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侠魂 作者:司马翎 内容简介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服。江南春雨杏花盛开时节,就算你躲于画船中听着潇潇雨声,仍然美得迷离,亦不气闷。 第一章 忽如一夜阴风来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服。江南春雨杏花盛开时节,就算你躲于画船中听着潇潇雨声,仍然美得迷离,亦不气闷。 严温的船,不但是装饰豪华精美的画船,同时亦兼快艇、战舰特长。茫茫东流大江中,这艘明月访,所过之处,黑白两道无不测目而又敬畏。 但严温本人却很少在防上,这个秘密只有几个人知道。 严温是大江堂的堂主,总舵在镇江,百年来威名赫赫。由南京到海口泉明岛都是大江堂势力范围。他暗中却有很多畸形怪事。 但外间人很少知道,甚至连大江堂数千帮众亦知者不多。 他外号空前绝后,人家当面阿决奉承,说他家传大江流创法有空前绝后之威。但背后却是诅咒他绝后没有后代。 不过大江堂三香、五舵八位名震当时高手(也是大江堂老臣子)都知道严温有一个儿子,这也是一个秘密。 三香、五舵大江堂八大高手似乎很忠心。不让严温伤半丝脑筋,仍能保持兴旺强大的局面。 但不可不知,严温却有一个嫡亲伯父血剑严北,号称古今最伟大第一杀手,所以你若身在大江堂想不忠心也不行亦不敢。 当然严北是最大秘密。大江堂中只有三香、五舵八大高手晓得,连他们的妻子儿子都绝对不知道。 严温三十多岁,清秀温文,尤其对女性体贴温柔有礼,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人为何被诅咒绝后?答案很简单:———明月舫永远直驶,绝不慢下来或者闪让其他船舶。所以被此防撞沉的船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可以保证你的船一撞便碎得四分五裂。 ——大江堂捕获的人,不论同行中对头、敌人或本堂失职兄弟,审问时如果严温忽然出现在当中座位上,被审者最好能立刻自杀。 死亡诚然可怕,但严温那套酷刑更可怕。 何况有理没理都一定要受刑,结局也是死亡。 幸而他不常出现,同时对本堂八大高手十分和敬尊重,所以他受无数人诅咒而大江堂仍然兴旺强大。 华灯红烛照耀下,严温好像比白天更漂亮也更温柔。 外面静寂或噪吵完全不相干。 这个宽大华丽房间荡漾充满旖旎气氛,温暖明亮的灯烛,名贵舒适的各式家具,地上还有厚厚的地毡(从西域买回来的),美酒佳肴一应尽有。 最重要的是两个主角,男的是严温,温文尔雅,面貌俊美。每句话都有趣又有情。 女的稍稍有点乡气,很美丽,尤其是她裸露躯体那么晶莹雪亮曲线起伏,但仍有感到她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亦非大家出身。 她很美很诱惑,任何人见了一定会流唾涎,这就够了,出身高低贫富完全没有关系。 当一个人赤裸躯体之时谁还能想到权势金钱等等。 严温微笑着欣赏她。 王若梅的确是值得欣赏享受的美女。 可惜她自动送上门,而且还是千方百计自动送上门。 她一定想不到我完全没有胃口,凡是自动自愿送上门的就算美如天仙我都没有这个兴趣。 不过王若梅跟别的女孩有点不同。她全身肌肉特别匀称有弹性。 这一点由于全身一丝不挂更瞧得清楚。平躺时乳房很高挺,浑圆雪白的大腿可以弹起男人也能承受任何重量。 严温手掌落在她胸前和身体各部分,她触电般轻颤扭动。 任何人都知道跟着会有何种情景出现,但那是一般男人。 严温忽然起身走到房间中央站定,他甚至连外衣都没有脱掉。 王若梅赤裸的身体放松后又缩紧,微微睁开眼睛,恰好碰到两道冰冷如电的眼光。 在这要紧关头他为何走开?为何面光眼色都那么冷峻?严温连声音也很严冷,道:“我想知道我们有没有缘分?” 刚才的潇洒温文俊雅,还有淫亵或柔情笑语哪里去了?王若梅茫然睁大眼睛,没有回答,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能回答。 严温又道:‘味头有两条绸带一红一黄,你任选一条用力拉一下,就知道我们究竟有线没有。” 他转身走出,房门发出沉重声响,使人感到房门既坚厚又沉重。 王若梅定定神,床头靠墙边果然有两条绸带透过天花板垂下来。 王若梅举起玉手,胸前高挺的乳房变了形,却充满诱惑。 五只玉指先捏往右边红绸带,忽又改抓黄绸带,其实扯动哪一条一样都无所谓,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有何区别。 黄色绸带猛然动了一下,王若梅眼睛凝注房门,房门若是打开,进来的难道不是严温?如果不是他会是谁?会不会闭然无人?左面墙壁一道帷幕忽然沙沙移动,露出另一道门户。 那道门缓缓无声逐寸拉开。 但王若梅没有错过,因为她现在一直在盯住这道门,富丽房间华灯照耀得很明亮,但确有一种诡秘妖异气氛。 左墙上的门终干大开,门内很黑,灯光居然照射不到,突然一个黑袍人鬼扭般飘滑出来,一下子飘到床边。 他面孔也用尖顶黑巾罩住,神秘也如鬼扭。 王若梅赤裸身子大大颤抖一下。 因为那蒙面黑袍人手有一把尺半长锋芒闪闪的短刀。 锋利尖锐的刀子指向她心窝,那黑袍人声音嘶哑难听,道:“找不到严温,先宰了你也是一样。” 短刀化为一道白光刷地插落,锋快刀锋刺透厚厚褥垫深插床板,发出笃的一声。 王若梅已滚入床里面,动作矫捷之极。雪白映眼的双腿突然翻踢上来,一只脚踢中黑袍人背后,一只脚落在小臂上。 双腿劲道十足,黑袍人有如被巨大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但别人看来,黑袍人却享尽艳福,白细醉人的大腿,高挺乳房纤细腰肢,却在他的眼前飓尺之处而已。 王若梅双手扣住黑抱人另一只手,纤指宛如钢钩。 她露出微笑,道:“你想暗杀严温?你是谁?” 黑袍人道:“我跟他势不两立,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王若梅声音很冷静,与她年龄似乎很不相称,说道:“你究竟是谁?”黑袍人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快杀了我向严温领功吧。” 王若梅道:“你真不告诉我你姓名来历?但如果我放了你,你还会杀我么?” 黑袍人讶道:“放我?为什么?” 王若梅坦然道:“因为我和你是同路人。” 黑袍人道:“同路人?”声音更惊讶道,“你也想杀死他?” 王老梅道:“当然啦。” 黑袍人昂起头于是把她看得更清楚,尤其她的腹部和大腿简直近在眼前,他呼吸急促道:“放开我,快点……” 王若梅看来完全没有杀他意思,道:“为什么?你怕我?” 黑饱人道:“你好香好白。唉,如果我不是男人就好啦。” 王若梅全身一直屈曲得像蛇一样,但她好像一点都不会累,她道:“你还未回答亦未答应我的事。” 黑饱人忙道:“我叫李二郎,我决不向你动手。” 王若梅的面孔忽然扭到他眼前,道:‘你为何想暗杀他?” 李二郎道:“报仇!我小妹子进了严府就从此失去了消息,后来听说她已死了,死得非常的悲惨。” 王若梅道:“听说的话靠得住么?” 李二郎道:“靠得住,我花了三千两才买到确实消息。” 王若梅忽然放开他,坐起身道:“那么你不会跟我动刀子了吧?” 李二郎收起短刀,眼光却离不开她胸前高耸的山丘,还巡视她小腹下以及两条大腿。 他道:“不动刀子了,绝不动刀子。你是谁?为何也要杀他?” 王若梅道:“跟你一样,但被害的却是我姐姐,为了接近他,我只好这样。” 李二郎咽一口唾沫,道:“便宜了那狗吠,我得走啦。” 但他的目光仍然没离开王若梅身体,尤其最隐秘的部位,他简直不掩饰贪婪心意,以至王若梅忽然全身发软,发出呻吟声,道:“你快走,快走,我求求你。” 李二郎那双眼睛从黑巾后闪动射出奇异光芒。身上黑袍忽然解开像蝉蜕委坠,黑袍内没有其他衣物,故此一望而知是男人的裸体,而且正处于清欲冲动的状态中。 王若梅全身微微发抖,眼睛也变得水汪汪,她低声自言自语道:“不,李二郎,快走,这样做太危险,你为何不走?” 肌肉相触裸体碰到裸体,王若梅双手推拒,但用的力道却连稻草人也推不开,她忽然看见抓捏于乳房上的手,五指纤长白细干净,指甲有如涂油般光亮湿润。 肌肉充满弹性修长双腿分开,王若梅发出呻吟声。 可是她右手忽然多出一把匕首,锋刃明亮如镜,显然极为锋利。 修长的大腿突然变成两根铁柱,李二郎不但马上发现无法继续最原始的冲刺动作,而且背心要害碰到尖锐刀尖,那刀尖却又毫不停顿向要穴刺入。 就算大罗神仙背处要害被刺中这一刀也活不成,但王若梅双腿忽然不再是铁柱,恢复滑腻弹性。 李二郎又能继续最原始的动作,因为刀尖没有刺入要穴,那只匕首甚至掉落床边地上。 王若梅闭上眼睛,这种情况中的女性多半闭上双眼,但她眼角却淌出一颗晶莹泪珠,在灯光照耀下闪闪生光。 然后(相当久之后),肉体分开,李二郎站在床边,手中拿着捡起来的匕首。 他披上黑袍道:“你全身肌肉的弹性,掌手和脚板的厚皮,还有每个动作,我是早发觉你练过武功,而且还很不错。” 声音居然是严温,除冷酷味外还含有讥晒。 严温又道:“但你如何能够瞧出我不是李二郎而是你想杀的人?” 王若梅不能开口说话回答,因为当她匕首狠狠刺落时忽然全身一麻,连开口讲话都不行,更休提任何有威胁的动作。 严温声音透过蒙面黑巾又道:“我全身上下唯一可能透露线索,揭破秘密,只有这双手,你很细心,居然能从这双手认出了我,但如果你没认出我,日子过得一定快乐得多。” 他把匕首伸到王若梅眼前,还用锋刃刮刮她白嫩透红的面颊。 冰冷的刀锋使人联想到死亡。 王若梅眼睛睁得很大瞳孔迅速收缩,流露出心中的骇惧。 严温道:“别怕,我会叫一个很丑陋,像野兽的男人,很强壮,我要他糟踏你,然后你仍可活下去,如果,你肯永远跟着他。” 那男人的确很丑陋,突出唇外的犬牙又尖又黄,赤裸黝黑身体好像很污秽,但果然很强壮,由胸口直到下腹长满黑毛,严格一点说,他像野兽比像人还多。 严温指一指王若梅。 那男人便像野兽一样扑上去。 王若梅看清楚那张面孔,涌起恐惧。屈辱、恶心种种感觉,肉体痛不痛苦,甚至有无快感已经全不重要。 因为她心中知道自己快要晕过去。 人昏迷之后任何问题都暂时消失,而王若梅在昏迷一瞬间脑海闪过一个疑问:如果刚才扯动红绸带,命运有改变么?比现在好些抑或是更惨?严温的密室,大概当得上天下最秘密,最坚牢的地方。 所谓密室并非只有那么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而是一幢高大的房子,铁质大门之内,有厅房还有天井。 天并能选天光和空气,但有八层铁枝焊牢的网严密覆护。 所以他的密室不如称为密屋。 密屋内有三条密道之多可以通出外面,其中两条根本不能通行,除非利用预先已备妥的铁铲凿通寻丈泥土才可透出地面。 但另一条密道却可通行,出口是一座幽静院落。 这座院落就在严府后园中,大江堂以及严府任何人都不准踏入这座沁红院,假如他知道沁红院中住着的是血创严北。 整个严府占地甚大,房屋连绵衔接,最少可容上千人居住。 但严府上下只有五十名仆婢,其余都是护院和严温随从卫士。 真正属于姓严的人只有三个,老的是严北(一辈子独身),中的是严温(发妻已亡),小的是严星。 严星这时只有六岁,由乳娘卢大娘以及十二个丫环传养,住在内宅。严府另有密道由外面直通严温书房(不是密室),所有卖身甚至掳劫回来的女子都从密道运入。 所以严府大门很庄严干净,两只巨大石狮高踞傲然地看着街上行人。王若梅仅仅是由密道运入的第七十八个妙龄少女,她后来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不过像大海中一点小小的泡沫。 存在或不存在对于广阔无限的人海全无影响。 繁华富庶的地方,歌舞升平的时代,黑社会势力必定迅速兴盛,赌。娼是供应养份的两大血脉。 此外一些奇异的命案窃案亦往往于此时此地出现。 但杭州五年来,比任何时期还平静安宁,衙门没有一件未破悬案。 原因说来简单,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本人坐镇杭州。 沈神通只有四十岁左右,人很和气,身材高瘦,他出身决不简单,是全国钦仰的神捕中洗碗柱孟知秋的得意门生之一。 他亦不愧是孟知秋得意门生,任何奇怪神秘命案到他手中必是迎刃而解。 尤其江湖黑道人物只要踏入浙省地面,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因此没有人愿意轻易招惹如此神通广大的公门强人。 越是高手就越懂得这个算盘。 但即使有沈神通坐镇,杭州城内强奸、抢劫。斗殴、谋杀等案仍然不断发生。 这是人性和社会环境关系,与沈神通威望无关。 你总不能要一个强好或谋杀犯,在动手前先考虑到沈神通吧?杭州财势双全的马家,秘密请沈神通前去,马二爷摒退左右仆从,私下要求沈神通秘密侦查一宗奸案也就不算稀奇。 沈神通踏勘现场,是宅内一座右接的二楼上,查明二十四名护院武师巡逻时间路线,还有十只灵警凶猛巨犬助阵情形。 在静室中只有马二爷和他。 清香扑鼻的热茶和精致果子点心,点缀些许气氛。 马二爷道:“总座,此案非你亲自出手不可,家兄已向朝廷告假回家省亲,到时定亲自来叩谢。” 马二老爷的兄长便是马大老爷,官居刑部左诗郎。 不但有钱有势,还恰好是沈神通上司。 沈神通心中叹口气,欠欠身道:“岂敢当得大老爷征顾,府上的不幸事件,本来就是在下应尽的责任。” 老实说即使没有马老爷的权势,即使是普通穷苦百姓,只要沈神通知道了,亦从未有过疏懈不管的。 沈神通又适:“在下勘查之后,有一点最重要的却无法判断。” 马二老爷道:“哪一点?我帮得上忙么?” 沈神通简直叹气出声道:“二老爷当然帮得上忙,但……” 马二老爷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道:“那就清说出来,我马仲海永不后悔。” 马二老爷默然想一下又适:“一定受得了,就算少这么一个孙女也受得了。” 沈神通道:“此案很特殊,很难判断,在下除非耳闻眼见经过情形,否则不能判断出手。” 马二老爷点点头,亲自入内宅安排。 一盏热茶后,沈神通又处身二楼香团内。他并不孤单,一个头发蓬松的少女坐在窗边,夕阳霞彩使她面庞不至于太苍白推停。 她很娇俏,长眉飞鬓,显示出固执任性的性格。 但现在她有如病猫,毫无性格可言。 沈神通道:“玉仪姑娘,先回答我一句真心话,你想不想破案,抓到侵害你的恶徒?” 这话问得多怪,受害人想报仇?谁不想恶徒落网,受到应得惩罚?马玉仪半晌没作声。 沈神通很有耐性,徐徐将问题又说一遍,过了一会儿,马玉仪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沈神通面上,她轻轻道:“这一问真有必要么?” 沈神通道:“有。我认识一个女孩子,七年前,也遭遇同样的不幸,当然那时不在我辖区亦未认识,但现在提起旧事,她只有伤心而并不想报仇。” 马玉仪惆然想了一会儿,道:“我不懂,这种伤害还不够深矩?” 沈神通道:“她被伤害后甚至还有了一个儿子,你当想像得到她处境何等的苦,况且她家一向相当穷困。” 马玉仅打个冷战道:‘漠非你看我像哪个女孩子?” 沈神通道:“不,你一点不像,我只不过告诉你,世上具有这种事情。”马玉仅连叹数声,才道:“我希望你抓到他,请问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站起身,凝立如石像,目光严肃冷酷得能使人连打十个寒噤。 马玉仪不敢看他的眼睛,垂头道:‘镇的请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根据我勘查所得,此案最辣手、最难判断的是恶徒身份,他可能是普通人,也可能是武功超卓的高手,我第一步须得决定侦查方向才不至于误人歧途。” 普通人和武林高手两者相去悬殊,当然非有准确判断不可。 沈神通又严肃地道:“因此,我不能不触及你身心伤痛,找出最正确的判断。” 马玉仪虽然全身乏力瘫软,但低低应道:“我该怎么做你才满意?” 沈神通一个字一个字说出:“那天晚上一切过程全部重演一遍。” 马玉仪叹气点头。 沈神通道:“别答应得太快,全部过程我投那恶徒,不但解带脱衣手法动作照做,连最可怕的每个动作都照作。” 他决不是开玩笑,因为他声音严肃得近乎严厉冷酷。 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如果每个动作都照做,马玉仅这朵鲜花岂非又要遭一次风雨之劫?马玉仪忽然抬头直直望着他,竟不畏惧他冷电似的眼光。 沈神通道:“好,现在开始。” 马玉仅举手挽拢头发,姿势很好看很动人。 接着她解开衣带脱掉外衣,她身上只有一件极薄,简直透明的内衣以及一条短裤。 于是晶莹大腿都裸露不说,连胸前挺突的乳房也等如全无遮掩。 任何男人看见就算不扑上去也必会心跳加速。 沈神通眼睛瞬也不瞬从头到脚细细瞧着。但哀怪的是他好像不受一点影响,好像只在瞧一件非得细加观察不可的事物。 马玉仪两手又有动作,是扯脱仅有的短裤。短裤刚脱下一点,沈神通道:“等一下,当时你没穿裤子?” 马玉仪声如蚊叫,细声道:“我刚要穿上。” 沈神通道:“好。” 于是那花朵似的少女变成半裸,除了上身透明内衣别无丝缕。 马玉仪走到床前,作出要穿内裤的姿势。 的确很难有这种强大诱惑力的场面,连沈神通内心也不得不承认,所以移开眼光,道:“暂时不必如此逼真。” 马玉仪道:“那时窗户已闭,窗帘也拉上,窗帘忽然开一下,不知何故我想到一个人,并且想到是那人钻进来。” “当然我很害怕,因为那汉子逐邪的眼光叫人忘不了。” 沈神通对这消息好像不起劲,道:“你几时见到此人?” 马玉仪道:“前天中午。” 这件强奸案发生于前晚,她白天见到淫用邪眼光盯着她的汉子,晚上出事,她自然就会想到他。 马玉仪又道:“那汉子有说不出的邪气,面孔又丑得可怕,我心中想起他时,果然一个黑布蒙住头脸身穿黑袍的人站在我身边,而我居然骇得连声都发不出。” 沈神通道:“如果你叫得出声,有何后果?” 马玉仪道:‘我知道楼下永远有人巡逻,如果惊动他们……” 沈神通道:“好,清说下去。” 马玉仪咽住护院武师方面的话,又道:“他伸手搂住我。” 沈神通突然又站在她身边,道:“是这样子。” 她用手指示对方的手,所以沈神通左手搂住她纤细柔腻腰肢,而另一只手却落在她的乳房上。 紧接着在她的指示下,沈神通楼腰的左手(腰身滑到臀部,后来还陷入深沟内。 但沈神通问的却是右手,道:“这只在衣服下面还是隔着衣服?” 马玉仅低声道:“衣服很薄,隔不隔着有分别么?” 沈神通道:‘有,万一你这透明内衣是天蚕丝织的,又万一有移宫换穴奇功。他右手在内衣底下等如紧紧缚起,但如果在衣外,随时可以捏断喉咙,分别是很大的。” 马玉仪道:“我记得在衣服外。” 沈神通忽然发觉她全身重量都落在他手中。 如果松手她一定落在地上。 马玉仪又道:‘那时我全身发抖也没点气力,我的心好像眼身体分了家,很清楚看见他把我放到床上,又看见他脱掉黑袍,里面没有衣物,白白的一个身子,接着……” 沈神通忽然截住她的话,道:“除去他白白的身子外,还瞧见什么?”马玉仪立刻道:“他的手,五指纤长白晰,连指甲也极干净而湿润,好像涂过不带红色的指甲膏。” 马玉仅被放在床上,那曲线玲球白晰的铜体,确实当得玉体横陈四字。沈神通也躺下,甚至把她压在自己身下……房间内,仍然是沈神通和娇美的马工仪两个人,灯光不甚明亮,却仍足够使他们互相瞧个清楚。 但不同的是,第一点:房间已不是马玉仪杭州的闺房。 第二点:两人都穿着很整齐,沈神通似乎心事沉重,叹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牺牲多大?” 马玉仪看来姿采风韵娇美动人,比初见时之推伴相差很远。 她道:“我知道,沈大哥,我不打紧,但可惜可恨连累你。” 沈神通陷入沉思中,过一会儿才轩眉笑道:“只要抓到他,我一生事业成就已达到巅峰,我敢打赌除去家师之外,任何一个部门都抓不到他。” 马玉仪柔声道:“难道你忘了杀身之险?还有辛苦挣到的地位?还有大嫂和侄儿女他们?” 沈神通喃喃道:“人生中任何遭遇都是命运,急也急不来,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 提起命运,马玉仅不觉愣住。 出身富贵之家,从小到大规规矩矩,未试过大胆顽皮踏出家门,更不骗人害人或者为口腹杀生,也时时尽力帮助一些穷苦有困难的亲友。 但命运为何如此残酷?;身心的剧痛几乎连死亡也解脱不了?将来如何呢?还有将来么?既然没有将来,活下去又为了什么?她忽然得到灵感启示,这个灵感像电光掠过夜空,照亮她的身心。 她故意长长叹口气,道:“沈大哥,请告诉我,我……会不会留下孽种?” 虽然她从灵感启示中知道应该怎么做,亦决心去做。 但这种话仍禁不住恼羞面红。 沈神通道:“绝对不会,出率至今一个多月,你很正常对不对?” 任何女人如果仍有月事,当然证明在此之前没有怀孕。 马玉仅低声道:“幸而如此,但沈大哥请你指点我,我此生既不能嫁人,我活下去好或者趁早死了好呢?” 沈神通吃一惊道:“你何必想到死?你……虽然遭遇不幸,但将来日子还长久得很。” 马玉仪细声道:“我若不能嫁人,孤孤单单一个人活下去,日夜记着那件事,我为何要活下去?” 沈神通哑口无言。 因为她理由坚强之极,她为任何其他缘故活下去都可以,但绝对不能为那件惨事守一辈子生寡。 马玉仪低声道:“沈大哥,我决定等你办完事就结束这悲惨一生,你可肯帮忙我?” 沈神通大惊道:“帮忙?你要我……” 马玉仪道:“你不肯,难道要我痛苦这一生?为什么?” 沈神通呐呐道:‘我……我不能,我不知道。” 马玉仪忽然把声音放得更低,道:“沈大哥,你帮忙我并不非必定要杀死我。” 沈神通比捡到一千两黄金还要高兴,松口大气问道:“还有什么方法?”马玉仪道:‘哦若是为一个爱慕。钦敬、感激的男人守几十年寡算得什么?” 沈神通眼睛已睁得不能再大,再大眼眶就要裂开。 而马玉仪则粉首垂得更低,只见到白嫩粉颈。 但她又轻轻道:‘既大哥,如果我有个孩子,这个孩子又是我最钦仰爱慕的男人给我的,我守一辈子寡绝无怨言。” 话说得容易,一辈子时光却长久得很,其间多少变化谁能预料?因此这件事直到三日后才重提(以便慎重考虑),并且是马玉仪提起。仍然是客舍房间内,已经点起灯,桌上有酒,有四式小菜,她道:“沈大哥,已到了约定时间啦。” 沈神通那冷静坚强的人,面上眼中居然露出紧张神色,连话也讲得不很清楚,他道:“你考虑结果怎样片马玉仪低声却坚决地道:‘没有改变,我为谁一辈子守寡呢?” 沈神通道:“如果这一次抓到恶徒,而我安然没事,你我之间情形就很尴尬麻烦了。” 马玉仪道:“你放心,我会躲得远远,远得连你也懒得找我了。” 于是,马玉仪丰满、青春、娇嫩。白晰的躯体再度呈现沈神通眼前,不过上次沈神通像石头、像冰块似的。 除了模拟出事时的情况而大略表演,其实等于没有碰她。 但现在他像烈火,而她却像能增加火势的油,总之,房间内充满使人心跳的声音,也热得教人不能忍受衣服的温暖。 缠绵热烈而又隐藏悲惨的日子过了七天。 茂兴绸缎庄门面高大,里外都装修得很富丽很有气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户,普通人若是打算只买几尺花绸,还真不敢踏进大门。 林掌柜大概五十来岁,面上总是挂着和霭的笑容。 从他举止及不时命令其他掌柜伙计做这做那的派头看来,他就算不是老板,也一定是全权替老板看守荷包的人物。 他把那个抱着一岁婴儿的少妇请到一间华丽会客室,他注意到这位打扮朴素的少妇,对绸庄堂皇气派以及陈设布置都毫不惊讶畏惧,她走动或坐下一切举止却很摘雅大方,全无丝毫局促之态。 林掌柜拿着一封信,那是她特地来送给他的,但林掌柜却没有拆开,并且请她到会客厅,显然有机密话要说。 林掌柜道:“这封信暂时会耽搁一下,相反的我这儿也有一封紧要密函要给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没有法子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中。” 那少妇显得迷惑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再打量她一会儿,才谨慎地问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贵姓名?” 那少妇点点头道:‘我叫马玉仪。” 林掌柜道:“这孩子也是他的?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答道:“是他的孩子,叫作沈辛,辛酸的辛。” 林掌柜皱眉摇头道;“就算你们经历过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迹。” 马玉仪道:“也许不应该,却是事实,我们不必把悲惨的事实用美丽的绫罗绸缎遮掩起来,对吗?” 林掌柜叹口气,道:“你一定有过很可怕的悲惨遭遇,人往往在苦难中才会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马工仪,又道:“如果我这封密函托你带给沈神通,他会很快收到么?” 马玉仪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远收不到。” 林掌柜道:“我明白,干他这一行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唉,沈夫人既然你抚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临走时留下多少钱给你?如果他很久才回来,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马玉仅没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笑,但笑容却含有无尽的辛酸和凄凉,甚至惊惧,她道:“那已经不是重要问题了。” 林掌柜柔声道;“比起一个人的生和死,钱财固然是不重要,但问题是你和沈辛还得要活下去的。” 马工仪说道:“三五年之内还不成问题。” 林掌柜道:“那么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内都没有问题,你顺便把密函带去,也希望你很快地就交到他手中。” 如果她能够很快见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给他,那就等于说沈神通已经无恙,已经安全,当然这是人人都愿意为他祝福,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沈神通已经到了镇江,他已经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干什么?究竟能不能回来呢?破旧狭窄的房间,一灯如豆闪动着昏黄的光芒。臭虫结队在墙壁床铺间游行示威。 这种第三流的旅馆,谁也不相信浙江省总捕头会落脚居住,而且一住就是三天之久。 不过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说:“爬险峻的高山,开始时步伐必须缓慢。” 笑面虎何同只有二十余岁,外表像个白面书生,永远带着微笑,完全不似公门捕快,但事实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为人机警又不贪酒色财。所以沈神通近两年一直带他在身边,一直训练他。 因此何同已经成为沈神通的衣钵弟子,成为浙省公门第二把高手。 何同连一句都不问为何要等候这么久还不动手缉拿严蒲,就算不久会被臭虫蚊虫吃干了全身血液,他也绝对不会多嘴询问。 当然沈神通并非故意隐瞒,并非对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过时机未到,所以懒得提起,懒得谈论,关于公事方面他们照例不肯多讲一句废话。 第四天早上他们跑到菜市场吃过牛肉油豆腐细粉,一路走回客栈。 路上何同曾经掏一把铜钱给一个乞丐,他们没有回房间,却在客栈附近一间茶馆各泡了一壶龙井,茶客已经不少,其中有很多人托住鸟笼,神色悠闲。 沈神通羡慕地叹口气,道:“他们并非有钱人,他们等一会就要开始做事,但他们日子过得悠游目在,工作时也许很辛劳,但一个鸟笼,一杯龙井,或者加上几盆花草,便足以使他们的人生另辟境界,使他们内心没有煎熬没有烦躁,很多很多人都是这样熬过艰苦年头的,不但不被生活重担折磨成神经病,反而还能从恬淡中享受一些乐趣。”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暂时收起来,然后又挂上了,说道:“但我们决不可能过他们那种生活,沈公你办得到么?” 沈神通道:‘我从前不行,但现在却可以了,我可以在长江边那座房子过隐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户。” 何同当然知道南京靠江边那座房屋就是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的居住。 那儿已离开城市,但屋后不到一里就是村庄,那儿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个家。 看来沈神通的心已经放在这个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许过一二十年之后,何同也可以收创隐退,但现在却绝对不行,现在还不能接受不能欣赏那种清谈生活,所以他说:“沈公,请振作起来,等完成这次任务才考虑别的问题。” 沈神通点点头,道:“你接到什么消息?”何同只征一下就笑道:“没有事情能瞒过你的眼睛么?” 沈神通道:“希望没有,你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见,你有心事?” 而想了一下,忽然道:‘就公,我们能不能放弃这一次任务,反正不是在我们辖区,而且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设下罗网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授罗网那一天。他一定会到杭州,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沈神通道:“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们在这儿势孤力弱,你又不肯叫这边的人帮忙。但他却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据地,精锐尽聚于此,我们好像以卵击石,我们是鸡蛋,他们是石头,你认为如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什么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还在家里,三天以来,未出过门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轻,眉清目秀,脚下也有点功夫。他是你布置在此地的眼线?” 何同道:“是的,已经一年,但从未动用过。”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叹口气道:“我们不能张设罗网?我们非去不可?” 沈神通声音很轻,有如耳语却十分清晰,道:“对,因为有一个鸟笼告诉我,马上就有一辆马车会驶入一条地道。我们必须乘搭这辆马车,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边最少人护卫之时。” 何同目光扫过桌子上七个鸟笼,但看不出任何一个有什么异状,他颤栗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容。 这个老总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怪布置奇怪手法,而且他几乎在镇江埋下了线人呢?踏出茶馆时,何同居然还提到罗网的事。他道:“沈公,我们还是回杭州张设罗网的好了。他不是简单之辈,而且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我们真能够顺顺当当入虎穴探虎子么?” 马车在黝黑地道中缓缓驶行,车夫一手拉住嚼环徒步带路。所以马匹不必用眼睛,也不会惊慌乱发脾气。 车里有两个乘客,本来是两个妙龄美丽的少女,但是,现在已换上沈神通和何同。 马车忽然停住不动,在黑漆的车厢里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着互相摸到对方的手,沈神通互相紧紧握一下,这一握当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紧张。 马车其实已经停在一间空荡而宽大的房间内,车夫走到角落扯动一条红色绸带。 车帘深垂,沈神通稍稍弄开一点缝隙,车厢内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手相看掌纹。 平滑墙壁上忽然轧轧微响,露出一道门户。 沈神通很希望门口出现的人是严温。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为出现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这个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为端正而已,美丽倒谈不上,但她却有一股能融化男人的热力。 这是因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简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内显然并无其他衣物。 所以那对高耸震荡的乳房,小腹下面隐秘地带,都能大致看得见。 大致意思是看得见却并非丝毫毕露,这女人身材之佳美性感,恐怕一万个女人也选不出一个。 所以她能使男人觉得像是掉在铸铁炼钢的火炉中一样,炽热得使人受不了。 马车夫面向屋角,变成一个木人似的,没有回头瞧看。 那个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于坚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马车刚。 她伸手撩开车门厚厚的帝幕,忽然睁大眼睛,满面俱是惊诧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会逃走。 这是因为她一来已是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何况二来她雪白的颈子已被一条金色链子缠住,就算能够叫喊也叫不出声音,当然更不能退后逃走了。 缠住她脖子那条链子正如公门捕快所用的锁链,天下能使用这种兵器只有一家,神探中流抵拉盖知秋。 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绝无疑问。而金锁链套住那哑女人颈项那种无声无影的手法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沈神通柔声道:“你不必着急,也不要挣扎,我知道你是谁。” 哑女人身子靠椅车门边,既无力移动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时也发不出声音(假设她不是哑巴的话)。只有眼睛还能转动,骨碌碌瞧看车厢内两个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严温在书房里,我想见见他,但我并没有暗杀他的意思,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确犯罪,那也是法官的事,如果我们跟他有私怨,也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哑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转动的动作,就居然使这两个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声道:“现在我们去跟严温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哑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坚持道:“不行,我们非见他不可,告诉我,他在那边书房里?有没有别人?” 哑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严温在书房,不要进去,请不要进去,危险,快离开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灵上忽然发生感应,情况似乎奇怪而且不妙。为什么?莫非严温已有了准备?已经布置足够人手?但严温怎么知道?是谁泄漏了秘密?何同的微笑招牌者早已经消失,他一定也觉得情况不妥,所以轻轻说道:“沈公,等有机会才卷土重来好么?” 沈神通叹口气,道:“你和我一样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问题,回头之路也绝对走不通。” 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问题,大江堂精锐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头之路。” 沈神通潇洒笑了一下,柔声道:“你且在马车内歇一歇,女孩子看见凶杀场面,到底是不太好。” 哑女人当然没有反抗或抗议余地,她躺在马车内之时,已经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沈神通当先下了马车,何同眼光在哑女人丰满得极能诱惑男人的身体上巡视一会,才跟着下车并且拔出长刀。 这两个公门强人终于走过那道门户,置身于一个比厅堂还宽大的书房内。 对面角落有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俊秀白净的严温坐得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因为沈何二人出现而惊讶。 沈神通大步走过去,距他寻文才停步,说道:“我看我只怕今天无法离开贵府了?你就是严温,你的确长得很漂亮,很俊秀。” 严温懒洋洋指指墙边的靠背椅,道:“请坐,老实说,公门中人,也只有你们两位能够踏入我的书房,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两张交椅当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经放着两壶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样坐落,并且还拿起茶杯啜饮。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还锋利的问题:“严温,你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为何要还强奸女孩子?而且强奸了很多个?” 严温轻轻皱起眉头,道:“现在恐怕只有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你说对不对么?”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不对,因为如果你的回答我认为满意,又如果有我满意的保证,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点点头,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饭的人不会找你的麻烦。” 严温愣一下,才道:‘称,沈神通也会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谈条件?” 沈神通道:“当然不会,但我真想不到极差一着,所以我也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肯不肯回答呢?” 严温沉吟一下,缓缓道:“本来你说得不错,对于女入我严温何求不得?但我却觉得不够刺激。” 沈神通严厉批评道:‘你心理有问题,你狂妄自大惯了,所以根本不会替别人想过,难道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严温泛起苦笑,道:“别这么凶好吗?如果不是六省公门来找麻烦,这种巨大诱惑,我理睬你才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调集了多少精锐高手在此,就算他们能把我剁成肉酱,可是现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够早一步杀死你,因为你剑法虽然不错,却只不过得到血创严北的三四成真传,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道:“这点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见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无限自信的神情,绝对不能也不敢不相信他的话。 严温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想把我抓回去审讯定罪?” 沈神通道:‘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 他眼睛转向窗外,外面数株参天古树映眼,一片苍翠。绿色的确能使人有宁静之感,也使人想到广阔无垠,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却从清凉碧绿中看见马玉仪,也看见小儿子沈辛胖嘟嘟的面庞。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线机会,所谓机会只是指公事而言,因为他可以突然出手,与严温拼个同归于尽,但这世间的一切,尤其是马玉仪和小儿子,却是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了。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会怎样做呢?马玉仅把屋子里外都打扫抹拭的纤尘不染,屋里家具固然干净不过,但她却变成有点蓬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没有时间流泪,尤其是等待着未可知,却可怕命运揭晓的人,忙碌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 所以马玉仪把几件衣服放在竹篮里,又把新铺好的床单换下来放入篮子,另一手抓起捣衣的木材,匆匆走出家门。 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浓郁香味,秋日温暖的阳光使万里晴空更显得旷朗蔚蓝。 可惜马玉仪甚至不敢在园子里多停留一阵,因为在这儿她会听到沈神通的笑语,会看见他充满欢笑活力的面庞。 所以她走到江边,沿着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阶下去,紧接水面的几层白色石阶特别宽阔些,以便于几个人同时洗涤衣裳,甚至可以几个人坐在阶上眺望着亘古东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马玉仪忽然大吃一惊,因为她看见左面江岸边,有一个白色的人躲在树丛里。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从侧面缝隙望人去,绝对不会发现丛生灌木里面竟然有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居然没有穿衣服,白晰皮肤也使她更触目。 马玉仪跟着又知道这个裸体男人已经对她不构成威胁,因为他显然已经昏迷,只靠双手环扣丛树根部。 他虽然下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还随着江浪飘摇,却不曾随波逐流而去,不曾葬身江流鱼腹中。 她刚刚得到一个印象,这个裸体年轻男人长得很俊美,就已经无暇视察他了,因为一艘顺流而下的巨船向她驶来。 相距虽然尚有数十丈之遥,但马玉仪却感觉到那艘巨船是向她驶来,而且一定跟这裸体男人有关。 马玉仅开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单衣物泡在水里,她知道就算巨船来到两三丈之内,但由于角度关系,决计瞧不见那裸体男人。 巨船不一会儿就到了三十步之内,篙师没法把船停在那儿,船头上一个女郎长得很美,一身雪白罗衣在江风中飘拂。 而马玉仪却注意到她鬓边插着一朵白绣花,因此她那一身飘逸衣装便变成惨淡丧服了。 那美丽的白衣女郎声音不高,却能透过江风,透过江浪呜咽声;很清楚地传入马玉仪耳中。 她道:“你常常在这儿洗衣服么?” 马玉仪装出惊讶神色,大声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问道:‘请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马玉仪道:‘林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人说一个好的男人每天说谎十次,好的女人却每天说谎二十次。 可见得说谎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作的事情,而却以女人为甚。 马玉仪随口应答,简直不必考虑,虽然她说的都是谎话。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长得很漂亮,可惜没有梳洗而且不会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会把你打扮得比孔雀还美丽。” 马玉仪摇摇头道:‘不行,我儿子快醒啦,我儿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够走开。” 白衣女郎道:“真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过孩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马玉仪应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爱。”她从皓如雪白的手腕褪下一只金镯,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钦,很快地用金钗在镯上刻了几个字,然后把金镯丢到马玉仪的竹篮内。 马玉仪一时倒没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够在三丈之远随手就把金钥丢入竹篮。 白衣女郎道:“给小辛,希望他平安长大,希望他将来变成不平凡的人。” 马工仪不觉呆住,却发现一转眼间巨防已经随着滔滔江水而远逝,不知驶向何处。 她当然已不能安安静静洗衣服了,这一幕冲击得她紧张而又兴奋。 树丛内那个裸体男人究竟是谁?是好人抑是坏人?白衣女郎是谁?她送了一只金镯给小辛,看看好像不是坏人,但如果她不是坏人,则她追赶的人当然就是坏人了。 不过世事却又绝非如此简单,好人可以追赶坏人没错,但好人何尝不能追赶好人呢?何况那个裸体男人瞧来一点也不似是为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坏人呢?马玉仪忽然站起身,并且很快将床单撕开,联成一条相当长的绳索。 她很艰苦才爬入树丛,将床单一端缚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经缚在石阶(也即是码头石阶)边的树根上,然后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鱼际穴,食指则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马玉仪只用少许气力,那裸体男人双手环扣忽然松散。因此他整个人沉坠水中,接着随波逐流缥走。 但马玉仪毫不着急,慢慢爬向石阶,然后扯紧床单撕成的长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阶边了。 看见他男性的身体,马玉仪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已无可选择,非赶快做下去,并且把事情做要不可,幸而附近没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裸体人横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 当然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的长箭,但她却不敢胡乱动手拔下来。 用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灌下去,那裸体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于是马玉仪知道他姓雷名不群。 雷不群虽然文秀白晰,但身体很好,回醒之后,除了皱眉忍住箭伤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说他的遭遇。 马玉仪说道:“你所讲的人,什么挑花溪来家,什么血创严北,什么海龙王雷傲候我都从未听过,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来?” 雷不群尽量小心揭开被子,以免身体裸露得太多,他仔细看过那只金箭。叹口气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这一只是沉鱼落雁箭之中的沉鱼神箭。怪不得我在水里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马玉仅只问道:“现在怎么办?” 雷不群寻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贯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话,箭:簇会造成更大的伤口,但此箭杆却又是五金之精铸成,没有可能拗断。” 马玉仪讶道:‘莫非永远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况还会痛?” 雷不群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烧掉。这样箭杆大小一样,就可以从另一头拔出来了啦。” 马玉仅立刻找出箭刀,将两片美观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简单不是么?为何你不早说出来呢?” 雷不群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杆末端,又从另一端两指压住箭簇,一下子就将金箭拔出来。 他大腿两个伤口都流出鲜血,大腿里面当然更痛,因为任何人在腿内上开一条通道岂有不痛个半死之理。 他包扎好了之后,只淡淡地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告诉马玉仪说:“这个拔箭方法很不妙,因为箭翎有毒,我这条腿已经残废,终身都变成踱子了,所以我没有早说。” 马玉仪不觉呆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看来表面简单,其实不然,现在这个感觉更强烈更鲜明。她问道:“你早已知道?” 雷不群道:“是的。” 马玉仪道:“你怎会知道的?” 雷不群叹口气,道:“因为我父亲是海龙王雷傲候,所以总比别人多知道些。这支箭上面刻着沉鱼两个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银色的。” 隔壁传来小儿啼哭声音,马玉仪轻轻道:“是我的儿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长大之后能有你的学问,能有你的勇气,还有能有你的情洒风度。” 雷不群道:“他一定会,而且比我好得多,因为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们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马玉仅不禁变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谁?你见过他吗?” 雷不群俊秀的面庞上居然有汗珠,这种天气只盖一条薄被绝对不应该会热得流汗。 所以马玉仅更狐疑更担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你是不是曾经在附近窥视过,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谁?” 雷不群微笑道:“没有,我为什么要窥视你们呢?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用脑子想出来的,你年轻而又美丽,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却敢把一个负伤的男人带回家(他虽然不提裸体这件事,其实口气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来,不怕他看见我这副样子,你为何不怕他误会?还有就是你先生是什么职业呢?我看不见任何可以推测他职业的线索。就算做木匠,也应该有些工具,既然没有一点线索,反而证明他不是普通人,当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马玉仪讶道:‘林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很有道理,但你为河流汗呢?”雷不群道:‘那是因为我腿上箭伤毒力发作之故,我想现在我还是快点告诉你为妙,我很可能会疼得昏迷不醒,我会发烧发冷,但只要多喝白开水,不必吃药,熬过三天后就会痊愈,有时候有些毒药药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药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马玉仪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没有想到作流汗是因为伤痛之故,但请你再支持一会,请暂时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什么人?那个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会不会再到这儿来找你?如果她来,我该怎样做?难道把作交给她?” 雷不群道:“对,如果她能够找上门来,你一定要将我交给她。” 他想起黄莲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以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样子。唉.你为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条腿,终身成了残废,活下去又有何意思?他觉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赶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找最好在这儿躺三天,请切勿通知任何人,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如果走露消息反而替你惹上麻烦。” 马玉仪疑惑不解,道:‘我进城一趟,去见你父亲并不是难事,他不肯见我?他不会相信我吗?” 雷不群道:“家父将宋去非的尸体送回船上,显然已经侦查出我的情况,所以利用棺木传香使我恢复行动之能,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告诉我要离开南京,要我隐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换姓不离开南京,别人不说,单单是黄莲为了报杀夫之仇,就决不肯罢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于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杀她么?如果我不杀她,事情又会变成怎样的局面呢?” 马玉仪叹口气,说道:“我总算明白了。” 雷不群竟然还未昏迷,所以能感觉得到她替他拭汗的温柔动作,显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丽如此年轻,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于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窥伺他们?可惜现在他已经毫无能力帮助她照顾她。 所以他叹口气,道:“希望你先生赶快回来。我一定劝他带你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此地大荒僻了,附近周围,都没有人家的。” 马玉仪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没有用。” 雷不群道:“对的。” 马玉仪说道:“何况我们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里,那里的公人都认得他……” 她忽然发觉这些话会泄露身份,所以立刻闭上嘴巴,她的警觉很有道理,因为雷不群一听见了公人两个字,马上就联想起公门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马玉仅深深叹一声,道:“我也希望他早点回来,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的话既惨淡不祥而又不大逻辑,但女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表达内心的意思,她们脑筋里向来不大理会逻辑不逻辑的。 雷不群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过去,但现在却不行,因为马玉仅显然怀着无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宽慰,至少他也应该为她做一点事。 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沈神通也必须将女人孩子安置在这种地方,事实一定非常严重非常可怕。” 一个男人,为什么他的女人。孩子,要让她们在这荒僻的地方过着躲闭的生活,一定有他们的道理,这道理又是为什么?马玉仪心里是知道的,但是她并没有用言语回答雷不群,她对沈神通的决定是有信心的,经雷不群的提出,让她有了几秒钟的思索,于是她脸上又展现了舒淡的笑容。 这笑容也就是对雷不群的回答。 雷不群接受了这样的回答,现在他宽心了,只要忍住疼痛,疲劳已超过疼痛的忍耐度,他不是昏过去,而是睡着了。 没有意外的事情,平静的三天是很容易过去的,当雷不群的毒伤已经退去,他的腿伤虽然没有痊愈,然而他决定要离开了,被着腿支着木棍,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小屋。 看着雷不群~步一跌渐渐远去的身影,马玉仅听到小辛的哭声,回到小屋,也返身关上了门。 答案除了沈神通本人之外,还有副手何同以及空前绝后的严温回答得出。 书房外清凉绿荫并不能使任何人沸腾的内心宁静下来。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眼中显然流露出恐惧,他根本不必等沈神通说出来,就知道沈神通一定不肯妥协。 沈神通一定会出手。也必定是蕴集全力的一击,如果躲不过而丧命,那时就算大江堂如云高手能把沈神通剁成肉酱,但对于严温已经全无意义了,严温的恐惧便是由此而生。 沈神通眼光从窗外婆裟绿荫收回,马玉仪的娇艳,小沈辛的胖胖面庞都消失不见,心中一片出奇平静,但话声却挂钻有力,道:“如果不能活捉,死的也好。” 何同应一声是,身子已象弹簧蹦起来疾扑严温,在空中那一瞬间亦已拿出长刀,闪耀出一溜精虹。 但人影飘闪从何同身边掠过,沈神通居然比他更快,后发先至,一伸手已经搭在严温肩上。他五指齐张有如龙爪,指尖都嵌入严温骨头,这时严温当然绝对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跑,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功夫就是中原绝艺天龙爪。 沈神通如果要取他性命,当时五指只要换个部位就可以了,大局已经奠定,因为严温活捉到手,等于是一张通行证,一定可以安然离开大江堂势力范围内了,然而沈神通都忽然面色大变,五指松开从严温肩头滑下。 那是因为他助下突然一阵剧痛,一把锋快长刀深深刺入。 长刀刀柄已经没有人握持,因为本来握刀之八,弃刀疾退了七八步之多。 沈神通眼光既迷惑又悲伤,道:“何同,怎会是你?” 何同面色非常难看,甚至好像也有点悲伤之意。他亲自出手暗杀沈神通,还有什么好悲伤的呢?‘你当然想不到,我本来就不是何同,只不过两年多以前杀了何同,冒充他的身份成为你的手下。” 沈神通说道:“你究竟是谁?” ‘我的姓名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但我义父伊贺川你一定知道,他几天前已经死在你的师父孟知秋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完成他的付托一定要杀死你。” 沈神通虽然是在极大痛苦中,仍然能露出惊讶神色,道:“啊,暗杀道第一杀手伊贺川,他终于被家师除去。真不容易,听到这个消息我更感惭愧,我不但不能逮捕严温归案,还要死在我最亲信人的刀下。” 他话声虽然不响亮,却也居然并不衰弱无力。 所以笑面虎何同惊惧地又退开六七步。因为如果沈神通竟然还能够出手一击的话,这一击定是非同小可。而严温肩骨尽碎,已经不能动手帮忙。 不过沈神通仍然屹立不动,假如他还有最后一击的力量,对象当然最好是抵抗力已不强的严温,而不是生龙活虎的何同了。 故此沈神通寸步不移很有道理,而严温那清秀俊俏面庞也因痛苦和恐惧而肌肉抽搐皱缩,变得很难看很丑陋。 沈神通又道:‘虽然你是伊贺川义子,虽然你用尽方法投入公门变成我手下,但你和严温怎会搭上关系?” 别人可能不明白沈神通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何同部极了解极清楚,那是因为一年来沈神通下了不少功夫侦查严温,这个侦查网当然万分严密,甚至严密得连何同暗中与严温勾结私通的话,也不可能瞒得过沈神通。 但事实上何同居然与严温搭上,而沈神通居然丝毫不知,所以他要问,显然这个问题在沈神通来说,是个死不瞑目的疑问。 何同道:‘有一个年青人叫做陶正直,你有没有印象?” 沈神通道:“我知道,听说他武功很不错,身兼数家之长,但为人十分卑鄙,外号称为人面兽心,是不是他?” 何同道:“就是他。我跟他认识很久,所以他知道我本来是谁,所以我有时也不得不听他的话,而他跟严温关系密切非常,所以如果这次严温发生事故,我一定没有好日子过,况且我义父已死,我也不能不再出手了。” 严温第三次从剧痛昏迷中回醒,发出呻吟之声。 何同皱眉道:“严公子,你就算肩骨被捏碎也不应该这样呀。你一向很怕痛?” 严温乏力地道:“如果内伤未愈,忽然加上一记硬伤,你受得住么?”何同道:“我也受不了,我这儿有药,你吃了一定很有帮助。” 严温道:“我不吃你的药。” 何同道:‘别害怕,如果你死了,我就收不到一万两黄金,我绝对不想损失一万两黄金,所以也不想你死。” 严温面色非常苍白,冷汗布满额头面颊,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再昏迷,所以他不再拒绝何同的药,事实上服药以后,他立刻精神振作,显然何同的药真有效真能止痛。 但沈神通却道:“严温,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吃他的药。” 严温讶道:“你还未死?照我看何同那一刀已经刺入你的心脏,你何以还不会死?” 沈神通苦笑道:“生命力太强也不是好事,我现在就是在活受罪,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除非你拔出这把刀。” 何同道:“沈公(他仍然如此尊称),你的遗体将会连这把刀一齐送回公衙。” 沈神通道:“无怪你这一刀用的是少林刀法,不过若是孟老总看见,一定看得出破绽,一定知道不是真正少林刀法。” 何同道:“陶正直说孟老总绝对不可能回到杭州或南京。他意思说孟老总永远留在阴间,不会回到人世。” 沈神通叹口气,道:“这话以前我绝不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陶正直的确是很可怕的人物,尤其是他年轻又没有名气。” 何同道:“对,他很厉害。” 严温道:“我为何不该吃他的药?” 沈神通道:“唉,你只会记挂自己,别的事一概没有兴趣。” 严温道:“我是的。” 沈神通道:“何同是伊贺川义子,伊贺川是东洋忍术大家。天知伊贺川有多少古怪离奇本领。所以你吃了药,可能永远受制于何同,永远要听他命令,不过既然你已经吃了药,这些话不说也罢。” 严温道:“何同,沈神通的话你不至于听不见吧?” 何同道:“的确不至于。” 严温道:“如果我不听你的话,有何后果?难道会死不成?” 何同道:“好像是的。”他那张白净斯文脸庞上挂着温和笑容,使得这句话回答不但毫无杀气,甚至像是说笑而已。 严温道:“你其实不必这么做,这样使我们关系变得很恶劣,必要时我甚至不惜先杀死你才想法于找解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肯替我医治严重的内伤,当然也肯替我解毒。” 何同道:“李继华也和孟老总一样永远不会回到人间,所以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一个名医。老实说,我就是想活着出去,想活着拿到黄金才用这种手段,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因为你的命比我值钱得多了。” 严温道:“你出去之后仍然回到公衙?仍然当你的副总缥头?” 何同道:“我为了私怨私欲害死沈公,我唯一能稍报答他的方法,就是用他教我的本事,继续尽力维持治安,反正我黄金已经多得用不完。我不必枉法寻私求取钱财,而你的大江堂,只要作严公子一日当权,我也可以限制你们的活动不难太过份。”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眼光转到窗外。在那充满盎然生气的清凉绿荫中,浮现出马玉仪谆谆盈盈倩影,小沈辛胖嘟嘟红扑扑脸庞。我本来还可以提聚内力作最后一击,但我横竖已经活不成,而这两个人活着却各有用处(对社会而言)。我这一击的目标应该是谁?唉,工仪小辛再见了。唉,我甚至在尚有能力之时也不能出手报仇……为何当此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我仍然想起浩森长江边那小小家园?玉仪可是在临水石阶洗灌衣服?她洗刷是假,遥望等候归帆才是真的。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她将遥望等候到何日何年才肯罢休?她本是命运坎坷的弱者,所以生命乐章总是沉郁悲哀的。但我呢?我曾是强人,然而命运却更强,所以我现在江水滔滔波茫茫,灰色云层低得好像伸手可以摸到。偶然从云层中传来孤雁嘹亮悲泣,秋风更冷更凄凉。 马玉仪站在临水石阶上,江风不但吹得她长发和衣掌都飘飞不定,还使她冷得颤抖。但她仍然遥望着大江,遥望着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帆,她忽然觉得江风不够冷,因为她的血液骤然沸腾,全身热得几乎出汗。 那是因为有一艘轻舟,简直迅速向这边驶来。啊,沈哥你终于回来了,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只怕快变成传说中的石头——望夫石了。 轻舟很快驶到岸边,船首碰擦石阶时发出令人悦耳的声音。低矮船舱内走出一个人,不是沈神通。 但马玉仪的兴奋仍未有降低,那个年轻人很白净很斯文,脸上挂着温和笑容,他是笑面虎何同,是沈神通的得力助手。 既然是何同前来,当然有沈神通消息,所以为什么她的兴奋会消失呢?轻舟很快就走开,何同拾级而上,但脸上笑容却越来越淡。 他们一齐回到美丽温暖屋子里,何同喝一口热茶,才道:“玉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马玉仪眼光移到外面沉沉天空,仿佛听到一声孤雁悲鸣,现在忽然冷得要命,那可恨的风雪,可恨的秋风。 何同又道:“玉姑,老总暂时回不来,他……他失陷在大江堂里。” 马玉仪只觉得一阵昏眩,完了,一切都完了,青春的欢笑,融洽温暖的家庭,未来之憧憬,难道一切忽然都破灭、都消失了?这一切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呢?何同又道:“我相信大江堂不敢加害他,因为我已逃了出来,但会不会放他却又很难说。所以我来这儿等候他,何况你和小孩子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危险的。” 马玉仅变成木石造成的人像,内心也是一片麻木,不过当小沈辛啼哭时,她仍然会照顾他的小孩。 她还不到二十岁,还存留着少女的娇羞,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时候,她喂奶时一定会躲起来。但现在却麻木得忘了娇羞,忘记把乳房露在年轻男人眼前是不大妥当的事。 她也没有发现何同的眼光,时时会投向她雪白丰满的胸脯上,但即使她发觉,她也只能怨怪自己,而不能见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她也不能发现何同忽然对这间屋子特别小心查看,前后内外查看又查看。 若是沈神通遭遇了不测之祸,世上还有什么事再值得关心呢?但仍然有两件事她关心的。一是儿子沈辛,二是何同谈到如何营救沈神通。 可惜营救之事似乎毫无把握,而且沈神通已经失陷了七天之久,仍然没有声息,可见得必是凶多吉少。 第二章葡萄美酒夜光杯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我们要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庞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何同,何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水,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晰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着?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著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代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跤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但愿何同不会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 第二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半夜时分马玉仪在梦中看见沈神通被人一刀砍中脖子,骇得大哭大叫。惊醒时心中余悸悲哀犹在,也听到儿子的哭声,同时也发现何同坐在床边,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 何同道:“不要灰心,不要绝望,我们再等。” 马玉仪软弱地道:“我们要等到几时呢?” 何同柔声道:“等下去,我已经请了一个月假,我们一定要等下去。”直到第二天晚上就寝时,她想起邻房的何同,心中多多少少有点温暖,这个年轻人,不但斯文漂亮,而且十分温柔体贴,她甚至发觉自己有一种非常倚赖他的心情。 所以,半夜时她忽然惊醒,那是很奇怪的声音,是梦魇中挣扎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何同在邻房发出时,她马上跳起身跑过去,点上灯火,大声叫道:“何同,何同,你怎么啦?” 何同从噩梦中惊醒,不但满脸汗水,连身上也尽是汗珠,当然他仍然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扯起被单,以遮盖他赤裸的上半身。 纵然只是裸露上半身,在那时候已经非常不礼貌,非常震惊女性,尤其是年轻得有如马玉仪这种少妇。 马玉仪只当作没有看见,但她当然看见这个白晰强健充满年轻活力的身体,她甚至怀疑这个年轻男人遮盖在被单的下半身是不是也都赤裸着?这个男人使她不禁想起那赤裸的雷不群,当然他们有显著的不同,雷不群稍为瘦削,线条柔和修长,显出养尊处优的身世。而何同则充满活力和坚实,也表示他经历过艰苦。 雷不群已经走了,使她留下深刻印象,留下奇异回忆,他到底走向何方,他变成跛子之后,独个儿如何生活呢?但愿何同不会给她留下奇异的回忆,只希望沈神通能够快快平安归来。白天里何同的知情识趣和温和体贴,很令马玉仪惊异,她的确想不到年轻如他的男人,居然如此成熟,也如此的令妇女感到可以倚赖。 傍晚十分虽然天气依然阴冷,江上秋风使江浪不停卷拍江岸而发出寂寞涛声,但马玉仪感到已没有那么孤单无助,至少有一个人可跟她聊聊,可以说些沈神通的事情给她听,因而她可以少点胡思乱想。 “阿同,你还没有讨媳妇吗?” “还没有。” “你昨夜一定作了可怕的梦?” “是的,但我以前从不会作恶梦,从不会半夜惊醒,但最近却时时发生,我甚至会一边哭一边哇哇大叫,你可能不知道,我生平还没有哭过,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我都不哭也都熬过去了,但最近……” “你梦中究竟看见什么?” “看见沈公,看见许多人欺负他,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 马玉仪几乎倒在他白晰却壮健的胸膛,因为她很想偎贴于温暖、有血有肉的胸膛里,悄悄啜泣或者大哭一场。 当然她是为沈神通哭泣,为小儿子哭泣,为自己哭泣。也为了渺茫变幻,全然不可知的未来命运而哭泣。 但为何要偎贴在温暖有血有肉的男人胸膛里才哭得痛快舒畅?难道女人都是弱者?只有男人才是强人?只是她忽然又发觉原来男人有时候更软弱更可怜,那是第三晚听到何同的叫声哭声,跑过去看见他又是一身大汗从恶梦挣醒时,她觉得何同只不过是个大男孩,而她必须给予他关怀爱护才行,所以她把何同的头放在自己怀中。 何同完全清醒之后,好像有点羞愧接受马玉仪的关怀爱怜。 但一连五个晚上都是如此,何同竟也好像已经习惯。 他清醒之后仍然枕住马玉仪大腿,甚至把头深深埋人她的怀中,好久才恢复正常,才离开她怀抱。 这种现象甚至连马玉仪也暗暗内疚,暗暗责怪自己,因为何同虽然是沈神通的副手,虽然有如一家人,但他终究是年轻男人,而她则是年轻女人,一男一女枕腿偎怀的亲密行为,难道当真没有一点杂念绮思?难道心理生理反应都能纯洁如嫡亲兄妹或嫡亲姐弟?事实当然不是,不但何同不是,连马玉仪自己也知道不是。 沈神通现在究竟怎样了?他能不能脱险归来?而且能不能及时归来?只要他一回来,一切问题都将烟消云散,生活将回复到正常轨道上。但如果他不能及时归来呢?马玉仪不敢想下去。 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妇,迷陷于坎坷而又非常奇异命运之罗网,她能抵抗支持到几时呢?沈神通到底在哪里?他到底死了没有呢?悲魔之刀落人何人手中?现下在什么地方?江湖上已经盛传悲魔之刀之事。凡是魔道名家高手,无不知道呼延逐客仗着悲魔之刀击败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微尘和尚之事(其实山凝之当时不但不是落败,反而已经占先可以取胜但由于地面有人做了手脚,才使他反胜为败)。 江湖上也知道刀王蒲公望击败呼延逐客之事,居然也知道悲魔之刀托付孟知秋运回北方之事。 何以这些秘密消息会传出江湖?但不管消息是缘何泄漏,反正沈神通已经变成天下注视人物,因为江湖方面由于有消息说悲魔之刀将由沈神通(孟知秋弟子)负责运到北方而对他注意。官府方面是因为他忽然失踪而大为紧张,不但浙省一带,连两湖以及江苏等省级衙门无不侦骑四出。 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天下无人得知,甚至连严温都不知道。 因为那天严温被捏碎肩骨,在痛不可当的情况下,且又在服过何同神秘药物下,派人送走何同。 另一方面鸡婆婆(严温生身之母)和哑女人替严温敷药处理,所以现在连严温本人也不知沈神通究竟死了没有?至少他最后离开之时,沈神通仍然活着。 所以当严温稍为恢复精神体力,也由于听到有关各省官府及江湖都找寻沈神通的报告时,就立刻惊觉情况紧张危急,必须尽快采取应对步骤,但沈神通到底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把他藏在哪里?鸡婆婆尖而突出的嘴巴使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当眼光落在严温面上时,表情却十分温柔慈高,几乎连盲人也感觉得出。 严温也望望哑女人,她的眼睛面庞都会说话,但这回却全无表情。 所以严温只好转眼望向鸡婆婆,道:“告诉我,沈神通现在怎么了?” 鸡婆婆道:“你安心养伤吧,沈神通固然不值得想,连何同也不放在心上,他临走虽然留下一手整你,但我也没有放过他,只不过在未找出你的解药以前,我不会动他就是。” 严温说道:“你知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找沈神通?所以我要知道他是死是活。” 鸡婆婆道:“连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替他动手术拔出刀子,也替他敷药包扎妥当,我把他囚禁在地牢石室内,有专人负责照料,昨天还昏迷发热未醒,今天就不知道了。” 严温道:“他伤势很严重,能够活几天已不容易了,当然最好他能活着,如果他不死就变成我们的皇牌,这张牌一打出去,随时可以要了何同性命,何况悲魔之刀据说在他手中,我很想看看那把刀。” 鸡婆婆柔声道:“好,好,我尽力而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希望很微,你最好趁机养好身子,别的事少担心,那把什么悲魔之刀根本不值得想,不值得看。” 严温道:“伯父还在沁红院么?” 鸡婆婆摇头道:“哑女人天天去看,还没回来,他当然不会这么快回来,因为他到巫山神女宫去。哼,那儿准不是好地方,一定有妖精。” 严温不觉失笑,道:“我以为人老了就不会像年轻时吃醋。” 鸡婆婆面色很难看,所以严温又道:“好啦,别生气啦,何同有消息没有?” 鸡婆婆道:“我这边没有。” 任何人对自己亲身儿子总是生气不太久的。鸡婆婆只说了一句话,面色很快就回复正常(虽然正常时也很严酷可怕)。她又道:“何同回过杭州写过报告,然后忽然失踪,到现在无人得知躲在什么地方。” 严温咬牙切齿道:“这个人拿走了黄金,在我身上下毒,我希望能够亲手杀死他。” 但严温一定没有扪心自问有多少人也想亲手杀死他?世人多半都是这样,宽恕自己而记恨别人的过错。 鸡婆婆忽然把脸孔拉得很长很冷,道:“你已经可以四处走动,所以你一定会去看看沈神通的情形,因此我现在先警告你……” 严温讶然道:“你很少对我这么凶,难道我去瞧瞧沈神通也不行?” “你把沈神通斩成八块都行。” “那你为何这么凶?” “现在囚禁沈神通的地牢,我特地派麻雀负责,你不准欺负麻雀。” “麻雀是谁?我根本从未听过从未见过,而且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因为麻雀是个女孩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又坏又硬,而你这个人见不得漂亮女孩子,一见到就会想法子整人家,你整任何人我都不管,就是不许动麻雀,连脑子里想都不行。” 严温感到鸡婆婆认真得已达到严重地步,所以只好连连颔首,道:“好,这一个例外,我绝不动她的脑筋。” 其实他更急于看看麻雀。第一点当然想看她是否真的漂亮,第二点则是想弄明白何以绝对不能动她?第三点他忽然对鸡婆婆生出极大恶感。 因为她居然想管束他支配他,纵然是亲生母亲,严温也觉得绝不能忍受,所以也可以利用麻雀挫折鸡婆婆,使她痛苦伤心。 麻雀很娇小玲珑,但全身以及四肢骨均匀,所以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她很性感。 何况她面貌非常美丽,眼睛似是水汪汪浮动着一层迷蒙秘艳味道。男人很难不被这种朦胧神秘的美眸迷住。 严温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他一看见麻雀的眼睛,就全身酥软,几乎不会走路不会说话。 麻雀笑得更撩人情思,说道:“我偷偷看过你几次,我早已觉得你真是美男子,但现在面对面着看,觉得你比远看更潇洒,更漂亮。” 她看来最多不过二十岁,尤其是从体型方面观察,她有八成还是处女,还未得到过男人雨露滋润。 但何以她态度说话如此开放大胆呢?何以她能散发出诱人的人骨的风流冶艳味道。 严温非常小心的把她从头到脚再看一遍,才道:“你就是麻雀?” “我是,我是不是不像麻雀?” “你像孔雀,就算不是孔雀至少也是锦光灿烂的雌鸡。你绝对不像麻雀。”麻雀笑得很愉快,所以她唇边两个深深酒窝显得更迷人更明艳,严温突然怀疑她知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想吻她唇边的酒窝。 “我只是一只吱吱喳喳小麻雀,但对你却有点用处,至少我已经让沈神通继续活着,不过,他伤势太严重,所以不是单靠药物就能使他度过危险。” “他还需要什么?快给他。” 麻雀摇摇头道:‘他需要的是求生意志,而且要非常坚强才行,我可没有办法给他。” 严温道:“让我试试看,但为何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你一直躲我?为什么?” “这是干妈的命令,你当然知道我干妈就是鸡婆婆了。她不准我在你面前出现,所以我只好有时偷偷看你一眼。” 严温道:“你知不知道你用这种语气这种内容的说话,会使任何男人都为你疯狂。” 麻雀笑得更明艳迷人道:“为什么会疯狂?我不明白。” “疯狂的意思就是会为你而不顾一切,做出人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好极了,你的话使我心花怒放,但可惜至今还没有任何男人为我疯狂过。”“你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会讨厌会害怕,疯狂的结局一定不好,我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麻雀又吃吃而笑,又散发出强大的诱惑魁力,她道:“但可惜你不会疯狂。”严温道:“暂时还不会,因为我先要看看沈神通,看看能不能激起他坚强求生意志。” 沈神通其实就在隔壁,这个地牢很坚囚宽大,加上走道和两头守卫专用小厅所以面积不小。 所有房间厚厚的铁门都锁上,如果不打开铁门上的方洞,则牢房内之人就与世隔绝。只能够看见四壁花岗石的花纹。 事实上房内很黑暗,所以根本连石头花纹也很难看见。 沈神通躺在床上,床上居然有垫褥,也有灯火茶水等,看来他挺受优待。 严温在床前站了相当久的时间,沈神通忽然睁眼向他说话,但声音相当衰弱低微,他道:“何同呢?” 严温道:“我正要问你,他回杭州作过报告之后,自此失踪,几天来无人找得到他。” “你为何会来看我?” “因为呼延逐客以手中悲魔之刀战胜了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但是不久败之于刀王蒲公望刀下,他的悲魔之刀托孟知秋运回北方,江湖上凡是刀道名家,无不垂涎此刀,所以你的下落忽然变成最受人关注之事,当然官府方面也正在找你。”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晓得悲魔之刀的事,为何还来烦我?” “我怕悲魔之刀会落人何同之手。” “呼延逐客败亡托刀之事,一定很秘密,何以江湖上都知道?” “这点我还未查出来,不过我心中有数。” “我恐怕已活不成了,你还不敢告诉我实话?” “我猜是陶正直的杰作,他纵然不曾参与刀王蒲公望与呼延逐客拼斗那一役,但是他也有办法得知,也有办法把消息传出。” “陶正直?人面兽心陶正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密切。” 沈神通苍白疲惫的面上居然泛起讽刺笑容,道:“很密切?他这种人绝对没有朋友,所以你和他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严温面色不变,因为在那时候的社会中,同性恋问题虽然不公开讨论,但社会中对此都不予关心不予重视。 似乎当时已有足够开朗态度以承认这种人的变态行为,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窥见中国的文化精神的确能容忍许许多多的异端。 “谁是男谁是女似乎和你的生死不发生关系,你究竟还想不想活呢?你有没有值得记挂值得关心的人?我希望你活下去,还想不想死,请你坦白告诉我。“沈神通微笑一下,道:“你很大方,我手中的东西,包括一本唐诗以及一些撬开门锁小工具还有千里火,三寸长的小飞刀等等,你都仍然放在床头几上,一件不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居然想我逃走?” 严温摊开双手,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任何事都不管了,因为我伤势不轻,我这条右臂已经废了,是你下的毒手,你大概不会忘记?” 沈神通道:“我怎会忘记?你不妨也弄断我右手,咱们从此扯平。” 严温道:“我一动你身体受不了,马上就会死亡,莫非你求生不能所以有求死之念?我不会这样做。” 沈神通道:“随便你,但如果悲魔之刀落在何同手中,便又如何?” 严温道:“对我没有影响,但我猜想你一定不愿意,何同是使刀好手,悲魔之刀落在他手中,便如虎添翼,他将来的名声地位可能超过你,也可能超过孟知秋,因为孟知秋已经不会回到世间了。何同的确很容易超过你们。” 沈神通却把话题岔到别处,说道:“我记得看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是谁?” 严温回答道:“她叫麻雀,她想医好你。”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有时她高贵纯洁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有时却像是地狱中最可怕的魔女,我不明白何以同一个人具有完全不同的风格气质?她是谁?” 严温道;“你声音已显出身体更加衰弱,如果你想亲手收拾何同,那就跟我谈妥条件,我只要大江堂不受官家干涉威胁。同时我还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不觉精神一振,道:“你只有这两个条件?” 严温道:“我用先父名字发誓,我要的只有这两样,我不惜付给你上万两黄金,你尽量利用黄金的力量,把何同抓到,把悲魔之刀带来给我。” 麻雀忽然走入来,美眸中仍然荡漾着如烟似雾又水汪汪的冶艳娇媚。 她道:“悲魔之刀有什么好处呢?” 沈神通道:“你就是麻雀?“麻雀道:“我就是。” 沈神通道:“如果我年轻二十年,我一定拼了命不顾一切追求你。” 麻雀笑得更冶艳动人,道:“你很会讲话,如果能嫁给如此英雄而风趣人物,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了。” 严温皱眉不悦道:“你们打情骂俏等我不在之时再开始。” 沈神通道:“原来你还未曾得到她,否则你只有骄傲欢喜,任何人都不会同一个垂死之人呷醋的。” 麻雀笑道:“你好厉害,一句话或者一点小动作,你都能够看得出很多其他意义!” 沈神通道;“你一定忘记我是神探孟知秋的得意门人。” 麻雀吱吱喳喳道:“那么你对我还看出些什么呢?” 沈神通道:“严公子,你居然不反对我们谈话聊天?” 严温道:“不反对,因为我也想从你口中对她多知道一些。” 沈神通喃喃道:“你们的关系一定很特殊,至少麻雀必是神秘又特殊人物。”严温居然颔首道:“她是的。” 沈神通道:“麻雀小姐,你学过两种最可怕的刀法,又有三种特殊暗器,所以如果我必须动手拼命的话,我绝对不挑你做对手。” 麻雀笑了笑道:“两种刀法三种暗器?好像给你猜中了,是不是严公子事先泄漏,好让你唬我一下?” 沈神通道:“他为何要唬你?难道你不但身份可以与他匹敌,甚至还保持着很多秘密,所以严公子想多知道一些?” 麻雀道:“我决定不开口了,一开口总会给你们弄些资料。” 严温道:“她学的什么暗器?” 沈神通道:“我希望没有弄错,她学成了巫山神女宫三种可怕暗器,神女宫九种暗器威震天下,她练成三种已经变成最可怕的女人了。” 严温道:“她不哼声不反对,大概你猜中了,只不知她练刀又练了哪两门刀法呢?” 沈神通说道:“也和暗器一样可怕,天下有五大名刀她居然学了两种,我真想知道她凭什么能够投入这两大名刀世家门下?” 严温道:“我以后会想法子找出答案告诉你,但现在你先告诉我,她练过什么刀法?” 其实他问麻雀也是一样,可见得他根本就是想确定一件事,那是江湖上无人不知的传说中的传说。 据说神探说中流砒柱孟知秋只要眼睛一扫耳朵一听鼻子一嗅,就知道在他面前的任何人出身于何家何派,擅长何种武功,并且知道功力造诣如何。 既然沈神通是孟知秋得意门生,同时又表演了一点真功夫,所以严温很有兴趣想彻底弄个清楚。 沈神通道:“她学过闽南连家拔刀诀,这是天下刀道最没有变化又最霸道的一种,你一定听过闽南连家吧?” 严温连连点头,他怎会忘记闽南连家?十年前他还年轻,已经见过识过连家拔刀诀。那一次他六名保镖(当然是一流高手),一转眼间个个尸横遍地。 那一次如果不是血剑严北,恐怕他早已变成孤魂野鬼了,当然严北和连家的交情一定是那一次结下的。 麻雀神秘冶艳面庞上露出向往表情,道:“连家的拔刀诀当真那么厉害那么精妙?” 沈神通道:“不一定,如果对手是南疆的缠绵毒刀,那缠绵毒刀也就是天下五大名刀之一,堪与拔刀诀媲美,可惜麻雀小姐你放弃了千万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麻雀惊道:“为什么?我一直都很用心修习,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几年来我夜夜都睡不够,都是因为练刀。” 沈神通说道:“这两种刀法本来是互相克制,你应该专心修习一种,等到已经大有成就,才可以学另一种,如果血剑严北知道,他一定不准你修习第二种,这叫大道以多歧而亡羊,学者是以多方面丧生,严北一定不知道,当然严公子也不知道。” 麻雀垂头丧气的样子已经是等于回答了。 严温道:“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沈神通尚且如此,其师可想而知,可惜沈神通你恐怕已活不下去了。” 沈神通道:“我知道伤势很严重,且你话中似乎有含意?” 严温道:“是的,我希望你肯振作,我答应你去找何同,况且你可能还有值得关心值得牵挂的人?” 当然沈神通马上就想起了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他们甚至没有太久的生活费用,但想活是一件事,究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严温对麻雀道:“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因为他已经想活了,即使他要你替他传送讯息也不要紧,你替他作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我相信这样可以帮助他激起强大求生意志。” 麻雀吃惊道:“真的?你敢放心,万一他通知官府调集大军对付我们呢?”严温笑一下,道:“他是真正的男人,是大丈夫,他一定宁可等到他康复之后才跟我算帐,你不信可以问他。” 麻雀已不必问,她一看沈神通的眼睛就知道严温没有猜错,也因此她忽然觉得男人是很复杂,很莫明奇妙的动物,更奇怪的是他们何以能够知道,能够肯定?麻雀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男人)的洒脱。互信和气魄,竟然变成强大无比的魅力。但她对这两个男人为之芳心倾倒(这是从来未曾有过之现象),使她极为甘心情愿的替沈神通换药包扎,为他擦拭整个身体。 另一方面,她也乖乖地听从严温的吩咐。 夜已深,秋风所挟的寒意,使任何人都不禁翻起衣领匆匆而行。 但麻雀却觉得全身燥热,寒意甚重的秋风,居然不能使她心中热度稍降。 她已经再三思索,为何严温后来把隐秘告诉她,要她深夜到他密室去?为何他叮嘱她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他究竟是为了沈神通之事?抑是另有目的?另有企图?她也问过自己,如果严温另有企图(当然是存心不良之意)的话,她明明知道还肯不肯前往呢?当然麻雀没有答案,也许她不敢想得太多,何况她很年轻,年轻的人多是倾向于感情用事,也容易使自己向好的一方面想,容易忘记(故意地)坏的后果。 巨大的密室里温暖如春,也明亮如白昼。 严温的微笑比任何时间都温雅潇洒,使得麻雀芳心怦怦乱跳。 严温替她搓搓背脊和手臂,使她恢复温暖,又给她一杯琥珀色的酒,等她喝完了,才说:“鸡婆婆为何不让你见到我呢?” 麻雀发觉自己声音发颤,道:“我也不知道,她不准我见你不准我认识你。”她为何声音会发颤?为何全身发热,心跳加速?她怕什么?难道她认为严温会有某种行动,男女之间的行动?如果她已有这种恐惧,如果她真的不想有这种情形发生,那她何必阑深夜静时独自跑来严温的密室。 严温笑了笑,说道:“你日子过得快乐么?” 麻雀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一辈子都只有练功夫一件事,学完一样又一样,我认识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快乐不快乐。” 唉,已经过去了的日子,管他快不快乐。 严温你的笑容好古怪,你的眼光好邪好亮,你打邪恶主意。 我为何全身内外发热发烫?我为何不怕他有邪恶念头?甚至竟喜欢他,希望他对我邪恶一番?我应该立刻从这张软绵香暖大床爬起身,立刻扯动床后角落那条蓝色绸带,鸡婆婆会被惊动马上从开启了的暗门进来,但我为何现在不想她出现。 麻雀虽然已变成没有羽毛光秃秃的麻雀,但她既不冷也不怕,但心中迷乱而身体狂乱,也从严温光滑裸露的身躯摄取暖热,所以她不但不冷,反而比平生任何时间都热,热得她泪水汗水一齐出现。 严温忽然静止不动了,但绝对不是寂然空虚的不动,而是火山行将爆发之前短暂的静止不动现象。 他在麻雀耳边说道:“我脑筋忽然清醒,情绪也冷静得多,所以我忽然有点后悔。” “你真的后悔?” “你的动作虽然很狂放,却很笨拙,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这张床上演过不知多少次这类悲剧。” “难道一定是悲剧?” “我不必用眼睛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跟男人上床做这件事。” “我是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我看得上眼。” 但她忽然也想起那杯琥珀色的酒,香香甜甜并不浓烈,可是有古怪的多数是这样的甜酒,因为很多女孩子喝不下刺鼻呛喉烈酒。 严温吻她迷蒙的眼睛,吻她丝缎般嫩滑的身体,百忙中居然还能抽空说话。 “我知道鸡婆婆一定会伤心,会生气的。” 麻雀道:“当我想认识你接近你,她就会告诉我,你是非常邪恶可怕的人,但平时她却又说你是最英俊最可爱的人,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 她忽然发现脖子很敏感,所以当他嘴唇游吻其上时,她禁不住全身抽搐以及躲避,殊不料这些动作却引致火山爆发,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世间上的任何事情都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有快乐就有痛苦,有黑夜就有白天。白天这种时分(是清晨七时)严温通常好梦方醒。 但两个钟头前送走麻雀之后,他居然睡不着,因为他考虑如何才可以使鸡婆婆放弃成见,把麻雀给他,让她随侍身边。 他这一辈子三十多岁以来,竟还是第一次渴望把一个女孩子留在身边,麻雀似乎有一种异常的妖艳(当然她的皮肤身材面貌都是第一流的)。在床第间也好,平时有距离相对也好,都有强烈神秘的吸引力。 但鸡婆婆这一关似乎不易过,老实说如果不是鸡婆婆(严温明知他是自己身生母亲)强烈排斥麻雀和他在一起,昨夜一定不会发生那件事情,因为严温对男女床第之事早已毫无兴趣,他必须有特异的刺激,甚至找同性作对手才激得起情欲。 所以可能由于麻雀受到特殊保护才使他异常兴奋,才使他非占有她不可吧?躺在床上想这些问题他也很不习惯,故此他来到地牢沈神通石室内。 沈神通气色很好,床头几上有些汤粥余渍,严温伸手摸摸几面,微笑道:“还热的,刚拿走而已。我猜是燕窝粥,虽然加了点补中益气的药材,但味道仍然很鲜美。” 沈神通道:“本来我既不知道也无意知道你的私事,但现在却不同了,麻雀到底是谁?她有些神态表情很像你,我本来猜想是你妹妹,然而你却大有呷醋意味,可见得她不是你的妹妹。” 严温初时也吃一惊,不错,麻雀可能真是他的妹妹,否则鸡婆婆何须严禁他们接近?但他旋即松口气露齿微笑,麻雀绝对不可能是他妹子?因为那天严北讲得很清楚,他们只有一个晚上而已。 一个晚上的缘份,即使是天下最雄壮强健的男人,也不能使女人同时怀孕两次,而且生产时间相距十二年以上。 如果是别的男人,你只要见过鸡婆婆的相貌就知道绝不可能,她满面的皱纹,下垂的双颊,还有突出尖嘴有如母鸡。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一定已经太老了,我居然猜错很多事,当然错得最厉害,是关于人面兽心陶正直。” 严温很感兴趣问道:“陶正直又怎样了?” 沈神通道:“他居然是厉害无比的角色,但我却错估,以为他只是下三滥卑鄙的家伙。” 严温同意点头道:“他的确很厉害很高明,当然他的武功也不错。” 沈神通道:“他究竟怎样对付家师孟知秋他们呢?” 严温道:“他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传人,这是当世一大秘密,人人都以为朱若愚没有继承之人,所以那天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和尚虽然受到暗算败落,但毫无一人怀疑是他的杰作在作怪。” 沈神通道:“的确可怕而又高明,但以后呢?” 严温道:“家伯父严北,刀王蒲公望,孟知秋,李继华,还有巫山神女宫主南飞燕,都前赴巫山,因为有一处天险地可以给他们使用,当然陶正直会施展从巧手天机朱若愚学来的绝艺,使这些都是当世无双的高手们没有一个能够再回到人间。” 沈神通提醒他道:“令伯父也是其中之一,你敢是忘记了?” 严温道:“没有忘记,但既然血剑绝艺已经写好画好,已经不会绝传,你不必担心,也不必多一个管束我的人。”他停一下,又道:“老实说,我很想知道这五个当世无双人物,能不能逃过陶正直毒手?你看呢?” 沈神通沉吟一下,才道:“你没有做错,如果陶正直能一举害死他们五个绝世高手,那么他们其实也不能算是绝顶高手了。” 他想一下又道:“这个秘密,现在可能只有你我知道了。” 严温微微而笑,但笑容很虚假很冷酷:“不对,只有我和陶正直两个人知道,因为你已经是死人,死人不会知道任何事情,对不对?” 沈神通道:“我承认你很有道理,但可惜除了我之外,很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严温大吃一惊恍然道:“何同么?” 沈神通道:“既然你和何同是陶正直从中拉线,何同又已知道陶正直的厉害手段,日后他一定能从这条线索查出那五位当代高手何以都不能回到人间,事实上陶正直已向他透露不少消息,你看何同查得出查不出真相?” 严温登时回心转意,道:“好,连你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你和我、陶正直,但我想看看悲魔之刀,又不想任何官府找我大江堂的麻烦。” 沈神通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居然死不了,我答应一定办到。” 严温道:“你会活下去的,我一定尽一切力量使你活下去,但要记住,只有你我陶正直三个人知道。” “我不同意,应该一共是四个人知道,因为还有我。” 说这话的人是麻雀,她手中还拿着盛装燕窝粥的青花瓷碗,但她的反对、她的抗议,严温丝毫不知道,因为严温走了她才出现。 “麻雀姑娘,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忘记刚才听见的任何一句话,除非你爱上严温或者爱上我。” 麻雀几乎跌落手中的碗,大讶道:“爱上他或爱上你?” 沈神通微笑道:“是的,但我知道你九成会爱上严温。” 麻雀道:“何以见得?” 她把碗匙都放在几上,免得真的跌坠地上,她觉得这些男人越来越有趣,例如垂死之人沈神通,居然也讲到爱的问题。 沈神通道:“你昨天还坦然得很,但今晨却闪闪缩缩的,不敢被他知道你来看我,不敢被他知道你喂我食燕窝粥,为什么?“麻雀道:“好吧,就算我已经受上他,而且也可能同时爱上你,这便如何?” 沈神通道:“你跟我们哪一个要好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既已变成我们其中之一的人,那就等于仍然只有三个人知道,严温陶正直和我而已。” 麻雀微笑摇摇头,道:“不对,连我在内一共是七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沈神通不由大为惊讶,道:“竟然有七个人之多,那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你特别声明你是其中之一,你为何不肯附属于我们?你有什么野心?” 麻雀道:“我是练刀的人,所以我想要那把悲魔之刀。” 沈神通道:“很合理,但何以知道秘密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多?” 麻雀道:“因为哑女人一直跟着严温,她必定知道,而南飞燕不但知道,帮着陶正直将雷傲候迫得走头无路,当然陶正直最后的一着南飞燕可能不知道,因为这一次她自己也是受害人之一,第七个知道一切秘密的人,也就是把这一切告诉我的人了。” 沈神通马上猜到,道:“晤,一定是那位鸡婆婆,她究竟是什么人?” 麻雀没有回答,却把雷傲候如何被天下高手迫得弃家遁逃的事说出,最后又道:“昨天还听说天下黑白道高手抵达南京越来越多,他们去过雷府之后,却留在南京等候雷傲候回来,因为雷府内无数奇珍异宝仍然摆放得好好的,所以没有人认为雷傲候会永远不回家。” 沈神通道:“陶正直这一招真厉害可怕,雷傲候只好永远不回南京了,但最奇怪的是鸡婆婆,像她这种人怎能得到严家如此信任?” 麻雀道:“她怎么啦?” 沈神通道:“她全身由头到脚纤尘不染,干净得不能再干净,襟袖间散发出变幻不同香气,她眼神之冷酷,以及面部已经变形,在下足以证明她是毒教高手,这种人动辄翻脸杀人,谁敢信任而且托以心腹呢?“麻雀由衷赞叹道:“你师父我没见过,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神探。” 沈神通道:“毒教之人不能寄予腹心之故,就是因为太狠辣太冷酷,你想想看,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竟然连自己容貌舍得不要,世上还有什么事她做不出的呢。” 麻雀显然还不甚明白他话中之意,所以沈神通又解释道:“鸡婆婆从前不但不是这种样子,甚至还可以看得出从前她相当漂亮,由于修习某种最恶毒最可怕的毒功,她后来才慢慢变形,终于变成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一早就知道有这种可怕后果,但她仍然舍得放弃美丽容颜,你说可怕不可怕。” 麻雀摇头道:“但她……唉,我不妨告诉你,她是我的义母,她对我非常爱护非常关心,对严温也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狠辣冷酷。” 沈神通沉默了一阵,才道:“既然如此,我劝你不要爱上严温,她一定不答应的。” 麻雀讶道:“你怎么知道,她的确很反对并且提防发生这种事情。” 沈神通虽然回答,但麻雀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因为刚好从敞开的门口传来几种奇怪声音,以至淹没了沈神通话声。 门外是阴暗的两道。南道上还有很多道铁门,显然每一道铁门后面都是一间深人地下,坚固无比也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石室。 这种石室自然不是用来招待贵宾,而是用来囚禁最危险最可恨(以严家角度而言)的仇敌,故此另外九道铁门内有人在里面并不稀奇。 事实上现在这些吵耳声音就是好几间石室发出,有哭声有笑声也有长啸及怪叫声,加上砰扑撞击铁门声,各种声音都震耳欲聋。 可见得这些人若不是筋骨强健力大无穷,就一定内功深厚丹田气足,换了普通人关在那么厚的铁门后面,只怕弄出少许声音都不容易。 沈神通和麻雀只好暂时停止谈话。 这种可怕闹声每天都有三次,也就是每天早午晚三餐时分,只要水和食物一送进去,马上就静寂无声。 由于沈神通身负重伤不能行动,所以铁门平时根本虚虚掩住,麻雀既然在房内,铁门不但不关反而大大敞开,所以沈神通看得见两个彪形大汉运送食物,在南道内迅速派发。 不久各种声响沉寂,那两名大汉没有进人沈神通这间石室,所以沈神通像平日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打赤膊上身尽是黑色长毛,动作迅速有力,相貌长相则看不见,不过由于偶然可以听到他们咆哮,想像中这些看守地牢的大汉们,必定凶悍得有如野兽。 麻雀恢复谈话,道:“你知不知道这儿一共关着几个人?” 沈神通道:“没有人。” 麻雀道:“没有?你耳朵又没有聋,那些声音你每天都可以听到三次,还说没有?” 沈神通叹口气,道:“我意思说他们已经不是人,他们一共有七个,现在绝对不能称为人类了。” 麻雀道:“为什么?你这样一说,我想我应该去瞧瞧他们还是不是人类。” 沈神通道:“不必瞧,你瞧见了会觉得恶心可怕,他们已没有一个会讲话,个个鬓发遮住面孔,个个一身污垢肮脏,每道铁门上小方格每天只开三次,每次都一开即闭,但我这儿已嗅到臭味,可见得每间石室都脏臭无比。” 麻雀道:“你虽然是神探,可是总不能每件事都猜对吧?你怎能够好像亲眼看见一样讲得详详细细头头是道?” 沈神通道:“如果你看见过有些地方的死囚监牢,你任何时候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些人和那些地方。” 麻雀一言不发飞快出去,但很快就掩住鼻子回来。 沈神通笑了笑道:“你白白吸了一肚子臭味,但什么都看不见,你应该听完我的话才决定。你真的完全想不到石室内黑漆一片,别无光线?你怎能看见里面情形呢?“麻雀脸孔拉得长长,却仍然很美丽好看。 “我一定会想办法看到。”她说:“但你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沈神通道:“你以为我应该知道他们是谁?” 麻雀说道:“你是神探,当然应该知道。” 沈神通道:“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一定会生气,以为我骗你,我实在不想让你生气,所以我只好尽力猜猜看。” 麻雀绽出美丽灿烂笑容,像沈神通这种男人既本事又有趣,如果能够嫁给他,一辈子一定不会烦闷无聊。 但可惜,我已经不能嫁给他,只能嫁给严温,何况沈神通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她仍然不禁轻轻叹气,道:“好极了,但如果你太累就不必啦,我可以等,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对不对?” 沈神通笔直望住她眼睛,他眼光好像能看透她心思,说道:“你并不认为有很多时间,因为我的伤势。” 麻雀只好点头承认,道:“但我希望你挺得过去,我希望你活着。” 但这是伤者自己既不能应付也不能控制的危险。 所以沈神通只好笑笑,道:“我猜想那七个不幸被囚禁者其中有一个是女性,他们出身一点共同的,就是全都是武林高手,从前是现在还是,他们被囚后也有两个共同点,一是他们丧失说话能力,可能因药物所致,但也可能舌头都已被割掉,二是他们意志勇气已被摧毁,只剩下要求食物维持生命的本能。” 麻雀目瞪口呆,这个男人好像有无穷的智慧,还有无视生命之气魄,只不知换了严温落到他这种境地时,还能不能侃侃谈笑?沈神通又道:“他们其中两个外功极佳,所以撞门击墙的声响可以骇死人,加上每次送食物给这两个人时,门上方格总是开阔得比别人快些。可见得连送食物的人都禁不住有点忌惮畏惧,当然那两人只不过急于得到食物而已,就像喂狗一样,有些狗会特别急切扑向食物,通常这种狗天性一定凶猛些。”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我遥想近二十年来,江湖上的高手,有二十九个忽然失踪下落不明。其中有十五人传说被血剑严北杀死,但却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我猜此地囚禁的七人,必定属于那十五个人之中,而这两个外功特佳高手,大概就是泰山派冯当世和鄂北袁越了。” 麻雀说道:“泰山派以剑术著称,不是硬功,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冯当世这个人。” 沈神通说道:“冯当世在十几年之前失踪,你当然不知道,其实他昔年在江湖上着实很有名气,人称泰山怒汉。此外,泰山派虽是剑道大门大派,但是,秘传不敢当神功也是武林绝学当年泰山怒汉冯当世据说已练到全身刀枪不人的地步,只不过我猜想他一定不敢让严北的血剑刺中的。” 麻雀接问道:“那么另外那一个袁越呢?” “袁越外号击地有声,当时江湖上论拳力之重,当推他第一,他十二式击手无人能学,这是因为拳力不够重的人,不学这十二式击手还可以长命百岁,一学会了一定死得很快,寿命不长。” 这种武学上的道理自然不必多加解释,你只要听到只有一百斤气力的人,却去学一千斤气力才可以施展的武功,此人的前途命运不问可知。 麻雀忽然用惊疑眼色瞧他,问道:“你为何讲得这么起劲?我感觉出你好像是转动了可怕的念头?” 沈神通不由叹了口气,居然直认不讳地说道:“是的,我正在想像,如果将这七个高手放出来,而严北正好不在的话,此地将会怎样的结果呢?你能想像得出么?” 麻雀伸伸舌头,道:“如果他们个个疯狂错乱,当然严家上上下下八十条性命大血案休想避免。” 沈神通道:“我保证必定如此。” 麻雀道:“你为何向我讲出来,从现在开始你一定已经没有任何机会纵放他们,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神通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更知道七个疯狂顶尖高手离开严家之后,必定会有十倍百倍更大的血案的发生。” 麻雀不禁露出钦佩神色,轻轻说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考虑以后大血案问题。” 沈神通说道:‘如果我活不成的话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人对你讲这种话了,所以我再提醒你,在命运牢笼中他们比我们软弱比我们乏力,他们往往连舍命一拼的能力勇气机会都没有。” 麻雀道:“你的确是一个很奇异的男人。” 她临走时又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惜何同那一刀实在刺得太重,我当然想亲手拘捕严温何同,更想再见到马玉仪和小沈辛,但我能够么?石牢的铁门仍然大开。 他们不必防范沈神通会逃走,因为一来他活得成活不成还是一个大疑问。 何况通道到地面出口处层层设防,严密得连老鼠也钻不出去,又何况沈神通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不过如果真的放出那七个老一辈高手,他们人人武功仍在,情形当然就有天渊之别,但沈神通肯么?其实更重要的是,沈神通究竟活得成活不成?如果活的成的话,他可还有反击的力量和妙计?如果活不成当然什么都不必说了。 沈神通生命力自是强绝无伦,像他这种强人当然极不易死,何况他不但要保护娇妻稚子,还要申张正义,要严惩不法之徒,所以他既不会死,也不能死。 茫茫江水千古无语东流。 但充满仇恨嫉妒邪恶的人世,却波啸澜涌,永无片刻和平静止。 江边那幢屋子外表看来很宁恬安静,甚至屋中人也都表现得有情有礼,但事实上……马玉仪美丽脸庞泛起红潮,却显得更娇媚更醉人。 晚饭时她只喝了一杯酒,酒是从前沈神通特地在绍兴府花不少银子和人情买到的女儿红,那琥珀色液体溢散着诱人酒香。 马玉仪虽然只喝了一杯,但直到如今(她已经坐在何同床边,因为何同梦魇哭泣之故),她仍然浑身发热。所以她衣服穿得很少。 所谓穿得很少并非三点式暴露肉感的装束,而是一件宽松软薄外衣。 这件外衣虽然足以遮掩全身,可是当她坐在床边,又当着何同面时,软薄外衣不但不能产生遮隔作用,反而很容易掀起翻开,以至裸露出雪白丰腴而又香暖温嫩的大腿。 何同的胡子扎刺于她大腿白嫩皮肤上,使她更感燥热。 无论如何她本不想发生这种情形。她本是把何同视同子侄或者兄弟,但现在她却只能把他看做男人,完全忘记了他应该具有身份。 何同轻而易举将她摆平。 当她躺在床上时,甚至还自动脱下外衣,一脚踢落地上。 大江的风声浪声也遮掩不住他们的叫唤呻吟。何同动作是疯狂有力,但看来却很清醒,一点儿不像刚从梦魇中醒过来的人。 短暂的感官刺激欢乐瞬即消逝,何同裸卧鼾睡,一下子睡得非常酣熟。 但马玉仪却刚好相反,她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眼角淌下泪珠。 就算是明知沈神通已经被杀已经死亡,她也绝不会爱别的男人,更绝不会自动献身。可是为何刚才那么疯狂热烈?为何会做出完全违背自己理智心意之事?她痛苦寻想好久,忽然想到那杯酒。 任何人看见沈神通的情形,都会暗暗赞他一声,他不愧是公门强人。 以他所受刀伤之深之重,别人老早就魂归天国了。 但沈神通仍然活着,甚至看来已经强壮得多。 他忽然发现这间石室非常宽阔,由他床边走到铁门至少也有二十多步。 若论牢房这一间大概是天下最宽敞的了。 如果牢房内发生斗殴(当然绝不可能,因为石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事件,最少也可以容纳二三十人混战。 沈神通潜心推究其中原因,结论是这一间石室根本不是用作囚禁犯人之用,很可能一直是供守卫们休憩之用。 否则铁门上怎会设有铁闩?怎能从室内闩住铁门?又怎可能在门上有另一方格得以由室内打开向外窥视?横竖无事可做,所以不妨驰骋想像。 为何严温不将他囚禁在别的内室?莫非真有和解之意?这间石室既可由内闩上,莫非有秘道可以透出地牢?眼前我伤势严重是一大危机,我虽然已有反击妙计,但可惜麻雀已经被严温俘掳,所以不能托付她。但除了她之外却又没有别人可以付托。谁可以帮忙跑腿呢?那七个被囚多年的高手,真的精神已经崩溃已经错乱?如果他们仍然正常,毫无疑问可以变成一举击垮严家的主力,但可惜不过无论沈神通怎么想法,无论他有多少条妙计,但他的肉体却完全无能为力,连坐起来都不行,更别说离床下地奔跑行动了。 沈神通轻叹一声,第一次神智清醒地小心观察石室。 他虽然不能走路,但眼力仍然锐利。再加上机关埋伏之学的修养,经过测算观察,也有了结论。 现在他只须用手敲敲几个地方,从声音中就可以断定有没有秘道?如果有,他敢保证连门户开关枢钮都可以马上找到,但这间石室究竟有没有秘道呢?他飘忽无羁的思想忽然飞到茫茫大江边。 马玉仪那娇柔美丽的脸庞,长长乌黑头发,还有那深沉而又晶莹的眼睛,当然还有他们共同的小宝贝沈小辛胖嘟嘟红彤彤的小脸蛋……一股脑儿都浮现眼前。 为何人生中那么多苦难?为何没有快乐幸福时,苦难却不见影踪,但是当你得到快乐幸福,苦难不幸却已到了你的身边?坚强的男人绝对不会落泪,尤其是天下公门中的强人,只是这一刹那沈神通已知道他其实很软弱。 那恐怕是因为命运太强之故。 所以他很费力举手擦拭脸颊,他纵是软弱,确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富丽堂皇温暖舒适的密室内,洋溢着使人脸红使人心跳的春意。 麻雀白皙光滑的身体,以及无忧无虑青春四射的笑容,再加上潇洒的严温,竟使秋天变成了春天。 严温想大声唱歌,可惜他从来都是听而从未唱过,所以他只能想想而已。 麻雀抱住他,用温暖柔滑肉体厮磨着他。声音中充满快乐,梦呓似地道:“这么美好日子我活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严温声音中也无限温柔,温柔得近乎尊敬崇拜。 “我也是,你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实正常活在世上,难道我真的爱上你?” 麻雀道:“我也问过自己,如果这就是爱情,我为何不早点爱你?” 严温柔声道:“别再想起从前的日子,我们计划一下将来,我决定娶你为妻子,我知道你会愿意,但鸡婆婆呢?” 麻雀道:“她就算不同意,迟早也得同意。但你真的肯娶我么?” 她满身满心都塞满甜蜜快乐,她其实并非不相信严温,只不过她想多听一次,以便更加快乐更加甜蜜。 “我不但娶你,还要一辈子对你很好,比对谁都好。” 麻雀不像小鸟,却变成一条白白的蛇,缠在严温身上。“我快乐得快要死了,你呢?告诉我你呢?” 严温没有回答,那是因为他正要回答之时,忽然发觉麻雀全身僵硬冰冷,她何以从白蛇变成朽木?唉,一定是鸡婆婆。 严温不觉也有点心怵地转头望去,却想不到猜错了,不是鸡婆婆而是哑女人。 麻雀道:“我知道她是你身边的女人,但她不应该大胆得打扰我们,她呷醋么?她生气了是么?” 严温一挥手,一道细长的黑影闪电而出。 那是搁在床头一条细长皮鞭,皮鞭卷起哑女人身体,使她飞越五六尺才摔回地上,还发出清脆鞭子抽打的声音。 任何人也看得出哑女人疼痛非常,何况她宽大轻柔的外衣翻起,露出里面赤裸丰满的躯体,也露出深红色一道鞭痕,由左乳房到腹部,非常夺目。 她躺在地上疼得全身颤抖,但她眼中竟找不到丝毫害怕恐惧,只有奇异的眼神光芒。 严温道:“你如果不怕我的鞭子,那么每一回我跟麻雀在床上,你都可以闯进来。” 他手起鞭落,啪一声,哑女人白白肌肤上又多了一道红痕。 她显然疼得颤抖甚至痉挛。严温嘿嘿而笑,忽又给她一鞭。 麻雀忽然惊讶道:“你……你是干什么?” 她不是说严温鞭打女人之事,而是严温忽然显露惊人的威风,将她压在下面。 但有哑女人在场,而且正在鞭打她,他难道毫不分心?难道不顾忌?难道可以当着哑女人面前做这种事?严温用动作回答了她。 晚饭是鸡婆婆和哑女人一齐送给沈神通。 因为鸡婆婆必须替沈神通换药包扎,而听她的埋怨显然麻雀不知野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叫哑女人帮忙。 换药之后鸡婆婆说道:“你今晚如果不发烧,就可算是度过危险期。” “但还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动出手?” “至少要一个月,就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替你医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哑女人站在一边,她不能说话,所以只好听着。 鸡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事,忽然暴躁起来道:“哑女,你来喂他食饭,我去找严温,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边。” 哑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动一条红丝带。 然后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稳定温柔地把他扶起一点,用枕头垫住,这样喂沈神通食饭时较易吞咽下肚。 沈神通食了不少,也感到气力恢复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严温身边的女人(这句话说得跟麻雀一样,但他们却都不知道她是昔年江湖大剑客天孙织锦、金刚无敌易东风的女儿。而她正是为了严北杀父之仇而来到严家,只不过岁月推移而又作茧自缚,又至爱恨渐氓俱淡)你明知麻雀在严温那儿,如果被鸡婆婆发现,必定有一顿打骂。你可以稍泄心中不满,但你为什么赶快通知他们?” 哑女人想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忽然把身上那件宽松柔软外衣拉起来,一直拉高到颈子。 于是从颈子以下那具丰满雪白峰峦起伏的诱人裸体,立刻呈现在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现在的情况,纵然最淫荡的女人也知道引诱他完全无用,所以哑女人当然不是对他施以肉诱之计。 沈神通用欣赏眼光浏览这副肉体,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漂亮的身体,但可惜有五条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难道是严温留下的痕迹?当然是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帮他,为什么?又为什么给我看呢?” 哑女人放下衣服,于是锁起使男人心旌摇荡春光,她又像一朵彩云般飘滑到门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飘回床边。 不过手中却多了一张白纸和一支削得尖细炭笔。 她既已哑不能说话,要交谈当然要靠纸笔才行。 沈神通却阻止她写字,道:“不必用纸笔,请用手语,我看得懂,如果还表达不出我也会猜,你不妨试试看。” 哑女人把纸笔放在几上,迅速而清晰地打了许多手势。 沈神通道:“你很恨那个吱吱喳喳的小鸟,啊,就是麻雀,你也恨严温,你恨得想杀死他们吗?” 哑女人又比手势,软薄外衣下那对高耸挺起的乳房跌荡摇颤,这种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欲的男人为之目眩神摇。 但刚好沈神通现在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能振得起精神讲话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沈神通没有遗漏她任何手势。 他读出手势的意义说:“你说严温、麻雀已经成为一体,所以你很气很恨。” “你说鸡婆婆发现了也没有用,最多骂几句就没有事,所以你不让鸡婆婆破坏你的计划。” “你说你很难杀死他们,所以打算帮我逃走,让我将来对付他们。” 哑女人停止手势。 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鸡婆婆医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须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烦。” 哑女人静静望住他,眼中闪动奇异光芒。 “你不必动杀我灭口念头,”沈神通马上察觉了危机,赶快说道,“因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办法对付他,甚至比我亲自动手还可靠。” “我当然要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须替我送一封信给南京一家绸缎庄,就会有人立刻依照我的计划进行。” “现在许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这些人任何一个有银子也请不动,但我可以使他们纷纷找上门来,他们要找的人当然不是严温也不是找我。” “但由于我的计划,所以他们决不相信他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们一定会坚持要搜宅。问题就由此而生,因为严家绝对不准许他们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还有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经很不妙,何况这儿还有几个人已囚禁了多年了。” “这几个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泄漏出去武林立刻为之轰动。” “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干,这些党羽若被剪除,严温、麻雀、鸡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这么简单,大江堂就算不是从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实力大为减弱,变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帮会,这种结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过,你肯往南京走一趟么?“我知道你一定要问那个能使无数一流高手都来找他之人是谁?他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但其实真正对象还不是他,而是血剑严北。” 哑女人眼中露出奇怪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挤出的浅浅皱纹,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的线条,已经透露你内心强烈的焦虑惦挂,难道你也是严北的女人?” 哑女人徐徐俯首低头,叹一口气。 沈神通道:“你知道严北有双重杀身之险,一是与刀王蒲公望的决斗,如果败北当然连命都没有。第二重是人面兽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严北名字,你就禁不住焦虑惦挂了。” 哑女人后来在门口把风,让沈神通写信。 这封信写了很久才完成,但哑女人拿到手里一看,纸上连一个字都没有。 事实上不是没有,只不过整张纸都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哑女人完全不明白这些数字代表什么意义,所以等于阅看一张白纸一样。 沈神通显得筋疲力尽,声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鸡婆婆搜到,也不能证明你有任何图谋。唉,我一定已认为自己无法康复,已经没有亲手收拾严温的机会,才会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势力,我如果调集官军大举进攻,虽然也可以重创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脑人物必定逃掉,然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哑女人悄然出去了。 沈神通觉得越来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嘱托南京绸缎庄林掌柜送银子给马玉仪做生活费,顾虑一去似乎失去支撑求活的力量。 四周似乎变得朦胧昏暗。 “极力苟延残喘实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觉睡着,我好像已没有放不下心的事,也没有必须抗之的理由,而事实上我实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缓缓闭上,眼睛闭上并不要紧,任何人都应该借助睡眠以恢复体力,问题是他已办妥后事,好像已经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撑意志忽然消失。 所以他这一闭眼,恐怕永远也不会回醒。 人类在某些艰危关头,意志和勇气往往变成最重要的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体度过难关。 但沈神通居然没一瞑不视。他虽然闭上眼睛,思想仍在活动,他这时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实在不该就这样舍弃他们置之不理。 血剑严北非法私囚这些人竟达十余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但既然知道岂能不管?正义、公理等等抽象观念都居然变成血液中的氧气,也变成意志的养份,沈神通沉重地叹口气,忽然跌坠于酣睡乡中。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会回醒而没有长眠不起。 再过两日沈神通身体显然好得多了,当然这只是比较式的说法,所谓好得多只不过比奄奄一息说来强些。 事实上他伤势仍然严重,若是普通人恐怕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这时居然可以自己挪动身子了,而如果他不怕伤口迸裂的话,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动。 鸡婆婆每天来给他换药,哑女人和麻雀则三天都不曾露面。 那封用数字密码写的信,不知有没有送到林掌柜手中?哑女人何故芳踪沓然?不过,沈神通并不寂寞,因为那七个被囚着每天三次叫啸哭笑擂墙撞门,使得地牢内一片热闹。 虽然每天只是三次,但并不是等到吃饭时候才开始,通常是半个时辰前,就有嘶哑低沉的声音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力,也更为接续紧凑,终于汇聚成一片极热闹吵耳的合奏。 直到吃饭的时候,便没有一点声音。 似乎个个都有吃饱就睡的习惯,或者吃饱了都懒得弄出声音。 不论是何原因,反正寂然无声就是。 沈神通却从这种情形推测出不少奇怪秘密,因为他是神通,又恰好有机会有时间观察聆听,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秘密。 第四天中午,哑女人终于出现。 她带着丰富的午餐,还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墙而坐,腰背有枕头垫着。 哑女人用手势问他:“你已经死不了?你味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复之后又问:“你先吃药还是先吃饭?” 吃药?吃什么药?鸡婆婆早餐时份已替他换过药也吃过药。 虽然鸡婆婆面色比平日阴沉得多,显然满腹心事,但她包扎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但现在哑女人叫他吃什么药?沈神通终究是沈神通,锐利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说道:“你刚从南京回来吗?”哑女人点了点头。 “林掌柜托你带药给我?” 哑女人又点点头。 “好,我先服药然后再吃饭。” 哑女人拿出一个小玉瓶,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笺,通通交给沈神通。 沈神通慢慢打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鼻透脑,精神为之一爽。 不可能的事竟然变为可能,少林寺无上刀伤灵药六度慈悲散果然已握在手中。 这一点却也不得不佩服师父孟知秋的远见,他特地存了一份辛苦求得的六度慈悲散在林掌柜那边,以便急需之时,连药带钱以及各种其他支援都能立办而不至耽误时机。 在热闹吵耳啸叫擂撞声中,沈神通服过药,其后又吃过饭。 然后众声沉寂。 沈神通直到此时,竟还不打开信笺间看。 哑女人用手势问:“你已经知道信上写些什么?” “不知道,但不必急,反正我别的没有,时间却多的是。” 哑女人问道:“他会不会通知官府派大军来救你?” “这样做法并无好处,严温可以早一步杀死我,官兵收回我的尸体,对他们对我都没有意思了,何况我答应过严温不调动官兵对付大江堂。” 哑女人说:“你有许多太阳月亮(即时间),但我反而没有了。” 沈神通一点都不惊讶,道:“是不是严温、麻雀东窗事发?鸡婆婆早上面色坏透了,坏得比烂柿子还可怕,但她有权力有本事对付严温吗?” 哑女人说:“当然有,因为她其实就是严温母亲。” 沈神通猛可里感到悲剧之可怕意味。 因为凭他的观察(他的观察绝少错误),麻雀极可能是鸡婆婆的女儿,故此严温、麻雀就算不是同父母的兄妹,也必是异父同母兄妹,乱伦的悲剧。 他打个寒噤,他本来可以制止这幕悲剧,不管严温多么该死,但这种可怕之事,还有可爱活泼的麻雀,唉……以大江堂势力财富,以严温甚至麻雀本身武功,都不足以抵抗命运的一击,难道命运力量大得亘古以来无人可以与之匹敌。 “你说你没有时间?” 沈神通回到现实中,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设法使鸡婆婆发现这件事?但鸡婆婆应该不会因此而对付你,她伤脑筋的是善后问题,例如不让他们关系继续下去,还绝对不可让麻雀怀孕等等,至于你有何相干、’哑女人眼中露出叹气表情。 沈神通忽然明白,道:“原来你怕的是严温而不是鸡婆婆,严温为何会对付你?你另外又坏了他什么事?” 哑女人用手语说:“麻雀,我带麻雀偷看严温秘密,麻雀气得几乎昏倒,麻雀现在很恨他,也很瞧不起他。” 沈神通心里明明猜得个八九不离十,但仍问她,以免万一出错。 ‘嘛雀看见严温什么秘密呢?” 哑女人道:“严温跟男人在一起,严温做女的而且还挨打挨鞭子。” 这等景象当然使麻雀甚是恶心,也当然不再觉得严温潇洒机智温柔。 但哑女人用这方法破坏严温,她自己必定老早就知道也亲眼看过。然而哑女人竟然还可以容忍?竟然还继续受着严温。 沈神通稍微想一下道:“你处境的确很不妙,因为麻雀迟早必会跟严温大吵,而在吵骂指责时,也必定会泄漏你带她看见秘密丑态,因此严温会非常恨你,恨得足够杀死你,甚至使你比死更痛苦可怕。” 哑女人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骇惧光芒,可见得严温必有极可怕之手段。 “你其实应该在替我送信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但你却回来厂,因为你起码有三点考虑。” 沈神通随口侃侃分析和推测,好像他在老早就想好似的。 “你第一点考虑是你在外面世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加上你不能说话特征,留下极易追缉线索,所以天地虽大,但你却有无处容身之苦。” 哑女人当然连连点头,他分析得太对了,简直是把心中念头读出来一样。 “第二点,你仍存有万一希望,你希望麻雀不提到你,也许能够平安无事。” 哑女人做出叹气佩服表情。 “第三点,你想到我,你希望这瓶药可以救我,你希望我的计划实现。你希望我指点一条更好的路给你走。至少如果我计划实现,无数江湖一流高手前来闹出事来,那时候你趁乱逃走必定稳当得多。” 哑女人用手语说:“你太对了,你简直是神仙,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叹了口气,哺哺自语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因为我毕竟也有失算之时。 我十拿九稳出手抓住严温,但何同那一刀却把我打人了地狱,使我成为命运的败将。” 哑女人问:“我怎么办?” 沈神通道:“暂时还无计可施,我们只能一齐祈祷老天爷保佑你,希望麻雀过两三天才把你扯出来。” 哑女人说道:“两三天时间有什么用呢?” 沈神通道;“用处大得很,你尽量与我保持联络。” 他葫芦中到底卖什么药?哑女人的确无法猜得出来,所以她只好提心吊胆捱熬时间。 沈神通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因为少林寺镇山之宝六度慈悲散虽然功参造化,能够起死人而活白骨。 但医疗时间也必须有三天功夫。每一服药必须吃六次,每次相隔六个时辰一共三十个时辰(即七十二小时)才发挥得最高无上疗效。 虽然他伤势太严重,以致一服六度慈悲散还不能使他完全康复灵活如常,尤其是武功方面,但最少可以让他有气力起身有气力说话,这是最要紧部分。 所以一切都得第三天之后才有办法有把握。 你岂能期望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替你消灾挡难?况且三天其实很短促,短促得根本很多事情无法完成,以修习武功来说,有时候仅仅要学好一招就得费去三年时间,三天能够做什么呢?不过时间却很难思议。 在笑面虎何同来说,过去的四天简直使他窒息,使他发疯。 因为那夜马玉仪和他一度春风半宵缠绵之后,她忽然变成木头人。 马玉仪光着身子躺在被窝,既不言语也不吃喝,当然更不起身离床,甚至连小沈辛饿的哇哇大哭她也全无反应。 她唯一做的事就是流泪。 泪水不久就枯干。她便变成木头人痴呆呆躺着不动。 所以何同烦恼无比。 他得给自己煮饭吃,又得熬些粥水加肉汁给小沈辛吃,又得出去买菜以及洗衣服等等。又得不时抽空跟毫无反应的马玉仪说话,希望她会突然恢复正常。 何同并非冷血残酷没有情义的人,他奉了伊贺川之命而弑刺沈神通(他本来就是奉伊贺川之命混人公门去接近沈神通,以便有机会刺杀他),但沈神通像师父一样传授他不少技艺,因此何同心中有一份愧疚,所以他借照顾小沈辛而当作报答沈神通。 至于对马玉仪的感情,回溯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何同自己马上知道已经暗暗爱上她。此后爱慕之心与日俱增,所以就算马玉仪永远变成痴呆也不会弃她不顾。 马玉仪眼睛深陷而憔悴,如果她继续水米不沾不言不动,一定很快就会枯萎死亡。 因此何同熬了一锅鸡粥,粥里还有人参以及补中益气宁神药材,他把马玉仪抱起来硬是喂她吃,硬是灌了一大碗到她肚子里。 如果每天硬喂她喝一碗鸡粥,保证任何人都饿不死。 马玉仪似乎忽然明白这个道理,何以当她赤裸白皙身躯回到被窝里,她眼珠开始会转动,也开始表现感情。 他发现她用憎恨仇视的眼光注视自己,不觉大喜道:“你终于醒啦?” 不论她憎恨也好仇视也好,总之只要她不再是白痴状态,就有办法可想。 马玉仪第一句话问道:“是不是那一杯酒?你放了药?” 何同坦白道:“是的。” 马玉仪声音显出体力疲弱:“沈大哥是不是死了?” 何同道:“大概是吧?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尸体。” “沈大哥失踪死亡,而你却生龙活虎回来,为什么?你出卖他?为什么出卖他?他对你还不够好?” “我千方百计跟随他身边,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他。” 马玉仪叹叹气,道:“人生为何尽是不幸呢?” “我只感到对不起你,真的。但我也真的爱你,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开始爱上你。” “沈大哥真的永远不会回来?” “我想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因为那一刀深深刺人体内,必定伤毁内脏,所以他能活着的机会很微,况且严府就算有大国手,但严温肯替沈神通医治吗?“唉,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挣扎活下去了。” “你不必担心,我一定照顾你,还有小沈辛。” “但是如果我永远不跟你上床,永远不让你碰呢?” 我不相信你能够坚持很久,我们走着瞧。 何同心里想,口中说道:“我绝不敢勉强你,如果你一定要惩罚我,我也无话可说,但至少现在你应该起床,因为小沈辛已经快饿坏了。” 马玉仪一起床来,何同烦恼就烟消云散。 但事实上何同的烦恼是不是当真消失了?如果不是,马玉仪用什么方法对付他呢?马玉仪喂过孩子,便拿了一篮子衣服到江边洗濯。 她仍然不时抬头观望茫茫长江,但她已经不是等候沈神通的归帆,而是默默盘算下一步应该怎样走法? 第三章 八方风雨会中州 麻雀本是吱吱喳喳不停跳动的小鸟,如果不动也不叫的话,大概就快变成死雀了。 在沈神通眼中,从前那只快乐活泼的小麻雀已经从世上消失。 现在这个女孩子虽然仍然漂亮迷人,却不是从前那只可爱的小麻雀了。 麻雀闷闷不乐道:“他回来了。” 沈神通道:“严温么?他为何要出门呢,如果我是他,我宁可挨揍也一步不离此地。” 麻雀禁不住笑一下,虽然她的笑容看来无精打采。 “你不是他,所以我一直觉得你很有风趣很有味道,但是他……” 沈神通道:“别提起扫兴或不开心的话,我难道不需要轻松和开心么?” 麻雀轻轻道:“你一定是最温柔最体贴的丈夫。” 沈神通摇摇头,却忽然发觉这个动作太轻松潇洒,麻雀很可能看得出他伤势已好了十之七八。 所以连忙故意皱皱眉头,才道:“如果我活不长久,我何必使人怀念记挂?我宁愿是个可僧的暴君,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些。” “唉,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多情得使任何女人心软掉眼泪?你真是公门捕快?你真是那个沈神通?” “喂,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为什么?你怕我爱上你吗?” “我不怕,却只是不想,因为我好比风中残烛,每一刹那都有熄灭的可能。” “唉,沈神通,请告诉我,我该不该杀死严温?” 沈神通大吃一惊,望望石室铁门,外面似乎没有任何人。 因此他真心实意的替麻雀嗟叹一声,道:“别提这种事,如果鸡婆婆听见,不但我没命,连你也靠不住。” 麻雀摇头说道:“鸡婆婆绝对不会对付我的。但严温却会,他是个非常邪恶冷酷残忍无情的人。” “但你绝对不可以杀死严温。” 沈神通想了一下,终于给她忠告:“小麻雀,你年纪还轻,你可以经得起任何打击,但是世上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做的。” “我不明白,我恨他,我想起就觉得他很恶心。” “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你不要忘记,他是你的主人,他可能是你的丈夫,也可能会是你的兄长。” “如果你觉得如此已没有意义已活不下去,反正你已决定放弃一切,你为何不悄悄地离去(死掉之意)?” “你为何一定要做些什么事情:难道一个人失去生命之后,还能够回顾欣赏你所做过的事情么?” 麻雀瞠目道:“没有人跟我讲过这种话,我也从未想过死亡以后的事。” 沈神通道:“大多数人避免不去想到死亡。更多的人一切思想不论幽深或者壮阔,不论卑俗或高雅等等,当思想走到死亡界线时就自然止步收回。” 麻雀问道:“你有没有越过死亡界线继续想下去?” “我也没有,因为你只能用生前的欲望感情,用现世间的学问智识去推论想像死亡以后的情况,但你会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而且你绝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沈神通停歇一下,又道:“我记得有一首歌词(其实徐志摩诗),那是向亲爱的人说的话,他说当我死去的时候,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也许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你瞧,悲伤之歌固然不必,报仇之举更是多余,因为你不一定还记得世间之事。” 麻雀轻轻道:“但歌词也说我也许还记得你。既然可能记得,许多事情就变得有意义多了。” “这话不错,可借你永远不知道现在的你,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我们在实际生活经验中时时发生的,所以虽然今天你非常痛恨某一件事,但明天明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你敢说你仍会痛恨么?你可能变成很喜欢很赞美。” 麻雀眼中露出迷相神色,她走入如此复杂变幻人生,而不幸碰上荒诞人物,不幸掉入离奇可怕的情网。 “我该怎么办?不杀他难道要杀死自己?” 她声音听来含有严肃意味,她一定不是开玩笑。 以她的年纪,以她的冲动性格,也许她非有一条路走不可,否则她真的可能自杀。 沈神通道:“如果你忽然失踪,严温会不会知道原因?” 这句话是替哑女人问的。哑女人带麻雀偷窥严温秘密这件事,麻雀如果尚未透露,当然对哑女人很有利。 麻雀摇摇头,道:“他还不知道,但他有财有势,有很多女人也有男人,他不会在乎我失踪的。” 他对你的感情特殊,我敢担保这一点,所以你忽然失踪一定可以使他痛苦一阵。 “然后虽然他能找到别人代替你,可是他想不通以他的英俊深洒,以他的财势地位,何以你会弃他而去。” 麻雀离开时还带着深思表情,她同时又觉得奇怪,何以会把心事全盘托出?还向沈神通请教呢?她为何敢信任沈神通? 严府在外表上并无异状,其实内里十分紧张,虽然还在大白天,但各处门户各处通道都有巡逻守卫。 这些人都是大江堂精选的子弟兵,曾受过严格训练,个个手底都真有几下子,算得是一支相当强大厉害的力量。 严温坐在巨大书房角落的太师椅上,他认为一个时辰之前舵主秦三七被杀,继后那恶人谱上有名的陈归农则被李宽人。罗翠衣合力诛除。这些经过确十分精采,所以他直到现在眼中仍然闪动兴奋光芒。 书房中还有少人,大江堂的香主李宽人。罗翠衣,舵主五湖钓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还有一个走路像滑水似的哑女人,一直斟茶倒水等等。 他们在这一个时辰中已有不少消息等到手。 所以李宽人首先道:“秦三七虽然不幸死于陈归农刀下,但我们总算也报了仇,秦三七的葬礼要缓一缓才能办,要等到我们应付完这些强敌才能举行葬礼。” 罗翠衣苦笑一声,说道:“现在已经查出的五个人,每一个都是十分厉害的强敌,秦舵主葬礼迟点举行也好,说不定还有人陪秦舵主先走一步,我是不是太示弱了?” 包无恙摇头道:“如果有人竟会误会罗香主是害怕示弱,这个人必定是全世界最没有脑筋最愚蠢的人。” 严温本来好像想发表评论忽然闭口无言,大概他不想做没有脑筋愚蠢的人吧? 张慕飞没有开腔,一来地位稍低那么一点点,二来他素来沉默寡言。 李宽人道:“我们杀死陈归农之事,虽然报了仇出了气,却也种下祸根。” 别人都好像能了解他这话包含的意思,但严温的确不明白,幸而他的身份可以任意询问。 “为什么是祸根?” 李宽人道:“因为我们显示了有击败他们的力量,但也告诉他们不可单独对付我们,否则很可能就得到陈归农的下场,何况联手夹攻甚至群殴是我们先做出来的,所以他们亦不必顾忌江湖评论嗤笑。” 罗翠衣道:“他们若是肯联手对付我们,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抵挡不了他们两个人夹攻,正如他们若是走单,我们有两人出手夹攻的话,他们也受不了。” 包无恙道:“据我所知,神枪门镜里移花赵任重和拨云踏雪李逍遥不但住在同一个客栈,而且看来已有联手默契,另外那个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忽邪忽正的猛将朱慎,更是个头痛讨厌的人物。” 严温问道:“这个猛将朱镇是不是外功极佳脾气暴躁的那个朱慎?” 包无恙道:“就是他。” 严温声音有点迷惑道:“这个人不错可以使人头痛,但听说他能吃能喝,大谈大笑,为人并不令人讨厌。” 包无恙道:“对,他是这么一个人,但我已注意到他好几年了,此人外表粗矿,一身武功亦是刚烈硬暴路子,但其实此人心细而聪明,很会算计利用任何人。” 严温没等他讲完,插口问道:“你为何特别注意他。” 包无恙道:“因为朱慎一直在大江南北游荡,而五年前我发觉他对我们大江堂特别有兴趣,所以我也特别注意他,这个人现在对我们的威胁,武功尚是其次,而是他能把赵任重李逍遥两人跟另外两人拉笼成为一个集团,另外两人就是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 李宽人道:“这几个人能拉拢在一起,以前我听见一定不相信。” 严温忽然微笑道:“这五个人中谁最厉害,最可怕?” 看他样子好像突然有了应付之计,好像已经胸有成竹。 别人反而大大担心起来,因为这位堂主的斤两他们都知道,如果严温乱来的话,他们就很难保护周全了。 李觉人笑声很和气,真的活像面色红润和气生财的大掌柜。 “这五个人各擅胜场,实在很难确定,指出某一个最高明,我们现在都头痛的要命,所以如果堂主你有妙计能可以应付的话,请快点告诉我们。” 严温耸耸右肩(左肩已经不会动):“我想派人暗杀他们。” 话讲得轻松,但那些人岂是容易暗杀得了的? 严温又造:“但现在他们究竟想对我们怎样?仍然要雷傲候和悲魔之刀?” 李宽人道:“不错,如果我们说没有,而他们仍然不相信,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聚集本堂各种力量与他们一战,一是开放本府让他们搜查。” 包无恙忽然道:“其实让他们搜查也是好办法。” 严温面色马上变得铁青,冷冷道:“绝对不行。” 包无恙忙道:‘堂主别生气,我们虽然让他们搜查,但还有下文,我们可以要他们公开来道歉,并且公开向江湖证明雷傲候和悲魔之刀都不在本府。” 严温面色仍然坏透了,道:“想都不要想,你忘记我这条左臂?” 包无恙讶道:‘你的左臂?你不告诉我们是如何受伤的,但难道是跟这些人有关?” 李贵人道:“这一点可能是线索,堂主可不可以透露内情?” 严温道:“沈神通,他废了我的左臂,但他自己也负重伤,现在还未死,还囚禁在地牢内,这个人岂是可以让外人看见的?” 当然不行,这事一传出去,必定招来灭帮之祸,官府有庞大的人力物力作长时期的剿捕行动,任何帮会若是硬碰,迟早覆灭毫无疑问。 罗翠衣惊讶道:“沈神通绝对不会跟外传雷做候逃到本府一事发生关系。” 李宽人麦示意见,道:“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这些人虽然比官府可怕,但至少我们若是失败,还不至于连累数以千计本堂子弟。” 严温又泛出兴奋神情,大声道:“对,本堂不但放手一拼,而且更要抢先出击,我意思是说最好以攻代守。” 李罗包张四人虽然都露出苦笑,却又一致举手赞同出击战略。 只有一个人由头到尾都没表示任何意见,也不作声,但也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人就是哑女人。 哑女人虽然不能说话,但耳朵却灵敏得惊人,所以书房这些人的谈话,她本人虽然有时走近有时走远,但每一句话都没有错过漏失。 因此她眼中尽是钦佩仰慕神色,望住仰卧床上像病猫一样的沈神通。 这个人本事真骇死人,一张纸条送出去,纸条上只不过写了很多数目字而已,但居然真能搬动许多当代正邪高手,把严府弄得鸡犬不宁。 大江堂基业稳扎近百年之久,数以千计的好手,实在是极强大力量,就算官府想扫荡铲除他们,只怕也不是省级官府所能胜任的。 但沈神通连身体也离不开床板,就有本事使大江堂焦头烂额,好像有法力的道士烧一道符就召来许多天兵天将。 沈神通侧耳听了一阵,才忽然由奄奄一息的病猫变成活人,坐起身微笑。 “是不是有人来找大江堂的麻烦?” 他怎能一望人家表情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呢?哑女人佩服得叹口气,用手语回答:“是的,五舵舵主已死了一个。” 然后哑女人又把听到他们的情况和计议详细说给沈神通听。 等沈神通结束沉思之后,哑女人又适:“我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你暂时还没有危险,你能不能替我弄几十个馒头?最好都夹着酱肉,还要水,用人参熬过的最好,有七壶就够了。” 哑女人惊讶得连连眨眼,这个人无端端要这些东西干什么?莫非他知道将会被关起来很多天数,而且没有饮食供应,所以及早准备。 但又不对,馒头酱肉两三天就会变坏。 几十个馒头至少是半个月一个月的粮食,到那时只怕连老鼠也不顾而去,他难道虑不及此? 沈神通微笑道:“你办得到么?” 哑女人点头,带食物进来当然毫无困难。 沈神通又道:“我希望有一把匕首。虽然匕首太短管不了用,但不至于手无寸铁也就差强人意了。我说句笑话,我们练武的人手无寸铁,就好像女人没穿衣服一样,总是觉得很别扭,很不习惯。哈哈哈……” 哑女人摇摇头,表示一点不好笑。 因为她时时赤身露体,并且是在一堆野兽似的男人中厮混,没有穿衣服,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情。 沈神通道:“我的笑话太糟了,请你原谅,但我还得要求你带一条锯片给我,你找得到那种东西么?” 哑女人微笑一下,钢锯片又不是稀世珍宝,这种东西有什么难找的?但他要钢锯片做什么? 这是因为沈神通这间特别宽大干净的石室虽然也有铁门,但至今都一直敞开,而且这道铁门不但从外面可以上锁,里面竟也有铁闩。 如果是外面上锁,他有钢锯片亦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够不着锁头,如果是他自己在里面闩住铁门,他还需要锯断门闩吗? 总之这个人脑袋里很多主意令人莫名其妙,令人猜测不透。但无论如何对大江堂一定很不妙一定是可怕的打击。 远说老店是镇江两家规模最大的客店之一,院落房间不计其数,附近设的饭庄也很有名,生意甚佳。 不过未申时分饭庄内可就很冷清了,总共只有两桌客人在喝酒。 一桌是三个壮年人,一桌则只有一个人独自饮酌。 独酌的人显然当地人,跟堂官很熟络,但另一桌的三人却相当惹人注目。 因为有一个膀厚臂粗,坐在那儿宛如半截铁塔,相貌甚是威武悍猛。 另两人其一儒巾儒服清俊潇洒,其一面色黝黑身子矮壮,一支大枪靠墙竖立。 他们已喝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酒,但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如果他们是仇人所以不愿交谈,外表上看来又不像,因为他们神情很平静,偶然也互相的举杯。 假如是仇人的话,喝了这么久的闷酒不打起来才怪,哪里还有举杯互敬。 独酌的酒客忽然也不孤独,因为有个汉子进来弯着腰跟他说话。 店堂里仍然很静,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打扰任何人。 铁塔似的悍猛的大汉忽然开口说话,但话声却十分低柔,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两位兄台,直到现在为止,李宽人、罗翠衣、张慕飞、包无恙四人仍然在严家,另外还有逾百的精选好手,又有几十个神箭手。” “朱兄何以得知?” 朱慎声音仍然轻柔得像春风向人耳语:“好教赵五兄得知,那边的人正是我派去打探侦查的好手,他们用暗器把情况告诉我,我们不必当面交谈。” 赵五眨眼望住潇洒斯文的儒生,道:“逍遥兄怎么说?要硬干还是再说?” 朱慎也望住儒生,接口道:“李兄,凭咱们三个人杀上门去,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咱们横竖不急,所以不以瞧瞧热闹?” 朱镇那副威武悍猛面庞上现出微笑:“是无形的热闹,两位兄台听我解释就明白了,热闹当然要有人制造出来,但如果我们看不见而又知道发生种种事故,这就叫做无形的热闹。” 赵五也不禁微笑:“妙得很,但谁去制造热闹呢?” 朱慎道:“是两位志同而道不合的人,我们似乎都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不过却不妨秘密配合行动以对付大江堂,换言之现在我们等于有五个人联合起来,不过分兵两路而已,他们一个是长春藤常逢,一个是醉猫周四平。” “他们已经出动?” 赵五叹口气:“我们真的需要跟他们联手?” “大江堂实力不可轻估。” 李逍遥也叹口气道:“李宽人罗翠衣联手威不可当,连陈归农也不堪一击,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五伸手拍拍枪杆,那支枪杆粗如鸭卵,一望而知十分沉重:“请问朱兄,我们等看什么热闹?” “常逢周四乎他们已经出动,我们三人虽然坐着喝酒,但铁定可以收到牵掣以及吸引大江堂注意力之效。” “这一来常周二人就更易闯入大江堂总坛,我希望他们这次行动能杀死守在总坛的东船舵主方重和北舵舵主钱立品。” “如果这两人除去,大江堂三香五舵八高手就只剩下一半了。” 原来他们三人坐在此地喝酒,吸引了大江堂注意力,而周四平和常逢却出动突袭。 周常二人若是得手,大江堂势必陷入混乱,也势必要抽调人手回去总坛坐镇及善后。 当然最理想的是李宽人和罗翠衣分开,他们若是分开力量就大大减弱了。 这种热闹自是很值得看也值得等。 朱慎又用轻轻柔柔声音道:“分兵两路,我们就可以不必跟周四平常逢坐在一起喝酒,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些,两位兄台以为如何?” 隔壁桌子又剩下一个人独酌,一切情形恢复原样。 堂官送来一盘使人垂涎的五香牛肉和卤蛋。 他们都想动筷,因为午饭距现已有两个时辰,就算是普通人也会饿了,何况他们正值壮年而又一身武功,身体强健那是不在话下。 不过他们都没有动手,因为有人进来,这个时分有人来光顾已经值得奇怪,何况来人又是两个女的,都很年轻漂亮,一个是大家闺秀小姐装扮,葱绿色上衣配深绿色衣裙,还有头上碧油的钗银,嫩白手腕套的也是上好翡翠玉镯。 另一个虽是丫环打扮,但俏丽不减于小姐。 她们居然一径找张桌子坐下,由颈到脚都绿得很美的小姐垂眼不敢瞧看任何人,但那俏丫环却瞪大眼睛到处张望。 整个厅堂都浮动着细细甜甜香气,朱慎等三人却很有兴趣地轮流跟那悄丫环瞪眼睛,如果眼光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朱慎。李逍遥、赵五等三人老早被她杀死好几次。 不过他们终是有身份有名望而又是正派(除朱慎外)的武林高手。 所以虽然觉得有趣,却不谈论她们,更不会出言调笑。 由于他们目标对着大江堂,所以禁不住想起罗翠衣,这位女性高手向来全身绿色,但罗翠衣已是中年妇人,这个小姐却只有十九二十岁显然决不会是罗翠衣。 猛将朱镇一动筷子就是好几块牛肉送入口中,李逍遥、赵五也开始动筷。 忽然香气弥漫,那是女人用的香料的香味,并不是饭店的菜香肉香。 只见那丫环拿着一个玉瓶,打开瓶盖嗅闻。 小姐用低低却娇软悦耳声音道:“别闻啦,快送去给王姑娘,小心别洒了。” 俏丫环起身行走,她显然要把这瓶香液送给住在客栈的王姑娘,所以不向外走,而是走向饭堂后侧通入客栈的门口。 她一边走一边将瓶塞塞回瓶口,谁知此时一只花猫箭也似窜入饭堂,后面一只大黑狗汹汹冲入疾追。 俏丁环被大黑狗绊一下,惊啊一声,身子向前直仆。 李逍遥距她最近只有数尺,所以扭腰一伸手就抓住俏丫环胳臂,使她免去仆跌地上之祸。 俏丫环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李逍遥待她站稳便立刻放手,道:“别害怕,那只狗已经跑掉。” 绿衣小姐娇声道:“谢谢先生帮忙,阿慧,你先回来。” 俏丫环回到小姐那边坐下,直到这时她总算把瓶塞塞好。 李逍遥皱起鼻子嗅闻一下,朱镇和赵五却微微而笑,这是因为李逍遥身上已沾了几滴香液,所以香得比浓妆艳抹的女人还要香。 如果李逍遥不是当代名家高手,又如果大家都年轻十岁,朱赵两人一定会讲几句飞来艳福之类的俏皮话。 李逍遥耸耸肩头,道:“在下换件衣服就来陪两位喝酒。” 朱赵都忍住笑点点头,他们自己也赞成李逍遥去换衣服,否则他这一身浓香如果走到街上,不被人齿笑才怪,尤其是李逍遥是一个白面书生。 李逍遥走了之后,赵五吃第三个卤蛋,他忽然整个面孔都僵住,嘴巴动也不动。 如果不是眼珠还会转动,别人一定以为他突然中风死掉。 朱慎皱眉但声音很轻柔:“怎么啦?那蛋有问题?” 赵五眨眨眼睛,露出苦恼表情,由于嘴巴里塞着一只鸡蛋,虽然不算大,但话声却变得十分含糊不清了:“臭蛋,好臭……” 朱慎这时又不能不忍住笑:“为什么你不吐掉?含在嘴巴里终究还是闻得到臭味的。” 这道理谁不知道?哪里还须你朱慎提醒?但是邻桌有那小姐和丫环,若是大口吐出自然很失礼难看,朱慎你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赵五端一杯茶匆匆起身,飞快走出通入客栈内那道门口,就在天井沟渠边大口大口吐出那只臭得可怕的卤蛋。 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臭的卤蛋,简直把人臭得头昏眼花,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吐了出来。 这时候就算世上感觉最灵敏的人也一定变得迟钝。 因此两把长剑尖锋已碰触及赵五双肋要害时他才发觉,也就可以原谅,可以解释了。 只不过赵五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解释,因为性命是他自己的,而且性命只有一条,实在是宝贵无比。 如果这条性命失去,任何原谅任何解释也都失去意义。 赵五虎吼一声,左手中的茶杯连茶挟着凌厉无匹的内力扔出,右手反掌拍出。 掌上当然也用足平生功力,迅猛如雷轰电击。 两个人在赵五左右两方飞起,但显然他们并非自愿飞跃,而是被赵五茶杯和右掌击中。 赵五的茶杯和右掌已经用尽平生功力就算两具铁人也能够打弯打断,何况两个活人而已。 所以他们都飞出两丈外才叭达一声坠地,而且显然一招毙命了。 这两把剑仅仅刺入赵五双臂寸许之深而已,虽然所刺部位乃是要害。 但剑刺得不深,所以以赵五一身精湛功力,根本不当回事。 只不过当他运足平生功力反击左右敌人,而且得手之时,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间,另外有一把长剑无声无息地刺入他后心要害。 这把长剑顺利轻松得有如用一把刀子插入流水中一样,连一点涟漪,一点波纹都不曾引起。 大名鼎鼎位列当代高手的镜里移花赵任重身子依然屹立不倒。 他明明感到剑尖已刺穿心脏,几乎从前胸穿出来,但他仍然没有倒下。 赵五徐徐掉转头向后面望去,他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面貌英俊却又满面狠厉之气的人。 此人的剑仍然插在赵五背上,所以他现在赤手空拳,跃退寻丈。 赵五道:“你是谁?”这一问有没有多余了一点儿? “我姓郭,人家都叫我郭五郎,我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哦,郭五郎?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宇。” 赵五声音很稳定:“你们使用的布置手法,还有你们的剑法,都是暗杀道毒手法,严温是暗杀道中高手?” 郭五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剑是用来杀人的,明杀暗杀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 赵五又摇摇头,并且叹口气,想不到英雄一世,却丧身于暗杀道诡计和无名杀手剑下。 暗杀道也有很多层境界,到了高层境界的著名杀手,就不会使用诡计。 他仍然面对面刺杀敌人,唯一分别就是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不论任何门派,都寓有强身自卫之意思,所以不一定每招都能致人死命。 但杀手的剑法却是任何一招都足以致死对方,甚至不惜自身负伤或者同归于尽。 赵五又深深叹口气道:“你绝不是暗杀道天下第一的血剑严北训练出来的人,如果是严北训练的人,绝对不会用这种不荣誉的阴谋诡计以及剑法。” 郭五郎双眼直视发征,声音没有自信和软弱:“我虽然杀死你,但你仍然瞧不起我?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但赵五已忽然跌倒。 刚才赵五一声虎吼,不但饭堂内的猛将朱慎听到,连遥隔两重院的李逍遥也听见了。 因为当李逍遥脱掉外衣只剩下一条短裤之时,突然间三股劲风袭到。 李逍遥久经大敌,在这刹那间居然还能发觉那三股功风虽然都是锋利刀剑,但其中两把的主人身上透出奇怪的使人作呕的臭味。 另一把剑则告诉他那是凶毒杀手的招式。 事实上任何人匆匆忙忙脱掉衣服时,心思和感觉都会因为脱衣而分散,警戒的注意力不能集中,所以这真是偷袭的好机会。 李逍遥名不虚传,局然能及时发觉甚至还有余暇暗暗冷笑一声。 他不慌不忙掉转身躯,于是可以看见偷袭的三个人。 这一眼的印象虽然使李逍遥惊异难忘,但他并没有因而乱了自己步骤。 他身子如行云流水退了三步,暂时避过那三人恶毒凶厉的偷袭。 使他惊异难忘的不是刀法或剑法,而是这三人之中使刀的两个人,也就是身边恶臭的两人。 严格说来他们根本不像人,他们佝偻,两手特长,全身都是黑毛,脸孔丑陋得可怕,扁鼻掀唇有如猩猩。 尤其是他们的刀法全是有去无回的招式(即只攻不守,但也只有李逍遥这等当代高手才察觉得出),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 他们活到如今唯一的原因就是跟李逍遥拼命(如果把李逍遥换为别人,也是一样)。 总之这两人简直是没有人性,不会思想的恶兽,所以他们两把锋快耀目的长刀激射出厉森寒气。 李逍遥若是胆气稍弱武功稍低之辈,只怕这一照面就已骇得四肢发软任凭杀戮了。 那个使剑的人大约二十余三十岁,面貌俊秀。不过眼神森冷,满面杀机。 所以任何人都瞧得出他决不是斯文讲理之士。 他一剑落空便忽然退出房外,身法甚快,显然是早已盘算过每一步行动。 但另外两个恶兽般赤裸上身的丑汉,两把刀却横劈直砍疯狂攻到。 他们喉咙中还发出咆哮声,有着说不出的狞恶诡异气氛。 李逍遥身子动都不动,双手探出食指疾弹,双手两指一齐弹中两把长刀,由于时间一样,所以只听到当一声。 只见两把长刀分向左右屋顶斜飞出去,竟然都插在屋梁上。 不过那两个丑陋恶汉仍然空手扑到,而且不是咆哮而是怪吼降啸。 李逍遥每个动作都很潇洒,双手划个小圆圈一勾一拨,只见两个恶汉健躯都转了方向互相碰撞在一起,也互相紧抱齐齐用牙齿噬咬对方咽喉。 当他们一齐反冲乱咬绊跌时,李逍遥已挥手以两掌分别击中他们后背。 咆哮吼叫声音立刻停止,那么疯狂凶暴的动作也忽然消失,只剩下两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李逍遥举手就弄死两个恶汉,不但全无欣慰之色,反而显得很沉重以及愤怒。 他自从退后了三步之后,双脚一直没有移动过。 门口持剑的汉子压剑欲发,凶狠地死命地盯住李逍遥。 李逍遥叹一口气,说道:“想不到我拨云踏雪李逍遥今日死于无名小辈手中。” 他似乎感到眼前模糊,所以用力眨眨眼睛:“你们胆敢暗算于我,难道连姓名来历都不敢报上?” 门口那人冷冷道:“我是姜大成,是大江堂严堂主十二贴身护卫之一。” 李逍遥道:“床底下那个呢?” 姜大成道:“他也是十二护卫之一,姓黄名光明。‘’ 李逍遥摇摇头叹一口气:“他躲在床底下暗算我,为人行事一点也不光明。” 如果李逍遥不是口口声声提到暗算,别人一定很难发觉床底下伸出一把长长窄剑,剑尖已深深刺入他小腿。 怪不得他退了三步之后就不再动弹,任谁小腿上深深插着一把刻保证也不肯移动脚步,除非那把剑缩回去或跌落地上。 可是这时那剑已无人握住又插得太深,所以既不会缩回亦不会掉在地上。 李逍遥用力眨眨眼睛,但看来他的确已经视线模糊,面色也苍白如纸。 “你们不但用卑鄙暗杀手段,那黄光明的剑上毒性更是厉害不过,我虽然尽力运功迫住毒性了,却白费气力,这究竟是什么毒?” 姜大成声音冰冷,也没有丝毫羞愧意思。 “只要暗杀成功,用任何手段都一样,死亡难道有分别么?黄光明剑上之毒当然很厉害,如果是别的人被刺中,老早就七孔流血而死,你何以还能够活着?” “因为我……想杀死你……” 李逍遥身体摇晃几下,慢慢蹲低:“可惜……可惜我遏制不住毒力……” 他仍然能够伸手拔出那把窄身长剑,只见剑尖那大约半尺的一截,蓝光湛然,显然是剧毒无比。 姜大成见他手持毒剑,心中大为惕凛,不过又见他站都站不起身,所以亦不退开,只横剑加意防范。 李逍遥上身蹲低了,就可以看见缩在床底角落的黄光明,但他似乎已无能为力出剑报仇,只能恨很瞪他一眼:“黄光明,不但你学雷傲侯做缩头乌龟,连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也都一样的,你们都不敢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只会用暗算手段。” 门口的姜大成应道:“几位香舵主都赶回总坛对付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你们算是正派人物,所以派我们来收拾你们。” 这种战略的确很有道理。 如果姜大成他们这一套使到常逢周四平身上,一定失败无疑。 李逍遥是因为身上沾染香液而赶紧回房换衣服,在换衣服过程中;不免有疏忽而露出可乘之机,如果是常周那两个恶人,身上沾了香液根本不打紧,绝对不会回房更衣。 又如果常周二人任何一个吃着臭蛋,定必当场一口吐在地上,哪里理会有女孩子在旁边而不好意思乱吐。 李逍遥已听见赵五大吼之声,又见迟迟无人来援,心知赵五和朱慎一定已发生了问题,当下剑尖移转对准床底下的黄光明。 黄光明见他中了毒剑好久还不死,本已大为惊讶,现在又见他挺剑相向,更不敢怠慢。 双臂一振,整张床铺呼一声飞上半空,登时梁折瓦穿,不但弄出一大片震耳声响,而且木头砖瓦纷纷飞坠,使人睁不开眼睛。 不过屋瓦梁木跌坠下来,已经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 这是因为当黄光明振臂震飞床铺站了起身之时,李逍遥不但也能站起身而且动作之迅速,使人难以置信。 李逍遥在这刹时间闪电般刺出一剑,湛蓝色剑尖只刺入黄光明肚子半寸左右就收回去,因为他的人已经倒纵出房,毒剑当然也跟着他出去,所以只剩人半寸深而已。 刚才说屋顶的瓦片梁木掉下来,对任何人不构成威胁,正是因为黄光明肚子已被毒剑刺一下,那毒自然是非常可怕的剧毒,黄光明有解药,亦可能没有。 但不管有或没有,由于李逍遥剑尖上另有一股内力冲入他经脉中,使他有如像木偶样动弹不得。 所以有没有解药都变成毫无意义。 屋瓦和碎木以及那张破裂的床铺掉下来时,有一部分落在黄光明身上。 黄光明既不会躲闪亦不会叫喊,静寂无声地埋在瓦木底下。 李逍遥则已经跃出屋外,所以房间内一切与他无干。 他提着毒剑,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麦大成,从他面上,从他动作,一点瞧不出毒剑对他有何影响。 “你们都是相当厉害的杀手,可惜卑鄙了些,也似乎不求上进,所以你们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杀手。” 李逍遥语声清晰而又从容,好像跟一个朋友谈心。 姜大成最强烈感觉是,明明人家站在眼前,而且只有孤身孤剑没有别人相助。 但何以好像四方八面都被他封锁住?似乎向任何一方逃窜,都不妥当都有危险? 莫非一流高手便有这种气势威力?李逍遥无疑是当世一流高手,但他中了毒剑竟还这么的可怕? 李逍遥叹口气:“你们只是较杰出的鼠辈,想不到我李逍遥下场如此可悲?” 他又叹口气:“姜大成,我三剑之内就取你性命,绝对不多用一剑。” 姜大成激起推心壮志,因为自从他出任严温十二护卫之后,也曾见过不少高人名家。 “哼,三剑就能取我性命?杀了我也不相信。” 姜大成微微冷笑:“三剑?真的只用二剑?何以不是两剑或是四剑?” 话声中尽是讥嘲不信之意。 “因为我只有三剑的力气。”李逍遥居然十分坦白地说出来。 “如果超过三剑,我便没有气力取称性命了。” 原来如此,那么只要设法躲过他绝命前的三剑,岂不是可以逃过大劫? 但姜大成突然觉得很不对很别扭,为什么每个念头就是逃避?为何不能像有些人昂然不惧奋起应战? 何况已曾练武多年,若是连人家三剑都接不住,则死在这种人物剑下又有何憾呢? 可惜这个念头一掠即逝不留下痕迹,他仍然考虑如何选过这三剑,一定是极可怕的攻势。 李逍遥长笑一声挥剑刺去,剑招很平凡,是人人皆识的仙人指路。 但剑势速度还有无形无声又的确存在的强大信心,使得这一招正如白开水加上很多味精——清水变鸡汤。 只这么一招,姜大成已拟想了七种逃避身法竟然全都用不上,竟然没有一种有用处。 姜大成虽然勉强扬剑封挡,但已经没有用了,连不懂武功之人也看得出。 因为李逍遥那把毒刻已刺中姜大成心窝,刺得不深,却足以瓦解任何挣扎抗拒。 李逍遥的确人如其名,既潇洒而又逍遥。一剑奏功就飘开七步之远,还随手把毒剑丢掉,微微含笑背负双手:“现在,我们都是一样了。” 他声音很平静,但难道死到临头他仍然能保持风度?抑是他当真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姜大成由于全身感到麻木而跌坐地上:“你的确是当世高手。” 他口气很真诚:“我连一招也挡不住,我输得死得心服口服。” “你如果不作逃过我三剑之想,大约可以斗上二十招。” 李逍遥口气也是真诚得叫人不能不信:“现在你一定明白何以一招都挡不住的原因了?只可惜我们已没有机会再试。唉,化鹤如今归去,悲欢旧业付谁?” 含有无限惆怅无限遗憾的长吟声中,李逍遥面色很快就变得苍白。 变得可以令人一望而知他生命已走到尽头,当真要化鹤归去了。 只不知猛将朱慎情况如何?如果连他也遭暗算,那么他们这个集团可说是一败涂地了。 猛将朱慎当他一听到镜里移花赵任重赵五的吼声,就立刻跳起身。 第一个念头自是赶紧出去瞧瞧,但第二个念头却是完全相反,只因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既然人家遣扼杀手对付赵五甚至李逍遥(后者遭遇他尚不得而知,只不过猜想而已),怎可能放过我一个? 饭堂突然弥漫着恶臭,以朱慎见识之广居然也说不出那是什么一股可怕味道。 只见四个赤裸上身,只穿一条短裤的汉子,两个持刀两个提斧,忽然出现在他四周,恶臭就是从他们身上发出。 朱慎望见之后也就觉得不稀奇了,因为这四个汉子倒是有七分像大猩猩,只有三分像人。 他们满身黑茸茸长毛,黄色獠牙外露,身子稍稍佝偻有如猿猴,他们既然似兽而不似人,则身有恶臭何须感到奇怪? 不过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却有一种凶厉杀气。 他们显然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眼中泛闪残忍得近于疯狂的光芒。 朱慎外号称为猛将,又能被推为当代高手,当然除了凶猛之外,武功智力也真有一套,否则焉能挣到这等地位? 但现在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四个丑陋恶兽似的汉子,一定赋性比他更为凶残猛恶,只因他们只有三分是人,所以不能以常情而论。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大江堂派来的杀手。 大江堂居然能当机立断,敢施展先发制人的手段,这一点却也不能不佩服的。 无论如何朱慎当前唯一要务就是如何应付这四个怪物,只要摆得平今日的危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领教大江堂的手段。 