里,这人也曾对她说过——“都是读初中的女孩子了,束儿,你怎么还这么任性?” 束儿。 束儿。 她一度觉得这个称呼特别美好。 可,到底是儿童,还是……束缚呢? 如果是两者兼具,那,儿童又怎么能被束缚呢? 多怪异的一个称呼。 就像“香蕉”一样,怪异得过分。 记忆里,香蕉说:“束儿,不如你去死吧!” 随后,刀刃挥来,落下,剖开,嵌入,绽放了谁的血肉,斩断了谁的筋脉。 在小腿上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狰狞,丑陋,显眼,夺目。 太难看了。 难怪,张修从来没有穿过露小腿的裤子。 只有饶束才会傻到把自己的一双腿露出来。 露出,晒伤,留疤,疼痛。 然后,难以释怀。 饶姣沏着茶,说:“爸,姐,姐夫,你们知道吗?今年束儿还给我家那些小孩儿发了红包,其中有些小孩连我都不认识呢。” “钱多了叭,”饶唯低着头在玩游戏,说,“还不如给我多一点压岁钱呢。” “我也是想,这么有本事的束儿,难道连妈妈都照顾不好吗?”饶姣说。 饶束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她想不起来,她给香蕉家族里的小孩子们发过红包? 但是她很快回过神,笑了一声,“你们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 这一刻,张修完全消失了。 他失去了她的音讯,她也抛却了他的存在。 第63章 病中注 1 你看我们, 念念不忘, 狭路相逢, 到底是谁给谁的劫难? 我们冲动,我们幼稚, 我们相互试探, 我们胆怯又疯狂,连空虚和无聊也能从缝隙里爬进来。 我们纠缠,我们旖旎, 我们进退两难,我们肮脏又坏心,被挟裹在暴风雨中一起登上单轨列车。 那弱点,那痛苦, 那缺失,那零碎与回忆,迫使我们与恶魔一起潜伏在地狱, 好像再也没有人能放过我们。 拥抱从来都需要代价,谁能真的照顾好谁? 悲剧也的确存在规律,赎罪之旅痛彻心扉。 你见证了我的扭曲,我却无法时刻为你撑腰。 倘若你我灵魂影照,又该看谁绝境生花? 你跌倒, 我站起;你无声, 我张扬;你隐忍, 我放肆。 我再问你一遍:“那么, 你想死吗?” 2 讨厌离别的人一般都不喜欢送别。饶束也一样。 从小到高中, 她都很黏两个姐姐。但阴差阳差的,大多数时候,她总是跟她们分隔两地。 所以每一次与她们分开,都让她感到天空灰暗。即便是现在,经历了很多变化的现在。 小雨从凌晨时分开始下,春寒料峭,冷意十足。 饶束侧身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婴儿的姿势,裹在被子下面,竖起耳朵听着房门外的动静。 大人们好像总是喜欢在早晨离家。至少这个家的大人们均是如此。 好像,所有人都在长大,只有她一个人,停留在原地,长不大,放不下,盘旋着悲痛,低首舔伤口。 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她还是学不会如何面对离别。 昏暗中,她只听见,客厅里有人在收拾东西,有人在小声交谈,悉悉嗦嗦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饶束攥紧被子,把自己蜷缩得更紧。直到再也无法缩紧。 房门忽然被谁打开了,小束的光线突然变大,洒在满床被子之上。 “束束,你醒了吗?”姐姐饶璐的声音。 饶束侧头,仰面,只发出一个音节:“嗯?” “我们回去上班了,这几天你照顾好妈妈,”饶璐拍了拍她的被子,“不要再同她闹别扭了,知道吗?” 饶束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没回答,只说:“冷死了,你快点出去吧。” 她感到大把大把的冷空气穿透了身体,带走了她为数不多的温度。非常冷。 “还有,有钱也不要乱花,不是自家人的小孩,你给他们发红包做什么?”饶璐似乎在穿羽绒服,拉拉链的声音从昏暗中凸显出来,听着竟有点刺耳。 “我喜欢小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人闷闷地说。 “那你在家的时候就别老捉弄么么和我的小孩了,”饶璐拎着手中的包包,砸了一下她的被子,说,“这么大个人,都没点成熟的心性,只晓得欺负小孩子,大学毕业了之后你该怎么办?” “……”饶束闷在被子里,为自己辩驳,“我觉得还行。捉弄小孩子跟我大学毕业是什么情况哪有关系啊?” “随便你。”饶璐又说:“香蕉也要搬去阳江了,你不起来跟她道个别吗?” “为什么要道别?我不想跟她道别。”她用双手抱紧自己的双膝,像个蛹一样,裹起来,再也无法舒展。 “你真没良心。” “哦。” 客厅外的灯光照射范围快速变小,是房门在逐渐关上的缘故。 黑暗即将降临了。 饶束突然张口,叫住饶璐:“姐!” “干嘛?”饶璐停在房门口。 “你还记得你以前送我的小型日记本吗?主题图案是‘都市鱼’的那种。”她背对着房门口,蜷缩在黑暗里,小声地问。 “什么都市鱼?我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饶束眨眨眼,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 她说:“我念初中之前,从姥姥那里回来之后,你在我生日时送给我的。” 饶璐“哦”了一声,“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怎么,”她笑了笑,“就是,我还有几页没写,但很快就要写完了。等我写完的时候,寄给你看看吧。” “那么小的一个日记本,你怎么写了好几年?” 饶束还是笑,“你不知道吗?有一种小孩,很喜欢把最好吃的糖果留到最后才吃呢。” “不知道,总之是你古怪。” 饶璐刚要关上房门,又想起什么,问她:“对了,你最近没有跟姥姥打过电话,对吧?昨天她向我问起你了,说你老是不接电话。” “没什么事,就没什么好讲的呀。” 饶璐叹气,“老人家老了,你别总使小性子,孝顺一点,才不会有遗憾。姥姥以前最疼你了。” “哦。” “那我走了,下学期学校要是放假了,有空就去深圳玩吧。” “哦。” 房门关上了,无声无息,只有彻底的昏暗昭告着满室的孤单。 有那么一刻,饶束感觉又回到了童年时候,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她独自被留在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仰头遥望着小天窗外的蓝天白云,孤独和阴郁渐渐侵蚀了她的心脏。 姥姥以前最疼你了…… 嗯,是以前。 后来她抛弃我了。 所有人都知道的,姐,你又怎么能装傻? 抛弃,就是断裂的起点。偏偏有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在经历这种事情。 上帝仿佛嫌一次抛弃对她来说还不够一样,一定要多来几次。从父母,到养父母,堂亲,表亲,奶奶,姥姥,一个姐姐和弟弟,还有最好的朋友…… 而最后的结局好像早就被安排好了一样。 最后会是另一个姐姐的抛弃。 或者,最糟糕的就是,连自己也抛弃了自己。 都市鱼日记到底能不能写完? 今年春天为何寒冷刺骨? 明年你能看到我的日记吗? 第64章 病中注 1 第二天晨起, 爸爸也去上班了, 热热闹闹的家里完全冷清下来。 “束束,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什么?什么干什么?” “昨晚睡觉前,我不是被你逼着喝了一大杯牛奶吗?然后就频繁去洗手间, 几次经过,都看见你这里有光,”饶唯说着, 指了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 “你的灯是不是一直没有关啊?” “是吗?”饶束皱眉。 “是啊, 你一定是忘记关灯了吧。”饶唯低下头玩手机游戏。 她坐在书桌面前, 撑着脑袋想了很久, 眨眼,转笔。 最后那支笔停在她的指背上,平平稳稳的,笔尖直指着心脏的位置。 昨夜她明明关了灯睡觉的。 饶束是那种睡觉时必须隔绝所有光线的人,否则根本睡不着,连窗帘都必须用小夹子夹得严严实实。又怎么会……开着灯睡到天亮呢? 她扔下手里的笔, 转头去看饶唯, 见他又在玩游戏,饶束立刻佯装生气, 一把抢走手机,“寒假作业写完没?天天惦记着玩游戏, 玩玩就能变帅吗?” 饶唯小声辩驳:“这手机是你给我买的……” “我买给你是让你有空时跟我讲讲电话, 不是让你玩手游的。” “那、那你的电脑上也下载了游戏啊, ”饶唯又伸手指着她的笔记本电脑,控诉道,“你玩起来连饭都忘记吃了呢。” “我只是下载在桌面上放着而已,你见我玩过?” “当然看过啊!”饶唯激动了,“我们都看过你玩电脑游戏的好吧?你还飞去别的城市跟别的人玩,最后妈妈还投诉给你老师了。” “你是没睡醒吧!笨蛋。”饶束白了他一眼,转回身,把他的手机扔进抽屉里,说:“没收。” 饶唯又憨又小心翼翼,扯她的衣袖,晃她的手臂,小声说:“束束,你上次还说玩玩游戏有助于开发智力,你说聪明的学生从来不用担心玩游戏会耽误学习的……” 饶束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假装凶恶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就上次啊,我们去清水公园散步的时候,你在篮球场跟别人打完篮球之后,”饶唯字句确凿,“你明明这样跟我说过的嘛……” “我看你是胡言乱语了,”饶束又拍了一下小孩的脑门,“我哪里会打篮球?” 饶唯噘嘴,“你才胡说呢,你从小就开始打篮球啊。” “走走走,回去,快去写作业,”饶束推他出房间,“凭你这功力还想糊弄我?多修炼几辈子再说。” “什么啊,我又没说假的,本来就是啊。哼,坏束束,丑束束……” 饶唯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不情不愿地挪回自己的小书房。 而饶束望着书桌上的小闹钟,开始思考:今天该如何开始? 如何开始呢?这注定令她手足无措的一天。 不,或许不止一天,或许会有好多天,会持续到她开学那一天。 饶束时常在想,这世上要是真的有失去记忆的机会就好了,那她愿意用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那个机会。 只要忘记,就好了。 哪怕从此,活得像一张空白的纸,也无所谓了。 因为,记忆比空白,要狰狞得多。 如果不是因着那纠结疼痛到流出血的记忆,那今日这局面亦不会是令人想逃又逃不开的存在。 闹钟显示上午八点一刻。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那一年,家里只有妈妈、弟弟和她。 这样难堪地,旁观着,一位母亲疼爱着一个孩子同时又冷落着另一个孩子。 这样热烈地,赌上了,一个女孩全部的柔软和懂事,想要去换取那传说中的,本该与生俱来的母爱。 如果没有那么渴望就好了,如果没有那么爱护就好了。 如果楼梯没那么长就好了,如果推她的人不是…就好了。 是谁呢?到底是谁呢? 她动作机械地拨了一下闹钟背面的闹铃开关,没有声音。 她盯着闹钟的正面看了两分钟,才发现那些针是静止的。 静止不动,停滞不前。 然后她猛然想起,这个闹钟在高二那年就被她摔坏了。 她的生命也仿若静止在那一年,再也无法往前移动。 像死去很久一样,无声无息,行尸走肉。 张修,你可曾听闻,北冥之鲲,化而为鹏,扶摇直上九万里? 你又是否听闻,飞在九万里高空之上的大鹏,最后会完全忘掉北冥那条鱼? 哪怕,鲲就是鹏,鹏就是鲲,也是可以忘记的。 你呢?你需要多久?多久才能忘却我? 真怕你一直记挂着北海里的小饶束啊。 谁?我在说谁?我与谁倾诉? 谁从我脑海里淡去又浮现?谁在我身旁存在又消失? 谁若隐若现?谁忽明忽暗?谁缺席了我的悲剧? 谁把我留在暴风雨中?独立于荒野之中摇摇欲坠。 谁夺走了我的堂吉柯德?让我独自骑着小毛驴冲向风车怪。 谁带走了我的福尔摩斯?让我孤身前往莱辛巴赫瀑布与莫里亚蒂决斗。 可是那个谁,你到底是谁? 是谁呀…… 2 做饭,饶束不会。 熬中药,饶束也不会。 陪妈妈聊天,饶束更不会。 她尝试过那么几回,但结果很不如意。 要么是被饶唯吐槽说料理谋杀,要么是浪费了一大堆昂贵中药,要么是跟倪芳聊着聊着就双眼发红,然后陷入长久的空白,直到饶唯用吹风机把她吹醒。 饶唯关掉吹风机,站在她面前,问:“束束,你真的是故意这样的吗?” “什么?”她被吹风机的热风吹得流眼泪,拿指尖擦掉眼角的湿润,不着痕迹地,抬头问:“什么故意的?” “妈妈说你就是故意发呆的,像个神经病一样,我们怎么摇你都摇不醒你。”饶唯把吹风机从插座那里拔下来, “神经病啊……”饶束坐在沙发里,皱紧眉头,眯起眼睛,咬住下唇。 躲避的、自嘲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扭曲又委屈的表情。 在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之前,她笑了笑,说:“可能就是神经病吧。” 饶唯刚满十二岁,站着的时候已经比她坐着时高多了。他俯视着饶束,踌躇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子啊?很吓人的。束束,你生病了吗?” 眼泪夺眶而出,饶束低下头,局促不安。 她把双手揣进卫衣口袋,语气淡淡:“可能就是想吓你们吧。” “好吧。”饶唯耸耸肩,“明天我们订外卖吧,你做的饭菜实在太恐怖了。” 饶束麻木地笑,“好。” 脚步声远去,她抬头看他的背影,她发现饶唯已经长高很多了。 生病了吗? 么么,么么哎,你真的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那一天,黄昏的天际线浮动在远处,我带你去天台看星空。 我说,么么,你会不会很讨厌我? 当时你是怎么说来着?你说,束束,我干嘛要讨厌你呀? 因为……我好像生病了。 生病了,你知道什么叫做生病吗?么么,生病的意思就是,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一系列行为…… 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会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忘记我生病了这件事?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是故意的…… 真的有人愿意被别人认为自己是个神经病吗? 3 “太没礼貌了。” “唉,她一直这么没礼貌的,别介意啊。” “我记得小束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了?” “人长大了呗,有脾气了呗。她爸还说她,怕是有脑膜炎呢,迟早有一天要带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是吧,以前大家都说她是神童、是天才,怎么越长大越古怪?见着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什么神童啊?就是个自作聪明的。你看她高考,还不是照样考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老师夸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哎?不是说她在高中总拿年级第一吗?” “那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不是名落孙山?” “啪”的一声,响亮而突然。 饶束把端在手上的水盆猛地砸在地面上,她站在房门口,目光凶狠地盯着床边的两个妇女。 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前撕碎了面前的两个人。 可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倪芳靠在床上,清了清嗓子,问那少女:“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啊?端盆水也端不稳。”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饶束就觉得双手开始颤抖。 抖啊抖,悲凉又软弱。 为什么要颤抖? 饶束,求求你了,算我求求你了,别再颤抖了!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颤抖啊?为什么啊…… 她鼻酸着,把双手藏在身后。用泛着泪光的双眼看着她们。 小姑坐在倪芳的床边,也不太自然地挪了挪身姿,说道:“饶束啊,快收拾一下吧,你妈妈还要养病呢,房间要保持干净啊。” “我呸!”饶束往后退,退到门框处,盯着小姑,“你也配说这话吗?” 小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叹了口气,却迟迟没再说话了。 一手扶在门框上,饶束用五指挠着实木,直到指尖泛白。 她感到天地旋转,所有东西都在快速融化,而她只看得见某个人的模糊面孔,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好,牵着她的手,说,阿束,跟我一起练,很容易学的,不就是溜冰吗? 记忆里的那人呵呵笑着,缱绻了无双的柔和,搂着她说,阿束啊,我喜欢你,即使我们都是女生,我们也是可以在一起的,你害怕什么呢? 眼泪忽然落下来,“吧嗒”,一声,两声,砸在鞋面上。 饶束扶着门框,五官皱结,心脏骤痛,无数的话语哽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把它们从喉咙里解放出去。 倪芳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唉,这孩子,又犯病了。” 小姑附和性地笑了笑,“多宽容宽容,饶束在我家里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饶束却突然弯下腰,干呕,一阵又一阵的呕心感袭击了她,让她无以为继,全身冰冷。 小姑赶忙起身过来扶住她,“哎?怎么了这是?怎么吐起来了?以前在我家是不会这样的啊。” “怕是觉得我虐待她了呗。”倪芳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靠着床说。 饶束推开小姑,转身往外走,说:“姑姑,求你了,别再惩罚我了。” 她扶着墙壁,随时可能跌倒,嘴里却还在说着:“别再让我恶心了……” 第65章 病中注 1 一种肮脏, 两副面孔。 被饶小玫这个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反手关上洗手间的门,饶束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在不晕车的情况也可以吐得这么想死。 而这种呕吐的惯性,又到底是哪一个人的惯性?为何如此熟悉?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起来, 虚幻感宛如天罗地网一般铺下, 网住了她,让她连镜子里的那张脸都看不清楚。 是热气蒸腾?还是网格太密?镜面怎会模糊如斯? 那双眼, 到底是单眼皮的大眼睛, 还是眼尾上扬的桃花眼? 那脸颊, 到底是带有婴儿肥的娃娃小脸, 还是清减得过分的中性轮廓? 饶束使劲摇头, 用双手不断地抹去半身镜上的雾气,用十指不断撕扯着面前的天罗地网。 她抹啊抹,扯啊扯, 却怎么都无法使镜面恢复清晰,里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依然模糊得令人心惊。 她看不清, 头痛欲裂。 她慌得蹲下去, 脑袋埋在臂弯, 大口呼吸, 试图等待这可怕的惊慌消失掉。 外面有人在敲着洗手间的门, 一声一声, 温柔礼貌的节奏, 却也恰如其分地敲出了疏离和冷漠的意味。 “饶束, 饶束, 你还在吐吗?要小姑带你去医院看看不?” 饶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透过雕花玻璃门,隐约可见门外那一袭玫红的大衣。 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女子还是喜欢玫红色的东西,人如其名。 当年饶束一脚踏入她们家,便如同踏入了一个玫红色的天堂,梦幻又性感,点缀得巧妙无双。 可惜彼时年少无知,错把地狱当成天堂。 多天真,多无邪。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缓缓拧开,拉开,随着门缝扩大,小姑饶小玫的身影也越发完整。 饶束盯着她看,冷淡,防备,站着没动,手也扶在门上没动,随时准备好再次关门反锁。 门外的饶小玫见她打开了门,便回头看了眼身后周围,确定了无人,再转回来。 她看着饶束,柔善的神情慢慢冷下来,语气也森然:“小怪物,见到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愧疚吗?” 饶束的手指挠紧了门边沿,指甲盖泛白,她想笑一下,但笑不出来。 纷乱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拼凑,拼出一帧帧令人无法承受的记忆快照,血肉模糊的,熟悉的,陌生的,天旋地转。 饶束试图关上门,饶小玫却突然伸手,两手抓住她的肩膀,顺势挤开了门,把她推到身后的洗手间墙壁上。 “拜你所赐,你姑父至今还没出来!”饶小玫用一种深恶痛绝的眼神盯着她,“你堂姐闹着要离婚,现在这样,你就开心了吗?现在,你还配不上‘狐狸精’一词吗?” 饶束用力推她,肩膀上传来痛感,她看进她的眼睛里,轻轻开口:“放开我。” “放开你?”饶小玫冷笑,两手抓得越发紧,“你怎么不先放过我们家?毁人家庭有意思吗?” 好痛。肩胛骨仿佛就要碎了。 饶束以手卡住饶玫的手腕,却反而被她扣了双手。 “手还能动啊?”饶小玫把她的手举到两人中间,看着那修长的指无规律地颤抖着。 她的手指抖得越剧烈,饶小玫嘴角的笑就越夸张,“不是说残疾了吗?现在看起来还好好的啊,只是……未免也太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了。” 饶小玫说着,“啧”了一声,“刚刚你妈妈说得还真没错,知女莫若母啊。” 这句话像尖刀一样,无声无息地插中了她的哪根肋骨,是疼到流出了血还无法止疼的锐利。 饶束背抵着冰凉的墙壁瓷砖,全身血液都逆流一般。 “但这还不够啊,饶束,即便当年你痛到晕死过去,好像也没能让你记住教训。”饶小玫突然加大手上的力气,捏紧那掌纹极淡的手掌。 饶束条件反射地倒吸凉气,痛觉刺激让她眼眶发红。 为什么,这么痛? 眼前女人的面孔开始晃动,整个空间都在晃动,她胡乱踢了几脚,“放开我!饶小玫,你凭什么?” “凭你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饶小玫狰狞了面目,咬牙切齿,“饶束,养育之恩不报就算了,勾引自己的堂姐也算了,你怎么还敢反过来报复我们家?” 她喷出这些字眼,饶束只觉得心脏狂跳,手上传来的疼痛苍白了她的脸色。 一切都在晃动,她站不稳,靠着墙壁,更无力气反抗。 饶小玫的声音变得遥远,不真切,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洗手间的狭小空间里。 “饶束,我今天就告诉你,如果我丈夫在监·狱里受苦,我就让你受十倍的苦;如果我女儿婚姻破裂,我就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如果我女婿生意破产,下一次,就不是废掉双手那么简单了。” 饶束从头到尾都没太听懂这个女人的话,唯有涩然的痛楚从潜意识深处缓缓袭来。 “下一次,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悄悄砍掉你这双要残不残的手呢。”饶小玫以这句话作为结尾,说完,一把把她的左手摁在墙上,用力且狠毒地挤压。 尖锐刺骨,饶束感到耳膜震荡,胸中鼓噪着什么残忍的声音,一瞬间穿透了心脏,疼得发疯。 她抽不出手,直接脑袋前倾,用尽了力气撞击眼前这女人的脑门。 饶小玫被她撞得往后,放开了她,捂住额头,“小杂种,你竟敢!” “为什么不敢?”淡而弱的语气,饶束看不清所有东西,条件反射地背起双手。 玫红色的身影很快又扑过来,饶束甚至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本能地防卫,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把饶小玫推得撞到了身后洗手台,她看见那道玫红色的身影倒了下去。 门外,倪芳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但她还不能下床,只能坐在床上干喊。 饶小玫瘫坐在原地破口大骂。 饶束捂住双耳,不断地摇头,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起来,但越摇就越看不清,头好晕。 直到洗手间的门被另一个人推开。 “束束,小姑,你们……”饶唯的声音,他从外面回来了。 