以朱慎的武功造诣和威名,还有他那凶暴悍猛的脾气,任何人都敢打赌他八成拔刀冲上去斩杀,有两成可能则是横刀待敌。 但猛将朱慎居然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 他忽然钻入桌子底下,就像忽然碰上危险的胆小女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桌子下半点儿都不安全,桌子除了一张厚硬桌面之外,就是四条桌腿,谁都能从四方八面向他攻击,只须弯低身子就可以了。 猛将朱镇却绝对不是这种想法,因为第一点大江堂既敢发动攻势突袭,而连赵五这等人物也显然遭遇暗算发生了不幸,可见得大江堂必有相当布置也有相当把握。 所以绝对不能够轻视这四个恶兽似的汉子,也更不能冒冒然就当他们是真正敌手。 第二点他心神丝毫不乱,因为他忽然听见有十几个人包围饭堂,并且都扳开了墙壁的好些砖块。 这些人要进来的话,饭堂前后都有门户,又没有人防守,他们何以不涌入来而挖开墙壁(墙上的砖块显然也是早就弄松,所以他们能够很容易地就弄开几块砖头)才钻入来? 所以不用多想也可以断定这十几个人绝对不是想钻进饭堂,既然不钻入来,他们在墙上开个洞干什么呢? 答案浅之又浅,这些人不是想用强弓硬箭,就是可怕的独门暗器。 总之,他们决不是开个洞作壁上观,这一点朱慎连人头都敢打赌,也因此他忽然钻入桌底就变成不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了。 饭堂内自然不止一张桌子,相反的,桌子比任何地方都多,故此朱慎从桌子底下忽左忽右,一张窜过一张,坚厚的木头桌面就变成极佳掩体,可以使他不受十几个墙洞向他瞄准的硬箭或暗器的威胁和伤害。 猛将朱慎还有一点最猛不过,那就是一刀劈死门口那个又丑又臭的汉子之后,径自冲出了店外,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 他居然连赵五和李逍遥的安全生死也不管。 只管自己逃命,相信没有人(武功高明如他才算数)能够做得出,但朱镇却做出来了。 饭堂反面忽然有四处裂开,乒乓哗啦声中,四个装束利落手提长剑的人飞落地上。 他们的装束神情都跟郭五郎。姜大成、黄光明一样。 他们当然也看见猛将朱慎夺门而去,不过他们的步骤丝丝入扣极为准确。 所以他们瞪破瓦面飘落饭堂的行动也已来不及更改取消,也因此他们等于投入一个没有敌人的战场。 饭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刚才暗暗向朱慎通消息那个本地汉子弄出低微声响。 这种声响平时不大容易听到,而且他也不想弄出来,只不过他全身抖个不住,这也是他无法控制的。 由于他躲在桌底下,身子埃触桌脚和椅子,故此他身子一抖就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了。 没有人瞧他一眼,那四个剑手动作一致而又迅速,齐齐长剑归鞘,大步向店外行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忽然有些声响使他们惊愕停止。 那是沉重却不甚坚硬的物体坠落地面的砰匐响声,人人都马上想到这是人在高处跌落地面的声响。 但谁跌在地上?现下扒在高处的只有大江堂十二名神箭手,他们轻身功夫过得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跌落地上。 如果是他们坠地弄出声响,显然必有外来因素,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有人把他们击坠,决计不是自己失足跌下,何况就算有一个失足,也断乎不会连续七八九十个先后跌下。 四名剑手虽然都是严温十二护卫,但其中当然也有发号施令的领队。 这时其中一人厉声道:“弟兄们小心,分散到四面屋角。” 他们动作都很快,话声刚刚消失,四个人已分占饭堂四个角落。 反而原本在饭堂内又丑又臭的三个汉子(本来四个,其一已被猛将朱慎杀死),却变成在内圈中。 外面砰匐人体坠地之声至少响了十下以上,如果是那批神箭手被杀,至少也有十个以上遭遇不幸,甚至很可能十二个全部被歼。 然后店门出现一个人,正是猛将朱慎,此人果然不愧是当代一流高手,身手之强,应变之机灵,实在使人大出意外。 而且他卷土重来一眨眼间,就歼灭了敌人一大半的力量。 如今敌方只剩下七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不能算是人,而只能算是野兽。 朱慎目光一转,突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人人耳鼓嗡嗡作响而又疼痛。 他这一声大喝自然不是胡乱吃喝壮胆,喝声犹自轰轰隆隆震耳之际,只见他连人带刀化为精光耀目风雷进发的长虹,宛如电掣般在饭堂内绕个圈子。 这一招只要有点眼力之人,都能够瞧得出那是无上奇妙人刀合一的刀法。 尤其可怕的是他那种凶猛暴烈有如烈火的气势,简直是无敌不杀无坚不摧。 所以刀光星旋电掣那么一刹那,旋即变回高大轩昂的朱慎。 但饭堂内已经有三人倒下,便是那三个恶兽似的汉子。 猛将朱慎身形露出之时不是在饭堂当中而是在东首角落,他那柄像雪一般寒光闪耀的长刀横搁在一个剑手咽喉上。 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看了这等情形,也知道朱慎那把锋快长刀只要稍为紧一紧,那个剑手咽喉必定裂开一道口子。 这意思是说朱慎随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死那名杀手。 大江堂的人目下在场的只剩下四名剑手,而其中一个却又是命若游丝,一点也靠不住。 偏偏这一个被威胁的又是四名剑手的领队,所以一时之间全无声息,也无全行动。 朱慎洪声大笑一声,道:“老子刀下向来不想有无名之鬼,你们报上名来。” 被他长刀架住咽喉的剑手脸色苍白如纸,道:“在下熊知本,他们是车十一,金无敌和李沛,我们都是严堂主身边十二护卫。” 朱慎道:“你们只是下三流的杀手,就像江湖上玩魔术的人,如果没有别人替你们分散对方注意力,你们根本全无作用,你们根本不敢面对面的拔剑拼斗。” 他的声音流露无限鄙视意思,连性命有如嘴上鱼肉的领队熊知本也是气恼或是颓丧得面色大变,其余的人更是不必说。 朱慎又用极为鄙视声调说:“你们就算能杀死十个一百个武林高手,但鼠辈就是鼠辈,永远变不了虎豹龙凤,我希望你们还听得懂我的意思!” 听不懂才奇怪,任何人谁不想力争上游,谁又不想做个堂堂正正气凛千秋的英雄?但能做到么? 现在朱慎也看清楚四个人的相貌,很令人诧异的是他们全都相当英俊,年纪也都是二十九三十岁左右,由此可知这批护卫杀手都是同一时间训练出来的。 以朱慎久历江湖的眼光看,车十一和金无敌两人相貌似乎正派忠厚些。 至于熊知本和李沛眼睛相貌都透上奸险味道,朱慎很不喜欢这种味道。 所以他长刀稍稍吐出一点,熊知本只低哼一声,转眼间全身软垂,沿着墙壁跌落地面不再动弹。 朱慎已经走到饭堂当中,眼睛望住大门外,完全不看那三个活人一眼。 “你们已经看见了,我杀人也不会眨眼,你们哪一能逃出店外,就算是捡回性命。” 他声音冷如霜雪,丝毫没有凶猛躁急之意。 此外他的话也讲得明明白白,由得他们自己选择。 两边墙角同时响起暴厉喝声,当然随着喝声还有两把长剑宛如迅雷急电攻到。 朱慎居然还有余暇叹一口气,心里说:我的眼睛果然没有看错人。 出手攻击我只有车十一和金无敌,不问可知李沛必是趁机逃走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两栖长剑完全落空,既刺杀不到敌人,亦没有遭遇反击。 他们都看见猛将朱慎使出宛如鬼键身法,从两把长剑空隙处闪出去(其实这个空隙本该有第三把长剑堵住,可惜没有,所以才变成空隙)。 朱慎并非闪避而是追杀,他那魁伟如一座铁塔那么巨大的身子,竟比狸猫还灵巧轻快,真使人咋舌难以相信。 只见他刀光挥扫闪耀出一道光芒,立刻有人惨叫一声,鲜血进溅。 那人就是李沛,他上半身已钻出墙洞(那些箭手弄开的墙洞),但下半身却掉下来血淋淋摔于地上。 朱慎一刀得手,迅速跃回对车十一和金无敌。 话声平淡冷漠说:“我知道他最狡猾,他一定会利用你们而自行逃命,你们事先可曾想得到么?” 车金二人都怔住,那李沛忽然舍弃战友独自逃生之举,他们的确想不到。 然后金无敌厉声道:“朱慎,不必多言,咱们决一死战。” 车十一声音显得比较冷静:“对,朱慎,虽然我们很佩服你的眼光,也很佩服你的刀法,但今日强存弱亡,只怕已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和老金将要联手出战,请赐教。” 朱慎笑道:“这才像话,若是都用鬼祟卑鄙的手段,谁还需要辛辛苦苦修习武功呢,请。” 他横刀胸前,脚下不丁不八,看来架势虽是平凡,但自有威震千军横扫六合的气慨。 果然不愧是当代高手,也怪不得李宽人、罗翠衣、包无恙等名家十二分重视,若论真才实学,严温的一十二名护卫的确还差那么一大截(其实武当鹰派的司马无影一出剑已杀死两个护卫,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此中区别了)。 车十一和金无敌压剑待发,脚下一步步绕着顺时针方向转圈,当然他们必须找到机会(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影子),才可发剑。 只可惜现在已轮不到他们主动了,武功和智慧其实是合二而一的东西,有高低强弱的话,就是不能打马虎眼不能混过去。 朱慎忽然须发戟张,神态威猛有如暴虎怒狮,大怒声中,一刀劈出。 金无敌虽然同时一剑刺出,却被一股强厉劲气震得连退七八步,这当中还撞翻两张桌子。 车十一却没有他这么好运气,他的长剑招架敌刀之时已经折断,这还不是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车十一的头颅有半边飞出寻丈,白色脑浆鲜红血液喷得满地。 车十一当然马上就死了。 金无敌面色灰白,眼中露出凄惨光芒,你也一定能够了解他的心情,如果你含辛茹苦,刻苦锻炼了多年武功,却发现挡不了敌人一招,你岂能不灰心气馁,岂能不感到凄惨痛苦? 朱慎居然收回了长刀,声音很平静道:“金无敌,每个人资质禀赋都不同,古代的左思的三都赋用了十年时间才写出来,司马相如有名的长门赋却提笔就写好,但他们谁也胜不过谁。” 金无敌讶疑不已,所以声音也很不自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写文章跟武功一样。”朱慎那么高大魁伟粗猛的人,话声居然很柔和毫不凶恶。 “有些人学一招费上好几日时间,但有些人一看就懂并且也使得出来,这两种人若是十年八年之内拼斗,当然聪明的后者获胜无疑,但如果有三二十年时间,结局就难说得很了,因为如果有足够时间,则学得快懂得快的人,优点就丧失了,你看有没有道理?” 金无敌呐呐道:“很有道理,我从未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跟我们目前局势有何关连?” 朱慎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你年纪还不大,还有机会变成真正一流高手,你虽然已苦练过十年八载功夫,但还不够,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踏出此门,给我走得远远的,决不许回大江堂不可回到严温身边,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你可能成为我真正的敌手。” 金无敌怔一下,才道:“有没有其他条件?例如要我供出大江堂和严府内幕秘密等等?” “没有。” 朱慎说得斩钉截铁,“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就行。” 金无敌长剑归鞘,拜倒地上,然后起身出去,临走之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才是真真正正第一流高手。” 朱慎微微而笑,但笑容中却掩不住苦涩之意,想那李逍遥和赵任重何尝不是一流高手,但他们却亡于鼠辈手下。 他一面动身视察李逍遥赵任重的结局,一面在心中连连叹气,像李赵二人被暗算身亡,固然很不值得。 但就算十九年前我父亲何尝不是威名赫赫身负绝学的一流高手?父亲他虽然死于天下第一杀手血剑严北手底,但事实上他与死在鼠辈手中有何不同呢? 严温面色坏得无以复加,但面色环很可能只因愤怒,然而他这刻决不是愤怒,却是有更多的恐惧。 他无法再在太师椅上坐得住,起身踱了几个圈子,心中烦躁得想狠狠打任何人几鞭子。 但哑女人刚刚奉命去瞧瞧沈神通情形,而儿子严星、严雨甚至小麻雀都跟随鸡婆婆躲在秘室(那儿地方很大,有厅有房,所以应该称之为秘屋)。 眼前的唯一生还者郭五郎平时还可鞭打,但现在却不行,因为这次动用了九名贴身护卫,还有神箭手和野兽似的恶汉不算,却只回来一个,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然而敌方三个人却只死了两个,而最可怕的猛将朱慎又不知去向,并且也可能把金无敌掳走(因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如果金无敌是落在朱慎手中,另怕严府及大江堂,许多秘密以及本身的实力都会瞒不过对方了! 这都还是其次的问题,真正可惊可怕的是假如这等江湖中一流高手再来这么几个,还有什么力量什么方法应付? 遁走了的多愁羽客吕顽石和两头蛇顾天义当然有可能卷土重来。 而目前大江堂全部精锐高手去对付的长春藤常逢和醉猫周四平,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如果那两个恶人谱中的高手逃走了任何一个,自然也是莫大祸患。 退一万步说,就算常逢、周四平两名恶人被大江堂诛杀了,但只要有点脑筋的人,也会知道大江堂一定付出了相当代价。 可惜的是大江堂现在付不起代价.最主要支柱血剑严北已经离开,能不能回来或者何时才能回来无人得知,而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已经少了两个而剩下六大高手,大江堂岂能再付出代价? 郭五郎忽然道:“大爷,你何必烦恼多虑?其实你已经大大的成功,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严温讶然注视,成功?哪里来的成功?眼看大江堂基业不保,眼看严府被敌人入侵无力抗拒这算是什么成功? 他心中很气恼,如果郭五郎讲不出强有力能说服我的道理,我叫你马上尸横此地。 “大爷,你莫非忘记了猛将朱慎,镜里移花赵任重,还有拨云踏雪李逍遥都是当代一流高手,他们任何一个两个若是杀上门来,连三香五舵没有一位会不皱眉头,对不对?” 这话似乎很有点道理,严温眉头一舒:“那便如何?” “可是大爷只派出你的护卫以及几个狼人,加上十来个箭手,就能够杀死了两大高手,你何以还不满意?” “我应该满意?人家都快要杀上门了,天下又不是只有三个一流高手。” “眼前确实是迫促一点,但只要熬过去,只要能保存大江堂元气,大爷,咱们大江堂千余帮众,再加上我们可以控制的数以万计的人家,我们挑选一两百个少年才俊之土,有何难哉?” 严温连连点头:“的确不算困难。” “如果你身边有一两百个像我们这种护卫,我想天下绝对没有能动得你的人。” “就算来上十个八个一流高手,你至多用三二十个护卫性命,就可以歼灭他们,请问大爷那时还何惧之有?” 严温过去揽住他肩头,甚至把脸颊靠贴过去,柔声道:“对,对。你真是天才,以后训练人手时,你一定要尽力要负责,其实我们可能在一二百个护卫之中,再挑选出一些特选好手,组成一个极秘密的杀手组织,我们可以早一步除去任何可疑人物,我们永远不会泄露秘密,因为,我们根本不在外面接受生意不必在外面赚钱,我这主意好不好呢?” 郭五郎想一下才衷心应道:“简直太妙了,大爷你才真是天才。” 严温眼中露出残酷无情的凶光,任何人眼中若出现这种光芒,已可以肯定他杀人了。 但郭五郎却看不见他眼光,因为严温像女孩子一样偎靠他肩上,而郭五即有力的双手也搂住他的腰身。 郭五郎忽然发出淫邪古怪笑声,把严温抱起向紧邻书房的卧室行去,他想干什么?他为何像吻女孩子一样吻严温面上,甚至唇上? 书房门口忽然闪入一个人,无声无息而又飘没得很快,霎时阻挡了郭五郎的去路。 郭五郎只好停下脚步,既不放下严温,也不说话。 严温在他怀中懒懒道:“哑女,有什么事?沈神通怎样了?” 哑女人大概已看惯这种场面,所以神色如常,一连打了好多手势。 严温点点头,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走吧,沈神通既然还不能走动,地牢既然一切正常,这一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哑女,你去召集神箭手和剑手,严密守住我这儿,我不想被任何人惊动败了我的兴致。” 暂时没有人会败坏兴致。 因为猛将朱镇或者司马无影这时都不知在何处。 而沈神通也仍然在地牢中。 现在已经是晚餐时分,地牢内一片喧嘈,铁门和石墙砰匐作响。 但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十多年来这已是有如春去秋来,或者是火燥水湿样地自然,一样地合理。 例如忽然一旦全无声响,全然不嘈不闹,反而变成不正常而使得防卫方面进入紧急程序。 若是进入防卫紧急程序,担保连苍蝇也飞不出这座地牢,详细情形太过噜嗦了一点儿,所以暂时不必浪费笔墨时间。 总之几个满身黑毛形状丑陋的汉子(现在已知道他们是严温用某种方式做成的兽人),他们迅快送食物进来,也迅速离开。 由于极少吵耳惊骇人的种种声音忽然消失,所以两道铁门关闭锁上,声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沈神通忽然像跳蚤一样灵便跳下床,并且奔出外面甬道。 他话音很和缓有礼,但声音却是用内力迫出,故此十几间地牢(有人无人全部在内),都一定听得清楚。 “各位前辈,我已奉告过我的姓名是沈神通,但各位前辈可能有些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不知我若是提起家师就是中流砥柱孟知秋,诸位前辈知不知道?不知诸位前辈敢不也信我,,听从我的办法?” 他不但早在午饭前已经塞给每个人(一共七人)两个酱肉馒头和一壶参茶,又说出自己名字,并且再三叮嘱人人,可食用送的饭菜。 沈神通这个名字虽然是名满江湖,但究竟还是晚期的事,孟知秋可就大不同了。 果然一个低低而又含糊的声音道:“神捕孟知秋?你真是他弟子?” 沈神通发出轻松笑声:“讲话的敢是武当前辈痴道人?” 从声寂然一阵,仍然是含糊声音道:“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为什么?” 沈神通道:“天下没有人能够话音既含糊,但入耳又字字清楚,这等玄门正宗至高无上内功除了痴道人还有谁?” 一个破锣声从左边最后一间石牢传出来:“不对,不对,他是天台山傻掸师,不是武当痴道人。” “不对,不对。” 沈神通也学他讲话腔调,唯一不似就是那副天生破铜锣声:“我是百花洲胡说和尚,谁叫我的江西口音露出破绽,当然还有这副破锣嗓子,也是罪魁祸首。” “哈哈。”破锣声干笑两声。 但任何人都听得他竟是承认了:“神捕孟知秋果然名不虚传,洒家看他这个徒弟可能比老孟还可怕。” 如果顺着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话题讲下去,恐怕一会儿就绕到天南地北去了。 所以沈神通道:“还有五前辈,希望不必叫我一个个的猜,因为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一个石牢内传出雄壮震耳声音道:“我是鄂北袁越。” “我早猜到了。” 沈神通的确早已猜到,故此声音很平静:“除了袁前辈之外,天下还有谁能将石墙擂出那么巨大声音。”‘ 那鄂北袁越外号擂地有声,十二式插手拳力之重天下第一。 袁越重重叹口气:“秋老果然天下无双,连他的弟子也如此高明,谁能不佩服呢?” 他只短暂停歇一下:“除了胡说和尚、痴道人和我,你已知道之外,此外还有四人,一个是万里云雁吴潇潇,他是第一流的独行大盗,谅你必定知道他,所以不必多介绍了。” 沈神通的确惊讶地嗯了一声。 “第二个是割爱手顾慈悲,这个家伙邪得很,我也不必多说。” 当然谁不知道天下十六邪人之一的割爱手顾慈悲呢? 只不知轮到顾慈悲他自己之时,能不能像他对别人那样洒脱地使人割爱? 袁越雄壮震耳声音又道:“还有两位一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一是黄山女侠金花银蛇冉华,这两人的名字你听过么?” “我听过。” 沈神通声音仍然很平静,虽然他心里其实很急,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慢慢地介绍? “从前传说金花破铁胆,银蛇吞怒汉,看来泰山冯前辈的铁胆和石敢当神功,都在冉姑娘面前大大吃瘪了?” 泰山怒汉冯当世居然不怒,反而哈哈一笑。冉华声音仍然娇滴滴很悦耳:“沈神通,孟老还好么?” “家师目下情况未卜,此事说来话长,反正跟刀王蒲公望和血剑严北都有关连,但如果真有问题的话,祸患却绝对不是蒲严两人,所以我说这事很复杂需得慢慢解释,现在诸位前辈要不要离开此地。” 胡说和尚破铜锣声音先道:“废话,我们好好的为何要离开呢?你担保会有地方给我们管食管住?”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而却偏又十分清晰:“我们出得去?” 冯当世声震屋瓦大叫:“小冉,我们出得去第一个地方就是到黄山去。” 吴潇潇很斯文很温和:“沈神通,如果你不要代价,我们一定会很感激,如果你要代价,我们一样也很感激,你为何迟疑?为何要多问我们?” “吴前辈的话真是一针见血,我先请问你们,为何你们被囚十多年都很安份?为何每天三餐你们叫啸吆喝,但一吃饱就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出声回答,所以沈神通只好自己接下去:“因为饭菜之中有毒,你们吃完之后,不得不运功对抗,所以你们不但没有余暇设法逃出石牢,而且每到吃饭前哪一点时间,正是你们功行圆满之际,于是你们或是啸吼,或是笑喝,还有撞门擂墙无所不至。你们只不过试验自己的功行而已,并非真要弄出许多声音。” 胡说和尚道:“放屁,我们又不是吃饱饭没事于(其实正是没事可于),你快快滚蛋,别惹恼了我大和尚。” 顾慈悲立刻接口道:“沈神通,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不过你分析这些情形有何用意?严家向我们下毒也不算怪事。” 冉华悦耳声音升起来:“这种讲法也不妥。因为,血剑严北当年在墙壁留下击败我们每个人每一招的剑法图形,又在屋角留下一条红绸带,言明只要我们找得出破他剑法的招数,我们一扯动红绸带,他马上就会出现会面,既然如此,他何须下毒?” 冯当世厉声道:“对,严北明明要借我们之力,找出他刻法尚未圆满的地方,所以他怎会向我们下毒。” 他声音甚是响亮,故此沈神通实在不得不嘘两声,道:“诸位前辈照例饭后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给人家听见我们许多声响又听见我们交谈内容,只怕非常非常不要。” 冉华低声呵斥道:“对,冯当世,你以为你声音大就什么都办得通?哼,笑话,我十几年食不饱睡不好,还有十几年都没有衣服可换,你怎不替我想想,怎不使我日子好过一些呢?” 冯当世自是不敢哼声,他能够一头碰死自己,但花金银蛇冉华的要求却是无法达成的奢望。 擂地有声袁越道:“沈神通,你一定猜对了,怪不得十几年来每次食完饭,不论早午晚那一顿饭,食完总是真气溢散全身懒洋洋的,所以不得不全力运功对抗。也所以一吃完饭就无人弄出声响了。” 胡说和尚打个哈哈,道:“那时我只是跟着大伙儿不作声而已,要是只有一个人穷嚷嚷有什么意思呢。” 痴道人声音含含糊糊道:“别他听他胡言,沈神通,严家下的毒很不了起,我们十几年来虽然也想过这一点,也运功试过无数次,却没有人敢确定人家下毒,而且,如果严北要杀死我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须用毒?” 万里云雁吴潇潇道:“只要一二十天不送食物食水,我们通通饿死,渴死。人家为何要使毒呢?” 胡说和尚抢着说道:“人家高兴行不行?” 好几人一齐骂出胡说、放屁等话,但沈神通接口时声音大而忧虑:“有时候某些情况不一定是按常规常理想得通的,胡说和尚前辈这话大有道理。” 袁越重重哼一声,道:“我看没有道理。” 黄山女侠冉华道:“有道理,我常常举想到,我们既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贪吃馋嘴之人,但何以每到快有饭菜送到时刻,个个都急得不得了,个个都垂涎等候。” 沈神通道:“我老早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人家饭菜中有某种奇异药物,迫使各位不得不全力运功消解,等到毒力去尽却也就是各位能够发出声音之时,咱们更可能假定由于各位运功之故,所以那时饥渴交集都十分急于得到饭菜食水,但天下有这种奇妙可怕的毒药么?” 割爱手顾慈悲缓缓道:“我只奇怪何以起初的一年多,严北对咱们人人礼遇非常,每天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床铺。每天有热水洗澡也有人洗衣服,饭菜也十分丰盛,但为何突然间完全变了样子?” 人人全都默然,大概除了同样感到迷惑之外,却不免怀念严北礼遇那段时光。 沈神通道:“各位前辈当必知道,再过一阵就有人进来收回碗盘,他们十几年来已做惯这些事,所以这也是各位离开这地牢的上佳机会,你们意下如何?” 胡说和尚道:“我不走。” 冯当世奇说道:“这里很舒服么?” 胡说和尚应道:“当然啦,天下还有哪一个地方管食,管住而没有有人向你噜嗦的?” 顾慈悲道:“沈神通,我们谁能破门而出?如果能够,老早就动手了。” 沈神通道:“各位若是出得此地,严家有两个人万万动不得,一个是哑女人,她行走之时连飘带滑十分好认,第二个也是个女子,很年轻也很美丽,叫做麻雀,她们都出了不少力量,我才能够帮忙各位。” 这些高手们绝对不会伤害女人和麻雀,这是沈神通现下唯一最有把握的了。 至于他们出去之后会怎样做,却无法猜测也无法管束。 要是你是当代一流高手,而又被囚禁十几年之久,你知不知道你脱困之后会做些什么事呢?你大概也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吧? 沈神通恨不得立刻背生双翅,立刻飞回大江边那个小小爱巢,只要能够再看见马玉仪再看见小儿子沈辛一眼.哪怕当场死了也没有遗憾。 因为他这条性命根本就是捡回来的.何况他已答应过严温,只要治好他放走他,以后不得出手报仇,还须奉上悲魔之刀! 故此沈神通空自有一身本领,却只能藏身在大树上。 而且由于场面之盛大,所以一时也不肯走不愿走。 马玉仪以及小儿子,也只好等一等再说了。 能够吸引沈神通的场面当然不会寻常,严温便化成灰也认得出。 而大江堂的高手如虎头香主李宽人,凤尾香主罗翠衣,有死无生包无恙,燕人张慕飞等等,沈神通也都认得,此外还有几十个箭手剑手,声势颇为浩大。 但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声势却丝毫不弱,沈神通自然也通通认得或猜得出来。 第一个就是武当派的司马无影。 此人剑术之精妙当世恐怕只有血剑严北才接得住(意思即是赢得他)。此外还有一个铁塔似的提刀大汉,就是猛将朱慎。 虽然天色已经昏暮,但四下灯火通明,把庭院一片平坦地照得纤毫毕现。 沈神通眼光落在第三个人身上,这个人高高瘦瘦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袍,面色也有如衣服一样青得骇人。 由于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加上唇角两道下垂的深纹,使人禁不住泛起他不是人的奇异感觉。 司马无影、朱镇站在一边,青袍人却离开他们远达两丈,但三个人却一齐对着大江堂严温等一些人。 可见得他们都是大江堂的敌人,同时又可见得这三人志同而道不合,所以并不站在一块儿。 ---------------- OCR书城 提供图档 万能胶兄 OCR 第四章 脱开金网走蛟龙 “看来大江堂形势很不妙。”沈神通心中自言自语,“青袍人显然就是名列恶人谱,而且又是天下十大邪人之一的青蝇吊客乐未央,事实上只要司马无影和朱慎两人就足以使大江堂很难应付,何况又加上青蝇吊客乐未央这个恶魔?如果我是严温的话应该怎么办?我想只好不露痕迹地赶快溜之大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不管形势多么紧张,玉篮翠带罗翠衣仍然是最惹人瞩目的一个,因为她又已露出那种摄魂夺目的冷艳光彩。 她似乎每逢遇到艰险遇到强敌,就会呈现直迫人心的冷艳光芒。 猛将朱慎集中在注意力观察罗翠衣好一会儿,忽然大大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就好了,我可能会很伤心,我却不会遗憾。” 若是时光倒流二十年,那朱慎遇到邀游江湖的罗翠衣,彼此年龄相当,自然可以有非份之想了。 由此推论,朱慎因为很可能得不到芳心获不到青睐而伤心,却没有今日全无指望的遗憾。 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目光一时都集中罗翠衣面上。 罗翠衣的表情越发冰冷得如霜似雪,但也美丽冷艳得更为眩目更有魅力。 她修习的一定是一种奇异内功,人人都这样想,因为她平时看来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妇人。 可是一旦临阵对敌(对敌时当然要运功获体以及准备出手),便突然呈露无限奇异冷艳,变成光芒熠熠的明星。 朱慎一点也不在乎她不悦的反应,还耸耸宽厚的肩头,又道:“我的话虽然听来近于亵渎,也近于不自量力,但我说的是实话,所以问心无愧,别人不过只把话藏在心里而已,这儿可有谁敢说我讲得不对?” 当然没有人肯独持异议,就算真的不同意,也绝对不会讲出口。 李宽人踏前五步,笑容声音都十分和气说:“诸位如果是为了海龙王雷傲候而来,我李宽人的回答是雷傲候既没有来到严府,也没有来过敝堂任何地方。” 司马无影道:“雷傲候亲笔用当铺特殊字体写的一封信,藏在他家大厅主梁上,这封信是留给他儿子雷不群的,信内写得明明白白,若然发生巨变,他会躲到严家。” “这封信当然不是事情发生后才写的,可见得他十分慎密,事前连儿子都不透露不让他知道的,可惜百密一疏,他差遣人送信给管家于忠时,这一封信却被人截获,所以找到梁上那封密函了。” 严温以致李宽人等为之目瞪口呆,既然雷傲候留下亲笔,当然举世之人都绝不相信大江堂方面的话了。 司马无影又道:“我们在码头别后,我查了两天,只知道那陈归农,还有长春藤常逢、醉猫周四平、镜里移花赵五、拨云踏雪李逍遥等正邪五位高手死在大江堂手中,虽然你们大江堂也折损了三位舵主,但如果雷傲候实在不在此地,你们何以全力以赴杀死那些人?你们难道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天下的人消释疑惑?真的没有其他方法解释误会,还你们清白?” 大江堂的人你望我,我望你,竟没有一人能够开口反驳。 如果只有一个司马无影,哪怕他剑术精妙绝世,大江堂仍然不须多所顾虑,道理讲不通干脆就动武,但现在还有朱慎和青蝇吊客乐未央,问题就不但不简单,简直是严重之极了。 李宽人笑嘻嘻(他外表一团和气,就算刀子搁在脖子上也是如此)说道:“虽然雷傲候的确没有来过,但根据司马兄的话,看来雷傲候却又一定躲到严府来了,如果这是一个圈套,我李宽人第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天下谁能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这个问题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这个人就是藏在十丈外一棵大树上的沈神通,只不过沈神通就算打死也不会现身回答,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所以沈神通听到严温忽然大叫说“我知道是谁”这句话时,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严温怎会知道? 难道哑女人会泄漏秘密?但一定不可能,她若是泄秘,铁定连自家性命也保不住,她会做这种傻事?她会出卖我? 严温忽然变得口齿不清,所以他虽然喃喃反复说出:“一定是人面兽心陶正直。”这句话,却没有人听得明白。 人面兽心陶正直的手段智计,的确可以布出这种可怕圈套,尤其是他曾经参与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雷傲候乃至微尘和尚山凝之等一连串的决斗场面,知道了一切内幕,所以的确只有他最有设圈套的资格。 李宽人道:“堂主,既然您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何不公布出来让大家知道?” 严温身子震动一下摇头道:“不,我猜错了,一定不是他,他决不会害我。” 他不但语无论次,而且面上表情显现出甚是恍惚。 五湖钓叟有死无生包无恙斯斯文文道:“堂主若不想说,那就不必说了,难道咱们大江堂还能让人迫着说话不成?” 话声虽是斯文有礼,但话中之意却横蛮暴戾之至,这一点正是与众不同之处。 罗翠衣的声音冰冷而又清脆说道:“青蝇吊客乐未央,你走还是不走?” 显然他们很多年已经相识,甚至可能不只相识那么简单。 乐未央青色的面孔闪过一阵白气道:“我不走。” 他答得很干脆。“你若是站到一边看热闹,我也站到一边。” 李宽人肚子里算盘一打,立刻算出这是稳赚不赔的交易,一个罗翠衣抵消一个乐未央,自然占足了便宜。 “罗香主。” 李宽人声音十分威严有力:“且站到一边去。” 罗翠衣道:“好的。” 举步行去,但却是向青蝇吊容乐未央一直走过去。 人人都听到李宽人的话,当然也听到罗翠衣的话。 目下既然她已听令移步,不问可知她和乐未央都将置身事外,所以都不再注意她。 直到罗翠衣忽然扬手飞出一道颜色柔和的绿光,那是她兵器之一的翠带,这条翠带居然竟是远攻丈半外的司马无影时,双方的人才大吃一惊,同时也十分疑惑不解。 李宽人讶疑的是罗翠衣何故鲁莽违令出手?难道她不知道乐未央的份量? 司马无影和朱慎则奇怪她何故硬要拖乐未央下水?何以反而跟大江堂过不去? 司马无影像变魔术一样,也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动作,但手中忽然多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 长剑划出一道精芒,剑气乍闪,罗翠衣那道翠带忽然有两尺软软垂下。 罗翠衣掣回翠带。司马无影也不凝立。 首先说话的人,果然是青蝇吊客乐未央。他说道:“罗翠衣,你必定想知道二十年前后的乐某人,还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为你出手对付任何强敌?我看你马上说就知道答案了。” 人人心中叫声惭愧,敢情罗翠衣突然出手另有内情,并非自以为武功盖世,也不是失去理智。 罗翠衣冷冷道:“我为何要知道?” 她说话时举起左手玉篮道:“乐未央,如果你不马上离开严府,那就不能不猜猜看我一手训练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里面哪十二支是空亡之箭了,你要不要猜猜看?” 四方八面突然出现六十名箭手六十张强弓,每张强弓都已拉满也都搭着硬箭。 六十甲子是中国自古所用干支记年以及记载日子的方法。由于天干(甲乙丙丁等)有十个,而地支(子丑寅卯等)有十二个,故此排列起来每一句有两个地支落空,在占卜星相诸家称为旬空也叫做空亡。 换言之罗翠衣的箭阵隐伏着奇异的危机,这种危机对付别人有没有用不得而知,但对付青蝇吊客乐未央必定百分之百有效,因为乐未央面色已经由青色转为白色,又由白色变成黑色。 “我一直希望你来试验一下,看看空亡之箭能不能杀死你。” 罗翠衣显然很开心,所以如冰如霜的脸上居然露出笑容,乐未央面色变得这么剧烈,即使是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惊震恐惧,罗翠衣当然更加看得出。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 她又说:“你既然不跟着我出手,那就站到一边去,等我应付过强敌之后,才轮到你。” 青蝇吊容乐未央好一会儿面色才恢复原状。他跺脚厉声道:“罢了,罢了……呜……呜……呜……”惨厉啸声极是惊心动魄。 啸声随着他宛如一朵青云的身形破空飞起,霎时摇曳于数十丈之外。 罗翠衣徐徐回到本阵,这时连严温也称赞地向她笑着点头。青蝇吊客乐未央成名三十余年,名列恶人谱上,同时又是大了十大邪人之一。 这种恶敌谁惹上了谁就倒霉无疑,但罗翠衣轻描淡写之间就把他撵走,谁能不佩服呢? 李宽人拍拍拂花令的皮鞘,跨出两大步说:“我担保敝堂主开放严府以及大江堂任何地方,好让天下名家高手搜查。雷傲候确实没有来过,所以我们并不怕被你们搜查。” 司马无影道:“如此最好。” 李宽人苦笑一声说:“但严府以及大江堂各处地方岂能轻易开放供外人搜查?所以你们最好先杀死我们几个人,只要我们都变成尸体,敝堂主一定给我们这个面子,一定让你们搜查任何地方。” 说来说去仍然是老套。 看来当真除非杀尽大江堂三香五舵八大高手(现在只剩下一半),否则必定有阻力,必定不能进行搜查。 有死无生包无恙挥动一下长长钓竿,由于钓竿末端纤细而又柔软,所以划过空气时发出刺耳的忽忽声响。 这种刺耳声响可怕的程度,绝对不比刀剑相交的声响弱些,你只要被那细细的钓竿末端扫中的话,不但臂膀大腿会断掉有如刀剑砍中一样,又或者身上任何骨头都会断裂,你就非害怕不可了。 “我先请教司马无影的武当鹰派神剑。” 他拖着高木屐踢达走出来说:“但司马无影请你注意提防,我有不少帮手,我不是跟你单打独斗不是跟你印证武功。” “对,我们是拼命。”司马无影回答。 对于这个人他反而有点好感,因为他是一派明人不做暗事作风。 包无恙离司马无影还有两丈之时,突然一道人影如奔雷电掣地冲出擦过他身边,一直扑向司马无影。 这人手中的丈八蛇矛一下子就搠到司马无影胸口要害。 丈八长的蛇矛属于长兵器,本是在战阵骑马冲杀的武器,所以威猛之势慑人心胆,再加上燕人张慕飞凶悍的外型,更添凛凛然三军辟易的威势。 包无恙一定也跟张慕飞搭挡惯熟,故他手中钓竿忽一声斜斜扫去,居然后发先至,一股寒风已割到司马无影右颈要害。 任何人都不难想像得出司马无影窘困危险处境,因为包无恙、张慕飞都是时下高手名家,这两人联手出击已经难得,已经少见,更何况他们竟然搭档惯熟曾经操练过,因而一加一便不等于二了,而是等于于八或者十了。 司马无影长剑一竖一压,粘住钓竿压倒右边空门,这一瞬间张慕飞长矛也到达了,司马无影略略一侧身,矛尖挟着劲风从他胸口边擦过,却落了空。 张慕飞的长矛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落空,事实上长矛是被一把特别宽厚特别沉重的长刀劈歪了的,长刀主人就是猛将朱慎。 朱慎庞大身躯轻盈如燕雀回旋半圈,长刀映出耀眼精芒,当一声及时架住另一件沉重兵器拂花令。 原来李宽人亦已出手进攻,他动作快得有如鬼魁,一眨眼间又攻了三招之多。 虽然拂花令三招都被封住架住,但已形成可怕压力,所以一道翠带横空飞来之时,连十丈外的沈神通也几乎闭上眼睛。 罗翠衣这一招实在攻得太美妙了,不但招数是第一流境界,尤其是拿捏时机恰好趋虚攻入,这一点才最上乘才最可怕。 显然她和李宽人也是搭挡惯熟,所以配合得精严神妙,所以威力徒然增加许多倍。 翠带劈一声扫中朱慎肩头,朱慎像铁塔那么高大的身形也禁不住轻轻软软一条丝带子一击,斜斜抢出三步。 在这踉跄败走的三步当中,朱慎长刀一共挡了三招拂花令和一记翠带的攻击。 朱慎居然还不倒下(换了别人老早肩骨尽碎至内脏重伤跌倒了)。他忽然舞刀幻成一团光影护住全身。 拂花令和翠带虽然骤雨狂风般攻去,但看来朱慎这一套防守护身刀法严密得有如铁桶,看来三、二十招之内绝无问题。 朱慎声音很柔和,绝对不像铁塔也不似大汉口中说出:“无影兄,今日看来情况不妙,咱们还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司马无影的辛辣剑法已迫人张慕飞圈内,所以张翼飞也已经丢掉长矛改用背上的长大古剑。另一方面包无恙的钓竿由于戳不进司马无影剑圈中,所以暂时是僵持局面。 他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在这种拼命时候,这个人居然还能够笑得出,的确令人惊奇,也可以由此而看出司马无影不但剑术精妙,而且心灵的修养也很有火候:“说到逃之夭夭,朱慎兄可曾考虑到四方八面的箭手和不少古怪杀手?又可曾考虑到速度问题?朱慎兄,你这么一个大块头,难道跑起来会比别人快。” 朱慎柔缓回答:“不要紧,我皮粗肉厚任何兵器都可以硬拼一两下,所以我一定可以冲出去,你呢?” 司马无影道:“说来惭愧,我跑得挺快是不错的,可是原意却不是用来逃走的,唉。” 他重重叹口气:“但现在不跑只怕不行了。” 他忽然喝一声着,剑光闪处张慕飞左上胸口已经中了一剑,溅射出鲜血。不过因为刺得不深而又不是要害,所以张慕飞抡剑扑攻如故,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 罗翠衣清冷声音插进来:“你们如果想变成刺猬,那就不妨逃走,我这个箭阵就是专门对付来去如风的高手,例如青蝇吊客乐未央之类擅长轻功的人物,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朱慎、司马无影都还未有回答(事实也不易回答任何话)之时,忽然嗅到一阵臭味。 这种臭味绝对不是毒气,而是污秽动物的臭味,他们眼光一闪,已看见一共六个赤裸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短裤,全身黑毛面目狞恶的大汉冲过来了。 阵阵恶心臭味无疑是从他们身上发出,这些人简直只能称之为野兽,连声音也是可怕的咆哮。 他们动作极为敏捷,一下子就扑入战圈,也一下子就被司马无影和朱慎劈死两个。 剩下的四个更为凶恶,露出獠牙猛扑过来。 司马无影、朱慎的兵器被对方四大高手牵制羁绊住,一时抽不出手对付这些野兽般的恶汉,只得连连后退。 严温纵声尖笑:‘他们就是我豢养训练的兽人,我还有几十个兽人,我想知道你们能够杀死几个?” 连沈神通也为之毛骨悚然,因为这些兽人显然绝不怕死,你就算有一身武功可以一脚踹死一只疯狗,然而,当你面对几十只疯狗之时,你岂能不心惊胆寒? 臭味忽然更浓,因为黑暗中又奔出八九个兽人,咆哮之声确实可怕之极,此外又涌出七八个持剑的骠悍汉子,这些人一望而知是擅长杀人的专家,也就是世俗称为杀手的人。 他们散开守住外围,分明是等对方突围之时才出剑狙杀。 天罗地网似乎已经布成,司马无影、朱慎能够至今尚未败亡,已经很不容易了。 忽然众声寂静了一下(咆哮声除外),因为在黑暗中出现了一队人,鱼贯列队出现在灯火之下。 带头的一个竟是妙龄少女,脸蛋圆圆的美丽而又可爱。 跟在后面的一串人,个个衣衫褴楼,鬓发蓬松污垢,面孔脏得瞧不出本来面目。 紧跟在美丽少女后面的一是个白发老人,他手中有一支竹子,看得出乃是刚刚折下来的,竹枝一端顶住美丽少女后心。 其余尚有六个同样古怪污垢的老人,鱼贯跟在后面。 尾随最后的也是个高大魁伟的白发虬髯老者,他突然发出一声更可怕更响亮的咆哮,也突然离开队伍飞身跃出数丈,落在那群兽人中间。 砰砰匐匐一阵七八下巨响过处,同时便是七八个兽人飞上半空,每一个至少也飞上六七丈之高,在夜色中几乎已看不见了。 不过这些兽人很快就掉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只见他们个个缩卷成一团,显然早已全身骨骼尽碎,也显得不是摔死的。 这等雄浑威猛的掌力真是旷古绝今。 你不妨拿一块石子丢丢看,如果你能够丢到六层楼上,你已经可以创纪录了,何况是一个那么巨大的体积和重量,当然更加惊世骇俗。 他须发戟张,仰天大笑:“痛快,痛快。” 声音响亮得震耳欲聋:“大江堂哪一个过来接老夫一掌?” 李宽人大惊,发出号令,登时人人撤退,因此那四名兽人转眼间都死在武当长剑和朱慎大刀之下。 李宽人发出和气笑声,说道:“您老敢是掌力天下无敌的擂地有声袁越前辈?咱们无冤无仇,有话好说,何须动手呢?” 严温只盯住那美丽少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个美丽活泼的麻雀,他实在又气恼而又想念她。 那几次的合体缠绵已经形成神秘魔力,使他无法忘怀。 但麻雀为何会和这七个奇形怪状、污垢肮脏的老人在一起?她为何面色很苍白也有点憔怦?她最近日子过得好么? 七个肮脏老人当中有一个是女性。 她的面孔五官已瞧不清楚,只有一头白发显示出她的年纪,不过她的声音倒是很娇柔悦耳:“李宽人,你说我们之间无怨无仇么?” 李宽人大大怔了一下,这位声音娇嫩的老婆婆是谁?她何以认识我呢? 这个老婆婆自然是黄山高手金花银蛇冉华。 她轻笑两声:“对,你也许说得对,我们之间可能无怨无仇,但我却想把你们所有的人通通剥皮拆骨。” 她用食指按唇嘘一声,表示要别人不要做声。然后又说道:“别问我为什么,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总之,我要剥你们的皮拆你们的骨。” 为什么她和他们都对大江堂有如此深化大恨?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肮脏污垢,以至全身发出臭味来?为什么麻雀会带领他们前来?这些昔年纵横江湖却又已经销声匿迹很久的一流高手们,何以会聚在一块儿? 总之都是为什么,都是疑问。 紧随冉华身后的就是泰山怒汉冯当世,他身量也和擂地有声袁越一般高大,所以他忽然离队斜行十步,没有人会看不见。 冯当世的位置已经告诉大家他要对付三名持剑杀手,这三人都是严温的亲信侍卫,平时只听严温命令,甚是跋扈骄横。 他们虽是震慑于袁越惊世拳力,但这一个老人并不是袁越,手中也没有兵器。 所以他们反而窃喜,因为一来他们手中之剑都极为锋利,所学的剑法也都是凶毒狠辣的杀手剑法,一般武林高手的武功可能强过他们,但却不一定会被杀,这是很微妙的问题,此处暂时不浪费时间分析了。 这三名杀手二来都认为世上拳力强猛,威重得有如袁越的人绝对很少,这一点他们都很有信心。假如没有袁越那种可怕拳力之人,却用赤手空拳对付他们三把快剑,这人一定是想自杀或者是神智不清了。 故此当冯当世用粗大手指指住他们之时,他们不但没有退却,反而一齐迎上去,事实上除了他们三个之外,还有三个服饰兵器甚至年纪都一样的杀手悄悄移动脚步,这另外的三个显然打算截断冯当世的逃路。 正面那三个杀手之中有一个冷笑道:“你想动手?” 冯当世发出响亮笑声,不过笑声中却表示出勃勃怒气而不是欢喜高兴:“对,我要砸扁你们的脑袋。” 那三个杀手中有个比较头脑冷静,所以有点惊讶:“你很生气?” 冯当世道:“我当然生气才杀人,谁在高兴快乐时杀人呢!” 既然他已声明打扁脑袋声明要杀人,所以那三个杀手更不必客气了,正面的一个长剑疾挥划出一道眩目光圈,由于剑身雪亮,灯光强烈,故此反射出去的光线真能使对方眼睛有一瞬间看不见别的景物。 就在这一瞬间,三支剑的锋利尖端都刺中冯当世的身体,事实上正面的一支剑(划圈反射光线的)慢了一线才刺到冯当世身上。 他们的招式一点都不好看,而且最大缺点就是人人都放尽全力,不像其他武林高手总是攻中有守,总是蕴蓄余势和余力。这样若是一剑攻去不能得手,自己还可以闪避对方攻击,或者可以回剑封架。 但这三个杀手却都是用尽所有力量和速度,故此看来既不深洒又没有学问。 可是这才是正式的杀手剑法,这些杀人专家受过严格训练,绝不浪费任何一丝气力于无关杀人的动作上。 闪避或者封架只跟自己安危有关,与杀人无关,所以他们就完全不加理会决不留下丝毫气力。 三把剑明明都刺中冯当世胸腹等处,可是问题马上出现,那三个杀手忽然怀疑自己的剑尖是不是因为有东西包住所以变得很钝,变得完全不锋利? 那是因为三把剑都刺不进对方身体。 其实以他们剑上的外功内劲,加上闪电般的速度,就算用钝头的粗木棍,也可以洞穿牛腹的了。 泰山石敢当神功号称天下硬功第一,果然有惊世骇俗之威。 冯当世怒吼一声,这是他神功的一部份,并非被人刺中而愤怒大吼,其实他吼声还未传出口腔,双拳已发,像打铁一样砰砰砰一连三响,就完全解决了三个杀手。 这时他怒吼之声才响彻全场,有如深山虎吼,四下树木都肃籁摇震。 冯当世第四拳却是向身后杀手攻去,其间毫无停滞,在他后面那三个杀手本已包抄阻截他退后,所以双方距离并不远。 谁也想不到冯当世身躯那么魁伟,硬功那么霸道,但纵跃之时竞也灵活迅快如燕子。 所以那三名杀手已来不及逃走来不及后退,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束手待毙,所有的人都看见三把长剑一齐刺中冯当世身体。 他们的剑全无虚发,而且最可怕的是剑剑刺中都是立刻就死,立刻就失去抵抗力的要害。 可惜,碰到冯当世就一点用处都没有,冯当世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连环发出,这三个杀手都立刻飞开老远,有的面目血肉模糊,有的胸陷骨碎,总之都是一拳就送了性命。 李宽人和罗翠衣迅速交换一个眼色。 这迅速一瞥中已经互相交换不少意见:“我们的兵器碰上冯当世都糟糕之至。对手有这么多高手我们一定崩溃败亡,所以我们要不要逃走呢?唉,我们能逃到那儿去呢?如果血剑严北在此就好……”等等。 在这些意见中令人不解的是以李宽人和罗翠衣一身本事,何以会有不知逃往何方的忧虑?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冯当世已走回冉华身后,队伍中却奔出一瘦一胖两人,快逾奔马,一转眼已分头扑上东西两边高墙。 眨眼间这两人又已奔回,一去一来都迅疾宛如一阵无声清风。 四面高墙高檐上忽然纷纷传来惊骇叫喊,众人都听得出那是有不少埋伏在高处的人手被那一肥一瘦二人给杀死,或者至少被点住穴道。 那个瘦老人声音含含糊糊:“这个箭阵暗藏空亡危机,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身量肥胖的老人声音有如破锣:“没有的事,这个箭阵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破锣声当然就在江西百花洲胡说和尚,此人平生专说反话,你这样说话他非那样说不可,不知道他的人一定全被他弄得颠倒七八。 至于声音含糊的瘦老人则是武当痴道人,这两大高手一齐出马,又是猝出不意,所以罗翠衣辛苦训练的六十甲子死神之箭登入混乱不能呼应,冰消瓦解于一旦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在只剩下万里云雁吴潇潇、割爱手顾慈悲没有作声,但顾慈悲根本已经出手,他用一支竹枝顶住麻雀后心,麻雀但觉心胆俱寒,不知何故害怕得完全没有反抗勇气,甚至连反抗连逃走的念头都不敢泛起。 她如果知道这种现象只不过是割爱手制驭心神的妙用之一,她一定更惊惧而且自叹倒霉为何偏会落在这种邪里邪气的人手中? 大江堂多数力量(箭阵,人兽,杀手等),无疑已经全部瓦解崩溃。现在只剩下主力李宽人等四大高手有资格一拼,其余的人虽然还有十几个,箭手也还有三四十个,但都不发生作用了。 严温一转身陷没在黑暗中,但谁也不加理睬,那七位从地牢内跳出来的老一辈高手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而司马无影和朱慎却认定只要诛除了李宽人等四大高手,严温就等于没有脚的螃蟹,一点也不必担心他有什么作为了。 李宽人他们虽然已发现麻雀面色不对,知道她受到某种奇怪功夫所制,也知道她随时随地都会性命不保,但既然连严温都不管,他们又何必多管呢? 司马无影朗声道:“哪一位敢是痴师叔?我是司马无影。” 痴道人怒道:“我不跟你讲话,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都很高兴,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探探我。” 司马无影微微一笑,他虽然跟这位师叔最不熟络亲近,但他的痴呆脾气却知之甚稔,所以既不着忙也不急于答辩。 胡说和尚骂道:“牛鼻子真是糊涂透顶,如果你庙里的人都以为你死了,叫他们上哪儿探你去?” 猛将朱慎大步踏前几步,道:“李香主,朱慎请你再赐教几手拂花令绝学。” 他外表虽是饶勇威猛,但其实心细如发智计过人,所以他能够一下子就扭转场面气氛,使得所有的人注意力又回到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朱慎刚才以一把大刀,在重围中力拼李宽人、罗翠衣两个高手,居然还支撑得住,可见得若是以一敌一,他的胜算一定比较大。 “我朱慎跟各位并没有梁子过节,要是诸位肯让我们搜查严府和大江堂各处,证明海龙王雷傲候的确没有来,我转身便走。” 怪叫怒吼之声忽然震耳欲聋,最嘈吵的当然是擂地有声袁越和泰山怒汉冯当世,其余的人(痴道人等)虽是哼哈吆喝以及说话,但声音都被这两位悍猛高手的吼啸声压下去。 连朱慎也不禁心头一凛,坐马蓄势准备应变,因为他们激烈反应显然是听到他的话而发生,他们当然很可能都是海龙王雷傲候的朋友,如果正是如此,则身为雷傲候的对头的人不用说,也当必是极危险的事。 众声稍歇,冉华娇软声音升起:“雷傲候如果在此,那就太好啦。” 雷傲候在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她的话也没任何暗示,使人从而得知他们和雷傲候之间究竟是友是敌? 朱慎转头望望司马无影一眼,司马无影心中明白,当下大声道:“痴师叔,我们想从雷傲候身上找到血剑严北,但你们跟雷傲候不会是朋友吧?” 痴道人呸一声,道:“谁跟他是朋友?” 敌我之势本是立刻分明,但痴道人又道:“可是那老小子很有点办法,好像跟掌门真人颇有点交情,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以雷傲候的声名本事,能与武当派掌门人结交并不算是奇怪的事。 泰山怒汉冯当世大怒喝道:“好哇,牛鼻子我告诉你,我找雷傲候算完帐,再找你们武当掌门算帐。” 这话居然有几个人出声赞同支持。 冉华娇脆声音道:“冯当世,你是不是糊涂一点儿?” 冯当世道:“我清醒得很。” 冉华道:“这十几年来痴道人跟我们有什么分别?你先告诉我。” 冯当世道:“没有分别。” 冉华道:“对,可见得人家武当根本全然不知我们的遭遇,既然全不知道,还有什么责任?难道凡是认识雷傲候或者认识血剑严北的人,都有罪过都有责任?” 人人都没有了声音。 朱慎直到这时才放心,但李宽人他们却恰恰相反,因为在这一眨眼间,他们已经陷入七个肮脏老人包围网中,这七个老人虽是肮脏发出奇怪臭味,可是使李宽人等皱眉担心的决不是卫生问题。 痴道人忽然问道:“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说时指指麻雀。 割爱手顾慈悲白眉皱了一下,道:“左右一个女孩子,管她叫什么名字。” 他只须竹枝上传出内力,麻雀就包死不生。 但顾慈悲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感到左右两边都有森寒杀气,左边是胡说和尚,右边是万里云雁吴摊廉,如果麻雀倒下,那时他就算不死,恐怕也得付出相当代价。 罗翠衣立刻答道:“这女孩子名叫麻雀。” 登时六对眼睛都集中在顾慈悲面上。 顾慈悲收回竹枝,很大方地把女孩子推到吴潇潇身边。 吴潇潇一手抓住麻雀脉门,麻雀自是全然动弹不得。 罗翠衣忍声斥道:“放手,你们都是当代一流高手,干吗欺负一个小女孩?” 但没有人理睬她,因为人人眼睛都注视着吴潇潇,好像吴潇潇忽然变成英俊小伙子,所以值得全神欣赏。 罗翠衣怒哼一声,一道绿光从右袖飞出,又快又灵活向吴潇潇手腕搭落。 吴潇潇没有动弹,反倒是旁边的顾慈悲竹枝忽然一伸,让翠绿色的绸带搭住,这支竹枝伸出去的时间简直间不容发,眼睛不够尖的人必定以为吴潇潇正在变魔术,把他的手腕变成一根竹枝了。 顾慈悲内力传出,只见那条翠带忽然飞起丈余。 罗翠衣感到对方内力沿着翠带传到,当即也运起内力抵御,同时小指微微勾一下,收回翠带,表面上风平浪静,双方只过了一招。 但罗翠衣却感到心神一震,情绪突然激动得烦燥不安。 她猛一收摄心神,冷冷道:“原来你是割爱手顾慈悲?你怎会跟痴道人他们走在一块儿?” 顾慈悲不答反问:“刚才我好像听见青蝇吊客老乐的怪叫声,是不是你把他撵走的?你何以当起大江堂的保缥?” 他们显然是老相识,罗翠衣道:“你向来最讲究衣着,为何现下如此狼狈难看呢?” 谁也没有回答谁的话,而且由于吴潇潇忽然开腔,所以他们更加没有机会追问了。 “还好。”吴潇潇声音很温文尔雅,“麻雀没有事,说不定是顾慈悲功力衰退,所以连一个小女孩也伤不了,哈哈哈……” 顾慈悲怒道:“放屁,如果别人都不帮忙,我马上叫你好看。” 吴潇潇仍然温和而又斯文,道:“你省点力气吧,如果雷傲候在这儿,严北不会离得很远,我会等着瞧你怎样给严北好看。” 霎时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李宽人等大江堂四大高手身上。 吴潇潇一手牵着麻雀奔去,当他经过一棵大树下面,忽然停步。 因为树上传下来沈神通压低的语声:“吴前辈,我是沈神通,顾前辈不守诺言,竟想伤害麻雀?” 吴潇潇放开麻雀:“你最好记住他的外号,他一定以为你跟麻雀有一手,这个人就是喜欢人家伤心。” 麻雀恢复自由,飕一声跃上大树。 沈神通道:“顾慈悲根本弄错了,麻雀只是个又乖又热心的女孩子。” 吴潇潇道:“我没有错,麻雀已经怀孕,我把的脉从不会出错,连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也不敢说我错。” 沈神通替麻雀叹口气,也赶快换个话题:“我要先走一步,我希望有机会请你喝酒……”他本来正想说“向前辈你请教”等客气话,但忽又觉得很多余,所以没有讲出来。 吴潇潇笑一声,回头行去,只说了一句:“是不是姜酌呢?” 姜酌就是生孩子请客庆贺的意思。 沈神通一手抱住麻雀,头昏脑胀苦笑一声,这误会可大了,麻雀若是有孕,当然是严温的骨肉,我沈神通连边都沾不了,但现在却变成是我的孩子。 这件事必须设法澄清,所以沈神通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走。 麻雀在他怀中发抖,她大概二十岁还不到吧?但已经遭遇悲惨命运,命运之神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使美丽可爱还未完全长成的孩子,陷入如此悲惨境地? 那边吴潇潇大声道:“她已经走了,还有那个家伙。” 他向众人眨眨眼睛:“她已经怀孕,我希望她顺顺当当生个胖小子。” 除了顾慈悲之外,人人微笑点头。 接着众人眼光又回到李宽人等四人身上。 朱慎和司马无影互相瞧了一眼,莫逆于也突然间一齐出手。 但他们并非向李宽人他们出手,而是分头扑向那残余的十几个兽人和剑手,他们猝然发难事前毫无征兆,所以大刀长剑一下子就劈翻了两个剑手和四个兽人。 余下之人四散奔窜,朱慎、司马无影放尽全力追杀,一眨眼间又各杀死一个兽人。 朱慎忽然在一棵大树下停步,接着微微弯身作势便待跃上。 树上传来低低而又清晰的声音:“我不是大江堂的人。” 朱慎仍然跃起,但方向已改向斜刺里飞去,最后停在一根横桠上,他看见丈许外树上有两个人,是一男一女搂抱着,如果他们是敌人,这样子搂抱着的姿势一时也发挥不出什么威力。 朱慎冷冷道:“你们是谁?” “朱尼在百忙中居然还能发觉树上有人,的确是一代高手,看来刚才你对付李宽人、罗翠衣之时根本未尽全力。” 朱慎声音仍然冷冰冰,但事实上心中吃了一大惊:“我为何不尽全力?” “因为你就算出尽全力,但那时也只不过能够稍占上风,可是如果你忍辱负重装作不支,还挨了两下翠带,你就大有机会忽然大展神威杀死李宽人他们了。” 朱慎哼一声,道:“你一向都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意?” “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如果与我无干之事,我才不伤这个脑筋,换言之,如果大江堂不是我的仇敌,我老早就出手帮李罗二人对付未见你了。” 朱慎默然无声,他本来已运聚全身功力准备立刻扑过去,可是对方的话句句连环勾结,使他不能不往下听,而不幸的是听到最后,忽然发觉消失了扑过去全力一击的理由。 那人既然是大江堂的对头,则杀死他岂不是等于给自己过不去?而且世上也没有杀死同仇敌忾的人的道理。 “我是沈神通,希望朱兄听过在下贱名。” “啊,我当然听过,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因为你为人精细慎重,所以既不能太早报名,也不必太早报名。”沈神通显然松一口气,照他观察估计,朱慎武功之高十分骇人,如果他猝然发难出手,沈神通自问虽然可以躲得过,但怀中的美女就难说之极了。 “太早说出来只怕收到反效果,反而会加速你出手,但如果我能够使你听下去而不出手,你才肯相信我是沈神通,故此不必太早说出姓名。” 朱慎点点头道:“沈神通名不虚传,我敢用人头打赌你绝不是冒牌货,你有什么指示呢?” “朱兄太客气了,我目前只想安然离开严府,你肯不肯帮帮忙。” “帮忙?凭你沈神通也要我帮忙?” “是的,如果我从未负伤,又如果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概我还用不着请求朱兄。” “你抱着麻雀?为什么?她究竟是谁?为何几位前辈都护着她?她分明是严家的人,你为何要……” 朱慎忽然闭住嘴巴,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既不便问,也不必问。 他摆动一下长刀,简简单单道:“跟我来。” 沈神通叹气:“现在还不行,因为我希望能够知道何以连李宽人、罗翠衣这等人物,竟也甘为大江堂香主,并且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朱慎以旁观者的语气道:“你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要走又不走,无疑跟麻雀有莫大关系,也无疑你对她有深厚感情,但你不走我走。” 此人个子虽是魁梧高大,虽然样子气度很悍猛,但他外号绝对不应该叫做猛将。 沈神通苦笑一声:“你应该改一改外号,不妨称为心细如发料事如神。” “我们之间没有交情。”朱慎道,“我平时也瞧不起吃你这行饭的人,所以你我根本不是朋友。” 沈神通道:“是的,我向来很少有朋友,大概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想法。” 朱慎道:“但无论如何麻雀把那七位前辈高手带来,使局势扭转反败为胜,她的功劳也不算小。” 司马无影声音插入来,他其实已跃上大树好一会儿,所以双方对话他并没有错过多少:“其实沈兄的功劳也很大。” 他声音比朱慎尖锐生硬得多:“看来麻雀所以不曾被割爱手顾慈悲所杀,完全是由于沈神通的关系,由此也可知沈神通跟那七位前辈高手有莫大的关连。” 沈神通道:“两位请看,李宽人他们已经作困兽之斗了。” 其实司马无影和朱慎都已看见,只不过他们一边看一边说话,他们显然弄清楚沈神通与那七位高手之间的关系。 出手的人是冯当世、袁越两位极悍猛的高手,还有就是顾慈悲和吴潇潇。 对方当然是大江堂四大高手,李宽人、罗翠衣碰上冯当世、袁越,马上就显得手忙脚乱难以应付了。 因为冯当世的绝世硬功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李宽人无法得知。 所以,明明有机会可以用拂花令扫中他身体,却又怕是诱敌之计而不敢扫出。这种打法自是万分糟糕,也是有败无胜。 另一方面擂地有声袁越的擂手绝技也把罗翠衣打得花容失色有退无进,因为罗翠衣的翠带根本远距袁越寻丈就被他举世无匹重逾山岳的拳力震退。 她的兵器已经失去效用,试问焉能有取胜机会? 包无恙的钓竿去势凶毒诡奇无比,可是碰到割爱手顾慈悲的短短竹枝,却有如苍蝇的脚黏在蛛网上,只觉黏滞得有如在水里面挥舞一样全然不能随心所欲。 其实招式尚是其次,如果包无恙不是当代高手,如果不是内功精纯深厚的话,他早就已被顾慈悲由竹枝传来奇异古怪,能够制驭心神的内力击败了。 吴潇潇身子大半时间在空中,像大鸟一样盘旋转折往来,不过他轻功身法虽是神妙莫测,但碰到燕人张慕飞双手挥矛远远扫打刺扎,反而甚是不利而无法迫近张慕飞。 然而整个局势已经十分明显,大江堂真能出手一战有名有姓的,现在只剩下这四大高手。 而目下一望而知他们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大江堂这四大高手都伤亡了,大江堂等于完全崩溃瓦解。 这种想法看法连沈神通也不禁大吃一惊,谁敢相信以百年基业高手如云的大江堂,居然会一旦沦为一般小帮会的命运?金钱和势力(即权力)竟然失去作用,显赫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场虚幻梦境? 如果世间上的一切,例如无数财富强大权力甚至男女间的爱情,在本质上根本就空幻不实,在无限空间无尽时间之中倏然而生,又倏然而灭,世人们为何还栖栖皇皇的追求呢? 追求幻梦当然很愚不可及,可是有没有永恒,或者超永恒的事物存在呢? 如果有的话,世上当然值得去了解去追求,但永恒或超永恒又是什么呢?应如何着手去了解去追求呢? 不过梦幻般的世事却也正如幻梦这两个字包含变幻不定的意义一样,世事永远变幻莫测,时时叫人大出意料之外而吃惊。 那泰山怒汉冯当世和擂地有声袁越的惊天动地威势,忽然大大减弱,而且不久甚至都停歇退后两丈,自然割爱手顾慈悲和万里云雁吴激流也一样。 他们七个老人又聚在一起,都略略仰头向天,清凉晚风中透来阵阵奇异香风,渐渐变浓而弥漫四下。 古人说不见西子之美者是无目也,这儿稍为改动一下,变成如果没有嗅到而且不觉得这气味清香的话,是无鼻也。 这阵香味既不是香料香水之香,又不是食物之香,总之很香又香得不令任何人讨厌。 李宽人等都露出喜色,却也掩饰不住贪婪嗅吸香气的动作。 这阵香气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所以一个面貌清削鼻嘴尖突的老妪现身时,没有人觉得奇怪,却只想知道她是谁,她施放的是什么香气。 李宽人等四大高手向她行礼,称呼她鸡婆婆,事实上她的样子当真极像老母鸡,谁也不知道她那一对作弧形下垂的大袖(有如僧袍款式)内里藏有些什么玩意儿? 鸡婆婆眼光很锐利,声音也一样尖锐刺耳:“大江堂的事我向来不管,可是眼看覆亡在即,所以我又不能不管了。” 她眼光向黑暗中搜索,又厉声道:“麻雀,你躲在哪里?” 现在是何等形势何等时机?鸡婆婆不赶紧料理重大之事,却找寻起毫不足道的小女孩麻雀?还是她老糊涂得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呢? 麻雀身子一颤,嘴唇擦过沈神通的嘴巴,跟着又擦过他面颊而停在耳边,低低道:“我以后想要找你的话,怎样才能找得到?” 沈神通嘴上残存着她柔暖香唇的味道。 他也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出南京茂兴绸缎庄林掌柜的地址,并且告诉她,最好留下密函便可以联络上了。 麻雀迅快跃下大树奔到鸡婆婆身边。 鸡婆婆先向顾慈悲冷笑一声:“你最好看清楚麻雀的面貌。” 顾慈悲讶道:“我?看清楚她?为什么?” 鸡婆婆又指着吴潇潇和袁越:“你们也是,快看清楚她。” 这时不但顾吴袁三人,其实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望住麻雀,人人都想瞧出她面孔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细瞧。 鸡婆婆又道:“好,你们已瞧完了,麻雀,你回去,坐在房间里不许出来。” 麻雀迟疑一下,才迅快跑掉。 人人知道鸡婆婆已遣开麻雀,当然马上会给出答案,所以都十分聚精会神。 鸡婆婆道:“麻雀的妈妈十年前已经死了,但她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道麻雀的父亲是谁?“你们三个”瞧得出么?” 你们三个指的是顾、吴、袁三人。 袁越用打雷似的声音道:“为什么问我们?” 鸡婆婆道:“因为十七年前麻雀的妈妈夕姬曾经认识三个男人,她轮流和他们要好了有一个多月,直到月事不来知道已怀孕,才从此绝迹从此不再找那三个男人。” 顾吴袁三人满面污垢竟也掩不住骇然震动神情。 顾慈悲一定是心肠较硬的人,所以他首先道:“夕姬为何要找那些男人?为何要三个之多呢?她是很淫荡的女人。” 鸡婆婆冷嗤一声:“淫荡?如果她淫荡的话,后来为何不找那些男人?难道怀孕之后就由淫荡变成贞洁?” 顾慈悲果然无话可驳。 鸡婆婆又道:“夕姬是我的女主人,她后来生下一个女孩子,她就是麻雀。” 当然人人都猜到了,但问题是麻雀究竟是谁的女儿?鸡婆婆为何在这时提及这件旧事? 鸡婆婆不必指明那三个男人是谁,没有人不知道便是顾吴袁他们三人。 但顾吴袁都不作声,都不敢说麻雀像自己或像任何人。 鸡婆婆忽然转变话题:“你们刚才嗅到的香气一定觉得很舒服,那是用罂粟为主再加上十七种药物焚烧发出的香气,不过你们嗅过之后,很快就要服食一种药物,否则你们全身骨节酸痛,头昏眼花而且鼻涕眼泪都会出来,时间久一点连大小便都会忍不住。” 七位前辈高手都大为震动,四下气温忽然降低,寒冷得好像要下雪,当然那是他们人人透出杀气汇聚弥漫而使得气温陡降。 鸡婆婆喔喔冷笑,笑得像只老母鸡。 “你们根本不必动手。” 她指指自己面孔:“你们看看我的样子,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又老又丑,早就恨不得死掉算了,如果不是主人夕姬托我一些事未办好,我老早就上吊了。” 这话说得也是,任何女人长得她那么老丑,真是活着没有一点趣味。 对方既然不怕死甚至想死,你自然消失了杀死她的理由,自然感觉杀她的行为愚蠢而又不合理。 所以气温忽然恢复正常清凉状态,李宽人等四大高手这时才收起剑拔弩张的姿态,显然如果对方出手对付鸡婆婆,他们一定全力出战阻止,至死方休。 大江堂四大高手何以如此忠心耿耿?早先李宽人和罗翠衣都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之叹,莫非他们不得不忠也不能远遁离开,却是由鸡婆婆所说那种药物之故。 世上有很多药物可以杀人,也有很多会令人上瘾,这种瘾绝对不是抽烟喝酒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戒绝,何况当这种瘾得到满足的过程中,还有飘飘欲仙脱离现实的快乐。 只见李宽人等四人都摸出一个小银盒,也都从银盒中掏出一粒黑色的指尖大小的药丸,放人口中。 几个银盒一打开,便又另有一种香味透出来。 其他的人也莫不眼露奇光,盯住那些银盒,看来那几个小银盒在他们心目中比千万两黄金还宝贵重要得多了。 “你们若是想要这种美妙药物,一点都不困难。” 鸡婆婆声音变得温柔而不尖锐:“我保证你们天天都有药,保证你们武功功力有增无减,保证你们住得好食得好也穿得好,也保证你们如果还喜欢女人的话,有一百个美女任你们挑选,天天可以换人,你们什么事都不必做,只要大江堂不垮就可以了。” 如果是别人许诺这些丰厚条件,尤其是女人这一项,一定很难叫人相信。 但大江堂当然不同,大江堂的富有天下皆知,买他百儿八十个美丽女人只是小意思而已,又只要大江堂不垮台,物质上的享受保证可以达到第一流水准。 痴道人用含含糊糊声音说道:“胡说和尚一定第一个答应,因为他整天都怕没有人管吃管住,何况还有香喷喷的妙药,香喷喷的女人。” 胡说和尚道道:“放屁,现在的女人都变成母猪比我还臭。” 这话未免太过离谱一些,而且还使金花银蛇冉华误会,冷冷地道:“你骂谁?” 胡说和尚可真不敢惹她,因为泰山怒汉冯当世铁定会为她拼命,这两高手联手之威哪里可以开玩笑。 “我说的是现在年轻一辈的小女人,我意思根本是说十七年前的夕姬才是香喷喷的女人,可惜那时候我和尚禅心清净白白糟塌了好机会,所以,现在那些小女人我哪里还放在心上呢。” 此人向来是出名的胡说八道,所以谁也不敢真信,却又不敢完全不信。 鸡婆婆笑得很和气:“但你到底肯不肯留下来?” 胡说和尚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武当痴道人也留下,我跟他便是。” 冯当世暗暗拭掉嘴角口涎,因为他已看见冉华眼中闪动着熟悉光芒,那是她已有了决定的意思,她向来很固执,谁也不能说服她改变她,而她显然不打算留下,所以冯当世只好一横心忘掉那妙药的香味。 痴道人道:“真真胡闹,你一个大和尚跟着道士乱跑那像什么话。” 鸡婆婆突然指住割爱手顾慈悲道:“你,你怎么说?” 她果然找对了对象,顾慈悲毫不迟疑:“我留下。” 鸡婆婆手指移动换了擂地有声袁越:“你呢?” 袁越怔一下:“我想再瞧瞧麻雀的样子。” 鸡婆婆毫不放松,冷笑道:“别的话不必说,你只要回答留下或者不留下。” 袁越无可规避,垂头道:“留下。” 鸡婆婆尖声大笑,她当然可以傲然放心大笑,大江堂忽然多了顾慈悲和袁越,已经立刻恢复无比强大的实力,任何强敌也可以一拼了。 “你呢?” 她继续移动手指,现在指着万里云雁吴潇潇。“留下或不留下?” 吴潇潇比较没有心理负担,一来他本来邪多于正,二来前面已有顾袁二人答应留下,便少却许多被迫意味,面子上好过得多。 “我留下。” 大江堂实力更强了,也因此李宽人他们对鸡婆婆这种忽然扭转乾坤的手段,大为佩服。 冉华声音仍然很娇脆悦耳,但却透出万分坚决意味道:“我不留,冯当世,我们走。” 冯当世声音有如巨雷道:“好,咱们走。” 任何人一听而知他心中绝无丝毫勉强,也因此使人感到他能如此深爱冉华,实在是既可佩而又是很有福气之事。 忽然连沈神通也听得见司马无影的喘气声,以及抓碎树干声响。 司马无影内功深厚,要他病到神智不清地步只怕比杀死十个兽人还困难十倍,但如果他不是病得神智不清,何以忽然喘气以及把树干抓成粉碎? 当然沈神通几乎同一时间就明白了。 “司马兄,我敢保证痴道长前辈不会做大江堂的保缥,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司马无影长长舒口气,道:“不必赌,只要敝师叔抗拒得住大江堂的诡奇诱惑,我一定用最好的酒泡死你,用无数金钱压死你。” 因为这个判断是由沈神通口中说出,自是大大不同于别的人,所以司马无影马上松一口大气,如果痴道人也做了大江堂的保缥,他司马无影可就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故此沈神通的判断真是使他刺激万分。 沈神通跃下大树,不过他才站稳身子,旁边已多出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可是轻功之佳妙绝对比一只跳蚤更高明更厉害。 这个高大的人竟是朱慎。 沈神通说道:“朱兄不瞧瞧热闹了?”朱慎微笑一下道:“如果痴道人不肯留下,我敢打赌胡说和尚也一样,所以已没有热闹可瞧了,但你的情况却使我担心,你一定真的受过伤,所以轻功已经大打折扣。” “是的,我早告诉过你,我曾经负过伤。” “好戏还未散场,所以如果你要安然离开,当然要趁这机会了。”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可惜你已经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你放一百个心,我朱慎若是不能保你平安离开,我马上自杀以谢你沈神通,走。” 司马无影其实已经在他们旁边,他这时才道:“我也一样。” 有这两大高手保驾,沈神通不禁欣然一笑,故此当他们已经出严府,来到江边一处很僻静地方时,沈神通才道谢一声,道:“如果不是两位神威,我自问很难冲得过那数十个兽人和百余守卫的包围。” 他讲的是实话,那些兽人悍不畏死,往来巡逻形成一道包围同,此外大江堂上有精锐好手守于严府外围,他们当真费了不少气力才突围而出。 司马无影先行离开,朱慎仍然陪沈神通站在江边。。 沈神通很感激:“朱兄不必相送了,此地虽然仍属大江堂势力范围,但他们主力还在严府,我大概还可以照顾自己。” 朱慎看看黑暗江边,这时候想雇船似乎不容易,尤其这儿又不是码头,根本就没有船只靠泊过夜。 “我不是为你着想,我只为自己打算,我绝对不许大江堂把沈神通杀死。” 朱慎一边说一边发出奇异令人困惑的笑声:“你水底功夫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大江堂却肯定有不少高手,所以如果你掉在水里一定非常不妙。” 沈神通在阴暗中蹲下,他虽然不是筋疲力竭,但受过伤的内脏隐隐作疼,同时他必须尽可能赶快恢复气力,越多越好,因为世事变幻莫测,很可能刚刚拼命救过你的人,忽然会变成可怕的敌人。 至少朱慎笑声很古怪,似乎有点变化莫测的迹象。 朱慎居然学他蹲下,他莫非也觉得疲倦? 两人在黑暗中蹲了好久,朱慎竟没有其他奇异的表现。 沈神通声音很稳定平淡:“朱慎兄,你一向都很深藏不露,你的性格跟你外型竟是如此迥异其趣。” 朱慎语调也很稳定,声音却柔和而又低细,所以距离稍稍远一点儿的人绝对听不见:“我等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开口,如果开口绝对不是平淡无奇的话。” “你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 朱慎似乎很坦白:“所以我心底,当然我极不希望你会使我失望。” 这种话显然属于没头没脑一类。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想听什么,别人如何能使你不失望呢? 但沈神通居然不困惑不惊讶:“好,我试一试,谁叫我是沈神通呢!” 四下虽无人影人声,但还有多少声音,例如江水拍击江岸的汩汩低声,秋风掠过辽阔江面,宛如喃喃低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秋虫发出很有节奏的鸣叫。当然四下随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犬吠,更是有人烟地方所不可少的夜间声音。 沈神通道:“你用刚强明快的长刀,手法招式却阴柔细腻,我早先看看不明其故,但刚才听到你调息运劲,才知道你深藏不露到了惊人的地步。” 朱慎叹道:“唉,沈神通名不虚传,果然一开口就有制驭心神的魔力。” “夸奖了,我听你呼吸调息节奏,显然你一身兼具阴柔阳刚两种内功,阳刚内功是哪一家派不很清楚,但却是你用刀的原因,只不过你永远不施展出来,除非到了生死关头之际,你才突然使出杀敌人救自己。那时敌人早已习惯了你阴柔细密刀法,所以你如果忽然改变为雄猛无比大开大阖的刀法,担保你就算高明如割爱手顾慈悲那一类人物,只怕也很难不遭遇败亡的命运。” 朱慎又重重叹口气:“这是我秘密中的秘密,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使武林人都相信我是刀走剑路,但和你只坐了一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这个秘密的泄露对你可有妨碍?” “当然有,我不必骗你。” “既然如此,朱慎兄,你还有一个秘密我不妨说出来,横竖如果你想对付我的话,一个秘密和两个秘密已没分别了。” 朱慎讶道:“我还有秘密?但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沈神通道:“这个秘密就是:等到你用刀法对付过血剑严北之后,你才肯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其实擅于用刀,也才让天下武林知道你刀法是什么家派,可惜现在你找到血剑严北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朱慎没有作声。 沈神通道:“当然,你找血剑严北亦不算秘密,可是等你击败严北,然后再向刀王蒲公望挑战,这才是你最大、最后的愿望。你想成为刀王之王,你其实不想飘泊江湖流浪人间,终于平平凡凡地死去。” 沈神通的确很感慨,如果练功之人都不过为了强身自卫的话,人世上真不知少了多少凶杀,少了多少仇恨。 所以他出自真心叹口气,又道:“你若不是胸怀大志,你的秘密一定不能隐藏这么多年,你也一定不能忍受罗翠衣翠带袭体的痛苦和侮辱。 勾践不但卧薪尝胆,还奴颜婢膝逢迎夫差,还挑选越国最美丽的女人西施送给夫差享受。如果不是有更大图谋、更大目的,他岂能够如此坚苦卓绝,忍受一切耻辱呢? 朱慎道:“沈神通,我正考虑一件事,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沈神通淡淡应道:“如果我是你,自然也不得不慎重考虑,但是我还要指出两点。” “一是我沈神通绝不是世上唯一能够看出你秘密的人,二是你目前已经很难找到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如果这两人一死一伤,你的秘密就失去任何意义了。” 沉重叹气声混杂在江水呜咽声中倒也不如何刺耳,关于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他们结局的推测,沈神通必有充分理由以及确凿根据,朱慎怎能不相信?但如果心目中的武林两大强人都已变成弱者,这十多年苦心孤诣岂不是白费了? 所以朱慎面上泛起苦笑:“我本以为快要大大忙碌起来,可是现在忽然发觉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如果你找事做一定找得到的。” “我为何要找事做呢?” 虽是在黑暗中,朱慎仍然发现沈神通眼光锐利的观察自己,但这一回他还能不能找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呢? 沈神通道:“每个人不论是圣贤豪杰或者是贩夫走卒,他最大、最难战胜的敌人不是从外来的,而是他自己的习惯。” “你忽然冒出这番道理,我要想过考虑过才可以答复,不过假定就算你道理很对,这与我有何关连?” 沈神通微微而笑:“你起初要找严、蒲二人虽是主动的,自发的,但多年下来却已变成被动了,因为你已形成习惯,这个习惯已经变成你人生重大的理想目标,正如好酒者和酒一样不可分离的。” 他停一下又道:“我还可以举几十个一百个例子,因为我们生活态度完全被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习惯支配。我们养成无数习惯,却不是主人而是奴隶,你还要我举例吗?” 现在绝对不是探讨人生哲理的时候。 因为朱慎也不是没有观察力的人。 沈神通来到这地方,眼睛时时搜索江面,显然他有点把握或者曾经有过安排,所以如果忽然出现一艘快艇之类并不稀奇。 但朱慎对沈神通却生出肃然起敬的感情,他一点没有公门中人的缺点,反而有深邃智慧,所以对人对事无不观察入微。 “好,我跟你去。”朱慎忽然大声说道。 “跟我?” 沈神通也禁不住惊诧了。 朱慎道:“你目前一定需要一个能抵敌也能杀人的朋友,我就是。” 沈神通声音流露出真正感激:“你使我忽然对人又恢复了信心。” 这意思只有他自己懂。他也不要求朱慎懂。又道:“不过目前只怕泰山怒汉冯当世和金花银蛇冉华两位前辈更急于有人暗中保护。他们要全力向习惯作战,所以外来的侵害便无法应付了,痴道人和胡说和尚的情况比较好,司马无影一定已赶回去帮忙。” 沈神通的推测大可以相信。 朱慎沉吟一下,道:“敢向那么可怕习惯挑战的人我很佩服,如果当时他们投降,大江堂力量就更加可怕了,你说得对,我应为他们出点力表示敬意,但你自己呢?你的船会不会来?” “不一定,我已经负伤被囚多日,是一个亲信手下背叛了我,所以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我还不知道。” 他的安排自然可能被笑面虎何同查出而予以破坏,甚至进一步装设陷阱,可惜他目前无可选择,一来找不到可靠船只,二来他若想观察推论一些大本营的情况,非得有个观察对象不可。 过了不久,江上忽然出现两点灯火,那是悬挂船头船尾的角灯,是一艘快艇。 朱慎已失去踪迹,他也许还在远处暗处望着这边?但现在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江边那幢小房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只要能再看见再拥抱她们,一切痛苦灾难,一切荣华富贵都可以忘记。 沈神通很有信心,所以他微笑一下便跃上那艘来接他的轻舟。 世上每个人,一生都在尽力企图突破命运之罗网。过程当中有些人平平淡淡连挣扎痕迹也几乎看不出。 但有些人却表现得曲折离奇步步惊心。 举世瞩目风帆点点,小屋外花木依然。 但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肃瑟凄凉。 是不是屋子里没有扑鼻饭香,没有呀呀儿啼之故? 当然凡是知道马玉仪已被笑面虎何同设计占有的人都猜得到。 这幢江边的小屋变成人去楼空是很自然很应该的事。就算何同确知沈神通已经丧命,他也不长居此地。 何况根据他的线人密报,得知沈神通一直尚未伤重毙命。 所以他更不会肯多作逗留。 沈神通在这幢孤独却幽静美丽的小屋不知道呆了多久(其间当然也包括了清醒冷静查看一切遗迹的时间)。 日子时间对他好像忽然失去意义。 肚子饿时他还是知道的,他也乐得借着生火洗米等动作而暂时什么都不去想。 沈神通自然知道马玉仪和小沈辛绝对不会忽然回来。便更知道就算踏碎一百对铁鞋地一定找不到她和儿子。 因为何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般武林高手。 他不但擅长跟踪,也是潜踪匿迹的大行家,故此小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简直是万分合情的事。 沈神通脑子里很多时候完全不去想马玉仪和小儿子,只拼命想何同,想他的面貌,想他的笑容、声音、举动等等。 还有拼命回忆一切他曾经讲过的话。 甚至连粗话脏话都—一尽力从记忆中翻寻出来。 他好像有点迷迷糊糊,但又好像煞有介事地寻思,有时喃喃自语。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已经不知道,已经忘记想了多少天了。 麻雀却记得很清楚。自从沈神通、朱慎、司马无影,还有冯当世、冉华俩一对,再加上武当痴道人和胡说和尚走了之久。 她被鸡婆婆关起来,一口气关了五天之后。 只是后来鸡婆婆要炼药,所以非得把麻雀放出来帮忙不可。 因为她炼药万分秘密,从前是一个名叫玉莲的丫头做助手。但后来等到麻雀十二岁会做很多事情之时,玉莲就忽然不见了。 此后就一直由麻雀帮忙。 除了炼药之外,还有压力是来自顾慈悲、万里云罗吴潇潇、擂地有声袁越这三大高手。 他们三人已成为大江堂长老。他们每天有饭吃(饭里面有药),有酒有女人有银子等等之外,但他们天天都要看看麻雀的样子,所以鸡婆婆只好把她放出来让那些老头子看。 只是他们看了好几天还看不出任何结论。换言之,谁也不敢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就是麻雀的生身之父。 严温也要见麻雀,他见的含义当然比顾、吴、袁三人复杂得多。 在严府里若是走来走去,想不让严温见到,实在是不可能之事。 故此这天中午麻雀脚步缓缓而又沉重地在花园走动时,忽然被严温截住,并且把她带到书房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也相当宽阔,铺满厚软地毯,靠右边墙角有张大床,但锦帐深垂也不知有没有人?不过如果此床属于严温的话,严温既然不在床上,床内当然没有人了。 严温抓住麻雀一齐坐在地毯上,他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麻雀只会吃吃低笑,眼神微微散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过严温跟她说话,她却又会回答。 “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麻雀道:“唉,唉,温哥哥,我恨死你,但我却日日夜夜想你……” 严温笑一声。女孩子口中的恨其实就是爱,他哪里还不知道。 笑声中他将她放倒平卧,然后脱掉她全身衣服。 她的皮肤虽然白皙,身材虽然凹凸分明,极其性感,但能够与她较量的美女不是没有,事实上严温已经见得多了。 但何以这个女孩能使他欲火上冲,使他恢复雄纠纠男子汉?何以别的美女就不行? 当严温在她身上尽力驰骋探路之际,麻雀发出阵阵销魂蚀骨的声音。 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所以每一个听见的男人反应都不一样,但此处讲的不是严温,因为严温已经不必等她的声音。 那是另一个男人拨开帐子从大床跳下来。 这个男人很年轻,身上寸缕皆无,所以他的欲念任何人都瞧得清楚。 严温忽然一愣,道:“陶正直,你睡够了?” 那年轻人原来就是人面兽心陶正直。 他笑一下,道:“没有,我哪里睡得够,我从四川巫山赶回来累个半死。唉,其实不是累,只不过白走一趟什么人都不找不到,所以觉得很疲乏。” 严温慢慢起身一低头,看见麻雀眼上仍然闪耀着情欲光芒,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陶,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绝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声音之温柔,简直比任何女孩子还要过之。 陶正直笑一声,道:“我被你们吵醒了,这小女孩是谁?一定是你念念不忘的麻雀吧?” “她是的。” “果然很不错。我希望你肯娶她。你也应该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妻子了,你说对不对?” 严温摇摇头:“我就算想也办不到,因为鸡婆婆不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陶正直拍拍胸膛,说道:“包在我的身上。” 他已走近麻雀,蹲低身子伸手捏摸她高耸丰满的乳房,洁白滑腻而又紧绷的皮肤上微微有点汗水,显然她刚才很疯狂很剧烈。 虽然她耗去极多精力,但陶正直的手一碰到她身体,她马上就有反应,就像是饥渴已久的怨妇。 她眼光、动作以及全身每寸肌肤都迸出情欲光芒。 陶正直一点不客气,再不征求严温同意,竟自倒向她身上为所欲为。 严温居然能够在旁边闭眼朦朦胧胧了一下。 他惊醒的原因是陶正直推他。 陶正直道:“快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看之下果然发觉麻雀不大对劲。因为她眼中仍然射出情欲光芒,全身香汗淋漓气喘不已,面上表情看来有点痴迷。 陶正直苦笑道:“我和她已经将近一个时辰,我知道她应该极之满足。可是你看,她的样子和姿势动作好像还不够。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严温居然一点不惊奇。“当然有古怪,她来的时候已经服食过一种药物。” 陶正直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大为疑惑,麻雀不但不是外面弄来的女人,甚至由于鸡婆婆羽翼保护而具有特殊地位,她怎会服食古怪而看来一定是春药的药物,是她自行服食抑或是被迫,在严温府内有被迫的可能么? “鸡婆婆住处有无数药物,麻雀一定在她那里拿到药的,但我只不明白她为何要偷食这种叫做春满人间的春药?” 陶正直道:“你也不知道的话,我更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先想法子解去药性为妙。” 严温吃吃笑道:“这个不难,解药我有。” 陶正直捏捏他下巴,好像捏的是个标致冶荡的大姑娘:“你坏死了,既然你有解药,你一定也有春满人间。这种药还有解药我都要……” 严温去拿了两瓶药丸给他,其中一种是绿色的,取了一颗塞入麻雀口中。她赤裸的身躯四肢本来大大伸摊甚是淫亵,但绿色药丸一人口,很快就卷缩成一团,眼中情欲和面上痴迷表情刹时消退净尽。 她无疑已恢复理智。以她的年纪以及一身武功,虽是耗尽精力大伤元气,却也不至于疲倦无力得立刻睡着。 总之她还能够动,还能够想和观察。 陶正直很感兴趣地注视她,谁也猜不出在他那副俊俏面孔后面,转动着什么主意。 麻雀既已能看能想,也就是说她恢复理智能力。 这个王八蛋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定很可怕。 麻雀对自己说:“他绝对是有邪魔般神秘力量的人,因为从前若是有男人不怀好意碰我,他用手我就斩掉他的手,用脚就斩脚,但这个王八蛋狠狠玩了我,我心里居然不恼不恨。他如果不是邪魔是什么呢?” 麻雀甚至听见自己心中叹气声:我不但不恼不恨,竟然还喜欢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但我又隐隐希望自己马上就此死掉。为什么我变成这种样子,从前的我到哪儿去了呢。 陶正直锐利的目光好像看得见她的念头,因为他忽然向她说道:“你嫁给我跟着我好不好?” 麻雀大吃一惊,严温也微微动容。 “你若是嫁给我,有许多好处,你不但会觉得快乐,而且你还可以跟严温在一起。如果你真怀了孩子,也可以算是我的。你的问题只有这样可以解决,也只有这样鸡婆婆才会答应。” 麻雀只会昏眩地喘气,说不出一句话。但是她心中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是唯一解决途径。 ---------------- OCR书城 提供图档 第五章 拢剑回顾心茫然 小屋内已经昏眩,从前的温馨笑语还有小儿子叫闹哭声,都有如白天的光线消失无踪。 你如果看见沈神通镇静安详的外表,打死了也不能相信他内心竟是如此痛苦煎熬。 沈神通坐在门口藤椅上,手拿香茗,望着渐渐暗淡的晚霞,不慌不忙地呷茗和沉思。 但如果你知道他以如此悠闲态度足足坐了三日三夜之久,你的想法当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香茗一直保持着热和新鲜,那是因为有另一个人不断替他冲水换茶,这人是个三十左右的精悍汉子,也是沈神通亲信之一,姓彭单名一个璧字。 彭璧像幽灵一样躲开沈老总的眼光,烧饭烧菜以及不断在四下巡视,却丝毫不敢惊扰老总的沉思冥想。 他唯一烦恼是担心老总除了喝茶之外一点东西不吃。三天三夜来就算铁人也没了气力,如果忽然有变故怎么办?彭璧总算熬完了烦恼。 因为沈神通忽然起身入屋坐在桌子边,昏黄灯光照在刚做好的饭菜上,沈神通这一顿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彭璧侍候他吃完,才小心翼翼的问:“老总,你有了结论?” “对,我只希望这一次不犯错误。”沈神通显然有点疲倦。 “老总,你一向料事如神,这一回也绝对不会出错,我敢用人头担保。”沈神通微笑一下,不过老实说他的笑容竟是含有凄惨意味。“我的结论是:第一,何同为师父反叛我暗杀我可以原谅,但他不该到这儿来,把马姑娘和小孩子弄走,他已犯下绝对不可原谅的罪恶。” 彭璧不敢答腔,但一想起何同,他也已经恨得牙齿咯咯的响。 “第二,我想了又想。他会躲到哪里?就算最奸狡到完全有智谋的人,到了逃亡之时,也一定不会躲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地方你如何能够判断问题?你怎知他一定可以掩蔽一切行踪?所以他一定躲在熟悉的地方。” 这种充满智慧及经验的推论,彭璧只有恭听的份,哪敢插嘴。 “第三,马姑娘和小孩子的安危和遭遇,由于时间过去很久,已到了尘埃落定之时,所以已经不必焦急了,早一点找到他们或者迟一两年都没有区别了。” 彭璧只能深深叹一口气。 “第四,何同过去所说过的话,我想了又想,发觉除了杭州或南京这一带不算,只有两个地方似乎很熟或者去过。一是长江口的崇明岛,一是天津。” 彭壁忍不住骇然道:“这两处地方,一南一北相距数千里之遥。老总,别的案件可以慢慢的查,但这一宗……” 你一定还没有发现这两个地方有何相似之处?说穿了很简单,两个地方都是船舶可以航行到达的。而且何同师父就是东瀛忍术宗师,他当然跟海也有关系。” 但就算跟海洋扯得上关系,可是何同在遥遥数千里两个港岛地方,等于一支小针掉落大海,谁查得出来?沈神通站起身,精神奕奕:“我们可以行动了。” 第一站竟然回到镇江。 沈神通已经完全恢复常态,镇静安详而又果决,任何部属只要一瞧他的样子,马上增加几倍信心,往往很多似乎办不到的事也都办到了。 人的信心本来就这么奇妙的。 他们一直躲在船上,中午过后才上岸。 沈神通胸有成竹一直走到城隍庙,在喧嚣人群中瞧了好一会儿忽然转入一道角门。 门后有一个四十来岁乞丐倚墙阖目打盹。 沈神通不让彭璧走近,独自上前从袖中摸出一块五两金子,放在壮年乞丐鼻子下面。 乞丐看看他,眼睛很尖很精明,沈神通也看看他。“这气味还不错吧?你要不要赚?” 五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就算殷实商人也想赚,何况一个乞丐?偏偏这乞丐好像有点特别,他面上挤出笑容,但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如果我赚得到而没命享受,我赚它干什么?” “你要了不少年的饭,已经是这一带的头儿。我知道你的眼睛与众不同,所以我请你帮我去看一棵树,你把意见告诉我,这锭黄金就是你的。” “只要看一棵树?” “对,看不看?” “那棵树大概不会吃人。在这儿还没有能吃人的树,但在别的地方却不敢担保了。” 那棵树的确不会吃人,只不过是一棵平常的槐树,长在很偏僻地方,而且很老,树身很高。故此当那名叫石头二叔的乞丐头儿发觉自己忽然会在离地六丈高的横桠之时,不禁头也昏了,眼也花了。 “这个地方太高了,我瞧不清楚这棵树。” 沈神通可真怕他摔跌落地,一手抓住他的胳膊:“石头二叔,高一点才瞧得清楚。” “不,不,我这个人平生就怕爬到高的地方。有个秀才告诉我,这叫做什么什么一种病。” “你学问好得很,可惜一掉下去,学问也没有了,那什么什么病(惧高症)也没有了。” “我为什么要掉下去?我还记得那块黄金。”他狡猾地眨眨眼睛,“我忽然已把这棵树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见每一个从树下走过的人,你想不想知道?” 沈神通一向认为跟首领阶级(任何行业)打交道都比较有效果比较省时间,现在他又证明这种想法十分正确。 “那个人不一定从树下走过,但他却时时假扮你们叫花子走动。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如果他不识相也不曾早早跟你讲明白,他一定会有很多麻烦。” “所以你找到我头上?如果我没有听过这回事,这个人呢?”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那么你恐怕会变成碎裂的石头,躺在树荫下,我希望还会有些小叫花子抬走你,把你送到乱葬岗去。” 这个人只要推他一把同时松开手,石头二叔就肯定变成破裂的石头。 而石头二叔只须知道这一件事,那就是以他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这个人的的确确做得出这种事,这就够了,谁愿意躺在乱葬岗而不要黄澄澄的金子?石头二叔迅快说了一番话,沈神通大概很满意?所以不但将他平安弄到地上,还当真把金子给了他。 这棵老树的故事还未结束。因为半个时辰之后在那六丈高的横桠上,又出现两个人。 一个是沈神通不必说,另一个却是年轻人,穿着很光鲜体面,看来最少是个家财富有的巨商之子。 沈神通柔声道:“李必成,你年纪还轻,将来前途无量,我瞧你样子也像是多福多寿的人。” 李必成手掌心脚板心冷汗直冒,他很明白如果对方真的恭维他、看得起他,绝对不会弄到这种地方对他说。 可惜抓他的人是彭璧,而现在沈神通在他背后,所以他只听得见声音而看不见沈神通。否则他一定认得沈神通,因为他从前已见过了。 沈神通又柔声说道:“我的手指一生气就会不听话,因此你就会掉下去,你最好别使我生气,你一定不会反对我的意思吧?” 背后这人话声充满了阴森冷酷的味道,就算傻子也听得出他真的会生气,而生气的结果当然是手指一松,让李必成从六丈高处掉下。 六丈高度至少有现在五层楼那么高。 而谁能从五层楼上往下掉而安然无恙?李必成手心脚心冷汗像泉水一样涌出。 “你老千万不可生气。小人若是知道如何能使您老不生气,就算赴汤蹈火也要去做的。” “用不着赴汤蹈火。” 沈神通冷冷说:“我只爱听老实话,有一句不实,我就会生气,我的手指也会不听话了。” 李必成一直觉得这个人比鬼还精,同时也冷酷有如鬼魁。他究竟是谁?何以能使人那么害怕呢?李必成裤裆也不禁湿了。 “李必成,何同在哪里?你一定回答不知道,而且很理直气壮,对不对?但你最好先想一想用尽你的脑子猜测一下才回答为妙。” 李必成打个寒噤,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因为他曾经花了数千两白花花银子打听这个人的死活,然后向何同报告,既然他死不了,追查何同行踪下落当然是意料中事。 “你老别生气,侍小人想一想。” 他一面发抖,一面当真用尽脑筋寻思推测。 可惜他所有的资料太少,何同根本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事,何同会跑到哪里去呢,他怎么晓得呢?李必成由头到尾想一遍,亏他还能那么冷静的想,然后他全身瘫痪,声音变成呻吟似的:“沈老爷,你生气吧,小人的确想不出来。” 沈神通一松手,李必成坐不住,一个筋斗从树桠翻跌,直向地面飞坠。李必成这一刹那间那颗心都停顿不会跳动了,也惊骇得完全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思想都没有了。 可是李必成活罪还未受够,他忽然发觉自己只掉下数尺,就倒吊在半空,那是足踝被沈神通及时抓住所以没有真个掉下去。 只是目下倒吊于半空的滋味实在比真个掉下去还难受还可怕,这场噩梦,何时才能够结束?沈神通道:“李必成,你没有昏过去吧?” 李必成定定神才慌不失应道:“还……还没有……” 沈神通道:“你胆子真不小,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从实回答我的问话?抑是就此掉下去一了百了?” 李必成恨不得能够向他拼命叩头表示从实回答的诚意。 但现在只能说:“小人一定从实回答,一定从实回答。” 于是沈神通很快就知道李必成消息来源是严府五个副总管当中的两人,自然连名字也都知道了。 甚至连麻雀行将嫁给陶正直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了,其次就是李必成后期跟何同的联络的方法也知道。 在表面上这些事情都已事过竟迁,何同既已远飘隐遁,琐琐之事问之何用?可是沈神通不是普通人,很多平凡无奇的事情他听人耳中就会有想不到的妙用。 李必成是利用一艘快艇传递消息。 艇上有两种颜色不同的旗帜,如果是黄旗就表示没有消息,如果是红旗,何同就会在靠近南京江上出现。 他乘坐另一艘快艇会合,亲自在舱内暗格中取去书面报告,因此李必成根本不知道何同住在什么地方。 但沈神通却知道,何同一定是住在他那幢临江小屋,每到那个时候就看着江面经过的船只,便很容易知道有没有密报消息了。 李必成说:“最后一次送出的密报就是沈老爷离开的前两天,严温尚不知道您老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但府中的一个副总管却知道,这个消息送出之后,何同就从此不见,往后几次密报都原封带回。” 第三件事是关于崇明岛和天津,这两处地方,李必成记得何同曾经提到过天津。 单单是这句话当然不足为凭,但如果你知道了可怕的仇人已随时可以出走,你必须马上逃走的,那么你往陌生地方去呢?不,还是逃到又远又熟悉的地方。 如果有充分时间,任何陌生地方也可以变成熟悉,但如果祸迫眉睫,当然就不一样了。 李必成被放回地上,性命还在,只不过一只脚已经永远残废,终身变成走不快而又十分容易辨认的破子。 天津已经十分寒冷,就算身壮力健的年轻人穿上棉袍也有点瑟缩,老弱之辈自然把皮袄皮袍子穿上了。 彭璧虽然曾经出公差到过北方不少次数,自以为已经是老经验,谁知从未到过北方(彭璧跟随他的时间而言)的沈神通,不但穿着方面老早指点彭璧换得跟北方人一样似模似样,最令人讶异是到了天津卫城内,他老人家竟然老马识途带了彭璧直奔北大关。 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挂着狗不理招牌(狗不理意思说这种著名的包子丢在地上连狗也不理不睬,何故?那是因为这种包子必是出笼现吃。由于包子内油脂多,一口咬去可以把嘴巴烫熟,而传说中狗最怕烫,若是被烫过之后,凡是听到响声脑子就会疼痛。),门首有个巨大的签筒。 他们站着吃过包子,彭璧精神大振,又跟着沈神通走到一条胡同转角处的一家店铺,进去每人要了一大碗肉片卤的锅巴莱。肉片有肥有瘦,加上黄花木耳花椒香菜,既热又香。 当然每人再加上四两玫瑰露,直吃得彭璧全身冒汗,脸红脖子粗而又脚步歪斜跟沈神通投店歇宿。 一连八天彭璧别的不说,天津卫独特美味倒是尝了不少,由早上吃点心的面茶和饼卷炸稞子开始,到贴脖脖熬鱼,大清河面炸银鱼以至炸蚂蚱捻儿(即翅膀尚未长成的肥嫩蝗虫)为止,都大饱口福好不开心。 唯一遗憾的是何同消息杳然,这个就算真的逃到天津卫,以这样一个北方商业最繁盛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谁能知道他躲在那一间深院大宅之内,何同只要有钱,少不了有十个八个管家婢仆,他根本可以大门不出逍逍遥遥躲上十年八年。 如果何同没有钱非得出来弄些勾当营生不可,找到他的机会自是较大,但何同既然是准备行刺沈神通,岂能没有周密布置,以何同的身份地位,暗中赚点钱准备逃亡匿居用岂是难事。 彭璧绝对不是整天跟着沈神通到处吃喝。 他老早也已展开行动,在沈神通跟前彭璧的确矮了一截,但事实上彭璧乃是浙省公门有名高手之一,例如查访缉拿之道,普通捕快来来去去也不过那么几下老套,但彭璧至少比他们多几倍手法,极尽古灵精怪无孔不人之能事。 不过这一回沈老总分派他的工作只限于沽河的码头,那沽河是永定、大清、子牙、南运、北运五条河流在天津交会,然后由大沽口出渤海。 故此所有码头都十分繁忙热闹,每日不知多少车船人马出人,更不知吞吐多少南北货物粮米等。 彭璧自然会运用种种手法和关系严密查访,却谨依沈神通命令绝不泄漏身份。 沈神通每天到处跑,不但去过城外著名的海光寺千佛寺以及许多寺堂观庙,甚至连专卖旧货的街道也不时逛逛。 就在第九天午后沈神通在街上走,两边店铺大多是售卖故衣古董旧书等等,这时行人不多,沈神通并不十分期望会在此处碰见何同,他走到这种地方一来是由于习惯,大凡在公门当差久了有些地方不免走惯走熟。 例如这专卖古董珍玩皮货估衣甚至名贵字画的街道,任何大城市都有,也是脏物集散最佳场所,捕快们甚至时时可以从这种街道抓到犯案叠叠的大盗或惯窃。 沈神通当然走惯走熟这类地方,尽管店铺、建筑、人物都不相同,他还是觉得非常熟悉,好像回到故乡一样,心情也轻松得多。 既然他有这种习惯,何同自然也免不了,所以碰见何同的机会也不是绝对没有。 不过有个人从一间店铺冲出来拦住沈神通之时,这个人绝对不是何同,如果是何同,他不赶紧开溜甚至躲到毛坑才怪。 这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一望而知是个老仆人,腰腿却也硬朗灵便,眼睛也还不错,他好像看见什么稀世奇珍一样直往沈神通面上打量注视。 沈神通真沉得住气,微笑道:“老爹,鼻子都快要碰到我脸颊啦,幸好我不是漂亮女人,究竟我哪一点值得您看个不停呢?” 老仆人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大叫道:“天啊,老天爷真有眼睛。”幸亏他年老气衰,虽是大叫,其实声音并不响亮。 沈神通仍然微笑。 “我猜我的声音使你认出我是谁,但我却早已认出你是李管家,我那曹大哥好么?还住在老地方?” 老仆人纳头便要跪拜行礼,但沈神通一手揪住登时动弹不得,他大概知道一定强不过沈神通的,只好道:“小的正是李干,沈老爷,天可怜见,让我遇见您,我家老爷不行啦,他不但快要死了,最可悲是心都碎啦!” 若论当世心碎之人,只怕很难有人比得上沈神通了。不过他没有反驳,只道:“别急,慢慢告诉我。” 他的主人姓曹名朔,当年是公门著名捕快头子,也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提拔的手下之人,但自从十二年前退休之后,如今却靠李干这位老仆隔些时候售卖古玩家具维持残生。 曹朔已经半身不遂长年瘫痪床上,十多年下来,从前一些关系早已断绝,送钱送面的朋友已经很少,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女儿曹月娥。 这个女孩子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岁那年丈夫暴卒因而变成小寡妇。 她回到娘家服侍孤单的老父,本来十分合适的日子也过得平平稳稳,但去年曹家想把房子租一半出去贴补家用,有个姓张的牙郎(即经纪)来看房子,竟也看上了曹月娥。 后来当然是曹月娥被那张牙郎所诱,不但失了身还爱上了他。 这类故事只要有人类而人类又有男女性别的话,简直是必然发生,至于结局不是男女幸而结合,就一定是分离,如果有一方痴情的就不免茶饭无心面黄肌瘦恹恹欲死。 沈神通只好等着听这种千篇一律的俗套结果。他甚至可以肯定是伤心欲死的必是曹月娥,那女孩子十年前见过,那时梳两条辫子,面白而圆倒也可爱,只不过长大之后变得如何?若不是曹月娥伤心,她的老爹怎会心碎?但老仆李干继续说下去,居然不是俗套结局。 原来曹月娥并没有被张牙郎抛弃也没有被迫分离(她爹已瘫痪而又无财无势,就算想惊动官府也不行了)。相反的她现在还跟他跑,只不过从前张牙郎是租住她家房子,现在搬出去。 所以曹月娥时时出去,一去有时三两天才回来,这还不要紧,问题是她爹发现她时眼睛红肿面上青瘀,显然遭过殴打,所以眼都哭肿了。 曹朔虽然瘫痪变成废人,但脑子还会想,他根本不必问就知怎么回事。但这是女儿本身的冤孽,莫说很难措手,就算可以措手他老人家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根本连床也不能离开。 沈神通道:“曹大哥一定交待过要你暗暗跟踪,主要是查明张牙郎住在什么地方。” 李于颤巍巍却佩服地道:“是,是,小人早已查出来了。” 沈神通听了地址,问道:“那儿附近有没有妓馆酒店?” 李干忙道:“有,有,隔壁街都是酒店,两边胡同有十几家妓馆。” 那时候喝酒食饭的酒店地方都很大,必有厅院郎庑掩映隔间为阁,花竹吊窗各垂帘幕,客人召妓歌笑都极方便舒适。 沈神通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摸出五张银票交给李干,道:“这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每张二百两,你先去兑一张,家里尽量买够柴米油盐,曹大哥身体不好,多买些煤把房子弄暖和,再多弄点补品给他吃,请个好大夫给他调治,你暗中告诉他,我已经管这件事,但现在不能露面,他一定就能明白。” 老仆李干含泪拜谢而去。 沈神通独自踱到那条街上瞧瞧,只见虽是午夜时分,但还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常的,两边的胡同不时有浓妆艳抹女人出人,所过之处香风扑鼻。 这种地方他并不陌生,可是如果没有必要,他绝对不会来逛。 所以,当他穿过一条胡同经过三家妓馆,又经过一家朱漆大门之时,他虽然没看那间屋子一眼,却知道这就是张牙郎的居处,也是曹月娥来此与他幽会的地方。 他陡然心头一震,走到街上定定神想道:“我的习惯何同十分了解,所以如果我是何同,住家也一定拣在这等地方,因为何同向来每天喝点绍兴酒,不喝烈酒,他不是酒客,所以我绝不会上酒店查访,何况他向来不逛窑子,这妓馆当然也不必查,这个人没有什么其他嗜好,除了喝点花雕,就是喜欢吃点甜的点心汤羹。” 他微微一笑,发觉有一个道理真是永不会错的,那就是助人为快乐之本。 现在他简直可以肯定,可以打赌一块钱,赌何同不在天津匿藏则已,若是如此,必定是住在最繁盛热闹所在,绝对不会躲在寺堂观庙过冷冷清清的生活。 何同绝不是想过繁华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躲避沈神通的追踪查缉。 沈神通忽然叹口气,因为他看见一顶小轿,正是老仆李干形容过的。这顶小轿果然在张牙郎门前停下,一个穿红着绿的年轻女人出现,然后隐没在大门里面。 若论别的,沈神通还不敢夸口,但说到眼力之锐利他绝不肯认第二,所以这匆匆一瞥,他不但能看清楚和记住她的相貌,还看出她既忧愁恐惧又渴望欢欣的神情。 但她为何来到此处,面上却露出既忧又喜,既怕又爱的神情呢?沈神通只花了二十枚铜钱,就从一个顽童口中得知不少事情。 可是彭璧跟着沈神通来到醉仙居,在一个雅座坐下后,却仍然摇头摆脑很不同意上司沈神通的计划。 他说:“老总,我们虽然不能不管这件事,但我们没有时间,张牙郎不过是个无赖混混儿而已。他迫良为娼虽然很可恶,但我们揍他一顿,不准他再惹曹姑娘也就是了,我们哪有功夫跟他磨菇?” 彭璧又道:“有个船家记得十天前有那么个人带着一个年轻堂客上了码头,那厮的样子很像小何。” 沈神通道:“可找得到下落?” 彭壁摇头道:“没有线索,那人就算是小何吧,说是一手挽起两个铺盖,一手提起两个大箱子,竟自带着堂客去了。不叫车也不要轿子,但谁也没有注意。” 沈神通道:“很少普通人臂力这样大,看来真是何同,可惜线索又断了。” 彭璧道:“老总,这回非要找人帮忙不可,哪怕掀翻了天津卫,也非揪得那小子不可。” 沈神通居然还能够笑笑:“不必这么大阵仗,说不定张牙郎可以帮一点忙。” 彭璧像一个皮球忽然泄了气,瘫在座上,用他自己也觉得难听的声音问道:“老总,你已经算准这一点?” 沈神通道:“算过了,但准不准还等事实证明。喂,打起精神,他们来啦。” 门口走进来三个人,二男一女。当先那男人面白身长,相貌不错,可惜面色青白一点,而且眼睛骨碌碌乱转显得不正派。 第二个是个圆面可爱的年轻女人,身材不错,如果她不是表情呆滞,一定更加可爱,更加吸引人。 第三个是个流氓样的壮汉,腰带上斜插着一把短刀,走起路来两条臂膀像螃蟹一样。他们在隔壁雅座叫酒叫菜,雅座之间虽然有隔间,但彭沈二人却找得缝隙仔细瞧看这三个人。 白面长身男人就是张牙郎,另一个壮汉叫林二虎,那个女人正是曹月娥。他们身份既已弄清楚,沈彭二人就不再窥看。 彭花了半两银子,才支使得动酒店伙计替他把曹月娥召来陪酒。 沈神通好像对她很有兴趣,一见面就拉住曹月娥的手,曹月娥痴痴笑着,两眼水汪汪的十分媚人。 沈神通从桌子下面递了一粒药丸给彭璧,然后扭头移开眼睛。 彭璧把曹月娥一下子抱起放在膝上,这种动作沈神通当然做不出。但如果做不出则隔壁偷看过来的张牙郎、林二虎一定会觉得奇怪了。 曹月娥吃吃而笑在彭璧身上扭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吞下一粒丹药。不久她忽然一怔,身了僵硬,彭璧的手也忽然摸到她乳房上,所以像触了电像见鬼般尖叫连声。 彭璧怒骂连声,沈神通却哈哈大笑。 外面散座上食客已经闹哄哄十分热闹,所以这种女人尖叫和男人大笑居然不曾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这话当然也不十分确实,因为虽然一些食客不注意,但隔壁雅座的张牙郎和林二虎却都已竖起耳朵了。 而且当曹月娥叫第三声时,他们两对眼睛也找得到缝隙向那边瞧着。 这一看可看出毛病了。因为彭璧已将曹月娥按在地上,一双大脚踩踏她面孔和肚子。 任何人一看而知如果彭璧双脚用力一点儿,曹月娥性命至少去了半条,她的命不要紧,但还能赚银子时候就是摇钱树。 换句话说现在还很要紧,到了人老珠黄没有客人找她才变成不要紧。 所以张牙郎和林二虎一齐冲人隔壁雅座,张牙郎居然也会武功,一掌就把沈神通扫出去,跟着过来一把揪住彭璧胸口。 彭璧大惊道:“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张牙郎青白脸上有一股悍泼邪恶神情。那是任何无赖流氓都会摆出来的面色,普通人见了一定会害怕,也一定想法子敬而远之。 另一个林二虎掳起衣袖,只见拳头巨大,手指手腕粗壮,小臂上肌肉贲突,一望而知外家硬功一定练得不错。 彭璧居然还不松脚仍然踏住曹月娥。他甚至消失了惊慌神色,道:“大爷有银子也舍得花,我出一百两。” 林二虎凶恶表情立刻找不到了。 一百两银子非同小可,这个女人反正是张牙郎的,一百两银子当然比那女人重要也比她可爱得多,但为了维持一点儿气氛,以便迫使人家爽快些拿出银子,他的衣袖才没有放下。 张牙郎却仍然恶狠狠瞪住彭璧:“你想糟塌她。哼,我知道你这种人,喜欢糟塌女人。” 彭璧坦白承认:“我就喜欢这个调调儿,我多出五十两,但如果鼻子破了骨头断了,我再给二十两医药钱,干不干?” 张牙郎冷冷道:“一共二百两,她只要不断气就行。” 曹月娥听得清楚,不禁发出凄惨嚎叫,不过她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彭璧的脚尖增加了少许力道。 而脚尖刚好压住她腹结穴上,曹月娥但觉一大团气息涌上喉咙塞住,简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现在身体上的痛苦根本已微不足道,因为那个恶客人正在跟张牙郎讲价钱。 那可恶客人竟把如何虐待折磨她肉体的方法讲了不少,她虽是害怕这些痛苦,但最惊心却是张牙郎居然不阻止不反对。 她好像忽然沉没于无底深渊,天啊,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心肝,根本是个恶徒,这个男人还值得爱么?还值得为他忍受许多痛苦羞辱么?彭璧终于拿出一张银票,而张牙郎也放松抓住他的手。彭璧把银票扬一下:“这是二百两的银票。” 张牙郎已看见那是什么银庄发出的票子,伸手欲接。 彭璧却缩回手:“但我不喜欢吃过药的女人,她现在迷迷糊糊不大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张牙郎笑声很邪:“你瞧得出这一点,当然也是老江湖了。唉,有些女人想法很贱,所以非给她吃点儿药不可。” 彭璧道:“我有我的办法,如果不灵那是我活该,怪不得你们,把解药给我。” 张牙郎给了解药,银票也拿到手,乐得龇牙咧嘴。这个女人每天能卖上三二两银子就算运气了。 二百两白花花银子,哈哈,可以买一幢房子雇几个长随威风舒服一阵子了。 彭璧罗嗦得很,还不许他们走:“我得瞧瞧这解药灵不灵,你们等一下。” 张牙郎嘟噜噜道:“当然灵光,不但试过好几回,而且还不止她一个。”彭璧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道:“还有女人,像她这样也是良家妇女?再找一个来,快一点儿吧。” 张牙郎大为惊讶:“你还要?” 彭璧摇摇头:“不是我,但我还有一个朋友,但他给骇得不敢进来啦。”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被打出雅座的沈神通,所以动过手打人的张牙郎立刻陪笑道:“那真是一千个对不起。幸好我没有气力,若是我这个朋友林二虎那就糟啦。你们要女人有的是,我马上带几个来任凭挑选。” 彭璧这种人做惯公门捕快,凡是抓到人哪怕是小贼,也一定尽可能哄骗恫吓,希望多知道一些资料,往往也由此而破获不少大案,他已经成了习惯,有时想改也改不掉,所以几句话又哄出张牙郎还有女人的真话。 他还要说话,但一个人头插人他和张牙郎之间,这个人头当然是活人,他就是被打出去的沈神通。 沈神通说出连彭璧也瞪目口呆的话:“小张,你想不想赚一千两银子?”张牙郎膝盖发抖:“我当然想。一千两银子已经是个小富翁,至少十年八年生活不必在担心了。” 沈神通道:“大概十天以前,我在码头看见一个堂客。唉,我该怎样说呢?反正你找得到她下落,我付二百两。如果能成就好事,一千两不算多。” 张牙郎额上冒出热汗,隐隐觉得自己走了大运,别的不敢说,若是标致女人而又在码头出现过的,他大概没有查不出的,甚至他可能已经亲眼见过,却不知这个被女色迷了心窍的冤大头看中的是哪个。 他很有把握地退后几步:“两位且请喝酒用饭,我们出去一下,等一会儿就有消息。” 雅座内迅即剩下三个人。 沈神通摇摇头:“小彭,把女孩子踩在地下好像不太好看,快让她起来喝杯茶定定神。” 彭璧忙道:“是。”一把将曹月娥抱起来,放在旁边有靠背扶手的椅子上。 曹月娥脸色又青又白,显然药性退后身体不舒服,何况脑子更不舒服,这个男人简直是魔鬼,他马上就会行动。 沈神通湛明清澈的目光盯住她:“我可以当着你眼前,把张牙郎和林二虎脑袋砍下来,你想不想看见这种场面?” 曹月娥听了大吃一惊,简直为之头昏脑胀。 这个人是谁?何以他的目光能使人感到信赖使人感到安全?他为何要砍下张林二人的脑袋来呢?最重要一点是彭璧忽然表情严肃,规矩得像孙子看见老祖宗,但他刚才的话分明是那么狠毒变态和可怕! 因此曹月娥只会愣愣望住沈神通,不但不会哭泣,连话也不会说。 沈神通轻轻叹口气:“你一定想不到张牙郎竟是狼心狗肺的人,他心里只有银子,女人不过是赚银子的工具而已。” 曹月娥听得懂他的话,所以惊奇得根本不想哭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想怎样?他又为何肯花那么多银子找寻那个从南方搭船的美女?“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曹月娥发觉沈神通问的是她,一时心乱如麻,像木头一样连眼睛也不会眨。 沈神通道:“我虽然能够帮你甩掉张牙郎,但却不能勉强你,你既然还愿意跟他,我也只好不管闲事了。” 曹月娥眼光闪动一下。谁都瞧得出她心中曾经震动,否则不会从眼中表现出来。 但她仍不作声,因为她知道林二虎的凶狠,林二虎一拳能够打破硬木桌子,而且揍起人来简直像条疯狗一样。 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当然张牙郎也极不好惹,沾上了就像冤鬼一样,非把人迫得跳河吊颈子方肯罢休。 这种凶人恶棍谁惹得起呢?.看来沈神通、彭璧(她还不知道他们姓名)虽然有点钱,但如果麻烦太大,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往后的日子她怎么过呢?沈神通身为浙省总捕头多年,当然十分了解这些市井歹徒恶棍对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一点也不怪曹月娥没有勇气反抗,如果你不是沈神通,你也绝对不敢得罪这种人,更别说跟他们作对或者惩罚他们了。 彭璧忽然苦笑一声,道:“如果我是你,那就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好眼看着恶棍逍遥横行。” 沈神通皱起鼻子,道:“你不必讽刺我,我有时也不一定那么古板的。”彭璧不觉愣一下,问道:“你肯不依法办理?” 沈神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送衙门要有苦主,要有人证物证,还要一张好状词,但我们告张牙郎什么呢?了不起迫良为娼,这得要有确切证据啊。还有嫖客是谁?就算你肯到公堂顶证我们也没有时间。” 彭璧苦笑道:“我们不但没有时间,事实上我也不是嫖客。” 沈神通说道:“但是张牙郎所做的事比迫良为娼还可恶。何况将来他还可以寻仇出气,一个瘫病床上的老人当然无法抵抗。” 曹月娥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沈神通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我说你的父亲曹朔,想当年他是何等英雄人物,张牙郎这等小角色根本算不了一棵葱。但现在,唉……” 曹月娥整个人都变得不像样子,咬牙切齿道:“你们是我父亲的仇家?”沈神通道:“从前是的。”他居然胡乱承认,连彭璧也为之迷惘糊涂了。“但我告诉你,”沈神通仍然指住曹月娥鼻子说,“我和你爹虽然有仇有怨,但他却是好汉是高手,我一直很佩服他,所以你也得争一口气。” 彭璧茫然道:“叫她争气?她有什么法子可以争气?” 沈神通指指自己鼻子,道:“我来修理他们,但她却不许心软偷偷挪开眼睛,当然更不许为他们讲情。” 老实说如果沈神通正在惩治张牙郎时,曹月娥却忍不住为他哭叫求情,沈神通非气得一头撞死不可。如果沈神通不想自杀,那么事先警告她,要她同意当然是极重要的步骤。 曹月娥已经相信沈神通有本事收拾张牙郎、林二虎了,因为她还记得从前父亲还在公门当差时,也常常有这种信心十足的说话和态度。 而这个人的态度显然比她父亲当年还有信心还有把握。 她轻轻道:“他揍过我许多次。” 彭璧明知事情必定如此,却仍然忍不住道:“但你还肯为他出卖自己、’曹月娥道:“他揍我的时候,还不许我躲闪,我全身赤裸站着不准动任他踢打,我死了没有关系,但他会找我父亲麻烦,他一定会那样做。” 彭璧牙齿咬得吱吱响:“但你好像仍然爱他。” 曹月娥深深叹气垂头:“是的,但要看是什么时候,我有时很爱他,有时很恨他。” 爱与恨往往就是这样,连当事人也常常弄不清楚,因为这种主观而又最强烈的感情,根本不能用常情判断。 沈神通忽然道:“你且坐在小彭怀中,他们回来了。” 果然,转眼间张牙郎和林二虎满面春风地奔进来,他们连曹月娥面孔也来不及瞧一眼。 张牙郎已道:“我已找到那个女人。” 沈神通冷冷道:“我已经活了几十岁,看过无数骗局,也听过无数谎话。” 张牙郎、林二虎都不觉一怔。 沈神通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手抽出两张,每张都是一千两面额,如果他那叠银票通通都是千两面额,加起来岂不是有三五万两之巨。 林二虎头上流下热汗,张牙郎面色变得更青更白,这么巨大的一笔财富,居然亲眼看见,而且居然就在眼前,是不是运气来了?但银子就算像山一样堆满眼前,却仍然是别人的,他们急个什么劲儿呢?沈彭二人可能还不知道,但彭璧怀中的曹月娥看见张牙郎以及林二虎神情却知道了,所以她忽然骇得籁籁发抖,连嘴唇都发白,身子也僵硬如木。 沈神通实在太不了解财富对于无赖流氓的诱惑力了,他竟然还问道:“你们想不想赚这些银子?” 张牙郎声音有点儿异样:“当然想,但你似乎信不过我们。” 沈神通道:“当然啦,你们连那个女人是怎么样子,有什么特征,她跟什么人一道走等等情节全然不问,但居然一出去就找到了?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张牙郎上前两步迫近沈神通身边,道:“你不应该不相信我们的。” 这话的确奇怪,沈神通讶道:“不应该?为什么?” “因为我们本来胃口不大,有一千两银子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古人说“财不可以露眼”就是这个意思,你大把银子露出来,除了徒然使人垂涎觊觎之外,别无好处。 张牙郎的话连曹月娥也听得懂,其实任何人一看他眼中闪烁的凶光,就非懂不可。 只不过他们绝对想不到沈彭二人不但是武林高手,同时又是公门顶尖人物,所以他们简直变成自投罗网的肥大山鸡或野兔了。 故此彭璧呵呵大笑活像中了马票头奖之时,曹月娥忍不住用尽力气捏他一下。捏就是用两个尖指甲狠夹肌肉之意,被捏的肌肉自然很不好受,甚至十分疼痛。 彭璧笑声立刻停止,嘴巴还未阖拢,却已没有声音。他不但一点不疼痛,心时还莫名其妙舒服得很,他绝非被虐待那类人。 但如果一个漂亮可爱的女人怕你惹祸而拼命捏你,你心里觉得舒服便变成可以理解的反应了吧。 雅座地方不算小,可以容纳十几个人,所以张牙郎、林二虎一齐从靴筒拔出尺许尖刀之时,沈神通还可以连退七八步才被墙壁挡住,两把尖刀光芒闪耀寒气森森,胆子小点的人屎滚尿流也不稀奇。 沈神通很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家伙除了迫良为娼之外,难道还敢公然杀人,他们难道一点儿也不忌惮,一点儿不怕?他们敢拖着尸体公然离开?彭璧偷偷看沈神通的动作,他不知道沈神通几时才出手收拾对方,他身为下属,只好等沈神通有表示时才做出配合行动了。 幸而他不必把张林这两个恶棍放在眼内,不然的话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当然是非常不利的情势。他很快将曹月娥藏在背后,两边有墙角护住她,前面有他壮健结实身躯,所以对方两把刀子一时也只能杀伤他而绝对碰不到曹月娥。 但这样彭璧本人也等于缩到角落而很难逃走,所以林二虎只要分出一半注意力就可以了,他们目前最注意的还是手中拿着大叠银票的人。 沈神通忽然伸长了手,那叠银票简直已可能碰到张牙郎鼻尖了。“拿去,拿去,不必动刀动枪。” 同样是能够得到大把银子,自是不杀人不流血为妙,张牙郎左手一把夺过那叠银票,那堆可以骇死人的银子已经确确实实捏在他手中,不觉喜得心花怒放。 沈神通道:“拿去花,银子算什么,假如杀死我们,你就要为了处理我们尸体而头痛了,头痛对每个人的健康都有害无益。” 张牙郎显然很同意他的话:“找几块油布再找两个人帮忙不是难事,但仍然有小小头痛是不错的。因为我们一定要分一些银子给帮忙的人,那些家伙平时可能很够义气,但有时却不一定,尤其当他们知你手上有钱,义气就放在第二位了。” 他忽然奇怪自己何以要跟沈神通说这些话?财富既已到手,还再在这儿罗嗦什么呢?沈神通的话在他移动脚步之前已经送人耳朵。 “你们现在仍然很头痛,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痛过。” 张牙郎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和二虎子多年弟兄,我们真讲义气。银子二一添作五一点也不头痛。” 沈神通道:“我银子这么多,难道你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吗?那堂客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道?” 张牙郎出乎意料之外点点头,道:“我知道,但现在时势不同,我要留着自己用,你老哥眼光很不错,我这一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绝不会把消息告诉你。” 如果张牙郎不是一口咬定那女人很漂亮,则他可能是胡乱吹牛,但马玉仪当真很漂亮,就算你不喜欢她这种面型,却也不能不承认她很美丽,所以简直连彭璧也深信张牙郎当真知道消息了。 不过彭璧却不必烦心费事,有沈神通在此,根本任何帮忙都是多余的。沈神通也没有使彭璧失望,他一伸手就取回那叠银票,动作一点不快,使人觉得好像只是猝不及防而已。 他问张牙郎:“银子如果回到我口袋你头痛不痛呢?” 张牙郎举起刀,满面杀气,林二虎也挺刀作势作为声援。 看情形张牙郎没有吹牛,他们的确搭档惯熟,所以不但能制造出凶狠可怕气氛,而事实上他们配合的刀势也真有点功夫,决不是一般流氓恶棍使得出来的。 但千错万错他们找错了人,找上了天下公门不算第一也算第二的顶尖高手。 张牙郎刀尖在空气中划两下,光芒眩目,突然上前步走偏锋,刀快如风搠到沈神通右肋要害处。 这时林二虎不但没有闲着,而且时间方位招式都配合得丝丝人扣,一刀刺到沈神通的左胸。 这两个恶棍分开看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配合出手却居然隐隐有名家气度,两把尺许尖刀威力陡然增加二十倍都不止。 虽然沈神通贴墙滑揶数尺而避开了两把利刀,但右肩衣服因为快速移动稍稍飘起而被利刀划破。 彭璧大吃一惊,想那沈老总平生不知会过多少高人。他缉拿过多少凶悍独行大盗,却还是第一次划破衣服,就凭这两个无名恶棍流氓,当真有这等本事?林二虎第二刀又几乎割下沈神通耳朵,那也是由于张牙郎攻出刀势配合得十分灵动神妙,两个臭皮匠居然高明过一个诸葛亮。 他们第三次出刀攻杀时,竟然又是第一次施展过的手法招式。 彭璧这时才放下心大大透一口气,要知道最可怕最危险的敌手,就是你想不到的人。例如一些僧人道士或者老人少女,看来绝非勇狠骠悍抡拳动刀之辈。但惹上他们或者迫得他们出手,才忽然发觉人家练过上等武功,自然是为时已晚后悔莫及了。 假如张牙郎、林二虎表面上只是流氓恶棍,事实上却竟然是市井异人,沈神通就很容易上当吃亏了(这一点专指沈神通、彭壁而言。因为他们一向是恶棍流氓的克星祖宗,所以对付这种人反而不免大意,普通人当然不敢小觑流氓恶棍)。 那张牙郎、林二虎使出重复招数,意思就是他们只有这么两下子(虽然很高很妙很厉害)而已。 所以沈神通也放心了,他一放心便不觉露出笑容,可是张牙郎和林二虎就算拿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也挤不出半个笑容。 因为沈神通一放心就出手了。 他的天龙抓乃是真正中原千余年绝艺神功,旁人只见他手伸出去,一点也不急不快,可是张、林二人却同时右肩一阵攻心剧痛,简直痛得乌天黑地连裤裆也湿了,原来他们在痛极想晕倒之时,耳中听见自己肩头骨骼咯喳碎裂声响,手臂从此残废的惊恐,压力跟剧痛差不了多少,所以他们才会连裤裆也湿湿漉漉一片。 他们最不幸的是居然没有晕倒,看来沈神通在这一点上面也帮忙过他们。 他曾要在他们右乳下某一部份用手指戳一下,指力不算很重,只有少许疼痛感觉,可是脑子却马上清醒,因而肩头骨碎的剧痛感觉更清楚更鲜明。 沈神通很客气,竟然降尊纡贵亲自拉了两把椅子,服侍他们坐下。 然后自己才拉了另一张椅子,椅背向外,于是他们便像骑马一样稍稍伏在椅背而开始跟张、林两人谈话。 他没有受伤,所以坐得很潇洒舒服的样子,但张牙郎、林二虎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沈神通微笑道:“我手指气力还未用完,你们相信不相信我还能捏碎两个人的肩胛呢?” 他口中的两个人,绝无疑问就是他们。 所以张牙郎咬牙强熬奇痛而连忙回答:“相信,相信极了,哪个敢不相信,咱先揍他三八羔子。” 彭璧冷笑道:“我偏不相信,张牙郎,你有种就过来揍我。” 这个人自然也是狠角色,张牙郎不必问不必想也知道,试问他怎敢真的过去揍人。何况揍人的话只不过说说,只不过加重语气而已,又怎可以当真呢?彭璧把曹月娥放在那边的椅上,大步走到张牙郎面前,他自是不怀好意,绝对不会给张牙郎一个吻或者一束玫瑰花。 果然他伸出粗大手指捏住张牙郎的鼻子。 张牙郎马上觉得整个脑子都酸痛得快要爆开,而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叫嚷不出。 彭璧终于放开手,让他喘几口气,忽然又用指捏捏他右边面颊。 他的手指尖竟然好像大锤一样沉重可怕,张牙郎听见咚咚声音,以及右边上下牙齿散裂的声音。 张牙郎又想晕过去,幸而沈神通已经道:“小心点儿,别弄坏他嘴巴,我还要他讲话。” 张牙郎定定神,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这个人既然还要情报,性命大概可以捡回来吧?虽然现在已经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活着总比死掉好。 “好死不如赖活。”这个道理张牙郎既懂得而又绝不忘记。 沈神通却又好像并不急于问他什么话,反而叹口气:“我生平不动私刑,从前也一直谴责别人不该用私刑,可是想不到有一天事情出在自己头上,却也轮到我用这种手法了。” 彭璧道:“我反正胡搅过,这件事待我处理。” 沈神通道:“我只要知道而又默许你这样做法,那就等于我亲自主持其事,出不出手有什么关系?” 彭璧肃然道:“老总说得是。” 曹月娥忽然尖叫一声,虽然声音不算响亮,却也骇了彭璧一跳。 他连忙转身查看,道:“怎么啦?是不是蜈蚣蝎子爬到你身上了?” 曹月娥声音哑涩:“我知道他是谁,我认出来了,他是沈叔叔沈神通。”彭璧微笑得很温柔,声音也一样温柔:“对,他就是沈老总。所以你可以放心,一切事情我们都会料理,你也永远不必被这些坏人欺负。” 有沈神通、彭璧出头,曹月娥如果还会受到欺负,那才是怪事。 但沈神通却禁不住连连苦笑,别人的事到了他手中好像很容易解决。 但他自己的事呢?有没有人帮他的忙?如果没有,那么是不是强人就应该担负痛苦必须比平常人多忍受折磨或不幸?天气虽然已寒冷,但这几条街道还是有不少行人,所以沈神通杂在行人中一点也不显眼。 事实上你就算是他二十年老朋友也一定认不得他,因为他已经乔装改扮变成卖切糕的老头。 切糕是江米面或糯米粉做的,里面放着红枣。 几枚铜钱就买一大块,用麦杆穿着拿着吃,至少可以吃个半饱。 可怜沈神通哪里做过这等生意?所以他只好管推车,收钱切卖的是个中年妇人,也就是曹月娥了。 沈神通果然没有猜错,那张牙郎另一排牙齿也散掉之前,说出一个地址,可不正是在他家附近的大街上。 这一区附近几条街到晚上都是灯红酒绿。 如果沈神通不是凑巧碰到曹月娥这件事,一时也真不易想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说话回头,沈神通的名气绝不是侥幸得来,他即使没有碰上曹月娥、张牙郎这回事,但他仍然有他独特方法侦查的。 例如现在彭璧就是依照他的指示到一些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去调查。 沈神通时时打量对面街那幢房子,但动作非常小心,因为如果何同真住在此宅,这个人乃是这一方面的高手,不小心露出破绽就会使他警觉。 老实说何同警觉而跑掉不要紧,最怕的是连马玉仪母子也失去踪影(沈神通可不敢想更坏方面例如被杀害等等)。 所以他只卖了个把时辰,就收拾好推车回家。 他们就住在曹家,由于地方够大,所以他们虽然暂时还不与曹朔见面,却可以从另一道侧门自由出人,不必惊动曹朔。 其实沈神通并不一定要住在曹家,却因为曹家地方虽然不算十分大,但也有五进深,所以别说藏匿几个人,就算杀猪外面也听不见。 他们自然不必杀猪,可是由于张牙郎、林二虎一时还释放不得,而且说不定还要审讯一番,这一来住旅店就不方便了。 彭璧不久也回来了,沈神通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彭璧看见淡妆素服的曹月娥时怔了一下。 曹月娥样子相当漂亮,却可惜面色清白,眼眶微陷而且发黑,有时会扶着门框墙壁定定神才继续走动。 她显然身子十分虚弱,也不必问便知是张牙郎给糟塌成这样子的。 他们坐在只剩下四把旧椅子的小厅,彭璧喝一口曹月娥亲手斟来的热茶,微微现出舒服的神情。 也许他将来有机会天天享受这个女人的服侍。 他们日子也许过得很快乐,但亦说不定不快乐,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彭璧的调查工作其实很简单,他第一步查明附近有几间南货店,其次查出哪一家南货店有广州的片糖出售。 片精只不过是红糖,天下各处皆有红糖,但却只有南方广州一带是片状的。 何同向来爱吃甜食,又只用片糖,从前在杭州也只找到一家有片糖出售,这种小小嗜好却正是最佳线索,所以彭璧很容易就查出结果。 “老总,正是刚搬来姓许那一家,十几天当中已买过三次片糖。” 这个旁证的力量简直可以等于亲眼看见何同了,可见得张牙郎的情报很准确。 但沈神通却起身行去,一面说道:“我还要问问他们。” 处理何同之事绝对不能躁急,沈神通向来极有耐性,现在时间不对,所以他并不急于立即行动。 但张牙郎、林二虎这两个地痞恶棍却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非尽快找出来不可。 张、林二人像两枚粽子一样四肢紧紧捆住,嘴巴都塞着布团,故此他们不但不能动不能逃走,连喊救命也不行。 沈神通推开那道房门,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观察和沉思。 张牙郎大概除了讨饶之外,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所以他虽然翻眨眼睛瞧着沈神通,却并不像很想讲话的样子。 林二虎平时动拳头比动嘴巴多,故此连咿唔声音都没有,就算有话他也应该会让张牙郎说。 不过他们眼中惊恐和痛苦的神色却绝对不是假装,惊恐是由于不知道沈神通下一步会怎么样的呢?是不是杀死他们?至于痛苦便是肩骨碎裂,还有鼻骨,那是彭璧杰作,张牙郎则还得加上大部份牙齿给打掉。 沈神通终于看出张牙郎想说话的表现,便很大方仁慈地掏出他口中布团。 “我希望你还能讲话,但我却肯定你将来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张牙郎起初声音模糊,后来才好一点儿:“小人知错了,小人以后绝对不敢。” 沈神通冷冷的笑:“不是你不敢,是不能。你现在懂得我的意思了吧?”张牙郎大惊:“您老开恩,小人们真的不敢了。” 他大概看见沈神通笑容很冷酷,又为之大惊:“杀人是要偿命的,唉,万望您老人家能开恩饶恕……” 沈神通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我就把布团塞回你嘴巴。” 张牙郎忙道:“有,有,小人有话说。” 他一定有某些秘密,如果是平时他当然绝不考虑说给人听,但现在眼看性命不保,看来沈神通外表很斯文,然而好像杀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如果性命不保,任何秘密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 “您老是公门的大老爷,所以有些奇怪的人以及有些消息你一定会有兴趣。” 沈神通摇摇头:“时机不对,从前我很感兴趣,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运气不好,我很抱歉。” 这句抱歉谁也不会当真认为他歉疚,但张牙郎居然认真得很,道:“算了,谁教我们运气不对,我们只好认命了。” 但沈神通的话又燃起他们的希望:“我现在虽然没有工夫管别的闲事,但听一听耳朵也不会痛的,或者对你们的命运也有点帮助。不过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这种话是一种挤迫或者钓鱼方式,纵然张牙郎说出很有价值情报,但放不放过他们还是沈神通主动的,因为他完全没有答应过任何条件。 张牙郎看得出自己的劣势和危险,所以不管情报有没有,赶快道:“近两年来天津卫有一个新的势力。他们只有几个人,但很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就算杀人也不一定很可怕。 沈神通皱眉问:“怎样可怕法?” 张牙郎道:“天津卫以至烟台济南青岛等十二个帮会死了不少人。现在十二个帮会都不敢不听他们命令,也不敢不献上金银。” 沈神通冷冷地说道:“听起来很可怕。” 张牙郎忙道:“是的,这等事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人,根本是魔鬼而不是人,这话怎么说的?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必吃饭睡觉。总之没有人见过他们吃饭的,也从无人见过他们睡觉。所以他们不须要房子,也不须要佣人服侍,除了魔鬼之外,没有活人能做到这一点。” 沈神通道:“最可怕的可能还数他们的武功吧?” 张牙郎呐呐道:“哦,是的,我和林二虎只学了两招,但已经没有失过手,有几个很有名人物也当不上一招。” 沈神通果然感到有兴趣,只是几个人的小小集团,居然能控制数千里辽阔范围的十二个帮会?这些人是谁?那诡异凶毒武功是何源流宗派?“你们认识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一看沈神通有兴趣,张牙郎马上哎哟哎哟呻吟叫痛,然后说道:“老爷,我们须要跌打医师的……” 沈神通看得见他眼中深处那一丝狡猾光芒,他办案抓人经验丰富无比,任何类型狡黠邪恶之徒都见识过,张牙郎只不过是第二流人物而已,要沈神通栽筋斗简直是痴人说梦话。 他露出很同情样子,口气也温柔,伸手拍拍张牙郎肩头:“好,医师马上就会来,你忍着点儿。” 要熬忍骨头碎裂疼痛本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在伤处拍打,当然疼痛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牙郎额头马出豆大冷汗直滴下来。 他张大嘴巴狂乱嚎叫,但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沈神通另一只手替他轻轻揉搓胸口,好像很怜惜体贴的样子。 其实他手指一股内力已压住张牙郎喉咙,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二虎看得清楚,额头冷汗也涔涔流下。 沈神通又温温和和道:“我希望你们回家之后,不要到处乱跑,以后规规矩矩做人,但你们天性顽劣,只怕不会听我的劝导。” 张牙郎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所以,虽然有很动听又能说服沈神通的话,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二虎却是动口不动手的小人,这时只会呐呐道:“我,我一定听……”这种话当然说服了沈神通,所以气得张牙郎心中直咒骂他是笨蛋、是蠢驴。 沈神通果然伸手捏住张牙郎左脚踝骨上。 他口气仍然很温和:“不必害怕,这是为你们好,你右臂已废,所以只能够在左脚下手,这样你们将来还可以用拐杖走路,如果伤了右脚,那就变成半身不遂了。听说半身不遂的人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你们自己不希望赖在床上吧?” 老实说,如果人有三魂七魄的话,张牙郎最多只剩下一魂二魄了。 他听见骨头碎裂声音,然后那一阵剧痛使他裤裆又湿了一大片。 林二虎在万分惊恐中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以前常用这种方法来修理或迫供敌人的。 想不到今天他们亲自尝到滋味,这个念头正盘旋脑际以至泛起微笑之时,他也听见了自己左足踝骨头碎裂声响。 他不敢不承认这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但从前打碎许多人骨头之时,奇怪的是居然不曾发现这个道理。 张牙郎呻吟道:“老爷,哎哟,老爷,我什么都招供了……” 沈神通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还有一只手一只脚,所以,你还可以使点诡计弄点狡猾,我不会杀死你们,但我……” 突然间灵感宛如闪电照亮心头:“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被人救走,如果有人来救你们,至多带回两具尸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有人来救他们,当然就是那个可怕的小小集团,对了,刚才心中老是有不妥当感觉,原因源自他们神秘恶毒的联手武功。 以两个地痞恶棍怎会练成上乘联手合击招数?既然武功有来历,则说不定人家能从酒店查知线索而追踪到此地来,这就是他第六灵感隐隐觉得不妥之故了。 张牙郎变得十分合作,尤其服了止痛药物,神智比较清楚,口舌也恢复伶俐,将一切有关小小集团情形全盘托出。 当然都是他们所能知道或者有心探听的消息而已。 那个小小集团构成分子人数有多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超过十个八个。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口音有点奇怪(那是因为有一个高瘦老人传授他们两招刀法,所以听过他开口讲话)。 样子也不知道,因为是在黑暗中见面,都是有布蒙住了脸庞。 总之张牙郎只知道这小集团外面称为黑夜神社,他们利用各阶层的人搜集情报,但通常联络总是在晚上黑暗之处。 他们接受过许多挑战,那都是冀鲁沿海十二帮会被征服前本身或聘请的武林高手。 两年来最少已有五十多人有去无回,所以各帮元气大丧之余,无不慑服。 沈神通又看见张牙郎眼睛深处狡黠光芒,所以忽然给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牵动嘴巴肩脚伤势,所以疼得张牙郎几乎晕过去。 “这种情报我不稀罕,听见没有。” 张牙郎真怕他再来一巴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酷而手段又这么可怕的人:“小人听见了,听见了。” 沈神通淡淡道:“曹月娥不但身子给了你,连感情也给了你,但你还要她出去陪别的男人赚钱给你,这还不要紧,这种事世上很多,可是你还虐待她,没有丝毫感激,可见得你这个人良心丧尽,你根本不是人。” 张牙郎忙道:“是的,是的,小人不是人,小人是猪是狗。” 沈神通仍然淡淡道:“猪狗什么都吃,连人粪都吃,你呢?” 不但张牙郎,连林二虎也发抖了,吃粪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好好的人谁敢吃粪?沈神通又道:“看来要试了才知道,如果你们是猪是狗,我就放了你们,我不喜欢杀死猪狗。” 张牙郎声音有如哀鸣:“老爷,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沈神通道:“想知道你隐藏未说的话,不过如果你们不吃粪,恐怕会忘记会遗漏。” 张牙郎忙叫道:“老爷,我只知道最近有人找黑夜神社麻烦,别的确都不知道了。” 林二虎怒道:“那你还不赶快说?” 张牙郎道:“一共有三路人马,一拨是三个道士,听说是什么龙门派的,都带着长剑。一拨是来自关外什么大牧场,另一拨小人可不大明白了,因为叫做春风花月楼,听来分明是娼楼妓馆名称,又怎会是打打杀杀的可怕地方呢?” 林二虎仍然怒道:“还有没有消息?有就快说。” 他动怒生气任谁也能了解,如果张牙郎一早供出这些情报资料,说不定左脚就不必残废了。但如果张牙郎现在仍然有所隐瞒,很可能又得遭受一次痛得死去活来的经历,而那时每个人所有的四肢无疑只剩下一肢了。 这是最普通的算术,谁也不会计算错误的。 “有,有。”张牙郎一定亦把四减三等于一的题目解答出来。 “这些情报都是快嘴小金透露的,快嘴小金是本卫金算盘老爷的亲信家人。还有是外界可透过金算盘老爷跟黑夜神社联络。反过来也一样,黑夜神社也透过金老爷传出消息,不过老爷却再三声明跟黑夜神社毫无关连,只替他们传传话而已,现在金老爷带着四名家将十八个家人,住在城东郊的野趣园赏菊。” 看来张牙郎的情报真的掏光了,所以沈神通迅快寻思一些关键。 金算盘不但在武林中算得上是豪富,而且也是当代名家高手,年纪不算老,最多四十多岁,听说长得很帅。 又听说他平时虽然很吝啬,但却广蓄姬妾,在女人身上化钱倒是很显得阔绰。 这原是男人常见的通病,不足为怪。不过这一来他的名气就更易传播,他也变成一些有趣故事的主角而常常被武林人津津乐道了。 当然男人们最喜欢提到的还是美女和黄金,而金算盘有两名歌姬据说容貌美艳,她们的歌艺超群。 金算盘曾经特地为她们用黄金做一个小型舞台,让她们在台上歌舞,而他则喝着美酒,欣赏着用数万朵鲜艳花朵堆砌成的黄金台上的歌姬。 这种风流盛事都是在野趣园举行,所以武林中很少人没有听过野趣园的名字。 但金算盘怎肯跟黑夜神社这种诡秘组织扯上关系?而那泄漏消息的家人既然外号叫快嘴的,如果这是秘密,怎会让快嘴小金知道?龙门派乃是玄门正宗,属于道家北派,也称为全真教。 这一派的玄门剑术深奥神妙无匹,武林早有定论,黑夜神社何以会惹上这种强敌?关外大牧场其实就是两个最大的马场联盟,对外则称为大牧场。 这个联盟不但拥有许多位超级高手,其实他们还有数以百计弓马精娴的骠悍铁骑,去来如风,已经足以使任何敌人难以抗拒了。 至于春风花月按自然绝不是娼楼妓馆,那是武林著名位于淮扬一带的两个大庄院。 由于一个有座春风楼,另一有座花月楼,两者名气、势力、财富、人才等等都差不多,所以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又由于历史都超过二百年,所以也可以称为武林世家了。 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扯上关系?又何以天南地北的武林名门家派会卷入漩涡派人前来?又何以这等足以哄动江湖的事情会让快嘴小金知道而泄漏出来?金算盘两名歌姬李沉香和孽群玉几年前艳名甚盛,如今可还娇美如故?可还在万花堆砌中的黄金台上歌舞?沈神通又有第六感灵感,隐隐觉得其中有点问题,似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不敢粗心大意而凝神冥思。 沈神通的第六灵感一万次中恐怕也没有一次误差落空,金算盘跟他果然有关连,至少何同曾经在野趣园出现过。 事实上何同出现于野趣园并不是很久以前之事,他根本还未曾走出野趣园,他眉毛加浓,留了胡子,而鬓角染上少许灰白,从外表看简直是个历经风霜的中年镖师。 不过他大概已有点钱,所以急流勇退,而有一种退休了的悠闲神情。 金算盘果然正如外面传说长得很帅,眼睛灵活精神。 何同的确从沈神通处学会了不少特殊知识,因为他一看金算盘走入凉亭时的动作节奏步伐,加上腕骨手指眼神等细微地方的观察,便已大致上知道这个传奇人物武功心智成就境界。 详情不必浪费笔墨,总之何同的印象是:金算盘无疑是个危险可怕人物。 不但武功精深,而且智计过人,但最可怕的是他内心情感里好像有点不平衡,所以眼中有时闪过尖锐骇人的光芒。 金算盘只用手指做个动作,四个神色骠悍壮健的大汉立刻退出亭外。 这四名家将显然都头脑灵活反应奇快,否则金算盘这种不明显的示意就很容易错过了。 何同放低声音道:“要见到你真不容易。” 金算盘态度微现烦躁:“你是谁都不紧,但我猜你绝不是特地为了说这句话而想尽法子见我。” “当然不是,可是既然你对那个女人有兴趣,何以又有点不耐烦呢?”“我没有兴趣。”金算盘的率直使何同吃一惊,“不过我也承认,你那个女人真正是江南佳丽,的确不容易碰到。” “你没有兴趣?但你又肯见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妨透露一点点,我近三年来已经不要女人,我家里除了婢女仆妇外,就没有其他女人了。” 何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他女人指的是跟他上床的姬妾而言。 但这个以广蓄姬妾肯花大钱在女人身上著名的豪富,何故不要女人?难道这是真的?“这样也好。” “未必很好。”金算盘笑得很冷漠,“好从何来?” “既然你不要女人,而我又已见到了你,岂不是很好?” “可是,我虽然不要女人,但我这儿还有不少男人,男人很少不喜欢漂亮女人的。” “是的,这道理我明白。”何同已觉得对方气焰把他压下去,所以讲话微感困难。“但我认为这个女人只有你有资格占有,别人恐怕配不上她。” 恭维的话向来不会招来白眼,故此金算盘神色好了一点儿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仍然坚持道:“不行,我打算将那女人赏给我的手下。” 何同沉默一会儿,才叹口气:“做你的手下很有福气,我想拜见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第一次紧紧皱起眉头,声音流露明显敌意:“岩岛健是谁?” 何同道:“他是黑夜神社的一员,当然任何人一听这姓名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中国人。” 金算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儿,才道:“你大概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因为我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我也可能杀死你,免得罗嗦麻烦。” “你不必提醒我。”跟这种厉害高明的人物打交道办交涉,往往直接坦白得使人愉快,自然危险性也增加很多。 何同有过无数次经验,所以领略得出愉快之感。 “我找岩岛健先生没有恶意,只不过恰巧我有朋友认识他,而又凑巧我有一个死对头必须对付,所以我找到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我决定用这把刀换那死对头的性命。” 金算盘仰天大笑一声,大有嘲讽意味,不过笑声忽然中断,这个人既有本事用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作为见面礼,可想而知他的宝刀一定非同小可,何况他居然叫得出岩岛健的姓名,这也是从所未有之事,所以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一定不可以轻视。 何同觉察出已经扳回劣势,立刻又道:“我为了见你,已经花了十几天时间,我看情势已经相当危急,因为我心灵的感触,隐隐觉得,那个人可能已追踪到天津卫了,所以,我希望马上见到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耸耸肩头,虽然是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但看来却很潇洒。“你好像已说服我了,那个人是谁?” 假如金算盘仍然不认识那岩岛健,自然不会问起找他之人是谁。 “你一定听过他姓名。”何同说,“不过他的姓名不容易令人觉得愉快,他就是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最得意弟子,他甚至可能青出于蓝,可能比孟知秋还要厉害可怕。” 他看见金算盘露出预期中郑重神色,天下谁能听见沈神通之名而不皱眉,而不感到严重压力的呢?“我对沈神通知之甚深。”何同又说,“所以一定要找到岩岛健先生,而且他还必须有一把盖世无双的宝刀才行。” 金算盘忖想一阵才开口:“是的,对付沈神通的话,必须有一把宝刀。”但他忽然现出犹豫之色:“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你到什么程度?而且你已扰乱了我的计划。” 何同叹口气:“你可以相信我,因为那个美女就是沈神通的爱妾。” 金算盘禁不住惊讶的注视对方,然后一连说了两句原来如此。 ---------- 乌贼兄 OCR 第六章 亦真亦幻心灵功 何同声音中大有黯然神伤意味:“那女人不但很美丽,而且还知书识礼又风情又温柔,如果他是我的女人,杀了我也不把她让给别人,但命运很奇怪很冷酷,所以她比飘零落花的还要可怜……” 金算盘同情的轻叹一声,凉亭左侧忽然蓬一声冒起大团浓密青烟。 何同虽然骇一跳,但眼角瞥见主人金算盘神色如常,便也立刻使自己冷静如常。那大团青烟高达两丈,约有三四丈方圆范围。 由于烟气浓厚,故此里面不论有什么东酉也无法瞧见。 青烟中透出一个女子娇脆口音:“老爷,看来你很怜香惜玉啊!” 金算盘苦笑一下,大声的道:“什么话?我几时怜香惜玉了?” 何同一听这种话题,立刻把嘴巴闭得像石头人一样的紧。 青烟中女子口音道:“你去瞧过她又为她叹气,其实干脆接她回家多好呢?” “我没有瞧过她,也不是为她叹气。这个女人既然是沈神通的,情况便立刻变得十分复杂,变得加倍危险,所以我用心考虑这些问题。” 那大团青烟居然久久不散,别人一定会十分诧异。但身为东流第一忍者伊贺川门下的何同,却不当是一回事。 他只想看看烟雾中的女子长得怎得怎样?想知道何以金算盘像遇见祖奶奶一样顺从和温柔? 青色迷雾中的女子发出欢愉笑声,然后说道:一又复杂又危险?好极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吧,哈,哈!” 笑声可不能说不好听。但何同却感到毛骨悚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他记得听过这种笑声,但那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笑呢? 直到何同离开野趣园之时,仍然看不见青色迷雾中女人面孔,但他却忽然记起那笑声,原来是在杭州一间疯人院听过,有几个年轻疯狂女子的笑声,正是这种味道。 沈神通转动着手中酒杯,强烈又带着玫瑰芳香的酒香扑入鼻中,若是酒量不佳的人,闻久了恐怕也会醉倒。 街上灯光以及人声好像渐渐减少,那个缺一只门牙的小饭馆伙计再送来半斤玫瑰露时,忠厚的面上露出善意笑容:“大爷,你已经喝了三斤,别人只怕已经醉死啦。” 沈神通眼睛一瞪:“我醉了没有?” 伙计仍然露出缺牙:“你老当然没有,但酒喝多了一定误事。” 这种体贴世故而又善意的语气笑容,沈神通心中一动,唉,人家老黄是小饭馆跑堂伙计,但每天见尽形形色色的人。而心地好的人又往往能够观察得深刻些,因为他是用心灵探索,而不是用俗眼观看。 “是的,老黄你说得不错,我可能已经误事,如果是的话我就更需要酒了。” 老黄的缺牙忽然距他面孔很近,那是因为他要放低声音说话之故:“大爷,那房子一定没有你想找的人。” 沈神通声音也压低,但心脏却砰砰大跳:“真的没有?” “错不了,那个外乡人中午已经扮成一个中年镖师出去,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的。” “现在屋子里只有四个下人,都是本地人,还有一个女的,却是一个卖唱女子。” “我从前见过她,所以这回她虽然坐着大轿满头珠翠,还是瞒不过我眼睛,你不会找那卖唱女子吧?” “我不会。” 沈神通已没有话好说。 由华灯初上之时,他就来到此处(当然改易了容貌)。 直到现在这个大都市晚上最繁华地区已经渐渐暗淡,也就是说已经耗费了将近六个钟头,却不料反而入了何同的圈套。 如果好心的老黄不告诉他,恐怕还不知道中计。 他深深叹口气。 何同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却是伊贺川派来卧底暗杀他的,不然的话这个人一定可对社会作出相当贡献。 老黄的缺牙仍然在沈神通眼前晃动,他本来禁不住泛起讨厌感觉(虽然老黄是好人)。但老黄说:“你绝对不是坏蛋,所以我帮你打听一下,你等一等。” 当下观感友情上改变,沈神通同时也得到一点儿安慰,总算还有人瞧得出我不是坏蛋,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老黄出去时险被一个满身尘土壮汉撞翻,那壮汉却是彭璧,他一屁股坐在隔壁桌子,等掌柜亲自送上一壶酒,喝了一杯烈酒,才低声道:“老总,你若不想进去,让我先进去。” 他发现沈神通还会在馆子里,竟生出误会。 沈神通苦笑一声,道:“这儿只是狡兔三个窟穴之一,从前我们要抓的巨奸大恶都喜欢来这一套。” 但今天何同却自己用上了,并且也能够瞒过沈神通一时。 彭璧心中涌满忿怒苦恼,一口气喝下三杯烈酒,只听沈神通低细如蚊语声钻人耳中:“酒不能多喝,你立刻赶回曹氏父女那边,记住我的话,若是两个以上的流氓地痞找上门,定要先下手为强,也一定要先打倒一个,砍断手脚都不妨。” 彭壁乃是公门高手,平时对付流氓地痞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但有了张牙郎、林二虎的经验便不可大意疏忽了。 这一点彭璧理会得,可是那曹家父女和老苍头李干现在已送到城外匿居,若是遵命前去守护,沈神通岂不是只剩下孤身一人? 幸而彭璧向来没有违抗或反驳的习惯,所以沈神通不必再解释,彭璧去后,店伙老黄便已回来了。 “没有错,屋子里只剩下卖唱女子和四个下人,他们还在等主人回来才敢开饭,所以一个个饿得发慌,怨声不绝。” “我认识做厨子的老张,我问他你家郝老爷在此地有没有相熟朋友?老张先生说没有,但想一下又说,前几天到市场买菜,无意中见郝老爷从一家丝绣作坊出来,那一家乃是师姑绣坊,老师姑送他出门,看来好像以前相识的样子。” 他把那师姑丝绣作坊地点人名都说出之后,又露着缺牙道:“你如果想打听本卫发生的事情不妨再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要他算帐走路,因为小店老早该打烊关门。 沈神通按捺住心中焦虑仇恨,晃晃悠悠慢慢走回曹家。 曹家现在应该只有张牙郎、林二虎两人,因为曹氏父女等已悄悄送去别处隐藏。 但是沈神通瞧一眼墙边有两块瓦片靠墙竖起,便知道另有两人进人曹家尚未出来。 他掏出一块银子塞在瓦片后面,这世界有银子的确能做很多事。 当然你还得懂得如何花才收到效果,有时往往花了钱却得到相反效果,相信很多人有过这种窝囊经验。 他走人曹宅,一直来到囚禁张、林二房间。 房内灯光明亮,所以除了看见张林二人昏迷躺在床上之外,还有两个汉子。 一身打扮甚至坐在椅子的姿势都露出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沈神通一进门就扬手发出暗器,银光闪处击中一个人脑袋,那人登时躺下。 另一个掣出一把两尺长尖刀,但沈神通已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夺过尖刀,于是明晃晃刀尖就反过来对准那人喉咙,那人骇得双腿发软跪倒连声求饶。 沈神通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走到另外已翻下的那个人身边,拾起一块银子,那就是他刚才的暗器了,吹掉银锭上的灰尘才收回囊中。 他回头正要对付还在哎哟叫痛的流氓(那一脚踢得大概不轻),却又看见门外右边射过来的灯光把庭院都照亮了。 右边是走廊,廊上是厅堂,谁在厅里点上灯烛?有何用处?来者究竟是谁? 这些答案惟有出去看,出去问才找得到,沈神通问到门边,探头望去,只见厅内灯烛火炬都有,把任何角落的蜘蛛网灰尘都照得原形毕露,厅门走廊上有个二十七八岁华眼男子,背负双手望住这边房门微微而笑。 那华服男子现在有没有瞧见沈神通不能肯定,但他一定知道沈神通身的份,也知道房内情形无疑。 沈神通走出去,手中还拿着夺来的两尺尖刀。 “你是谁?” 他目光灼灼迫视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华服男子皱起眉头:“奇怪,小周应该有机会偷袭你,至少你出房之时有一次机会,但小周既然不敢出手,可见得沈神通名不虚传。” 连沈神通那么老练沉着的人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疑也必有对付他的方法,他表面上用公门捕快常用熟练高妙手法击倒小周等三人,其实小周已被他一脚踢碎膝盖,另一个也最少昏迷一两天才会回醒,这等隐藏不露效果当然不是一般公门高手办得到的。 沈神通手中尖刀飞起两尺,在空中翻个筋斗又落回手中:“小周没有刀子当然不敢轻举妄动的,你贵姓?” 华服男子道:“他靴筒还有一把刀,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敢用,我姓金,天津卫姓金的人,不算多。” “你就是金算盘金大爷?” 他眼看对方点头之后,左手在背后摸出一把刀:“小周靴筒也没有刀子了,我不喜欢有人带着刀在我背后。” “我也不喜欢。” 金算盘哈哈一笑,一面入厅一面道:“进来,咱们谈谈。” 沈神通用公门人物蛮横自大的态度大步入厅。 他忽然发现两个壮汉突然跃出,一个手提一对短戟,份量看来甚为沉重,另一个左手短刀右手黑色长鞭。 黑皮鞭发出撕裂空气啪地大响,另外那对短戟亦舞得风响,他们不是表演,而是当真恶狠狠向沈神通攻去。 沈神通一面躲闪一面怒喝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金算盘叫他们住手。” 金算盘年轻的脸上只挂着得意笑容,而那两个壮汉攻势更为凶悍猛恶,一下子就将沈神通迫到大厅角落。 但此时反而对沈神通有利,因为对方已不能任意放手抢舞兵刃,亦不能同时攻击沈神通,因为两边墙壁很阻手碍脚,所以每次只有一个人的兵器可以攻到,沈神通双手都有尖刀,抵挡一个人的攻势不算很困难。 那两名壮汉轮番猛烈扑攻了十几次,忽然退到金算盘身后。 沈神通大大透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金算盘神色冰冷:“你武功过得去而已,你真是大名鼎鼎的沈神通?” 沈神通仍然站在角落不出来:“如假包换。” “你修理小周他们的手法虽然够快够辣,但毕竟只算得是公门高手而已,而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埋伏,居然不知道我们是谁,故此我实在很怀疑你是不是沈神通?” “如假包换,但只保证我自己而不是你,你不是如假包换的金算盘。换句话说你才是冒牌货。” 他丢掉双刀又冷笑道:“我向来不是靠武功出名,只靠脑袋比旁人灵活一点眼光比旁人尖锐一点儿。你如果真是金算盘,一定不会从武功上推测我试验我,不过你却一定是金算盘亲信的人,所以如果你有话就快说,没话就请。” 对方连连点头,道:“好极了,你头脑很灵活眼睛很锐利,希望这两样在凶险激烈争杀中能保护你,我是快嘴小金,奉主人之命请你到野趣园喝酒。” 他嘴巴的确很快,因为他又立刻告诉沈神通说,那两个壮汉只不过是金府中)次一级武师,论起武功远远比不上主人身边四名家将,而且又透露他可以看见名闻天下武杯的那座黄金台,甚至可以见到两名名姬李沉香、薛群玉艳绝天下的歌舞。 金算盘(真正的)听到李沉香、薛群玉名宇马上就沉下脸,眼中闪出杀气。 快嘴小金膝头颤抖得好秋风中黄叶。 “老爷,有些男人若提到黄金和女人,他会一点兴趣都没有,沈神通用银锭打晕王四,急急忙忙拾口银子还吹掉灰尘,所以小人知道他一定是财迷,一定对黄金更感兴趣,黄金再加上女人,他非跟着来一趟不可。” “我没有关系,但你提起李沉香、薛群玉名字却犯了吕夫人大忌,吕夫人一定不肯饶恕你,你我一场主仆,我教你一个法子。” 快嘴小金感激涕零,道:“老爷,谢谢你指点迷津。” 金算盘神气潇洒的面孔微微现出迷乱和痛苦。 但刹时已自恢复平时冰冷神色:“你尽快自杀,省得多受折磨。” 快嘴小金一怔:“就是这个法子?” “只有这条路,最好现在就动手。” 快嘴小金脸色如土:“老爷,就算吕夫人生气,她也不能不讲理?” 屏风后传出女子娇脆口音:“我喜欢不讲理,小金你心里恨不恨我?” 快嘴小金大惊道:“吕夫人,小的甘愿做牛做马忠心耿耿侍候你一辈子。” 吕夫人没有现出身形,声音透过屏风:“但你在外面仍然提到那两个贱女人名字,你很忠心么?啊,可能你一时忘记老爷的告诫而已?” 快嘴小金全身索索发抖,口袋的金子银子互相碰击,发出悦耳而又奇异的声响。 金算盘叹口气:“小金,你做错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救你,唯有这一件我没有办法。” 屏风后忽然飞出一道彩光,彩光末端一下子就缠住快嘴小金喉咙,原来是一条七彩夺目灿烂的锦带。 快嘴小金好像被一条七彩毒蛇缠勒住颈子一样,面孔很快就变成紫色,人也软跪在地上。 彩带忽然放松隐入屏风后面。 那从未露面的吕夫人道:“云桥,沈神通已经在外面?” 金算盘真正姓名是金云桥,十几年来也只有吕夫人敢叫他名字。 他点了点头答道:“他已经在流韵轩,我远远看了他,觉得这家伙有点儿深不可测,他表面上装出公门恃势欺人惯了的样子,但其实他很有自信,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事情。” “名闻天下的沈神通理当如此。” “但据小金说,沈神通武功并不怎样,可惜小金已活不成,要不我倒是还有些话想问问他呢。” “小金只不过昏过去而已,你居然瞧不出,莫非你竟然是冒牌货?” 金算盘笑声中有点怪和有点邪气。 “天下间只有你能鉴别,至少能知道你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屏风后面终于走出一个袅袅娜娜美貌少妇,她的出现必定会引起任何男人惊讶和垂涎注视,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透明衣裳,是比丝还柔软的轻纱雾翼质料,衣裳内光裸雪白的胭体好像有一层薄雾遮掩,而其实却又一览无遗,纤毫毕现。 她看来只有二十余岁,腰很细,但胸臀却十分丰满夸张,所以放射出无限肉欲和魅力。 怪不得她躲在屏风后面,如果她是金算盘的女人,这种等于赤裸的装扮当然也只有金算盘可以瞧看了。 她盈盈浅笑,声音含有醉人魔力:“你是金云桥没错,但我是不是吕惊鸿呢?是不是二十年前风光如昼的大明湖边那个快乐女孩子呢?” 金算盘耸耸双肩:“你有可能不是吕惊鸿么?” “当然可能。我的妹妹吕素情年纪只比我小三岁,她长得跟我一样,而且你我昔年情事她完全知道,如果现在的我不是吕惊鸿而是吕素倩,你分辨得出么?” “我不知道,可能分辨得出吧?但你有可能是素情,我不相信。” “我知道我们重逢相聚两年以来,你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多想,更不敢调查。” 金算盘叹口气,颓然坐下:“世上很少人见到我之时能够不畏惧或者不尊敬,可是我在你面前却变成傻瓜一样,我究竟该怎样说呢?唉,你有时的确使我想起那淘气爱捉弄人的素情,因为你已经使我陷人麻烦危险境地,你要我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使我倾家荡产,使我死于非命。”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听我的?” 金算盘忽然站起身,腰肢笔直,气概迫人,声音也充满信心勇气:“这是秘密,我最后一个秘密,一定要等到我快咽气时才可以告诉你。” 吕惊鸿一步步向他走近,乳波臀浪震抖得使人口干心跳,全算盘眼中露出火焰,一把抱住她,双手以及嘴唇滑过印过她全身任何一处。 小金的呻吟声使他们火辣炽热动作突然中断,吕夫人(惊鸿)迅即隐没屏风后,但声音却是屏风隔不住的:“小金嘴巴太快了,这种人留着有何用处?不如送去给沈神通杀死。” 金算盘道:“嘴快也有好处,例如我想使消息传出江湖,他一个人比一百个人还管用,所以龙门派道士,关外大牧场以及春风花月楼的人到处被人盯注着,像看电影明星一样,如果你是他们,相信也觉得很不舒服。” 吕夫人承认道:“确实很不舒服。” “他们连洗澡甚至上厕所都有眼睛盯住,所以我不但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行动了如指掌,最大收获却是他们还未到天津卫,就已经被那些眼睛迫得快要发疯了,哈哈。” “但春风花月楼三个人当中,却有两个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喜欢你看见人家洗澡上厕所的。” 那金算盘身在野趣园中,怎能看得见还未到天津卫的美女洗澡上厕所?可是吕惊鸿古怪的声音透出强烈无比妒意,任何人都能听得出她十分认真,决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我想把小金送给沈神通,你会不会反对呢?” 金算盘叹口气,道:“这些人忠心耿耿侍候我好多年,但现在却只剩下两个。小金嘴巴虽然快了些儿,可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很有用处的。” 小金眼睛已经睁开,也听见主人和吕夫人对答,心知这等情况之下决计清醒不得,所以赶快又闭上眼睛。 他听见主人金算盘声音充满惊讶:“惊鸿,你怎么啦?” 小金当然想像不出吕夫人做出什么事使主人如此惊讶,鼻中却忽然嗅到一阵甜腻荡情思的香气。 香气来源似乎距他鼻尖不远,这一点使他忽然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因为他听另一个也是亲信家人金旺说过,那吕夫人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不但肌肤身材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她居然不穿衣服,那件纱雾似的外衣根本等于没有。 金旺提起她之时,神情痴痴迷迷,任何男人一望而知他的感受多么强烈多么深刻。 可惜金旺不久就因大醉而跌死,所以现在纵然能偷偷看见吕夫人,却也无人可以谈论可以比较观感了。 小金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双白玉般的赤足正在眼前。指甲涂着寇丹,红得使人心跳。 这双赤足简直完美得全无瑕疵,不但足踝,小腿、膝盖都一样美的,而且也使人更心跳血涌。 那层如纱如雾的外衣果然完全没有遮盖作用,反而增添无限较力诱惑。 圆润得毫无皱纹的膝盖上面,除了雪白光采之外,细腻浑圆的线条呈现妖异冶丽热力。 小金的眼光如痴如狂,沿着那对玉腿逐寸向上移动。 虽然眼光缓慢地逐寸移上去,但仍然不太久就到了大腿尽头处。 小金忽然全身发抖喉咙中发出奇怪呻吟声,直到本能地在虚空在迷惘状态中忽然发泄了,才能稍微恢复清醒,眼光又向上移动,先是在高耸乳房上停留回旋一阵,最后终于看见那张艳色四射容光照人的面庞。 樱唇是含着微微怜悯,但美眸中却闪动炽烈可怕的光芒,为什么许多男人都受不了女色诱惑呢? 她可能这样想,也可能感到强烈满足和蔑视。 其实呢,假如天下男人都勘得破女包这一关,当然多姿多采的世界马上黯然失色,巧取豪夺,压迫,战争等都变成历史名词。 反过来说如果天下女人都放弃外表被动,其实却是主动猎取男人方式,如果她们不要男人,这个世界也必定立刻和平宁静。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荒诞幻想,人类数千年历史之中,许多宗教社会(当然是真正虔诚的)已经显示和出现过祥和和宁静的生活例证。 不过倘若天下的男性都不要女性,或者女性不要男性,人类的延续就大受威胁了,有些人会这样并且强烈抗议。 但问题却是人类一定非得延续不可! 这个使命何以如此神圣何以如此不可动摇? 世上许多珍贵动物绝了种,当你听见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像丧失了好朋友、亲人甚至儿女那么悲痛呢? 既然有些动物可以灭种,人类又为何必须例外? 自私和自我恐怕就是一切答案了。 流韵轩正面是清澈池塘,不远处传来流水淙淙的逸韵。 另三面却植满了翠竹,微风过处争琮有声,散出悦耳宁谧天籁。 沈神通凝视着石径,因为石径上出现了一个挺拔清酒的男人,后面还有一顶软轿。 那个男人的气概风度,一望而知必是金算盘,但软轿内是什么人?是由于不良于行,抑是不肯露面才使用软轿? 软轿四面帘帷密垂,首先人轩,然后是两名青衣侍女,样子都不好看,最后才是仍然挺拔深洒,没有肚腩也不瘦削的金算盘。 人到了中年不论男女,仍然保持年轻时代身材,实在值得自傲。 幸而沈神通本身亦不比金算盘丝毫逊色,所以他不但不嫉妒,还知道要保持身材是何等的不容易。 软轿是停在角落,那两名佩着长刀的年轻轿夫分立两边,而两个侍女则站在轿门两旁。 除了对金算盘之外,外表上沈神通没有对其他的人多加注意,甚至那顶软轿亦不过淡淡扫瞥一眼而已,但这位有特殊本领的公门超级高手,不但已经记得每个人的面孔手脚衣着身量步态等等,连一些较为突出一点的气味都嗅到。 他们免不了说得几句仰慕的客气话,之后沈神通便直接触及真正问题:“金兄,你派人找我来有何见教?老实说我身有要事,不能浪费时间。” 金算盘笑得很悠闲:“我敢保障你绝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这样最好。” 沈神通表面安静如常,其实心灵震动得有如海啸有如大地震,古人说见微知著,孔子说闻弦歌而知雅意。 许多事情落在有智慧的人身上,只要少许征兆,一点点迹象,就可以了解很多,利害得失及如何应变也都马上有了答案。 “既然这话是金兄说的,我沈某相信你。” 他语气仍然冷静得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不过在转人真正问题之前,沈某却有个小小请求。” “沈兄请说。” “我想表演一点小功夫,证明我是沈神通而不是冒牌货。例如抬轿的两位朋友,两把刀根本是晃子,他们至少精练过十种暗器,如果有人想欺近轿子,很可能远在两丈之外全身已变成蜂窝了。” 连金算盘也不禁大露钦佩之色,连忙道:“不愧是沈神通,不愧是沈神通……” 沈神通淡淡一笑,又说:“我想表演的也是一种侦测功夫,大家都是看见那顶轿子的帘子深垂任何人都决不可能看见轿内有什么人,但这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金算盘不禁露出大惊之色:“难道你看得见?” 沈神通说道:“我不是看见,而是知道。” 他指指脑袋:“用这个东面知道,如果要侦查一件案子,样样都要看见,请问我们能破什么案子呢?” 金算盘摇摇头道:“但有些事情是不可能侦查推测得到的。” “例如轿中人是谁?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认为没有可能。” 沈神通伸手入囊,拿出一件小小的东西捏在掌中,人人都能从刹那间看见是一件闪耀金光以及彩色宝光的小物事,但是什么东西却无法判别,无法知道。 “金兄,虽是武断了一些,但本来说得很对,谁能从看不透的轿子里认出那是什么人,很多受过严格训练的一流巨盗,能从蹄尘车辙看出装载的大约是什么东西,正如我看见轿杠起伏节奏以及弯度,就知道轿内的人身子很轻,已可以猜想不是小孩就是娇小的女人,在这种场合中小孩来干什么呢?” 金算盘颔首说道:“对,小孩来干什么!” 沈神通微微而笑,他又有所发现了,因为这句话金算盘根本不必答腔的,所以他为什么要答腔? 当然是一定有某种理由使他下意识地插上一句。 不过现在暂时不管这一点儿:“金兄,就算轿子里是个女人,但她是谁呢?当世恐怕只有两三个人有本事测得出,而我却是其中一个,所以我说刚才金兄的话武断了一点儿。” 金算盘摇摇头道:“沈兄,我不相信,可是话出于你口中,我又不敢不信。” 沈神通右手捏住那件物事,左手向那个比较高大的身材健美的侍女招几下,道:“你过来,快点。” 他显然要将右手掌心捏藏着的物事给她看或是交给她。 那侍女平板而稍嫌丑陋面孔,毫无表情,脚下迟疑一下才向沈神通走去,但她却不敢走得太近,距对方五尺就停住脚步。 沈神通向她摊开右掌,显示出掌心的物事,那是个小盒子,用黄金打造,四周雕着细致花纹和龙凤等,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反射出耀眼宝光。 盒面是一片细磨透明水晶,所以眼光可以透过水晶而看见盒内有一棵珠子,很有规律地绕盒而滚动转圈。 别人由于各种角度及障碍,所以连盒子外型也看不清楚,只是那侍女看得真切。 但她显然也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现迷惘之色。 沈神通声音很自信道:“拿去,给轿中人一瞧便知道了。” 那侍女虽然距他五尺之远,但沈神通伸出右手已达三尺,所以她只须伸手就可以拿到,同时由于沈神通已伸直手臂,所以也不怕他会有任何不轨阴谋。 因为人的四肢任何一肢若是伸得很直,就不能发力、不能迅速变化姿势伤害稍远的人。 她只能看见盒内珠子滴溜溜滚动,但那珠子是不是沿着轨道滚动,盒内还有什么秘密?想知道这些,最好方法自然是把盒子拿过来。 可惜她永远都拿不到那个镶嵌宝石的黄金盒子,因沈神通五指一合,已把她的手掌抓住而动弹不得。 黄金盒子被她黄褐粗糙的掌背遮住,下面则是沈神通的手,所以黄金盒子夹在两掌之间,亦不会掉落地上。 别人伸直手臂之后,任何动作都必定是比平时慢些,但现在这个人是沈神通,他修练的天龙抓神功乃是中原数千年绝学,几乎连影子也能抓住,何况是一只人手? 侍女没有挣扎,原因不是沈神通扣住脉穴或使用独门指力,而是她感觉得出盒子上面有些尖刺,只要她一挣扎一用力,手掌非刺破不可。 何况沈神通浑身强绝的指力也使她知道挣扎是一件无聊而又无益之事。 沈神通把她拉近一点,声音很温和礼貌道:“你没有挣扎,可见得你很聪明,比任何女人都聪明,由此也知你比任何女人都美丽。” 金算盘走近数步,却不敢太近,因为现在的形势,一看而知就算天下第一高手,也没有可能救助那侍女脱出沈神通的掌握,除非根本不管她的安危。 可是既然不必关心她的安危,又何必拼命抢救她。 所以金算盘只说道:“有话慢慢说,沈神通,你这一手是什么意思?” 沈神通道:“我正在赞美她,你没有听见,你不同意么?” 金算盘叹口气:“沈神通,你别忘记这儿是我的地盘。” 沈神通道:“如果不是你的地盘,我也不会对你来这一手,金算盘,小心听着,躲在北城外某处地方,我有一个伙计彭璧,还有半身不遂的老人和女儿以及一个老仆人,你立刻下令派人保护他们。” 金算盘简简短短应一声:“好。” 沈神通说道:“其实只要你收回修理迫害他们的命令,他们就比任何人都安全了。” 金算盘大喝道:“邓威,还站着像个死人一样,快快把命令传出去,而且你带十个人在暗中保护照顾,不许有任何事发生。” 一个年轻轿夫朗应一声,拔脚飞奔出轩,霎时走得无影无踪。 沈神通左手大拇指一挑道:“果然不愧是名震武林大豪金算盘,沈某佩服。” 金算盘道:“如果你真的佩服,为何还不放手?” 沈神通道:“我不能放,因为有时候有些情况很难掌握,我的意思是说你老兄没有办法控制,虽然这儿是你势力范围。” 金算盘居然不作声不反驳。 “所以你先得问过这位绝代佳人,如果她同意,我才敢放手。” 沈神通不再瞧着金算盘,只望住那侍女,然后道:“我的眼睛曾经特别修练过,所以你面上的化妆并不能掩遮你的天香国色。” 他转头向金算盘道歉一声,表示只是说实话而不是轻薄占便宜。 然后又盯住侍女道:“你双手都套着火蝠翼膜精制的手套,可见得你不但擅长毒药暗器,还能空手人白刃,可惜我的金刚针可以轻易刺穿你的火蝠手套,你一来不舍得这付手套,二来如果我金钢针上也有毒又如何呢?故此你作了最明智决定,立刻不挣扎。” 侍女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娇软很悦耳道:“我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吕惊鸿。” “吕姑娘请恕沈某失礼之罪。” 话虽如此,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吕惊鸿可能会微笑,不过面上的化妆却遮掩住她的一切表情:“叫我名字就好。如果你要我不跟你捣乱,但我们却好像很陌生的人一样,我觉得没有理由帮你。” 沈神通有一种抓住一条毒蛇之感,不放手不行,但放手又怕她的毒牙。 幸而他一向滞洒得很,当下微笑道:“好,我叫你吕惊鸿,你叫我沈神通,吕惊鸿,你的玉手有没有被我抓痛呢?” 吕惊鸿眼中闪出令人不安的炽热光芒道:“有点痛,但我不在乎,以后只怕要你这样抓住我的手已很少机会了,至少云桥会呷醋的。” 沈神通当然知道云桥就是金算盘,他只好耸肩笑一下道:“对,除此之外,也只怕我很难再有机会威胁住他了。” 金算盘面色还算好,因为他不知何故感到沈神通绝不是轻薄好色之徒。 何况吕惊鸿落在别人手中还是第一次,这种经验很新鲜很新奇,而且也许有点报复或挫折吕惊鸿气焰的深意吧? “沈神通,你真的能看透我的化妆?真的看得见我本来面目?” “老实说只有一半真,看得出你有化妆那是绝无疑问,但本来面目还是要等你卸经妆才行的。” “不过你的体态、动作、香味、智慧,后来又加上声音,却使我能判断出你必是天香国色这也是绝无疑问之事。” “请问以你这种人物,却化妆为随轿的侍女,除了你就是正主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呢?” 世上很多事情看来一团糟,混乱得无法理出头绪,也无法解释。 但落在某种人手中,却又非常轻松容易地使复杂变为简单,使深奥变为显浅。 沈神通无疑正是具有这种特别本事的人,所以他不但一下子抓出了正主,同时也判定轿子是空的。 根据他说出来的推理过程,好像简单容易得有如喝一杯水,不过别人当然深知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吕惊鸿笑声忽高忽低,敏感的人可能听得出她心情波动变化,但沈神通却不止如此,他还听出好些别人不知道的内容。 沈神通等到她笑声一收,突然放开了手,金盒子则回到他囊中。 所以别说金算盘等人,连吕惊鸿也终于弄不清楚金盒内还有什么古怪,亦因此沈神通增加了几分神秘魅力。 “吕惊鸿。”沈神通直呼她姓名,表示双方并非陌生人,“既然你已经想好已经有所决定,那就开始吧?” 从笑声中竟能听出对方寻思事情,又能知道作了决定,这当然是很奇怪很特殊本领了,但沈神通其实不止如此。 他甚至知道吕惊鸿修炼过一种心灵功夫,已有相当成就,不过其中又好像有点问题,这意思是说她很可能出了纰漏。 大凡是心灵方面的功夫,由于精深微妙无比,又由于每个人在一刹那间都会闪掠过二十个以上的妄念,所以极难控制而往往发生严重问题。 用一般人常常爱用的话来形容,就是走火入魔。 心灵方面的功夫若是走火入魔,小则免不了错乱疯狂,大则丧了性命。 但愿她还没有疯狂,沈神通暗暗苦笑一下,怪不得金算盘会做出一些奇怪不合理之事,如果是因她所致,也就不令人奇怪疑惑了。 吕惊鸿退人轿内,发出号令,那两个轿夫和余下一个侍女马上退出这明亮宽敞的轩堂,他们步声远去,显然奉命不得在近处逗留。 金算盘搔搔头皮,疑惑地摇摇头:“惊鸿,下人都走精光啦,为什么呢?” 轿内先传出一阵笑声:“因为我不想他们像快嘴小金一样。” 金算盘叹口气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沈神通微微而笑,声音既冷静而又自信的道:“金云桥你放心,我是沈神通而不是那快嘴小金。” 金算盘瞪他一眼,很多年以来已没有人敢连姓带名叫他,所以不觉有点愠怒。 但马上记起这个人是沈神通,沈神通当然有资格这样叫他。 不过,金算盘仍然含着苦笑:“你知不知道快嘴小金的下场?” 沈神通居然点头,还大言不惭道:“小金若是我的仆从,他就不会有今日这等下场了。” 连吕惊鸿禁不住惊讶大声问道:“吓,你自己以为真是天下无敌?你以为我们连我的仆从也杀不死?” 沈神通说道:“不是武功问题,而是脑袋问题,如果他是我的仆从,我老早传他一种脑袋里面能练的功夫。” 金算盘仰天大笑两声,才道:“真是有趣极了,脑袋里面能练什么功夫?” 吕惊鸿却冷冷道:“别笑,他不是开玩笑,他这话大有学问。” 金算盘略感尴尬连连摇头,只听沈神通道:“我会传授他一种过目即忘的功夫,不论他看见过什么东西什么景象,都能够永远忘记,连梦中也不会出现。” 这时金算盘变得一点都不滞洒。 因为他嘴巴张大得有如金鱼,眼睛突出程度也和金鱼一样! 如果快嘴小金有这门功夫,他当然不必死,虽然他看了吕惊鸿裸体,虽然那时大出了丑,但既然能永远忘记,岂不是跟没有见过一样。 金算盘最惊讶的不是这门功夫,而是沈神通怎能有如知道一切详情经过而说出破解之法?这种敌人多可怕! 这个人要不要继续跟他作对?抑是立刻变为朋友? 轿帘一掀,香风飘扬中吕惊鸿已走出来。 她的面貌已经恢复春水芙蓉那么美丽,艳光四射使轩堂顿时更为明亮。 自然她身上薄而透明的外衣,由于完全不能对那丰满雪白的胴体发生遮掩作用,反而更增加好几分诱惑,所以轩堂好像也忽然燥热起来。 沈神通拍拍额头,向金算盘道:“啊,老天爷,这样的美人你怎么受得了?” 金算盘用男人都能会心的语气回答:“我没练过你那种功夫,所以只好让她老是在脑袋里,除了你那种功夫,你可还有更好法子?” “没有。”沈神通摊摊双手,“如果我年轻十岁,我可能舍不得忘掉她呢,你可会见怪我这样说?” “算了。” 金算盘挥一下手,道:“如果你不是这样说,我反而可能会怪你呢,但告诉我老实话,你真修炼过这种功夫?” “你不妨问问吕惊鸿。” 沈神通眼光很坦然地回到她身上,然后在她等于赤裸的美丽娇躯上下巡弋。 “这种永远忘记某一经历的功夫本来没有什么用处,不过若是修炼过动心忍性之术,不必到最高的第四层,其实在这第一层时就必须着手。如果未练成过目能忘这一关,根本就没有希望上达第四层最高境界。” 吕惊鸿显得大为惊愕,金算盘道:“这种心灵术就算练得成功,有何用处?” 沈神通道:“我也不大清楚,但至少可以连手指都不动就能制服敌人。” 他可能当真不知最精奥妙的功用,可是有一点他却是知而不言,炼过这种心灵方面的神功秘术之人,可以使到身边周围的人顺从听话,此是平时的绝妙功用。 目前显然金算盘很听吕惊鸿的话,所以这一点还是不要指出不要戳穿为妙。 金算盘声音大为响往:“连指头都不必动就能制服敌人?唉,这是真真正正天下无敌的绝学,可惜惊鸿还未到此境界,否则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放在心上了。” 吕惊鸿定定神,用温柔语气表示不想与沈神通为敌的秘密心意,道:“沈神通,你当然不会吃饱饭无缘无故远离杭州,跑到天津卫来,任何人都会猜想你必有极重要,极秘密任务在身,但如果我居然进一步说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的任务,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那么你肯不肯为那个杭州女子,跟一位刀法大家拼斗?” 她能讲得出杭州女子,当然已知道马玉仪的下落。 沈神通虽感到已落下风,却也不敢稍作迟疑:“我肯,但那女子是谁?刀法大家又是谁?我和他非决战一场不可么?” “那杭州女子姓马,我保证她一定是你想找的人。” “我也可以保证。”金算盘说。 “至于那刀法大家,姓岩岛单名健,当然这姓名一听而知不是中华人氏。” “不过他刀法却兼有中土东流之长。以我看来,当今武林能够比得上他的高手廖廖可数,可能只有刀王蒲公望才赢得他。” 她一定是因为沈神通面色凝重而大为得意,所以轻笑两声,又道:“你是不是他的敌手不得而知,但如果你击败他,你的好处又多一样,就是可以从他手中夺回一把宝刀,据说这把刀也是你的心愿之一,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呢?” 沈神通答道:“我几时可以会晤岩岛健?” 金算盘道:“最快也得等到后天,今明两天他都很忙。” 沈神通立刻道:“后天太久啦,万一岩岛健这两天吹风受凉得了病痛或者不小心摔跤跌破头,对我来说问题就大啦!” 金算盘颔首道:“这话有理。” 吕惊鸿笑得娇躯摇动,因此那对高耸而又等于没有遮蔽的乳房跳荡颤动不已。 “你这话很风趣。”她一面笑一面说,“我知道你真怕岩岛健这两日会有三长两短,因你已猜到他是黑夜神社的人。”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对,像他这种人会忙些什么呢?自然一定与动刀子的事有关,所以如果他老兄一时疏忽大意,我怎么办?我找谁好呢?” 金算盘走过去揽住那裸体美女肩头,低声商议一会。 他才抬头道:“你放心,岩岛健如果遭遇不测,那个女子和宝刀我双手奉上,除此之外,我不能答应你别的条件了。” 所谓的条件,无疑就是何同。 金算盘不敢答允交出何同是理所当然,因为何同不是傻瓜笨蛋,绝对不会落在金算盘手中的,沈神通一点就透,立刻同意。 沈神通暂住野趣园等候。房间虽然华丽舒适,也布置得富丽而不俗,可是沈神通自是没有心情坐在房间,何况那吕惊鸿丰满完美的胴体的印象时时呈现脑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过动心忍性秘术之故,而他却从未练过什么过目能忘的心灵功夫)。 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内而出去走动,借此消灭吕惊鸿的魅力和倩影。 同时也免得她忽然走人房间来,那时就真真正正要考验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广博知识经验,尚且对只看过一次的吕惊鸿如此难忘而又畏惧,可见得吕惊鸿的确有多么强烈多么厉害的魅力了。 野趣园占地甚广,除了散布的屋宇之外,园子并没有显著的围墙或篱巴与外面划出界线。 唯一可以看出迹象的是在野趣国范围内,花草树木都很整齐,而且菊花特别多,其他的野草闲花便很少见了。 在金黄色或白色的丛菊中不时会看见一些花匠园丁正在整理园圃,四下十分寂静,风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这个人既可以称之为劳碌命,也可以视为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 他绝对不会随便浪费时间和浪费精力,故此他外表悠悠的穿过一些房屋和无数花圃,直到离开了野趣国范围,就显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迹象了。 迹象是第一点他沿着大路行去,去了里许,在距大路不远一间破屋门口停住脚步。 这间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庙宇,由于有树木围绕,所以从大路走过的人不一定能够发现。 不过沈神通前来野趣园之时已经路过发现,还特地到破庙瞧看过一下。 第二点迹象就是他变魔术一样从身上左掏右摸,居然弄出一包咸菜和三个馒头,还有一大碗凉面。 这些食物不问可知决非他准备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当然是送来给别人吃。 破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殿堂倾塌了许多处,连大门都没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见后殿一部份。 后殿殿顶其实也破烂多处,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干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还有供桌,上面还有佛像。 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纤尘不染,未褪尽的金漆闪闪生光,桌前地上有个僧人跏趺坐于地蒲团。 这个和尚年纪最多四十岁,但又瘦弱又土气又肮脏,在北方已经寒冷天气中,他那件夹袍简直像丝绸一样薄得使人打寒颤。 后殿另一角有个用破砖砌成的小灶,上面有个瓦钵,只可惜灶里无柴,钵内无米。 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这个灶很久没有起过火,没有煮过食物,因为钵内灰尘厚积,灶内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还坐得毕直,双目瞑合。 沈神通动手起火,一会儿工夫就烧了一钵开水,放下茶叶,然后将滚茶拿到僧人面前,把凉面馒头咸菜等也陈列茶钵边,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僧人。 不但滚茶有香气,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缓缓睁眼,声音虚弱地念声阿弥陀佛,伸出瘦的手拿起馒头,就着咸菜吃了几口,又喝点热茶和吃点凉面。 不久,生气渐渐回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个馒头,吃完一大碗面,喝茶之后打出饱呃,沈神通才道:“在下沈神通,还未请教法师道号?”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贫僧净意,沈檀樾如果不布施这些食物,贫僧只怕已熬不过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脚四方云游天下,不免会有冻饿之时,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钵求施,但你不肯这样做,你已经犯了戒律。” 净意和尚道:“施主责备得是,托钵化缘不但予人功德,而是忍辱去骄慢门经,世尊当年规定佛门弟子必须托钵便是这等深意。” 晨间的阳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还予人以温暖舒适之感,但马玉仪现在何处? 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温暖的太阳?小儿子沈辛呢?他还活着么?我还有没有机会吻他玫瑰色的面颊?咬他肥胖的腿? “法师,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注定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古人这句话是对还是不对?” “既对而又不对。” 净意和尚答得快而简短。 “这等于色即是空一样了?”沈神通声音带着不满和讥消。 “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误会这个色字是女色意思,我知道色就是万物,就是现象,所以你们佛家不外说万物即是没有,没有即是万物。” 净意和尚摇摇头:“不对,空不是没有,只不过没有法子形容每种事物每种现象含有的变幻和不永恒或者虚假的性质,所以勉强用一个空字,这个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没有、用作虚无的意思。” “命运呢?” “谁的命运?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运和佛的命运有区别么?” “由于佛已经超越你我所知的时间和空间层次,所以,佛有没有命运我不得而知。这是因为一旦超越了时空,我们人类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们人类中,没有任何词语不是时空内的产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个名词,是没有时空性质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确没有,别说有形体之物必须占有空间,即使是抽象概念也必有时间,例如思想,如果没有时间,你能够思想么? 又例如龟毛兔角,龟当然没有毛,兔也没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合时空性质了。 殊不知一方面既然属虚假的名词,本身已无意义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没有性质,则已含着时间和空间了。 总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这种名词或言语。 “沈檀樾,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须由词语观感组织构成,既然人类文字言语思想都跳不出时间空间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时空外的一切呢?蚂蚁的层次比人类低,所以蚂蚁决不能了解人类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了解,但它能够用它们有限的经验把人类的思想及作为使别的蚂蚁明白么?” 当然不能,虽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经验知识推论未知事物,可是这不过是未知而已。 假使你转个方向以证明可以超越,例如你说逻辑学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验的,就是不能用逻辑本身证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时间是我而不是我。 这个定律果然不能以逻辑本身证明,但这都是经验中的事实,若不相信,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真正变成既是某一对父母所生的张三,而又同时是另一对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师,你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谈谈人的命运好么?” “人的命运在有限时空内显然看来早已预定,原来却是你在无限时空自己做下的业力所致。” “业力问题且不说它,我只指出一点,在无限时空的(还不是超越时空)角度来看,你可以摆脱可以改变命运。” “角度这两个字十分重要,因为你未必相信人有过去世有未来世,正如当你小时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会大哭会觉是天塌下来般的灾祸不幸,到你变成青年,你会为一个少女而觉得根本活不下去。” “这时你对糖果那一层顾念呢?到了老年,年轻时的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值得去死么?这就是角度问题了。” “而这些只不过是经验内(亦即此一时空内)的角度而已;尚且变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经验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觉得无法反驳而已,倒不是完全接受。 “命运也是这样。” 净意和尚和蔼地说:“如果你非站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角度来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狭小角度来看,命运当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尽情享乐,也拼命赚钱,对他们说这就是积极,这就是改变命运,便笑话之至,你怎知道命运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须这样?你不知有没有来生,但你又怎知没有来生?事实上这个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这种特性,你获得乐虽然其中有苦,却必能忍受也必须忍受。唉,我太罗嗦了,你可能觉得很乏味很没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请有学问的人指点,可是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佛门袈裟掩饰身份?” “那么我是什么?”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错,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习过上乘武功,也是毒药暗器高手。”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十分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净意和尚微微一笑:“你本来不必困扰的,因为你若不送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是什么人对你又有何相于?” 如果这种道理在别人口中说出,沈神通就算不给他一巴掌,也至少骂他几句,可是这和尚早就声明过角度不同。 因此你以为给他食物使他不饿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却不一定这样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种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质问你不可。 当下沈神通冷笑一声:“如果你饿死了,你岂不是违犯佛祖命你托钵化缘教规?你凭什么活活饿死自己?” “我现在饿死了么?” “废话,当然没有。” “世尊说过,他只须用眉间一根巨豪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后世佛门弟子不会饿死。” 沈神通真想从他肚子里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执,也很迷信。” “择善固执没有错,迷信杨尊(即释迹牟尼)的话至少到现在为止也没错。” “但你可能当真饿死,这是事实,不是虚无飘渺的假话。” “如果我饿死,那是业力,也就是从前恶因现行,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祖说的?他说什么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为两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说过绝不骗人、绝不讲假话,他连富贵荣华醇酒美人甚至娇妻爱子都舍弃,难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当然不会看重,所以不必讲假话骗人入教。” 沈神通耸耸肩,这道理果然颠扑不破,无论如何做个富贵帝王总比做个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经觉悟已经获得真理的话。 “第二部分,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经过无数小疑大疑才建立的,不但是我,无数佛教信徒也有这种经历。” 沈神通又耸耸肩,目前他没有时间研究这些问题,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马玉仪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继续住在这间破庙,迟早活活饿死。” 净意和尚微微笑道:“我并不怕死,但这样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过奇怪的是从前三两天必定有些乡人拿疏菜粮食来,但这两个月来竟无人来过。” 供僧已成为我国风俗习惯,但如果那些乡人本身也不够吃,不来也不稀奇。 沈神通看法却不是这样,道:“你认为谁不来使你最感奇怪呢?” 净意和尚道:“有对姓林的夫妻,他们虽然住在几十里外,但家里有点钱,自从我医好他儿子林长寿之后,十天八天总会来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话锋如针:“你不但关心而且流露出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危险?” 净意和尚赶快收慑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担心么?其实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由于林贯中练过武功,他家里有点钱财,他妻子林李氏虽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来年轻而又漂亮,他儿子林长寿自从被血蝎螯过,虽然得我解毒复原,但一年来却变得性情急躁之极,不要说对别人,就算对自己也随时会弄伤,甚至一头撞死亦不稀奇。” 世上最容易发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钱财、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力求了,所以净意和尚担心实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话题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两年多还不舍得走?” 净意和尚沉默一会儿才叹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我表面上为了三个人而留下,但严格说只为了其中一个。” 沈神通道:“这三个人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还有谁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迷糊。 净意和尚见他思索得苦,讶道:“你向来对别人的事都这么关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从任职公门十多年来,管的都是别人之事。 但现在却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尽快查明金算盘和何同的关系?我岂可糊里糊涂跟那岩岛健决战而无法判断任何后果呢? 其实苦笑也有好处,因为至少思想感情都松弛一下,暂时跑出牛角尖。 “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吕惊鸿有很深的渊源,你们甚至可能是同门,但又何以忽又牵扯上林家?” 净意和尚不觉露出佩服之色,道:“你看得出我跟吕惊鸿是同门?唉,我刚才说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时心中一亮:“原来是她?男人是谁?” 净意和尚沉吟一下,才道:“你为何问这么多?你什么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 “因为我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到此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们都落在那个男人手中。” 净意和尚大惊道:“有这等事?” “不但如此,其实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天也大成疑问。” “我个人生死还不要紧,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儿。” 照说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诉刚刚认识的人? 但沈神通却很有信心。 因为他已经知道净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门弟子,如果这种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个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 净意和尚忽然恢复平静,人世上一切感情冲击亦同样变幻而又不永恒。 “半藏中了毒针,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但半藏每个月还要服药才能够行动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个月费好几天功夫替他炼药。” “如果你不炼药给他的话,他会不会死呢?” “当然会啦,但是,我怎会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会得到好处?这个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炼药,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谁?” 净意和尚讶道:“你不问第二而问第三的?他是大野丰前,年轻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现在已等于首领,只要你永远医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变,但如果半藏死了简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发号施令,那时一定要另选首领,就算简一还能当上首领,可是第二号人物已变成是丰前。” “你是否想告诉我,大野丰前最希望我死掉,这样我就不能为半藏炼药?”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饿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没有嫌疑,我看当日你竟然医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过我们犯不着多费脑筋就是。” 净意和尚恍然点头,又道:“如果他们封锁不许乡民来此,简直易如反掌。唉,我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处呢?” “暂时只对你自己有好处,可惜你对自己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净意和尚慢慢起身,显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脚很不灵便。 “如果没有人为阴谋,饿死病死没有分别。但现在我却不能坐着束手待毙,何况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个人也会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头发有两寸长,胡须稀落难看,沈神通很想建议他由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 还有就是剃头刮胡子,否则以他这副肮脏样子,全无和尚威仪,保证很少人能够不把他当作那些穷极无聊混吃混喝的云游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饿死的,那三个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紧了。因为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黑夜神社首领,这种人活得太久对世间没有好处。第二个人就是吕惊鸿,她活着也是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第三个……” 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样。” “所以你本来以为饿死自己不坏,是吗?” “对,很对。但是身为比丘,绝对不可故意伤毁自己身体,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缝中的。” “吕惊鸿从不来看你?从不送食物来吗?” 野趣园近在咫尺,以金算盘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为他送来十席精美素菜来也绝无问题的,何况吕惊鸿难道自己也不怎么想活? “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她只派家人送药材来,然后拿药回去,但连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后殿。” 净意和尚没有讲出理由,只说明事实,沈神通居然也不追问了。 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何同跟吕惊鸿甚至金算盘原来没有关系。 何同一定是由伊贺川而晓得黑夜神社这个组织的,所以他会找上金算盘面来联络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紧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还未高飞远飘。 他既然找到岩岛健出手,当然认为岩岛健有资格杀死我,所以他必须亲自等候结果,甚至亲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连影子痕迹都没有,当然谁都无计可施,但现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话你自是潇洒离开不必等着看我的结局。 高估我的话你拼命逃得远远,像孙子一样躲起来,那也是大伤特伤脑筋的。 净意和尚已经提供很多有关资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无别人知道。 这个肮脏和尚还有这间破庙,绝少人会加以一顾,但沈神通号称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果然在有宝之地。 他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净意和尚起火烧热水,越多越好,因为和尚实在太肮了。 市场里还存留着热闹熙攘气氛,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挤拥喧嘈就是。 那人头发已经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蔼可亲得使你愿意叫他一声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这市场内一家肉店老板,几乎到市场来的人都认得他,喊他一声:“陈大叔。” 因为他不但十分和气,而且总是站在肉店门口,手托一根尺许长旱烟管,笑嘻嘻跟挤来挤去的人打招呼。 陈大叔的手很白净细嫩,手指细长,他大概认为这双手不怎么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几个伙计忙死了他也不帮忙。 他不时从背后窗户内拿出旱烟袋和打火的刀石,点燃烟袋吸几口之后,顺手又把刀石烟袋放回窗内桌子上。 这种动作不但十分习惯,连天天到市场的人都看熟了。 窗户内的房间,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种东西杂物。 可是肉店这间贮物室平时却不许伙计进来,除非市场已停止一切活动,或者老板陈大叔不在的时候。 这规矩很奇怪,照理说应该正在做买卖时才常须使用贮物室,应该老板在场的时候才不怕丢东西等。 不过几年下来那些伙计已经习惯了,何况另外还有房间可用,故此他们根本就懒得使用这一间。 虽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见桌面时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包托金银珠宝、药丸、香囊、手帕、书信,甚至有时出现折成小块护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这些奇怪东西总是由房间另一道后门有人悄悄送人来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伙计不许进来之故。 陈大叔每次拿烟袋火石等,其实已将桌上奇怪物事顺便拿出去,借点烟姿势看看那些物事,有时会皱眉头,有时会嘻嘻一笑。 这些物事如何处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间内才看得见一部份,在桌子旁边地面有个箩筐,垫着软布,偶然会有一件东西飞落箩筐里。 由于有软布为垫,所以就算珍贵玉器也不会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内窗边,同时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见劈到面前长刀锋刃上的小小崩缺。 有这么锐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见陈大叔的手时时会伸入别人怀中,有时甚至解开女人腰侧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后,缩回时却也已经将几个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过手深怀摸袋的多半是年纪轻看起来很灵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丝毫警觉神色,可见得他们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过这么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来在口袋甚至兜肚里的东西,竟然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而又被放回原数了。 这也是箩筐内东西很少的原因,现在箩筐内只有一个绣工极精美的香囊,还发出清淡幽远香气。 桌面上有把一尺多长的短刀,一锭银子还有些碎银铜钱,旁边有一个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张已拆开的海捕文书。 这些物件如果同属一人所有,不问可知身份必是公门捕快。 陈大叔细长手指一摸,便知东西体积太大,立刻从桌子另一边拿了两张包肉用的莲叶,顺便将所有物件都夹带出来。 他看了看摇头低骂一声胡闹,便打火吸烟。 谁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么多东西,却又怎能好像两手空空一样做完打火点烟等繁琐动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过的壮汉虽是穿着得跟买卖人一样,但灵活的眼神和态度却显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会分子更是一眼就认得出他必是捕快。 这个捕快一直行过,除了两张莲叶飘落地上陈大叔弯腰捡起来时,他脚步曾经停滞一下,以免踏坏莲叶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这个捕快不久也走远了。 窗门微响一声,这是有东西在桌上的暗号。 陈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忽然停步,声音有点惊讶:“陈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为陈大叔和蔼亲热的笑容忽然冻结,变成奇怪表情。 但陈大叔马上恢复如常,道:“没事,没事……” 他还敷衍几句话才使那两个妇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没事,简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当他摸索桌面发现空无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觉时,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过仍然可以缩回去,只要不拿东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别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问题是他的手到底怎样了?是否永远麻木呢? 由于陈大叔早已知道这现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为,所以他震骇得面色都变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的手如果永远失去感觉,连我也替你可惜。何况说不定另一只手也会忽然被蚊子咬坏,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说得对不对?” 此是绝对不会被对方反驳的话。所以耳边那声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对跟我清清静静谈几句话。” 陈大叔低声说道:“我得先去办点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过要叫回三个徒弟叫他们不可继续动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还给失主的话,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充满肉类菜类气味的狭窄街道,来往的人已经很少,店铺和摊子大多数显然准备休息。陈大叔忽然觉得很寂寞孤独,觉得好像在深山野岭中,没有人会帮助他,更无人来解他孤寂。 行行出状元这话绝对不错,而且绝对放请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却是每一行的状元(高手之意)时时会有孤独无依之感。 好坏是因为在他的圈子里,很难找得到可以援手呼应的人物。 如果连顶尖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或不能解救的危险,试问圈子里其他的人怎能帮助他呢? 高处不胜寒! 陈大叔的心已经凉飕飕,他平生只认识扒儿手圈子(范围不仅仅是天津卫)顶尖儿人物。那么谁能帮助他?答案是一定没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绝对无人可以帮忙。 肉店后面还有院落房间,陈大叔的卧室分为明暗两间,暗间是真正寝室,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但明间却有如一个小小厅堂,桌椅都是精雕红木,名贵异常。 另外居然还有名家字画,以及一些古雅饰物陈设。 沈神通目光注视一座橱内一件东西,那是一支尺半长短棍,可是有个丝囊套住,丝囊上五彩光晕流转,任何人也能够一望而知单是这个棍套就名贵无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个橱内,不经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制屏风一眼,事实上这座小型屏风绝不简单,只要是男人应该多看几眼,因为六扇相连的白瓷屏风上,却精绘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于画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还相拥着显示出交欢淫亵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没有兴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细看,除非环境不许可。 可是沈神通现下的环境情势许可之极,甚至他认为值得把玩收藏的话,这座六扇屏风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为陈大叔万万不会忘记右边指掌完全麻木这回事,假如能够使这只指掌恢复如常的话,你想他岂有不肯用屏风交换之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是哑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过去从橱内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里,好像所有名贵东西(还有许多精绝贵重不及细表)本来就是他的一样。 不过他没有除掉棍套,仅仅一手拿着轻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并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 沈神通终于先开口了。 “我们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说废话,也所以你等我开出条件才肯开口,很好,请帮主小心听着。” 提到帮主两字,陈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饰不住无限惊讶而面色也变成苍白。 沈神通果然一开口就言之有物,使对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击。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总捕头丁世英逼离杭州,远远来到天津卫隐姓埋名,做了肉店老板。” 陈大叔面色剧烈变来变去,我的底细行踪怎会泄露呢?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阴谋? “你收了两男一女共三个门人,请问你是怕绝技失传吗?或者是在天津卫成立新的神手帮的吗?” “我绝不另组神手帮。”从这句话中陈大叔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承认了他就是从前江南神手帮主司徒拙。 “你只怕绝技失传的话,不问可知一定是天津卫的扒手的本领大差,你实在看不过眼,所以收徒传艺?” 唉,这人简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话就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 乌贼兄 OCR 第七章 妙手空空玉手施 司徒拙叹了口气,假如他对于许多宝物无动于衷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来意,及他的图谋了。 “你知不知道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不要开玩笑。”沈神通声音严肃,道,“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宝,也是杀人利器,你不应该称为东西,应该称为宝贝。” 沈神通忽然笑一声:“很多古老传说不定可靠,但我希望关于这支电棒的古老传说没有虚假。” “绝不虚假,我试过敲击砖头,一样可以使三块叠着的砖头变成粉碎,如果你喜欢便请收下这件礼物。” “帮主一定是忘记这电棒乃是神手帮数百年来祖传秘藏的三件宝物之一,怎可随随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电棒还重要,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当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几天就还给你,我说过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司徒拙现出十分困惑的神色,这么贵重的武林至宝给他也不要,那么他要什么?难道他特地来毁灭我的神手? “所以我宁愿要你的手,还有你三个徒弟,他们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却已经是高手了。所以他们除非被环境突变影响,才不能将东西放回人家口袋,才须要送给你,让你亲自出手。” 这就是为何司徒拙把守在肉店门的原因。 要是这个市场天天发生扒窃案件,司徒拙迟早不能立足,这道理正如兔儿不吃窝边草相同,何况司徒拙怎会看得上到市场买菜的人的钱包? 你可曾听说过千万富翁会带着很多钱亲自去市场买菜。 显而易见司徒拙只不过是训练徒弟而已。尤其是把东西扒到手之后又要送回人家口袋,那才是这一行里面最高手法。 “我们的手法对你有什么用呢?”司徒拙声音中微微露出惊骇。 “有用之至,而且我已经试验过,已经证实过,所以我须要你们的手。” 但最灵活最精巧甚至最美丽的手,若是离开身体,恰恰就会于枯腐烂变成毫无用处。 关掩着的门忽然无风自开,进来四个人。 沈神通看见一双平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手。 沈神通看过的手比普通人多千百倍,因为他二十年来不知用手铐铐过多少双手,而且还有无数的手捺指印签押,最重要的是他修习观察秘术时,形形色色的手都记在心中,但眼前这对长在一个娟秀少女身上的手,却是最美丽的。 无论是手掌手指的肤色形状以及指甲,都比最精美白玉雕成的还要好看得多。 另外两个少年的手也都纤长干净而美丽。 第四个人双手却粗大坚实,沈神通连一眼都不看他,因力他就是彭璧,他就是在肉店门口走过的便衣捕快。 两个少年和那少女虽然都把双手摊开放在桌上,但神情镇定冷静,这是做扒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夫,任何场面中首先自己心神不乱,才可以出手行事或逃避祸难。 “你能够找得到这几对美妙的手,我的确很佩服,怪不得连彭璧也吃瘪了,但这件事你们最好别说出来,因为他现在身分已等于是浙省副总捕头。如果外面有人知道这件事,他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 如果彭璧觉得丢脸,后果人人皆知不必细表。 司徒拙道:“我们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既然这位彭副老总都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 “我是沈神通。你离开杭州之后我才到任,所以我们未见过面,但我希望你听过我这个人。” “听过,听过。” 司徒拙欣然而笑,但他的徒弟们显然不明白老师父何以听到这个响亮名字时反而大表欣欣,故此个个露出诧色。 “你的名字可以震破天下黑道人物的耳朵,我今天栽在你手底不足为辱,不足为辱了,哈哈……” “我建议你不妨为别的原因再大笑两声,例如你可以公然返回杏花春雨鸟飞草长的东南故乡,你可以恢复帮主身分,因为我将撤销丁世英的禁令。” 凡是有家归不得的流浪者,才知故乡竟是多么可爱,才领略得出那啮咬心灵之深沉悲哀。 司徒拙身子微颤,声音激动:“我一定会大笑狂笑,但不是现在。”其实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心和灵魂一时都飞回风光明媚江南故乡了。 三对漂亮充满青春活力的手仍然平摆桌上,那是彭璧点了他们穴道抓他们进来后的命令。彭璧的手虽然粗大,但点穴抓人却很有一套,有时连沈神通都不能不夸赞的。 沈神通目光被那对特别美丽的手黏住,虽然他一会儿就收回目光,但他敢打赌任何男人看见这对美手,必定心神迷醉,而且遐思浪翻涛涌。 彭璧果然用诧愕眼光望住那对手,假如有人趁这机会出手,很可能把全身东西偷光了他还不晓得。 沈神通命他解开少年们的穴道,那双最美丽的手很快就捧着热茶奉客。 这时只能够看见几只手指和双掌的一部分,但已足以使人目眩神摇。如果你曾看过某种景物美的使你感动,使你心房收缩的经验,这对手就是这样了。 手的主人只有十六七岁,在北方女孩子发育成熟得比较慢,那是因为寒冷之故,所以她看起来只是孩子,还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她的声音悦耳,字字分明:“我叫李红儿。那两个是我的师弟,一个是方冲,一个是陈小祥,沈大人请用茶。” 沈神通好像大为失态,因为他竟然用双手接茶。 但不论是彭璧皱眉也好,司徒拙微笑也好,却不能减轻李红儿胆战心惊的恶劣情况,她明明看见沈神通双手没有一只手指碰到她,可是她两只手却像被钢铁手套套住,不但十只手指和手掌都不能移动分毫,而且所有骨头都好像马上会碎裂。 疼痛还是其次,但如果指头骨尽碎,这一双人间最美的手还能存在么? 她应该拼命挣扎大叫,可是很出人意外,她居然不挣扎也不叫喊,她还很沉静聆听沈神通说话。 “你很冷静大胆,也很能熬忍痛苦,你可能只是想在我身上表演一下的意思,但我却不敢大意,因为销魂手也是神手帮三宝之一,虽然已经很久未在江湖出现过,但销魂手的厉害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放开双手(其实连指头也没有碰过对方一下,连看也没看一下,只不过用天龙抓奇功制住她而已)接过茶杯。 李红儿才能够悄悄退开一边,暗暗松口气,因为她最美丽的手终于完好无恙。 彭璧跟随沈神通已久,故此熟谙他的暗号而将方冲陈小祥两个少年带出屋外。 司徒拙搔搔头,声音中充满困惑:“沈大人,你究竟要什么?” “李红儿的销魂手若果再精进一层,当她使出销魂手时,吸引目光眩惑心神的勉力至少比现在强大十倍,而且那种无瑕之美使任何人都起不了淫邪念头。当然最重要的是任何一流高手若是被摸上一下,必定觉得全身十分舒服,但其实有好一会儿全无气力。由于很舒服所以不易发觉失去气力,而由于失去气力却又很容易被人杀死。” 司徒拙喃喃道:“是的,是的,那时才算得本帮三大重宝之一。” “但可惜第三件宝物已失踪百年之久,目前在你手中的拳经只不过残缺不全的抄本,残缺部分就是几种特殊内功修炼秘诀,销魂手的特殊内功也包括在其中。” “沈大人简直是神仙,否则怎知敝帮这个最大秘密?”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我从前在京师,由于家师孟知秋的身分,所以能够翻阅任何最机要的档案。” “我曾经翻出百年前关于杭州神手帮档案,里面还挟着那部拳经真本。我从头到尾细细阅读过,得知不少秘传厉害指法,同时也看过销魂手的秘密内功心要。” “在巨大深邃府第某一间屋子内,到处浮动飘散着防止虫蛀的药香和书卷香味。” 沈神通那时还只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窗前,埋首于无数封档案中。唉,岁月如流,怎的青春忽然就已逝去无踪? 沈神通深深叹口气,回到现实中:“如果你想得回拳经真本,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那已是日后之事。” 司徒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李红儿却瞧得出他内心的震动惊喜的渴望。 “沈大人。”她双膝跪倒,“只要您肯帮忙,我愿意做奴婢做牛马。” 司徒拙缓缓垂头,已经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眼中忽然涌出盈眶热泪,那山川明媚风光绮丽的江南故乡可是依旧无恙? 谁能知道了解一个被放逐流浪远方者的悲寂情怀? 尤其是在垂暮之年? 为了故乡和拳经,连司徒拙也真心愿意为奴为仆。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寂寞地站在凄冷秋风中。 但李红儿身上却温暖如春,她身上衣服很单薄,完全是侍婢装束 如果是昨天一定冷得发抖,可县今天却是大大不同。 沈神通居然还记得多年前阅读过的内功秘诀,司徒拙略加整理就知道如何使李红儿补修残漏不足部份。 李红儿好像沐浴在明媚和温暖春光里。 不但觉得两只手可以酒出春光,连心灵和身体也秘密迅速生长。 春天是万物生长季节,人生的春天就是青春期这段年华,李红儿其实也已经快要步人青春年华。 现在仅仅是这门内功使她生长得快些,使她立刻从孩子变成青春期的少女而已。此外使她很惊奇的是:“原来做侍婢并不简单,竟然有很多特殊动作和礼节。” 沈神通教导她一切侍婢细微动作以及谈吐,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收容她这个侍婢了。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话,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例如同样斯文含蓄微笑一下,美女与丑女给予别人的感受就不大一样了。 一个人长得美或丑绝对不是本人所能控制所能改变,所以如果你长得丑,只好自叹命运太坏了,除此之外你还能怨谁呢? 如果有一个美人使你十分动心,使你悠然神往,那么两个美女的魁力会不会增加一倍。 答案是不会,因为审美观念是你个人的事。尺度每个人和别人不同,你多半只喜欢这个美女而不怎么喜欢另一个美女,所以这个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不过如果另一个美女长得和你喜欢的一个美女完全一样,面貌,身裁以至风情都一模一样的话,算不算是一加一呢? 因此曾经沧海经验老到的金算盘很失态的愣一下,便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金算盘眼前两张娇艳青春的面庞,宛如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都是那么宜嗔宜喜,光彩照人,而且又都散发出纯真可爱味道,金算盘极欣赏极喜欢纯真可爱这一点,但其实很多年轻男女都很纯真可爱,只不过这两个少女特别美丽,故此格外令人觉得可爱,令人着迷。 金算盘甚至觉得他这一座布置得十分高贵豪华的客厅,竟然不配招待这对双生美女。 武林中有名世家不在少数,但其中的剑刘、萧崔却声名更著,可能原因是这两家竟是同在淮左名都扬州,世代又是通家之好,而且由于剑刘有座出名的春风楼。萧崔家里有座花月楼,世上因此并称为春风花月楼,等于把两大世家合而为一,所以更加著名,其实不足为奇。 双生美女姓崔,一个叫崔怜花,一个叫崔怜月,她们由扬州来到天津,路上总有蒙头面纱,所以连很注意她们行踪的金算盘都不知道竟是一对双生美女。 幸而现在她们用红黄两种颜色丝巾系缚粉颈上,所以金算盘暂时还认得红丝巾的是怜花,黄丝巾的是怜月,暂时的意思是说等到她们拿下丝巾,那时连目光锐利武功高强的金算盘也自认根本无法认出。 崔怜花一开口就显示她不通世务,不懂虚伪礼节,不晓得讲话必须转弯抹角作出处处尊重对方之状。 总之她们举止仪态虽是高贵雅致,但讲话却十分直率坦白。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算盘?我以为必定是个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商贾模样的人,谁知你很英俊很有男人味道。” 金算盘只好极力作潇洒状微笑一下,对于坦直夸奖的话而又出诸美女之口,你能怎么应付?当然你更不能反驳? 崔怜月接着笑盈盈说:“听说你虽然有吝啬小气名声,其实却很会花钱,也很会玩女人是不是?” 金算盘更尴尬了,却也只能够作状微笑。 崔怜花又用同情声调:“又听说其实你已经很穷了,因为你花钱比赚钱快一百倍,但如果你没有钱,将来怎样去玩女人呢?” 崔怜月也好像很同情他:“你为什么好像和钱财有仇恨一样,非花掉不可?” 金算盘总算找出一个喘息办法,那就是向另一个青年讲话,不论讲什么话,都可以逃避崔家双生美女咄咄迫人坦率问题。 何况这个青年是剑刘春风楼的代表,找他讲话自是合情合理的事。 “你的大名还未请教。” 青年微笑时露出洁白牙齿,他眼睛很明亮,天庭饱满,双眉修长皮肤白皙,加上高挑身量,如假包换是个罕能得见的美男子。 “在下刘双痕,这名字很怪请不要见笑。” 他不但儒雅俊朗,声音也很好听。 金算盘忽然愣住,不过你一定猜不中他何以发愣,却原来是从不出现露面于外人之前的吕惊鸿柳腰款摆走出来。 吕惊鸿虽然年纪比双生美女大好几岁,可是她那种少妇的冶艳。放荡的风情魔力,绝对丝毫不比双生美女逊色。 你可能又猜错了,因为金算盘并不是因她出现而迷惑而愣住;却是因为刘双痕,连金算盘他也肯定承认,所露出惊诧讶疑的神色。 刘双痕显然看见印象极深刻却又不应该出现的事物,故此有那么一阵子迷惘震惊。 然而问题是何以吕惊鸿会使他这样子? 吕惊鸿纵然很美艳迷人,但难道刘双痕竟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竟然未见过世面?居然一看见美女就大大失态。 当然不可能这样,所以金算盘愣一下,细细寻思其故。 吕惊鸿向来只穿一件透明纱衣裳,连内衣裤都没有,但现在居然外面多罩了一件丝袍。虽然丰满诱人胭体若隐若现,但至少已失去那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刘双痕,我是金算盘的女人之一,我叫吕惊鸿,你以前见过我?如果未见过,何以露出很惊奇很讶疑的样子?” 刘双痕仍然望住她目不转睛。“啊,没有,我从没有见过你,会不会是你太美丽了,所以我会惊奇讶异?” 吕惊鸿无限温柔笑一下:“难道我竟比不上崔氏双姝?” “你简直比她们更美,可是我却觉得你和怜花怜月某些地方很像,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金算盘用力摇摇头,因为他觉得眼前景象好像是超乎理智的梦境。唉,简直混帐,一塌糊涂的混帐。 我怎可当着刘双痕和吕惊鸿表露出愿意容忍崔家双生美女任何问话的意思?刘双痕和吕惊鸿又怎可在我面前流露出心中之倾慕神往? 这笔帐只怕谁也算不清楚,因为心胸最狭偏最会呷醋妒嫉的吕惊鸿,居然会不追究金算盘对双生美女的温柔慷慨的态度,而金算盘亦不把吕惊鸿和刘双痕默默凝视甚至还很接近地低声悄语等等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刘双痕年少俊美身世显赫,崔家双生美女的相貌家世也可以匹配,他们同行数千里之遥,照理说就算没有深厚爱情也有深厚的感情。 因此任何一方都会发生嫉妒情绪。 但他们好像没有,看来好像连友情都没有,所以彼此全无一丝一毫妒嫉或不舒服的样子,异性相吸本是大自然定律,但他们何以能突破呢? 这些疑问将来也许会找出答案,只是目前却找不出,而且亦没有人想追究想探索。 吕惊鸿和刘双痕开始作奇异不合情理的谈话。 吕惊鸿靠近那漂亮青年,口气温柔:“我一向喜欢漂亮又会讲话的男人,所以我的仆从都英俊能干,你要不要看看?” “难道你要我做你的仆从?” “啊,不,不,你当然比我那些仆从好得多了,如果我能留下你,我宁愿你成为我的丈夫,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往往变成真正事实,但当然我并非是你丈夫的意思,恕我请问一声,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寂寞无聊觉得人生乏味?” “唉,那是少女时代的情怀,我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 刘双痕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啊,我以为她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成熟少妇,谁知她的儿子已经十五岁,就算她十六岁生孩子,她也有三十二岁,我的眼力好像越来越不行了。 “刘双痕,听我的话,你如此年轻又如此漂亮,你不必陷人武林仇杀漩涡中,你快点回家把一切都忘记。” 她的声音表情都极之诚挚。 可是黑夜神社的人不但趁全庄空虚时侵人,明火执仗抢去三件价值连城的珠宝,还杀死两个家人,就算我肯忍气罢休,可惜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再做一票? 刘双痕不禁叹口气,我春风楼招牌被砸同时也损失不菲,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将来还会不会有家人被杀的惨事发生呢? “我知道你刘家春风楼的大自然剑法高妙精深无比,也知道你既是刘家代表,一定造诣不凡,可是我还是认为划不来,因为黑夜神社至少有三个人可能赢得你,即使你高过他们,杀死他们,但也不过有如宰了几只恶狗而已,万一被他们咬一口实在很不值得。” “我忽然想起,我回扬州之后,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呢?” “别岔开话题,你肯不肯听我话就此回家?” 刘双痕笑容既豪气而又俊逸:“好,多谢你的劝告,更多谢你的关心。” 但金算盘和崔家双生美女谈得怎么样呢?崔怜花、崔怜月千里迢迢到来此地,可肯就此罢手悄然回家? 他们的谈话也很曲折饶有离奇趣味。 “我知道崔家花月楼多情萧乃是世间神功绝艺之一,但你们这么年轻,说不定功力火候不足,你们实在不该出头负责,你们应该乖乖地在家里。” “黑夜神社的人发什么神经?为何远远跑到扬州劫走我家三个侍婢?他们是不是疯子?不然何以又去侵犯刘家,何以还留下记号和地点?” 崔怜花话声未歇,崔怜月接着说:“我们本来认为你很有嫌疑,因为你需要钱,刘家三件宝贝已可以让你挥霍好久了,同时你喜欢女人,我家三个婢子都长得很美貌,可是现在亲眼看见你了,我们已知道猜错了。” 轮到崔怜花说了:“那三个婢子一路上免不了被恶人侵犯,这也只好自怨命苦,但我却希望后来得到你庇护。” 崔怜月说:“对了,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有没有保护她们?” 金算盘苦笑,声音也很自然:“对不起,我没有。” 人的思想很奇怪,当你必须急切考虑甲事,却忽然会跳到乙事。 所以金算盘蓦地想起已经逝世好几年的父亲,同时又想起被父亲在世时拆散那段姻缘就不足深诧了。 现在吕惊鸿已经回来,已经和我重聚,但终究跟从前不一样了,当年情怀失落已久,如今为何忽又微微挑起? 是不是这对双生美女的缘故呢? 她们实在很匹配英挺俊美的刘双痕,然而他们之间竟没有丝毫这一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痕迹,难道她们竟看不见刘双痕真是美男子? 又难道刘双痕竟不为崔家双姝之美艳而稍稍动心。 不过任何人要娶崔怜花也好,要娶崔怜月也好,必须很有勇气很有信心,否则你怎知崔怜花会不会忽然躺在崔怜月丈夫怀中? 她们的外貌、动作、声音等等已铁定无人能分辨得出,就算她们身上有其他表记,例如乳房上有一颗痣之类。 但你如何能够知道另一个是不是也有同样一颗痣? 可是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说服不能抚平金算盘心中的惊讶,刘双痕怎能对崔怜花、崔怜月丝毫都不动心呢? 春风花月楼何以只派一个年轻俊美青年,两个青春貌美少女,难道他们已足以担承一切责任和后果?他们真可以代表两个著名武林世家二百余年的历史和声誉? 野趣园地方极大,不少楼阁轩榭点缀在古树修竹,或者假山曲沼中,掩映之间颇有烟水迷离云封翠拥韵趣。 菊花是这个季节特色,所以处处都看得见,不但是品种繁多,颜色妍态各各不同,而且种种盆栽的高低,远近疏密位置也是大有讲究。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信步游览,都不觉啧啧称奇,尘襟俗虑好像一时都消散了。 也不知走了多远,总之很远很远就是,但仍然还未走出野趣园范围。 他们离开筑好的和砌好的道路,经过不少屋子园圃,有时分枝拂叶穿过树丛,来到一处坡下一直伸延到一条小河,却都没有菊花,大概已经是野趣园边缘的某一点。 不过在靠近河边,一些树木当中,却有一座圆形巨大茅屋,屋子高度大概只比普通人高一点而已,可是占地面积至少有七十坪(约二千五百方尺)。 茅屋内随风传来狗群吠叫以及咆哮声,一听而知数目不少。 假如野趣园主人金算盘在最边缘偏僻处豢养几十头恶犬,根本不算奇怪的事。 所以崔怜花话题并没有提及犬舍:“大哥哥,你好像从来没有用那种奇怪神情看一个女人,你可是被吕惊鸿迷住了?” 刘双痕耸耸双肩,答道:“我也看见金算盘的表情,他和线眼见到你们,好像魂魄都飞掉似的。” “先讲你自己,”崔怜月说:“你有没有被吕惊鸿迷住?” “坦白说我几乎被迷住了。” 刘双痕居然好像跟男朋友谈论女人一样满不在乎:“其实吕惊鸿年纪比你们大,也不及你们漂亮,可是她长得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是女人,她是谁?” 这句话究竟是怜花抑是怜月问的已不重要,因为她们根本就心意相同,用谁的嘴巴讲出来其实全无分别。 “八年前我十四岁时候,曾经被送到济南府修习内外功。” “我们知道。” “我的内功差一点就练不成,因为我看见她。” “你见过吕惊鸿?” “不是她,绝对不是这个吕惊鸿,但她们相貌像极了,那时候她比我大,大概有二十岁了吧,她住在一座小楼上,楼前有一个湖,不论是白天或有月亮的晚上,湖上景色都是清幽无比,使人好像是跌入梦中一样,所以我常常在堤岸的杨柳树下抱膝痴坐,而那个少女,却在小楼上倚着栏杆。” “她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 刘双痕叹口气道:“反正就是她使我定不下心神打坐调息,后来我家奉命搬到京师,不过却也因为心中惦想着她,所以其他杂念都没有了,于是我内功突然猛晋,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后来她的影子也淡了,我的内功也就突破有相当层次。” 寥寥数言,却已经勾划出一幅少年蛮情画图,世上许多男孩子都可能有过这种经验,在拥挤街头,在高峨楼上,在邻家窗口,或者在热闹舞会中,匆匆一瞥短短一面便已心越神往,留下低徊惘怅忆念,当然若是邻家女孩子,你可能时时看见时时想念,但到了后来那种恍惚飘渺的情思还是一样的。 “吕惊鸿和济南府那少女虽然很相像,但我却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何以会知道。”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但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她,不然的话,你可能会闹出笑话闹出事情,也可能永远不回去扬州。” “傻丫头,我绝不会离家出走。” “你若是非得到她不可,你也只好离家出走了。” “不对,但这理由我说出来却觉得有点抱歉,那是因为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不同,我可以三妻四妾,我甚至可以先娶妾后娶妻,所以我带个女人回去不打紧,但你们却不能先带一个情夫回去,然后才正式嫁给另一个丈夫。” 崔家双姝对这些话,一点不同意反应都没有,还连连点头。 坡下远处圆形茅屋忽然传来嘈叫,犬吠声,那是因为有四个汉子脚步矫健走近茅屋,每个人手中提着小木桶,却是从四道门户走人茅屋。 原来那圆型茅屋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开一扇门户,只不知,一间屋子何以要开不同方向的四道门户。 秋风挟着寒意从四方八面吹掠入屋,所以茅屋里丝毫不会比外面暖和。 茅屋里面便是铁笼,铁笼四周挨贴墙壁,所以甚是宽阔巨大,可是高度却只有四尺不到,如果有人类关在笼里,那么除非是株儒,否则绝对无法站起身。 四道门户其实也就是铁笼的四个入口,四个汉子都各各蹲在人口处,用木勺掏抄出一些红烧肉块,居然香气扑鼻。 使得笼内二十余只巨狼犬叫吠奔窜,任何一边的木勺一伸入笼内,犬群已经冲到,一下子就把地上所有肉块咬着拖走。 这意思就是说笼内有两人像狗一样四肢爬行的人,速度当然远远不及狼狗快,所以空自跟着狗群四面转来转去,却连一块肉也抢不到。 如果这两个人守候在某一边,以便抢先的话,这边喂狗的汉子便停手不动,一味发出得意揶揄尖锐的笑声。 当然那两个跟着犬群转了好几次之后,不久每个人总可以捞到一两块肉,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得吃,而到后来肉块抢到手越来越多,看来也都能够吃饱。 那四名汉子订的娱乐是迫使那两人全速爬行抢肉,他们有时会被强壮庞大的狼狗撞得四脚朝天。 这时才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只有一截厚布包裹着,由于突出摇晃的乳房,下身和大腿都没有遮蔽,所以一望而知两个是女人。 可惜头发面孔以及全身都污垢不堪,根本瞧不出她们本来相貌,至于年岁大小,面貌美丑更是瞧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她们的膝头和手掌,一定已变得又粗又厚,甚至连全身也无不粗糙得像鲨鱼皮,因而她们纵然被释放,洗过澡涂抹过香油,只怕也令人惊悸而暂时没有办法把她们当作女人看待的。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都露出沉思神色。 他们已经远远离开圆形茅屋,说得精确些,他们根本就已经回到居处,那是有两间上房一个厅子的院落;庭中布置了很多菊花,在阳光下色彩缤纷,娇艳悦目。 刚才所见的景象,使他们年轻人的心极不舒服,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 把人变成狗,尤其是两个都是女人。 为什么这样做?是谁的主意,当然最可能就是金算盘和吕惊鸿都知道都赞成的主意。 “我的心很乱,”刘双痕低声说。在厅子里说话不得不防备隔墙有耳,“我根本猜想不出动机何在?目的何在?” 崔怜花点点头道:“我们也一样,不过你仍然认为我们悄悄走开做得对么?我们不应该马上动手救出那两个女人问个明白么?” 刘双痕俊美面庞浮出自信笑容:“这一点绝不会错,她们受苦受难已经不是一天,所以再熬一点时间也不要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先想一想,先暗中查一查,原因很简单,金算盘老早就是当代高手,我们不一定惹得起他,何况吕惊鸿亦是厉害脚色。” “吕惊鸿不是东西,大哥哥你要小心一点儿,她的武功尤其内功路子既淫邪又恶毒,我一眼就看出是小幻天家数。” 刘双痕恍然而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你们有些地方像她,原来是由于内功路数相似,不过当然炼到后来正邪背道而行,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他们会心相视,又微微点头,有些话不必讲出来,例如日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出身,先天上就极端排斥花月楼崔家,另一方面春风楼刘家的大自然剑法(包括独门内功)也是小幻天家派的死对头。 因此黑夜神社抢劫袭击春风花月楼事件,吕惊鸿一定有相当程度介入,至于金算盘是否知情或支持,目前却不得而知。 “狗笼里那两个女人一定本来很漂亮很迷人。” 崔怜月说:“凡是小幻天出身的恶女人不但淫恶,又特别呷醋,如果她们很平凡,最多被鞭打甚至被杀死,决计不至于遭受这种可怕的活罪。” “我希望你们不会被关在狗笼。”刘双痕神色声音都很沉重,显然不是开玩笑,“还有一个女孩子,你们也瞧见的,她虽然很年轻又只是个侍婢,但她具有特别的风韵魁力,所以她也可能和你们姊妹一样危险。” 这个有奇异较力的小侍婢就是李红儿,她现下就在隔壁院子,她身为婢子居然躲在房里,而主人沈神通却在庭院中负手闲步。 刘双痕只看见李红儿一眼,却为李红儿的奇异力量吸引了他全副心神,所以他居然没有瞧见沈神通。 崔怜花的声音透露心中若有所思:“那男人很自信很冷静,眼睛含蕴无比深邃智慧,相貌风度极之深洒,他是谁呢?” 她没有违背天然定律,所以她只看见也只注意沈神通。 三个人互视一眼(其实只等于两个人,因为双生女只能当作一个人),莫逆于心地笑一笑,离开厅子走出院落。 沈神通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并不是赏玩菊花,更不是太无聊。其实他心里有点紧张,不过以他的年岁和经验,就算加一百倍紧张也不会露诸形色。 沈神通除了紧张之外还有点后悔,因为李红儿躲在房间依照他口授的秘诀猛练内功,他紧张的是估计出李红儿已到了紧要关头。 如果她能够冲破能够克服每一步的险难,她的销魂手便真真正正成为了神手帮的三宝之一。 他后悔的是答应让她修炼,其实应该等到一切事情办妥之后才开始修炼,那才不会因她的失败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刘双痕、崔家双姝的忽然出现使沈神通心中增加紧张压力。 这三个年轻男女虽然正派斯文漂亮,有气派也有风度,显然不是仆婢之流,不是黑夜神社的人,可是他们很可能非常好奇而又固执,非见一见李红儿不可。 李红儿见见他们绝不会少一块肉,但正当吃紧关头,情形就变成非常不妙了。 沈神通惟有希望惟有祈祷多点运气,例如这一男二女居然不好奇不固执。 崔怜花一开口就使他希望碎成片片。 “我们想瞧瞧你美丽的侍婢。” 在命运面前谁还称为强人呢?沈神通感慨地叹口气。 用言语拖下去不是办法,因为李红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走得完险阻路程,假如把内情完全讲出来,万—…… 沈神通外表上谁也别想观察得出任何暗示,如果有的话,那必定是他特意让你知道而已。他伸手摘下几朵巨大美丽金黄色菊花,双掌一揉,变成一团无以名之的东西丢在地上。 “虽然只是几朵菊花,但可能费去一年时光才培植出来,不过现在已经一团糟已经毫无价值了,这一种转变仅只是举手之间。” 刘双痕笑得很潇洒,但眼中却微合怒色:“破坏容易建设难,千古如斯人人皆知,不过你辣手摧花却是有点不该。” 沈神通面色一沉,也是微微透出怒色:“你亲口说破坏容易建设难?又亲口说不应该辣手摧花?以后你不至于反口否认讲过这两句话吧?” 刘双痕崔家双姝都为之一愣,既然这两句话都属于理直气壮之类,刘双痕怎会否认?他为何要否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刘双痕说:“但看来你没有发高烧也没有神智不清,所以我猜你绝不是胡言乱语。” 气氛忽然缓和轻松了很多,世间上人与人之间每一秒钟不知发生多少一言不合变成冤家仇人之事,但如果言语中稍为带点幽默感,便往往可以减少误会和冲突。 “你是春风楼刘家高手,我瞧你的大自然剑法至少已练到第四层,近百年来你们刘家恐怕只有一位刘凡人前辈达到第五层,得以突破剑法形质和能量的限制,所以他名字虽叫做凡人,却被尊为剑圣。” 那年轻的三张好看面孔完全布满了惊讶赞佩,这个人使人大有智慧如海之感,他好像学富五车的老夫子谈论最显浅的典故一样。 但他又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存在于眼前的人,并非大智大慧的神仙,既然是一个常人,他怎知道大自然剑法的无上秘密? 他怎能判别断定刘双痕已练到第四层? “别看怪物一样瞧着我,我只不过听得多点,眼睛也锐利点而已。” “他叫刘双痕,我是崔怜花,这个是我妹子崔怜月,你是谁?” 沈神通笑容很温柔文雅:“你们两位一样漂亮的姑娘是不是怕我猜不出是花月楼高手呢?” 真要命,他连我们心里想什么都猜得出,这种人多么可怕,但却又多么可爱。 “我不会猜不出你们的来历,我只猜不到一件事。” 崔怜花、崔怜月这时显示出孪生姊妹心灵相通特点,居然一齐问:“哪件事?” “如果我要求你们不要见我那位侍婢,又不说明原因理由,你们肯是不肯?” 三个年轻男女又愣了一会儿。 这个人讲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奇峰突出,既十分惊奇有趣,却又绝非胡闹。 崔怜花摇摇头:“我不知道,大哥,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直到现在连人家是谁都不晓得,我凭什么可以思考,及可以判断的呢?” 他声音流露出明显已经吃瘪的意味。 “讲出来你们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神通很欣赏这个青年,因为他感觉得出他辉宏大度天性,这是成大功立大业不可缺的唯一优点。 “因为我本是这种靠猜测本领混一口饭吃的人,我是沈神通,你们也许曾经听过这个很低的名字。” “啊,沈神通。”三个人一齐轻叫。 看来已不必询问就知道他们都听过这名字了。 “让我把话题拉回最起初的地方,我的侍婢叫李红儿,她暂时不能亲自露面,我绝不是不相信花月楼的人,你们本身有很高尚的品格,家世有很好的声誉,李红儿不过暂时不能出现而已。” “好,这件事暂时不提。” 刘双痕说:“但你身为天下公门第一高手,你知道不知道有两个女人,是活生生的人,却变成狗又和狗一同生活?” 沈神通道:“我知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 “但你居然不采取任何行动?” 崔怜花声音表示强烈不满。“任何人都可以不管,但你是天下公门第一高手,这种犯法残酷的事为何不管?” 沈神通微笑瞧她:“我一定管,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能够安慰你们的理由,也正如刘双痕一样,她们反正受苦难了一段时间,目前就算多熬一阵也没有关系。我当然以大局为重,你们说是不是?” 刘双痕讶道:“你怎知我说过这几句话?” “两位小姐心肠仁慈而又侠义,你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其他说法么?” 刘双痕叹口气:“没有了,但我只希望没有做错。” “你大概没有做错,至少如果你还要金算盘帮你联络黑夜神社之人,又如果你仍然要住在野趣园,你既不能翻脸,又不能把那两个女人收容在房间里,她们要吃东西要洗澡要换衣服,最要紧是还要人保护,你们做得到哪一样?” 崔怜花道:“听起来我想救出她们竟是很愚蠢很冲动了?” “每个人的作风不同。”沈神通笑得很温柔,“你们并没有错,试想那两个女人过的什么日子?她们怎可能不感到度日如年,感到痛苦无比?但你们想采取的却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用脚尖拨拨地上那团揉碎的菊花,又说:“如果你们坚持要见李红儿,亦不是最好方法,因为李红儿很可能像这菊花一样,忽然变成毫无用处,毫不值得观赏的垃圾。” 沈神通知道已经说服这三个年轻人,暗中透口大气。 “不过如果两位小姐不叫她出来而是进去瞧瞧,则不但可以,甚至我还希望你们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崔怜月道:“我们能帮助她?她有什么危险?” “李红儿在练功,这门销魂手的功夫很像小幻天的摇魂夺魄,同时也很像你们花月楼崔家多倩箫至阴至柔的路子,所以当她可能发生危险时,你们一定多多少少可以帮忙。” 崔怜花轻叹一声:“你算不算是天下最渊博的人?” 沈神通立刻摇头:“至少我还有师父,其实除了家师之外,天下还有很多异人高士,只不过他们深自隐晦退藏,所以世上很少人知道而已。” 崔家双姝果然由于好奇心迅快走人房间观察李红儿情形,所以外面只剩下沈神通和刘双痕。 刘双痕先开口:“请告诉我,吕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中人,我应该怎样对付她?” “小幻天家派任何功夫都以激起对方七情六欲为主,但大自然剑法却是取自自然运行之理,其间没掺杂任何感情,所以你们天生就是不能相容的死对头。” “这一点我知道,问题是刘家剑法能不能克制她呢?” “这不是相克的问题,而是依靠你们修为造诣才分得出强弱胜败,如果她造诣比你高明比你深厚,她可能轻易克制你使你变成她裙下不二之臣,你比其他任何门派之人更无法逃脱更无法突破这种命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她功力火候比不上你,你随手一剑就可以杀死她。” 刘双痕十分慎重寻思。 唉,形势实在凶险得远远超出意料之外,本来以为黑夜神社是敌人,但谁知吕惊鸿才是真正最可怕的敌人,我的功力造诣能不能胜过她?用什么法子可以测度得出呢? 沈神通接着说的话又使刘双痕惕然震惊。 沈神通说:“小幻天秘传神功到某一可怕阶段之后,性格会发生变化,出现类似疯狂情况,我看吕惊鸿已经达到这种阶段,所以她不但武功很厉害,而且性格一定更为可怕。” 性格上发生了变异,分裂和错乱等缺陷的人,不问可知一定很难打交道而且非常危险,何况吕惊鸿既有武功而又美丽? 她有武功意思是说她本身已经非常不好应付,而美丽又具有驱使男人(当然指武功高强之辈)为她卖命之魔力,这样子的敌人谁敢招惹呢? “尤其是你。”话锋已直接指向刘双痕身上,“如果我们是普通朋友,我会劝你们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假如不是普通朋友,而是你的子侄你的兄弟呢?” “我会叫你逃走,当然你逃不了多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逃走并不是投降认输,而是攻击的开始,你只不过使她认为你逃走而已。” “你要我争取时间以及使形势弄得混乱?唉,你的智慧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自从见过她之后,就一直寻思筹算,好不容易想出一点眉目,但你却一眼就瞧出所在。” “我比你稍占优势的是:我是局外人是旁观者,以你的智慧胸襟气度,就算大自然剑法不能达到第五层,也一定可以达到接近突破的边缘,到了这种境界已经能够对付吕惊鸿了,我希望有人能够帮助你,我希望你能够稳操胜算。” 稳操胜算谁不想呢?但却又谈何容易? 刘双痕轻轻叹口气,春风楼目前已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人,我刘家以及花月楼崔家这回简直已是孤注一掷,如果我和怜月铩羽败亡,春风花月楼等于在武林除名。 唉,我就算争取到一点时间,又有什么用处?稳操胜算真是谈何容易。 沈神通眼中闪过湛明智慧的光芒,他显然已想通了一件事,但他却反而泛起苦笑,为何我替别人想办法想得通,总是好像不费吹灰之力。 但我自己的事却蹉跎拖延,却的确是一筹莫展? 在命运之前,我真的如此不济如此不堪一击? “你马上去看一个人。” 沈神通终于对刘双痕说:“他是一位法师,是真正的出家人,法号净意。” 刘双痕没有法子掩饰得住惊讶:“你知道我没有别人可找了?你知道净意法师可以帮助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你,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试探,但至少你去见他没有损失。” 世上往往有很多奇怪巧合事情发生,纵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碰到,只不过有时你知道而有时不知道而已。 刘双痕马上动身,他决定碰碰看。 沈神通说得不错,就算没有收获,至少也没有损失。 破庙还是那么破旧,那么杂乱,但净意和尚威仪却大不相同。 他已由头到脚用热水洗得非常干净,邻村剃头匠替他刮光了头和胡须,身上换上月白色比丘便服,更显得干净清爽。 使人稍感可惜的是沈神通没有看见他,因为剃头匠和衣服都是沈神通替他办妥的,却想不到那污垢瘦弱的和尚忽然变得甚是清秀好看,也一点儿都不土气了。 他并非孤单一人就能够做完这些事,例如当他剃头和刮须之时,热水必须有人照顾柴火,因为煮很多次才够他洗头洗面洗澡,而柴火也必须有人不断供应不断挖掉灰烬。 这个帮忙的人身材健壮高人,面貌却显出很稚嫩,大概最多十七、八岁。他宽厚的肩膊胸膛粗壮的双手,以及矫健沉雄的动作,再加上豹头环眼外型,使人一望而知这少年必是力大无穷而又性如烈火的那类人。 琐屑俗事总算弄妥,净意法师捧着热腾腾的香茗,舒一口气,那表情好像已经完成一件非常伟大的任务一样。 “林长寿。”净意和尚声音中居然含有感情,“我猜想你的父母根本不知道你跑到我这儿来。” 林长寿耸一下宽厚有力的肩膀。 “我当然不讲,他们不准我来,他们说很想来探望你,可是如果这样做了,林家村就会发生很大的灾祸,他们不肯告诉我什么灾祸,就算告诉我也不相信,师父你会替人带来灾祸么?” 净意法师记起沈神通分析过的话,他看法不错,如果饿死了会炼药的和尚,谁也不必负责,所以林家村受到警告受到威胁是十分合理之事。 “我不相信,所以我还是偷偷跑来了,不过我还是要赶快回去,免得爸妈他们发现。” 净意法师还未表示出赞成意见,林长寿已经迈开长大步伐向门口行去,净意和尚微笑一下,这个孩子性情猛烈急躁,由此可见了。 可是林长寿没有走出这间后殿,反而忽然停步,那是因为门口出现了两个人拦阻了他的去路之故。 那两个汉子都是二十多岁身体健壮,从他们的装束神情动作,一望而知是地痞流氓,纵然他们不是流氓,也一定是以欺诈凌迫良民为生的不良分子。 左边那个咧嘴而笑时露出不齐整的黄色牙齿,他斜睨林长寿(其实大可正面而视,但这类人却喜欢斜着眼睛瞧人):“我是程杰,他是李威,你最好牢牢记住。” 林长寿愕然问道:“为什么我要牢牢记住?” 程杰仍然咧嘴巴,做出使人讨厌和害怕的笑脸。 他又道:“因为你不听我们的警告,竟然胆敢跑到这儿,所以连你父母也一定要记住我们的姓名才行。” 林长寿仍然不懂:“为什么要记住你们?” “你们已经活不了,已经没有机会上衙门告状,如果不记住我们姓名,你们到了阎王爷那儿告谁好呢?” 林长寿勃然大怒,他原来就很容易发怒,所以这次发作得更快,他发怒时从不多言,只用拳头发泄。故此程杰、李威两人被他一拳迫得同时退了五步之多,程杰那副龇牙咧嘴样子显然吃了亏,至少招架的左臂一定十分疼痛。 净意法师大声道:“他不是第一个来瞧我的人,昨天还有一个,你们为何不去找他?” 李威大概已发现程态正在忍痛不便说话,所以出声回答:“那人是沈神通,不但我们惹不起他,别人也不行。” 他们动作很快而又很整齐地从靴筒拔出尺许短刀,刀锋光芒四闪使人心寒胆怯。 林长寿不觉连退好多步,所以程杰李威已迫人殿中。 净意法师叹口气道:“别伤害那孩子,我听你们的,你们想把我怎样都行。” 李威道:“你为何不早点饿死?省得我们多费手脚,何况结果你还是免不了一死。” 他声音之冷酷显示出绝非虚言恐吓,他们要杀死净意的决心连林长寿都听得出来。 故此林长寿大怒暴喝一声,拳出如风连环击去,呼呼拳风显出力道沉雄劲厉非同小可,而拳法招式也凶猛精妙,一下子便把那两个人迫到了门口。 程杰和李威全都骇然变色,手中短刀两三次几乎被击落,但他们忽然齐齐叱喝一声,刀光连问几下。 林长寿蹬蹬蹬一直退到净意法师面前,还转过面孔望住净意,面色变得惨白:“师父,我好像已经受伤?” 净意和尚伸手按住他肩头,柔声说:“坐下,不要用力,你的确已经受伤,而且伤得很重,你左后背已被刺了很深很深的一刀,所以你的左手绝对不可以动。” 他瞧也不瞧李威、程杰他们一眼,运指如风在已经坐下的少年背上点戮闭穴阻止流血,同时又极快取出一些药粉洒在伤口上。 程杰冷笑两声:“喂,和尚,你觉不觉得这样做法多余了一点儿?你死了之后我们还是不会放过他的,你何必替他上药治伤?” 净意和尚这时才抬头瞧看他们。 他面孔清秀斯文如故,可是程杰、李威却都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因为这和尚的眼光太可怕了。 他们耍惯讹诈欺凌那套流氓功夫,擅长观察风韵,若是碰到真正胸怀杀机的人,他们宁可抱头鼠窜绝不挺身硬碰。 杀机跟愤恨有很大不同,当你愤恨时你可能气得想杀死对方,不过未必真正有此决心,更不一定有杀人的能力,但杀机却具有杀人的气势以及决心。 所以程杰、李威都大惊后退,程杰已经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些什么,可是净意和尚却听得清楚。 那程杰居然质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尚?程杰又说如果他是真和尚怎可能生气,怎可以有想杀人的念头? 净意和尚不觉愣住,程杰的确没有讲错,我既然真正皈依,真正奉行大乘菩萨道,莫说挥刀杀人,就连杀心也是不该生起的,又既然业力如此深重以至今日非把他们杀死不可,这也不过是在无尽相续生死流转过程中,了却一重因果而已。 世人莫不惜生怕死,主要原因是他们认为只有此生才是真实的,一旦死了就有如永远绝灭,所以总是想抓住表面真实而其实是虚幻的一生。 但历史已告诉我们,生命只是虚幻现象,古往今来谁也抓不住的。 另一方面生命含摄死亡,死亡也含摄生命,这原是变幻现象的两面,由于生和死永远找不到开始也找不到终点。 所以好像骗子一样不停流转循环,至于推动的力量就是我们亲自做成累积无量的因果,形成无限大无限复杂的业力。 人类智慧还不能计算也不能洞达每一个因果的关系,所以对未来之事既无法避免亦无法前知的。 于是看来命运好象早已注定,好像无法更改,但从另一角度看,因果既然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岂不是等如命运也是自己注定的? 净意和尚忽然发觉程杰、李威已迫前数步,都举着刀带着狞笑,当下已知道弱点被他们抓住了。 现在无论如何杀机都已激发不起,但不要紧,我还可以抵抗,只要打倒他们,并不一定非得杀死他们不可,不过我得找件兵器,最好是木棍之类。 他眼光四下一转,忽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英俊青年,左肋下挟着一把形式古雅的长剑。 他微笑着道:“你是不是想找一根木棍防身?”话声中居然抛了一根三尺的短木棒过来给他。 净意和尚一手接住,讶问道:“你是谁?” 程杰、李威一听他们互不相识,当然想先知道来人身份,所以也不作声,只摆出一副流里流气的凶恶形状。 英俊青年的笑容似乎很坦白纯洁:“我叫陶正直,只是个过路人。” 他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你明明掌心里已扣着暗器,为什么不出手?你真是不肯杀人?” 净意和尚轻轻叹口气。 陶正直又说:“你难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杀死他们,他们会杀死你?何况还有你那个徒弟,更何况你徒弟还有家人。” 李威冷冷道:“姓陶的你莫非没有家人?” “老兄你用不着威胁我。” 陶正直笑容也变得冷冷的:“你们知不知道这和尚是毒药暗器高手?他暗器上的毒一定厉害无比,至少可见血封喉,他可能手上刚好没有解药,所以不敢使用,因为他不想杀人。” 净意和尚大惊变色,喃喃道:“陶正直,陶正直,我好像没有听过这名字?” 林长寿瞪目大叫道:“师父,杀死他们,不要怕,快杀死他们……” 这是因为陶正直提起家人,而程、李二人也并不隐瞒会向他家人报复之意。 陶正直的话很奇怪,使程杰、李威二人都暂时忍住不动手。他说:“这和尚还有秘密,你们想不想知道?” “他的秘密就是他很虚弱,如果他三棒打不倒你们,他就只好跪下认输,任凭宰割了。” 净意和尚的表情等于用言语证明一样明白,我只想不通的是陶正直究竟想怎样,陶正直外表声音笑容都使人觉得坦白纯真,使人觉得是个好人,但何以又好像生怕程、李二人杀不死我,所以特地指出我心理和生理的弱点。 程杰、李威都咧嘴狞笑,笑得既可厌又可怕。 但突然笑容冻结变化,李威似乎还不如何使人觉得,程杰却变得极之剧烈,由于本来狞笑时嘴巴略略张开,所以连舌头已掉出来竟也不知道。 程杰是忽然看见一件万分奇怪也万分恐怖的事,奇怪的原因是看见李威胸口忽然出现闪亮剑尖,剑尖由衣服里透出,足足伸出大半尺才停止。 任何人当然都不可能由胸口往外面生长出锋利剑刃,所以绝不是像树木一样长出来,而是这把剑从后背刺人,穿透了身躯才由前胸突出。 假如此剑从别人身上透出,那倒没有关系,程杰不是没有杀过那种好人,绝不会见到杀人场面惊骇昏倒,可是从李威身上生长出剑刃意义就不大相同了。 李威毫无疑问必是瞬间就完全死亡,故此面部还残留着僵硬笑容。 陶正直声音温和有如朋友闲谈聊天,清清晰晰送入每个人耳中:“和尚不敢杀人,但我却敢,你们难道都想不到这一点?” 他稍稍停歇一下,又说:“我不但敢杀人,而且最喜欢杀坏人,你们连和尚都欺负,我猜想定是坏人,你们是不是呢?” 程杰虽然自知是百分之百坏人,但这时决不可以承认,但他摇头动作还未做出来,背心要害感到一阵尖锐剧痛,他甚至能感到剑尖刺过肌肉骨骼内脏等而由胸口透出。 他果然看见胸口也长出剑尖,这一刹那他已带着惊恐进人杳冥死亡国里去了。 陶正直一脚就将两具尸体踢出殿外天井,提着还滴血的剑微笑着走近净意和尚。 看来他等着接受净意和尚的道谢,但净意和尚决不能赞扬他杀人,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谢谢你解围救难。” 陶正直笑容一点也没有变,但手中剑光一闪,忽已刺中林长寿右眉,林长寿痛得大叫时,陶正直已经一脚把他踢出六七尺之远。 林长寿虽是痛得头昏眼花,但同时也愤怒得全身冒汗,大喝挣扎而起想要拼命,谁知喝声既低沉微弱,全身也没有气力,连坐起也不能,更休提出手拼命了。 “我若是一剑一剑慢慢刺死他,你还敢不敢杀人呢?” 净意和尚叹口气,但觉这个外表英俊说话温文的青年根本不是人而是恶魔,以佛门戒律来说,杀死恶魔当然不同于杀人。 七位一组的毒砂悄悄由袖管跌落掌心,唉,可惜我多年已疏于练习,更可怕的是现在全身外劲内力都很有限,所以威力一定比不上从前一半。 但他短棒出手时仍然极为迅疾,棒尖直向陶正直小腹戮去,当然他的杀着是在左手中的七粒毒砂。 短棒居然顺顺利利戮中陶正直小腹,不过想不到的是陶正直的剑也有如毒蛇在同一时间刺中他左掌,因此净意和尚当然撒不出毒砂了。 陶正直的微笑和声音仍跟刚才一样。 “我识得的独门暗器手法至少有二十种,听说小幻天家派毒药暗器虽然厉害,但却只有‘含沙射影’手法可以跟神女宫九种暗器手法相提并论。” 此人越来越像恶魔化身,因为他不但能笑着杀人,不但腹笥渊博,而且剑法之精妙恶毒也几乎当世无匹。 “我既然看得出你起不了杀机,自然也就看得出你动了杀机,我瞧得出你身体虚弱,同样也瞧得出你右手木棒力道极为有限,因为你只能把全力运聚左手发射暗器。所以我早一步发剑解除威胁,这是我平生原则,我就算能接住你七粒毒砂,我若有其他方法可想,我决不肯冒险接下毒沙的。” 根据陶正直的话,净意和尚简直比驴还笨十倍,也因此陶正直忽然一剑刺中他胸口,他居然不会躲闪也就不足为奇了。 净意和尚双腿软得有如棉花,不由得跌坐地上,但他同时也发现原来笨有时也有好处。例如如果他聪明得会躲陶正直这一剑,刚伤口便应该在心脏而不是靠近肩胛这一边了。 陶正直摇头很不满地嘀咕:“想不到小幻天家派出身的人竟有如此脓包的。” 其实他不怕脓包,更不至于不杀大脓包不杀无力反抗的人,而是有时会觉得少了许多刺激乐趣。 净意和尚连受两伤流血不少,虚弱得连坐也坐不住向后便倒,偏偏背后就是供桌,把他身躯挡住,使他连躺下也不能。 陶正直忽然慢慢转头望去。 殿门外天井里有个黑衣大汉,用脚拨动程杰、李威两个尸首,像验尸官一样前后上下都瞧过,然后人殿,眼光先掠过净意和尚和林长寿身上伤势,也辨认一下这两个半昏迷状态的人的面孔,最后才注视陶正直。 陶正直的笑容经常使人失去警惕,任何人都很难对一张年轻英俊充满善良坦白笑容的面孔怀疑警惕,就算有怀疑,大多数也是向好的方面。 例如你暗想:这些恶事不会是他做的吧?不过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剑可能趁机已刺人你的心脏了。 黑衣大汉似乎没有怀疑他,但浑身发散出豹子般的机诈和杀气。 这个人不简单,一定是很可怕的敌手。 他大概是黑夜神社的人吧?他双脚一动一静都显出下盘极稳,双眼目光凝聚凌厉,长刀窄而长。 如果拔刀对准敌人,必是一招就可分出生死的刀法。 “你是奇异可怕的人。” 陶正直谦卑鞠躬:“我宁可做你的仆人,也不愿做你的敌人。” “你报上名来。”黑衣大汉没有丝毫被软化迹象。 “我姓陶名正直。”他鞠躬得更深,表示更大的谦卑顺从意思,“如果你想杀我,务请你把原因告诉我。” 黑衣大汉直到这时总算有点表情,却也只是略皱眉头:“外面的人是我手下,不是你杀死他们的?” 陶正直连忙又鞠躬:“是,是,但我不是想杀死他们的。” “哼,他们欺负人所以该死?” “不是,不是,是这把剑。” 答案宛如奇峰突起,黑衣大汉又露出表情。 “请你先看看,那和尚的徒弟也被这把剑刺伤,大概快要死了。” “我已经看见。” “你的手下好像是来对付他们的,如果我是因为帮助和尚而杀死他们,又怎会转回头杀伤和尚呢?” 的确不合情理之至,好像是虚幻梦呓式的情节,不过事实却又摆在眼前。 “你究竟要说明什么?” “这把剑很古怪,你亲自瞧瞧就知道了。”陶正直把长剑掉转,两指捏住剑尖递出去,一面还不忘记连连谦卑鞠躬。 黑衣大汉走近一伸手就抓住剑把,现在只有他能用这把剑刺攻对方了,陶正直只拦住剑尖,就算指力强绝,最多也不过能做到双方僵持地步。 古语说:“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就是这意思。 太阿是古代名剑,锋利无匹,你若是将这剑柄交到对方手上,当然你就只好被威胁被挟持了。 可是此剑不但不是太阿剑,而且是最要命的一点这剑是陶正直的。 黑衣大汉突然感到手中一轻,锐利目光刚刚看见只剩下一个剑柄还握在手中之时,胸口要害已经一阵疼痛,全身气力突然消失。 却原来那剑柄也不过是形状不同的剑鞘而已,所以陶正直等于在他胸前拔剑而随手刺中了他而已,一切动作简单又自然,简直平淡轻松得不必再谈及。 黑衣大汉目龇尽裂,显然内心之气愤难以形容,但陶正直掌中拿回剑柄之时,他根本连怒骂一声也办不到,就已被陶正直一脚踢出殿外天井里了。 陶正直惋惜地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他的刀法,会不会像他脑子那么糟糕呢?” 这句讲给自己听的话,居然有人回答:“我保证不会,但可惜已无法证明了。”声音含气敛劲,绝不会是重伤垂危的和尚或林长寿说的。 殿后角门走进一个中年人,相貌清秀,态度斯文。 “但坦白说我的脑子也不大灵光,我也不懂和尚和那孩子为何伤于你老兄剑下,如果我弄不清楚,将来必定日日夜夜寻思这件事,所以我就大胆跑出来请教你了。” 真真可笑之至,居然敢跑到我陶正直面前装模作样?你想装蒜我偏偏叫你开朵花看看。 “你的脑子果然不行之至。” 陶正直边说边把长剑装好收回鞘内,动作既慢条斯理,口气神色也十分高傲狂妄。 “要弄清楚这些问题。”陶正直好像在教训小学生,“第一步当然要了解我跟这许多人的复杂关系,第二步便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杀人,什么时候绝不杀人。”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说:“高论,高论,我只听见你是陶正直。” “对了,不过我这名字对你有没有其他意义?例如说,你以前听见过没有?在哪儿听过?听谁说的?” 中年人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我应该听过你的名字吗?过分高傲和过分谦卑据说都是面具,你想掩饰什么?” 虽然是闲话,但中年人好像并不期望得到任何答案,因为他又说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能够像你那么年轻就好了。” 陶正直心里隐隐觉得不大舒服,可能是因为那中年人忽然使他泛起完全无法猜测之感吧? “我想变四年轻人,并不是不满现实也不是追悔过去,而是不喜欢有太多人生经验,我不喜欢猜测得出别人心里的念头。” 中年人讲得很认真:“像你那么年轻的人,就算非常聪明,但有些事情还得想一想才明白,可是当你累积了很多经验之后,你根本不必想就知道许多事。” 陶正直听了讶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当然不好,简直是大大的不好。比方说你的态度你的没有真正内容的言语,我连想也不必想就知道拖延时间一定对你有利益有好处,绝对不是为我或为别人着想,这一来就发生一件可悲的事,或者叫做结论吧,那就是我不可以相信你任何一句话,人与人之间完全没有互信,你敢说不是很可悲么?” 如果世上有些话能使得听者好像掉在浆糊缸里,这一类就是了。 陶正直摇摇头道:“你是奇异可怕的人。” 中年人微微而笑,道:“我记得这句话刚才你也对那黑衣人说过,难道你竟没有别的形容词表达这意思么?” “你究竟是谁?” “我的经验告诉我,你现在才确实把我当作敌手,所以才问我的姓名。” “你的确是值得重视的敌手。” “我不必太谦虚,所以我不否认,当你设法使黑衣人分散那股可怕的专心一志,你两次成功地使他露出表情,于是你有机会也马上出手,我却替你设想如果黑衣人心神毫不分散,那你怎么办呢?” 陶正直不觉退了两步,他的确是由于心头巨大震撼而下意识地做出逃避动作。 “陶正直,”中年人提高声音,威严地说道,“难道直到现在你还猜不出我是谁吗?” 陶正直如梦初醒,恍然瞪着他:“你是沈神通?对,是沈神通。唉,我一直太低估你了。” 世上居然有人敢低估沈神通。原是不可饶恕不可补救的错误,不过发生在陶正直身上反而情有可原,因为陶正直认识何同,他对何同评价大概并不太高,所以既然连何同也能暗算沈神通,陶正直的错误判断就不足为奇了。 “听说你已经娶了麻雀,但何以新婚期间就远离娇妻?难道你不喜欢麻雀?” 陶正直不由得皱起眉头表示心中甚是困惑,沈神通他到底知道多少?难道他真的有如江湖上传说那么厉害? 他提起麻雀名字之时,何故也流露出一种奇怪感情?正如割爱手顾慈悲,擂地有声袁越以及万里云雁吴潇潇他们一样? 看来有关麻雀之事最好少提为妙,所以我只好找别的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了。唉,小麻雀,我真想不到你后台这么硬,势力那么大。 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绝不自告奋勇替严温背这个锅。 “我本来也舍不得丢下麻雀,她实在很可爱令人迷恋,可是我又急于想知道悲魔之刀下落,所以星夜赶来天津。” “悲魔之刀”几个字果然很成功地转移了沈神通的注意力。 “如果你愿意说,我就听。” “呼延逐客只有一个儿子,叫做呼延良,在天津卫有几家店铺,也算得是富裕之家,但昨天横祸从天而降,呼延良一家七口都被杀死,毫无疑问是悲魔之刀带来的灾祸,但现在悲魔之刀究竟落在何人手中?” “你问我我问谁?” “这话说得也是。唉,那悲魔之刀真真是一件宝物,而呼延逐客也当真是一代刀法大家,虽然他最后仍是败亡于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之下,但我仍然认为他的成就绝对是很了不起。” 他话匣子打开了,滔滔不绝地把呼延逐客前后两场拼斗经过情形详细说出。 他虽然天性狡诈,平日难得讲句真话,但叙述呼延逐客两场战役却报导得很公正也很生动传神,使人仿佛看见那些当代顶尖高手们的骏发英姿和激烈壮怀,还有那凌绝天下超迈古今的风度气概。 其中当然还夹杂着娇美动人的水柔波和南飞燕的媚丽风姿,使得那引起金戈铁马硬绷绷场面中又有柔情香艳之回味。 “你的眼福实在使人艳羡。”沈神通衷心喟叹一声。 当然他也很想探询后来刀王蒲公望等五大高手命运究竟如何?这是严温向他透露的,当时严温也说很想知道那当世五大高手逃得过逃不过陶正直的毒手。 虽然那当世五大高手之中包括孟知秋在内,但就算他们全部被害,沈神通也不会存有为师报仇那种狭窄又不合法的观念。 沈神通会尽力将陶正直绳之以法,如果有证据的话,但如果采取报私仇方式,他知道连孟知秋也一定不会赞成的。 “陶正直,你刀法虽然练得不错,但你终究是以剑法为主。如果我没有看错,我很想知道你为何对悲魔之刀的兴趣这么大?” 神探孟知秋最脍炙天下人口的绝技就是这种不可思议的观察力,尤其在武功方面,沈神通使出这种嫡传本领,果然使陶正直为之目瞪口呆。 “你一身武功不论剑是刀,或者暗器,都走阴柔诈变路子,那悲魔之刀声名响亮,还未亮出来人家都会知道,所以别人得到此刀有用处,独独你得去了反而对自己不利,你肯做不利于己的事么?” “在你面前我不讲假话,我就算得到了悲魔之刀,我也决不留在身边,我会让它永远沉埋在黄河里或者渤海中。” 沈神通微笑点头:“很合情理,但如果那刀落在我手中,你将来一定比现在更没有名气,因为我将把此刀托付给一个人,此人必可成为天下一流高手,他也必定是答应我尽力诛杀你为世除害。” 陶正直声音好像在呻吟:“你为何这么恨我?” 沈神通面色一沉:“我们之间一定有很多帐要算,如果我现在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我一定全力逮捕你送官法办。” 林长寿忽然发出咆哮声。 他本来已经要死不活,但现在听声音却好像已经可以动手打斗了,所以陶正直十分惊异地向他望去。 只见林长寿壮健身躯已经挺直站起,愤怒的眼光当然是射向陶正直,看样子现在三两个大汉也恐怕不是他的敌手了。 啊呀,我明白了,怪不得沈神通揶揄取笑我拖延时间之举,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想等到和尚和这少年奄奄一息万万救不活才对付他的心思,而他当然也早就想了办法,所以拖延时间其实对他有利,至少可以再取笑我。 陶正直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涌起恐惧,所以脚下不觉连退数步。 净意和尚忽然也恢复生气,声音朗朗:“长寿,不准动,如果要杀人,沈老爷比你更会杀人。” 林长寿虽是性子凶猛暴烈,但道理仍然是明白的,所以退回墙边不再哼声。 陶正直向沈神通拱拱手:“小可告退了,我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你。” 这个人一定在逃走方面曾经痛下功夫,所以不知如何已经失去了踪影。 殿后角门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年轻男子,玉面朱唇眼如朗星,比之陶正直还俊美得多。 他满面疑惑望住沈神通,问道:“你的确名不虚传,无怪天下黑道高手闻名丧胆,但你为何纵他逃走?即使陶正直武功很高明又很恶毒可怕,但有我埋伏一旁,帮不了大忙也一定可以帮个小忙,你为何不动手?” “唉,天下有很多事情不是动手拿人就可以解决的。” “好吧,我相信你必有极多的理由。不过我不明白何以你不许我露面?老实说,我刘双痕还不至于怕他。” 沈神通笑容很深沉莫测:“你一定试过被不少女孩子单思苦恋吧?” 刘双痕微现尴尬,道:“是的,但我已尽力避免。” “但是,你可曾试过被男人单思苦恋的滋味?” “别开玩笑,有那种事我几个巴掌刮过去,包他头脑清醒。” “女人的单思好办,但男人的却大大不同,尤其是武功高强而又奸狡恶毒之辈,陶正直就是这种人了。” 刘双痕重重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他们一齐动手替和尚以及林长寿包扎伤势,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四个人坐在一起。 沈神通用手势阻止和尚说话,然后道:“不必谢我,我在屋顶丢入你们嘴巴里的灵丹是刘双痕的,扬州春风楼的春风丹天下驰名,果然可以止血,也可以恢复体力。” 刘双痕也学他阻止和尚开口,笑道:“你也不要谢我,因为我想知道刘家的大自然剑法怎样修习才赢得你幻天诡秘武功?换言之,我怎样才可以突飞猛进?怎样才可以迅即突破我现在的造诣境界?” 净意和尚听得一时愣住,瞠目望着刘双痕。 ---------- 乌贼兄 OCR 第八章 我见犹怜艳殊绝 在武林中各门各派不但秘技自珍,而且向互克的对头门派探问破法,可真是千古罕见的奇事,当然也是大忌。 任何武林人都会把对方看成白痴,否则他怎会提出这种要求?而跟着免不了大笑拍拍屁股走开,就是不能走开,至少也会讥讽取笑几句。 净意和尚的反应正如天下所有武林人一样,所以愣住以及瞪大眼睛。 但请别忘记他另有一种身份,是真真正正的出家人。 因此他忽然微笑,忽然恢复安详平静就可以理解了,因为他现在早已不是江湖上争雄斗胜的武林人物。 “在这个有限时空的宇宙之内,一切的事物和观念都是相对的,并没有绝对存在。” 净意和尚微微瞑目,声音平和稳定而又清晰,当他开坛讲经说法之时,大概就是这种亲切而又庄严的样子吧? “小幻天家派内功秘要分为男女两途,总名都称为动心忍性。但女徒众修习的路数方法以及成就其后都与男徒众不同,所以女徒修习的内功以及外功又别称为摇魂夺魄。她们个个都能保持青春艳丽,甚至还多添了极之强烈魅力,足以挑动男人情欲,使男人为之狂乱,便另一方面,当她本身功力达到某一点,自身也有很大危险,她会倒行逆施做出种种可怕事情,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人人都静默专注地聆听,虽然个个都是男人,却也都能了解女人有勇气修习这种危险功夫的心情,青春谁不想挽留长驻?魅力更是梦寐以求之物,有此两者,就算更艰难更危险,天下女人也不会退缩。 “现在讲几句题外话,我在此两年多时时炼药,其中有一种就是给吕惊鸿,使她不至于魔火焚心而遭惨死。” 但我为何还要替她炼药?我难道还抛撇不掉这个女人?我真的本着菩萨慈悲心肠来救她的性命? 净意和尚苦笑时想一下,面色才又渐渐恢复宁静。 啊,我本已明白,我和她的情况及发展,正是命运之中那无可抗拒的一部分,我曾经和她非常亲密,也曾经非常爱她,虽然现在已不亲密已不爱她,但那种关系却曾经存在过。那就是我亲自种的因,现在种的却是果的部分了。 “让我们回到题内话。” 净意和尚缓缓说道:“我不是说过宇宙内一切都是相对的,都是二元的么?情欲和理智正是一个好例子。当你真心都被情欲之火燃烧之时,你决找不到一丝一毫理智的影子。反过来说,当你极为理智之时,情欲也决不会抬头,小幻天家派正是专走情及欲的路子。而扬州春风楼刘家却是理智路子。情欲理智虽然是互不相容的,但亦互不相克,这两种东酉虽然可以同时存在你一身之内,但此长则被消,却也是我们经验中显而易见的事实。” “刘家武功心法讲究的是无善无恶,无爱无憎,无喜无惧等等原理,完全要合乎自然运行之理。这意思就是说必须尽力排除尽力摒弃一切情感和欲念,所以称为大自然剑法。” 沈神通直到现在才插口:“这些理论分析虽然很精辟高妙,但我怀疑实际上对刘双痕有没有帮助?” “表面上看来好像没有帮助,但理论是实行之母,我们必须先从理论上找寻推究,才知道我们要克服的是什么障碍。” 净意和尚看看他们表情,发现他们完全没有反驳没有异议的意思。 他又说道:“在先天上,情欲力量比理智大得多,所以小幻天家派的武功成就既快又高,可以归人速成武功类型内,但大自然剑法却相反,正如世上尽多十几岁少年就已经是染有许多不良嗜好的坏蛋,但十几岁的圣贤却是罕有稀闻的事一样。我们不妨从这方面加以推究,相信可以找出对刘双痕有帮助的办法。” 沈神通和刘双痕都耸贴耳朵聆听,他们当然也了解净意和尚并非早就胸有成竹,只不过利用交谈方式一步步找寻而已。 “据我看天下一切宗教圣者,一切伦理道德的贤哲,他们首先必须能够控制情欲,每一种情欲都是一个难关,也可以称为魔劫,你若要破关祛魔,只有一个方法,就是面对魔劫,决不能躲避也不能找另一条路企图绕过去。” 和尚大概已经找出方法,所以眼光更见湛明,微微而笑。 “我的意思是说刘双痕不但要面对情欲劫难,还要进一步主动去找寻情欲险关,这是唯一可以帮助你突破的法门,你所惧怕的敌手既然是吕惊鸿,当然不可以找她。以我看来,陶正直是很理想的人选。” 沈神通倒抽一口冷气,和尚找的人选果然很对,但只怕找得不太对了,只怕刘双痕过不了这一关,天知道人面兽心陶正直有多少变态古怪手段? 严温和陶正直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只要看着严温就足够了,刘双痕若是变成第二个严温那是多可惜多可怕的事。 除了林长寿不时握拳咆哮,神态悍猛之外,其余三人都不作声,看来也都很平静安详。 和尚既然是真正出家人,一旦进人空境,任何杂思妄念都污染他不得,沈神通多智深沉,内心情绪向来不露诸形色。 但刘双痕居然也能够很安详,以他的年纪阅历,能有这种胸襟修养实是难得之至。 沈神通想起有关刘双痕四件小事。 一是花月楼崔家双生姊妹美丽可爱得叫人挪不开眼睛,但刘双痕与她们同行数千里,竟好像不受任何影响,纵然其中另有内情,但在男人立场看这件事,却仍是不能不佩服刘双痕的。 二是刘双痕也曾看见李红儿的销魂手,当时他好像也不怎么困难就移开眼睛。 三是他们躲在破庙屋顶向下窥看一切情形,沈神通伸手向他讨取春风丹,刘双痕既不多问也无吝啬,一给就给了两颗。 四是阻止他不可和陶正直见面,他不但真没露面,而后来听了解释理由,竟然还表示感谢。 而现在他不但很安详甚至那微微笑容也都显示谦虚的信心,他不但对他自己有信心,而且有慧眼,因为他显然正在等候当世智者的忠告。 希望我没有看走眼,沈神通在心中对自己说。 如此博大谦虚胸襟,加上家世武功和坚强自信,却居然还有如此俊美容颜,老天爷是怎么搅的? 我平生见过不知多少俊俏风流人物,却毫无疑问数他第一。 “祝你成功。” 沈神通终于说。“若果失败,你此生不是陶正直的奴隶就是吕惊鸿的了,这种后果当然非常糟糕。” “是的,我会非常小心应付,我现在只有两个问题,其一是陶正直的下落你知道么?” 沈神通点点头。因为当世无双的扒手大王司徒拙已经替他办妥最重要的事,线索原本来自小饭馆伙计老黄,得知化名郝老爷的何同曾经走入一家师姑丝绣作坊。 那老尼还曾送出门,所以沈神通叫司徒拙将老尼姑身上所有东西扒到手找寻新线索,果然发现有封密缄柬贴,写着呈交郝老爷亲阅。 老尼姑身上所有物件包括柬帖立刻又回到她口袋及袍袖内,司徒拙还跟踪来取柬帖之人回到住处,料是何同无疑。 详情刚刚飞报与沈神通,跟着又派人飞报说何同已出门往这边方向前来。 沈神通正好要带刘双痕去见净意和尚,便一道走出野趣园,但远远看见陶正直人庙,又看见黑衣大汉踪影,所以也跟去了。 如今沈神通当然知道那司徒拙以为是何同的人,其实却是陶正直,至于何同是否住在一起?抑或又已经躲到别处尚未可知。 “我第二个问题是,如果陶正直实在太可恶,我能不能杀死他?” 沈神通苦笑一下,陶正直这条线索得之非易,假如又断了,这回想摸出何同踪迹只怕比在大海捞针还难了(你刚才肯出手截杀陶正直,便因此故)。 刘双痕微笑道:“好,我一定忍耐,我也会帮你留意,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想从他身上查些什么。” 沈神通居然把一切遭遇说了出来。 现在连净意和尚也不禁流出同情神色,当然也无限钦佩,一个人遭受这么多折磨打击,到现在还未找回妻儿,但却仍然那么坚定那么冷静。 林长寿却惊讶道:“你儿子不该取名辛苦的辛宇,这个字很不好。” 沈神通马上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你住在林家村?你爸爸叫林贯中?” 林长寿道:“是。” 沈神通冷笑道:“林贯中只怕不是你亲爸爸吧?” 连净意和尚、刘双痕两人都大为惊愕。 但林长寿那么烈性子的人,竟然没有为这句侮辱性的话激怒,只瞪大双眼瞪住沈神通。 “为什么你不发怒?以你的脾气应该一拳就打过来?” “我是很想给你一拳,可是我忽然想到你绝不是乱讲话的人,何况你又是师父的朋友,你救了师父也救了我,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爸爸不是我亲爸爸,那么他是谁?” “你的确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如果我不是林长寿,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性情虽是猛烈,但并不鲁莽也有脑筋,刚才如果你一拳打过来,我就暂时不向你说什么话了。” 沈神通不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总会带给人许多惊讶意外,好像他身上有个专门收藏秘密的库房。 “你亲生母亲当你三岁时去世,你亲爸爸一来不会抚养小孩,二来要完成平生壮志,便把三岁的幼子交给比你大二十岁的大儿子,这时你大哥已娶了亲,所以只须改个姓搬到别处,对外就可以说你是他的儿子,另外你亲爸爸深谋远虑,生怕从前或将来的仇家查出你们下落,所以用一名厮仆顶替你大哥姓名继续住在城内。” 大家都有些明白林长寿可能是谁,但还是要等沈神通亲口说出才可以算数。 “你亲爸爸就是当代刀法大家呼延逐客。” 没有人作声,连林长寿(现在应改为呼延长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其实我会上你这儿来。” 沈神通向净意和尚说:“是因为我暗访林家,听见长寿的哥哥嫂嫂禁止他来看你。话中提起你会武功,又与金家有关系,叫长寿不必替你担心,后来我与金算盘牵扯上,便赶快来看你,想不到买给你好好的几件衣服,你连一天也穿不了,已经弄得又是破洞,又是血迹。” 净意和尚只好苦笑,这种时候这种心情,沈神通居然还能够讲笑话,唉,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原来沈神通还有下文:“所以和尚你只好跟我到野趣园,向金算盘募化几件干净衣服,顺便养伤,那儿有吃有住,一定不会饿死。” 刘双痕瞧出净意和尚的犹豫,便代他问道:“假如金算盘不肯供养呢?” “他一定肯,他只不过被手下遮瞒,所以不知道有人想饿死净意和尚,看来连吕惊鸿也不知道。” 沈神通凝望刘双痕俊美脸蛋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回去就找金算盘、吕惊鸿,你最少也要争取七天时间,由于你们这一来不会跟别路人马联手,他们必定乐得答应。” “至于你,”他转向呼延长寿,“回去告诉你哥哥,你爹遗言希望呼延家的后代,用悲魔之刀跟用横行刀的人再较量一场。记住,不是报仇,所以要光明正大,我如果能取回悲魔之刀,我会送去你家,如果我无能为力的话,那就要你们自行设法了。” 他无能为力当然就是败亡之意。 “呼延长寿,回去记得拼命用心修习刀法,否则你们就很难长久保存拥有此刀,此外,当日家师孟知秋留下的密函共有两封,何同只得其一,所以他只知道悲魔之刀刀身上镌刻的秘诀。” 他递一封柬帖给呼延长寿又道:“这就是海龙王雷傲候亲自翻译亲自写下的魔刀诀,一共有五页,我不管能不能亲手把悲魔之刀交给你们,但刀诀却应该先付与你。” 这样将来呼延子弟夺回宝刀的话,便有刀诀修炼,那刀诀虽是刻在刀上,但中土识得巴利文的人少得有如凤毛麟角,得刀之人纵然明知刀诀在刀身上,却也只好望刀兴叹,所以此刀居然会碰上雷傲候,实在可说是异数了。 一轮明月已经高挂在树枝梢头,小院子里清光遍地,桂花香味也弥漫冷空气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本来是旖旎风流勾当,但主角竟是沈神通的话,便使人心生怀疑恐怕不是风流事情了。 沈神通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月亮,踱回小厅,点燃灯火。 他算得很准,果然顷刻间就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入院子。 但只有一个人登阶人厅,是个中年仆妇,面貌粗陋,不过那对小眼睛却闪动着狡黠光芒。 她低低啊一声,说道:“沈老爷,干这种事情还点灯亮火,你敢是怕没有人晓得?” 沈神通微笑盯牢她眼睛:“不必怕,这地方很好,虽然离你们金老爷吕夫人太近了些,但他们反而不会发现。” 他看看提到金老爷、吕夫人之时这个叫做李嫂的中年仆妇眼中闪过惊惧,所以他觉得满意,因为如果李嫂出卖他的话,她本人何须惊恐畏惧。 “何况我要付给你不少黄金,虽然每一块只是一两,但很多块加起来就是很多两了,你难道不想在灯火下瞧瞧清楚每块黄金的成色?” 贪婪渴望的神情已完全去除恐惧,李嫂立刻说:“你要的人已经来了,她叫小瑞,人家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你可千万别骇着她才好。” 从以上这些对话听起来,沈神通显然正在做偷香窃玉的风流勾当,不过任何事情发生在沈神通身上往往会有意外变化。 名叫小瑞的少女被叫进来。 她在灯下一露面,任何风流旖旎气氛都没有了。 这是因为女孩子长得实在太难看,扁平宽阔黝黑脸庞上,鼻塌唇厚,身材脓肿,如果沈神通会看上她这种人才,还要千方百计花很多黄金约她幽会,说出去一定谁也不敢相信。 沈神通打量过她身上丫环装束,才道:“小瑞、李嫂,我们今儿晚上见面的事,大家永远都不再提起,这是为了你们着想,所以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一点。” 李嫂答应道:“我们当然会牢牢记住的。” 小瑞也应一声,嗓子很粗糙。 沈神通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布袋,两指从袋里拈出一块四方扁形一两庄的金块,灯火照映之下灿烂夺目。 李嫂实在不必把小眼睛睁得那么大的,因为这神通已经将金块放在她掌心。 “小瑞,你和李嫂本来都是金老爷的下人,所以你们都不满意吕夫人?” 小瑞应一声是,李嫂就把金块赶紧塞人肚兜。 沈神通果然不是做偷香窃玉之事,他正在搜集情报,这种手法本不稀奇,只不过能够找得到适当有用对象,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叫做何同的人呢?” 小瑞摇摇头:“不知道。” 李嫂虽然又塞一块黄金人肚兜,却不禁微现失望之色,因她跟沈神通约定好每问一句话就是一两黄金,如果小瑞知道得越多,当然赚得黄金就多,相反的如果小瑞知道得少,自然赚得就少了。 不过沈神通显然全无吝啬黄金意思,所以他问了几句废话。 例如: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想不想赎身回家?这两句当然完全是题外话,又例如:现在野趣园共有多少家人婢仆?其中有多少是吕夫人带来的? 后来的问话其实也是多余,不过李嫂却绝不同意,因为她已经一共揣起七块黄金,任何问题对她来说决不是多余的。 沈神通拈出第八块黄金,小瑞微笑着瞧他,大概觉得这个人很有趣而且很大方,说不定他真肯付黄金给主人,替她赎回自由吧? 一时气氛变得轻松而亲切。 “小瑞,你小心想一想,最近金老爷和吕夫人在一起之时,有没有说过些特别的话?” 小瑞立刻点头:“有,我第一次看见老爷板起面孔跟吕夫人讲话。他说那个女人不是普通女人,你或者任何人都不许动她,吕夫人忽然掉下眼泪,但老爷仍然很严厉地说,我宁可对一百个人失信,决不可欺骗沈神通。” 小瑞娓娓道来,倒也生动。 而沈神通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任何人都一望而知这些话对他极有价值。 正因此故,李嫂才会暗自顿足叹气。要是小瑞老练一些,保证最少有五六块金子入手了,她直到现在才发现沈神通有一条约定非常可怕,那就是当他们交谈时李嫂绝不许插一句嘴,否则追回全部金子。 这条约定很可能闹出人命,如果李嫂真看不开的话。 因为小瑞又继续道:“吕夫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淌泪,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连我也觉得很不忍心,老爷后来叹口气说,老实说就算我肯失信于沈神通,但眼前仍要忍耐,绝对不能动那女人。吕夫人这时才开口说,那么你是答应不论沈神通过得过不得关,那女人仍然要给我了?老爷说……” 李嫂已快要昏倒,但觉平生所识所见的人,以小瑞最愚蠢了,这些话每一句绝对都值一两黄金,但她却好像对黄金有仇似的,竟然往外推去,莫非她忘记二一添作五,有一半黄金是她的吗? 李嫂急也没有用,沈神通温和注意的表情大大鼓励了小瑞。 “老爷说,我有什么不听你的呢?但我们为何要惹这么多身败名裂的祸事?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那个女人?吕夫人说:因为你曾赞过她说她漂亮。老爷说:但那时候我根本还没有见过她,我只不过听底下人报告而已。” 小瑞终于停嘴,可怜李嫂已经满面流汗双腿发抖。小瑞看见了讶道:“李嫂,你不舒服?” 李嫂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光,最好把她打得嘴巴淌血,但已因又急又气而浑身无力,甚至连话声也很低微:“我很好,你真是个让人疼爱的小妞儿。” 小瑞居然高兴地笑一笑,道:“老爷,我的话对你没有用呢?” 沈神通向李嫂竖起一只手指,一面微笑应道:“有用,有用极了。” 一只手指表示要扣回黄金一两,这也是约定条件之一。李嫂虽然未曾昏倒,却已发出极重的喘气声。 “老爷,你还要不要问?” 沈神通竖起两指,说:“刚才的话很精彩,但你还未曾讲完。” “是的。”她又说道:“我家老爷又说:现在你派人带走她,但一定要记住两件事,第一绝不许动她,第二件是一定要及时带她回来,以免到时非交人不可却变不出人,这样我们才有回旋的余地。吕夫人对老爷所说的条件都答应了,以后就没听见他们提过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沈神通竖起第三只手指。 李嫂不是喘气而是呻吟了。 小瑞讶道:“李嫂,你真的没有事?” 沈神通当然对李嫂的心理反应过程了如指掌。 他其实也不过故意是顺便作弄她一下而已,并非真的小气不舍得花钱,所以他道:“小瑞,我还有话问你。” 这句话好像定心丸,李嫂魂魄登时都回来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女人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吕夫人的家人之中谁不见了?” “一共两个,一个叫来富,一个叫王成。”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到底会落脚在哪里?” “不知道。” 沈神通竖起的三个指头都收起来。 李嫂已经心雄胆壮得很,腰肢挺得笔直,还居然敢违约开口。 “哦知道。”她说:“哎呀,我忽然记起一开口金子就通通要吐还给老爷,所以我又骇得忘记他们在哪儿了。” 沈神通笑一笑。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妇人刁滑非常有趣可爱,当然,事实上却是由于她知道那两个家人下落之故。 “你口袋里的八块黄金如果能使你不再惊骇,我猜想再给十两一定可以帮忙你的舌头把话吐出来。” 黄金一块一块地放在桌面,每块都灿烂得悦目极了,至少世上很少人会认为难看。 李嫂立刻说出一个地址,那是在野趣园和城市中间的一个小村落。 那村落莫说正当必经之路上,其实只要是在野趣园周围数十里范围之内,沈神通也一定知道的,因为他老早就弄得很清楚,有很多地方甚至亲自踏勘过。 沈神通的心突然跳得很急,神智也有那么一阵子迷迷糊糊。 一阵寒冷夜风扑面惊醒了他,眼前多出一个人,但沈神通并没有惊讶,因为那人是丰神俊逸的刘双痕。 “她们已经安然回去,我把风时一直也很小心,绝对没有人能潜近。” “谢啦,兵贵神速,我马上就走,最迟凌晨可以赶回。” 刘双痕的声音有点担心,说:“如果明儿早晨忽然要动手,而你却奔波折腾了整整一夜,况且城门闭得严严的,你把她安顿在哪儿才好呢?我看你这一去若是成功,干脆别回来。” 沈神通摇头叹口气,我何尝不懂得撒腿一跑的办法?但这一战关系重大之至,最重要的是有机会把何同踪迹查出(司徒拙等人仍然在依照指示进行查访和监视中)。 何同这王八蛋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从他身上追查出儿子沈辛下落,目前种种迹象,都强烈显示自己的儿子早就离开了他母亲。 其次就是悲魔之刀,这是师父孟知秋向人许下的诺言,如有可能,当然最好能保存他数十年的声名信誉。 所以沈神通用苦笑表示不能一走了之。 刘双痕却笑得一点不苦,轻轻道:“这事似乎不难解决,但你却是关心者乱,所以你根本不能施展你震惊天下的智慧了。” 刘双痕的话果然收到刺激的效果,沈神通立刻收摄心神变得十分冷静与沉着。 刘双痕的笑容更显愉快,又说道:“你忘记了,有些事情并不是只有你才办得通。而且你运气很好,因为你恰好有朋友愿意分劳分忧,所以如果那地方太远,就让我独自去,如果不太远,你陪我走一趟,下半截就是带她远走高飞,这才是最劳累的正本戏,我独个儿唱,你早早回来休息养精蓄锐,我却学那黄鹤一去不复返,因为安顿好尊夫人之后,我直接去找陶正直。” 此举还有一些好处已经无须说出,例如,金算盘发现马玉仪失踪,而沈神通却好像从未离开过野趣园一步,必定会反而疑惑到何同头上,为了气愤也为了收拾残局,金算盘可能会托出全盘内情,同时把悲魔之刀双手奉上,免去了一场凶危恶战。 沈神通忽然觉得刘双痕高不可测,这是指胸襟才智而言,只不知在武功方面是否也如此? 那张俊美面孔和愉快笑容并没有答案,也没有暗示。 但沈神通却忽然比刘双痕愉快一百倍还不止。 因为马玉仪绝对不能再遭遇也不能再受任何挫折磨难了,所以除了刘双痕之外,还有谁的能力可堪信任付托呢? 人生本来就是别时容易见时难的。 所以古往今来,无数圣哲智慧之士,用清心寡欲或苦行等严刻可怕方法,力图避免有情,有情就是不能忘情。 如果能忘情的话,哪管别离也好,相见也好,有何分别有何不同?又何来易、难之有? 但遗憾的是古人又曾慨然扼腕叹息说:人非太上,孰能忘情? 太上就是圣人哲人之意,世上大多数人是只是人而不是圣哲,故此大多数人不能忘情的。 也因此公门强人沈神通渴望和娇妻爱子相见相聚,这种心请既可理解又使人同情。 但他能否突破命运罗网? 沈神通果然不负强人之名。 他以智谋及武功,尽力铲除崎岖的人生道路上的障碍。 不过道路却仍然很长很长。 不论沈神通心里怎样急法,也不论他动作怎样迅速,事实却正如他所预料,陶正直果然有足够时间做他的事。 李大通所率领的是一个王若梅和十五名兽人,的确只有一步闲棋。 马玉仪固然目瞪口呆,连徐奔也惊愕做声不得。这是因为那面貌冶艳身材绝佳,但全身只有一件透明蝉翼薄纱的吕夫人,忽然从陶正直掌中飞起。 她飞得很好看,像轻烟一样冉冉上升,到了差不多两丈高,身子在空中稍稍停歇一下,然后才像蝴蝶一样轻盈翩翩移动在空气中。 这种情形真是惊人,她姿势不但好看,最要命的是晶莹肉体魅力四射极之诱惑,尤其是徐奔由下向上仰视的角度。 本来任何男人看见这等情景都不免怦然心动血流加速,但这种反应却纯粹基于情欲,而没有感情混杂其中。 徐奔却不同了。吕夫人长得跟她姊姊吕惊鸿一模一样,单单这一点他本就要花很大力量克制自己,不准自己表错情。 平时好像没有问题,但现在是十分特殊的情形,故此徐奔的反应好像比旁边的男人强烈得多,好像更迷醉些就甚是合理了。 许许多多事情竟然似是同一刹那发生。例如马玉仪已像小鸡一样被陶正直抓住,但马玉仪却直至感到吕夫人在空中的舞蹈大有古怪时,才发觉自己已落在陶正直手中。 另一方面吕夫人凌虚妙舞也已经结束,因为她有如一朵落花飘坠在徐奔怀中。 徐奔竟忘记还有别人在旁边,不但把她抱得很紧,还吻在她美丽朱唇上。 陶正直笑容仍然很俊逸,声音也很温柔,但马玉仪却觉得其中似乎蕴藏着无尽邪恶。他说:“你们应该先查验我的伤口才可以相信,因为我本人虽然有血,但别人也有。” 徐奔身子一震抬头望住吕夫人。 吕夫人也笑盈盈道:“许多男人只不过看见我身体就被处死,你能够抱住我能够吻我,死也比别人划算光彩得多。” 她双手已分别按住徐奔脉穴,当她声音提高之时,徐奔马上感到真气波荡,显然她不但已制住他重要脉穴,连他的内力亦在她控制中。 吕夫人本来已被徐奔以极之精纯奇奥剑法,破去全身武功,使她真气提不起来,也就等于破去武功。 然而陶正直居然能够助她迅即复元,而且过程中无痕无迹,这陶正直的武功造诣委实可以称为深不可测了。 陶正直看见马玉仪露出厌恶表情,眼光也不望向自己。当下哈哈一笑,道:“吕夫人,你愿不愿猜测一下我怎样对付这位沈夫人?” “猜?大概猜不出了。”吕夫人一面吃吃笑着一面回答,“但我却很有兴趣想知道,你肯不肯讲出来呢?” “当然可以。”陶正直也笑着说道,“我对她胃口好像不怎么好,不过有些男人一定不同意,尤其是那些像野兽的人,所以我想研究那些人对她胃口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哈哈……” 徐奔是苦于不能作声,否则他一定破口大骂。 马玉仪却暗暗庆幸徐奔不能开口,所以没有激怒对方,使对方立即出手,她本人虽仍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其实她心中充满希望以及斗志,原因是她已看见一个人的面孔在窗外露了一下,这张面孔当然是故意露出来给她看见的。 马玉仪虽然本身简直没有武功可言,可是任何女子若是像她一样经历过无数风波苦难,也必定会坚强以及会变得大胆,而且她有一个非常奇怪的预感。 这次的灾难似乎已是最后一次,如果应付得过去,将来大概不会再发生。 因此她必须镇定冷静,以便全力以赴,冲破这一重灾险难关。 但假如徐奔激了对方,使对方立下了毒手,那就什么都不必提了。 陶正直话声又传人众人耳中:“现在,就算沈神通率领了天下无数高手赶到,我担保他一定没有办法可想,何况我还下了一着闲棋。这着闲棋必可阻延他赶来此地的速度,故此当然他终于摆脱了一切陷阱伏兵赶到此地之时,他只能看见一幢很有意义的屋子。” “这间屋子有什么意义呢?”吕夫人问。 “因为马玉仪曾经住过。”陶正直回答,“深刻的感情会使人痴心,因此聪明人也会变成傻瓜,吕夫人你最擅长利用人性弱点,当然非常了解。” “我还是喜欢多知道一点儿。” “你不必客气,你已经是此道一流高手。例如从前的金算盘,现在的徐奔,哪一个不是因为痴心而被你摆布,你不妨问问徐奔?假如他不是把你当作吕惊鸿的话,他肯拥抱你吻你么?” “他大概不肯。”吕夫人承认了,又道,“就算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恐怕也不能引诱他。” “但这种痴心对健康没有益处,徐奔本是生龙活虎的武林高手,如今却有如病猫,这就是痴心的害处了。” 徐奔冷冷道:“废话讲完没有?” 陶正直笑嘻嘻应道:“别急,我说的绝没有一句是废话,我的意思是说沈神通会由于痴心,而惨遭败亡命运。” 马玉仪道:“不可能,你绝对无法击败他,你虽然可以折磨我杀死我,但这只不过我是他的累赘而已,如果你帮他除去我这个累赘,你就有得瞧了。” 陶正直居然不嘲笑不反驳,稍微寻思一下,才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吕夫人皱起眉头,但这种表情却也竟然能予人美丽之感,她说道:“陶兄,你就算真的不敢杀她,也不应该告诉她。” 陶正直道:“她的话也有道理。” 吕夫人道:“可是你已经泄露了心中秘密,你已经不能使她变成不知道,这却如何是好?” “很简单,任何人肚子里装了再多的秘密,也得要活着才能够宣泄,所以如果沈夫人和徐奔都死了的话,大概连沈神通也无法向尸体问出什么秘密,何况,我还有本事能够使沈神通找不到他们的尸体。” “好极了。”吕夫人欣然含笑道:“我可以下手了么?” “等一下。”陶正直说道,“一来我们时间充裕得很,二来这两个人死亡的次序乱不得,一定要沈神通的夫人先死,才轮到徐奔。” 不但吕夫人想问,连徐奔、马玉仪也想知道,但陶正直不给他们开口机会,诡笑一声又道:“因为徐奔的身份是目击证人,他必须看见听见一切情形,然后沈神通以及世上之人才知道才相信,现在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个目击证人。” 他把马玉仪也交给吕夫人抓住,提高声音说话,好像要给屋外的人听见:“假如有人袭击我,你想都不要想抢先震断他们心脉,请务必记住这一点。” 吕夫人的话声也表示也坚决心意:“我一定照做,最了不起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对,她还怕什么?假如拼着同归于尽的话。所以现在外面就算有很多一流高手,纵然有足够摧毁陶正直二人之力,恐怕也不敢有所行动,除非根本不必理会马玉仪徐奔的死活。 那陶正直独自走到墙角,用一些小巧工具,叮叮当当不知捣什么鬼。 徐奔叹气道:“沈夫人,很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因为我应该看得出陶正直也是疯子那一类的人才对。” 马玉仪没有做声,现在讲任何话看来似乎完全于事无补,她隐隐感到这个最后的灾难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险得多,至少现在外面虽然有朋友,虽然想抢救她,可是正如俗语说老鼠拉龟,简直无法下手。 徐奔又深深叹口气,道:“我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因为我好像已没有苦苦活下去的理由。但你却不同,沈夫人,为了沈神通之故,你必须尽力求生。” 真是见鬼的废话,难道有求生机会还肯放弃不要么?可是徐奔绝对不像讲废话的人,那么他这些话是何用意?他暗示什么? 马玉仪连忙定神摄心仔细观察,首先注意到徐奔站立的姿势。他全身虽像木头一样僵硬,但由于上身向外稍稍斜倾,如果不是吕夫人一只玉手搭在他肩膀,他必定不能保持重心而倾跌。 由于这个姿势,因而可以令人幻想,那就是假如徐奔突然能够动弹,而且这一动乃是起脚疾踢吕夫人小腹要害,这时吕夫人有什么反应?她当然只好用尽她的本事,能多快就多快斜斜跃开。 吕夫人能不能躲过徐奔这一脚可以不关心。但此时却必能肯定吕夫人绝对来不及发出内家真力震断马玉仪的心脉,而也可以肯定马玉仪来得及挣脱吕夫人的掌握。 但徐奔自己呢?他是否同时脱困?抑是仍然在对方控制之下?他会不会惨死当场。 这答案没有人比徐奔更清楚,只因徐奔真气内力受制于吕夫人并不是假的,所以他根本不能动弹,当然更不能起脚突袭吕夫人。 但如果徐奔不要命的话,却又可以踢吕夫人一脚。只不过这一脚却要他付出生命代价,并非由于吕夫人反击,而是他施展出本门内功最特殊的部分,硬是可以提聚真力踢出一脚。 当然这一脚踢出之后他自己的心脉也震断了,所以敌人是死是伤尚未可知,他却一定是一具尸体。 徐奔这种武功的隐秘,就算沈神通在此也很难猜测得出,何况是马玉仪,自然更加不知道徐奔的生死竟是系于她一念之间。 所以当她再看见意外出现人影时,便立刻发动,她说:“我当然想活下去,我希望现在还有机会。” 那边厢的陶正直虽然很忙碌,耳朵却仍然听得见这边的对话,因此他插口一面打哈哈一面说道:“马玉仪,你绝对没有机会。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功夫也没有兴趣看你被那些兽人强奸蹂躏,我只有兴趣亲眼看见沈神通抱起你尸体的表情。” 他的声音残忍冷酷得当真有如疯狂之人,但言语内容却有条有理,使人觉得他比那些神智失常的人还要可怕百倍。 陶正直已经钉完最后一枝金钉,转回身子,眼光到处,饶他是天下最奸最恶最聪明的人,却也禁不住愣住。 原来当他眼光扫去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三道人影连番从窗外飞入。 有人冲进来还不算稀奇,其实已是不可能之事。因为徐奔、马玉仪两条性命之故,稀奇的是带头者竟是俊美有如美女的刘双痕,后面两人是崔怜花、崔怜月双姝。 她们难道不知道硬来会使徐奔、马玉仪一齐送命。 陶正直刚闪过这个疑问,另一件更奇怪之事也已发生。 那就是徐奔居然大喝一声,竟能侧身一脚撑出。这一脚不但快逾闪电,而且风声凌厉刺耳,那种劲厉势道大概连一堵石墙也可能踢塌踢垮。 吕夫人纵然已经练成了坚硬如石墙的护身功夫,大概也不敢用自己身体去试验徐奔的脚力,何况,她根本没有这类护身神功。 故此她仓促间斜斜飞开丈许,一切情形正如所料,她已来不及运功震死马玉仪,也不能拖马玉仪一起跃开。 马玉仪总算恢复自由。 刘双痕现身她的面前,不过却是背向着她,这是由于他必须面对她的敌人,陶正直、吕夫人之故,因此刘双痕没有跟她打招呼。 在她左右也有人现身,那是崔家双姝,她们翼卫着马玉仪,使任何人都不能由侧面突袭。 女孩子们总是比较爱管闲事,所以崔家双姝四只眼睛滴溜溜盯住马玉仪,而不是陶吕两个敌人,似乎不足为奇。 她们不但见过风度翩翩才智绝世的沈神通,也曾暗暗问过刘双痕,问他对于马玉仪的意见,刘双痕的回答相当干脆,他说如果马玉仪不是沈神通的女人,他一定会追求她。 所以她们际此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时,第一件事还是先看过马玉仪而不是敌人。 崔怜花颔首道:“晤,很不错,真是我见犹怜。” 崔怜月说道:“很可能内在犹胜外表,这就怪不得一时俊彦都要俯首石榴裙下了。” 崔怜月的话可以置而不论,但崔怜花评马玉仪我见犹怜,这个典故却值得一提。 历史上记载,当南北朝时代,桓温伐蜀得胜,发现蜀主李势的妹妹非常漂亮,便纳为妾,而且对她极之宠爱。但桓温的元配妻子却是晋朝南康长公主,可不是平常人家女子,所以当她听知有这么回事,一气之下就亲自带了锋利长刀去找李势的妹妹,她当然没有好意,而是要亲手杀死媚惑丈夫的女人。 女人在嫉妒时弄出血案一点也不稀奇,幸而这一次居然大吉大利,人人平安无事。那是因为李势的妹妹向长公主哭泣着说道:“我只因为国破家亡所以变成侍妾,如果你肯杀死我,那就最好不过了。” 哀怜伤凄的声音言调,再加上美丽动人的姿容,使得母老虎般的长公主也大为心软,说了两句传诵千古的话,她说:“看见你连我都忍不住怜惜起来,何况是那个老家伙呢!” 这就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既富于人情味而又凄艳的典故。 且说当崔家双妹正在评论时,陶正直已走过来,用不能置信的眼光望住吕夫人,道:“你怎么搞的?看来问题忽然变得很严重,我请你一定逃过大牧场著名铁骑的追杀了。” 徐奔砰一声倒地声响,证实了他话的正确性,也加强了紧张气氛。 但难道著名的大牧场铁骑单单只追杀吕夫人,却肯把他陶正直放过么? 刘双痕说道:“陶正直,此时此刻,你为何不替你自己担心?这个女人值得你顾盼关心?” 陶正直欣然笑道:“谢谢你,我虽然向来是个没有出息,没有胆子的人,但沈神通想杀死我,却还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你想知道原因,我便告诉你,若是别人问我,我绝不说。” 刘双痕的笑容真是比美女还漂亮好看,他说道:“那就告诉我吧,我听着呢?” 陶正直声音压低一点儿,可是厅内的人仍然都听得见。“沈神通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很聪明,可是有时候却会变成傻瓜,我武力可能比不上他,所以我决不跟他单打独斗拼命。” 刘双痕笑笑点头同意,他漂亮得连男人都会为他涌起爱怜之心,女人就更不必说了。故此吕夫人几乎瞧得呆住,而她的样子绝没有人会认为失礼,认为不应该。 “刘兄弟,你心里一定会问他陶正直虽然决定不跟沈神通拼命,但他若是找上你,你难道宁死也不拔剑一斗?” “我正有这种想法。” “那么我告诉你,我当然有我的方法,我只要使沈神通变成傻瓜就可以了,当然这是说时容易,做时难的事,不过,看来好像我一直都相当成功,所以沈神通始终没有向我动手。” “使他变成傻瓜?”这答案真是大大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沈神通虽称智者,他本是以机智聪明名震天下武林,要把普通人变成呆笨尚且不易,何况是沈神通。 “你们大家都不必这么样目瞪口呆。”陶正直又说道,“沈神通如果不是每每在紧要关头变成傻瓜,我陶正直就算有十条命也活不了。不久以前我还在天津死牢中看见他,他没有向我出手,因为他把何同的性命看得比我重要,你们想想看他是不是傻瓜呢?” 照陶正直的讲法,那沈神通的确是愚蠢,至少是在那段时间做了傻瓜。因为如果沈神通不放过陶正直,当机立断地杀了他(假如可能的话),则现在起码马玉仪不会有难,徐奔也不必送了性命。 然而这个结论莫说马玉仪、刘双痕等人,甚至连吕夫人也觉得不能接受,不管有多少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但如果沈神通会随时被陶正直弄得变成傻瓜,那么世上之人一定全都是白痴了。 刘双痕白如冠王的脸上现出好几条皱纹,朗若寒星的双眸中也充满迷茫疑惑光芒。不过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地道:“陶正直,这话若是出于别人口中,我根本懒得听下去,但你却大大不同,你的确有惊世骇俗的才智,也有扭转乾坤的力量。” 陶正直欣然笑道:“好说了,而我最高兴的是刘兄弟你是第一个这样夸赞推许我的人。” 刘双痕道:“这叫做知音所稀,古今才人总是因此悲嗟。不过我们先别讨论这些闲话,我听说你的武功很博杂竟是兼数家之长,所以在这方面,我希望先证实一件事。” 陶正直疑道:“你要证实什么事?” 刘双痕道:“假如你的武功只不过擅长逃遁,则你能逃过猛将朱镇以及司马无影两人的刀剑,仍然合情合理,正如你也知道,很少人拔出兵刃时首先想到防备对方逃走的,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实情,可是你想证实什么我仍然没有听懂。” “我只想知道你武功造诣究竟如何,唉,其实我已见过你施展身手,你诛杀黑夜神社那些高手时的威风,我真是佩服死了,只不过你夹杂的手段太多,所以我仍然估不透你真正武功造诣到了何等地步。” 陶正直摇头说道:“我不想跟你动刀子。” “我也不想。”刘双痕答得很快,“所以是她们,而不是我。” 他后面这句话根本无人听得见,只因一阵奇异却悦耳的声响,已经弥漫全厅,原来是崔家双姝忽然一齐出手。 由于她们手中的兵刃都是紫光艳艳夺目的玉箫,而紫玉箫挥动时带出阵阵谐和悦耳声响,所以淹没了刘双痕的话声。 崔家双姝的紫玉箫一出手就幻现出千百道紫光艳影,她们的轻功也殊有风致,一前一后飞落陶正直身边之时,虽是迅疾无比,却予人袅袅娜娜风姿绰约之感,一点也不匆邃急迫。 剑刘箫崔两大武林世家享誉百载之久,自然不是嘴巴讲讲或者吹吹牛皮就可以的。现在只要瞧瞧这两个艳丽如花,面貌肖似的美女所施展的萧法,谁也没有法子敢不衷心佩服。假如是她们攻击的对象,当然没有兴趣佩服,但心中叫苦连天,却是一定免不了的。 任何人看见陶正直的表情,相信都可以看得出,他心里正震天价地叫苦。 虽然陶正直的剑法精妙严密得大有泼水不透之势,可是崔家双姝两支紫玉箫极是作怪,一个从正面黏黏缠缠攻势连绵不断,另一个是后面堵住,招式宛如春蚕吐丝七荤八扯,简直好像要把陶正直当作蚕蛹,而崔家姊妹则是织茧的人。 由于崔家双姝艳若春霞体态姻娜,所以这种黏黏软软情意绵绵的招式,不但悦耳好看,甚至足以令人心醉神摇。 假如陶正直竟已为之目眩神摇心中迷醉,那么他只须剑招稍稍松懈,让任何一枝紫玉萧点中身上穴道而躺下,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但陶正直一点也没有迷醉,他甚至还能够运功封住听觉,不让那阵阵柔靡怨慕回肠荡气的箫声(其实是玉箫挥舞时的声音)分散精神,不让萧声瓦解了斗志。 不过这么一来他的确很辛苦很吃力,因为崔家姊妹虽然不是练就联手合击招式,可是她们却是孪生姊妹,心意相通,所以根本等于是同一个人出手。而事实上却有两个形体两支紫玉箫向陶正直身上各处脉穴招呼,试问陶正直如何能不大叫吃不消?如何能不叫苦连天? 马玉仪只不过是旁观者,同时又是女性,照理说崔家双姝的奇异武功不能影响她才是,然而事实上,她却是首先露出如痴似醉神情的人。 她在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又宛似空山灵雨的箫韵中,仿佛看见自己还是诗样情怀少女年华的光景。 又仿佛回到大江边美丽恬静那幢房屋,有丈夫的笑容,也有儿子的笑声。 那崔家双姝忽动忽静的艳影,也使她迷迷茫茫,好像精魄竟要脱离尘世而越空飞去。 刘双痕忽然伸出左手,毫无忌惮地搂住马玉仪纤腰,还搂抱得很紧很贴。 吕夫人明眸一转已看清楚,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道:“原来你跟她关系很密切,所以你赶来救她。” 她乃是出身小幻天家派高手,所以崔家双姝这种能迷惑心神的奇门武功,对她全无威胁。 这时崔家姊妹每个人都已攻出七十余招,表面上她们的箫招黏缠连绵毫不痛快,但其实她们出手时有快有慢。慢时候不必形容,快的时候则却也如天风疾雨,绝对不比任何家派的快刀快剑逊色。 刘双痕答话时,也是崔家双姝突然展开一轮快攻之际。 刘双痕说道:“吕夫人,请你准备,我也要出手了。” 吕大人讶道:“为什么?而且为什么是现在?”她的确极之迷惑不解,因为她一直暗暗以小幻天秘传媚功笼罩着刘双痕。 她自然知道自己有多少力量,而以她观测刘双痕纵然不至于跪倒石榴裙下,也决计不会对她生出敌意不会对她采取行动。 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刘双痕不理睬她而搂住马玉仪(真正用意是使她恢复清醒神智),这还不说,居然宣布要向她动手,而且是在陶正直与崔家双姝战况正在胜负未分之时,莫非他认为陶正直必败,所以已经不必替崔家姊妹掠阵? “我不明白,一点不明白。”吕夫人喃喃自语:“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喜欢女人,如果你好色,你不应该不理睬我,不应该视我如无物。但若说你不要女人,你却抱住朋友的美妾,还抱得那么紧,那么亲热?” 她刚刚把这几句话说完,刘双痕做一声掣出长剑,而马玉仪娇美可人的身于,也从他身边移到后面墙角。 这时马玉仪得到刘双痕秘传内功手法暗助,神智已恢复清明。何况由于陶正直忽然像一块木头似的跌倒,因此崔家双姝两支紫玉萧一齐停歇中止了任何动作。她们双萧不动,异声立消,所以马玉仪也就不至于再陷人迷惘之境。 马玉仪的情况似乎很好,也很安全,但吕夫人的情况却大大相反。 只因刘双痕长剑一出鞘,便潇潇洒洒幻化为八道耀眼精虹,罩射吕夫人全身八处要害大穴。 他的剑要震荡出八道光影,又要攻击对方要穴,动作当然迅疾得有如电光火石。 但偏偏他看起来正如刚才所形容,硬是潇潇洒洒而绝不是急急忙忙,只不过被他这一记“逍遥八表”剑招笼罩着的吕夫人,不但没有丝毫逍遥感觉,还被剑光灼热得五内如焚芳心大乱。 她一个筋斗向左边翻出,但身在半空,已被左面光华闪掣的剑式迫得不能不改变方向。只见她纤细雪白宛如水蛇的腰身一颤,身子呼一声向上升起两尺。 假如此地还有其他男性旁观者,而他们又可能不必担心吕夫人胜败生死的话,他们一定会被她肉体夸张美好的曲线,以及眩人眼目的乳波臀浪迷醉得丢了魂魄。当然他们也决不知道这正是小幻天家派最著名的布施色相媚功,这种奇功秘功融合在武功任何招式里施展出来,的确是有强大绝伦的力量。 那边厢陶正直身子贴地无声无息滑开三尺,这一着不用说也可以知道必是当世罕见罕闻奇功绝艺的一种。 因为他虽然霎时已移开三尺之远,但崔家双姝却直到他站起时才发现,换言之,当他移动时,竟然能够令人完全没有感觉。 陶正直似乎并不如何畏惧崔家姊妹双箫,因为他在躲避两支紫玉箫夹攻之前的刹那间,心中想的却是刘双痕。内容是: 刘兄弟以对吕夫人的绝世媚功好像全然无动于衷?莫非他跟我一样,根本对女人没有一点兴趣? 他不但能够想到别的事情而不是集中全力应付箫招,而且还能够像鬼魅一样消失于崔家双姝眼前,那是他忽然以快得难以形容身法飞出厅外。 崔家双姝这一仗真是打得大有迷迷茫茫,糊里糊涂之感。 可是她们目下却没有时间检讨或后悔,因为那边厢吕夫人丰满得令人垂涎的白皙肉体往上升起两尺之后,紧接着一定非有后续动作不可。 故此崔家双姝现在却也只好先看完了,才有空考虑陶正直的问题了。 吕夫人果然没有使任何观众失望,她在那么奇异的凶险的以及困难的情势下,白皙的娇躯在空气中却好像在床垫上滚动一样,一下子横滚七步之远。 她终于落在地上,不但站得很好,而且不得不承认姿势甚是美妙悦目,就像一些第一流的时装模特儿一样,虽然故意以匆遽动作步法在台上走动,但蓦然停止时,静止的姿态却特别动人。 刘双痕的声音一向温文有礼,但现在却好像走到另一个极端,至少吕夫人感觉得到有绝不留情的杀气。她听见他说道:“你千方百计想试试刘家的大自然剑法,现在希望你已经满意,也希望你不要再试。” 吕夫人自然不敢再试,因为她站的姿式虽然美观兼又诱惑,可是刘双痕离她太近,反而大概看不见她姿势的妙处。况且他的锋利长剑轻轻顶住她右助要害,剑尖已经微微刺人嫩白肌肉,使她感到少许疼痛。 “我可以死心可以不再试了,但我有什么好处?” “你当然有好处,最低限度你还可以在你花样年华里,继续欣赏享受锦绣河山,我相信你一定很同意我的看法。” “是的,我同意。”她回答得很快,面上泛起苦笑,但虽是苦笑,却仍然冶艳迷人。 任何人若是独门拿手绝技,尽数施展之后,仍然对敌人无可奈何,更甚的是敌人的长剑已经顶住肋下要害,在这等恶劣情势之下,能够保存性命是喜出望外,自是谢天谢地的事了。 所以吕夫人再也不敢妄动也不敢罗嗦,说也奇怪,她那个近乎赤裸之诱惑的白皙肉体,这刻忽然失去光彩惑力,正如橱窗内的模特儿,不管怎么漂亮,总是缺乏令人心旌摇荡的诱惑力。 刘双痕一掌拍落吕夫人背心大穴之时,崔家姊妹一齐叫道:“大哥,陶正直跑掉啦!” 吕夫人吃了一掌只连续咳了六七声便停止,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事,但她自己却知道,陶正直刚才以玄门无上精纯内功帮助她恢复了的真气,现在又完全涣散,这意思就是说她又再度失去全身武功。 刘双痕笑着安慰崔家双妹,道:“不要紧,就算连我也一齐出手,也拦阻不住他,所以我第一个目标是这个妖女。” “难道你还有下一个目标?” 话声是从厅门外传进来,这个口音谁也不会忘记,因为说话之人就是陶正直。 步声传来人影随现,这个逃走了的陶正直居然又出现,他不但昂首阔步走入来,而且手中还揪住一个人衣服的后领,像拖狗一样拖着一个人进来。 厅外忽然也传来惊叫喧哗声,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口音,是李政的妻子贞烈夫人的声音。 陶正直一面人厅,一面笑道:“他们发现得太迟了,但我只希望这个家伙的身份,能够帮我度过劫难。” 他的声音神态动作都极之从容轻松,可是事实上却快得难以形容,只那么一眨眼间,他已经把手中那个人推到墙角使他直挺挺站立,又从墙上拉出一根金色细丝勒住颈子,另一端系接在对角墙上,一根钉子上。这样他就算放手,那人亦不会倒下,因为他颈子上有一条金色丝线拦住。 话说时罗嗦,其实陶正直一下子就已用七根金丝线拦勒那人胸腹肚腿等处,使人觉得那人简直被蛛网封在墙角,不但不会倒下不能逃走,看来甚至连挣动一下也很不容易。 “这是干什么?”刘双痕问:“以你武功之高,难道一定要使你这等手段而不敢面面相对决一死战?” 马玉仪尖叫道:“哪是李政,刘双痕,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政本是夫妇同行,他们俱是大牧场精选铁骑之列,怪不得他被抓去及那贞烈夫人叫声那么尖锐惶急。 “我知道他是谁。”陶正直笑得可恶,但仍很好看,“任何人看在他妻子份上,决不能不软化让步。” 李政的娘子倏然出现在大厅门口,头巾已掉落,所以头发披垂而回复女人面目,当然她面色非常激动可怕,而且更可怕的是她手中拉得满满地强弓大箭,对准陶正直。 “放了他,”她大叫道:“否则我射死你这个臭贼。” 陶正直摊开双手笑道:“别那么凶,请冷静一点儿,冷静只会对大家都有好处,决不会有害处。” 刘双痕也接口道:“对,李大嫂不可冲动,李大哥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 陶正直呵呵笑道:“但如果她一冲动射出劲箭,这个李大哥就不保险,照我看法很可能没有射中我反面忽然射穿了李大哥肚子,那时才好笑哪,哈……哈……” 李政娘子一时呆住,她当然不知道武功中有这等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精妙手法,陶正直是否精擅这等秘艺不得而知,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不要拿丈夫的性命去试验为妙。 她终于卸弦垂弓,不敢造次,其他门窗外对准陶正直五张强弓也莫不如此。 陶正直又道:“我老早就听说过扬州花月楼的多情箫是当世奇功,神妙无双,刚才领教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崔怜月嗔声道:“你讲话最好别摇头摆脑,真讨厌。” “你错了,崔姑娘,你大大的错了。”陶正直的头摇摆晃荡得更厉害:“古今天下读书人如果吟诵好文章好诗词之时,未有不摇头摆脑者也。现在我讲述的是这么精彩的故事,岂可呆头呆脑有如木石乎哉?” “我才不管你像什么东西。”崔怜月恨恨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陶正直道:“我只不过想告诉李政娘子,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姊妹施展出多情箫奇功绝艺,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够一下子就抓住李政。” 崔家多情箫的奇异威力已可以从早先马玉仪情况看得出来,所以陶正直的确没有乱讲,李政之所以被他手到擒来,无疑是因为心神受到古怪箫声所制。 姐姐崔怜花道:“还要你告诉我们?我们自己难道不知道?”她这时才转眼望向李政娘子,声音中大有歉意:“但只有武功招式我们可以控制,我们要点陶正直巨阙穴,绝对不会点到李政大哥的紫宫穴,然而声音却不同了,我们非常抱歉,但我们相信李大嫂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李政娘子叹气道:“我明白,我绝不会怪到你们头上。” 她与李政结婚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无数患难,所以她已算得上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像现在的情形她能怪谁呢?当然,不能怪罪崔家双姝,故此她唯有叹气,必要时也只好认命了。 陶正直笑容有增无减,道:“刘兄弟,真想不到你的才智和剑术一样高妙,不过你可不可以客气一点忍让一下?因为我想斗的是沈神通,而不是你。” 刘双痕根本不假思索便应道:“我当然不跟你作对,你莫非还不知道我们赶来此地,就首先制住妖女的主意都是沈神通出的?” 陶正直大惊之色居然掩饰不住,连言语也不流畅呐呐道:“都是他的主意?” “沈神通的主意没错。”刘双痕又强调一次,道,“否则我怎知第一步如何第二步如何?照我的想法,上上之策就是集中全力对付你,你若是落败伤亡,一切问题都消失了。但为何沈神通不此之图,反而要我倾尽全力瓦解吕夫人那妖女的战斗力量?难道那妖女若是安然无恙,竟会发挥出比你更大威力不成?” 陶正直居然也不必想就连连点头,道:“她当然可以,你一定忘了她是小幻天家派嫡传高手,唉,如果不是她运气不好,碰上刘兄你的话,老实说只凭她一个人,就可以把此地内内外外连男带女一齐掣服擒下,当然这过程中我也得帮帮她的忙,但无论如何那时候她是主角而不是我。” 小幻天家派在江湖上声名虽然不响亮不轰动,可是像刘双痕崔家双姝等出身于武林世家的高手,当然知道厉害,换言之,陶正直的话至少不算吹牛吓唬人。 但世上却往往有不少人深信自己贞烈气节或者正直性格,可以不怕邪怪妖异之事,像外号贞烈夫人的李政娘子就是这类人之一,她厉声喝道:“我不信这一套,那个妖女岂能连我都迷得住?” 陶正直笑笑应道:“你有权不相信,不过你可别忘记一个事实,那就是连花月楼的多情箫箫声(不是吹奏,只是挥舞时的声响),你们都受不了,全都为之如痴如醉,试问小幻天神奇媚功谁还能受得?” 李政娘子纵然仍不信服,但在理论上,她却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只好愤愤紧闭嘴巴。 刘双痕道:“刚才你问我是不是还有下一个目标,现在我回答你好不好?” “当然好,”陶正直说时还用手指指住自己鼻尖:“是不是我?” “对,我们现在全力对付你了。” “很好,以你的大自然剑,加上多情箫,毫无疑问足以跟我决一死战,何况厅外还有几把可怕的强弓。” 刘双痕耸耸肩头,微笑道:“照你这样分析,我应该赶紧动手才是,但我为何没有动手?还跟你在讲东讲西,好像闲得很无聊的样子?” 他问得很有趣,试想谁会将这种问题,反而向敌人请教呢? 陶正直却不表示诧异,并且还回答他的问题:“那自然是由于李政之故,你们有没有听过投鼠忌器的故事?” 他问的是崔家双姝,不过她们却不理睬他,甚至还把眼睛移开不去看他。 刘双痕道:“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你已杀害了徐奔,跟大牧场的仇已结得够深,何必又多拖一个人落水?话说回来,假如你独力不能对付我们这些人,也没有话说。但你分明有足够能力,至少你脱身逃走毫无困难。所以讲来讲去,我仍然是想知道你为何拖李政落水。” 陶正直仰天哂笑一声,想了一下才道:“你可能当真不了解,但沈神通一定晓得。他绝对知道如果我救助了吕夫人,由于耗费不少真元内力,武功登时大打折扣,故此当你全力赶紧收拾吕夫人之时,我也就找到机会抓住李政作为人质。” 事情好像很简单,只不过经过相当曲折而又紧凑,所以让人眼花绽乱而已。 但是不是这么简单?那陶正直当真因真元内力,一时恢复不过来,所以觑空觅隙抓住李政作为人质? 实情是否如此暂且不管,反正陶正直此人心计深沉,古怪花样极多,谁也不敢自信一定能看穿能测透他。 刘双痕好像已不想讨论这件事,所以不再追问,话题也立刻转到人质身上,他说:“陶正直,你别伤害李政,我们也放了吕夫人。” 陶正直答非所问:“刘兄弟,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抓你作人质,也不会伤害你,但对别人我就绝不会忌惮怜惜了。” 他眼睛却是瞧着崔姊妹,显然所谓别人就是她们两个。 刘双痕笑一下,道:“你明知我极之关心她们,你是不是利用她们威胁我?” “正是此意。”陶正直连连点头道,“这是你和我之间能维持和平能不伤感情的唯一办法。” 刘双痕不再驳话这件事,说道:“我还是要旧话重提,我放吕夫人,你也放了李政如何?” 吕夫人叫道:“陶正直,救救我,我愿意做你的奴婢。” 可惜她声音已失去荡人心魄之娇媚魅力,这一点自然与她真气涣散失去武功有关。 陶正直道:“我不干,你我之间既无恩亦无爱,故此我只有互相利用价值,可是你现在已失去一切条件,你对我已全无价值,我把你这个废物换回来干吗?” 话很残忍冷酷,却也是实情。 人类绝大部分的活动都是建筑于互相利用价值之基础上,讲可怕一点,甚至连父母与儿女之间亦有这种现象,儿女如果身、心两方面都能自行生长成熟的话,大概就不必有父母了。 已经没有人需要诘问陶正直刚才何以肯帮忙吕夫人,这个疑问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徐奔已死,大牧场力量(目前来说)已被击垮,所以吕夫人已没有利用价值。 陶正直又道:“刘兄弟,请问沈神通嘱咐你第二步应该怎样做呢?” 刘双痕沉默了老大一会儿功夫,才道:“他没有说。” 陶正直眼中露出疑色:“他为何不说呢?” 刘双痕道:“因为,他根本连第一步应该如何,也没有对我说,他只告诉过我几句话。” 陶正直一时大感震撼,只因为他忽然发现世上多了一个足以颉颃的对手,而这个对手却正站在他眼前。 他仍然问道:“沈神通对你说过什么话?” “沈神通说,目下局势既复杂又千变万化,一时不能分析得清楚,所以你自己看着办,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你自己决定好了。” 照他这样说法,沈神通的确讲过第一步,第二步这些话,所以他当初没有对陶正直说假话,只不过有内容的步骤,跟没有内容的步骤,那就相差不可以里计了。 总之,如果刘双痕由到达现身直到现在,一切行动俱是他领导的话,则刘双痕脑筋之佳反应之快,只怕也已不逊于沈神通。 陶正直面色比泥土还难看,声音也很干涩:“我一向以为脸孔跟脑筋总是配不起来,越漂亮越像木头石头,所以我一点都不提防你。” “跟你谈话真是有趣极了,唉,我以前想法也和你一样。” 陶正直的声音仍然不像平时悦耳:“好吧,就算我不知道你第二步该怎样做,但你总该知道我应该怎样做吧?” “我也不知道,这是老实话。”刘双痕说道,“假如你宁可听假话而不听老实话,我大概会继续劝你放了李政,把吕夫人换回去。” 李政娘子面色一时变得雪白,眼中露出内心深处的疑惧。 以她的立场自是李政性命为重,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只要能救回李政就行了。可是听刘双痕口气,却好像不把李政的危险当一回事,这叫她如何能不为之脸色发白? 陶正直皱起眉头,很不以为然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多么伤李政娘子的心?” 刘双痕微笑道:“难道为了不伤她的心,你就肯答应交换人质的条件么?” 陶正直道:“你为何不试一试?” 李政娘子声音甚是嘶哑,大概是惊惧紧张过度之故,她跟着说:“是呀,刘公子,你可以试一试呀,我……我还可以筹出一千两黄金。” 刘双痕面上微笑忽然消失,因为局势已变成好像是他不想救李政性命,甚至好像是他从中作梗,但事实上是不是这样的呢? 事实上当然不是,根本他正在殚精竭智极力想教李政。任谁也懂得一个简单原则,那就是越想得到的东西,表面上越须装出漫不经心毫不在乎,这样才可以谈得拢甚至杀低对方的价钱。 所以这件事李政娘子确实不应该插嘴不应该参加,然而揆诸事实却又怪她不得,因为李政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别人。 虽然怪她不得,但刘双痕心里已经很不舒服,故此微笑也消失,他冷冷地道:“李大嫂,究竟是谁抓住李政?是谁使李政有生命之险?是我还是陶正直?” 李政娘子道:“可是你却不肯跟他谈谈条件。” 