还没等饶束开口,地上的女人抢先哭喊:“哎哟,嘶……冤孽啊,我不知道小束这么恨姑姑,看把我推得,哎哟我这腰,本来就不好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呵呵。饶束仰起脸,不让可笑的眼泪掉下来。 她摇摇晃晃,看不见脚下的路,踉跄着,从饶唯身边挤出去。 饶唯拉她手臂,小声:“束束,你不管小姑吗?我们要把小姑送去医院吗?” 她面无表情,拂开饶唯的手,没说话,继续走。 小姑依然在洗手间里喊冤;饶唯手忙脚乱地给爸爸打电话;倪芳拄着拐杖下了床,跌跌撞撞的饶束与她撞了个正面。 可饶束头脑发晕,眼冒金星,手疼,额头疼,胸口疼。 不,她全身都疼,每一寸肌理,每一口呼吸,都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倪芳以一贯市侩的语气骂她,恶狠狠的,厌恶至极的。 她充耳不闻,错开倪芳,扶着墙壁,摸索前行。 什么东西鞭打在她腿上,清晰的响声,钝痛的感觉。 倪芳挥着拄拐,是恨极了才会有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打在饶束腿上。 “你为什么总是作孽!你不要脸,咱们全家还要脸呢。”倪芳哭了,边哭边骂边打。 饶束站着没动,双眼空洞,任那实木拐杖落在自己腿上。 她只是轻声开口:“我到底,作了什么孽?” “问得好!”倪芳哭得凄厉,仍在打着,“你晚上垫高枕头好好想想,从小到大你害了多少人!” 饶束机械地点头,“好。” 她转头,无法聚焦的眼睛朝着倪芳的方向,说:“好的,妈妈。” 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掷地无声,溅开泪花。 好想,再辩解些什么。 真的好想。 纵母爱如沙,来不及抓住,便从指间漏尽,只留下点点沙粒,嵌在纹路中,一握紧就痛。 也还是好想,再说点什么。 “妈妈。” 饶束背贴着墙,揉揉脑门,疲惫而笑。很久很久了,很久没喊过这个称呼,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称呼之一。 她说:“你知道吗?我去年重新看了《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哭了两次。” “一次是小孩生病了,那个妈妈,她一步一磕头,去庙里情愿,请求神明保佑她的孩子恢复健康。” “我觉得,下跪磕头那个动作好生熟悉呀。我想起,你们也曾让我这样做,在灵堂,下跪,磕头,一整夜,膝盖麻得像死了一样……” “第二次是电影里的妈妈跌下楼梯,变成了疯子。我看着,觉得好痛哦,真的好痛,痛死了呀。我也摔过,我也疯过,妈妈妈妈,你忘了吗……” “为什么全都反了呢?妈妈,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饶束流着泪笑,温和纯真的语气,像个小孩在问大人们一些简单的问题。 妈妈再爱我一次? 不,不需要“再”,只要爱我一次就够了。 只要一次啊,我很好哄的。真的,真的呀,妈妈。 可是为什么,电影情节放到你我身上,就全都反了呢? 跪的人是我,磕头的人是我,滚下楼梯的人是我,被逼到精神失常的人还是我…… 到底到底为什么呀? 我想不明白,我好累。 “妈妈,妈妈哎,”饶束一声声地喊,弯下腰,扶住膝盖,眼泪逆流,声音湿哑,“如果你们想把我的双腿也废掉,就朝着膝盖弯打吧。” 自暴自弃的姿态,悲凉入骨的姿态。 倪芳拄着拐杖站在过道对面,抹眼泪,皱着脸,没说话了,也没继续打了。 饶唯已经扶着小姑从洗手间走到这里了。 奇诡的沉默笼罩了这条不算宽敞的屋内短廊。 小姑饶小玫撑着自己的腰,和善开口:“饶束,你妈妈不是真想打断你的腿,只是你……” “你闭嘴,好么。”饶束转头,她受够了这女人的两副面孔。 “这孩子,唉……”饶小玫叹气,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扮得入木三分,对她说:“小姑我也只是害怕你再去打扰你堂姐的生活而已,我不就说了你两句吗?你突然推我,我也不想计较什么,都是自家人,小姑我不会计较太多的。” “……”饶束皱紧眉目,又恶心又愤怒,却只能死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缓解着,一下又一下。 多正确的理由,多宽容的亲人。 可,到底是谁打扰了谁?! 倪芳却帮附着饶小玫,二次强调道:“听见你小姑的话了吗?你堂姐已经结婚了,就别像以前那样不害臊了。” “……”饶束弯下腰干呕。 倪芳说:“女孩子跟女孩子纠缠在一次,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名义上的堂姐妹,传出去能听吗?” 饶小玫附和:“是啊,而且你堂姐现在也有自己的婚姻要经营……” “闭嘴!我让你们闭嘴!”饶束忽然大吼,压抑的情绪达到了临界点,是再也无法压抑的汹涌。 “饶束啊,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妈说话呢?唉……”小姑饶小玫痛心疾首地叹着气。 那虚伪的模样简直让饶束作呕。 她上前,抢走倪芳手里的拐杖,甩向饶小玫,吼道:“凶手!你一个凶手,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 拐杖直直地劈在了饶小玫的腰,她立刻倒向旁边的饶唯,痛呼着:“我的腰,我的腰,不行了……” 倪芳没了拐杖,想走过去也走不了,只能指着饶束痛骂。 饶束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列车撞毁的声音,轰鸣,嘈杂,山崩地裂。 墙壁,窗棂,天花板,似乎一切都融化了。连同这些人,连同她自己。 她摸索着走出短廊,穿过客厅,走向房间。 她得远离她们,去一个真正能容她活下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里?是她的小房间吗? 对了,她还有都市鱼日记没有写,今天该写点什么好呢? 远方的人啊,亲爱的姐姐,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但我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它怎么了呀?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这会让我握不住笔吧。 我听闻,当一个人在无依无靠的时候,会把不一定很亲近的人当成自己唯一的依靠。 姐,你会原谅我吗?姐,我什么都没有了,或许只剩下你了。 从廊道到房间,距离竟遥远得可怕。 遥远到,她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间门,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爸爸不知何时回来了,怒气冲冲,抓住饶束的手臂。 她抬起头,麻木地,软糯地,喊了一声:“爸。” “啪!” 这是一位父亲给女儿的回应。 响亮的耳光。 饶束被这个耳光扇得脑袋一偏,耳鸣剧烈,脸颊剧痛。 轰隆隆的,列车彻底撞翻了。 列车上的孤单小孩倒在血泊中,最终横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处。 世界灰暗,光影倒退。 她僵硬着,用舌头舔了舔口腔内部,吐出一大口血水。 她盯着那滩鲜艳的血水看,唇角带血,眼泪再度汹涌。 “养你这么大,白养了。” 饶权扔下这句话,大踏步走去内屋的廊道。 多大的养育之恩,多温暖的一个家。 那么,谁来告诉我该怎么还? 让我还掉吧,早点还掉吧。 然后,各自,过自己的人生。 假如,我还能活下去的话…… 意识终结在这模糊的请求中,在无人看见的大厅里,饶束顺着墙壁滑下去,倒在那滩血水中。 3 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做这样一个梦. 我梦见,大雪飘摇,我的亲生母亲抱着我,我的亲生父亲走在旁边。 他们准备抛弃我,准备把我的人生交给孤儿院或者好心的路人去安排。 寒风萧瑟,雪花落在我的小脸蛋,我不觉得冷,反而朝着两个大人咯咯笑。 亲生父母听见我的笑,他们忽然发现,这小孩真好养呀,一点都不怕冷,那么,是不是不一定要抛弃她呀? 然后奇迹和转折就发生了。 他们转了身,往回走。他们决定不抛弃我了。 …… 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啊。 我每次都是笑着醒来的。 我努力不怕冷,我努力做一个最乖最懂事的好孩子,受所有人喜欢的好孩子。 这样,是不是,就真的,不会被随意抛弃了? 第66章 病中注 1 一块海绵。 人在上面怎么蹦都不会疼的海绵。 初中转到新学校时, 班主任在班会课上把她叫起来, 问:“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她笑, “老师,提出这个问题之前, 你得先问一下我是否有座右铭这种玩意。” 班主任无奈, “好吧,张同学,你有座右铭吗?” “没有。”她想了想, 又及时扭转话题方向:“如果非要有, 我会说出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 只要愿挤, 总还是有的。” 班主任满意了,对全班学生说:“都好好听听哈, 这就是优秀学生的积极思想,这样的人是不会抱怨没有时间顾好学业的。大家都要向张同学认真学习。” 她无语地笑, 默默地吐槽这间学校,当真淳朴得不像话, 从老师到学生,无不散发着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气质。 对,张同学就是那传说中的大观园。 很多年过去了,张同学不再只是一个张同学,她也果然应验了当年的那句座右铭。 对她来说, 时间, 永远都够, 只要她想做某些事,便一定能从各种诡异的时间缝隙中做完那些事情。 诡异到,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把哪些事情做完了。 一个她不够,就两个;两个她还不够,也可以有第三个。 好的,坏的,强的,弱的,正的,邪的,柔善的,阴狠的,概不计较的,睚眦必报的,温和细腻的,意气风发的,不断逃避的,杀伐决断的,是女生,是男生,是大人,是小孩,在夜里,在白日,那么那么多个身影,大风吹跑了哪一个? 海水吞噬了阳光,一大群鲨鱼分赃了她的记忆。 她跪在耶稣面前,折断十字架,跌入一片白茫茫。 海绵被挤到极限会怎样? 所有时光都会被上帝回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是这样吗? 那么,极限,什么时候会来临? 如果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他还没找到她。 如果不是现在,那她又该怎么办?如果这都不是极限的话…… 2 “喂?喂?阿束?” “……” “束束,你在听吗?” “……” “我是大胡子,是饶儒,你听得见吗?” “……嗯。” “你睡了?” “……嗯?” “没什么,我只是听我妈说你又跟小姑碰面了。”手机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问:“没跟堂姐碰上吧?是不是春节放假期间她去找你了?她丈夫也一起去了吗?为难你了吗?” “……” 饶儒问了一连串问题,霎那间,很多混乱的画面也开始无序地倒带,她微张了口,发呆。 医院,复检,电梯,地狱变,飞机,蓝天白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擦手指,打碎的玻璃杯,苍白的病房,u盘,死亡的颜色,谁跟谁开着玩笑说自己是红颜祸水?谁又说谁会永远陪着谁? “阿束!”讲电话的人一直没听见她的声音,忽而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声,“你还在听吗?” 她眨眼,哑声,“嗯。” “饶娜去找你了是吗?她什么时候去的?你现在在哪?”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被漩涡不断卷着走,一切都错乱了。 她握着手机,压抑地哭,“……我不知道,堂哥,我要睡觉了,我要睡了,我好困。” 结束通话,陷入死寂。 手机屏幕透出来的光亮照在床上,小小一方,远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 抓着手机,贴在脸颊上,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饶束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闷热,黑暗,血腥,酸痛,麻痹。 是快窒息了的夜晚,各种感觉缓缓恢复,快速向她袭来。 她试图缩了缩腿,却发现已经无法再缩紧了——她原本就以一种婴儿般的姿势蜷缩在这里,不知道蜷缩了多久。 手机时间显示2017年2月11日,凌晨两点二十八分。 饶束慢腾腾地翻身,仰面,望不见天花板,房间里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一丝丝夜光都透不进来。 脑海里,一半空白,一半混乱。 她睁大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泛白。 天亮之后,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坐在床沿,光着脚踩着地面,继续发呆。 生命的复杂性到了她这里,只剩下一种死一样的平静。 大脑中的空白占了上风,一点点侵蚀掉其他的色彩。 空白宛如大雾弥漫,在她身上铺陈开来。 房门被人打开的时候,她还是这样坐着,双眼空洞,神情茫然。 进来的人是饶权,他松了口气,走到她面前,说:“早餐做好了,快去刷牙洗脸。” 饶束恍若未闻,瞳孔里倒映出对面的白色墙壁。她的双手放在腿上,掌心向上。 左手手掌有一块淡淡的淤青,从白皙的肤色中凸显出来。显眼,刺眼,扎眼。 饶权叹气,拉她的手臂,想牵她起来。 饶束却猛地推开了他,面无表情地,动作凶狠地,抗拒着任何人的接触。 “你自己想想,爸爸是故意打你的吗?”饶权用颇有些苦口婆心的语气说,“让你在家里照顾妈妈,你看你反过来把家里闹成什么样了?” “再说,你上次在医院不也对爸爸动手了吗?”他说着,再次伸手去牵她,竟有点哄人的意味了,“快,听话,去吃饭,四五餐没吃东西了,你想饿死在这里吗?快起来吧。” 她坐着,用仅存的力气甩开他的手,一脸漠然,脸庞倔强。 只是,那苍白侧脸上的红肿指印,是如此地不容忽视,无声控诉着一场暴力。 饶权讪讪然,可能是气消了,也可能是怕她真的死在房间里,所以他的态度也恢复为一个像模像样的父亲了。 “总之快出来吃早餐,不然胃又要痛了。”饶权留下这句话,出去了,房门没给她关上。 饶束木然地转头,看着那扇没被关上的房门,久久地,眼里渐渐涌上某种撕裂的疼痛。 为什么不关门? 为什么打开了她的门又不帮她关上! 风会刮进来,嘈杂声会涌进来,关门很重要的。 为什么大人们都不记得关门?! 饶束突然感到很愤怒,起身,“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然后反锁。 外面又传来倪芳的怨骂声,但听在她耳里都已经没关系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是饶唯的声音,他先是无奈地“喂”了一声,拖长了音调,那样的不情愿,是被父母吩咐来的。 “束束,你要吃午饭吗?”他叩着门,问,“有鱼哦,还有你爱吃的番茄,还有很多青菜,也有很多水果,可以做你的水果沙拉……” 饶束没吭声,目光落在墙角里的那双居家拖鞋上。 一双普通平常的居家拖鞋,却牵动了她某根短路已久的神经。 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很多画面,那些……天真美好却反讽到能让心脏流出血的东西。 玻璃酒瓶碎了满地,水果刀划破手臂,拖鞋砸在胸前,恶魔带不走天使,天使把恶魔推下了楼梯…… 画面终结在她抬眸望着楼梯口那些人的一幕。 她想起来了。她们都在,么么也在。他小小的身影越发在回忆里凸显出来。 太令人诧异了。 人们给予另一个人的伤害竟然可以达到一种令受害者选择性忘却的程度。 多么不可思议。 怎会如此可怕? 饶束捂住胸口,只觉得喉间腥甜,胃里翻江倒海。 好一阵干呕,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自从晕倒之后,她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天两夜了,没吃东西,滴水未进。 耳鸣重新出现,像是电流从双耳贯穿而过的声音,全世界都陷入了断点时代。 她在耳鸣声中用尽余力,把书桌挪到门背后,死死地抵住门,不让它有一点点被破开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努力冷静、平静,或者说,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到一个正常人所该有的清晰思维,这样她才可以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饶束弯下腰,扶住膝盖,试图找回自己的理智。 可是好难,太难了,怎么这么难? 眼泪又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胸口好闷,脑袋好乱,全身疲惫。 双手颤抖的她。 摇摇欲坠的她。 意识不清的她。 孤立无援的她。 没有张修的……饶束。 该怎么办? 3 2017年2月15日,天刚灰蒙微亮。 饶束背了个双肩背包离开了父母家,谁都没告诉。 背包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一本用油纸裹了三层的日记本。 连夜整理自己的房间时,她发现了很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在手机上买飞机票时,也发现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宝都没零钱了。 她认定了自己是个穷光蛋,买不起飞机票了,只能用钱包里几百块现金买汽车票。却仿佛看不见自己背包夹层里的那几张银行·卡一样。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而她大部分时间都浑浑噩噩,沿着大街一直走。 “有……不会让人晕车的车型吗?”饶束站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问。 售票员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没有。都是大巴车。” 她皱着眉想了想,售票员又好心地建议她去旁边的便利店买晕车贴。 饶束却立刻买了一张五分钟后即将启程的长途汽车票。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她没买晕车贴,直接上了车。 吐了一路,虚脱,昏沉,走出深圳福田汽车站时,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 直到这时,饶束才给姐姐饶璐打电话。 “姐,我到深圳了,你的住址变了吗?” 饶璐惊讶,“怎么没提前跟我说?一个人来的吗?” “嗯,现在说也不迟。” “学校不是开学了吗?” “推迟几天去也可以。” “好。”饶璐让她打车去她住的地方,“到了之后呢,你就先在那附近找间咖啡店坐着,等我们回来,我跟你姐夫都六点才下班。” 饶束张了张口,好一会儿过去,才小声问:“我可以不自己打车去吗?我在车站等你。” 显然这是一个令人无法理解的请求。 饶璐果然不解:“哈?!不方便打车还是怎么了?” “不是……”她皱紧眉,看着车站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行人,忽然感觉自己,渺小,痛苦,迷茫,恐惧,无助。 最后她握紧手机,执拗道:“就,你们来接我,成吗?姐……” “……好吧。”姐姐妥协,“那你在那儿等着,我们可能要晚点才能赶过去。” 饶束“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饶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前些天在饶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发现她已经一脚踏进深渊了。 她病得不太清醒,却无人察觉她不清醒,连她自己也还没察觉。 她把双肩背包卸下来,从里面拿出都市鱼日记本。 纤细的手指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空白页,这一页,右上角的那条都市鱼驮着一座房子,游向一片白茫茫的城市。 旁白印刷体话语写着一句——「下一步,我们游向何方,又相见何时……」 饶束盯着这最后一页看了许久,从背包里摸出一支笔。 镜头拉远,落日余晖下的汽车站。 透过玻璃窗,大厅长椅上的少女背对着余晖。 她怀抱着背包,低着头,安静又认真地在日记本上写字。 周围人来人往,乘客离开了一批又新来一批,天色渐晚。 只有她一直坐在那里,一切喧嚣声都淡化为背景。 第67章 病中注 1 三色冰淇淋。 一盒即将过期的三色冰淇淋。 饶璐两夫妻见到饶束的时候,她正站在车站大厅的玻璃窗前, 背对着行人, 背着大大的黑色背包, 塞着白色耳机, 左手贴在玻璃上,指尖泛出苍白,不知道在看什么。 饶璐喊她的时候, 她也恍若未闻,并没转身,瘦削的肩线刻画出孑然的意味。 饶璐叹气,想她兴许是又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了。她总是不怕把自己的耳膜折腾坏, 常年用超出常人的音量听音乐。 姐夫伸手轻轻扯了扯饶束的耳机线,她的反应却登时把两夫妻吓坏了。 因为这姑娘被他的动作吓得猛地往前躲闪,脑门直接撞在玻璃上, 发出相当清脆响亮的一声。 饶束愣了片刻后,拽下耳机, 转身, 见是他俩,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什么胆子?随便一吓就懵了, 天生被人掳走的命啊。”饶璐开着玩笑说。 姐夫也憨厚地笑了笑, “对不起啊饶束,把你吓着了。” “没事没事, ”饶束连连摆手, 又抬手摸了摸额角, 小声说,“不过还真是挺疼的。” 她与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非常清新,对姐夫是客气、疏离和尊重并存,对姐姐是依赖、亲密和心酸皆有。而姐夫又是个妻管严,特别爱护且害怕饶璐。 于是每当他们三个人凑到一块,总是饶束和姐姐手挽手一起走在前面,姐夫独自拎着一大堆东西走在后面。 今天也不例外。 姐姐饶璐让姐夫拿着她们的东西先回去做晚饭,她则带着饶束去附近的商场买日常用品去了。 商场用品区。 饶璐推着购物车,饶束走在旁边,边往购物车里扔商品,边笑着说:“姐,我的零花钱可能不足以让我自己付款了,你看……” “……”姐姐无语望天,赶紧制止了她那无所顾忌的手,“那你还专挑最贵的?!” “价格区分准则嘛,这是最省时间的方法。” “我跟你姐夫可都是月光族,你可别给我们省时间了,还是给我们省钱吧。”饶璐把购物车里的商品一一放回去,再重新帮她挑了价格合理的,“等我们有钱了,再给你买最好的。现阶段我们真是负担不起你这小土豪的消费习惯。” 阴差阳错的,饶束从小到大的用品的确都走轻奢路线,导致她买东西基本不会在意价格。但这也仅限于在她亲近的几个人面前。 饶束嬉皮笑脸,“说得好像我以后还不起一样。”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还是先顾好眼前吧。” 两人边买边闲聊,排着队结账。 走到收银台附近时,边上摆放了两个很大的冰箱。 饶束一直盯着那冰箱看,眼睛简直要黏在那上面了。全身都散发着“呜呜呜我要吃冰淇淋”的气息…… 姐姐好笑,“你自己吃吧,我生理期。” 饶束欣然,扒拉开冰箱门就埋头开始挑选,但是她们的运气太差了。 这俩冰箱里的冰淇淋为什么只有一种?汗,还全都是即将过期的某某牌三色冰淇淋。 “一看就不太好吃……”她小声嘀咕。 “将就将就吧,这里只有这两个冰箱。”姐姐说。 十分钟后,饶束捧着一盒“一看就不太好吃”的冰淇淋,挖得津津有味。还礼貌性地问饶璐要不要吃。 饶璐提着购物袋,问:“不是有洁癖吗?我吃了你还敢吃?” 某人立刻从身后变出另一个木勺,眉开眼笑,“我有先见之明。就料定了你一定会馋嘴,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得像个大人一样,啧,唉,还生理期呢。” “你可闭嘴吧!”饶璐好笑又好气,被看穿了。 嘴里含着自己的木勺,饶束拆开另一个木勺,加快脚步走到饶璐面前,转身,挡住了她。 “干嘛?”饶璐两手都拿了东西,有点疲惫。 饶束比姐姐高,而且不止高一点点。她含着勺子笑,低眉,挖了一勺,巧克力色的,送到姐姐唇边,抬抬下巴,示意她张嘴。 