谈谈条件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就算谈不拢亦没有什么损失,主持谈判的人又不会因此而少了一块肉。 因此连崔怜花也用同情眼光瞧瞧李政娘子,又用不同意的面色对着刘双痕,说道:“李大嫂说得对,谈一谈有什么关系呢?” 但刘双痕忽然露出的啼笑皆非表情使任何人都明白他一定另有苦衷,这一点连李政娘子也明白了。 因此她们都极力挤出含有歉疚意思的苦笑。 这时她们听见刘双痕向陶正直说道:“陶正直,你赢了。” 陶正直迅即恢复平常神态,不再是那种可怜兮兮无路可走的样子,他笑道:“刘双痕,我跟你打赌,这些女人们没有一个上过菜市场,你敢不敢赌?” “我不敢,她们如果上过菜市场,当然懂得怎样争斤论两地讨价还价,也懂得装出并不想买的姿态,但事至如今好像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不妨把条件说出来,如果你有的话。” “你的确很聪明,我没有什么条件可说。” 李政娘子虽然心里还塞满浓浓歉意,但仍然忍不住地问道:“刘公子,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他非杀死我那当家的不可?” “不,你放一百个心,他绝对不想杀害李政。”刘双痕说道,“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谈判的资格,所以他懒得多讲,他反正胜券在握,大可以捉弄我们一下。” “你确实是聪明人。”陶正直又赞他一次,“本来你们还有少许谈判资格,因为你和崔家姊妹大可以不管李政死活跟我一决死战。我当然不想发生刀来剑往这类危险的事,所以我或许会软化一些,换言之,你们越不在乎李政安危生死,我就越会让步,可惜那些女人掀了你的底牌,哈哈……哈哈……” 李政娘子崔家姊妹被他这番话刺激得痛苦不堪,另一方面,由于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这两个男人究竟有何意图?为何都没有触及问题核心?为何全无具体意见提出?所以她们又复为之烦恼头痛之极。 她们过后也许不再记得现在对男性佩服之情,但此时她们却的确感到男性当真是高一等的生物,她们也强烈感到女性好像不大适宜这种充满险恶风波生涯,她们似乎更适宜于平稳安定的生活。 至于日后她们肯不肯让自己归于平谈?让自己回到厨房?谁也不得而知。只因人生是如此变幻无常,命运是如此离奇莫测,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陶正直又仰天长笑数声,说道:“我要走了,你有何打算,是情词恳切地挽留我?抑是企图使用武力?不过据我看法,你可能恭送我扬长而去,对不对?” 刘双痕立刻道:“对,因为我们认为赶快施救李政,比找你麻烦重要。” 陶正直笑容未敛,施施然向厅门行去,他只走出三步,李政娘子已如一缕轻烟飞过去落在墙角李政身前。 陶正直冷声音恰好钻人她耳朵,由于他的话声坚凝强劲有如锥子一般,所以别人就算不想听亦办不到。 那股钻人众人耳中的声音说:“李政可以不死,假如你们小心一点的话。” 李政娘子登时有如泥雕木塑动也不敢动。 刘双痕大声道:“外面大牧场的朋友们,别拦阻陶正直。” 五把拉满劲弦搭着硬箭的强弓有四把立刻垂下,但其中之一已经出手。 弦声一响,前后两支长箭挟着劲烈破空声,已射到陶正直咽喉和小腹两处要害。弓弦其实一共两响,只因发前者连珠手法,已臻精妙之境,快得间不容发,所以听起来好像只有一响。 陶正直右手按剑没有任何动作,只用左手挥拂一下,表情和手势都显示出漫不在意的味道,就像我们随手赶开讨厌的苍蝇一样。 但如果我们用赶苍蝇的手势对付两支急劲长箭,后果自是不问可知,所以那两支劲疾长箭忽然变成树枝一样掉落地上之时,大牧场其余的铁骑们(也是箭道高手)登时明白何以刘双痕不让他们出手之故了。 发箭的那个铁骑姓杭名吉,此人性情暴烈武功高强,现在也只有他不管刘双痕的暗示,兀自发难扑截。 这杭吉肩宽膀阔,甚是高大,他宛如巨鹰般由屋顶冲泻落地,强壮的身形带出劲急风声。 陶正直感到好像被一堵石墙挡住去路,所以没有法子不停住脚步,面上微露讶色,大概是奇怪何以还有人胆敢拦阻。 不过他第一眼瞧的不是杭吉的面孔,而是杭吉握刀的手,第二眼才看他的人。 杭吉嗔目厉声喝道:“老子姓杭名吉,小兔崽子好好记住,可别忘了。” 陶正直讶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为何要记住你?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是你老子。”杭吉跟着还骂了一句三字经,接着道:“老子是怕你见到阎王爷,竟说不出斩下你狗头的人是谁。” “啊,原来如此,谢谢你的好意。”陶正直话声表情连一丝火气都没有。 刘双痕声音传出厅外:“杭大哥,别拦住陶兄去路,咱们还有要紧事商量。” 但杭吉仿如不闻,明晃晃大刀斜斜竖起,他这姿势的意图是如此明显,就算不懂得武功叫不出招式名称的人,也敢担保杭吉已经决心要出刀砍劈陶正直。 刹那间四下忽然静寂得连绣花针掉落地上也听得见,这是因为杭吉既已决意拼命,便绝对不可再跟他说话,也不可以再劝他,以免他心神分散反而惨死。 杭吉拼命之心显然谁也不能挽回,因为他更不搭话,手起刀落,那把寒光耀眼的大刀劲斩陶正直颈子,看来他的确一心一意想斩下陶正直的脑袋。 大牧场余下四铁骑本来都居高临下,这时,个个迅即弯弓搭箭准备帮助杭吉。他们人人身经百战,自是深知虽然单凭几把强弓奈何不了陶正直,但用来扰乱牵制他却极有效的道理。 杭吉第一刀没有斩下陶正直脑袋,但并不气馁失望,假如陶正直的头是这么容易斩下来的,他老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杭吉自是明白此理,所以他毫不停滞紧接着连发三招,登时但见刀光盘绕漫天匝地。 只瞧得刘双痕等人个个心驰神醉目瞪口呆,原来杭吉这三招有刚有柔,有慢有快,每一招都是六刀,三招一共十八刀杀将过去,刀光杀气森厉严密,大有一代名家气势。 这就是令刘双痕为之目瞪口呆之故,谁想得到此大牧场铁骑中竟然潜隐着有这等特殊刀法大家呢? 刘双痕只不过惊讶而已,但陶正直却是既讶又骇,额上冷汗如浆渗出。 ---------- 乌贼兄 OCR 第九章 鞭敲金镫血满衣 在那每一闪都能丧命之刀光卷裹中,陶正直的剑不但也已出鞘,而且也使出一路极之严密又极之悦目好看的剑法。 他每一剑都娇柔如风中垂柳,缠绵如春蚕吐丝,再配上一路奇异步法,居然好像被刚猛雄威大刀的风力所卷起的飞絮游丝一般,飘飘后退。 就在此时,刘双痕的心忽然一紧,同时禁不住叹口气,叹气声相当响亮,所以崔家姊妹马玉仪李政娘子等人都听见了。 虽然这些美丽的女人及少女们一时还不明白刘双痕何故叹气,但转眼间事实已经将答案告诉她们。 原来杭吉一十八刀将陶正直杀得一身冷汗,连退七尺之后,刀势忽然微滞,虽然他接着仍然极之凶猛迅劈疾攻,但正如写字一样,败笔就是败笔,不论你怎样努力弥补都不行了。 何况陶正直绝对不会给他时间不会给他机会补救。 杭吉只不过尽力弥补极迅猛地劈出三刀,第四刀就砍在陶正直剑身上。他刀势虽猛虽劲,却只发出叮一声微响,并且发觉好像劈中又稠又黏的胶浆中,既不受力又抽不回大刀,那种滋味实在难受极了。 不过他其实也没有难过很久,只因陶正直左手已经快得几乎看不见地在他胸口印了一下,而杭吉便已马上全身麻木,神智也忽然失去,变成跟枯木腐草同一类的东西。 枯木腐草亦即是生物的尸体,总之就是失去生命断绝了生机的意思。 陶正直提脚跨过杭吉尸体时,连望都不望尸体一眼,好像那只是一堆砖头泥土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刚刚被他杀死的人。 不过他脚步还是停下来,因为刘双痕提高声音地问话送人他耳中。 刘双痕问道:“陶正直你何以一出手就用武当太极剑为主,以湖水剑派春蚕七缚为辅,以对抗杭大哥的怒刀?你好像预先知道他的刀法路数,因此能够使出最恰当剑法应付,你怎能预先知道的?” 大牧场四铁骑居高临下的弓箭已经没有扰乱机会,所以都垂下了,他们会不会一齐扑攻陶正直现在尚未可知。 但刘双痕涉及上乘隐秘武功的问话,却足以使任何练过武功,具有相当成就的人为之耸耳聆听。 大概这就是刘双痕发问的用意吧? 陶正直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应道:“我第一眼看杭吉的手,从他手腕以及握刀的指法就知道应该怎样应付了。不过老实说,这一门观测武功的学问就远远比不上沈神通,假如你还有疑问,将来不妨向他请教。” 刘双痕立刻接口道:“你为何忽然提起沈神通?你不满意你自己?你刚才那一路缥缈飞逸的神奇步法是谁传授你的?” “你为何不问我拂箭的手法?你有没有觉得问题提得太多了一点?” “不,我认得拂箭手法,只认不出你的神奇步法,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讲话?” “恰恰相反,我很愿意跟你聊聊,但目前你仍然视我为敌,所以少讲几句对我一定没有害处,哦,对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一路步法,是神女官的绝技巫山云雨。” 刘双痕听见自己叹气的声音,他甚至猜想假如沈神通在此也很可能会像他一样叹气。 试想武当派正宗内家太极剑已经是多么难得多么难学的绝技,但陶正直居然还可以把湖水剑派的绝艺春蚕七缚夹杂于太极剑中施展。这还不说,他竟又可以同时使出神女宫巫山云雨步法。 相传这一路步法乃是神仙传授,陶正直怎么学得会?为什么风鬟雨鬓南飞燕肯传他绝世秘艺?莫非嫌他害人作恶的本领还不够? 此外,由至刚极猛的嵩阳大九手,脱胎而成的忘情水,外表变成极之轻软阴柔。陶正直正是用这忘情手,当时好像拂赶苍蝇一样,毫不经意地就拂落两支劲急长箭。 刘双痕知道得越多懂得越多,就越不能不不为之叹气,也不能不为沈神通深深担心。 陶正直身形已消失了好一阵,但刘双痕还在发怔还在叹气。 在并不平坦的大路上,沈神通却走得很快。 他实在不大喜欢北方太干燥,也太寒冷的秋天。 当李红儿加快脚步连奔带跑追上来之时,他边走边道:“江南天气好得多了,将来你会知道,你一定不想回到北方。” “我知道,我看见老帮主那种急不可待的样子就知道了。” 老帮主就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他被放逐北方多年,最近全靠沈神通取消禁令,所以他已经可能返回江南故乡了。 只说了两句话,李红儿便又落后了寻丈,难怪她不得不提气奔跑才赶上。 沈神通之所以走得这么快,他的心情谁都了解也都很同情,李红儿自不例外。 他们很快就踏人镇甸,这个镇就是候桥镇。他们不必很费时间就到达马玉仪住的地方,那是因为沈神通老早勘踏过此镇,同时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他租下的。 还散布在屋顶上的大牧场铁骑们看见沈神通赶到,他们自然绝对不会拦阻,但居然个个都不作声,不告诉屋里的人。 所以当马玉仪看见沈神通的面孔,简直呆住了,沈神通没有呆,不过他眼光却集中在马玉仪面上,所以既没有瞧看别人一眼,亦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事实上刘双痕已经用手势示意,所以崔家双姝一个揪住吕夫人,一个拉住李政娘子,连同随后跟入的李红儿,都避到厢房去了。 沈神通伸出双手,坚稳地搭住爱妻双肩。 有力的手掌以及温暖,使马玉仪从迷迷惘惘中忽然回到现实,她美眸中虽然涌出泪水,但嘴边却泛起笑意。 现在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中。 无穷尽的噩梦劫难以及种种羞耻凌辱,蓦然都消失,都不存在了。 那是因为沈神通眼睛已告诉她,忘记命运旅途中的灾难和不幸。 马玉仪轻轻叹息:“你一定会坚持分担我的痛苦,就算我不肯也不行,因为你是非常固执的男人也是最可爱的丈夫。” “我是的。” “所以我决定忘记,而且丢开了以往所受的痛苦。” “你是个很体贴丈夫的妻子,我好想念你。” 沈神通拥抱了她一下,又道:“我们亲热的时间还多,所以我要先处理一些事情。” 马玉仪用白皙柔滑的掌背替沈神通拭去眼边一些水份,那可能是汗水,但也可能是泪水。 他们劫后重逢的场面,便这样并不如戏剧性地结束,而另一些场面则继续展开。 陶正直觉得自己很像一种动物——鼹鼠。 这是因为他整个人连头带脚都埋在泥土里面之故,但当然不是被别人埋的。 世上有千万种动物,每一种动物都有特长或奇特的生存方式。 例如鸟类中的大杜鹃,永远不自营鸟巢也不孵蛋,只把蛋生在别的鸟巢中,连娇小的雏鸟,体积比初孵出的大杜鹃雏儿还小,却还是傻呼呼的替人家喂养。 又例如中南美洲的箭毒蛙,除四肢之外全身鲜红刺目,任何动物都很难看不见它。箭毒蛙这身装扮正是唯恐人家看不见它,因为它皮腺分泌的是世上最毒的毒液,当然那些食肉动物都知道这一点,所以箭毒蛙必须穿上十分鲜艳刺眼的衣服,才反而不会被一些糊涂家伙吞下肚子。 鼹鼠跟箭毒蛙大大不同,它以强有力粗大前肢挖掘地洞,躲在里面,不但阴凉安全,而且还顺便可以吃几条美味的蚯蚓等等。 陶正直可比鼹鼠还高明得多,因为鼹鼠的洞口掩蔽得远远不及他巧妙,而且他不会预先在不同地方掘许多洞,以便随时随地可以躲起来,也就是可以随时随地消失踪迹之意。 他跟鼹鼠最重要的不同之点,老实说却是在于陶正直挖地洞时,就算看见一百条蚯蚓,也绝对不会引起食欲而吞下肚子。 他从细细缝隙小心看着阳光下地面情况,也极之小心用耳朵聆听一切声音。 “世上没有人能找得到陶正直。” 沈神通肯定的语气,使李政娘子登时面容惨淡,眼泪也横溅直射。 她怎能不相信当今公门第一强人的沈神通的判断?沈神通焉会有错? 但她必须找到陶正直,而且要快,如若不然,李政只怕活不过今天了。只不过她没有想深一层,那就是假如能找到了陶正直,可是这个拥有人面兽心外号的人,若是兽性大发坚不帮忙解救,那时又该怎么办? 李政仍然像一块木头,僵立于墙角。 他由咽喉开始,一直到小腹,一共有七道金色细线拦住,使他身躯不至于向前仆跌,当然别人也没有法子能搬他离开墙角。 每一道金线两端都连结在直角的墙上的黑色钉子上,由于李政壮健魁梧,所以每一道金线都勒得很紧,假如李政不是被点了穴道失去神智,看来他只要一动,那金线若不被他绷断,那就一定割破衣服而深深勒人皮肉之内。 李政如果仍然清醒,自是很难一直像僵尸那样动也不动,所以陶正直任他昏迷实在大有深意,这一些是刘双痕早就指出的。 沈神通看了看之后,自己也觉得自己相当残忍地向李政娘子道:“很困难,只怕救他不得,你最好先有输这一场的心理准备。” 李政娘子眼泪扑籁籁直洒衣襟,虽然人生中经常有赢有输,可是这一场她实在输不起,这使她反而忽然觉得好像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真正的残酷的现实中。 刘双痕迅即将陶正直施展过的武功以及经过情形扼要说了,最后才评论道:“这个人简直是魔鬼,我已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他的字眼。” 沈神通同意地苦笑一下,陶正直当然是魔鬼,这家伙甚至敢在天下任何牛鬼蛇神都害怕的中流砥柱孟知秋眼前搅鬼捣蛋,而且当时还有好几位天下武林高手中的高手在场,陶正直居然不怕,还敢搅鬼,何况目前这等小小场面。 不过陶正直此人与其说他是魔鬼,倒不如认为他是命运之代表更妥。 沈神通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完全平复完全冷静。他不但不可以烦乱,甚至要比平时更加冷静,因为假如他对抗的是命运的使者,他除了全力以赴之外尚有什么法子? 刘双痕似乎也极之冷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闪耀出智慧光芒。 他轻轻道:“我们是先救人?还是追敌?” 沈神通道:“这两件事本来分不开,只不过是轻重缓急略有不同而已。” “那么我很希望知道陶正直这种手法叫什么名堂?”刘双痕问。 “这是巧手天机朱若愚无上绝学之一,称为“七巧天罗”。七条金线可以利用任何地形任何事物困住敌人,每一条金线的压力一旦固定之后,稍有改变,被困者马上死于非命,据说是忽然会有毒针刺人肌肤之内。因此李政如果忽然清醒的话,他一定会用力挣扎,这时七道金线压力都为之波动改变,因此结果如何我不必描述,总之,我绝不希望他忽然清醒就是了。” 每个听见这些话的人,脑子都像忽然填满了浆糊,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想。 沈神通忽然微笑一下,使沉重气氛轻松开朗了一点。 他只向刘双痕道:“假如陶正直真是魔鬼化身,我当然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不对?” 刘双痕也奋然笑道:“对,你说得很对。” “幸而终究他还是人,只不过比别人卑鄙恶毒而又聪明些而已。”。 “他既然是人,当然就有人的习惯轨迹可资推测追索,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沈神通叹口气又遭:“他只不过是人面兽心而已。” “那七道勒住李政的金线,只怕是快剪也剪不断,照这样的情势看来,自然是先尽力找到陶正直最重要。” “是的。”沈神通点点头。 刘双痕又道:“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因为我让陶正直大摇大摆离开。” 沈神通道:“你没有错,我明白你为何这样决定,这样做法……” 崔怜花摇摇头说道:“我们一点不明白。” 崔怜月道:“当时我们若是联手合力围攻,陶正直不一定逃得掉。” 刘双痕道:“反过来说,我们也不一定能够收拾他,或者困住他,对不对?” 马玉仪居然也插嘴,她的容貌以及声音,虽然都比不上崔家双姝美艳迷人,可是,她却有另一种吸引人的风致味道。 她说:“武功方面我不懂,但我却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李政大哥一定比现在更危险,假如你们合力向陶正直出手的话。” 刘双痕笑得很漂亮,这一特点往往使他的话更具说服力,尤其是女性受到影响更大,他还特地向李政娘子说道:“我就是没有法子忘记这一点,所以,不敢用拼命方式对付陶正直。” 李政娘子连连点头,含有无限感激之意。 刘双痕又道:“何况陶正直想沈神通大哥赶到,我也一样。所以我们好像有了默契,而暂时不必拼命了。” 崔怜花道:“你希望沈大哥赶到,人人都明白,但陶正直也希望他赶到?有没有搞错?沈大哥赶到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的确想等我赶来此地。”沈神通回答道,“因为陶正直深信‘七巧天罗’天下无人破得,所以要利用李政性命跟我讲和,像这种威迫我低头的机会并不多,他一定要好好利用。” 人人都恍然明白了,这道理本来很简单很明显,假如你是陶正直,虽然本领很多武功很强,可是你既然一直害不死沈神通,那就不能不反过来考虑沈神通追捕罪犯,或仇敌的本领了。 陶正直极可能已感到,若是此生此世,常常要提防一个像沈神通这种人物的大仇人,必定是极为痛苦可怕的事情。 故此他打算和谈,他不想变成沈神通追捕的猎物。 马玉仪替李政娘子发问最关心的问题:“那么沈大哥你怎样决定呢?” 沈神通立刻回答道:“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何以好像很有把握。” 崔怜花、崔怜月两姊妹一齐抓住刘双痕,也齐声叫道:“大哥,你快说,究竟怎么样,沈大哥是不是决定讲和?是不是先保住李政性命再说?” 刘双痕道:“喂,喂,你们女孩子斯文一点好不好?”当然他只不过使气氛不要太紧张,而讲讲笑话而已。所以他马上回到正题上:“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大哥决不轻易讲和,换言之,他决不肯轻易放过陶正直这个魔鬼,你们不防再看看李政身上那七道金线,大家看清楚点。” 每一对眼睛依言做了,可是每对眼睛也都发现那七道金线根本依然如故,并无丝毫变化。 又是崔怜花首先发难,她再揪住刘双痕臂膀用力的摇,问道:“我们都看了,但好像没有谁看得出有什么古怪?” “应该有人看得出一些道理。”刘双痕坚持己见,“如果没有,那只不过是时机未到,所以这个人暂不作声,暂不透露而已。” “谁?这人是谁?”问话的人是李政娘子,她当然比任何人都心急。 “是我。”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幸而咬字清晰,故此没有人听不清楚:“但我没有把握。假如我出手无功,那时不但李政没命,我自己也立刻会被李夫人斩开十七八载,我不想这样死法,所以我不敢开口。” 说话的是面色苍白的吕夫人,她的冶荡妖艳虽是比从前大大逊色,可是嘴角一丝苦笑,却还是颇使人恻然心动。 “你为何没有把握?”刘双痕问。 “刘双痕问得很对,你既是小幻天家派高手,而小幻天家派开派二百年以来,几种秘传绝艺当中,有一种正是这种机巧禁制之学,你不可能没有精研过此道,我有没有猜错呢?” 吕夫人道:“没有猜错。” “那么你为何一直不吭一声?”沈神通咄咄质问:“你想等到什么时候?想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透露你有这种本领?” 吕夫人答非所问,道:“世上已经很少人知道我小幻天家派之名,更少人知道机巧禁制这门绝艺名称。但这儿不但有人知道,竟然还多达两人,我真是觉得难以置信。” 沈神通徐徐道:“刘双痕出身在武林名门世家,他拥有的资料档案只怕说出来,你也不敢相信。此所以陶正直使出各门派奇功秘艺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尤其是杭吉的怒刀,秘密的程度大概不逊于你小幻天家派,但他仍然可以一口叫出。” 这个解释大概很足以令人信服,所以没有人再提问题。至于他沈神通何以也知道?亦无人再问。相信是因为人人都认为沈神通能够比别人知道多些,乃是很应该很正常之故。 吕夫人道:“然而还不止你们两个,那陶正直既然跟随过巧手天机朱若愚,他难道会不知道我小幻天家派这一门秘学?” 现在大家总算有点眉目了,想来那吕夫人不敢自告奋勇之故,大概是恐怕陶正直另有陷饼,就算不是陷阶,总之陶正直也一定已把吕夫人的本事计算在内。 吕夫人又道:“除非你们答应放我走,而且我先声明我不一定成功,但即使我不成功,即使李政死了,你们仍然得放我走,这样我才肯尽力试一试。” 没有人知道应该是怎样决定才好,所以连李政娘子在内,无人作声。 刘双痕静静地望住沈神通,刘双痕对他很有信心,所以等他开口。 沈神通并没有故弄玄虚,并没有故意不作声使大家焦急,他的确正在大动特动脑筋,务求作出最佳决定。 何以决定这种严重问题的责任,总是落在他头上?他终于叹口气,叹气声中包含无尽孤独沉重之意。 任何人有时总不免会有点感慨或牢骚的,沈神通忽然记得自己曾经用这话劝慰过别人,但现在却轮到自己劝慰自己了。 所以他泛起别人不能了解的自嘲的苦笑:“大牧场的朋友们离开此镇之后,一直回到关外。”他终于用清晰坚定的声音说道,“刘双痕崔家小姐们好像也应该打道回府,不可再在江湖游荡了。” 崔怜花皱起两道眉毛,皱眉人人都会,只不过她却皱得特别好看,这一点使人不明白她有什么诀窍。 她说道:“这是以后的事,沈大哥,我们目前该怎么办?” 沈神通道:“不必心急,我们一步步来。” 不过他所谓一步步来的方式却与众不同,别人解决事情是由先至后顺着次序,但他显然是反过来办。 沈神通接着说道:“由于你们一心一意回去,不会再与我碰头也不会有任何接触,所以陶正直就算安然逃脱了,大概也不会把你们当作目标,最低限度他不至于将时间气力浪费于你们身上。因为他已不能用你们的安危来威胁我了。” 刘双痕说道:“如果我是陶正直的话,无疑也必定先集中,全力来对付沈大哥你再说。” 沈神通显然是首先解除了再有人质事件的顾虑,假如上述这些人都一直回去,而不再与沈神通联络,则陶正直就算再抓到他们,一时间也对沈神通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们现在虽然找不到陶正直,但他迟早必会出现。”沈神通声音很冷静,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不过等到他自己出现时,那便是意味我们全都束手无策,无法解决李政,所以他现身再出来跟我讲价钱谈条件。” 李政娘子垂头躬身,说道:“真对不起。” 马玉仪伸手搂住她肩膀,柔声说道:“不必这样,我们都很关心,这个很重要的人呢?” 沈神通徐徐地道:“如果我们有办法把李政从‘七巧天罗’中救出,情况当然又大大不同。” 崔怜月道:“但你又说过谁也找不到陶正直。假如我们能解救李政大哥之难,但那时候陶正直却又不敢现身了,我们怎么办?” “这种情势仍然对我们有利,至少李政已经不受威胁,我现在要先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吕夫人如何处置?我真正意思是徐奔兄死前有没有透露过他的想法?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的遗志,我一定要尽力为他完成遗志。” 答案只有马玉仪讲得出,她说道:“徐大哥说过,他决定将吕夫人送给东海四贤,他还说这是最好的主意,因为吕夫人这件礼物,可以叫东海四贤替他报复吕惊鸿被害的仇恨。” 她看见沈神通连连点头,不问可知沈神通知道东海四贤是什么人(其实世上之事,沈神通不知道的大概很少很少)。于是连忙问道:“东海四贤究竟是什么人?又假如吕夫人正是害死吕惊鸿的主凶,他们真有法子履行诺言替徐大哥报仇么?” “他们都是很有信用的人。”沈神通说道:“照我看大概履行诺言并不困难。” 他仍然没有讲出东海四贤是什么人以及是一些怎样子的人。 反而是吕夫人告诉大家,她面色苍白得可怜可怕,尖声叫道:“不,不,沈神通,你怎可把我送给那些疯子?” 原来东海四贤都是疯子,假如吕夫人的话属实,当然谁也会感到震骇恐怖。任何人若是自诩胆大得连疯子也不怕的话,最好先去参观过疯人院才可以夸口。 “我向来不主张任何形式的私刑。”沈神通说道:“但这是徐奔兄的遗志。徐奔兄现在能不能再有其他愿望,同时亦没有可能更改了,所以这件事恐怕就此决定了。” 吕夫人的腿忽然软得有如棉花,因此不能支持体重而瘫坐地上,她还急促地喘气,大有惊怖欲绝之态,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沈神通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话声一如平时,道:“李政夫人,叫一个人进来,用被子把这女人包裹起来,我自会找人送去东海。” 吕夫人尖声叫道:“不,沈神通,你怎可以这样对我?” 沈神通冷冷地反问道:“我为何不可以这样对你?” 别的人都不敢插嘴,因为人世上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实是有如乱丝,连当事人也可能不尽了解,何况是局外之人。 沈神通又道:“至少吕惊鸿徐奔以及大牧场一些热血朋友们,还有春风花月楼的几条人命,通通都得算在你们头上。” 你们的意思自是包括了金算盘,很可能连金算盘那个一直坐在轿子里的儿子也有份。 “何况另外还有许多未为人知的冤魂?”沈神通声音冷如冰雪。他向来很少流露出内心情绪,所以这回他显然对这个美艳如花但却是蛇蝎心肠的女人极之痛恨。“老实说你将落在东海四贤手中的命运,已经不可能改变。我现在考虑的只不过是把你就这样送去呢?抑是先毁了你的容颜,例如割下鼻子或什么的。” 每个人到了最后关头时,自然会尽力选择痛苦较少的路,吕夫人亦不例外。 她声音都变成嘶哑了,道:“不不,沈神通沈夫人,求求你千万别毁我的容颜。” 沈神通大概亦没有毁她的容颜之意,所以他作个手势,马上有两个大牧场铁骑出现,用两张大棉被将这个妖烧冶艳的尤物包裹起来,还用绳索缚好,只让她露出头颅。 沈神通只向刘双痕解释,可能是因为这些话的内容不便对这一些少女及妇道人家说出,但却又不能不让她们晓得。 他说:“她容颜如若无损,东海四贤虽然一样会折磨她,至死方休,但这个过程就跟容颜已毁大不相同了,你也知道男人对漂亮女人总是比较优待些,何况如果她比普通漂亮女人更漂亮的话,受的苦当然少得多了。” 靠近镇口的一段街道由于特别宽阔,所以乍看好像一片专门停车驻马的广场。又由于出入这候桥镇不论向哪一个方向走,都是由这儿开始分岔,所以这片广场中永远都有很多车马以及行人。 广场中出现两辆马车,其一软帘深垂,显然是供人乘坐的,另一辆则四边露光,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上载着两具棺材。 这两辆马车落在别人眼中,可能没有特殊意义,但是被陶正直瞧见便大不相同了。 广场四下原本有些树木,不过现在却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桠,地上还有不少枯黄树叶,随着寒冷深秋凄风移动。 空自发出没有意义,却又能够使人觉得很空虚,很寂寞的低微声响。 木立墙角中,被七道金线勒住的李政,面色又灰又青,看来好像没有了生命。 李政娘子既想摸摸他,却又生怕触动精妙机关,而不敢伸手,那样子表情可怜之极。 马玉仪温柔地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道:“别急,现在急也没有用,沈大哥虽然没有说一定能救回李大哥,但他也没有说一定不能,所以你一定要耐心等候。” 一名铁骑在后面道:“对,沈夫人说得对,李大嫂先别慌,一慌就会出事。” 赫赫有名的大牧场执法铁骑原本一十八骑,那时何等威风,但现在连李政也算上,只剩下六人,可说是一败涂地。 沈神通声音一起,所有的人包括刚进来的大牧场四铁骑在内,无不立刻闭嘴,也停止住任何动作,连搔搔头皮摸摸鼻子都不敢。 每一对眼睛都凝注沈神通的嘴巴,急着等听他经过一番深思后的决定。 “马车和棺木既然都准备好,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其实那两辆马车和车上两副棺木,已经在大门口停了好一会儿了。 现在当然不会有人鲁莽无礼插嘴,所以沈神通在寂静中徐徐环视每个人一眼,便又说道:“两副棺木其一装殓徐奔兄,另一副是杭吉兄的,这两具灵枢自然要用一辆车子载返关外,至于另一辆车子,则是李政夫妇乘坐顺便也替我把吕姓的妖女运走,我会另外派人在路上将她转送去东海。” 他的口气好像已经把李政救出,已经救出了“七巧天罗”一样,但事实上李政情况并无改变,他仍然像一根木头竖立于墙角。 马玉仪知道此时此地只有自己最适合担任大家的发言人,所以她柔声发问道:“沈哥,那李大哥现在好像还没有办法上车,你倒是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呢?” 沈神通也微微而笑,不过他的笑容显然有点沉重的意味:“我不会忘记这一点,只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特别是告诉李政夫妇,李政无论是死是活,都要乘搭那辆马车离开,如果他吉人天相幸而无恙,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一直返回关外就是。” 大厅内沉寂了一阵,终于还是沈神通开口道:“假如李政兄弟已遭不幸,你们仍然出关返回大牧场,你们当然可以复仇,但必须先回去一趟,准备好了才可以入关报仇。” 李政娘子听了真不知道应该恐惧的好?还是悲伤的好? “不但你们一直返回关外,还有刘双痕他们也一直返回扬州,这理由刚才已说过,那就是我可以没有顾忌,可以放手对付陶正直,尤其是最重要的是现在,你们务须不动声色,以不悲不喜的态度迅速远去。” 刘双痕忽然发觉沈神通透露计划时,时常用颠倒次序手法,他同时也发觉这种手法有时会有特别有效果。例如沈神通先已交代好如何撤退,以及强调那李政不论死活都须要这样做,等大家的震撼过去了之后,才提到如何尽力解救李政之事,这时人人心中有数,谁也不敢期望李政一定还能活着离开此地了。 沈神通眼光落向吕夫人露出被子外的面孔,而不是墙角的李政身上。 他说道:“这个妖女不但心毒,而且极之靠不住,所以与其把李政兄性命放在她手中,倒不如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不敢相信她肯尽力施救?”马玉仪问。 “当然。”沈神通说道:“她的条件是不管李政是死是活,都必须放她走,这样她才肯出手,我相信我没有记错。” “她的确是这样说。”刘双痕说。 沈神通等候一下,才道:“我已给她机会,假如她自问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破得‘七巧天罗’,现在就应该改变条件急于争取救出李政的机会才对,但她为何不作声?难道她忽然变成又聋又哑的人?” 刘双痕道:“如果她既不聋又不哑,便又如何?” “结论只有一个,她自知破不了‘七巧天罗’,同时她又知道若是胡乱自称有本事可以破得,一定会被我揭穿谎言。” 李政娘子大大着急,眼泪纷纷掉落,只因本来那妖女吕夫人是唯一希望,现在希望忽告破灭,教她怎能不惊怎能不急? 沈神通又道:“这回总算吕夫人没有低估了我,因为我老早从她纤嫩指尖,看出她根本没有修过幻天机巧禁制这门绝学,她最了不起也不过比别人多懂一点而已,但要她动手万万不行。” 崔怜花忽然大大叹气道:“沈神通,沈大哥!”她用乞怜声音说道:“算我们服了你,你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李大哥的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已吊足我们胃口,想来你老人家也不想我们都活活急死吧?” 人人都因同感而或是点头或是握拳顿足,又或者发出特别响亮的吸气声等等,总之,大家都用某种动作或声音,极力表示支持崔怜花的意见就是了。 沈神通没有用言语而是用行动回答。 每个人都从他审视那勒住李政的七道金线的动作,看得出他极之小心仔细。 他自然须要特别小心仔细,因为这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独步天下的绝学,就算你已经有了破法有了把握,最好仍然再度严密精细地检查一次。 人人都屏息静气瞧看着,尤其是李政娘子更是紧张得全身微微发抖。如果稍加分析,这儿就出现一个奇异现象,例如李政或他的妻子,不久以前都曾经为了徐奔而起过不惜一死的决心。 那时,李政若是战死了,本质上跟现在才死并无区别,可是,现在李政娘子却会为了丈夫安危而颤抖,但不久以前所下决心时,毫无所惧,毫无牵挂,人性的微妙变化于此可见一斑。 只听沈神通道:“红儿,过来。” 李红儿赶快走过去,人人都看见她左手只有几只手指露出衣袖外,右手则简直完全被衣服包住。 然而每个人眼睛都忽然睁大,都使劲死盯住李红儿那几只手指,连曾经帮助李红儿练功的崔家姊妹也不例外。 李红儿的几只手指不但像玉葱一般纤巧美丽,而且有一种吸夺目光以及迷醉心神的奇异力量。 但那只是左手几只手指而已,假如是整只手露出来又如何?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她的右手是怎样子的呢?是否跟左手一样美丽?是否一样能令人心醉神迷? 当然崔家姊妹惊愕的内容与别人有点不同,她们一齐走近沈神通,崔怜花道:“沈大哥,红儿的手不但美丽好看,而且也必定属于世上最灵巧的手之一。” 沈神通头也不回,面孔仍然看着墙角的李政。“我知道。”他声音透出少许怏怏不乐之意:“而且我比你们还早一些知道了。” 崔怜花道:“沈大哥,假如这双手忽然变得很难看,因为有些疤痕以及又青又紫,又或者这双手长在没有生命的躯壳上等等,那岂不是很令人难过的事?” “是的,我一定也十分遗憾。” “但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你一定要用这双美丽的手去担负这件危险可怕的任务吗?” “已经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你们想得出来,并且告诉我。” 崔家姊妹一齐轻轻叹气退开了好几步。 既然她们已经透露很可怕很危险,人人的心都忽然抽得很紧,而且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李政,抑是为了李红儿的手。 沈神通声音很温柔但很坚定,他说道:“红儿,小心听着我所指定的部位,那都是在墙壁上的,我要你摸到有毒的针尖,还要—一拔出来。” 李红儿挤近去,身子等于靠近觉神通背上,她应道:“我知道了,你说吧。” “你的手现在还稳定么?心跳得快不快?” “还好,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现在开始。” 最先搜查的部位是李政颈项紧贴的墙壁,由于颈项没有衣服遮蔽,所以人人都看得见李红儿伸手探人李政颈后。 她的手由形状,长度以至肤色无不极之美丽悦目,因而令人无法不不注视也无法衷心赞叹欣赏。 如果有人能够把看见她整只手的心情,跟刚才看见她几节手指的心情作一比较的话,必定会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两次心情及反应竟然都是一样的。 换言之,李红儿只露出几节手指所收到的效果,跟露出整只手掌居然没有区别。 这种现象自是值得惊奇,若以美女的肉体为例,大胆彻底的暴露无疑比只裸露一只手或一条腿更触目更吸引人注意。 这时很可能由于李红儿的手在动手中,所以谁也没空去想这些问题,现在大家都用心看李红儿的手怎样挤人李政颈后,她能不能摸到毒针?假如摸得到毒针,针尖会不会刺破了李红儿的白嫩手指? 若是指尖表皮被毒针刺破,李红儿就算幸而不死只怕也一定十分麻烦,这一点人人都很明白,所以才替她紧张。” 只见李红儿的手一下子就已经挤了进去,轻松容易得好像那儿本来有一条很大的缝隙一样。不但如此,她还能在墙上摸来摸去毫无滞碍,连那道横勒在李政咽喉的金线,也似乎全然不妨碍她的活动。 人人都泛起了叹为观止之感,虽然大家都知道沈神通若不是有些把握的话,绝对不会叫李红儿出手的。可是似这般神乎其技的灵巧手法,仍然不能不认为大开眼界。 李红儿的手缩回来,说道:“每一边的墙上都有一根毒针。” 她的手指居然没有被毒针刺破,连沈神通都大大透一口气,别人都更不用说了。 李红儿摊开手掌,掌心有两枝像牛毛的细针,她又说道:“我已经拔出来啦!” 既迷茫而又险恶的情况忽然变得开朗顺利,李红儿依照沈神通指示每次摸出两枝毒针,一共摸出了十四技之多,在这段过程中,反而是沈神通想的时间多,李红儿动手的时间少,因为沈神通想好了后来讲出口,李红儿几乎是一伸手就把毒针给弄出来了。 李红儿得到暗示稍稍退开,沈神通回转身子向着众人仰天长笑,声音充满了愉快得意之情。 他这个人极难表露出较为强烈的感情,所以人人都大为欢欣兴奋。 李政娘子奔上来,抓住沈神通臂膀,叫道:“谢谢你,我知道已经成功了。” 崔家姊妹一个搂住李红儿,另一个揪住沈神通另一条臂膀,话声中夹着银铃般的笑声道:“沈大哥,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马玉仪当然比别人更高兴更快乐,因为至少大牧场铁骑们是为了保护她而绕到候桥镇,假如他们不来,就不会碰到陶正直了,何况沈神通的成功,亦即是她的光荣。 不过,当她看见刘双痕俊美动人脸庞上,只有一层笑容之时,心里便不禁大为迷惑惊诧了。 笑容如果只有一层,那意思就是说在笑容下面还有别的东西。 他不但漂亮而且智慧过人,这是马玉仪第一个念头,她脑中所想的他是刘双痕而不是沈神通。 他为何有点勉强地装出笑容,他绝对不可能嫉妒沈哥,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知道自己一定想不出,可是她却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这就是女性最最奇妙的本领——直觉。 她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只不过动作比平时快一点,走上前向沈神通说道:“沈哥,你先看看刘双痕的样子好么?” 她把问题推给沈神通,让他找出原因,当然是最佳方法,谁的脑子能比沈神通还灵光呢? 沈神通望了一眼,道:“晤,他的笑容好像装出来的。” 在他身边几个女性都赶紧定睛望去,从她们这种迅速的反应看来,能够不关心刘双痕的女性大概不怎么多。 马玉仪道:“他的笑容为什么要装出来?” 崔怜花也接口说道:“对呀,莫非沈大哥你解救李政,成功得手,他反而不满意?” 崔怜花接下去所说的话,才使人觉得很合理。因为以崔家姊妹和刘双痕的密切关系来说,就算刘双痕真有问题,她们亦不应该公开揭穿,当然更加不应该当众谴责。 崔怜月说道:“刘大哥绝对没有不满意的道理,我也敢保证他肯为李大哥脱险而连干十大杯最烈的酒。”她肯定的口气和声音已充分表示出强烈信心。 然而很多时候单单表示信心是不够的,最强有力的还是事实。 崔怜月说不出任何具体事实来解释这种情况,幸而她也有她的法子,她说道:“不过我这位刘大哥,智慧过人,我向来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所以我看我还是不要乱猜的好。” 她最好不要乱猜,则别人乱猜毫无疑问一定更加不好了。 所有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刘双痕面上,没有人不深深感到这张比美女还漂亮的脸庞,散发出吸引人注意的强大魁力。 刘双痕却只瞧着沈神通,眉梢微挑好像作无声的询问。 如果是一男一女这样子眉挑目语,可能令人感到既旖旎而又有趣,但两个男人给人的印象就没有这么罗曼蒂克了,甚至不但毫无浪漫情趣,还会些恶心之感。 沈神通一开口,人人都松了口气,否则恐怕有些人真会无法忍受了。 “崔姑娘说你智慧过人,她又说永远猜不出你心里想什么,这两句话使人打破了一个问葫芦,不过这是题外之言,现在似乎不大适宜提出来谈论。” 刘双痕点头道:“是的,现在的时机好像不怎么合适谈这引起事情。” 但有人不同意他们的见解,而且还不止一个人,而是四五个人之多,所谓不同意也就是希望他们讲出来的意思,这四个人都是女性,她们是崔家姊妹和马玉仪,这三个人作出这种反应甚是合理,但第四位女性竟然是阶下囚的吕夫人,就使人觉得奇怪了。 而且表示不同意之后,四个女性的发言人居然是吕夫人,她说道:“沈神通,你的闷葫芦是不是刘双痕跟崔家姊妹的关系何以没有更加密切?何以不更进一步?” 她做发言人很有道理,因为其他三个女性是想问问闷葫芦究竟是什么,但吕夫人却知道是什么。 吕夫人又道:“我们很多人仍然希望你们先谈谈这个问题。” 崔怜花道:“现在我们却只想知道你凭什么打破这个闷葫芦?” 沈神通道:“我知道,我若是坚持己见的话,反而会浪费宝贵时间,你们三个人……”他指指刘双痕和崔家姊妹道:“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所以不会有男女相悦之情,崔家姑娘们请记住,男女之间往往是用心灵,用感觉,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而不是用脑子理智去知道的。” 大厅里寂静了一下,沈神通又道:“这就是找出你们之间有特殊关系的推理基础,我想错不了吧?” 别人都不作声,只有吕夫人深深叹息一声,道:“沈神通,如果我的男人是你,而不是金算盘,我相信结局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子了。” 答话的人不是沈神通,而是刘双痕:“你的想法很对,吕夫人,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现在谈论也没有用,我建议你最好抓住目前一个小小机会,看看能不能改善你将来悲惨的命运。” 吕夫人惊讶得连眼珠也差点突出眼眶外,呐呐道:“机会?我还有机会?” 刘双痕向李政娘子,还有大牧场残余四名铁骑们,用手势打个招呼,道:“你们诸位别见怪,虽然徐奔兄以及可能还有别的人遭遇不幸,她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不过假如她能够出力,使李政兄生命得到保障,甚至可能在对付陶正直这件事再出点力,你们认为可不可以将功折罪呢?” 虽然仇恨使人难以忘记,但目前李政的安全却是更加重要,何况陶正直比这个美貌女人又更可恶可恨,谁不想先对付陶正直呢? 刘双痕得到众人一致赞成的表示,便向吕夫人道:“我已经为你尽了我的力量,希望你心里不会记恨我。” 由于吕夫人是被他用剑刺散内家真气,因而失去武功,连逃走也有所不能,所以刘双痕会这样向她说。 刘双痕又道:“既然你已经点头,那就赶紧过去帮帮沈大哥的忙。” 沈神通向珊珊走近的吕夫人说道:“你以胸中所知机巧禁制之学,仔细瞧瞧李政的情形,然后告诉我他还没有危险?” 这时人人恍然大悟,原来刘双痕并不随众欣然欢笑之故,敢情他认为李政的安全脱险还有疑问。 在寂静中吕夫人仔细查看良久,才将脸望着沈神通,肯定地说道:“没有,‘七巧天罗’最高水准也不过共十四根毒针而已,我看过每一道金线两端的位置,并没有值得我怀疑的情形,既然你已起出十四根毒针,应该没有问题了。” 沈神通好像很信任她的判断,立刻付诸行动,他的行动并不复杂,只不过用手指勾住金线用力一扯,每道金线只要有一端的黑钉松脱这一道天罗就等于破去。 当然这样做法若是未起毒外以前,一扯之下必定有两枝毒针弹出刺人李政身体。 七道金线转眼已扯掉六道,只剩下一道乃是横勒李政胸口而没有动过,也因此即使无人扶撑李平身子,他亦不会仆倒。 沈神通没有再动手,露出寻思神色。 吕夫人挤近去再查看一下,声音很坚定自信,道:“这道天罗也没有问题,我保证不会有毒针射出。” 刘双痕居然已站在他们身边,接口道:“你说得对,这也正是沈神通最不放心的缘故。” 吕夫人讶道:“为什么?” 刘双痕道:“陶正直必须防你精通此道,也就是说他必须防你能破他的‘七巧天罗’,假如他没有出奇制胜之道,他怎敢放心扬长而去,这决不是陶正直的作风。” 马玉仪大声道:“对极了,这不是陶正直的作风。” 他的话声停歇之后,厅堂内更无声响,因为没有人敢弄出声音扰乱沈神通和刘双痕的沉思。 当然如果有人想得出道理的话,大可以开口,可惜人人都被忽然有把握,忽然又没有把握的局势弄得昏头脑胀了。 沈神通终于有了动作,他伸手把了一下李政的脉,翻开他眼皮瞧了一瞧。 他也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道:“我这一回本想全力击杀陶正直的。” 他的话乃是向刘双痕说的,故此回答的人也是刘双痕:“但看来你好像由智者忽然变成傻瓜,这话是他说的,他的意思是说你放过杀他的机会,是你忽然变成傻瓜之故。” 沈神通苦笑一下,道:“放眼当世,大概只有他有资格这样笑我,是的,我决定再做一次傻瓜,你有更高的主意么?” 刘双痕双手一摊,表示完全没有任何高明主意,不过他的笑容不但不苦,还充满赞赏佩服意思。 他说道:“只有你,沈大哥,只有你这位当代公门强人,才肯自认去做傻瓜,也只有你的气魄度量,才能够将别人的困难放在前面,自己的事反而放在后面。” 不但李政娘子明白刘双痕说什么,其余大牧场铁骑们,以及崔家姊妹等也清楚明白得好像看自己掌纹一样。 静悄悄的广场一如平时,其实广场上仍然有人马有车辆,换言之,并非静悄悄,只不过在陶正直来说却是的。 那是因为他只关心注意沈神通以及有关的人,除此之外,在他来说普通的车马人物都等于不存在于世上。 故此沈神通等人通通走了之后,陶正直便觉得很静很静,也许以后的日子比现在更静,因为从各种情况推测,沈神通似乎终于没有救出李政。 李政如果死了,陶正直当然变成众矢之的,他自是不可以公开露面,否则复仇之刀一定很快就砍向他颈子。 但是,何以那一辆帘帷深垂的马车,却好像有三个人?其他的人全部都露了面部,都亲眼看见了,只有三个人没见到,其实一共五人没露面。不过,其中徐奔和杭吉是他亲手杀死的,所以,这两具尸体必定在棺柩之内,这三个人就是李政,他的妻子,还有就是吕夫人。 如果这三个人都在马车内,便发生了一个大问题,李政究竟是还活着,或是已经死了。 陶正直原本在时间上推算,李政应该已经遭惨死,所以,这些人才会在这时候出现,然而现在一切推论又已变成不怎么把握了,因为假如李政已死,他的尸体无须放在马车上,就算放在车上,那李政娘子陪着丈夫尸体还说得过去,但怎会让吕夫人也乘坐那辆马车呢? 看官,有时有些推论看来所采用的证据并不十分强大稳固,因此你可能觉得这等无关重要之事本来不值一提,更不能充作推论的基础。 这种看法本来不错,只不过通常我们要找出某一神秘事件的真相,往往须得从很微细的无关重要的地方观察,也从这方面找出线索,陶正直正是采取这种方式途径。 因此依循这种观微知著的方式途径推论下去,便可得到如下结论: 李政已经死亡,但沈神通为了掩饰这一点,故意把他尸体放在马车内。 李政没有死亡,可是沈神通不想被他(陶正直)知道,所以用此手法。 总之,不论李政是生是死,这个人质已经失去作用,这是因为李政如果已死,便不成为人质了,如果他没有死而又被救走,当然也不是人质。 但为何沈神通那么鲁莽?以他的经验成功和才智,怎会贸然去破那天下无双的绝艺“七巧天罗”? 就算沈神通犯了错误吧,但他何以匆匆忙忙率众离开?这候桥镇没有老虎也没有鬼,他害怕什么?为何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先搜索我的下落?搜不到再离开也不迟呀? 沈神通固然给他一些资料,可以借以推论,但同时也留给他一些难以解释之疑问。 这也正是沈神通最地道,最正宗的手法。 纵然他已经失败认输,仍然可以使敌人大大伤一轮脑筋,这种评语绝非虚构,至少陶正直一定投赞成票。 因为陶正直苦苦思索好久之后,忽然又由于某种奇怪事情发生而不得不集中精神赶紧查看,而查看之后又不得不紧动脑筋寻思。 这种奇怪情况当然也只有沈神通摆布出来,所以陶正直非投赞成票不可。 现在且说那能使陶正直从深思苦虑中,突然惊醒的原因。 敢情那片广场上忽然真的寂静无声,甚至连马匹也不喷鼻踢蹄。 以前说过陶正直虽然认为沈神通等人走了之后,广场上等于没有任何生物一般寂静,但这只是他心理状态所形成的感觉而已,事实上声音多得很,只不过完全无关重要,所以他可以当作没有生物存在。 然而本来有人有马,也有种种声响,却忽然完全静息完全没有了,陶正直岂能不立刻从冥思中突然惊醒? 陶正直的眼睛自然很好,普通人的眼力比起他大概等于近视眼,于是乎人人都看得见的景象他更加瞧得清楚了。 在广场上只出现一个人,不过,由于这个人还背负着两个人,所以显得极特别极不寻常。 被背负着的两人首先是个年轻健美女子,她由于衫裙裂开,几乎直达助下,所以露出了小半边雪白的身体和大腿,甚至连乳房也隐约可以看见一部分。 这样子装束的女人,只要白白净净面目不丑,大概走到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会惹起注目哄乱。 单单这一点恐怕引人注意则有之,使众声俱寂却又未必,尤其是那些不会看女人的牲口,老实说就算完全赤裸美若天仙的女人,对于牲口的魅力只怕还比不上一桶草料。 然而现在所有骡马牛羊全都寒噤悚立,可见得压在那漂亮雪白女子身体上面那个黑毛茸茸大汉,大概有些古怪。 那家伙称之为大汉已经形容得不确切了,正式一点应该称之为野兽才对。 陶正直自是认得出那野兽和美女是什么人,他还认识背负着野兽与美女的人那个衣服光鲜还佩着剑的年轻人。 他为之再度大大伤脑筋正是因为他认识这些人,那佩剑青年是李大通,乃是大江堂堂主严温身边的侍卫杀手之一,这次率众北上他就是领队。 其余两个一是兽人十七号,一是王若梅。 陶正直全都认得,但问题正是出在此处。以大江堂严温训练出来的杀手李大通,不但绝对不会背负兽人及王若梅行走于大路之上,就算是他的亲生父亲受了伤不能行动,他也决不肯用背负方式背之逃命的。 所以陶正直现在不但变得迷迷糊糊,脑子细胞全体罢工,而且不久就像梦游一样,破土跃了出去,这意思说他跃出现身之举,连他自己也好像在做梦,并非经过冷静思考之后的行动。 李大通一看见他,欢欣神态的神情简直不能描写不能形容。 陶正直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现在更像坠入浆糊缸里,大大讶道:“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简直高兴得形容不出。”李大通答话声音快而不响亮。 他的声音显示他已出了问题,陶正直一下子就感觉出来,因而皱起眉头道:“为什么?” “因为我总算捡回一条小命。”李大通仍然答得很快乐地道:“你也知道的,每个人只有一条性命,能够不丢掉总是值得欢喜高兴的事。” 陶正直眉头皱得更深,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他们相距其实还有十三四步之远,所以李大通忽然向后连退七八步,两下的距离就拉得更远了。 李大通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明白,否则你不会亲身露面,这是沈神通的想法。” “沈神通?你们见过他?”陶正直只觉全身汗毛直竖,冷汗直流。 李大通屁股一扭,背上两个人砰砰连声摔跌地上,却只蠕蠕而动竟不会起身。 地上之人是死是活陶正直全不关心,最最紧要之事就是必须马上从李大通口中多知道一些有关沈神通的资料。 “你碰上沈神通?你们只剩下三个?” “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了。” “你何以能逃得沈神通掌心?就算你他妈的逃得过,为何不赶紧夹尾巴溜跑?为何还背这两个该死的人跑来此地?” “因为他是沈神通,所以我没有办法可想,我非这样做不可。” 双方对答之时,李大通话声虽是衰弱无力,陶正直的声音却挟着强大内劲,震得四下那些看热闹的居民和过路人的耳朵轰轰哄哄嗡嗡直响。 所以那些人都不知道不觉间后退,大部分还掩住耳朵以免耳膜震破。 因此在广场中好像只剩下陶正直以及远在二十步外的李大通(地上躺着的两人当然不算)。 也因此沈神通忽然出现,并潇潇洒洒地向他们走过来时,份外显眼份外清楚。 “沈神通,我服了你啦。”陶正直等他脚步一停,便道,“你怎可能想得出这种诡计使我现身呢?” 沈神通再走前两步,双方便只距一丈左右。“我不是容易欺负的,这一点请你务必记住。” 陶正直马上赌咒:“谁要是认为你是好欺负的,谁就是龟孙王八蛋。” 沈神通略表满意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你素来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我当然是。”陶正直回答:“我知道你的忠告对于我有延年益寿,还有身体健康不会有病痛的好处。” “那很好,看来我们有可能谈得拢了,卖货的人最怕就是碰到不识货的人,最高兴就是遇上大行家,你同不同意我这个笨拙的意见?” “我当然同意,我平生对任何意见简直没有比现在更同意的了。” 陶正直讲得极之肯定,任何人听见他这种口气,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怀疑。 只是美中不足的却是陶正直根本还不知道沈神通要卖什么货,这一点又未免会使不怀疑他的人们变得怀疑起来了。 陶正直问道:“我们会有什么事情谈得拢呢?看来我现在只是刀俎上的鱼肉,看来我虽然是识货,也未必有做买家的资格。” “不要这样说,你太看轻自己的份量了。” “不,沈公过奖啦,我一直深信每个人都应该时时刻刻知道自己的份量,才可以长命百岁,沈公你有何指示呢?” “晤,如果你希望长命百岁,我们就更容易谈得拢了。” 他本来还有话说,但由于王若梅努力挣扎一会儿之后,竟能爬起身,而且能够走到沈神通身边,她显然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所以沈神通转眼望她,暂不开口。 王若梅一身破裂的衫裙,反而平添无限勉力,那半边若隐若现的裸体,使得四下年纪轻一点儿的男人无不心跳加快,无不暗吞口涎。 “沈公。”她赶紧道:“别跟他谈交易谈条件,这人比魔鬼还可怕,比骗子还靠不住,你只有一个方法——杀死他。” 陶正直哇哇叫道:“王若梅,我几时对不起你了?难道我挑你出来走这一趟,对你竟不是恩惠,竟不是好处?” “不管怎样,你仍然是不可相信的人,而且仍然是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人。” 陶正直摊开双手表示诧异道:“我是么?我曾经做过什么事使你这样想呢?” 王若梅大声道:“我什么事都不必知道,总之你就是这种人,严温虽然残忍恶毒,却还远远比天上你。” 有时世间之事很奇怪很难说,通常你要指证一件事,必须有证有据才可以使人心服,使人相信,但有时候却又不一定需要,尤其是女人指证的事情,常常不必任何证据也可以令听者相信的。 王若梅正好是这种情形。 陶正直耸耸肩头道:“算了,我不跟你争辩,就算我是没有信用的人好了。但我和沈神通的问题,让他自己去决定行不行?” 王若梅没有回答,只长长叹口气便向后退。 沈神通道:“这个女孩子很灵慧,她不必探询,便已感觉出我将会怎样做。” 陶正直衷心地点头赞成道:“她的确是的,因为连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想怎样做。” 沈神通微微而笑,看来好像还很愉快,他说道:“我打算再做一次傻瓜,当然是你口中的所谓傻瓜。” 陶正直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讶道:“沈神通,你这话可是当真,你没有因为想使我出乎意料之外而这样做吧?” “笑话,谁愿意做傻瓜,我们长话短说,那就是我暂时还不能杀死你。” 陶正直双手举向天空,露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大声道:“沈神通,我又赢了一仗啦!” “你赢了,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可不见得,因为你是凡人,你不是神仙,所以你一定还有弱点。” “这些理论以后有机会再说,现在你跟我到那间屋子去,你不至于害怕那儿有围攻你狙杀你的圈套吧?” “当然不至于这样想,老实说,如果连你沈神通都信不过的话,这世上还可以相信谁呢?” 他们很快回到马玉仪居过的屋子,在大门口沈神通已禁不住停步皱眉,并且回头望住王若梅。 “为什么只有你跟来?你又为何要跟来?” 陶正直冷笑一声,这种笑声令人想到陶正直必定是看出王若梅心意,而且她的心意必定是坏的,必定是属于大阴谋之类。 陶正直也不敢径自人宅,因为沈神通的一班人想杀死他的人很多,尤其是沈神通的朋友。 王若梅一手按住衣裳裂缝,以免春光外泄,所以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摊一下,表示她无可奈何的心情以及无法奉答的焦急。 陶正直道:“严温只怕还有很大的影响力,王若梅,是不是这样呢?” 王若梅明眸一瞪,值:“我不要跟你讲话。” 陶正直冷笑道:“你为何连分辩都不敢?假如你是无辜的是被我冤枉的话。” 王若梅道:“因为他是沈神通。” 陶正直怔一下,才苦笑喃喃道:“唉,沈神通,你究竟有什么魅力?何以人人都相信你?” 其实沈神通心中也发出苦笑。 在别人眼中他是强人,然而事实上是不是呢?确切的说法是,在命运之前他还算不算强人呢? “好吧,王若梅,跟我们进去。”沈神通说道:“假如不发生意外,我大概还可以替你找到稳妥的安身立命之处。” 事实上王若梅叛离了大江堂之后,真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而她除了希望沈神通指引帮忙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三个人踏人大厅内,只见李政依然僵立墙角,不过只有一道金线勒住他,使他不至于向前仆跌,陶正直面色大变之下,因为“七巧天罗”看来已被沈神通破去,虽然还留下一道金线,但那只不过用来拦住李政身子而已。 “我承认‘七巧天罗’真是当世罕见的无双绝艺,但幸而我另有不依常理的奇怪方法予以破解。” 沈神通说话字字咬得甚是清楚,故此谁也不会听错,也不会不明白。 “那么你认为我因何变色?” “你一定深感讶疑,你甚至觉得十分震惊,因为你想不通何以我瞧得出除了‘七巧天罗’之外,你另外还做了手脚。” 陶正直侧转头看看旁边的王若梅,冷冷地道:“王若梅,你想不想得到沈神通的答案?” 王若梅讶道:“我当然想。” 陶正直道:“如果你真的希望他们得到答案,你就不必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更不必要靠近我。” 王若梅吃惊地退开几步,却又忍不住怒声骂道:“陶正直,你真是最混蛋,最可恶的魔鬼,你简直不是人。” 陶正直耸一下肩头向沈神通笑道:“瞧,每个人若是假面目被人拆穿,总不免会老羞成怒。” 沈神通道:“这是她正常的反应,你认为我们继续再谈这些闲话好呢?抑是立刻直接触及问题核心好呢?” 陶正直忙道:‘当然直接些较好,老实说这个候桥镇已经使我觉得作呕了。” “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好印象。”沈神通说道:“我只想赶快回到江南。” 陶正直一定是对他的话大有疑惑,所以紧紧皱起眉头,不过他却没有再谈论下去,而是展开行动解救李政。 只见他没有先触动那根仅存的金线而是先将李政左脚揪高,离地至少有两尺。 陶正直又蹲低身子伸手在李政鞋底摸一下,虽然谁也看不见他摸出什么东西,但却可以肯定李政鞋底一定被他做了手脚。 李政右脚也接着被抬起,陶正直的手飞快在鞋底摸一下,起身道:“行啦。” 他不但随手弄开那道金线,还顺便解开李政受制穴道,李政长长吐一口气,接着喷出口浓痰,睁开眼睛看见陶正直,马上泛起凶狠神色。 陶正直连忙摇手,道:“不要冲动,你先看看那个人是谁?我希望你认得出他是沈神通。” 李政大概花了不少气力抑住心头暴怒,话声仍然挟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当然认得沈公,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沈公能够阻止我不跟你拼命。” 陶正直道:“那就行啦,老实说今天若不是沈神通,换了任何高手,就算破得了我的‘七巧天罗’,但绝对想不到你鞋底还有毒针,因此你除非永远不会走动,否则只要一举步,你就变成一具尸体。” 他停歇了一下,仰天冷笑一声才说道:“你老兄已变成一具尸体,我陶正直似乎就不必怕你跟我拼命了。” 他的话有根有据尤其是当着沈神通说出,无疑只有真而无假。 李政不是头脑不清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所以他现在只能长长叹口气,道:“陶正直,你赢了,你未死之前我李政决不踏入关内一步。” 沈神通静静观察一切情形,直到现在才开口道:“陶正直,我们之间好像还有很多问题,很多纠缠。” 陶正直道:“是么?例如什么?” “例如我的师父和我的小儿子。” 陶正直微微而笑,但笑容却很邪恶并且令人恐惧,他道:“你的娇妻遭受不少男人凌辱,这笔帐难道不算在我头上?” 沈神通瘦长挺直的身子微微颤抖,王若梅上去伸展双臂,无限温柔地搂抱这个男人,她的心也和丰满温暖身体一样,紧紧贴住这个男人壮健却颀瘦的后背。 两对炯炯有光的眼睛(陶正直和沈神通的)对视片刻,陶正直收回眼光,沉吟道:“你虽然受了伤害,但却有许多人肯为你而死,男人和女人都一样,沈神通,你的确很了不起。” 王若梅、李政一齐厉声道:“对,我愿为沈神通而死,决不后悔。” 气氛一时变得激动壮烈,显然一点点小火花就可以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陶正直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惜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是死亡就可以办妥的,沈神通你同不同意呢?” 他似乎没有真正征询沈神通意见的诚意,所以他又已接下去道:“沈神通,你小心听着,既然我还有一次机会可以对付你,我发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希望在山明水秀风光绮丽的江南见到你,不过那时候你一定已经是不能击败的强人了。” ---------- 乌贼兄 OCR 第十章 落叶飘飘化尘泥 “既然你是练武的人,又既然你没有别的技艺,而且你愿意用武功和气力开拓你的前程,那么,我瞎神仙就指点你应走的方向……” 说话的是个中年瞎子,形容枯槁憔悴,淡青色的长衫,很旧但很干净,他又说道:“此卦显示客官你性格很倔强,但心地却善良,所以你不宜做绿林好汉,更不宜在江湖上混日子,依我瞎子看来,你最好投身军旅,哪怕从军卒干起,亦有吐气扬眉,显荣乡里的一天。” 瞎子说完了,便紧紧闭嘴,任何人一望而知他决计不肯再说一个字。在他对面坐的一名大汉掏出二十文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抱拳施了一礼,便大步走出这间狭窄的木屋。 接着一个人坐下来,面对着瞎子。 瞎子的鼻子耸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卜一卦二十文钱,但你付得起么?”他脸上那对死灰色的眼睛似乎还能表露出怜悯的神色,接着又遭,“你起码有一年没洗澡了,除了臭味之外,你也没有人味,可想而知你不在人间很久了,我知道你的面色一定苍白得怕人,你究竟多久没有剃头刮胡子了?我听得见你乱草似的须发摇动的声音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根本没有脚步声,可见得你一直活在幽冥世界之中。” 瞎子对面的人果然正如他所描述一般,乱草似的胡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身上是乡下人的装束,但衣服太窄小太不合身了,一望而知本来不是他的,况且污迹斑斑,又脏又臭…… 他早已确定这瞎子当真瞎了,但这刻却禁不住仍然仔细地瞧瞧对方呆滞和死灰色的眼珠。 瞎子把六枚铜钱投在龟壳内,道:“你把姓名告诉我就行了。” 那苍白的人道:“我叫小辛,将来别人一定要叫我小辛老爷。” 瞎子点点头,说道:“小辛老爷,我早已是命运之神的手下败将,却不妨看看你的命运如何!” 他摇动龟壳,发出卜碌卜碌的声响,停下来逐个铜钱摸过,又摇动龟壳,又停手摸钱。这样一共六次之后,把龟壳放在一边,翻起那对白眼,仰天想了半晌,才长长透口气。 小辛忽然遭:“瞎神仙,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 瞎神仙微笑一下,道:“没关系。” 小辛声音更冷了道:“我也不想听你的鬼话了。” 瞎神仙道:“行,关于你的命运,我一个字都不提。不过……” 小辛已站起身,却没有往外走,问道:“不过什么?” 瞎神仙道:“只不过小辛老爷你既然白耗了瞎子赚钱的时间,恐怕你非得替我做一件事不可。” 小辛嗯一声,道:“什么事?” 瞎子道:“陪我喝酒,现在开始!” 小辛道:“好,我陪你。”他神色淡淡,口气淡淡,似乎没有任何事情使他吃惊。 这间小小的相命馆一关了门,酒一拿出来,好像就变得宽阔了不少,屋内光线本来很黯淡,但小辛依照瞎子指示点了灯之后不但全屋光亮,而且很温暖。 桌上的酒很不错,坛上洞庭春三个字,还注明是洞庭尹家酒坊酿制的珍品,天下喝酒的人若是不知道洞庭尹家坊的洞庭春最好,那就根本不算是会喝酒的人。 小辛仰脖子喝了一杯,轻轻咳一声,道:“好酒,好酒。” 瞎神仙也喝一杯,道:“你多久没有喝酒了?十年?二十年?” 小辛没有回答,瞎神仙又道:“只有很久没有沾酒的人,第一口酒才会那样地咳一声,而天下只有我知道,乃是在幽冥世界待了很久,十年,说不定二十年。” 他忽然停口,侧耳听了一阵,才道:“外面有十二个人,都是武林好手,为什么?你甚么地方值得他们注意?” 小辛不作声,自己斟酒一连干了三杯。 瞎子忽然浮起笑容,道:“啊,我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身上带着什么物事,竟能使不少武林豪雄之辈为之垂涎觊觎?” 小辛再干了一杯,才轻叹一声,道:“我身无长物,只有一把刀一把剑,依我看这一刀一剑,只不过很锋利而已,难道比性命还宝贵?” 瞎神仙道:“这世上的宝刀宝剑,在武林人看来,有些确实比性命还贵重。我劝你不如放手吧!” 小辛道:“放手并无不可,但我却忽然想送给你。” 瞎神仙笑一下,道:“我还不想被你这幽冥使者勾去性命,你的刀剑在武林人眼中,可能贵重无比,但我却认为比尘土更贱,至少尘土不会害人性命。”他停歇一下,又道:“你不如把刀剑都送给他们。” 小辛又连干三杯,舒服地舒一口气,道:“使得,我带着这两把刀剑,原本不过想当几两银子花花,但如果和性命有关,那就犯不上了。” 这间相命馆乃是一长排的木屋当中的一间,后面又是重重木屋,当中有些狭窄污秽的街道。但相命馆前面却是一片大旷场,旷场中有不少灯光,每一处灯光都齐聚着一群人,吆喝声、卖药声以及凄凉的琵琶声,显示出江湖生涯的无奈和坎坷。 相命馆前本是黑黝黝一片,当小辛开门出来后,身形出现在屋内射出的昏黄灯光下,竟甚是清晰。 小辛手中举起一个长形包袱,说道:“这块布包着的是一把剑和一把刀……”他面向黑暗,使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自言自语,抑是当真对某一个人说话。 只有他自己晓得,今夜乃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江湖中的武林人物,因此他的心禁不住迅急跳动起来。弱肉强食,强存弱亡,本是宇宙的铁律,谁也无法更改。 突然间小辛心不再急跳,自己也感觉到这一刹那,冷静得有如石头。因为他发现一件事,他的“夜眼”,在一瞥之间,已见到十二个黑衣人,或远或近,或蹲或立,都利用地形和阴影极力掩蔽身形,然而这十二人的面孔装束、身量、兵刃以至每个人的特征,都清楚得有如图画般展布在他眼前。 小辛的信心猛可高涨,有如钱塘江口的海潮,淹没了一切…… “这一刀一剑确实比普通的刀剑锋快得多,我小辛可不敢贪心占有,只打算找个当铺押几两银子花花……” 小辛的声音很诚悬,样子也像穷疯了的人,左边七八尺外一个粗壮的嗓音应道:“好,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一大锭银子啪的飞落他脚前。 小辛笑了,开心地道:“那就谢啦!”他捡起银子揣在怀中,把长包袱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小辛已日到相命馆内,连喝了三杯洞庭春,那浅碧色的液体,使他感到温暖和舒服。门没有关,所以灯光从门口射出去,仍然照见地上那个包袱。那个包袱居然还在原处,没有人现身拾取。小辛放下杯,低声道:“喂,瞎神仙。” 瞎子应道:“什么事?” 小辛道:“刀和剑在包袱里,而包袱还在地上。” 瞎子道:“我的耳朵已告诉我了。” 小辛道:“既是如此,我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些都是又疯又傻的人,白白花了二十两银子,却不要刀剑。二是这锭银子根本是假货。” 瞎子道:“他们既不疯不傻,银子也不是假货。”他停歇一下,又道:“给你银子的是四方天狼中的东方狼王大礼,他既然到了,那么其余的三匹狼,南方狼梁二义,西方狼李三廉,北狼陈四耻,也一定在旁边。” 小辛问道:“这四匹狼很有名么?武功怎样?” 瞎神仙用惊讶的语气道:“你居然没有听过四方天狼的名气?唉,你简直孤陋寡闻得叫人不能相信。这四匹狼乃是近十年来名震一时的刀客,落在他们联手的四方刀阵中,听说从来没有生还的人。” 小辛一点也不怀疑瞎神仙的话,在他印象中这四个人都有一对饿狼似的眼睛,以及剽悍的气势。果然是狼和刀的混合形象。小辛又知道大凡是刀法名家,遇上好刀时,不必用眼睛去看就能感觉出来,剑或其他兵器亦是如此,绝无例外。 外面忽然有了响动,只见四个佩刀的黑衣人分别站在包袱的四面,背对背,面朝外,显然是结阵守住包袱。 黑暗中还有八个人,小辛早先已亲眼瞧见,而且从这些人的神情和位置,看得出是另两个集团。一伙是三个年轻人,腰上都插着长剑,他们的特征是每一个都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但却都流露出老练和冷酷的神情。 另一伙五个人都蒙着脸,但纤小的身材和头发已显示出全是女子。她们腰间斜插一把短刀,双手都缩在袖里,散布在右侧较远的黑暗中。 小辛仰脖子干了一杯,忽然起身大步出去,他瞧也不瞧地上的包袱一眼,径自走了。 过了一阵!东方狼王大礼仰天冷笑数声,道:“要是有人想知道这个包袱内是什么物事,不妨过来拿去瞧瞧。” 南方狼梁二义接着厉声道:“只须破得四匹狼的四方刀阵,这包袱,就送给他。” 黑暗中没有人接腔回答,而且过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动静,又过了不知多久,远处突然传来步声,不一会有人走近,喃喃说:“奇怪,我小辛老爷已经剃了头,洗了澡,但这儿还是老样子。大家干吗都不说话不动手呢?” 火光忽闪,晃眼四下甚是明亮。只见小辛手中居然拿着四支火炬,相继点燃,然后分别插在四周,每支火炬相隔三四丈。于是十二个人黑衣人全都显露在火光下。 但见四匹狼个个腰肢毕挺,手按刀把,其余的两伙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没有一个人向小辛望上一眼,亦没有对他点燃火炬之举表示同意或不满。 小辛走入相命馆,说道:“瞎神仙,我真怀疑我现在是不是活在人间,他们简直当我是死人。” 瞎子道:“我累得很,只想睡觉。” 小辛道:“你怎么啦?莫非生病了?” 瞎子道:“我的病已生了很多年,那倒不要紧,但现在门外除了四方天狼之外,我听见三个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嗅到五个女人的香气,这些人在我瞎子门外一站,我的病想不加重也不行啦!” 小辛道:“那三个都带着剑的小伙子是谁?” 瞎子有气无力地道:“他们是三兄弟,姓谢,江湖上听到拼命三郎之名而能不头痛害怕的,好像已经不多了。” 小辛接着问道:“那五个蒙面女子呢?她们也很令人头痛么?” 瞎子唉地叹口气,说道:“当然啦,何止头痛,简直连头发都会痛,她们就是灵犀五点金……” 小辛忽然打个哈哈,但笑声中全无笑意,接着大声道:“这就奇了,这些人的声名我小辛老爷从未听过,我的头像石头一样,一点儿都不疼。” 屋外四支粗大的火炬很光亮,发出低微连续的“毕剥”声。火光照射下的十二黑衣人,没有一个说话或移动,像是十二块黑色石头。但相命馆内都忽然变得很冷,一阵阵的杀气涌入屋内,使瞎子打个寒噤,叹气道:“唉,我已经嗅到死人的气味,身上觉得很冷。” 小辛大声道:“瞎神仙,这次你错了,这里绝不会有死人。” 外面传来怒哼声,是四方天狼发出的,又有冷笑之声,是灵犀五点金那五个黑衣女子发出的。 小辛道:“奇怪,拼命三郎全都没有声响,难道他们赞同我的看法?” 瞎神仙道:“不可能,这三路人马向例一出手,必定有人死亡,只不过拼命三郎这三兄弟只喜欢拼命,不大爱出声说话而已。” 小辛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们三路人马若是一直都不出手,又怎会有人死亡?” 外面的情势果然正是僵持局面,四匹狼虽用刀阵稳稳布于包袱四周,但他们谁也不敢疏神松懈,因为拼命三郎的三把剑虽未出鞘,却已涌出杀气,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在另一边的灵犀五点金距四匹狼虽是稍远,但她们每个人左手指头上套着的五只紫金毒爪,乃是当世有名的七种绝毒暗器之一,因此他们的距离虽是稍为远些,对四匹狼的压力,丝毫不弱于拼命三郎。 四匹狼直到现在连打开包袱瞧一瞧的机会也没有,甚至很可能直到被人围攻杀死之后,还未瞧过包袱内的刀剑是甚么样子。 小辛的话没有错,那拼命三郎和灵犀五点金两路人马,谁也不愿先出手和四方天狼硬拼。这个亏既然谁也不肯吃,这局面只好一直僵持下去了。 瞎神仙忽然道:“小辛,你早就瞧出他们的僵局,所以去洗头、洗澡、刮胡子,换了一身新衣新鞋,晤,还吃了牛肉面。你早就瞧出了,对不对?” 小辛道:“当然啦,要不然我怎肯走开,我至少得知道那两把刀剑究竟落在谁的手中啊!” 瞎神仙道:“不对,事后你可以问我呀。”小辛拿起刚斟满的酒杯,这回没有一仰而干,却微带沉思的神色,道:“你以前虽是使刀的高手,但你现在眼睛瞎了,身子又有病,我怕你已打不过这些后起的高手了。” 瞎神仙泛起一抹凄凉的微笑,道:“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早就不行了,但你怎知我曾是武林中人?又怎知我是使刀的?” 小辛似乎感染到这英雄末路的凄凉味,连酒也不想喝了,放回桌上,道:“你右手虎口的老茧和小指的两处关节,都留着使刀的特征。天下各种兵器的握法以及使的力道都不相同,所以手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特征。这一点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瞎神仙摇头道:“我从未听说有过这等事,是谁教你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小辛道:“这个人你不会认识。” 瞎神仙道:“我十年前眼睛还未瞎之时,天下武林有名人物我认识了九成,所以说不定你的师父是我的熟人。” 小辛道:“他不是我的师父,只是几片落叶之—……” 瞎神仙讶道:“落叶?甚么落叶?” 小辛没有解释,却接回方才的话,道:“你不会认识他的,三十多年前他已变成一片落叶,那时候你瞎神仙,才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 瞎神仙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好,我的确从未听过叫做落叶的人,但你亦不必替我担心,外面那些人不会杀死我的!” 小辛道:“哦?真的?为什么呢?”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奇怪,竟然充满了睡意。 瞎神仙道:“十年前我双目失明,又负了很严重的内伤,有几个朋友把我送来此地,承蒙方震兄出面,替我向武林宣布弃刀除名。方震兄乃是刀法名家,威镇湖广二十余年,公推刀法第一。所以我从前有些仇家,都冲着方震兄的面子放过了我。直到现在,武林朋友们仍然都让我瞎子苟延残喘……咦,小辛,你怎么睡着了?” 小辛的鼻鼾声回答了这句话,他的头和背后靠在墙上,居然沉沉睡熟了。 瞎神仙大声道:“年纪轻的人一疲倦就能睡着,我好羡慕你……” 稍远处传来冰冷的女子口音,是灵犀五点金之一,道:“他至少有三十五六岁,还算年轻人?” 近处的东方狼王大礼道:“不对,我瞧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岁,年轻得很。” 北方狼陈四耻大声道:“大哥说得对,那厮很年轻。” 灵犀五点金另一个女子尖声道:“你们男人的眼睛像驴子一样笨。” 双方忽然都不作声,显然都等等看拼命三郎有没有意见。过了一会儿,谢大郎用生涩的声音,极简短地道:“看不出,像三十五,也像二十。” 东方狼王大礼提高声音喝道:“瞎子,依你看呢?” 瞎神仙苦笑一声,道:“要从声音猜测,他有时像是十八九岁,有时则像是五六十岁,我也请不出来。” 南方狼梁二义冷哼一声,道:“该死的瞎子,故意胡说八道。” 灵犀五点金之一说道:“他不叫瞎子。二十年前烛影摇红秦聪,出道不到一年之久,便已击败了五十四位用刀的高手名家,由那时起便名震武林,位列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十年前被仇家暗算,双目失明,身负重伤,才落得今日这种样子。”这个女子口音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娇柔,咬字清晰之至。 她接着又道:“至于号称湖广刀法第一的一声雷方震,还排不上天下十二名刀之列,可笑的是大名鼎鼎的四方天狼,连这种武林历史都不晓得。哼,要是烛影摇红秦聪不是当年的他,一旦得知你们四匹狼昨天刚杀死了他的好友方震,只怕你们的四个狼头立刻保不住了。” 瞎神仙身子猛的一震,两行热泪从鱼白死灰色的眼眶中直淌下来。 这三路人马虽然说了不少活,大家都站了很久,但由开始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曾松懈片刻,亦没有一个人移动过。 他们能够成名,过的是刀头舐血,江湖仇杀的日子,而能活到现在,其间实在没有一点可以侥幸取巧的。他们每逢遇上强敌,只要小团体中有一个人散漫松懈、比不上敌人坚韧冷静的话,早就大伙儿命丧黄泉,向阎王老子报到去了。 灵犀五点金之中的那个娇柔口音忽然又道:“拼命三郎谢家兄弟,你们装哑吧也不行,前天你们在南昌府,闯入白老尚书府第,出手杀死了十七个人,其中十三个全然不懂武功。你们翻箱倒柜,最后搜走了白府家传的胭脂玉佛。但你们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胭脂玉佛腹中藏有武功秘籍的传说本是虚构的谣言,最荒谬可笑的故事,但你们居然上当出手……” 娇柔的声音停歇了一下,而瞎神仙听了这些话,面容忽又惨变,看起来比流眼泪还凄惨些。 那女子口音又道:“你们杀一些人本来不算什么,但问题是白老尚书身份不比平常之人,你们此举惊动了官府,甚至会惊动远在京师的皇帝。唉,日后不但六扇门中的捕快们被此案拖累得睡不安寝,迫得只好不眠不休地大举追缉凶手。还害得武林中千千万万的朋友应付不暇,其中有不少人还要吃冤枉官司。” 谢大郎涩声叱道:“闭嘴,关你们什么事?” 瞎神仙一直仔细聆听,虽然色变泪落,但神情却越来越冷静,身子也挺得毕直。要是有人在门外远远瞧见,绝对认不出这个坐得毕挺的人,就是从前那个憔悴而又奄奄一息的瞎子。 灵犀五点金之中那个娇柔口音又响起来,说道:“瞎神仙,你为什么要使小辛睡着?他究竟是什么人?那包袱之中究竟是什么刀什么剑?” 瞎子深深吸口气,使自己全身放松,才用平常的声音应道:“实不相瞒,我瞎子在酒里放了一点药。小辛的来历我至今试探不出,但这个人似乎很不错,心地很好。所以我决定让他睡觉,免得淌这趟浑水。” 他停了一下,又道:“至于包袱内的刀剑,我瞎子全然不知,纵然是世上最珍贵的宝刀宝剑,对我瞎子也毫无意义。” 别人没有再出声,瞎神仙也紧紧闭起嘴巴,于是四下一片沉寂。 小辛的鼾声沉重而均匀,屋内外人人都可以听见。任何人听见这种鼾声,打死他也不能相信小辛根本一直睁大眼睛,眼光澄澈而又锐利,找不到丝毫的睡意。 所有的对答他当然字字听见,而那瞎神仙面部和全身任何细微的变化,也全都落在他眼中。 东方狼王大礼粗扩的声音忽然传入屋内,道:“听说灵犀五点金之中有一位花解语姑娘,很会讲话,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又听说这花解语姑娘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能够使天下大乱,非发生杀人流血之事不可。从前我以为这只是好事之徒胡乱说话而已,谁知见面更胜似闻名。花解语姑娘果然厉害之至。”她究竟哪一点厉害?大家都等东方狼王大礼说下去。王大礼果然接下说道:“现下我四匹狼在左右两路压力威胁之下,只好结阵防守。但时间若是拖得久了,这形势自然会起变化。最可能的变化是我四匹狼和拼命三郎突然联手,杀死了灵犀五点金。因为我四匹狼向来使刀,拼命三郎使的是剑。这包袱之内正好是一刀一剑。我们只要同意把刀剑平分,联手之势便成功了。” 但事实上由于一个“贪”字谁也不愿轻舍其一。 故此到目前为止,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还未联手。人人心中皆知此理,所以东方狼王大礼不必点出来。 他又说道:“花解语故意说出方震和白老尚书的事,用意不外想激瞎子出手,谁知瞎子已不是弃刀除名以前的烛影摇红秦聪了,哈哈——” 谢大郎涩声道:“就算他是烛影摇红秦聪,我兄弟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花解语叹息一声,说道:“看来烛影摇红秦聪当真死了。” 三路人马仍然僵持不动,花解语娇柔的声音首先打破了岑寂,道:“哎哟,累死啦,难道我们这样等到天亮不成?” 东方狼王大礼厉声道:“灵犀五点金足迹向来不离苏州地面,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则一向在川南走动。哼,花解语姑娘,你们五位何故离开了苏州?” 花解语吃吃笑道:“耳食之言怎可相信?事实上我们几姊妹经常离开苏州,只不知若是在路上相逢,王兄你认不认得我们?” 东方狼王大礼点点头,道:“据我所知你们向来全身裹以黑纱,没有人见过你们的真面目,我当然认不得你们。” 花解语道:“这便是我们的答复。” 东方狼王大礼道:“好,那么拼命三郎你们呢?” 谢大郎声音更为冷涩,道:“不告诉你。” 花解语娇声笑道:“看来谁也不肯先说出来意,王兄你说是吗?不过,我却可以猜一猜,你们是不是受血剑会之托而来的?”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不回答,过了一会,花解语又笑道:“经过十年漫长的岁月,除了血剑会中人之外,还有谁对烛影摇红秦聪不放心!” 仍然没有人作声,看来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都绝对不会回答花解语的猜测。 相命馆内忽然传出来一声惨叫,跟着瞎神仙踉跄奔出来,乱发披面,左手掩住胸膛,只见他的手和胸前鲜血淋漓,显然被刀剑刺伤,而且伤得很重。 瞎神仙另一只手指着相命馆,咽喉中格格有声,却说不出话,转眼间便跌倒在地上。 三路人马一共十二对眼睛当下都不由自主瞪视着屋门,突然间四支火炬一齐熄灭,四下登时陷人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内的灯光照射出来,隐约还照出四方天狼的身影。 屋内传出的鼾声如故,过了很久,小辛仍没有出现,但这三路人马谁也不肯移动半步,以免任何声响或动作会影响了所有人的视听。 最不爱说话的谢家兄弟突然都发出又惊又怒的哼声,接着是谢大郎道:“包袱,不见了!” 灵犀五点金那边也传来吱吱喳喳的惊诧声,四方天狼不能不信了,个个扭转头瞧看,果然那个在他们四个人脚跟后面的包袱已失去踪迹。 十二对眼睛现在已集中在瞎神仙身上,虽然屋子射出的灯光没有直按照到,但仍然可以见到他燃曲的身形,他们一下子就确定那人是瞎神仙,于是全部目光迅即凝视屋子,莫非四支火炬都是小辛弄熄的?他用什么暗器,能从屋子里一举击灭四支火炬?小辛是不是趁火炬乍灭之时拿走了包袱?他的轻功难道厉害到这种地步?东方狼王大礼突然怒骂了一句三字经,四匹狼蓦地一齐跃到门口,动作十分齐整,而在跃起和落地之时,四把长刀锋光芒闪动,恰好把四个人全身上下严密封蔽,没有丝毫空隙。 他们齐齐向屋内望一眼,便有如中了邪,全都呆住。谢大郎的长剑忽震,嗡的响了一声,三兄弟飞跃而起,无声无息地落在门边。但这三人探头瞧瞧了一眼之后,也像四方天狼般呆住。 灵犀五点金却与他们不同,花解语笑道:“我们也过去开开眼界——”她笑声起时,五个人已一齐腰肢摇摆碎步行去。虽说是碎步而行,其实快得出奇,一眨眼间已经站在门外,五对眼睛透过面纱,又透过两路人马之间的缝隙望入去。 屋子内一灯荧荧,似乎浮动着说不出的凄凉,尤其是瞎神仙仰靠椅背,面向屋外,恰好看见他那对瞎眼中,兀自未干的残泪。 纵然是不大懂事的小孩子,亦看得出瞎神仙睡得很沉很甜。瞎神仙既然尚在此地,那么小辛呢?刚才胸前染满鲜血的瞎子是谁?是不是小辛假扮的?抑或屋内这个瞎子才是小辛假扮的呢? 屋内的灯光忽然熄灭,这一回四周真的陷入极度黑暗之中,那三路人马在这灯灭的刹那间,齐齐向不同方向跃退两三丈。每一路人马都摆出最厉害最严密的阵势,这刻纵然是一只编幅掠人任何一个阵势内,亦休想逃过分尸的悲惨结果。 又是东方狼王大礼首先哼一声,像早先那句三字经一样,也是他们的暗号。四柄锋快之极的长刀,都贯注着内家真力,开始缓缓挥动。王大礼接着厉声道:“究竟是谁在搅鬼?小辛?”没有人答话,他又喝道:“莫非是瞎神仙?” 仍然没有人答话,那边的拼命三郎也说话了。谢大郎道:“小辛先睡着了,一定是瞎神仙。” 王大礼道:“这可说不定,有没有人瞧见屋中的灯如何弄熄的?” 花解语也道:“我们亦没有瞧见,这个人若是烛影摇红秦聪,那还罢了……” 王大礼插嘴说道:“为什么?” 花解语道:“因为烛影摇红秦聪本来就是刀法轻功两者并臻绝妙,又是老江湖,机诈百出,他能拿走包袱,弄熄灯炬,还不可怕。但这一切如果是小辛做出来的话,唉,那结局不必说了,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 谢大郎道:“猜不到。” 王大礼道:“我也猜想不出结局,你说来听听如何?” 花解语道:“好,我先问你们一声,以前谁听过小李这个名字没有?” 当然没有,王谢二人都肯定地回答了。花解语道:“但刚才这个人的手段高明得委实神鬼莫测,既然小辛一向不让世人得知,假如此人就是小辛,现下我们都知道了,你们想想看看,他肯让我们活着宣扬出去么?难道他如今就不想保持秘密了?” 这么可怕的结论自然没有人愿意再行讨论。这刻每一路人马都晓得目前当务之急,只有逃离此地,所有的疑问都可以等到明天才找寻答案。然而他们能逃得掉么?那到底是谁?他还有些什么诡秘手段?他现下在哪里等候他们自投罗网? 瞎神仙确实正在沉沉酣睡,当他隐隐约约凭那极为灵敏的感觉,发觉那发出鼾声的小辛好像有所动作——大概是掏出一个瓶子,又拔开瓶塞时,便嗅到一阵清淡的香味。他立刻涌上浓浓的睡意。这一刹那间,好像还发觉小辛的手落在桌上的朱砚。然后又仿佛听到衣箱打开的声音,穿衣服的声……但浓浓的睡意宛如浪涛般不停地涌卷,终于所有的声音感觉都消失了。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四下简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但在小辛眼中。只不过像你我在昏暮之时,稍稍觉得光线有点儿暗淡而已。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姿势有点可笑,却瞧得出绝对有效,可以抵御任何外来的袭击。他们几乎蹲贴地面,背靠着背,三把长剑斜斜上指。由于他们蹲得很低,减少了大部分可能被袭的面积、再加上剑势森严,看来谁也休想不付一点代价而能击溃这个剑阵。 四方天狼的四方刀阵名震武林,果然严密而又凌厉之极,那四把长刀在黑暗中缓缓移动,使人泛起难越雷池一步之感! 灵犀五点金这五个女子略有不同,她们居然散开,在丈半方圆内,布成一个梅花开的阵式,每个人都屈一膝跪在地上,双手仍然缩在袖中,侧耳聆听四下消息。 小辛孤独地站在当中,左腋下夹着那个包袱,右手好整以暇地抚摸下巴,十五年来都是胡须的下巴,一旦剃得光溜溜的,那种感觉既陌生而又很舒服的。 他的夜眼不但能把黑夜当作白昼,而且能透视过轻软的黑纱。故此灵犀五点金,那五个女郎的面孔固然一清二楚,就连她们黑纱衣裳里面的身子也看得见。 因为这个年纪轻轻的女郎,居然除了一袭黑纱做成的衣服之外,里面竟没有一丝半缕。小辛能够看见她们嫩滑的皮肤,挺突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大腿,还有坚实高耸的臀部。 小辛不敢窥看她们最隐秘的地方,事实上他的眼光每次掠过女郎们之时,已经心跳加快,嘴巴发干,好在他知道这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尤其是捱了十五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而她们不但年轻,同时又都很漂亮,身材更是使男人馋涎欲滴,这种反应当然正常之极。 花解语是五个女郎当中最漂亮最可爱的一个,特别是那双明亮灵活的眼睛以及红润小巧的嘴唇。 她们在如此危险的情势下,五个人还敢分散,难道这五个女郎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们可以不借任何言话动作能够互知心意? 小辛决定先搁下有关灵犀五点金的疑问,省得仔细观察她们。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我是小辛。” 三路人马都不吭声,小辛的声音他们都听得出,已经用不着加以证实了。 小辛又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要问问你们。”他等了一下,才缓缓道:“你们希望我用刀还是用剑?” 王大礼谢大郎都紧紧闭住嘴巴,他们这时很后悔刚才说了不少话,以致被对方晓得了位置。目下当然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花解语沉吟一下,泛起美丽迷人的笑容,说道:“小辛,你真的要我们挑选么?” 小辛只瞧她一眼,立刻移开目光,应道:“是的。” 花解语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声音传来之处,可惜她实在看不见一点影子。她道:“我们挑选的话,有没有好处呢?” 小辛道:‘等你们挑选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们。” 花解语娇笑一下,道:“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你府上是不是山东?” 小李暗中微笑一下,道:“不是,离山东远得很!” 花解语吃一惊,道:“果然远得很,这一下的口音已变成福州人的官话,嘴巴里含着一枚橄榄似的。” 小辛道:“你再猜猜看,吾也不是福州人。” 花解语啊了一声,道:“这会却是扬州人说官话了,老天爷,我认输啦。” 小辛忽然用纯正的四川话道:“四匹狼、拼命三郎,格老子的你们统统是死人不成?” 花解语道:“天啊,这是地道的成都腔呢。喂,四匹狼、拼命三郎呀,你们怎么啦?净叫我一个女人家讲话,你们羞也不羞?” 谢大郎居然先开口了,声音冷涩之极,道:“刀或剑悉听尊便。” 东方狼王大礼大声说道:“用刀,我四匹狼愿意先领教高明。” 谢大郎马上道:“那不行,用剑,请!”这个请字一发出,谢家三兄弟齐齐扑出,三把长剑宛如闪电般向小辛身上刺去,每一剑各自都笼罩七处要穴。 他们出剑之快,黑暗中认穴之准,的确是第一流剑手的水准,但更可怕的是三个人都一齐涌出拼命不惜同归于尽的杀机,形成了一股凌厉森寒无坚不摧的强大气势。 可惜他们的敌手是小辛,是神鬼莫测的小李。 谢家兄弟的剑势忽然落空,招式刚刚变老之际,猛又一齐刹住。但听小辛的声音在他们后面升起,道:“要是左边的人剑势能再低一寸,我小辛老爷就不敢坐着不动了。”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登时骇得面色剧变,身子微微发抖。他们真想不出小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敌人?他居然能在漆黑一团的迅急突袭之下,瞧出剑势相差一寸之微的差异,简直不是人,这是只有魔鬼才做得到的事。 三柄剑已改变方向,齐齐指着小辛。谢大郎声音既涩又哑,道:“好!请你用刀!”此人向来惜语如金,又倨傲狂妄,居然用了一个请字,可见得他震骇之余,却也不禁十分服气。 小辛说道:“我若是用刀,你们算是走了运,此刀五十年前已经天下无敌,横行武林达二十年之久,刀下例无一合之将。” 他娓娓道来,语气极为诚恳,人人都感觉到这些话确实出自他衷心,绝非夸张渲染。可是这些话却又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五十年前就无敌天下,而且横行了二十载之久,那么小辛岂非已是七八十高龄的人?然而,奇怪的是他必定没有吹牛,人人觉得他诚恳真挚的声音,实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只是这个矛盾如何解释呢? 小辛又道:“此刀每一面的刀身上都镌有四个字,一面是一刀在手,另一面是快意恩仇,刀把末端还有横行两个字,所以此刀名为横行刀,你们有谁听过这一把名刀?” 他声音稍歇之后,过了一会,居然无人吭声。小辛发出失望的叹息声,道:“唉,想不到曾经纵横天下的横行刀,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花解语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悦耳动人,可是小辛却当真不敢望过去,因为他怕自己的眼睛会忍不住移到她身上某一处部位,而那时他的心神势必不能集中,便等如予所有敌手以可乘之机了! 只听花解语道:“一刀在手,快意恩仇。谁不知道这是刀王蒲公望的豪语,但横行刀之名却没有听过。”她笑了数声,又遭:“如果连我花解语也不知道的话,世上就不大容易找到知道的人了!王兄谢兄,你们说是么?” 谢大郎只嗯一声,东方狼王大礼却道:“这话就算夸大了一点,却也很接近事实了!” 花解语道:“谢谢你们的夸奖。我说小辛,你可不会告诉我们说,你就是刀王蒲公望吧?” 小辛道:“为什么?” 花解语道:“因为这一位刀王远在五十年前便已成名,然后纵横天下达二十年之久。也就是说,他是三十年前的无敌高手。但你才几岁?你甚至不可能是他的传人!” 她语气非常肯定,人人听了无不深信于心,而且也禁不住对那位曾经雄霸天下达二十年之久的刀王蒲公望,油然生出无限尊崇仰慕之情。 小辛却冷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轻蔑讥消,道:“得啦,什么一代刀王都是废话,他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人人都大为惊讶不置,第一点是小辛何以会对该位前辈高手如此不敬?第二点是落叶二字,为什么刀王竟然不过是一片落叶? 花解语道:“小辛,你已证明你本人既不是刀王蒲公望,亦不是他的传人,”关于后面这一点,她解释道:“因为世上决没有一个徒弟对师父如此鄙视和不敬的!” 小辛须得时时提醒自己别向她望去,可是她的渊知博闻以及敏慧的分析能力,却又使他忍不住向她望了两眼。 这两眼可能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改变了整个武林的形势…… 花解语眼睛很明亮,面庞俏丽,但任何男人都会同意她的身体更迷人。她的皮肤雪白光滑,纤稼合度,最动人心弦的是她的乳房、腰肢、臀部以至大腿,配合的极为均匀,而且结实富有弹力。 只要是男人,都自然而然晓得这是属于处女特有的青春明艳,男人,即使绝不对处女怀有偏好,但至少绝不贬低,亦不会加添了珍贵之感! 小辛把欲念挤缩成小小的一粒,深深藏在心底,然后说道:“三十年前刀王蒲公望忽然变成一片落叶,所以连人带刀从世上消失无踪,这一把刀,昔日在他手中,据说刀一出鞘,必定杀人饮血,但在我小辛老爷手中,当然要更上一层楼……” 稍远处的旷场中,依然有灯火。人群,夜风把许多声音送过来,使人感到仍然生存在世间。可是小辛的话声却有一种极强烈的诡异压力。 花解语知道别人绝不会开口答话,便道:“什么叫做更上一层楼呢?一个人如果不能死两次,那么刀王蒲公望已经达到极限了,莫非你能叫人死两次么?” 小辛淡淡道:“我根本用不着杀人,我只须斩下一只手指就够了。” 花解语大吃一惊,道:“你……你的意思是使对方不能使用兵器?”她当然是最骇怕的人,因为她们灵犀五点金右手用短刀,左手用五只紫金毒爪。因此旁人只须斩下一只拇指的话,她们每人就得失去六只手指了。 小辛道:“对,你想想看,像四匹狼和拼命三郎这种人,如果不能拿刀剑,有没有人闻风而至取他们的性命呢?” 人人皆知答案,毋庸多说。只有一点须得特别指出,那便是这些失去指头之人,一旦变成很多仇家的猎物时,每日所过的是惊魂的逃亡生涯,确实远比立死刀下还要悲惨百倍。 花解语道:“我只剩下一个问题要问你。” 小辛道:“好,你问。” 花解语道:“那边旷场虽有不少灯光,但相距太远,故此这儿漆黑一团,相信大家都变成睁眼瞎子。只不知小辛老爷你可瞧得见我们?” 小辛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瞧得见,连你们的黑纱衣裳里面穿的是什么,都瞧得一清二楚。” 花解语发出开心的娇笑声,道:“小辛老爷,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你真的看见我们五姊妹在黑纱内的内衣?” 小辛道:“我何须吹牛……”现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向她们端详审视了,于是他的目光像世间最锋利的宝剑一般,刺透了黑纱,在五具充满青春气息极为诱惑的肉体上巡造好几次。在他夜眼中,她们根本像在明亮灯光下的裸体美人一般,唯一可惜的是她们全都是屈一膝跪地的姿势,所以瞧不见使男人最心跳的隐秘之处。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花解语面庞上,却立刻发现这个最美丽的女郎眼眶底下现出半月形的黑痕,两边耳垂也发黑。 小辛吃了一惊,心中自言自语道:“不,这是不可能的事,滇边大毒门的孤独迷情蛊怎会在世间出现?记得那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说过,自从百年前大毒门的毒圣桓宇死后,这里天下第一绝毒就从此失传了……可是她分明中了此毒,而且在她们五女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中了这门绝毒,唉,这是什么缘故?” 他仍然淡淡的道:“花解语,你们每个人的黑纱衣之内都光着身子,对不对?” 灵犀五点金个个都缩一下身体,而且不觉一手掩胸,一手遮住下体。 小辛道:“现在才遮掩不嫌太迟了一点么?” 花解语叹一口气,突然大声道:“小辛,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她的叹气乃是暗号,只见其余四女忽然向四方跃出,身法快逾闪电,一眨眼间已飞跃出二十余丈之远。 小辛一扬手,嗤地一响,那四女在三十丈远处忽地跌倒。 人人听得出小辛乃是以上乘内功摘叶飞花的手法发出极细微的暗器,幸而并不是袭射自己,个个都暗自透一口气。 花解语吃吃笑道:“小辛,难道你想留下我的妹妹们么?”她竟不知那四女已经跌倒了。 小辛冷冷道:“岂敢,岂敢,不过大家小心听一下,从现在开始,数到第十下……” “六、七、八、九、十……”是花解语娇柔悦耳的声音,到她第十的声音念出来时,四方远处忽然传来凄厉的呻吟声,人人一听而知是灵犀五点金诸女的声音,并且晓得她们极为痛苦,痛苦得简直受不了。 现在只有七男一女还没有遭受痛苦,但每一个人完全震慑于小辛莫测的武功和诡秘的用意之下。任何人打算摸黑逃走的话,下场只怕与那四女一样,但如果不逃,难道他便肯放过不成?他刚才说过不取性命只斩断一只手指的话是真的么? 四女哀号声中,花解语好像已不能保持冷静了,高声道:“小辛,我过去杀死她们行不行?”虽是在这等时刻,她的声音依然是娇媚悦耳得很。 小辛道:“杀死她们之后,你怎么办?” 花解语大为讶惑,道:“我?你问我怎么办?” 小辛道:“你绝不会懂得我的意思,不过我也听得够了。” 黑漆一团中传出嗤的一响,四女惨厉的哼卿声忽然停歇。花解语松一口气,道:“谢谢你,小辛,只不知她们死了还是活着?” 小辛道:“我说过我用横行刀的话,不会出人命,刚才你提过的血剑会是什么东西?” 花解语道:“是一个秘密组织,专以杀人为业,听说人数并不多,但每一个都是世上最狠毒厉害的剑手,十五年来南七省已有许多名家高手死在那些血剑之下。但究竟这血剑会有多少剑手?首领是谁?住在什么地方?想雇用他们的话,要多少银子?用什么方法连络?这些问题至今无人得知。” 小辛道:“既然是职业杀手集团,何以你说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是被指使对付瞎神仙的?血剑会的人不敢亲自出马么?” 花解语道:“烛影摇红秦聪乃是世上唯一在血剑下生还的人。他身为十二名刀之一,谁都知道决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十年来他竟肯自甘贫贱苟延残喘,血剑会最后自然觉得疑惑恐惧,终有一天忍不住加以调查。” 小辛认为她分析得极对,那四方天狼,拼命三郎杀害了一声雷方震及白老尚书一家人,由于这些人与烛影摇红秦聪关系至深,可见得此举目的是刺激秦聪,使他不得不拔刀——假如他还能拔刀的话。 江湖中充满仇杀,武林人因争名逐利而阴谋倾轧,这些血腥可怕的故事,小辛听过很多很多。不过听人讲述尤其是已成陈迹的故事,比起他目前亲自见闻参与,滋味大不相同。 “我早已是命运之神的手下败将……”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低沉悲凉的声音忽然在小李耳边回响。他为之轻叹一声,想道:“天下间所有人类的活动,悲欢也好,离合也好,有谁的遭遇不是受命运主宰呢?” 四下一片漆黑,远处旷场中的灯光照不到这边来,但种种声音随风传到,使得这片黑暗凭添一份不可名状的凄凉…… “小辛你究竟是谁?”花解语问出人人想问的问题:“你是否凑巧路过本城?凑巧包袱中有那两把宝刀和宝剑?凑巧来找秦聪卜卦?” 小辛答非所问,喃喃道:“都不敢动手,也不敢逃走,为什么?” 花解语大声道:“因为人人都瞧不见!” 小辛道:“你替他们想个办法吧!” 花解语得到这句话,登时敢移动身子了。她奔往火炬,点燃火折查看一下,摇头大声道:“火炬不能用了,炬头部分完全碎掉……” 她随即醒悟地啊一声,道:“原来小辛你早已晓得,无怪叫我想办法。小辛,这种手法是不是叫做暗散香气乱花颜呢?我记得已绝传了三十多年,很久以前有一位巾帼高手,也就是最后一代的巫山神女宫宫主南飞燕,她的轻功固然是宇内无双,而她的九种暗器和独门手法,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小辛插口道:“后无来者却不见得,神女宫主云鬓雾鬓南飞燕亦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她岂敢说后无来者?” 花解语讶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道:“落叶就是落叶,树上掉下来的枯叶难道你未见过?” 花解语道:“唉,落叶就落叶吧,我的确不明白,但不管怎样,南飞燕的云鬓雾鬓这个外号绝不是开玩笑的,她九种不同的暗器,九种殊异的独门手法,可以当得上天下无双四个字。” 小辛只轻蔑的哼了一声,花解语又道:“假如我们没有法子点火照亮四周,怎么办?” 小辛道:‘哪也不要紧,只不过你却没有眼福瞧见我的刀法了!” 花解语尖叫一声,道:“不行,我一定想法子……” 这一声尖叫似乎把很多人惊醒,因为突然间四下明亮如昼,原来在瞎神仙的相命馆左右几间木屋内,都射出强烈的灯光,这些灯光汇聚起来,已足以使相命馆前十余丈方圆地面明亮如昼。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小辛身上,他个子高高的,肩膀很宽,腰细而脚长,腰间随随便便地插着一口长刀。他头戴武生巾,乱茸茸的胡须不见了,鼻子很挺,眼睛长而明亮,面色苍白得很。 纵然在灯光下,纵然小辛面孔上的五官皮肤和轮廊全都纤毫毕现,但奇怪的是看起来很难确定他的年龄,既似是二十左右的少年,又似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 但也许正是因此之故,不独是花解语,连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全都觉得小辛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叫人情不自禁的向他多看几眼。 至于花解语,身为一个女孩子,简直愿意匍匐在他脚下,为他做任何的事。 小辛大声问道:“点灯的是些什么人?” 花解语道:“可能是血剑会预布的人手!” 小辛颔首道:“我也是这样猜想,而且亦深信街上已找不到人了。” 花解语却明知道每一间木屋内都有人,因为这些人把灯吊挂在窗口之后,并没有逃走。但何以小辛说没有人呢? 她已来不及询问,因为小辛很注意地观察着四匹狼和拼命三郎,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如果她继续开口,那就不免有故意使小辛分心暗助别人之嫌了。 谁知小辛忽然开口,说道:“花解语,你知不知道他们何以仍不出手?他们即不是胆小怕死之人,亦不是谨守江湖规矩不肯以多欺寡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花解语道:“我知道!” 小辛惊奇地嗯一声,道:“你真的知道?” 花解语道:“这是因为他们虽然是著名的高手,但却从来没有碰过头,彼此的武功互不深知。因此他们不敢合力夹攻你,怕的是没有默契反而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小辛道:“这只是理由之一,但主要原因却是我所占的位置,恰好是他们最尴尬苦恼的枢纽点。他们若是联手夹攻,反而彼此受到牵制阻挠。” 四方天狼和拼命三郎一共七张面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知自从灯光一起,这两路人马都恨不得立刻出手攻去,但每个人又都感到距离方位不对,如若出手,便正如小辛所说,必定跟另一路人马的攻势发生冲突。 东方狼王大礼大声说道:“小辛兄,你的气功轻功还有这一分眼力,举世无双,我四匹狼服气啦!但仍然要领教你的横行刀法!” 谢大郎高声道:“我兄弟也服了,只求正式见识横行刀!”他的话向来极尽简短之能事,现下亦没有改变。 小辛道:“好,先轮到四匹狼。” 四匹狼个个精神一振,眼中光芒闪闪,四把长刀缓缓浮沉摇摆,使人忽然觉得他们不止四人四刀,而是一座刀山。 小辛手按刀把,屹立如山,突然拔刀攻去,而这时正好是人人感到四匹狼的刀阵最森严,威力最强大的一刻。 任何武林高手绝不会选择这种时机出手,四匹狼的四把长刀简直是一道地狱之门,谁投进去就只有万劫不复的结局。 但小辛的宝刀幻化出一道精虹,硬是从刀阵最严密威强处攻人,他的刀光一到,四匹狼的刀便像忽然生满了锈似的黯然无光,而且都不会动弹,眼睁睁瞧着小辛的刀逐一削去每只握刀的拇指。 当然这些动作很快,平常人根本瞧不清楚,但在这些高手眼中,比起用毛笔一笔一划地写字还要清楚明白。 人人面色苍白之极,心中说不出的震惊恐惧都从眼中流露出来,因为小辛这种刀法岂只是横行而已,那种气势威力简直可以蹂躏天下苍生,甚至连鬼神都得惊号远避…… 小辛刀已口鞘,面向拼命三郎,身躯毕挺,右手按住刀把,姿势动作非常自然,使人感到这个人根本就应该这样子站立,好像树木岩石或是山峦江河,本来就是那样子……谁会惊奇大地上有一道河流?或是对耸峙天边的山岳感到奇怪呢? 拼命三郎谢家兄弟虽然出道不久,但在这四五年当中,已拼过三十几次命,会过无数高手名家,拼命决斗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了。可是小辛却和任何一个敌手不同。他明明像高山太岳一样屹立前面,使人泛起了不能攀越、不可摇撼之感,然而同时又使人感到小辛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们都不明白自我心中何以能同时泛起这两种矛盾不相容的感觉?小辛既然存在,便不能同时不存在,这理由正如“你就是你,不能同时不是你”一样简单浅显而又不可违背! 谢大郎发出暗号,三兄弟一齐后退寻丈,他们并非打算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而是腾出更多的空间距离,以便变换剑阵。 三把锋锐闪光的长剑,忽前忽后,忽上忽下的变了十二种阵式,每一种阵势在花解语看来都极之厉害,有以诡异见长的,有以凌厉见长的,有以灵翔动态见长的,有以森严静守见长的。总之,每一种阵式都各有所长,最后却是一种极为变幻繁复的剑阵,此时三柄长剑虽是移动得不快,亦不离数尺方圆之内,却呈现鱼龙曼衍五光十色的缤纷奇彩,使人目不暇接,不觉叹为观止。 小辛的姿势毫无变化,横行刀仍未出鞘,唯一不同的只有他那对眼睛,似乎变得更为明亮,因而凝射出来的目光更似是有形之物——两道森寒的刀光——毕直插入剑阵中。 花解语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寒冷,冷得不禁全身轻轻发抖,因为她已看出小辛的横行刀根本不必出鞘,就足以击溃拼命三郎的剑阵有余了!如果她没有看错,小辛岂不是魔鬼的化身么? 那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的一十二种剑阵,在花解语看来简直已达到剑术之道的巅峰了(当然她也明白这是由于三个心意相通的兄弟一齐施展,故此这种造诣还不算是不可思议),虽然此一剑道境界是由三个人合力才达到,但在敌方来说,面对的仍然是可怕无比的剑阵,他们的对手——小辛所要对付的是这个剑阵。如果小辛现下办得到,则纵是换作一个有此剑术功力的人,结果仍然相同。 花解语没有看错,连那四匹狼也全都忘了攻心彻骨的奇疼,忘了迸流的鲜血… 只见拼命三郎——这三个以凶狠不怕死著名于世的骠悍剑手,忽然都全身发抖,面色苍白,并且明显地露出极力抑制呕吐的样子。他们本是连死都不怕的人,何以会恐惧?恐惧什么? 这答案只有谢家兄弟(也许除了小辛之外)知道。一十二种剑阵,未曾有过敌手,却被小辛用利刃似的目光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小辛的目光每次总是射向剑阵最脆弱致命的所在,迫得谢家兄弟不能不变换阵式。但没有用处,直到最后谢家兄弟施展过所有压箱底的本事,仍然挡不住小辛比真刀更锋锐可怕的目光。 小辛的面孔好像永远藏在迷雾中,虽是在相命馆这间小小木屋内,灯光那么明亮,依然教人看清楚很多事情,第一点是他的真实年龄,第二点是他的情绪。 书桌上明亮的灯光,洒照在七只血淋淋的拇指上,花解语想起这些拇指全是她捡回来的,不禁涌起一阵恶心之感。但也许不是恶心,而是莫名的恐惧…… 小辛的眼睛远没有对付拼命三郎谢家兄弟时那般明亮坚凝,但仍然很锐利而又深邃莫测。每当他的眼光扫过花解语之时,这个美丽的蒙面女郎马上觉得自己根本是赤裸裸的呈露在他眼前,因此她必定会打个寒噤,身子缩了起来。 花解语轻轻叹了一声,道:“谢家兄弟这一战由于恐惧而自行斩断右手拇指,此举固然保存了性命,但心胆已裂,他们以后还能够拔剑拼命么?” 小辛没有回答,只微笑一下,却笑得很莫测高深。 花解语又遭:“依我看来,拼命三郎谢家兄弟已经达到剑阵的巅峰,能够破得他们联手剑阵的人,等于可以超越天下任何剑阵的极限。小辛你居然做到了,你究竟是人抑或是魔鬼?” 小辛点点头,道:“你的想法看法都很高妙,相信像你这种女孩子不可多见吧?” 花解语笑一下,道:“我可不习惯自吹自捧。不过……你好像真的不知道,所以会问出口,那么我告诉你,世上像我懂得这么多的女孩子的确很少很少。另外还有一点拼命三郎谢家兄弟的剑阵虽是厉害,不过碰上了我灵犀五点金,最多也不过是不分胜败之局。” 小辛道:“我的确有很多事不知道,但我又懂得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花解语道:“你正是这样的一个可怕的人。” 小辛道:“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个人各有的命运,譬如你说我很可怕,但你的命运却使你遇上我,这才是可怕的事。” 花解语道:“你想过很多,而且常常想?” 小辛不回答,目光移到她胸部,那真是诱人的令人魂销的乳房,表现出女性的一切温柔。小辛暗自叹叹气,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移开眼睛。 他自从发现花解语中了天下第一绝毒的孤独迷情蛊之后,不知不觉便对这个美丽和很会说话的女孩子起了莫大的怜悯。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怜悯已经足够了。不管她的面貌是何等的美丽销魂,不管她的肌肤有多白皙,又纵然她的乳房极是丰满动人,修长浑圆的大腿可使全世界男人心跳气喘。这一切都没有用处,因为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 这种绝毒数百年来号称天下第一,中毒之人性命可长可短,而最可怕的是她一定要孤独,在她有生之年,绝对要洁身自爱,此外迷情两字另有来历(下文自有交待),所以这种毒的确可令天下人为之叫绝。 小辛忽然向瞎子,道:“瞎神仙,这七只手指,送给你做纪念。” 花解误惊讶地瞧看那沉睡中的瞎神仙,难道这个人一直在装睡?他为什么装睡?四匹狼拼命三郎等人在未败之前,有过一次机会入屋,瞎神仙不怕他们下毒手么? 瞎神仙长长透一口气,道:“小辛老爷,你真有本事,我瞎子也服了气啦!” 他停歇一下,又道,“我以为此生决不会再被迷香之类的药物迷倒,谁知世事永远变幻莫测,永远有想不到的可能!小辛老爷,你用的是什么迷药?我瞎子足足睡了一盏热茶时分才醒得过来。” 小辛道:“那只是三种很普通的迷香类药物,但配合起来,我用重手法捏碎,再加上一点内家真力炙热,便散出一种香气,可使人立刻昏睡。你如果不是一直提真气护住心灵,这一觉必定睡到天亮才醒得。” 花解语大惊道:“是谁传授你如此深奥的药物之学?” 小辛淡淡道:“落叶,也是一片落叶面已,没有什么了不起。” 瞎神仙沉吟一下,道:“我昔年就是中了迷香,那时一身武功只剩下三四成,所以一败涂地,这个刻骨的教训使我十年来精研迷香之道,自问极有心得,谁知今晚……唉……" 他忽然振奋起精神,又道:“听你说来,好像有好几片落叶呢,对不对?他们到底是谁?” 小辛道:“落叶就是落叶,从前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了。我想知道一件事,当今之世,使毒最著名的是谁?” 花解语抢先答道:“李碧天,他是普度门掌门,外号海枯石烂。” 小辛道:“你认识他?” 花解语道:“见过几面,但不算很熟。” 瞎神仙道:“若论当今之世,使毒最高明的人的确非李碧天莫属了,十余年前我听说他曾邀约天下使毒为主的九个门派的高手,在粤东十万大山晤谈,定名为慈悲会。这一次十万大山的慈悲会,远至辽北的无毒不丈夫寇遗龄也率了十二名高手来参加。听说参与盛会的一共有百余人之多,全都是浑身是毒,任何人远远望一眼就可能倒毙的毒门高手。但结果海枯石烂李碧天以神鬼莫测的手段,技压慈悲会众毒,号称天下第一。他的外号意思是说他用毒的本事已达到了可使大海为之枯干,石头为之腐烂的骇人程度。” 小辛徐徐道:“我知道在百余年前,毒界中出了一位毒圣桓宇,只不知那海枯石烂李碧天比起他怎样?” 花解语摇摇头,瞎神仙没作声。 小辛又道:“李碧天用什么兵器?” 花解语道:“用剑,但谁也没见过他的剑法,因为他如果想杀死一个人,用毒方便得多了!” 小辛问道:“他常常杀人么?” 花解语道:“不,相反的他慈悲为怀,时时以他的使毒手段化解很多拼斗凶杀的场面,”她停一下,又道:“十万大山的慈悲会,他迫使毒界的各门派高手立誓,须得先毒死了他,才可以用毒杀害别的人。” 小辛道:“想不到李碧天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下的毒手呢?” 花解语讶道:“下毒手?向谁下毒手?” 小辛不答反问,道:“你何故来到此地?” 花解语道:“我们欠一个人的思情,而这个人却欠瞎神仙的,所以这个人要我们来此,尽力解救他的危难。” 小辛道:“这个人是谁?” 花解语答道:“严星雨。” 瞎神仙啊了一声,喃喃自语道:“是他?怎会是他呢?” 小辛道:“为什么不会是他?” 瞎神仙答道:“因为他只应该恨我,他从来没有欠过我的情。” 小辛道:“恨从何来呢?” 瞎神仙道:“十二年前,我路过镇江,他以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身分请我吃饭,我叫送帖子的人回复我不赴宴,因为我讨厌他!” 小辛问道:“为什么讨厌他?” 瞎神仙道:“严星雨这个人很骄傲,他的声名财势一出生就拥有了,我的声名却是经过无数次生死一翻浴血苦战挣来的。” 花解语道:“严星雨虽是继承他父亲手创的大江堂,势力遍布南京至崇明岛这段长达千里的长江水域。 “但他决不是仅仅倚靠他父亲的余荫,他的剑法听说青出于蓝,已超过家传的‘大江流剑法’了……” 她的话指出瞎神仙看不起严星雨的错误所在,如果那严星雨正如花解语所描述的人,则他位列江南三大名剑便不是侥幸了。 小辛对这些话的内容并不如何惊诧,但花解语无意流露出豪情飞扬的口吻神态,却使他十分意外。难道那严星雨是这般英雄人物,竟能使花解语感染了那股豪气? 他问知那严星雨今年三十七八岁,相貌不俗,外号很雅致,称为烟雨江南。 像这样的人物,无怪特别容易在美丽少女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了。 小辛深深瞧了花解语一眼,心中突然又涌起那股怜悯之情,她的确很可怜可悲,空有如花娇靥,似水年华,却不能不孤独终老。一个如此青春灿烂的女孩子,一旦得知自己这种悲惨命运时,她会怎样呢?当她必须面对孤独时,她比平凡的女孩子更能忍受抑是更为软弱呢? 人生中,原是充满了许许多多难穷底蕴的谜,凡是想完全了解疑谜的人,不是最有智慧就是最愚蠢的人。 花解语如果心中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的话,必定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了。小辛下了这个判断之后,便不想再提到严星雨,免得让她有机会想起这个男人。当下淡淡道:“你太多嘴了,我只问你有什么打算而已……” 花解语沉吟一下,道:“从来没有人骂我多嘴,你真是最奇特的男人。” 瞎神仙插口道:“被灵犀五点金瞧得起的男人,自然有特立独行的胸怀气概,但却也不是好兆头呢。小辛老爷,你从今日起,定须小心提防,免得忽然有一夜头颅和脖子分了家。” 小辛道:“灵犀五点金这么可怕么?” 花解语道:“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五姊妹已负有如此可怕的声名!” 瞎神仙道:“我看烟雨江南严星雨不久就会遇上横祸,灵犀五点金已是著名的不祥人,喜欢她们的人倒楣得更快。” 小辛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只微笑一下,对于不必要和不能确定的事,他觉得提上那么一句也是多余。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不样,只不过无可奈何而已。她道:“我们回苏州去,要是小辛准许的话,瞎神仙,你呢?” 瞎神仙也叹口气,道:“做鱼饵的生涯实在很不好受,但既然命中注定要做鱼饵,只好继续做下去了。” 小辛忽然问道:“严星雨的剑法当真很高明么?” 花解语道:“真的,我不会骗你,据说他已得到他大伯父血剑严北的真传。你想想看,血剑严北号称古往今来第一杀手,如果对方武功不能达到像瞎神仙当年那等造诣,你出十万两银子他也不肯出手。” 小辛冷笑一声,道:“血剑严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花解语和瞎神仙都怔住了,一时但觉夜色更深更冷,那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不可猜测的凶险危机。世上任何胆敢轻视得罪血剑严北的人,决计活不了多久。因为他才是古往今来无可伦比的第一杀手。现在的血剑会或者独步北六省的刀魔呼延长寿,在武林人心目中,仍然比不上三十年前的血剑严北。 用方石砌成的屋子,总是教人感到特别坚牢,似乎连无情之火也不怕。 ---------- 乌贼兄 OCR 第十一章 烟雨江南烟雨剑 这一家老当铺不但给人坚牢的感觉,那柜台上的铁栏栅更令人泛起隔开了两个世界之感。 有没有人听过钱包饱涨的人光顾当铺的呢?当然没有,所以那些鹄立在柜台外,伸长脖子的穷鬼,没有法子不把朝奉们看成是高高在上的另一阶层的人物。 那姓林的胖朝奉懒洋洋道:“这口剑不过是破铜烂铁面已,就算一两银吧!” 这种昧着良心硬是把足金戒指当作镀金戒指大杀价钱的话,林朝奉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因此他几乎想把长剑扔出去,整个人都被无聊乏味的感觉充满。 不幸的是他向柜外俯视了一眼,这一眼竟使他完全清醒了,因为那个人的目光像刀子般刺过来,虽然不痛,却冷得要命…… 那个人长得高高的,样子蛮英俊的,但看上两眼之后,反而如堕人雾中似的,瞧不清楚这人的年纪和样子究竟是怎样的。 那人用眼光之刀刺人林朝奉心里,又用低沉的声音道:“你太年轻了,叫一个老的出来。” 胖胖的林朝奉如受催眠,伸手扯动一条丝绳,此绳通人内室,系在雷老板桌上的铜铃上。 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雷老板立刻出现,他问都不问,拿起那口长剑审视片刻,笑一笑道:“好剑,剑鞘是百年的鲨鱼皮镶金制成,剑身的鱼鳞片纹,泛起血红光彩,至少染过一百个人的鲜血。” 雷老板这时才缓缓望着求当的客人一眼,道:“大爷请进来,万事都有得商量。” 那人道:“我叫小辛,有话在这儿讲就好。” 雷老板道:“悉听尊便,辛大爷想押多少银子花用?” 小辛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来到这座城市市郊的片段,那时他站在一个高岗上,远远望见满城灯火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小辛突然间呆住了,宋词中有几句形容一个飘蓬过客看见满城灯火时说……“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于是小辛怀着满腔凄凉落寞之情,凝立远望,直到中宵风露已干朝,阳光照遍大地,才走入城内。但仍然蘑菇了好久,看看已是中午,方始大步走入这间当铺去。 最主要的是他怀中连一文钱都没有,这六七日一路行来,每天三餐一宿少一文钱都不行,所以非得找个当铺不可了。 雷老板苍老而相当响亮的声音又道:“如果老汉的老眼不是昏花,则可以肯定这口剑便是天下武林高手无不胆寒色变的血剑了!” 小辛说道:“哦?叫做血剑?” 雷老板道:“想不到三十年之后,还能够重睹此剑,人生真是变幻莫测的,对么?” 小辛道:“我只想知道这口剑可以当多少?” 雷老板道:“你说一个数目,老汉立刻如数奉上。” 小辛寻思一下,道:“好,十五两。” 雷老板重重叹口气,虽然摸出十五两一锭纹银,却不交给小辛,说道:“你一定不知道血剑严北的名字,他在三十年前,天下凡是能够名列高手之林的人物,只要听到血剑两个字,马上就得准备好后事……” 老人的话声只停了一下,忽然把银子丢出去,厉声道:“滚,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小辛动也不动,连眼皮都不眨,道:“血剑严北算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雷老板怔一下,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淡淡道:“他的剑纵然可以斩金截铁,或者藏有血剑的剑诀,但在我看来,只值十五两。” 雷老板怔完又怔,胖胖的林朝奉精乖得很,赶紧出去捡起银子,双手奉上。老人突然大叫道:“不行,此剑十五万两都不止,你只要十五两的话,到别家去!” 这真是岂有此理的事,求押之人居然不肯押多,铺老板却嫌当是太少。 林朝奉只觉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脸上肥肉乱颤,头上冒汗,赶快缩手。 雷老板用坚决的声音道:“小辛,到别家去,我要为血剑严北痛哭一场,再为他大醉三天,你走吧!” 那苍凉沉痛的声音忽然打动了小辛的心,雷老板凭什么流露出这种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感情?难道那默默流逝的时光,虽然能够把沧海变成桑田,却不能使人忘怀了往事? 雷老板真的姓雷么?他和血剑严北又有什么渊源交情? 小辛眼睛忽然一阵酸热,泪光模糊。原来他看见雷老板——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居然满眶热泪,连白胡子也在颤抖。 我是人间惘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小辛自己晓得,晓得自己的确是人间的惘怅客,那十五年的黑暗时代,所有的梦想都幻灭了,世上还有谁曾遭遇到比他更悲惨的命运呢? 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四下弥漫着腐落泥沼的气味。 但是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寂静,亦不是腐败的气味,而是绝望——逃不出这幽冥世界的绝望。 形成这绝望的原因很简单,由于天然的形势——一个深藏在山腹中永不见天日的大壑,人类体能的极限绝对无法超越,既不能像鸟类从百余丈之高的出口飞出去,亦不能从呈内斜角度光滑坚硬无比的岩壁攀升(即使有登山工具也不行,因为有些岩石根本不容钉凿),所以世上最有本领的五个人,跌落壑底之后,纵是同心合力想尽办法,也逃不出生天,谁也冲破不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第六个人是小辛,他比那五人迟到了十五年,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不到,但在幽冥世界似的大壑内过了十二年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已活过了一百年,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在感觉中都极之漫长…… 但小辛坚信他自己的心情比那五人好得多,因为他看得见,而他们却看不见!当然这个结论是经过无数次的测试考验才敢确定的。 此外小辛还年轻,这也是勇气不竭的重要原因。 一片枯叶穿过空间,发出“嗤”的一声,小辛伸手捏住,就像我们揉揉眼睛那么轻松如意。但他口中却发出痛哼之声,同时用手掌拍地,发出生似是身体在土地上翻滚碰撞的响声。 两丈之远的一个老人冷冷道:“辣块妈妈的不是东西,哼,练了十二年还躲不过一片落叶……” 小辛好像很痛楚地哼哼卿卿了一阵,才停下来,有气无力地道:“严北,从前我挨一片落叶,至少要痛上个把时辰才缓得过气来,但最近却不然,莫非你已经太衰老了,所以内力大不如前?” 小辛很仔细地观察老人严肃的表情,确定对方果然泛起了茫然若失之色,又道:“老实告诉你,你不是好师父,你一十八路血剑虽然全都传授给我,使我连做梦也使得出来,但是我至今仍没有得心应手的感觉。你一定有某一处弄错了,总之,你不是好师父。” 血剑严北叹口气,道:“咱们相处了十二年之久,我听得出你不是骗我。 “但关于你至今尚未得到我血剑精髓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个中缘故。可能你修习的内功太杂了,每个人都传你一套秘传内功,反而使你不能专精一种,更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小辛用沮丧的声调说道:“我时时会告诉自己说,干脆放弃算了,何必挣扎呢?你们从五年前起每年都延缓期限,让我多活了五年,我有时很恨你们,我活下来还不是活受罪,有什么用处?” 严北泛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道:“你想死何难之有!” 小辛道:“对,我想死,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反正就算我能通过你们五个老家伙的考验,到头来还不是永远老死在这个鬼地方!” 严北道:“小辛,你听着,命运是最严酷可怕的敌人,我们五个老人都不行了,因为我们寿元有限,已经支持不久了。但你还年轻,如果你尽得我们五人之长,说不定有一天可以逃出这个幽冥世界。” 小辛颓然道:“不可能,我前几天才发现这个道理,你想不想知道?” 严北道:“你说来听听!” 小辛道:“这道理就藏在你血剑最后一招‘大地回春’之内。” 严北讶道:“哦?真有此事?” 小辛道:“你现在出手吧,反正期限将届,即使你这刻取了我的性命,亦不过是提早几天而已!但我一定能及时告诉你这个秘密!” 严北斥道:“胡说,你一招落败,便立刻气绝毙命,焉能有机会说话?” 小辛道:“这正是秘密的关键,如果如你所说剑到命毙的话,还有什么好研究的?” 道理固然很对,但做得到么?世上纸上谈兵的人不可胜数,只是一旦面对现实之时,立即出丑现出原形。 严北的目光缓缓向四下扫视,这是他思索难题时的习惯,事实上他根本瞧不见四下的泥沼,瞧不见丈许外的小辛,更瞧不见数十丈远处的岸壁。不过他心中却对脚下这一面大约十丈方圆的硬泥地了解得有如自己的手掌,不但泥地的面积大小,连地面的每一寸的坚硬度都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高手相争,胜败的关键只不过是毫里之差,例如他落脚发力跃起之时,地面的硬度稍为差了一点,他可能在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上差了分秒和分寸之微,而这一点点小错,就足以落败死亡了! 血剑果然非同小可,剑势一起,敌人只觉得千百缕寒冷之气袭人浑身毛孔,向心脏聚汇。没有风声,没有光影,只有奇异的寒冷! 严北手中只不过是一截枯枝,但枯枝在他手中根本与真剑全无分别。 小辛远远站在六七丈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血剑的寒流,不过早在两年前,这股血剑寒流已不能威胁他了。 他像平日过招练剑时一样反击,严北感到森森寒气和锐急的剑风袭到,手中枯枝的剑式忽变。 小辛其实仍然站在六七丈外,他的反击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这片落叶却非同小可,做成真剑疾攻一般的风声和寒意,而且能够瞒过血剑严北。 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法,小辛已谨慎地用了无数次,直到如今,足足试验了一年之久,才敢确定瞒过了严北。 但这一次却有了变化,严北的剑式一转,小辛的枯叶立时化为粉末飘散无踪。 小辛一阵骇然,背上沁出一片冷汗,因为从严北这一剑看来,显然也从未出过全力。 十二年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严北仍然隐藏起一部分实力,直到如今声明是最后一战,严北才使出全力。这是多么深沉的心机啊!十二年岂是短暂的时间? 小辛手中的落叶一片片发出,到了第十八张,他的人忽然跃起五六丈,像闪电一般飞到严北头顶,然后垂直飘落,一点风声都没有,纵然有点声响,亦被严北第十八招“春回大地”的剑气响声所遮掩。 严北只觉得胸口一凉,当时竟然清晰得有如亲眼目睹,那把杀人无数的血剑从前胸直透后心,整个人被刺穿了。 小辛握住剑柄,使严北身上直直挺立,他低声道:“严北,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严北惨笑一下,道:“好得很。” 小辛道:“好在哪里?” 严北道:“方才第十三招和十八招,老夫才查明你的剑根本未出鞘,你已将我们五个人不同的内功心法融合贯通,方能将南飞燕的暗器手法变成老夫的剑法。可惜发现得太迟了!但你……你没有辜负血剑的威名……” 小辛道:“你放心死吧,我决不会污辱血剑,现在你听着,这个幽冥世界谁都逃不出去,连我们也不行……” 但后面的几句话,严北已经听不见了,这一点小辛从剑上的重量突然增加而得知。 一个是当铺老板,一个是有史以来最高明的职业杀手,难道还会有深厚交情么? 小辛感到不可思议,终于让步,说道:“我多要一点银子便是。” 雷老板道:“不行,这口剑我不要了!” 小辛道:“你敢是忘记了,刚才是你迫我多押的呀!” 雷老板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不想要了!” 小辛淡淡道:“我可不可以请问何以你现在不要了?” 雷老板道:“因为我不知道你配不配当押此剑!” 小辛道:“怎样的人才配呢?” 雷老板道:“能不辱没此剑的人,才配押剑!” 小辛微笑一下,但他的笑容甚至他的面庞,却似乎有更浓的迷雾阻隔,使任何人都无法对他观察得清楚些。 雷老板见了身子微微一震,喃喃道:“希望你能够不辱没此剑,可是,你何以要押掉此剑?” 小辛说道:“雷老板,你只须告诉我两件事,两件很小的事,我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雷老板道:“那就说出来听听看。” 小辛道:“第一件,你这家当铺的牌匾,那利源大押四个大字,是不是王兰轩亲笔题的?第二件,你身上这件青缎长衫,料子是不是苏州精造的极级贡品米儿缎?” 雷老板怔了一下,才道:“王兰轩是数百年来第一书法大家,天下知名,你晓得他还不出奇。但这贡品米儿缎知者极稀,你怎会知道?又既然你说得出名称,何以不能鉴定真伪?” 小辛道:“因为我只听过,从未亲眼见过,所以在理论上我可以判断那是王兰轩的真迹,以及苏州的米儿缎。但在事实上,我需要你亲口证实。” 雷老板道:“你的学问见识一定是用很奇怪的法子得来的,但且不谈这些,你问的都是肯定答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用年代和身分来推断,你就是海龙王雷傲侯,南京龙藏老押的主人!” 雷老板只泛起一个忧郁伤感的笑容而已,但他身边的林胖朝奉却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就像离水的死鱼一样。 龙藏老押在当押业中多少年来已变成神话似的传说。据说甚至连宫廷中许多宝物,都要送给海龙王法眼鉴定才算数。这个海龙王的外号,意思说天下宝物只有龙王宫中收藏得最多,连人间的帝王也远有未及。 但最令人兴奋和无穷幻想的传说是:天下真正第一流的巨窃大盗,若是得到价值连城的宝物,或者是艺术上的无价之宝——书画瓷器玉石等,都会送到龙藏大押,只有海龙王雷傲侯评估的价格为天下所公认! 小辛又道:“你的年纪属于那个年代,才配合血剑严北论交,只有你连当铺的店名也要王兰轩的墨宝才满意,也只有你才穿得起米儿缎的外衣!” 老人很沉重地叹气,道:“人世间的权势也好,财富也好,声名也好,甚至知心的朋友或女孩子也好,这一切的价值在哪里呢?以我看来,正是因为这一切绝无永恒,所以令人觉得宝贵无比! “永恒的反面就是变幻,原来变幻竟是世上一切宝贵之物的要素。但既然明知变幻无常,难道还值得我们珍惜追求么?我们都在追求虚无么?” 雷傲侯藏宝的地方很宽敞明亮,四面都有窗子,有的窗外水波掩映,垂柳飘拂,有的窗外浓荫匝地,绿意扑面。有一面的窗外是大片碧茸的草地,当中的花圃种满了各种草木花卉。现在正是春暮夏初时节,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小辛在这间藏宝轩中消磨了七天之久,在七日七夜内未曾离开过一步。他忙的是两件事,一是品尝各种美酒,天下各种奇酒陈酿,雷傲候都有。二是尝玩各种奇珍异宝,由雷傲侯亲自讲解。 这第二件事情最费时间也最累人,因为每件奇珍古玩牵涉的范围极广。举例说架子一角挂着一串白色晶莹的念珠,小辛摩擦鉴赏之后,雷傲侯道:“中国、天竺、波斯以及西洋异国有很多宗教都用念珠,即使以佛教来说,念珠的数目和质料亦有好几种不同的规定。” 小辛道:“我知道,这一串是属于佛教一百零八粒那种念珠,别的宗教不是这个数目。” 雷傲侯道:“你可瞧得出是什么质料?” 小辛道:“好像是骨头或者角质,但佛门中人怎会使用腥荤之物?” 雷傲侯道:“你能鉴别得出这是骨角之质,眼力真是惊人。这串佛珠乃是人头盖骨做成,但与一般的死人头骨大有不同。” 小辛道:“我晓得了,佛家的密宗,大盛于西藏青海等地,这一宗的修持十分秘密,只知道喇嘛僧侣不忌酒肉,有些法门更与我中土道家的龙虎丹法相似。如果佛门弟子有用人头盖骨做念珠的,一定只有密宗才敢用。” 道家的龙虎丹法就是男女双修之法,虽然亦是阴阳交合以炼成金胎元婴,但胸中的正邪之念,却成为与“泥水丹法”——即俗谓“采补”截然不同的分水岭。 密宗的方便之门比之龙虎丹法似乎又更上一层,在男女交合之际,双方完全是处于真正空相的境界。但既不能无欲,又绝不能执着于难以抗拒的大欲,便形成了一个世人智慧解不了之谜,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智慧、情欲之极限…… 雷傲侯颔首道:“密宗的一切的确很秘密,但你要知道,密宗完全是为了避免惊世骇俗,不要世人生出种种误解,所以坚持要秘密而已。” 在密宗有的关于传法上师的戒律中,就规定了“对于没有修习密宗根器的人,随便传援以大法”,“对于有根器的人,不肯传援大法”,这两者都犯了戒律。由此可见密宗坚持秘密的真正用意何在了。 雷傲侯又道:“这串佛珠乃是西藏密宗一位红教法王寂灭后的头盖骨做成,就像舍利于一样,这头盖骨经过那位索罗法王多年修持,的确跟一般的死人头骨不同。这串佛珠在密宗弟子心中,用无价之宝四字也不能形容那种感受和份量。” 单单是一串佛珠,便有如此多的讲究,其他的鼎玺珠玉,每件都有本身的特点和历史背景,老实说七昼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如果不是小辛已装满了一脑袋的见闻学识,加上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根本不可能从这些宝物获得什么益处。 但小辛却得到无法想像的益处,因为他满脑袋的见闻学识,都是被人硬塞人脑,没有一件可以用实物印证——在幽冥世界的大壑内,哪里找得到一件宝物——而现下却等于现身说法,许许多多从前储存记忆中的学问,得到了印证讨论,变成真正可以活用的学问了。 第八天小辛睡到中午还未醒,但在极酣沉的睡眠中,小辛的心忽然清醒。 极轻的步声和香气改变了环境,小辛对环境的敏感不是你我可以想象得到的。所以他内心被惊醒了,头脑和四肢百骇霎时全部准备好,足以应付任何突变的情况。 阵阵的香气表示是女孩子,由于气味清新而不浓郁,可知必是年轻的女孩子,由轻微的步声,听出只有一个女孩子。她是谁?怎能走人雷傲侯的宝库? 有一边窗户的帘子被拉开,所以光线也使小辛更坚决的维持清醒,不让睡魔再度俘虏他。 她不会是外人,否则她既进人不了雷家的宝库重地,亦不敢拉开窗帘,让外面的人得以看见轩内情景。那么她是谁呢?早就应该问明雷傲侯家中的情形,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这个女子可能是雷家的丫环使女,亦可能是雷家的媳妇,也可能是雷家的孙女等。 她的手忽然落在小辛某一个部位,这一下使小辛记起了男人的特征——每天睡醒时下体坚挺的现象。 据说女属阴,阴即是月亮,所以女性每个月生理上发生一次变化,男性属阳,即太阳,太阳不会圆缺,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沉没,所以男人每天早上都会升起。 不管怎样,这个女孩子实在不该碰触他那一处部位,因为小辛的性欲经过十几年的压抑,比平常人有显著的差异。 她似乎很懂得男女情事,所以她的碰触和抚摸不太轻亦不太重。小辛的性欲剧增,宛如风暴忽起,情欲之海波涛卷天。 他根本不必用眼睛,便已知道她站的位置和姿势。进一步说,他晓得自己的手应该怎样动,便可以有效地把那个女孩子勾人被窝。 也许那个女孩子已预期他会有何种反应和动作,并且欢迎他那样做,所以她保持那位置姿势以及继续抚摸他的动作。 小辛居然过了好一阵,还没有把她抓人被窝内。然后,又过了片刻,他身子颤动几下,长长透一口气,道:“好舒服……” 男性或女性都一样,当性欲饱涨冲动之时,自己有很多法子解除这种紧张。 小辛借异性的手解决了性欲,居然能不侵犯她,实在很不近人情。 小辛又遭:“你走吧。” “为什么?”果然是女孩子的嗓音,而且很悦耳动听。 小辛道:“因为我想留下一个美丽充满幻想的印象。” 那女孩子立刻反驳道:“说不定你睁眼睛见到了我,反而留下更美更深的印象!” 小辛并不回答,似乎不想理她。 那女孩子无计可施,无奈地道:“好,我马上就走……”说时,一只手已探人被内,显然是表示说让她真正地摸触一下,不是隔着被衾,她才肯离开。 任何男人在这种情形之下,都没有法子拒绝,甚至不愿意拒绝。 小辛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她的纤纤玉手碰到他下面某一部分时,那快感异常鲜明强烈。 可惜快感瞬间就消失了,因为她的玉手忽然按中他的腹部,指尖像小铁枝般点住三处大穴。 她看来年纪很轻,个子修长,腰细,胸臀部甚是丰满。面貌很美,尤其当她含着笑容时,艳光泛射。谁也不能相信这么美这么甜的女孩子,竟会替男人做那件事,而且做完之后,马上点住他的穴道。 小辛仔细地瞧她一会,才道:“你内心的情绪已从眼睛流露出来,看来根本和你面上甜美的笑容不相衬。” 她一身淡绿色的罗衣,本是予人以柔和纯洁之感,但她的行为……不过这袭浅绿罗衣,与飘拂肩上的秀发,却使她更美更可爱。 小辛又道:“你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倦怠,好像是饱经世故因而对一切都不存幻想。” 那美女道:“你还没有问过我是谁!” 小辛道:“你那饱满广阔的天庭,那对长而弯的眉毛以及眉毛下的凤眼,一望而知是雷家的特征,你叫什么名字?” 那美女摇头说道:“你错了,我不是雷家的人,我名叫绿野。” 小辛的目光再次把她细看一遍,由上至下,瞧得十分彻底。 绿野完全没有忸怩在乎的样子,反而露出懒洋洋的姿势,看来她不但不受任何约束,也不怕挑战,全身上下散发出野性之美,震撼了男人的心。 小辛这次谈话时,声音中显然已含有敬重之意:“我敢打睹你不是雷家的孙女的话,必定是外孙女。但不管你是或不是,你本身很了不起,值得和你多讲几句话。” 绿野嘲笑一声,道:“如我跟你一样,被人家点住了穴道,像条死猪似的不能动弹,我也会向那个人表示敬意的!” 她转身行开,在珠光宝气珍玩琳琅的屋子内徐徐绕个圈子,回到床边。说道:“你押剑的第二天,消息才传到这儿来,说是有个叫小辛的青年或中年人,一举手间就击垮了四方天狼、拼命三郎、灵犀五点金这三路使武林人闻名头痛变色的人物。当时我就有三个想不通的疑问,现在相信你一定愿意为我详细解释吧?” 小辛道:“好吧,但说不定我痛打你的屁股,替你家大人狠狠管教你一次。” 绿野面色一沉,简直是要翻脸了,怒声道:“以后不准你说这种话,哼,谁敢管教我,我一定杀死他!” 小辛道:“我向你道歉,我收回刚才那些话!” 绿野瞪他一眼,但面上怒色渐渐消退,终于笑了一笑。 小辛道:“其实你先侵犯我戏弄我,我就算揍你一顿也是应该,更何况只不过说几句狠话而已。你平时很爱生气么?” 绿野道:“别说废话,你要记着现在你的小生命捏在我手里。从前来妈妈常常说:有银子时是大爷,挺胸凸肚吼嚷都行,没银子时就是灰孙子,讲话一不留神就挨嘴巴子。你现在是灰孙子,知不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宋妈妈是谁?这个人好像很势利呢!” 小绿野眼中露出瞧不起他的神色,道:“南京的宋妈妈你都不知道?” 小辛道:“我的确孤陋寡闻得很,她是什么人?” 绿野道:“她是最有财有势的老鸨母,全国第一。唉,你真是没见识得很。” 小辛觉得有点滑稽,也有点不服气。因为就算没有听过一个鸨母的名气,亦不是丢人之事啊。不过跟她争辩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亦很不值得。便道:“好,好,算我没见识……” 绿野双手叉腰,温声道:“哼,不但没见识,而且没种,懦夫!” 绿野道:“谁说不是,你现下被我制住,就像癞皮狗似的怕死得很,我说你是王八蛋,谅你也不敢说不!” 小辛翻翻白眼,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绿野的气却还未平息,道:“想当年我在秦淮河上的连碧舫,我不涂脂抹粉,不穿漂亮衣服,不梳麻烦之极的髻,我不高兴时绝不出局,哼,起初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但我还是不干。后来还不是都顺着我!” 小辛一定真真的很吃惊,情绪都流露出来。因而他的面孔忽然变得很清晰,那层迷雾全消失了。 绿野很得意地道:“怎么啦?我这种人居然在勾栏中待过,你很奇怪么?” 小辛道:“何止奇怪,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毛病,或者你的嘴巴把声音弄错了。” 绿野道:“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小辛道:“你为何要做那种事?”现在他回想起来,怪不得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男人那么大胆,手法纯熟,原来她是曾堕落于风尘中。 绿野坦然道:“因为我十四五岁时就离家出走,跟几个男子混了一段时日,后来大家都太穷了,日子混不下去,为了义气……啊,不,那时候我很爱那个小王八蛋,自愿卖身。” 故事很简单,语气中亦没有伤感或忿恨,这段奇异崎岖的人生历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许多热情、向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是假?小辛暂时无法判断。他道:“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给人殴打?” 绿野道:“开妓院的人可厉害呢,当时我喝了一碗药,全身武功就使不出来了。” 小辛道:“你卖身给宋妈妈么?” 绿野摇摇头,道:“不是她,但后来是她把我转买过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的,个个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何看中我这个野人。” 小辛道:“古人说粗头便服不灭国色,野也有野的美,那宋妈妈果然有眼光,无怪你口气中对她没有一点不满,连我也有点佩服她了。” 绿野撇撇嘴,道:“你懂什么?宋妈妈有财有势有义气还不算,她本身就是当今武林顶尖高手之一。我的武功全靠她帮忙才恢复的!” 小辛又惊一下,道:“真的么?唉,将来无论别人告诉我任何怪事,我都不会感到惊奇了!” 这历比恭维她漂亮还要使她开心。绿野笑道:“河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着呢!你连家妈妈的大名都没有听过.简直是大大的土包子,当然觉得我说的事情很新鲜奇怪了!” 她停一下,又道:“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四匹狼和拼命三郎的七只手指,是你一刀刀削断的抑是他们自行斩断的?” 小辛讶道:“你说第二问题?那么第一个呢?” 绿野泛起得意之色,眉毛扬得高高,道:“第一个问题已有答案。” 小辛沉思一下,道:“原来你已瞧清楚了!” 绿野道:“对的,你居然猜到,算你不笨。” 小辛用含有晒笑的声音道:“你真的看清楚了?你说得出来么?” 绿野道:“当然啦……”但她底下的话声却忽然咽回肚子,活像忽然咽下一颗石头,使她眉毛一下子垮下来。 刚才当小辛十分惊讶之时,他面孔上的迷雾明明消失,明明清晰呈现出来。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忽然不能肯定了。 绿野生气地咬住下唇,过了一会才道:“你到底几岁?” 小辛道:“这是第一个问题,对不对?” 明知故问,这家伙好讨厌。绿野很想一巴掌打散他面孔上的迷雾,但不知何故没有动手,只忿然点点头。 小辛道:“我曾经是幽冥世界中的人,那儿只有绝望、黑暗、痛苦。污秽,没有时间。所以你认为我是四十岁也可,二十岁也可。” 他的话虽是有点怪异不易理解,却又言之成理,亦很坦白。 绿野觉得一点都不生气了,却连她自己也对这现象奇怪起来,因为她一向对待男人没有这么宽大的。她道:“第二个问题呢?” 小李道:“四匹狼的手指是被我一刀一刀削断的,拼命三郎是自己动手的。” 绿野怔一下,这个答案又是两者俱有。难道他的回答从没有一面倒的?这使人怎能得到肯定或否定的推论? 小辛又道:“第三个问题是不是灵犀五点金的结果?花解语到哪儿去了?” 绿野道:“你是讨厌鬼,快说!” 小辛道:“她们可能拆伙了,因为花解语中了一种绝毒,而花解语是这伙人的领袖,她本身既能自保,拆伙乃是迟早的事。我本来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她解毒,但后来懒得多管闲事,便让她们离开,让她们自生自灭了!” 这番话听来似乎有结果,其实仍然得不到肯定答复,灵犀五点金结果究竟怎样?她们到哪儿去了?问题仍然存在。 绿野对他瞪眼睛瞪了好一会,忽然纵声大笑,笑声像银铃一般清亮悦耳。小辛等她笑声停歇,才道:“似乎我说错话做错事,被你抓住马脚,是么?” 绿野道:“那倒不是,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我问你问不出答案,或者什么事都无法确定的话,不如把你送给他让他来……” 小辛道:“你以为我肯跟你去?” 绿野道:“你连坐起来都办不到,你岂能反抗我的意思?” 小辛翻翻眼睛,才叹叹气道:“这话倒是不假,但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想把我怎样?” 绿野道:“你猜不到了是不是?聪明的土包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横行刀在哪里?” 小辛道:“我是小辛,小辛就是我。至于那把横行刀……” 他忽然用迷惑的声音道:“你要横行刀干什么?海龙王雷傲候的六尺飞红亦是武学中的一绝,你双手都留下了使用短剑,指上留下勾勒韧线的痕迹,可见得你已获得雷傲侯六尺红的真传了。” 所谓六尺红只是两把短剑,末端有坚韧的丝线系于手腕,可以在一丈方圆内脱手舞刺,这种奇巧狠毒的兵刃自然另有独门手法和特殊的内力才使得动。 绿野忽然面如土色,道:“你从我双手瞧得出来?那么别人呢?” 小辛想了一下,才道:“别人恐怕很难,这一门学问不但有许多讲究,最重要的还是眼睛,只要眼力稍有衰退,只要有了毫厘之差就看不准了。当然这个人还得精通天下各种兵刃,例如长短十八般兵刃,二十四种奇门杀人利器,七十二种暗器,以及九大类基本拳掌练法,三种基本指法等,如此方能从极细微的差异中,判别找出正确答案。” “聪明的土包子”果然真有一手,绿野自问根本连这些武学的知识还不懂得,自然更谈不上判别对方是使用什么武器了。 绿野心中不觉涌起敬意,道:“你真的懂得那么多?谁教你的?” 小辛道:“那人已经死了,他在生之时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绿野讶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道:“从树上掉下来的枯叶,就是落叶。” 这个人的回答永远教人不能很明确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的脸一样。绿野不禁摇摇头,表示心中的不满。但不可讯言的,这个一切都像迷雾似的人,竟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忽然使她涌起愿意匍伏在他脚下任他为所欲为的情绪。 她的眼波柔如春水,脸若朝霞,全身都发出温柔谦卑的味道,任何男人都能在一瞥中,领略她哀求被侵犯征服的渴望。 小辛当然知道,因为他不但是男人,而且健康聪明,但他的目光忽然移开,落在那扇已拉开帘子的窗口。 过午斜照进来的阳光,喧嚣的蝉声,微风中孕满着树木青草的气味…… 他好想跑到浓荫下,或在阳光中的草地上,像小孩子一样打几个滚。 但他只能叹口气,道:“我下午要跟一个朋友会面,八天前就约好的……” 绿野也叹口气,道:“我不想拒绝你任何要求,但是我不敢让你恢复自由。” 小辛道:“这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的。” 绿野道:“绝对解决不了,因为有人告诉过我,制住你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个人的话就像水会湿火会热一样,永不会错!” 小辛道:“偏偏他这一次却错了!” 绿野坚决地道:“绝对不会,他绝不会错!”她沉吟一下,又遭:“其实他当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很可能连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小辛不再驳她,道:“这才像话。” 绿野道:“现在你不怪我不让你去赴朋友之约吧?” 小辛道:“这个约我还是要赴,我会回来让你点住穴道。不过这次是自愿的,所以那人的话仍没有错!” 绿野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不敢!” 小辛道:“不敢也不行,否则我就不替你保守秘密,你武功来历的秘密!” 绿野果然骇得睁大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辛提醒她说:“我的脾气就是这样,约好了一定要赴约,答应了你就一定做到!” 城东的这一角屋宇都很低矮,街道很狭窄,巷子内有家牛肉面店,生意还不错,一共五张破旧木桌竟有四桌客人之多。 小辛和朋友占了其中一张,两个人已喝了三斤高梁,两斤半肉,二十只卤蛋。 他这个朋友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但眉宇间和身上的衣物,都露出潦倒的痕迹。 他们好像都不大喜欢说话,一个时辰之久总共不过交谈了十余句。 但他们舒畅惬意的神情,又一望而知绝不是喝问酒排遣无聊的时间。 小伙计送上第四斤高梁之后,小辛的朋友才长长舒口气,道:“一个人如果时时挨饿,未尝没有好的一面,偶然得到醉饱的机会,滋味比常人强胜百倍。” 小辛同意地嗯一声,他的朋友又道:“你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为什么不请他一齐喝酒?” 小辛只摇摇头,他的朋友注视着他,眼中闪过热情关心的光芒,道:“是害羞么?” 小辛又摇摇头,忽然陷入沉思中。他的朋友微笑一下,慢慢自斟自酌。小辛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认识,是在三十里外的枫桥镇。” 他的朋友放下酒杯,道:“是的,我被几个流氓团殴,你把他们赶走,然后请我饱餐一顿,又喝了半天酒。我们一共喝了三十斤花雕。” 小辛道:“别打岔,你明知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他的朋友垂下眼光,忽然变得忧郁,道:“是的,我知道。” 小辛道:“我们相识时间很短,但心中都有默契,你不问我的事,我也不问你的。” 他的朋友叹口气,道:“可惜现在不问也不行了,是不?人生本来就是如此,本来就充满说不尽的无可奈何……” 小辛道:“你虽然向命运屈服了,但我并没有瞧低你,这点请你记住。” 他的朋友道:“我会记住。” 小辛道:“你说你要远行办一点事,我们就约好今天在这个小面店碰头。那时候我当然知道你很熟悉这个城市!” 他的朋友道:“我没有瞒你的必要。” 小辛道:“这一切本来都无所谓,但凑巧的是你本是专门练刀的人,而且练的又是最辛辣的一门……” 他的朋友惊讶地抬起眼睛,凝视着小辛,眼中现出警惕之意。 小辛道:“你专练拔刀诀,这是刀术中最辛辣可怕的刀法。” 他的朋友忽然恢复沉郁神情,道:“世上已很少人说得出拔刀诀的刀法奥秘,你一定就是这几天轰动武林的横行刀小辛了!” 小辛道:“我就是小辛,我也知道你本来不叫做李四。我只知道以拔刀诀雄霸武林的闽南连家,所以应该叫你连四而不是李四。” 他的青年朋友连四耸耸肩,道:“随便。” 小辛道:“连四,你听着,像你这种刀客,怎可能被几个流氓欺负?而且,被他们期负了两三年之久?” 连四道:“你要我回答么?” 小辛道:“不必了,你能从脚步声分辨得出男女,这是视听,能够喝二十斤花雕不醉,这是内功,能够练到手腕有一圈手镯似的肌肉,这是拔刀的速度。总之,你不必被任何人欺负,除非你自己愿意。” 连四简短答道:“是的。” 小辛道:“这一切都与我们的友情无关,但刚才那个女子,把事情弄成很复杂,我不能不先问明白你的态度。” 连四眼光中渐渐出现热切希望的神色,道:“我们还能够做朋友么?” 小辛点头道:“当然,否则我何必费事。” 连四长长透口气,一口喝干满满一杯辛辣的高梁。 他极为珍视这份友情,虽然彼此才见过两次面。他向来宁愿忍受奚落、侮辱、饥饿等,却不肯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自己亦觉得奇怪,小辛究竟有什么魔力? 面店内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很静,外面的巷道没有行人,在阳光下显得明亮暖和。漫长的夏日已悄悄来到。 小辛道:“那个女孩子名叫绿野,名字并不重要,可能是假的。但她很野,野得很美,敢做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敢说一般女孩子不敢说的话,你认识她么?” 连四道:“不认识。”他没有理由回答得不快,任何男人若是认识这样子的一个女孩子,何须思索记忆! 小辛道:“她认识你。” 连四苦笑一声道:“这却是奇迹了。” 小辛道:“是事实,她远远一见我要会的朋友是你,立刻跑掉,看来有点匆遽。” 连四道:“就算认识,也不必怕我呀!” 小辛道:“你们必定认识,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再问你第二件事,那伙流氓,背后被谁指使的?” 连四道:“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到他们是被人指使的!” 小辛微微皱起眉头,回想那天的情形。以他观察所得,那几个流氓分明很有步骤层次地迫连四出手,甚至连刀都准备好,等连四忍不住时有刀可拔!那些流氓根本不懂上乘武功,故此决不是他们想见识天下无双的拔刀诀,当然他们更不愿意自己的头颅落地!可见得背后必定有人主使,这个人是谁?为的甚么? 小辛问道:“我的刀呢?” 连四从壁橱内取出一个长形包袱,搁在桌上,道:“谁也想不到震撼天下武林的横行刀,居然藏放在一家小面店的碗橱内。不过你最好打开瞧瞧,免得这几天被人掉换了……” 小辛隔着包袱摩擦一下,道:“可惜没有发生这种事,其实此刀也不算什么!” 他们沉默了一阵,小辛看见连四眼中的光芒和面上的表情变化很多次。他内心一定波澜起伏,一时壮志涌起如浪涛卷天,一时消沉得有如古井内一泓死水…… 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还有那青山绿水,繁华歌舞,春风词笔,碧血丹心等等都各有所属,都有不可错易的关系。这一把名刀,凡是当世一流刀客,岂能不热血沸腾?岂能不怦然心动? 小辛不说话,只把横行刀推到他面前。 连四当然会得此意,突然热泪涌出。 他把包袱打开,形式古朴的横行刀赫然在目。 连四伸出右手,轻轻摩擦那刀,动作之温柔,有如抚摩第一个儿子红嫩的身体。 茫茫江水,烟波浩荡。暮霭沉沉一艘轻帆,加上急桨,驶行甚疾。 船舱还算宽敞,至少可容七八人躺卧。小辛眼光盯住蓬窗边的绿野,那张美丽年轻的面庞上,今天一整天都浮现郁郁之色,但昨天却没有,昨天她一会在船头,一会到船尾,口中哼着小调,不时伸脚浸在江水中,总之没有一刻静下来。 至于小辛说也可怜,绿野点了他十二处穴道,使他除了头部能动之下,其余连小指头屈伸一下也不能。他昨天与绿野恰恰相反,闭起双眼足足睡了一天。但今天绿野很少动,小辛却一直睁大眼睛,一直瞧着她。 绿野这么野性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心事?男朋友么?好像不大可能,她绝不是被情感束缚支配那种人。但天下事难说得很,尤其是年轻人,说不定她真会为情所困,为了男朋友的事郁郁不乐。因为昨夜船泊江岸,她上岸好久才回来,可能听到什么消息或者见到她的男朋友…… 两日来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舱内静得快要发霉。夜色终于使舱内一片黑暗。但小辛还是注视着绿野,好在白天或黑夜对他的夜眼来说全无分别。 后面的艄公问过绿野可以靠泊小镇过夜,四下又恢复沉寂。 绿野忽然说道:“小辛,你的眼睛仍然睁开么?” 小辛道:“是的。” 绿野道:“你的横行刀呢?” 小辛道:“送人了!” 绿野长长叹一口气,道:“那消息果然是真的,你将横行刀送给你那个朋友了,对不对?” 小辛道:“有什么消息?” 绿野道:“有人抢去横行刀,你的朋友身负重伤!可能活不了。” 小辛“嗯”一声,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跟他见面?” 绿野摇头道:“不必左查右查了,夺刀伤人的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小辛道:“如果是他,那倒是合情合理。听说他已尽得血剑严北真传,这件事证明连四的拔刀诀不够严星雨的血剑快。” 绿野道:“连四根本没有拔刀,甚至连包袱也未曾解开。” 小辛道:“难道大名鼎鼎的烟雨江南严星雨,竟会拔剑杀伤不抵抗的人?” 绿野道:“有什么稀奇,世上盛名欺世之辈多着呢。” 小辛道:“你怎知道是严星雨?”前些日子花解语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严星雨若非真正的英雄人物,花解语岂能芳心倾慕以至于此?所以老实说这个消息他觉得不大可信。 绿野道:“三个人说的,并且都是亲眼所见。第一个是连四本人,经过情形说的很详细。第二个是我派去的人,他曾在南京当过镖师,资格很老,经验多眼光准,他亲眼看见整件事情经过。第三个是住在北门的名拳师山摇地动陈大元。我们查询之下,陈大元说碰见严星雨匆匆经过,只冷冷淡淡打个招呼。” 这些证据表面上看已经足够了,小辛只提出一点,问道:“连四负重伤之后还能说话?” 绿野道:“这一点便有点奇怪了,他只不过左肩和手腕受伤,两处都不是致命部位,何以会有重伤垂危的话?” 小辛道:“我想瞧瞧他。” 绿野道:“为什么?” 小辛道:“我们既然是朋友,既然又知道他垂危的消息,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认为不对么?” 绿野道:“如果我们知道严星雨就在附近,又知道横行刀尚在他身边,你先找他抑是先去探望连四?” 小辛道:“现在可有这种选择机会?”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绿野道:“还不知道,船马上靠岸,一到岸边就有消息。” 小辛道:“你不愿我去探看连四?你早就知道他是闽南连家的人?” 绿野望着昏暗的江水,过了一会,才道:“是的。” 小李大声道:“我告诉过你,我决定之事,谁也不能拦阻,我要看看连四。” 绿野回转头,发觉舱内漆黑无光,便点上灯,灯光照出小辛的面庞,她端详一阵,道:“你连小指头都不能动,请问你有什么法子去看连四?” 小辛道:“你别忘了有秘密在我手中。” 绿野道:“秘密已经不见了。” 小辛道:“哦?这一两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变故!” 绿野道:“对,由于连四负伤垂危,我爷爷大为震怒,决定不再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所以他撤销了我的誓言。我的誓言是什么,相信不说你也想得到。” 小辛道:“我虽然想得到,但你祖父要你立下很可怕的誓言,目的只不过不泄露家传武功,这一点却使人想不通。” 绿野忽然道:“就快靠岸啦!” 小辛道:“说不定我的穴道根本没有受制于你,因此你现下不答应我,大家一翻脸,你便可能失去带我去见那个人的机会!” 绿野哂笑一声,道:“昨夜有个男人,他的身体已呈现极冲动状态,因为有个女人玩弄他,而这个女人却是赤裸裸躺在他身边。要是这个男人能动弹的话,你猜他第一件事做什么?” 小辛苦笑一声,道:“我不知道。” 绿野道:“等一会我们上岸,你会见到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小辛眼睛转到窗边那盏风灯上,忽然凝定不动若有所思。 绿野轻叹一声,转眼向黑暗的江岸望去,口中喃喃道:“石堤已可以看见了,好像还有人影。小辛,我们快到了……” 在她身边的风灯忽然熄灭,绿野吃一惊,连忙打着火折,但那风灯却点不着。绿野手忙脚乱地查看,小辛嘲声道:“好笨啊,连我在这边也看见灯蕊铜管坏了。” 后面的艄公在蓬上敲了两下,绿野吃一惊,道:“啊呀,已经到了,但这盏鬼灯忽然坏了……”她伸头出窗,纵声叫道:“爷爷,没有事,只是灯忽然坏了。” 船身碰到石堤,传来轻微的震动。堤上一个苍老含劲的声音道:“灯怎会坏的?绿儿,你若是受制于人,也不要紧,爷爷会想办法,你别惊慌。” 绿野钻出船头,道:“我没事,真的是灯坏了。” 她爷爷道:“小辛呢?他真的不能动?” 绿野道:“当然是真的,他说想先去看连四,夺刀的事好像不大在乎。” 她爷爷道:“这是小辛的作风,他对天下任何奇珍异宝都不感兴趣,所以才会对友情看得重,你现在把他穴道解开,请他上来。” 绿野讶道:“解开穴道?爷爷,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我从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对他不知何故却感到害怕!” 她爷爷笑一声,道:“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是谁?” 绿野道:“当然知道,你是海龙王雷傲侯,几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雷傲侯道:“但最重要的一点你却忘记提起,你爷爷是典押业之王,评估天下重宝之时,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鸡鸣狗盗,无不钦服。” 绿野实在不明白爷爷在这种情况之下,何以忽然提到典当这一行?难道和武功有关? 雷傲侯又遭:“典当这一行除了胸中学识和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眼力和胆色,尤其是胆色,简直跟赌徒一样。” 绿野恍然啊了一声,道:“您意思说您一生都是在豪赌中。” 雷做侯道:“对,每次要爷爷出马鉴定评估的话,便是爷爷我作孤注一掷的豪赌了。孩子,当年你爷爷的豪情胜概,一百个武林高手都比不上。” 他们祖孙的对话停止了,沉寂一会,绿野奋然道:“好,爷爷,我去解开小辛的穴道。”她显然感染到老祖父的豪气。爷爷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雄风犹在,谁能不感动的振臂而起! 黑暗中忽然传来语声:“傲老,您好!”是小辛的声音,是从雷傲候后面两三丈处传过来。 雷傲候转身望去,黑暗中只隐约看见小辛高瘦的身影。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好,小辛,你真行,我那小孙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突然一道火光从堤下飞来,霎时照亮了堤上数丈方圆。原来是那艄公高举一支火炬,飞身上堤。 小辛全身虽是暴露在火炬光下,但在别人眼中仍然有模模糊糊之感,仿佛来自幽冥的魔鬼,又像是密林中,最凶残可怕的豹子。 绿野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半途中却被雷傲侯舒臂伸手拉回来。雷傲侯沉声道:“不要冲动,他不是人。” 小辛道:“我要瞧瞧连四。” 雷傲侯道:“我晓得,已经把他带来了。” 他作个请的手势,小辛道:“我知道他在那边的茅屋中,但我同时又知道在茅屋的四周,一共有三十八个人,有的在树上,有的躲在坑洞内。” 雷傲侯道:“你究竟是人呢抑是魔鬼?” 小辛道:“你刚才已说过我不是人。” 雷傲侯萧萧白发在火光下反映出刺眼的光芒,尤其他点头或摇头时。现在他面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微见呆滞,显然这个活了将近百岁的老人,正以他一生的智慧和经验思索某些难题。 暮夜中,孤独的火炬不但不能照亮大地,反而散发出阴森和寒冷的气氛,任何人如果发觉敌人竟然是魔鬼化身,他能够不吓破胆子已经是奇事了。 绿野一会儿惊惧得身子发抖一会儿又现出狂野神情要冲向小辛。雷傲侯一只手稳稳抓住她,宛如不可撼摇的石像似的。这个老人忽然说道:“小辛,很多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发生,例如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所以就算多加上一个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鬓雨鬓南飞燕,也不会稀奇。” 小辛道:“南飞燕亦只是一片落叶罢了,不过这一片却污秽可厌得很……” 雷傲侯道:“南飞燕轻功暗器天下第一,怪不得你击灭船上风灯,绿儿全然查看不出澳跷,也怪不得你上堤时能瞒过我雷某人耳目!我算来算去宇内昔年只有南飞燕跨日无影踏月凌虚轻功身法可以臻此境界,你无疑尽得心法精要,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 原来这个智慧的老人,研究的是这件事,可怕的是,他终于丝毫不错的找到结论。 但小辛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转变话题道:“你和闽南连家有什么关系?” 雷傲侯沉吟未答,绿野大声道:“爷爷别告诉他。”雷傲侯摇头道:“也瞒不了多久,连四是绿野的未婚夫,也就是雷某人的孙女婿。” 小辛意外地“嗯”了一声,道:“我倒想不到你们关系如此密切,不过,我还是要看看连四。” 他忽然现出警诫神色,然后缓缓转头望向黑暗中。 大约在三四丈处,出现一个人,身量颇高,腰肢毕挺,面色白皙五官端正,一望而知是江南人氏。 年纪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上谈青长衣裁得极为合身,头巾上有一方羊脂汉玉,腰佩长剑,左手却拿着一把折扇,予人以深洒大方的印象。 当然谁也想不到小辛能够在黑暗中把来人观察得清清楚楚,因为小辛能够发现这个人的出现,已经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那人暗自摇头,伸手整一下佩剑,才道:“小辛果然名不虚传,不才范慕鹤佩服之至。” 小辛道:“傲老,他是什么人?” 雷傲侯道:“羽扇纶巾范慕鹤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年纪更轻,但身经百战,在剑道中的确可占一席位了。” 以江南三大名剑的身分名望,只有像海龙王雷傲侯这种前辈高手,才有资格当众评论。 范慕鹤道:“多谢做老夸奖。小辛,我叫你名字绝无不敬之意,并且也请你叫我名字。” 小辛忽然感到这个剑客最凌厉迫人的不是那神鬼莫测的身法,而是风度和气概。这是先天加上后天训练修养的成就,因此很难测度这个剑客造诣究有多深? 只听范慕鹤又道:“想不到威镇长江水鸟孤飞沈惊涛也来了。” 那持艄公略略掀起竹笠,露出黝黑多皱的脸孔,说道:“范相公好说了,兄弟在陆上只有干瞪眼的份,希望有机会在水里出点力气。” 照小辛所说,黑暗中共有三十八人埋伏着,目下第一个现身的已经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谁知道还有多少惊世骇俗的人物将会相继出现呢? 小辛心中不觉对雷傲侯泛起佩服之意,想不到这位垂垂老矣的前辈高手,一怒之下竟能掀起如此可怕的惊涛骇浪…… 所有的话声忽然停歇,谁都不说话。过了一阵,那江水涌拍堤岸的声音越来越单调。 小辛回转身对着雷傲侯,谈淡说道:“我要看看连四。” 人人听了都晓得小辛还有一个意思,他的意思说这一次已是最后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海龙王雷傲侯仰天大笑,道:“横行刀,好一个横行刀!” 一共十二支特制火炬,十二个老少俊丑装束都不同的人高高举着。 火光照得当中七八丈方圆空地明亮如昼,人人脸色肃穆铁青,注视光线汇聚点的两个人。 小辛站在那儿,好像亘古以来都没有移动过,但有些人都觉得他生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明明站在那儿,却又不在那儿。 范慕鹤长衫已脱掉,据说他大小一百九十七战以来,还是第一次脱掉外衣。 他的剑尚在鞘中,他的手很轻柔地按住剑把,人人看见他白皙修长洁净的手掌和手指。 江南三大名剑果然不同凡响,剑犹在鞘,却已令人涌起剑气纵横的感觉。 十二支火炬汇合的光亮,照见小辛漠然寒冷锋锐的目光,他手中有刀,也算有名的好刀,是范慕鹤特别向刀法名家梁迅人借来的。但小辛只用左手随随便便拎住刀鞘上的系带,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这种拿刀的姿势决不可能迅快拔刀应战。 这就是他的刀法?横行刀也是这样子施展的?人人心中的疑惑,几乎比长江之水还要多。 突然间一支火炬划空飞起,落在十余丈外的江水中,“嗤”地熄灭。十二支火炬还剩有十一支,所以四下都明亮得很,只见丢掉火炬的是个五旬老者,一身粗布衫裤,而且忠厚老实,是在乡村到处都见得到那种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他左手本来反拿着一把金刀,忽然也掉落地面,变目茫然而又凄惨,好像守财奴忽然发觉所有的家当财物都不见了。 这本是很奇怪可笑的情景,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位水乡左金刀莫逢时,一生精研刀法,功力精深无比,见识渊博无比(刀法)。他忽然扔炬压刀,意思和守财奴忽然发觉不见了所有钱财一样。这是所有武林名家都值得痛哭大醉的事,绝对没有一点可笑,只有可悲…… 横行刀莫非当真可以横行天下?何以小辛随随便便站着,就已无懈可击?