姐姐表情嫌弃,却还是吃了那勺冰淇淋。 饶束拿下自己口中的木勺,笑眯眯,“这个巧克力味的好吃吗?再给你尝尝牛奶味的。” 等姐姐尝完牛奶味的,她又挖了一勺粉红色的送过去。 “行了行了,我不能吃了,吃多了真的会生理痛。”饶璐说着,还总结了一句:“粉色的最好吃。” “是吗?”饶束回到她旁边,低着头继续挖,“我倒觉得巧克力味的最好吃。” “这冰淇淋多少钱来着?” “五元人民币,”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挖着,漫不经心地随着饶璐的脚步走,开启滔滔不绝的说话模式,“这么便宜,没想到还挺好吃的,嗯……要是有抹茶味的就好了,把这个牛奶味的剔除掉,换上抹茶味,那么这些三色冰淇淋就不至于滞销了吧,广大消费者肯定钟爱抹茶味超过牛奶味。至于这个粉红色,这是什么味?草莓吗?姐你觉得是不是草莓?” 没人回答她。饶束抬头,前边早已没有了饶璐的身影。 夜晚刚降临不久,商场里顾客鼎盛,人流密度大,放眼望去全都是人。 她站在这陌生人流当中,“姐”字没有喊出口,突然恐慌,不,更多的是恐惧。 好多人,太多了,前后左右,每一张脸都是她没见过的。 脑中,蓦地空白了。 大片大片的空白霸道地占领了她的脑海。 她被定格在这里,眼里光采流逝。 人来人往,世界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只有她凝固于此。 纤白十指捧着的三色冰淇淋在融化,她维持着站姿,动弹不得。 她望着某个方向,空洞,无神,静止。 上帝悄悄伸出手,按下了她的暂停键。 “吧嗒”一声,心跳停止。 生命只剩下一条平线,心脏停跳的警报声无限蔓延。 2 后来,几个月过去了的那种后来。 饶璐跟饶束讲电话,谈起那次商场走散事件,饶璐仍旧感到不可思议。 她说:“你知道吗?我压根没想过要去你当时所在的那个位置找你,因为我大概估摸着,我们就是在那附近走散的。束束,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停在原地。” 饶束对着电话一通狂笑,“是呀是呀,我也没想过我会停在原地。” 笑完,她半是自嘲半是自恋地说:“可能是怕乱跑的话会被别人拐走吧,毕竟我这么帅的人。” “算了吧,我看还是因为你路痴不认路吧。” “痴线啦,都怪商场太大了好吧,”她补充道,“我在学校里就从来不会迷路……” “要是在大学校园里你都能迷路,那你这书也别念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饶璐在电话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 事实上,2月15日那天晚上在商场,饶束不记得后边发生了什么。 她只记得美味的三色冰淇淋,记得姐夫做了清蒸鱼,记得当晚入睡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三分。 姐姐在入睡前问她,当时傻站在商场里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 饶束呵呵笑,嘴上敷衍,可能是想着该不该倒回去再买一盒冰淇淋。嗯。 3 深夜,寒风凛冽。 深圳宝安国际机场。 于尽开着车窗,坐在驾驶座上,边缓缓开着车,边留意着机场外的人。 直到少年的高挑身影进入他的视线范围,他才停下车子。 “大爷啊,你不冷么?”于尽把胳膊搁在车窗边框上,朝着那个连大衣都没穿的人啧啧称奇,“快上车吧。” 后座的车门被打开,只套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的人坐上去了,车门又被关上了。 于尽又问:“你的行李呢?一点行李都没有?” “没。” “不是……”于尽从车内后视镜瞄了他一眼,“你好歹也围条围巾吧,手套也不戴的?上次听吴文说你那手不能冻着的。” “你废话真多,快开车,送我回酒店。” “我这不是怕某人被冷死吗?” 后座的人抬脚,踹了一下驾驶座,“我永远不会被冷死,只会被你吵死。” “……”于尽真想把这人扔下车,他发动引擎,握着方向盘,安静地开了一会儿车。 但没过几分钟,他又忍不住了,“张,你学校好像开学了吧?” 后座的人轻声哼笑,“别说得好像你没逃过课一样。” “明天开完会,要我陪你一起在那公司转转吗?” “我竟然觉得你这个提议很不错。” “那是。”于尽笑了笑,顺口问:“张,你这次要在深圳停留几天?” “三天。” 4 三天后,饶璐送饶束去高铁站。 出于担心,饶璐第四遍对着她耳提面命道:“束束,你真的不能老在夜里跑出去玩了,一个人在学校更要注意点,你听进去没有?” 饶束也第四次无奈道:“我真的没有在晚上跑出去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总是不信?” “你就狡辩吧你,梦游也不可能自个儿走到酒店之类的地方去吧。人前台会让你进去么?” 饶束抿唇,不想再说话,她很后悔把这几天发生在她身上的诡异事情告诉姐姐。 三天以来,她在不同的地方醒来过。 有时是睡觉醒来,在酒店套房的床上;有时是发呆醒来,正乘着车。 昨天晚上更奇怪,是在一个酒吧突然惊醒,还有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在摸她的手背,她当时只觉得诧异和愤怒,扬手给那男人泼了杯酒,立刻跑了出来。 出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个gay吧。 等她回去的时候,饶璐已经找她找疯了,因为她没有带手机走。 “这些事我不会跟爸妈说,但是束束,你真的觉得自己做对了吗?”到站后,饶璐严肃地问她。 饶束皱眉,别开脸,“随便你吧。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姐姐叹气,“你小时候最早慧,总说青春不等于堕落,我也希望你真的能践行。” 她心中阴郁,没说话。 饶璐拍了拍她的手臂,“你知道吧,我总觉得你是家族的同辈人中最优秀的一个。不肯复读没关系,都已经这样了,就继续在这个情况下努力,你这么聪明,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 姐姐还是这个姐姐,最喜欢语重心长地跟她促膝长谈的姐姐。 饶束眨眨眼,想再说点什么,高铁广播提示已经响起来了,她依然抿着唇。 饶璐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样,想起什么,又问她:“对了,我大前天让你给爸妈回个电话,你是不是没回?今天早上妈妈又打电话来问我了。” “问你什么?”她攥紧羽绒服外套的下摆。 “呃……”饶璐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她说你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箱子和书籍,要是没用的话,她就给你送到废品回收站了。妈妈说很占空间,不重要的就可以扔了,所以你那……” 饶束只感到手脚迅速冰凉,快要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她把头一低再低,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饶璐又再说了几句,让她快去检票进站。 她机械地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住。 再抬眸时,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高铁站了。 他微眯了眼,环顾四周,然后折回,走向高铁站出口。 饶璐前脚打车离开,他后脚就走出了高铁站。 第68章 罗门生 1 飞机在广州白云机场降落。 乘车回员村山顶的小区时,张修从这个陌生的黑色背包里找出了很多神奇的物品, 连女性生理用品都有… 回到家后, 他随手把黑色背包放在储物间的角落, 只拿走了夹层里的几张银行·卡和钥匙。 春寒未退, 天气阴冷。 他站在洗手台前洗手,十指隐隐犯疼,是热水也缓和不了的一种疼。 这样的疼, 与待在监狱里相比,哪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用纯白色毛巾擦干了双手,侧首,对着半身镜戴上耳钉。边戴边思考。 桃花眼的眼尾微微上扬, 捏着耳钉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无法控制地抖。 他蹙眉,暂时放弃了戴耳钉, 双手撑在洗手台边沿,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显而易见的, 在监狱里待五年, 远没有双手终生落下病根那么痛苦。对,就是这样, 无可辩驳。 这一瞬间, 张修忽而发现自己还是太良善太理智了。 对于那些施予他痛楚的人,仅让他们家破人亡怎么够? 无论是蹲监狱、破产, 还是婚姻破裂、妻离子散, 一定都比不上他一人所承受的那些超负荷的伤害。 对, 当然如此,不然还要怎样衡量? 对待敌人,除了阴冷的恨意,他的确不能再拥有其他伟大的宽容之意。 他偏头,重新戴耳钉,手指稍微一用力,多棱面的耳钉就稳稳地缀在他左耳耳垂上了。 他翘着唇角对自己笑了一下。 傍晚时分出门,去附近的餐厅用晚餐,他点了罗宋汤和鱼片,独自坐在独间里挑番茄。 他垂着眼眸,心境平和,一贯理智无双的大脑却似乎在某些瞬间感到失落。 是一种捉不到自身记忆的失落。 也是一种时间下落不明的失落。 这种细微的诡异感觉被他悄悄收藏在内心某个角落,留意着,观察着,凝视着,反复琢磨着。 他似乎总是如此,一出现不对劲,必须得自己提前弄明白一切,否则就不让自己好过,必定会时时刻刻思考着那细微的不对劲。 比如… 比如什么? 手上动作顿住,张修盯着面前的鱼片,桃花眼轻眨。 他刚刚想的是什么? 好像有某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远去了。 忽而,全盘忘却了。 他抿抿唇,很快收拾好这种感官和记忆双双断层的错乱感。但晚餐却是没胃口再吃了。 离开餐厅,散着步回家。 接到吴文的来电时,张修正经过一个有些昏暗的行人斜坡。 “喂?”吴文罕见的用了这种方式开场。 他挑挑眉,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收在裤兜里,没有立刻回话。 吴文又在那边说:“饶……咳……饶束,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你,咳,回广州了吗?” “???”张修忍笑,“是不是一定要我提醒你,你才能发现自己打错电话了?” “什么?”吴文问出这句话,没一会儿,立刻把电话给挂了。 “……”张修真想踹他一脚,还敢先挂他电话? 一分钟没过,吴文的电话又拨过来了。 等他一接通,吴文就立即问:“张吗?” “不,我是你大爷。” “哦,是张。我刚刚没打错电话,只是……口误……”信号那端沉默片刻,吴文竟然难得地以严肃的口吻说话:“张,你听过‘饶束’这个名字吗?” 他笑,“我想,但凡会点中文的人都听过‘饶恕’这个动词。”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动词……我是说,一个人名,饶恕的饶,束缚的束。” “没。” “哦。”吴文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兀自解释道:“没什么,我就是,只是查字典时发现了一个好名字。我准备养一只宠物,所以在找名字。” 张修抿唇浅笑,过了十来秒后才说:“别等着我说话了,我不会对此发表意见。” “哦,行吧。”吴文讪笑,“那你……现在是在广州吗?” “嗯,今天刚回。” “住家里吗?” “不然,睡天桥吗?” “也行啊,你又不是没睡过。” “不如你闭嘴吧。” 吴文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那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结束了苦力生涯,就去广州找你。” “找我做什么?” “我操?我们不是哥们?” 张修耸肩,表情无谓,“你还真有自信。” 吴文炸毛,“我操?难道这全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他轻声笑,缓缓开口,“吴文,我看见了一块相当奇特的广告牌。” “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一块广告牌。”张修稍抬着下巴,望着斜坡上的那块灯光暗淡的大型广告牌,说:“广州夜晚七点,我站在街上的某一道斜坡之下,看见斜坡上挂着一块奇特的广告牌,上面的人像是男生,又像是女生,表情像是欢笑,又像是惊恐。而它的广告内容令人无法辨认。我被这种诡异的感觉触动了。” 吴文第三次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地说:“张,这段话,你去年就跟我说过了。” “嗯?” “去年,你就跟我提过这个奇特的广告牌了。” “有吗?” “咳咳……”吴文虚咳两声,“你那时从学校上完晚课回去,在路上跟我讲电话,说过这个的。你不记得了?” 张修不以为然,垂眸一笑,离开了原地,边走边说:“吴文,你也挺能诌了啊。” “……”吴文叹气,“行吧,我诌的。” “无聊。” “也……行吧,我无聊。”吴文硬生生给认下了,最后问他:“你跟那,那位心理医生,还有联系吗?” “没。我为什么要跟她联系?” “有空的时候,你可以……跟她聊聊天啊,像朋友那样也可以啊。”吴文今晚说话停顿得格外多。 张修没什么耐心,直接用他自己说过的话堵他:“你上次不是说那位心理医生很蠢么?” “我……”吴文没法反驳,“那算了吧,总之你一定照顾好自己。” “啧,吴文你真是越来越娘了,啰嗦。”他说完,立刻结束了通话。 想象着吴文在电话那头被气到黑脸的表情,张修莫名地感觉好笑。 他吹了两声轻快的口哨,脚步也轻快,顺着街道一直走回小区。 2 清晨醒来,熹光刺破视网膜的睡眠保护伞。 是的,仅仅是熹微的晨光都能把她刺激醒。 饶束翻身,揉揉眼皮,尔后下床,光着脚走到落地窗前,拉上窗帘。 怎么昨晚又忘记拉窗帘了? 她边困惑着,边回到床上,抱着小闹钟睡回笼觉。 一直睡到九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洗漱,跳过了早餐,整理了一番,就出门去学校了。 累。 非常累。 莫名其妙的累。 那种,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让她感到迫不得已必须要生活下去的感觉,又笼罩了她。 走在初春上午的大街上,脚步机械,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活着。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饶束撑着遮阳伞,没拿课本,只带了手机耳机和钥匙。 即便如此轻装上阵,浑身还是充满倦怠。 手脚冰凉,一颗心也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呼吸,这种感觉循环不断地出现,没有尽头。 她甚至想在大街上蹲下来,蜷缩成一团再也无法展平的纸。 太难过了。 不由分说却又放肆袭来的难过,几乎让她在阳光下丧失了呼吸。 2017年,本科第二学期在她抑郁时期拉开帷幕。 第69章 罗门生 1 高级财务会计课。 女教授在讲台上挥洒着人民教师的汗水,整个课室里的学习氛围也比其他课堂更为浓厚。 卡其色大衣, 浅灰淡纹围巾, 饶束依然坐在第一排, 最靠近讲台讲桌的那个位置。 她总是挑这种位置来坐, 以至于全班同学都对她深感佩服, 因为这种位置是无法光明正大睡觉或者玩手机的。 当然, 下课之后, 也总是有女生调侃她:“饶束, 我每次看投影仪时都能看见你的一头黑发,占了半个屏幕。” 每当这种时候,饶束就会笑笑,“大饱眼福吧?” 女同学们则会说:“不管了,反正高财期末考就靠你了,因为你挡住了我们渴望知识的目光。” 她略低了头,浅笑, 塞上耳机,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 独自沿着校园小道走,与人群越离越远。 嘴角的笑凝固在春天的明媚里, 是一动也不肯动的静物死灰。 只等一阵冷风吹来,把这堆灰吹散在天地间。 如此, 她便也可毫不费劲地消失在人间。 这个校园里有很多老树, 即使是天气寒冷的初春, 依然有大片大片的树荫遮住了古老的校园道路。 饶束停下脚步, 切歌了。 a whisper in the noise的主唱在歌曲 all my 里梦呓般低声唱着: 「all could never set me free/ i am so tired i can not sleep」 「all my feelings gr□□ity is spinning in the world over me」 「falling into masses in the two/ there is the matter 第70章 罗门生 1 操。真痛。 夜色浓厚,城市繁华, 广州市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张修把卡其色大衣铺在人行道旁边的公共长椅上, 他坐在上面, 拽下脖颈间的围巾, 用围巾擦手。 没有纸巾了, 手有点脏, 只能牺牲这条围巾。 况且, 这浅灰淡纹的围巾, 并不是他平日里喜欢的颜色和风格。今天怎么戴了这样一条围巾出门? 擦完了手,围巾被他扔在旁边,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物件。 似乎从来不曾温暖过谁的脖颈那样,似乎从来不曾染上谁的体香那样。 也似乎,从来不曾被谁的眼泪沾湿那样。 长腿伸展,张修坐在长椅上略弯了腰,左手轻轻捂在胃部, 那正绞痛无比的位置。 还有口腔与嘴唇,气味令他难以忍受, 麻辣感令他蹙紧眉头。 但最痛的还是胃,痛到他脸色发白, 一呼一吸之间都牵扯着胃部的痛觉神经,他几乎无法站起来继续走路。 他已经记不起以前陪他去医院做胃切除手术的有谁了, 只记得躺在手术台上坦然地接受一个注定不完美的自己的悲凉感。 一种深入骨骼的悲凉, 奠定了他人生的基调之一, 贯穿了他生命的方方面面。 腕表显示时间为晚上九点五十分, 张修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这条街道如此陌生。 行人不少,车辆却稀疏,很难打到车。 他方向感不好,即便在广州生活了将近两年,也还是只认得天河员村山顶那一块的路。 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皮夹、钥匙、手机和耳机,他站起身,塞上耳机,舍弃了大衣和围巾,往路口走去。 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列表正播放到 emilia de poret 的 pick me up. 一首…他目前无法带代入自己的感情却又莫名被牵动了内心的歌曲。 「you know it cuts deap like a knife」 「and god knows how much i tried」 「and now my hearts gones cold」 「and the one who brings it back, is you/ and i just wanna be with you tonight」 「so pick me up/ take me out/ turn it on, yeah」 「pick me up/ take me out/ turn it on, yeah」 「and now my hearts gone cold」 「and the one who brings it back, is you」 「so pick me up」 「are you ever gonna do that」 「are you ever gonna do that」… 这不是他平日里偏爱的音乐曲风,如此充满期盼和强烈渴求的歌词,如此生机蓬勃却又勉力支撑的曲调,多像一个悬在万丈高崖边上的求救者。 换做是他,被悬在悬崖边上,绝不会发出任何的求救声。 他会靠着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他必将缄默到底,一言不发,奋力往上爬,直到立于山巅,俯视万丈悬崖。 但即便这是一首渴望得到救赎的歌曲,也不可否认pick me up 里还包含着某种倔强,不肯放弃也不肯向困境低头的倔强。 或许要到彻底筋疲力尽的那一刻,求救者才会在死亡之时放弃挣扎。 坠落刹那才会对这世界死心,死亡刹那才有资格放弃自己。如此一种难以被摧毁的倔强。 似曾相识。但他想不起这是属于谁的倔强。 张修没有立即切歌,听完了整首,才摘下耳机。 胃痛的时候,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但他不能停在原地等待什么。 等不到的。 人们总是等不到当下最需要的帮助。 关键时刻,所有人都是毫无帮助的。 他走进路口的一间小超市,出来时拎着一瓶漱口水。 他站在街边用完了一整瓶漱口水,依然觉得口腔里的各种葱蒜气味宛如毒·气,唇也还是麻得很。 他问了店员,附近最近的药店该怎么走。店员指了方向给他,隔壁街就有一间大型连锁药店。 “谢谢。”他笑了一下,双手交叉,掌心在黑色高领毛衣的衣袖上轻轻摩擦。 还是觉得冷,渗入指骨的阴冷。 张修重新塞上耳机,两手收进了黑色休闲裤里,朝着店员说的地方走去。 他得去买胃药,这种疼痛程度是很难撑到回家的。他很清楚。 乐队组合 hollywood undead 在耳机里喊着 fuck the world,这的确能让他感到自己此时此刻正在跟全世界对着干。 「i was an outcast/ i am hea·vens mistake」 「so now i am standing at the foot of the fiery gates」 「and i turned the invitation/ so i am already te」 「but i wanna watch it burn/ so the devil can wait」 「i wanna fuck the world」 「i am gonna make it hurt」 「i will stand here all alone」 「i am gonna watch it burn」… 2 “嘿,你在天桥上坐到天亮也不会有人来给你买药的。” “是么?为什么?” “因为你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求助过。人们听不见你的疼痛。” “所以我宁愿在天桥上坐到天亮。” “万一你痛得受不了呢?” “不会有那样的时刻,我向来能承受一切。” “可假如就是有那样的一个瞬间呢?假如在那个瞬间里,你真的撑不下去了…… ” “那我会跳下天桥。” “你太极端了……” “是你太笨了。任何求助都意味着一场交换,本质都是一次冒险,且掌控结果的一定是被求助者而不是求助者。与其把伤害我的机会交予别人,我倒更愿意留给我自己。” “不,我不笨,我只是对什么东西还保有希望……” 伸手,浅灰色的休闲上衣衣袖从被子里露出来,在黑暗中移向床外,轻轻一声“啪”,橘黄色的壁灯床头灯忽然亮起来了。 喘气略急,张修半坐起身,指尖探入碎发下,摸到了自己的额头,有细细的汗渗出来。 回来路上和入睡前都吃了药,但还是在半夜被疼醒。 他掀开被子下床,去吧台倒了水,又在壁橱里找出药,干吞了几颗,才端起五角透明玻璃杯喝了两口温白开水。 正是午夜两点,本就静悄悄的房子,显得更加没有烟火气。 只有他一个人伫立在晕黄的灯光下,等待着胃部的疼痛缓和下来。 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孤独。 梦里那个清脆的声音消散在黑暗里,再也寻不回来。 在洗手间洗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小丑利用精神病医师哈莉的画面。 《x特遣队》里,变态且聪明的小丑不需要爱也不会爱,却把哈莉变成了一个为爱疯狂的女人。 他问她:“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我愿意。 ” “不,不,不。那太简单了。你愿意为我而活吗?” 旋上自来水开关,张修抬眸看镜子。 他总是能把自己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也能把别人的外貌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梦里那个人的容貌。 为谁而死吗?太简单了。 能为谁努力活下去,才是最难的。 对于某一类人而言,确实如此。 可那个心心念念着想死的人,又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也存在着一个这样的人? 一个深爱着小丑的小丑女。 一个愿意为了他而活下去的人。 但那是谁? 到底是谁? 3 周六,广州番禺区,下午。 私人会所的包厢里,张修又机缘巧合地碰到了范初影,他的眼眸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 范初影还是那个范初影,一看到张就目不转睛的范初影。 有那么一刻,张修还鬼使神差地暗自怀疑:操,属于他的小丑女哈莉不会是范初影这玩意儿吧? 操,他不接受。 也并非性取向限制了他的情感,而是实在难以接受这么个人。 原因之一是范初影总体比他更强势,张修向来不愿意在感情里担当一个弱势的角色。 包厢里总共就那么几个人,都是平日里玩得比较好的,彼此之间的关系虽然还没达到很铁的程度,但也绝对是可以在闲暇时间约出来聚一聚的表面朋友了。 他平时很少跟这一类表面朋友聚在一起,但最近几天,每当他独处,心里总有一种茫然感。 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清除了,内心空出来一块,怎么也填不满。 家里很多地方都存在着另一个人的痕迹,一把天蓝色的遮阳伞、一本他没看过也没买过的伦理学书籍、一个他从来没用过的小闹钟、几套女性化的条纹卡通睡衣、几罐他从来不会碰的蒜香粉和辣椒酱和火锅调料…… 起初他以为家里被陌生人侵入过,但渐渐的,他发现了越来越多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 与其说是被人入侵过,倒更像是被人租住过… 每次他下定决心要把那些东西全部处理掉,却又在最后一刻停手。没有缘由的,就是不舍得。实在怪异得很。 然而,就在昨天,张修终于把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堆在墙角,让家政阿姨带走了。 陌生又诡异的痕迹被消除了,整个套房反而变得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在家里集中不了精神做事情,连玩游戏都想着小丑女哈莉,想着那句“你愿意为我活下去吗”… 少年一向强大的个人惯性被扰乱了,偏偏那个作乱者是如此的无踪无影。 以至于他想生气都不知道该对着谁生气。 于是他答应了这些好友的邀请,一身休闲装扮,坐在会所的沙发里玩桥牌,打发时间。 范初影是中途进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女生。那女生外形出众,但应该不是范初影的恋爱对象,俩人一看就不亲密。 张修垂下眼眸,身子往后仰,埋葬进一片阴影里,只有交叠着的长腿露在明亮灯光下,黑色运动鞋的鞋尖轻轻晃着,漫不经心的模样。 等范初影和那位女生在侧边沙发坐下来,几个人相互用一两句话介绍着闲聊着。 他的眼角余光在范初影身上停留了两秒,掠过;然后落在那位女生身上,停留了十来秒。 他收回目光,低眉敛目,他竟觉得那女生有几分眼熟。却又是叫不出名字的那种眼熟。 那拨人介绍完了,开始玩多人游戏。 所谓多人游戏,大多数都是幼稚的且不用动脑的游戏,只图个热闹的氛围而已。 后来玩着玩着,大家的座位都乱了,怎么随意怎么来,起哄着罚谁喝酒,讲一些高雅的段子,一笑而过,满室浮华。 只有张修坐在原先的位置,没有变动,悠悠然地喝着果醋冷饮。直到有人挨着他坐下来。 “张。”范初影一开口就是微醺的单音节,硬生生把他的单姓叫得宛如“宝贝”一般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没搭理,只是往旁边挪了半米。 范初影也挪过来,弯腰,就着眼花缭乱的灯光,由下往上看他的左耳,半晌,他笑着说:“张,你又戴上耳钉了。” 张修侧眸,看他,抿了唇,还是没说话。 “但已经不是我们的那一款了……”范初影用一种微醉又失落的语气说,尔后突然用双手扳转他的头,盯着他的桃花眼问:“我们那枚耳钉呢?被你扔了吗?”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张修蹙紧了眉,他抬脚,狠狠踩了一脚范初影的鞋面。 “被我冲进下水道了。”他语气冷冷,同时起身。 没跟其他人说什么,他就拿起外套往外走。 范初影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也站起身跟出去了。 4 手腕生疼,酒气扑面而来。 饶束用力一推,压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推的是个什么东西,那东西就往后踉跄了几步。 “你他妈谁啊?”她瞪着对方看了几秒,看清了,是个人模人样的大男生,约莫喝了酒,醉醺醺的样子。 “我们认识么?喝了点酒就动手动脚,没接受过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是吧?需不需要我给你上上课?”她边整理衣服,边口齿伶俐地说。 范初影被这几句话整懵了。 两人站在高级私人会所的过道里,足足对视了一分钟。 饶束发现自己背靠着墙,脚边还散落了一件黑色大衣,过道的灯光挺明亮的,不像是在酒吧,倒像是在大型酒店。但看两边的房间,又不像是酒店的房间。 范初影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使自己清醒一点,“对不起,张,我刚刚……我喝醉了……” 饶束揉着手腕,没给他好脸色,“你认错人了。” “什么?”范初影彻底懵了,盯着她,一寸不差地打量着。 她也一头雾水。虽然这种突然不知身处何处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她强装淡定,又看了看脚下的黑色大衣,发现自己只穿了件休闲卫衣,感觉地上那件应该是自己的大衣。 饶束弯腰捡起大衣,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范初影追上去,拉住她手臂,“张,张!难道这是你新发明的惩罚我的方式吗?” “这位兄台,你到底什么意思啊?”饶束扯开他的手,“简直莫名其妙。” “我怎么莫名其妙了?明明是你……” “范初影!”身后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饶束听着这个声音好生耳熟,转头,果然看见了叶茂。 叶茂也走过来,对她笑了笑,“束哥,好巧呀。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饶束抱着大衣淡淡笑。 范初影:“???” 刚刚不都在同一个包厢吗?她俩不是才刚见过面吗?这是上演哪一出奇幻剧情?“束哥”又是什么? 范初影懵逼到怀疑人生。 第71章 罗门生 1 饶束跟叶茂一起进了电梯,范初影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疑惑不解。 电梯门即将完全合上的一刻, 范初影及时用手挡在中间, 强行使电梯门重新打开。 “我跟你们一起走。”他边说边走了进去, 站在两人面前。 “……”饶束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感, 他一进来, 她就往角落挪了挪, 与他们两人拉开了距离。 她空出了位置, 范初影也顺势往后退,站在她们中间。 叶茂面上还是温润的笑容,眉却皱了皱。 “去咖啡馆坐坐么?”三人走出会所时,范初影提议了一句。 饶束转头看了眼叶茂,见她似乎对这个提议没意见。 “我可能要先回家。”饶束尽量保持礼貌,温和笑着说。 “张……”范初影盯着他,轻声喊了一声他的姓。 而饶束没有反应, 抱着外套,神情无澜, 是一种完全不知道别人喊了自己的表现。 叶茂在这时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范初影的衣服,给他使了个眼色, 一个示意他别多说话的眼色。 范初影却并不在意她的暗示,扬了眉, 走到那人面前, 指着他怀里的黑色大衣, 笑, “先把衣服穿上,天气怪冷的,你受不了寒。” “……”饶束抬眼看他,退了一小步。 现在她满脑子问号,想不明白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家伙?为什么跟她装熟? 范初影却再走近一步,低头看他的修长十指,看他那泛着病态的苍白的手背,放柔了音调,说:“还有你的手……张,你的手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范初影的神情一旦柔和下来,他整个人就很容易显得阴柔,独属于男性才有的柔美。 当他全心全意地看着某个人的时候,效果不可谓不惊人。 可饶束在这种柔情的攻势下,却依然只有满脑子的问号。 她抱紧了自己的大衣,皱眉,冷脸。心想:这他妈是在干什么呢??咱认识么??? 范初影继续笑,往他走近,说:“你还跟以前一样冷漠,什么时候才能将你捂热?” 饶束简直……这他妈都是什么操作啊…… 叶茂见她又被逼到背靠墙壁了,忍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拉住范初影。 “回头我们再说,好吗?”叶茂隐忍着某种情绪,却还是维持着淡淡的笑,凑近他一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再刺激她了。” 范初影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也没再说什么,表面上选择了配合。 他站在会所楼下,看着叶茂带着那人上了出租车。 车子扬长而去,他眼神复杂。 三分钟没过,范初影开了车跟上去。 酷爱跟踪,死性不改。 2 “刚刚那位是你的朋友?” 车上,饶束这样问叶茂。 叶茂解下酒红色围巾,笑得淡然,“嗯,实习期间认识的。” “哦……这样啊。你现在还在实习吗?” “没有了,现在在准备毕业的事情。”叶茂侧头看她,大波浪卷贴在她脸颊,被她用手指别到耳后,举止优雅,温柔性感。 她还笑了一下。真实版的“美人一笑,如沐春风”。 但这般的美丽,倒映在饶束眼里,也只有美。并没有其他更多的情愫滋生出来。 两人坐在后座,饶束想了想,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那位朋友……挺神奇的。他好像自认为跟我很熟?” “范的性格就是这样,很喜欢交朋友。”叶茂弯了眉眼,继续如沐春风地笑,舌尖轻转,欲言又止:“而且……” 饶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说话,便问:“下一句呢?” 叶茂却笑,“也没什么。就是……” 她说着,还假声咳嗽了两下,“范这个人呢,性取向为同性。” “哦。” 叶茂观察着旁边人的神色,半晌,笑了,“束哥,你的反应真是标准的冷漠反应。”只有一声“哦”。 “是吗?”饶束侧头看了她一眼,也笑了笑,“我是觉得,性取向这种事情,是个人的自由。取向如何都跟别人无关。” 叶茂坐直身姿,平淡开口,补充一句:“他在我面前说过你很像男孩子。” “啊……”饶束只是小声感慨,并没有愣住。她低眉,整理好怀中的大衣,带着笑意说:“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也许是因为我的短发和飞机场身材吧。” “咳……”叶茂被她的话噎到了。 太不当回事了,姿态太无所谓了。 叶茂无奈地指出:“同时拥有短发和飞机场身材的女生比比皆是。” “嗯……那就是你朋友的问题了。”饶束轻松甩开话题,半开玩笑道:“要是换成我,闭着眼睛也会选择去骚扰一个如你一般的美女,而不是我这种比比皆是的假小子。” 叶茂的脸“唰”地变白,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束哥,真不是。你不是比比皆是的那种人。”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饶束笑得灿烂,“开个玩笑而已。” “你的玩笑随便开开就能吓死人……”叶茂松了口气。 “也还好吧。”饶束耸耸肩。 “对了 ……”她一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脑袋,侧脸看叶茂,目光平和,却闪烁着一种独特的狡黠,仿佛早已看穿了对方的什么秘密。 她笑着问:“叶茂,我的性取向应该挺明显的吧?” “嗯?”叶茂扣紧手指。 车子在这时停了下来,已经抵达员村山顶那栋大厦楼下了。 饶束也没再继续上一个话题,拿出手机付款给出租车司机。 叶茂边打开车门,边用眼角余光将她的言谈举止和神情细节收纳于眼底。 那人眉开眼笑,善于交际,付个车费也能和出租车司机扯上几句。 她身上总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在支撑在她,成熟的,孤傲的,一脚踏空也无所谓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力量。隐隐约约。 这样一个强大而不自知的饶束,总能让叶茂在某些瞬间失了神。 所以才很贪心地,想要把她永远留在饶束这个状态下。 叶茂帮她打开了车门,饶束冲她笑笑,说:“谢谢呀。” “你总是对人这么礼貌的吗,束哥?”叶茂围上围巾,顺口问了一句。 “礼貌总不会是坏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很多时候,礼貌也是一种疏离。”叶茂歪头,卷发被风吹得微乱,“你说对吗?” 饶束想都没想,伶俐道:“你说的这种时候,很少降临到我身上,所以我大体可以认为,礼貌是一个好习惯。” 叶茂“哦”了一声。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这么几句话,饶束正要转身往小区正门走去,却被旁边人拉住了。 叶茂动作自然地拿起她怀里那件黑色大衣,轻轻抖开,手臂绕过她肩膀,帮她披上了大衣。 “要防寒。你真是太令人放心不下了。”叶茂边说边帮她紧了紧衣领。 两人差不多的身高,面对面站在一起做这种较为亲密的事,从远处一看,竟颇有些俊男美女的情侣模样。 饶束垂着眼睑,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只是站着,看她。 “我这最后一学期挺空闲的,离你的学校和家也很近……”叶茂轻吞口水,紧张了,不着痕迹,“束哥你……不是不会料理食物和日常家务吗?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来照顾你?” “嗯?你说什么?”饶束偏头。 这个容貌堪称完美,心思堪称深沉的年轻女孩,在她却面前只剩下一种姿态——温柔,无双的温柔。 叶茂用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大衣衣领,温柔地重复道:“我说,束哥,我想在你身边照顾你。” 饶束弯起唇角,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拿着她的手,缓缓地移开自己的衣领,笑问:“只有这个想法而已吗?” “是……”叶茂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而我擅长一切家务活,我也是双相障碍患者,我了解你的病情,我还可以陪你玩电子竞技,也有能力支持你玩资本游戏……我想,我认识所有的你。” 饶束别开脸,看着远处的天桥,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理由?” “这还不够么?” “不是不够,”她把头转回来,双手踹进大衣口袋,说,“而是我不需要。” 叶茂愕然,“我知道你在逞强,束哥,能不能有一次,你不要这么要强,偶尔也接受一下别人的温暖,我……” “叶茂,”她打断她的话,“我也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可我告诉你,我永远给不起你要的。所以,我也要不起你的温暖。” “是!我是想要!”叶茂高声,脸涨红了,“但那又怎样?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也有错吗?我想要,又没说我一定要得到,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饶束点了点头,没有生气,但语气冷下来了,“这个词挺准确的。我就是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你到现在才看清我吗?” “你看你!你又误解我的意思,你真的太讨厌了!”叶茂被她激到了,话语脱口而出。 饶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了,“又讨厌又自以为是,嗯,所以快点远离我这种人吧。” “你……”叶茂努力平复呼吸,努力恢复回往日的温柔,望着她的双眼,“束哥……” “呼——”良久,饶束轻轻呼出一口冷气,说:“行吧,别太当回事。但我真的要回去了,挺困的,得回家补眠。” 没等叶茂说什么,饶束又伸手拍了一下她肩膀,爽朗地,不带任何暧昧气息地。然后说:“今天谢谢你啦,那我先回去咯?” “……”她这么一说,叶茂也不好缠着她不让她走,更不好跟上去围观她睡觉,只好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好,再见,束哥。好好照顾自己,有事随时可以联系我。” “行。” “……” 叶茂站在原地,望着她高挑偏瘦的身影,撑起中长款的黑色大衣,中性且清冷,好看得厉害。走路的姿势也与众不同,有点怪异,有点帅气和痞气。 只是,也太洒脱了一点吧?只留下一个“行”字就转身走了…… 3 电梯升到第二十七层楼,钥匙打开套房门。 饶束的确有点疲惫了,只想冲个热水澡,然后快点舒舒服服地躺床上补眠去。 但当她跨进客厅的时候,忽而察觉到哪里变得不对劲了。 半小时后,饶束把房子里所有地方都检查了一遍,确定了一个事实——她的所有个人用品都不翼而飞了。 她倒在沙发里,卧趴的姿势,闷声,自言自语:“苍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小偷都这么清新脱俗的吗?抽屉里的现金都不要了吗?只偷女孩子的个人用品了吗?操操操……” 当晚,重度生活自理无能患者饶束,放弃了补眠,塞着耳机去楼下的家乐福超市购物。 一个人逛超市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一个本身就很孤独的人独自逛超市则堪称悲剧。 因为,她连孤独这种感受都没有了。 她早已在踏进超市之前就被孤独淹没了个透彻。 人越多的地方,反而越是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饶束推了一辆购物车,慢悠悠地上了斜面电梯。 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疲累的,对任何人事物都毫无兴趣的。唯一的念头是把购物清单里的物品买齐。 来的路上她也有想过,把东西买齐了以后呢? 买齐以后,提回去,再回到她一个人的套房,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忙些琐事,灯光明亮也始终不会说话,水族箱空荡荡地一条鱼都没有,阳台的盆栽显露出回避的表情,英式挂钟一整天都没有声音,她会在沙发上玩玩游戏,她会在电脑面前看些东西,她会在书架之间打个盹,她会安静地在床上睡去,她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无声的,痛苦的,毫无意义的。 突然踉跄,身体往前倾,饶束差点摔倒了。 原来电梯已经把她和购物车带到第二层了,她却忘了看脚下,以至于被电梯绊倒了。 她无暇顾及周围人的目光,她早已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 她推着购物车走向货架,首先要买毛巾…… 晚间的超市特别多人,饶束塞着耳机,耳机里播放着 halsey 的 gasoline,她跟着音乐轻声哼,站在货架前挑选毛巾。 对,如同歌词所言,对于躁郁症患者而言,处于抑郁期时,的确就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只靠着残缺不全的生命程序代码,艰难地坚持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低潮中把自己抛却,再哭着把自己找回来。 循环不断,持续剧痛。 「you can not wake up, this is not a dream」 「you are part of a machine, you are not a human being」 「with your face all made up, living on a screen」 「low on self esteem, so you run on gasoline」 「oh, i think there is a fault in my code」 「oh, these voices will not lea·ve me alone」… 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饶束转身,听见那人说了两句“对不起”。 她勉强笑笑,“没关系。” 再转回来,面对货架,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摘下一只耳机,动了动唇,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又看购物车,最后侧身,环顾周围。 心脏缓缓地罢工了。 人们都在移动着,忙碌着,交谈着,说笑着。 饶束站在超市里的两排货架之间,面朝通道尽头,静止了。 声音她都听得见,时间流逝她也感受得到,但双眼就是凝滞了。 她被困在这副身躯里,动弹不得,大脑渐渐空白。 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 如果有一天,你在喧闹的超市里看见这样一个女生。 她长相中性,左耳戴了耳钉,背影寡落清冷; 她塞着耳机,笑着说没关系,笑意却从不达眼底; 她上一秒还在认真地挑选商品,下一秒就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久久地站在某个地方,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如果你看到了她,请记得把她带走,离开原地。 但不要伤害她,会疯。 会疯的。 第72章 罗门生 1 回神, 宛若惊梦一场。 在那场梦里,饶束被大片大片的浓云裹住了,满眼皆空白,只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 一刻不停地下坠。 而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重, 无力往上腾跃, 只能放任自己坠落。 落到底了, 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那片白之中来回找路,四处碰壁。她一直拍打着冷硬的壁垒, 希望能让墙外的人们听见。 可是没有, 一直没人应声,她永远都等不到墙外的人。 人们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经过,挎着购物篮与她擦肩而过。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她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在这喧闹运转着的超市里站成一件摆设物。 超市里的广播开始提醒顾客们,即将到关门时间了。 光着脚的少女在浓云迷雾中摸索前进, 远方的微光破云而来,却是捉不到的丝丝缕缕,转瞬即逝。 她放慢了脚步, 如同瞎子寻路。 不知得谁眷顾,终于走出迷雾。 回神那一霎, 呼吸都滞留。 抓着购物车的左手已经冰冷,指甲盖泛白,是太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缘故。 难以想象吧。 这世上竟有人把一辆超市购物车视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饶束调整着呼吸, 抬手看腕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超市即将停止营业。 她匆匆拿了几件生活用品,结了帐,独自走回小区。 冲凉,擦头发,趴在阳台看夜景,靠在床头无声阅读。她尽量使自己忙碌。 脑中却始终是一片混沌,与漫长的夜晚拉锯着、消磨着,早已忘了该如何安然入睡。 她琢磨了好些年,抑郁这个东西到底最像什么? 此时此刻她感觉,抑郁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得不好,蛇就会紧紧勒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而且越是挣扎便越痛苦;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好了,双方就可以相安无事,偶尔她还会大着胆去抚摸蛇身,摸清它的蛇皮纹理。 