碰上这种敌手,辛辛苦苦练了几十年的武功又有何用? 火炬一支支飞向江中,江南十二位武功路数全不相同的名家高手,都一一宣布认败服输。将来其中一定好几个终身有不敢提到武功,又岂止痛哭沉醉而已! 但仍然有一支火炬独撑残局,是绿野,这个既野性又美丽的年轻女郎及时另行点燃一支火炬,高高举起。虽然她被无声的悲壮凄凉场面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她的手仍然很稳定,高举着火炬。 至少目前还有两个人未曾认输,绿野是这样想法,一个人是羽扇纶巾范慕鹤,他的气概,沉稳的态度,足可以教江南千万美女为之倾心仰慕不已! 另一个人是年逾八十白发满头的海龙王雷傲侯。他眼中光芒锐射,充满了不可测度的智慧。这位曾是全国典当业之王亦是一代武林高手,他能不能抵挡横行刀的威势?他忽然动员全部力量——三十年前的旧部属,以及故人的子弟等——是不是一心一意要击败小辛?为什么要击败小辛? 羽扇纶巾范慕鹤突然朗声长笑,说道:“傲老,晚辈平生大小近两百战,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蹈险!” 局面本来很紧张,范雷两人一说话,立时缓和了很多。可是听雷傲侯的口气,似乎那范慕鹤不愿罢手,所以出言相劝!小辛亦感到范慕鹤的杀气越盛,斗志越坚。一般来说正当对峙之时,一说话就不免松懈下来,但范慕鹤却与这原则相反,小辛因此感到奇怪。 范慕鹤笑道:“傲老,俗语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晚辈直到这一刻才深深体会这句话的味道。晚辈谬蒙傲老瞧得起,飞羽相召,而且核定为江南三十八家之首,士为知己者死,晚辈已经豁出去啦!” 小辛虽然感到对方威力随着话声越来越强,但仍然不作声。 雷做侯道:“范世兄,在我这一行的看法跟你有点不同。我这一行讲究的是毫厘不差,当机立断。只值十两银子的东西,打死也不肯出十一两,你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慕鹤大声道:“小辛,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小辛道:“听见了。” 范慕鹤道:“如果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小辛淡淡道:“我不喜欢猜测,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鹤道:“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交锋许多回合了?” 小辛道:“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分别?腰缠万贯的财主,多花了十两和多花了一两银子有何不同?” 范慕鹤半晌没有作声,雷傲侯长长叹息一声,道:“范世兄,现在大概已到了黄河吧?” 一盏孤灯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当明亮。 榻上躺着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扎着厚厚的白布。 他脸色灰白,气息也很微弱。小辛俯视了一阵,颇感心酸,前几天还是生龙活虎般的青年,怎的已变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内还有雷傲侯和绿野,他们都没有作声,这种沉默使人感觉到死亡。 小辛静静瞧了一会,忽然动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腕上和肩上的伤口。只见鲜血仍然从伤口渗出,止血的金疮药似乎毫无用处。任何人像连四这样不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断气了。但连四还未死,他生命力之强韧似乎强胜过常人很多。 小辛沉声道:“有没有参汤?” 雷傲侯应道:“参汤么?容易得很……” 绿野已经奔出去,片刻就回转,带来一壶凉凉的参汤。 小辛拍拍连四的面颊,好像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样。但连四的嘴巴在这时张开了,小辛道:“喂他参汤,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绿野挤到床头,依言而做,参汤一匙一匙喂入连四口中。 小辛用白布拭去伤口血渍,看了一下,说道:“是剑伤,这口剑很特别,只有半寸宽,剑身其薄如纸。” 雷傲侯叹口气,绿野道:“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正是薄如纸,只有半寸宽。” 小辛道:“既然证实是严星雨,事情就好办了。”他忽然走出去,隐没在黑暗中。 连四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两处伤口仍然渗出鲜血。绿野惊疑地望着祖父,道:“他会不会回来?连四会不会死?” 雷傲侯道:“小辛正在想法子抢救连四。” 绿野道:“我也知道,但这个人好像一团迷雾,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确定。他本来应该像只死猪躺在船上,我明明点了他一十二处穴道,又用种种方法测试过,甚至利用每个男人最强烈的本能欲望来试探。但他却根本没有被我制住。爷爷,他为什么装出受制的样子?” 雷傲侯摇摇头,但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并没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孙女不明白他摇头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愿解答。 小辛忽然在灯光下出现,放了一些白色晶状物在参汤中,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陶罐。他撕了一小块白布,蘸透那无色液体迅快洗涤两处伤口。他的动作迅快而又轻柔,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酸醋气味。 小辛一面动手,一面说道:“我早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么?我说我要看看连四。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刀已被夺、身负重伤,但我却知道你会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连四的伤口已经变成白色,很明显的一个现象是鲜血已经不再渗出来。 雷傲侯现出惊奇之色道:“我用的金疮药是真正少林秘方,比云南白药好十倍都不止。但仍然不能止血。那两处剑伤并不厉害,想不到像无底深洞一样可怕。小辛,你用的是什么药物?” 小辛道:“不是药,只不过一把盐和一罐白醋而已!” 盐放在参汤里,恐怕是中国人懂得食参以来第一次。用醋洗伤口而能止血,亦是奇的不能再奇之事,因为醋与酒相似,可以消毒,但也可以把伤口的血凝块洗掉,以致流血不止。小辛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小辛并不多作解释,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盐在血液中的重要,而失血过多便出现脱水现象,必须用大量盐水补充。但小辛却确知盐的功效,又确如连四的伤口是一种特别的五金利器所伤。 这种合金属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药反而会使伤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过多而死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伤口,使那种金属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盐的参汤补充失去的血液。 连四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两天来第一次恢复神智。 他苦笑一下,用虚弱无力的声音道:“小辛,我很惭愧……” 小辛道:“夺刀的人真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连四道:“是他,那把芳草剑……拔剑的速度……还有……剑势弥漫着烟雨迷蒙的情致……”他声音越来越小,除了这几句话之外,后来嘴唇开阖,已没有声音发出,小辛只好把耳朵靠近连四嘴边。 但连四连喘气也好像不够气力,小辛道:“有话以后再说,先休息一下。” 绿野继续喂参汤,连四眼睛转到她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绿野却向他微微而笑。 小辛明明看见了,却好像丝毫不曾注意到,说道:“傲老,刀在何处?” 踏青是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词。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游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时二月二日是踏青节,后来变成清明节郊游行踏青草称为踏青,到后来凡是春夏时的晴朗日子到郊外游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为人一点也不俗,踏青的兴趣绝不会比风雅之士少,不过现在他在春风吹拂一片绿意的郊外时,心中却没有一丁点踏青的雅兴。 城外游人络绎不绝,博望山的青翠层峦就在眼前,小辛忽然离开游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侧的小路行人,穿过一片树林,但见一座茅亭搭在清溪边。 四下除了鸟叫虫鸣,溪水呜咽以及和风拂叶之声以外,没有一点世俗尘嚣喧扰。但小辛却还听见了很多声音,都不是人类能听得到的,例如无数种类不同的昆虫噬咬嫩嫩的芽叶,泥土中蚯蚓蠕动,甚至欣欣向荣的树木底树液滋滋上升等声音。 当然那林木中鸟兽类的呼吸和动作的声响,更不能逃过小辛的耳朵。而在这种种无声之声当中,有一个悠长细密的人类呼吸声,一听而知是内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这呼吸声来自亭后茂密的草丛中,小辛大步走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动都不动。 小辛的耐性早就经过世上最严酷的考验,在他来说,要他像木头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饭还平常些。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移到西方的山巅。 亭后草耸中忽然籁籁响动,接着走出一个人,全身绸缎衣服和冠带上的玉器,闪耀出富泰的光辉,不过此人虽然打扮得像极富裕的员外一样,但他的脸庞和眼神,却泛射出冷静智慧的脱俗风采。 他的五官很清俊,三十余岁的人,充满青春活力,腰间佩着一支形式古雅的剑,剑鞘薄而窄,许多宝石光芒闪烁。 他来到亭内,抱拳道:“是小辛兄么?” 小辛直到这时才动弹。点了点头。 那人道:“在下镇江严星雨,小辛兄你这份耐力,严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果然名不虚传,我的横行刀呢?”他并没有解释对方名不虚传之故安在,一针见血地提到横行刀。 烟雨江南严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处才停步,神采飞扬的眼睛中隐藏着能使女孩子们意乱神迷的魅力。 他态度舒徐闲豫,一点也不像面对危机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这嫩绿色的季节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剑果然很雅致。” 严星雨道:“过奖了,此剑本身不算什么,但当年我初出道时,孤身闯入太湖芙蓉寨,激斗三昼夜,杀伤二十四位寨主,最后终于与芙蓉寨总寨主柳叶青见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年来未曾得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色,又道:“柳叶青虽是女流,但气概风度远胜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们只斗了一招,柳叶青就跃出圈外,请我先行休息,用最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间床铺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苍翠树木包围的练武场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还有四个使女,年纪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长,面上都含着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声音忽然中断,露出追忆怀念的表情。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身子也纹风不动。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种人物,一望而知是善于修饰自己,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他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怀念追慕之情,他当然已把这个陌生人视作同一等级有资格分享他内心秘密的人。这是一种不落言词的敬意,要有同样胸襟见识和气魄的人才能够领略得到。因此,小辛也用他自己的方法回报内心的敬意。 严星雨轻嗟一声,道:“我自后的十余年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见过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还没有见到像那四个女孩子那么有气质那么美丽的……” 严星雨又遭:“柳叶青把四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捧着的珍奇宝物都送给我,作为我们言和罢战的礼物,柳叶青根本不必这样做,她只不过动了怜才之心,特地用这个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小辛忽然道:“如果柳叶青没有和你拆过那一招,现在你就不会遗憾了。” 严星雨叹口气,道:“你说得好,如果当时我们不曾交过手,如果她那一招不曾显示出绝世功力,一切都改观了。我会像大获全胜的将军纳降,收下四个美女和所有的珠宝,奏凯而归……但事情不是那样,我拒绝礼物,不过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剑,就是这把芳草剑。我告诉柳叶青,今生除了芳草剑之外,决不用第二把剑!” 短短的故事,却含蕴激越的侠情,极有深度的尊敬,还有几丝柔情,冲击着小辛也为之叹息一声。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手轻抚剑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长柔软,把特别狭窄的芳草剑衬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声道:“小辛,我先请你喝酒!” 小辛只说一声好,严星雨击掌两声,掌声远远传出去,转瞬间一个老人家和一名小书撞提着食盒奔来,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杯盏。酒是盛在一个红花双耳瓷瓶内,倒出来是透明晶莹的液体,散发出甜润的香气。 这是著名的佳酿莲花白,有人说古称琼浆玉液中的琼浆,就是此酒。事实上却是穿凿附会之谈,古人誉喻精美的酒便称为琼浆,并非某种酒的别称。 莲花白香冽甘甜,属于烈酒,小辛在雷家已尝过。与严星雨连干三杯之后,便停杯不饮,道:“好酒,多谢了。” 严星雨道:“小意思,何须言谢。”他沉默一会,忽然怅惆地叹口气,道:“我知道横行刀在哪里,但不能告诉你,所以你我之间,既不能坦诚相交,便终不免决一死战。” 小辛没做声,严星雨又道:“听说你还有一把好剑,剑呢?”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小辛道:“已经押给海龙王雷傲侯。”由于雷傲候已经召集旧属精锐大举出动过,江湖无人不知,故此已无须为他隐瞒什么了。 严星雨道:“雷前辈肯接受此剑,就算是凡兵,亦变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找得到这位隐居数十年的异人!”小辛道:“如此若我告诉你说,那是凑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严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为了表现风度,我会说相信。但不瞒你说,我心中决不相信。” 小辛道:“随便你,这件事我觉得毫不重要。” 严星雨道:“在我却很重要,因为雷老前辈昔年是家伯父血剑严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辈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个人了。你可同意我这个想法?” 小辛道:“以一般的情形而论,我可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种奇特原因而失踪,便可能不知道雷老的下落了。” 严星雨微微一笑,道:“这话值得干三大杯。” 他果然连干了三杯,才道:“三十年来,江湖上无人得知家怕父已经失踪,因为他自成名以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因此虽然他真的失踪,谁也想不到失踪上面去,只有他的家人知道,还有就是真正知道他从江湖上失踪的人。当然,这个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一下,似乎压抑内心的兴奋。然后又急急的道:“小辛兄,我的推断你以为怎样?” 小辛道:“很对,我就是三十年来唯一见过血剑严北的活人。” 严星雨忽然站起身,但迅即控制住情绪,重复坐下,缓缓道:“家伯父的近况能不能见示一二?” 小辛道:“可以,他像所有的落叶一样,已经化为尘土了!” 严星雨讶道:“落叶?什么落叶?” 小辛道:“就是树上掉下来的枯叶,严北纵然英雄一世天下无敌,但终不免要枯萎死亡,对不对?” 严星雨道:“肉体上这说法很对,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在精神上却不对了,家伯父的剑道古今无双,有造化之功。如果能够一直流传后世,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小辛道:“令伯父的确是一代剑学大家。” 严星雨等了一阵,才道:“还有没有别的评论?” 小辛道:“人死就一了百了。” 严星雨道:“不,他是我嫡亲伯父,现下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父亲见过他,得过他指点剑法。因此不论是好是坏,请你告诉我!”他表情严肃,声音诚恳,流露出内心的呐喊。 小辛道:“你很少这样子吧?” 严星雨道:“简直是平生第一次,小辛兄,请相信我这句话,我内心的情绪,从来不让别人得知。” 小辛默默想了一会,才道:“血剑严北的剑法几乎无懈可击,为人城府深沉无比,世上很难有人比得上他的机智冷静,他平生大概只败过一次……” 严星雨眼中迸射出火花,沉声道:“他败过?败在何人之手?” 小辛道:“他的确败过,而且败得很惨很惨,因为他连性命也输掉了。” 严星雨齿缝中迸出一个字:“谁?” 小辛道:“是命运!” 严星雨突然松一口气,道:“原来是主宰每个人的命运,他当然敌不过,谁能与命运之神抗争?谁能不败在他手下?” 小辛道:“我还没有输败!” 严星雨惊讶得扬起眉毛,凝视他好一会,才道:“我们相遇是不是命运呢?” 小辛道:“对,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严星雨道:“可能命运之神选中我,要我设法击败你,你想有没有这种可能?” 小辛摇摇头,道:“不可能,你可以是我最难对付的敌人,但决不能击败我!” 严星雨确实很有风度,举杯朗笑一声,道:“小辛兄,我衷心佩服你坚强无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敌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们毫不迟疑地对干了一杯,这一杯酒表示各自对对方的钦佩尊敬之意。 小辛忽然问道:“你对花解语的印象如何?” 严星雨想了一下,道:“她很漂亮,有头脑,男人很难不喜欢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恶仙人韩自然诅咒过,成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听过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所以你想我敢对她怎样呢?” 小辛道:“我没有听过韩自然的事迹!” 严星雨道:“好,我说一两件给你听!但你连这个传奇人物的恐怖事迹都不知道,实在令人惊奇,你难道像齐天大圣似的突然从石头迸出世上的么?” 第十二章 东瀛蝠遁天龙爪 恶仙人韩自然只有三十六七岁,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但毋宁说是诅咒使人陷于噩运的预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来,没有一次不是以言中每个人悲惨结局为能事的。别的修习祝由科符录的道士法师,本以治病驱鬼为目的,但恶仙人韩自然,听说专门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实上无论有人出多少钱,也请不动他救人性命。所以不多久,恶仙人之名就传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尽是黑褐色石头的山谷,甚至在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经是草稀树疏,满眼黄沙黑石,荡漾着一片神秘肃杀的气氛。 一顶软轿由两名精壮大汉抬着,在谷口忽然停下,软轿内传出沥沥莺声,道:“为什么不往前走?” 谷口两边的黑色岩堆后面,露出五把强弓,引满待发的劲箭利镞上闪耀出一片精光。五支劲剑都向着他们,两名轿夫脑袋瓜热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瞧出这五支劲箭随时可以射穿他们的身体,就像扎穿一张薄纸那么容易。 前头的轿夫连汗都不敢拭,呐呐道:“夫人,有五支箭对着我们。” 软轿内的夫人道:“你们的武功都很不错,五支箭有什么好怕的?” 轿夫道:“这五支箭距离只有三丈,两支对着我黑狗,两支对着李三,还有一支对着夫人,所以我们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离之内,强弓射出的箭真有奔雷闪电之威,无怪黑狗骇得脚软不敢妄动。 软轿虽然已停放在地面,但没有人现身出来。轿后的李三也直冒热汗,大声道:“夫人,这五名箭手可不是简单之辈,握弓在手,稳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杀气。箭法能练到这种境地,小的听都没有听说过。” 轿内的夫人道:“武功的事我不懂,你们看该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过……最新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到韩自然聘请能人把守谷口。韩自然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也怕人暗杀么?有人能用武功杀死他?” 五把强弓是在谷中右边的几块岩后露出来,在另一块黑色岩后突然传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口音,道:“如果你是韩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给你玩玩。” 谁都明白这个送字就是射的意思,而这种送法决不是好玩的,其理甚明。 轿内的夫人惊道:“哎,别开玩笑,韩自然不是我的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毕。姑娘莫非是来找韩自然麻烦的?” 岩后的女子和她一样,只能听到声音。她道:“毕夫人你听着,第一件别叫我姑娘,叫声汪大娘或者汪婆婆便好。第二件离开这个鬼地方,以后不要再来。” 轿内沉寂了一回,那毕夫人才道:“听声音很年轻,只怕年纪比我小得多,但纵是如此,叫你一声汪大娘也没有关系,叫婆婆就未免太那个了。” 汪大娘道:“你很温柔很可爱,趁着还未被鬼缠身以前快走吧。” 毕夫人道:“鬼?是不是韩自然?”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汪大娘道:“除了他还有谁!” 毕夫人道:“我跟他很熟,虽然他不像是鬼,说他是仙人倒有点像。” 汪大娘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道:“你和他是老朋友?” 毕夫人道:“不是,从前他很讨厌我恨我,但却不能不听我的话,亦不能不容让我。因为我是他师父的侄女。”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汪大娘沉吟一下,道:“那么现在呢?他还恨不恨你?还听不听你的话?” 毕夫人道:“现在我是排教教主毕恭受的夫人,韩自然是排教三大护法长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听不听话!”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专以符录为人治病除妖,更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运送木材的无数木排,皆是排教势力。长度以里计的木排在江面上随波流下,操作不易,必须有排教师父座镇施法祭神驱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过县的航程中,若是没有排教师父保护,亦难免有各种大小麻烦阻难。 排教在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这种超乎人类能力的宗教,带着极浓厚神秘色彩,怪异传说甚多。因此即使是最桀傲不驯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师,亦都宁可敬而远之。所以那五把气势如山的强弓都微微震动一下,到底那些深入人心的神奇传说确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假如任何一个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将会有什么后果? 毕夫人带着笑声说道:“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可以,毕夫人请便!” 软轿立刻离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岩边又忽然停住。 毕夫人的声音传出来,道:“汪大娘,我此行毫无把握可以生还,只不知这话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对不对?” 毕夫人道:“我这话你一点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我为什么要奇怪?” 毕夫人道:“因为我既是他师父的侄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会说出不知能否生还的话?” 汪大娘道:“表面上这话有理,韩自然有什么理由加害你?当然没有,但如果你长得漂亮而又年轻,那就难说得很了。江湖上传说这黑石谷不许有女人踏入一步,甚至连猫狗鸡鸭也不得有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轻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毕夫人道:“那都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韩自然杀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声,却含有强烈的仇恨忿怒。说道:“我当然有证据!” 毕夫人道:“什么证据?” 汪大娘道:“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毕夫人沉默了一下,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好亲自去瞧瞧了。” 汪大娘道:“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长得漂亮还是丑陋,但你去吧,这都不关重要了。” 这两个女人交谈至今,已说了不少话,但彼此都没见过面,将来狭路相逢碰面的话,可能从声音中发现竟是曾经相识的,但她们可有相逢之日么? 软轿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复寂静,似乎并没有生物存在。 恶仙人韩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颇有书卷气,尤其是两个仆从都是高大的丑陋的壮汉,一个还瞎了一目,更衬托出韩自然的儒雅清洒。 瞎了一只眼睛的丑仆远远就拦住桥子,神色阴沉冷酷,手中拿着一面麻布的长幡,幡上有几个红色的字,但却被浮动围绕的层层黑雾阻住视线,使人瞧不清楚写着些什么字。 任何人只要看见这面黑雾笼罩的长幡,便为之毛骨悚然,想到鬼怪、法术等等。 轿子当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的神情似乎比见到五支劲箭对着脑袋时还害怕。 轿内的毕夫人道:“我是毕教主夫人,快去通知韩长老。” 在七八支外一排高巍屋宇前面恶仙人韩自然站在阴影中,人人都看见他,也知道话声能传到他耳中。 瞎眼丑仆道:“不管你是谁,先出来。” 毕夫人仍然躲在轿中,道:“你别无礼,韩长老为什么不过来?” 另一个五仆听了韩自然吩咐的话之后,大步过来,说道:“韩先生说轿内的女人如果真是毕夫人,那就赶快回去。” 毕夫人道:“如果不是呢?” 丑仆道:“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远远望去,只见恶仙人韩自然一袭儒衫,秋风吹得袂袖飞扬,飘飘然大有仙气。 毕夫人忽然道:“李三,瞧瞧后面来路上可有动静!” 李三回头望望,脸色登时变得干泥也似的。涩声道:“有无数白色的蟑螂和红色的蚂蚁,一堆堆散布地面,虽然各不相混,却又似是互有默契,以小的瞧来,简直是一座红蚁阵和一座白蟑螂阵。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见过红色的蚁,只只大如拇指,更未见过白色的蟑螂。” 毕夫人道:“废话,你当然没见过,从来没有人见过炼狱使者或者勾魂使者而能够活着的。 所谓炼狱使者便是红蚁,勾魂使者便是白蟑螂,毕夫人能指出这种诡异的名称,当然真是排教教主夫人无疑。 李三骇然道:“夫人,咱们呢?能不能活着离开?” 华夫人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来就不该踏人这黑石谷一步的。你们应该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纵是排教弟子,若无长老赐佩令符,也将死于非命,何况是外人呢!” 听起来这两个轿夫竟然大有问题,如果是毕夫人的手下,自是唯毕夫人之命是从,哪里有得选择?再者毕夫人手下当然是排教中人,又怎会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道:“我不是黑狗,当然更不是排教弟子,本人是湘江龙罗铁胆,李三是湘江虎李淇。今日特地亲自来黑石谷走一遭,来跟韩仙人韩自然算几笔血帐。” 湘江虎李淇洒了一些黄色粉末在地上,厉声道:“韩自然,湘江凤崔菁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话声是用内心传出去,纵是数里外之人也能听到。但韩自然全无反应,过了一会,湘江龙罗铁胆手中忽然多了一对铁胆,捏得轧轧而响,说道:“韩自然,血帐一笔笔地算,如果湘江凤崔菁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须回答一声。” 韩自然仍然不言不动,不过风度依然那么潇洒,似乎绝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动。 毕夫人突然笑道:“你们湘江龙虎凤几年来大出风头,时时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实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声道:“闭嘴,如果你不是全无武功,又不懂邪法妖术的话,我李某人早已劈碎你的脑袋。” 毕夫人道:‘加果我有武功和法术,相信你们就无法利用我进入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点,那就是你们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术,何以对韩自然却似乎一无所知?” 湘江龙罗铁胆冷冷道:“因为韩自然十年来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见过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个,你们排教有关他的传说,谁敢轻易相信!” 毕夫人道:“现在你们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什么遗言,最好先告诉我!” 可是,这个女人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毕夫人?她是不是被罗铁胆他们所制而动弹不得? 少一目的仆人说道:“毕夫人,你们的对话韩先生都听见了。” 沉寂了一阵,罗铁胆道:“他既然听见了,何以还不表示意见?” 少目仆人道:“毕夫人你以为呢?” 毕夫人道:“那是他的事情。” 少目仆人突然举起手中麻布长幡,太阳光照射在幡上的黑色烟雾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诡异之气。 罗铁胆右手早就按在剑柄上,左手两枚铁胆转动更急,却没有声响。李淇从轿顶抽出一支五尺长的短矛,矛身金光闪闪,一望而知份量极沉,至少也有二十斤重。 屋宇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嘶哑悲歌之声,那歌声抒发无限深沉悲哀,却又极是单调平板,来来去去只有几句。 六个人从一间屋子鱼贯走出来,他们好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系成一串,缓慢而齐整。六个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身上下连手指也没有露出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人人都极瘦,像竹竿似的。 其中有两个因为长发披垂,可以分辨出是女性。 悲哀单调的歌声不知是哪一个人发出,六个人一步步行过来,动作慢而僵硬。 湘江龙罗铁胆忽然感到全身发冷起了无数鸡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色变得苍白,显然想恶心呕吐。 天色仿佛一下子昏暗了许多,连太阳也不热了,秋风中平添侵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视线仍然清晰如常,那六个极瘦的白衣人在两丈外停步,他们实在太瘦了,使人担心这串人竹会不会随风飞逝。 两名丑仆忽然都搞下帽子,满头乱发垂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面孔,然后,身子挺直僵立动都不动。 他们的姿势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类,形容得直接清楚些他们便是僵尸。但原本有呼吸会谈话的人难道真的能变成僵尸么? 悲歌声单调地在秋风中回荡,歌词居然听得清楚:“蒿里谁家地?聚散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躇踌!” 这是古代两首最有名的丧歌之一,丧歌当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却不知是谁阳寿已尽?是不是一种暗示? 丧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没有其他声息。 前有僵尸、人竹,后有炼狱、勾魂使者,湘江龙虎罗李二人都因不知该怎么办?这么诡异奇怪的场面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纵然是威名镇湘省的武林高手罗铁胆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说不出的恐惧! 他们没有行动或言语,那些僵尸、人竹、白蟑螂亦全无声响动作。过了不知多久,毕夫人娇软的声音传出来,道:“现在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罗铁胆道:“申时左右!”(即下午四五点) 毕夫人道:“韩自然现下怎样?” 李淇惊噫一声,道:“不见啦!” 华夫人道:“你们本是找他报仇,刚才明明见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罗铁胆不满地哼一声,道:“报仇也得找对正主才是,岂可胡乱出手!” 毕夫人道:“你们问起湘江凤崔菁之死,韩自然不是默认了么?” 李淇大声道:“大哥,毕夫人这话有理,韩自然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瞧咱们三妹被害之恨已可着落在他身上无疑。” 罗铁胆双眼一睁,精光暴射,满面杀气腾涌,李淇也是鬓发微竖,宛如虎豹发威。但却无轻妄躁急之态,反而显得更沉着。两人打几个手势,其中一个手势是罗铁胆左手的铁胆向僵羽丑仆作掷齿状。 毕夫人忽然道:“你们好像已下决心要行动,只可惜一定失败,你们想不想知道原因?” 罗铁胆李淇都不答话,毕夫人又道:“这是因为你们没有眼睛。 仍然没有人答腔,她叹口气,道:“眼睛分好几种,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还有佛眼等,你们自问有什么眼呢?” 这句话声音轻柔悦耳,但罗李二人如闻霹雳,身子都震动一下。她的确说得对,世上之人每每对很多道理视而不见,那是因为他们只有肉眼而没有一双慧眼。罗李二人能享盛名,当然不是一般鲁莽武夫可比,但觉毕夫人这句话简直说到心坎里,没有法子不大为震动。 事实亦是如此,他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目标,跟没有眼睛有何不同? 罗铁胆突然高高举起右拇指,李淇点点头,也举起右拇指回答。接着两人一齐行动,软轿四面的帘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轿顶,轿中的人四面八方都看得见。是个锦衣高髻珠翠满头的少妇,端坐轿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来她被一条黑布扎住眼睛。 那少妇显然相当美貌,忽然深深吸一口气,道:“啊,好舒服,刚才好腥臭,我几乎受不了。” 罗铁胆道:“你有什么眼睛?” 毕夫人道:“我有慧眼,可以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李淇道:“别的东面都不打紧,只有韩自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毕夫人道:“当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哪里,他向来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点像自言自语,道:“但愿你的眼睛还在,我李淇实在不想对一个女于下毒手……”。 他扯掉毕夫人眼上的黑巾,却不解开把她双手反剪缚住的韧索。 毕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后四下瞧看。僵尸、人竹以及红蚁、白蟑螂等她都一瞥而过,目光很快就凝定于那排屋宇。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但又好像很迷惘。 秋天的黄昏来得早些,光线已略见黯淡。但她两道长长的眉毛,大而灵活的眼睛,瓜子型白皙的脸庞,依然清晰可见。用任何的眼光来评论,她都算得上是美丽的女人,只嫌太苍白了一点,好像一辈子都没有晒过太阳。 李淇的金矛矛尖离她后腰要害只有一寸,人和金矛都稳如山岳,纹风不动。 毕夫人忽然轻叹一声,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他好像站在右边屋前的阴影中,但又好像不是……” 罗铁胆道:“毕夫人不妨仔细瞧清楚些,但这回必须瞧得肯定些,否则……哩……哩……” 毕夫人似乎对他冷笑声的威胁意思毫不在意,缓缓道:“这是不可能的,韩自然永远逃不过我的眼睛,除非他练成了分身术!” 罗铁胆厉声道:“毕夫人,他究竟在哪里?” 毕夫人摇头叹气,道:“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罗铁胆冷冷道:“好,你永远也不必找他了。” 毕夫人好像没听懂他话中之意,惘然道:“他莫非根本不住在此谷?但如果他不住在此地,恭叟又何以严禁我踏入此谷一步?” 罗铁胆一扬手,一枚铁胆挟着震耳的风声飞出,砰一声击中眇目僵尸。但罗铁胆却感到难以置信的连连眨眼,因为他看见那僵尸的手微动一下,原本击中面部的铁胆却击中麻布幡。尤其奇怪的是布幡连震动都没有。这当然是不可能之事,铁胆本是最霸道强力的暗器之一,而罗铁胆的手劲更是出名的强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铁胆可以洞穿逾尺厚的墙壁。 毕夫人忽然道:“你最好省点力气,独眼张手中的蔽日灵旗乃是排教八宝之一,经过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师祭炼过,就算有千军万马杀去,也不能伤他一根汗毛。” 李淇接口问道:“另外一个呢?” 毕夫人道:“他叫铁头王,身上藏着七支残星晓月针,如果惹出这七只神针,你们立即到阎王殿报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轿顶掀下,晃眼间变成两面盾牌和一堆硫硝火药等物件,他当即掷了一面盾牌给罗铁胆。两人又同时把轿身抬起,轿底脱落地上,李淇用脚一拨,罗铁胆迅即打开上面一层厚木板,里面有八个阔口圆罐,都盛装着大半罐红黑色的液体,腥气扑鼻。 轿子现在只剩下四根支柱,两支长杠以及一些布帏,毕夫人虽然还在轿内,却有一种空荡荡近乎裸露身体之感。不过她仍然很惊佩地瞧看他们,说道:“两位准备得很周详,有护身盾牌,有几种火器和火药包,还有八罐血,唉,这八罐血必定鸡犬猪羊都有,怪不得我刚才给血腥味薰得头昏眼花。” 罗铁胆不理她,突然掷出两罐血,两个陶罐飞出时互碰摔裂,登时洒射出满空血雨。 血雨笼罩范围相当广阔,除了独眼张和铁头王之外,那一串六个白衣人竹亦没有幸免。 六件缟白长衣和头巾上霎时血渍斑斑,鲜红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气氛,使人感到这六个满身血污又见不到面孔的人竹,简直就是死亡的使者。 一般传说凡是使用法术的人以及鬼魅等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鸡的血。但显然这个传说并非事实,罗铁胆一脚把剩下的六罐血扫到一边。这些血既然没用,就得另想办法。 四支直的轿柱,原来是伪装的火炬,中心是空的,里面有特制的油和蕊,李淇迅快点燃后发出四道奇亮的火焰,光线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凄凉单调悲歌突然升起,竟不知是哪一支人竹发出的,却居然使得四支特亮火炬一下子黯淡不少。 眼见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罗铁胆李淇立即晓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们已不知计划过多少次,既然敌人果真有超人类神秘力量,证据确凿,只有走最后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练到金刚不坏之身地步,也只怕一样,那就是火。无情的火可以毁灭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种物质还原或突变的重要手段。而人类能脱离原始生活,火也是至为重要的因素。 但现下要对付的是神秘莫测的力量,鬼魂和法术都是超乎物质的。究竟能毁灭万物的火,有没有用处呢? 毕夫人的声音在凄凉的悲歌中,好像也染上妖气,她道:“罗铁胆、李淇,你们最后只剩下火攻一着棋子,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说话时,迅即掷出十几包物体,有些散开洒满一地,都是硫磺硝石等。有些散开时变成几十个小包,谁都晓得那一定是某种火器,只要地上硫磺硝石一着火,就能纷纷引爆。 罗铁担的胆子如铁,竟然毫无惧色,面对那两位僵尸和六个人竹,剑已出鞘,左臂挂着盾牌。情势摆得很清楚,他将首当其冲对付僵尸、人竹。至于后面的炼狱、勾魂使者,留给李淇的火器对付。 还是李淇说话,道:“毕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迟了……” 毕夫人插口道:“不,怎会太迟?” 李淇道:“你听我说,我们兄弟本就不打算活着出谷,你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当真已活得不耐烦,所以才选中恶仙人韩自然作为敌手。老实告诉你,罗大哥和我都有一枚大地平沉神雷,岭南祝副社的火器三百多年来独步天下,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圆之内树本屋宇全都化为灰烬,你可能也听过了。你猜世上有没有威力如此强大的火器呢?” 毕夫人骇然道:“你……你们都是疯子……” 李淇仰天大笑,道:“不,我们一点不疯,你想想看,我们两条性命算得什么?只要能把黑石谷炸力平地,就算再赔上二十条性命也是划算的!” 华夫人喃喃道:“岭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听说是古往今来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说。但又听说除了直接引爆外,还可以计时爆炸,只不知是传说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问,道:“毕夫人,你今年几岁?你很怕死么?” 毕夫人道:“你可是想拖延时间?” 李淇干笑两声,道:“咱们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诉你……” 毕夫人伸长脖子,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你长得很漂亮。” 毕夫人仍然伸长脖子,但旋即发觉不对劲,有点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一句?” 李淇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才须要劳心劳力为眼前为以后种种打算,死人还要打算什么? 黑石谷中天色完全黑暗了,但四支特制火炬却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罗铁胆李淇死志已决,所以这时诡异恐怖的气氛也淡得几乎感觉不出。 十二页薄如蝉翼的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文句很通顺,字也相当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为止,关于罗铁胆李淇毕夫人的下场,恶仙人韩自然的结局,都没有交代。 小辛还给严星雨,等他把这十二页蝉翼薄纸藏回颈链的小金盒内,才简单地道:“多谢!” 严星雨仰头望天,晚霞把大半边天染得像万花筒似的,变幻缤纷的色彩令人目不暇接。 小辛不想把他观察所得透露出来,例如:这份报告末后的两页变得非常潦草,显然书写报告时是在很匆途紧张的情况下。又:韩自然由始到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一个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却被毕夫人抢尽镜头,可见得他的处境一定很奇怪甚至于“不存在”。又:书写报告之人必是现场中的一个,是哪一个不要紧,因至少已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当时没有爆发,否则哪有书写报告的机会?其实这篇报告,一开头就有一个独字,小辛由此猜测书写报告之人就是独眼张。此外,还有一些别的…… 严星雨深深叹口气,道:“小辛兄,人力能不能击败排教的法力?” 小辛道:“横行刀在不在你手中?” 严星雨道:“世上最厉害的武功,也不能超过人的范畴,但法术却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现象!” 小辛道:“连四没有死,有人能救活他。” 严星雨目光回到小辛面上,道:“除了连四和横行刀之外,别的事你概不关心?连韩自然的结局你也不想知道?” 小辛道:“韩自然究竟做过什么事?” 这个答案的确不能从那份报告中找到,小辛问话宛如用刀,轻描淡写地攻入要害。 严星雨微微怔一下,虽然不太着痕迹,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但如果这句话真是刀子,严星雨自是非死必伤。 其实恶仙人韩自然的事迹传说甚广,江湖上人人皆知,所以这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价值,才值得提及。但小辛却对韩自然一无所知,严星雨应该先说一两件恶迹才对。小辛只不过使对方暴露选材不当的错误。正如敌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还要选择重兵器与之硬拼,错误是一样的。 天边的彩霞已经由绚烂归于平淡,茅亭内光线微见黯淡。一天又过去了,小辛内心深处打个寒颤,因为那幽冥世界永远被黑暗统治,所以他不喜欢黑暗。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眼睛没有漏过小辛任何微细的表情,他突然拍掌两声,老人家和书僮立即奔到。这一老一小聪明而又俐落,一下子就把亭子内杯盘等物收拾干净,却特别排下两个犀角巨觥,斟满了浓烈的莲花白,然后又在亭内亭外点亮了二十八盏风灯。挑灯夜战的阵势已摆好,最后那书僮送一把刀来,双手捧到小辛面前。 小辛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目光透过面上迷雾盯住书僮。那是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眉毛长弯,眼珠黑而灵活,透出狡黠或者惊疑神情,好像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猎人面面相对。 小辛声音变得冷酷狠辣,道:“你只要小指头动一下,我就打烂你的面孔。” 书僮全身露出僵木的痕迹,果然连小指头也不敢动一下。除了眼中闪着震惊的神情外,白白的脸上已有许多颗冷汗渗出。 小辛又道:“我给过你三个出手暗算的机会,但你都错过了,你想与我面面相对时才动手,那时你可以看见我的惊讶、恐惧和痛苦……” 烟雨江南严星雨居然负手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句话都不说。 小辛道:“你不是人,只是一只刺犯。”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书僮的衣服,看得见书僮的双肩,手肘,膝盖等地方,都藏着布满细针的皮垫。任何人若是被他滚入怀中,非被刺得到处都是针伤不可,如果细针淬过毒,那就变成死尸。 那书僮只敢眨眼,全身其他部分果真动都不敢动。小辛既然说得出打烂他面孔,谁都不敢不信,同时谁也不愿意面孔变成稀烂苹果的样子。 小辛哼了一声,道:“开口讲话可以,就是不许动。你左腕藏着的是什么暗器?大概是用机簧射出的毒针吧?” 书撞道:“是……是一支钢管,内藏七支毒针十二粒毒砂……”他的声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现在已经嘶哑干燥。 小辛道:“原来是四川不动阎罗阎家的暗器,我记得好像叫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针砂可以一齐射光,也可以分两次发出,你是阎家的人?” 他大概忽然记起说过对方不是人,立刻又道:“你不是刺谓,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征?” 书僮面色灰白,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烟雨江南严星雨忽然开口,道:“小辛兄,这一位自称是阎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还活着的阎家传人,芳名晓雅。” 阎晓雅,名字很好听,人也很雅致,尤其是用想象力看到这个清秀书僮把头发垂下,换上女装,再加上一点儿胭脂的话,必定有清丽绝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参与江湖仇杀之事?想当年四川不动阎罗威名赫赫,据说他曾经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余名披甲执盾的武林好手围攻。但他身不动手不抬,百余名武士全部仆毙,每个人都是在盾甲缝隙遮蔽不到处中了针砂之类歹毒暗器而死。这便是不动阎罗此一可怕外号的由来。 如果阎晓雅真是不动阎罗的嫡裔,又得到秘传手法的话,的确可以仅仅小指头略动便取人性命。由自可窥见小辛的观察力惊人之至,因为他一开口就指出,小指头都不许动。 目前的形势只有小辛和阎晓雅处于危机中,反正性命是别人的,所以严星雨悠悠道:“阎晓雅姑娘,我劝过你凡事务须三思,但你却一意孤行,可怜亦复可笑。 以我看来,小辛兄横行半壁河山绰有余裕,除非碰上拥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长寿……” 刀魔呼延长寿这个名字好像本身已带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亲口承认此人拥有一半天下,便绝对不会虚假。 但小辛竟没有表现出丝毫好奇心,却忽然道:“你样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烂你的脸孔。”言下之意,还是要打烂她的面孔。因此,阎晓雅的面色更加苍白。 那个老人家从林中奔出来,急得一头大汗,远远厉声喊道:“小辛老爷休下毒手……” 小辛不理他,又道:“阎晓雅,闭上眼睛,闹得越紧越好!” 阎晓雅目光一闪,突然发觉小辛和她的距离不知不觉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骇然闭眼,当真紧紧闭着。 老家人奔近茅亭,确见小辛的人已经在亭外。他惊愕地猝然停步,小辛道:“我的夜眼还过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欢黑暗。”话刚说完,二十余盏风灯倏然一齐熄灭,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这片黑暗来得如此突然,如果小辛还站在阎晓雅前面,他岂能躲得过阎晓雅的歹毒暗器?何况还有那老家人和虎视在侧的烟雨江南严星雨? 小辛的身子像飞花落叶般飘逸空灵,轻轻落在一个人后面。 这个人所站之处,距那茅亭还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发现耀眼的灯光忽然熄灭,所以也就凝立不动,满脸俱是惊疑的表情。 小辛伸手拍他肩头一下,那人身子一震,却感到喉间有一股热气扼住,发不出声息。 小辛在他耳边悄悄道:“你来干吗?” 那人全身肌肉神经忽然都松弛了,两手反抄,搂住小辛的腰。 她的气味,特别是双手,小辛熟悉得无以复加,这个人就是很野很美的绿野。她应该和爷爷在一起,照顾连四的伤势,何以忽然跑到这儿来? 他们走了二十余丈远,绿野发觉堵住喉咙那股热气不见了,当下双手勾住小辛臂膀,好像怕他忽然飞逝无踪。低声道:“你和他动手了没有?”口气中流露出无限关切挂念。 他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小辛自是会意,道:“没有,因为有别人打岔。” 绿野叹口气,道:“果然不出爷爷所料,他说你虽能顺顺利利见到严星雨,却不容易顺顺利利决战!” 小辛道:“如果你爷爷能推测出来,可见得这种情况并非凑巧碰上,而是严星雨有心制造的。” 绿野道:“当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严星雨成名十多年来,还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法?” 小辛淡谈道:“剑法并不顶重要,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称真正的高手。” 绿野忽然醒悟,道:“原来如此,幸而那一夜我亲眼看见你和数十个武林名家对峙的情形,现在我了解啦,那天夜里的一幕,真是悲壮凄凉之极呢。如今回想起来,热血就涌上胸口……” 小辛问道:“近年来四川不动阎罗阎家的毒药暗器,有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绿野想一下,道:“不动阎罗是谁?我没听说过。” 小辛脑海中忽然泛现花解语美丽的脸庞。花解语博知武林历史和近况,她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连她的生死亦很有问题。 绿野忽然粗野地摇撼他,道:“你在想谁?花解语么?”女性敏感的直觉往往使男人魂飞魄散,绿野一言中的,小辛不觉瞠目结舌。 绿野哼一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什么好?你说出来,我能比她好一千倍。” 她口气直率强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绝——至少在口头上不愿拒绝她、伤害她。 小辛立刻拿出盾牌,便是连四。问道:“连四怎样了?” 绿野道:“没事啦,但也像从前一样没用,他是真真正正的懦夫!” 小辛若有所悟,道:“是因为他不敢拔刀么?” 绿野道:“对,他一直都不敢。” 小辛道:“你爷爷为了你,想过很多办法,仍然失败了,对么?” 绿野点点头,忿然地低哼了一声道:“我真不明白连四,世上真有那么儒弱怕死的人么?” 小辛静静思忖很多事,至于连四,已经不用多费脑筋,显然那些欺负他的流氓,是海龙王雷傲侯支使的。当然在雷傲侯的立场来说,只要连四肯拔刀,就算杀死十个二十个流氓,雷傲侯一定设法替他打点摆平,不至于吃上人命官司。 连四为什么不敢拔刀?怕拔刀不够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对任何挑衅? 小辛问道:“你讨厌连四?” 绿野点点头,但面上却露出犹疑寻思的表情。当然她万万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环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小辛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微笑一下,又道:“你不但讨厌他,还很恨他,因为这个人居然是你将来的丈夫,对么?” 绿野道:“对,但爷爷随时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诺,我亦可以不听爷爷的话。” 小辛道:“你既然讨厌他恨他,把他交给我,好么?” 绿野道:“你要他干什么?” 小辛道:“你何必关心?” 绿野声音高亢起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小辛道:“不关心就不必多问,连四在哪里?” 绿野赌气地噘起嘴巴,道:“不问就不问,他在南京。” 小李忽然道:“别说话,听……” 绿野吃一惊,屏息静气查听一阵,她没有听到任何可疑声息,但小辛的话可不敢等闲视之,所以不敢作声,摇摇他的臂膀。 小辛道:“你没有听见么?” 绿野道:“听见什么?”既然他开口了,她也就敢作声。 小辛道:“水田蛙鸣,夏天晚上最热闹了,当然还有些你听不到的声音。” 绿野为之气结,道:“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听过蛙叫?告诉你,这儿有螽斯、蝉,还有蟋蟀、炸蜢、青蛙,我都听见,从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树桠上,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点点星光,那些小家伙们嘈得不得了,使我从来没法子数出星星的数目……”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仲夏之夜,数星星的年华,江南凉润的晚风,加上少女情怀,虫声变成诗歌的伴奏。绿野当然听得见而且有一份怀恋,但小辛呢…… 小辛道:“我听见蜘蛛结网的声音,蜘蛛总是在夜晚结网,你可知道?” 绿野怔一下,道:“蜘蛛结网也有声音?” 小辛道:“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蛛网,等晚上再结一次,你可知道?” 绿野当然不知道,但小辛越是提出许多她不知道的问题,她就越发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小辛又道:“最近我在山川田野发现很多东西,故老口传或书本上都没有提到。你知不知道凤眼蓝的生长力有多么强大?我小心计算过,一株凤眼蓝(一种浮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气的球茎,开蓝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功夫,整个池塘都满布着凤眼蓝了。你可知道每种鸟日暮归巢的时间都不同而又固定的么?首先是鹪鸟,然后是鸹噪的乌鸦,接着是麻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黑齐了!” 绿野静静听着,她希望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亦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看见每天接触的大地原野,竟有这么多希奇新鲜的事,只不知小辛何以能够发现?为什么他能发现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 小辛忽然拍她肩膊,轻轻地只有两下。绿野大吃一惊,道:“你要走么?到哪儿去?” 小辛说道:“去取回横行刀。” 绿野道:“我还能够见到你么?” 小辛说道:“当然可以,我会把刀送去南京,这把刀是连四的。” 明查暗访了十五天之后,种种证据都对烟雨江南严星雨有利。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出,连横行刀被夺的那一天,严星雨本人却在南京对岸浦口作客。请客的是南七省镖行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风铃铁索石鹏,当天以及那一夜,一共有五个人作长夜之饮,严星雨是其中之一个。 其实却有六个人,不过第六个人却是严星雨的书憧,小辛查得很清楚,这名书僮正是那女扮男装的阎晓雅,所以把她剔出证人之外。 阎晓雅恢复女装之后,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当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饭馆四海春时,由于有老家人陪着,所以还不曾引起太多的注意。 饭馆的生意很好,人声嘈杂。阎晓雅占的是二楼临街的厢座,空自摆了一桌子酒菜,她连一样都没有动过,光是捧着一杯苦茗,慢慢呷着,目光落在熙往攘来的街道上。 老家人埋头吃了三大碗饭,放下碗筷,叹口气道:“小姐,不吃东西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他一定知道劝解无益,所以根本不等她有所表示,径自斟了一杯浓茶,一连喝了几口。然后又道:“小姐,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阿福伯?” 阎晓雅姿势依旧,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一无声息。 阿福伯叹口气,道:“小姐,烟雨江南严星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阎晓雅道:“他很聪明?真的?” 阿福伯道:“当然是真的,严星雨有财有势,武功既高,人又潇洒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岁,还没有娶妻。” 拥有种种条件而不娶妻,难道就是聪明? 阿福伯又道:“娶妻有百害而无一利,愚笨而不漂亮使人倒胃口,但越聪明漂亮的就越难驾驭,整天伤脑筋担心事。女人不比银子,银子没有脚,不会跑。但女人却有脚,越漂亮的跑起来更快……” 阎晓雅耳朵听着怪论,眼睛仍然投向楼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来往不绝的行人中发现某一个人,但面上却没有期待的神色,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绝不可能发现那个人。 阿福伯又遭:“女人很奇怪,越追她就跑得越快越远,我从前已吃足苦头。” 如果烟雨江南严星雨为了此故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聪明一点,却也算不上天下最聪明的人。 阎晓雅微微烦躁起来,自己问自己道:“我究竟想怎样呢?暗杀小辛之事已经失败,严星雨无法再帮忙我,我应该远远离开,何以还逗留在南京?莫非我想再见到严星雨?不对,最近我只想起小辛,不是严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人阿福伯面上打个转便又投向街上。想道:“小郑真怪,三十岁的小伙子,却专爱扮老人,两年来一直跟随我,当真像老家人般侍候我,却从没有丝毫不轨之心,剑术和易容功夫一样精妙,杀人时诡诈机变之极,的的确确是第一流的暗杀高手。我们搭档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许应该收手了,这种行业难道一辈子干下去不成?” 小郑的声音就像阿福怕那么苍老,说道:“我们这一行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把喉咙要害送到敌人刀下。所以我说严星雨很聪明…… 阎晓雅讶道:“严星雨也是这一行的?” 小郑道:“我嗅出他有这一行的气味而已,还没有证据!”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身为大江堂堂主,号令千里,权势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我问你,一个人有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何须做这种行当?” 小郑耸一下肩头,道:“我说过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肯定。不过他有了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还能干什么?” 这种内容的谈话,最好别让隔墙之耳听去,所以他们都是使用一种独特的传声法门交谈,声音比蚊子飞还细小。 小郑又道:“你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来,再找几个使婢仆妇,暂时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人有一种洞瞩人心的观察力,又极会体贴。阎晓雅不禁大为服气,道:“好,别去得太久!” 小郑走了之后。阎晓雅立刻就看见小辛在街上走着。她身子震动一下,很想大声招呼他,叫他上楼来吃点东西讲几句话,但不敢贸贸然这样做。 阎晓雅向来很有决断,从来未试过像这一回犹疑不决,幸而小辛一径走入这间饭馆,因此她有多—点时间考虑。 小辛在厢座外走过时的步声像猫一样轻柔充满弹性,如果阎晓雅不是先见到小辛进来,而极为小心查听的话,一定听不见有人走过。 这个人真可怕,虽是在平常时脚下仍然保持警觉,随时随地可以像猫一样弹跃。阎晓雅简直屏住呼吸侧耳而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为小辛的步声过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无法猜测他走入那个厢座之内。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知道只有亲自去每个厢座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拨开厢座的布帘,忽见一个人的面孔距她不及一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像吓得愣住,瞪眼睛张开嘴巴,就像傻子一样。 那张面孔上有一层迷雾,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龄,但两道锐利目光却射穿别人的心。 阎晓雅在心中喊道:“天啊,小辛,是你?” 小辛好像听得见,应道:“是我。这厢座布帘密垂,应该有人,但几乎连呼吸声也没有,所以我等着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被他一解释,就平淡无奇,只听小辛又遭:“你果然很漂亮,当时你虽女扮男装,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阎晓雅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小辛道:“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着就进来了,是个年轻家伙。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小辛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对于另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勾上美女的男人,总不免既惊且佩。 杯筷换过,阎晓雅亲自斟满一杯,自己也斟满了,双手捧杯,道:“小辛,干了再说。” 小辛动都不动,冷冷瞅住她。阎晓雅的杯举在半空,见他不理,一时之间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小辛的杯子拿起,不过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来是小辛抓住那手臂。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的?” 拿起酒杯的人原来就是那年轻店伙,他忽然发觉不但手不能动,根本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只有嘴巴还可以说话。 年轻和冲动往往分不开,等到不再轻易冲动的年纪,却已做下不知多少错事,那店伙道:“小的叫阿成。” 小辛道:“阿成,这杯酒你亲眼看见是阎晓雅斟的,你若是喝了这杯酒,忽然头晕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怪我?” 阿成讷讷道:“当……当然不怪你。” 小辛松手道:“好,你爱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时凝结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能放下,一急之下脸红脖子粗,再加上尴尬。 阎晓雅柔声道:“阿成,小辛说笑话唬人,我帮你喝这一杯。” 她没有伸手取杯,因为阿成也忽然觉得很荒谬,这杯酒怎会喝死人?所以他马上送到唇边,但他全身忽又僵木。小辛说道:“楼下有几只狗,找一只来试试看。” 阿成纵是不信这杯酒有问题,但用狗试验的主意对他只有利而无害,所以答应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当肥壮,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没有人动过。阿成把狗翻转接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进去。过了好一会,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烟跑掉。 阿成道:“客官,酒好象没有问题,只怕是你的脑袋有问题!” 小辛静静瞧着阎晓雅,她的微笑很斯文,很纯洁,没有丝毫嘲讽。小辛既然不能证实他自己的判断,以常情而论,应该自感惭愧,而阎晓雅大大讥嘲他一番亦不为过。但小辛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眼睛也不转向阿成,冷冷道:“你如果不想变成哑巴,快走!” 阿成乖乖地走了,剩下小辛和阎晓雅,小辛道:“听说不动阎罗的惊世绝技是无痕砂,发出时无形无影,受害者无痕无迹。我总算是开了眼界。” 阎晓雅那一抹优雅动人的微笑登时消失,面色苍白如土,道:“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化身。” 小辛淡淡道:“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恭维我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无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杀死魔鬼?” 阎晓雅咬住薄而美丽的嘴唇,道:“别逼我,我不想对你用这种恶毒手段!” 小辛悠然靠在厢座的板墙上,道:“有些人喜欢咄咄逼人,不幸的是我小辛正是这类人。”阎晓雅浮现一种奇怪的神色,含有浓重怜悯意味。通常只有对一个垂死之人才会现出这种神色。 她温柔地道:“这是你逼我的,请不要怪我!”语声稍歇时,她双袖轻拂,又快又稳。 别说是小辛,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师,亦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阎晓雅双袖发出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袭射向自己身子左右两边。 小辛和普通武师不同之处,就在于小辛能够立刻晓得暗器的目标是什么地方。他可以纹风不动,因为那两蓬针砂之类的细毒暗器距他左右双臂尚有数寸距离,除非他身子闪动,否则反而毫无问题。 不过,小辛又听见板壁那一面的声音,是一柄锋利长剑刺透木板,剑尖对正他背心要害。 直到现在阎晓雅何以不直接攻击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小辛向前跨出,剑刺之势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闪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上,总之他不论往哪一个方向躲都是不行。 小辛的脖子忽然抵压着一把剑的剑身,此剑从板壁刺出来,恰好从他脖子边透过,小辛脖子一碰到剑身,登时使那剑凝定不动,好像用大铁钳夹住。 他当时既没有向前,亦没有往左右闪避,只缩低身子,原来刺向他背心的剑,变成从脖子边滑过。至于阎晓雅的两蓬暗器当然亦落空。小辛及时伸掌轻拍板壁一下,那两蓬暗器一沾木板,忽然反弹回去,害得阎晓雅整个人趴贴地面,才避过这一下反击。 阎晓雅站起来,花容失色道:“你是魔鬼,世上没有活人躲得过这一击 小辛忽然双脚缩起,整个人就吊在剑上。只见木板墙角无声无息透出一支黑色长钢针。此针本应刺中小辛足踝,现下却刺个空。小辛随即一脚踏住乌黑钢针,站直身子,说道:“这是暗杀道最可怕的大拼盘手法,万发万中,永不失手。” 万发万中这话绝不是夸口,因为阎晓雅的神情言语必能令任何人心神稍稍分散,而这时那支淬过剧毒的黑长钢针无声无息刺人足踝,神仙难逃。 小辛既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过此劫。这个解释自然很不圆满,但对小辛此人,这个解释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小辛冷笑一声道:“你不必缩着头,耸肩翘臀准备跃上屋顶,这种蝠遁忍术身法虽是诡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能抓出你的肠子。” 隔壁小郑的姿势很奇特,正如小辛所形容的,头缩在双肩内,臀部翘起,表面上使人直觉他要往地面钻人去,但小辛却说他想跃上屋顶,还指出这是东流忍术的蝠遁。小郑全身冰冷,四肢筋骨好像冷僵了。谁也想不通隔着一道板壁的小辛,怎知蝠遁的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郑当然害怕肠子被抓出来,神秘的恐惧使他面色变为紫色,这时叫他跃起一尺都办不到。 小辛声音透过板墙,钻入小郑耳中:“三十五年前东瀛忍者高手伊贺川死于金陵,他的肠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听说他几种著名的忍术在中土有两个传人,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绝技之一,你姓郑亦是姓楚?” 小郑声音嘶哑,应道:“我姓郑。” 阎晓雅接口道:“他叫小郑。” 小辛道:“伊贺川向来以暗杀为业,在圈内他的声名几乎超过血剑严北。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伊贺川终究输严北一筹。” 阎晓雅讶道:“你怎么晓得?你……你究竟是谁?”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想不想知道何以严北高于伊贺川?” 阎晓雅那付美丽眼睛射出热切渴望的光芒,她当然想知道,世上谁能够不想知道暗杀道的轶闻秘密? 小辛忽然闭起双眼,似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陈迹的秘密。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向来记忆力极强,看过听过甚至感觉过的事情和经验,绝不忘记。 他知道阎晓雅这个美丽女杀手目前绝不会出手,因为她等着听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关闭视觉,全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听觉。 一支短而锐利的钢钉插人屋梁,一只巨大的蜘蛛沿着韧丝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这些声音人类的耳朵无法听见,因为根本不算是声音,只是变化和波动。 但小辛却听见,并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实是一个人。他亦知道东流忍者为了连空气也不愿搅动,所以修习蜘蛛的本事,利用蛛丝似的韧线滑过空气。 小辛睁开眼睛,说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轻高手,投身公门,先后跟随过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学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捕头。” 阎晓雅道:“我听过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来却消息全无,有人说他终于被暗杀了,也有人说他忽然退隐,有意使天下之人不知他的下落。” 小辛道:“那是题外话,我要说的是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杀了数百名职业凶手,威震天下,暗杀道几乎在世间绝迹。他自认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边,连破伊贺川一十二种忍术,逼得伊贺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术逃走。就在伊贺川身形快要隐没在树林顶梢的浓密枝叶中,这一刹那间,神探孟知秋施展天龙抓奇功,一手抓出伊贺川的肚肠。伊贺川还飞遁了十七八丈之远才发觉肠脏都不见了……” 阎晓雅不觉连透几口大气,谁都想象得到伊贺川肚子破裂血肠飞洒的惨厉景象。 小辛又道:“但后来孟知秋临死之时,还亲口承认无法捕杀血剑严北。因此伊贺川比不上严北,这个结论,无可置疑!” 阎晓雅点头道:“对,对,伊贺川远远比不上血剑严北,此论绝无可疑。” 小辛冷冷道:“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没有什么了不起,像其他落叶一样化为尘土。他终于亦不免一败涂地……” 隔壁传来小郑惊讶的声音,听来似是在小辛背后原来位置发出,道:“他一败涂地?谁能击败他?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 小辛道:“都不是,孟知秋虽然在很多方面成就杰出,例如他渊知博闻天下第一。又他耳力至佳,可以听到蜘蛛攀游的声音。眼光精细敏锐,能够查看出每个人做过任何职业所留下的痕迹……孟知秋打破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变命运。可是宇宙中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他只能打破限制而不能超过极限,所以最后仍然败在命运之下,也就是败在极限之下。” 阎晓雅迷惑地道:“我简直不懂得你说些什么。” 小郑声音透过板墙,但这一次都显示是在邻室高处发出,道:“我却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阎晓雅更疑惑了,道:“什么蜘蛛?” 小郑道:“我现在像蜘蛛一样挂在梁下,小辛特地提到听得见蜘蛛攀游声音,这暗示已经很明显。如果我不希望像伊贺祖师一样肚破肠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样听得见。” 阎晓雅道:“你为什么吊在空中?干脆破瓦逃走不是更稳妥吗?” 小郑苦笑一声,道:“小姐如果你听到有人提起你最崇拜的祖师的事,又是最秘密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吗?” 阎晓雅道:“小郑,我们合作两年多,这段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但回想时又觉得想呕,你知不知道我打算说什么?” 小郑道:“我知道,你想拆伙,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涯很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轻的女孩子。” 小辛道:“小郑,阎晓雅,我的横行刀呢?” 阎晓雅立刻摇头表示不知,小郑表情如何无从得知,只听他道:“去找严星雨。” 小辛冷冷道:“我横行刀若是在手,最多斩下一两只手指。但既然没有刀,我就只好抓破肚了。” 小郑没有作声,阎晓雅眼中露出恐惧,望住小辛。但他面上的迷雾,使人永远有瞧不真切迷蒙之感。 小辛突然缓缓伸手,骈指如前向阎晓雅印堂点去。阎晓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杀机,亦不会闪避…… 隔壁的小郑猛可咬牙,推开已经掀松了的屋瓦,迅如狸猫从瓦洞钻出去。满眼阳光照处,使他泛起从鬼域逃回人间之感。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太快了一点,因为小郑目光一拢,便见到小辛双脚,竖在面前。小郑的脑子变成空白一片,已不会思考。抬眼望去,只见小辛炯炯双眸凝视着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说,遇上这种对手,简直是天亡我也!小郑一面想一面深深叹口气,全身放松瘫伏瓦面上,等候最后的一刻。 小辛道:“伊贺川的绝艺还有多少传人?” 小郑道:“我大师兄前年去世之后,据说中原只有我一个人是伊贺祖师的传人!” 小辛道:“伊贺川能在中原立足称雄,算得上是一代怪杰,这话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说的。” 小郑道:“我现在只关心我的性命。” 小辛道:“你死不了,我想请你办点事,行不行?” 小郑慢慢再度抬头望望他,方型的脸孔上充满了惊异神情,说道:“我居然还有利用价值么?” 小辛道:“记住,你已经死了,至少阎晓雅认为这样,你却在暗中替我打听几件事,第一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上个月的行踪。第二件是……” 南校场周围相当僻静荒凉,民居稀落。尤其是校场后面除了树林外就是旷野。在一片枫林边有间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径,野草蔓生,几乎连路都遮没了。 屋内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张方桌,两条长板凳,一张床铺。门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间小屋,设有炉灶炊具水缸等厨房用物。 阎晓雅正在煎一条鱼。 小辛默然注视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当的感觉。于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现在的经过细节——他解开阎晓雅的穴道,她迅即清醒,第一句话便是:“小郑呢?” 小辛道:“我刚刚丢掉一具尸体。”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道:“其实小郑为人还不错,凡是老弱鳏寡,他都会送点东西或银子。” 小辛道:“但他也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过不服气的光芒,道:“你呢?你从未杀过人?” 小辛道:“我杀人必有理由。” 阎晓雅道:“你怎知小郑没有理由?” 小辛道:“不必讨论了,你走吧!” 阎晓雅站起身,忽又坐下,道:“你呢?” 小辛道:“告诉你没有关系,但你却不许告诉别人。”阎晓雅严肃地点点头,小辛又道:“我打算隐居三天,然后找严星雨。” 阎晓雅道:“你一个人?” 小辛道:“当然只有一个人,难道隐藏行踪也要带很多人吗?” 阎晓雅想一下,道:“我会烧饭做菜洗衣服,我暂时跟你几天好不好?” 小辛没有拒绝,但由昨天直至今日上午已末(将近十一点),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事实上阎晓雅跟他说了不少话,也问过不少话,只不过小辛总是回她一个白眼,一句话都不回答。 为什么会有警兆呢?小李反复寻思着。这种心灵上直觉的警兆,绝不会无因而生,好多次他没有送了性命,便是因为心灵感应这种预兆,而加以警惕之故。 在理论上,阎晓雅屈身相随,必有原因,为了要报小郑被杀之仇也好,为了烟雨江南严星雨也好,甚至为了银子也好,反正总有某种理由。因此她出手暗杀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说到下毒,她既能使用家传的毒药暗器,当然深诸下毒之道,在菜饭内下毒自然最方便妥当,特别是女人最喜欢这种方式。根据谋杀案的统计,女性凶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饭都端上桌子,那条鱼煎得微焦之后,再调味红烧,香气扑鼻。另一样是白菜炒猪肉,一大碗蛋花汤。小辛登时感到肌肠辘辘,恨不得连吞五大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小辛的眼光从热腾腾的白米饭移到阎晓雅面上,看见她清丽雅致的微笑,纯洁得有如天使。任何人都决不相信她会做出伤害人命的事,她如此清雅脱俗,怎会是个冷血凶手? 小辛轻轻地叹口气,掏出三个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桌上。 阎晓雅突然玉容失色,道:“那是什么?” 小辛道:“蓝色瓶子是羚犀角粉,黄色瓶子是丹砂琉横,红色瓶子是砒霜和蝎子蜈蚣赤练蛇等混合毒粉。” 阎晓雅的叹息有如呻吟,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小辛道:“你是行家,所以一听三个瓶子所盛载之物,就知道配合得宜,无毒不解。” 阎晓雅颓然道:“小辛,你永远都占上风,是不是?” 小辛道:“小时候不谈,自从我懂事以来,一共有十五年我永远屈居下风。直到最近,情形才改观。” 十五年不是短时间,如果他没有吹牛,十五年的苦头的确叫人听了有惊心动魄之感。同时现下的屡占上风也就极可以原谅了。 阎晓雅低头道:“对不起,实在没想到,一个像你这种无所不能的人,也曾有过悲惨的过去。” 小辛道:“悲惨还不足以形容。” 阎晓雅道:“是,我想你原本是心高气傲的人,即使在你小时候,仍是傲骨满身之人,所以十一年的屈辱,绝不是悲惨两字可以形容的。” 小辛把三个瓷瓶放回怀中,然后拿起饭碗筷子,开始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他当真连扒了五大碗饭才罢手,摸摸肚子,道:“饱啦,很久没有这样子饱过。有些人告诉我,家常便饭才吃得饱人,现在我明白了。” 阎晓雅老早就吃饱,而且面上老是挂着满足的微笑,她现在才知道喂饱一个男人原来很重要很有价值,至少自己会感到很满足。单是看他大口扒饭大著夹菜的样子,就已值得满足了。 小辛喝一口配配已经凉冻的浓茶,才道:“你的无痕砂很管用,可以杀人,亦可以解毒。那天在四海春,今天在此地,无痕砂使你减少很多尴尬场面。” 阎晓雅垂头轻声道:“你饶了我行不行?” 小辛居然无视于她极动人惹人爱怜的哀鸣,还生硬的道:“我要搜光你全身的暗器才行,我不喜欢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阎晓雅吃惊地说道:“不,我答应你,下次不放了。”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小辛摇头道:“谁信任一条还有毒牙的蛇,此人将必倒楣受害。” 阎晓雅无奈道:“当然我违拗不了你,但至少你会让我自己动手,献出所有的暗器,对不对? 小辛道:“不对,我亲自动手。” 阎晓雅身子一震,道:“那怎么可以,有些暗器是在衣服底上紧贴肌肤的,小辛,我求求你,请相信我……” 小辛道:“我不把你当作女人就是。” 阎晓雅几乎要跪下哀求,道:“你的搜查一定很彻底,我至少要把外衣通通脱掉,这样子非常的不雅,亦将贻误我一辈子,何必呢?” 小辛道:“贻误你一辈子?我可是听错?” 阎晓雅道:“没有听错,我为人既愚蠢又固执,如果有男人见过我的身体,我一辈子跟定这个人。但你不是容许被女人跟定的那种人,你想,是不是害了我一辈子?” 小辛冷冷道:“何止外衣,简直全身不许有一丝一缕,而且我不止用眼睛,还要用手检查。。” 阎晓雅脸色如土,因为她知道任何女人要是一丝不挂之后,除了最隐秘之处,何须用手检查?如果小辛真是此意,他是不是存心不良?难道他仍然以为当女人赤裸呈献,并且最隐秘处亦被检查触摸过之后,不能够不死跟着他? 问题是他肯永远让一个女人跟随么?这个人有如一团迷雾,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他想走什么路,她愿意永远跟着他么?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小小的屋子内激荡奇幻迷乱的气氛,有寒冷的杀机,恣意奔放的热情,迷雾似的想象,还有冷静如冰河的理智…… 小辛平静地道:“你不服气的话,不妨把一身本领使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安详,有着饱经世故的平静。“如果你杀死我,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阎晓雅忽然抬头望住门外的天空,蔚蓝色的苍穹,足以容纳人间一切扰攘困惑或争杀,但永不会回答任何人的询问。“天啊,老天爷啊!我出手的话能杀得死他么?我……我当真能够向他施毒手么?” 如果要杀死强敌,最佳时相莫过于露出女性胭体的刹那间。至于像小辛这等无可再强的强敌,恐怕非得完全脱得精光的刹那间才有机会,她曾经受过这种训练,当时以致后来都认为这一步训练属于多余之举,谁知今天果然面临这种局面。 阎晓雅的衣服不多,脱了两件,就露出白藕似的两只手臂,她的颈细而略长,每一寸肌肤都如羊脂白玉,一望而知柔腻细滑兼而有之。裹胸的是一抹雪白罗纱,但隐约可见的胸肉,似乎比抹胸还白些。 她的细腰不但衬托出胸部的丰满,还强调臀部的浑圆结实,短裤管下面两只修长圆白的大田,简直能教男人流下口涎。 六个皮制的针垫都已剥下,这些皮垫都是在双肩肩尖,双肘,双膝等部位。密密麻麻的利针尖端泛现青黑色,可知不但淬了毒,而且毒性极为利害。 阎晓雅双手遮住突出的胸部,局促畏缩的站在小辛面前。不过她眼中却泄露了内心的兴奋紧张,闪动的眼神充满着强烈的刺激。世上任何一个处女,当她平生破题儿第一遭在男人灼灼眼前脱掉衣服,如果还能够心如古井,那一定心理有问题。阎晓雅显然很正常,所以她畏缩、羞怯。慌乱,到后来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小辛忽然出指点住她穴道,把她平放在床铺上,捏摸抹胸当中,也就是双乳中间的扣结,抽出一支细如发丝的钢针。但他却料不到抹胸一分为二,登时双峰颤挺眼前,肉香四溢。 小辛好象是木头人,继续摸到她裤带和裤脚,他灵敏的指尖已发觉大有古怪,看准位置,一下子撕掉裤子。 小辛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因为他万万想不到女性的胭体竟是如此美丽动人,竟然使他血脉贲张,身体内涌起强烈的冲动。 他像一头猛虎,垂涎三尺,静静注视着猎物——一只白羊,他渴欲张牙舞爪扑上去,攫抓住那不能逃脱的猎物肆意大嚼,但是且慢,似乎尚有危险,危险在哪里? 古今武林中尽有奇人异士能够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但从来没有人能把男性独有的器官炼成金刚杵,这个部位必是全身唯一的弱点——致命的弱点。因此假使女性的私处内隐藏着武器,这个男人的后果如何,不难想象。 小辛稍稍冷静之后,就想到这一点,但却无计可施,除非马上找到一个专门接生的隐婆帮忙,查明情况。 阎晓雅美眸中孕着晶莹泪珠,惊惶的眼光中居然含有兴奋渴望之意。 人生中原本充满了种种矛盾,爱中可以有恨,惊拒中可以有渴求,痛苦中可以有快感等等。所以阎晓雅的表现并非不合情理。只不过她清丽脱俗纯洁的面庞的表情,使人感受得特别强烈,更易为之感动心软而已! 小辛忽然拉起薄被盖住她身躯,轻轻道:“有人来了,如果不是被你影响,我不会到现在才发觉。” 阎晓雅的眼睛挤出一些心意,小辛居然能看懂,伸手拍她一下,道:“只能让你说话,不能放你。” 阎晓雅透一口大气,压低声音道:“不要让别人侮辱我。” 小辛道:“如果我伤败或者被杀,你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屋子外面到处可见绿树青草,晴朗的阳光使得寂静的野外充满了生机。 小辛出了门口,便笔直向树荫下的人行去。 树荫下只有一个人,劲装疾服,身上交叉斜系两条皮带,一条皮带插着七支钢镖,另一条皮带排列着九口短薄的小刀。背后斜插一支长剑,剑穗血红。 小辛距他三丈便停步,这时他除了看出对方年约二十二三岁,自幼勤修武功以及冷酷眼神显示曾杀死过人之外,便别无所知。小辛甚至无法判断出此人来自外地抑是南京的居民。 这种情形小辛还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任何人一经他注意观察,至少可获更多资料以供推论判断。 但这个人却没有,干净得有如刚出世的婴儿。他的钢镖飞刀长剑,俱是江湖上极常见之物,任何人捡到都无法根查来源,换言之,验尸时起出这些凶器,也无法找到凶手线索。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呢?” 那年轻人用冷酷的眼神打量着小辛,应道:“我叫韦达,还有一个外号,你想不想知道?” 小辛道:“知道了也好,虽然我若是被杀死,知不知道都是一样。” 韦达道:“我的外号有血无泪,只不过是几个识得我的人起的,其实没有多少人晓得。” 小辛道:“这一行你干了多久?大概不超过三年吧?” 韦达道:“你已经知道我是干哪一行的?” 小辛笑一笑,正因为这个人太干净了,只有干杀人这一行,才会收拾得不留一点痕迹线索。 这一行的人虽然必有根源,但当他能单独出道交易时,一定会切断所有的根源。纵然失手被杀,但谁也休想从他的尸体上找出他的出身、籍贯、住所等线索。当然更查不出与他交易之人。 小辛道:“我们的正确距离是三十一步,应该是飞镖飞刀最佳发射距离。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特地给你这个机会?” 韦达冷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因为敌人简直比想象中难应付得多。事实摆得很明显,如果小辛没有极有力的理由和把握,怎肯明知故犯地站在那个位置上? 一个出色的杀手通常只须要一个出击的机会就够了,要是一击不中,则后果决没有远飘千里那么简单。所以上佳杀手其实很难得出手,很少出现刀往剑来激战数十招甚至数百招的场面。 小辛又道:“韦达,你年纪虽轻,却不是气盛鲁莽之辈,想来亦不至于狂傲得自认为天下无敌之士,所以我不妨多说几句话。” 韦达道:“请说!” 小辛道:“如果站在我这个位置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在一个黑暗地方,有四位第一流高手都想杀他。他用尽智慧武功机诈权变种种手段,竟能活了好几年。那四大高手其中有暗杀道顶尖人物,有武功强绝一代的人物,有轻功暗器举世无双的人物,更有一生捕杀无数巨盗元凶的神探。经过这种严酷的考验之后,这个人你自问杀得死杀不死他?” 韦达道:“这种人谁能杀得死他?” 小辛道:“有!” 韦达讶道:“谁?” 小辛道:“世上不止一个人做得到,你可能是其中之一。” 韦达冷哼一声,道:“你太看得起我了。” 小辛道:“但不管出手的人是你或者别人,俱无分别。” 韦达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辛道:“因为无论是谁出手,都不过是命运的傀儡而已。” 韦达道:“我还是不懂。” 他突然发觉小辛面上的迷雾更浓,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神秘力量。他自动站在最难防御的位置,没有逞武器,却说了不少话,他是不是拖延时间?为什么要拖延?等候救兵?但不管是与不是,他何必选择那个最不利的位置? 小辛道:“我说的是命运,不是神,亦不是神的力量,只不过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极限。例如我现在站在这里……” 他终于谈到这一点了,韦达不觉侧起耳朵,但并没有丝毫松懈,任何奇特之事绝不能令韦达分散丝毫注意力,杀手一触即发,而且保证能够全力发出。 第十三章 黑石幽冥访仙踪 小辛继续道:“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双手一齐发出七镖九刀,连苍蝇也飞不掉。当然我可以击落一两只飞镖和两三口飞刀,但这一刹那间,你最致命的一击已经发动,那便是你背上的长剑。为了配合时机距离,这一剑必是破空飞到。” 完全正确,这就是韦达最擅长最凌厉的杀手,只要他有机会出手,不论小辛向地面以上任何角度飞起躲避,或是凝立不动,都躲不过飞剑破空的雷霆一击。 韦达全身的肌肉神经完全处于最警戒状态,眼光锐利冰冷盯住猎物,说道:“我仍然不懂。” 小辛道:“距离、方位、角度以及你个人的巅峰状态,已经在时间、空间做成无人可以逃生的极限,我除非纵跃得比光还快些,但一定没有可能!世上谁能突破时空的极限?” 韦达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辛道:“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横行刀不在我手中,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了!” 话声才歇,两个人好象老早排演惯熟一齐动作,小辛微微屈膝坐马,是要跃起的姿势,但韦达双手射出的七镖九刀,简直快逾电光,每一支镖或小刀都强劲绝伦。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但韦达忽一愣,已经拔出来用右掌托着的长剑,居然不能一气呵成地掷射出去。因为小辛的身子隐没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镖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时使他的剑失去目标。 小辛蓦然出现,快如鬼魅扑到。韦达的长剑脱手射出,也快得有如电光石火。但韦达甚至连转念的时间都没有,便已感到剑柄退回来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么年轻冷硬的杀手,被自己的剑柄撞一下,就跌倒变成一滩烂泥。 小辛很快捡起所有的镖刀剑,连同韦达尸身,丢在地洞内,这个地洞刚才帮助他突破了空间的极限。换言之,对方暗器兵刃的一切计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间作为基础。偏偏小辛能够躲入地下,空间限制就被突破。 在尸体兵刃上面,小辛用树枝树叶和泥土加以填盖,于是,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像烟云似地消失无踪。同时,亦无须向不存在的人解释任何问题,例如:小辛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离之处。 他缓缓走回木屋,寻思着韦达被什么人聘雇的?谁知道这一处隐秘地方?以后还将会派些什么样的杀手前来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阎晓雅眼睛望住屋顶,说道:“你们交谈了不少话。” 小辛道:“他叫韦达,我们的确谈了相当多话。”他双耳微微耸高,有点像虎豹搜索某种声音,眼中流露出警惕光芒。 这间屋子里显然潜伏着危险,小辛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样子的危险?受害的人将会是谁?小辛抑是阎晓雅? 阎晓雅道:“我想喝点水。” 小辛道:“水不必花钱,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却不妨给你一个忠告。” 阎晓雅道:“喝口水哪有这么多罗嗦的?你爱给我就喝,不给就拉倒。” 小辛哼一声,道:“我这个人就是山西骡子脾气,拉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给你。” 阎晓雅叹口气,道:“好吧,你想给我什么忠告?” 小辛忽然笑容满面,看得出显然是有关危险的疑难得到解答,心情大为轻松。他道:“水喝多了要解手,对你有害无利。你并不是那种低贱卖弄风骚的女人,你愿意我帮忙这件事么?” 阎晓雅大惊道:“不,用不着你帮忙。” 小辛道:“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机会取我性命(这时他对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个办法解决你,最好不必我亲自动手杀你,我一向不喜欢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出惊诧而又安慰神色。小辛怎会知道有危险?但谢天谢地总之他已知道而又正在设法破解。现在他正利用言语缓住局势,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接下去用什么手段? 小辛两只手掌内忽然出现六种药材,他双掌一阖,药材挤在一起,同时催动内力,掌心变得热如烙铁。屋内马上弥漫奇异的香气。 阎晓雅根本连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经闭目睡着,她面上虽然少了一对会说话似的明亮眼睛,却另有一种娇美,能使任何男人怦然心动,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晶莹赤裸的女体。 直到小辛认为迷魂之香达到可以迷昏一头大象,才收回内力。当下摄神聆听,床铺底下传出极细极长的呼吸声,节奏一样,迷香似乎没有改变任何情况。只有阎晓雅本来很雅致斯文的呼吸现在却粗浊沉重。 床下又传来极轻微的爬行之声,透墙而出。 小辛第一次感到惊骇,汗毛直竖,冷汗遍体。目下共有四个理由使他骇然汗下,一是暗中潜伏之敌用哪种手法威胁阎晓雅?二是接下去的后者定必极毒辣,这危险潜藏在何处?三是此敌呼吸声甚是怪异,竟无法判别是何种内功家数。四是此敌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施然离开,而这种迷香的配方本来就是针对气脉悠长内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变幻无常确难逆料,小辛一向被人看作魔反而不是人。但这个敌人却使他泛起碰见魔鬼之感。 小辛一下子就到了屋后,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无影踏月凌虚的话来形容。 屋后阳光明朗,稍远处一排翠竹摇曳生姿,晴朗幽静的景色气氛教人怎样也不能想到鬼魅,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神秘感可言。 不过墙脚处有一个洞,约是一尺见方,只要是骨骼柔软稍有武功之人都钻得过。 小辛一脚踏住一物,却是只蠕蠕爬动的绿龟,约是一个巴掌大小。他既没有踏死那龟,亦不缩脚,因为龟尾有一条灰黯色细丝线系着,一端通入屋内。 直到现在小辛才长长透一口大气,他终于找到线索,不必惊叹怪骇了。 龟尾系着的细线色泽和地面砂石杂草几乎分辨不出,平常人万万难以发现。小辛不是平常人,所以发现还不算数,进一步便知道丝线另一端缚住一根小竹签支撑着弹簧不使弹同。此龟若是继续爬行,随时可以扯脱小竹签,使弹簧合拢,于是牵动了机关。 小李知道机关发动的情况是一支毒针或淬毒的刀剑忽然从床板底刺上,刺破阎晓雅白皙嫩滑的肌肉。阎晓雅就会像虾子一样屈曲身体,不断痉挛抽动,不久气绝毙命。这就是牵机药毒性特征。在历史上最著名的牵机药凶杀案就是南唐李后主,这位照耀词坛千古无双的亡国之君,投降宋朝之后,由于一首虞美人的词,其中有两句是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宋太宗便下令用牵机药毒死他。 小辛毫不困难便把丝线弄断,放走绿龟,回到屋内,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钢丝编做的弹射毒针装置。这具毒针发射器制作得精巧之极,体积总共只有一个茶杯大小,机括很敏感,就算用一只蟑螂也能够牵动触发。另外薄被的一角也有一条细线牵系机括,如果小辛发现不妥,赶快揭被抱起阎晓雅的话,他所抱的人不久就变成尸体。 这是极卑鄙冷血的谋杀手法,由于触动机括的是龟或你自己,当时必有一番震骇迷乱,尤其是牵机药毒发时极痛苦抽搐,你救人都来不及,对于老早鸿飞冥冥的凶手更无法追捕。 阎晓雅回醒睁眼,见到小辛英俊而又有一层迷雾的面庞,又惊又喜,道:“我还活着么?为什么没有死?” 小辛道:“你见到什么?听到什么?” 阎晓雅回想一下,道:“一个尖锐口音在耳边告诉我,你一进屋,十息之内必须向你讨水喝,否则一支有牵机毒的利针就会透过床板刺人我身体。” 她喘一口气,又道:“这人的话声叫人不能置疑不敢反抗,但没有见到人。” 小辛道:“他希望我端水到床边,而在喂你喝水时,你忽然中毒抽搐,这一瞬间我势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阎晓雅道:“好险,好可怕,这是什么手法?” 小辛道:“在暗杀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郑合作的大拼盘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丝丝入扣才行。” 阎晓雅沉默一下,才道:“既然小郑已死,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小辛道:“除了拼命三郎、四方天狼、灵犀五点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气遇上不少暗杀道高手。究竟是谁想将我置于死地才甘心?像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请的,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壮阔的气魄?” 他并不是询问阎晓雅,因为大凡聘雇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计隐藏起自己,除了在当中向两边接触之人外,刺客杀手根本不知是谁出钱,亦不想知道。 小辛深切了解此点,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询问。 阎晓雅却道:“你可是疑惑严星雨?他固然有此财势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小辛喃喃道:“如果他是幕后人,便不会把你们留在身边,但若不是他,我猜想不出任何人了。” 严星雨,真像江南的烟雨般迷蒙,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连四那张本来很英俊沉稳的脸庞,看来憔悴消沉。 房子虽然不大,只有一个厅,两个大房间,当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的家俱都朴实大方,屋门外是一条宽巷,但屋宇本身却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园内。所以从厅房的窗户望出去,四下尽是花树和翠竹,景致甚为幽雅。 连四在房内目光可以透过小院而见到对面房间内的绿野。但也时时碰到绿野愤怒不怀好意的眼神。 绿野忽然大声道:“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会送刀来给你,他骗人的!” 这几句话连四已经熟得可以倒过来念,因为自从五天前绿野出现,占据了海龙王雷傲侯为小辛准备的卧房之后,她老是对连四大声嚷嚷这几句话。如果要计算次数,相信至少叫嚷了一百次以上。 连四被她叫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最可怜的是绿野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这样一个女孩子竟然是我的妻子?连四时时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不知道她会变成何等凶恶的婆娘呢? 娶她为妻万万不可,光是认识她就够瞧老半天了。连四不下百次对自己这样说,提醒自己决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剔她种种坏处。 如果小辛永不出现,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却有死无生,连四宁可被流氓们拳打脚踢,宁可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宁可风餐露宿…… 但是看了绿野焦急野蛮的样子,却也不由自主泛起怜悯之情,连四极希望小李忽然出现,这只是为了绿野而已,并不是他想得到那把横行刀。 连四眼睛转向桌上摆着的四盘小茶,一大碗萝卜丝鲫鱼汤,热气腾腾的白饭。肚子的感觉是不饱亦不饿。任是山珍海味都没有用,一个人没有食欲就绝不想动筷。但如果有酒……酒,的确是寂寞愁闷的克星,在很多情况下,能使人渡过危机。 可惜桌上没有酒,件件碗盘都是极精致的名瓷,每一件都可换几十斤酒,但有什么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谁也不能代替谁! 连四深深叹口气,人影一闪,绿野闯了进来,她叉腰瞑目大声道:“连四,你除了叹气,还会什么?” 连四瞠目不知所对,因她来势汹汹,心意未明,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绿野忿然道:“这桌上的东西你不配吃……”接着一片碗盘破碎声,原来这个野蛮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 连四根本不想动筷,所以并不难过,可是她的藐视侮辱却大大超过饥饿问题,连四忽然热血腾涌,气往上冲。 好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怒气填膺,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绿野,只望住窗外。 这股气势,连四整个人为之脱胎换骨,出现一个前所未见的连四,英气飒飒,如雄狮发威的气概。 绿野忽然呆住,痴痴望他,难道眼前的英挺男儿就是从前萎靡怯懦落魄的连四?同是一个人,真能够变化如此之大? 连四终于向她看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绿野不但不敢拦阻,连问他一句话都不敢。 踏着晨曦,众鸟争鸣宛如迎客,清幽的旷野生趣盎然。 树叶草尖朝露未干,晶莹如颗颗透明珍珠。连四在树边站了一会,深深吸口气,空气清凉新鲜之极。他也觉得自己已有再世为人之感。 现在他由头到脚都换上新净适体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丝痕迹。 但谁也不知连四的内心有否焕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变成坚强?他若是遇上敌人,敢不敢拔刀? 连四本来穷得连喝一斤酒都没有钱,但现在看来虽然不是阔少,却也显然是不缺钱用的大爷。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后,由落魄消沉变得精神焕发?何以能由贫无立锥而摇身变成有钱的大爷? 一间屋子紧靠着树林,孤零而简陋,连四略略打量几眼,大步走近,朗声叫道:“小辛,我是连四。” 掩着的木门“呀”一声打开,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她身段颀长,娇靥清丽脱俗,但表情却很严肃,说道:“我是阎晓雅。” 连四道:“你认识小辛?” 阎晓雅道:“何止认识?我根本要取他性命。” 连四摇头叹口气,道:“你说世事有没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话,何以像小辛这种人,竟有那么多的人想杀死他?” 阎晓雅笑一下,道:“听说小辛只有你这个朋友,只不知当小辛有危难时你能帮多少忙?” 连四道:“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我真的不知道。” 阎晓雅道:“小辛快天亮时离开的,我认为他一定有问题不能解决,这两天不少人来杀他,热闹得很,所以我猜他的问题离不开暗杀之事。” 连四眼中闪出沉毅光芒,大步人屋,一会儿出来,手中托住那具毒针发射器。 阎晓雅道:“小心,针上有牵机毒。”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连四道:“是不是你的?” 阎晓雅道:“不是,小辛说用此物杀人的手法叫做‘牵机勾魂’,当时他抓不到此人。” 连四可能不知厉害,亦可能忽然变得大胆,因此面上全无表情。他道:“我查看过小辛果然不在屋内。” 阎晓雅道:“如果他在屋内,听见你的声音会不出来相见?” 连四道:“我怕的只是他虽想出来却办不到,阎姑娘,你对小辛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这两天你都跟踪他?” 阎晓雅道:“前天中午我们在饭馆碰见,这是第二次见面,由于第一次见面时杀他失败,我和同伴小郑,辞别严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杀他之心。谁知这回见面,却被他迫得我们非动手不可……” 她把当日如何与小郑配合施展大拼盘手法,一直到昨天杀死韦达,以及破去牵机勾魂等经过详细说出。在这个过程中,她曾被剥光衣服之事亦没有隐蔽遗漏。 最后她又道:“小辛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没有趁机占我便宜,但小郑之死,他仍然要负责。” 连四没有评论,阎晓雅讶道:“我的想法难道不对?” 达四道:“你的想法不要紧,重要的是小辛对你想法如何。” 阎晓雅不觉气结,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连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却想道:“小李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和特别,否则不会让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隐居,又更不会天不亮就逃跑。” 连四以男人的立场来想,所以认为小辛突然离开,根本就是躲避阎晓雅。因为这个女孩子清丽脱俗的气韵,的确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处之下,终必被情网缚得动弹不得。 如果我是小辛,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绊阻,我也会匆匆逃跑,连四心中作成结论。注意力便回到牵机勾魂这具毒针发射器。 他把这件暗杀利器丢回屋内,说道:“此人既要暗杀小辛,一定小止牵机勾魂一种手法,现在他一定跟踪看小羊,只要找到他,就可以找到小辛。” 阎晓雅道:“道理很对,但找得到这个刺客么?” 连四道:“你说得是,不过凑巧我认得他们。再见啦,阎姑娘。” 阎晓雅道:“我跟你去找小辛好吗?抑或是在这儿等他的好?” 连四径自转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脚。 他并不是等候阎晓雅,而是看见七八文远的野径上,有两块狭窄但高达五尺的长形盾牌,宽度仅能遮住遁牌后的人体。但当中却有一个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闪闪的箭镞。 连四运足眼力望去,那支箭从洞口突出数寸,镞尖发出锋锐光芒,稳定之极,竟不随箭手的呼吸而有丝毫移动。 只要是修过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从这些细微的特征,看出盾牌后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个距离,几乎等于剑手用长剑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样危险可怕。 正对面是两块盾牌,而在左右两边每隔三丈,各有两块长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却只有五支劲箭,因为当中两面盾牌其一没有箭,只有一层薄纱,阻隔了外人想要透过洞口的目光。 别人虽是看不透洞口薄纱,但却可以肯定那后面必有一对眼睛望出来。 左右两边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进,眨眼变成马蹄铁形阵势,连四阎晓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后,即是屋子那边没有盾牌箭手威胁之外,其余三面都有硬箭瞄准。 从箭盾牌后传来娇美语声,道:“都不许动,否则别怪我箭下无情。” 阎晓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们的凶锋杀气却使她不敢妄动,她绝对不想以自己性命测试硬箭的威力。 那娇美口音又道:“我是汪婆婆,你们叫汪大娘也可以,现在我问你,连四,你是小辛的朋友?” 连四道:“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连四?” 汪大娘不答又问,道:“阎晓雅,你已是小辛的女人?” 阎晓雅沉默一会,才道:“我是。” 连四立刻感到不妥,说道:“但小辛认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连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还未成为小辛的女人,她决不肯当众承认。” 连四道:“但是我懂得男人。” 阎晓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好恨连四,这个家伙太伤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凭什么这样做? 连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小辛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丽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他见了都逃走,我的话有凭有据,绝非乱说。” 阎晓雅缓缓垂首,连四的话似乎很有理,小辛一直没有侵犯她甚至连话都不跟她说,冷漠得好象不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后来忽然离开,到哪儿去?他都不允透露一丝口风。 连四又道:“阎姑娘,你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边没有反应,看来大概不反对阎晓雅走开。 阎晓雅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好,我走。” 她的声音不高,但远在七八丈外的汪大娘居然听得见,插口道:“不行,阎晓雅你不准动。” 阎晓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动作,惊讶愤怒地望去。但她没有法子看见汪大娘,敌方虽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个也看不见。而汪大娘的声音娇美年轻,与她自称汪婆婆或汪大娘这种年龄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阎晓雅,算你有点眼力,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否则我五行神箭一发,大限难逃。” 五行即是金术水火土,俱是象征式抽象名词,用来表示宇宙间错综复杂及繁衍的现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五箭手必定互相配合变化产生难以测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连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没想到身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维护阎晓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点走开,我偏不许。小辛若是在此,想必同样会想法子支开她。” 连四颔首道:“你是很聪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对我连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过没有?” 汪大娘道:“当然查过,其实不必费心访查,因为海龙王雷傲侯为你一怒复出,小辛和严星雨为你交恶,早晚有一场决战。这些事江湖上无人不知,你的声名响亮得很。” 连四苦笑一声,道:“可惜我连四仍然是从前的连四。” 汪大娘道:“这个我管不着,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这就是最后的劝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缓缓道:“阎晓雅,转面向着屋子,就算有箭射到你身上,也不准动,我担保你会好好的活着。” 连四立刻道:“阎姑娘,你的一身武功不比等闲,能逃则逃,千万莫落在她手中。” 阎晓雅慢慢转身,一面说道:“我知道逃不过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连四道:“既然你自知躲不过五行神箭,那就只好听她的。不过以我来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绽可寻,只可惜小辛不在此地!” “飕”一声劲箭破空声起处,阎晓雅应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钝头而又包裹几层布的羽箭,虽然没有负创流血,穴道却已被封闭。 连四回头观查清楚,才道:“汪大娘,此箭劲道恰到好处,有如初写黄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你想负隅顽抗呢,抑是做个识时务的俊杰?” 连四道:“看来只好做俊杰了!” 汪大娘发出嘿嘿冷笑声,道:“好得很,转身对着屋子,我的箭不会射死你。” 连四却没有动弹,凝眸寻思。 汪大娘不悦地哼一声,大声喝道:“连四,你敢违抗命令么?” 她并非虚张声势,因为连四被忽然加强森寒箭气裹住,压得呼吸艰难。 事实上每支箭距他远达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杀气不可能到达他身体。他只不过具备足够侦测能力,那五名箭手无声拽满劲弓准备发射,动作虽是隐藏在盾牌后,连四却侦查出来。所谓箭气压力,便是由此而来。那些武功较差的人,则非等到劲箭离弦方能发觉,只是为时已晚无从扭转被杀的局势。 连四大声道:“汪大娘,你们的五行神箭威势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们出道以来可曾失手过?” 汪大娘道:“从无此事。” 连四道:“那一定是从未遇到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你是不是高手?” 连四道:“我不知道,但如果过得你这一关当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让我试一试?” 汪大娘道:“你忘了反面的结果么?如若过了这一关,你就是死人。” 连四迟疑一下,才道:“我知道,谁能够忘记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给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你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当然她只是讥嘲揶揄连四,决不是真心建议他作此要求。 连四道:“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绝不过分,汪大娘,难道你会不明白?” 汪大娘笑声忽然中断,像被人扼住咽喉那么突然。要是世上有人决定凭仗一把刀抵挡五行神箭,这场决斗根本不公平。当然要求一把刀决不过分。 她沉默一会,才道:“加一面盾牌,我说真的。” 连四抱拳道:“多谢,但一把刀就够了。” 她从盾牌后扔出一把刀,掉在连四脚前数尺之处。 连四并不立刻捡起来,说道:“奇怪,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人准备一把刀给我。” 汪大娘讶然问道:“你说什么?” 连四摇摇头,先紧一紧腰带,然后踏前俯身拾刀,但当他直起身子时,双脚已回到原位,并没有改变位置。 汪大娘道:“这一手很漂亮,看来你真有点资格可以试一试我神箭的威力。” 连四将刀很随便地插在腰带上,说道:“我闽南连家拔刀诀世代相传,讲究拔刀如闪电,刀劈似毒龙。但近二十年来已绝迹江湖,恐怕你们都不晓得。” 汪大娘道:“谢啦,我的确从未听过闽南连家拔刀诀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静,一切风摇树动蝉嘶鸟鸣的声音都从这七个人耳中消失,因为现在他们只听得见有关这场拼斗的声音,其他的都摒诸耳外。 连四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拔刀对垒,赌注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但他却能够冷静得有如冷冰川,既不惊惧,亦无怀疑。 现在他没有功夫没有闲情寻究何以自己能冷静之故。世上往往如此,当你忽然发觉已经面对着可怕情势时,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会像局外人一样冷静注视情势发展,你会尽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虑之时那么多顾虑和恐惧。 汪大娘那块盾牌后面传出一低沉的鼓声,开始时一下一下咚咚而响,突然变得繁密如骤雨,一轮急鼓之后,节奏又缓慢下来。 纵然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声好像是哀悼的挽歌,又像是严肃葬礼正在举行,又或者是一种深沉悲哀的仪式。 连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声能传播得到的范围,都是五行神箭杀伤射程之内。 此一含有理论性的事实,却只在连四心中一现即逝,既不停留亦不曾引起其他联想推论。他身形笔直,眼神深邃湛亮,纹风不动如石像,偏又感觉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无穷的石像。 第一支箭飕一声射出,竟是向天空飞逝。但此箭却有如火器的药引,点燃后便引发缤纷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鼓声中,箭飞如雨。每一支箭都带着划破空气的呜呜声,使人心悸神摇。箭身的颜色分为红、白、黑、青四种。 连四在这一阵箭雨中,居然连手指头也不必动,因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过。原来日下只有四名箭手发射,他们分作四方,连四在当中。 这些箭交叉互射,都订在对角伙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没有一箭落荒失掉,每个箭手都可以拨下钉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连四清晰感到四种颜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劲道和速度,因而每种颜色各有独特的威力风格,组合起来便形成一种奇异的强大绝伦的压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边的那个尚未出手。此人压弓不发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楼悬崖边缘那种恐惧感,不由得手心脚板心沁出冷汗。 但这个显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实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连四忽然发觉不妙,因为空中有一支箭瞄准他头顶心插落。 此箭金光灿烂,太阳映射下耀目生辉,划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导攻势的第一支箭,看来又可能是结束战局之箭。因为连四全身都不能动弹,任何部分稍为一动,将会被不断贴体劲掠飞过的硬箭射中。 其实这一支金光闪闪的箭,距连四的头顶尚有十余丈之高,换了别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对正他头顶插落。连四不但看得出这一点,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属于中央土,所以是金黄色。其他红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属木。 鼓声骤歇,汪大娘声音传人连四耳中。她道:“闭上眼睛,饶你一死。” 连四只微微而笑,但看来却是豪气飞扬,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触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诀。 刀光闪处,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把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变成一条毒龙。一眨眼间所有的箭都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来那支在内。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连四挥洒自如的刀法和气概。 连四傲然挺立,稳如山岳气象万千,刀已入鞘,但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刀其实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这个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红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黄色。每支极锋锐的箭键尖端都微微缺凹,显示俱被刀锋对正劈中而坠地的。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隐藏于盾牌后,仍然有五支箭瞄准着连四。目前形势像开始时一样,但那五支箭已没有丝毫杀气。连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织时劈中每一支箭的镞尖,就算最愚蠢固执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胁了。 汪大娘道:“连四,我仍然能杀死阎晓雅。” 连四道:“她一条命可以换回六条,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如果让她躺在你脚下,你猜我能不能杀死她?” 连四道:“你为什么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还重要?” 汪大娘道:“你究竟使的是什么刀法?” 连四道:“我已告诉过你,这是我闽南连家的拔刀诀。” 汪大娘道:“不对,你拔刀固然很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后来劈落二十一支箭的却是刀法。” 连四道:“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如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诉我?莫非打算杀人灭口,你准备杀死我们六个人?” 连四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对付谁?我?阎晓雅?” 汪大娘道:“小辛。” 连四道:“你认识他?” 汪大娘道:“不认识,杀人何须曾相识?” 连四道:“聘请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汪大娘道:“我不是银子可以收买的。” 连四道:“你最少要养活六个人。” 汪大娘道:“你一定试过很穷很穷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银子的重要。” 连四道:“不错,我试过。” 汪大娘道:“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们两个,我就可以发两笔小财。我不喜欢杀人,当然更不喜欢抢劫,但赚钱的方法很多,这是靠本事赚钱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说不喜欢杀人而已,并非绝不杀人,显然迫不得已时仍然会杀人。 连四道:“你捉住我们之后,谁会给你们钱?” 汪大娘道:“雷傲侯会出钱赎你,小辛或严星雨会赎阎晓雅,如果他们都不愿花钱,还可以把她卖给宋妈妈。” 连四不比小辛那么孤陋寡闻,知道宋妈妈是什么人物,不禁摇摇头,道:“你真厉害,计划很周密。不过就算南京宋妈妈势力很大,谅也不敢买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让她使不出来。任何女人到了那种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天大本领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丑,但阎晓雅却漂亮得很。” 连四道:“小辛比我还穷,何以你竟会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他口袋没钱不要紧,有值钱的东西就行啦!例如他的横行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钱。” 连四道:“他的武功和性命值什么钱?有人出钱想学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武功不是这样卖钱的,事实上有人肯出大价钱要他用他的武功办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钱杀死他,所以阎晓雅可以变成引诱小辛自投罗网的鱼饵,这种鱼饵当然很值钱。” 连四道:“你已说了不少话,使我有个奇怪的感觉。” 汪大娘道:“什么感觉?” 连四道:“我觉得你好像尚未认输,但事实已证明你的五行神箭无能为力,所以我觉得奇怪。” 汪大娘道:“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对你说,我其实尚有与你一拼的实力,只不过到了非拼不可时,我方放尽全力,情势就不能控制改变。如果你是输家,就得输掉性命。” 连四居然连眼睛都不眨,平静得好像正在谈论别人性命。从前他被第八流小脚色殴辱都不敢还手,但今天的表现何以如此坚强勇敢冷静?他的拔刀诀的确有惊世骇俗天下无敌之威,但何以从前总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间长刀看来插得很随便。汪大娘说的许多话,简直没有留下影响痕迹。 但汪大娘居然还有话说,她的声音从盾牌后透出来,道:“有人出一万两黄金买你,死活一样价钱。我有三千两就满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万两黄金,只要三千两就满足?连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险的味道。并且觉得汪大娘罗嗦了半天,其实现在才点到正题。她有什么诡计? 鼓声忽起,音响繁密结实。接着中央土弦声连响两下,两支黄澄澄劲箭笔直飞上长空。 这次发动的攻势规模一定比上次大和猛烈,连四直觉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时说凭上次的经验发现一件事——天上的两箭落下来时,其中一支将有数尺偏差,目标竟是昏卧地上的阎晓雅。 灵感有如电光照亮黑暗大地,连四脑中出现一幅景象——阎晓雅惊叫着挡开空中插落的黄箭,恰好这时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箭必定可让连四挥刀劈落,让他有勇救佳人的机会。如果连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会有一丝空隙,令人恶心可怕的只是有阎晓雅能利用这一丝空隙暗算他。 连四甚至看见脑海景象里,有个人像死猪似的趴在地上,这条死猪就是他自己。 莫怪黄金一万两,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当然必须出手大方才买得动阎晓雅。 分占四角盾牌后,动箭齐齐飞出,而且是连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功夫射出三支之多。 连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汪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两名箭手之间空隙行去。 他的手指再度碰触到刀柄,这个动作熟得根本有如鱼跃鸢飞,有如星辰运行,但又很陌生很奇异——终究这是平生对垒交锋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闪掠一下,六支长箭落地。 箭手们集中火力追击,包括中央土黄箭在内。 刀光多半然闪现,十箭落地。连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长箭坠落尘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壶各有二十一支劲箭,但转瞬间每个箭壶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后一箭谁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连四步伐稳定迅快,不一会就隐没在郊野的茫茫长草和苍苍树木中……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如丝如缕、乍有还无的细雨,轻得像梦笼罩着园林和一角红楼。 他远远凝望哪一角红楼,头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湿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经如此地凝立遥望着纱窗。他们用窗内香闺里的女郎,在心中编织彩色缤纷的梦…… 只不过若是到了夜深人静,独自黯然归去,一路上数着灯光中的雨丝,景况就太凄凉了!但那一个青年人没有经历过尽是憧憬渴慕的阶段?毕竟此是人生的一段历程,愚鲁而又可爱。年老垂暮的一辈,只有羡慕怀念,绝不会加以嗤笑的,你说是么? 那一角红楼另一部分隐藏在婆娑树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内的宽阔园林,时时可以见到这种幽深独处的小楼。 红楼的纱窗内的确有一位女郎,明眸皓齿,脸若春霞。她的确长得极美丽,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会说话。可惜她凝眸望着窗外雨空,痴痴的,似乎想寻找一些什么。 ……因为世上难逢知己,所以她必须寻寻觅觅……好哀怨的歌声,她真的在寻觅么? ……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歌词既美得凄艳,又锐利的为人生写实。谁以为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就不必寻寻觅觅,以为不会流露孤寂,他就大错特错了! 小辛在高高的树枝上,用微蹲的姿势稳稳站着。说来使人几乎不能置信,因为在离地三丈高的横枝上,小辛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说三个白天,晚上他便顶着细雨,独自回到住处——珠箔飘灯独自归。 他并非避忌晚间会看到纱窗内美丽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体,而是到了确知道这一夜不会有事,便悄然而返。 小辛做事不会无的放矢,到第四天,红楼上果然有访客。 来访的人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满头珠翠,满手金戒、金镯,还有满面太浓的脂粉。 现在小辛已经换了位置,不复是远远高踞枝头,而是挂在窗边,有如一头大壁虎。 中年妇人说道:“花解语,恕我来迟了。” 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就是花解语,她道:“宋妈妈,您说哪里话来!您居然御驾亲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小辛倒吸一口冷气,万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见到了鼎鼎大名的宋妈妈。 她是绿野口中提过的名人,绿野对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于言表呢。 据绿野说,宋妈妈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国名鸨,私底下还是武林顶尖高手。想不到见面不如闻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妈妈只笑一声,道:“我绝不会叫你白等一年,虽然有些仁人烈士认为不信青春唤不回,可是美丽的女孩子,绝不可拿青春去尝试。你已经等了我七天,现在我亲自来答复你的问题。” 花解语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无数次跪拜壁间那幅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像那么虔诚。其实作为一个佛教徒,除了一佛,绝不可叩拜任何人,甚至祖宗灵位。 因为以佛教的说法,一旦皈依佛教,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就算是初地菩萨。请问除了佛之外,还有谁能承当菩萨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妈妈可想不到这么多,别说受孩子跪拜,即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分,也常常泰然接受这种礼节。 她四下浏览楼中的装饰,点头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有风雅之名,此楼不过是他手下之人布置的,已经颇见规模。由此可知严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虚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间一幅佛像,还可以嗅到炉中淡淡的香味。 蒲团用手触摸一下,微有余温。宋妈妈道:“你常常礼佛参禅?” 花解语道:“只是最近而已。” 宋妈妈道:“供养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人不太多,多数人供养本师世尊释过如来以及西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边是观世音菩萨,一边是大势至菩萨。花解语,你为何供养药师佛?” 花解语道:“这有分别么?” 宋妈妈道:“若从佛佛平等的角度看,当然没有分别。但世俗的说法是药师佛饶益众生现世种种事情,管的是现在,不是过去,亦非未来。” 花解语轻轻道:“宋妈妈,你究竟想说什么?” 宋妈妈道:“你现在是不是陷人困境?” 花解语叹口气,一派楚楚可怜之态。任何人若是看见她这副样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娇美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横行江湖灵犀五点金的主脑。 宋妈妈道:“对不起,我本是来答复问题,不是来问问题。你想知道两个人的下落,除了恶仙人韩自然似乎还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烂李碧天,这位毒教普度门掌门人,号称百年来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无人得知。” 花解语又叹口气,如此而已。 宋妈妈瞧她一阵,才道:“听说你身中绝毒,我这个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都瞧不出你中了绝毒,这是怎么回事?” 花解语惊讶地扬起眉毛,这个秘密小辛还告诉过谁呢? 窗外的小辛可以马上回答,是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极敬佩宋妈妈的。 宋妈妈又道:“李碧天是当今天下使毒圣手,如果找得到他,担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花解语只点点头,宋妈妈道:“恶仙人韩自然十年前隐居石谷,江湖上绝无一人见过他出谷,这消息千真万确,有证有据。所以我推测他应当还在黑石谷居住。” 花解语道:“是什么证据?” 宋妈妈道:“黑石谷面积虽不算小,但只有四条通路,其中有三条路很难走,勉强算是通路而已。四条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见证。” 花解语微有失望之色,道:“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江大娘率领的五行神箭大阵,查不出来历。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点被他们挡住不能入谷。” 宋妈妈道:“据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绝伦,无人能敌。你过得她那一关?” 花解语道:“我灵犀五点金精通五行生克变化之事,我们摆出反五行逆运阵法,加上事先设计的一些装备,可御劲矢。汪大娘便没有翻脸动手。” 宋妈妈道:“如果你入过黑石谷,那便是十年来唯一能活着回到人间的女性。当然除了排教毕教主的夫人不算数。” 花解语道:“大概是吧!但我怀疑是不是没见到韩自然,所以才活着离开。” 宋妈妈道:“韩自然躲起来?” 花解语道:“谷内根本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完整的骷髅骨,由头到脚都蒙着白布白袍。会移动,会开门,真是可怕极了。” 宋妈妈道:“排教的法术天下著名,听起来不算奇怪。” 花解语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马,何以肯夜以继日担负此责?如果是有人聘雇的,是什么人?他们虽说绝不准韩自然离谷一步,但为何亦不许人进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许外人四面包围,并且久达十年?” 一连串的问题自是得不到答复。因为宋妈妈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语道:“因此,韩自然究竟有没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问。谷外把守的人,证词不能采纳。” 宋妈妈道:“何必伤脑筋呢。我倚老卖老评论一句,女孩子太聪明太本事,再加上美丽,等如福薄的意思。” 花解语微微垂首,这动作不啻默认宋妈妈讲得不错。这扰攘的尘俗,是非恩怨本无定准。今天的好朋友什么骨肉至亲,明天可能变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钱权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潇潇洒洒不予计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士必争睚眦必报,还骂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极、懦弱、逃避现实等等。 太聪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会计较。世间的聪明才智,都以精通计较、找出种种差别为基础。想深一层,这是真正的智慧么? 由于苦恼总是跟随计较而来,苦恼多就等如福少。宋妈妈的理论便是由此产生,谁敢说她讲得不对? 花解语忽然问道:“宋奶妈,我们很可能永不见面,所以我最后提出三个问题,希望你像以往一样给我指点解答。” 宋妈妈道:“我尽力试试看。” 花解语道:“第一个问题,三年来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种种消息,使我被人认为无所不知,为什么?幕后人是谁?” 宋妈妈道:“老实说我只认得银两,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出我的开支有多么浩大。但这是题外话,现在我告诉你,幕后人是严星雨。” 她那搽满厚厚白粉和太红脂的胖脸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严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钱,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顾客,可惜就快断了这条财路。” 花解语用怀念的眼色,望着窗外。严星雨向来是一个谜,至今世间无人能解。英俊潇洒,文武全才,财势之强大是以跻身全国豪富前列。他为何处处帮助我呢?花解语既痴醉而又惆怅,因为一切都将如春梦无痕——白马王子终究是神话,可不是么? 她提出第二个问题,道:“宋妈妈,你的情报网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女人卖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应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世上只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女人卖笑卖身,古今中外绝无例外。宋妈妈既然有这种情报网当然可称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花解语又道:“连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请问可还有人找得到?” 宋妈妈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语用难以置信惊讶的眼光望住宋妈妈,因为此一问题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间谁能比来妈妈的消息更灵通?真有这样的人? 宋妈妈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称毒教中的圣手,外表上必是谁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虽是遍布全国,可惜没有几个人有本事有眼光办认得出李碧天。所以访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什么力量。” 花解语忽然感到震惊,说道:“难道你想说的那个人,竟是小辛?” 宋妈妈点头,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听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妈妈凭什么作此推测?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什么道理,居然连小辛办得到,问题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语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却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你的话是对的。” 宋妈妈道:“第三个问题呢?” 花解语道:“小辛究竟是什么人?” 宋妈妈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领,深不可测。根据他出现后所有的说话,归纳起来,他见过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云鬓南飞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无双的高手。而小辛还精通医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医李继华,外号大自然天医,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数十年之后,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踪。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样同时失去消息踪迹。” 花解语真有喘不过气来之感,人生何其多变幻?波谲云诡,鱼龙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会发生。 宋妈妈长长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会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为他提起这些人,口气殊无尊敬之意。” 花解语道:“对,我亲耳听见的,他说刀王蒲公望只不过是一片落叶,亏他想得出用落叶的字眼来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妈妈又道:“我还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机能上毫无缺陷。奇怪的是他却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女子。他将会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绿野,后来是阎晓雅。将来还有谁尚不得而知。” 花解语大概已知绿野和阎晓雅的来历,没有询问,怔怔寻思别的心事。 宋妈妈又道:“最后我有个最新消息,那就是连四,他本是闽南连家的后人,亦是天下唯一练成拔刀诀的人。三天前,在南京南校场后,连四用一柄长剑,独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后呕血数升,现下还病得五颜六色。” 花解语耸言动容,但小辛比她更惊讶而又开心,因为连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语道:“他居然破得天下无敌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汉子。” 宋妈妈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连四向来胆小怕死,曾受无数侮辱,都不敢拔刀,据我所知,绿野辱骂嘈吵多天,有一天连四忽然挺身站起,气概迫人,雄姿英发,大步离开雷府。绿野当时被他的气概镇住不敢拦阻,第二天连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红楼中迅即恢复往时的幽静,花解语虽然坐在蒲团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见都晓得她脸上写着孤寂两字。 小辛深深尝过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无天日的日子,当时绝望心情,亦与花解语身中绝毒的绝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叹息不已,同情怜悯有用么?真能解得别人心中千千之结? 现在小辛已稳站枝头,身子四周上下浓密的树叶使他隐蔽安全。他的目光透过雨丝,远远投人红楼。楼中和树上的人心头都一样的冷。红楼隔雨相望冷,难道李商隐写下此一诗句时,竟是形容这种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语见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绝毒,只好改变心意。因为他深知此毒的厉害,并非仅仅取人性命那么简单。 有时候不见面比见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于心中比说出来好!人生原本就充满许多的无可奈何…… 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全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之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端正的五官,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广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一个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的码头。 小辛并没有蓄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劳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贪心,勤恳地用劳力博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贪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樯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江风特别凉快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扛货上船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喧问候。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贤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未有过不耐烦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嫂,也有点像是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李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安全亲切的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文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会悄然起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制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人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口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响。过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术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伙儿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人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铁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锭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奁。无数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毕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人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小辛不但会雕削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子,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是一帖药,就几乎痊好。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些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捡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部兼有贫血营养不良症状。谁也知道对治贫血及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雨或雷傲候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党参代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以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惊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在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腔膛打纯。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个读书士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施舍。只有小辛自家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系泊在临河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炕上周旋于王孙巨贾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肪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舫系泊的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法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什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的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银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有银子,谁不会上画舫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嫌少。哈哈瞧你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书,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干什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或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这事发生,我们老板永不许姑娘们掏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脸,怒声道:“混账,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一惊,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杨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罗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行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像小辛未得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游逛,应该好好读书求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方刚刚哼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一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林大方微惊道:“那一定是淮阴忠义堂的杀手。”