但无论如何,抑郁就是一条蛇,阴森森地存在着,冷冰冰地贴着她。 只要她稍有异常,或者被什么刺激了,敏感的蛇就会使尽全力缠住她。 尽管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抑郁却绝对可以把她缠得想死,让她窒息。 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夜里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凌晨埋葬自己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亮时从泥土里爬出来。 身上的泥层越来越厚,饶束有时候连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 半夜突然醒来,床边的书本还打开着。 《如果一切重来》。 工整排列的印刷字体在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书墨气息,饶束半撑着身体,低头瞧着翻开的书页。 她在睡前读到那一句——“你曾凝视过春天的大自然吗,斯蒂曼先生?我们有时候竟会怀疑冬天从未存在过。” 生活就是如此。好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好到能让我们把最坏的东西全都忘掉。 那么坏的时候呢?是否也能坏到让我们把所有的好都忘掉? 饶束清了清嗓子,试图跟自己说说话,但她发现自己不想说话。 她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所有话语都挤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混乱不堪,吵闹沸腾。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顺手合上那本书,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她穿着家居棉鞋去衣柜里找东西,最后拎着一双羊毛袜、抱着一块毛毯,穿过客厅,跑去影碟房。 这个房间在房子的另一边,除了影碟机,还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物品,小提琴、美术染料、素描本、谱曲架……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随着时间推进,饶束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的物件,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把它们搬进这里的,但她从没想过要清理掉它们。 如此陌生,如此不舍。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她盖着毛毯,脚上套着羊毛袜,怀里抱着抱枕,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美国影片《超脱》。 童年的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 饶束看着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在内外两个世界中与他自己对话,慢慢地感觉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进这个小房间,她无处可逃。 童年阴影就像癌细胞,你抓不到它,它却可以在你体内肆意蔓延。 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亨利,眼睁睁看着一名学生自杀身亡,压抑感从屏幕里溢出来,饶束表情平静,眼泪却莫名慷慨,从麻木至极的身躯里流淌出来,洗净了她那灰蒙蒙的冷漠脸庞。 亨利让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带走了艾瑞卡,少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场救赎还是终止了。 这一幕唤醒了饶束内心深处剧烈的痛楚,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看电影。 你看人生,这一出黑色喜剧,谁能真正地超脱?谁能真正拯救谁? 是否自我毁灭才是终极的解脱方式? 饶束又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气息。 她本能地抗拒着回忆,眼前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若一旦开始回想,她定会败给回忆。 尽管如此,断断续续的撕裂式画面还是从记忆缝隙之间闪回到她脑海。 暴雨如幕布,雨伞挡不住,积水漫过膝盖。几十年遇一次的大暴雨,几乎全校学生都在等着家里人开车来接,唯独她是那个不能等待家人的人,她怕等到天黑也没人会来。 整座大桥上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暴雨中,闪电劈到她面前那一刻,她双膝发软,跪倒在雨水里。无助得像条流浪狗。 她站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天空灰蒙蒙,满眼是大雨。等有人来拽起她时,还被她条件反射推了一下…… “听说大桥被淹了。”站在家门外拧干衣服上的雨水时,她听到这么一句,也不知她们说的那座大桥是不是她下课后经过的那一座。 她坐在胶凳上擦头发,弟弟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物理老师送我回来的。”她低着头说,一手擦着短发,一手悄悄覆在膝盖上。 她拧开房门把手时,发现那扇门还是锁着的,跟她上学前一模一样。可打开门之后,房间里的景象却与上学前完全不一样了。 并且,再也无法回到原样了。 窗户玻璃门没关,整个房间都被雨水打湿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幸免。床被,书桌,电脑,靠墙书架上她所珍爱的书本与笔记本,它们全都被雨水浇了个透,皱缩着,像是委屈得哭了。 她手脚冰凉,一颗心从高墙跌落,落入暴雨中。她转身,疯了一般,去看家里的其他房间,她发现所有人的房间都干爽如初,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你自己锁了房门,窗又没关,飘雨了怪谁呢?”香蕉神情冷漠。 而她站在客厅,一路都没哭,却在听到那句话时哭了。家里家外,一样无助得像条狗。 她哭着,一声不吭,走了几步,走到客厅电视面前,弯腰,抓起桌上的家庭钥匙串,模糊着视线,盲目又用力地把其中一把钥匙拆下来,指尖被钥匙圈的钢丝刺破了,渗出血,红得骇人,却不及内心万分之一那么疼。 她攥着那把钥匙,回到自己得房间,反锁。 这次是真正而彻底地锁住了。 她躺在满是雨水得冰凉地板上,浸泡着,哭了很久,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明明,钥匙就放在客厅里…… 为什么,要让雨水淋湿她的房间…… 湿得这样彻底,她需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晾干…… …… “小束,一个人的才华,不能这样挥霍的。” “老师,如果我是一个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也不能挥霍才华吗?”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也没。我只是觉得,活着好难,好痛,总是失眠,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崩溃。我摆脱不了这种阴霾,老师,你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你这个年纪,的确容易胡思乱想。不要想那么多事情,好好学习。小束,你只要做到一个学生的最低标准,就可以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待到高中毕业。” “哦。” 她再也没跟语文老师描述过病情。 灯红酒绿,人人尽欢。她经常往ktv之类的场所跑,唯一一次在外面喝醉,撞见了语文老师。 老师送她回家的时候,车停在楼下,他锁了车门,说:“女孩子要自爱。” “哦。” “小束,你是在谈恋爱吗?” “没有,只是玩玩。” “你酗酒?” “嗯?” “上次你妈妈投诉到你班主任薛老师那里去了,薛老师让我们多留意你。” “……” “参赛作品写得怎样了?” “还没写。” “周末培优班为什么没有去上课?还冲任课老师发脾气了?” “他先不尊重我的。老师,没人有资格说我卑微。下次遇见那位老师我还是会发脾气。” 语文老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还是睿智的双眼,那一刻却装满了失望。是一种昭示着即将要抛弃她的眼神。 她躲开了老师的目光,只觉得温暖从指间快速流逝,再也抓不住了。痛到抑制不住地颤抖。 学校里最偏袒她的一个人,最终还是对她失望了。 …… 戴着耳麦,坐在机房里听高考英语听力。 电脑屏幕倒映出她戴着黑色口罩的面孔,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空洞,无神。 临近六月高考,她整夜整夜没睡过觉,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轮流蜷缩,困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深夜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两腿悬空,表情呆滞,凝固在夜色里,一放手就会掉下去。 楼下有人大喊,房门很快被人撬开,她被人生拉硬拽地从窗台上搬了下来。 铁锁链,没关上的房门,早已封闭的心门。 她们又一次把她锁在房间里,铁链把她拴在床上,活动范围不超过一米。直到高考那天才让她去学校参加考试。 六月天,长袖卫衣长裤子,口罩帽子。她行走在众多考生中,只剩下一架空躯壳。 行尸走肉,应是如此。 …… 影片的最后,亨利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念着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坍塌》。 他最终也没能救赎谁,包括他自己。 饶束双手环膝,听着片尾曲,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泪水把睡裤打湿了一大片。 看完一整部电影,还是毫无睡意。 她抱着毛毯回卧室,经过客厅,看一眼夜空,停一下脚步。 高空诱惑她,黑暗诱惑她。 魔鬼在夜空中朝她招手,说,活着是没意义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快来吧,快点解脱吧,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你还剩下些什么?两手空空,满身伤痕,这样的你还能活下去吗? 饶束停在客厅里,她想起生命中那些与生缺失的、失去后无法复得的、将来注定拥有不了的、以及永远无法被饶恕的罪孽,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想象不出温暖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无形的藤蔓缠紧她的心脏,无牙的毒蛇勒紧她的脖颈。 窒息前一刻,意识飘渺,她满脑子都只剩下小时候的弟弟,想起他柔软的头发,想起他拿走红苹果留下青苹果,想起他落水时的哭声,想起他站在她的镜头前灿烂大笑的模样,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抱怨着你好懒啊好懒啊好懒啊…… 然后伸手一推,惨烈撞击,如梦幻泡影,什么都没了。 他渐渐变成大人们的好孩子,他渐渐地将她看作怪物。他再也不能被她带走,他们之间只剩下代沟。 爱得太用力,反弹可致死。 饶束无数次想穿梭到未来,去问问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弟弟? 能不能,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可以原谅,我只想找回我的弟弟。 2 阳光照射在脸上,洒在眼皮上,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饶束刺激醒。 她蜷缩在地板上,闭着眼,毫无反应。 没有酒瓶,没有服安眠药,没有疲惫至极,这一次,她纯粹地陷入了无意识状态,什么都感受不到,包括她一向最敏感的阳光刺激。 太阳光线一点点缓慢地移动,透过客厅的玻璃门,铺满了她整个身子。 暖洋洋的,多好啊。只是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却早已冰冷得无法被捂热。 将近中午时分,饶束辗转醒来。 睁开眼,光线直直照入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她没闭眼,也没眨眼,呆呆地与阳光对视。 用了很长时间,她才让自己从地板上站起身,眩晕不由分说地袭来,她脚跟发软,跌进前面的沙发里。 一整个下午,饶束都坐在沙发上发呆,塞着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勉强拉回一点知觉。 吃不下东西,不想起身去洗澡,不想洗脸,水都不想喝,更不想出门。 这种“不想”是无法控制的,病理机制在她的体内运行着。 她丧去了所有动力,连最基本的生活程序都维持不下去。 一个星期过去,她不再完成任何学校作业; 两个星期过去,她不再翻开过任何一本课本; 三个星期过去,她不再去学校上课; 一个月过去,她不再出门。 时常忘记吃东西,连夜连夜地失眠,有时候能在床上或凉台上呆坐一整天,有时候能一天看完十多本书籍,有时候会花钱无度,有时候悲观至极地抹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时候会兴致大发地找网友们聊通宵,有时候从地板上醒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上一秒想让全世界记住她,下一秒又想消失在所有人眼里。 抑郁时混沌倦怠,心境压抑得能将天空染灰。做每件事都没有兴致,仿佛只为了维持呼吸而已。 躁狂时精力过盛,理智丧失得脱离现实世界。对金钱和才华智商毫不吝啬,只为了追寻一份与自己高涨的情绪相匹配的情境。 她承认自己哭过,也承认自己放弃过。 恶魔一直叫嚣,似乎永无止境。 悲伤与狂躁交替轮回,她也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回拉扯自我。 正常的生活距离饶束越来越远,任何来电都被她秒挂,没人知道她的情况。 因为,被别人知道了,其实也毫无用处。 那些人,所有人,全都,会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全都如此,无一例外。 毫无例外的伤害,早已困住了她对世间温暖的信任程度。 假如要有一个例外,那会是什么? 她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极力回想自己过往的人生。 三色冰淇淋闯进了她的脑海。 3 2017年5月,缺了大半学期课程的饶束去学校参加一些科目的期中测试。 校园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并且虚无,麻木。 当一个人的生命在快速消弭,这些东西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感觉跟高中时是那么地相似。只是这一次,她连反抗和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坐在教室里,机械地答题,论述部分还能写满整张答题卡。她在课后听老师划重点,翻着书,一页一页,指尖冰凉又按部就班。 而这一切都没人强迫她。 她就在一片混沌中做着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脸上只剩下两种表情,淡笑和漠然。 生命力如流沙搬消逝。 一个抛弃生活的人,还混迹在一群活生生的人当中,装作很鲜活的样子。 经常深夜站在冷水下,感受被溺毙的感觉。 冷水总是能让她恐惧,而恐惧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 一个快乐不起来的人,感知快乐的能力都被魔鬼吞噬了。 悲伤却很容易,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常常不由分说就一直往下掉。 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场天崩地裂,继而全线坍塌,整个人碎成灰堆。 有时候饶束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做对比,比较放弃与不放弃到底哪个会好一点。就像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比较一颗糖跟另一颗糖哪个更甜一样。 如果她给自己一个倾诉的就会,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毫无预兆就开始哭。 饶束唯一保持联系的人,是姐姐饶璐。 但饶璐每次跟她聊天都只倾诉自己的家常,那些琐碎的、无聊的、小恩小怨的、鸡皮蒜毛的日常生活。 而饶束总是在手机这端“嗯 / 哦…… / 你继续说啊,我在听 / 痴线啦 / 这样啊 / 可以啊 / 行吧 ……” 更多时候,她是饶璐的情绪垃圾桶。 但她总是耐心地听着,敷衍地回应着。久久地,久久地,都无法鼓起勇气说自己的事情。 偶尔她会喝酒,虽然没有以前酗酒时喝得那么凶,却也总是一喝就喝到迷醉。 醉了之后,往往就进入躁狂状态。 醉了之后,饶束会拿着手机跟饶璐讲电话,诵诗,背歌词,唇间蹦出一大段一大段天马行空的话语……讲着讲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 意识完全不清醒时,她还会给饶姣和饶儒发短信,长篇大论,措辞复杂,逻辑清晰,口吻官方,把短信发得像优秀作文。 更糟糕的是,有时她在醉酒状态下还能想起另一个微信账号和密码,一登上去,就是另一番天地。 她可以在躁郁患者的总聊天群里高谈阔论一整夜,没人阻止她,没人反驳她,大家都把她当成这个圈里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她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她病得越深,所有人就越迷恋她;她说得越多,所有人就越感同身受。 可这对饶束而言,却是另一种毁灭。 每当她醒来后,总是陷入莫大的懊悔情绪中,半天都走不出来,煎熬至极。 因为她想不起那个喝醉了的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有没有让别人难过,有没有伤害别人,倾听的人会不会厌烦…… 她在半夜给姐姐发短信——“如果某一刻我伤害了你,还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身不由己不能控制,难以诉说的无力与病态充斥在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细胞……” 饶璐看见之后,则总是一笑带过,说她又发病了。 开玩笑的口吻,对普通人的确是好的;但对真正的病人,却是最坏的对待方式。 饶束独自生活着,隔十几天才去一次学校。 灵魂往返于充满噩梦的黑夜和一片苍茫的白昼,宛如从燥热的高空坠入冰冷的海水。 她一次次切实地感受着自己跌入深渊,没食欲,失眠,恍惚,忘事,看日光似黑夜。 呼吸越来越淡,微笑越来越少。想压制狂烈叫嚣的两极情绪却越来越困难,想整理混乱不堪的语言也越来越吃力。 她在这茫然无措的癫狂中拼命挣扎,越挣扎却越痛苦。 一句话就是泪点,一首歌就听到流泪。走在人群中也觉得手脚冰凉,无处躲藏。 问自己,会好起来吗? 再也好不起来了吧。 常常突然回神,发现人们都不见了。整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天色昏暗,汽车声鸣。醒来之后就再无睡意,醒来之后就忘记梦境。 像这样恍惚又安静的清晨,在她的生活里不断重复上演。 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若能不动声色地一直机械运转下去,结果或许还能好一些。但若回忆残忍地潜入脑海,山崩海啸便能随后覆灭理智。 明明好好地走在路上,她也会在某些瞬间忘记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处。 有一天,痛苦值达到顶点,饶束在电话里跟饶璐说,她过段时间就退学。 饶璐还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随便你啊,现在退也可以啊。 饶束笑,语气平淡,说,我说真的,我不想继续念本科了。我无以为继,姐,你懂吗? 这件事情她在电话里反复提了几次,姐姐一开始以为她说笑的,后来发现她真想这么做,态度就严肃起来了。 也许是饶璐告诉了父母,消息很快传回家里,继而传遍五亲六戚。 饶束又成了那个被众人谈论且责备的对象。 聪明、骄傲、自负、叛逆、作孽、不懂事、自毁前途、精神不正常、遗憾了可惜了、生来就是不详之人……这些字眼与高中毕业前如出一辙。 饶束从饶璐的口中听到这些转达自不同亲戚的词语,麻木了。淡笑,内心空荡,只剩下一汪死水。 倪芳开始坚持不懈地给她打电话,饶束接了一次,只听见她问:“念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念了?闹什么啊!没有学历以后你怎么找工作?现在有一点钱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真的很有本事。以后你钱要是花光了,回家赖着,我立刻赶走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家里可养不起你。” “……” 饶束直接挂了电话。 鼻酸,喉咙哽咽。眼泪却不再跟以往那样立刻流出来了。 大概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 归属感像泡沫一样,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淡弱,终于,有一天,不用谁伸手去戳,它就自己消失了。 她终于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4 2017年6月尾。 饶束已经连续失眠了将近两个礼拜,这期间,她没有踏出过一步家门。 黑眼圈和凌乱的头发相得益彰,看起来着实像个女鬼。 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内,吴文、叶茂和范初影他们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但她都没有接听,任由铃声响着,直到它自己结束。 前些天,她删掉了很多人的微信,没什么具体的缘由,只是忽而发现双方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没有联系的必要,就不用存在着了。谁知道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开世界呢? 突然的事件总会引起人们的广泛讨论,而她实在太讨厌人们聚在一起谈论她的景象了。 她必须得率先清除掉这些人。 七月前一天,这一整天,饶束什么事情都没做,洗完澡后趴在床上翻书,连电脑都没打开。 深夜,她盘着双腿,塞上耳机,听着 lp 的专辑,捧着手机,认真而专注地编辑一段独白。 独白的阅读对象是姐姐饶璐,所以她的措辞异常地小心翼翼。 她提到了躁郁症,提到了母亲,提到了香蕉,提到了三色冰淇淋,提到了财产情况,提到了这半年来自己的状态,提到了自己目前的生活情况,最后提到了退学。 不算长的一段话,她仔仔细细地编辑了很久,从一点多到四点多,歌曲都播放了几十首。 在这段话里,她晾出了自己的很多痛苦。 她说:【关于躁郁,我并不是要你理解什么,只希望你别当那只是无病呻吟。再不济,就当我是个怪物吧。也别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玩笑话,事实上我每一次开口请求你帮助时都很惶恐,害怕你会跟母亲和香蕉那样回应我。我很感谢你。岁月回收了一切细节,我努力忘掉不好的事情,记住温暖的瞬间,比如剪纸,比如都市鱼日记,比如三色冰淇淋。】 【我好像很难过好正常人或者说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不是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你会认为我不正常吗?】 【姐,我想我爱你。今晚我哭了一夜,不为什么,只是发现自己错了,错以为自己有所依靠。我失眠很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真希望你能领略到我混乱话语背后的痛苦。】 【我不赞同你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父母,那是一个错误的行为,父亲母亲不在我的安全范围内。你懂吗?他们的言行总是可以伤害到我,我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 【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呢?以后你还会把我们的秘密泄漏给他们吗?姐,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姐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亲姐妹……】 她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很害怕姐姐看见这段话,却又很期待姐姐快点看见这段话。 她在凌晨五点多睡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很快就醒来了,手机显示时间才早上七点。 起床,换衣服,洗漱,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把音箱音量调到最大,企图一次刺激自己的每一个感官。 难得有吃早餐的欲望,饶束给自己切了两片吐司,沾着酱,配着牛奶,吃得很顺利。 上午在书房里阅读,时光安静,风和日丽,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完全无关。 她很安静,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回复。 她希望能等到一个理想中的回复。 可是,好像,人们向来对未知的事情抱有太大的希望。饶束也不例外。 漫长的上午过去了,十点即将到来。 饶束翻着手中的书本,想起小时候饶璐带着她去爬山。 那些细节已经被时光冲淡,她唯一记得的是那种有人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往上攀爬的感觉,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不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迷茫。 出于对姐姐的需要,小时候的饶束常常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很紧很紧,恨不得用一根绳子把两人拴起来。 她笑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松手,你一松手我就完蛋了。” 她眨着眼睛说:“姐姐姐姐,请带我爬上去,我会非常非常感谢你的,真的真的。” 她总是害怕独自跌倒。 因为,一旦跌倒,就会滚下去,下面是陡峭的山坡,能把人跌得粉身碎骨。 姐姐饶璐的十指很纤细,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突起的肉团,是她童年贪玩触电留下的。 饶璐跟她说过很多次那个故事,关于她触电时有多痛、有多意外的故事。饶束也一次又一次地认真倾听,并且早已记下了细节。 可是,挺不巧的是,姐姐从来没有认真听她说过她的双手。 全家都对她这双被碾碎过的双手避之不及,没人愿意提起。 当然了,比起和小姑家的亲戚关系,有谁会在意一个孤儿的钻心痛楚呢? 久而久之,饶束自己也忘记了她的双手被怎样对待过了…… 微信通知声想起的时候,饶束还沉浸在姐姐的十指触感里。 手机响了一声,又安静下来了。 她拿起手机,看微信,点开与饶璐的对话框,看见了姐姐回复的一行字。 【干脆别再联系了。】 一瞬间,全身血液逆流。 尖锐的刺痛划破空气而来,饶束盯着手机,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她痛得没有力气作出反应。 她被钉在椅子上,双眼失焦,心肝脾脏都碎成了渣沫。 要如何反应?该如何反应? 她跪在令人眩晕的深渊里,再也不知道该怎样站起身。 你也满怀希望过吗? 你也曾被人抛弃过吗? 你也把自己的伤痕剖露给某个人看过吗? 你也被对方狠狠地刺伤过吗? 你也曾像我这般绝望又痛苦吗? 你也曾体会过我这般的悲哀与空洞吗? 你知道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世上的感受吗? 你想象过独自走完这一生的情景吗? 你也知道,活着是一种惩罚吗? 2017年7月初,饶束失踪了。 可悲又滑稽的是,直到五天之后,才有人发现她失踪了。 第73章 清醒纪 1 刹车声尖锐,从四面八方响起。 车辆高速奔流的一段路, 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而陷入交通瘫痪。 所有驾驶者都踩了急刹车, 车轮戛然而止。宽敞的柏油路面顿时安静下来。 密集排列的车辆前面,年轻女孩穿着长袖白色卫衣和超短牛仔裤, 低着头,横着走, 正在来回踱步。 透过玻璃车窗,众人只见那家伙一边走着,一边用鞋尖蹭着路面。 沉默,诡异,扰乱秩序, 耽误时间,令人愤怒。 没过一会儿, 就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女孩大喊。 但她充耳不闻,并没有理会。 交警赶来与她沟通,照样无效。 她还是低着头来回走,横贯了整条公路, 使车辆无法通过。 交警使用强制手段,押着她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 她就开始拼命反抗、挣脱。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 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同时一句话也不说, 只用愤然而痛苦的表情来表达一切。 其中一个交警耐心跟她说:“你扰乱交通秩序了, 这是违法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句话似乎带着什么神效一样,让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整个人也不挣扎了,乖乖跟着两位交警走。 但刚走出行车范围的路面,她又用力拽住其中一位交警的警服,神情愧疚,唇瓣掀合,呢喃着什么。 交警依然好耐心,对她讲:“不好意思,我们听不清。” 她停下呢喃,望着两位警察,突然哭了。 她的眼泪就像从自来水开关里流出来的一样,汹涌不止,流得自然,把交警们都吓到了。 一系列反应,一看便不是精神正常的人。 她拉着交警,一直哭,唇形变化明显,是在说“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如雨下。 两位交警面面相觑,安慰她说不用罚款,只要去警局做个记录就好了。 然而他们的手刚碰到她,就被她猛地拍开。 她往后退,嘴里重复说着“对不起”,短发凌乱,白色卫衣上沾了一些泥巴污垢,两个膝盖也擦破了皮,渗出了血,早已干涸成血迹。 狼狈而癫狂,脆弱而神经。 ——连续几个礼拜,饶束都是这种状态。 她已经分辨不清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了,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去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作出反应。 在她所接收到的来自各种人的暗示里,做错了事情就该道歉。 但很可笑的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好像一切标准都是那些人说出来的。 他们说她错了,那就是错了;他们说她做了坏事,那她就是做了坏事;他们说她违法了,那她就是违法了。 世人把判断标准赋予给法律条文和传统道德,蒙蔽着自己的心,对别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审判。 而她也已经没力气对此进行分辨,她只剩下屈从的力气。 就像,就像眼前这一幕,警察说她错了,那她就是错了,她还能怎么办?她得流着泪道歉才是。 好奇怪的世界,好分明的规则。 井井有序得竟像从无凌驾在规则之上的东西一样。 大家都装出一副遵守规则的良好公民模样,并且看起来没有一丁点不对劲。 于是她还能怎样? 她必定要在这世界面前诚心认错,为自己扰乱了一分钟时长的交通秩序而道歉。 道歉比反抗容易多了。 饶束哭泣着,双手掩面,膝盖莫名发软,直觉要跪下去才行。 跪下去才能让世人消气。她想。 是这样的,跪下去吧。 众人都等着观看一场滑稽而夸张的道歉表演,以此致歉我们那崇高而美好的社会规则。 她连下跪的姿势都想好了,她弯折双腿,身体前倾。 “我不是说过不要轻易道歉吗?”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陌生的,耳熟的,咬字柔软的,语气高傲无敌的。 饶束放下掩面的双手,转头去看,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轮廓分明,碎发遮眉,左耳耳垂上的耳钉折射出日光,刺眼又漂亮,他脸上的污秽痕迹也挡不住他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嘲弄和蔑视。 但很快地,眼前这个人就如梦魂泡影般消失了。 她望着虚无的空气,神经质地笑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的姿势就像是丝毫不觉得水泥地面冷硬一样,宛如机器人,只管跪,膝盖不疼,面无表情,对着两位交警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磕头,脑门重重地磕在水泥路面上,重复几次,把两位交警吓得不知所措。 第五次磕头,她再也没能抬起头来。 她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烈日炎炎,饶束感觉自己化成了泡沫。 “可能神智不太正常。”交警说。 “有点像疯子。”另一位交警附和道。 疯子。 谁把谁逼疯? 哪方正在谋杀哪方? 又是什么定义了什么? 谁有答案? 反正她没有。 像她这种人,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价值观和生存理念,匹配了这种让人走投无路的境遇,要么认命,要么疯,要么死。 而这三条路中,认命最不费劲,疯最折磨人,死最需要勇气。 那她是没有勇气去死吗? 不,她只是还抱着那种天真愚蠢的愿景——那种……坚信……她会适应这永无尽头的困境,她能感化人们虚伪冷漠的笑脸,她可以找到一把打开社会丑恶不公之枷锁的钥匙……如此圣洁伟大又正义凛然的理念。 所以才一直拖着、苟延残喘着,不肯彻底消失,直到被她自己所在乎的人事物伤害得体无完肤,渐渐失去自我,渐渐屈从了所谓至高无上的规则。 除此之外,最致命的弱点便是,爱。 她会爱,她在爱,她总是爱着什么。 即使家人和朋友都摧毁了她的爱,但她始终还有一个拼了命也要保护的爱人。 一个如影随形的爱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爱人,一个总在她濒临崩溃时支撑着她的爱人。 但那是谁?有帮到她吗? 爱是否总让我们的生命变得美好? 抑或是,活得更痛苦? 毕竟,有了爱,人们就无法逃脱恐惧。 而恐惧,能促使人们做出一切懦弱或卑劣的行为。 爱让她懦弱。 懦弱到不敢结束自己的痛苦。 懦弱到想死也死不了。 2 “嘿。” 另一个身影从地上那滩泡沫中站起来,他把自己汗湿的刘海撩上去,露出部分额头。 少年眉眼含笑,一种充满唯我独尊的嘲讽的笑,一种不失理智优雅的疯狂的笑。 他伸手一指,斜向下,指向地面的泡沫,笑着问两位交警,“想不想踩碎它?” “……” 交警再次面面相觑。 “我觉得我想。”他说。然后抬脚,狠狠地踩向地面上那滩泡沫。 他根本没在等任何人的回答,他只是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然后自己作答,避免自己的行为显得毫无依据。 当然,他的行为本身就是毫无依据,他不需要所谓的依据。 他就是一切的依据。 他在本就虚无的泡沫上跳了几下,像在玩一个游戏,趣味横生。 他动作轻松,略低着头,一手搭在头上,修长五指撩开额前碎发。 边跳,边踩,边笑。 两位交警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都还没理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突然被少年分别拍了一下警帽。 “违法的人真该死。”他站在他们面前,弯腰凑近,桃花眼单眼轻眨,笑问:“对吧?” “……” 交警们确定自己碰上疯子了。 而张修又伸出手,把他们的警帽位置恢复原样,动作温柔,说:“我示范给你们看一下,不守法的人是怎样死的。” 他说完,吹了声口哨,转身往车流密集的公路走去。 在交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了行车范围内。 刹车声如厉鬼哀嚎,齐声响起,锐利得几欲刺破人们的耳膜。 他双手揣兜,横穿马路,边走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着的深蓝色超短牛仔裤,不甚满意的表情,脚步悠悠,不疾不徐。 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处于车流高峰时期的交通路段。 这世界最真实的运行规律本就是混乱不公的。 强者控制弱者;私人情感完胜社会正义;道德本身的衡量标准就具有双面性。 所以,不要再假装正义了。 遵守规则的人们本质上都被小部分人操纵在一个社会体制框架下。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我。 而规则,难道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 那就从交通规则开始吧。 3 等他走到了对面街道,身后才响起各种汽车发动引擎继续行驶的声音。 很滑稽,很有趣。 张修侧转身,回头,看向那两位仍旧站在另一边路口的交警。 他朝他们挑了下眉,翘起唇角笑。 他的每一个举止都充盈着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以及一种独特的癫狂特质。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人们一定会惧怕绝对的疯狂,却不一定会同情十分的脆弱。 脆弱绝非一件强大的外套。 而疯狂,总是能让我们活得清醒。 张修挑着眉,揣着兜,找了间服装品牌店,一脸玩味地走了进去。 出来时,他换了套衣服。白色遮阳帽,白色打底 t恤,纯黑长袖衬衣外套,九分牛仔裤,白板鞋。 白皙食指绕着耳机线,在空中晃来晃去,他反戴着遮阳帽,沿着街道走。 姿态随意,步调悠闲,浑身都散发着他独有的漫不经心与小小的认真。 矛盾得令人匪夷所思,却又和谐出无与伦比的完美。 他洗净了双手的污渍,十指重新显示出原本的白皙和漂亮模样。 即便脆弱,也要保持诱惑力,这就是张修暗示自我的法则之一。 白色耳机线从左手掌心往上延伸,贴在胸膛,悬空在颈侧,终止在两耳。 他跟着节奏呼吸,一下一下,惬意而自在。 一种无序的混乱美从他的步伐和呼吸中飘散出来,诡谲而美丽,成了街头群众频频回头的对象。 喂,那个谁谁,你听到了吗? 「mayday ! mayday !」 「the ship is slowly sinking」 「they think i am crazy / but they do not know the feeling」 「they are all around me / circling like vultures」 「they wanna break me and wash away my colors」 「wash away my colors!!!」 「take me high and i will sing」 「oh you make everything okay (okay, okay, okay~)」 「we are one in the same」 「oh you take all of the pain away (away, away, away~)」 「sa·ve me if i bee/ my demons」… 真希望你听完这首歌。 真希望你能领略到这首歌背后的诉求。 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他弯起漂亮的桃花眼,浅笑。 一举一动皆风情,一颦一笑也投入。 但脑海中的那个家伙,却总是身影模糊,令他无法看清。 他希望自己能看清她,那个善良、倔强又懦弱的她。 那个……相信世界总是正义当道的笨蛋。 街边有一对年轻情侣在闹别扭,情况不乐观,男的女的吵着,没完没了的样子。 张修停下脚步,白板鞋的鞋尖距离路灯灯杆只有一公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奋力一甩,砸向那对年轻情侣,在他们两人之间炸开一朵电子火花。 两个小情侣被吓傻了,转头寻找扔手机的人。 而张修笑得弯下腰,扶着膝盖,笑容绽放,开怀而尽情。 你看这小小的破坏,竟然就能让人们停下争吵。 多么搞笑的场面。 难道两人之间的恩怨还没有一部爆炸的手机来得重要吗? 那么吵架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少年扶着路灯杆,笑得没力气了。 为这荒诞的世界。 他扯掉白色耳机线,扔在地面,用力踩了两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记得歌词和旋律,他边走边唱,唱那首自我之歌。 …「i can not stop this sickness taking over」 「it takes control and drags me into nowhere」 「i need your help/ i can not fight this forever」 「i know you are watching/ i can feel you out there」 「take me high and i will sing」 「oh you make everything okay (okay, okay, okay~)」 「we are one in the same」 「oh you take all of the pain away (away, away, away~)」 「sa·ve me if i bee/ my demons」 「take me over the walls below/ fly forever」 「do not let me go/ i need a sa·vior to heal my pain」 「when i bee my worst enemy/ the enemy」 「take me high and i will sing」 「oh you make everything okay (okay, okay, okay~)」 「we are one in the same」 「oh you take all of the pain away (away, away, away~)」 「sa·ve me if i bee/ my demons」… 昂。笨蛋,当我救了你并杀掉你之后,你还愿意救我吗? 你还能救我这个癫狂主义者吗? 4 2017年10月,秋季进行时。 张修穿着黑色长袖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塞着黑色耳机,散步一般,晃到学校行政楼的辅导员办公室。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一下,然后以优雅的动作递上一张申请表——退学申请表。 上面的【退学理由】一栏写着一行字:我确信离开大学校园能让我获得更加优秀且功利的发展。 辅导员:“……” 办公室内沉默半晌,辅导员将他的申请表来回看了几遍,终于放下,抬头,语重心长地问他:“张,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当今社会对高学历人才的需求有多大吧?” “知道。”张修双手插兜,浅笑,“但我并不受其影响。” “……” 鉴于他平时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且积极的学生,辅导员不死心地说:“你的退学理由写得太笼统了。而且,这个【家长签名】一栏,好像是你自己的笔迹啊。” 而他冷笑,“不然呢?” “什么?”辅导员抬起头看他。 张修走近一步,弯腰,双臂撑在辅导员的办公桌边沿,盯着他说:“我已经成年了,我就是我自己的家长。老师你还想看见什么样的签名呢?” “……” 辅导员愣了足足半分钟,尔后才扶了扶镜框,清嗓子,说:“张,退学这种事是很严重的,身为你的辅导员,我必须知道你父母的意见,否则我不能对你的申请书作出任何批准意见。” 少年冷漠地“哦”了一声,眉梢微扬。 辅导员还没反应过来他到底什么意思,手里的申请表就被他抽走了。 “老师,我来找你,不是让你审批我的退学申请表的。” 张修俯着身子,与辅导员四目相对,浅笑着,低声说:“真希望老师你能明白一个道理——给你看我的退学申请表,不是因为我需要获得你的批准,而仅仅是因为我尊重你。懂么,老师?” 年轻的男辅导员在他的气场压迫下,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张修加大了笑容的弧度,直起身,当着辅导员的面,撕碎那张退学申请表。 十指利落,碎纸片洋洋洒洒地飘进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少年拍了拍手,出乎意料地弯了一下腰。 “那么,谢谢你,王老师。”他说。 辅导员连忙摆手,“不、不、不用!张,你……” 显然,辅导员已经被他的一系列前后态度反差巨大的行为举止震撼得不会说话了。 张修笑了一下,“那我离校了。老师,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说完这两句,他就转身往外走,没给辅导员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一走出行政楼,张修就拿出手机,删除并拉黑了辅导员的手机号码和微信账号。 这校园看似宽敞而自由,却留不住他的任何一点念想。 他没跟寝室同学打任何招呼,他在她们上课的期间,回寝室拿了几件自己的物品,然后留下钥匙,最后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宿舍。 本科三年级刚开学不久,财税学院的一位优秀学生退学了。 2018年2月,大学生放寒假期间。 张修装模作样地回了趟家,装作自己还没有退学,装作自己还只是个大学生。 他乘了晚班机,抵达家乡的县城时,已经是深夜了。 回到小区时,更是早已过了零点。 倪芳照例在开门的时候骂咧了两句:“这么晚才回来,你以为人人都为你服务啊?” 张修眯着桃花眼看了她两秒,没说话,也没有更多的举止,只是沉默着,反手关上门,懒得理她。 倪芳很快就回房去睡觉了,并没有人管他这个深夜赶回家的少年。 张修卸下黑色背包,翘起唇角,冷冷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这个晚上他并没有睡觉。 他一整晚都在忙着整理自己以前的东西,一个又一个的大箱子,那些幸存于家人的物件,全都被他珍而重之地擦干净了,重新装进一个大收纳箱里。 他不再把任何一丁点东西留在这个家里。 这不是他的家。从头到尾都不是, 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家。 