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现下江湖武林有些什么帮,有些什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尸身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柄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响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臂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百个大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亏。我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简直愣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下记得。你姓辛,吓?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不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但为什么叫我魔鬼?我很坏?我做过什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的本领像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声音小一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睛!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众地方叫嚷。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港口以战。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早就变成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好象一团迷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都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法子带你和她见面。” 小辛道:“带我见她,时间很宝贵。”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个手势,他就马上不动,守在门口。 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俯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话请说。” 小辛道:“我需要钱。”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足色纹银。”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个价值一万两白银。”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哪值十万两?谁肯出如此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他和花解语有什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为一个毫不相识的人花十万两银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声道:“当然不!” 其实这个答案大有疑问,假如你象严星雨那么富有,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待救之人却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语。如果你是严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为他和林大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十万两纹银。假设他们见过,假设他们花十万两只像常人花一个铜板,答案又会如何呢? 宋妈妈的话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小辛,你选哪一条路?” 小辛愣了半响,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杀不得,不如帮你调查,这个任务败了没有损失,成功了也有一万两之多。” 宋妈妈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败,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虑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是恶仙人韩自然隐居之处,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想调查谁?莫非是恶仙人韩自然?” 宋妈妈道:“对,但除了韩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为十几天前在花解语的楼上,已知道宋妈妈自认找不到李碧天,当时宋妈妈还推荐说小辛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得花解语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语可获十万两,则宋妈妈只花一万两找到李碧天,这买卖太划算了。 小辛记忆力好得可以吓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严星雨说过,花解语曾遭恶仙人韩自然诅咒,变成最不祥的女孩子。还有湘江龙虎风与黑石谷仇杀之事,他完全记得。 恶仙人韩自然用什么方法诅咒花解语,使她变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术、咒语,单单是孤独迷情蛊,就足以使花解语变成不祥人。因为任何男人只要爱上她,不久,必定是两种结果之一。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郁郁而终,因为花解语不爱他。另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被杀死,而且是死在花解语手底。原因是花解语爱他。 根据常理,花解语爱他就不该加害他。但请勿忘记,花解语已中了天下第一绝毒,毒药之力的确能改变人的性格。亦能令人飒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种种幻觉,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 解去花解语的孤独迷情蛊,另外还牵涉很多事,例如解毒之法,并非服下解药就可以。过程相当复杂,须得用一些奇怪麻烦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绝不肯让自己陷入某种尴尬情势中,这是原则——生存的原则。 第十四章 相伴三年胜万年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语愿意么。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则她必会严重考虑。 由韩自然的诅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这两人必有密切关系。找到韩自然,可能等如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样,只要找到这两人之一,花解语的绝毒就有解救。 幕后人是谁?仍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但若论财力势力甚至个人的魄力,宋妈妈绝不比严星雨差,她亦有幕后人资格。但如果幕后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妈妈的气魄的确不凡,一大叠银票,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银票推放小辛面前,另外两封纹银,每封五十两。 宋妈妈道:“这儿共是五千两,别人的订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李道:“如果我不成功,订金不会退回,你知道么?” 宋妈妈当然知道,小辛不成功的话,多半是性命不保,谁能向一个死人追讨订金? 她道:“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这样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两是现银。” 小辛道:“你很体贴,哪一个男人能娶到你,必是最幸福的人。” 宋妈妈笑道:“谈到这些事情,我已经太老了。” 小辛道:“你的话在人面前说说尚无不可,但请你记住,我是魔鬼。” 宋妈妈眼中射出奇异光芒,似乎对小辛的话感到震惊,但除了震惊以外,又好像别有深意,迷迷蒙蒙无法测度。 小辛必变话题,道:“阎晓雅和连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诉我?” 宋妈妈笑一下,道:“你吃定我啦,似乎我应该知道他们行踪,又应该告诉你。” 她转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如果是你,愿不愿意告诉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应道:“愿意,小辛这人很有义气。” 宋妈妈道:“对谁义气?哪一件事义气?” 林大方为之愣住,然后呐呐道:“我不知道,只是心里感觉他很义气 宋妈妈微笑道:“答得好,感觉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义,表面上找不到瑕疵,但总觉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小辛,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小辛道:“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时下高手,有血性,有义气。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妈妈道:“别恭维我了,林大方的确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层楼,他的禀赋资质应该能跻身一流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爱莫能助。” 林大方惊讶望住宋妈妈,敢情她也懂得武功?当下道:“小辛刚才说过,我腰力不够,所以上下盘连贯不起来。” 宋妈妈道:“据说小辛有一件最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一瞧便知人家练过什么功夫,用什么兵器,甚至连造诣深浅都一目了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绝艺之一。小辛,我没有猜错吧?” 小辛道:“你爱怎么猜都行,孟知秋不过是一片落叶,早已腐朽变成尘土。” 他把银票银子端于怀中,又道:“我不想任何人晓得我来过此地。尤其是淮阴忠义堂。” 宋妈妈道:“我尽力而为,晚上请再来一趟;我请你喝酒,同时把韩自然等资料给你。” 小辛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长乐舫的筵席上,必会见到绿野。 宋妈妈又道:“关于阎晓雅,她离开南校场后面木屋之后,就落脚在莫愁湖边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庙,但自从范家中落二十载,现在已经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尼檀月,是贤首宗门徒。” 贤首宗即华严宗,是大乘佛教八守之一。小辛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很想立刻到夕照庵谒晤檀月老尼,聆听一下华严经的奥义。最要紧的是华严经无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种种烦恼? 宋妈妈又道:“连四回到雷宅,日日与雷傲侯饮酒评鉴古物,日子过得很是写意,他早已和雷傲候声明,不见绿野一面,否则跺脚就走,永不相见。” 小辛想一下,道:“为什么连四要这样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远走高飞或者回闽南老家。” 宋妈妈淡淡的道:“你真的不明白?他等侯一个人。” 小辛道:“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听说连四的拔刀诀天下无双,小辛你几时找他?我跟你去。” 小辛道:“我虽是他唯一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讶道:“除了你,他等谁?” 小辛道:“严星雨,他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小辛踏上岸,心中微感为难。因为无可避免地被淮阴忠义堂的一个杀手吊住行踪。这个杀手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刚出头,五官端正,冷静聪明。 杀人对你我一般人来说,当然万分困难,有时连杀一只狗一只鸡也不是易事。对小辛来说,他有杀人的本事胆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对象是干净漂亮刚长大成人的男孩子。 小辛当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儿是唯一安全温暖、有许多朋友的地方。 然则往何处去?怎样的情况下这个忠义堂年轻杀手才会觉悟罢手? 他穿过热闹的大街,并不左顾右盼。最后发觉竟然来到风景优美的莫愁湖边。湖中有船荡漾,湖边有游人。马车载着红男绿女,蹄声得得沿着湖岸悠然慢行。 错了,小辛忽然警觉,来到这等地方,岂不是鼓厉对方下手?纵有一些游人管什么用?他才不会忌惮呢! 小辛一点也不怕动手拼斗,任何人武功或学问达到某一境界之后,绝不怕考验。只不过武功与别的学问大有不同,武功胜负在于生死立判,尤其他们所修习最实用的下功,你不想被人杀死,只有杀死对方一途。 小辛索性离开湖畔马车游人的路,分花拂柳穿过一些树林山坡草地。一条小路虽小而整洁,那片竹林亦疏落有致,风过处摇曳生姿。显然小路甚至竹林都时时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路尽处必有人家,小辛停住脚步,这种腥风血雨的仇杀勾当,何必惹到别人头上? 竹林小径忽然出现人影,一个两个三个,都是劲装疾服青巾包头,佩刀带剑的大汉。 小李退后几步,一股凌厉杀气阻止他再退。小辛不必回头瞧看亦知道忠义堂年轻杀手到了。 前狼后虎的形势小辛试多了,小辛丝毫不会觉得难以应付。只不过该死的是他们不应该刺激他使他回忆起从前情事,比梦魇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杀人高手…… 锵锵锵迎面三大汉都撤出刀剑,涌过来阵阵凶狠残杀之气。 小辛侧身靠着旁边一棵树。你们最好别迫我动手,因为横行刀不在我手中。这一点很重要,横行刀只斩断一只拇指,还可以活下去。活下去应该是最重要的事,不是么? 年轻杀手反而没有动静,但小辛知道,他左手的袖箭,两边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钢斧,任何一刹那都可以亮出刺人喉咙胸口等要害。 小辛大声道:“本人平生不做亏心事,亦不管任何闲事。” 三名大汉发出嘿嘿笑声,狞恶而又冷酷。当先一个双眉特浓,样子也最凶恶,厉声道:“小兔鬼子,两个都给大爷报上名来。” 兔鬼子即是相公,对男子至为侮辱。小辛和那年轻杀手都被包括在内。 那年轻人显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样,落地力道亦毫厘不差。行家一看一听,心中有数。若非经过多年严格训练,岂能臻此境地? 三名恶汉露出惊讶警惕神色,一刀两剑都指住年轻人。 小辛大声道:“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轻人果然干脆,道:“本人杜若松。” 浓眉大汉不甘示弱,接声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铁间诸江褚三爷是也。左副手吕均,左副手周光。” 小辛道:“铁闸的意思便是说只要褚三爷把守之路,天下无人可以通过?” 褚三爷道:“对,你叫什么名字?” 小辛道:“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连杜若松,这个年轻杀手亦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小辛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轻之故,所以比较不会隐藏感情。小辛可以从他眼中面上发现怜悯意思,他似乎瞧着一个死人所以怜悯,又像是大人听到孩子说出愚蠢不通世务的话那种怜悯。 小辛摊开两手,道:“我是不是说错话?” 铁闸褚江等三人不作声,只有凶狠冷酷的杀气。 杜若松道:“老辛,我们都错得厉害。你说错话,我追错人。” 小辛道:“我还不算老,叫我小辛。我说错什么话?” 杜若松道:“上天入地主持公道这句话,江湖上无人敢不尊敬,无人敢不害怕。” 小辛道:“尊敬可以,为何要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因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诺,就可以请他们追究,纵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将相王侯,下至职业杀手,谁都不敢不害怕。” 小辛道:“妙极,天下间竟有这种集团,人间可以少却很多冤屈了。” 杜若松道:“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职业杀手的圈子。你聘请杀手做事,最稳妥之法就是再请公道七然保证。” 原来说来说去公道七煞不过是杀手中的杀手。当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组织必定十分严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强绝一时。总之,他们一定极厉害,否则岂能在职业杀手圈中做到监督地位?但他们并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报必定吓死人。 小辛道:“你何以说追错人呢?” 杜若松道:“如果我不追你,就不会遇上他们。” 小辛道:“遇上他们就是很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当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饭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们厉害,我亦不能退缩。不退缩就是不幸。” 小辛道:“我不懂,你脑袋有没有问题?既然晓得人家厉害,为何不肯退缩?如果是我,早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岂不是上上之计?” 杜若松呸一声,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 小辛道:“知己知彼长命百岁,你的性命又不是捡来的,何必宁死不屈?” 杜若松又呸一声,道:“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小辛道:“笑话,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江湖人?凭什么说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气勃勃,喝道:“你懂什么?” 小辛道:“我有凭有证,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同时你我亦是第一次见到褚三爷他们。但对褚三爷他们,至少我比你观察得深刻很多。对你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爷他们观察得深刻。你敢说我不懂?” 他们的对话从开始直到现在,都能紧紧抓住铁闸褚江的莫大兴趣,尤其是现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好,咱们先比一下。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来历。你呢?” 小辛道:“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没有标志,你们对他能知道些什么?” 褚江道:“从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当好,曾受严格训练。再从他眼神,双手垂放的角度,可知擅长杀人。” 小辛道:“如果他闭目躺卧,没有步伐眼神以及双手动作可资观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通通没有还观察什么?” 小辛道:“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离身。钢斧置放伸手可及处。睡姿可看出并非全身都松驰,必有部分肌肉神经保持戒备状态。这种人不是杀手是什么?” 铁间褚江和两名副手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因为他们这回真真正正看走眼。如果他们任务的对象竟是小辛,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在他十年来极成功诛杀了无效杀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惧。 杜若松道:“听来果然有点门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爷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强悍劲敌,所以我决不会丝毫疏忽大意。” 小辛道:“你道行比褚江浅得多。我的看法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你受过训练,你可以感觉得到褚江的杀气,训练使你每逢出手必尽全力,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强敌并无分别。所以你的观察和态度并没有智慧成分,亦没有丰富经验。另一方面,你竟没有瞧出对方最厉害最可怕的特长。任何杀手如果碰上他们,绝不能第一眼就观察出特长何在,结果当然很悲惨。” 他还没有说出褚江的特长,不要说杜若松,就连褚江自己也很想听一听。 小辛忽然支开话题,道:“我正在想,这些纸上谈兵的理论,在现实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聪明,立刻道:“如果你加上我能对抗他们,我在你这边。” 小辛道:“他们不一定会加害我,但你显然对我不怀好意,我应该对付的是你才对。” 真话往往不切实际,往往会使局势混淆不清。小辛指出真相之后,的确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但没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讥嘲嗤笑?抑或是对愚蒙众生哀怜之笑? 褚江很想追问刚才的事情,但身为公道七煞之一,委实不便启齿。幸而杜若松没有身份地位的顾忌,问道:“小辛,究竟你一眼就瞧出他们的特长是什么?” 小辛道:“有两点,第一点如果褚江独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长刀,而是左手的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铁闸外号的由来。” 虽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个人资料都很秘密,外间知者极少,但却不是说完全不为外界所知。因此小辛知道铁闸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惊人。 小辛又道:“第二点,他两名副手左边吕均是先锋,右边周光是后卫。褚江本人是主帅。出手时吕均主攻,周光包抄截击,褚江座镇中路,一击必中。为什么我瞧得出呢?说来牵涉太广,不必详细解释了。” 人人目瞪口呆,褚江等人是震惊于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却是想到自己万一隐入对方这种阵势攻击时,的确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实上亦至难应付,结局自是非死不可。 小辛是谁?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长,如果任何一方攻击他,他能应付么? 左锋吕均突然失声道:“他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这个名字像咒语,每个人都触电似的震动一下。但他们内心情绪绝非仅仅震动一下那么简单,简直可形容为波涛万丈,风云险恶。 小辛也不见有任何动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对着公道七煞的铁闸褚江等三人,道:“我是小辛,但不是魔鬼。” 左锋吕均急忙道:“那不过是形容你的厉害而已,决不是说你人坏。” 小辛道:“从前可曾有人过得你铁闸这一关?” 褚江的气焰好象雪见了火,融化无踪,说道:“这个……这个还没有发生过。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脚色。” 小辛道:“竹林深处,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 铁间褚江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眼中凶光闪动,但语气仍很谦卑,道:“是的,叫做夕照庵没错。” 小辛道:“那么你们找的是阎晓雅了?” 褚江道:“是,是,但我们没有恶意,除非她拒绝跟我们走。” 小辛道:“听起来你们很讲理很有风度,一点也不野蛮不残酷。” 褚江道:“好说了,这是我们小小的一门规矩。” 小辛道:“可惜你们必定说出一个她绝对不愿意去的地方。褚江,我虽不是你们圈子的人,但我却是行家,我们言归正传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声很凶恶,一点友善意思都没有。决定一拼之意已很明显,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气,道:“有何见告,请说。” 小辛道:“放过阎晓雅,你们要多少钱?” 褚江突然收敛笑容,显然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是别人提出,此人一定脑袋瓜有问题。但现在提出问题的人是小辛,褚江的确不敢不认真考虑。因为他若是判断不当,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来极可能褚江出道以来第一次感到万分头痛,第一次举棋不定。但谁碰上小辛能不头痛呢? 铁闸褚江考虑相当久,才道:“五千两足色纹银。但买卖接下来势难失信,你怎么说?” 小辛道:“五百两,算是一点敬意,以后不得找她麻烦。” 褚江道:“银子小事,多少不成问题。但定须小辛你露一手。” 小辛道:“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诉我幕后人是谁?” 褚江心中一震,因为敢情小辛不但武功眼力厉害无比,连讲价钱也是一流高手。他摊开双手道:“吕均、周光,你们有何意见?” 他身为主帅,竟要问计于吕周,可见得如果得不到这两人同意拥护,这个买卖谈都不用谈。 杜若松机警地道:“在下回避一旁,小辛,我仍然站在你这一边。”说完,便往后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万万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之人都有,其中有些人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声坚决道:“干到底,大哥,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吕均也道:“这口气难消得紧,但大哥你怎么说都算数。” 褚江道:“你们跟我七八年有余,几时见过我不敢动手?但小辛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念然道:“咱们鬼也敢宰,管他是什么东西。” 吕均眼睛一直盯住小辛,极小心地观察他,这时接口道:“魔鬼也不是不能击败的,至少他没有横行刀在手。” 褚江得到这暗示,胆气和信心像海潮上涨。对,小辛没有横行刀在手,岂能发挥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还剩下什么? 小辛道:“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从你们口中得知幕后人是谁了!唉,幕前的人生死相搏,幕后人却隔岸观火,公平吗?” 铁闸褚江态度转趋强硬,道:“我要带走阎晓雅,你出一万两也不行。” 小辛道:“试试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倏然跃起六尺,只见左边吕均剑光洪洪烈烈从他脚下刺过。如果他跃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况完全改观。因为你若要对付一个敌人,势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现出空隙。 以人而论,吕均出手的结果,被攻击的人必定在头顶和前侧两处有隙可乘。因此后卫周光的长剑已从右后侧兜袭,而身居主帅的褚江,刀发如电从空中劈落。换言之,这三人根本就等如同时发动,形成无懈可击万难逃生的形势。 但小辛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线跃上半空。于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头硬劈全部在他脚下发生。好象看戏一样清楚。小辛冷笑一声,身形飞落快逾电光火石。 但他不是落在战圈中,而是远远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树阴中寂寞地躺了千数百年,直至现在小辛踏落它身上,总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声几乎同时响起,小辛扬手发出三片落叶。 不幸的是铁闸褚江、吕均、周光三人都感觉到有一支锋快无匹的长剑刺到。 此一错觉导至严重后果,长剑有本身的长度和硬度,最稳妥是架在护手与剑尖正中间的剑身上,一定可以震开敌剑,亦使敌剑的内劲外力无法发挥。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极准确,可惜这正是最大错误,因为那是一片落叶,没有剑身可以让你招架封挡。 真正致命的决斗多数是立刻揭晓,绝不拖泥带水。铁闸褚江、吕均、周光这三名杀手中的杀手,一齐跌倒,连哼声也没有,于脆俐落之极。 小辛叹口气,转眼望住不远的杜苦松。道:“我不想杀人,你明白吗?” 杜若松一跃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动而胀红。又突然抱肚弯腰,额头抵住粗糙石头。身子微微痉挛抽搐发出干呕声音。额头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松不觉得痛,也不曾真的呕吐。 他亲眼看见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击,褚江吕均周光不是三个人,根本变成一个。此人的攻击动作简直完美迅速快得无懈可击。 然而小辛身在空中,一切情况改观变成儿戏。这是连旁观者杜若松也觉得不能置信的事。但还不止如此,小辛还能够发出三支剑,同一时间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觉知道那是剑而不是暗器。其实何止他或褚江等有此错觉,连血剑严北,也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真象。只是为时已晚,每个人都发觉得太迟…… 情感冲动到极点,便会爆发不合理性的反应,尤其是一个永远极力保持冷静的人。杜若松正是这样一个人,八年来的严格训练,全都要他冷酷、冷静。但当他亲眼看见这个行业中最完美的袭击,最佳的躲避,还有好得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愿意化为尘土让小辛践踏,而且被强烈解脱感觉冲击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缚一时完全消失,疯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涌现…… 小辛用了解怜悯的眼光望着杜若松。别人安能知道?在永远黑暗绝望的幽冥世界,小辛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片落叶,已经很老很老,污秽的身体,浊闷的空气…… 小辛跃落地面,沿着小径行去。但小径上已出现人影,淡青色的罗衣,白皙的面庞,头发和衣袂在微风中飘飞。清丽淡雅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当然没有人想得到在罗衣下隐藏许多致命毒针,更想不到脱掉罗衣后那具胴体…… 仙女面上盈盈浅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记一切烦恼。但忘记还不够,如果她能带来没有烦恼的世界才算完美圆满。然而她能够么?主要症结在于:宇宙内有没有烦恼的世界? “我们又见面了,”她说,声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问自己问苍天问菩萨,会不会再见到你?见到你又如何?” 她好象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难道最近的经历有如许巨大的刺激力量? 小辛道:“你每天怎生消磨时间的?” 阎晓雅道:“礼佛念经占大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只是——想你。” 小辛道:“看来你的命运已经摆出阵式,你敢不敢反抗?” 阎晓雅微惊道:“你真的要反抗命运? 小辛只点点头。 阎晓雅露出热心神情,道:“那么我劝你研读佛经,或者我们去参拜檀月大师,华严指示的一真法界,圆融无碍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获得大自在,此人当然不受命运摆布,你说是么?” 小辛道:“我迟早会参拜她的,但现在不忙。” 阎晓雅不以为然,道:“现在不忙,何时才忙?小辛你突然在江湖出现,整个武林因你而波涛暗涌,章法大乱。你究竟有何图谋?究竟有何目的?” 小辛道:“既无图谋亦无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让我生存,而我认为未到放弃生存时刻,我就会反击。命运不是人可以做成,这些人不能代表命运,所以我只是作最低级最原始的本能活动,仅仅求生而已。” 阎晓雅道:“但何以这些人偏偏选中你,不是命运是什么?” 小辛道:“很难解释,的确很难。我已想了好几年,因为我必须确定敌人是谁,会是用何种形式出现。但绝不是人,人太卑下微小了,绝不能代表命运。”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阎晓雅跟着,便又道:“譬喻我是强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须有足够的燃料才发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阎晓雅道:“你的敌手究竟什么样子?你可知道?” 小辛道:“知道,是一切法则的极限。这样说你懂不懂?” 阎晓雅道:“不懂。” 她随即因为铁闸褚江等人的尸体而惊讶,道:“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小辛道:“佛家讲究戒杀生,所以檀月大师一定会向我皱眉头。” 阎晓雅没作声,忽然跃上树荫底大石头。 她看见杜若松摊开手脚仰卧,下体大腿根部像帐篷高高鼓起,但他却是在一种奇异昏迷中,此是谁也看得出的。 阎晓雅外貌清丽淡雅如仙,但其实她懂得很多。这个男人处于极兴奋状态中,不问可知。但他为何如此?他上身湿透,显然是汗水之故。而下体撑起部分也湿透,却显然不是汗水。 阎晓雅深深叹口气,说道:“小辛,这人很年轻英俊,为什么会这样?” 小辛远远应道:“你可有办法可想?” 阎晓雅突然玉面通红,跃落他身边,道:“你说什么?难道你要我做那种事情?” 小辛道:“什么事?” 阎晓雅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肉体施给他,你要我这样做?” 小李摇摇头,道:“别生气,快帮我埋掉尸体,我有办法。” 埋尸不难,埋掉记忆才难。如果你杀过人,你这一辈子恐怕很难忘记那人临死时的样子。 杜若松终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赤裸伏在一个女子身上。她当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们亲近得比任何关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温暖的肉体,紧紧榨裹他男性独有的部分。使他舒畅也感到松驰。于是不久他就完全松驰,完全恢复神智。 那个女人美丽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段空白经过。他兴奋得昏迷之后是什么样子?谁把他送到客栈?谁替他安排这一切? 小辛,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决不是人。 杜若松虽是年轻力壮,却也觉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但头脑却分外清醒敏锐。 隔壁有人讲话,声音很低,但他居然听见。 都不是熟人,一个是粗汉声音,一个是年纪不小的妇人声。 粗汉道:“他妈的,这么久啦,紫鹃究竟干什么?好象是死人一样……” 妇人道:“急什么?” 粗汉道:“紫鹃等会还得送回长乐航,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跟那小子有什么好泡的?” 妇人道:“那小子额头虽是受伤,但还是蛮英俊的,又身强力壮。我若是紫鹃也愿意泡久些,嘻,嘻……” 粗汉也笑道:“你都这样说,可怪不得紫鹃啦。我只不懂宋妈妈为何肯破例派姑娘出门?那小子是何方神圣?” 妇人道:“多办事,少说话。凡是宋妈妈的吩咐,多做少问。” 赤裸的女人忽然侧拥着他,说道:“杜若松,我见过你。” 杜若松不觉吃一惊,但她温暖的触摸却使他不愿动弹。 紫鹃道:“你在我们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见你上一条小船,改在河里盯我们。那时便猜想我们会不会有机会在一起……” 杜若松连摇头叹气也懒得做,像块木头,但脑子却转动飞快。 原来行踪早就泄露,怪不得宋妈妈会让他(忠义堂)跟上小辛。结果正如她所料,只有一个惨字。一来是借刀杀人之计(杀杜若松)。二来好教小辛不满忠义堂。小辛这种强敌,谁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鹃永远不知道一句话就泄露许多秘密,她的纤手在被窝内活动,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欲火。然后……当她醒来(她极度满足之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着了),杜若松已经不见影踪,枕边还有他的味道,但没有留下一句话,春梦秋云从来是如此地不留丝毫痕迹,然而她隐隐有怅然若失之感。已经是曾经沧海之人,难道不能再忘记一个男人? 树林边有一块地面留下显明新铺上泥土痕迹。 公道七煞之一,铁间褚江和两名副手,不但从此消失于世间,他们的尸体不久亦化为尘土。变幻、不永恒正是这个世界的唯一法则,人和万物只要在时间空间的瀑流中,永远找不到真正永恒的本体自性。 晓日之光未强未热,但树梢草尖的露水却干得很快。空气清新极了,鸟语盈耳。 阎晓雅鬓发微乱,衣裳微皱,但清丽如故。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会是江湖罕见的女杀手? 她的眼波轻掠过刚来到面前的人,迅即收回,道:“小辛,你居然回来,为什么?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师?” 小辛道:“你稍稍憔悴一点,听我的劝告,女子老得最快是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风露中。” 阎晓雅坚持她的问题,道:“你回来到底为了我抑是檀月大师?” 小辛道:“杜若松马上就来。昨夜他悄悄离开来妈妈手下的紫鹃姑娘,那时我真测不透他打算到何处去……” 阎晓雅显然感到兴趣,亮晶的眼波凝定在小辛面上。 小辛又道:“原来他跑到一个面摊喝酒,抱着酒坛,逢人就灌,终于醉得像一只丧家之狗,蜷缩屋檐下酣睡一夜。” 阎晓雅道:“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小辛忽然仰首向天,陷入沉思…… 昨夜他一点也不辛苦,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在长乐舫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灯火通河,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软语香吻。长乐舫上无数莺燕,虽非人间绝色,却也个个自有销魂意态。醉眼迷离中不禁凝想,何以温柔乡不住?何以定要于命运抗争? 当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怅惘,因为绿野居然没有出现。他为何在乎绿野的出现与否?难道绿野竟能使他难以忘记? 阎晓雅等他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才温柔道:“檀月大师现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她谈谈?” 小辛道:“我十五岁前,曾下过苦功读书,至今全都记得。有些在当时不甚明白意义,现在偶然回想却其味无穷。” 他极少谈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阎晓雅极感兴趣静静聆听。但可惜他马上改变话题。说道:“我忽然记起一首情诗,作者是谁你永远猜不到。” 阎晓雅只好点头同意,上下古今茫茫无际,写过情诗的人何止亿万,当然谁也猜不出小辛突然记起的情诗作者是谁。 小辛道:“这首七绝我不知何故记得是很清楚,但当时确实不明白诗中之意。诗是: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那得双全法,不匀如来不负卿。” 此诗言浅而意深,表面上没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识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数语,就道出了千古爱情与理智的矛盾冲突。 阎晓雅寻味一下,道:“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须弃情绝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绝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却又怕误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作诗的人身处这种矛盾中一定极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门而又舍不得心上人,所以他慨叹痛惜世间竟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使他既不负我佛如来亦不负爱卿。” 小辛道:“你解释得很好,这首情诗是第六代达赖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这种人,却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情诗,奇怪么?”(注:第六代达赖喇嘛成就极大。另外在文学方面亦是天才,许多情诗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岁因与美女恋爱,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权臣——报告清廷。其实顺治之母当政,此事本与清朝无关,但既有报告不得不召令来京讯问。达赖活佛六世到青海时,忽然说他不想晋京。违抗朝廷旨令不是开玩笑的事,但达赖活佛自有好办法,他设坛焚香拜佛行礼如仪,然后就打坐入定,马上圆寂,离开这个五浊世界。由此可见达赖活怫的成就已达到来去自如全无挂碍境界,但请勿忘记达赖活佛六世这时才二十一岁而已。又注:情诗系曾缄先生所译。) 阎晓雅道:“实在想不到,连法王活佛也甩不开情字?” 小辛道:“矛盾挣扎是凡俗人必经历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顽固之结指出,亦可能他有无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结。谁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阎晓雅道:“我也是不知道。” 小辛道:“檀月大师呢?如果她有两全法,我就参谒她。” 阎晓雅道:“让我问问她,你等我么?” 小辛道:“不,我先走一步。告诉杜若松,人生并非分出强弱胜负那么简单……”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矫健挺直颀长的背影很快被草树遮没。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清山外…… 雷府的东跨院大部分有槐荫遮住午阳,所以阴凉而幽静。院落中还有数十盆栽,以及鱼池。池中游鱼可数,平添澹雅之趣。 连四永远不打开另一边的窗户,因为雷府虽然没有几个内眷,但有一个他最不愿见的人——绿野。所以他只坐在院落这边的窗下,遥对一些盆栽花树,还有清冽池水和游鱼,便颇有悠闲意趣了。 但窗户不打开绝对不是办法,这一点连四也知道。以绿野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而已。休说一窗之隔,就算铜墙铁壁她都能弄破。 紧闭的窗户突然破裂,同时一只古雅的大瓷花瓶砰一声砰成片片。因为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连四惋惜地瞧着碎裂的瓷片,这个花瓶乃是北宋定窑佳品,世上已没有几个。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与天下第一鉴赏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学懂不少。何况连四不但不傻,还很聪明,也有相当学识。 逞一时意气,只为了自己一点气忿,就毫不顾惜毁去一件艺术珍品。当你气平之后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无论如何,那件艺术珍品永远毁破了。 但还不止如此,窗户砰一声震开,绿野飞身入来,两手叉腰,美丽眼睛睁得大大瞪住连四,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连四很平静,此一场面老早算准必会发生。 绿野忿然道:“你仍惋惜么?那只是一件死物,没有生命没有喜怒哀乐。难道比一个活人还重要?” 连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开口,才道:“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渗有创作者的心血灵魂,表现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据为己有。它代表我们民族于某一时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视。因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连活人也不能相比。” 绿野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想不到你并非仅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连四道:“我不是。” 绿野道:“为什么你不肯和我见面?我丑得很?我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所以你看不起我?” 连四道:“你不丑,但你脾气不好没有教养是事实。” 绿野又气得咬嘴唇,使人担心她会不会把鲜红下唇整片咬下来。 她道:“别再气我,我会把所有值钱好看的艺术品通通砸坏,使你感到痛心。” 连四心中叹口气,这个野性女孩子的确不好惹,但她来发这顿脾气为的什么?” 绿野又遭:“喂,小辛呢?” 连四道:“不知道,完全没有消息。” 绿野寻思一下,道:“前三天小辛到过秦淮河饮酒作乐。翌日早上杀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铁闸褚江以及两个副手。然后就失去踪迹。” 连四道:“我不必为他担心,如果小辛不能照顾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了。” 绿野道:“他有一个女朋友,名叫阎晓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连四道:“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还有很多人知道。” 绿野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你好象还有别的意思?” 连四道:“既然是小辛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绿野大声道:“我也去。” 连四道:“你且等候一段时间,原因不必说出,总之,你等一等。” 绿野居然点头答应。然后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听他的话?本来不是很想去瞧瞧小辛的女朋友么? 连四说走就走,而且破例带一把刀。 夕照庵虽是很幽静偏僻,但连四知道方向路径,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万竿翠竹包围,绿绿的竹叶使人心脾沁凉宁静。 庵门一边打开,寂静得连飞虫也想打瞌睡。 连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脚步,缓缓跨入庵内。迎面的佛堂内静悄无人,炉烟袅袅,一切都很正常。 若从脚步声推测,连四一定是普通游人,因为步声忽轻忽重,步伐凌乱。 堂后转出一个黑衣老妪,满面龙钟皱纹,说道:“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连四道:“庵门开了一半,我就走进来,难道爬墙不成?” 黑衣老妪道:“本庵不招呼男宾,相公请回步。” 连四摊开左掌,道:“这是什么?”掌心一锭澄澄金元宝,至少有十两重。 黑衣老妪道:“是不是金子?” 连四道:“对,你若是帮忙我,进去跟我的朋友讲一句话,就属于你。” 黑衣老妪先是摇摇头,接着却问道:“你什么朋友?讲什么话?” 连四道:“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人物,但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我们走近此庵,他忽然说庵中一定发生事故,要我快走开,我瞧来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赌。” 黑衣老妪道:“赌什么?” 连四道:“那是我们男人的事。现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说庵中一点事都没有,这块金元宝就是你的。” 黑衣老妪伸手道:“好,我去说。” 她的手伸出尺许,忽见连四掌中的金元宝掉落地上。就在这一刻,老妪全身都僵住,变成一个木头人一样。 连四不过把手掌翻转,变成掌心向下。既没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两个人的姿势却保持如此奇特样子。 连四道:“你一定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话,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样掉在地上了。你是谁?” 老妪道:“老身朱七婆婆,我当家的还在后面,你年纪轻轻的,最好别惹他。” 连四道:“你的当家是谁?” 朱七婆婆道:“你若是武林中人,难道想不出那一个姓朱的老头子?” 连四道:“抱歉,本人很孤陋寡闻。不过,很不幸的却瞧得出你脚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贺兰山奇门功夫踩碎我们脚下红砖。我身子稍一歪斜,就变成你剑下之鬼。可惜你棋差一着,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经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丝毫不变,眼中却露出惊疑光芒,道:“你不是小辛,但你是谁?” 连四道:“我是连四,从前藉藉无名,现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摇摇头,道:“难道连小辛的朋友,也无人可以击败?” 连四道:“朱七,我真的不想斩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这只玉掌白皙嫩滑,既无皱纹,亦见不到静脉。任何人超过三十岁就没有如此美丽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闪过懊恼神色。连四看来也和魔鬼差不多,一点点小破绽,只一瞬间就瞧穿。 连四又道:“想那岳武穆丹心热血,武功盖世。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气慨。殊不料南传数百年之后,踏破贺兰山的脚法会让你学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无表情,眼中却露忿色,道:“老身哪一点不配了?” 连四道:“你载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显然做过亏心事。尤其是这一宗,大概本庵之人包括阎晓雅在内,都难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象要晕倒,任何人碰上对手如连四,除了自认倒据,除了晕倒之外还能怎样呢? 当然朱七婆婆没有真个晕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为谁知道你是真的晕倒,抑或是假装的? 她忽然发觉连四的眼睛,本来蛮忠厚老实(等如愚蠢),如今却锐利似鹰隼。锐利中含有无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声,忽然缩回手。此一动作居然没有惹出连四长刀出鞘一击。原来她缩手只不过自动剥掉人皮面具,顿时呈现一张年轻,而又相当美丽的面龙。 连四冷冷道:“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要再蹲低。膝盖上要再弯半寸,那时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意思明显之极,所谓没有办法便是说不能不把她斩为三截。 朱七(现在不能称她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丰富得很,既惊恐又狐疑。一面道:“你本来如此厉害高明?还是得到小辛传授?” 连四道:“本庵之人怎样了?” 朱七道:“都没事。” 连四道:“阎晓雅不是等闲之辈,她至今不现身,我已经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药,所以她不会出来。” 连四沉吟不语,表面上似在考虑她所言真假,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连四心中忖道:朱七年纪最多二十一二岁,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为何要跟小辛过不去? 世上有一种狐媚之术,修练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张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摆在你眼前,却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唯力无可抗拒。 最后,你为了要获得她,将会甘心俯首听她任何命令。当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机会俯拾即是。 连四眼中微有迷惘之色,显然渐被朱七美丽媚态就惑。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大喝一声,声音未歇,长刀已完成出鞘人鞘的动作。使人怀疑那刀究竟有没有真的拔出过? 不过事实证明连四的刀不但曾拔出鞘,还劈中朱七左手。 只见朱七左手鲜血淋漓,一件物体掉在血渍中,却是一只齐腕劈断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圆球。 连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头脑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马上变得平凡,甚至因断手伤痛影响,看来有点丑陋。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点住伤口附近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势很糟,但如此才更见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连四,你不杀我,我一定杀你。 连四道:“叫别人来,你不是我的对手。” 朱七道:“你使的真是拔刀诀?” 连四道:“是。你很不幸,因为我连家在武林有二百年历史,博知江湖上种种奇诡杀人手法,这些知识学问也和拔刀诀一样代代相传。临阵对敌有时很有用。你的确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楼丑美人贺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恋她而家破人亡。最后的结局是一条左臂被我连家先祖拔刀砍下。” 这样说来,朱七真的极不幸,为何偏偏碰到连家的人? 连四又道:“我本来以为你使一种绝传媚功,但你提到迷药,而任何佛堂中应该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横行天下……” 朱七跺脚奔出,头也不回。 连四居然捡起血渍中的手掌(掌心还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转入怫堂后。 幽静的院落内有四间禅房,只有东首两间垂下竹帘,房内布置简单之极,一张木榻,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青砖的地面洗抹得纤尘不染。 壁间的一幅佛像,长几供着香花鲜果,一炉沉香烟气袅袅。几前蒲团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帘子声音似乎不曾惊动她。 连四轻轻放下竹帘,跟着拨开隔壁一间帘子。 这间禅房家俱布置都多些,尤其是有柜箱笼等物,椅上丢着两件女人衣服。 桌上砚笔未收,几张素签被窗口的薰风吹得轻轻扬起。 床上坐着清丽绝俗的阎晓雅,背倚墙壁,双目阖上。面色很苍白,几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迹。 连四暗中松口气,阎晓雅居然还未死,虽然他个人来说对阎晓雅没有好感,但这个女人是小辛的人。 鲜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即使阎晓雅醒来。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断掌,瞧瞧连四,然后道:“你赶来救了我,为什么?” 连四道:“因为我是小的朋友。” 阎晓雅道:“你说过小辛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连四道:“我希望天下人都认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会被迫来到夕照庵。” 阎晓雅眼中浮现凄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见了绝对会为之心软。她道:“我没有迫你。” 连四却有如铁石心肠的人,面孔一板,斥道:“愚蠢,像你这么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还有什么?小辛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连四当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见过阎晓雅的裸体,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阎晓雅道:“我从未被男人骂过,但最近交了霉运,前有小辛,后有你。” 连四仍然不假词色,板着面孔,道:“你应该躲起来,但绝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杀人专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别再拖累我们行不行?” 阎晓雅轻叹一声,道:“如果躲到佛门中还不行,请问何处找寻安全?” 连四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檀月大师武功如何?” 阎晓雅道:“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她不懂武功。但佛门中她很了不起,经书戒律固然十方精深,行持功夫更是精深严谨。她已经三十年不曾躺过,你信不信?” 连四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无怪她禅房内炉香无味,显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扰过,但她仍然坐得端正庄严。我相信她纵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稳。” 阎晓雅想过去瞧瞧檀月大师,连四阻住她,道:“不必了,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没有中毒,可见得她已有神通,不是你我能够测度的。” 他停一下,又遭:“你本身问题才麻烦,有没有办法不让小辛担心?” 阎晓雅寻思一会,面上神色和语气更为温柔,道:“你认为他会担心?” 连四丝毫不被她任何态度影响,板着脸道:“我只是尽朋友的本份,可惜你没有当他是真正的朋友。你似乎利用每种形势对付他,包括用你生死安危拖累他在内。我很不明白?” 阎晓雅道:“天啊,我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没有感情的人?” 连四道:“对,你是远不如他另一个女朋友。” 阎晓雅几乎跳起,急急问道:“谁?他的另一具女朋友是谁?” 连四道:“好,我告诉你。最好天下人都找她而不找你。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名叫绿野,是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阎晓雅愣了一阵,才道:“你讲笑话?我不信。绿野是你的未婚妻。” 连四道:“世俗的形式岂能束缚得住我们?你敢不敢违背世俗的传统和礼教?” 阎晓雅明白了因而叹一声,道:“想不到,真想不到!怪不得你会来救我,你和小辛绿野,唉,这本帐一榻糊涂。” 连四严肃地道:“你好自为之,如果冤枉送了命,与小辛无干。我已代表他说明一切,透露不少秘密。” 湖边倒映满天霞彩,拂水柳丝使人泛起飘逸之感。但亦不禁触起离愁,杨柳和离别自古以来就分不开。 渭桥柳色年年伤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拂水飘绵送行色等等。 柳树下湖水边,一个青年以异样神彩眼光迎接冉冉行近的少女。她清丽脱俗的韵姿,几乎使霞彩水色山光还有垂柳都为之失色。 “杜若松,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青年深深叹口气,才回答道:“我本不该约你。但阎晓雅,请莫哂笑我。我再见过你这一面,才走得安心。” 阎晓雅温柔地瞧他,用低沉磁性声音说道:“那天早上,你似乎宿醉未醒,跑到庵来看我一眼,然后就走了。为什么?” 杜若松道:“我一定要看看,小辛的女朋友,能够做小辛的女朋友,只有天上仙子。” 阎晓雅道:“你不但错,而且错得厉害。第一我不是仙子,第二我不是小辛女朋友。” 杜若松道:“你是。因为小辛是魔鬼,只有天上仙女才敢做他女朋友。” 阎晓雅笑笑,她知道最好别跟咬牢地瓜不放的年轻人争执,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杜若松又道:“我平生从未见过美丽如你的女孩子,现在能再见你一面,我很满足,我要走了。” 阎晓雅道:“你走吧,任何人终须一别,绝无例外。这是我的感想。” 杜若松道:“对,但我从前永不会想及这一类事情。老实说我从没有真正瞧看任何女孩子,我须要冷酷无情独来独往!但我很担心见不到你这一面。” 阎晓雅道:“我答应来就一定来。” 杜若松道:“但我早上就忍不住来到这里,一直站在此地。我看见一个女人,由两个男人陪同去到进入竹林的路口,那个女人本来很年轻,忽然变成老太婆,独自向夕照庵走去。两个男人匆匆离开,好象连多逗留一下都很害怕…… 他说的女人自然是朱七,但他何以忽然提起? 杜若松年轻的脸庞浮现鄙视神色,又道:“两个男人是谁?你决猜不到。一个是无心道人,声音尖锐难听,我老早就很讨厌他。阴阳怪气又不是真正出家人。” 阎晓雅讶道:“莫干山的无心道人?他是出名的狠脚色,手段阴毒诡诈无比。无心就是没有心肝的意思,他怕谁?” 杜若松道:“当然是怕小辛。但他也怕那女子。对她完全是一副恭敬奉承样子,看得我想呕。” 阎晓雅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杜若松声音中不满之意更浓,道:“是我的老大,淮阴忠义堂龙头大哥鬼斧神工祖怀。我亲眼见他那副卑恭奉际的样子,是我亲眼所见,绝对不假。” 显然他心中的偶像忽然破碎,使他又悲又恨。 阎晓雅道:“你很不满意,所以打算脱离淮阴忠义堂?打算从此隐姓埋名永不踏入江湖一步?” 杜若松极懊悔道:“对,不过除了恨他们之外,我也恨自己。因为我已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朱七小姐,公道七煞中排列第七,可能是最厉害的一个。但我却不敢出面,直到连四来到,朱七小姐捧着左手窜逃,连四又走了。但我仍然站在这里。” 如果现在有人拿刀砍他,杜若松一定不愿招架,甚至会伸长脖子挨刀。 年轻人激动时就是这样,再过些时候,他还能否存有这份热情激动? 杜若松又道:“连四不愧是小辛的朋友。我的话说完了。”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因为她想到自己。她是小辛的女朋友么?她可有资格? 虽然没有骏马,但阎晓雅仍然折一枝垂柳递给杜若松聊当马鞭。 她垂头说道:“谢谢你来看我,更谢谢你把我当作好朋友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她的声音似乎有点便咽:“我们的相遇,也许会留下一丝记忆,但也许不。因为将来你我各自还会碰上很多偶然……” 她说这些话时,心中想的是谁?是眼前的杜若松?是连四?是严星雨?抑是小辛?” 小辛站在窗外聆听屋内的谈话。天已黑齐身形不会暴露,至于泥砖木板的墙壁,更挡不住他敏锐无匹的听觉。 由于老于慌慌张张的态度,小辛决定先听一下才入屋。 老于就是在镖局跑腿,患重病获小辛治愈那粗壮家伙。他的嗓门相当响亮,道:“王大嫂,小辛回来过没有?” 王大嫂方氏道:“没有,怎么啦?小辛叔叔发生事情?” 老于道:“他发生的事可多啦,你猜他是何等人物?” 方氏道:“我当然知道。” 老于一怔,屋外小辛也一怔。她知道?她怎会知道?难道她也是卧虎藏龙的人物? 老于道:“那你说来听听。” 方氏诚恳和蔼的声音透出屋外,道:“小辛叔叔是很有本领的大人物。” 老于竖起拇指,道:“你行,他真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顿顿脚金陵地面就得震上几天。听说他武功好得不得了,江湖上不论黑道白道听到他的名字,非得愣眼睛愣上半天不可。” 方氏淳朴忠厚的面上焕发出光采,好象她自己被人称赞而兴奋快乐。 老于又道:“这种事你怎会知道?” 方氏毫不思索,道:“小辛叔叔真心当我是大嫂,我真心当他是弟弟,所以就会知道。” 老于抓头扯耳,满脸茫然之色,道:“如果他没说,别人又没告诉你,你怎会知道?我不懂……” 朴实真挚的感情含有智慧,是直接透彻的了解。老于当然不懂,小辛却若有所悟。 方氏又道:“小辛叔叔快回家啦,他还未吃饱,我得张罗一下。” 老于讶道:“你怎知道?” 方氏道:“你们男人家不会懂的。我一想起儿子,若是心里欢喜,儿子就快到家了。小辛叔叔也是一样。他喜欢在家吃饭,所以他一定是空着肚子回来。” 老于只能够傻笑一下,女人的道理往往如此,但却很灵验。因为小辛已踏入屋子,左手提着一大坛黄酒,右手两只大肥鸡和猪肉牛肉等一大堆东西。 老于笑得嘴巴快裂开,见到小辛他是由衷的欢喜,快乐得从心底直涌出来。其他的人如王老大李强陈大头等,一回来见到小辛亦莫不如此。 简陋木屋中扬溢友情欢乐,也溢出酒肉香气。 欢聚了三天之后,小辛终于走了。他留给两百多户贫苦人的是一间药材铺和肉店。五千两银子至少可以亏蚀很久。方氏用她自己的方式找可靠的人经营,小辛一点也不担心。 但他却不禁想到自己还有没有再来此地的一天?还能不能和这群贫苦好朋友饮酒欢聚,还见得到慈母似的大嫂方氏么? 圆型云石桌上,摆着四碟小菜,共计毛豆、小排骨、螺狮、泡菜四种。一碗凉面,用姜葱蚝油拌的,蚝油和虾子面都来自领南,好得不能再好。小壶——半斤装——的陈年绍兴花雕。黄褐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酒香。 两个人——一男一女——走到桌边,男的斯文清秀,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女的年轻一点,白皙丰腴,尤其是黑绸衣裳更衬托出她肌肤的白嫩光滑。她长得很媚,那对眼睛永远含着销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满意足地饮酒吃面,如此细腻风光的柔情蜜意,已经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过是一个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士文这个名字不见经传,但在那成熟美丽的女人荀燕燕心中,却是无价之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程士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平生唯一的知己。 荀燕燕这个名字却不简单,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几乎很少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代表戏曲最高成就。 她启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绕梁三日,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 偏僻的乡下,荆钗布裙,泥垣陋屋。现在的荀燕燕光芒尽敛,如同乡村的妇人竟无区别。为什么辉煌的灯光,震天的喝采和掌声,公爵王侯王孙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为什么清寂平淡的生活却可以取代这一切? 荀燕燕美眸中闪动爱情光芒,而她眼中只有一个人——程士元。 原来如此,爱情,真挚的爱情可以使泥土变成钻石黄金。清淡的水也可以变成最馥郁的美酒。 面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声碎裂。荀燕燕吃惊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壶,道:“小娘子,不要紧。古人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啪一声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乐天安命的哲学也讲不下去。 荀燕燕美丽的双眸中涌出泪珠,神色变得很凄惨。 程士元柔声道:“现在已经到了该讲明的时候,对不对?” 荀燕燕道:“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无道:“不多,因为我不愿意追究。” 荀燕燕道:“相信你也明白,是另外一个男人。回想起来我有点对不起他。” 程士元道:“既然如此,不必说了。咱们认命就是。” 荀燕燕道:“不,有一点我一定要说明,他虽然全心全意爱我,我亦很钦仰尊敬他。然而我对他却不是爱,比起你完全不一样,你可明白?” 程士元凛然道:“我明白,我们都没有遗憾。让他来吧!” 屋顶右角突然暴响一声,瓦木纷飞中现出一个洞。接着一条人影飘落地上,阳光恰好从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别明亮。 他是个三十岁不到的男子,脸庞瘦削,眼睛显得很大,浓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无情。 他有两把剑,一把斜插背后,一把用左手握住剑鞘。 他的眼光有如两道冰柱,没有丝毫感情。说道:“我是血剑会第七把交椅的木鱼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双眼一瞪,四肢发软,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态度从容,盈盈一笑,道:“木鱼姚本善,这名字很好听。只不知血剑会是什么?如果是帮会,为什么找上我们?” 木鱼姚本善冷冷道:“血剑会不是帮会,是一个秘密组织,专门替人杀人。” 替人杀人,意思便是说受雇杀人,当然无须解释其他问题。荀燕燕只要知道谁出钱雇用他们就足够了。 木鱼姚本善又道:“荀燕燕,你是聪明人,一定不会多问?” 荀燕燕身子紧挨程士元,末日已经来到,多说多想都白费气力。她也感觉到程士元很平静安稳,这是最使她安慰的。如果他的爱情如此真如此深,则死亡岂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你果然很聪明不询问问题。我血剑会有一条规矩,如果对方不反抗不罗嚏,便可以有一个遗言心愿,本会必定替你办到,说吧!” 荀燕燕道:“士元,你说。” 程士元捏住她柔软白腻的手掌,道:“我没有,你呢?” 荀燕燕道:“三年前我已把一切安排妥贴才与你隐居。三年之后当然更没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欢欣光芒,道:“我们此生没有在世间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生生世世都有如这一辈子我也愿意。” 程士元道:“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谢你什么?” 荀燕燕道:“一定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说。” 程士元道:“我们能日夜不离隐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无挂碍,在园子篱藤下晒太阳,对着各种花草树木发呆。而离开阳光轻风花树草木,就见到你的娇靥,你让我自由自在,发呆也好,读书写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实已心满意足。一切一切全靠你的机智小心和行事的魄力,要不然人家早就找到我们了。我最感谢你就是这一点。” 他的欲望何其微小?只不过每天能发发呆,尽量在阳光中树木花草中浪费一点生命!财富权力声名都不要。 荀燕燕感动得深深叹息,柔声道:“我们所要求的不过是厮守一起晒晒太阳而已。但回想之下,却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见你在园中在窗前,静寂冥想,就感到无限幸福无限快乐。” 木鱼姚本善突然插口道:“三年时光是别人赐予,与荀姑娘的机智无关。我们三年前的端午节,就知道你们买下此屋。” 程士元讶道:“何以让我们过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他认为一两年时间,你们彼此就会厌倦。他深信隐居平淡的生活,两个人又日夕不离,必会争执厌倦。” 他的道理很对,两人同居于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全无变化,完全没有憧憬梦想,连一个亲朋的来往应酬都没有。谁能不厌倦失望?爱情还能够存在? 但他错了,如果是真正的相知的爱情,朴实平淡的日子只嫌少。三年实在太少,连三十年都不够。 你如果得到过真正的爱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获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遇着真正的知己! 血红色的剑刃,幻映出血红色光华。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红红的血! 但他们的面容很安详,甚至还呈现快乐。你我任何人都会快乐,如果你真正深信获得知己,深信没有白活,谁能不快乐满足?虽死何憾? 敲门的白衣少年长得挺俊,眼睛圆大乌溜,唇红齿白。可惜矮一点,所以俊美有余,潇洒不足。 应门的侍婢约摸十五六岁,样貌俏丽,身裁发育得很好。 少年说道:“我找花解语。”声音有点怪。似是迫紧喉咙而发。 侍婢道:“这儿是陈府后园侧门,你一定找错地方了?” 少年伸手抓住她臂膀,使她几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处来的好大胆轻薄子,光天化日下便在门口动手动脚? 不过她双腿竟不听话站直,以至娇躯有一部分碰触对方。 她又忽然发觉已移入门内,门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发生,少年不但紧抱她,还在她颊上亲几下,啧啧有声。说道:“好白,好嫩,好香。你叫什么名字?” 侍婢惊得全身发抖,却不忍挣脱,颤声道:“我叫喜儿。” 少年道:“名字好人更好,”啧地又吻她一下,道:“我叫浪子辛无情。记清楚,浪子辛无情,告诉花解语,她立刻会见我。” 喜儿奔到楼上,面色青白全身抖个不住。 端坐蒲团的花解语眼光澄澈平静温柔,喜儿忽然恢复镇定,道:“小姐,他说他叫做浪子辛无情。他动手动脚坏死啦。” 花解语居然不查询辛无情的样子装束等等,因为问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淡淡道:“请他来。” 浪子辛无情狂妄轻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儿快步登楼。到得楼上,喜儿早已玉靥飞红,娇喘不已,闭上眼睛大有任由鱼肉亦不会反对抵抗之意。 花解语微笑瞧看,居然声色不动。浪子辛无情讶道:“你究竟看见没有?小丫头很不错,肉呼呼的。”说时,竟然揉摸喜儿胸前结实双峰,动作猥亵之极。 花解语答道:“你要我说什么?猜一猜你是谁?猜你的来意?” 辛无情忽然把喜儿丢在软榻上,道:“小丫头春心已动,快找个人给嫁了。” 花解语答道:“你来此并非讨论丫头之事?我们转人正题如何?” 辛无情瞪大眼睛,闪动狂野不忿光芒。我绝不相信你花解语猜得出我的来意!他想道:你只不过故作镇静假装知道而已! 所以他只点点头不开口。花解语道:“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能猜出你是谁。” 辛无情说道:“我是谁?” 花解语道:“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芳名绿野。” 她一定没有猜错,因为对方只皱起双眉而没有否认。 花解语又道:“小辛一定不知道你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小辛在何处,所以想问我。” 绿野忽然又把喜儿抱起,下楼后空身回来,才道:“喜儿跟你多久?” 花解语道:“三个月左右了。” 绿野道:“你能信任她?她会不会泄露秘密?” 花解语道:“我本来没有秘密,现在才开始有。” 绿野道:“她的样子有七成假装,只有三成当真。哼,她休想瞒得了我。” 花解语沉吟寻思。绿野的话很有理,喜儿此女的确很工心计,外表却装成天真纯洁。从前没有什么事所以不必寻究,但现在却不可不研究一下了。 绿野又道:“我知道小辛去向。” 花解语讶道:“那你何故找我?” 绿野道:“一来瞧瞧你的样貌,唔,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激滟温柔,澄波荡漾间闪耀出聪慧光芒。” 花解语愣惑之色完全流露无遗。此一评语决不是性野稚嫩如绿野可以说得出的。莫非绿野深沉不露,表面虽又野又嫩,其实是大有才情学识之人? 第十五章 肝胆相照刀无情 绿野见她愣完又愣,大感得意,道:“你很想知道这评语是谁给你?” 花解语反而舒口大气,道:“正是。” 绿野道:“宋妈妈,你猜不到吧?” 花解语泛起宋妈妈搽满脂粉的圆脸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对眼睛,深邃似海,饱含智慧和经验。 绿野又道:“但你要知道宋妈妈从不评论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宋妈妈,那又是谁对她说的呢?” 花解语真正发现绿野不简单便在此时,如果绿野真的像表面上之性野稚嫩,岂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绿野又道:“你有没有想到严星雨?” 花解语叹口气,说道:“没有,因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内。” 绿野道:“莫非是小辛?” 花解语道:“我跟小辛只见过一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绿野道:“但我却知道他没有忘记你。”那天与严星雨会面,阎晓雅和小郑没能暗算着他。有那么一刹那绿野瞧出小辛正在思念花解语。 花解语摇摇头,道:“你找我第二个原因呢?” 绿野道:“小辛到黑石谷去了,我这就赶去。我想问问你有关黑石谷的情况。” 花解语吃一惊,道:“小辛为何要去?” 绿野道:“说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中的绝毒。他必是为你而去。” 花解语道:“他也许是找李碧天,但不是为我。” 绿野道:“不为你为谁?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活你。” 花解语道:“不对,除了李碧天外,还有一个人办得到,就是小辛!” 绿野瞠目半晌,才道:“如果他有本事救你,当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还要冒险去黑石谷?” 花解语道:“小辛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唯一传人。几年前李碧天亲口对我说过,他出道二十年以来,虽然未逢敌手,,但多年来遍访李继华从前的医案事迹,发现若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在世,他一定败阵,而且一定败得很惨。” 绿野道:“听说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三十年来失去踪影,李碧天还提他作甚?” 花解语说道:“李继华就算死了,但他必有传人。小辛岂非就是证据?” 绿野道:“李碧天如果见到小辛,会不会跟他较量比划?” 花解语道:“不知道,你看呢?” 绿野毫不迟疑,道:“我若是李碧天,当然找小辛比划一下。” 花解语道:“李碧天是以后的事,但小李首先要碰的是恶仙人韩自然。” 绿野道:“对,但我永不相信那些书符念咒的邪术,我决不像普通人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词而漠视了天地间不可解释之奥秘。对于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坚信必无,并且予以嗤哂,亦属迷信。 花解语不和她辩论这个问题,说道:“你想怎样?” 绿野道:“我想去黑石谷,你有过经验,肯不肯告诉我?” 花解语道:“你为了小辛而冒险闯入黑石谷?你神智还清醒吧?” 绿野道:“我神智哪一点不清醒?” 花解语道:“黑石谷从来不许女人进去,你可知道?” 绿野道:“知道,但你呢?你不是入过黑石谷又安然离开?我怕什么?” 花解语道:“我和你不同,我见过韩自然几次,亦见过李碧天几次。你认识他们么?” 绿野面色一沉,道:“吹牛,天下谁不知韩自然十年未离黑石谷一步,你几时见过他?” 花解语道:“我见过他,我不骗你。” 绿野道:“你骗我不打紧,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说真话。” 花解语道:“你不相信也是应该,但为了小辛,你最好别涉险。” 绿野忽然怒目圆睁,冲到花解语面前,她显然野性发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能悬崖勒马,退后两步,道:“为了小辛?说得好听!如果不是你,小辛何须到黑石谷去?” 花解语垂手无言,如果小辛当真为她而去,她自应承担部分责任。但小辛岂是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为什么?为了谁?前年她到过黑石谷,除了几个白衣僵尸以外,不见有人,恶仙人韩自然也见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确在湘江边一个幽僻风景很美的庄院见到恶仙人韩自然。海枯石烂李碧天为他们介绍。李碧天身分非同小可,绝不会假。 只不知其时她已中了毒没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会不会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为什么? 花解语心很乱,但绿野何尝不是?此行空自泄露小辛秘密,却得不到丝毫收获。花解语不该把一切有关资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诚相见,说不定可以找出援救小李之道。 两个美女,一个像烈火,随时随地可以烧掉一切,一个却有如春水般温柔,能够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与不幸都一样。 楼下传来声响,显然有几个人踏过青草落叶迅快来到。 绿野大眼睛睁得更大,怒声道:“是什么人?你的保嫖?” 花解语道:“我没有保缥,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喜儿,我听得出她脚步声。其余两人轻功很好,步声是故意弄出来的。” 其实她们两人谁都瞧不见楼下情形,亦没有到窗口张望。 绿野含怒冷笑道:“不是你的保镖就好办,我把他们的狗头都拧下来。” 花解语徐徐自蒲团站起,使得绿野改变冲出去的心意。花解语道:“他们明知你姓辛,仍敢前来。可见得准备很久,是专门等小辛的。” 绿野道:“哼,小辛除了阴阳怪气之外,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两人不见得就是天下无敌高手专门来对付小辛。” 花解语道:“你不把小辛当作一棵葱,但外面武林中都不敢这样想。所以敢出面对付小辛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转了转,又道:“如果我没请错,这两人一定很年轻。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发生,最好换回女装。” 绿野眼中露出悍色,道:“不,我先瞧瞧他们有什么能为,竟敢找上小辛。你呢?你在哪一边?” 花解语笑一下,笑容悦目尝心之极。虽是无心一笑,都掩不住无限温柔,令人不觉心软魂销。 她道:“我当然在你这一边。” 绿野却怔怔瞧住她,片刻才道:“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爱上你。无怪你出道数年,灵犀五点金名震江湖,但你们却不肯以真面目见人,永远蒙着黑纱。” 花解语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过是保持神秘感。” 绿野道:“不,你是心高气做之人,你不愿将来的人误会灵犀五点金乃是以美色赢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灵犀五点金乃是以真才实学横行江湖。” 花解语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但我必须承认你真是我的知己。” 楼下一个年轻内力强劲的男子口音传上来,道:“姓辛的,下来!” 另一个较粗壮但也很年轻的口音接口道:“不下来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亲口承认不敢露面,也就算了。” 绿野道:“果然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花解语道:“说到小伙子,我忽然有点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欢中年人,他们成熟稳重,懂得很多,却又未失去活力。” 绿野皱一下鼻子,道:“我认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们都上过床,你试过没有?你懂得什么?” 花解语显然被她狂野大胆的言化骇住,连跟很多男人上过床的话也敢说出,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子?她还能希望有一个男人真真正正全心爱她么? 当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众,一定会有男人能不在乎这些,仍能全心全意爱她。问题是她能否遇得到?绝大多数男人不能忍受这件事,这又是定论。 绿野又道:“中年人世故深了,虚伪而又胆小,畏首畏尾。我承认中年人较为细心温柔,能制造更多情趣。但年轻男孩子冲动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岭露宿,敢和你到江水最急最深的地方抓鱼。敢打赌连吃十个大馒头,一口气喝二十碗酒。中年人敢么?” 花解语眼中闪过羡慕向往的光芒。青春灿烂活力四射的日子她也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离她遥远得不堪回想,为什么?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属?抑是因为她忽然成熟而远离狂妄没有顾忌的年华? 她们倚着栏干瞧着,楼下草坪只有两个年轻男子,肤色黧黑,更衬托出另一个长身玉立白皙少年的英姿。他们都佩带兵器,粗壮,黑的是长剑,长身玉立的少年带的是长刀。 他们直着眼睛凝视花解语,娇艳的芳容使他们忘了大敌。这正是年轻人胆大粗疏的本质,有时连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记。 花解语娇柔的声音传下去,道:“两位相公都英气勃勃,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一定未见过面,不然的话铁定记得。” 长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对,我们虽然仰慕小姐已久,但还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无锡徐良,和姑苏灵犀五点金忝属同乡,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结识。” 他指指旁边粗壮少年,又道:“这位是夷洲剑客林火土。” 花解语向他多看两眼,才道:“夷洲现在称为台湾,听说武功源流以福建蒲田南少林为基础加上东瀛剑术,自成一格。林兄来自台湾北部中部抑是南部?” 她果然博闻之极,天下武功流派随口道出,如数家珍。 林火土钦佩地望住她,道:“林某世居台北。” 花解语道:“听说台北剑潭林家得到东瀛风火两派剑道真传,二十年前出过一位出类拔草的剑客,世称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你可与他有点关系吧?” 林火土眼中更添钦佩之色,道:“想不到远在江南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声名。可惜林某得到家传剑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扬名立万,真是惭愧之至。” 花解语微微而笑,温柔得有如荡漾春风。说道:“你千万别苛责自己,中原能人如恒河沙数,武林之路凶险无比,定须忍耐小心。我很想知道台湾究竟是怎样的地方,住在那边的人都很凶悍么?风景好么?” 林火土流露出回忆神往的表情。任何离乡别井的游子,忽然勾起家园影象,总不免情不自禁,涌起思乡波涛。 甚至旁边的徐良,甚至绿野,都不作声。每个人都会尊重思乡情怀,因为任何人都能体会怀念故乡的无限沉哀。 林火土说道:“剑潭只是乡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爱独自跑到淡水河边,夕阳暮晖,江水反映千重霞彩。有时我甚至沿河走到社子,对岸就是关渡。另一边是淡水(淡水河出海处,镇名淡水,盛产各种海鲜),苍苍茫茫,海鸥出没……” 淡水河畔的花红柳绿他没有提起,只记着江岸边沙滩的夕阳晚霞。莫非他曾有许多梦想遗落江边?在他梦想中的是谁家女孩?抑或只憧憬薰天富贵和叱哪风云的权势? 林火土又道:“台湾是个很大很大的海岛,渔产稻米丰饶富庶,人人守礼知足,风俗淳厚。女孩子特别多情,也特别漂亮,别有风味……” 花解语忽然大声道:“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乡,你一定很快乐。说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探你,带着很多江南的特产。你们喝着陈年花雕,用九孔、黑毛(海产,即蚌,鲜美为诸鱼之冠,有鱼王之称),甚至台南担仔面下酒……” 林火土讶道:“你……花小姐,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花解语道:“尊翁曾经来过江南,所谓一剑天涯就是说他踏遍中国南北。江南还有不少他的朋友,所以你剑下小心点,别杀错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接着眼眶涌满情泪。野心真累人不浅,永远使人不能安份,勉强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贵? 花解语又道:“林兄,江南的杏花烟雨莺飞草长虽然美绝天下,但在你来说又岂及得淡水河边?” 林火土道:“你说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剑潭故宅款待你。我会带你踏遍名山胜景,让你日后永远记得远在三千弱水外的蓬瀛岛上,还有一个朋友。” 绿野忽然激动而掉下眼泪。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轻人,他决不会如此坦白真挚吐露心声。只是人生瞬息万变,谁敢订下这等日久路远之约? 有些人谴责世人把男女关系限于很狭窄的范围内,男女之间似乎除去爱或欲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但冷醒无情的现实确实如此,男女之间除去不合适原因,如果不是为爱为欲,他们还能够有什么花样?只不过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却总有些特立独行的男女不被爱欲囿限。他们看见并欣赏世间的真善美,认为爱与欲只是人性低级形式表现,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绿野的眼泪很纯洁,全无世俗爱欲。花解语心中亦充满感动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什么?名与利?但值得么? 徐良退开三步,用冷峻声音道:“林兄速速离开,以免坏了咱们两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是,徐兄请保重。” “但愿有一天在台北剑潭,咱们好好醉一场。”接着他向楼上两个丽人抱拳行礼,态度严肃极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花解语绿野也好,徐良也好,总之都不要他淌浑水。林火土咬紧牙龈,满胸说不尽描不出的情绪,突然转身大步出去。 过了一会,花解语道:“徐良,你想找小辛么?”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问起豪气,大声道:“对,我找小辛。” 花解语道:“你以为这一位是小辛?” 徐良道:“我未见过小辛,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调戏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花解语笑一声,道:“我们打个赌,他没有调戏任何女子。如果你赢,我帮擒下他。但如果他赢了,罚你喝酒,喝醉方休。” 徐良的结局当然醉得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对如此美艳的两个女郎,早就醉了一半。花解语从他口中得到不少资料。例如此屋虽是陈家产业,但严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飘然离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亲湖光万顷徐无理派徐良陪同林火土访寻故人清风烈火,一剑天涯林震东(即林火土之父),因为林震东离台三年杳无音讯等等。 花解语用一条坚韧肉色细丝绑住徐良足踝,细丝深嵌人肉,竟然瞧不出来。花解语又用小刀在徐良膝盖鹤顶、犊鼻两穴各划一个十字,鲜血淋漓。 绿野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测高深的样子,但终于装不下去,问道:“这是干么?” 花解语道:“徐良的父亲是湖光万顷徐无理,太湖本来有水陆七个家派,但现在一家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 绿野道:“莫非徐无理赶尽杀绝?” 花解语点头道:“他并非不容别人立足,而是他这个人天生不讲理,经常跟人家发生种种莫名其妙的冲突,但又无人赢得他手中之刀,时日一久就没有任何家派能够厚脸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亲如此不讲理,可见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无理重责。 绿野道:“原来你帮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开花是免不了的。” 花解语道:“不,我是为我们着想,徐无理二十年前已列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无人能够抵挡,你我碰上他料必也是凶多吉少。” 绿野丝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慑,忿然道:“他那一招叫什么名堂?我很想见识见识。” 花解语道:“那一招叫做肝胆相照,很好听,但败于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脐孔破开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胆都掉出来看得见,所以叫做‘肝胆相照’。” 绿野忽然怔住。她修习过上乘武功,当然知道高手对阵伤亡并不足奇,但一刀就把对方剖开肚腹却是极难极难办到。由此可知徐无理这招“肝胆相照”必有难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人十二名刀亦决非侥幸。 花解语又道:“徐良既是他儿子,俗语道是虎毒不食儿,正好利用徐良迫他讲理。” 五日之后花解语绿野弃舟登陆。 花解语遥指前面的城池,道:“那是安庆,小辛第一次出现人间就是城北的相命馆,那一次我灵犀五点金拿了严星雨一万两纹银,接下保护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的差使。却想不到和拼命三郎四方天狼一齐遇见小辛。小辛蓬首垢面污秽非常,但他手中的包袱宝光杀气兼而有之,而且瞧得出是一刀一剑。我们更惊奇的是他走入瞎神仙的命相馆。” 绿野听得津津有味,当她听完那一夜整个经过之后,更是兴高采烈十分满意。但忽然面色变得坏,忿然道:“我很嫉妒你,为什么我不比你先碰见小辛。” 花解语道:“不要嫉妒我,阎晓雅是他最后碰见的,但他最怕她逃得最快最远。” 绿野道:“阎晓雅已离开夕照庵,连四曾为她第二次拔刀,断了朱七右掌。但连四仍然住在我家,这家伙面皮厚得很。” 花解语道:“他在等候一个人。” 绿野道:“我知道,他等候严星雨。” 花解语为之愣住,过一会才道:“你怎知道?” 绿野道:“宋妈妈这样说,小辛也认为很对。” 花解语凝想片刻,才长长叹口气,道:“既然英雄所见略同,严星雨也一定知道。” 绿野道:“知道又如何?” 花解语道:“如果严星雨去找连四,他们的结果非出手拼斗不可。你看谁赢?” 绿野道:“可惜不是小辛。” 花解语道:“小辛一定赢得严星雨?” 绿野道:“不是这个意思,小辛是魔鬼不是人,所以他如不能赢也能逃,但连四却是个傻瓜。” 已经将近申末,太阳斜挂天边,有风,不太热。她们顺着宽阔平整的泥土大路行去,舒松筋骨倒也惬意。 路上明明古无人迹,但她们再走了六七步,忽然发现一个人个人拦住去路。此人须发皆白,满面忧色,道:“年轻而又漂亮的两位姑娘,别往前走,回头是岸。” 花解语轻按住面上黑纱,道:“她漂亮是有目共睹。但我的面孔你没瞧见,怎知我是美是丑?” 老人道:“如果小辛见到不漂亮的女孩子也要逃走的话,他这一辈子别想坐下来休息了。” 花解语、绿野为之面面相觑,小辛之名使她们心潮激荡翻腾。 绿野厉声道:“你是谁?” 老人道:“我是小郑……啊,现在是老郑了。” 花解语道:“老郑,你何以在此地现身拦路?何以提起小辛之名?” 老郑苍老的声音使人以为他快要灯尽油枯结束生命。他道:“小辛要我查一个人行踪,这个人现在就在附近。你们如果碰上他,大有不便。” 绿野怒声道:“别装模作样,那个人是谁?” 老郑道:“唉,你们应该猜到,当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两女又一时愣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为何前来此地?是为了她们抑是为了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 老郑又道:“还有一个人你们碰上大大不便,太湖湖光万顷徐无理也赶到了。” 花解语道:“承蒙老丈赐告一切,只不知我们该往何处才对?” 绿野叫道:“别信他,他鬼扯,严星雨又怎么样?徐无理又怎么样?” 老郑忽然一矮身滚入路边草丛,生似一只很小的昆虫倏然隐没。 这一手使绿野叫声中断,好像被人突然扼住喉咙。她从来未见过人类的动作甚至身形,能突然间变成昆虫一样。还未眨眼已经不见了。老郑难道是虫精? 花解语举目遥瞩,轻轻道:“有人,但远得很,老郑居然能发觉躲开,真了不起。” 其实何止前面,来路也有人,而且来得很快。一转眼间沙沙步声已传入耳中。 绿野凝神一听,道:“有三个人,我们躲呢还是不躲?” 花解语笑一下,道:“躲一次躲不了两次,看看是什么人也好。” 转眼间三人大步走近,都是男人,也都带着兵器。行色匆匆,乍见两个美女在路边,无不愕然止步。 三人年纪不大,绝对都不超过三十。有一个甚至只有二十左右,青春活力充沛。但他的装束举止显示他投身某种行业,匆匆而来为的是谁? 一个穿宝蓝绸缎长衣的男人首先道:“姑娘们,这是什么所在?你们何以跑到此地?”他声音沉实,直率中仍有点礼貌。 其实三个男人的目光忙碌得很,因为绿野的明艳使人不忍移开眼光,但花解语窈窕颀长的身材以及黑纱遮没的面庞亦极有神秘感和吸引力。 花解语道:“三位先生情吧,我们女人家躲到此处讲话,当然不想人家知道。” 绿野跺脚大声道:“走,问什么?我们不能讲悄悄话么?” 另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笑道:“好,好,我们走,我们原不该多嘴问的……” 任何男人在美貌得令人心软的女孩子面前,都会特别慷慨容忍。这也是男人世界中心照不宣的规矩,彼此谁也不会取笑谁。 故此其余两人也笑了,同意并且迈开脚步急急奔去。 但他们走出十余丈,便又停止,因为路当中有个老家人连连躬身行礼。宝蓝绸衫男子道:“你是谁?什么事?” 老家人道:“小人徐贵,来自太湖。请问三位壮士可曾见到两位美丽姑娘?” 最年轻只有二十岁的少年按剑踏前两步,厉声道:“没瞧见,滚开。” 老家人徐贵道:“如果三位壮士没瞧见,务请回头走开,这边万万走不得。” 在三人忿怒哼哈声中,徐贵忙忙解释道:“因为敝上就在后面不远处守候那两位姑娘,任何人走过不免引起敝上疑心。如果言语上一冲突,眼看又是一场流血惨祸。” 宝蓝绸衫男子道:“贵上是谁?” 但另外那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冷笑道:“管他是谁,若敢无礼拦路,便取他狗命。” 更年轻的少年叫声好,道:“对!谁敢阻拦先吃我常青两剑。”原来他背负一剑,左手握一剑。 老家人徐贵不但不龙钟而且矫健得很,闪开一旁的身法相当迅快,说道:“小人万万不敢拦阻,请,请。” 常青意气风发带头奔去,转过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山丘,忽见一个六旬老者在大路中心,居然四平八稳坐在一把交椅上。 交椅后有个粗壮汉子双手抱着一口长刀。刀鞘很古旧全不起眼,但看来沉甸甸很有斤两。 那老者面阔颧高,双眉横直浓黑,口大鼻扁。整个样子一瞧而知是个执拗横蛮脾性之人。 他两眼一瞪精光闪闪,粗声道:“老夫徐无理,小子们报上名来。” 常青态度比他更横,大刺刺道:“老子常青,”他指住宝蓝绸衫汉子道:“他是老大霍昭,那是二哥秦龙。” 徐无理道:“你们有外号没有?” 常青道:“没有,没有取外号的必要。” 徐无理疾横面上居然泛起笑容,道:“小孩子好没见识。外号有很多用意,可以让人知道你的为人性格职业擅长的武功等等。你们踏入江湖多久了?” 这次是老大霍昭回答,道:“说久不久,两年有多三年不到。” 老二秦龙接口道:“我们也商量过外号之事,但如果还未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事……” 徐无理不悦的声音把秦龙的话打断。徐无理道:“胡说八道,只怕没本事,没胆识,哪怕找不到轰轰烈烈的事情?你们两三年都闯不出声名,全是混蛋蠢才。” 老二秦龙老三常青都气得怒叱,但老大霍昭哈哈大笑声压住他们。也使他们忽然醒悟因而由忿怒变回沉着。假如对方是身怀绝艺的高手。则大敌当前岂可冲动忿怒? 徐无理反而赞许点头道:“这才像话,老夫姑念你们年轻识浅,叩个头就饶了你们。” 霍昭道:“本人专练判官笔,我二弟用惯一对护手短钩。三弟学剑。” 徐无理道:“我不是瞎子,早瞧见啦!”忽然微怔寻思。说到瞎子突然记起烟影摇红秦聪,十年前秦聪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声名之显赫更在湖光万顷徐无理之上(这是因为徐无理不行走江湖,二十年来都隐居太湖)。秦聪本来亦不是瞎子,但后来却变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并不是天下无敌,并非绝不失败的。徐无理忽感惕凛,站起身。外表破旧的长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壮汉搬走。 霍昭道:“老丈用此刀赐教几手么?” 徐无理道:“老夫今年六十岁,此刀跟随老夫已超过四十年。” 霍昭道:“老丈三十年前会过刀王蒲公望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师,先师辞谢世间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来只有二十七年。” 霍照道:“令师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会过蒲公望的横行刀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 秦龙常青一齐嘲声嗤笑,道:“谁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别提啦……” 徐无理居然不怒反笑,道:“哈,小伙子有点儿见识。老夫后来也不时想到这个问题。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岁,投入先师门下学刀,那时先师因中风瘫了一脚。后来虽是复元,行动却不免仍有影响。但先师在生之日时时拂刀遥望长空。他究竟想什么?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体不便的理由对自己对外人都可以交代?” 秦龙和常青都愣住,这话从六十岁老人口中说出真是万万想不到。常青问道:“老丈尊师是谁?我希望听过他的大名。” 徐无理道:“老夫的名头你们都不知道,更休提几十年前的人物。” 秦龙大声道:“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传给小辛,我们正要找他。” 徐无理双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胡闹,凭你们三个?回家,不可逞能。除非你们过得老夫这一关。” 霍昭迅即接口道:“老丈的刀是什么刀?擅长的是什么路子?” 徐无理道:“此刀名为斫山断水。厚度重量都超过常刀两倍。锋快更超过普通的刀许多倍。说到我的刀法门路,两个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照道:“多谢指教。” 徐无理道:“你使判官笔,你姓霍。只不知黄山霍元亮是你的什么人?” 霍昭道:“是先伯父。” 徐无理哦一声,道:“霍元亮死了?怎样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还问怎样死法?什么意思?常青大怒喝道:“不用拉关系,我们的事与别人无关。” 徐无理道:“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无出息。但也可能战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个大丈夫。” 霍昭道:“已经逝去十年,我不知道死因。” 徐元理屈指计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谁也不知他计算什么。常青怒声道:“老匹夫,要动手就动手,罗嗦什么?” 徐无理深深叹口气,道:“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剑会的杰作。” 他一抬头目光如电,凝住常青,道:“你使正反剑(不算是双剑),你姓常,铜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惊,不觉退了半步,道:“你……你知道?” 徐无理仰天冷笑一声,又道:“武林中凡是使双钩长的源出竞州。短的只有两家,一在北方临沂,一在南方祈门。秦龙,你可是祈门人氏?” 秦龙大有目瞪口呆样子,道:“是的。”其实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经回答了。 徐无理道:“你们三人俱是江南人氏,江湖经验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种行业护院,你们两三年来给那一家护院看门口?” 霍照道:“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们兄弟三人在镖行混过一阵,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负安全责任。但事实上我们不像一般护院武师。主人家极敬重我们,老丈相信么?” 徐无理哼一声,道:“好一点点而已。闲话少说,你们哪一个先来挡我三刀?一齐上也可以。” 秦龙刷一声跃出,道:“我来,三十刀也一样。” 徐无理道:“三刀,说过三刀就只用三刀。” 突然间刀身反映阳光,光芒耀目,使人睁不开眼睛,那古旧的刀鞘竟不知何时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无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直长高了许多。 森厉杀气奇寒刺骨,四下弥漫,以至霍昭常青都不觉打个寒禁。 霍昭大叫一声,银光倏闪倏没,原来他手中那对精钢判官笔深深插入泥土中。霍昭叫道:“老二,老三,丢掉双钩,快丢掉双钩……” 常青忿忿大叫道:“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见霍昭热泪盈眸,声音登时噎回肚子。霍昭胆怯?不,他必有极有力、极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挡在徐无理秦龙之间,左手一甩,剑鞘飞出十七八尺,现出一支精光闪闪长剑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极为严肃冷静,五六十岁的人也未必有此修养。他道:“徐老丈,且让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老三,今日须得瞧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动手。” 常青立刻收回剑势,道:“小弟遵命。” 霍昭又道:“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愿动手之故?” 徐无理摇头道:“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过。”他的长刀这时才垂近面门,霜刃精光映得他须发皆碧。 斫山断水果然是罕见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坚稳有力,还使人感到那刀简直生长在他手中。 徐无理眼神锐利横蛮,越过刀锋望住常青,说道:“你剑法不错,可惜老夫不想出手。对付你不是三刀而是一招。”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却现出冷酷可怕的杀机。说道:“大哥二哥,你们亲耳听到的。” 霍昭叹口气,道:“我们十几年辛辛苦苦练武,如果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该死得很了。” 秦龙道:“武功中虽然有很多一招就决胜负生死的手法。但老大说得好,一招都接不住还练什么武?” 徐无理斜睨他们,并不解释。 霍昭秦龙都检起兵刃,霍昭问道:“徐老丈,如果我们三人一齐上,你用几招?” 徐无理厉声道:“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你这一招太厉害太高明啦,叫什么名堂?我常青非接这一招不可!” 不远处树丛后转出人影,娇滴滴的声音也同时传到:“徐老丈这一招叫做‘肝胆相照’,你们听清楚没有?” 说话的自然是花解语,她那种温柔美丽之态真能使人迷醉。但后来出现的绿野却艳光眩目,令人不可迫视。 花解语又道:“常青,徐老对你说只用一招,其实是抬举你而你却不知道。” 徐无理这时才惊诧地望她。 花解语道:“这一招‘肝胆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胆五脏跑出来照照太阳,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们纵然缠战千招,但最后他还是这一招决定胜负。所以他干脆只用这一招了。” 大路上树木边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但花解语的声音却在每个人心中回响不绝。 然后由常青声音打破寂静,他口气极之坚决,显然绝无转圜余地。“我仍然要接他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道:“我们接他一招。” 斜阳下兵刃寒光精芒闪闪耀目,三个年轻人品字形包围徐无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严重性,知道血溅七步尸横就地的结局绝难避免。 徐无理身躯毕直,森冷沉稳有如已经在风霜雨雪中站立几个世纪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怀中,似是等待结蕴的力量爆发,当然爆发时必是石破天惊无人无物可以抵挡。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道:“这种局面实在太可悲了,绿野,我很想知道如果小辛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这一招‘肝胆相照’?” 人人都很感兴趣等候绿野的回答,小辛这个名字有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绿野道:“我亲历亲见小辛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每人高举一支火炬,这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中有水乡左金刀莫蓬时,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小辛。” 没有人敢弄出一点声响,没有人不想知道火炬圈中除了小辛之外,对手是谁?又有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联群结阵,小辛就算赢得对手,但能逃过十二名家高手的围攻么?水乡左金刀莫蓬时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实学的武林名家。能与他们并肩出手的人绝不会是虚名欺世之士。 绿野长长吸一好气,道:“小辛的对手是谁?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人人都啊一声,绿野立即道:“诸位别误会,我意思是说那人与严星雨齐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范慕鹤为首,率领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这个阵容连鬼神也会惊骇。 常青大声道:“后来怎样了?” 绿野道:“小辛只拿着刀,刀未出鞘。闲闲散散一站,过了一阵,莫蓬时首先丢掉火炬认输,因为他瞧了半晌还找不到丝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该何时出手、该用什么招式?他认败服输,不但丢掉火炬,连刀也掉落地上,凄然离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气,胸口如压着千斤大石。 绿野又遭:“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飞落河中熄灭,十二位名家高手都走了,其中有好几位还是挥着泪走开的。最后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撑场面。” 常青道:“谁?这一位我佩服死了。” 绿野道:“我!” 常青愣一下,道:“你?” 绿野道:“是我,我仍然认为范慕鹤有机会,所以及时点着一支火炬。范慕鹤没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测的修养功夫跟小辛拼了很久。” 徐无理道:“但范慕鹤终究输了,对不对?” 绿野道:“是的,不过如果有一千个女孩子在当场看见,担保一千个女孩子都会爱上范慕鹤。羽扇纶巾名不虚传,真是风度翩翩气度衔洒,有气魄有担当。” 常青道:“气魄何在?担当何在?” 绿野等了一阵,才轻轻道:“他敢认输。” 常青忿然道:“不对,王八蛋灰孙子都会认输。如果是我定当力战不屈,宁可血溅当场也胜过含羞而活。” 几乎每个人的人生哲学都有差异不同,而且谁也不能勉强别人同意自己的见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认输需要勇气风度,他本人当然绝不肯认输投降。 常青想法没有错,以他的年纪阅历意气要他选择一条路,他宁可选择战死并没有错。只不过如果他能幸而不战死,能够活下去,他年纪大了,眼界阔了,思虑深刻而且声名又是经过生死百战才获得。那时他才会了解认输需要多少勇气。但亦仍然可能不了解,人生便是如此! 绿野不跟常青争执这一点,说道:“我对小辛只知道这么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肝胆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语道:“如果小辛自问刀法功力造诣接得住这一刀,当然不必再说下去。问题是他心中并无把握之时。他会怎样做?羽扇纶巾范慕鹤,烟雨江市严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二。他们剑法不见得一定输给小辛,但他们没有把握,根本测不透小辛武功达到何等地步,所以他们都不肯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没有把握的话一定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对,什么叫做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万,谁能全懂?不出手拼过焉知优劣胜败?”绿野鼓掌喝采道:“说得好,要拼命就拼命,哪有许多罗嗦!” 花解语苦笑一声,道:“你究竟帮谁?” 绿野一怔,才道:“啊,对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气。”她本来就野,本来不知天高地厚,本来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计较得失。 但绿野当然有自己一套,否则也活不到现在。她忽然叫道:“常青,我们到那边讲几句话,讲完才拼命不迟。” 常青应一声好,大步行去。绿野居然连花解语也不让听,拉着常青手臂转入树丛后面。 他们顷刻就出来,不至令人误会。尤其他们年轻稚气的面上都残留着顽皮笑容。 没有人问及绿野说什么悄悄话。在年轻的青春焕发的生命中,原本充满这一类不可解释的趣味。每个人都经历过此一阶段,总能模糊记得。所以谁会多事追问呢? 常青长剑一挥发出丝的破空声,腕力和挥洒自如的动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无理姿势分毫未改。刀的架式。人的姿势融合为一,仿佛自古以来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这一刀,活着也没有意思。” 霍昭说道:“那就接他一刀。” 秦龙大声接口道:“对,了不起十八年后又是三条好汉。” 常青道:“但小弟决计独自出战,我们人多,赢了也不希罕。” 徐无理冷冷道:“一个三个三十个都一样,总共也只用一招。” 常青眼中光芒闪闪,既狂放而又冷静。道:“我一个人,你一招!” 霍昭叹口气,首先退开。秦龙也跟着退开。 常青右手举起,长剑发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徐老丈请。” 徐无理眼中又现出横蛮无可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气刹时笼罩大地。 忽然间刀光剑气同时暴现,耀眼生花寒气旋卷,人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以慢动作形容,则徐无理的刀尖砍到常青面门。常青之剑亦刺到徐无理咽喉要害。徐无理刀势却忽然由直刺变为垂直剖割,所以锵一声顺便挡住来剑。但刀锋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胆相照”名不虚传,果然剖胸破腹威不可当。 锐利无匹的刀锋碰到常青肚腹,登时鲜血喷溅。常青身子如风车似旋转,寒光闪处锵一声一支长剑刺中长刀。如果不是有长刀遮挡,这一剑必定人徐无理胸口要害。 原来常青翻身出剑,出的是左手剑,此剑本来负于背上,是以只须转半个身剑势已出,比用右手剑快一半有余。 霍昭秦龙奔上扶住常青,只见他胸腹间鲜血染红一片。霍昭一顿脚悲声叫道:“罢了,罢了。” 绿野也奔过去察看常青伤势,花解语却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谢谢你刀下留情。” 徐无理两眼翻向天空,冷冷道:“什么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二十余年以来,请问几时用这一招杀过人?” 花解语叹口气,道:“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听说你找我们?” 徐无理道:“老夫那个不成材儿子徐良一足瘫痪,你们有什么过节?” 花解语道:“没有,令郎是个好男儿。风度翩翩,有义气,好刀法。我们使诡计才制住他。没有过节,一点也没有。” 徐无理听得莫明其妙,道:“既然没有过节,为何……” 花解语道:“那是因为你,我们都怕你不讲理。寻常之人也还罢了,但你却是天下十二名刀高手之一。你不讲理我们就惨了。” 徐无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好吧,老夫很横蛮,不讲理。但我儿子却残废了,这话怎说?” 花解语说道:“还未残废,除非你要他残废。你肯不肯讲理?” 徐元理咬牙想了一会,才道:“好,我讲理。” 花解语道:“那么你老人家先回去,别责罚令郎,也不要怪罪我们。” 徐元理仰天叹道:“原来束手缚脚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说走就走,连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伤势之外,不留任何物事痕迹。 常青伤势其实很严重。徐无理只不过说自己以往施展这一招从未使对手肝胆跑出来而已。并不是说受伤很轻,更不是说伤后不会死。 鲜血流很多连泥地都红了一片,普通人见自己流那么多血一定骇昏骇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却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龙上药包扎。 绿野忽然叉腰说道:“常青你很勇敢没错,但笑什么?什么事值得笑?” 霍秦二人都愣住。伤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却生气。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解语声音很悦耳,道:“常青不用回答,我会替你讲。”因为常青的伤口长得惊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肚腹有一段两寸长简直破开见到肠脏。所以常青不但不可说话,甚至呼吸用力一点肠子都会迸出。 霍秦两个赶快继续包札。花解语又道:“常青不愧是男子汉,不但输得心服。而且能够见识一招真正高明精深的刀法,受伤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绿野瞪眼道:“真是如此?”转眸见常青眼眶潮红。不问可知花解语已说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动。她长长吁口气,又遭:“常青,你没错。我想,这才是真正男子汉。” 没有人接嘴。绿野的颖悟和体贴,固然衬托出花解语的过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们都高出几俗女子很多。简直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绿野忽然又道:“快走,找小辛去。常青伤势很严重,只有小辛救得。” 秦龙抗议道:“我们还能求他?不……” 绿野皱起鼻子,几乎又发脾气,大声道:“为什么不行?他是当今大国手,我的未婚夫连四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变得复杂微妙。绿野既然已有夫家,找小辛干么?不是别人太敏感,而是绿野的口气态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静观测推论。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烦,只有感觉就够了。 现在大家都用感觉知道一件事,却都不讨论。他们的感觉对呢?抑是错了? 满城灯火,弦管歌声随风飘送。 满眼醉人繁华。薰天权势意气。爱情回肠荡气。一切都将随韶光逝去,世上有什么能不被时光吞噬而淹没呢? 小辛站在黑暗中,身躯挺直有如门板。 一缕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屋内的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是在独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样的声音送人小辛耳中,响亮的是稍远道路上车马踏辗声。走江湖卖艺锣鼓吆喝声。小食摊招来客人叫唤声。最微弱的声音不是风声水声,而是偶然离开枝头的落叶堕地声。 有些昆虫爬行或飞起时会弄出相当嘈吵声音,但蜘蛛却永远是最静最诡秘的一种。 小辛面孔不动,眼珠却转到斜左方的草丛。清清楚楚看见一个人,却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中。 四周一片黑暗中小辛身形仍然隐约可见。但那蜘蛛人贴地爬走,衣服颜色与地面一样,实是无法辨识——除了小辛。 转眼间蜘蛛人已推进到数尺外的草丛后。这距离太危险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夺去一流高手性命。 小辛等一阵,才说道:“我希望七支小钢叉的毒力能见血封喉。这样,中叉的人就永远不必说话。” 草丛后的蜘蛛人突然飞退寻丈,动作又轻又快,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带起。 小辛又道:“草丛内乱七八糟的绊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时出手?看来不象。天下间哪有绊马索细得像蛛丝的?绊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间小辛移动位置,快得好象根本没有移动过,稳稳站在蜘蛛人五尺内。 蜘蛛人转动头颅四下张望。小辛道:“你可是找我?” 一股森厉奇寒杀气随着话声笼罩住蜘蛛人。 对方跳起数尺高,大声道:“我是小郑。” 小辛道:“我知道。” 小郑道:“我忘记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大好机会忍不住试一下。很对不起。” 小辛道:“不要紧,如果我误会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郑道:“我会记住这话。”他从草丛出来。原来是曾经拦住花解语绿野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郑又道:“花解语绿野都来了,十二名刀之一的徐无理、金陵豪门朱家三十二护院武师之中的霍昭秦龙常青三人。还有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些人都想会会你。” 小辛道:“你还知道什么啦?” 小郑道:“徐无理刀法精奇,功力深厚,对付常青那一招‘肝胆相照’,使我替你担心。其实常青正反剑已属当今剑道高手,但仍然几乎开胸破肚之后才发得出反手剑。” 小辛道:“正反剑好象是用两柄长剑,一在背后,一在手中?” 小郑道:“对,徐无理也指出来历,说是铜陵姚常二家共同拥有秘艺,的确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岁,如果是姚常两家更厉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当。” 小辛口气有点沉重,道:“五十年前飞仙剑侣姚氏夫妇,正反双剑合壁天下无敌。单独出手时便是一剑负背一剑在手,亦是无敌于世。” 小郑道:“想来姚夫人本身姓常,所以剑法后来就传给姚常两家子弟。” 小辛道:“大概是吧。我想见见常青。” 小郑道:“容易之至,他们和花解语绿野一道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几点星光,故此周围很黑。黑得连小郑这种精通东洋忍术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见小辛身影,看不见表情。 小郑又道:“你何以对常青感到兴趣?莫非忌惮正反剑法?” 小辛道:“可以这样说。但担保严星雨比我担心十倍。” 小郑道:“当时情形如此这般,霍昭流泪丢掉兵刃不让秦龙动手。霍昭后来解释说三年前曾会过徐无照的儿子徐良,输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还坦白指出他的缺点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练,至今大有进步。也因此瞧出徐无理来历之后不肯动手。” 小辛道:“霍昭当真流下眼泪?” 小郑肯定地道:“我亲眼看见。” 小辛道:“你为何特别指出这一点?” 小郑答得很快,道:“我的猜想跟你一样。” 究竟是什么猜想?他们都不再提。小辛道:“严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却不太提及他,为什么?” 小郑道:“不管是在镇江或金陵,宋妈妈每隔一两天就会派一个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货色。但严星雨却绝不似好色之徒。” 小辛道:“外面可有人晓得此事?” 小郑道:“绝对没有,所有行动极为秘密。此外,严星雨露面时若是孤身一人,非常潇洒自信。若是有人随侍,反而时时去摸芳草剑。他从大江堂逾千手下中挑出六个高手,亲自训练过成为贴身侍卫。” 小辛道:“他现下有没有侍卫随侍?” 小郑道:“有,两个。” 两人沉默一会,小郑又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小辛道:“你心里明白。” 小郑叹口气,道:“是阎晓雅么?” 小辛道:“对,但你不说我也不迫你。” 小郑道:“我却非告诉你不可。” “那就说吧。” 小郑道:“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里平安老店。我已经替你订好一个房间。” 他深深叹口气,手中钢叉忽然隐没不见。 小辛看见了道:“你既不必替我订房,亦不必叹气。阎晓雅很美丽,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别人很难配得上她。” 小郑从草丛后现身出来,摇动那一头白发,道:“不,我了解她。同时也知道你躲她的原因。你不想爱她,却怕把持不住爱上她,所以躲得比兔子还快。” 小辛苦笑道:“似乎不少人有这种看法。甚至认为我躲花解语和绿野。” 小郑道:“你是不是呢?”小辛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小郑道:‘有人要杀死阎晓雅,都是刀剑剁不动极厉害的硬手。前几天要不是连四赶去,她已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小辛道:“最好你保护她,我请你喝酒。以后才请……” 小郑道:“为何要押后?我们现在就到客栈附近喝一杯。” 小辛道:“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郑讶道:“别小气,喝酒花不了多少钱。你明明从宋妈妈处赚一大票。” 小辛道:“你看我像小气的人?我赚五千两百银,左手来右手去都花光啦。” 小郑摇头叹气道:“想不到你这么会花钱。天呀,五千两可以卖五十商最好的田,另外盖一间大房子。可以优游自在做一辈子乡绅。” 小辛道:“那笔钱花得很有价值。” 小郑道:“不管怎样你算是花钱最厉害的人。现在我借给你一点路费如何?你总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吧?” 他摸出一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再加上一张一百两银票,塞人小辛手中。又道:“本来只想借二十两给你,但想起那五千两,二十两未免太寒酸。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不够花,到不了黑石谷。” 小辛道:“够啦,等我从黑石谷回来想法子还你。” 小郑笑道:“好,还钱那天我们好好醉一场。哈,哈,我至今未曾醉过,有你在旁边我就敢醉了。” 小辛忽然嘘一声,轻轻道:“有人来。” 小郑道:“我不放心,先回客栈。”说罢很快就隐没在黑暗中。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看见来人,而且让他们从面前十余步远安然走过。 一共只有两人,都是女子,身裁差不多。各自的香气虽不同,却都是小辛熟悉的。 她们没有瞧见小辛,在那么黑的地方,除非视力比猫好几倍才可能看见小辛。 相命馆门缝露出的灯光现在照到她们身上。面披黑纱的女子道:“这儿就是了。” 她是花解语,另一个美女当然就是绿野。绿野毫无戒心伸手推门,木门呀地打开,洒了一地灯光。 花解语已来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拦她人屋,一面定睛观察屋内一下,说道:“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内酒气薰人,外表看来,应该是喝醉酒。” 绿野道:“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错。要他醉成这样子,同时满屋子都是酒气,多少斤酒才够?但没有酒坛,瓶子都不多一个。酒从何来?” 绿野道:“岂非事有蹊跷么?” 花解语道:“一定有。如果是陷院,只不知等谁?” 绿野道:“不会等我们掉进去吧?” 花解语笑一下,道:“你差点就掉进去。但这个陷饼想必不是为我们而设。” 绿野道:“为什么不是我们?你很漂亮,我也蛮不错。男人活捉了我们大有好处…… 花解语道:“别忘了我们是女人,女人大多数怕嗅到太浓的酒味。这陷阱对付的是能喝酒的男人。” 绿野笑得很高兴道:“说得对,跟你一道走大概不会吃亏上当了。” 花解语只温柔地拉住她臂膀,并不作答,凝神观察寻思。 过了好一阵,绿野微感不耐,道:“我们还站在这儿于吗?我进去,你接应。好歹查出结果。” 花解语叹一声,道:“小辛在此就最好。退一步说严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两点。第一,此屋窗和门都打开,何以酒气不但不消淡,反而越来越浓?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动,就会掉在地上。任何人一进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会掉地。” 绿野道:“进去看看就知道啦,我先拿起酒瓶不让掉下……” 她迈脚踏上门口,但脚尖却踢到一样柔软坚硬兼而有之的物事。低头一看,怒声道:“小辛,你搅什么鬼?” 原来她脚尖踢中小辛的小腿。小辛愁眉苦脸道:“你踢人还凶?应该说对不起才是。” 绿野道:“你突然钻出来,谁看得见?我才不道歉。” 花解语拿下面纱,露出潋滟温柔如春水的面庞,双眸含情,道:“你终于露面,谢天谢地。这儿究竟发生什么事?” 小辛把她们赶到一边,才道:“这酒气嗅得太多于身体大有妨碍。” 绿野哼一声,道:“我们的身体关你什么事?” 小辛道:“本来不关我事,但谁叫连四是我的朋友。” 绿野瞪眼道:“不许提他,这个死人只会帮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绝不理他。” 花解语道:“小辛,屋里敢是有毒?” 小辛道:“也不算什么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种香气,你们起码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遭:“你们若是醉十日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点不便。” 绿野道:“何止不便,简直肮脏死啦。我问你,你为何老是躲我们?你说我脾气不好,但花解语脾气很好,可是你照样躲,为什么?” 小辛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远有一层迷雾。 花解语道:“我不算数,我是不样人,命中注定如此,你们谈你们的,别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么豁达?真的不在乎命运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风骤雨时,春风花月夜,或者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感触无限时,她能不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儿? 小辛道:“先谈谈瞎神仙。从前他自称是饵。你们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毁于血剑会之下。所以他满腔仇恨一定要报复。所以现下这个陷断为了谁?他想钓血剑会的人?抑是反被对头利用?” 花解语道:“很难回答的问题,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肯回答我们的问题。” 绿野道:“怕只怕他活不成。” 小辛身子一震,道:“我去瞧瞧他,你们外面等一下。” 花解语绿野都没有拦阻他,也没有嘱咐他小心等等。她们甚至觉得有人能进此屋又能安然无恙,这个人必定是小辛。 小辛入屋打个转就出来,绿野忙问道:“怎么样?” 小辛道:“有人要瞎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入得此屋,不在三步内醉倒。下一着就是酒瓶,瓶破之后冒出香气,与原来的酒味混合,任何人吸人一丝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花解语道:“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来历一切都可查得清清楚楚啦!” 小辛道:“不止这样!醉过十日十夜之人,即使是当今第一流高手,但碰到这个使毒者,弹指便死全无抗拒之力。” 花解语道:“这一下后着果然歹毒厉害。使毒者是谁?” 小辛道:“年纪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错,尤其是内功造诣深厚。是毒教中人,但江湖经验不丰富。” 绿野移步向屋内张望一下,回转来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口气中不尽讶疑。 小辛道:“酒瓶是使毒者带来的,干净得找不到一点尘埃。我问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气入屋,应该是男的抑是女的?” 绿野道:“当然是男的,酒鬼多数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会注意。” 小辛道:“对,椅边木头上留下三个指印,一来显示此人内力甚强,二来显示此人阅历少,杀人会紧张,尤其面对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见得年纪不大。” 花解语道:“但你一口咬定是男性,以酒气有毒而论证据不够坚强,你一定另有资料。” 小辛赞赏地望她一眼,这个女孩子既年轻美丽,又温柔聪慧,加上妙语如珠,哪一个男人对她能不倾心爱慕呢? 他道:“对,瞎神仙屋内左角架上有个极精美雕漆首饰小箱,我查看后知道无人开启过。如果是女人,必会随手打开瞧瞧。不是贪心,是对珍奇美丽饰物的好奇心。” 花解语轻啊一声,神往地道:“要是我也会开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闻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现在居于陋巷木屋,仍然保存这个精美首饰箱,当然我要打开瞧瞧。” 小辛道:“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绿野道:“有,那人想杀死瞎神仙么?” 小辛道:“对,可惜他没想到瞎神仙对毒药迷药有很强韧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杀不死瞎神仙。” 花解语道:“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小辛道:“先救醒瞎神仙再说。” 绿野道:“小辛,我们此来主要的想请你抢救常青性命。” 小辛道:“难道湖光万顷徐无理的一招肝胆相照,还杀不死他?” 绿野讶道:“你都晓得?” 小辛道:“一点点。” 绿野道:“徐无理对花解语说,他这一招从未试过立毙对手。” 小辛道:“这个人有点道理。” 花解语笑一下,道:“这人很不讲理,天下皆知。小辛,几时可以瞧瞧常青?他伤势很严重,肠子都见到。” 小辛道:“快了,等我问过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回醒,除了少许头痛之外,并无不适。他听出屋内有三个人,而且有女人。 小辛道:“瞎神仙,我是小辛。” 瞎神仙道:“你的气味我嗅得出。其余两位女客一是花解语,另一位呢?” 小辛道:“你这么一说提醒我须得时时变换身体气味了。另一位女宾是绿野姑娘。海龙王雷傲侯的孙女。” 瞎神仙道:“恭喜你,这等女孩子的确很不容易凑在一起。” 小辛道:“请你回想一下,那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可有什么破绽?” 瞎神仙想一会,才道:“没有,我从未见过他。气味、声音、言语、动作都很陌生。” 小辛道:“他是毒门高手,他姓什么?” 瞎神仙道:“姓殷名海,口音似是两广人氏。年纪不超过二十五,高大,衣服讲究。” 绿野忍不住问道:“你怎知他衣服讲究?” 对,瞎子怎能听得出衣服讲不讲究?这是眼睛的事,绝对与耳朵无关。 瞎神仙道:“他进来时衣裤都没有磨擦声,可见得衣料极佳。然后他坐下,他先拉拉外衣裤子才坐下,可见得衣服裁剪适体。所以不该皱的地方他绝对不让他皱。” 根据他的描述,当然任何人都猜得出殷海的衣服很讲究了。 瞎神仙又遭:“我忽然警觉此人的细腻动作,与他薰人欲醉的酒气大相矛盾。但已经太迟了,全身乏力,头脑也渐渐麻木迟钝。我仍然奋起全力提气护住心灵,但没有用,很快就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小辛道:“如果换了别人,你现在已经是死尸。” 花解语道:“殷海和你交谈些什么?” 瞎神仙道:“交谈?没有,我们没有交谈过。” 绿野道:“但你却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我们虽然没有交谈,但他却有说话。我只会听不会回嘴。” 小辛道:“你很了不起。不但能捱到我来救理你,还能听见他说话。” 瞎神仙道:“他说我知道的事太多,多到不能不叫我闭口的程度。他又说我不该到旧路村去,纵然无心经过也不行。” 小辛道:“旧路村发生什么事?” 瞎神仙过:“旧路村在城东十二里,远离南北大道,很偏僻。再过去有个新路村,有两户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来我每逢年节佳日,总会独自到新路村他们家吃喝一顿。” 他深深叹口气,又道:“不幸的是两年前我经过旧路村,忽然听见一阵歌声,美得能叫人马上昏倒。” 当然他没昏倒,仅仅是形容词而已。 花解语道:“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之人是谁,对么?” 瞎神仙道:“对,我听过她的歌声,莫说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记得。她就是名满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庆唱过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绿野跳起身,道:“是荀燕燕?她当然是最好的。但她发生什么事?” 瞎神仙道:“她死了,还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齐被人杀死。” 绿野道:“一个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杀,值得大惊小怪么?” 小辛道:“请问他们之死有何特征?” 瞎神仙回答小辛,道:“他们被当世第一流刺客杀手所杀。屋顶破一个洞,杀手是毫无忌惮的破屋顶而入。其次,他们都是喉咙要害中一剑,每人只中一剑,死得十分干净俐落。” 绿野忿然道:“人被杀死也有干净俐落不干净俐落的么?死就是死。死亡永远一样,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 瞎神仙道:“对,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对查缉凶手之人却有分别。” 花解语立刻接口道:“原来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线索?” 她淡淡数语,就遮掩了绿野的无知和冲动。 瞎神仙道:“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听而知那是铜陵姚、常两家的正反剑手法。” 绿野这才啊一声,瞪眼转望小辛,看看他有何评论。 小辛道:“照时间地点推论,此案绝不是常青下手。况且常青有三个人,推门而入就可以了,何须以霹雳厉钧手段破屋而入?” 花解语道:“但仍然是铜陵姚、常两家下手的,对么?” 小辛道:“你博知天下武林各家派人物及事迹,请你猜一下,谁是凶手?” 花解语凝眸寻思,白皙美丽的脸庞温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寻思时还有一个很迷人的动作,就是用春葱似的纤手把面上黑纱拉下来又拨开。 她道:“铜陵姚、常两家都没有什么人物。武林甚至传说飞仙剑侣绝艺已经佚散湮没。但常青却证明这个传说不对。” 绿野道:“想知道姚、常二家有何人物何难之有。小辛,快去救治常青,一问就知。” 小辛道:“如果常青知道,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没死。常青就死定了。” 花解语啊一声,道:“对,毒门高手殷海必会迅即杀死常青。” 小辛道:“或者还有别人。瞎神仙、苟燕燕、程士元住所怎样走法?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细告诉他,最后道:“尸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撒走了,不会有人拦阻你。” 小辛起身,绿野一把揪住他胳臂。小李固然轻轻震动一下,绿野也是。他们虽然从未谈情说爱过,可是绿野却曾是他最亲密的女人。她接触过小辛肉体,甚至曾赤裸拥卧。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极微妙熟悉密切的联系。横行刀或芳草剑恐怕都斩不断割不开这种奇异联系。 绿野道:“常青当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小辛道:“他既然没死,又把所知告诉了我。别人除非先杀死我们,否则也就不必对付瞎神仙了。” 常青果然死了,脸上隐隐有一层青黑之气。 霍昭、秦龙只会洒泪发呆,不会料理后事例如买棺木等等。 小辛拍开一间棺材铺,买了一具棺木。这具棺木很普通,只值二两银子。但小辛却花了二十两。 花解语、绿野都承认来迟一步,无法挽救常青,所以对霍、秦二人劝慰多时,嘱他们尽快赶到铜陵常家报讯,棺木暂厝灵官庙。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嗅到浓冽奇异的药味,眼睛虽已睁开,却是黑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头很昏,但自己却知道已经清醒。可是现下在什么地方?为何如此黑暗?为何药味弥漫? 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到近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嗓子说道:“时间到啦,打开瞧瞧。” 一个女子口音传入耳中,却一点不陌生。她是绿野。说道:“为什么?常言道是入土为安,何必惊扰他?” 常青大吃一惊,老天!入土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他们要把他活埋? 另一个亦是熟悉的女子温柔声音道:“绿野说得对,本来人都死了,赶紧埋葬才是正理。我们现下请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会,等他家人来把棺木运去,别惊扰死者。”这个女子是花解语,她的声音常青永远不会忘记。 陌生男人道:“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请了,等会就来。他们一到我们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转来敲敲棺木……” 绿野大声道:“乱讲,人死了哪能复活?更没有敲棺木之理。” 花解语道:“小辛,你态度闪烁神秘,究竟搅什么鬼?你是不是故意先弄走霍昭、秦龙?” 原来那陌生男人就是小辛,常青登时又清醒许多,极力忍住伤口疼痛运聚气力。 小辛道:‘霍昭、秦龙虽是常青的结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们很可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绿野大声道:“但我亲眼看见霍昭流泪要徐龙丢掉兵刃,不许碰秦无理那种强敌。他们之间似乎很有义气。” 小辛道:“霍昭流的多半是惭愧之泪,因为他们这次南行之旅,对常青早有愧忽之心。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作不得准。不过,要是常青能够复活,回想一下最后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嘭嘭”而响。绿野、花解语都骇得跳起。 小辛道:“这年头什么事都难说得很,连死人也会动也会敲棺材。” 花解语绿野马上镇静下来,因为有小辛在旁边,简直连鬼也不必怕。 绿野道:“怪不得你一来就要开棺,常青敢情没死?” 花解语道:“他一定暗中弄过手脚,幸好现在是中午,外面太阳很亮,要是晚上准得骇死……”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动手帮小辛撬钉开棺。 棺盖很快打开,浓冽的药味使人马上明白怎么回事。 常青眼睛已张开,望住一张面庞,但一层迷雾使他觉得既清楚而又不很清楚。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很幸运,因为用毒针刺你之人,认为你本来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声音很微弱,道:“久仰大名,多谢救命之恩。” 小辛道:“不必多谢,徐无理虽说杀伤你,其实也帮你逃过一劫。” 绿野问道:“常青,你看霍昭、秦龙有没有捣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怪不得他们前几天一定要和我结拜。因为如果我们不是结拜兄弟,我决不会说出姚家曾经有一个高手的秘密。” 花解语道:“小辛,他说话不妨事吧?” 小辛道:“没关系,他须要的是静养半个月左右,便仍然是龙精虎猛的好汉子。” 花解语道:“常青,姚家高手是谁?外面为何无人得知?” 常青道:“他外号木鱼,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来我们姚、常两家没有人及得他。” 花解语道:“他今年几岁?什么样子?” 常青道:“才三十岁左右,脸瘦眼大,眉毛浓黑,显得冷酷无情。他二十岁时已是姚、常两家第一高手。” 花解语道:“姚家出了这等人才,何以拼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因为他加入血剑会。所以我们两家永不提起有这么一个人。” 小辛道:“他为何要加人血剑会?” 常青道:“我们私下的传说议论,说是这位姚三叔爱财好色。总之当年他是为女人投入血剑会一定不会错,但经过情形却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来复杂奇怪无比,尤其是牵涉财色之事,更是变得千奇百怪难以猜测。 小辛道:“这个谜也许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远无人能够解释。” 第十六章 不合时宜春梦剑 绿野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问道:“常青,谁下毒手杀你?是霍昭。秦龙?抑是还有别人?” 常青道:“是一个二十余岁的男人,姓殷名海。长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着一枚翡翠扳指,我从未见过那么碧翠那么澄净的翡翠。他一进房,霍昭秦龙就出去了。” 绿野怒哼一声,道:“这样说来,虽然霍昭秦龙没有亲自下手,但有何分别?” 常青道:“那时我极为虚弱,殷海向我报名后又道:‘姚常两家答应过永不提血剑会和姚本善名字,幸而你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须杀死你就够了。’说罢用一支小小金针在我中指指尖刺一下,我马上昏迷不醒。” 小辛道:“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练些,多刺一针,神仙难救。” 花解语道:“常青既然还须静养半个月之久,这段时间危险得很。” 小辛道:“你有银子没有?” 花解语微怔道:“银子?有,要多少?” 小辛道:“大约五六百两就够。” 绿野道:“五六百两我也有,但你要钱干么?” 小辛道:“常青现下所躺的棺木本来只值二两,但我花了二十两。另外买些东西又花了一百两。是以身上连半两都没有了,不过,你们可以从这口棺材的价钱上猜出我要钱之缘故。” 绿野咕噜道:“你是呆子,值二两银却花上二十两……”口中虽在批评,手却已摸出银票递给小辛。 小辛瞧了一下,道:“哈,一千两,你出手蛮大方,但将来我怕我还不起。”绿野道:“谁要你还?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花解语也掏出银票,道:“既然花钱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办事,瞒过了霍昭秦龙,则常青静养一事,亦可用银子摆平。一千两只怕不够,再拿一点去。” 小辛道:“看来我快发财啦,每位一千两,我至少可赚千把两。” 谁也不当他的话是真心的,绿野道:“这件事银子真的可以弄妥?” 小辛道:“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隐瞒到常青完全痊愈可以出手拼命。” 常青道:“我只要能走动,两位姑娘所花的银子即可奉还。唉,三位如此高义热心,我……我真不知日后怎生报答。” 小辛道:“等你能行动,帮我把许多秘密查出来,那就不枉咱们相识相交一场。” 常青道:“就算赴汤蹈火粉身碎骨,闲话一句。” 小辛转身出去,不久就回来。道:“我已跟此庙的王道士讲好。一千两,分两次付。先付五百两,他自会设法掩饰一切,另外找个极僻静地方供常青休养。等常青完全恢复,再他五百两。” 绿野道:“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银子不与人消灾,岂不是害死常青?” 小辛道:“谅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拧下铜狮的头。除非他自问脖子比铜狮还硬。但当然他比不上钢狮硬。” 常青忽然道:“小辛,我心里有一句话,但说了怕你生气!” 小辛道:“我绝不生气,不过你心中这句话,连花解语都知道。” 常青道:“真的?”绿野也惊异得瞪大美丽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会掩饰,总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庞上表露出来。 花解语笑道:“你仍然要请教他一招,对么?”她和小辛一起时,总是拿开面纱。所以她这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阵晕眩。 小辛道:“既然徐无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只要一招,对不对?” 常青道:“天啊。对,对,对得不能再对了。你不生气?” 小辛道:“这是武学上的疑问,并非恩将仇报。我为何要生气?” 常青叹道:“可惜我不能动,不然我一定要向小辛叩三个响头。” 绿野道:“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小辛,将来我如何找到你?” 小辛道:“我们自然会见面,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踏破铁鞋的滋味小辛最近已尝到。横行刀的下落?血剑会的秘密?严星雨是否杀伤连四的凶手?花解语、绿野、阎晓雅,甚至宋妈妈这几个女人心中究竟想什么? 小辛已奔走跋涉不算短的日子,当真铁鞋也足可踏破了。可是问题仍然没有减少。他还须踏破几对铁鞋呢? 命运已经放射出许多蛛丝(又黏韧又锋利,无物可以将之弄断),织成一个蛛网。小辛有如飞虫,也已经黏于网上正在挣扎。 幸而小辛不是飞虫,除了有强大力量和锋利赛过刀剑的身手之外。还有智慧和勇气。 勇气包括坚强无匹的意志毅力,在与命运抗争时的重要性绝不下于智慧。当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之泉源。没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挣扎抗争都无从谈起。 篱笆高与肩齐,缠满了九重葛、紫藤花以及几种萝蔓。可以想像得到春光烂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节。这一道篱笆,仍然会有花朵茁放,替污浊的人间多添数点美丽色彩。 篱笆内是二十余丈方圆的园圃,有架高的花坛花架,也有雅致的町畦。林林总总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连那屋子外墙都牵满藤萝。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夹竹桃等正当盛放,虽是花光照人,却有一种恬淡宁静之美。 小辛大步走入园中,放眼四下济览一阵,轻叹一声。 只有幽雅恬静,全无富贵气味。那荀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不过,命运的力量,它的残酷,毕竟不是人都能了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与艺,脍炙大江南北。但她宁可逃出繁华富贵,与一个心爱的人埋首闭户隐居不出。她要求什么?她牺牲了多少? 但命运仍然不放过她,冷酷的消灭了她。是谁主宰命运?主宰命运者何其无情冷酷? 小辛推门而入,首先看见一地碎瓶。查看之下已知道是两种瓶器。一是青花碗,一是酒杯。 左边屋顶有个破洞,小辛看了一下,心中有数。如果有人能隔着坚牢的屋顶厚瓦而听见屋内声音,又能够一掌拍开一个洞口(比常人身体小一些),又能够从不够大的洞口滑过。这个人的武功绝对不水皮(差劲)。 他炯炯目光接着观察地面,一切痕迹都像日记一样告诉他当时发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迹,小辛已瞧出荀、程二人如何中剑,所以血液飞洒而留下某种样子的痕迹。又例如碎瓷散布地上的情形,亦看出这两件瓷器怎生碎裂的。由此亦可推知荀、程二人正在做什么? 小辛站在屋中,但觉屋内布置予人雅淡舒适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拥有美丽而贤慧色艺绝世的荀燕燕,住在此屋。美人名花,小园芳径。远处是悠悠青山,知己在飓尺间笑语。即使没有言语,仅只是默默静寂地享受那阳光,那花草树木泥土的气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满足了。 谁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认识公门高手,还学了几招。其中一招就是预早留言。她简略说明和程士元的相恋经过,还提到烟雨江南严星雨这个男子潇洒英俊多金,财雄势大,对她很好很好,无奈她一缕情丝却系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认很对不起严星雨,可是这却是天下间最无法勉强的事。她知道严星雨一定会报复,更知道他的报复很彻底。 尚有些细节小李都记在心中,惘然出屋走到花园。 荀燕燕在留言中最近加添上无憾的结论。相信程士元亦无异议。生与死毕竟是人生中必然又无可奈何的现象过程。能够无憾,已没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与真心相爱的人,极亲昵极恬静度过三年之久,谁还有憾? 嫣红姹紫的花朵,翠绿的树叶野草,仿佛笼罩一层淡淡哀烟愁雾。连炎夏的阳光也不能使之消散。只不知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还留在这儿呢?抑是向来生再结未了之缘? 那庄院占地相当大,庄内屋字有四五十间之多。到处有高大老树和摇曳的修竹。远远望去处处绿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石墙围绕整座庄院,围墙很齐整结实,却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庄外的视线。 围墙唯一用处,便是明显划出庄院的界限而已。 庄院正面的平坦广场,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垩土坚硬地堂可以晒谷。但广场偏右一棵浓荫广覆的老树下,地面都铺上青砖,洁净光滑,风味盎然。 树荫下砖地上,一组红木交椅茶几,一张红木摇椅,一张红木罗汉床。 炭炉在十余步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具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庄主人无疑。 此人赤袒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时身上肥肉都会颤抖。他面圆头秃,笑嘻嘻的活像弥勒佛。 椅后有两个侍婢,一个忙着拧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个不停打扇。看来这弥勒佛似的胖主人蛮会享受。 清风拂过,稍远处院墙边的芭蕉摆个不停。如果在芭蕉树下,也一定很凉快适意。 一群人从庄门口进来,组成分子复杂而又可笑,两个年老乡民为首,带着两名泥水匠,一个木工(都拿着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着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少显然是师徒,带着很多法器。 但小辛一点不觉得好笑,因为这些人他见过。是在荀燕燕程士元的屋子。当然那时小辛已隐起身形。却见他们装模作样,根本没有修补屋顶破洞。道士也没有醮祭遇难的人。 小辛嗅到感到危险,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无异状,树下那些人,亦似乎没有问题。 