张修半蹲在地面上,唇角带笑,亲手撕碎那些童年时期的全家照,一张接一张,直到全部成为碎片。 妄想留住我的一点点痕迹,你们这些虚伪的人类。 第74章 清醒纪 1 又是春寒。 不管三月的风来不来, 记忆里的梧桐花都不再盛开。 被踩进过泥土里的花朵, 即便还能爬起来,也不再是原来的花朵。 亲自送走了上门取件的快递员, 他站在小区楼下,侧首, 仰头, 微眯起桃花眼,以睫毛过滤阳光, 望着明媚而不刺眼的太阳。 他终于明白自己小时候对梧桐花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伤害——他踩碎了那些凋零之后摔在地面上的白色梧桐花, 他看着大雨浸泡并冲走了那些残破的白色花朵。 了无痕迹, 无人知晓。 种子发芽,树苗长高,小树变成大树,大树孕育花苞, 花开,花落,备受践踏, 遭水冲散, 寂静无声。这就是一朵梧桐花的一生。 望着天空, 张修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眼睑, 瞳孔里的光线一点点消失。 光明最终完全被黑暗取代。 阳光洒在薄薄的眼皮上,暖意横生。 他不太适应这种久晒于阳光下而得来的温暖, 他低下头, 睁开眼睛, 一切恢复如常。 他走回小区,推开玻璃门。 如果有机会,以后要栽一些梧桐树,栽在偏僻无人的地方,让它们自由生长,自由开花。他想。 卧室已经被他清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小孩们的废弃玩具。 单手拿着薄薄的笔记本电脑,张修走出卧室,搬了张藤椅,坐在阳台的阴凉处,长腿交叠,打开电脑。 没多久,就有开锁声响起,是家里其他人从亲戚家拜年回来了。 他听着客厅里的说笑声,等了一会儿,等那些人都去忙其他事情了。他才侧转身,屈指敲了敲阳台玻璃门,引起饶唯的注意。 张修抿着唇笑了一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等饶唯站到了他面前,他合上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拿出黑色皮夹,找出一张普通储蓄·卡,夹在纤长的手指之间,递给饶唯。 “密码是你最喜欢的超级英雄的生日后六位数。”他说。 “啊?”饶唯愣愣地接过那张卡,“蝙蝠侠吗?我都不知道他的生日啊,我要去查查。” “怎么,”一手支在藤椅的扶手上,张修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他,“现在你最喜欢的超级英雄已经变成蝙蝠侠了吗?” 饶唯点头,“除了蝙蝠侠,其他 dc 和漫威里的超级英雄都不太现实。” 张修若有所思地轻点下巴,骨节明晰的长指在银白色的 mac 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没说话了。 站在他跟前的饶唯又问:“你给我银行·卡是干什么用的啊?里面有钱吗?” “嗯?”他回神,抬眸,又笑,“钱?” 他放下撑着下巴的手,歪头笑,稍微拉长了语气说:“有~你需要多少,卡里面就有多少。” “让我先拥有一百万怎么样?那样我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饶唯开了句玩笑。 张修看着他脸上的无忧笑容,自己的眉目也渐渐变得宠溺,无比纵容的姿态。 他一边重新打开电脑,一边轻声“嗯”了一句,云淡风轻的语气:“保管好这张卡,亲爱的 l 小朋友,你会成为百万富翁的。” 他的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倪芳的喊声:“小唯,看看是谁摁了咱家门铃!” 饶唯一溜烟跑去看可视对讲门铃。 张修交叠着长腿留在阳台上看电脑。 “妈,是小姑一家。” “一家?!”倪芳拿着菜刀从厨房里杀出来,“你堂姐也来了?” “嗯,还有姐夫。” 整个房子里的氛围好像突然凝固了一样。 阳台上的人再度合上电脑,身子往后仰,倚进藤椅里,弯起唇无声地笑了笑。 自动上门而来的机会最是难寻。 从一楼到二十一楼,乘电梯也需要点时间,趁他们人还没到,倪芳撺掇了饶权上前来嘱咐张修。 饶权叹着气酝酿了好一会儿,见他低着头在玩手机。 饶权站在他藤椅旁边,开口说:“等一下你堂姐他们上来了,你们的旧事就不要再提起了,你要是又不想吃饭,中午就待房间里吧,或者现在走楼梯下去,出去外面散散步……” “不如你先听我说一句?”张修打断了他的话,抬起眼眸,同时指尖轻触发送键。 “你说。”饶权转头看了眼正门。 放下交叠的长腿,张修从藤椅里站起身,把手机收进裤兜里,平淡开口:“我买了中午的航班机票…” 他说着,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现在出门,时间刚好。” “什么航班?你现在就要走?去哪儿啊?” 鞋尖轻轻踢开藤椅,张修绕过这个中年男人,没回答他的问题,背对着他走向客厅,只说:“我想这些并不是你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语气嘲弄:“你们关心的只是我在不在你们之中,与你们是不是同一类人,会不会终生令你们失望和恐惧。” 倪芳和饶唯都站在客厅里,看着他推开阳台玻璃门走进来。 他以沉静的目光一一扫过两人的面孔,发现他们的五官都是空白的。 “我可能终我一生都想不明白人们为何如此善于扛着某一种名义的大旗去追求另一种名义上的实质。” 说完这句话,张修进房间里拎出一个中号的黑色背包,顺手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塞进去。 他略低着头,困惑地反问道:“这让那些满心满眼都只看见了大旗的小孩子如何面对真相?” 他拉上背包拉链,抬头,问客厅里的三个人:“太困难了啊,对吧?” 纯真的语气,十足的困惑不解,仿佛这就是他埋在心底多年的一个终极问题。 三个人都沉默着。张修把背包甩到身后,单肩背着,干净利落的姿态。 “不过没关系。真没关系。没关系了。”他说。 同时还点了点头,自己认同自己。 他背着背包走向玄关,正换着鞋,敲门声就响起来了。 饶唯跑过来,想立刻打开门,却被张修阻止了。 他扣住饶唯的肩膀,垂眸对他说:“真遗憾蝙蝠侠有你这样的崇拜者。” 他目光锐利,饶唯被吓傻了,不敢动。 张修很快就放开了他,把他推到后边,自己站在门前,伸手打开了门。 “啊……”他看见站在门外的一家人,感叹了一声,继而脸上泛起浅笑,歪着身子往门框上一靠,眉梢轻挑,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新春愉快?” “……” 他身前和身后的两拨人都只剩下沉默。惊讶的,尴尬的,心情复杂的。面面相觑,交流眼神。 饶小玫还是一副温柔高贵的模样,又搬出了她那完美的伪装面具,笑道:“新春大吉!来给你家拜年咯,不……” “嘘——”张修竖起食指在唇前,打断了她的话。 他反手向后,在背包里摸着什么,看着他们说:“嘿,听我说。我听闻,春节应该红红火火的,才能赶跑丑陋的年兽。所以我想……” 他从背包里摸出一样东西,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是明晃晃的刀尖。 门外那一家子被他吓得往后退,只有堂姐没有动。 客厅里的两个大人惊慌失措,倪芳四处找手机报警,饶权想走过来阻止他。 “靠近我之前,最好想清楚了,”张修侧身,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瞥了一眼饶权,笑意凉寒,“我没底线的,谁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句话还没收声,他就忽然直起身,毫无预兆又漫不经心地在那个人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那个,饶小玫的女婿,堂姐的丈夫。用皮鞋踩过他双手的人。 动作太突然,谁都来不及阻止他。而他又顺手拉住堂姐的手腕,把她拽到一边,与他站在一起。 “好像不够红。”张修看了眼地面上的鲜血,语气惋惜,又相当认真地给他们提了个建议:“不如待会儿你们洒一罐蕃茄酱将就一下吧。” 父母们一边紧张着受了伤的人,一边防范着拿刀挟持了人的人。 但随后,张修就动作自然地把手里的尖刀收起来了,反手放进背包里,优雅得像是从未伤过人一样。然后他放开了堂姐的手腕。 饶小玫焦急地朝她的女儿喊:“小娜,快过来啊!” 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就是不过去,只是用一种略微愧疚的目光看着另一边的人们。 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张修贴在她耳边低声问:“看过短信了?” “嗯。” “真好,”他轻声笑,“你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嗯。” “那我们走吧。”他揽着堂姐的肩,走向电梯。 她丈夫上前来拉她,反而被她推倒在地。饶小玫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如此轻易地就被离间了,气得差点晕倒。倪芳打完了报警电话,又忙着叫救护车。饶唯被吓哭了。两家的父亲想拦住张修,却见他又拿出了另一把小刀,玩耍一般折叠又松开。 整个家门乱哄哄的,引起了旁边两户邻居的关注,有人打开门围观。 这种混乱,愈加增强了张修心中的破坏欲,那种原始的,只为了破坏而破坏的乐趣,简直超过了一切报复所带来的快感。 那个谁谁,你听好了:别去适应困境,困境是用来逃离的;别想着感化人们的虚伪冷漠,虚伪冷漠是用来撕碎的;别试图找到那把打开社会之不公的钥匙,社会的不公是用来打破的。 他挑着眉笑,电梯门一开,就转身对着电梯里的路人居民们说:“给你们一个建议,不要跟一个耍着小刀的人乘坐同一部电梯。” 他边说边抛着手里的小刀,桃花眼弯出漂亮的弧度。 电梯里的无辜路人立刻纷纷出逃,把电梯让给他。 堂姐还被她的丈夫死死纠缠着,张修率先进了电梯,摁了闭合键,顺带吹了声悠扬轻松的口哨,动听悦耳。 等堂姐摆脱了她那位手臂受伤的丈夫,电梯门已经闭合得只剩下一条半肩宽的缝隙。 透过那条缝隙,里外两人对视了一眼,张修看见了她震惊痛苦又绝望的眼神。 他兀自“啧”了一声,遗憾的,不解的,恶趣味的。 小区楼下停着他之前就叫好了的出租车,张修拿下肩上的背包,放进后座,长腿跨了上去,车门一关,吩咐司机立刻走。 出租车没开出多远,后视镜里果然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追着车在跑。 一如当年,他被小姑以精神状态不健康的借口赶走,他坐在列车上,汽笛声鸣,列车外也有这样一个身影,追着列车跑。 往事光景,赚足眼泪,轻轻一吹,全都虚无。 他们伤害过他,他也报复过他们;他们反过来再伤害他,他就给他们留下永不痊愈的裂痕,让他们相互猜忌,一辈子婚姻不幸福。 恩与怨是无法言明的,否则这世上也不会有所谓的暴力了。 语言无法解决的问题,唯有交给暴力才能得到答案。 收回了目光,张修给堂姐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没有所谓的‘重新开始’这一说法。永远没有。我们只能接受这些因为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造成的局面。事已至此,就,让它至此。】 车子驶离小区,奔向机场,沿途建筑如光影般消逝。 他收起手机,靠在后座,闭目养神, 他无声无息地伸出手,移向旁边位置,轻轻一握,是空的。 并没有另一个人的手垂在那里等着被他握住。 他淡笑一声,闭着眼睛说:“原来你真的不存在啊。” 那么,谁来饶恕我呢? 或者说,我还能被饶恕么? “不,”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即便我存在,饶束也是不可以被饶恕的。张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呀?” 他猛地睁开眼,转头,旁边却依然空无一人。 他拍了拍驾驶座上司机的肩膀,语气急切:“司机叔叔,你刚刚有听到说话声吗?” “有啊。” “有对吧?”张修笑了笑,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靠回后座,小声说:“我也听到了。” 他没有追问更详细的情况,他只是需要有人来告诉他——的确有说话声。 这就够了。够了。 他轻咬下唇,压不住笑意。 他再次闭上眼睛,把手伸到旁边。 这次他没有主动去握,而是摊开着掌心,修长五指自然伸展,是一种等待的姿势。 他偏头,向着车窗那边,唇角带笑,轻声说:“如果你在,就牵我吧。” 然后他渐渐进入浅睡眠,一路好眠。 2 飞机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降落。 张修还是单肩背着一个黑色双肩背包,先去了趟酒店,换了套衣服,再出门去参加会议。 开会,考察投资对象,商谈合作事宜…类似的这种事情,他在大学本科期间就开始做,但直到这一次开始,他才切实地感受到一种真实感。 在被投资公司里,他被一个人叫住了。 “哥!束哥!哥!”来人激动万分地抓住他的手臂,把旁人都吓着了。 张修眨了眨桃花眼,盯着眼前这张憨厚的胖胖的青年人的脸蛋,用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 “巧啊,郭睿。”他眉目淡定,唇角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是啊是啊束哥,可太巧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束哥你看着比以前更帅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 张修直觉周围人已经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在审视他们俩人了。 “你在这公司上班?”他随口闲聊,又突然想起,“oh,你就是在这间游戏公司任职的?前端开发工程师?” “是啊,哈哈哈!束哥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我…咳…”张修整了整自己的外套,扯了个不靠谱的说法,“我是来应聘前台工作的。” “前台??不是吧?你还没毕业啊。”…… 两人聊了一路,顺便一起去用了晚餐。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张某人在忽悠郭睿。 送走郭睿之后,夜已经深了。 张修沿着北京街道散了一会儿步,正好看见前边有一间建设银·行的支行。 他走过去,站在 atm 机器面前,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白金·卡。 他给那张普通储蓄·卡转了一笔钱,那张…他递给饶唯的储蓄·卡。 结束交易,退卡,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清减而修颀的身影沉默地伫立着,从背后看,是那么地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超级英雄。 可是很多年前,小时候,有人曾追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声线嚷着:“哥哥,哥哥,我喊你‘哥哥’,你就真的能变成超级英雄吗?但妈妈说我不能这样喊……” “妈妈是错的。笨蛋,如果你不喊我‘哥哥’,我怎么能变成超级英雄?” “好吧,哥哥。哥哥你是我最喜欢的超级英雄,耶耶耶!” …… 长指夹着银行·卡,张修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卡重新塞回皮夹,收好皮夹。 繁华夜色下,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落寞和悲凉。 可忽而,他的神情又由落寞转变为无所谓,勾着唇,笑了起来。 由轻声的笑,渐渐变成撕裂式的大笑。 诡异,疯狂,透彻了什么。 他弯腰,扶住自己的双膝,笑得额角青筋都凸显了出来。 l ,超级英雄真不适合我。 你看我,满身毛病,嚣张乖戾,无视普世的价值观,轻蔑大众的正义感。 我走向了人类社会的反面,我是个无法遵循任何规则的存在,我成不了你的超级英雄。 而你也早已忘记了你说过的话。 这件事该怪我还是怪你? 我已经兑现了让你成为百万富翁的承诺,能不能想起那个密码,全在于你了。 第75章 清醒纪 1 tik tok, tik tok,tik tok… 零点过去,灯光明亮,都市鱼从他内心的某个角落游出来, 登上网络心理互助论坛。 眼泪又多了几十滴, 这些丰沛的眼泪始终支撑着这条都市鱼,让它在钢筋水泥林立的大城市里也还能得以生存下去。 指尖在电脑触控板上轻轻触碰着, 张修面无表情, 用安静无澜的目光细细抚摸这个网站的每一处,所有她留下过痕迹的地方。 看完,再批量清除那些痕迹。 期间涌现出大量与她有关的帖子, 也有很多人给她发私密信息。 但她本身就是版主之一,清理起来相当方便。 最后一个操作,是注销账号。 一切归零,烟消云散,只在这些论坛病友的记忆里留下绚丽光影。 那个擅用心理技巧收拢人心的家伙; 措辞时而犀利时而温柔的伪语言学家; 出场活动时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主义者; 一开口说话就让人大跌眼镜甚至强烈怀疑她用了变声器的重度娃娃音患者; 把双相障碍研究得比专业心理医师还透彻的论坛远古传说。 她从来没有完整地叙述过自己的经历, 也没有真诚地袒露过自己的躁郁症史。 她明明是病得最深的那个, 却也是所有人当中最不像躁郁症患者的那个。 她似乎总能在人前完美控制并彻底隐藏自己的病况特征, 她把躁郁症赋予她的一切特质都转变为她自身的天然气质。 她善于伪装, 身世成谜,做事利落,口才与记忆绝佳, 拥有强大的同理心, 看似亲切却与人疏离, 言行举止常常自带神经质一般的怪异,偏偏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像个无底深渊一样,诱人一再探究下去。 ……然后,这个一直活在一部分人心中的饶束,突然被张修终结在此刻。 没什么缘由,不需要告别。 他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明确的动机和理由。 也许仅仅是因为,饶束已经在他的世界里死去,所以他不允许她继续活在别人的世界里。 那对他不公平。 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就是纯粹地想毁灭一些东西。 仅此而已。 2 第二天,刘之旭约他出去用午餐,张修在出门前尽自己最大能力地还原两人相识的场景,但他无法确保自己完全分得清楚。 “你现在学会游泳了吗?”刘之旭坐在对面笑着问他。 “嗯?”张修垂着眼眸,眨了眨眼睑,顺着他的话回答:“说实话,不会。” 刘之旭又笑了,“我没想到枪法那么好的人竟然不懂水性。” “这两者存在任何必定的因由关系?” “也不是。” 约莫的确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刘之旭一直在笑,说:“反正,张啊,你还是学一下游泳吧,否则下次你再掉进什么水池之类的,就不一定还会有我这么耳尖的人出现了。” 他没立刻接话,前后捋了一遍,才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耳力很好?” “当然啊,那天你在射击场的水池里面扑腾,都不出声求救的,只有扑腾声。一般路人还真未必听得见,但我听见了。” “……”张修发现自己眼前的餐盘在慢慢融化。 “话说回来,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你提前离场只是为了去外面的观赏水池里扑腾那么两下,还差点溺水了哈哈哈哈哈……” 刘之旭的声音在张修的世界里显得越来越遥远,最终竟完全消失,只有耳鸣声嗡嗡作响。 某些记忆早已分裂了,成了碎片,经由他重新排列,跟别人所见的并不是同一版本。 这个认知让张修一度陷入极致的混乱,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也被空白占领。 恐怖的空白,是无声杀人的武器。 他盲目且用力地推了一下餐桌,桌上的两杯饮料顿时倒了,引起不小的动静。 他也借由这个动作驱散了脑中的空白,重拾了一些理智。 刘之旭慌忙站起身,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饮料洒了半身,“张,你什么情况?” 张修抿抿唇,恢复了平日里优雅绅士的姿态,“没什么,手抖。” “我靠!你手抖弧度能这么大的?!” “因为我拥有一双非比寻常的手。” “……” 下午,两人去了一趟私人射击场。 当初两人正是在张修的预谋下相识于此,但张某人对此保持缄默。 握枪的时候,熟悉的感觉用不着刻意去寻找,自然而然就上手了。 张修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收在身侧裤兜里,站直,瞄准,射击的那一刻,荒谬感又忽然涌上心头。 有些记忆他可能永远都拼不完整。 但…为什么一定要拼凑完整? 谁规定过,人一定要每时每刻活在切切实实的一维空间里? 经历过多维人生,非常不可理喻吗? 衍生出多个自己,显得十分怪异吗? 一次次杀死自己,特别不可思议吗? 那就让我不可理喻,就让我怪异,就让我成为不可思议。 在看似井井有条、秩序为王的人类社会里,不按常理地活下去才是至高至上的骄傲。 前后左右,一年多的时间,所造成的最大的区别在于:从前他是不自知地疯,往后他会清醒地疯。 “刘之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穿了怎样的衣服吗?” “衣服?就跟你现在穿的差不多啊,你不是一直走性冷淡路线吗?可惜开口一说话就全毁了。” “闭嘴吧你。” “我说错了吗?没有吧。强烈建议你使用变声器,真的。” “你是不是想当一回靶子?” “来来来,你试试把我当靶子,让我刺激一把。” 张修笑,朝他开了一发空枪。 无形的子弹穿透空气,他只看见那个爱穿短牛仔裤和长袖卫衣的家伙又被他射中了,消散无影,宛如一场不可多得的幻觉。 他唇角的笑冷却了。 笨蛋,你说,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我呢? 聪明又狡黠的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 对着枪口轻吹一口气,我可以告诉你答案,要听吗? 听我说之前,先笑一笑。你知道,这世上所有事情往深了挖掘都是好笑的。 嗯…你现在是不是在等着听答案? 笑倒,别太严肃。 别装得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事实上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跟你无关了。 because, you are dead to me. 3 回酒店路上,张修塞着耳机,循环听着的 syml 的 mr. sandman 和 simon curtis 的 d.t.m. 音乐播放着,忽而消音了两秒,他拿起手机看,是饶璐给饶束发了一条短信。 ——【八个多月了,我们能讲话了吗?微信还加吗?】 他别开脸,笑着望了一眼车窗外,桃花眼闪烁着一种颇觉有趣的意味。 没过一会儿,手机又收到饶璐的第二条短信——【不是想谈钱,只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再过一会儿,第三条短信进来——【还经常喝酒吗?身体好点了没有?】 张修盯着手机,尽力回想那些属于饶束的片段,本来以为不会痛的,却还是隐隐作疼。 第四条——【我跟你姐夫在深圳看了很多房子户型,等会儿在微信上发图片给你看一下。】 第五条——【妈昨天说小唯的手机收到了短信,你给他的那张卡存进五万了?他还是小孩子,你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 第六条——【他们说密码总是试不对,你是不是设密码的时候弄错了?】 第七条…… 指尖轻摁,锁了屏,张修靠着车后座,眯着眼看车窗外飞逝的人们和车辆。 他没觉得阴冷,没什么可阴冷的。 这不就是浮生万象吗?人们的私欲凌驾在一切所谓的人性光辉之上。 收养孤儿,是有爱又正义的吗?算是。 而一旦到了取舍关头,在那个家庭里,孤儿总是被率先抛弃的一个。这又该算什么呢? 还有不断地索取呢?难道这是社会上新出现的“舍生取义”的一种方式? 不,应该是“舍生取欲”。 ——舍弃某些人的生命,以实现自己的私欲。 回到酒店后,张修从黑色背包里找出她那本都市鱼日记本。 随手一翻,全是工整娟秀的字体,写满了一整本,连背面也没放过。 他在日记本最后一页写了几个数字,然后把日记本一页一页地撕碎了,再把纸屑放进一个小盆子,放了水,浸泡一整夜。 第二天上午,小盆子里的纸屑已经成了纸浆,五颜六色,但黑白两色最为明显,就像他和她两人。 张修把纸浆倒进一个足够大的玻璃瓶,密封,约了快递员上门取件。 一同寄往深圳的包裹里,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张银行·卡。 他用饶束用的那个手机号给饶璐发短信 ——【我把我的都市鱼日记本寄给你了,还有一张银行·卡,卡里的金额大概够你的房子首付了。密码写在日记本上。对了,如你所愿,以后干脆别再联系了,需要钱的时候再找我吧。】 4 2018年4月,张修回到广州天河。 何医生邀请他去她家做客,她拨打的是饶束的那个手机号,在电话里问候的第一句是:“在家吗?饶束。” 而他轻笑一声,“何医生,你病得比我还重啊。” “啊……是张吗?啊……” 信号两端沉默了许久,隔着信号塔,张修都能感受到何医生的困惑和震惊。 何医生花了挺长的时间去接受并适应他不断衍生出来的新人格,本来已经能很好地跟他 /她们相处了,现在却突然发现这家伙好像又对他自己做了某些疯狂的事情。 “你的饶束非常健谈,有时候跟你很像,谈话记录一大叠,我没有存电子版,全都在这儿了。”何医生从一个独立的档案抽屉里找出一个文件袋,递给他。 张修“哦”了一声,“原来我在你眼中是很健谈的一个人吗?” “当你给别人洗涤灵魂的时候,的确超乎常人地健谈,有着希特·勒一般的演讲天赋。” 他笑了笑,长指绕着文件袋上的白线,却始终没有打开。 他垂着眼眸,说:“她好像拥有我的很多记忆脚本。回想起来,跟她在一起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妄想狂,仿佛我才是虚假成分更多的那一个。” “你的情况本来就很复杂,交织并发也不奇怪。还有,人格会为各自匹配身份背景,没有真假之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医生说着,又给他递了一个文件袋,“这是我能从她口中套出来的所有资料。真实成分有多少我也不清楚,毕竟你也没跟我说过多少实话。” 张修嗤笑一声,语气略带嘲弄:“据我所知,跟何医生你说真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显而易见,他说的是回忆起孤儿院经历的那一段,非常折磨。 何医生也虚咳了两下,“也就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在你面前称得上是个‘心理医生’的时候了。” 其他时候,也不知谁更像个循循善诱的黑暗心理医生。或者说,心灵导师。 少年伸出手,摊开掌心,理所当然的姿态,“惯例,我的所有记录和资料也都给我。” 何医生无奈,从保险柜里搬出一堆卷宗一样的玩意儿,堆在他面前。 “张,我以为她会是一个能陪你最久的女孩。” “由此可见,你以为的,都是错的。” “她跟你看似是两个极端,坚持着完全不一样的信念和生存法则,但……怎么说呢,嗯,你们的行事方式在某一层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们都是大千世界里的极少数。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医生,语言表达能力不过关啊。” “……”何医生也不生气,笑道,“看来你又比我先一步看清本质了,那你来,你来阐述。” “我没任何多余的阐述。我只知道,她切实地存活过,我也接受她的存在。但她失败了。” “若换一个环境,饶束未必会失败。”何医生说,“换一个环境,说不定,结果会是她杀掉你,她比你活得更好。” 张修挑眉,“我不否定这个可能性。但是抱歉,就算这世界再进化一万年,也不一定能进化成适合她的环境。” 何医生摇头笑,“张,你还是这么暗黑绝望又绝对自信。” 他抿唇浅笑,没接话。 何医生又说:“我猜测,饶束分担了你的不少痛苦。可惜从没在我面前表露过。” 翻着资料的张修顿了一下动作,按照着记忆,故意模仿那人的语气:“嗯,我们饶束可聪明可聪明了,才不会被你这个无良医生攻破心理防线呢。” 说完,自己先笑得趴在满桌子文件资料上,眼角眉梢都是汹涌的笑意,笑到渐渐湿润。 你看,你看到了吗? 自己爱自己,也是不可取的。 失去对方时,会疼入肺腑的。 还想爱吗? 还要爱吗? 还敢爱吗? 还值得爱吗? 还可以爱吗? 饶束,你所犯过的最恶劣的罪行,就是始终相信人性之光明。 而我所犯过的最愚蠢的罪行,就是爱过你这样的人。 这般罪孽,如何能赎? 5 2018年愚人节。 张修送走了一位造型师,走向洗手间,跟镜子里那个光头造型的自己对视着,忽然弯下腰笑得不行。 操,这整体观感,冲动还真是魔鬼。 看着就像活生生的一个出家人,只要穿上和尚的衣服,从此以后大概可以捧个钵去挨家挨户骗吃骗喝了。 翌日出门时,他换了一枚更多棱面的耳钉,再戴上棒球帽,才勉强把自己从出家人的形象中拉回来。 行李已经被寄走了,家里的钥匙也交了一串给家政阿姨,他一身轻松且毫无顾虑地登上了飞机。 航班飞往杭州,他累得只想沉睡。 这一年,张摆脱了所有的枷锁,彻底游离在社会体制之外。 但与此同时,莫大的虚无感也笼罩了他,生命的意义似乎无处追寻。 他拥有作恶的资本,他随时随地可以作恶。作恶几乎是一个信奉人性本恶和万物皆虚的人最容易走上的一条道路。 他得做点什么,他得把自己的癫狂与纯粹的破坏欲在一定程度上剥离开来。 如此才不至于永堕深渊,与恶为伍。 这就像是,好不容易翻越了一座高山,另一座高山又立刻出现在眼前。 但他知道,他一定能再一次翻过这座山。 第76章 荒凉言 1 “阿姨, 这个酸不酸?” 竹编箩筐里的李子还剩下一半, 颜色青中缀红,摊贩阿姨一再向顾客强调说这个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纯天然,无加工, 可新鲜了。 我承认,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李子, 也是第一次在路边的小摊边上停留。 “不酸!一点也不酸!很脆口的。”摊贩阿姨热情洋溢。 我笑了笑, 移开目光, 默默转身, 继续沿着这条路散步。 “哎,真的不酸,小姑娘你尝尝!” “……” 就是因为不酸, 所以我才对它没有欲望,也不想购买。 好像不管哪里的人们,吃水果都喜欢吃甜的。 好想吃点酸的, 寻了一路, 都没看见靠谱的食物。 我在这个南方小镇已经停留四天了,此处距离我给自己定义的故乡小镇很远。 这里没有成片成片的梧桐树, 也没有梧桐花。 更没有我记忆中的弟弟。 今天是2018年4月16日。 我已经很难记起与她有关的事情。 我试图把每一个分支全部整合起来, 我希望我是一个完整的个体。 我恢复了吃药的任务, 每天吃三类, 抗躁狂的, 抗癫痫的, 非典型抗精神病的。 铭记时间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活着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毫无意义的。 以此推论,世界的运转也是毫无意义的。宇宙的存在也毫无意义。 就像这些白纸黑字被留下来的独白,同样意义不明。 我这一生会做许多无意义的事情。 问题是,由谁去定义那些所谓的意义? 心跳停止了好长一段时间,每一天都跟自己说很多次“没关系”。 踩碎过往,杀死自己,破土而出,浴火重生。 跌倒,伤得很重,然后爬起来。这就是人生。 2 我还没走遍这个颇为现代化的城镇,我所住的酒店并没有让我体会到城镇与城市的区别。 吴文第无数次扬言要追踪我的具体位置,都被我用一句话逼退了——“你来了正好,我们的绝交仪式可以启动了。” 然后他就安静了。 我总觉得吴文是个大傻子。不是指他的智商不过关,而是指他在充当我的朋友时,总是很好被欺负,以至于让我成为了一个实打实的大坏蛋。 近来睡觉总是做噩梦,梦里发生的事情无一例外都很凶残。是那种…在我清醒之时无法面对的事情。 比如水族箱里的最后一条鱼死了;或者是大巴车撞飞了母亲,我就站在不远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又或者是发现自己被小姐姐砍成了人彘,独自躲在洗手间里自残,鲜血流进下水通道里。 清晨醒来时,总是需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坐在椅子上,把自己从梦境里拉出来。 很恐怖,每一次都很恐怖。就像是从阳光里突然跌至深渊,就这样坐着,听音乐,抱膝盖,发呆,无声地流泪。直到完全摆脱梦境。 我总想多做点事情,再多做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不要躲在黑暗里,不要用自己的思维去解构事情,不要突然歇斯底里咬被子。 每一天都想要觉得自己比昨天更帅一点,但也有可能在下一刻突然分崩离析。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并且无法被我所掌控,意味着不知道还要糟糕多少次。 依然很难,依然很怕。 这至高无上的癫狂与溃烂。 达摩克利斯之剑不断地刺进我左心房,直到我跪地、蜷缩、求饶。 说好痛,说活着无意义,说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然后坐在明亮吵闹的房间里看完一万次日落。 为数不多在坚持的事情是在平行时空说话。这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我不希望与窥见我文字的读者产生任何联系,所以我把她们定义在时空的另一条线上。 平行时空是无法交错的,真希望人们懂得网络带来的距离有多大。 我也诚愿自己能与现实生活里的读者永远保持距离。因为,距离一旦消除,人们就必须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判断所谓的好坏。 我希望我在读者眼中永远是个大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这样,等时间到了,当世俗的观念在她们脑中产生化学反应,即便她们对我的看法再糟糕,对我而言也不具备任何影响。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自诩以一个坏人的身份出现在她们的视野范围内。 人们不听劝,便是活该,毕竟我早已言明。 还有一些时候,某些强烈的渴望也会突然产生,但是却会在产生之后又快速地消弭。 令我感到无能为力的是,这个产生又消失的过程越来越快了,转瞬即逝。 一个留不住任何渴望的人,他会死得很快,或者活得很痛。我知道的,我一直很清楚。 膝盖好疼。 问自己,明天会下雨吗? 大夏天裹着羽绒服,呆坐着等天亮。 不要睡觉,因为睡觉是死亡的远亲。 我被黑暗判了一夜之刑。 人可以在一个夜晚把自己杀死无数次,也可以在第二天清晨的某个瞬间重新变得阳光快乐。可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在夜晚做了什么——放弃呼吸,感受流逝,死了再死,自埋自葬。蒙着厚厚的一层泥土站起来洗漱,开始新的一天。 好糟糕,电脑开了又关,耳机摘了又戴,突然无声大笑,突然捂脸痛哭,坏透了,这种神经质的挣扎。 喂,你还好吗? 你的列车开到哪儿了? 如果你需要我,就载着我一起走。 我们去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 因为,自我,就是人类的终极刑罚。 梧桐树,都市鱼,三色冰淇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几个词语,这样就不会忘得太快。 are you going to tell her about me no. why not because… 3 “大叔啊,这风筝真的能飞起来吗?” 我拽着手中的大蜻蜓风筝,甚是怀疑,这完全不对称的结构,一看就不太可能起飞… 而玩具店的老板一脸胸有成竹地保证道:“当然能!我们店里的风筝都能直上云霄九万里!” “……” 我对自己的物理常识拥有绝对的把握,我不认为这种重量结构不对称的玩意能飞到云霄九万里… 老板又举例子:“不久前有个小姑娘也买了我们店里的风筝,她可喜欢了那风筝了!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这种漂亮的东西吗?” “……” 我还真不好意思告诉这位一脸胸有成竹的老板——我生理是女性,但除此之外,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与女生有关的特点,不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个男生。 而且我也不喜欢这种…嗯…外表花里胡哨的漂亮风筝。 我只想要一只能飞起来的风筝… “小姑娘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拿着这风筝去放飞试试看啊,”约莫是身为一位玩具店老板的荣誉感在作祟,这位大叔强烈建议我去放一下试试看,“要是真的飞不起来,你给我们退回来,我给你退钱,真是,我们生意人都很讲信用的好吧,你这小姑娘怎么就是不信呢……” “也行,”我懒得跟这位伟大的生意人较真,我一边付款,一边说,“那我先拿去放一放,祝你生意兴隆。” 巨大的蜻蜓风筝让我成为街头众人的瞩目对象。 而我最擅于把众人的目光淡化为虚无的存在。 我坦然地拽着大风筝走在这条老街上。 然后我看见了一只和我手里的风筝一模一样的风筝,它的主人正跪在地上拯救它。 如此熟悉的背影,清瘦的,骨架小的,短发,超短牛仔裤,白色长袖连帽卫衣,白色帆布鞋,蓝色小背包,天蓝色折叠遮阳伞… 几乎让我停住了呼吸。 街上的车辆并不多,行人较多,但都没冲散她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被拉长的一刻,我扔下风筝,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你是我的饶束吗?” 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颊转过来,侧对着我,显示出一种久别重逢的甘霖气息。 这气息该死地让人无法思考。 我承认我很孤独。 我需要那个人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需要与她相依为命。我需要为她攀爬上这座高不见顶的山峰。我需要她理解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而那个正在拯救风筝的少女也如我所愿一般静止了。 我喜欢这种静止。 这种因为我的出现而发生的静止。 “我好想你。”我闭上眼睛,我累得差点沉睡,我趴在她的肩膀上,我说:“每一天,每一次无以为继,我都会想起你。” 她一动不动,她手里的风筝掉下去了。 我带她回了酒店。我还拽着那只大蜻蜓风筝。 4 散步,阅读,晒太阳,放风筝,看影视剧,用同一副耳机听音乐。 我和她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但她好像已经无法病愈了,她陷入了一种痴呆又敏感的状态。 大多数时候,她是神志不清的。 嘴里冒出一些旁人无法听懂的话语,偏偏她自己还觉得那没什么问题。 她换装频繁,她爱听 lp,她失眠严重。 我离开了酒店,找了间环境较为干净的旅店,带着她一起住了进去。 因为,她在酒店总是失眠,总是做噩梦,说睡不着,很折磨。她更喜欢狭小的空间。 旅馆的房间正好合适,够小,够密封。 旅馆下面有一个早餐店,每天早上我们都坐在大遮阳伞下面,面对面用早点。 她喜欢喝咖啡,我还是喜欢喝酸酸的果醋果汁。 我从没问过她之前去了哪里,为什么没跟我在一起…因为,显而易见,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你真的不打算工作吗?张修。”她啃着面包问我。 “我为什么要工作?”我交叠着双腿看她,“我并不缺钱。” “可是,你还很年轻……” “嗯…”我沉吟,我没有立刻否定她,我弯着眼睛笑,“可是,我不会比别人更长寿。” “万一呢?万一你一不小心就比别人更长寿了呢?” “没有万一。我很清楚我自己。” “好吧。”她把脸蛋埋在臂弯,闷着声音说:“但我私心希望你能比别人更长寿些……” 我抿唇笑,摊开十指,用手指变幻出各种造型的影子。乐此不彼。 我想我不会是个长寿之人。因为我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有多重要。 5 “青菜。” “茄子!” “我说青菜,直接用水煮就行了。” “什么啊!那种东西谁能吃下去啊!我要茄子!就要茄子!焖茄子!” “……”我这种口味清淡的人差点被她气晕。 我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走过去,靠近她,突然抱住她。 一场空,一阵虚无,对我而言无比熟悉的空荡感。 我不以为意。 “这样就安静了。”我说,脸色平静。 只要用行动证明你并不存在,就安静许多了。 双臂在空中环成了一个抱人的弧度,悲伤又孤寂。 我缓缓放下双手,擦手,若无其事地对餐馆老板说:“给我煮一个青菜,什么调料都不要添加,只用水煮就行了。” 厨师的神情还停留在惊讶又痴呆的状态,他缓缓点头,握着锅铲说:“好”。 走出餐馆后厨那一刻,我想起华南大桥和广州国际会展中心,忽而脚步踉跄,难以站稳。 “不要难过,”她在我身边说,“张,不要因命运降予你的坏东西而感到难过。” 我看见了她的单眼皮大眼睛,还有那张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以及一头乌黑漂亮的短发,甚至连右腿膝盖上的刀疤都显而易见。 在此之前,我一直看不清她的模样。而现在,我终于看清了。 “不。”我摇头,后退,双手在身前轻轻摇摆,低下头,几欲窒息。 “不要这么鲜活。”我难过得快要哭了。 “我会再一次当真的。”我撞倒了餐馆的一张椅子,哭了出来,眼泪肆流。 整个餐馆寂静无声。 人们都在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 而我面前并没有那一个痴痴呆呆、乖乖巧巧的女孩。 我独自站在餐馆的桌椅中间,皱缩着脸,泪如雨下,平生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疯得彻底。痛得窒息。 那一天是2018年5月19日。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吞了一把超剂量的药粒,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6 2018年5月20日。 我很久没有体会到那种感受了,那种,心脏悸动、紧张、期待、酸与颤抖一齐流过胸腔的感受。 死倒不是可怕的东西。 死不死都没什么好怕的。 所有人都会被遗忘。 在这个不会下雨的地方,我好像,也难以避免,渐渐地,死去… 2018年6月2日。 疲惫与倦怠占据身心。 虚掷了一些钱,希望自己不要死太快。 在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至少还有事可做,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也总有这样一些时刻,认定自己命不久矣。 会去伤害那些爱我的人,爱我的人也毫不吝啬地伤害我,久而久之,循环往复,我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所谓不求回报的爱与关怀。 活着真的好难,很快我就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明天了。 每时每刻都有立刻放弃的想法,感受不到生机的时候就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声。 2018年6月4日。 今天也是不想睁开眼睛的一天。 没有想要好好生活的意愿,只想就这样腐烂,不想拯救自我,更不想拯救别人。 2018年6月5日。 梦见弟弟举着枪要射杀我。 我逃进迷宫,奔向那座昏暗恐怖的老房子。 最后,我杀了他。 梦里,我还跪在老房子面前,哭到肝肠寸断。 因为,实在太可怕了——人们竟然可以在恐惧的情形下投靠向自己本身就惧怕的地方,以此来躲避自己的恐惧。 ——梦里那座老房子,是大人们锁过我的地方之一。 2018年6月7日。 午休醒来总要用很长时间回神。 一颗脑袋昏昏涨涨,好像哪里都不对劲。 2018年6月9日。 今日中国高考应该结束了。 中午午休梦见了香蕉,我跟她说我又拿了一次年级第一,太没意思了,没有更高的噱头了。 香蕉给了我一盒话梅,她说那是很咸很酸的零食,等我晚上复习困了时就可以嗑一颗,提神。 我收下了,我带着那盒话梅上学,一直到初中毕业。 我总是跟姐姐说,香蕉才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呀,哪像你,你一点也不疼我… 等到高中,颠覆理智之时,刀尖划破皮肤,深入肌肉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那种…被刀具绽开皮肉的痛楚。 我才明白腿上那道刀疤是怎么来的。 我才想起香蕉对我做了什么。 我总是把这种残忍的事情忘掉,我总是把这些记忆分配给不同的我自己,企图以此减轻自身的痛苦。 我还想起,从小到大,每当三姐妹走在一起,姐姐总是和香蕉牵着手,而我总是走在她们的身后,我每次都把自己的双手裸·露在外,掌心向上,摆出一种等待的姿势。 因为,我也很想要被人牵牵手,就一下吧,一下也好… 可惜,我是最聪明的,却也是最肮脏的,最被人嫌弃的。没人愿意牵我的手。 2018年6月17日。 在平行时空深爱着我的一个人也被人们杀死了。 可见,爱的确是一个危险的不利因素,感谢她最终又证明了这一点。 还有,人间是留不住愿望的。 这是一个真理。 2018年6月25日。 生活不就是这样? 我所站着的凳子,随时可能被人们推倒。 然后,悬在我脖颈的那根绳子,就开始生效了,杀人了。 你不能说人们就是凶手。 但,你也不好意思说人们不是凶手。 2018年7月6日。 我断断续续地写着这个故事,在家里,在车上,在飞机上,甚至在某些公共椅子上,当我有说话的欲望时,我就会在这个框架里讲述一切。 曾经我真的一度信任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事与愿违,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明显不是如此简单的。 人类的劣根性主宰一切。 我真诚地愿意年少的张和饶束都能坚持各自的理念,我真诚地希望我能以一个完完整整的个体存活着。 我曾认为这个世界是善恶分明的。 我以为,善会迟到,但绝不缺席;恶会先行,但无法长久。 可是你看,明显不是这样的,当·权者利用着所有的一切善恶,他们没有善恶之分,只有高低之分。 我凝视着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跳出这个框架,我狂笑不止。 为这谬然的社会,为这被奴役的人们。 2018年7月28日。 离开那些小镇后,我开始寻找一种生而为人的意义。 我曾说自己就是赋予一切意义的人,我对此深信不疑。 尼采的超人不一定不存在,正如我一直充当着我自己的超人。 百分之八十的世人都是肤浅的,我希望这百分之八十的人们不要看见我的自言自语。 我不认为这百分之八十的肤浅人们能理解我的话语。 当然,谁又能说,到底谁才是那百分之二十呢? 我对世人没有任何信任感。 我游离于社会之外,却也活在更深层面的社会之中。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牵挂,没有欲望,没有弱点。 我恣意而散漫,疯狂且放肆,社会法规在我眼前一文不值。 我渐渐忘却伴侣,也不需要伴侣。 我与孤独共舞,却不再被幻觉支配。 我仍以my demons呼唤你。 亲爱的你。 无名的你。 第77章 凤栖于梧 正是因为规则的存在, 才使得那些反抗命运的人拥有了【反抗命运】这一特点。 要跟我谈天意吗? 我就是天意。 why so serious? (笑) 人间只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 别当真,好好玩。 只要你把世界当成一个游乐园,就没什么不可解决的事情。 如果你想逃避这个世界,最好先深入了解它, 如此才能在逃避的过程中产生巨大的快感。 以及, 永远别为你自己的怪异之处而感到抱歉,无人值得你如此做。 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你要明白, 别人能审判你,你就有反抗的权利。 更进一步来说——别人能审判你,你也能审判别人。这才叫公平。 人们能漠视某一类人的痛苦, 你就有权利嘲讽人们对另一类人的崇敬。这才叫明智。 世界是荒谬的、不公的、暴力的。永不盲从,这才叫真切地活过。 我在这里陪你们到这一程, 不必去探究我是怎样的人,人对人的认识永远无法全面,我们都只是宇宙的一分子。 事已至此, 就让它至此。 why so serious? (笑倒)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