危险在哪里?居然有死亡的气味,谁有这等手笔这等本领? 不一会树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年老乡下人。胖庄主对他们相当礼遇,烹茶奉客,悠闲谈笑。 小辛细心研究过,又等了一阵,才大步从庄门走入去。 树荫下砖地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庄主本来正哈哈笑着,笑声忽然中断,好像喉咙被人砍了一刀。 小辛踏上青砖地,浓荫中觉得相当凉快。 碧绿色的茶,香气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庄主勉强笑一下,道:“我姓庞名福,世居新路村。这个庄院我已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想喝杯热茶?” 一个侍婢马上端一杯茶送到小辛面前,细细瞧他一眼。回到庞福庄主背后,忽然哎一声,说道:“庄主,小婢可弄糊涂啦!” 庞庄主面上渐渐恢复和蔼亲切笑容,道:“什么事使你糊涂了?” 侍婢道:“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纪?好像三十多岁又好像只有二十岁?” 庞福哈哈笑道:“这是横行刀小辛如假包换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敬迎客入座,道:“小辛兄,请坐。你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此事传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庞福的福气。” 小辛既不入座亦不回答,手捧热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乡下老头都已站起迎接,这是普通礼数。所以小辛和他都站着面面相对。 小辛说道:“这茶很好,是采于谷雨节前的龙井,名贵得很。” 老道士说道:“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据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闻香辨色就知道是这种茶了。” 小辛摇头道:“品茶之道是一回事,药物之学是另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这话怎说?” 小辛道:“例如我把茶叶当作药物,所以分辨得出各式各样不同品种。但会不会品尝呢?” 老道士一怔,道:“这话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尝果然与分辨能力是两回事。” 小辛道:“如果这杯茶加点连翘和天山雪连,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惊,接着眼中光芒闪闪,冷酷如冰雪。道:“加点鹅不食草味道更佳。” 小辛道:“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些龙牙粉。” 老道士道:“如果有龙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鹤虱。” 小辛道:“你错了,若到这一步,只须少许羚羊角就无路可走。” 老道士初时冷笑两声,但想一下便皱一皱眉头,后来仰眼向天想得如痴如醉。 小辛这时才入座,举杯道:“请”,慢慢呷啜,看来那茶很正常,根本没事。 庞福苦笑一下,道:“小辛兄,你们刚才谈论的药物性理,很有诡秘古怪意味。只不知传授医药之学的尊师是谁?”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为老道士简直变成木头雕刻的傻瓜。 小辛道:“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曾经与我谈论过医药之学。但他不是我师父,他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 庞福一定未听过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名气。所以全无反应,说道:“小辛兄,你决不是来探访我。只不知为谁而来?” 小辛道:“是为五个人而来。” 他一开口就可以使人惊疑莫测,使人头痛。庞福笑脸改为皱眉忧烦。但据说皱眉要动用二十余组肌肉,但微笑用五组肌肉就足够,所以庞福胖脸的表情相当吃力。 庞福道:“五个人之多?谁呀?” 小辛道:“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妇,还有你庞庄主。” 庞福摇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有我?” 小辛道:“本来没有你的份,但既然你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锤高手。当然你的身份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庞福咽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才道:“我二十年没有亮过流星锤,我以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会使流星锤。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小辛的微笑在迷雾后显得更神秘。 这一套观测术得自天下无双的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当然不同凡响,小辛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条原则记得滚瓜烂熟。 小辛忽然大声道:“殷海,想通没有?” 老道士茫然应道:“还没有。”忽然警觉地瞪视小辛,眼中光芒冷酷异常。说道:“你知道我的名宇?” 小辛道:“你乔装改扮之术糟透了。你的颈和双手早已告诉别人你还很年轻。你可知道必须三十岁以上双手关节才有皱纹?但你连这些皱纹都没有。” 殷海不觉抬手瞧着。小辛又道:“改扮作老道士本来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干净,由头到脚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没有一件是旧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胡须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张年轻面孔,很清秀,不超过二十五岁。 小辛忽然转眼望乡下老人,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当然是真姓名,假的就不必说。” 乡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毕直,眼中闪耀光芒,通非适才老迈衰昏之态。他道:“我姓胡名不凡。” 小辛对这个名字全无反应,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近二三十年武林出了什么惊世骇俗人物。 庞福叹口气,道:“胡兄你应该让小辛猜猜。因为听说他是魔鬼。” 小辛道:“叫我魔鬼究竟骂我抑是奉承我?” 庞福应道:“当然是奉承,说你像魔鬼一样可怕难测,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胡不凡,杀死程荀夫妇时你只不过把风而已。但以你的轻功和指法,尤其三钩指加上九节钢鞭再加上轻功,便是武林绝艺龙卷风,纵横天下难逢敌手。” “但你却只是副手,为什么?不敢杀人?下手的人比你更厉害?” 胡不凡突然弹起一丈高,半空打个筋斗落下仍坐在椅中。 人人都瞧得发愣,胡不凡却不解释,也扯掉假发假须。 他年约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显得本来很容易相处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隐隐豪气飞扬。 庞福忽然道:“世上但知毒龙一现胡不凡的轻功钢鞭是武林一绝,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却无人听过胡兄擅长指法,更没有听过三钩指名称。” 胡不凡仰天叹道:“当今之世听过龙卷风绝艺的人寥寥可数。唉,小辛,你真是魔鬼。你怎能知道这些奥秘?” 小辛道:“我不是魔鬼,你们刚才到程苟夫妇家,我看见你绕到屋后跃上气窗,身子吊在墙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遗留痕迹。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挂气窗边,三钩指在石壁上留下明显痕迹。” 别的不用多说,既然胡不凡于杀人行动中只吊挂在窗外。则破屋顶而入者自然不是他。由此可知胡不凡当时只负责把风并没有出手杀人。 胡不凡颓然道:“我可能不敢杀人,因为我已有五年未杀过人的纪录。” 看他听他的情形,此人纵然武功很好。但已经没有用处,不能作杀人工具。 小辛道:“但殷海杀人之时,你也在外面把风,为什么?” 殷海冷冷道:“本人出手时何须旁人在侧。” 小辛道:“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间后面都留下三钩指痕迹。”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真的?” 胡不凡说道:“我不是替你把风,只不过接到消息赶去瞧瞧。” 小辛道:“既然你不曾亲手杀人,我只带去你三只手指。” 胡不凡怔一下,道:“三只手指?” 小辛道:“对,三钩指。” 胡不凡呼一声从交椅中飞起,快逾闪电。身子在空中一个筋斗改向后面飞去。 一切都猝出不意,追赶胡不凡的人必定落后数十步之远。 但小辛却忽然已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时刹住去势,一定会撞入小辛怀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惊骇。十年来踏遍江湖会过无数名家高手。今天却是第一次发现有人轻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围? 突然间胡不凡三根手指已钩到小辛面前,另外一条黑黝黝的九节钢鞭像矛一样疾刺小辛肚腹。 旁人但见小辛一个筋斗打胡不凡肩上翻过,落于他背后。 只是小辛身子落地时,胡不凡的钩指已经反手划到他面前。 太阳下这两个人所有的动作纤毫毕现,迅速无与伦比却也清楚玲珑之极。 唯其如此,当小辛的手抓住胡不凡三只手指并且拗断之时,使人更加感到惊异而又恶心。有人哇一声呕吐,却是两侍婢之一。 胡不凡三只手指和手掌分开,因为三只手指在小辛手中,而小辛已退后三步。 小辛面孔隐藏在一层迷雾后,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大大松一口气的表情。 龙卷风果然不愧是天下有数绝艺之一,虽然胡不凡未能发挥十成威力(小辛估计他只练成六七成而已),但惊涛骇浪死生一发,小辛总算尝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过副手而已。你敢不敢忽视主帅?一个是毒门高手殷海。另一个便是常青的姚三叔木鱼姚本善。 小辛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回到树荫下。 呕吐的侍婢已经恢复如常。另一个侍婢忽然回去宅内。剩下那侍婢说道:“多可怕,硬生生拗断人家三只手指。” 庞福忙道:“不准多嘴。” 小辛把三只手指放在茶几上,道:“希望三钩指不至于从此失传绝迹。” 庞福道:“不会,不会。胡不凡未死,他总不能没有传人。”现在他一点也不似弥勒佛。因为弥勒佛永远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庞福除了忧烦外还有惊恐神色。 小辛说道:“殷海,轮到你。” 殷海双眉一挑,道:“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蹦一声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气,但生气也犯不上摔茶杯,简直像女人。 小辛忽然蹲下低头瞧看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说道:“殷海,桃花水蛊是广西容县勾漏山独门秘艺。你来自广西?” 殷海面色变得似灰白。道:“你去过勾漏山?” 小辛道:“三十年前容县冯乐天逃出勾漏山毒门罗网,流浪天涯。勾漏山许多不传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小辛站起身,殷海连退三步,骇然道:“你识得敝门绝技还不打紧。但你连桃花水蛊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没有毒药杀得死你?” 小辛向他行去,道:“只怕很难。如果海枯石烂李碧天在此,当然情势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连退五步,惊道:“你认识李碧天?” 小辛道:“李碧天是你们南北毒门的公敌。我不认识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的脚缩回来。 小辛道:“现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离圈中。我呢,陷入你的毒阵内。” 殷海哺哺道:“消毒隔离圈?那是什么。何以我从未听过?” 小辛说道:“以后你会永记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后。”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担心他的面会变成白粉。 庞福说道:“小辛,我们有得商量没有?” 商量之意就是谈判讲条件。有一方想议和撤退的话,此是第一步要紧手段。 小辛道:“你可能赢我,但也可能输。现在输赢之数未定。你急什么呢?” 庞福站起身,肥胖脸孔蒙上一层霜雪,道:“小辛,人命换人命,横行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小辛道:“用谁的命换谁的命?”他声音流露明显不满甚至忿怒。又道:“你岂可把别人的性命像花银子换取各种东西?” 庞福的反应很奇怪,因为他忽然换上笑容,一手抚摸腆突有如圆墩的肥肚脯。看起来简直是站着的弥勒佛。 他道:“你说得对。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交换了。” 小辛道:“你只要走过来,在我站的位置站一会。如果死不了,我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神很差,他一定发生事情否则不会一言不发。 庞福道:“殷兄勾漏山绝学不是开玩笑的,我不敢试。” 小辛忽又嗅到感到死亡的可怕气味。不久以前在庄外他也有过这种感觉。其实当然不能肯定谁具有此种威胁。但现在却可以肯定。绝不是殷海,必是庞福。 此地除了殷海和庞福之外,还有一名诗婢。但那侍婢绝非阎晓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胁的人,一定是庞福。 小辛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袋中有十五种药物,每种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药性通通煮来喝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选七种出来,每种数量更少得可怜。 但殷海瞧见,身子便剧烈发抖。 小辛握拳一捏,力透掌心。药材完全变成极细粉末,随手扬洒。药粉大部分被风吹走,相信落地的很少。 小辛又拣出五种药材,仍然捏成粉末挥手扬洒,口中说道:“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蛊,并称两大绝艺。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两道禁制秘法已经失传?” 殷海不作声,谁也瞧得出他遭遇极大痛苦恐惧,根本不暇开口。 庞福道:“也可能他没有使尽煞手。” 小辛道:“难道你相信自己这句话?” 庞福拍拍肥肚,啦啦的响,道:“我不相信。” 小辛的动作没有停过,一共洒出五次药粉。说道:“庞庄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讲真话,那么我也不说假话。” 庞福道:“请说!” 小辛道:“看来我们非得决战不可。” 庞福道:“对。 他的气概风度无怪能使小辛激赏折服。大凡是堪作敌手的双方,往往有奇异极深刻的了解。一言半语彼此全都明白,不必多说。 小辛道:“你可曾有过画家朋友?” 庞福仰天一笑,道:“有过。当世号称南徐北张。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长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鸟。” 小辛道:“他可曾来过此地?” 庞福道:“来过,住了二十天,为的是替我画一幅人像。” 小辛颔首道:“既然有南徐之画传世,可以无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龙井。又遭:“庞庄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过一位高手,使流星锤也是姓庞。” 庞福叹口气,道:“你说来听听。” 小辛道:“他叫做庞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庞烈的流星锤左右两路格调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诡异,右手凌厉阳刚。加上他忽好忽坏的脾气,所以外号称为两面人。” 庞福踱两步,地下青砖块块进出裂痕。说道:“庞烈是先父。小辛,世上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小辛说道:“别拿地下青砖出气。我问你,知不知道令先翁结局如何?” 庞福道:“不知道。只知他最后隐居于此庄,永不言武。” 小辛道:“那是因为他欠人的多给人的少,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曾偿还人家。当时天下并誉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个。” 庞福苦笑一声,道:“这便如何?” 小辛道:“如果他既不能对那五大美人以及她们家属用硬功,又不能一齐兼蓄并收。他只好逃跑,像丧家之犬(说这句话时他自己表情很奇怪)。当然他震惊天下武林清风摧花,明月照妖流星锤法亦决不可于世间重现。其理甚明。” 庞福笑容有点惨谈,所以看起来已不像弥勒佛了。 他道:“小辛,你知道的事远远超乎我意料之外。难道你真是魔鬼?” 那边殷海突然大叫一声,声音惨厉。庞福转头一看,殷海已跌倒僵卧。 庞福走到红木的罗汉床边,忽然手中出现一对流星锤。链子是金色,锤大如西瓜也是金色。 看来这对流星锤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钱。纵然不是纯金所铸,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质。 小辛的眼睛不会遗漏任何情况,所以庞福用特别肥和长的手臂探人床底取出兵器动作,看得清而且楚。 小辛道:“庞庄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丁。唉,如果我有六十七个子孙家人,当然也十分担心忧虑。” 庞福怔一下,道:“你说什么?” 小辛道:“将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门之人,讲究睚眦必报手段恶毒无比。但我小辛,最多杀死一两个主谋,绝不会波及无辜。” 庞福砰一声坐在罗汉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颊肥肉颤个不停。他道:“小辛你还知道什么?” 小辛道:“我只知道你用尽心机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怕殷海师门之人向你报复。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你庞家庄六十七口休想有一人漏网。” 庞福颓然长长叹气,道:“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拼命?你以为天下无人杀得死你?” 死亡的恶心气味忽又送入小辛鼻中。一点不错,真正威胁果然来自庞福。 他的流星锤当真有那么厉害?厉害得居然连小辛也抵挡不住? 小辛觉得不能置信,明明庞福已显示出他武功特点。一是腕力臂力特强,尤其是臂长掌大,故此运使流星锤时有意想不到之妙。二是他双掌显示修炼成“粘天连地”大擒拿功夫,任何人兽只要他任何一只指尖碰到,休想挣脱逃生。 但不管他锤法何等精奇奥妙,擒拿何等辛辣残毒。都没有用处——因为小辛身兼数家之长,专治奇难杂症。庞福最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艺,往往正是小辛最容易克制击败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浓重危险死亡的可怕征兆? 小辛的确瞧不出,当他用心观察推想之时,忽然无端闪过一个杂念——那幅画,南徐徐公望替他画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浓浓树荫青砖地堂上,红木罗汉床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杂念迅即摒除,庞福有何惊人神秘杀手?这才是切身要紧之事。 庞福长臂一动,两枚黄金流星锤鸣鸣的飞舞。 任何人看见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对流星锤简直等如庞福加长的双拳,灵活迅疾极了。只怕比真正两个拳头,还灵动快捷。 庞福道:“小辛,请亮出兵刃吧。” 小辛道:“我本来用横行刀,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庞福道:“很抱歉,此地没有刀只有剑,却怕你使不惯。” 小辛道:“没关系,总比赤手空拳好,对么?” 庞福腾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剑。 当然小辛瞧得见他乃是恰逾闪电从床底拿出此剑。但换了别人恐怕很难很难看见。 小辛道:“此剑还不错,只不知三十年来你拂拭过没有?” 庞福将剑连鞘扔给对方,讶道:“你怎知此剑跟随我三十载之久?” 小辛道:“因为此剑剑身宽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梦剑,或者叫做不合时宜剑。” 剑名春梦,悦耳赏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称之为不合时宜,却就不免大煞风景了。 宋代苏东坡以天纵之才,文章诗词无不精妙直诣天人。当他贬谪时,一个乡下老婆子当面对他说:“内翰昔年富贵,一场春梦。” 人生当然是一场春梦,古往今来,即使是汉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娇的成吉斯汗。丰功伟业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的么? 另外苏东坡又曾经腆起大肚子,问侍妾侍婢说:“此中何所有(里面有什么?)?” 宠妾才女朝云说道:“学士你一肚皮不合时宜!” 此剑命名有这些掌故,当然不应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小辛又道:“春梦剑本是王太史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卒,至今成为悬案。但春梦剑的出现,悬案从此有了着落。” 庞福目瞪口呆,道:“小辛,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 小辛道:“但你却没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庞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问,却道:“这等名刀名剑我多得很。小辛,换回殷海一命如何?” 说来说去庞福仍然深深恐惧勾漏山毒教之人报复,生怕满门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小辛道:“不行,但问题并不出于你身上,是命运。你只能怪命运。我定要看看命运之神这一回用哪种方法能置我于死地。” 别人永远不会了解小辛这些话的含意。谁知道小李竟是向命运抗争,以命运为敌? 既然命运想他死,亦已有了朕兆。小辛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过这个抗争的机会。 “来吧!”小辛大声道:“久闻清月摧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亲眼见识,当是平生之憾。” 庞福叹一口气,谁知左手锤却在叹声中砸向小辛足踝。这一锤来无踪去无迹,端的妖异诡秘之极。 小辛跨前两步,不但躲过金锤,还迫入流星锤圈内。要知流星锤打远不打近。若是容得敌人近身,流星锤就等如作废无用处。小辛跨步时,正是对方出锤之际,甚至还早了一点点,所以外人看起来小辛简直毫不费力。其实这一下举脚踏步,已不知用了多少血汗智慧勤苦坚毅才换得回来。 庞福第二锤是左手锤,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由半空砸落顶门。 小辛忽又迫前两步,以致对方不但锤势落空,门户也大开而不能闭。 庞手的右手金锤砰匐砸地,碎砖纷飞火星四溅。这一锤之力最少也有数千斤重。 庞福忽然像傻瓜一样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这两步是怎生跨出来的。因为庞福左手金锤迎胸欲出,谁敢用胸膛硬碰数十斤重飞舞荡扫的金锤? 小辛居然敢,而且还算定对方左手之锤根本不会发出,只不过是虚招而已。但一旦算错了,立毙当场便是小李的下场。 以时间来说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计算。比眨眼所需的时间还短促。欲要决定生死系之的反应动作。生死之间已不能一线形容。简直比一线小无数倍。 生与死在年轻人心中,只不过是模糊抽象的观念。 但饱经沧桑的、曾经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人,生与死便不复是抽象观念。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事实遭遇。 庞福左锤一着之差失去机先,此锤忽然变成全无作用的废物。只剩下右锤飞旋扫砸,连攻三招。 但庞福的流星锤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简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简单的侧身缩头等动作,就躲过金光灿烂耀眼的左手锤。 外人看来后面这几下搏斗根本是儿戏,全无生死拼搏意味。真正关键在于庞福左手锤失去作用。 庞福忽然腾出双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贵值钱的流星锤则双双高飞半空,但并非远远飞走。因为庞福不是抛弃双锤,却用口咬住链子。而在双锤高飞的刹那间,双手连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两颗大锤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后背两侧。 由形似儿戏场面忽然变成惨烈凌厉雷霆万钧的攻势。这一刹那间,时间好像停顿不动。因为人们心中很难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变形势。 但情势又突然改观,时间不复停顿,因为一道光华划出时间空间的瀑流轨迹。 速度本来就可以改变时间空间。近代相对论已证明这一点。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极限,所以小辛手中春梦剑划出的光华,令人彻底扭转时空的观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过之事。 两只瓜大金锤以及庞福奇诡凌厉的双手擒拿,比起突然闪耀的剑光。前者慢得好像刚学步的呀呀小儿。而后者则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将。 刚会走路的小孩不但动作慢,而且蹒跚欹侧不稳。 剑光震开两颗瓜大金锤,每个金锤破剖为两瓣,掉向远处。 庞福双手攻势亦同时被剑光震开,每双手的姆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末流出。 剑尖老早抵达庞福胸口,只须向前送出,不必太多,庞福此生就宛如一场春梦,消散无踪。 不过小辛剑势没有移动,他的姿势连人带剑简直天然生成,简直多少年以来就是这样子。自然极了。 庞福苦笑道:“小辛,为何不杀我?” 小辛道:“两只姆指已经没有的人,何须杀死!” 庞福这时才感到奇疼彻骨,但还能够提气运力两手交互点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剑时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复杂,有的简单。” 庞福道:“你由出剑以用剑抵住我要害,连眨眼都来不及,哪能寻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有过很多次经验。如果出剑之快到了某种程度,你会觉得并不快,足够时间想事情。也能随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间。” 庞福用心想过,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庞福道:“你不懂什么?” 小辛道:“你。” 庞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复笑容,顿时变回慈祥亲切的弥勒佛。 他道:“莫说你不懂,连我自己亦不懂得自己。”彻骨攻心的伤痛居然不能影响他,这个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确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险,几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却还不及毒龙一现胡不凡狠毒有效。但连胡不凡也没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却有。为什么?” 庞福的笑容忽然冻结,虽然仍是笑着,但显然内心上情绪上都没一丝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触及,绝对笑不出。甚至连哭也不能。 小辛道:“庞庄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诉你,我出剑时想过一些事。其中一件是不可杀你。因为你已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庄院、老树、浓荫下红木交椅和罗汉床。但你却是这一切的灵魂。” 庞福总算解冻,深深叹一口气,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不能活在世间,我把那幅画送你。” 那幅国画不但是当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画。最重要是画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形容:安静富裕的庄院,平坦宽广的院场,婆娑老树浓荫广布,而青砖地使人更感清凉。坐卧其中的弥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宁静。时间、名利等等都消失意义。 小辛道:“谢谢,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答应送我礼物,我实在很感谢。所以我不想继续用剑抵住你胸口。否则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剑归鞘搁在一边,还洒些药末于庞福伤口。药很灵验有效,庞福马上就全无疼痛。 他们甚至分宾主在交椅落坐,一个侍婢送上香茗。 庞福颓然道:“现在别说杀人,连茶杯也拿不动了。” 小辛捧茶啜饮,没有一点惭愧不安。忽然问道:“两个侍婢只剩下一个,她在何处?” 庞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显然明白一切,释然地透口气,道:“小琴名字很好听,我宁愿她用这个名字。” 庞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杀之讯,一接到消息,她只须用火点燃一根药引。” 小辛道。“原来这片青砖底下埋了炸药,数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间任何高手。” 庞福道:“这一个婢子叫小凤,你千万莫小看她,她甚么都不行,只有嘴巴行。连树上小鸟也可以哄下来。” 小辛又恍然道:“她的长处是尽其所能用言语留住我。当然她必可达成任务。因为炸药爆炸所需时间不必长久。” 庞福道:“十息就足够,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小辛又啜两口茶,道:“殷海未死。你无须忧虑勾漏山。要忧虑的是血剑会。” 庞福叹一声,道:“我知道,亦准备接受如此下场。只不过当时刻来临,却又不肯不愿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见到血剑会最厉害的杀手。但我又知道最厉害的决不是木鱼姚本善。” 庞福惊讶得几乎弹起,道:“你知道木鱼姚本善?你认识他?” 小辛道:“我还知道烟雨江南严星雨住在此庄。” 庞福像石头一样紧闭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虽然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无人得知常青复活),他怎知木鱼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谁?姚本善?抑是严星雨?” 庞福缓缓道:“严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见,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当然要见,因为我非问他一句不可。” 木鱼姚本善只有三十多岁,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直,双手长垂及膝,既灵敏柔软而又稳定。 他那对炯炯目光好象想看透小辛心中隐秘。但小辛不在乎,根本姚本善连他面上那层迷雾都看不透,河况心事? 他们在敞阔旷朗的厅内见面,两边壁下设有兵器架,刀枪剑戟光芒闪闪,想来此地必是庞家庄的练武厅。 木鱼姚本善道:“小辛久仰了。” 小辛道:“不敢。” 姚本善道:“听说你想问我一句话,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够。” 小辛道:“一定能够,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感想,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 姚本善这:“请说。” 小辛道:“我站在园子和屋子里,感到程士元荀燕燕的是雅人,清新脱俗凡尘罕睹。连我未见过他们面目,也不禁油然而生眷爱。但你呢?你当时想什么?当你拔剑时他们惊慌么?” 姚本善露出回忆神情,在别人面前他决不肯分心回忆。但小辛不要紧,因为他是小辛。 他道:“程士元和荀燕燕不但不惊慌,还很乐意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辛问道:“你一点不犹疑?你心情如何?” 姚本善这:“一来我杀人摒绝一切感情。二来他们值得成全。死亡并不可怕,尤其是他们。我事后回想,程士元荀燕燕是不是认为死亡才是永恒?” 小辛轻叹一声。 姚本善又道:“死亡确实不必惧怕。你可曾听说死人有痛苦烦恼么?” 小辛道:“没有。” 姚本善道:“但你有否想过?死亡并非永恒,并非结束一切归于消灭?” 小辛道:“我想过。” 姚本善道:“你不觉得我说话矛盾?” 小辛道:“矛盾才是正常现象。任何观念或事物本身都会有反面因素或种子。当你肯定这一件,你同时已否定别的。一把很锋快名贵长剑虽然真真实实握于你手。但此剑本身含有毁坏种子,此剑迟早锈蚀坏掉。” 姚本善寻思一下,才道:“人生出来就已含有死的种子。任何物件完成时亦已含有毁坏的种子。” 小辛道:“正是。” 姚本善道:“但这种说法这种道理对我没有用处。” 小辛道:“当然没有用处。” 姚本善道:“不论贫与富,得意或失败,你的日子都过得快乐?” 小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并非如此。” 姚本善道:“所以很多理论对现实生活并无用处。” 小辛道:“的确如此。不过,我仍然不死心仍在追寻。” 两人沉默一会,姚本善道:“我也在追寻。” 小辛声音微带讥嘲或不满,道:“用什么方法?杀人?” 姚本善道:“杀人只不过是我的职业。每一次行动任务都没有是非善恶可言。” 小辛收敛讥嘲之容,道:“那么,你用什么方法?” 姚本善道:“我到过广东的广州府,认识一个远从西洋来的教士。他只言一个神,很虔诚。每天祈祷赎罪。如果做错事就忏悔。” 小辛道:“忏海后便如何?” 姚本善道:“忏海后?没有啦,还有什么呢?” 小辛道:“既然如此,杀人者明知不对,明知是罪恶,但忏悔之后仍可以做了?” 姚本善道:“我每天至少祈祷多次,起床一次,每餐食前一次,就寝前一次。如果我情绪不对劲,还会多加一两次。” 他见小辛听得留心并且有深思冥索表情,显然小辛真的在找寻。 因此姚本善忽然热心起来,又遭:“祈祷的主要内容第一赞美和感谢神,因为它赐给食物和一切。第二承认与生俱来的罪,请它宽恕,请它指示应行之路。” 小辛徐徐踱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才道:“姚本善,我羡慕你。坚定的信仰能使枯萎恢复生机,颓丧者得到力量,贫穷者富裕,痛苦者快乐。” 姚本善道:“的确如此。” 小辛道:“各人缘遇不同理想各异。我羡慕是一回事,我所要求又另一回事。你开始祈祷吧。” 姚本善道:“不必,我早就祈祷过。我希望有出战机会。我渴望能与最近崛起江湖的传奇人物决一死战。小辛,你很了不起。只不知你尚有何畏惧?” 小辛道:“多谢褒奖。我的畏惧不少,当然不是死亡。” 姚本善泛起会意的微笑。 小辛又道:“举例说我逃避感情,你呢?” 姚本善颔首道:“完全正确。感情出于欲望,卑劣虚浮不实在。由于祈祷,我已能控制和舍弃很多种感情。”小辛叹口气,道:“跟你谈话很舒服,没有废话,却有深度。是经过千锤百炼亿万磨折得来的。” 姚本善道:“我也一样。但我比你幸运,因为我还有过一次机会。” 小辛大感兴趣,问道:“谁?” 姚本善道:“一具女尼,很年轻,只有二十余岁。但她懂得很多。可惜我非杀她不可。” 小辛道:“血剑会连佛门中人都不放过?” 姚本善道:“很抱歉,在现实中很多事我们都无法可想。” 小辛道:“不对,你应该有法可想。” 姚本善怔一下,想一会才道:“对,我只不过没有坚持已见。唉,那个女尼使我留下极深难忘印象。她很了不起,从容宁恬,死亡好象回家而已。” 小辛道:“这一点很多人做得到。荀燕燕程士元也一样。” 姚本著道:“区别很大,荀程这一对认为死亡就是永恒。他们可以永远一齐永不分离。他们以欲望为基础激起他们的勇气承担一切,面对死亡亦不惊惧。但那女尼并不。是什么理想信念支持她呢?” 小辛道:“祈祷也是她面对一切都不惊俱原因之一。你必定知道,每种宗教都有祈祷,只不过形式方法不同。佛教的禅定,功效和祈祷一样。甚或过之。” 姚本善忽然陷入沉思中,很久才道:“你在我身上已浪费不少唇舌时间。老实告诉我,你目的何在?” 这是一针见血的问题,搪塞没有一点用处。 小辛道:“第一点,我也在追寻。真理有时很近。但有时很远。而最糟糕的是你不知道获得的是否真的真理。” 姚本善道:“还有呢?” 小辛道:“第二,血剑会十余年来已成为最神秘之谜。解答可能在你身上,但也可能不是。” 姚本善道:“我是血剑会十三当家排行第七。你想知道什么?” 小辛道:“那就不必问你。因为血剑会的主脑一定不会多过两个人知道。你排行第七,还差一截。” 姚本善的笑容忽然变得很苦涩,道:“对,说得对,我还不算最核心人物。” 小辛道:“不关武功强弱,我想。而是因为你一直追求真和永恒,所以有些秘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姚本善眼睛发直,想了一会,才道:“很有道理。” 小辛道:“说不定我是血剑会的老大。而我持地来查察你知道多少秘密。我敢肯定如果你知道一切秘密,你会告诉我。因为我与众不同,对不对?” 姚本善忽然沁出冷汗,连眉毛都湿透,应道:“对。” 小辛道:“你看我像老大么?” 姚本善盯视他由头到脚再看两遍。其实一早已仔细瞧过观察过,再看不会有新发现,不看亦不会遗忘任何一点。 忽然他以坚决声音道:“你有遗世独立但高华闲适的气度,又有坚忍孤诣像苦行僧的味道。因此你可以是最伟大的杀手,却不是借杀人赚钱的杀手。” 小辛笑一下,道:“那么我不会是你们老大了?” 姚本善毫不迟疑,道:“你不是。” 小辛道:“对,我不是!” 两人沉默一会,小辛又道:“你已扳回一阵,我们算是扯平,底下呢?” 原来他们在言谈中已经交手,如果其后姚本善不能坚决辨认小辛是否血剑会老大,他在精神及智慧上便彻底输败。 小辛随手于兵器架拿起一口长刀,叹口气道:“可惜不是横行刀。” 姚本善立刻大步出厅,一忽儿就回来,执着一口长刀。 那刀形式古朴,刀鞘泛闪银光,还镶有宝石翡翠等,俱是极之名贵罕有的珍宝。但整口刀看来仍然饶有古朴之意。 小辛接过那口刀,拍拍刀鞘,道:“久违了。人生便是如此,得得失失,谁知道呢?” 姚本善道:“小辛,务请全力赐教。姚某人忽然醒悟,如果今日不能见识你平生绝艺,活下去全无意义。” 小辛道:“你放心,对任何人我都敢偶尔大意一下。但对你,飞仙剑侣正反剑扫荡天下群魔,求败不能。我小辛算什么东西,岂敢不全力以赴?” 姚本善悠然神往,道:“求败不能。啊,好一个求败不能。小辛,你如何想得出这等形容词?据说敝先祖神仙剑侣携手邀游天下,数十年间简直是求败不能。我今日只有一点遗憾。” 小辛道:“你有遗憾?” 姚本善道:“遗憾的是与你竟是敌而非友。” 小辛叹口气,道:“我老早已经遗憾这件事。对了,姚兄,你可知道横行刀刀刃两面铭刻的句子?” 姚本善道:“当然知道,一边铭着一刀在手,另一边是快意恩仇。” 小辛道:“今日此刀定当快意恩仇,你小心了。烟雨江南严星雨可能很忌惮你的正反剑,但我不是严星雨。” 练武厅(好宽敞高大的地方)内灰漠漠有点阴暗。 他们讲话费不少时间,他们互相吸取对方说话中的经验和智慧,有如贪婪的蚂蚁吸血永不饱餍。 弥勒佛似的庞福忽然走人来,道:“两位既然尚未动手,请注意现下什么时间?” 姚本善道:“申末左右,怎么啦?” 小辛道:“殷海走了?” 庞福道:“是,他悄然离去。我万万想不到他还能活转过来。” 小辛道:“我根本没有对他怎样。只不过在他四周布下种种强力解毒药物。他一身巨毒才受不了。换了别人,一点事都没有。” 他停一下又道:“殷海在日后必然先找我,赢了我之后才轮到你。庞庄主,你最好祈求神佛保佑我长命百岁。” 庞福忙道:“小辛,我们虽然是敌而非友,但我不止佩服你简直崇拜你。我庞福能活几天还不晓得,却有一个心愿,只要和你小辛喝一次酒,死亦瞑目。” 他打个哈哈,又道:“死算得什么?” 姚本善冷冷道:“你只请小辛喝酒?” 庞福道:“当然连你也请。姚七当家,你知不知道一十三位血剑会当家之中,你算是最有人情味的?” 小辛道:“其他的人岂不是比魔鬼还可怕?” 庞福道:“也不见得,被你击败拗断三只手指的毒龙一现胡不凡,是血剑会的巡查使者,直接向会主大哥负责。他跟谁都谈得来,为人和谒可亲。但他比魔鬼还可怕。” 姚本善道:“如果我告诉你胡不凡根本听我命令行事,你信不信?” 庞福牙道:“真的?” 小辛道:“似乎很多惊人消息都值得干一杯。庞庄主,弄一桌酒菜要多久时间?” 庞福吃一惊,道:“你们真的能一齐吃喝?” 小辛道:“有什么希奇?吃喝之后要拼命要离别都无分别。” 姚本善道:“这句话我不敢说出来而已。” 庞福仰天打个哈哈,但忽又长长连叹数声,道:“老了,老了。唉,我居然为一点小事而感动不已。我的心一面流泪一面流血。只有老人才会如此软弱。” 小辛道:“你肯在我们面前讲出真话,更值得喝一杯。” 酒席费时甚短。不过菜肴却普通粗糙。酒也只是土酒——乡下人自己酿的。 他们连干三大杯,吃一点菜。然后庞福首先道:“粗菜劣酒不成敬意。两位只怕不惯。” 木鱼姚本善道:“我无所谓。” 小辛道:“你平日也吃这种菜喝这种酒?” 庞福道:“是。” 小辛道:“如此可见得你真心款待之情。庞庄主,干一杯!” 觥筹交错,三人不知已喝多少杯。 姚本善舌头已经大了,话都讲不清楚。 庞福却依然像一尊弥勒佛,胖大的肚子和蔼笑容好象能包容天下众生的苦恼和悲哀不幸。 小辛酒越喝得多,面上迷雾越浓。他像遗世独立之人,冷眼看着世间。却永不让自己投进去。 但他忽然发现一个道理,永远保持清醒的人,注定劳碌辛苦。 因为这一夜小辛跟姚本善同睡一房。姚本善时时酣睡,小辛却只盘膝打坐到天亮。虽然小辛老早就习惯辛苦艰危的生活,打坐七日七夜都不在乎。但要比起姚本善,显然就很不幸了。 姚本善未醉之前说过,如果有小辛在旁边还不趁机醉一场的话,只怕永远都没有醉的机会。 这话以前有人说过,小辛记得很清楚。是小郑。 别人都很信任他,连性命都可以托付。可是小辛自己呢? 曙色把窗纸染成灰白,房间内依然黯黑温暖。小辛走出院子迎着晓凤,深深吸口气。清凉新鲜空气从鼻子透入丹田,令人精神大振。墙脚一丛石竹好些花蕾张开花瓣,饱满清新,迎接新的一天来临。 但小辛等待什么?刀?剑?血?死亡? 场景忽然回到练武厅内。 姚本善,背上一支长剑腰间一支长剑,像冰雪堆砌,全身散发出惨冻寒冷。 对面不到五步有一个人,就是小辛。 这一刻终会来临,就像黑夜过后必是白天。酒醉以后必会清醒。 小辛注视手中横行刀,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自知选用此刀极为不智。如果为了取胜,横行刀与别的刀并无不同。但他曾公开宣布过,横行刀从前在刀王蒲公望手中是出鞘杀人取命永不空回。但在小辛老爷手中要更上一层楼,只斩下一只手指。 境界越高越困难,危险加倍增加。这就是小辛自知不智理由。 但危险却是命运表现方式之一。小辛既然抗争命运要超越它,焉能逃避危险?但上述的理由是否小辛给自己出难题的全部原因呢? 其实小辛可以用暗器轻功,特异成就的内功以及毫无限制的杀着。要杀死姚本善一定办到。但只限于斩断一只手指,就是武学上一大难题了。 难题的真正意义就是死亡之险。 小辛扔掉刀鞘,然后就那样子凝立如石像,没有特别架式,亦没有疏懈大意。反正他就是那样子站着。 奇怪的是他的冷漠程度似乎更甚于木鱼姚本善。 两人只对峙片刻,姚本善已摸出小辛更多特异之处。他发现小辛一方面既有如万载磐石甚至山岳河川,从有宇宙以来就存在于世上,永不可摇撼改变。另一方面又朦胧飘渺,宛如虚无中的精灵。 一个人怎能同时兼具有、无两种特质? 姚本善一生出剑无数次,不论对付真正敌人或假想敌。出剑绝未曾迟疑惶惑过。 现在却第一次感到迟疑惶惑,如果一定要他出剑先攻,攻向何处施展何式才绝对不错? 话说回来要他固守不动,又应该用何招式才守得绝对不失?守到几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人间任何变化任何价值都不能改变它的步调。 时间永远最公平。举世无双绝代美人,功勋彪炳战无不胜的名将,吟风弄月诗人骚客,最平凡数量最多的民众。在时间之前人人平等。 姚本善右手正剑早已出鞘,剑刃一直闪动血红悸怖光芒。忽然血红褪色,有如鲜血在空气中凝结慢慢变为紫黑,失去活动跳跃鲜明色泽。 相反的横行刀古朴稍厚的刀身精光越盛越强烈。仿佛生命渐趋成长成熟,青春光辉焕发耀眼。 小辛此刻要一刀斩下姚本善头颅,易如反掌。胜负之势已定,神仙也挽回不了。 但小辛要斩断的是手指而非头颅。飞仙剑侣传下的正反剑极尽阴阳秘奥。能生化天地万物,亦毁灭万物。一阴一阳之谓道,剑道到此境界至高无上,本已无可击破无可取胜。而姚本善,眼力腕力臂力腰力亦俱臻上乘。但是精神修养上却有懈可击。 最坚固的堤防只要有一个缺口,便会崩溃做成无可挽回灾劫。 姚本善有这个缺口,所以小辛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但坚固的堤防硬要从不是缺口处开个缺口,问题便变得复杂危险无比。 两人又对峙一阵,外表上全无变化。两个人都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 到这个阶段,庄主庞福忍不住冲入厅中,大叫道:“罢手,两位暂且罢手。” 小辛微微一笑,退开两步。 姚本善透口大气,忽然全身汗如雨下。连眼睫毛都聚满汗珠。 只有小辛才退得出扣紧的对垒战局。如果他不动,姚本善一辈子不敢松驰。 庞福眼中现出怒气,凝视小辛,道:“你明明赢了,为何尚不出刀?” 小辛道:“我等第二个机会。” 庞福道:“什么机会?” 小辛道:“我已经快等到了。本来让事实告诉你真相最好,可惜你插手弄乱局面。” 姚本善极用心想一下,道:“小辛你错了。” 小辛道:“可能是你错不是我错。” 姚本善道:“我左手反剑虽然越来越难拔出。但就算这样发展下去,你等到我的确不能拔剑,我最多也不过断一只手,决无生命之虞。” 他停一下,又道:“但如果你早点出手,我血溅五步非死不可。” 庞福沉重长叹一声,道:“小辛,我果然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小辛道:“知道就好,不必再提。” 姚本善道:“你们在说什么?” 庞福道:“小辛用横行刀,曾声明更上一层楼。不杀人只斩断一指,如果我知道其中微妙区别,当然我不会瞎搅和。” 姚本善怔一下,凝眸寻思。当他寻思之时,谁也不惊扰他。因为他的样子一看而知正在思索一个极严重又公平地取决的问题。 终于他说道:“小辛,我想祈祷。” 小辛当然不阻止妨碍,庞福则现出一头雾水表情。 姚本善走入房间,跪于窗前,双手合掌交叉十指,低头瞑目。“主啊,虽然路已行到尽头。但我仍然衷心感谢以往一切。主啊,求你赐我勇气赐我指示。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艰辛崎岖……” 祈祷的词句内容清晰传入两位武林高手耳中。姚本善的彷徨疑惑和软弱一面,好象白纸黑字一样呈现他们面前。 每个人深心中的软弱,已注定的失败,将来未知之恐惧,谁能不恻然动容?谁不了解? 忽然,姚本善回到厅中,举起左手。 鲜血淋漓,手掌上五只手指少了一只拇指,所以看来很刺眼,简直怵目惊心。 “界”即是“空间”。阳界是你现在所处的空间。阴界是鬼魂幽灵甚至一些统治管理的神明所处的空间。 不论多少代多少人言之凿凿,几乎肯用性命保证真有鬼魂并且真的亲眼见过。可是迄今仍无有力证据足以证明阴界鬼魂存在。 但亦不能证明不存在。 西方教会的天堂地狱。中国的阴阳两界。以至印度教及佛教的轮回转世。其实亦不过在有限时空内的空间转换而已。 从物质精神兼有,从相对有限的空间。转换为纯精神及较超越的空间。后者就是天堂地狱,或称阴界。 黑洞学说加上白洞最近甚嚣尘上。 黑洞其实就是绝对,超越了言语思想亦超越我们熟悉的物理现象。佛教徒可以淡淡指出,那不过近似“无间地狱”。离“一真法界”。“无有文字言事之不二法门”、“真如佛性”境界尚远。(请参阅张澄基教授著佛学今诠,自当对绝对超越时空之观念有所了悟) 较超越现世空间的神鬼,有些力量现象自然大过低层次空间的人。只不过二三千年来人类既不能肯定亦不能。所以混淆至今。 总之,在有限的相对的时空质量能量之宇宙内。空间必有层次。这些层次究竟如何?应以何种方式描述?确实十分困难。 所以“阴间既不一定有,亦不一定无”。 用已知推论未知,此种比量逻辑方式自有先天不圆满的缺点。所以“阴间”究竟有或没有?你想法如何呢? 天上没有月亮星光,因为乌云密布,凄风苦雨竹林发出更阴森凄冷声音。也使得气氛更诡邪妖异可怕。 密密竹林中居然有块数十丈方圆空地,东首有间石屋。屋内漆黑无光亦无一点声息。死寂。对,正是无边苍白荒凉的死寂。 小辛却瞧得清清楚楚。一道人影从石屋内冉冉飞出,如同没有形质的幻象飘上半空。但忽然落在他面前。 这人影面孔乍有乍无。整个形象宛如烟云在风中变幻,无有定形。不过小辛至少看见他有一条大半尺长舌头垂到喉咙下面。双眼鼻孔等模模糊糊,似乎被鲜血污染而瞧不清楚。 此外风声更凄厉甚至隐隐有山崩地裂声。任何人一听而知声音是从地狱传来。虽然无人去过地狱,却能直觉知道。 小辛身子动也不动。世上任何人处身如此黑暗风雨交加环境中,根本连眼前五指也分辨不出。但偏偏小辛看得见。还看得见那幽灵若有若无不停变幻的动作。 第十七章 鬼影幢幢在幽冥 幽灵也好鬼魂也好。若是出现阳间(另一空间)必有原因。 目前且不管原因、来意,最重要是究竟有没有鬼魂?如果没有那只是障眼法,利用我们视听的错觉。如果有,问题就万分严重。人应该怎样对付鬼魂? 任何宗教都有禳解祓祛方法。但此等法门仍须祈求借重另一空间神灵之力(所谓另一空间,但亦可能属于较高层次空间。以佛教言,天道与阿修罗道是两种不同空间。西方教会的上帝及魔鬼,则显属同一层次之空间)。 凄厉幽暗的景象,从地狱传来悸人魂魄的异声。加上忽有忽无飘浮于空气之形相。人力变得渺小且受种种限制。无论是谁胆子再大也禁不住泛起无能为力。不能抗挣的沮丧和惊悸。 小辛完全不懂符录禁咒之道,所以根本无法向神灵求助。 他只有靠自己。但他有能力与鬼魂为敌么?他用什么方法? 小辛从来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鬼神。但他却深知一件事:眼前的景象绝对不是视力听觉的幻象错觉。因为如此凄风苦雨无边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见鬼魂影子,亦听不到其他声音。 只有他小辛,从幽冥世界训练出来的眼力听觉,才看得见听得到。 任何人如果看不见听不到就等如没有。既然没有也就不会惊恐。所以眼前的鬼魂绝对不是恐吓,绝非想吓得他心惊胆跳而失去自我控制。 横行刀忽然出鞘,宛如电光一闪。但电光只闪一下,其实已交叉劈出两刀。 事后连小辛自己亦感觉得出,他的刀几乎比光还快。 刀光消失之后。小辛看见鬼魂变成四片,甚至听到坠回地狱的奇异声响。 他心神之坚凝专一固然如不可动摇的金刚,但挥刀的速度居然达到光的极限。人类只有思想速度(刹那间可以抵达宇宙有限和无限的边缘)可以比拟。但思想在时空之内其实没有速度,它的速度只不过假设而已。 幽冥黑暗的天地突然开朗,虽然是深沉夜晚星月俱无。虽然凄风苦雨依旧吹刮飘洒,但至少还看得见天空,看得见竹材阴影,更看得见白色的石屋。 石屋之内很快就有了灯火。那是小辛点燃一支蜡烛和一盏油灯。 但一灯一烛光线仍然不能照亮屋内所有地方,因为石屋相当宽敞故此仍有阴暗之感。此外有些巨大神像投下的黑影,以及阴暗墙角两具棺材。使得周围浮动着妖异神秘气氛。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小辛站着不动,亦不作声。 起初并无异状。但不久小辛就好像已溶入夜色中,溶入妖异神秘气氛中。 如果此屋经过千百年都无人发现闯入。则屋内的神像棺木包括小辛,都等如不存在。 但屋内的一切(当然包括小辛)却的确存在。 两口棺木一口漆黄,一口漆黑。黄色棺材忽然格勒一声,棺盖滑下三尺。那情形就像我们常见常用的长形印章盒把盒盖捺开一样。不过棺材盖会动却实在太奇异恐怖了。 一颗头发蓬松的头颅伸出棺外。 这颗头颅尽管出现得很可怕,但却不是骷髅。不但有头发,还有眼耳嘴鼻五官。眼睛内有眼珠,亦会转动瞧看。 小辛的侧面反而明晰清楚。不像正面有一层迷雾阻隔。 但他好像永远不会移动的石头,又像明暗幻灭的烟雾空气,明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棺中伸出的头颅亦就此停止任何动作。好像凝结在空气中。 至少过了一个更次,格中头颅突然冒起露出肩膀胸口,而面上五官会活动,于是这颗突兀诧异的头颅变成人。 小辛也忽然会动,转头望住他。目光澄明而又锐利似刀。 棺中人年约四旬,面颊瘦削,宽阔额头显示喜欢思想,亦是眈于幻想的特征。 他叹口气道:“你真是小辛么?” 小辛冷冷瞧他,然后目光转到左边一个面目狰狞头上有角的神像。神像全身金色左手指尖吊着两个小小草人,草人身上居然有衣服,还看得出是女性衣裳。 神像右手也吊着两个草人,不过却是男性。 小辛道:“这两男两女是谁?” 棺中人道:“女的一是花解语,一是绿野。男的一是连四,一是小郑。” 小辛道:“你想咒死他们?” 这是厌胜之术。我国自古已有之,除了念咒厌外,还用祭炼过的法器如小刀小箭等刺入草人身上,而对方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到处疼痛,或是整日昏昏沉沉终于暴毙。 棺中人道:“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大本事,而且灵不灵能不能害死人我也不知道。”他声音表情都很诚恳,似乎可以相信。 他又道:“我姓金名阳,原籍邯郸。我在路上忽然发现你,感到你好像对我很有兴趣,所以星夜赶到此地。你当也知道我想托庇此地教门中一位前辈。” 小辛道:“你交代得太含糊了。此处的地名、住持、派别、过去历史等全不提及。你何以要隐瞒?” 金阳忙道:“不,我一定通通讲出来。但先请问你一声,九幽使者怎样了?” 小辛道:“你问那个吊死鬼么?” 金阳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说,他怎样了?” 小辛道:“你先回答。” 金阳恭谨应道:“是,此地是舒城西南十二里的鸟空小筑。住持是长春子真人,他虽然年逾六旬,但外表看来像十四五岁童子一般。长春子真人是青龙社元勋,道教正一派耆宿长老,已得南宫列仙之位。我这样说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小辛没有一点表示。 要知道教内容包罗广泛得惊人。举凡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医药、星相、符录、技击等都精妍奥妙。用来配合服气、炼养、服饵、烧炼等达至玄奇神秘境界。例如内家剑术便以形气合一为最高造诣(炼气是内功,炼筋骨是外功)。地理有堪与学等等。 符录咒术驱神役鬼只不过是道教其中一门。正一派就是专尚符录驱遣之术,如江西龙虎山张天师道便是。所谓南宫列仙,即专司人命祸福的神明。 由于道教内容博大深精而又流于驳杂。因此正宗道教主流丹道反而不甚为人所知。无数装神弄鬼的神棍都假借道教之名骗人钱财,使得世人误会极大,竟不知道教其实是我国极深奥精微的学与术。 道教中人往往说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此一形容道教混乱驳杂的话既痛心而又真确。像金阳口中的长春子,根本就是邪门方术之士。道教决不会承认他。有识之士亦一定看得穿他的丑恶诡邪面目。 小辛问道:“你旁边棺材内就是长春子?” 金阳道:“正是。但我知道他情况很不妙,至少目前比死人还糟糕。” 小辛道:“难道为了吊死鬼之故?” 金阳吃惊地道:“九幽使者与他元灵合一。万一九幽使者发生意外,长春子真人当然亦受累不浅。” 小辛道:“你何故不站起来?何故不离开棺材?” 金阳道:“此棺不但整个是铜铸的,而且祭炼多年,必要时我可以很快关闭棺盖,连九幽使者亦奈何我不得。” 一切疑问他都答得很快很坦白。小辛开始考虑可以相信他。 但有一点他故意不问,而这问题非常重要。那就是既然施展厌胜之术。既然有绿野花解语连四小郑。何以没有阎晓雅?何以没有他小辛在内? 又既然金阳不解释这一点,显然他还藏着很多秘密。这种人信得过么? 然而小辛却很信他的样子,道:“听我的劝告,金阳,赶快脱离这种邪教。生活是好是坏,快乐或寂寞。都好过这种人非人的诡邪生涯。” 金阳叹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已想过千百回。如果你要打开另一口棺材,我一定得先行关闭这个铜棺盖。如果你不愿冒险,那我就出来。” 小辛沉吟一下,道:“你先关闭棺盖。我可能撬开那黑格,也可能离开。” 金阳道:“你最好离开。”忽然压低声音道:“长春子真人可能因九幽使者失败而陷入昏迷。但亦可能诱敌。” 说完,便匆匆躺下,吧塔一声铜棺盖关闭得连一条缝都没有。 小辛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想法。 那座金色狰狞的神像栩栩如生,浮动着邪恶可怕的气氛。 在他手中的草人,是不是表示命运已控在他手中? 光芒一闪,横行刀已出鞘入鞘,但任何人当场目击亦不可能看见此刀。因为太快了。快得连声音亦瞠乎其后。出鞘入鞘的声响隔一阵才听见。 金色神像忽然裂开跌坠地上,发出很大响声。而他手中四个草人亦通通分开两截。 小辛眼睛四下搜索一阵。嘴角忽然泛起冷笑。 黑棺据说是长春子真人匿卧。但粗重呼吸自始至今都很清晰(当然仅是小辛的听觉)。但铜棺内忽然全无声息,显然棺内已经没有生命。 那么金阳到何处了?他若是死亡的话却又是因何缘故?谁下的手? 小辛刀光乍现又隐。但见铜棺(每一面厚达三寸)拦腰多了两道裂痕。小辛只须轻踢一下,当中一段便滚开一侧。 棺内哪有人影?不过棺底却有一个洞穴。洞内黑暗而又阴风恻恻。 小辛侧耳倾听一会,突然离开石屋。身形霎时隐没漆黑夜色中。 竹林内更加黝黑。不必任何邪法妖术都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人从一丛竹材下悄地然冒出面,动作既轻灵又没有声响。简直有如幽灵出现。 但并不是没有人发现他。因为他才往前迈出两步,突然胸口一疼急急刹住去势。 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胸口往那尖锐之物碰去。当然只要他刹住脚步,创伤就到此为止。 这片竹林,这处地道出口,他已熟得不能再熟。闭上双眼亦可行走自如。但那是什么物事竟然刺破他胸口肌肤,使他受伤流血?难道是小辛的横行刀摆好方向等他碰上来? 金阳打死也不肯相信小辛有此本事。根本不可能!除非小辛属于黑暗之鬼魂。否则此时此地焉能来到并且摆好宝刀架式? 但小辛的声音传入金阳耳中。一点不假正是小辛。声音很冷漠,听不出一丝得意或奚落。 他道:“金阳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话。只要跨前半步。就不必说任何话。我意思说你无须浪费藏在牙齿内的毒药。弄个假牙装上毒药要费不少功夫时间。” 金阳全身冒出冷汗。像小辛这种敌人太可怕了。简直倒了八辈子楣才会碰上他。 小辛又道:“其实你如果说你是九幽使者,我会更相信些。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的面孔告诉我,你很少用这副真面目见人?通常你都戴着人皮面具。如果你身份如此简单,何须时时戴用人皮面具?” 戴人皮面具居然也会留下痕迹,的确是谁都想不到的。金阳深心中泛起崩溃之感。谁教他如此不幸碰到小辛这种敌人? 小辛又道:“安居镇繁荣得不合理。而有些情形除了邪门左道的帮会之外不会存在。你倒底开不开口?” 金阳几乎听见横行刀刺穿他心脏声音。因此他打个寒噤,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还说什么?” 小辛道:“你肯开口说行。我自然有很多问题。不过,我事先声明。就算你完全回答而我也很满意。但你仍然要受惩罚。至少要使你以后不能再去害人。” 金阳呐呐道:“你不觉得太过份么?” 小辛道:“不,你这辈子只遇到我一次。老实说像我这种人很少很少。别人见到你只好任你欺负荼毒。以往之事我没有责任。但以后我就不能推卸责任了。” 金阳道:“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怪论。但你确实使我无法反驳。” 小辛喃喃道:“你不能代表命运,甚至连傀儡亦不够资格。但恶仙人韩自然……” 金阳讶道:“谁?你提到谁?” 小辛道:“恶仙人韩自然。你听过这名字没有?” 金阳道:“当然听过。他是排教第一高手。你认识他?” 小辛道:“不认识。他比长春子如何?” 金阳道:“不知道。我看差不多。但很难说,派别不同修为不同。” 小辛道:“我就从韩自然问起……” 当然安居镇的古怪不会遗漏。小辛这个人一旦用逼供方式问话。其详细周密的程度你连做梦也想不到。 小辛一路寻思鬼的问题。甚至看见一个乡村妇人揪住男孩子耳朵嗔声喝道:“看你的鬼样子。” 小辛连忙挨近睁大眼睛瞧看。那男孩子倒也端正清秀。只不过由脸孔以至衣服都很脏。 但小辛可以肯定他是人,连一丝一毫鬼味都没有。他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过度敏感。这种骂孩子骂人的话天下都听得到,岂可当真? 他曾看见鬼魂,听见地狱异响。所以沉浸于玄奥复杂的冥思中不足为奇。也因此有所疑忽便亦不足为奇。 饭馆内人头涌涌,锅杓声伙计吆喝声以及客人斗酒谈笑声组成烟雾腾腾酒肉香气四溢的热闹。 小辛居然没有看见门外的六匹骏马,以及一辆马车。 马车没有特别之处,但车夫都显出几点与众不同之处。一是这车夫年轻力壮不说,穿着整齐干净,好像刚沐浴更衣出来的大爷(神气也像大爷)。二是他腰间佩刀。三是他屹立车厢边,好像下了决心永不移开一步。 那六匹马表面上也不怎样。只不过若是小心观察之下,也不难瞧出每匹马固然很矫键,同时鞍垫都是最上等皮革质料款式美观,而又都很旧了。绝对不是暴发户刚刚订制眩耀财富的。 小辛每年苦苦诵忆的二千四百句口诀中,有一句是打尖投店先看内外,车马夫丐常势分明。 观察饭店或旅舍,必须由外向内观察,首先是车及马。所谓,武大朗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样的鸟。” 从代步的车马大概已可测知乘者身分。同时还要观察车夫及乞丐。车夫属于马车部分很易了解,至于乞丐则是显示饭店旅社本身势力情况。 任何人都不喜欢在兴头上碰上乞丐缠扰,所以有办法有势力的店合,乞丐不敢挨近。口诀所谓常势分明,意思就是说普通寻常或很有势力一眼就分得清清楚楚之意。 但无论如何小辛已经在闹哄哄的饭馆内,甚至连对面也是单身的客人是怎生样子亦不知道——因为他只顾想那些问题。 一盘切牛肉,一大碗鸡丝凉面以及四两白干用不了多久就通通进了小辛肚子。但肚子还未饱,怎么办呢?再来一百个饺子一盘牛肉。对面的客人是个精壮汉子,直瞧他轻松愉快吃个干净才长长透口气,拿起自己的酒壶,给小辛倒满一大盅。 “请喝,如果你还能吃,兄弟作东。” 小辛心神回到人世间(我们的时空),然后马上明白对方意思。他暗中摸摸肚子,哈,哈,再来两百个饺子三盘牛肉也吃得下。不过何必害人家破费呢? 那汉子拿起酒壶等他喝,道:“请,尽管吃尽管喝。” 小辛笑一下一连喝光五壶酒吃光三斤牛肉才道:“再来二百个饺子如何?” 那汉子道:“你想吃的话兄弟一定请客。但如果并不想吃,不如再喝几盅?” 小辛点点头,直到如今才真真正正打量对方。及后突然问道:“你贵姓名?世上有鬼没有?如果有你亲眼见过?” 那汉子道:“我姓郝名问。”他不觉笑一下,因为郝问的字音在国语读起来就等于好问。而他的样子果然也像喜欢问东问西的人。 郝问又道:“有,你且瞧瞧那边三桌筵。喝!人才济济谈之不尽。” 小辛举目望去,很快收回眼光,道:“的确人才济济,此地不过是合肥与舒城之间一个大镇,何以有如此景象?” 郝问道:“老兄你贵姓名?如果等到我们分手之后我还不知道你姓名,那我的名字也得改上一改啦。” 小辛道:“小弟姓申,申公豹的申,你叫我小申就行啦。”申公豹是封神榜著名人物,天下无人不知。而小辛与小申声音相同(附注广东读音而已),果然是讹人妙法。 小辛又道:“只不知郝兄改个什么名字?” 郝问道:“把问字改成笨字就行啦。”好问变成好笨,当然把一切都说明白说清楚了。 小辛笑道:“郝兄,你为何不去问一问他们,那些高踞席上意气风发的人,何以在此镇市落脚?” 郝问道:“我先问你。你何以经过此地?何以走入这间饭馆?就算瞎子也看得见他们的高车骏马。你不是瞎子对不对?” 小辛道:“有意思,果然擅长问话,可惜碰到我。” 郝问道:“你与旁人有何不同?” 小辛道:“不同处很多一时也说之不尽。但最多不同的是我最近碰见鬼。” 郝问道:“鬼?你说反话还是真的。” 小辛道:“不,真碰见鬼。” 郝问道:“因为你碰见鬼,拼命想鬼的事,所以连门口的高车骏马都看不见?你是不是想这样告诉我?” 小辛道:“正是。” 郝问道:“好,算你过了一关,但现在你看看。”他只用下巴指点方向。小辛连忙望去。用连忙字眼形容并不过火。一来吃了人家不少酒肉,应该给人家一点面子装出热心模样才够意思。二来小辛也真想看看有什么事? 三张巨大圆桌坐满了人,每席八个一共二十四人。由于每个人都一派大马金刀的坐姿(有点像螃蟹)。所以可容十二人的大圆桌居然显得拥挤。 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大,内容却不外一些互捧的场面话,以及互相敬酒。 小辛摇头道:“我看不出什么道理。你究竟要我看什么?” 郝问叹气道:“兄弟你一定是初入江湖,居然连那个人都看不见。” 小辛忙道:“我看见,是不是左席一个三十岁左右穿黄衣服的人?” 郝问简直唉声叹气以表示失望不满,道:“不是。绝对不是。他只不过沾主人的光才坐到席上,射人先射马,你应该睁大眼睛先看当中一席才对啊。” 小辛道:“当中那席最惹人注意的自然是下首那愁眉苦脸拿着旱烟管的老头子?我从未见过有人喝酒吃肉快活之时还显得如此愁苦烦恼样子的。” 郝问道:“不对。” 小辛道:“那一定是嘴巴呱啦呱啦不停的老太婆了?” 郝问道:“也不对,而且她不是老太婆,她才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细皮白肉腰肢像黄蜂般。她要是听见你叫她老太婆,包你满口牙齿一下子都掉得光光。” 小辛道:“那么你意思说当中主位的锦衣老者最有看头?他是谁?” 郝问道:“讲出来骇你一跳。他就是这儿三府十六县武功第一,无人不服的神拳无敌赵真。现在你如果能拜在门下,这一辈子都不愁喝不愁穿。” 小辛道:“郝兄你晓得这么多为什么?” 郝问道:“因为我天生就是多管闲事脾气。老实说亦靠这点本领走江湖混饭吃。只要你出价钱发认为满意,任何事情都包打听查得一清二楚。” 小辛掏出一张银票(仅有的一张),推到他面前。 郝问一瞧眼睛都直了,道:“一千两?而是通合老钱庄的银票,可比真的银子还值钱。你想知道什么?” 小辛道:“两件事情。第一件花解语绿野阎晓雅三个女孩子的下落。” 郝问伸伸舌头,道:“这三个美女都大有来历你知不知道?惹上任何一个你都吃不了兜着走。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 小辛只点点头,接着又道:“第二件是横行刀的下落。” 郝问一手把银票推回他面前道:“这两个消息连我也愿出多一倍价钱收买。” 郝问道:“我的朋友。他此刻本应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但他居然迟迟未到,我也不明白为什么?” 小辛道:“你朋友是谁?” 郝问道:“他是正正经经的人。但你却越看越多古怪觉得很不可靠。” 小辛苦笑道:“这张银票是谁的?你想不想知道?” 郝问道:“当然想知道。” 小辛道:“是花解语的。所以我想知道她们现下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危险?” 郝问道:“她们现下在合肥,但也可以不在。如果不在就是到安居镇去了。” 小辛真心充满讶异,道:“你……你何以得知?你跟她们很熟?” 郝问傲然道:“我外号不大可听,叫做狗拿耗子。所以天下间事我都打听也都管那么一下。花解语跟绿野阎晓雅最近已是武林人所共知的美女。她们第一天抵达合肥,我就知道并且赶去瞧过。兄弟,她们真是天下少见的美女,个个都美。怪不得很多地方的一流人物都布下罗网想得到她们。” 郝问伸手拍拍小辛肩头,又道:“既然你见过花解语,凭良心说,她是不是很美?美得无法形容?你说。” 小辛道:“的确很美。不过我只关心她们是否平安。” 郝问道:“你开什么玩笑?这三个美女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而又大有来头?惹得起她们的人也得想想看可惹得起横行刀小辛?不必替她们发愁,这儿的事情更要紧。” 小辛咕哝道:“有很多一流的人物布下罗网的话也是你说的。” 郝问道:“人家布下罗网是软功夫,如果男女间你情我愿,谁能干涉?” 小辛拈起银票,道:“你真不赚这笔钱?” 郝问道:“迟一步再说。那些家伙好象光是喝酒已喝出默契。我那朋友的情况越来越危险啦。” 小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朋友是谁?为何得罪这许多人?” 他停一下又道:“这三桌二十四个人至少来自十五六个地方。你的朋友一定是惹祸精,到处结仇结怨。我看这种朋友少交为妙。” 郝问眼睛一瞪,道:“别胡说。朋友交上就永远是朋友。你的想法简直没有人味。你一定很少朋友。” 小辛苦笑道:“对,很少。算来只有一个。你管闲事可以,但先不要管我。因为有个小伙子匆匆奔入来,而大家都很注意等他报告消息。” 郝问扭头一瞧,道:“这小子是两头蛇陈光最得力手下,人称两头虫小孙。” 两头虫小孙凑近神拳无敌赵真耳边说了一些话,赵真面露喜色,大声道:“回去上覆令师,这个消息非同小可,我赵某人十分感激,自然有所报答。” 人人都定睛望住赵真。在席中一个胖大和尚突然宏声道:“究竟什么消息?是不是已查明飞天鹞子吴不忍下落?” 赵真站起身,整间饭馆大厅忽然静下来,连其他的酒客也不敢喧闹斗酒弄出声音。 赵真摇头微笑,道:“吴不忍的消息下落固然重要,但这个人比他更重要。兄弟既然得知,理当向诸位奉告。此人就是魔鬼横行刀小辛。” 三桌所有的人都不立即谈论说话,全极力沉住气以待赵真未了之言。 赵真又道:“小辛的方向如不改变,必定经过本镇。若以飞鸽传书和步行速度推测,他最快还须一个时辰慢则等到傍晚时分才到达亦有可能。” 他一坐下大家才开始谈论,由于小辛是目前天下武林最瞩目神秘人物,所以成为最热门话题。 郝问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论好一阵,才向小辛道:“都是道听途说消息,不值得听。假如我碰见小辛而又有机会跟他说话,我一定要问他一句话。” 小辛道:“如果机会难得何不多问几句?” 郝问道:“这个兄弟你就外行啦。小辛现在已是大人物,所过之处若被人知,不是巴结攀交情就是找他决斗。他忙都忙死了哪有工夫跟我聊天?” 他分析颇有道理,因为那三桌筵席之人已有这等现象。而且有那几个人想出手亦一望而知。 郝问讶道:“奇怪,一共四个人露出跃跃欲试神情,其中居然有三个是你刚才提到的。那穿黄衣的家伙本是跟随神拳无敌赵真前来,一副随从或门人弟子样子。但既然他也想向小辛挑战,当然真正身份就不是赵真手下了。” 小辛问道:“飞天鹞子吴不忍是谁?” 郝问道:“现在他已不重要啦。但你倒底走过江湖没有?连飞天鹞子吴不忍的名气也未听过?” 小辛道:“我真不知道。他武功很高?跟很多人结仇?” 郝问道:“听说他剑法精奇,轻功尤其高胆。但为人却不大怎样了。因为他七年前刚有点名气就做了一件大大错事。他不该学人家偷东西,偷的竟是峨嵋派镇山之宝天女散花剑。这还不打紧,他老兄竟又偷走峨嵋一个妙龄女尼。于是远至少林武当也都派出高手助阵,不久抓住吴不忍而且人赃并获。但吴不忍不是简单之辈,居然从峨嵋石牢逃出。不过从那时开始天下武林中有点名气的人都不放过他。几年下来已有三十五名家高手毁于吴不忍剑下。”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吴不忍惊心动魄的生平描述出来。小辛心想此人应该改名为答,因为他答比问更好。 忽然赵真洪高声音说道:“诸位,一个时辰内小辛若是路过,便先邀他入席喝几盅。然后哪一位有意思露一手不必客气。这叫做以武会友本是江湖规矩。哈,哈,喝酒,诸位请!” 饭馆内似乎更热闹,原先的客人虽然走了一些,但来者更多。看来都是练家子也许是席上那些名家的门人弟子等。本来在外面别处都闻风赶来了。 连郝问的朋友也来了。是个略嫌矮肥脚步蹒跚的中年人。面孔没有表情而又发青发白,不大好看。 他不食东西也不喝酒,眼睛一直瞪着小辛。 小辛机灵地道:“郝兄,你这朋友不知是正正经经的?抑是情况危险的?如果是危险人物小弟就马上躲开。” 郝问说道:“你慌慌张张一躲包你出事。不如豁出去喝几盅,等小辛来了再说。” 小辛当然是假装的。他不但对这胖子有兴趣,对郝问也很欣赏。此外对那三桌筵席中四个想出手之人亦颇有兴趣(事实上只对那三个他提起过的有兴趣)。 小辛咕哝道:“一定是情况危险的朋友了。人家全是响当当人物,人数又多,我以后也不能再混啦,一露面准被活活打死。” 郝问道:“别抱怨,问题还没那么严重。” 矮胖中年人眼睛不离小辛。郝问道:“他脸上没有图画,有啥好看?” 矮胖子道:“你不懂,比图画好看得多。” 小辛摸摸脸,道:“真的?是不是弄脏了?但至少我知道没有绣花。而男人看男人这种事很恶心,你不觉得?” 郝问道:“你们扯到哪儿去了?吴哥一定不是喜欢那调调儿的人,我可以保证。” 矮胖子道:“小郝,我打赌他绝对已知道我是谁。” 小辛道:“你是吴哥。我刚刚才听说一个姓吴的事迹,对这个人我不只佩服他的狂妄和武功,更佩服的是机智毅力。” 吴哥眼中闪动异采,使他死板青白面孔有了生气。道:“机智毅力从何说起?但你绝对是天下第一个人作此评论。” 小辛:“他能偷天女散花剑能偷尼姑,此人之狂妄大胆及武功不在话下。但如果其中不是别有内情,他在七年来被追捕生涯中怎敢毁了三十五个名家高手之多?毁掉三十五位名家的纪录显然证明他不仅只逃命求生。而是大大的怨愤不平。” 眼见得吴哥郝问都傻住发愣。小辛又道:“机智是说能逃过无穷尽追捕围攻反操胜卷。毅力是说至今尚不屈不挠想打赢最后一仗。” 过一阵吴哥才叹口气,道:“小郝,你可曾注意?我坐下来至今还未见到这位朋友全貌。不是用手掌就用拳头遮掩了面孔一部分。所以我一直看他,看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见全貌。” 小辛放下手,笑道:“现在,不久你就发觉图画比面孔好看得多。” 郝问轻轻道:“我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否则不会泄点秘密以便留住他等吴哥你赶到这里。但却万万想不到他居然不普通得超过我的智慧。” 吴哥道:“命运终于转向我这一边。要不然我也怕挺熬不下去了。” 小辛似乎完全明白他们对话的含意。他道:“郝兄,你不是想问一个人一句话?问吧!” 郝问道:“叫我小郝。你的刀可以横行天下。你敢面对任何最厉害可怕的敌人。但你却害怕感情么?” 小辛深深叹口气,道:“现在我还不知道。将来才答复好么?” 三个人第一次齐齐举盅,一齐干杯。没有说任何话,已经是不须言语之境界。 郝问压低声音道:“小辛哥好眼力,第一个就提到黄衣人。其实那黄衣人是乘坐马车来的,他一定早已跟神拳无敌赵真讲好,故意坐在偏席下首。他带来一名随从,却反而坐于中间主席位。” 小辛笑笑道:“有你这对眼睛,吴哥出手时就不至于本末倒置。小郝,黄衣人来历既未查出,我们来猜猜看如何?” 他寻思一下,又道:“第一,此人虽然昂首跨坐态度很横。但其实时时会俯首闭目一下,显然习惯这种动作。第二,他对极新鲜的鱼虾海参等筷子碰也不碰一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不吃水里长的东西,可知此人本籍北方。他的衣服虽然很干净却已很旧,鞋袜亦然。可见得此人天生极为俭朴,此是山西人特色。更证明他原籍北方人。第四,他虽然持筷拿匙都用右手,但其实他是左撇子。这一点从他衣带所系之结以两只鞋底厚薄之间可以观测得知。第五,此人所练功夫与众不同,竟然是以硬功及轻功见长。” 他一口气分析至此,吴哥和郝问都听得呆了。 然后还是吴哥叹口气,道:“无怪有人形容你是魔鬼。除魔鬼之外,谁能于顷刻间把对手观察得如此透彻?” 郝问亦叹气道:“兄弟观察之下,连口音包括在内,也不过能断定此人从北方来的。但他是左撇子以及擅长硬功轻功却无论如何瞧不出了。” 小辛肚子里苦笑一下。你只要不是白痴,而又在幽冥世界活上十五年。又像北京填鸭一样填了二千四百句秘传口诀。还要烂熟得倒背如流。这世上还有什么人物事情观察不出呢? 吴哥道:“小辛哥,此人应该如何对付方是?” 小辛道:“此人显然出身于某一帮会或者门规极严门派。因为他傲岸矜持中却又不免时时露出俯首闭目以尊敬某人的姿态习惯。 加上他沉着气概和举动中显示的深厚功力来看,此人在任何帮会门派都居于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地位。这些资料加起来,你们能不能想出是谁?” 郝问叹声不绝,道:“连一个俯首闭目的动作习惯也透露出许多秘密。将来我永远不笑不说话甚至不睁眼睛,看你还有什么办法?”当然这话不能认真不能相信。他若是不笑不说话不睁睛,与死人何异?谁还要猜测他的来历? 他又道:“有一个人很符合。他是左撇子,以硬功轻功见长,北方人大概原籍山西吧。泰山派威震山左名闻天下乃是武林有数名门大派,而他便是泰山派三大弟子之首,姓段名钧。” 吴哥道:“泰山派三大弟子之一的玉蜻蜓崔迅前年被我砍断一只左臂。怪不得铁燕子亲自出马南下找我了。” 郝问接着道:“铁燕子段钧虽是泰山派三大弟子之首。但少到江湖走动,声名远不及现下坐在中间筵席上的师侄胡铜铃。在山东省他那特别铜铃声在仇家耳中等如死亡。” 小辛深深凝视中间筵席一个大汉。此人名副其实山东大汉,只坐着不动就显得比旁人高大一半都不止。小辛道:“怪不得铁燕子段钧选中胡铜铃做助手。这个大汉绝不简单。” 郝问又道:“中间筵席那愁眉苦脸老头八成是增富嫌穷杨贵。如果是他应该坐在上首。至少也应该比小樱桃李香香高一头。但他何以坐在下首?” 小辛道:“右边席上那大和尚呢?” 郝问道:“此人现下在江南大大有名,乃是广东曲江南华寺,广州六榕寺以及西湖灵隐寺三大佛寺的总主持。你随便打听一下,很少人没听过无嗔上人大名。武林中也恐怕只有小辛哥你不知道!” 小辛道:“胡说,从来没听过几间佛寺请一个总主持。这话谁能相信?” 郝问道:“信不信由你。但这三大寺都向外间承认有这么一个主持。又说已云游在外。除非你敢而又有本事把他抓到那三寺教和尚们认人。否则你只好相信。尤其是拳头在近之时谁也不敢不信。” 但显然很多人怀疑三寺总主持这个衔头。否则无嗔上人就不会屈居右席了。 小辛道:“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有趣。不过吴哥你如果碰上泰山派高手铁燕子段钧,最要提防的是他的硬功。泰山派秘传石敢当神功,比金钟罩铁布衫厉害几倍。石敢当神功最高十层,以孔夫子注解易经的十翼分高低层次。这门绝世武学非同小可,先刚后柔,由柔返刚,最后刚柔并济。只要炼到第八层说卦,天下无人能够杀伤。” 郝问瞠目道:“如果段钧已炼到第八层怎么办?” 小辛道:“不必到第八层,只要超过第六层下系,吴哥最擅长的天龙抓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郝问骇然道:“你怎知吴哥炼过天龙抓功夫?” 小辛笑一下,道:“因为我也炼过,所以一望而知。” 他眼光转向吴哥青白没有表情的面孔,又道:“但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是同门。我只不过凑巧炼过这门功夫。” 吴哥喃喃道:“可惜我们不是同门,不然我将以你为荣,就算被那些竖子鼠辈杀死也可以放心瞑目。” 小辛坚决道:“不是同门。那些落叶早已腐朽化为尘土。” 谁也不明白他所谓落叶是什么?化为尘土又是什么意思? 小辛又道:“吴哥,可惜你身子还太高一点,如果能再矮两寸,就一切不必担心。” 吴哥还好,但郝问却几乎骇得跳起身,道:“真是魔鬼,一点不错真是魔鬼。” 吴哥仍然谨慎忍耐问道:“小辛哥说我不够矮,是什么意思?” 小辛道:“你显然修习过易容道最高的沧桑七变。你本来高瘦身裁,面容也瘦长。但施展沧桑七变的深垒术,便变成矮胖横面模样。只不过你如果能够再矮两寸,则气功造诣大大不同。你的天龙抓也好,剑术也好都不怕这饭馆内任何人了。” 吴哥愣了一阵,叹道:“你怎能够懂得这么多?小郝讲得不错,你简直不是人。” 郝问却忽然露出喜色,道:“吴哥,咱们快快打发这些讨厌家伙,然后跟小辛哥商量一下……” 吴哥摇头道:“这些人不好打发。小辛哥只指出一个铁燕子段钩而已。但还有憎富嫌穷杨贵。小樱桃李香香。无嗔上人等等。其实铁燕子段钧再加上胡铜铃之助,只怕威力还要加倍。” 郝问居然连眉头都不皱,道:“我知道,但咱们好不容易才遇见像小辛哥这样人物。吴哥,你别忘记时间无多,时间无多啊!” 吴哥面上虽然全无表情(他施展“沧桑七变”易容奇术,面上永无表情),可是眼中却射出怅惘黯然甚至可以形容为凄惨神色。他缓缓道:“我知道。小郝,难道我会忘记?好,先打发这些混蛋再说。” “最怜费尽心机处,只博灯前哭几回!”难道他凄惨眼色竟是如此?何以时间虽无多?又何以须得遇上小辛这等人物? 好在小辛最已习惯了千奇百怪变幻无常的世事,否则连半刻钟也坐不下去。 吴哥站起身,登时惹来不少眼光。幸而他身材矮矮胖胖,所以谁也不加注意。 小辛道:“吴哥,等一等。” 吴哥坐回座位,道:“小辛哥请说。” 小辛道:“如果想引开这些人的注意以便安然离开,有很多办法。花点钱找个人扮作你或我,大模大样走过店前就可以大乱一阵了。” 郝问低声喝采,道:“好计谋。只要有一个很像横行刀小辛之人走过,何愁不天下大乱?” 吴哥道:“我虽能忍耐谨慎小心,但绝不欺场。只要把场面摆得公公平平,我一定堂堂正正,出手虽死不悔。但目下的场面太不公平,这些人随时随地可以做联手围攻的卑鄙事情。所以我也要朋友助拳。” 郝问讶道:“谁?还有人肯出头帮你?” 吴哥道:“你要不要猜?” 郝问眼睛一转,道:“是不是小辛?” 小辛苦笑一下,如果这刻吴哥开口请他助拳。他知道一定会答应。但为何肯答应?则连自己也回答不出了。 吴哥却道:“不是,至少目前不是。”既然只是目前,显然将来有请小辛助拳可能。 郝问惊讶得连嘴巴都大大张开而居然忘记阖拢。但他最佩服吴哥的正是这一点,纵是最恶劣情略山穷水尽之时,仍然能打得开局面,或者形容为杀出一条血路。吴哥就有这份坚毅力量。 吴哥这回真的摇摇摆摆走了。 小辛喃喃道:“好男儿。我也要问他一句话。” 郝问眼中露出光采。天下芸芸众生能得到小辛赞许的绝对不多。他道:“你想问什么?我是吴哥朋友。” 小辛笑一下,道:“现在你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把问题留着问他。” 这时吴哥在门口出现。事实上他瘦削面孔飞扬的双眉以及瘦长身子,还有一身宝蓝色长衫和腰间一把长剑。简直和刚才矮胖蹒跚形态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但小辛一眼望去就感到此人是吴哥。 有好几人惊叫道:“飞天鹞子吴不忍。” 整个大厅堂墓地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哥身上。 七年来种种残酷诡异传说,老早把这个人渲染成地狱中的恶人。除了各大门派各地名家高手闻风追捕以至吴哥很有名之外。武林中人甚至传说二十年来天下最轰动最著名的恶人谱中也列了飞天鹞子吴不忍大名。由于恶人谱声名极盛而又甚是神秘,所以凡是传说登载谱上的人,无不立刻天下皆知。 此所以吴哥一出现,全厅近百食客(现在已经全部是武林中人),霎时肃静无声,等着瞧那神拳无敌赵真对付他。 赵真站起身,魁梧身躯平添几分气派。他抱抱拳洪声道:“吴不忍,既然你亲自来了,好像很多话都不必说了。” 吴哥目光扫过全厅所有之人,甚至连小辛也觉得他似乎曾特意盯自己一眼。这种瞧人方式其实已属武功中一种很高境界,并且亦附带暗藏震慑对方之妙用。 他声音很冷漠却清晰,全厅皆闻,说道:“对,闲话多说无益。反正赵真你摆下三桌筵席所请客人,全是冲着我吴不忍而来。人人都想杀死我好在天下武林扬显威名。” 赵真道:“快人快语。赵某心中有个疑问数年来不得解答,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吴哥道:“不必了。每一个死伤于本人剑下的人,都有疑问但我永不回答。只有赢了我的人才有资格问,我才会回答。” 中间席上几个人站起身,神情冷酷。 吴哥仰天一哂,道:“一个对一个,抑是一拥而上,以多为胜?” 但没有人肯坐下。赵真道:“吴不忍,你随便挑一位。” 吴哥冷冷道:“除非这一个是你们公认可作代表。否则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弄不好一齐出手,我才不上这个当。” 没有人能不承认他此言有理,连赵真自己深心中亦不得不承认,但要挑出一个能代表大家的人亦简直不可能。 因此他道:“这到是一个难题……” 话声未歇,那个女人(小辛称为老婆婆)大声道:“少罗嗦,你这种恶贼淫贼有什么资格说话?我……” 吴哥的声音接下去道:“你是小樱桃李香香,年纪不大相当漂亮。可惜你杨花水性前后一共已有六个男人。你没有资格骂我。要不要我把六个男人名字说出来?” 小樱桃李香香登时花容失色,怒声道:“你胡说八道,你故意诽谤我,你不是人……” 吴哥叹口气道:“好啦,不必急成这样子,我不说就是。” 小樱桃李香香虽是气得面上变色,居然也不敢冲出亦不敢再分辩顶撞。 三大佛寺总住持无嗔上人仰天打个哈哈,震得人人耳膜生疼,亦因此人人骇异佩服。 他道:“吴不忍,你可知道洒家是谁?” 吴哥道:“你知道你是谁么?” 人人觉得奇怪,吴不忍这一问简直离了谱。人家当然知道自己是谁。 无嗔上人道:“别说废话,洒家无嗔上人你听过没有?” 吴哥道:“听是听过。可惜仍然不知道你是谁。因为三年前有人问过一位大大有名的和尚说:‘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昏扰扰相,以为心性。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炒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躯体,目为全潮,穷尽瀛州。’何以妙明真心能容藏许多物?那大和尚不但不会解示,甚至连这段经文出自何经(大佛顶首愣严经)亦不知道。” 懂得佛理之人不多,但这些话针对那大和尚甚至指出他是骗人的大和尚之意,却人人皆知。莫非彼大和尚即此大和尚? 无嗔上人喝道:“你胡说什么?” 吴哥道:“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敢节外生枝提到我?” (要知佛家最中心最精微真理就是无我。禅宗参话头往往问“我是谁?”“狗子有佛性也无?”所以吴哥问无嗔上人知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其实含有深意。也许你会奇怪怀疑若是“无我”,固然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但却又找谁来证得解脱?谁来享佛果?答案有二:一、无我论不是一个哲学主张,而是一种宗教行持之实践方法。也就是“戒定慧”,是根本圆满的大智慧,不是我们普通凡俗的差别智慧。二、当你经由禅定等行持功夫而得到大智慧——即般若。你已超越有限时空,此境界中你究竟有没有已不必言说亦不可言说。此是离文字言语名相境界层次,除佛、道、印度教等。犹太教、基督教、回教此一西方宗教系统亦有此种离文字名相的看法。例如旧约载摩西问上帝之名。上帝叫他告诉子民I AM WHO I AM。“我是自有永有的。”但当然离文字名相境界却不等如无我。) 饭馆大厅内气氛相当奇异微妙。本来人人都敌视吴哥,但现在却又有很多人想知道无嗔上人究竟是谁?真是三大丛林总主持?他凭什么? 只听吴哥又道:“如果你就是那位大和尚,旁人会不会想到你比我更该杀该死?至少我不躲在袈裟后面装神扮鬼。你呢?你做了多少坏事?” 无嗔上人登时像斗败公鸡似的完全泄了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辛心中叹气忖道,单凭几句话就能够消灭一个强敌连我也办不到。以吴哥这等人物,谁还能陷害他? 突然一阵清越铃声升起,初时人人心中一阵清爽畅快,但马上又感到铃声越拔越高以至耳朵都轰轰而鸣。 只见当中席上一个身躯魁硕、浓髯绕颊的大汉手举一面铁牌,牌顶有一枚金铃,铃声就是由此发出。 大汉放下铁牌铃声消歇,接着大喝道:“兄弟泰山派胡铜铃,要向吴不忍请教几手剑术。” 吴不忍冷冷道:“泰山派有两人在此,究竟是你抑是你师叔铁燕子段钧出手?但我瞧八成是两个人一齐上。” 胡铜铃厉声大笑道:“你过得胡某铁牌这一关,当然段师叔绝对不能坐视不理。”说时已大步行出,当真威风凛凛看来骁勇之极。这种敌手,纵然最不怕死的人也不愿意惹他。 人人都准备起身跟出去参观这场高手之战。但吴哥不但不退出,反而走入饭馆大厅。难道他打算在厅堂内出手拼斗?厅堂地方虽不小,但桌子那么多又人头涌涌,如何能做决斗拼命场所? 胡铜铃亦惊讶停步,道:“咱们就在这儿动手?” 吴哥淡淡道:“如果拼命也要拣地方。只不知动手时还要不要先规定好用什么拳法功夫?若是那么麻烦干脆不必动手回家抱孩子去。” 胡铜铃仰天大笑,笑声震动屋瓦。他身材极是高大加上震耳声音,委实威风凛凛使人震慑。 他道:“说得好。拼命之事哪有许多罗嗦的。吴不忍,这一点俺服你,可惜咱们此生注定是敌人。不过俺还是可以敬你一盅酒。你肯不肯喝一盅?” 激越的豪情,对生死视如无物的胆气。谁能漠然不受感动?尤其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更易感动。不知那一个角落先发出喝采声,转瞬间所有的人都鼓掌喝采。 等采声稍歇,吴哥道:“好汉子,当然值得干一大盅。” 马上有两个灰衣大汉跃出来,每人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碗,高高举示大众。然后各自在附近桌子要酒。 当然谁也不吝惜斟上一碗酒。任何人在这等激越豪壮场合中,别说一碗酒,就算要一条胳臂也会有人奉上。 喝采鼓掌大呼干杯声中,那两名灰衣大汉俱是双手捧碗躬身进奉,这是江湖中人表示尊敬的方式。 但偏偏吴哥一盆冷水泼在每个人心头,他举起左手使所有人静肃无声,然后说道:“胡铜铃,等一等。” 胡铜铃伸出去取酒的手顿住,所以两名奉酒的灰衣大汉依然躬着身子双手捧碗。 吴哥又道:“我不认识他们。你呢?” 胡铜铃道:“我亦不认识。” 吴哥道:“既然如此,这两碗酒想必没有问题?” 胡铜铃不悦沉下脸道:“当然,为什么会有问题?” 吴哥道:“很好,我们换着喝。你喝我的我喝你的。” 如果那两碗酒有问题,胡铜铃必定不会那么生气。做亏心事之人就算很会演戏,到时也必定打个折扣。 胡铜铃生气得满面通红,洪声大喝道:“酒拿来,俺通通喝。” 喝声中一手已夺过面前的一碗,一口就喝光。 接着应该轮到喝下吴哥那一碗酒。那灰衣大汉应该立刻把酒送过去。如果胡铜铃喝下没事,这碗酒已足以大大羞辱吴哥一番。 但灰衣大汉却愣住不动,似乎形势突变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吴哥一伸手便把酒碗拿在手中,冷笑道:“这一碗酒学问大得很。如果干干净净全无问题。我吴不忍不免被天下英雄嗤笑。笑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我毫不尊重又不懂得英雄气慨为何物。但是……” 他停口转眼四瞧,此时全厅寂然,就算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即使是最老奸巨猾之人,事至如今亦绝对忍不住要听听他底下还有什么议论? 吴哥道:“但是万一此酒有问题。胡铜铃就算用长江之水也洗不清。我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想陷害泰山派威名,这是一石二鸟最高明手法。” 谁也想不到吴哥忽然扯到有人陷害泰山派的题目上去一时都不知该怎样推论思考才好。 胡铜铃怔一下,洪声道:“吴不忍,俺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哥道:“很简单。我吴某仇家遍地。用任何手段暗算我之人既不少亦不稀奇。而你泰山派威震中州数百年,谅也有些仇怨。所以这一碗酒……” 只见他一松手,青瓷碗乒乓一声碎裂,碗内之酒流溅一地谁也收不回来。 他向那灰衣大汉拱拱手,道:“得罪了。但如果你不知不觉被人利用,想必亦将有一番麻烦。” 灰衣大汉瞠目结舌退开。这等风云诡变的局面的确不是一般人能肆应自如的。 吴哥又道:“吴某今日这一场请泰山派高手铁燕子段钧及胡铜铃两位指教。别的人以后再说。这话有没有人不同意?” 当中筵席有人应道:“老夫不同意。”声音苍老而又无精打采,原来是憎富嫌穷杨贵。 小樱桃李香香也叫道:“我也不同意。” 这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在江南的确很有名,知道而又畏惧她悍泼毒辣手段的人真不少。至少此厅百余武林人物中,有一大半以上绝对不敢招惹她。 吴哥望住杨贵,道:“你是憎富嫌穷杨贵么?老实说你数得上是江南武林名家,你我迟早非会一会不可。” 杨贵依然那副愁眉苦脸,道:“现在。老夫不赊不欠,也最恨人赊欠。” 吴哥道:“现在不行,因为我现在既不富亦不贫。” 杨贵皱眉道:“吴不忍,就算你武功很好,足以横行天下,也不要太自傲托大。” 吴哥道:“你和小樱桃李香香今天都不准出手,任何人都不准,只有铁燕子段钧和胡铜铃可以。” 七八个人拍桌子跳起来。主人神拳无敌赵真朗朗大笑一声,说道:“任何人都不准?谁下的命令?” 吴哥道:“我!” 没有人肯相信自己耳朵。这种话简直小孩子开玩笑。但吴哥绝对不是小孩子。他既能列名恶人谱,已铁定是人物(不管好坏)。而人物岂可不负责任胡说八道?他莫非神经有问题? 场面有点乱,赵真极力劝大家冷静应付,所以才没有人冲过去做成更大混乱。 郝问苦笑道:“不知道吴哥弄什么玄虚。但这一手却很不高明,他为何这样做?” 小辛道:“我看法与你相反。吴哥这一手高明之至。” 郝问道:“高明?等一下变成一团肉泥之时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小辛道:“等一下没有人敢违抗他命令时才有趣呢。” 他忽然站起,又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厅中乱糟糟闹哄哄,所以小辛出去无人注意。 郝问却徒然担多一份心事:“小辛此去会不会回来?他是否不想出手帮吴哥才借机溜掉?” 赵真内劲充沛的一声大喝使全厅静下来。只听他洪声道:“吴不忍,大家觉得你的话很荒谬。你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发高热?” 吴不忍道:“没有,我好得很。不过……你们却好象不大妥。不信的话赶快运功行气瞧瞧。” 众人一阵骚乱,但迅即肃静无声。只要功夫达到能运气内视程度者莫不赶紧凝神运功。 在席上黄衣人突然问道:“胡铜铃你有事没有?” 胡铜铃没有立即回答。憎富嫌贫杨贵忽然跌坐椅子上,看来更为愁眉苦脸叹气道:“老夫中毒啦!”跟着哈哈几个人坐回椅子上,是赵真李香香以及无嗔上人。 胡铜铃道:“段师叔,俺没事。” 然后席上其他人才纷纷表示都不妥当,真气越提聚越散弱。动手简直全不可能,最担心的是不知如何方能解得此毒。 黄衣人也就是泰山派铁燕子段钧站起身,说道:“吴不忍你手段高明之至,又有英雄胆识胸襟。段某佩服。” 吴不忍道:“好说了。” 席上一个大汉怒声道:“吴不忍使用下毒暗算手段,算什么英雄?” 小樱桃李香香也接口道:“对,卢风兄说得对。使毒暗算乃是卑鄙手段。” 铁燕子段钧面上毫无表情,淡淡道:“吴不忍眼见此地有数十名高手等候他,若不使点手段,难道送上门让大家围攻不成?他事先选定对手只要求公平决斗,所以段某和胡铜铃全然无事。如此英雄胸襟以及高妙手段,段某不但佩服,而且自叹远有未及。” 他停歇片刻,眼见没有人能反驳反对,便又道:“敝派与吴不忍仇恨甚深,可能因此之故吴不忍选中敝派。但吴不忍请听明白,段某虽然私心佩服,无奈师门仇恨在先。我若是不能独立取胜,敝派之人决不肯坐视让你得意离去。换言之,敝派今日不惜用任何手段对付你。” 吴不忍道:“我敢走进来就不会怕。但还是要多谢你事先讲明。” 无嗔上人大声道:“吴施主,你用哪一种毒药?你想杀死我们这许多人?” 吴不忍冷冷道:“我这种毒药厉害之极。无色无味无臭。放在酒菜中任你是老练江湖也不能发觉。中毒之后全无异状。但若是提气运功想杀人问题就来了。你很快就发觉真气内劲越来越弱,你说厉害不厉害?” 无嗔上人大声叫道:“厉害,你手段真高明。酒家非常佩服。但你是不是想毒杀我们呢?”这个大和尚口才不错,面皮亦厚,当众大拍吴不忍马屁,可以连眼睛都不眨。 其他的人亦不怪他,甚至恨不得帮他多拍几句马屁。因为人人都想知道会不会死? 赵真道:“吴兄,请说一句是生是死我们认命。” 闷葫芦若不打破的确万分难过,碰上急性子的人简直比死还难过。 吴不忍一点不急,因为他根本没有急的理由。他冷漠如故,道:“段钧,你泰山派来了几个人?打算出手的又是几个人?” 铁燕子段钩道:“来了四人,必要时都会出手。” 胡铜铃抱拳道:“佩服。” 这句佩服很多人不明白。原来那段钧曾说过泰山派之人将不择手段对付吴不忍。而吴不忍从这句话就知道泰山派来的不止两人,所以胡铜铃再说一次佩服。 席上一个面型及颜色有如红熟蟹盖的中年大汉道:“泰山派的段老师和胡师兄。请瞧在赵真兄和大伙儿份上,问问吴先生这毒可有得解救?” 所有人对吴不忍的称呼越来越尊敬。如此发展下去,不久吴不忍就将变成忍老或忍公了。 吴不忍道:“不必麻烦他们。你不是赫赫有名的日日醉韩茂么?以你的声名身分自己问我就行啦。” 日日醉韩茂面子大大有光,喜道:“吴先生过奖啦,你肯赐答,兄弟日后必定想法子报答。” 吴不忍道:“我不公开回答,若有人想知道甚至想得到解药,到那边角落去。” 此言一出,三席二十四人除了段钧胡铜铃不算,都涌到吴不忍所指的右边角落。此外其他的食客也有七八十人涌过去,只剩下二十余人还留在原地。但转眼间余下的人也起身挤入人堆,谁也不敢落后。 饭馆的大厅相当宽敞,近百人都挤在右角便显得空荡荡好大一片地方。但亦很滑稽。吴不忍好象魔术师一下子把情势弄得说不出的乱,甚至敌友难分。 吴不忍一脚踢中侧边的桌子,桌子滑开又碰到别一张。这样一脚就等如踢开两三张桌子。胡铜铃一望而知他的用意,也施展出腿上功夫,砰砰匍匍不消几下当中的饭桌都到了墙边。于是当中腾出一片空地,没有人亦没有桌椅阻绊。 铁燕子段钧突然像光影闪动快得简直看不清楚,已经挺立吴不忍前面。抱拳道:“吴不忍,这一场你我单打独斗。如若五十招之内不分胜负,胡铜铃便要出手。” 他那张呆板四方的面孔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又道:“我不知道希望你赢的好抑是我赢你好。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位英雄人物,唉……” 一声叹息大有为时已晚吾欲无言之意。吴不忍大为惕凛,眼睛转扫只见人丛中只有郝问而不见小辛。 莫非小辛才是真正对付我的人?如果是小辛,当然变得十分悲观绝望。但如果不是他,只怕泰山派会大大意外。只是小辛此刻为何不见?他到何处去了?会不会再露面现身? 墙角虽是挤满了人,但赵真等二十余人都在最前面最当眼位置。无嗔上人大声道:“吴施主,务请动手前给大家一个交待。” 小樱桃李香香嘴巴也软了,叫道:“吴不忍,我们都在等你,快过来呀。” 吴不忍举手要他们静下来,那些人居然都很听话,马上不言不动等他开口。吴不忍道:“我平生十分谨慎,绝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但今天却决定作一场豪赌。” 没有人明白他说什么。你谨慎也好豪赌也好,关人家什么屁事?目前大家只关心下毒之事,只想知道性命保得住保不住? 吴不忍又道:“我本想挑选你们之中几位帮我一臂之力。俗语说双拳难敌四手,泰山派有四个人之多,我也找几个人帮忙不算丢脸。以我想法诸位当中一定会有人肯帮我。” 帮忙只不过说得好听,事实却是为了解毒为了活命,谁敢拒绝吴不忍的请求?哪怕泰山派威名赫盛,但毒药威力在近而泰山派在远,目前那是一定拼命帮吴不忍无疑。 胡铜铃刚刚怒喝一声,段钧已举手阻止他说话。段钧道:“胡铜铃,别忘了咱们的敬佩。你当然也知道,任何人对朋友敬佩易对仇敌敬佩难。吴不忍既然能教咱们佩服,什么话都不必说。” 段钧只有三十来岁,胡铜铃已达五旬。但胡铜铃却显然出自内心尊敬这位师叔,躬身应道:“师叔说得是。”宽阔的嘴巴登时紧紧闭住,任何人一望而知他已下了宁死亦不开口的决心。 很多人(当然都是走江湖武林人物)不禁泛起满腔惊佩羡慕之情。段钧能够如此尊重仇敌,是何等心胸风度?而吴不忍竟能使仇敌当众表示敬佩,当然更了不起,显然远远超过寻常江湖道的名家高手了。 吴不忍道:“泰山派此次倾精锐之师南下。仅以眼前段钧胡铜铃两位而论,本人可能已过不得关。何况尚有两位未曾露面?看来本人今天想活着出镇大非易事。” 无嗔上人接口道:“吴施主别冲动出手,这儿还有一大堆人等你赐下解药。” 无数人附和这话,登时嘈吵不堪。 吴不忍作个手势,每个人好象喉咙忽然被人握住,所有嘈声一下子全都消失。 吴不忍道:“我决定不必各位帮忙。至于各位所中之毒,我自有安排,在下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等我与段钧他们解决问题。不论输赢生死,各位都必会获得解药。” 一百人中至少有八十人心生疑惧,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肉在俎上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了。 胡铜铃退开十余步。铁燕子段钧则大步走到吴不忍面前,解下腰间佩刀,道:“我单刀不甚高明,你可别上当。” 吴不忍也掣出长剑,道:“我知道。只不知你石敢当神功炼到第几层?” 天下知道泰山石敢当神功之人不是没有,却已很少很少,而能够问出第几层的话,当然是行家,当然更少,简直绝无仅有。 段胡二人面色都为之微变。段钧道:“你看呢?” 吴不忍道:“我看还未到第八层,但却有可能已达到第六层。” 段胡两人面色不但变而且泛白,内心的震惊一望而知。 小辛真是魔鬼?吴不忍心中浮起这句形容词。 仅仅引用他说过的资料,一句话就足以把泰山派盛名满天下的两位高手骇得变颜变色。这种本领不敢说绝后,但空前已是定论。 段钧抱刀为礼,道:“吴兄这眼力敢说天下第一。这样说来家师兄玉蜻蜓崔迅败于你剑下不算冤枉。胡铜铃,咱们一齐上去。” 胡铜铃应声有如响雷,道:“是!”两步就到了吴不忍后面,举起铁牌。 铃声忽振,竟是胡铜铃先攻。铁牌挟着重如山岳劲道直砸后脑。吴不忍刚斜闪五尺,段钧的单刀宛如一道精虹迎面搠到。 段钧外号铁燕子,身法之迅快诡奇果然有如燕子。他霎时连攻三刀,刀法平平,但身法却诡变无穷,使人有眼花撩乱之感。 胡铜铃身高手长,铁牌十分沉重。招式不快却刚猛无比,每一招都有开碑裂石之威,他的缓猛居然和段钧的诡迅配合恰到好处。 吴不忍长剑连续洒出朵朵剑花,全身上下保护严密无比。胡铜铃那么劲涌沉猛的铁牌每次碰上剑花,登时卸滑一旁。 双方只不过激斗了二十招左右。屋角众人前排那二十二个名家高手无不骇然变色。暗自忖度自己独斗吴不忍时情况如何,而且往后演变结局又如何?看来他们一定都抱悲观态度,结论必是很不利甚至送了性命。所以他们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忽见吴不忍和段钧都飞上半空。竟然刀来剑往拼了五招才落地。任何人自问本身轻功最多不过能在空中拼一至二招,所以又发现飞天鹞子、铁燕子外号绝对没有起错。他们在空中的确像鸟类一样灵翔。 那胡铜铃每逢挥牌箍扫,铃声就震耳欲聋。因此有很多人奇怪他铁牌上一枚金铃怎能发出那么巨大可怕声响? 但直到现在为止,根本还无人知道吴哥不敢施展天龙抓功夫。亦因此段钧的“石敢当”神功显不出威力。 不过段钧因此反而吃亏,因为吴哥剑术远远高过他的刀法。段钧亦万万不能凭仗石敢当神功硬碰他的剑。故此除了以轻功抵消吴哥轻功之外,大部分主力战反而落胡铜铃身上。 那胡铜铃的确有真才实学而且天赋异常,两膀神力无穷。他铃声是由真力激发,所以震耳欲聋,增添无限威势。 挤在角落上百人之中,很多都不知道希望哪一方获胜才好。他们心情很矛盾,论道理当然吴哥败亡最好,也一了百了。但吴哥精妙空灵满天飞的剑术,又是以一敌二,又掌握着解药秘密,几种理由亦使他们觉得不想吴哥落败身亡。 看来那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拼斗。胡铜铃的咤叱有时还高出铃声很多,屋瓦亦为之簌簌震声。 突然当地大响一声,之后人人耳朵都大为清静。原来胡铜铃的金铃因力激荡太甚忽然爆裂为无数碎片。 段胡二人一直占了七成攻势,所以他们很容易跃出战圈。 吴不忍压剑默然注视他们。 段钧叹口气,道:“胡铜铃,你已用尽全力。但咱们还是无法取胜。” 胡铜铃躬身道:“是,再战一百招一千招,弟子亦不过维持如此局面而已。” 段钧道:“若是只能维持局面,迟早呼应不及露出破绽。咱们非死即伤!” 胡铜铃奋然道:“咱们行走江湖终于亦难免有这一天。若是输败于这等剑术大家剑下,方无憾恨。你说是也不是?” 段钧道:“吴不忍,我很不幸遇上你,使我一身所学只能用上一半(石敢当神功派不上用场)。胡铜铃若是与你单打独斗,亦早已败于你剑下。” 吴不忍道:“我想你一定还有话告诉我。” 段钧道:“对。敝派还有一种武功,天下知道之人可说绝无仅有。据说只于三十多年前曾施展过一次而已。这门武功何以如此秘密又不轻易施展呢?原因很简单。一是这种武功一个人不能施展。二是很毒辣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 吴不忍道:“莫非贵派今日准备在吴某身上施展这门秘功?” 段钧道:“我说过对付吴兄将不择手段,请勿见怪。” 此时人丛中的郝问忽然发觉小辛站在旁边,竟不知他几时回来更不知他如何能全不引起别人注意而挤到自己身边? 小辛向他挤挤眼睛,轻声道:“别怕,吴哥死不了。” 郝问本来算是很沉得住气的人,但生死事大,泰山派又是天下武林有数名门大派,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当下忍不住悄声问道:“你晓得是什么功夫么?” 小辛道:“当然晓得。凡是三十年前发生过之事我无有不知。但以我看来泰山派当不足虑。最可怕是赵真李香香杨贵乱七八糟二十几个名家高手一齐围攻。” 郝问来不及再问,因为饭馆门口出现两人先走入来。最令人惊奇是当先之人竟是个女子,蒙着面纱,竟看不出年纪大小。浓郁香风扑送众人鼻中。后面之人便是那衣着神气都似大爷的马车夫,年轻的面上全无表情。 这两人来势诡异,搭配得亦极之扎眼,全厅过百人居然不闻声咳之声。 蒙面女人在吴哥前面七、八步停住,面纱后面透出沥沥莺声道:“这汉子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么?” 铁燕子段钧应道:“他就是吴不忍。”虽然他没有躬身行礼等动作。但人人听得出他声调中含有相当尊敬意味。显然这个神秘蒙面女人在泰山派中身份辈份相当高。 蒙面女人道:“连你和胡铜铃联手都赢不了。吴不忍的确名不虚传。亦怪不得当年峨嵋的六道轮回大关被他冲破。” 没有人听过峨嵋派六道轮回大关名称,所以更无人得知内容。 吴哥却微微变色,抱拳道:“芳驾慧眼高见天下无双,吴某佩服之至,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蒙面女人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你也不知道。不过人与人之间总得有个名字以便称呼。 我平生最爱读的书是《山海经》,我足迹也曾历遍天下,所以你叫我一声山海夫人我就很满意了。” 她自称夫人,却无夫姓,只冠以山海二字,莫非他根本不嫁人,而是以名山大川做她的终身伴侣? 吴哥道:“多谢山海夫人赐告。只不知道这一位是谁?” 那马车夫不论衣着神情都大异常人,所以没有人觉得吴哥这一问是多余的。 山海夫人道:“他姓余名凡,一半是泰山弟子,一半不是。” 武林中家派无虑千百,有些人并属两家甚至三家亦不希奇。 吴哥问道:“另一半是哪一家派呢?” 山海夫人道:“南海水晶门你听过没有?” 不止吴哥连其他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近三年来毒教之中的南海水晶门声名甚盛,最轰动一件事是一夜之间毒杀了广东五凤门上下七十五人。据说不但没有一人漏网,连死亡时间亦一样分秒不差。 凡是神秘邪恶的门派任何消息都特别传得快,人人都喜欢谈论甚至渲染。所以南海水晶门三年之间天下皆知。 山海夫人又道:“吴不忍,你们动手经过我都看见听见。你的确是值得尊敬的敌人。因此我有个建议,也可以说是有一条路让你走。否则白白丢了性命,大家都没有好处。” 听她口气好象吴哥性命已捏在手中,任何时候随心所欲要毁就毁。 吴哥居然不生气,道:“吴某愿闻其详。” 山海夫人道:“你的轻功很好,我看已跟段钧不相上下。不过你和他路数不同,段钧擅长在空中盘旋转折灵活如燕子。而你却可以一泻千里既高又远。” 吴哥不能不承认她的评语,道:“这便如何?” 山海夫人道:“你帮我办一件事,要飞渡一处绝险之处。如果你跌死了无话可说,否则我担保泰山派的仇恨一笔勾销。” 吴哥沉吟考虑。屋角众人居然没有反对或任何议论声。因为他们得罪得起堂堂正正的泰山派,却绝对不敢得罪任何时候地点都能杀人的南海水晶门。此外他们现下可不是都中了毒?山海夫人说不定竟是救星?总而言之这个女人万万不能得罪就对了。 铁燕子段钧面色忽然变得难看,道:“夫人敢是要他飞渡鹰愁壑,咱们只要肯利用一些工具,绝对可以越过。” 山海夫人面色看不见,但声音变得很冷人人听得出。她的话也很不客气,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以段钧的地位声望,居然被她当众斥责而不敢回嘴,可见得山海夫人绝对不止是身份高,只怕其中尚有内情。 吴哥眼睛一转,这回看见小辛,还看见他的手势。 他微微一笑,道:“谢谢你给我另一条路。但我却是骡子脾气不识抬举。山海夫人请你想想。如果我答应了,不但泰山派无数高手寝食难安而又愤愤不平。连现下在场的一众江南名家高手也觉得不知所措。至少他们若是出手对付我的话,却又不免得罪了你。” 余凡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冷漠刺耳,道:“你只要说一声不干就够,废话何须多说。” 吴哥怔一下,才道:“你虽无礼,这话却也很对。” 山海夫人道:“好,我立即出手解去此地所有人身中之毒。吴不忍,我们不必动手对付你,这儿许多人就足以把你分尸了。” 无嗔上人第一个大声道:“洒家定必全力一拼。” 其他的人也纷纷高声表明愿意出手,刹时间吴哥已陷入重围。而心理遭受的压力比实际上沉重百倍。 山海夫人一举手,众声俱歇。只听她道:“奇怪。吴不忍你难道很想死?因为我竟不能发现你惊惧或者烦乱的表情。莫非你真的活得不耐烦?抑是以为我不能解去他们所中之毒?” 吴哥微笑一下,道:“都不是,我绝不反对活下去。亦绝不怀疑你解毒能力。” 山海夫人道:“你好象很有恃无恐,为什么?” 吴哥道:“听说小辛已来了。” 所有的人更静肃倾听。 山海夫人道:“小辛?这几个月来江南到处都听人谈论他。他真的那么了不起?” 吴哥道:“当然。他的武功学识固然了不起。却仍然是人,可是论到他的心胸气魄和智慧,他不是人。” 山海夫人讶道:“我听过,有人叫他横行刀,有人叫他魔鬼,他不是人难道是魔鬼?” 吴哥很严肃道:“就算不是神也一定是魔鬼,决不是人。” 大厅内有片刻极度寂静。小辛的名字的确有如符咒具有无限魔力。只要一提起,所有局势场面必起变化。 第十八章 人刀合一化精虹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难以逆料,如此变幻难测。因为小辛的真人居然远远不及他名那么有魔力。 小辛忽然走出去(这时还无人知他是谁),以致赵真杨贵等一众江南名家高手急得眼珠快突出来。他们以为小辛只是小角色,但却可能搅乱大局,使山海夫人不肯出手解毒岂不大大糟糕? 吴哥已得到暗示,装出不认识样子瞪住小辛。 山海夫人以及段钧胡铜铃还有余凡当然不认识小辛;亦都睁大眼睛看他有何行动。如果小辛不是有一种特别气度,如果他不是迷迷蒙蒙叫人老是瞧不清楚,他一定马上获得很不礼貌的遭遇。 小辛欠欠身道:“山海夫人请了。” 山海夫人鼻孔中晤一声,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正是人人皆想知道,尤其是那冷漠自傲的余凡又加上一句:“你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 小辛笑一下,道:“我当然知道,但你呢?你恐怕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你可曾想过当你活在世上,以何因缘得以活在这世间?你又因何要活着?为了名?为了利?抑是为了杀人?” 他虽然一下子把话题扯到三千里路以外。但却无人泛起胡说无道理之感。 是不是每个人总有些时候会想到这些问题?纵然由于没有答案而不去想它,但一旦触及时却不免感到熟悉而且不意外? 余凡一时怔住。山海夫人发出悦耳的格格笑声,道:“你是谁?我猜一猜好吗?” 小辛道:“你知不知道那边将近一百个人的处境都很危险?因为他们所中之毒,绝对不是你想象及判断的那一种,如果你解救不得其法,只怕近百人性命都将葬送你的手中,你相信不相信?” 大厅内马上嘈吵不堪,连赵真等人那么老的江湖,亦不禁色变和流下冷汗。性命终究是自己的,而且只有一条,岂能不大大惊骇。 山海夫人一举手,登时寂静下来。虽然后面尚有一些人谈论之声未歇,但也立刻被别人提醒制止。 这个人一出来果然搅乱局势,赵真等人不禁恨得牙痒痒。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小辛指出山海夫人不能解毒一事真是实情,则大家对他当然应该只有感激。 山海夫人道:“你说我解不了他们的毒?真的?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 小辛道:“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余凡道:“夫人,这厮一副招摇撞骗样子,句句话唯恐语不惊人,待门下拿下这厮便可审出他的来龙去脉。” 山海夫人道:“不要鲁莽。此人的风度气概大异凡俗之士,而你居然看不出,日后记住多多训练观察力。” 余凡躬身道:“门下记住了。” 山海夫人道:“咱们言归正传,我说我解得这些人所中之毒,你却认为我不行,对不?” 小辛道:“正是。” 山海夫人道:“好,咱们先较量这一场。不过余凡说得也对,万一你只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人。我却如此容易上了你的当,将来岂不被天下英雄耻笑?” 小辛道:“我明白,尤其是你个人事小,泰山派声誉事大。这儿有百数十位江湖名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人人听了都舒服,尤其是段钧胡铜铃,因为山海夫人虽然属于帮助泰山派之人,但她已说出南海水晶门,显然她代表南海水晶门比泰山派份量多些。 小辛又道:“我保证讲几句话就能令你相信我并非招摇撞骗,又说不定再多说几句话竟能使夫人率众离开,不找吴不忍的麻烦。” 吴不忍道:“若能如此阁下真是神乎其技了。” 小辛道:“老吴你别高兴得太快,落在我手中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 山海夫人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有这等本事。请快说!” 何止她一人心急想知道,简直凡是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急得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 小辛道:“泰山派扬威中原数百年之久。除了吴不忍提过的,石敢当神功。另有一宗秘艺举世都不知道,但碰巧我却知道,称为万劫沉沦毒蜂刺。对不对?” 段钧胡铜铃以及余凡都骇异变色。因此这个问题根本不必回答了。 小辛又道:“如果这根毒蜂之刺是余凡的话,别忘记你刺人之后,自己亦像毒蜂一样失去毒刺而死。” 天下任何武功若是一击之下与敌人同归于尽,自然具足最毒辣最可怕几乎无可抵挡的威力,这道理凡是练武之人无有不知。 人人心头尽管震骇,却无议论之声。请问谁不想赶快听听泰山派如何回答呢? 山海夫人道:“你所说的可能对,亦可能不对。但既然你说得出万劫沉沦毒蜂刺名称,你已证明不是招摇撞骗而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段钧等人骇异之色兀自未消,可见得小辛的话的确极有深度极有冲击。而凭良心说在场近百武林之人竟无一人听过什么万劫沉沦毒蜂刺之名。连名字也未听过,当然更不知道内容了。 小辛伸手指住赵真等人,道:“哪一位肯出来现身说法?我说山海夫人解不了你们身上之毒。” 他的话简直开玩笑,谁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证明此事?当然没有回答,除了两三个人不好意思之外,其他的人都极力不着痕迹地缩人别人后面。 小辛手指指来指去,最后停在郝问身上,大声道:“喂,你过来,我包你死不了。” 郝问硬起头皮大步走出。他不是不信小辛,而是不想被很多人认识他。 小辛道:“山海夫人,这一位如何?” 山海夫人瞧他一眼,道:“就是他。喂,你先瞧瞧屋顶。” 郝问仰头张望,但屋顶与平时一模一样。实在瞧不出任何道理,不禁迷惑讶异之至。但他旋即感到脑袋一阵晕眩,翻身一跤跌倒,就此昏迷不醒。 小辛冷冷道:“据小辛说,此毒天下只有三人可解。” 他的话声个个字送入全场之人耳中。这话居然是小辛说的,更使人吃惊注意。 无嗔上人急忙大声道:“是哪三个人?小辛的话必定靠得住。” 小辛道:“他说第一个是施毒之人,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绝对错不了。第二个是小辛他本人。他恰好有这种解药,听以好像不足为奇。第三个就是天下毒教第一高手海枯石烂李碧天。” 绝大多数人俱不知海枯石烂李碧天是谁,互相讶异低问时不免发出嗡嗡语声。 小辛声音盖过他们,既清晰又有力,道:“李碧天的下落当世已无人得知。所以除了小辛之外就只有找下毒之人。” 赵真洪声道:“阁下知不知道下毒之人现下落脚何处?” 小辛道:“不知道。因为这一派的下毒专家有一条惯例。出手之后必须尽一切能力远走高飞,不许回头。所以他现下已到了什么地方,恕我无法奉告。” 毒教之人往往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所以无人对此感到讶疑。 山海夫人忽然冷冷道:“你怎知我无法解救他们?” 人人都紧闭嘴巴等听小辛回答,这是关乎本身生死大事,谁敢大意谁敢胡乱说话? 小辛笑一下,道:“因为我就是小辛。” 所有的人好象忽然变得麻木没有思想反应,全都呆了。 这种气氛使山海夫人感到窒息和迷乱。世上居然有人光是报出姓名,就能令人如此惊诧惑倾倒。真的会有这种事情?这个人究竟有何了不起?他难道不是人而是魔鬼? 还是吴哥先开口说话,道:“原来你就是小辛。久仰久仰。” 小辛道:“吴不忍,听说你七年前偷了峨嵋镇山之宝天女散花剑,又偷了一个女弟子。可有此事?” 吴不忍道:“如果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小辛道:“不知道。你先说,我一定从实奉答。” 吴不忍缓缓说道:“有这么一件事发生过。可是动手之人是我,主谋却不是我。” 小辛道:“你肯承认动过手,这话可信程度很大。但主谋之人是谁?你为何不说出来公诸天下?” 吴不忍叹口气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七年来任我如何访查,仍无丝毫线索。” 小辛眼睛一转望住憎富嫌贫杨贵,问道:“杨贵,你是见识广之人。你认为如何?他有可能不知主谋就贸然听令动手么?” 杨贵这一下可大大露面,立刻应道:“有,我可立刻说三个故事,都是真实故事证明世上的确有这等奇怪之事。” 世事之诡奇变幻其实何止如此,所有走过江湖之人都相当了解。 杨贵又道:“如果哪一个活到七老八十,回想平生竟未曾被人冤柱欺骗过,那才是奇事。” 吴哥叹口气道:“七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当众说出冤枉二字。小辛,哪怕等一会你亲手杀死我,我仍然感激你。” 小辛蹲低伸手拍拍郝问面颊,说道:“山海夫人,请问‘十步销魂散’和‘散功味精’有何不同?” 山海夫人显然任一下才道:“差不多,但据我所知,‘散功味精’早已失传……” 小辛道:“不对,没有失传。” 他站起身时,郝问也打着呵欠然后跳起。小辛道:“朋友,走吧,这儿没你的事。” 郝问不但听话而且跑得很快。 小辛这时慢慢解开手中长形包袱。正如众人所料出现一把皮鞘古旧却嵌有珠宝的长刀。横行刀,人人此时一望而知,有些甚至叫出声。 小辛左手抓刀,缓缓平伸,态度动作严肃冷漠。 吴哥忽然觉得他站在这几个人当中竟是多余累赘。他发现局势变化得微妙奇异,居然使他由当事人变成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于是他无言走到一旁,连抗议也没有机会。 山海夫人道:“余凡,取我兵器来。” 余凡道:“是!” 但他却没有马上照办,凌厉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小辛。又恭声道:“夫人,您八年来对付任何强敌都未动用过兵器。难道……难道小辛真值得您破戒?八年心血竟为他付诸流水?” 段钧泛现惭愧神色,道:“弟子无能,连累夫人非取用兵器不可,唉……” 胡铜铃问出人人想知问题,道:“夫人何故八年来都不用兵器?无怪晚辈根本不知道夫人使的是什么兵器。” 山海夫人道:“这是我私人一个小秘密,本来值不得向外宣扬。但你既然问起……那只不过我八年前心高气傲用这件兵器伤了一位故人。所以我想永远不再动用兵器,聊表心中歉悔之意。” 胡铜铃惊讶道:“八年前?那人是不是少林寺微尘大师?” 人人睁眼耸耳等着听取答案,只因微尘大师非同小可,乃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威名赫赫,武林几乎无人不知。 如果这神秘的山海夫人竟然能伤得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微尘大师,岂不是几乎可以横行出入少林寺?她的武功造诣岂不是无可思议测度? 凭良心说像赵真李香香等一众江南名家,虽然个个相当自负。但若是谈到少林寺七大高手,可没有一个狂妄得自以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当然更不必谈到击败少林七大高手这一层了。 山海夫人虽然没有当众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道:“余凡,取我兵器来。” 余几迅即奔出,从马车取来一具金光灿烂耀眼的琵琶。 金琵琶上还绷着弦,山海夫人一拿在手中,登时发出悠扬争琮之声,可见得这面金琵琶平时可以弹奏。 小辛姿式分毫没有变动,仍然左手拿刀(连鞘)齐胸直直伸出,人亦挺立不动。只有三、四个人能感觉得到发生了奇怪变化。因为小辛好象连刀带人溶入整个环境中。他的人与刀明明存在,却似乎根本不存在。 山海夫人只用一只手拿着金琵琶,居然又能发出争琮声,跟用手拨弄弹奏一样。声调音韵凄怆悲凉;深深透入每个人心中。 胡铜铃突然咤叱一声,宛如霹雳,声势之威猛竟使很多人骇得跳起。 山海夫人道:“好极。我本来想到可惜你的金铃震破不能配合琵琶韵调,谁知你的叱喝更有味道。” 段钧道:“胡铜铃天生神勇,他的吼啸昔日在泰山足以骇退猛虎。他的铁牌想来亦可抵挡小辛横行刀一招或两招。” 山海夫人道:“很好。你呢?” 段钧道:“如若小辛右手横行刀有人抵挡。他的左手交给弟子。” 山海夫人居然沉默不语,显然陷入沉思中。 任何人包括赵真杨贵李香香等名家高手在内,无不感到这一场拼斗既奇异不合常理,而阵阵惨厉凶杀之气使人心胆寒栗。 那种种杀气使人深切了解凶险的程度。 可是为何泰山派精锐高手竟在阵前商谈杀敌之道?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小辛听见?不怕他找出应付方法? 但假如有人能分心转眼看见吴哥表情,必定又觉得奇怪。吴哥这时的表情大致上属于安详坚定冷静具有信心。 似乎他不但测得透双方的胜负大势,甚至叫他换下小辛,好象亦有应付把握。 只听山海夫人道:“段钧,以你的身分眼力,莫非瞧不出小辛十指都有特别功夫?” 段钧应道:“弟子知道。但只要不碰上横行刀,便有几分胜算。” 小辛直直伸出的左手缓缓收回,横行刀斜抱胸前。姿势极为自然闲散。就像我们平常人抱着几本书一样。 此一姿势最特出的地方正是自然、闲散。任何武功招式只要有应敌打算,必有防御或进攻迹象气势。 但小辛没有,好象真的完全忘记面前的大敌,忘记一切争执凶杀。 山海夫人忽然围绕小辛行了一匝,衣袂飘举,动作如行云流水,舒展潇洒。 她道:“段钧,咱们处境越来越凶险了,你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段钧道:“弟子亦有些感觉。但他亦何尝不是处境越发凶险?” 山海夫人沉重叹口气。叹气声全厅皆闻。 显然她内心忧虑沉重得很难形容。 段钧沉着如故,道:“夫人,咱们泰山派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光明坦荡铁铸锋好汉。纵然万分凶险亦不畏惧。夫人即管下令,不必顾虑。” 吴哥忽然插嘴开口,说道:“段钧,你错了。山海夫人乃是因为你说不出何以越来越凶险缘故而叹息。” 没有人觉得吴哥不该插嘴,事实上他所站立位置突出于众人前面,早已令人感到他根本与众不同,所以亦有插嘴说话资格。 段钧茫然道:“是么?” 胡铜铃突然仰天长啸,声调威猛中含蕴阵阵悲凉。 虽然震得人人耳朵嗡嗡鸣声,奇怪的是竟没有人怪他不该悲啸。 为什么?莫非每个人心中隐隐感悟某种微妙道理? 金琵琶亦发出“铮琮”数响,在震耳悲啸中居然清脆嘹亮而又不失凄怆悲凉之致。 使得每个人心头无端涌起汹涌波涛,无端闪现许许多多的回忆和疑问。 虚名、金钱、意气值得冒生命之险换取?生命究竟有何意义? 啸声琵琶声片刻间便停歇。 山海夫人道:“吴不忍,我有两个问题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吴不忍道:“在下自当掬诚奉答。” 山海夫人道:“谢谢你。第一个问题。今日之事本系因你而起,却不知到时会不会拔剑帮助小辛?” 吴不忍答得很快,道:“他不必亦不许我拔剑。这答案就是我不会拔剑。” 山海夫人道:“容我重复从前一句话。吴不忍你居然能逃出峨嵋六道轮回大关,果然全非侥幸。我真估计不出你的潜力尚有多少,唉,对小辛亦是如此。” 吴不忍道:“对于小辛此人,我亦与山海夫人大有同感。” 山海夫人道:“第二个问题。七年前你贸贸然前赴峨嵋山,全然不知指使之人是谁,却做出盗宝剑偷女人之事,是不是这样?” 吴不忍道:“正是如此。” 山海夫人道:“那么我问你,关于那个女人,姓名我们不必提了。你只须告诉我可曾奸淫了她?或者是没有?” 全厅之人都有透不过气来之感。 这种秘密事情一旦在大庭广众中提起以及诘询,自然而然会有沉重紧张压力。 吴不忍道:“可以说有,亦可以说没有。内情相当复杂曲折,希望你肯相信这答案。” 山海夫人断然道:“我相信。因为你证明了我一个想法。假如你吴不忍不是含冤受屈愤愤不平,你不可能面对天下武林各派高手之追捕而仍敢顽抗。谢谢,吴不忍,咱们后会有期。却希望已经不是敌人。” 吴不忍恭敬地道:“山海夫人,你有资格向我说这句话。我绝不希望敌人之中有你这种人物!还有段兄胡兄我也很佩服,请了。” 他大步行出店外,店外太阳把他的影子送回店内。然后,逐渐缩短以致消失不见。 吴不忍这一去表示得很清楚,绝对不帮小辛,绝不向山海夫人拔剑。 但何以他不肯向山海夫人拔剑?为何小辛亦不阻止他离开? 山海夫人久久不作声,整个客店大饭厅内寂然无声。 谁都不知道下一刹那情势有何变化?横行刀会不会出鞘?胜负结局如何? 金琵琶清冷透心的声韵冉冉升起。 虽然刚刚送入众人耳中,却竟含蕴无尽无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或者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种曲终人散离情飘渺意味。 胡铜铃高高举起铁牌,口中发出长啸。一时于凄惋哀感胡沙万里琵琶声中,壮怀激烈之英雄豪情,平地拔起直上九霄。 段钧首先跃起半空中,宛如飞燕轻灵飘忽在小辛头顶丈许盘旋飞绕。 铁燕子果然名不虚传,果然不愧位列泰山派三大高手首位。单单如此美妙身法走遍天下保证亦人一见。 胡铜铃的啸声忽然改为大叱,犹如平地旱雷。 只见他铁牌挟着泰山压顶之势砸落。同时之间山海夫人的琵琶映出万道金霞,堪堪撞上小辛胸口。 此三人合力攻出的一招,无人不为之目眩神摇,武功越高的越是惊凛汗下。 因为他假设自己是小辛的话,势难逃得过有如奔雷骇电天罗地网的一击。 但他们不是小辛。小辛亦不是他们。 小辛忽然间已经从余凡身边掠过,身形稳稳站定近门口处。 横行刀曾经闪耀出一阵眩目光芒。可惜太快了,快得绝大部分人都瞧不见小辛拔刀及归鞘的动作。 而现在只能看见他斜抱横行刀,仍然那副自然、闲散样子,仍然好象他抱着几本书。 山海夫人金琵琶,段钧的美妙身法,胡铜铃壮烈长啸中的铁牌等等。一时俱沉陷失落于无边无涯之虚无中。 敌人呢?他怎能在刹那中的刹那间逃出天罗地网? 琵琶声及啸叱声蓦然消歇,整个饭厅大堂便静寂如午夜的坟场墓地。 但小辛心中忽然响起警钟,一种垂死边缘的危险朕兆。 谁能使他纯净得已入虚无境界的心灵发生震撼? 原来是他——无嗔上人。曲江南华寺、广州六榕寺、杭州灵隐三大名刹总主持。 他表面上粗俗卑劣以争名哗众。无疑是不足轻重的一般高手而已。 何以他竟有如此可怕威胁?莫非哗众的名气只不过是昆虫鱼类的保护色? 一点不错,正是无嗔上人。只不知他到底是谁?他将使出何种手段? 余凡惊叫一声,注视右手,于是人人不但看见他手中长刀掉落地上。同时也看见他右手五指少了一只——大姆指。 横行刀威力举世无匹,居然能斩断一只姆指而过了好一阵伤者才发觉。 山海夫人深深叹口气,道:“我错了,既然段钧挡不住小辛左手,胡铜铃挡不住横行刀。我又何必束手缚脚施展万劫沉沦毒蜂刺自贻伊戚?我有没有做错呢?” 无嗔上人朗朗诵声佛号,跨前数步,说道:“你可能错亦可能没错。只不知你目下是否会得洒家之意?” 山海夫人扫瞥他一眼。眼光冷淡轻视以及嫌怪兼而有之。 连小辛都暗暗替无嗔上人感到难过。 神拳无敌赵真双拳一握发出一阵劈拍脆响,恨恨道:“我们解药还未到手,他跑出去搞什么鬼?” 山海夫人身子忽然一震,缓缓过:“大和尚你是谁?” 无嗔上人道:“左右还不是出家人而已。” 山海夫人摇头叹气道:“真想不到!但无论如何出家人慈悲为怀!我知道你带有当世最好的金创药,你先替余凡上药治伤再说不迟。” 无嗔上人道:“洒家当得为夫人效劳。” 说时掏出一个白色玉瓶往余几那边行去。 人丛中跃出憎富嫌贫杨贵和小樱桃李香香。一左一右挟住无嗔上人。 李香香道:“我们大伙儿拜托你,千万别多事插手行不行?” 杨贵也道:“大和尚哪,等小辛给了解药,你爱怎样都可以。解药要紧对不对?” 但李香香杨贵忽然发觉根本不曾阻拦无嗔上人的去势。甚至连他们自己在内亦已一齐到了余凡面前。 李香香杨贵心中岂有不急之理? 眼看小辛与泰山派诸人之战似乎已告一段落,接着下来就是为大家解毒之事。 然而大和尚一搅和局势一乱,解药何时方能到手? 甚至连赵真也沉不住气,厉声道:“有烦两位把大和尚架回来。” 李香香五指扣住无嗔上人手臂青灵、曲泽两穴。 杨贵一手勾住他左臂旱烟袋则抵住他左腰章门穴。 说道:“上人。回去吧。这是大伙儿的意思。” 李香香冷笑道:“他想不回去也不行。” 但三个人居然还留滞原处,看来似乎和尚不愿走而那两人也不想迫他。 众人想到解药不禁都鼓噪叫叱,有些人甚至骂出粗秽言语。 李香香、杨贵不约而同一齐使力,却忽然感到好象整个人碰上一个极有弹性的大皮球上。 因而自己整个人被弹开。呼呼两声就坠七八尺之远,一时爬不起身。 人人都怔住傻傻瞧着无嗔上人。连铁燕子段钩亦大惊失色。 因为当初他曾经详细严密观察过,三席之人无一能超过自己(其实连小辛吴哥也认为如此)。谁知大谬不然大错特错。无嗔上人才是最高明的。 无嗔上人替余凡洒上药末,收起瓶子,才转眼望住山海夫人。 他居然微微而笑,全无严肃认真表情。 不过他相貌堂堂方面大耳,又不似嬉皮笑脸没大没小那类人。 山海夫人道:“你从前一定还有其他法号,例如笑尘之类?” 笑尘大师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一,亦是天下皆知。难道无嗔上人就是他? 无嗔上人道:“山海夫人错了。酒家自出家以来就是无嗔,无嗔就是酒家,你知不知道错在何处?” 山海夫人道:“但你一定是少林僧人,对不对?” 无嗔上人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看小辛吴不忍这等人物,无疑已是这一代的一流高手。就算请出老一辈名家高手,只怕亦不参与他们争雄斗胜。” 胡铜铃声如洪钟,道:“你若不是笑尘大师,你究竟是谁?无嗔此名只是近两三年听说过,两三年前你在何处?” 无嗔上人笑笑道:“刚才吴不忍曾经问过洒家是谁?甚至背诵一段愣严经文考我。可惜我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我已看见本来面目已知道我是谁,恐怕大家今日都见不到我了。” 胡铜铃非常不满意说道:“你们这些和尚偏偏有许多想法说法,简简单单一件事,总要弄得颠三倒四七荤八素。” 无嗔上人道:“很抱歉,事实果然如此。” 他自从恢复本来面目就一直笑嘻嘻,纵然面对着泰山派南海水晶门山海夫人段钧胡铜铃等人物,以及横行刀小辛。 莫非他全然不把一众名家高手放在心上?抑或他根本不把自己生死胜败荣辱放在心上? 山海夫人道:“很好,听你口气连少林寺七长老都无足轻重。这一代的江山是你们,我们都老了都变成过时人物。唉,近日我的确时时有衰老无能之感。天下江山都让给你们并无不可,你来拿吧。” 无嗔上人道:“我一个出家人要这等虚名作什么?不,洒家绝非认为老一辈人物已无立足之地,只不过指出凡是老一辈人物已经经历过争逐阶段,心愿已偿就不妨把自己放在冷眼旁观的地位而已。” 山海夫人道:“你到底要什么?” 无嗔上人道:“洒家暂时不敢饶舌。但如果勉力接得住山海夫人金琵琶的阳关三叠,那时才向夫人祈请不迟。” 山海夫人只哼一声表示无奈或不悦。 阳关三叠究竟是何种功夫?厉害到何种程度?休说赵真等不知,甚至段钧亦大感茫然。 却只有小辛惊讶地瞧着山海夫人,那惊讶的目光仿佛能看得透面纱能看见她面孔表情。 他们每一句话都能使人感到莫大兴趣。 但解药未得身中之毒未解之前。却还是解药使人关心更有兴趣得多。 赵真大声道:“无嗔上人,大伙儿都等小辛兄赐下解药。你能不能替大家讲几句好话?” 无嗔上人笑道:“小辛施主,这是你的事,洒家该怎样回答呢?” 小辛道:“大和尚老早已知道答案。少林寺六度慈悲氤氲红清香中含摄无边无量慈悲。本来已不成问题。只不过大和尚洒药度厄手法却又有点问题而已。” 无嗔上人第一次消失笑容,严肃道:“啊!小辛施主。人类智慧有限、见识有限、眼力有限,而你的能力好象已能突破人类的种种极限了。洒家不胜敬佩仰慕之至。” 没有人懂得他们说什么,只有山海夫人接口道:“原来如此。” “我亦已感到和尚洒药手法似乎不同凡响相当可疑。竟不料当真不是少林正宗疗伤度厄手法。” 话题显然一下已扯到万里之外。 有人大声问道:“赵大侠,解药到底有没有?” 另有人问道:“小辛老爷肯不肯给解药呢?” 又有人问道:“无嗔上人山海夫人究竟说些什么话?跟咱们有没有相干?” 赵真举起双手,待众人静下才道:“诸位,务请沉住气。你们种种问题亦正是赵某心中疑问。” 小辛却接回山海夫人的话题,说道:“山海夫人,因大和尚虽然炼成少林秘传某一种神功,但他却非少林弟子。所以今日局面变成微妙复杂得很。” 山海夫人身子又微微一震,道:“他竟然不是少林弟子?” 无嗔上人道:“小辛施主,咱们再谈下去不免惊世骇俗。不如商请各位武林朋友离开或者我们另寻别处?” 小辛道:“他们本来就该赶快离开,只因他们体内之毒虽除但须拼命奔驰,直至气竭力尽就自然消解。” 赵真代表所有的人大声问道:“小辛兄是不是说我们大伙儿拼命的跑,跑到全无气力实在跑不动时毒力便解?” 小辛道:“对,你要不要试试看?” 所有的人立刻争先恐后冲出去,差点把店门挤破。 一转眼间,只剩下寥寥数人,便是小辛、无嗔上人、山海夫人以及段钧、胡铜铃、余凡等六人。 无嗔上人道:“这一手高明之至,咱们不必换地方了。” 小辛道:“山海夫人,莫非你以为大和尚乃是少林七长老的代表?” 山海夫人道:“我今年六旬有余,难道三十多年前少林寺七长老与我的过节作也知道?你难道真的是神通广大的魔鬼?” 小辛道:“你知道我不会也不能回答你这种问题。昔年之事暂且不提。目前这位无嗔上人,身份来历非同小可。我今日过得过不得他这一关,尚在未知数。” 段钧道:“难道无嗔上人本来就有意对付你么?” 小辛道:“当然。你回想一下就知道。吴不忍出现时他随众浮沉不动声色,甚至山海夫人出现,他在我们心目中仍然只是盗名欺世之徒。” 段钧道:“对,直到你现身之后他才挺身而出。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想怎样?” 小辛尚未开口,山海夫人已道:“大和尚,我不管你有何用心,只想知道少林秘传二十一种神功之一的游戏风尘神功从何处得来?是谁传授给你的?” 小辛道:“山海夫人,你还须问一问他那少林最好的刀伤药六度慈悲散从何处得来?” 无嗔上人沉吟一下,才道:“小辛,听说你推测敌人一切包括武功,身份等简直有如活神仙。你先说,我随后也坦白说出一切。好么?” 小辛苦笑一下,道:“别给我出难题。” 无嗔上人坚持道:“请你试一下!” 山海夫人也道:“小辛,我们都很感兴趣愿意洗耳恭听。” 小辛勉强地点点头,寻思一下才道:“无嗔上人显然与少林寺某一位长老高僧有相当深厚渊源,所以他能借用三大名刹名气吹嘘自己,否则纵然武功绝世,能够杀尽三大名刹僧众,却也不能使三大名刹对外含糊承认他是总主持。” 无嗔上人竖起大姆指,却不作声。 当小辛分析过这一点之后,段钧胡铜铃等人都有恍然大悟之感。这本来很显浅明白,三大名刹的主持俱是有道高僧,名利固然抛弃已久,即使死亡亦不挂碍心中,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因威吓手段屈服,必是某种原因,例如少林寺高僧的影响力。 小辛接着又道:“他身怀少林寺一种秘传神功,又熟请毒门五花教独家洒药手法,再就是游戏风尘态度,可见得所学相当复杂。” 无嗔上人第二次举起大姆指,可见得小辛推论并无差错。 小辛又道:“但这些都不关重要。最要紧最有切身利害关系却是他敢直率向山海夫人挑战,并且指明是阳关三叠。山海夫人,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答应,就算非动手不可也不施展这门绝技。有些人有封闭视听功夫,亦有些人天生不怕光彩或声音。总之无嗔上人后天炼成也好是先天也好,他不怕你阳关三叠的魔音奇功却是毫无疑问。” 无嗔上人大姆指已无暇放下,而山海夫人身子不停微微颤动,亦显示她内心的震惊。 阳关三叠这门绝技已不知多少年未在人间出现过,知道名称之人已是少之又少。但小辛不但知道,还深知阳关三叠内容,知道最厉害是琵琶之魔音奇功。 现在任何原因都不能使山海夫人施展阳关三叠秘艺了。 无嗔上人长长叹一口气,道:“小辛,我们好象全都轻估了你,但其实洒家有生以来见过无数名家高人,对你已经最重视最小心,哪知还是不够重视小心。” 山海夫人已恢复常态,道:“大和尚虽然深知我这一门秘艺,可能亦有破解反击把握,但这表示什么?” 小辛淡淡道:“表示他是第一流杀手。你们信不信?” 人人都愕然瞪大眼睛(连无嗔上人也一样)。名驰天下三大名刹总主持居然是杀手?谁想得到?谁敢相信? 小辛又道:“无嗔上人,你肯不肯回答我一个问题?” 无嗔上人连吸几口大气才镇定下来,道:“你也要问我?” 小辛道:“只不过求证而已。” 无嗔上人道:“好,洒家若是能回答,一定回答。” 小辛道:“你是血剑会十三当家之一,只不知你排行第几?” 即使由北方来的山海夫人段钧等人,听到血剑会之名,心头也为之震动。 无嗔上人沉默一下,才道:“小辛,本来我避重就轻不肯选你为对手。但现在,你逼得我没有选择余地。” 小辛道:“这后果我已考虑过。老实告诉你,我故意逼你选择我。” 无嗔上人道:“难道你真是杀不死的魔鬼化身?” 小辛道:“恰恰相反。正因我感到你有杀死我的力量我才作此决定。” 无嗔上人皱眉道:“这话不合理,趋吉避凶人之常情。你甚至有资格把我带走,因而山海夫人与我不必发生争战。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却逼我与你拼命?” 小辛道:“命运的形式深微难测。它能否假借人手达到目的呢?” 胡铜铃瞠目道:“你说什么?” 山海夫人道:“别插嘴,他这几句话足够任何人寻思一辈子。” 无嗔上人想一会才道:“你绝不肯对命运妥协让步。所以任何危险你都不在乎?我有没有误解你意思?” 小辛道:“大致上是这种意思。既然你是生死祸福界线代表之一,我就想看能否突破此一极限。” 山海夫人道:“小辛,这样做法恐怕非智者所为。” 小辛道:“但命运绝对不仅靠智力就能抗拒,这一点我已思考过千百回了。” 山海夫人道:“那要靠什么?” 小辛道:“我还不能明白,但大致上凡不涉及武功自然以智慧为主,武功为辅。若是涉及开武功,智慧便是辅而非主,而武功方面很可能以速度为主流。” 山海夫人深深叹口气,道:“小辛,谢谢你,你使我决定急流勇退,因为我现在可以承认是命运手下败将,请你继续努力,更希望我在死去之前知道答案。” 他们交谈一大堆话,段钧还懂得一些,胡铜铃余凡却都又迷惑又不耐烦。 但他们已无须不耐烦。因为小辛心灵中已接到危险讯号。他的身体几乎与心灵接到讯号的同时行动——速度是最重要因素。 小辛身子飞上半空。 他刚好快了那么一点点,所以无嗔上人连人带刀幻化而成一道精虹射过小辛原来站立之处。 无嗔上人手中的刀是一把缅刀,就是可以盘绕腰间的川刀,锋利得可以削铁如泥。而且他掣出缅刀出手攻击这一连串动作根本快得无法形容。 然而刀利手快还是其次,最可怕无嗔上人居然人刀合一化为一道耀人眼目之精虹。挟着无坚不摧快如闪电之威势。即使是普通武林人也能直觉知道,当他人刀会一往来掣扫之际,世间绝对没有不被摧毁之物。 但事实上却有一样物事必定不会被刀光摧毁的,那就是虚空。任何刀光如何威强莫挡,虚空绝对不会被切成一片片或一块块。 人人都被刀光精虹激射的杀气寒气制慑,股栗身软连呼吸亦为之停顿。 刀光精虹并非一现即隐,而是盘旋闪掣等候小辛坠下。 胡铜铃那么勇猛从无畏惧之士,这时心中很想大叫小辛万万不可落地,因为血肉之躯功夫练得再好刀法再高,却也一望而知决计躲不过这刀光精虹绞扫之威。可是胡铜铃居然叫不出声,全身索索发抖不能停止。 小辛人在空中,若是抓住屋梁当然可以不掉落地。但人刀合一的精虹必定射上去把他绞碎。 所以小辛绝对不可以停止,他在空气中居然像走路一样跨步行走,忽东忽西忽左忽右。 他给人(任何人)一个强烈无比印象——可以一直在空中凌虚行走进退自如而不会掉落地面。 如果他永不掉回地面,则地面上一切力量当然都不能奈他何。他脚下只有一片无可克眼绝对不能摧毁的虚空。 不论小辛轻功有多高明,纵然能在空中蹈空行走左右趋避。 但他终究是人而不是鸟。能够使身体由浑浊变为清虚,由沉重变为轻灵那一口至精至纯的内家真气,必将耗尽失去作用而坠落。 此时必须靠外力支持体重以便换气,才能重新表现超人的能力。 内家功夫(包括运息吐纳打坐等)至此几乎已臻最高境地。如果超过此一界限就已趋入仙道。例如地仙能飞空走雾,不饥不渴寒暑不侵长生不老。到天仙境界则色身已化质碍不存,可以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即构成身体各种物质皆“气化”,但深信不是变成空气一样之意思。因为空气尚有形质。故此“化气”只不过采用一种吾人容易联想的概念。若用“光明”——当然超出光谱——好象还接近些)。 另一方面那无嗔上人“人刀”合一化作一道精虹。此是“刀道”最高境界。他全身血肉及精气神,完全化合于刀上由心念驾驭,使得那刀的锋利变成另一种奇异的锋利泛射眩目异彩奇光。 任何物质都不能阻挡必被摧毁。小辛血肉之躯当然更挨不起受不住。 幸而到目前为止“人刀合一”的精虹仅仅电掣飞扫小辛身后的虚空。换言之小辛在空中飘浮进退每个动作都有莫大作用,竟然使无嗔上人无坚不摧精虹一连落空十次。 小辛忽然像一块石头般直掉落地。 他终于做不成飞鸟,回复靠双脚行走的人。但他掉下来时却像一只死猪。就算还有点呼吸.但也一定离死亡很近很近。 山海夫人段钧甚至失去姆指的余凡,个个心头一紧,呼吸都停顿眼睛有多大就睁多大。 小辛被杀死这一刹那。将是使任何人永世难忘之景象,在武林历史亦将是极重要的一刻。而他们这些人都是见证。 无嗔上人所幻化的精虹霎时已卷到。那种森寒之气以及无比锋利之奇异感觉,形成的威势简直能吞噬千万人,而不必吐一块骨头。 但小辛至少目前还不是死猪亦尚未被吞噬。横行刀终于出鞘。 横行刀扬起劈出,所有动作清楚得如同慢动作电影。 但最奇异的是横行刀没有劈中任何东西。因为小辛整个人移后五尺,好象被精虹激迸风力吹起飘飘退后,不用半点气力也不必移步。 精虹忽然停止然后消散,现出无嗔上人身形。 究竟谁赢谁输?何以无法瞧出结果,莫非他们之中有人用无形刀气杀死对方?是否再等一会就有一个人会倒下? 好象都不是。因为无嗔上人很苍白脸上露出惊异迷惑神情,显然没有被无形刀气杀死。 而小辛也泛起苦笑,摇晃一下横行刀,道:“此刀出鞘居然空回看来我非放弃它不可。应该送给一个更适合的人才对。” 无嗔上人道:“不对。横行刀当世之间只有你有资格用。任何人凭此刀洒家都能够杀死他。你信不信?” 小辛道:“相信。不过你却万勿忘记人家也可以杀死你。如果你们一齐死同归于尽,仍是平手之局。勉强可说你并没有杀死他,因为你也同时死了。” 他好象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甚至没有发现无嗔上人面色何以苍白?何以话声出现乏力迹象?假如无嗔上人已经负伤,小辛难道竟然全不知道? 无嗔上人道:“那人是谁?莫非连四?” 小辛收刀入鞘而不回答。 山海夫人忽然道:“大和尚,我想弹奏一曲给你听好么?” 无嗔上人恢复笑脸,道:“不好,当然不好。洒家请你高抬贵手万万不可弹奏。” 莫说段胡余等人诧疑交集,连小辛也不禁感到他简直迹近胡同无赖。试问山海夫人不趁这时出手更待何时?老实说他应该向小辛求援,也只有小辛帮得上忙。 山海夫人冷冷道:“如果我不接受呢?”她不是鲁莽之辈,所以特地留些余地好让小辛表示意见。否则何须与无嗔上人讨价还价? 无嗔上人接口道:“夫人此曲只应天上有。如果你一定要弹奏,洒家深感荣幸。因为洒家在人间已经是第二回听闻了。” 原来其中尚有别情,无怪无嗔上人当时一开口就提到阳关三叠魔音奇功。亦无怪他敢提出山海夫人不可弹奏之请求。若非他心中有点把握,则即使能杀死小辛之后怎么办?山海夫人会趁机出手这一节怎会想不到怎能不防? 山海夫人好象被人打一拳,身躯震动一下。缓缓道:“是不是在南京?” 无嗔上人道:“南京水云寺,洒家只是个小沙弥而已。” 山海夫人啊一声,道:“你竟然是悟真么?认不出来简直一点不像。” 她忽然向段胡余等人道:“你们帮忙摆张桌子,最好能弄到一点酒菜,我想跟他们谈谈。小辛,谈一会好么?” 小辛道:“喝几杯更好。” 江湖恩怨仇杀场面有时就是如此奇怪和变幻莫测。现在即使飞天鹞子吴不忍也来参加,亦可能被他们接受甚至欢迎。 他们三人躲在一角,有酒和一些卤菜(饭馆伙计和厨师尚未出现,所以只有卤菜)。 山海夫人拿起杯,道:“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小辛,你是才人中的才人。” 她略略拨开面纱,一口干了满满一杯。 她又道:“三十年恍如一梦。悟真,南京一别倏忽三十年,时光过得好快啊。”说罢又干了一满杯。她声音微变大有苦涩之意,又道:“你亦已成为一代高手,足以纵横天下。但我呢?老啦!昔日种种皆如无痕春梦……” 她再干一杯凑足三杯之数。 大麦酒烈得像刀子插入心脏肚肠。 浓烈酒香会使人勾起许许多多旧事前尘。 无嗔上人游戏风尘的笑容忽然消失,凝目寻思间不觉露出偶然神情。 他身为血剑会当家亦即是当世第一流杀手,的确很少机会让自己沉缅回忆而咨嗟感叹。 身份职业使他内心冷如冰硬如铁(表面笑嘻嘻只是伪装),永不敢松懈警惕戒备,不敢流露放纵任何感情。 这种日子人人都知道不好过。他为何选择而迄今尚不放弃?金钱对他那么重要? 小辛连干三杯之后。无嗔上人稍稍恢复常态也干三杯,道:“山海夫人,当今天下除了洒家还有没有人知道你取名山海的意思。 山海夫人怔一下,道:“没有。但你会知道?” 无嗔上人道:“山字不必解释。海字是不是记念水云寺?” 山海夫人叹口气,道:“值得喝三大杯。唉,能够大醉三日三夜更好。” 这些往事小辛当然无法插口,但却能陪他们干杯,所以不至于无聊寂寞。 无嗔上人道:“小辛,你为何对我刀下留情?你自然比谁都知道这样做法很危险,危险到当时我简直已看见你身首异处的景象。你肯不肯告诉我?” 小辛道:“我们拼斗合理结局应是一死一伤。但亦可以说是连伤者亦活不成。” 山海夫人微有酒意(任何人一口气被烈酒之刀连戮十几下能不醉倒已经不易),少却许多矜持,问道:“伤者应该是你。你知道一定伤重不治?” 小辛摇头道:“伤势一点不难治,问题出在余凡身上。” 山海夫人啊一声,连连点头,道:“对,他气量不大,很可能……” 小辛道:“除此顾虑外。我想知道第一点我现下身价值多少钱?” 无嗔上人笑嘻嘻道:“二十万两。洒家生平所知身价最高之人。” 小辛道:“二十万两当真骇人。我听了不知道应该高兴抑是恐惧忧虑?只不知若是别人杀死我便又如何?” 无嗔上人换回严肃面色,道:“为什么问这个?莫非你有危险?” 小辛道:“你没猜错。” 无嗔上人道:“谁能杀得死你?一定不是人类而是魔鬼。” 小辛道:“也猜得很对。” 无嗔上人当然不会当作真话,说道:“若是外人既不会付钱与他,亦与我等无关。” 小辛道:“如果你假手别人力量呢?” 无嗔上人道:“那就等如我亲自出手一样。喂,小辛,别开玩笑。我们虽不能交朋友,但我亦绝对不会想法子杀你。我捡回这条命,也该换个身份了。” 山海夫人柔声欢喜道:“你决定洗手?太好了。” 无嗔上人道:“洗手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意思说,我十年来一直是猎人身份。而现在改为猎物而已。” 暗杀道这行确实很难洗手归隐,比任何一行都难。尤其是此道高手,由于参与的知道的机密太多,更危险百倍。 小辛道:“别泄气。如果我死不了,那些猎人暂时无暇找你。如果我死于你手上,你就算不想干下去,至少表面上仍然可以维持猎人身份。” 无嗔上人声音严冷,道:“小辛,我说过绝对不杀你。你不相信?” 小辛道:“你相信不相信有鬼?你亲眼见过没有?” 这话问得突如其来,使无嗔上人忘记了愤愤的抗议。 他道:“我没见过。但人言凿凿,所以不知道信好还是不信好?” 小辛转问山海夫人道:“你呢?你见闻识广,必有宝贵意见给我。” 看来小辛这话题大有文章,绝对不是胡说乱道。 山海夫人不得不考虑一下,才道:“我也从未见过鬼。可是有很多见过的人,他们品格智慧武功都值得尊重,所以他们的话亦不能不信。” 小辛道:“你的答案即是说世上可能有鬼,只不过你自己未见过,所以不敢肯定不敢保证。” 无障上人道:“我也是此意。” 小辛道:“好,无嗔上人,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无嗔上人道:“叫我无嗔就行。我本来法号悟真,其实我早就没有资格做佛门弟子了。小辛你刚才说什么?带我去看鬼?” 山海夫人道:“如果有得看我也去。” 小辛道:“不,我只带无嗔去。如果我被鬼弄死,你可以去拿二十万两银子,也暂时不必变成猎物。如果我不死你死,我最多只能想法子给你修个坟墓。” 无嗔上人道:“我不希罕银子,也不怕变成猎物。但如果你叫我去,我一定去。” 小辛道:“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我死了,你拿到那笔银子不能独吞,至少要分一半给我一些穷苦朋友们。” 山海夫人不觉笑出声,道:“这话真心的么?你小辛霉得连穷朋友也无力济助么?” 小辛真心叹口气道:“谁说不是?我发现我是条穷命,银子左手来右手去,连替人买副棺材,本来只值二两,我却非得花足一千零二十两才买得成。” 山海夫人一手掏出几个黄澄澄元宝,还有几张银票,道:“唉,真真想不到。请收下吧。我一大把年纪的人,谅你不要想入非非,也不至于不好意思。” 小辛锐利目光扫过黄金银票,心中很感动。同时亦奇怪何以拿钱给他的都是女性? 无嗔上人也道:“我附随夫人骥尾也添一点,务请收下。不过小辛你会缺钱用,真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 小辛伸手阻止他把一叠银票放落桌子的动作,目光移到山海夫人面上。 他的目光锋利明亮得好象能穿透薄薄面纱而看见对方面孔(事实他真能够)。 山海夫人讶道:“你看什么?莫非那是假的金子?莫非你怀疑我的诚意?” 小辛道:“金元宝上都有子号钤记,必定不假。可是钤记亦告诉我这些金元宝不是一直从山东带来,而是在南京兑换的。” 山海夫人讶道:“对,这便如何?” 小辛道:“兑换金子时谁陪着你?” 山海夫人道:“只有余凡。” 小李道:“是你亲自入店兑换亲手收藏起来的么?” 山海夫人记得很清楚,摇头道:“不,我在马车内压根儿没下车。都是余凡。” 小辛道:“你提过南海水晶门之名。但你却似乎不怎么内行。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毒教中人。” 无嗔上人一直嘻嘻哈哈自斟自饮,并不如何听他们交谈。这时在一片嘻哈笑声中脚步微微歪斜一迳往店后方便去了。 山海夫人轻轻道:“我不是。” 小辛道:“你当然不是,否则无嗔使出五花教洒药手法你不该认不出。而且当我问你十销魂散和散功味精有何不同,你亦不至于怔一下才会回答。” 山海夫人放低声音却完全是哀求味道,娇柔得令人心软。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快告诉我好么?” 小辛道:“余凡才真的是南海水晶的高手。你不是。” 山海夫人连连颔首,又禁不住垂下眼睛,因为小辛的目光好象能透过面纱。使她有赤裸裸无所遁形之感。 小辛又道:“从情势和时间推断你兑换金子时已经跟段钧他们约好要到此地诛杀吴不忍,是不是这样?” 山海夫人道:“正是如此,你如何知道的?” 小辛道:“这几锭金元宝告诉我的。如果有人在元宝上动手脚暗藏毒药,意思用心当然对付你。但为何时隔三日毒力尚未发作?” 山海夫人又讶又骇,道:“为什么?请告诉我。” 小辛道:“因为你已有诛杀吴不忍之约,而你的武功实在很高明,没有你不行。” 山海夫人声音干涩,道:“你莫非暗示我,段钧他们有问题?” 小辛道:“我对谁都一视同仁,在推论过程中最亲近的人也不放松丝毫。” 山海夫人道:“天啊,不是段胡二人就是余凡,那是不用怀疑的。” 小辛道:“若是余凡你会更难过么?” 山海夫人道:“会难过但不是更难过。余凡厮仆出身,怎可与段胡相比。” 小辛压低声音,道:“你很美丽,五十多岁的人,面上不但连一条皱纹都没有,轮廊线条也显得那么年轻,看来不超过三十岁。” 山海夫人又惊讶又喜欢,任何女人受到赞美必定会很高兴(除非对方令她作呕)。惊讶的是小辛描述得如此清楚,难道他真能看透面纱? 小辛又道:“你的问题出在你太年轻貌美上面。现在话题拉回来,先说黄金元宝。每只元宝上都有十二个很深的针孔,藏着古怪药物,孔口另有一种特制药蜡封住,一旦融化了让里面毒药发出来,侵入你身体,你全身发软乏力,神智迷乱甚至连时间都弄不清楚,平日你喜欢的事情固然变得更喜欢,甚至不喜欢的也变得无所谓不会拒绝。” 这些话告诉一个十几二十岁处女可能不了解、不知所谓。但山海夫人当然一听便明白。同时亦把美貌年轻拉上关系。 她气得、惊得面色发青,简直不知如何去想、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小辛声音透入她耳中,道:“你当然知道谁见过你,也知道谁才会有这种下毒本事。” 他伸手把金元宝逐个拿起,摩抚一下才放入自己荷包,最后还有几张银票也通通装进荷包。才道:“我一下子又阔绰有钱啦,我请大家喝酒。” 山海夫人声音难听得有如刮锅底,道:“我喝不下,一点都喝不下,我伤心难过、生气又很恶心。我该怎么办?” 小辛道:“除了惩罚外,你最好回去。” 山海夫人猛地站起身,厉声道:“余凡,你这该死东西,我要杀死。” 店内仍然只有段钩胡铜铃余凡三人,所以段胡二人都不觉傻了。 余凡站在最靠近门口,面色一时红一时青,变得很剧烈。终于说道:“你都知道了?小辛居然能看得穿?” 山海夫人恨恨道:“你狗胆子不小,但念你跟随我多年,今日留你一命,你把另一只姆指也留下便逃命去吧!” 余凡表情变得很阴沉冷酷,道:“多谢夫人留情。但小的若是连左手姆指也没有了,等于两只手都砍掉,那样活着还不如死掉。” 他左手连鞘拿起佩刀,又道:“其实我如今剩下一只左手,连这把刀也没有资格佩带了。”说着劈啪一声扔在地上。 小辛首先惊道:“哎,我头有点晕。” 跟着段钧胡铜铃身子也微微摇晃,满面震惊之色,却都不敢开口,急急提气运功。 山海夫人想道:“余凡,你敢使毒?”她居然还能开口,也没有中毒征兆。 余凡厉声道:“我为何不敢?反正我已没有活路,也没有可留恋的。” 山海夫人瞬息间已运气查知自己并未中毒,全身武功不打丝毫折扣。但为何余凡向众人下毒而单单放过自己?不对,其中必有蹊跷。” 她道:“余凡,你一定以为你武功近年大有精进,所以我出手也杀不了你?” 余凡道:“我是不自量力,如此愚蠢的人么?” 山海夫人道:“既非如此,你若不借助毒力,又如何能与我一拼?” 余凡吃一惊,道:“你没有事?” 山海夫人金琵琶微摆,发出一阵铮琮之声清冷音韵透人心脾。 余凡道:“果然没事,唉,真想不到。不过别的我比不过你,但要逃命你永远追不到我,这一点你也晓得我不是吹牛。” 山海夫人一愣,情知此言不假。 余凡又遭:“金琵琶魔音虽然厉害,但对方已经不见了,威力还能发挥么?” 小辛有气无力接口道:“夫人快拿下那厮逼取解药,万万不可让他逃走。” 余凡冷冷道:“你以为夫人心里没有打这主意?她迟迟不动手当然有她的理由。我为了做毒蜂之漕,足足练了五年飞遁之术,她自是深知我跑得多快,亦深知我有本事在任何荒山野岭躲一年半载都不觉得辛苦,所以我一跑掉她永远找不到我。你不信问问夫人。” 小辛道:“我不信,但不必问夫人,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不敢逃跑,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余凡道:“放屁,为什么不敢?” 小辛道:“如果我被一个天下第一流杀人专家拿刀子在背后瞄准,我绝不敢动,免得脑袋掉落地上乱滚。你敢不敢。” 第一流杀人专家明明就是说无嗔上人,他人刀合一那道精虹一下浮现上余凡心头。余凡打个寒噤缩缩脖子,果然发觉一阵森寒杀气笼罩全身,好象蓦然掉进冰窖,冷不可当。 余凡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果然全身连动都不敢动,更别说拔腿逃了。 后面传来无嗔和气声音,使人记起他笑嘻嘻面孔。但那股刀气杀气却仍然坚凝森厉,没有分毫松泄。他道:“余凡,你只能怪自己命苦,前有小辛看穿你使毒诡谋。后面有我堵住逃路。解药呢?” 余凡取出一个小瓶。小辛一示意他就抛过去。小辛接住嗅一下,道:“还好,没有古怪。”他将药瓶抛给段钧,自己不但不用,连声音动作都恢复正常。因此显而易见小辛根本不曾中毒。 段胡两人各打一个喷嚏,转眼就复元无事。胡银铃厉声道:“夫人,这厮罪该万死,待咱一牌砸死他。” 山海夫人叹口气,道:“余凡,本来我不想取你性命。多年来你忠心勤恳,为人耿直而不奸诈。现在我非处决你不可。但我心中并不恨你。” 她缓缓举起金琵琶,动作十分优美,又道:“你若是死于别人手中,一定不甘心。所以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余凡跪下俯首道:“请夫人出手。”既然身陷重围不得不死,他当然宁可死在山海夫人手底。还甚至暗暗感激山海夫人的体贴,自惭过失因而全无怨艾。 无嗔上人笑嘻嘻道:“余凡,其实你运气还挺不错。要是胡铜铃老师出手,那块大铁牌准能把你脑袋打个稀巴烂。” 余凡愤然道:“左右不过一死而已,我怕什么?” 甚至旁人如段胡等都觉得无嗔上人不该拿此事开玩笑。尤其余凡越显得硬骨头,就更不可侮辱,他反而应该表示敬意才是。 无嗔上人道:“不要误会,我说你运气还算不错是因为我三十年前见过山海夫人,跟她很熟。所以我打算替你向她说情。” 小辛一定亦有意放过余凡,所以立刻道:“说情也得有点道理,哪怕是歪理都行。你总不能凭三十年前见过夫人、识得夫人就成为理由吧?” 无嗔上人坦然道:“我正是凭这一点。” 小辛忽然发觉自己越帮越忙,只好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山海夫人道:“无嗔,你一定要替他讲情?” 无嗔上人道:“余凡虽是对你个人有所不敬有所冒犯,但我看他仍有泰山派传统硬汉作风。而最重要的是我见过你,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美丽、多么动人,所以凡是男人对你冒犯都值得原谅。这道理难道你不知道?” 人人都怔住毫无声音,甚至小辛也说不出话。因为他知道无嗔上人的形容并无丝毫夸张,所以道理亦站得住脚。正因余凡随侍多年,才有机会看见她绝世芳姿。但徒然日夕想念辗转反侧,到了不能自制之时这种大胆妄为手段反而变成很正常之事。 山海夫人叹息一声,道:“你……你这是哪一门子歪理?”忽然她看见余凡的眼泪掉下来。 男人的泪水,尤其是刚硬的人的眼泪往往可说明许许多多无奈伤心的情绪。余凡必定忽然想到今日就算死不了。但从今以后却永远不能再见到她。有时这种深沉无边寂寞悲哀会使人泛起生无可恋甘为鬼之感觉。 她自己也感动得热泪盈眸。为何世事偏偏如此奇异而又可怜?她心中那个男人居然对她不肯多看一眼。而别的男人都愿意为她献出了唯一的、最宝贵的——生命? 何以怨憎者常常被迫得相会相聚甚至两相缠缚终其一生?何以相爱者却往往遭遇别离?难道这就是命运?人类的能力能摆脱它突破它么? 在合肥城内一家客店中,小辛与无嗔缩退于饭堂一角。无嗔居然只吃斋面,据他解释虽然他早已不是佛门弟子,可是若作出家人装扮,为了怀念曾在佛门一段日子,亦为了不破坏和尚的威仪,在公开场合决不动荤。 小辛吃饱之后打了两斤酒,自己慢慢自斟自饮。无嗔说过不想破坏和尚威仪,所以只好瞪眼睛看他喝,有时不免咽咽口水。 等人最令人容易觉得无聊不耐烦。 无嗔问道:“小辛,你真是带我见鬼?” 小辛道:“当然真的。你什么人未见过?何须我带你去?” 无嗔道:“鬼会不会杀死人?” 小辛道:“如果你不被骇破胆子,又如果你人刀合一的无上刀术能冲破鬼阵,当然不会被他们弄死。” 无嗔苦笑一声,道:“但如果刀术不灵,胆子又不够大呢?” 小辛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后道:“我看你还不至于吧?” 无嗔道:“你的答话若能肯定一点,我一定可以安心些。” 小辛道:“但你的问题都是迫我非带着如果字眼不可。你自己知道,如果我的回答有丝毫差错,你可能判断错误而一败涂地。” 无嗔道:“我最佩服你是什么?你自己知不知道?” 小辛道:“就算知道也想听听。” 无嗔道:“你对付女人真有一手。听说许多美女美得人人会流口水的都迷上你,像花解语绿野阎晓雅等,但又听说你见到她们好象见到鬼一样赶快跑掉。我有没有冤枉你呢?” 小辛道:“只有我跑掉是真的。” 无嗔道:“你怕什么?莫非你身体有问题,所以不敢接近她们?” 小辛道:“我很正常,跟所有男人一样。你别胡猜乱想行不行?” 无嗔道:“唉,我平生见过女人不算少,但至今因还未见过一个比得上山海夫人。她很高傲孤独。她放走余凡之后跟你躲在马车里谈了好一会儿,真是破天荒的奇闻怪事。所以我说你对女人真有一手。” 小辛道:“她的确很美丽很高贵很动人,无怪你至今对她念念不忘。” 无嗔的表情显出已陷人回忆中,柔声道:“天下只有我见过她的裸体,只有我接触过她滑嫩温暖的肉体。她的笑靥好象春花盛放好象缤纷彩虹。总之这世界上除她之外,别的女人我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小辛提醒他道:“你见她之时才不过是十岁的小沙弥。隔了三十年那么久的事,你现在何必还要记住呢?” 无嗔道:“我能够忘记就好了。唉,还是回过头再谈谈你的鬼吧!” 小辛道:“本来我看中吴哥,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但后来却看中你。现在吴哥和郝问两人都帮我去查访一些事情,他们不久都会来此碰头。” 无嗔道:“难道那些鬼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的?” 小辛道:“对,正如血剑会十三当家杀手荼毒天下,却也有一根线在后面操纵。” 无嗔道:“别提血剑会之事。你知道我一定不会透露任何消息给你的。” 小辛道:“不必,我有我的办法。现在你只要集中精神想鬼,看用什么方法可以保存性命以及消灭他们。” 无嗔咕哝道:“你最少也得讲些资料来听听。例如是男鬼还是女鬼?数目有多少?出现时有何朕兆迹象?他们最怕什么等等。你一点都不说,莫非等着看我出丑?” 小辛道:“我担保你出不了丑。” 无嗔不觉松一口气,道:“真的?唉,我应该知道我早有治鬼之法才对。为何我竟没有想到而白白忧虑担心呢?” 小辛道:“其实我意思说你杀不了鬼,鬼就杀了你,所以无丑可出。” 无嗔摸摸光头,道:“天啊,敢情讲了半天你还是没有必胜之道。” 小辛瞪大眼睛瞧他,好象看见很奇怪的东西或景象。 无嗔摸住光秃脑袋,讶道:“喂,你怎么啦。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子瞧我的。你没事吧?” 小辛道:“我好得很,只怕你脑子有点糊涂不清。” 无嗔道:“别人这样说我,少不得要掉几颗门牙或者断一两根肋骨等等。但你的话想来必有很深奥道理。” 小辛笑一下,道:“我只说事实。如果我有必胜之道,何必找第一流杀人专家帮忙?我自己跑去不就行了?” 无嗔深深叹口气,忍不住用力拍一下秃脑袋,道:“讲了半天又绕回原地。我仍然不知道有那种鬼?男的抑是女的?有几个?他们最怕什么?我简直一点点资料都没有?” 小辛笑道:“别懊恼。我只不过想由你先提出治鬼办法。如果我先讲,你不免受影响或者干脆不说出你的意见。” 无嗔道:“如果我不脱离佛门,三十年来必定学到很多东西,说不定能够治鬼。但三十年来我只练刀,所以只有用刀对付那些鬼了。只是如果鬼魂真属虚无飘渺之物,咱们的刀亦不管用,刀能砍伤砍死虚无之物么?” 小辛道:“这一点很重要。你我都只靠武功。你还有刀,而我连刀都没有。但如果鬼魂虚无飘渺,他伤得我们么?” 无嗔道:“问题一个个来。首先是何故你没有刀?横行刀不算刀?” 小辛道:“此刀我托人捎去还给一个朋友。所以等一会就没有刀了。” 无嗔道:“等杀鬼之事告一段落不行么?” 小辛道:“时机很重要。既然此刀已经亮相许多人已经得知,就非得抢时间不可。” 无嗔道:“那人是连四么?你替朋友设想得很周到。” 小辛道:“此刀对他另有重大意义。而另一方面严星雨太多疑太小心。他不相信此刀真是横行刀。因为此刀除了很锋快外没有异处,刀身上的字谁都能照样镌刻上去。” 无嗔讶道:“你的话使我迷迷糊糊。既然他怀疑此刀不是横行刀。何以你又说刀已亮相便有问题?难道此刀从前是假,现在却变成真的?” 小辛道:“刀在我手,又削断余凡一只姆指,当然变成真刀。他一旦肯定此事,就会去找连四。” 无嗔的确被他弄得迷迷糊糊,问道:“那么此刀究竟是真横行刀?抑是假横行刀?” 小辛道:“从头至尾都是真的,但在他手中之时他不相信而已。” 无嗔道:“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的好。” 他很可能真的不想知道内情,以免将来连四有事,小辛会怀疑他泄密。 他又道:“鬼当然是摸不到,好象一团烟雾有形无质,难道不是?” 小辛道:“如果只是一团烟雾,你我只须运功护体,闭住呼吸挨到天亮鸡叫就不怕了,对不对?” 无嗔道:“对,这到是一个好法子。” 小辛道:“不对,我亲眼见过鬼,交过手,亦亲手把他劈散。可见得当鬼魂来到咱们世界中,当他能够伤害任何人之时,必有一段时间有形有质。” 无嗔大喜道:“如果有形有质就好办啦。我只怕看得见摸不到的东西。” 不过小辛似乎并不乐观,慢吞吞道:“那不过是我猜想之一,另一个想法正是有形无质。世人所传说的鬼都是有形无质,我们碰到难道就会例外?” 几句话可就把无嗔说得哑口无言而又迷糊,对于这件事简直不知如何判断才好。 小辛道:“不用你担心,你人刀合一无上刀术含摄极强大精神力量,唯一要注意的是时间对你不利,你一定要一出手之后就远飘千里,赶快躲开越远越好。” 此言已指出他们之间那一战,小辛何以能占上风之故。 无嗔深思一下才道:“逃走恐怕不是办法,鬼魂一定比我跑得快,就算远飘千里,但鬼魂已经在那边恭候大驾,岂不糟糕?” 小辛道:“一定要走,越远越好,你莫忘记鬼魂后面有一条操纵之线,那人如果不知你去向,便不能施展威力。” 现在无嗔完全服气了,亦想通过一切知道该如何应变,登时大见轻松,说道:“我真想喝一杯预祝咱们打鬼成功。但又怕你误会我借酒壮胆。” 小辛替他斟满一杯,道:“借酒消愁也好,借酒壮胆也好。总之咱们要对付的是鬼而不是人。武林中恐怕很少人有此机会,也很少人有此信心胆量。这是值得连干三杯的事。” 无嗔当真连干三杯,态度更见轻松。耳目好象亦更为灵敏,低声道:“我背后有一个人鬼鬼祟祟走近,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小辛眼睛动都不动便道:“我希望那人正是我们等候的。所以你别忙着出手。” 那人果然是自己人,是喜欢多管闲事狗拿耗子郝问。 他坐下之后连喝五杯酒,似乎才稍稍消解一点酒瘾。然而他沉重忧郁面色又告诉了人家,他才真是借酒消愁。可是他有什么愁呢? 小辛道:“郝问你有话尽管说,没关系,我们都是经过风浪的人,大和尚经历风浪更多,绝对不会含糊。” 郝问叹气道:“小辛哥你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小辛听见自己心脏砰一声大跳一下,但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面孔藏在迷雾中。缓缓道:“你已查到她们三个人的消息?” 郝问道:“她们都到安居镇去了。” 小辛发出笑声,道:“我莫非忘记她们不是普通女孩子?我看她们想遇到危险也不容易,谁敢得罪三只雌老虎呢?” 无嗔不觉哈哈一笑。但郝问瞪眼睛不高兴道:“一点都不好笑,根本她们三个之中已有两个在合肥就差点没命,我在此有不少朋友,所以查得详详细细,我看她们必将遭遇极大危险,你们觉得这种事很可笑?” 无嗔笑容登时凝结而有点尴尬。小辛道:“别不高兴,你也知道我们无论碰上任何大事,外表上仍然嘻嘻哈哈,尤其是无嗔大和尚,他若不嘻哈开玩笑,他一身正宗少林秘传神功就施展不出的。” 郝问这才顺了气,道:“你们得赶快行动,迟了只怕……” 小辛却很镇定而且很快就问清楚三女在合肥的遭遇。他当然知道中年小胡子商人就是小郑所扮。 如果有任何情况居然连花解语的智慧,小郑的经验都不能解决,当然非常非常严重。 所以郝问的焦虑并非无因。小辛轻轻叹口气,因为他脑中想起鬼。除了鬼之外,小郑和三女加起来的力量,绝对不怕任何敌人。 无嗔道:“叹气也不管用。不济事,说出来听听吧,或者我们可以给你一点意见。” 小辛道:“说来说去又回到鬼的身上,叫我如何能不叹气。” 无嗔连忙摇手道:“如果牵扯上鬼,我自个儿伤脑筋就行,我连一丝一毫意见都没有。” 郝问又瞪大眼睛。对于无嗔此人,郝问从心底瞧不起(因为后半截与小辛精采拼斗过程外间无人得知),冷冷道:“鬼有什么可怕?没有胆子就少开口打岔。” 无嗔笑嘻嘻不动声色。因为他忽然发觉小辛不但不阻止郝问,甚至有点鼓厉态度。小辛这家伙脑筋比他人灵光得多,很少人能猜得到他转什么念头。所以既然他有意让情况如此发展下去,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事实上无嗔脑筋之灵光也算得是极罕有的了。 第十九章 游戏风尘假和尚 小辛说道:“郝问,你没听过鬼的故事?” 郝问道:“有,十多年来此地秘密流传魔鬼招兵的故事。当然魔鬼招到一名兵丁,阳间就少一个活人,但传说不可当真,你也听到这故事?” 小辛声音放低道:“无嗔,如果我们失败,我希望能找到你。最好在安居镇梁员外的隐贤阁。如是你已是梁家的客人那就更妙了。” 无嗔只点点头,郝问却不觉警讶顾视。 小辛又用很小声音道:“安居镇正南方七里左右有个小村落,有个祠堂虽是破旧,却可暂时容身,谁也想不到有人会逃到那边,因为一路都崎岖荒旷满地荆棘。” 郝问讶道:“你究竟说给谁听?” 小辛道:“对面角落两个家伙刚进来不久,很邪气很有问题。无嗔你前赴安居镇之前最好能设法让人家晓得。当然你的速度绝比不上飞鸟例如信鸽。” 他微笑望住郝问,道:“我们喝几杯等吴哥回来。不过这个和尚我越看越不顺眼,你把他打出大门。” 郝问一怔,旋即会意。先干一杯酒,然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声音吸引了所有客人目光。 他们做作得蛮像一回事,郝问一副仗势欺人样子,而无嗔却是忌惮小辛而不敢还手,轻而易举闪过郝问快如风雨六七拳。 无嗔跳退七八步,笑嘻嘻道:“算我没资格跟小辛交朋友,你不必生气,我走就是。” 郝问骂道:“你当然不配……”骂声中一跃上前拳打脚踢。 他身手可真不弱,拳风呼呼脚出无影。但无嗔不费吹灰之力都—一避过,哈哈大笑声中出门而去。 小辛叫住郝问,灌他喝酒。而郝问面对小辛时却显得很恭敬样子。他们都看见对角两人有一个也随无嗔出去,现在只有一个监视他们。 郝问放低声音忧虑地问:“你们真要找魔鬼麻烦?魔鬼跟暗算三位姑娘的人有关么?” 小辛道:“根本就是同伙人。啊,吴哥终于回来了。” 顾瘦潇洒的吴不忍一直走近在小辛对面坐下,先吃一大碗面喝了半斤酒。他吃喝过程中谁都不开口讲话。 然后吴哥放下筷子,抬头道:“幸不辱命,信物在我囊中,是一块玉块。要不要马上拿出来?” 小辛欣然道:“不必,信物交给南京宋妈妈,有五千两银子可拿。” 他把横行刀放在桌上,又道:“此刀请交给连四。请转告他,一刀在手快意恩仇。吴哥,如果我们回到南京,我们大醉一场。我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供下酒。” 郝问讶道:“吴哥,你自己的事呢?期限快到了,时间无多,怎能跑到南京耽着?” 吴哥微笑一下,道:“恶仙人韩自然已解开一半死结。现在只剩下一半,咱们又有充裕时间了。” 郝问喃喃道:“谢天谢地。但你怎能找到恶仙人韩自然呢?听说他在湘江那边……” 吴哥道:“是小辛,你永远不知道他本事有多大?” 小辛道:“我也是凑巧而已。九幽使者金阳许多消息都很宝贵可靠。要不是碰上他,我一定往湘江白走一趟。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吴哥这一身轻功可以由数十丈高崖上,有如鹞子般滑翔老远,谁也进不了囚仙庄。韩自然有没有希望你帮忙做什么事?例如关于李碧天?” 吴哥道:“有。他希望我们能解救李碧天。他说一条线拴两只蚱蜢,本来谁也跑不了。可是现在他这一边已经可以逃离开甚至算一算旧帐。但海枯石烂李碧天仍然不行。而韩自然却一点力都用不上。” 小辛道:“李碧天一定在安居镇,对么?” 吴哥道:“正是。韩自然的暗号是自从一见桃花后。李碧天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样,绝不会认错人。” 小辛道:“为何会有人假冒?但这还不要紧,我两个问题他有回答么?” 吴哥道:“有,他说都对。但反问世上有人能突破这等极限么?” 小辛面上迷雾遮住笑容,轻轻道:“现在由我担心吧。” 吴哥忽然起身,带着郝问大步出去,更不回头亦不道别。 他们谈的极限指的什么?小辛办得到么?如果办得到真能突破某种极限,是不是等如击败了命运? 绿野虽然大胆,也凶得像头野猫。但当她看见飘浮于她面前的无头鬼魂,另一个则是披头散发舌头老长的鬼魂时,禁不住全身毛发都竖起,四肢感到麻木乏力。 而最奇怪的是她这一刻居然会想起花解语阎晓雅和小郑。四个人分头潜入隐贤阁,别人会不会像她如此不幸遇见真正的可怕的恶鬼呢?如果他们遇见,会不会像她骇得四肢麻木发不出任何声音? 无头鬼的可怕正因为他没有头。没有头的任何动物怎能活动,但无头鬼的确飘来飘去,绝对不是幻象。 另一个长舌鬼舌头会动,披散的头发也会飘移。绿野从偶然露出的可怕面孔上甚至能看得出它很愤怒,所以有残酷意味。 鬼为什么会愤怒?从前豆蔻年华满心委屈失意,然后离家出去。有时流荡于荒丘无数的野外,到了半夜却不由自主惊惶起来。人人怕的都是屈死横死的鬼,当然屈死、横死者极为愤怒,绝不会很高兴快乐。 那时候她武功还有限,仍然是弱女。现在她忽然恢复弱女感觉。 但还不止如此,由于时间感觉颠倒错乱。她仿佛回到六、七岁童稚之时。她忽然看见妈妈在昏黄灯光下替她缝制衣裳。那时她还未回到祖父家。屋子墙壁是泥砖,茅蓬屋顶,没有任何摆置装饰。满眼荒凉,深烙于心的动荡穷苦,但任何一切感觉都不及妈妈那对眼波的鲜明、温柔和无尽怜爱。 她忽然变回那么稚小那么娇弱。恶鬼一下子迫近眼前,冰凉阴森使她不住发抖。她拼命逃跑,连爬带滚,因为她只不过六、七岁而已。 四路潜入隐贤阁的人,只有小郑又变成蜘蛛躲在某处阴暗角落。 花解语平日很会讲话,总能教任何男人很舒服满足地放弃辩驳。可是现在她像一朵沉默美丽的花,静静躺在地板上。另一角的阎晓雅眼中尽是迷惘之色,双手抱头不断啜泣。绿野在另一角蜷缩成一团,不时轻轻叫一声妈,态度、声音、神情都温柔之极。 最会讲话的沉默。最刚冷的轻轻抽咽。最野性的变成温柔稚弱。她们是被鬼魂附上身体改变性格及反应?抑是只流露出从未隐藏着的一面? 小郑用那枚窥镜(后来三女终于还给他)在隔壁看得清楚明白。但他连大气也不敢哼,更休提过去解救她们。 因为一来他这个房间就有鬼。只不过既然操纵鬼的人看不见、发现不到蜘蛛,所以鬼也不会对蜘蛛感到兴趣。 其次三女被囚之房间亦有鬼把守,并且有两个之多,都藏在门口那支白幡内。那儿教人类或任何相当体积的动物绝对藏身不了。只有鬼可以。 小郑拼命动脑筋想办法,一方面心中猛叫菩萨保佑。但他明知求菩萨没有用处,谁叫他平时全不敬信奉事,现在临急抱佛脚自是太迟了。 无计可施,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小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耐心等候,希望会出现可乘之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有两个白袍人有时一齐出现,有时单独走入房间查看三女情形。 他们似乎很满意。但对花解语则显然尚有戒惕,故此每次出现总是先观察她。最后亦观察她一阵才离开。 小郑因此亦观察她,考虑到她可能在无路可走无计可施时装出被鬼吓倒或被迷样子。如果她神智清明如故,情况自是大不相同。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晨光悄悄透入房间,照亮四下情形,也使三女看来不像在惨淡灯光下那么可怜难看。 不过太阳尚未升起,而这个房间太阳光肯定照射不到。 但晨光一现,三女子象全身都松驰很多。阎晓雅停止吸泣,绿野亦不再叫妈妈。 然后她们忽然都醒过来。她们到底内外兼修心神较常人强大坚凝得多,一定神间,都看见彼此情况。只是她们都不能交换意见,因为房间内还有两个人。 一个全身白袍连头罩住的瘦长个子。另一个衣着光洁相貌富泰慈祥,还留着长须的老者。他们静静轮流注视三女,好一阵都不说话。 绿野怒哼一声,叫道:“你们是谁?”他本来也忍得住,但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铐锁而无法活动,登时怒火攻心大叫出声。 白袍人没作声,这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富泰老者招须笑道:“不要发脾气。你现下并不是躺在家里,对不对?” 绿野瞪住她,没有作声。 老者又道:“你得跑到别人家去,却不知道那人家底细来历,有这种可能么?所以现在应该是我问你们,不是你们问我。小姐,你同意吗?” 以绿野脾气,就算没理由讲不赢对方。她还是可以大骂一通。不过现在不行,因为她看见白袍人袖中伸出一条像雨伞节毒蛇似的鞭子。一节黑一节白强烈对比色彩,确实有使人感到恐怖效果。 老者微笑道:“在我问话前先告诉你一些小秘密。第一,你们手上脚上的铐锁世上无人可以挣断。就算小辛都不行。” 他停顿一下,显然因为三女听见小辛名字都有所反应而很满意。又道:“第二,这种鞭子称为求死鞭。意思说任何人被抽中一鞭之后。用不着等到第二鞭便已非常希望自己立刻死掉。所谓任何人亦包括小辛在内。我很遗憾小辛居然不在这儿与你们一齐听到这些话。” 绿野下决心不试求死鞭的滋味。纵使只是谎言恐吓,却也犯不上去证明。 老者的声音清晰和蔼。又道:“第三,白天晚上都一样,如果你们想趁无人看守时逃走。我保证你们有更可怕的遭遇。有些鬼魂不但会活活扼死人,还会吸干血液。那种死法极不舒服,这一点我也可以保证。” 绿野忍不住开口,不过声音没有那么暴躁难听。她道:“笑话,我们若有机会难道都不逃走,还乖乖留下来让你们收拾?” 老者道:“这话说中要点。我只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而已。但如果有人来救你们,例如小辛之类的人,你们当然可以随他逃出。不过我看机会很微,虽然他目下已到了合肥,距此不过半天路程。可是他一则未必知道你们情况。二则就算知道又如何呢?” 三女都知道人家没说大话,以她们本身经验推想,小辛亦绝对无法战胜鬼吧?困难之形成就是鬼,她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确确实实不是人力所能抗争。 老者又道:“但我仍然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等到明天他还不来才处置你们。绿野小姐,你反对吗?” 绿野大声道:“当然不反对,但他最好别来,任何人都不要来。”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说给小郑听,虽然她根本不知道小郑现下情况如何。 老者亦向花解语阎晓雅一个个问。他已知道每个人姓名,或者已知道很多,所以并不问其他的事。 花解语阎晓雅表示不反对多等一天。花解语道:“您就是梁老员外?你真想与小辛连四以及雷傲侯这些人为敌?” 老者点头道:“我就是梁松柏。这一个是十殿使者。” 花解语道:“难道以你们两位加上一些神异之术就能赢得小辛那些人?” 梁松柏呵呵笑道:“我手下在驱神役鬼方面有四大使者。还有天下无双使毒大师。至于武功方面当然亦有人才,但已经不大重要了,你这般聪慧见识还看不出么?” 花解语道:“但我却极难相信你就是首脑,你外表只像一个富泰有福气的大乡绅。” 梁松柏笑一下,道:“人的外貌很容易改变,尤其是你拥有天下第一的毒教高手。” 花解语道:“只有海枯石烂李碧天才称得上天下第一毒教高手。但他这个人恐怕不会被你利用呢?” 梁松柏道:“你知道得不少。但李碧天不管想或不想,都非得听我不可。正如日后你们三个也是一样。” 花解语道:“这一点我姑且相信。不过我奇怪你何以肯把这许多秘密告诉我们?你认定我们绝对不能活着出去?我们绝对不能泄漏你的秘密?” 梁松柏道:“你很坦白,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你们的确绝对逃不出去。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情形就不同了。我一定会看中你们,这样你们才有逃走机会。可惜我太老了,老得对女孩子已无胃口。所以你们连这一线机会都没有用了。” 花解语讶道:“你太老了?不对,你看起来最多四十余岁,正属壮年。就算你驻颜有术,但五十来岁的男人岂可算老?” 梁松柏道:“我多少岁并不重要,其实我已经六十多岁。不过我有生以来只有一个女人,从不打别的女人主意,哈,哈,你们一定感到难以置信,认为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儿?但我偏偏就是。” 绿野重重哼一声,表示不服气不相信。这等男女间之事她一向全无忌惮。 梁松柏道:“你何以不相信?啊,我明白了。莫非你认为我已老得不中用,已经没有男人本色威风了?好,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绿野小姐你可愿意?” 绿野想一下才道:“我的确很想你证明。况且老实说只要你想证明我亦无力抗拒。但我现在心情恶劣透了。恶劣得连好奇心亦没有了。” 梁松柏笑道:“好,一切明天再说。对了,临走以前我给你们一点优待,若要如果方便趁现在去。我不在就无人敢让你们出房门一步了。” 隔壁的小郑唯有在心中猛叹气。那三个美丽女郎简直变成糯米粉团,人家爱搓捏成什么样子都行。当然像入厕这类事情很重要,你武功深厚忍得了一不能忍两天么?三天四天又如何呢? 梁松柏瞧她们蹦蹦跳跳样子,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声中透出一股邪恶意味,跟他的相貌样子完全不协调。 这种老狐狸老邪人真该死。小郑心中恨恨想着。但他的布置和手法当真无懈可击。即是小辛能潜入此地,见到她们三女情状恐怕亦有束手无策之感。因为他既不能把三女一齐搬走,那么他先救哪一个出去好呢? 确实是很有趣的问题,小辛先救谁呢? 幸而这问题不必小郑他伤脑筋回答,到时他只是个旁观者,冷眼瞧看小辛如何处理抉择。不过假如小辛先救阎晓雅呢?此举是否意味他要定了阎晓雅小郑想到这一点不由得沁出汗珠。 三女半天不讲话。事实上她们除了谈谈各自遇到的事有何不同之外,别的话一无可说。 另一墙壁(小郑一直缩在墙角)用窥镜透过瞧了数次。整座大厅一直都阒然无人。但厅中有一层极淡极薄的气体氤氲飘浮。小郑知道一定是毒阵,犯之必死。所以已赌过咒绝不从大厅这边穿越逃走。 大厅中最先出现是梁松柏。精神奕奕好象睡过午觉。 突然一连三个劲装大汉鱼贯入厅,神色匆匆。 梁松柏不觉站起身,满面讶色,道:“怎么啦?那和尚居然连闯过三关?” 说话时一名华服少年奔入厅。梁松柏挥手道:“都退下,不必多说了。”那三名大汉急忙退出厅外。 华服少年就是梁松柏第二个儿子梁永佳。他面色很坏,道:“爹,连我三道剧毒禁制都拦不住那无嗔和尚。” 梁松柏道:“这个和尚呢?” 梁永佳道:“已经在楼下,探头探脑瞧个不停,八成是那三个娘儿们招惹来的。” 梁松柏道:“请他进来谈谈。”同时拍两下手掌。掌声方自传出尚未消歇,一个白袍人不知从何处进来,无声无息往梁松柏椅后一站。紧接着一个衣饰华丽面容冷漠佩剑老头子走入厅,拱手行了一礼,迳自在左侧一张椅子落坐。 梁永佳出去一会就回转来,身后跟着一个笑嘻嘻胖大和尚。 梁永佳道:“这一位就是三大名刹总主持无嗔上人。”他指指侧边的老头子,道:“他是敝府武术总教主魏双绝老师。” 无嗔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嘻嘻道:“幸会,幸会。”言下好象居然不知道一路哭魏双绝是何许人! 梁永佳皱起眉头,又道:“这一位是家父梁松柏。” 无嗔上人立刻合什道:“梁老员外天下知名,洒家久仰得很。” 梁松柏笑道:“上人好说了,老夫足不出镇十年之久,天下焉有人得知贱名?” 无嗔上人道:“老实说今儿早晨以前,果然从未听过老员外大名。但稍后见到小辛,这才得知老员外大名鼎鼎……” 梁松柏讶道:“小辛知道我?” 无嗔上人道:“小辛是魔鬼而不是人。所以他知道你并不稀奇。”他仰天打个哈哈,又道:“刚才有三拨人想拦住洒家,他们都是魏老师门下么?” 魏双绝冷冷道:“不是,我没有门人。” 无嗔上人笑着合什为礼道:“如果不是便足见高明。那些人跟笨驴一样,就算诸葛亮复生也没法子教他们聪明一点。” 魏双绝道:“你跟他们的分别只不过你是秃驴而他们却是有毛的笨驴而已。” 一路哭魏双绝可真是半点不饶人。无奈碰到无嗔似乎面皮比城墙厚,笑声不绝嘻嘻哈哈道:“胡闹,胡闹,魏老师太会讲笑话了。怎可指着和尚骂贼秃呢!” 他忽然转眼望住梁松柏又道:“咱们言归正传。关于小辛的消息动向值不值得听听呢?” 梁松柏道:“值得之至,值得之至。” 无嗔上人道:“一句话就讲完,他晚上不到,明儿早上准到。” 魏双绝不觉站起身。但他显然不是震惊害怕而是兴奋。大声道:“大和尚这话可是当真?” 无嗔上人笑嘻嘻斜上他一眼,道:“怎的叫起大和尚不叫秃驴?本来有关小辛之事还有不少情报资料,但洒家却不想说了。” 梁松柏忙道:“上人请坐下说话,一切都有得商量。” 梁永佳让坐,接着陪笑道:“家父意思说,若是有关小辛之事,只要有价值,上人想要什么都有。” 无嗔上人大马金刀坐下,道:“这才像话,老魏别不服气,如果你得到洒家秘密消息,说不定三招就能宰了他。” 魏双绝听了一怔,乖乖坐回原位。 梁松柏道:“上人能不能先提示一两句?好让大家都更有信心。” 无嗔上人道:“当然可以。你们的九幽使者金阳呢?” 梁松柏父子固然面色皆变,连那白袍人也身子一震,人人皆见。 无嗔上人呵呵笑道:“洒家虽是出家之人,但日常花费大得很,又要修建寺庙,又要养活一些闲杂之人,当然女人是世人最会花钱的混蛋,哈,哈 梁永佳道:“上人若是有兴致,敝府倒是有不少漂漂亮亮小妞们,能歌善舞,更善解人意。哈,哈……” 无嗔上人道:“兴致有得很,不过洒家一向眼光很高,等闲看不上眼,咱们还是喝酒吧,兔得那些庸脂俗粉扫了兴头。” 梁松柏大笑道:“上人真是快人快语,不过敝府也有当世绝色,保证上人一见就舍不得走了。” 这话连小郑也知道梁松柏所指的绝色是谁。又见无嗔上人笑容变得十分淫邪,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这贼秃不来,花解语等三女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等到明天。虽然明天有何结局尚未可知,但总胜过被淫僧糟蹋蹂躏玩弄。 无嗔上人算盘精得很,手法也很多,所以终于把花解语等三女全都瞒过。 他那种垂涎欲滴样子使他讨价还价时处于下风,最后才议定等小辛落网后三个女孩子都归他,任他带走处置。 无嗔上人道:“小辛前赴舒城途中,凑巧遇见九幽使者金阳。小辛亲口透露说因见金阳居然能役使厉鬼,所以找个机会冷不妨杀死金阳,不过在杀他之前却也探问得知他来自安居镇,所以小辛马上会赶来无疑。” 梁松柏道:“他亲口说已杀死九幽使者金阳?还有没有别的话?” 无嗔上人道:“他的确这么说的,他还追问我世上到底有没有鬼,看来他好象真见过鬼因而心中暗暗恐惧,所以到处打听,这一点希望对老员外有帮助。” 梁松柏道:“帮助大得很,但只不知小辛来到敝府时,上人如何帮忙我们?” 无嗔上人道:“若是动手只好瞧老魏的,洒家自问不行,不过洒家使毒有点心得,如果洒家全力布置的话,适才那三道毒功禁制就变成儿戏了,哈,哈……” 他的确闯过三重武功关卡,跟着又闯过三道毒功禁制,所以没有人怀疑他吹牛皮,事实上他也没有吹牛皮。 梁永佳恭恭敬敬问道:“晚辈亦修习过少许毒功,只不知上人是毒教何门何派?” 无嗔上人道:“毒教门派又神秘又多,洒家的门派来历说出来天下无人晓得,所以不说也罢。” 梁永佳道:“普天之下都无一人得识么?” 无嗔上人道:“那当然有,例如海枯石烂李碧天,幸而这类人物井不多……” 梁永佳道:“如若大师的毒阵禁制能擒杀小辛。我担保你世间之物无求而不得。” 无嗔上人声音透露出随口敷衍意味道:“真的?那我岂不是可以不再飘泊江湖可以安居?” 梁永佳道:“当然可以。你甚至可以生一大堆孩子热热闹闹住在一起。” 厅外有人来报告几句话,梁松柏向无嗔上人告罪带同白袍人和魏双绝出厅去了。 梁永佳道:“大师远来想必口渴肚饥。待我着人办备酒菜又叫几个女孩子来相陪解闷可好?” 他询问之举其实很多余,因为大厅另一角马上就摆好一张不大的圆云石桌,酒菜流水般端来,还有三个年轻貌美侍女。 梁永佳陪他落座,喝了两壶酒。忽然问道:“大师你刚才为何老是瞧着地面?莫非我的毒阵收不干净?” 无嗔上人双手都搂住细软腰肢,大有乐不可支之态,嘻嘻笑道:“不,不,我数砖块而已。但我数来数去都弄不清楚此厅直有几块横有几块?你呢?” 梁永佳耸耸肩,道:“我从未数过,简直没动过念数砖块。为什么要数呢?” 无嗔上人道:“我猜大概是令尊之故。自从我们去看过花解语等三女之后,回到此厅,我忽然发觉今尊与我的距离老是若远若近。你知道我们修习过武功的人总是对距离很敏感。所以我不觉分心去数砖,以便确定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梁永佳笑道:“不瞒你说,我有时也有这种感觉呢!你想不想知道是何原故?” 无嗔上人嘴巴马上从香嫩脸颊缩回,道:“当然想,是何原故呢?” 梁永佳道:“那是因为家父修道几十年之久。他可以使人感到他缥渺朦胧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忽然轻啊一声又道:“大师且放怀享受一会,我有事去去就回来。” 事实上梁永佳并没有去别处,只不过出厅转个弯就到了隔壁一个宽敞空荡房间。 房内一张桌两边坐一人,其一是梁松柏,另一个是三十余岁衣着随便的男子。双眉微垂面膛宽阔,望上去完全是极老实厚道样相。但老江湖决不作此相,因为凡是扮猪吃老虎型厉害角色多半是这样子。 梁永佳一进去就道:“那和尚果然是数砖块,他很坦白说出。” 梁松柏冷笑一声,道:“不管他坦白与否,既是数砖块测距离,就是有向我出手意图。” 梁永佳道;“他已喝酒吃菜,李碧天那边怎样了?拿药回来没有?” 梁松柏对面的男子道:“刚拿到。李碧天毒功天下无双,无嗔和尚想必瞧不出吧?” 梁松柏泛起自信骄傲笑容,道:“李碧天不行我也收拾得了那和尚。对了,永佳,刚才永珍接见严老四使者。得到资料很多。小辛近日行踪大致上可以连接起来。严老四希望他的行踪以安居镇之后就永远停止。严老四这次似乎很小心,再三强调小辛此人不好对付,要我们全力以赴,甚至最好能请你尤二伯亲自出手。唉,他对我这个三哥居然好象还不放心还怕力量不够,真是莫名其妙。” 梁永佳用清晰简洁声音词句道:“爹,严四叔向来对你万分敬佩信服。所以小辛此人必定厉害得出人意料之外。试想十多年来天下哪有血剑会都收拾不了的人物?既然血剑会不行,咱们冥阴教岂可不加小心?我看不如把大毒府府主尤二伯请出来妥当得多。” 梁松柏笑一下。他向来很欣赏信任这个大儿子,当真是极得力臂助。如果二十年前他已经这么大。相信声势赫赫几乎可以一举夺取数省政权的十万魔军行动不至于覆没败亡。 梁永佳忽然这:“爹,与其找尤二怕出手,何不迫李碧天?你不是说李碧天天下第一,尤二怕只能算毒教第二高手?” 梁松柏道:“照你这样说,天下修炼符录法术几千几万人,亦只有一个恶仙人韩自然成就高于我。我为何不迫他代我出手?” 梁永佳一怔,道:“对,我从未想到过。但如果第一高手已不存在,你当然就变成第一了。” 梁松柏道:“孩子,别把事情瞧得那么简单。第一高手名义对我有什么用?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制住韩自然。我们两人加起来就比第一高手还高明。你明白么?” 就算傻瓜也会算这个账。梁永佳连连点头,露出万分钦佩神色。 梁永珍出去一下就回来道:“爹,那和尚居然没事。据说二弟一离开之后,他不吃一箸菜不喝一口酒。这厮好象很不简单。” 梁永佳道:“他自称亦是毒教高手,可能瞧出痕迹。” 梁松柏道:“我想知道他武功毒功哪一种高明?永珍你说该怎么办?” 梁永珍道:“我已经想过。如果他武功高明得可以媲美飞天鹞子吴不忍,那就肯定他此来必有图谋,亦可肯定他刚才计算砖块测度距离乃是想一招刺杀你。” 梁松柏很满意连连点头。梁永珍向他弟弟说道:“有个消息顺便告诉你,小辛的确很不好惹。那飞天鹞子吴不忍已潜入过囚仙庄见过韩自然。虽然韩自然目前无力巨噬。但吴不忍见过他,一定给小辛帮助不少。” 梁永佳震惊道:“囚仙庄也有人入得去?” 梁永珍道:“囚仙庄虽然有十道禁制,包括法术毒物武功。但还有一个地方是不能封锁的死角,就是庄子中心的天空。但这个死角除非有人能象飞鸟滑过百丈之远的禁制圈方能侵入。吴不忍就是那只鸟,他外号飞天鹞子果然名不虚传。” 梁永佳喃喃道:“谁想得到呢。到他出来时当然容易得多了。随便躲在任何一辆马车,甚至抓一个人带他出庄都行。我真的几乎不能相信有这种事发生。” 梁松柏道:“过去之事叹侮无益,先顾眼前要紧。” 梁永珍道;“我想请爹爹亲自施展冥阴无涯之术,定可试出无嗔上人有没有奸谋。如果他武功虽高却仍比不上吴不忍。可见得他果然只擅毒功,大概不会是小辛的奸细。我们可把他暂时移置花解语三女房中,当然亦可顺便听听他们交谈。” 梁永佳问道:“吴不忍武功高到什么程度?” 梁永珍摇头道:“不知道。但他既然可以跟爹一样,有资格列入恶人谱中,当然有惊世骇俗的造诣。” 他们三人忽然都不作声。其中梁松柏简直好象坠入梦乡闭起双眼。 门口和窗子的光线渐渐黯淡,映出一片诡异神秘气氛。 大厅内的光线也忽然大为暗淡,好象突然已到黑夜边缘。 无嗔上人忽然一瑕,因为那三个健美而又正在咭咭呱呱笑语的女郎忽然先后沉沉睡着。事前连一个呵欠都没有打过。莫非她们都好几天没有睡觉所以忽然坠入睡乡? 他用眼睛鼻子甚至皮肤触觉,亦查不出丝毫有人施毒迹象。他宁愿有人使毒,否则她们的表现就太诡异太不可思议了。 光线不但越发暗淡,四下竟然出现迷迷蒙蒙像是起雾情景。你曾否在高山被浓雾吞噬过?那种经验实属于难忘一类。而现在无嗔上人正有此种感觉。 但他面上笑容一点未变,居然还有嘻嘻笑声。别人一定感到奇怪,如此处境如此孤单中究竟有什么值得发笑呢? 元嗔上人站起身,肥大身形开始向厅门口行去。突然间雾更浓空气也冷得有如冬晨的山巅。 他依然嘻嘻而笑。他竟然看见自己肥大身形摸索地蹒跚地向前行去。 现在已是必须当机立断之瞬间。他可以掣出缅刀施展人刀合一无上刀术飞出厅外,任何阵法任何邪术绝对拦阻不住他。 但他也可以用隔岸观火的心情看着自己躯壳一切动静。它(指躯壳)将会一如常人对外境压力刺激生出种种反应。但当然很危险,若是此时有人存心杀他则简直是易如反掌。 无嗔上人终于任得躯壳在寒冷浓雾中迷茫踽行。他必须隐藏起人刀合一的刀术,否则永无杀死梁松柏机会(对方若知他炼就如此可怕刀术,以后根本连面都见不到)。同时他亦想知道大厅中发生了什么事?何以好象忽然到了迷茫荒野既看不见又头脑昏沉? 浓雾似乎无涯无际,前路茫茫永远走之不尽。雾中偶然有人影出没,但谁都知道那一定是鬼而不是人。 人既孤单心更空虚寂寞,以及浓得可以抓在手里的恐惧。无嗔上人嘻嘻笑声已变成呜呖一样,因为他已奔驰了千万里,筋疲力竭却还逃不出昏沉恐惧。 他忽然昏迷倒下。肥大身躯离那方桌只不过七步而已。 梁松柏和两个儿子走入大厅时马上回到白天人间。他们站在无嗔身边俯视他。 梁永珍道:“能够支持七步才倒下已算得是高手了。” 无嗔虽然躯壳昏迷跌倒,像死猪躺着不动。但另一个他还能听能看。他甚至惋惜躯壳一时不能恢复如常,更不能提聚最精纯功力以施展无上刀术。否则眼下倒也是一举歼灭梁家父子绝妙机会。 梁松柏道:“他武功程度已知。又能看破李碧天手法,显然是毒教一流顶尖高手。我们不可过于污辱他,如果我们想收罗他的话。” 毒教之人有个特点是睚眦必报小气得很。所以这一点大家都同意。 因此无嗔上人悠然回醒时(指躯壳而已)。刚点亮的灯烛照出花解语阎晓雅绿野三女娇容艳靥。同时亦能看清楚自己双手双足并无铐锁。比起她们狼狈情状当然会觉得很满意很满足。 他一骨碌起身行走跳动过证明全无问题之后,反而一下子坐回地板,不停搔头皱眉,作苦苦思索状。 就算刚出道很稚嫩的人亦知道这刻必定有人暗中监视,何况无嗔上人久历江湖,比老狐狸还精?所以作状、演戏是很重要一步棋子。可惜没有对手搭档合力演出。 他不知何故忽然想到花解语。听说这女孩子是灵犀五点金首脑,智慧过人见识渊博。她会不会也是假装受制俟机行事? 当然有些人会考虑到假装后果。尤其是她们身为女子。即使幸能不死,也极可能被男人蹂躏凌辱。 不过这只是普通人想法而已。她们既能行走江湖亦曾享有盛名,很多想法便很大胆很看得开。决不斤斤计较失贞被玩弄之事。 上面那些理论只想证明花解语等人胆敢假装受制,但她们的能力做得到么? 其实怀疑花解语当时未曾受制的资料还是梁永佳第一次带他来看三女时告诉他的。现在三女神智都恢复如常,六只眼睛凝集他身上。但如果花解语当时并未受制,那就必有宝贵资料可供交换。 他从地板站起身。瞧也不瞧三女一眼,迳自向门口行去。 房门大开,外面虽是一片黑暗,却仍可测知无人把守。 无嗔上人向门外查看一阵,迈开长大步伐却小心翼翼跨出去。除了动作显出小心谨慎之外。他的招牌笑容也好象有点勉强。 他的脚刚一伸上门槛,房间灯光陡然一暗,阴风四起。所有的人包括无嗔上人在内都看见一个没有头颅的鬼魂,离地数尺飘飘荡荡挡住去路。 左边另有一个舌头很长头发披垂的白衣鬼倏然出现。长长舌头一下子碰到无嗔上人肥胖面颊。 无嗔上人一个筋斗翻退七八步。定睛看时灯光却已恢复明亮,门口空荡荡哪有鬼魂。 他摸摸被鬼舔过的面颊,又拍拍光秃脑袋,道:“我的妈呀,那舌头好冰好冷。绝对不是假鬼……” 绿野骇得身子一缩。如果是真鬼莫说是她害怕,连花解语阎晓雅亦心中打鼓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无嗔上人定定神又道:“洒家平生作孽大多,佛祖菩萨一定不肯搭救。但这鬼究竟是真是假还有问题,洒家有个办法在此,立刻可以试出真假。” 三女都不搭腔。无嗔上人又道:“你们三位姑娘抓个阄,看看该谁出马。洒家丢一个人出去的气力还是有的。” 三女都骇一跳,这种馊主意谁不会出?当然最好把这个肥大和尚丢出去试验。却无奈三女子脚都上铐锁,站起身可以,蹦蹦跳跳也可以,不是不能舒拳展腿。 无嗔手摸脑袋向三女瞧来瞧去,又道:“你们的样子好象都很不乐意做这件事。原是人情之常。谁乐意跟鬼打交道呢?但问题是我们四个人当中必须有一个人打头阵。洒家是出家人,这风头断乎出不得。” 最可恶的是他嘻嘻笑声,还有手指指来指去,谁也不知他最后会指住哪一个? 花解语首先开口,道:“就算丢一个人出去试出有鬼便又如何?我自己仍然困于此地。至于我们手足被铐已经断绝逃走之念,有鬼也好没有鬼也好,暂时与我们不相干。但你不同,你一出去就可恢复自由。” 无嗔上人道:“我原以为你们都是哑巴不会讲话。你一定是花解语,因为你很会讲话。几乎使我乖乖自己冲出去。” 花解语道:“你一定是三大丛林总主持无嗔上人。你何以来到此地?何以忽然由座上客变成阶下囚?” 无嗔上人道:“别问东问西。隔墙既有眼睛又有耳朵。” 绿野讶道:“隔墙有耳不希奇,怎会有眼睛?” 无嗔上人道:“我不知道,反正有一只眼睛老是盯住我们,讨厌得很。” 阎晓雅忽然道:“我愿打头阵。但如果逃得出去,你肯不肯帮我们弄掉这些铐锁?” 无嗔上人笑道:“容易之至。我花过两年时间专学这门玩艺。要打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谁也不当他说的真话。连绿野也认为他胡说八道。否则以她脾气一定冲口求他弄开铐锁了。 无嗔上人笑道:“哈,哈,你们都不信?好,洒家只好露一手让你们无知女子开开眼界。谁敢带头冲出,我就替谁弄开。” 阎晓雅道:“我。” 无嗔走过去,只见她嘴唇动弹却没有声音。 无嗔嘻嘻而笑,伸出肥大的手向阎晓雅面颊摸去,动作很慢意图却十分明显。 阎晓雅眼光变得十分冰冷怒哼一声。这时无嗔手指离她面孔尚有四五寸,他那么肥大身躯居然好象游丝飞絮随着哼声飘退六七尺。因此阎晓雅突然踢出的双腿完全落空。 无嗔身法之快以及时机拿捏之准已经足以令人惊诧无比。但还有奇怪的事发生,只见他左手忽然多了一个馒头,嘻嘻笑道:“可惜,可惜。馒头插上一支毒针谁还敢吃下肚子呢?” 现在三女都知道这嘻哈笑闹肥大和尚极难惹极可怕。他竟然能够早一线躲开,而这时阎晓雅才开始作出踢的动作。 他又居然能够顺手掏出一个馒头垫住颈后肥肉。 因此小郑从隔壁高处吹入来的毒针简直变成瞄准那馒头。 他身手之迅快高妙固然惊人,但最可怕却是料敌机先之智慧反应。 当真可怕得可以比美小辛,甚至尚有过之。 这种敌人莫说三女现下束手缚脚,而小郑又在隔壁。 其实纵然她们没有被铐锁,纵然小郑也参加一份,只怕仍然不是对手。 无嗔上人嘻哈笑道:“别瞪眼睛,女孩子一瞪眼就不漂亮了。哈.哈.墙上的眼睛也是一样。” 隔壁小郑听得清楚,不觉打个寒噤。这种感觉从前第一次碰见小辛时有过,现在是第二次。 无嗔又道:“如果这支毒针不射馒头而射在耳朵上那就最妙不过了。嘻,哈……” 他居然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天花板某一处。 当然如果那儿只有耳朵在听,自是不知正被无嗔指住。 小郑瞧得清清楚楚,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这和尚神秘古怪可怕之极。 他凭什么竟然命令我暗中对付天花板上窃听之人?他究竟是何来路?有何计划?有何目的? 无嗔口中嘻哈笑声不绝,却闭起双眼。 过了一会才睁眼笑道:“好啦,耳朵已经没有啦。小郑你真行。小辛说你最多古怪,果然一点儿不错。” 三女和小郑几乎一齐跳起。小辛?难道这个大和尚竟是小辛派来的?有这种可能? 无嗔丢掉馒头,从衣襟边缘抽出一支钢丝,又道:“铐锁得赶快弄开,我们已浪费不少时间啦。” 他先找上花解语,道:“你一定不会踢我。同时离小郑也远些。嘻,哈,这种铐锁质料是上佳精钢加上紫金精打制,谁也挣不开弄不断。但锁却很差劲,你看……” 果然喀噔一声已开了一边。花解语一只嫩白右手已脱离铐锁,跟着另一边亦打开。 无嗔嘴巴虽然嘻哈好象在玩,其实他动作快得要命。一转眼就把她双脚钢铐弄掉。 他使用那支钢条手法轻巧纯熟之极,看来他说曾下过两年工夫竟不是信口胡吹。 他第二个弄开铐锁的是绿野。绿野恢复自由之后连跳几下,兴高采烈道:“你真行,几乎比小辛还厉害。” 无嗔不再跟阎晓雅开玩笑。因为他瞧得出她不是那种可以开玩笑的人。 三女一下子全都恢复自由,不觉个个笑容满面。 于是房间内好象忽然摆满千娇百艳花朵,美不胜收。 无嗔上人大声道:“小郑,希望你有法子看得见大厅那边动静。这样小辛一来到我们就知道。当然你最先把墙壁砖块弄松,咱们到时才好会合一块儿冲出而不耽误时间。” 一眨眼间墙角靠天花板处簌簌掉下泥沙,然后露出一个洞口。 小郑的头伸过来,道:“多谢大师救助,但这房间出得去么?” 无嗔上人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只有刚才两个鬼,大概可以拼一下。” 人人对无嗔都极有信心,甚至认为如果他也冲不出的话,大伙儿死了也值得,因为他武功之高简直更超过小辛。 既然连他都不行,便没有人认为败亡是冤枉的了。 殊不知无嗔刚才表演的一手,主要是看得懂阎晓雅唇语。知道她叫小郑如何配合,故此能事先趋避而看来像神仙一样。 小郑立刻缩回头,还把墙沿用砖块堵回原状。 他迅即向大厅那边查看,耳朵都可从砖缝听到无嗔与三女的说话。 只听绿野惊讶声音道:“大师你吃什么东西?” 无嗔上人道:“嘻,哈,你连馒头也从未见过么?” 绿野道:“我当然见过,但馒头里好象夹有很香的卤牛肉。” 无嗔道:“你未见过吃荤的和尚么?” 绿野道:“你喝的是什么?” 无嗔道:“这个扁形的银匣子装着大半斤洋河高梁。” 绿野道:“我意思说你忽然又吃又喝,敢是肚子很饿?你常常带着馒头和酒?” 无嗔上人道:“不,但听小辛说,此地有极厉害的毒教高手,可能是李碧天吧?反正他叫我事先准备一下,万万不可吃梁家东西。” 小郑忍不住挖开几块砖伸头出来,道:“但我明明见你吃喝过。” 无嗔道:“那是最开始之时,他们还未听完小消息,亦没有出去过。凭那梁永佳小子的毒功我却不怕。喂,大厅那边怎样?” 小郑道:“至少点了五十盏灯,光亮得使人眼睛几乎睁不开。但一个人都没有,只在正面底墙下多几块屏风,屏风后有一张太师椅。” 无嗔上人道:“这等阵势洒家也弄不懂。有谁能猜出一点头绪?” 花解语道:“小郑,你离太师椅远不远?” 小郑道:“远得很,至少有四五丈。” 花解语道:“可惜得很,这个距离你的吹针一定够不上?” 小郑道:“正是,两丈之内才管用。” 花解语道:“我猜太师椅坐的必是首脑人物,可能就是梁松柏。但何以用屏风围住我就不明其故了。” 小郑道:“那四块高窄屏风画着奇奇怪怪图形,又贴有很多符录,看来却邪气得很。” 绿野道:“那上面一定有鬼,小郑你千万别招惹。” 小郑缩回头,墙洞又迅即填好。 绿野道:“大和尚,你别只记得吃肉喝酒,快给大家想想办法呀。” 无嗔上人道:“我其实是个假和尚,但不是花和尚。饮酒吃肉杀人放火都行,却从不打女人主意。”绿野邪道:“为什么?女人你看不顺眼?或者是练童子功?对,一定是童子功,否则你武功哪能这么好?” 她说这些话好象理所当然,反而无嗔上人觉得不好意思而脸红。怨不得小辛要逃。敢情绿野不好招架。 但何以她仍然显得很可爱?小辛落荒而逃真是为了她的野性率直么? 还有清纯雅淡如一帘幽梦的阎晓雅呢?那温柔如春水,能使男人不辞冰雪为卿热的花解语呢?小辛为何要逃呢? 光明温暖的阳光,一视同仁遍照人间,粗陋茅屋内因此很明亮很暖和。 茅屋处处皆有,但搭盖在闳阔豪华府第的幽深花园中却极少见。 尤其住在茅屋内,睡在粗硬床板上。伴着虫蚁蚊子,四壁萧然。 住的人居然是天下最富有者之一的雷傲侯,那就是确叫人难以置信了。 甚至像连四这种不大露出表情的人,看看茅屋之后也惊讶得瞪眼张嘴说不出话来。 雷傲侯雪白的头颅点几下,淡淡道:“不必问我为何舒舒服服的房子不住,却住到这等所在。你就当是一个孤僻老人的怪癖吧?” 连四当然再也不会问他这件事。 雷傲侯让他在窗边一张会咯吱咯吱响的椅子坐下。 又道:“绿野去了很多天,我很担心。” 连四不回答,只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像野马般任性的美丽女郎,谁能给她加上一副辔头使她驯服? 雷傲侯又道:“我老了。所以常常回忆过去许多事情。也忽然非常惦挂担心我唯一的骨肉。” 他说的当然是绿野,因此连四又轻叹一声。 雷傲侯望着门外太阳光厂的树木青草,说道:“我除了向你抒发对绿野的想念之外,还有一些与你或她都绝无关系的事想告诉你。因为如果我忽然一睡永不醒来,这些事情世上就只有你知道。” 连四很想反问他,既然这些事跟绿野或自己都不相干,何必知道呢? 但他终于忍住。雷傲侯的确太老了。那一头雪白头发叫人不忍阻止他说话。 连四不久就发现自己做对了。因为雷傲侯所讲的武林秘闻,有些似乎与小辛有关。 后来有一件根本就是雷傲侯和小辛连四三个人的事。 雷傲侯道:“你一定听过恶人谱这个名称吧?” 连四道:“听过。恶人谱不但现在很有名,据说四、五十年前已经出现。” 雷傲侯道:“你当然也知道恶人谱并不是真的一本谱册。而且每逢世上出现够资格的恶人,一旦列名恶人谱上,天下武林尽皆知道。” 连四道:“据说是由少林和武当两派掌门,同时致函天下三十六大门派帮会。所以天下无不知道亦无不公认。” 雷傲侯道:“对。但少林武当两派凭什么把某一个人列入恶人谱中呢?” 连四道:“看来世上若是有人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你。” 雷傲侯含首道:“我不但知道,而且下评语的人就是我。” 连四叹口气,这一次声音很大,道:“希望你的法眼永不出错,正如你鉴定天下奇珍异宝一样。” 雷傲侯道:“幸而未曾出过错。四十二年前我用尽心机手段,促成一次古今罕有的盛会。事实上连我算在内,也一共只有十一个人而已。但其他那十个人,都是江湖邪正黑白道上都公认的十大无上高手。包括少林寺方丈铁脚神僧。武当掌门玉璇子真人。还有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风鬟雨鬓南飞燕等等。我通过每个人最深奥严格的考试,才获得编撰恶人谱的权力。” 连四要用手帮忙才合得拢嘴巴。 雷傲侯道:“但从今而后,这个责任却落在小辛和你两人身上。” 连四又赶快用手把下巴推上去。 雷傲侯道:“小辛和你各擅胜场,而最难得的你们是朋友。” 连四道:“这个责任我能不能推掉?” 雷傲侯道:“不行。除非你输败在一个人剑下。因为你如果输败,一定连性命也输掉。” 连四居然晓得他说的是哪一个人。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既然连你老人家也这样说,我倍加小心就是。” 他接着又问道:“既然成立恶人谱,那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都有份参加,何以他们亦都列人谱上?他们肯自认是恶人么?” 雷傲侯道:“凡是武功超过某一境界,而此人不但不做好事,反而做过恶事。此人就是恶人。记住,一定要武功才智手段都超过某种标准才行。例如人面兽心陶正直二十年来害人无数。但我仍不将他列在谱上。” 连四道:“听说陶正直武功极高,难道是过甚之词?” 雷傲侯道:“不是,他武功的确很高,一点都不弱于恶人谱中之人。但是此人并无才智手段,而且天性卑鄙无赖狡诈。这种人连恶人谱上的恶人都羞与为伍。” 连四道:“我明白了。” 雷傲侯解下一条颈链,链坠是一枚黑黝黝的鹅孵形印章。以阴文刻着恶中之雄,名列谱中八个篆字。 他道:“此印从现在开始付托给你及小辛。此印除了选出恶人之外,还有些好处……” 连四虽是不甚重视好处,却不能不听明白。而当他听完之后亦不觉微微动容,可见得那好处非同小可。 雷傲候又道:“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这两个人的排名先后至今尚未公布。因为连我也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安排唯—一次机会,可惜忽然发生事故,使我不得参加因而无法确定。” 他停歇一下又道:“你们记着,有些人不能列名恶人谱上,所以心生怨毒仇恨,千方百计想找出真正评估之人。像人面兽心陶正直之类,变成极危险可怕的敌人。甚至有些人为了想挖出评估恶人谱之秘密,不惜用无数金钱人力及时间,制造假局陷讲。例如三年前才列名恶人谱的飞天鹞子吴不忍,竟就是一块饵。我虽然被蒙蔽吞下此饵。幸而及时发挥少林武当峨嵋以及天下最大的帮会丐帮等力量,安然渡过难关。” 诡秘奇谲无穷危机险难等感觉,使人透不过气来。 世上居然有这种不可思议之事。而一切都至最隐秘幕后进行。并且估计不出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以及心机心血。当然最惊心动魄是不知已牺牲多少人。命。 雷傲侯又道:“吴不忍武功才智手段以及格调气魄都足以列入恶人谱。可惜我棋差一着,当时居然没有查出他竟是遭人陷害。他只是饵,有人想钓我这条大鱼。所以我忽然发觉我已经老了,竟然昏庸得不能一眼看穿他的无辜冤枉。” 连四觉得全身被几座山峰压住那般沉重。他忽然想起说书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被五指山压住,但恐怕还没有这么沉重吧? 雷傲候又道:“你和小生一主要替我多了却一个心愿,找出把吴不忍变成饵的幕后人。把他列入恶人谱中,并且列在第一。他是古今天下所有恶人之中的强人。我虽然要揭发他,等如消灭他。但却有着无限尊敬,所以把他排列第一。” 连四喃喃道:“他既然能制造恶人,连你老人家亦被瞒过,当然可以称为恶人中的强人。” 刚刚方自提到飞天鹞子吴不忍。吴不忍忽然来到。 连雷傲候也禁不住暗暗喝采。吴不忍潇洒成熟很有深度的风采,的确千万人中也难得一见,雷傲侯从前暗中见过他一次,不过其时吴不忍蓬首垢面被囚于峨嵋.神情气度自是大不相同。 “小辛无暇分身,所以托我走一趟。可能他看中我的脚程。我亦希望跑得不比鸽子慢得太多。” 吴不忍说完,将横行刀交给连四。 连四道:“小辛不暇分身,意思就是他有困难。” 吴不忍道:“对,他要杀鬼。” 连四道:“他应该留下此刀。” 吴不忍道:“他说他只有你这个朋友。” 连四拿掉包刀之布,手指温柔抚摸那刀,由刀柄以至鞘尖。 动作温柔多情得好象抚摸他刚生出来的儿子红嫩身体。 雷傲侯、吴不忍都不敢再看而移开眼睛。因为连四不仅爱惜此刀,而且赤裸裸表达出对朋友的关心想念。他们若是不转移注意力,恐怕都会掉下眼泪。 连四道:“小辛如何称呼你呢?” 吴不忍道:“他学郝问——我一个好朋友,叫我吴哥。” 连四道:“吴哥,绿野呢?” 吴不忍道:“小辛已赶去,就是为了绿野花解语阎晓雅,还有一个小郑。” 连四叹口气道:“阎晓雅又有份?” 吴不忍道:“幸而小辛亦找到一个帮手,三年来大名鼎鼎的三大名刹总主持无嗔上人,小辛似乎很推许佩服他,否则杀鬼之事不会找他帮忙。” 雷傲侯道:“他长相身材都不重要。你可曾发现他练有某种特异超凡功夫?而且他是不是使刀?” 吴不忍道:“对,他整天嘻嘻哈哈,最紧张的时候也一样,腰间有一圈微微凸起痕迹,决非软鞭,一定是软剑或缅刀之类。” 雷傲侯立刻道:“这人跟你一样名列恶人谱中,但他没有姓名,恶人谱上的假和尚就是他。少林寺二十一种秘传神功之一的游戏风尘,一百年来少林寺也只有两个人炼得武功。一个是少林七大神僧之一的笑尘,另一个就是假和尚了。” 连四讶道:“假和尚以何因缘学得到少林秘传神功?既然他神功传自少林,又何以名列恶人谱上?” 雷傲侯道:“这些秘密恶人谱不必查明登载,所以我也不知道。” 吴不忍道:“恶人谱在江湖上已流传了四、五十年之久,但我看没有什么道理。” 雷傲侯道:“既然小辛能跟你交上朋友,甚至那个假和尚,可能都不该列入恶人请上,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吴不忍吃一惊深深注视那老人,道:“不错。你老人家脑筋真快。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意见。例如去年我不幸遇见人面兽心陶正直,他的残恶以及武功都更在我之上。但何以他不列入恶人谱呢?” 雷傲侯道:“如果陶正直既残恶而又武功高于你,你何以未被他杀死?” 吴不忍道:“我有三次险些被杀,其中一次我躲在一条冰冷溪涧底,靠一根芦苇换气,熬了三日三夜才脱险。” 雷傲侯道:“武功可以精进与日俱深,但机智胆色却永远不会进步,俗语说三岁定八十,指的是才智魄力,不是学问武功,你焉知今天武功尚不如他,你又焉知十年后不能胜过他?” 吴不忍惊讶得几乎张大嘴巴,这种理论确实无懈可击,每个人都非常盖棺方能下结论。 因为学问武功等都可从后天勉力精进,只有才智气魄等是先天与生俱有而不能进步,亦不能加强。 所以与武功学问有关的判断,必须予较大弹性,不宜武断。 飞天鹞子吴不忍深叹一口气道:“无怪小李提起雷傲老您,口气中总会流露出敬意。您和小辛都很了不起。” 连四道:“吴哥,你喝不喝酒?” 吴不忍道:“用雷傲老的话下酒,已可喝三十大盅。” 连四道:“我们出去喝,我知道有一家小馆子,酒美菜好。”他望住雷傲侯道:“您老人家一齐去好么?” 雷傲侯道:‘不,你们年青人谈得拢。去吧,我除了珍宝古玩之外,还有很多回忆可以打发时间。” 午后任何饭馆都很静,所以这家小饭馆只有连四、吴哥及郝问三个客人。 饭馆虽小,但墙壁地面以及桌椅碗筷等都很干净。 醇美的陈年花雕,可口精致小菜。一切都使人满意,郝问喝了不少竟然醉倒。其实他乃是因为放尽脚程力追吴哥(其实吴哥比他早两个时辰到达南京)以至筋疲力竭,才如此容易醉倒。 吴哥道:“飞鸽传书比八百里飞忭驿送还快,相信横行刀尚在小辛手中的消息应该已传到严星雨耳中?” 连四道;“我们等一下就知道,郝问是你的好朋友么?” 吴哥道:“是的,七年来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连四道;“任何人落难寂寞之时,友情特别温暖可贵。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 他平时很少说话,但现在忽然变得很饶舌多话,又遭:“爱情就不同,你可能付出很多很多,但结果你得到的却只是一场空,甚至都没有得到。” 吴不忍道;“这话很有道理。” 连四道:“你七年前为了她闹得武林天翻地覆。她是谁?” 吴不忍道:“她叫怜卿,合肥人氏。” 连四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还愿不愿意为她做同样之事,忍受同样苦难?” 吴不忍道:“愿意。” 连四道:“但何以你连考虑都不考虑?莫非这问题已问过自己千百回?” 吴不忍道:“是的。” 连四道:“我问你许多话,你心里会不会怪我?” 吴不忍道:“不会,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些话。” 连四忽然用蚊子那么小的声音问道:“你想不想找出陷害你的人?” 吴不忍很惊讶,却也用同样细小声音回答:“当然想,怜卿说过给我几年时间,拖延到今年已经拖无可拖,但我不但查不出陷害我之人,连什么人将我列入恶人谱内亦查不出头绪。” 连四神色一丝一毫没有变动道;“最要紧是查明陷害你的人,至于恶人谱的事,将来找上少林武当一问便知,何须费心耗力?” 吴不忍这;“少林武当我已查过,恶人谱之人并非他们荐列,他们只管公布。” 连四不得不装出讶色,道:“有这等事?难道连少林武当两大门派也肯将这等权柄交给别人?” 吴不忍这;“我也想不通。但怜卿说得好。如果查出荐名恶人谱的幕后人,事实上不难由此线索,找出当年陷害我的人。” 这时他才加以说明,道:“怜卿就是峨嵋派那个女弟子。自从七年前发生事情之后,她已离开峨嵋,回到合肥老家。” 连四本来还有些问题。但郝问忽然含糊叫一声,接着惊惧地喃喃道:“吴哥哥……吴哥……别这样望住我。你知不知道有几枝快剑顶住我背心要害?” 吴不忍讶道:“郝问,你说什么?” 郝问用力睁开醉眼。可是旋即又趴回桌上呼呼大睡。 连四淡淡道;“他常常作这种恶梦么?” 吴不忍叹口气道:“对,近两三年常常如此。精神压力太重,确实不容易忍受。” 他忽然反问道:“你有很多仇敌么?” 连四摇头道:“没有,简直可以说没有。” 吴哥道:“没有仇敌并不是好事。你知不知道?” 连四道;“现在已知道了。不过我仍希望你说出来。” 吴哥道;“从无仇敌的人应付急难危机时一定吃亏些。尤其是你永远不会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事实上任何强人有时也非得逃走不可。” 连四道:“我正是这样想法。” 吴哥道:“你从无仇敌,但忽然却有了一个。而这一个居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所以你的情形比别人更不妙。” 连四道:“你劝我逃走么?” 吴哥道:“对,必要时就逃走,有时机会瞬息即逝。” 连四道:“我一定记住这话。” 吴哥道:“如果我跟你走,你很快就会有不少仇敌。” 连四笑一笑,道:“不要紧,我已学会逃走。而我又是孤身一人,逃起来一定比别人快得多。” 吴哥也笑了,随即吩咐店家找个床铺给郝问。此事由于一往银子便圆满解决。 扶走郝问时,忽听他又惊惶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也不要杀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错……” 短桥跨越迥萦流水。而那八角亭子则俯瞰小桥流水。亭子东首处有块草地,再过去就是修篁万竿。 亭子挂着一块牌匾,刻着快意二字。 连四望住那两个笔走龙蛇之斗大金字,不觉拍拍腰间宝刀,道:“快意亭,这名子好极了。” 吴哥锐利如刀的目光,逐一注视八个劲装大汉。 这八个人只有两个年约三十五六,其余全是二十余岁小伙子。而八个人面上都很冷漠没有表情,身子也没有什么行动。 吴哥道:“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连四道:“不,请你看清楚一点。不但名字极好,这两个字写得更好……” 吴哥道:“我越看越不好。尤其是能带领指挥这八个人的主脑。幸而他现在不理会我们。他好象对那棵银杏更感兴趣。但愿他只对银杏有兴趣,对我们永远不望一眼。” 连四和他一齐哈哈而笑。当然他们都知道对方说什么暗示些什么。 连四又拍拍横行刀,仰天而笑。我自横刀向天笑,他笑什么?是不是因为世上忽然多了一个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而畅怀快意不能自禁? 对银杏很感兴趣的人缓缓回头望住他们。这个人最多三十岁,清秀白皙,衣着华丽适体。漂亮得能使男人发怔,甚至泛起连美丽女孩也比不上他漂亮之感。 那人走近亭子,才道:“我是严星雨。” 吴哥点头道:“名不虚传,你的丰采姿容正如烟雨中的江南美景。若论我平生所见之人,当得推你为第一。” 世人无人会对赞美自己的话生出反感。严星雨亦不例外,微微一笑,道:“过奖了。”他微笑时更显得唇红齿白。他又道:“你外形之潇洒正如别人所形容。当然你一定是飞天鹞子吴不忍了。你的脚程竟然比飞鸽还快,我很佩服。” 吴哥道:“你怎知我比飞鸽快?” 严星雨道:“因为有人看见你和小辛一起吃饭喝酒。但等到飞鸽把消息传到我手,你已经跟连四一块喝酒了。” 连四道:“我们见过面么?” 严星雨道:“当然见过,你忘记了?” 连四道:“没有忘记。但那次看到你,好象没有这一次漂亮。” 严星雨道;“那一次我拿走的刀,仍然是你身边这一把么?” 连四道:“正是这一把。” 严星雨道;“但何以那一次你乖乖让我拿走?莫非你以为当时我那一剑杀不死你?” 当时他一剑本是向连四咽喉刺去。但由于连四没拔刀,所以最后一刹那间剑尖忽然改变方向刺入肩头而不是咽喉要害。 连四道:“你的芳草剑如果不能杀人,天下就没有可以杀人的刀剑了。” 严星雨道:“你还没有回答呢。” 连四道:“这原因除我之外,与任何人无关。我希望我的回答能使你满意。” 吴哥道:“我却更希望他继续对银杏感兴趣而不是我们。” 严星雨笑一下道:“请勿把我说得如此可怕。吴哥,我特地带八个人来对你一个,你一定觉得满意。” 吴哥道:“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凡是叫我吴哥的人,决不会带八个武功各擅胜场的高手来对付我。” 严星雨道:“你的话大错特错了。” 吴哥甚至连四都吃一惊。严星雨话中必含深意。而到目前为止只有四个人叫他吴哥。一是怜卿,一是郝问。另外就是小辛和连四。严星雨话中暗示之人是谁?是这四人中的哪一个? 严星雨又泛起漂亮得不似男人的笑容,道:“那个人大概就是我,我也叫你吴哥不是么?” 这种笑话只有女人才喜欢。吴哥连四心里都有怪怪的滋味。 严星雨又道:“连四,上次你不敢拔刀。这次呢?” 连四道:“不知道。你试试看便知。” 严星雨道:“奇怪,一个人由弱者突然变成强人,有可能么?” 吴哥道:“不要看着我,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严星雨道:“如果他敢拔刀,只不过证明他敢而已。但我们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请勿怪我罗嗦。” 连四淡淡道:“讲也没用,我自己亦想知道为什么。” 严星雨道:“将来问问小辛,他可能找得出理由原因。吴哥,我没空陪你,这八个人交给你打发。” 吴哥道:“我想先见识大江流剑法和连家拔刀诀。如果有人阻止妨碍,我宁可逃走。因为我跑得比飞鸽还快,所以追得上我的人只怕不多。” 连四大步行出亭外,来到草地与严星雨迎面对峙。 严星雨一只手藏在背后打个暗号。 登时一个面大腮阔的佩刀大汉按刀厉声道:“吴不忍,你接得住我柴旋三刀,才有资格留下观战。” 严星雨轻笑一声,问道:“吴哥,柴旋的话你同意么?” 吴不忍道:“既然连你都问我,可见得我光会逃走也不行啦!叫他来吧。” 柴旋拿出长刀,手法以及刀上精芒泛闪都显出此人造诣不同凡响。吴哥曾说过他们八人皆是高手的确不错。他们甚至高明得超过吴哥的估计。 柴旋挺刀一步步向吴不忍行去,气势坚凝强大至为凌厉。单单如此凶悍之势,对手如果胆力稍弱,只怕很难站得住脚,多半会向后转逃之大吉。 他经过连四时相距六七尺之远。 连四却像平时说话一样,道:“柴旋,看刀。”精芒掣闪映眼,横行刀已经出鞘。 人人都看见他横跨三步缩短双方距离,才挥刀向柴旋劈去。 人人亦看见柴旋早已凝身止步,半旋身子面对连四作好迎击准备。 因此连四绝对不是偷袭。吴哥远在半丈之外当然更不能说是联手夹攻。 柴旋不但有充分时间准备,甚至能抢先挥出大片刀光。在眩目刀光中有三刀才是真正攻击主力。而这三刀快得好象有三把锋快长刀一齐劈出。任何人纵然铜皮铁骨也一定挨不起其中任何一刀。 但连四手中横行刀忽然闪亮一下,虽然光芒不比柴旋大片刀光强烈,但人人却都知道那是横行刀的光芒。 人所共知还有另一个事实,就是那种光芒必须是刀剑极快速移动才会产生。 柴旋的刀原本说在快速移动,所以幻射大片光彩罩向敌人,可是横行刀光芒闪现的杀那,柴旋手中的长刀光彩忽然消失,虽然刀锋已距离连四面门不及一尺,却停止于空气中。 柴旋的刀外表上锋快精亮一如平时。但人人都突然觉得此刀现在简直变成枯枝朽木,根本连树叶也劈不下,更不要说杀人。 连四退回原来位置。 柴族也有动作。不过他既非前进亦非后退,而是倒仆地上变成一瘫软泥一样。 吴哥鼓掌喝采道:“好刀法。拔刀诀曾经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 他目光如鹰隼般逐一扫过严星雨剩下的七名助手,又道:“你们都仍然很自信,都认为如果换了你接这一刀并不如何困难,可惜这种看法既正确而又错误。” 那七人甚至连严星雨也露出注意聆听神色。吴哥又道:“正确只不过属于理论方面,但错误却是死亡之事实。” 那七人中只有两个露出很认真寻思的表情。他们都很年轻很自信,却不自大愚蠢。 严星雨道:“连四,你为何出手拦阻柴旋?为何杀死他?” 连四道:“我不喜欢有人拿刀站在我后面。” 严星雨道:“但你非杀他不可么?” 连四道:“我不杀他也许就被他所杀。人生本来如此,对不对?” 严星雨道:“你几时变成如此可怕的强人?” 连四摇头道;“我不是强人,你才是。我绝不能眼看朋友或部属死亡而面色不变,你却可以。我会为朋友拔刀,这是弱点。但你决不肯,所以强人是你而不是我。” 一个中年大汉行前两步,大声道:“属下请令出战连四。” 严星雨道:“好!”向连四微笑道:“他叫颜从,可能有克制你拔刀诀之法才会挺身挑战。” 严星雨的笑容的确很好看,而且虽是三十多岁的人,越看却越年轻。连四从他笑容中隐隐勾起一些回忆。他很像某一些人,连四从前在福州故居时时看到的某些人。但有这种可能么?严星雨竟会是那一类人么? 颜从左肩挂着一个皮袋,平时用左臂夹在胁下。而现在他从皮袋中迅即拿出武器。是一把两尺长有尖锐锯齿钩刀。刀柄末端系着细长银链。银链另一端有个皮圈可以套在手腕上。 他亮出兵刃时银链铮铮微响。严星雨便退开一侧。因为颜从这种链子钩刀飞旋施展时必须有数丈方圆地方才够。 钩刀像一道电光,直射连四。 第二十章 刀划虚空斩时流 连四横刀胸前,身子动也不劝。 钩刀的银链扯得毕直时,长达两丈。但还差三尺才击得上连四。所以连四眼皮眨都不眨。钩刀改变方向迅即绕飞,划过空气时不但光华耀眼而且发出呜呜刺耳声。 霎时空中平添了一道银虹电急绕飞驶,以及刺耳呜呜声。 但吴哥说话声音却高过那阵可以杀人的呜呜声音。他道:“严星雨,你去散步么?” 严星雨本来只须退开三、二十步就足够,但他却一直退到七、八丈远竹林边。 他笑着回答,声音居然也清楚得很,道:“吴哥你很风趣。哈哈,在拼命时候还想得出散步的话。但我既非散步亦不是打算逃走。你看我需不需要逃走呢?” 吴哥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理论上只应该是他和连四逃走。 可是在心中感到严星雨有逃的意味?他何须逃走? 严星雨转身走入竹林内,还隐隐传出笑声,他走入林内敢是有可怕阴谋? 连四全然不曾被话声影响,(这一点吴哥早已深知)。他全身不动,眉毛眼珠都不动。 而突然间他忽然动了。快得宛如豹子从树上电扑地面的糜狐兔。 空中钩刀幻出银光一下子已劈到连四头顶。速度威力看来可以劈开一块大石。 连四前进的身形速度一丝停滞都没有。钩刀银光呜一声飞向天空时,横行刀也到了颜从面前。 鲜血飞洒红艳的色彩发出晕眩人眼目的凄厉之美。 颜从倒在地上又变成一瘫烂泥,钩刀亦了无生气掉在他身边。 烟雨江南严星雨从竹林大步行出,毕直对连四行去。 无论是谁也能够一眼看出他准备向连四拔剑的决定。 严星雨带来的六名高手也一齐行动。六种不同兵器都握在坚定有力的手中,还有冷酷眼神和稳健决不逃走的步伐。 本来共是八名高手,现在剩下六个。但竟还无一人畏惧迟疑。他们是因为性命早已卖给严星雨呢?抑是对本身武功有无比信心? 那六人一动,吴哥比他们更快。一眨眼间已冲到他们面前。寒气侵骨的剑尖忽然出现于六人当中某一点。 剑尖并没有刺向任何一人,事实上离每一个人都不十分切近。但剑尖出现于那一点却使六个人都感到威胁,也使得他们六个人一齐行动的节奏错乱涣散。 就在此时。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忽然出鞘。据说当世极少人见过严星雨出手,甚至很少人能解释何以他能名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中,谁见过他出剑而予以评定呢? 横行刀本来就不在鞘内。连四眼睛有如阳光般明亮灿烂。 他看见那支窄而薄的芳草剑,像迷蒙烟雨满天弥漫逼人而来。既像烟又像雨,没有人能确知其中哪一缕烟哪一丝雨会沾染于身上。 但连四看得见。横行刀挥闪两下。叮叮两声那漫天迷蒙烟雨忽然消散,恢复艳阳晴明朗然的天气。 极薄极利刀锋想砍中一只飞蚊绝非易事,要砍中尖锐微细的剑尖更困难万倍。 他们屹立对峙相距只有五尺左右。 严星雨道:“拔刀诀名不虚传。” 连四惊讶地注视他一眼,才道:“大江流剑法果然不同凡响。” 严星雨道:“你有点惊讶,为什么?莫非我样子变了?” 连四道:“不错,刚才我觉得你不像从前见过的严星雨,现在才像。” 他们说话之时,飞天鹞子吴不忍已经身陷重围。六件不同兵器发挥出不同威力,狂风骤雨般猛攻。 那六名高手正因为兵器不同,恰恰可以互相掩护配合。吴哥虽是一出剑就连着刺伤三人,却因为时不我予,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而不能不撤回招数。所以那三人不但不死甚至负伤不重,一点不影响作战能力。 连四此时竟然还不动手,还要说话,道:“你很怕小辛?为什么?” 严星雨道:“你怎知我很怕他?” 连四道:“因为你不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当你不能确知他已陷入你罗网以前。你绝不找我。因为你怕他会突然出现。” 严星雨颔首道:“对。只要我能杀死你,不能杀死他。” 他忽然轻轻叹口气,道:“我本以为我是强人。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和小辛才是真正的强人。” 这几句话含意甚深,连四却懒得寻根问底。虽然他忽然对严星雨似乎已有相当了解,也同情他的慨叹。 他只希望立刻分出胜负。也就是说立刻分出生死。以他们这等高手,很难获得不死不伤的和局,亦很难双方都伤而不死——落败者一定死。 连四没有时间思考回顾自己的变化。从前的他连刀都不敢拔,现在却渴望用刀证明。 但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连四本是闽南世家子弟。连家不但武功有独特成就。亦有财有势。同时由于年代久远,富贵了多少代。所以连家子弟没有一个是只会武功而不通文墨的。 严星雨的芳草剑一动又画出江南迷蒙烟雨景色。连四忽然记起一首著名唐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无情的岂是迎风飘拂的柳丝?无情只是时间,它以不变步调消逝,不舍昼夜。 但最无情的还是人。你明知知己难觅,你明知良辰好景不再。你明知名将美人怕见人间白头。但你仍然从如诗似画的杏花烟雨江南景色中离去。 若问你为何离去?为何不多留恋片刻?你回答不出亦不知道!你只不过回到世俗之中而已。 连四手中横行刀闪电劈出。在他感觉中此刀并非已经出鞘,而是这一瞬间才拔出。 刀光中有他的赤心,有他的热血以及灵魂,他究竟想劈碎什么?想消灭什么?是不是无可奈何的世俗? 横行刀虽然只有一把,虽然只是握在一个人而不是神仙的手中,他虽然只劈出一刀,但积聚着仇恨及无限美丽景色。甚至每个人最基本的欲望——求生,竟然在这一刀之下完全粉碎消失。 刀光剑影都一齐收歇不见。 他们这种一流高手,确实不必刀来剑往鏖战数百招才分胜负。他们每个人都能将一生所学和一身功力压缩于一刹那中全部用出。他们一招已等如常人的十招百招甚至千招。 草坪上一共有九个人之多,但突然间完全停止一切动作,竟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 胜负生死所决的一招,连心无旁骛的人都感觉得出。 因此人人都不觉一齐停手,看看结果,看看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严星雨和连四互相凝视,两个人身上都出现血迹,严星雨血迹从肩膀冒出,但连四的血迹却是在心窝出现。 吴哥深深叹口气,道:“连四,你一定还能够讲话,你一定要说出未了心愿,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连四道:“如果我死了,希望能够葬在故乡,最好葬在武彝山,最好靠近一个地方,是武彝山麓一个叫做凤山的小村。” 吴哥道:“为什么?凤山村有亲人?有朋友?” 连四道:“有很多种瓜,我曾经在那儿拣过瓜,还有梦想和回忆……” 吴哥道:“好,还有没有别的话?” 连四道:“没有了。” 吴哥道:“严星雨,如果你信得过我,又如果心里也有话要说,请告诉我。” 严星雨缓缓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把我和连四一视同仁。我很感激。但是……我没有什么话。我的一生,唉,好寂寞的一生。我老早注定卖命的命运……” 他困难地吸一口气,又道:“本来我以为只有死在小辛刀下亦不冤枉。谁知世上还有连四,死在他刀下示不冤枉。我想我可以结束这寂寞无聊空虚的一生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四也包括在内,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以严星雨的财势、人才武功,世上还有什么人或物求之不得?他怎会寂寞空虚?何以他拥有一切都不能使他觉得充实? 但最使人念念不忘,最使人关心的是:这两个究竟谁会死呢?是不是伤重难医都活不成呢? 但很多人都困苦恼而宁可抛弃这惟一的生命。是不是因为你和怨憎之人不但不能永不相见,反而要日夕相聚在一起?是不是你最眷恋热爱之人,非只不能厮聚反而远隔天涯海角?是不是很喜爱很需要的事物却偏偏求之不得? 若是为理想而捐躯,情形就单纯而又壮烈,人人都能体会,以及肃然起敬。但如果不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你不会嗤笑死得没有价值、死得愚蠢? 为何冠冕堂皇的理想就可以为之而死,而属于私人情怀的就不可以呢? 严星雨突然振作精神,道:“于南、徐来,扶我回去。” 两人应声跃到严星雨身边。 吴哥不知何故猜想那于南、徐来必定是刚才用心冥思沉想含有哲学意味对话的两个年轻人。目光过处,果然是他们两个。 严星雨有人扶架而节省体力,精神似乎更好,冷冷道:“都跟我走。” 另外那四名高手面面相觑一下,其中那个三十余岁的劲装大汉道:“堂主,咱们这一走岂不白白放过他们了?” 严星雨道:“走,少废话。” 于南、徐来架起严星雨脚不沾地迅速奔去,那四名高手居然还迟疑一下才衔尾追去。 吴哥居然并不立刻带走连四,他走到连四面前,笑容有点古怪。 连四望住他,眼睛仍然很清明,身子也仍然挺直。不过却看得出体力已因流血及伤势而相当衰弱。 吴哥道:“你还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再支持下去?” 连四立刻道:“能。”但声音果然泄露体力枯竭的秘密。 吴哥道:“很好,不过你现在已抵挡不住我随便刺出的一剑。” 连四道:“不一定。” 吴哥坚持道:“一定。”说这话时面色已变得不大好看,冷酷眼神中充满可怕杀机。 连四却忽然用很了解的神色和声音,道:“好吧,你说得对。” 吴哥冷峻地道:“严星雨带来的高手现在随便哪一个也能够一刀杀死你。” 连四道:“对。” 吴哥声音更冷峻严厉,道:“所以就算有很锋快长刀劈到你界尖,你也不必出手招架。因为你即使接住那一刀,但震动伤势的结果也一样要了性命。你一定不希望死在这些无名小卒刀下吧?” 连四又应道:“对。” 吴哥忽然失去影踪。但这只不过是连四的感觉而已。 事实上吴哥在两丈高的空中转回身子时,像三股狂风冲到的三个人已经望见他,并且看见吴哥挺剑冲泻截击势不可当。 那三人正是严星雨带走的六名高手之中三个,没有年轻的于南和徐来,也少了一个皮带上插着十二把飞刀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煞住前进之势,忽然散开,动作齐整迅捷。 当中一路正是那三十余岁劲装大汉,卷起衣袖露出肌肉扎实长满黑毛的小臂,粗大有力的两只手掌各握一把短斧。 吴哥有如鹰隼扑击居中策应的主力。剑光一闪,竟从双斧之间探入,森冷剑气已经使那大汉喉咙上的皮肤出现鸡皮疙瘩。 可惜这一剑没有法子再推出一寸,因为左边一条长鞭亦已快要扫到吴哥后脑,那条皮鞭虽然长达三丈而又是软兵刃,但扫中要害时的威力并不弱于铁棍。 吴哥侧门两尺,第二剑又几乎刺穿大汉鼻子。劲装大汉两把短斧招数根本使不出,那是因为被吴哥第一剑抢占了先手,登时束手缚脚,简直有力无处使,全靠左边矫夭掣扫的长鞭才保存了鼻子。 吴哥第三招第四剑都是虚招,第五剑已刺中劲装大汉左肩,血光飞溅,第六剑一下可以割开那大汉肚子,连左边的长鞭也抢救不了。 可是这时吴哥眼角却看见右边那年轻汉子冲到连四面前,一对紫金八角锤舞动的远远就听得到呼呼风声,显然这一对紫金八角锤不但沉重,而且此人内外兼修,臂力极强。 连四全身动都不动,甚至其中一只锤快要砸到他面门时连眼睛也不眨。 全世界面皮最厚的人也一定不敢让这锤头击中,就算练有上佳硬功,然而面门仍然是最脆弱部位。 连四面皮既不厚也没有硬功护身。但他何以不躲不闪? 第一个答案来自吴哥,他明明第六剑可以割开对方肚子,可是不但人家肚子好好的全无损伤(因为他第六剑根本没有发出)。吴哥自己反而肩上挨了一鞭子。 第二个答案也是来自吴哥,因为他一只手已经抓破那年轻大汉的肚子,而紫金八角锤则随着年轻大汉的身体飞开六、七尺,肠子鲜血溅得一身都是。 吴哥的轻功果然惊人,快得有如闪电。但当时他仍然来不及发出第六剑,亦来不及躲开皮鞭,为的只是争先那百分之一秒。 天龙爪功夫的确神奇奥妙,那年轻汉子还未弄清楚吴哥那只手的企图时,就已经变成死人了。 吴哥此时才有时间可以为挨那一鞭而疼得眦牙裂嘴。但已无法报仇出气,敢情那两个家伙已经逃之夭夭了。 吴哥把连四抱回雷府。连四伤口在右胸,只中了一剑,伤口相当深,大概伤了肺脏,流出来的血有气泡。 他情况可以说很严重,雷傲候虽然有最好的伤药,却也霜眉紧皱,面色沉重。 他们都不肯离开连四病床,所以低声交谈以免影响连四休息。 雷傲侯听完详细经过,白色的眉毛皱得更紧,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他道:“我担心两件事,一是连四,二是绿野。” 吴哥道:“连四情况危险我明白。但你老忽然提起绿野,为什么?” 雷傲侯道:“小辛目下必定危机重重,所以严星雨不怕他会突然赶回,如果连小辛也陷入危机,则绿野她们当然更不妙了。” 吴哥面上不禁泛起一抹忧色。 雷傲侯又道:“连四伤势严重非常,能不能撑过危险殊难逆料,只不知严星雨又如何?他伤势必定更甚于连四才对……” 吴哥道:“很难说,严星雨临走时神智清明,但我看他似是回光返照,我宁愿连四像现在这样也不要像他。” 雷傲侯颔首道:“大江堂兴盛了百余年,帮中必有名医国手,严星雨虽然很不妙,但也说不定有人能医好他。” 吴哥道:“却不知您老何以先用上好白醋洗涤连四伤口?” 雷傲侯道:“是小辛教的,也是医治芳草剑剑伤唯一妙法。唉,如果小辛能赶得回来,连四就大有希望,你瞧小辛能不能及时赶回?” 吴哥既不能亦不敢胡乱回答。就算小辛此时赶得回来,连四性命仍未必保得住,只不知严星雨如何?他已经死了没有?如果他死了,大江堂会不会高手倾巢尽出,血洗雷府以报仇雪恨呢? 雷傲侯忽然问道:“那于南、徐来等六名高手你能不能赢得他们?” 吴哥道:“不能。他们六种兵器长短攻守配合甚妙,每个人功力深厚而又十分凶悍,我最多只能勉强保持不败。” 雷傲侯道:“如果你手中抱住连四呢?” 吴哥道:“那当然极之不妙,就算侥幸冲出重围,也一定负伤累累。”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严星雨为何不下令围攻而强迫他们撤退?他显然不想杀死你们。但为什么?” 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个人,衣着可算是斯文中人。但手中拿着一把一望临知是廉价残旧的连鞘长刀。背着一个花布包袱,急急忙忙赶路的样子,你岂敢相信此人竟是无牵无挂潇洒自如的小辛? 但这个人真是小辛。 他自己也感觉到命运之网越来越强韧,并且把他黏得很头痛、很伤脑筋。 命运已经迫得他一步步陷溺于某种境地,迫得他现出狼狈样子,迫得他非要赶往不想去的地方不可…… 花布包袱又土气又累赘。但他非背着不可,因为包袱内有很多他知道非用不可之物。 那把破刀其实没有意思,小辛何须使用兵器?但他却又非弄一件兵器不可,就算破刀也行。 他向来认为自己不必为任何人匆忙赶路。但现在不但是为了别人,而最可怕的是为了好几个人之多。 总之,他自知已像小虫陷入命运之蛛网中。 天色已黑,但离安居镇也很近,远远可以看见镇上稀疏的灯光。 但近在七、八丈的大路边,一座牌楼像火焰山矗立。 牌楼五彩缤纷耀人眼目,那是因为牌楼上缀上数以千计的灯光。 无边无际沉沉黑暗吞噬了大地,只有这座牌楼突兀涌出大放光明,照亮牌楼前数十丈地方。 小辛一步步走近牌楼,拖着长长的背影,显得岑寂孤独,因而浮动着诡异气氛。 本来也可以老远就绕过牌楼直奔安居镇。但这座光亮的牌楼似乎散出妖异气味,把他吸引过来。 数丈高的牌楼下面当然可容行人车马等通过。但小辛从牌楼门望到后面,发现那边特别黑暗。他记得从这方向望去应该看得见安居镇稀疏灯火。可是现在却看不见。 他心灵上危险讯号老早响过。他已经熟悉命运要摆夺他生命的预兆和讯号。 正因此他才故意不躲开灯火通旺的牌楼。他必须迫近生死边缘(生命之极限)瞧个清楚。 如果他能够观察清楚,如果他有足够能力(例如速度)。因而一举突破超越了生死之极限。他将会获得或进入怎样的境界? 死亡是什么?说来简单只不过身体所有机能都不能再活动,神智感觉、呼吸等一切都停顿消失。 但死亡之后究竟如何就很难弄得明白了。现在举世之人大都认为人死如灯灭,灭了之后就永远什么都没有,所以亦都不愿多想。这叫做断灭论。 由于现在的人都存有依赖心理,认为人死后到底是永远断灭呢?抑或还有灵魂还可以到天堂地狱或是转生投胎?这些问题让时代尖端的科学家解决吧!等他们证实之后才作打算。 其实我们如果要倚靠新旧物理任何理论定律,去证明非物质的境界,岂不是缘木求鱼?岂不是极不合理? 何况每个人死亡之后若是永远断灭,则亦必有永不断灭。 永远断灭我们可以大略想象得到,反正什么都没有就是了。 但永远不断灭就麻烦得多,世上并没有长生不老之人,所以显然永不断灭并不是这种形式,又正因为是另一种形式,所以会同时含有断灭、不断灭的现象。 因为我们禁不住要问:小辛想超越、想突破什么?时空之内限制有很多很多。在人类观点看,死亡是不是极限呢? 摸索和实验是确立一切智识的方法与步骤。小辛可能知道,亦可能不知道。但他却是照这方法、步骤进行。 他终于看见一个人,是从门后无尽黑暗里走出来。 这个人高大庄严,还有一副富泰样貌。 他的眼光深沉而又锐利,冷静而又狂热,和蔼而又残毒,真诚而又诡秘。 小辛静静注视着他。从他的外表——包括头发面貌肌肤四肢,衣服穿着及行走动作等等。已经观察得知不少资料。 那人停留在牌楼下半明半暗之处,他也把小辛细细观察过,一只手轻拂颔下的须,开口道:“虽然你外表很狼狈,但你一定是小辛。” 小辛道:“你是梁老员外?” 那人点头道:“我就是梁松柏。” 小辛道:“九幽使者金阳是你的手下?” 梁松柏道:“对。” 小辛道:“那么你也就是二十年前十万魔军案的主脑长春子了?” 梁松柏道:“对。”但面上却不禁微露讶色,小辛怎知二十年前的秘事呢? 小辛道:“你手下共有四大使者,攻坚使者和摧锐使者率领的是武功很好的死士,死士数目至少有两百名,九幽使者十殿使者率领鬼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的消息对不对?” 梁松柏笑声很勉强,道:“你很有本事,这些秘密一共只有六个人知道。” 小辛道:“除了你和四大使者之外,还有一个知道的人,想必就是你的大公子梁永珍了?” 梁松柏道:“现在连你加起来却只有五个人知道。” 小辛掐指头算一下,其实哪须计算,六个加一个等于七个,连小孩子也能随口道出。但答案既然六个加一不是七而是五,就必须用指头计算了。 小辛摇头道:“不对,暂时来说你们六个加我一个仍然等如六个。” 梁松柏居然同意,颔首道:“你说得对。” 小辛道:“但迟些时候,答案可能是六个加一个只有一个。” 梁松柏冷笑道:“你以为这一个人是你?” 小辛道:“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梁松柏不再冷笑道:“跟你谈话很愉快。但我敢保证你算错了。” 小辛道:“我知道,因为真正答案是两个。” 梁松柏的表情似乎立刻变得不大愉快,因为他不明白小辛这一次的算法。 小辛解释道:“这世上将来可能只有我和你大公子梁永珍知道这些秘密。因为梁永珍现在必定远飘千里,除非你有某种暗号遣人通知他,否则他永远不回来,也永远变为另一个人。” 梁松柏瞠目望住他,从前人家对他说小辛是魔鬼,他呵呵大笑,现在想起这话,却连微笑也装不出。 怪不得人都说小辛是魔鬼,连梁永珍奉命逃走变易身份等候通知这一着棋他都猜得出来,除了魔鬼之外谁办得到? 小辛又道:“金阳即使未死,但你可放心把他除名,我担保他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这样说你放心么?” 梁松柏苦笑道:“你说的我当然放心。” 小辛又道:“你的埋伏都在牌楼后面么?” 他忽然一怔,为什么有问必答。梁松柏道:“当然啦,有灯光的地方到底很不方便。” 这真是个很有趣味的问题。小辛就是有此种本事魔力,似乎能使敌人下意识排除仇视怀疑等观念,因而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有问必答。 小辛忽然笑道:“如果我转身走了,你怎么办?你仍然不放过我么?” 梁松柏沉吟一下,才道:“这是全无意义的对话。因为你绝对不会放弃。不然的话我当然愿意与你谈判。” 小辛反手从花布包袱角落缝隙探入抓出一把透明的矿物结晶。双掌一搓变成极细粉末,而且扬洒出去简直变成一大团烟雾。 本已极明亮灯光突然变得更明亮。不过梁松柏站在半明半暗之处,看来仍然若远若近,仍然测度不到正确距离。 不久以前无嗔上人已经领教过,无嗔其实在明亮大厅内,虽然利用地面砖块计算测度,仍然弄不清楚梁松柏是远是近。 小辛望望地面,才道:“果然是萤光粉。但你浪费这许多萤光粉有何作用?萤光粉既没有毒亦没有任何作用。在强烈灯光之下几乎发现不了。对,你乃是利用强烈灯光掩护你洒放的萤光粉。但为什么呢?” 梁松柏面色显然又青又白,道:“任何人的肉眼在如此强烈灯光下,绝对不能发现我洒下萤光粉。小辛,你真是魔鬼。” 小辛知道从他口中不可能套出答案。道:“如果我在十万魔军内,能不能做头领呢?” 梁松柏道:“当然可以。你应该是头领中的头领。你可以保存你的智慧和意志。你甚至有很大的决定权力。但可惜你一定不肯加入魔军,所以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小辛感到已经向死亡界线迫近一步。现在他已知道死亡界线并不是一条界线,其实是由松到紧、由浅到深的区域。你一步步走去,最后就会走到终点。终点亦即最后界限。说是界一亦无不可。只不过任何人到达这一点这一线时,已经不会也不必想了。所以界线也好,终点也好,那时已无分别。 小辛面孔已完全隐藏于迷雾中,好象没有表情,又好象微笑。 他举步行去。就算终点是死亡,他也要迫近去瞧个清楚明白。 梁松柏向后退。他完全没有诱敌意思,而是感觉出小辛锋锐凌厉无匹的压力。同时最可怕者,小辛的压力绝对不是血气之勇,绝不是无知鲁莽,绝不是纯粹武功。 当然梁松柏永不会了解那是智慧、武功到了某一境地融合而产生的力量。已近乎所谓回脱根尘,灵光独耀境界。 小辛已走入半明半暗地带,再过去自然就是黑暗区域(并非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他看见梁松柏几乎已退入黑暗区域,便停步不动。梁松柏果然亦不再后退。 平淡无奇的几步后退,却让小辛测探出很重要的一点,梁松柏必须与他保持某一最低限度的距离。如果没有这个距离,他可能就失去若远若近的奇异能力. 眼睛利用光线量度空间的距离位置;而耳朵则利用声音。 但可惜眼睛远远比不上电子光学仪器那么精密准确,耳朵亦望尘莫及声纳,因为眼睛耳朵仍然要靠大脑分析判断。每个人后天经验必有主观成份。所以永远不能像仪器那么精确。 小辛忽然脱掉布鞋,把布鞋掖在腰带。前后左右绕小圈子走了几步。脚板心极灵敏的感觉(当然经过至为严格训练),马上测知梁松柏曾经站在何处。 距离已经算得出来,但心灵中危险讯号却只强不弱。 可见得即使一举击杀梁松柏,仍然不能解除威胁。 死亡威胁来自何处?何以击杀梁松柏之后仍然不能解围?难道梁松柏居然还不是真正首脑人物? 不过那已是第二步才出现,才须解决的问题。第一步最重要行动仍是杀死梁松柏。 小辛的破刀突然出鞘,一片精虹乍现便隐。破刀的光芒丝毫不弱于横行刀,而且当刀光乍闪之时,虽然比不上瞬间照亮大地的闪电。但却可以用几百盏灯突然明亮一下来比喻。 梁松柏样子跟死人差不多。面色比蜡还白。眼睛露出的震惊和诧异疑惑无法形容。 有三个人不快不慢走来。 无嗔上人眼睛一转,发现三女都听见。便向她们打个手势。 小郑迅即回到墙洞后,沿口仍然用砖塞住,绿野等三女则装出手脚尚未恢复自由样子,分别蟋缩于三个角落。 来人出现在房门。无嗔喜道:“嘻哈,梁二公子。你来得正好。” 当中是白面书生型的梁永佳,左右各有一名劲装大汉,都泛出邪恶笑容。 梁永佳冷笑道:“恐怕不大好。” 无嗔上人讶道:“二公了这话怎讲?” 梁永佳道:“因为小辛已经来了。” 绿野最沉不住气猛然跳起身。幸而她还记得假装双手双脚不能拽开活动,所以只站在墙角,叫道:“小辛在哪里?” 梁永佳仰天打个哈哈,道:“他好比一只极厉害的兀鹰。但这只兀鹰现在已入了罗网。” 绿野大声道:“不,绝不。” 梁永佳道:“你且别担心小辛之事。还是担心你自己。”他指指左边黄衣大汉,又道:“他叫金蜂。”又指右侧青衣大汉道:“他叫青蝶。” 他邪笑一声,又道:“他们不但很会杀人。采花更有一手。” 这种对话只有绿野可以应付,她道:“呸,这两个家伙看着就讨厌。我敢打赌没有哪一朵好花愿意给他们采。” 三个男人一齐大笑,竟无丝毫恼怒。 梁永佳道:“你错了。他们随便哪一个若是采过你这朵花。保证你永远忘不了他。你以后老是会找他。” 绿野皱起鼻子,道:“他们有什么好?” 梁永佳邪笑道:“你最好亲自试一试。” 绿野道:“你呢?你只会看不会做?你是不是那种没有用的男人?” 梁永佳忽然面色很难看,怒道:“你这个死丫头。好,二少爷亲自服侍你。” 绿野当然是故意激他,道:“你?看你不行。小白脸多半不行。你应该去服侍辊的男人。” 那金蜂、青蝶两人都不敢作声,但睑上却露出古怪微笑。 梁永佳恨恨踩一下脚,叫道:“金蜂青蝶。” 那两大汉大声应道:“在!” 梁永佳道:“你们进去,房内有三个女的。各选一个剥下衣服,比赛看谁快。快的人可以先挑选两个女的享受。” 金蜂青蝶都泛现兴奋神色。他们本是狂蜂浪蝶见过无数女子。但平心而论,这儿的三个女孩子任何一个都比他们所认识接触过的女人强胜百倍。 无嗔上人道:“嘻哈,有趣得很。但我和尚怎么办?就算没份也想出去走动走动。” 梁永佳用阴冷眼光转到他面上,道:“腿长你自己身上。你为何不出来?” 无嗔苦笑道:“出不去呀,门口有两个恶鬼把守,差点要了我的命。” 梁永佳道:“你最好想法子出来,否则往后一二十天没有饭没有水,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无嗔上人道。“哈哈,二公子敢是忘记我传送小辛消息的功劳?” 梁永佳冷冷道:“小辛已经陷人天罗地网。你的消息一点价值都没有。” 无嗔上人道:“二公子,你怎过桥抽板?我和尚多少还有点用处,我……” 梁永佳喝道:“金蜂青蝶,你们死掉不会动么?” 金蜂青蝶一齐忙道:“是,属下立刻动手。” 金蜂道:“我来数一二三,你先选一个。” 青蝶道:“我选左边角落姓阎的那个。” 金蜂道:“好,我选右边的花解语。咱们谁也不知道她们每人穿多少件衣服。所以是快是慢各安天命,不得反悔。” 青蝶哈哈淫笑道:“老实说能弄上一个就很不错了,有何反悔之有?” 无嗔上人大声道:“这句话很有道理。这三个女孩都是当今绝世美女。任何男人能弄上一个必定一辈子心满意足。” 梁永佳斥道:“少废话。如果你识相点,将来少受些活罪。” 无嗔上人忙道:“嘻哈,我和尚最识相不过。二公子日后必定晓得也必定满意。” 梁永佳道:“你没有以后将来,能活活饿死就算有福气了。” 他那种淡漠表情和阴冷声音,使人禁不住想到一个全无心肚残酷可怕的魔鬼。 无嗔上人道:“嘻哈,难道我无嗔和尚竟然命绝此地?” 门口的金蜂已经大声数道:“—……二……三……” 他们两人有如旋风一般抢入屋内。 无嗔上人哈笑道:“喂,喂,你们怎么可以期负母老虎?你们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当然没有人理睬他喊。因为花解语等三女梦游一般走入房间,以及被锁上手铐脚镣的经过他们都曾在场目击。 他们更深知那些铐锁是特殊合金所制,无人能够挣断。因此那三女虽是恢复清醒,全身武功仍在甚至兵刃暗器都在身上。但双手双脚都铐锁着的人能做什么事? 金蜂和青蝶动作矫健迅快,看来果然都有高手格局。 但可惜花解语阎晓雅不但也是高手,又占尽隐藏实力奇兵突出之利。所以花解语左手五只紫金爪毫无困难就扣住金蜂一只手。而右手短刀则顶住他咽喉要害。 青蝶比同伴痛快得多。当他向阎晓雅扑去身在空中时,忽然看见阎晓雅两只手都很自由,衣袖飘飞出三点寒光迎面电射过来。青蝶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尽全身力量急急翻开。阎晓雅发出的三点寒星居然被他间不容发躲过。 但青蝶却永远想不到距他三尺的墙上有一支吹管正对着他后颈要害。一支淬毒钢针从吹管飞出,滑过空气无声无息深深插入青蝶后颈。 所以青蝶死得很痛快,连惨叫惊叫声音都没有。 金蜂感到那锋快无匹的刀刃有一股寒气,从咽喉直透人心脏。他知道花解语那只美观可爱玉手只须轻轻一动就可以割断喉咙,甚至可以割断整条颈子。 而且另外他又看见花解语五枚金爪扣在臂弯穴道上。爪尖颜色光采好象有点特别。 他根本不必猜想就知道爪尖上必有剧毒,抓破一点点油皮就可能立刻要命,何况爪上内力强劲,即便爪尖无毒也能轻轻易易抓死任何最强壮的人。 梁永佳在门外瞧得真切,不觉怔住,这种变故的确叫人一下子不知应该怎样应付才好。 花解语说话向来清晰明白,声音也很悦耳动听。 她道:“你既然采不了花,你能出得这个房间口?我意思说门口有恶鬼把守,你可有法子出去?” 金蜂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世上很多巨大突然的变故,往往会使人一时之间并不觉得是真实的事,尤其是花解语近看时更加娇艳美丽,话声比黄莺还好听,如此美女真会杀人?我真的会死于她手中? 他愿意回答任何问题,只要能够不死获释,只要她能喜悦高兴。 但梁永佳阴狠声音传入房间,道:“他不行,任何人都不行,除非我准许。” 金蜂面色变成灰白,因为梁永佳说的是真话,而他又深知梁永佳骨子里是多么狠毒无情的人物。 花解语这回说的话是向梁永佳的:“你这个得力手下性命在我手中,难道他的性命也不能使你改变主意?” 梁永佳冷冷道:“不能。” 阎晓雅已捡回她的暗器,说道:“花解语,我很抱歉,如果也活捉了青蝶,姓梁的恐怕就不敢不郑重考虑了。” 梁永佳冷冷笑道:‘也不行,再加二十个人亦不能使我改变主意。” 绿野忿然骂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牲。像你全无心肝全无人性的恶贼,我杀一百个也不会眨眼睛。” 梁永佳一点不生气,他站在门口外面,居然很夷然自若,绝对没有万一他们冲得出来的顾虑恐惧。 他反而笑一声,道:“金蜂跟我一样,也是同一类的人,我梁家若是大势已去,而我又落在敌人手中,他连一两银子也不肯拿出来赎回我性命。” 他的声音表情都很真诚。绿野很相信他没有说谎,不觉说道:“如果是这种可恶的手下,我也绝不替他们打算。” 人人皆知她为人率直坦白想到便说,所以对她反而同情敌人的决定一点不觉得奇怪。 无嗔上人从角落走出来,笑道:“嘻哈,二公子这回大错特错,错得连性命也丢掉啦,但你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梁永佳当然不知道。亦无其他任何人明白。 梁永佳道:“我错在何处?何以连性命也丢掉?笑话,谁能杀我?你么?哈,哈……” 无嗔上人笑声比他更响亮,举手指住自己鼻子,道:“对,对,你必定死于我刀下,当然你的手下金蜂他也活不成,因为你不应该告诉我们,原来你们都是该杀死的人,这就是你最大错误。” 梁永佳道:“我仍然看不出错误,事实上你非死不可,她们三个女的也活不成。” 元嗔手中忽然出现一把缅刀精芒如雪。刀尖一探已刺入金蜂背心要害,嘻嘻笑道:“花解语,金峰已变成尸体,你可愿意丢掉他么?” 花解语当然不想抓住一具尸体,连忙将他推开远远摔到墙下。 梁永佳发出阴冷笑声,道:“你们能杀死活人,但能不能杀死尸体呢?” 无嗔上人回答得很快也极为坚定。道:“能,连鬼魂也杀得死,尸体算作什么?嘻哈。” 梁永佳也学他嘻哈一声,也极肯定地道:“不能,你现在谁也杀不死。” 阎晓雅袖中飞出五点寒星向门外的人射去。她曾经正面发过暗器袭击青蝶,却被青蝶躲开。所以留在梁永佳以及其他人心中印象是她暗器功力有限。 谁知这一次那五点寒星去势之快大不相同,快得宛如电光石火使人连念头也来不及转。快得连梁永佳也骇然闭眼缩头。那是本能反应,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 但梁永佳没有事。他迅即睁眼暗骂自己蠢才。 这道房门不但有两个凶恶鬼魂把守。而且还有一道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法术禁制。像天堑一样阻隔了任何人或物不得出来。 五点寒星都落在门槛上,果然难越雷池一步,三女面面相觑都做声不得。 但她们马上就骇得花容失色,绿野甚至失声惊叫道:“僵尸,僵尸……” 僵尸的传说广布天下。任何人一听而知那是尸体会行动的意思。会行动的尸体就算不袭击人,但那个人也必定会骇个半死。 梁永佳又学无嗔说话,道:“嘻哈。这种僵尸会吸人的血,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他话声忽然中断,面色好象被毒蛇咬一口那么难看可怕。 因为他看见无嗔肥胖脸上布满笑容。 虽然梁永佳不知道游戏风尘神功的底蕴秘奥,却不知何故能心领神会人家正施展出极厉害可怕的上乘武功。 也许是那股能摧毁一切的杀气使他胆寒股栗?他不知道而且已无须知道了…… 无嗔人刀合化为一道耀目精虹,这一刹那间人人听到似是来自瀚浩太虚无限时空极辽远处的奇异声音。是人类从未听过亦不能了解的声音。 精虹穿过门口,毫无阻滞。梁永佳立刻倒在地上像条死狗动都不动。 梁永佳不曾说一句话。不过假如他有机会开口,相信也不会抗议。如此奇异威力的刀光,无限力量好象来自人类永不可测知极遥远之太空。鬼魂、法术都不能阻挡抗拒简直使人觉得很应该。 三女和小郑一齐平安走出房外。 他们面上都出现说不出的敬佩神色。 但他们更不由自主记起小辛。世上恐怕只有小辛能够找到像无嗔这种人来帮助他们。而其中阎晓雅更想起连四。连四曾为她两度拔刀。小辛这些奇怪朋友好象从前都居住在别个星球,直到现在才忽然降落活跃于我们的地球。 阎晓雅好象被沉重心事压得面色很白,还带一点惨淡。 但连最关心她的小郑都没有发现。因为无嗔面色比她更坏。虽然他仍然挂着招牌笑容,看来却有苦涩味道。 无嗔道:“嘻哈,别这样看着我,尤其是美丽的姑娘们。我希望房间里的僵尸已跟着梁永佳爬不起来。” 花解语道:“大和尚,你的声音远远不如从前响亮,你的面色也不大好。” 绿野道:“何止不大好,简直十分难看。我知道因为你的功力还差那么一点点,所以勉强使出这一刀之后几乎耗尽真力。” 无嗔道:“嘻哈,小姑娘说得对。” 绿野问道:“你几时才可以使第二刀呢?” 无嗔道:“我也不知道。” 绿野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此地除了梁永佳之外还有别人,甚至比梁永佳更厉害。没有你那一刀,我们必定全部被鬼抓去。” 花解语道:“对,本来现在应该不跟你说话,好让你休息。但你这一刀实在太重要。是我们生死胜败的枢纽。” 走廊另一端传来温和有礼而又很坚决自信的男人声音,道:“错了。你们都错了。但当然最错的是梁永佳。” 一个人随声出现。长廊上灯光把他全身照亮,可以看得相当清楚。 他穿一件雪白长衫,青袜青鞋。腰间也系一条同样颜色腰带,配衬得很悦目脱俗。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眉眼细长,看来慈祥而又清秀,尤其他肌肤非常之白。好象很多年都未见过阳光。 他又用温和礼貌声音道:“梁永佳错在浅陋无知以及天性恶毒残忍。他以为几手毒功和驱遣鬼魂之术,加上房门的禁制就可策万全,他残恶天性则使他以迫害你们为乐。所以他错得不可收拾,连性命也断送了。” 花解语经常都充任发言人职位。她道:“你的风采味道完全不像他们,亦绝对不是蒙着面孔见过我们的白衣人。梁松柏说他们是四大使者,总之你跟他们完全不同。我们很想知道你是谁?以你如此人才何以肯帮梁松柏祸害世间?” 白衣人摇头道:“我们最好不讨论别的问题。甚至我的姓名也不能告诉你们。我已经是梁松柏手下的鬼魂一样。唯一区别是我还活着,那些鬼魂却已经死了。所以我可以算是活着的鬼魂。” 绿野忽然冒出两句:“随便你怎样说或者甚至杀死我们,我仍然认为你决不是坏蛋。” 白衣人道:“谢谢你。你是我平生所见第二位最美丽的姑娘。大约三年前我见过一位,跟你们都一样漂亮。” 绿野道:“她使你留下如此深刻印象?你为何后来不找她?” 她以为人人都象她一样敢爱敢恨。敢向天下人赤裸裸袒露心中的爱恨。殊不知这正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 白衣人不回答她,却道:“我记得我们绝不是谈论这些事情才见面的。” 花解语这时才接得上口,道:“你说过我们都错了,为什么?难道你认为有人接得住无嗔和尚那一刀么?” 白衣人道:“不必接,现在你们任何人只要跨一步,立刻有不测之祸,只不知你们肯不肯相信?” 无嗔道:“嘻哈,如果洒家不是这等样子,一定叫你尝我一刀。” 白衣人缓缓道:“你纵然神元气足功力犹在。但你我究竟是谁先倒下仍然是五五之数,希望你相信我的话。”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又蕴含无限自信。但正因如此才极有说服力使人不敢不信。如果是疾言厉色反而收不到这种效果。 绿野最胆大最冲动,大声道:“我一定要试试看。” 说完立刻跨出一步,咕咚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动都不动。 但没有人敢移步去瞧她的情形。连小郑可以变成各种虫类的人也不敢动。 长廊上沉默片刻,花解语先打破寂静,说道:“我已知道你是谁。” 白衣人叹口气,道:“你何必知道。” 花解语道:“绿野躺在地上既不舒服又不雅观。你看怎么办呢?” 白衣人道:“我让她恢复如常好不好?” 话声方歇,绿野已经哎哟一声,然后爬起身,如果是平常女孩子跌这一跤,自己一定爬不起身! 绿野一跳起身就指手划脚,道:“喂,空中那个五彩转个不停的轮子是什么邪法?” 她记住不可跨出一步的警告,所以深信挥手指划没有妨碍,事实果然证明她想法,但别的人仍然连小指头也不敢动一下。 白衣人道:“不是邪法,是一种很奥妙的学问功夫,绝对不是邪法。” 绿野道:“你到底是谁?说呀,如果我有爸爸这么厉害高明的学问功夫,不论有任何理由,我也绝不隐瞒姓名。你是谁?” 白衣人显然招架不住绿野这种坦诚野性的攻势,成熟世故的人会很谅解地同意有人必须隐藏姓名。但绿野绝不肯谅解或让步的。 他无奈说道:“我姓李,名碧天。” 人人都啊一声,花解语道:“你为何说出来?难道隐藏姓名的原因忽然消失了?” 李碧天道:“我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回答这个问题,总之她的话居然很有理,我突然想不起有任何原因必须隐起姓名。” 绿野笑道:“李碧天,你很了不起,也是很可爱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说的是真心活。” 李碧天苦笑一下,道:“谢谢你夸奖。但我不是了不起的人,反而很糟糕,糟糕得非替别人卖命,非跟小辛作对不可!” 绿野洒脱地摆摆手,道:“一点不糟糕。反正小辛天下都有敌人,多你一个也没有关系。” 李碧天道:“你对他很有信心,难道小辛真是魔鬼?世上真是无人能击败他?” 绿野道:“我不是这意思,甚至我心中认为你是有机会有本事可能击败他的人。不过他很奇怪,他可以变成一阵风,也可以变成一块石头,你总不能毒死一块石头吧?” 花解语接口道:“绿野,你一定忘了他的外号。小辛变成石头也不保险。” 绿野道:“我没有忘记。他外号虽然叫做海枯石烂。但别的石头是死的,所以会烂,但小辛这块石头是活的,所以大大不同。” 李碧天道:“有道理,很有道理。” 绿野又道:“小辛为了找你和韩自然才离开南京,但李碧天你却要对付他,为什么?” 李碧天道:“我们本不相识,我为何不能对付他?” 绿野喃喃道:“我不知道,但你们味道很像,应该是同一类人,同类相残就很不好了。何况他也是为了花解语找你的。” 花解语抗议道:“不,他不是的。” 绿野道:“表面上他另有事,其实还不是为了你。” 李碧天居然走过来,走近花解语瞧一眼,道:“你中了孤独迷情蛊,这是天下绝毒之一,如果我也救治不了,举世更无人能够医治。” 人人都凝神聆听,因为还须等李碧天说出肯出手救治的话。 李碧天想一下又遭:“但小辛果然不是为花解语而找我,因为他既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传人,应该知道我亦无能为力。” 阎晓雅第一次插嘴说道:“你怎知道小辛乃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传人?” 李碧天道:“勾漏山毒门高手殷海不堪他一击,勾漏山的七毒留行和桃花水蛊除了李继华传人之外,谁能举手间就破去?像小辛如此高明人物,我岂能不会一会他?” 花解语领悟阎晓雅这一问的深意,立刻道:“殷海的消息你从何得知?” 李碧天道:“当然有人告诉我。” 花解语轻轻道:“莫非是血剑会?你也是血剑会的杀手?” 李碧天摇头道:“别乱说。我绝对不是。” 花解语道:“你就算不是,但此地与血剑会必有密切关系,而血剑会正因为能利用你这种人才,还有梁松柏等甚至韩自然他们,所以才有资格有本事荼毒天下杀人无数。” 李碧天缓缓道:“如果像你说的,那么我很惭愧。不过我与血剑会全无相干更无来往,韩自然也一样,希望你们相信。” 绿野道:“我相信。” 李碧天道:“很感谢你。” 绿野道:“不必客气。我只担心花解语,连你都不能医好她,她岂不是死定?” 李碧天沉吟了一下,才道:“孤独迷情蛊是毒教大毒门绝学。她只要保持孤独,保持不对任何男人有情,所谓且喜无情成解脱,如果她能小姑独处而心中又对任何男人都不动情,她这一辈子平安得很毫无问题。” 绿野瞪大美丽眼睛,道:“废话,她怎知哪一天会爱上什么男人?这是山也挡不住的事,难道你会不明白了解?” 李碧天叹口气,道:“但如果她一对男人动情,或者不保持独身,她立刻就有反应,先是大热后是大冷,全身武功渐次消失很快就比常人还不如,此时任何人都可以期负她。” 人人眼光凝聚花解语面上,男人们不必说,甚至连绿野阎晓雅她们身为女人,也都对她泛起无限怜惜无限同情…… ——似她这等如花似玉美丽少女,居然不能爱也不能接受异性雨露。 ——似她如此冰雪聪明而又正值怀春时期,却被剥夺一切爱情和肉体的苦乐权利…… 绿野忽然大声道:“花解语,不要灰心不要气馁,我们大伙儿帮你想办法。” 花解语道:“我知道你们大家都一定肯帮助我,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问问李先生,他肯不肯让我们走?如果不肯,他想怎样对付我们呢?” 李碧天道:“我的确替小辛担心,因为他现在虽然遭遇险阻,但他却万万想不到,天涯咫尺而又咫尺天涯,他真正有杀身之祸,真正会丧命,居然是突破梁松柏他们那一关才开始。” 花解语道:“我不大明白,而且你根本没有提到我们。” 李碧天叹口气,道:“正因为你们在此,问题才变得复杂,情势才变得凶险……” 他的目光溜过阎晓雅绿野,她们的绮年玉貌使他叹气遗憾。而最后目光落在面前的花解语脸上时,遗憾更加深刻和扩大。有如你掷一块石头在绿水春池中,涟漪一圈圈现起扩散乃至无穷无尽…… 第二十一章 迷迷茫茫七盏灯 小辛将会遭遇何种凶险情况?这一次他能否达过命运之神摆布?何以李碧天说因为有花解语等三女在此而情势才变得更凶险? 小辛能不能突破命运的罗网?何以命运要使他丧生使他停止一切活动抗争?莫非死亡就是人类的极限? 牌楼上数以千计的灯火逐渐暗淡,好象由于灯油恰恰用尽,所以火光逐弱渐暗,照这情形看,不久灯火就会全部熄灭。 梁松柏面孔仍然有光线照到,所以他面孔上极度讶疑极度恐惧的表情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他下巴的须已经不见影踪,割削得甚见平整。 他胸口有个十字刀痕,由外到内几层衣服都割裂通透,寒冷夜风从十字路口灌吹及肌肤,但皮肉上没有伤痕没有流血。 小辛的刀不是横行刀。但普通刀到他手上居然与吹毛过发宝刀无异,不但能轻易割去轻软飘动不受一点力道的长须。也能划破外内衣。而功力手法之精妙更是无法形容描述。 但梁松柏惊疑大骇的并非小辛的刀法,而是黍米毫厘不差的极度准确。 如果刀尖差了分毫,不是割不了长须和衣服,就是割破喉咙和胸口肌肤。 问题是小辛怎能判断得出精确之距离?梁松柏想不通所以大骇原因便在于此。 我明明已施展缩地术,任何人绝对无法判断得出我们相隔的距离。就算武功极高的高手也不行,为何小辛却办得到? 几个时辰前那无嗔上人亦曾设法测量距离。他甚至用数砖块方法。但仍然测不准双方距离。何以小辛办得到? 小辛淡淡道:“我宁愿割破一百个像你这种人的喉咙,也不愿捺死一只蚂蚁!” 梁松柏不禁感到不平,任何名种蚂蚁也决计比不上人命贵重,何况蚂蚁根本没有名种与否的区别。你可曾听过有人把蚂蚁当作宠物?把蚂蚁当作名马名犬一样豢养? 他道:“你为何不杀死我?” 小辛道:“这只是因为你有能力。已经近乎可以代表命运的能力。” 梁松柏道:“我不懂。” 小辛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住,只要你移动脚步,我的刀一定立即割破你的喉咙。” 梁松柏道:“任何人都有权假设幻想……” 小辛道:“你敢不敢举步试试看?” 梁松柏道:“我决不会站着等死。” 小辛道:“我明白,你只不过要等到我很忙之时才举步逃走。但我不妨告诉你。我表面上可能看来很忙,其实我内心很平静安闲。我随时可以从忙碌场面中退出。” 梁松柏不敢不慎重考虑小辛的话。其实他如果相信小辛却是很占便宜的事。只要双脚不动,就暂可平安无事。如果小辛在某种忙碌状况下丧生,当然已管不着他双脚移不移动了。你可曾见过死人还能管活人的事情? 所谓忙碌意思是小辛被包围攻袭。他们理会得此意,所以不必解释不必说明。 梁松柏举起捏着法诀的左手。看来马上要发动攻势。道:“小辛,你的本事已经达到人类能力的极限。但我希望你知道,人类遇到超极限的情况就会软弱迷乱甚至疯狂。你相信么?” 小辛道:“你不必把我当作人类。” 梁松柏道:“跟你谈话很有意思。你那一刀亦已证明你并非徒然狂妄自夸之人。” 小辛道:“你说超极限是什么意思?” 梁松柏道:“死亡是一切含灵有生之物,包括人类在内最终极限制。而尤其是人类,由于有思想智慧。所以对死亡更具恐惧。因为没有人知道死后是何情状。如果你一无所有而又很痛苦,便不免希望来生或者会有较好的命运。但如果你既富又贵拥有很多珍贵东西。你一定加倍的怕死。” 小辛道:“大多数人果然是如此。” 梁松柏道:“以你为例子。如果你忽然发觉居然不是死亡,你能力及思想还存在。但却是游离状态或者有时是僵化状态,你永远逃不出来自阳世间某种力量控制永久不得解脱……” 他微笑一下,样子看起来竟然蛮有学问蛮有深度。可惜却又含有一邪恶意味。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道:“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极限。当然你称之为超极限也并无不可。” 梁松柏摇头道:“你错了。你还未过得死亡这一关。所以你没有资格谈到超极限。唉,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意思。” 小辛道:“我可能了解也可能不了解。总之你双脚最好不要移动,否则我最忙碌之时仍能杀死你。” 梁松柏道:“你又错了,我根本不怕死。当然如果不是万分必要我也不愿死。” 他左手法诀一扬,霎时灯火都真正暗下来。攻势已经展开,却不知是何等样的攻势。 小辛首先发觉自己在黑暗中变成奇异的发光体,由头发到脚闪出萤光。 刚才在灯火通明处,他曾用一种矿物光粉末使隐藏于灯光而漫天飘落的萤光粉露出痕迹。 现在沾染于头发衣脚全身的萤粉可显露出威力。小辛在无边黑暗中变成极显著目标。无论他纵跃闪避及多么快速,但只要一停下来,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他在哪里。 牌楼数以千计的灯火全部熄灭。大地陷入沉沉黑暗中。居然连安居镇的灯火也看不见。 小辛左方和右方忽然一齐有杀气涌到。别人最多只能感到这两股森厉杀气。 但小辛却看得见黑暗中右边有一支五尺短戟,左边是两支四尺二的短铁矛,迅如风雨威若雷霆攻到。他甚至看得见这两人凶悍猛骛的表情。如果是在大白天,这两人凶悍气势一定可以骇死很多敌手。可惜现在他们对付的是小辛,所以必须在漆黑无光之处动手拼斗。 小辛心中闪过一丝讶异。因为像这般可怕的高手,武林中并不多见。但何以会管邪恶的长春子梁松柏卖力卖命? 他们知不知道自己为何拼斗为何杀人? 其实除了短戟和铁矛之外,同时另有三把长刀两把利剑一齐袭到。 只不过在小辛看来,那三刀两剑根本没有威胁,所以不放在心上不必加以注意。 他的刀出鞘电驰雷劈。破刀划过空气时不但发出嘶风声,亦有如铁钉凿石发出无数火花。精宙刀光刹那明灭,有如照明弹一样使四下明亮了一下。 破刀清清楚楚逐一割破那些人的喉咙。每个喉咙破洞喷出大股鲜血。 风是腥的,血雨飞洒。 梁松柏第二次看见小辛的可怕刀法。他很想叹气或者呻吟。但全身忽然感到又黏又湿,血腥扑鼻,整个人说不出的不舒服。 当然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七名手下(包括两个高手)喷溅出来的鲜血大部分洒在他身上。当然他又知道是小辛特意这样做。他唯一应该知道而偏偏不知道的是;小辛为何要这样做? 但梁松柏没有时间去慢慢考虑。 他发出全面进攻的命令。 一道淡淡的白影远远凌空飞来,迅如疾风。 小辛惊异地摇摇头,这个手执宣花大斧的白衣人显然是领袖人物之一,武功亦显然强过刚才两名高手不少。但这种人物何以甘心做梁松柏的走狗爪牙呢? 白衣人的头面都用白布套住,所以看不见相貌,但他那股锋锐凌厉的杀气实是非同小可,因为除锋锐无匹之势外,又使人觉得像潮水、像浪涛,源源不绝浩荡无涯。 小辛忽然感到危险讯号强烈鲜明。 ——但白衣人凭什么能取胜杀得死我? ——既然他的兵器是宣花大斧。这种重兵刃冲锋陷阵威勇莫当。可见得如果他是四大使者之一,必是攻坚使者。 ——最可怕的是,攻坚使者只不过是梁松柏杀着之一。后面还有些什么花样? 小辛忽然也像鬼魅一样快得无人看得清楚已经挪移了数丈之远。 他本应出刀对付攻坚使者。绝对没有人认为小辛抵挡不住,更不会害怕逃避。 但小辛偏偏不攻击也不抵挡。现在他所站的位置正好利用梁松柏在当中作为缓冲。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采用这个战略?梁松柏怎可能变成挡箭牌呢? 谁也想不到小辛的夜眼此时居然能瞧见。 而小辛也想不到那白衣攻坚使者并非单独出手。他后面固然有人手跟随,可是由于攻坚使者速度快,后面人手赶不上也来不及帮他,所以后面那些人手不算数。 小辛看见的是他原先所站的位置,后面不远处座集最少有十八个黑衣人影。这群黑衣人必是在他跟梁松柏说话以及其后杀人时用鬼魂似的脚步移近。他们才是帮助攻坚使者的主力。 事实上,此地的黑暗跟土地星月无光的黑暗不尽相同。 大地的黑暗无论如何多少有点极微弱光线,只不过人类眼睛不足以见物而已。 但在一间没有门窗、没有任何缝隙可透光线的密室内,那才是真正漆黑一团。 而现在的黑暗却像后者。并且黑暗得很奇异,具有梦魇般的魔力。如果不是小辛,只怕连自己眼睛闭起也不会知道。当然任何人若是闭住眼睛,外界一切绝对瞧不见了。 小辛知道自己除了能看见本身萤光之外,还能看见敌方、看见四周情景。但他当然不告诉梁松柏,宁可把这个秘密带到阴间也绝不告诉他。 梁松柏现在一定迷惑震骇得无可形容。所以他两脚当真牢牢钉住地面,不敢移动半寸。 小辛可以感觉到梁松柏的震惊以及他自信心大幅减弱。因此梦魇魔力的压迫感突然减轻很多,甚至连黑暗也消退不少。 远处灯光偶然看得见,虽然如孤光偶露,却使人知道仍然在坚实广垠大地上。 十二个黑衣人四面攻上,有的使刀剑,有的使枪钩,有的使判官笔、短斧等。 他们的招式很普通,却极快速而又无声无息。也好象没有畏惧,所以全都是攻而不守。因此普通的招式居然很有威力、很可怕。 如果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团之时,这十二个黑衣人一定比得上十二个一流高手,甚至还厉害得多。因为他们只攻不守,似是毫无畏惧。 可惜他们不幸碰见小辛。 小辛的破刀劈出去,清清楚楚看见以十二刀汇合而成的一招“风里落花谁是主”,每一刀都一律劈中每人右胁要害。 十二个黑衣人几乎在同一刹那像破鞋一样躺在尘埃中。 攻坚使者以及几十个黑衣人追扑过来时,已经要踏着手下尸体前进。 他那柄宣花大斧虽然又长又沉重。但砍劈时比起黑衣手下更凶猛、更迅快。 所以小辛第二次使出“风里落花谁是主”这一招。虽然劈倒了八个黑衣人,却只能震开宣花大斧而未能杀死攻坚使者。 因为小辛不想被宣花大斧阻滞刀势。他知道每个黑衣人都很可怕,虽然武功有限(以他这种程度评论而已)。但他们不畏惧不怕死。个个好象是抢先捡拾黄金一样。个个又都好象不明白会有杀身丧命危险一样…… 攻坚使者宣花大斧每一斧都有山摇地动之势。一连迅速猛砍劈九斧。 每一斧都被破刀震开。而在大斧被震开之瞬间,必有黑衣人变成死尸,多则十个最少也有三名。 所以在小辛四周已经横七竖八堆满几十具尸体。血腥味可以把伤风鼻塞的人熏得晕过去。 但攻坚使者率领的人马看来还没有停止迹象。亦没有被杀尽迹象。 这种斩瓜切菜式的杀人场面,连小辛也觉得恶心。可是他必须不停杀下去。所以更恶心。 小辛一直牢牢站在原地。他不是不敢移动亦不是不能移动。事实他能够蹑空蹈虚而速度可能比幽灵还快还诡奇莫测。 他之所以不动完全是因为钉住梁松柏。钉住意思是保持已测定测准的距离。 因此当他身子忽然像电光闪移,破刀也像电光劈开攻坚使者脑袋之时,正是因为梁松柏忽然移动。 梁松柏一移动,小辛也就跟着动。 他动的时候当然就可以选择对象。何况小辛一直站在固定位置被动挨打,使别人养成错误习惯。 尤其攻坚使者错得最厉害,所以脑袋一下子就像皮球掉落地上。 小辛的破刀刀尖只差一点就可以切下梁松柏鼻子。他一刀砍下攻坚使者脑袋之后,刀势宛如光驰电掣追上梁松柏。 但小辛骤然停止,身子既不向前扑,破刀也停在梁松柏鼻尖前两寸之处。 因为他看见梁松柏的表情。在如此漆黑所在除了小辛谁也不能看见甚么。 除了梁松柏面上那种奇异邪恶的笑容之外,他还看见梁松柏双手斜向上举,作出搂抱姿势。 搂抱姿势本身并无奇特可异。小辛只奇怪梁松柏何以两手空空?他何以没有任何兵器? 就算他不以武功为能事,但手中至少也有木剑铜铃或者幡旌之类东西才对。 何况心灵中危险讯号忽然响起来。过了攻坚使者第一关。 现在却是第二关了。危险在哪里?梁松柏赤手空拳能杀人么? 梁松柏忽然大笑道:“小辛,杀我呀!你的刀为何不会动?哈……哈……” 别人虽然不能像小辛黑暗视物,尤其是他心中刀势延绵不断(手中破刀不必当真挥舞砍劈)所以破去因邪法做成的黑暗天地。因而他能够看见。 但他本身亦因沾满萤光粉而于黑暗中刻划出黄中带绿迷朦萤光形象。 此所以他站立姿势无论伸拳拽脚全部看得清楚。 可能由于他太迫近梁松柏,故此攻坚使者手下那些黑衣人都远远包围而没有扑过来。 小辛道:“我不喜欢杀死太容易杀的人。你可能很自负很骄傲,但我却随便任何时候都能杀死你。所以我兴趣不大。” 梁松柏道:“你只讲对了一半。你虽然很容易杀死我这个肉身这个躯壳。但你却同时与我同归于尽。” 小辛道:“即使同归于尽,但你有什么值得高兴,值得大笑呢?” 梁松柏纵声而笑,笑声透露出很得意很自信情绪。 小辛道:“你笑什么?” 梁松柏道:“笑你。” 小辛讶道:“我?我很可笑么?” 梁松柏:“你不可笑,但你的想法看法却很愚蠢可笑,你想不想听一听?” 小辛道:“当然想,你肯说么?” 梁松柏道:“说出来对我并无坏处,所以我会告诉你。但信不信由你。我们同归于尽之后,你的确定到生命尽头,我却不然。” 小辛道:“你还能复活?” 梁松柏道:“总之我这个我的意识并像你一样消灭无踪。我仍然在人世上,虽然我可能已改变另一副面目躯壳。但我仍然存在于世上。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你以为如何?” 小辛吃一惊,道:“如果你做得到这一点,天下再也找不到怕死之人。” 梁松柏道:“所以你看,我笑得有没有道理呢?” 小辛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比你笑得更响亮。” 他忽然也仰天大笑,笑得很舒畅愉快。 梁松柏突然感到十分不妥,感到形势好象忽然大有改变。 是不是说错了话?是不是这些话泄露某种重要资料因而小辛能够对付他? 他问道:“你似乎没有愉快的理由?” 小辛道:“本来没有,但现在有了。” 梁松柏道:“你以为既然我可以维持我之意识存在,则你亦可以办到?” 小辛道:“为了修练这个意识,一定下了很多很久功夫对么?但我却没有,正如有人掉下水可以轻轻松松泅到任何一处岸边。但有人跌落一条小河,马上就翘辫子。” 梁松柏道:“这个比喻很对。所以你愉快什么?有什么值得你大笑呢?” 小辛道:“这一点恕我暂时不告诉你。等最后一刻我一定告诉你。” 梁松柏声音中多了某种希望,道:“你意思说我们现在先坐下来谈判?” 小辛道:“站着谈一谈就可以啦。” 梁松柏道:“我可以答应从今而后永不招惹你,永远避开你。行不行?” 小辛道:“我希望已变成你手下魔军的十万冤魂的头。” 梁松柏道:“小辛,你几时打上替天行道招牌的?” 小辛道:“没有。我并没有承认老天爷可以支配我。” 梁松柏道:“你最好不要忘记,你有极限,而我却没有。” 小辛道:“我会记得这句忠言。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极限并不操于你手中。” 梁松柏道:“其实我手下实力还不弱,你何苦一定要拼?” 小辛道:“你只剩下一个摧锐使者一个十殿使者。实力算不得很坚强。” 梁松柏道:“任何一个使者就足以做成危机四伏情势。尤其对付你,十殿使者有极大威力作用,希望你肯相信我的话!” 小辛道:“叫他过来。如果我告诉他几句话而他认为不必担心。你可开出任何条件。我一定会接受。” 梁松柏左手法诀一扬,刹时右侧出现一条白衣人影。宛如在烟雾中飘浮不定。 小辛盯他一眼,道:“你是十殿使者?” 白衣人道:“是,我叫徐灵。” 小辛道:“我第一刀绝对不会伤你一根汗毛。但第二刀就一定杀你,看刀。” 刀光比喝声快几十倍几百倍。所以等到人人听见看刀声音时,小辛的破刀仍在原处,好象没有动过。 不过白衣人十殿使者徐灵头上尖形的白布罩却分为两片垂落肩头,所以露出头颅面孔。 徐灵年纪四十,面长颊陷,颚骨甚大,一望便知是很难相处的人(只有小辛看得见)。 小辛道:“这是第一刀。” 梁松柏讶骇交集,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辛道:“这意思说我取他性命亦易如反掌。但当然我并非为了表演而请他过来。现在我有话跟他说,你反对么?” 梁松柏只好道:“好,你说。” 小辛道:“徐灵,你双眉之间有三条直纹。当中那一条特别长些。如果我说我要一刀劈中当中那道直纹,只要你说一声不信。你敢不敢说?” 徐灵忽然不再飘浮虚缥,站在地上比石头还重还笨。应道:“不敢。” 四下黑得连人影也看不见,但小辛居然能看见他眉心三条直纹。 因此证明小辛根本不是人,他简直比魔鬼还可怕。 小辛又道:“我曾经一刀劈死一个鬼魂,你信不信?” 徐灵一身冷汗,修炼了二十几年的法力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说道:“我信。” 小辛道:“这句话并不老实。” 徐灵忙道:“是,是,在下正想请问小卒老爷一刀劈死鬼魂之后,那鬼魂是何等模样?” 小辛道:“我正要告诉你,我那一刀其实是两刀,一横一直,所以那鬼魂变成四片。” 十殿使者一则内心震惊之极,二则感到好象站在森寒可怕刀气中,所以身子索索发抖,有如患了病疾。 小辛又道:“其实我不是杀死那鬼魂,只不过割断他与外界某种联系的某种力量,我心中之刀比手中之刀更快、更锋利,所以任何鬼魂都跑不掉、逃不了。你认为如何?” 十殿使者呐呐道:“我……我……” 小辛道:“你当然要亲眼见过、亲自试过才相信,我不怪你有这种想法。” 十殿使者徐灵透一口大声,道:“谢谢你,我马上召几个鬼魂给你试刀。 小辛道:“你太外行了,绝对不是这样试法。” 原来这种试法很外行,当下连长春子梁松柏也不禁竖起耳朵聆听。 徐灵忙道:“小可的确很孤陋寡闻,只不知应该怎样做才是内行做法?” 小辛肚子里暗暗好笑。真想不到邪恶狡猾的人其实也一样很容易骗倒。只要有力量吃得住他,就大可以唬骇兼施,无往不胜。 他道:“你们都用左手捏法诀,右手要来于什么用?” 徐灵不觉答道:“右手才是根本法诀手印呀。” 小辛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说右手比左手重要得多,对不对?” 徐灵道:“对呀。” 小辛道:“没有右手的根本法印要修练多久才成功?” 徐灵道:“不一定,每种根本法印不同,最容易的一天就行。但最难的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成功有效。” 原来根本法印是最重要的环节。小辛总算把真相唬出来了,这环节一断,有些可怕法术至少再练十年、二十年才可以施为。 小辛道:“你真笨,讲了半天还不明白。” 徐灵十分惶恐,道:“是,是。小可一向笨得很。” 小辛道:“梁松柏,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主帅,道行比他们深厚得多。” 梁松柏心下大是茫然,他可以发誓绝对不知道。不明白小辛到底讲什么、有何用意?但他岂能在手下之前表示愚蠢无知? 他应道:“我明白。” 小辛道:“不,你不明白。” 梁松柏吃一惊,道:“我不明白?” 小辛道:“当然不明白,如果你完全了解,一早就会指出,并且揭示徐灵应该怎样做。你究竟知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试得出我的刀法?尤其是我的心刀,威力究竟如何?” 梁松柏勉强找出理由道:“我对武功不大内行,所以不知道心刀的详情秘要。” 小辛道:“那么我告诉你,心刀威力来源只不过是速度而已,每一刀速度快得可以割开空虚,亦可以切断时间之流。你说快不快?” 梁松柏深深皱起眉头道:“听来简直快得比光线还快了?” 小辛这回说的是真话,道:“当然,如果不能比光线快,何以你的法术可以遮天蔽地,使人感到伸手不见五指,使人找不到一丝光线?你能阻挡了光线却不会受伤?但我刀势一发就能刺穿黑幕?” 梁松柏骇然道:“这就是心刀?” 小辛道:“对。你用缩地之术也好,用其他法术也好,最强悍的鬼魂也好。都抵挡不住我一刀。尤其是你们两个人的右手绝对不能继续长在身上。” 强光一闪,耀眼生花。小辛的破刀忽然插回鞘内。 但插刀动作绝对不可能闪耀出照亮大地的光虹。 事实上是小辛以绝快速度劈出两刀才出现耀目强光。 梁松柏徐灵此时才忽然发觉右手掉在地上。 虽然事实上不至于法力全失。但全身本事至少失去十分七八无疑。 因此梁徐二人惊讶得不能置信地望住右膀。 断口处喷出鲜血之痛楚一时还不能使他们感觉到。好象这只是一件非真实的事。 然后两人一齐被攻心彻骨的疼痛侵袭而摇摇欲昏。 这一刹那间十殿使者徐灵忽然地恍然回悟:“原来他左问右问扯了半天,却只是想骗出应该攻击那一处部位而已。” 梁松柏也自心头灵光一闪:“原来他已晓得绝对不可以杀死我,免得我施展借体还魂重生大法。唉,他怎知道我如果不借外界刀兵之力就施展不出此法?他怎知道如果一刀杀死我之时,我肉身潜存的能力就可以瞬间全部发挥,绝对可以一举反击取他性命?他不是人,是魔鬼……” 忽然间四处明亮了很多。虽然还是很黑的夜晚。 但已远不像刚才那么黑漆,那种奇异梦魇似的压力亦完全消失。安居镇疏落灯火也可以看见了。 至少还有过百拿着兵刃的黑衣人扭转窥伺着小辛。 小辛当然很冷静镇定。既然已经一连渡过两次死亡之险。而现在梁松柏法术失效,这些人岂能起得作用? 他冷冷道:“摧锐使者出来答话。” 一道白色人影缓缓走近。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白衣人也和十殿使者徐灵一样,连头带面都蒙在白布里,身上亦是一件白袍。 他道:“在下施和山。” 小辛嗯一声,锐利目光上下打量他。 摧锐使者施如山道:“在下派人扶下梁老员外和徐灵,以便敷药包札伤势。只不知小辛老爷准是不准?” 小辛不知几时已把破刀插在腰带上,双手抓满药材。这些动作在黑暗中确实不易看见。 但几种药材都有辛浓芳香,尤其是小辛双掌一搓,药材完全变成粉末时,香气更浓。 摧锐使者施如山身子一震,急急退后两步。 小辛左手五指连球疾弹。每一下都有一撮芳香粉末劲疾弹出。指法之轻巧迅快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那是男人的手。 每一撮粉末都投入远近尸首的伤口血泊中。他此举的用意效果如响斯应立刻见功。弥漫空气中浓得使人作呕的血腥味忽然消失,反而变成说不出舒服的甜香。 小辛可以清楚看见四方过百的黑衣人,嗅闻到清甜香味之后,个个此起彼落地连连大打呵欠。然后一下子倒下一大片,人人都发出沉重鼻鼾声。 摧锐使者施如山连动也不能动,因为有一股强大可怕的杀气笼罩住他。而且他隐约感到这阵杀气并不止是刀气那么简单。好象还有别的,例如小辛奇奥精巧无比的暗器手法亦是形成杀气的一部分。 小辛说道:“我有点后悔杀死几十个人。因为他们根本就是被邪法和毒药控制。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攻击别人,亦不知道死亡之恐惧。我应该一来到就杀死你们几个人,尤其是梁松柏和你。” 施如山吃吃道:“我?我只不过是个小卒,我也是听命令行事的人。我……” 小辛接口道:“你是谁?” 施如山愣一下,终于道:“从来没有人骗得过你么?我姓尤。” 小辛道:“名字呢?” 姓尤的白衣人道:“我名叫吉祥。” 小辛道:“任何人碰到你一定很倒楣,你干脆改名为倒楣算了。” 尤吉祥居然很低声下气,应道:“是,是。如果小辛老爷放我一条生路,我以后一定改为尤倒楣。” 小辛道:“本来我以为你是李碧天呢!” 尤吉祥忽然有点激愤,道:“你只知道有个李碧天?我是大毒府掌门,身份和本事都不比李碧天差。” 小辛道:“失敬,失敬。既然你敢不服气李碧天,当然也是毒教一流高手。老实说你用圣贤迷上乘秘传毒功使这许多人丧失了善恶是非的辨别力。而梁松柏则用邪法使他们不知道畏惧只会拼命进攻。你这一招的确有资格跟李碧天比划了。” 尤吉祥大惊道:“你……你怎知我秘传无上毒攻的名称功用?” 小辛道:“因为我是魔鬼,很多人都这样说的。其实是因为我认识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不过他也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尤吉祥跟别人一样,一点也不明白落叶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知道大自在天医是近百年来天下第一名医国手。他可能不会毒功,但一定会解毒。亦一定知道很多很多毒教的历史源流和秘密手法。 无怪小辛一下子就知道他不是摧锐使者施如山。也无怪他一举手就破去圣贤迷无上毒功。唉,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惊世骇俗本领呢? 小辛又道:“你如果不甘自杀,那就出手吧。不过你最好记着,你自尽可以立刻死亡,可以立刻解脱。但如果我一刀把你劈成两片,你练毒多年,功力深厚,比百足之虫还厉害,你两片身体还会有无量痛苦,要很久才真正死亡。你自己选择,我不勉强你。” 尤吉样简直无法招架。这个敌手一切都清楚了解,连毒教高手死亡时巨大可怕痛苦也知道。 当然这只是指遭到刀兵之劫,伤势绝不能医治而肉体各部分生机仍在。 由于炼毒日久,所以每一点肉体组织死亡时都极痛苦直到全部死亡才停止。 这种过程可能拖上三两天之久。 所以他们宁可服下专门克制自己的毒药,以便立刻死亡、立刻得到解脱。 尤吉祥俯首考虑,不时叹一两口气。 小辛居然不催促他。却偶然从背后包袱抓出一些种类不同的药材,双掌一搓便成粉末。有时甚至会冒出淡淡的青烟。 最少已超过一盏热茶之久;小辛打破沉默,道:“尤吉祥十八层地狱可以算得是毒教无上功夫,你已经施展了十二层之多,虽然还有一种,但我看可以到此为止,我决定不等候了。”尤吉祥笑声很惨淡,道:“小辛,世上有没有人可以击败你?” 小辛道:“当然有,不过我懂得很多,所以能够事先趋避危险,我永远保持主动之势,所以进退自如,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对象不是人类,所以我个人的失败死亡根本微不足道。但如果我能够胜利,这意义之伟大,影响之深巨就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尤吉祥大声道:“请告诉我,你想击败的对象是谁?” 小辛道:“命运!或者你可以称之为极限,因为命运总是以极限之形式、境界表示出来。” 尤吉祥忽然笑道:“我快要去了。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这句话就是:你疯了!” 他嘴巴一合拢,立刻变成蜡人一样苍白僵硬,也像站不稳的蜡人笨拙倒下。 我可能真的疯了,小辛举步向安居镇行去。 我有好日子不过,偏要想尽法子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不是疯子,谁肯这样做? 房间很宽阔而且明亮,一头摆着一张云石圆桌,六张靠背椅厚软垫子上都有人坐。除了花解语等三女之外,就是李碧天无嗔上人和小郑。 另一头两边墙壁各角有一排壁柜,本来散发出各式各样药材味道。但后来墙有一个大火盆点燃之后,全室弥漫着清爽而又甜美的香气。 圆桌上有酒,还有五碟热腾腾的小菜,一个大冷盘是熏鸡和酱牛肉。 李碧天道:“我保证酒菜都不会有问题。但我却不敢保证这是不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绿野的筷子像她的人一样敢作敢为,最先落在盘碟中,连吃七口,又干两杯酒。才道:“有你保证还怕什么?” 其他的人也不觉被她豪情所夺,先后动筷及互相敬酒。 绿野又道:“最后的晚餐是这一顿抑是几十年后的那顿,其实有何分别呢?” 最想不到的是小郑居然最先答嘴。他还苦笑一声,道:“大有分别。姑娘,大有分别。” 绿野道:“你告诉我吧,分别在何处?” 小郑道:“蚂蚁尚偷生。能多活几十年总是好的。” 绿野道:“当然,但如果要你不死不活地捱日子,或者必须与相爱之人分离,过着孤独凄凉的日子。更说不定要跟一个你绝不喜欢的人一齐过这几十年。你怎么说?” 小郑吃一惊,喃喃道:“不至于吧?命运会那么残忍无情么?” 无嗔上人道:“嘻哈,我很羡慕你。” 绿野扶了一大块狮子头放入美丽嘴巴内,才道:“为什么?” 无嗔上人道:“因为你的人生似乎很单纯,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等于一。但别人却没有这种运气。因为不恨并非等如爱,不活并非一定死亡。你可以不恨不爱,可以既恨又爱。你也可以不死不活……” 绿野道:“这种话你跟小辛去说,别找我。” 她拒绝得干脆俐落,根本不需思索,好象她天性就是如此。 花解语温柔地接上问道:“如果人生的一切,甚至本身都是模棱两可,那么探究与否,又有何区别?” 绿野不经思索就回答,可见得这答案必已早有,看来很可能也来自宋妈妈。 她道:“不探索不反抗命运的一切安排是弱者。敢探究敢反抗是强人。” 花解语道:“但不论是弱者或强人,仍然是傻瓜。既然如此,区别何在?” 绿野道:“不知道。你最好问问小辛。他是强人傻瓜。你一定是弱者傻瓜。” 她的话一针见血。花解语的确是弱者,因为她似乎既不敢亦没有兴趣反抗命运之安排。例如她中了迷情孤独蛊,她居然仍很泰然自若淡淡地随顺命运。从来没有露出过挣扎痕迹。 无嗔上人道:“人生中种种矛盾唯大智慧者能统一无碍。所以并非举世之人皆是傻瓜。这些看法在佛经中原是很浅的道理。唉,可惜我向来不大留心从不去研究……” 绿野道:“阎晓雅,你吃得不多,话根本没有讲过。难道你一点意见都没有?” 阎晓雅清丽绝伦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笑容。终于开口说话:“我没有意见,因为我是弱者,弱者向来没有资格说话。” 这话出自她口中,似乎比别人更能引起同情怜悯。尤其小郑眼睛都发直了。 绿野忽然大声道:“酒菜都吃够了。李碧天,告诉我,你怎肯做梁松柏的爪牙走狗?” 她已站起瞪大眼睛双手叉腰,一望而知她不得到答案的话,绝对不会罢休。 李碧天讶道:“绿野姑娘,每个人都有苦衷有秘密,我为何一定要告诉你?” 绿野声音更大,理直气壮地道:“因为你不同,你绝对不是他们那一类人。” 李碧天啼笑皆非以及求救地望望别的人,但当然没有人肯挺身替他说话。 绿野挺胸叉腰眼睛瞪得更大,道:“快说。李碧天,为什么?梁松柏算老几?” 李碧天居然被她迫得很为难很可怜的样子,张口结舌竟是答不出一句话来。 房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头戴儒巾身穿天青长衫。天气虽然已有寒意,但他手中仍然拿着一把雪白鹅毛扇。 此人也长得很清秀,面皮白净。衬以长衫羽扇的打扮,真有儒雅风流味道。 他在众目惊讶注视下走入房间。锐利而充满自信的眼光逐一瞧过各人,才道:“是我。李碧天是为了我不得不帮梁松柏。” 绿野声音居然比刚才还大,叫道:“你?那么你又为何要帮梁松柏?你跟李碧天是同一类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青衣人愣一下才喃喃道:“你虽然很凶,却凶得可爱。”他眼光对准绿野,刹时已迫得绿野连连眨眼。他好象有极大魔力,很快就使绿野不再瞪眼叉腰,甚至坐回椅上。 青衣人这时才道:“我不是好人。我外号恶仙人,花解语一定可以帮我证明身份。” 花解语温柔地道:“你何以会在此地出现?你何以会帮助梁松柏?你何以认识严星雨?” 她虽是询问却也等如证实青衣人是恶仙人韩自然了。 恶仙人韩自然道:“花解语,我发觉忽然跟李碧天一样陷入尴尬形势中。你的问题我非回答不可么?” 花解语道:“一来还是绿野那句话,你跟别人不同。别人就是指梁松柏甚至严星雨。二来我们既然在你掌握中,既然已是最后晚餐。你又有何理由不敢回答呢?难道我们临死前小小的好奇心也不肯给我们满足么?” 韩自然摇摇羽扇。但动作不够潇洒。花解语声音很温柔,说话亦完全是哀求式。 可是威力却有如用刀剑顶住咽喉,使人不能逃避,不能拒绝回答。 房间内没有一个人作声,陷入胶着尴尬的寂静。 过了好一阵李碧天才喃喃道:“其实我本人亦想跟小辛较量一场。就算没有韩自然,我可能仍然会在此地。” 花解语以沉默固执目光望住韩自然,丝毫不肯放松。 韩自然忽然大声道:“你的问题恕我不能回答。” 人人都多少露出失望神色。 房门口忽然有人接口说道:“我可以回答。” 此人衣服剪裁适体,质料华丽。看来不会超过三十岁。清秀白皙的面孔漂亮之极。 虽然房间里有三个当代绝色美女,可是他那种后红齿白眼睛乌亮的漂亮法,一点不比她们逊色。 他腰间有一把绿鞘窄细长剑,用一只比柔荑还美丽的手按住剑柄。姿势潇洒悦目极了。 房间内连韩自然在内共是七人,见得此人出现走进来之时,没有人不是惊讶瞠目呆呆望住他的。 不过惊讶瞠目发呆的意思大有分别,像韩自然无嗔上人阎晓雅是一种意思。 他们除了惊讶之外,眼中还透出一种不易形容描述的味道。小郑则除了惊讶外,另有抑制掩饰不住的嫉妒之意思。 只有花解语绿野李碧天是比较单纯的惊讶,因为这个男人实在太漂亮了。 你一定想不到竟然会有这许多种不同的惊讶存在于世上。此外,这个漂亮的人居然能使得美女和高手们个个都变颜变色,亦是一件叫人很难相信的怪事。 即使是近来最轰动江湖的小辛,大概也办不到。 他那对乌亮得好象有会讲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面孔,也跟每一个人微笑点头招呼。 他微笑的样子更好看,那种味道比温柔的花解语更温柔。使人心跳的眼睛不时闪出代表狂野的光茫,却又比绿野更野。 之后,房间内展开一些奇异的迷离莫测的对话。 他站在房间中心,单止看他所占取的位置,已经显示出他是中心人物,而且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也一定是中心人物。 他最后望的是绿野,似乎微感意外地挑一挑眉头。这表情也好看之极。 他用低沉声调说道:“你一定是绿野,你比从前美丽得多了。” 绿野道:“我见过你,在宋妈妈那里,原来你那时嫌我不够好看,所以没有选上我!”她向来就是这般坦白,在宋妈妈这个名鸨那儿碰面的场面,以及男人为何而到那儿去都不问可知,换了别的女孩子,绝对不肯当众提及。 但绿野居然又道:“我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因为如果那时被你看上的话,我一定会被你迷死,相信直到现在仍然是你的奴隶,但也许被你迷死却又很刺激、很快乐……” 世间的得与失原来就永远弄不清楚,原来就没有确切的定义。 他微微而笑,面颊和嘴唇好象更红,衬以雪白齐整的牙齿。绿野果然没有讲错,他真可以迷死任何女孩子甚至男人。 他眼光转到花解语面上,柔声道:“听说你很不幸,告诉我,是不是很不幸?” 花解语轻叹一声,道:“是的。”她本想说:“难道你不知道?”却终于咽回。 他又道:“你想是不是因为恶仙人韩自然的诅咒呢?” 花解语露出苦涩笑容,道:“当时你叫我去见韩自然,莫非要他诅咒我?” 他摇头道:“当然不是。但他一定是见不得美丽女孩子,因为他不能忍受美丽女孩子不属于他而落人别人手中,所以你才变成永远不会落在任何男人手中的美丽女孩子。” 花解语轻轻的叹息。他又道:“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三十年前有个外号温柔乡的女孩子,名字叫水柔波,她是天下公认第一美人,她也不能属于任何男人,直到现在她仍然不属于任何男人。” 绿野看见花解语软弱地低下头,当即大声道:“喂,你为何针对我和她?你不认识阎晓雅么?你为何不跟她讲话?” 他道:“我只有一张嘴巴,所以只好一个个来。况且阎晓雅情况特殊一点,她比你或花解语都不同。” 绿野哼一声,道:“她不见得比我们好看到哪里去,她跟我们有何不同?” 他笑一笑,道:“当然不同。你很美,却很野,像已伸出尖爪的猫。花解语也很美,但已不属于这个人世。至于阎晓雅……” 他忽然转眼望住小郑。小郑马上转开目光,不敢瞧他。 他又道:“阎晓雅也有猫一样的尖爪,但永远隐藏在掌内。她也很温柔,地用一层薄霜做外衣。如果我要一个女人,我会要她。可能我现在就要她。阎晓雅,你同意么?” 阎晓雅点首道:“同意。” 他忽然又问道:“小郑,你呢?” 小郑尽力隐藏起他的表情,苦笑道:“你和小辛说什么都行,我算得什么呢?” 他第一次皱起眉头,第一次微露受到挫折神色。冷冷道:“小辛也一样?” 小郑道:“事实的确如此。而且如果我是女孩子,实在不知道跟随你们哪一个才好。” 他忽然恢复笑容道:“我不否认小辛果然有资格。幸而除他之外倘有任何别的人,包括连四在内。天下也再没有别的人……” 绿野大声道:“连四也不错。但你为何特别提起他?他现在怎样了?” 他口中啧啧两声,道:“看来连四果然也有一手。绿野你很记得他么?” 绿野道:“当然啦,他是我未婚夫。” 他笑道:“好,那么我告诉你……” 这时却连阎晓雅亦微微侧头竖起耳朵听。 他道:“连四前两天跟我较量过,当时还有飞天鹞子吴不忍在场。我们打得很公平,以一对一。我的芳草剑刺中他……” 绿野她拍一口冷气,道:“严星雨。连四难道也像上一次那样,任你刺中他而不拔刀还手?他竟然不敢拔刀么?” 阎晓雅耳朵似乎竖得更高。 这个人原来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他道:“不。他使出家传的拔刀诀。拔刀快的确名不虚传。我再说一次,拔刀诀的确名不虚传。” 绿野忽然尖叫一声,跳起身却被花解语一手拉住,才没有向严星雨冲去。 当然人人都知道都了解绿野的想法和心情。乃因为严星雨拼命夸赞连四拔刀诀,但严星雨本人却丝毫无恙出现此地。则那一项拼斗结局已经不问可知。绿野为了连四生死而着急失态,自是人情之常。 严星雨又道:“我中了他一刀,虽非致命部位却也负伤很重。” 大家都不作声等他说下去。那连四的结局当然是死亡,人人皆知。现在只不过等他亲口宣布而已。 严星雨又道:“连四也中了我一剑。我用的就是这把芳草剑。但他伤势虽然不轻,却也不比我严重。所以他现在是死是活,连我都不知道。” 仍然是绿野问道:“你说你伤得比他严重,但你现在看来好得很,比最健康的人还健康,而你却又不知道他的生死?为什么?又为什么你伤势好得那么快?” 严星雨笑一下,那笑容漂亮的连男人也为之目眩神摇。 花解语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奇怪。实在很奇怪。有时你很潇洒,风度绝佳。但却不是这种漂亮法。我敢担保绝对不是。” 严星雨笑容未敛,道:“我是杀不死的。我有身外化身,连恶仙人韩自然也远远比不上我。所以我可以来到此地,而连四爷死活尚未分晓。” 如果他真有身外化身,当然就解开了重伤忽愈以及变得出奇漂亮,跟另一个形象味道完全不同的疑问了。 严星雨明亮目光投向无嗔上人,忽然面色一沉,露出很生气样子。道:“你答应我什么事情?你自己还记得?” 无嗔上人面色变得苍白,呐呐道:“记得,我怎会忘记呢?” 人人这时才知道原来无嗔上人本是烟雨江南严星雨方面的人,并不是小辛的朋友。 但无嗔上人何以又变成小辛朋友?何以又来到安居镇出手帮助花解语等杀鬼脱困? 严星雨生气得几乎要像女孩子跺脚,道:“好呀,既然你记得,你保以不但没有把小辛头颅拿来见我?反而帮他跑来此地胡闹?还把梁松柏的二公子杀死?” 无嗔上人稍稍恢复镇定,道:“我事前完全不知道此地与你有关啊!况且梁松柏对我也很不客气,甚至要取我性命。” 严星雨怒道:“取你性命就取你性命,难道你的命很值钱?你死了有什么关系?” 他简直像女人撒泼的那种蛮不讲理的样子。而无嗔上人居然陪笑连连点头应是,好象他的命果真很不值钱一样。 严星雨重重哼一声。忽然改变对象,望住李碧天,道:“你因韩自然之故才帮我么?” 这话里面有骨头,人人听得出来。 李碧天微笑道:“你别生气,我对付外人时不得不这样说而已。”他声音温柔得好象对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子说话一样。 严星雨瞪着的眼睛忽然透出柔和、充满感情的表情。他道:“那很好。如果你不是这样,我会忽然发现不能相信世上任何的人了。” 李碧天声音仍然十分温柔,道:“你放心,我总是会帮你的。” 严星雨那对充满柔情密意的眼睛,转到韩自然面上,说道:“小辛就快来到,你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没有?” 韩自然声音表情也像李碧天,变得很温柔,道:“当然都准备好,本来有一个地方非常合适,其后我放弃了,因为当时我缺乏一个像无嗔上人这种高手,当然如果还有一两个就更妙了。” 严星雨道:“我和阎晓雅、小郑三个人加起来算一个好不好?” 韩自然道:“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但有一句话我必须当众向你再提一次,小辛绝对不是平常人,你给我的详细资料已经说明这一点,他的力量很难估计,他甚至很有可能击败命运,这是最可怕而又令人兴奋的事。” 严星雨道:“他就算能对抗命运,但关你什么事?何须你为他的成就兴奋?何须你寄望于他?” 韩自然道:“古今往来谁能对抗命运呢?没有!连接近胜利的人都没有。所以如果我们代表命运把守这最后一关。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小辛过得我们这一关,我和李碧天兄以后绝对不惹他碰他。” 严星雨有点不高兴,道:“你已经讲过五次啦。” 韩自然笑道:“对不起,我越老越变得罗嗦了。” 严星雨惊讶地望住他,道:“你老?你几时开始觉得自己老呢?” 韩自然道:“我已是四十多岁的人,想不认老也不行啦。” 严星雨道:“如果我让你回到排教,让你当教主,连毕恭叟的夫人也一齐收下。你一定不会觉得老。哈,哈……” 韩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不过仍然陪他笑两声,才道:“黑石谷那个陷讲还在么?” 严星雨道:“当然还在。” 韩自然道:“你让四路把守黑石谷人马,在那荒凉可怕地方白白浪费了宝贵青春,又何苦来呢?” 严星雨面色一沉,他面色以及情绪喜怒变得很快。道:“你少罗嚷。我且问你,飞天鹞子吴不忍奉小辛之命,以绝世轻功越过无重数禁制,见到了你。你们谈什么?” 韩自然道:“小辛只问我两句。一是世上究竟有没有鬼?活人能不能操纵控制?二我和李碧天打算出手几次?” 严星雨道:“该死,你一定答应他,你们只出手一次。” 韩自然道:“一次跟一百次其实已无分别。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严星雨想一下,忽又泛起那种可以使男人目眩神摇的笑容,走过来拉住韩自然的手,轻轻道:“我们私下谈一谈。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么?” 无嗔上人面色变得最厉害。但他尽量低头不让人家看见。 严星雨忽然又伸手将阎晓雅拉起身,道:“你跟我们一齐去。噢,对了。小郑你反不反对呢?” 小郑也像无嗔一样低下头,用蚊子一样声音道:“我算老几?我怎敢反对呢?” 绿野忽然大叫道:“小辛!” 人人都大吃一惊,向房门望去。 但房门那边空荡荡沓无人影。 严星雨道:“喂,你敢是眼花?小辛就算已经来到,但也不可能在你们眼前出现。” 绿野道:“如果你很有信心,为何我一叫你们全都骇一跳?唉,我真希望他忽然出现。我将与他并肩奋战,直到流尽全身最后一滴血。花解语,你呢?” 花解语只寂寞地笑一下,并不口答。 绿野咕噜道:“你永远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但小辛终于不曾出现。他现下在什么地方?他知不知道面对着的是何等可怕的危险?他知不知已达到命运最严酷艰苦的关头? 阎晓雅自知一踏出那个房间之后,就永远不是花解语绿野甚至小郑的同路人。 她觉得好留恋那些人,虽然并不是很知心莫逆。但他们的世界,不但有小辛在内,而且充满光明温暖。 不管有没有爱情,那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会晤得向往。 严星雨的世界却刚好相反。虽然说不出有什么黑暗冷淡,而且还有严星雨——一个她所迷恋甚至肯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 可是他这个世界何以没有值得留恋的味道?何以令人有残酷之感?何以令人老是觉得宛如迷途于汪洋无涯的大海中一样的迷惘? 严星雨会叫她做很危险的事,会有时好久都不见一面,使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正在做些什么事。严星雨使人无法了解他,甚至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严星雨会当众让人家知道他能控制她,最可怕者莫如当着小郑的面带走她,还表示带她去寻欢作乐。 小辛为人及性格可能也不易了解。但其他各点他绝对不肯做。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大楼,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屋子里,灯光很明亮也很暖和。 屋子里门窗都用枣红色厚绒遮住,厚厚的地毡,还有许多珍贵摆设,最特别的是房间中心有一张八尺长八尺宽的床,这张床四四方方甚是巨大,的确很少见。但只是特别的一部分,最特别的是床上已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赤裸着身体。 那个男人已届中年,但全知肌肉皮肤依然像年轻人一样,面貌相当俊秀。 那女子最多只有二十岁,娟美面庞流露放荡味道,身材甚佳,皮肤也白净光滑。 他们虽然看见严星雨等三人进来。但仍然相叠着不肯分开。不过男人一直盯住严星雨脸孔,而女子则一直望住李碧天。 阎晓雅居然好象是并不存在的人,竟然引不起他们瞧一眼的兴趣,连阎晓雅自己也不禁感到意外和诧异。 这种场面她不但见过,还可以形容见过很多。因为她夜间出动之时,高来高去出入于各种宅院屋子。房间里的人不论是真正夫妻抑是买笑偷情,都不可能发觉有一对眼睛在不可能的角度瞧看,所以最放浪形骸、最淫亵的画面她都看得多了。 严星雨首先宽了外衣,回眸见李碧天和阎晓雅都静静站着,便笑嘻嘻地伸出双手分别摸捏他们面颊,道:“唉,你们不必害怕,都是自己人。他是陶大哥陶正直。这个骚妞是莫怜卿。莫怜卿步声嗲气道:“你的朋友是谁?” 奇怪的居然是陶正直代严星雨回答,道:“他就是毒教天下第一高手李碧天。” 莫怜卿啊一声,道:“失敬,失敬,”她挣动一下,却仍然被陶正直压住,反而因这一动而丑态不堪入眼。但她仍然不肯闭嘴,道:“我记得他外号是海枯石烂。哎,多美的外号啊。现在又亲眼见过你,恐怕将来想忘记你也真不容易。” 严星雨用水晶和琥珀杯斟了两杯美酒,给李碧天和阎晓雅各一杯。却听莫怜卿又道:“陶大哥,为何你的外号叫做人面兽心那多难听?” 陶正直忽然低哼一声,道:“外号好听难听不要紧,可是最气人的是我居然不能列名恶人谱上。我还不算恶人么?” 严星雨却对李、阎二人笑道:“喝酒,喝酒。多喝几杯你们就不会拘束了。” 他又委很温柔地对李碧天道:“我们都不拘束之后,都挤到床上。不过我先告诉你,我先陪陪陶大哥,然后才轮到你,你不生气吧?” 李碧天笑一下,道:“当然不生气。” 严星雨转向阎晓雅道:“等一会陶大哥先陪陪你,等我有空才陪你。”语气却变得有点命令的意味了。 阎晓雅没作声,但心中所想和李碧天一样。那人面兽心陶正直虽然名气响亮,听说武功亦已深不可测。但何以严星雨好象对他非常非常卖账?甚至隐隐有愿意被他控制为他做一切事情的味道? 却听陶正直又道:“等咱们收拾了小辛之后,我一定去找少林武当的晦气。问问他们为何不把我列入恶人谱上?” 严星雨笑道:“别急,南七省除掉小辛,北六省还有一个魔刀呼延长寿。” 陶正直忽然离开莫怜卿,翻身仰卧床上(当然开头很难看)。喃喃道:“呼延长寿,呼延长寿。唉,这个人咱们还是不要碰的好。否则我老早就弄掉他了。” 严星雨讶道:“为什么?他的魔刀莫非比小辛还厉害?” 陶正直道:“他和小辛谁厉害还不知道。但呼延长寿最厉害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严星雨道:“难道不是他的刀法?” 陶正直坐起身,道:“不是,当然不是。我亲眼见过他祖父施展魔刀。” 严星雨道:“你见过?什么时候?刀法如何?” 陶正直道:“三十年前,刀法厉害极了。连刀王蒲公望也差点完蛋。但我敢保证呼延长寿刀法比他祖父更厉害。” 严星雨道:“既然如此,何以你又说最厉害最可怕的不是他的家传绝世刀法?” 陶正直道:“唉,刀法是靠人使出来的。呼延长寿最可怕的是他的刀。叫做悲魔之刀,最厉害的是他的心计智谋。十多年来他横行北六省。但我也费了十年功夫严密追查他的资料,谁知仍然只有这么多。至于他出手行事方式,亦没有一次相同。你简直无法对这个人下任何判断。” 严星雨皱起长长的眉毛,却反而另有一种很好看迷人神情。道:“这样说来,我严星雨还比不上他啦?” 陶正直笑道:“你如果比不上他,南七省老早就给他纵横了。不过你千万不要忘记,如论武功单打独斗。你未得你大爷爷平生绝学真传,所以事实上不是他对手。” 严星雨道:“小辛呢?” 陶正直想一下,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唉,我也希望能够知道,更希望能亲眼目睹他们作殊死之战。一定非常精采,可能比三十年前南京东校场那一场拼斗还精采……” 严星雨忽然订道:“李碧天,阎晓雅,你们还不喝酒?为什么?” 李碧天微笑道:“我决定回去那边。阎晓雅你呢?” 阎晓雅眼中射出坚决光芒,道:“我也一样。” 李碧天徐徐道:“我仍然为你出手,全心全意全力。阎晓雅你呢?” 阎晓雅道:“和你一样。” 李碧天道:“但如果我不回去那边,当然天下人人皆知我和你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天下人人皆知,我又何必犯险拼命?严星雨,我完全是为了这种丑事不肯传扬出去,我才不得不完全听命于你。” 严星雨喜怒情绪向来变换得极快,也表现得很强烈。他立刻瞪大眼睛怒道:“原来你只是为了名誉,并不是为我。好,你走,你滚,以后我绝不睬你。” 他如果翻脸动手,李碧天还可以赶紧溜掉。但这种又生气又负气的嚷骂却又不能太当真。李碧天既不能拂袖而去,只好象木头人一样不动。还放软声音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如果我不是为了你,这一次何必还要全力帮你对付小辛?” 严星雨非常不满地尖声道:“但你只答应为我出一次手。哼,你对我很好么?” 李碧天道:“韩自然刚才也说过,对付小辛这种人,一次跟一百次都一样。” 陶正直道:“这话倒是不假。如果你赢得他,他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但如果输给他,也没有机会翻本。一流高手相争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严星雨用力摇头,这个动作居然使所有的人都发现他颈子很白嫩,不像一般练武功的人那么粗壮。 他道:“不对,无嗔还不是向小辛出过手?还有阎晓雅小郑都是。但他们都还有机会再接再厉。” 床上的莫怜卿伸展摊开四肢,画出一幅极强烈诱惑放荡的大字图形。 她娇声说道:“像无嗔以及阎晓雅小郑这些人恐怕都靠不住了吧?” 阎晓雅居然不作声。 陶正直盯她一眼,道:“她虽然绝不会出卖你,严星雨,你却得小心些。因为她已经动摇了,至少不会全心全意为你卖命。” 严星雨眼光如箭射向阎晓雅,道:“告诉我,你绝对靠得住,愿意为我卖命。” 阎晓雅像愧周又像学舌鹦鹉,道:“我绝对靠得住,愿意为你卖命。” 严星雨欣然道:“很好,这样才是我的女人。” 陶正直忽然道:“严星雨,你先带他们两个回去,也替他们掩饰一下。然后把花解语绿野放入渺茫断肠刀兵大阵中。我到时就会露面商量一些细节。” 严星雨颔首道:“如此甚好。”一手牵住李碧天,另一手勾住阎晓雅细腰。但走到房门口,陶正直又道:“小辛现在怎样了?” 人人都聚精会神等候答案。 严星雨停步叹口气,道:“小辛真了不起。连他的名字都有符咒具有惊人魔力。” 陶正直笑道:“你放心,他的魔力快要消失了。” 严星雨道:“小辛已闯过老二尤吉祥和老三梁松柏那一关。他本应一直向这里来的。但却忽然在镇上出现,敲开一间酒肆的门,正在饮酒。” 陶正直道:“这厮的确狡猾得很。他明知满头满身都有萤光粉,在黑夜中对他很不利,所以干脆先去喝酒休息,等到白天才出手。” 严星雨道:“他一定不是这个用意。” 陶正直道:“若非此意,八成是他亦已负伤,必须拖延时间休养伤势。” 严星雨道:“也不是。” 陶正直道:“难道他等援兵?” 此人随口对答。不但显示出思想快捷无比,而又有算无遗策那种可怕的力量。 严星雨道:“清对了。有一个人正在陪他喝酒。” 陶正直道:“谁?”语气虽然很平淡,但是人人却都感到他是装出来的。 严星雨道:“不知道。小辛敲开酒肆要了酒菜,等了不久那人就来了。” 陶正直道:“连四身负重伤,决不是他。” 莫怜卿忽然缩起身体,变成一团虾米一样,怯怯道:“敢是飞天鹞子吴不忍?” 严星雨摇头道:“恐怕不可能吧?” 陶正直道:“就算是他。他能发生什么作用?还不是赶来送死么?”他又笑一声,道:“怜卿你不必怕他。如果他不是有利用价值,我老早就取他性命了。有一次他躲在水底三日三夜,靠一根芦苇透出水面换气。我根本有意放过他,否则他老早尸骨无存了。” 莫怜脚发出欢欣笑声,身子四肢又舒展成刺激男人眼睛的大字形。她道:“唉,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事。你真坏,你还时时吓我说很害怕吴不忍会找上门来………” 陶正直眼睛盯住她小腹那一带,笑道:“我如果不这样说,你的戏就不会演得那么逼真了。” 阎晓雅、李碧天都不认识飞天鹞子吴不忍,所以对于有关整治他的阴谋诡计,既不感兴趣亦不关心。 陶正直又道:“那人很可能就是吴不忍。” 严星雨吃吃笑道:“不会,一定不会。我老早在吴不忍身边布了一着棋子。如果是他,我定会收到飞鸽传书。” 陶正直道:“吴不忍有过比飞鸽还快的纪录,你难道忘记了?” 严星雨道:“他怎能每次都比飞鸽快?我绝对不信。” 飞鸽传书不但在古代是最快速的方法。就算现代亦已可能有恢复使用的价值。因为已有医院证明利用飞鸽传送血液样本(一根小小管子而已),同样的距离飞鸽只花五分钟而汽车则要二十分钟(当然交通挤塞因素包括在内)。而且比用任何工具运送都便宜。 不过较长距离的话,飞鸽的成功效率就有点问题了。换言之就是不够安全。所以最好是沿途设立很多的站,使每一只飞鸽只限于很安全的较短距离。但这一来又不免使速度拖慢了。 当严星雨终于拥着阎晓雅走出房间时。她忽然感到茫然和麻木。当然她仍然记得答应为严星雨做任何事甚至付出性命。可是现在却突然觉得这种允诺简直全然意义。既不能令她兴奋,亦不能令她惊慌或后悔。 她心中只剩下一片麻木和迷惘…… 都已经就快天亮了。可是还喝酒的两个人却全无丝毫停止的意思。 这两个人一是小辛。破刀横搁桌角。显示情势不寻常,随时都会动用。 另一个人五官清秀,虽有倦容,但两眼炯炯有神,显示他仍能随时随地应付任何情势变化。他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 吴不忍干了满满一大杯,舒服地摸摸肚子,才道:“你大破梁邪尤毒险关,这番精采经过比天下任何下酒菜都有味道得多。” 小辛道:“吴哥,你兼程急赶数百里路来此见面,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吴不忍叹口气,眼睛从敞开的肆门望出黑暗街上。说道:“我没有打算瞒你。” 小辛道:“有谁知道你的行踪?” 吴不忍道:“没有,连郝问都不知道,你敢是忘记了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你的要求?” 小辛面孔表情藏在迷雾中。 他一定遭遇到某种困难,才在朋友面前隐藏起表情,他遭遇到什么困难呢?何以不敢被真正的朋友窥见内心情绪呢? 吴不忍沉默一会,才道:“如果是你的事情,我可以为你拼命,如果是我的事情,你放大胆子说出来,我一定支持得住。” 所谓你的我的事情,当然是说困难。 小辛那么决断有魄力的人,却也考虑了好一会,才道:“是你的事情。” 吴不忍慢慢垂下头,轻轻道:“是关于莫怜卿么?” 小辛道:“对,在这世上我最关心的人是她,所以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吴不忍道:“她怎样了?” 小辛用力道:“她已经死了。” 吴不忍闭上眼睛,眼角却沁出泪水。 小辛又道:“是梁松柏亲口招供的,我还从他口中知道了很多秘密,这就是我为你不取他性命之故,你支持得住么?” 吴不忍深深叹口气,没有作声。 小辛道:“你为她负冤含屈多年,你为她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杀死不少人,所以我本希望你能与她过一段快乐日子。” 吴不忍声音有点粗哑,道:“我明白你的好意,我绝对不会怪你多管闲事。” 他作深呼吸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很慷慨大方流血的男人事实上不多,但轻易掉泪的男人亦确很少。 所以听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句话的男人切莫沾沾自喜,以为不流泪就是大丈夫。其实还差十万八千里。因为不流泪并非就表示能够为理想为正义而流血。如果只能够不流泪而不能流血岂能算是大丈夫? 吴不忍已表示过他可以为小辛流血,所以他虽然也流泪,却仍然不失大丈夫本色。 小辛道:“莫怜卿一定是很好也很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她在世间短短一生中,居然有你这样一个知己,虽是彩云易逝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却已不枉此生。” 吴不忍甩甩头,好象用这个动作就可以甩掉悲伤甩掉回忆。他面色变得十分严肃,道:“我的感伤可以留到空闲之时才拿出来,所以现在我们谈正事,谈你的问题。” 小辛道:“我的事非常简单,当然也非常危险,当今天下,也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才办得成,吴哥,别的话我不必多说了,是么?” 吴哥仰天一笑,突然豪气迫人,道:“你当然知道,别的我可能会害怕,但唯有危险我绝对不怕。” 他们一齐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一齐一仰而干,四目相投,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寒冷秋风吹入来,含有无限悲凉壮烈味道,易水萧萧西岗冷,只不知几千年前荆轲揖别燕太子丹之时,是不是这般心情? 花解语觉得很冷很冷,虽然在飘渺朦胧的无边迷雾中,不但见到了小辛,而且还被他强壮有力的双臂拥抱着,可是何以还是这么寒冷?何以哪样的飘忽迷蒙? 她轻轻道:“小辛,你知不知道我想什么?” 她听见小辛问道:“想什么?” 她回答道:“我好希望现在马上死掉,永远离开这个可怕、冷酷、坎坷的人世。” 对于小辛这个人,花解语不论是对别人说或自己悄然沉思,都承认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在她最隐秘、最深密意议中(佛家称为独影意识即系潜意识),却感到并非如此。 她觉得可以跟小辛谈论任何一切心事,可以依靠他,可以让他帮忙而不必说多谢。 但花解语又感到非常忧惧。所以不敢接近他,根本亦不敢诉说任何心事。 因为有一个道理非常显浅——如果从未得到过,就永远不会有失去的忧惧。 可是四下如此阴暗凄冷,眼中景色迷迷蒙蒙。她既不知身在何处,亦居然想不到要弄清楚这一点。 总之,她软弱得好象十二、二岁的小女孩。所以她不但对小辛说各种话,亦害怕他忽然跑掉或者忽然不理她。 她那张面庞,一向美丽温柔得有如春水。现在却平添楚楚凄艳,随便任何男人都能够一望而知花解语已经是柔肠寸断。已知道她正陷于飘渺迷茫的情况中…… 梁宅隐贤阁楼上大厅内,气温竟比郊野还寒冷得多。 七盏吊灯好象天上的北斗星飘浮于茫茫夜空中,灯光说明不明,说暗亦不暗。 地上纵横竖立好多支麻幡,每一支幡旗都无风自动,显示必有一种超自然力量控制支配着这一切。 麻幡中心点,亦正是七盏吊灯中心位置,花解语和绿野两人伏着不动。 她们是在李碧天阎晓雅以及严星雨回到房间时,听到他们讲了几句话,李碧天袍袖一拂,她们就失去知觉,接着被送到此处。但至今她们尚未像平时样清醒过。她们身体能感觉,思想能活动。”却不像平时那样能完全清醒能控制自己。 绿野正如花解语一样,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亦不知道身侧伸手可及之处有个花解语。 她最先看见的人居然不是小辛不是连四,而是她常常故意闹别扭捣蛋的老祖父雷傲侯。 绿野知道祖父已紧紧拥抱着她,因为她拼命告诉他说很冷。她知道祖父非常疼爱自己,虽然他从不说出口,亦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她却知道。 所以她专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使祖父心疼心伤。 如果祖父不关心不疼爱她的话,绿野就算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切下来,祖父也决不会为她心疼心伤。 世上无数的孩子们,总是喜欢用这种自我伤害、自我虐待方法,去伤宠爱他们的父母。 绿野忽然看见小辛。 她虽然冷得籁籁发抖,但心头却泛起阵阵温暖以及毫无拘束顾忌的欢畅。 “小辛,我想你好苦,你为何总是不声不响跑来跑去?” 小辛给她一个看不真切的微笑。那是小辛拿手好戏,好象有回答有反应,但其实你所得到只是个无法抓住无法解释的印象而已。 绿野大声道:“快抱住我,我冷死啦。这儿是什么鬼地方?” 小辛似乎告诉她说因为连四已来了,所以不便抱她。 绿野道:“也好,连四呢?”她忽也看见连四,并且看见他伸展开强壮臂膀。 绿野咕哝道:“我想我应该让你抱,但一定没有被小辛抱住那么自然和舒服。” 她停一下又道:“但不妨试试。连四,这是第一次让你抱,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当然没有人抱她,因为连四重伤垂危远在南京,拿八人大轿抬他来也不行。 小辛呢?他在何处? 悬崖上有一块平坦宽敞地方。在悬崖边缘你只要听听夜风呼啸声音就知道这片悬崖很高峭。 小辛就站在这片广宽崖顶平地上。 天已黎明,所以他满头满身的萤光粉已经失去作用。因为既然已有足够的光线看得见他身形,当然就不须要萤光粉指示目标了。 这个地方虽然距安居镇不及两里路,但连安居镇的居民也罕有来过的。所以这座悬崖究有多高?底下是怎样的情形?四围环境如何?一百个人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够回答。 不过小辛却可以如数家珍流俐答复这些问题。 悬崖边缘距底下的乱石峡谷大约一百二十丈。 对面还有峻峭的崖壁,比这边还高。所以这个峡谷简直就是同一座山劈开一道裂缝而已。对面的峭壁距这边只有四十余丈左右。 上次小辛一夜之间来回奔骣了三百里路,为的就是来此察看地形。那一夜月色皎洁,以小辛的目光不啻是大白天了。所以他查看得很清楚很仔细。而来此查看的动机却是因为九幽使者金阳提到这个地方。 现在他只是旧地重游而已。所以他看见靠近悬崖边搭着一间高敞木屋时,不免凝眸注视一下,才走过去。 这间木屋三面轩敞,只有靠悬崖那面用木板阻隔着,使得在屋内之人不必老是看见那老高老深的悬崖近在身旁而感到不安。 木屋一定是最近才搭盖的,上次小辛还没见有屋。而这时屋内灯火明亮未熄,当中有一张四方木桌,有两个人分据两头正在下棋。 这两个人都很斯文清秀,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小辛走到门口,面孔忽然隐藏在迷雾中。 他大概静静站了半盏热茶时分而已。然后忽然用左手拿着那把连鞘破刀。 那两人有如被毒蛇咬了一口突然大惊抬头望他。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用心下棋,叮叮棋子声甚是悦耳。 小辛向那穿青色长衫的人问道:“你是恶仙人韩自然?” 那人点点头,指指对面穿白衣服的人道:“他就是海枯石烂李碧天。你是小辛?” 小辛道:“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上一句是什么?哪一位可以告诉我?” 韩自然立刻笑道:“这是李商隐咏嫦娥绝句,上一句是嫦娥应侮偷灵药。” 小辛道:“你武功不错,但文才亦不弱。我再问一句。自从一见桃花后,下一句是什么?” 韩自然愣一下,道:“这是谁作的诗?” 小辛道:“这是禅宗灵云大师得道证悟的偈,我也是最近才学会,你想不想听听?” 韩自然道:“好呀。” 小辛道:“在禅宗公案内,说那灵云大师因见桃花而悟道,作了一首偈表示他证悟的程度。他的偈是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我不明白的是他不疑的是什么?” 韩自然道:“禅宗道理玄深奥妙,世上恐怕很少人弄得懂吧?” 小辛道:“不是不懂,但拈花一笑的会心法门,当然是言语文字不能解释的。不过据伪山大师的看法,灵云悟是悟了,却还须小心护持。而我的意思,则是你们更必须小心照顾你们的性命。” 韩自然似乎仍不明白,问道:“我们的性命?谁想杀我们?但一定不是小辛你吧?” 小辛道:“我们虽非朋友,但亦不是敌人,所以当然不是我。但如果你们是敌人,那又另当别论。” 韩自然道:“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我们正在下棋。但如果你坐下来,我们不妨一齐喝酒。也不妨谈论一下别的事情和别的人。例如花解语绿野阎晓雅小郑等,你认为如何?” 小辛疑惑地道:“我正想问你们。我明明一路跟着花解语和绿野。但忽然间却看见你们。她们到哪儿去了?这是什么地方?” 韩自然道:“此地是安居镇。我那天见到飞天鹞子吴不忍,也答复了你的问题之后。梁老员外忽然派人请我来此。老实说我和李碧天在此当然对你很不利。你明白么?” 小辛道:“不明白。但不要紧,梁松柏已经成了废人。花解语和绿野呢?她们一定遭遇很大困难,所以一直都不回答我。” 韩自然道:“既然长春子梁松柏已经除掉。你且坐下来我们谈谈。” 小辛喃喃道:“但奇怪的是花解语绿野都好像幽灵一样。莫非她们已经遇到不幸?” 韩自然道:“我担保她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她们却仍然在某种力量控制下。此所以我要你坐下来谈,你明白么?” 小辛答得很快,道:“不明白。我只知道你们都戴着人皮面具。你们为保不让我瞧瞧本来面目?你们为何要将兵刃藏在桌子底下?韩自然和李碧天也要用刀用剑才能杀人?” 韩自然和李碧天眼中又再次露出大惊之色。第一次是小辛来到门口时,忽然把挟在胁下的破刀改用左手拿着。那时他们被森寒强大的杀气震慑而大惊抬头。 两次大惊的心意都只有从眼睛流露,面色居然完全不变。所以确实可以肯定他们用精美的面具遮掩本来面目。小辛甚至敢打赌他们的面具是用真的人皮制成。 韩自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辛道:“我的意思叫你们快拿兵器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希望你们从前听说过我的刀很快,也希望你们知道我杀人时拿刀的手绝不会软。” 那两人都一齐站起身,同时手中都出现兵器。一个是用长剑,另一个双手各有一把一尺二寸长精光如雪的短刀。 小辛冷笑一声,道:“这就对了。有个朋友告诉我,安居镇藏龙卧虎竟然有不少武林高手。” 他目光盯住双手都有短刀的人,又道:“你一定就是一路哭魏双绝?但三十年前你仍然未有名气。” 那人就是假扮李碧天的,一直未开过口,这时应道:“不错,我二十八年前才真正行走江湖。” 小辛道:“其实你何必用人皮面具?我知道李碧天只有四十岁左右,但你双手皮肤早已告诉我,你的年纪是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 魏双绝哼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不必藏头缩尾。小辛,我想把面具剥掉。” 小辛道:“你为何要问我?” 一路哭魏双绝道:“因为我剥面具时必须用两只手,而且有那么一阵子瞧不见东西,所以我要先问你。” 小辛道:“这一位是谁?”他目光转向拿剑的人,又道:“你跟我说了不少话,可见得你平素一定以口才出名。你用很纯正的京片子说话,可见得你想掩饰你自己的乡音。如果你是韩自然,应该会有些湖南腔才对。你还要不要我猜下去?” 那个假冒韩自然的人叹口气,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人。如果你还能看得出什么,请说出来。” 小辛道:“可以猜测的已经不多。不过最重要的是你的武功。对了,我还应该先说明一点,那就是你们的棋艺太差了,简直狗屁不通。我曾经下过十五年的围棋,而且从不用棋秤(幽冥世界有棋盘亦看不见)。所以我只看看你们下的几十手,就知道你们不是韩自然和李碧天了。” 那持剑的人和一路哭魏双绝都目瞪口呆地望住小辛。谁能料得到原来小辛第一眼已经看出破绽?原来他老早知道他们是冒牌货? 小辛又道:“峨嵋派剑法有一招剑法可以比美天下无双杨家枪法的回马枪,称为拗步反手剑,这一剑当然万分难练。所以练得成功的峨嵋高手,不但腕背皮肤留下显著弧形深纹,甚至连转动头部时也有一种特别姿势。你是不是出身峨嵋的?” 那人深举动叹气,道:“是的,我是峨嵋派垂纶千尺谢不贪。我二十年来纵横川陕湖广,未逢敌手。但今天……” 一路哭魏双绝道:“谢兄,其实我也无须把姓名告诉他。” 谢不贪道:“他是值得说实话的人。小辛,我的名字虽然叫做不贪,但我其实很贪心。我一生就是葬送在这个贪字上面。我相信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 小辛颔首道:“我了解。并且很多谢你对我讲真话。我想先请教你一招。然后还有几句话要讲。不过如果这一招你我有一个死掉,那就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垂纶千尺谢不贪剥掉面具,露出真面孔,大约五十岁左右,目深塌,相当丑陋。 他起身道:“很公平。听说连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连一招都使不出就认输。如果我接得住你一招,不知道范慕鹤服不服气?” 他们走出门外。魏双绝亦现出真面目出去观战。 朝阳初起,晨雾未散。但空气新鲜极了。 小辛深深吸一口气,道:“我真不想在这时候拔刀,但我能够不拔么?” 谢不贪道:“不行。如果你不拔刀你就是失败者。你肯做一个失败者么?” 他连长衫都不拽起,飘飘绕着小辛又快又稳走了一圈,接着喝道:“看剑。” 喝声中长剑化作一道疋练似的光芒,飞起寻丈然后迎面冲泻疾攻小辛。 这一剑气定神足,凶猛又含有不尽飘逸韵味。 魏双绝几乎大声喝采。但他心念转动忙得来不及喝采。他心中想道:“如果我是小辛?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问向右边,因为谢不贪剑势右边最弱。二是用硬拼手法,如果谢不贪不想同归于尽,便不能不变招换式了。但小辛怎样应付呢?” 他念头固然刹那便逝。而谢不贪剑光也攻到小辛面前。 小辛破刀出鞘振腕一劈。叮一声刀刃和剑尖相触,谢不贪飘退十步。 小辛居然使用如此凶险手法。魏双绝大出意料之外而惊讶,却也暗自窃喜。因为小辛既然喜用蹈险卖弄的招式,不免偶然会失手。而这就是击败小辛的机会,必须极端小心留意不可错过。 谢不贪虽是峨嵋派最有名剑客之一。却很奇怪似乎只会施展这一式,而且接下去都全无改变,一口气攻了六剑。但也被小辛破刀同样劈退六次。 当然绝对没有人相信峨嵋有数高手垂纶千尺谢不贪只会使一招剑法,这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一共加起来谢不贪以同样姿式手法攻了七次,小率亦以同样手法劈退他七次。 两人终于分开。 小辛道:“真难得遇上像你如此高明的剑客,我知道你一招应该连续攻出七剑,而你虽然被我破拆劈退,却能够变快为慢,将七剑分七次施展。” 谢不贪道:“碰到你这种敌手算我倒楣,你是不是说过换了一招之后,还有几句话说?” 小辛道:“正是。” 魏双绝忽然插嘴道:“小辛你有话早该说了,何以换一招之后才说?” 小辛坦白道:“因为谢不贪现在才会相信我和他再度出手时,必有一个人离开人世,目前且胜负之数虽然未定,但我的实力却已无疑问,所以他会说实话。因为如果他赢我死,任何秘密都不会泄漏。反过来说如果他死了,他又何须任何事情呢?” 一路哭魏双绝瞠目道:“你说得他妈的真有道理,你说的话有没有人不相信的?” 小辛道:“我向来用真材实学说服别人,所以希望你也相信我的话。” 魏双绝道:“你要我相信什么?你还没有说出来,我怎知信是不信呢?” 小辛道:“我想告诉你,我根本已准备应付你们两位一齐出手,而结果仍然一样,不是我死,就是你们都亡。” 魏双绝一怔,道:“你一个人竟要斗我们两个?你居然不想法子使我们单独出战?” 小辛眼光转到谢不贪面上,问道:“莫怜卿根本就是淫娃?” 谢不贪道:“是的。” 小辛道:“她现下和陶正直在一起?” 谢不贪道:“是的。” 小辛道:“是不是陶正直要你将莫怜卿介绍加入峨嵋派的?” 他接着又问道:“陷害吴不忍的整个计划都是陶正直所布置的?” “严星雨也是幕后人之一?” “你认为陶正直心计、武功都深不可测?” 所有问题谢不贪后来只须点点头而不必开口回答,而这些问题小辛本已从梁松柏那边得知,如今只不过予以证实而已,他告诉吴不忍说莫怜卿已经死掉,那只是指莫怜卿制造的形象已死,并非她的肉身。 但每个问题越是证明真实不虚,小辛好象更不满意,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何以陶正直能够一手遮住天下耳目?何以他能够支使差遣这么多的高手?严星雨怎肯听命于他?何以他要制造这许多凶杀风波?吴不忍被陷害对他有何好处?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人面兽心陶正直才是真正幕后人,只不知他能不能代表命运?” 第二十二章 艺到峰巅鬼神惊 谢不贪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小辛道:“没有什么。我们开始吧!” 魏双绝迅即加入,大声道:“小辛,是你自己不反对的。” 任何解释、任何借口在死神面前都变成很无聊、很多余。当死神攫走那个人的生命时,对那个人来说根本就是世界末日。 魏双绝使出“大灵猫七式”,那对短刀像最凶毒的猫爪攻去之时,垂纶千尺谢不贪剑势也电射猛攻。放他们两人在一起果然有道理。原来他们两人出手时配合得甚是严密神妙。 魏双绝短兵刃发挥一寸短一寸险可怕威力,整个人扑人去施展贴身肉搏之术。谢不贪的长剑如经天长虹以高蹈远取为主。 小辛的砍刀居然亦不能立刻劈出,全靠极神速身法从刀光剑影中钻缝穿隙。 当然他主要是要抢占有利方位,同时事实上这两名高手尽全力进攻,开头几下自是威猛凶毒无比,只要有计可施有路可走,当然不宜与之硬拚,以免两败俱伤。 但小辛终于找到机会,一刀劈中魏双绝右边猫爪(短刀之一)。 魏双绝居然站不住脚跌跌撞撞奔出七步,不过,谢不贪也忽然第一次觅到机会,快如飘风从小辛身边掠过,长剑回手刺出。 连魏双绝也宁可摔一跤而睁眼急看结果,他自己已用尽一切手段好让谢不贪能有机会使出称绝武林的“拗步回手剑”。所以他就算摔得头破血流也要先看谢不贪这一招的结果如何。只是魏双绝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他明明是给小辛那一刀含蕴的古怪内力震开。 小辛刀上传来的强大内力有刚有柔,又有黏滞以及震弹暗劲。此所以他退开之时脚步不稳,跌跌撞撞有如喝醉之人一样,就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完全不同方向的内劲之故。 如果小辛根本大有余力,并非因他所迫而被谢不贪觅到机会的话,任何人都知道会有什么答案,所以魏双绝心中隐隐觉得不妥。 情况果然不妥,甚至可以形容为很糟。因为魏双绝这个唯一现场观众看见小辛好象鸟类一样飞起,而且是在谢不贪头顶,跟着谢不贪移动。 谢不贪“拗步回手剑”根本找不到对象,小辛已经早了一线在他头顶蹈虚蹑空进退自如。谢不贪的结果当然败得很惨。但魏双绝亦不比他强,因为当魏双绝双脚刚刚站稳时,胸口要穴被人轻轻戳了一下,那边谢不贪与他一起扑倒地上,不言不动。 小辛叹口气,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命运的刽子手?如果不是,何以他不想杀人而又偏偏非杀不可? 他转身望向悬崖的另一角,看见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原来是空荡荡的地方,忽然充塞弥漫厚厚浓雾,朝阳照射在这翻涌的浓雾上,竟然觉得不似阳光,反而增加阴霾天气时那种暗流潮湿味道。 转眼浓雾散尽,他看见悬崖边有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桌边,桌上居然有酒菜。 这两个人一望而知绝对是恶仙人韩自然和海枯石烂李碧天无疑。小辛虽然未见过他们,却敢肯定这一点。他收起破刀夹在胁下,远远抱拳道:“你们终于露面了!” 韩自然叹口气道:“我们早就该露面的。” 小辛道:“你们是不是认为一露面就可以救了魏双绝和谢不贪?” 韩自然道:“难道你以为我办不到?” 小辛道:“口舌争论而提不出证据,还是换个话题的好。” 韩自然道:“今天如果你能杀死我和李碧天兄,我们决无怨言。但反过来说我们也会尽力对付你,虽然只有这一趟,却是毫不留情的。” 小辛道:“陶正直严星雨为何不敢出来与我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却找了很多人来送死?你们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么?” 这一回竟是李碧天答腔,道:“以我个人看法,他们都是懦夫,尤其是陶正直。” 小辛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句话。我相信陶正直严星雨都会很痛恨地记住你的答话。其实我只应该问你们怎样动手法?又怎样才算是真正拼过一次命?” 李碧天道:“小辛,你担心自己,不必替我担心。” 韩自然却答道:“我和李碧天已摆好一个阵势在此。早先亦是我们利用花解语绿野的灵魂把你引到此地来。” 小辛插嘴道:“她们已经死了?” 韩自然道:“没有,但她们人在法坛中完全受我们控制。” 小辛道:“我明白了。如果刚才要有办法切断你们的控制力量,她们就会马上恢复清醒。” 韩自然道:“你的确懂得很多。现在请听我说,只要你能够穿越我们这个叫做‘渺茫断肠’大阵,来到我们桌子边,取一杯酒喝了,就算你赢。” 小辛道:“‘渺茫’一定是法术之力做成,而用‘断肠’必是毒药无疑。这名字起得很有意思。” 韩自然道:“你猜对了,但如果你知道在渺茫断肠后面还得加以刀兵两字,你就更加明白这个大阵的威力了。本来在武功方面你小辛不会害怕任何人,可惜这一回情况不同。因为你是在法术、毒药压力下还要出手应战,所以平时杀不死你的人,现在都能杀死你。” 小辛道:“我猜想这个大阵一旦发动,我们只怕没有交谈机会了,对么?” 韩自然道:“对,大阵真正发动了,数百丈方圆之内都是白雾迷蒙一片。我们虽然看得见你,但甚至连我们也看不清楚四周景物。” 小辛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多谈几句。你反不反对?办得到办不到?” 韩自然、李碧天一齐应道:“可以。” 小辛道:“你们知不知道当我能走到桌子边,就一定是你们丧命之时?” 韩自然道:“很公平。而且你那时恐怕连你自己也已经控制不住刀势了。” 小辛道:“你们真的甘愿冒被杀之险,还替陶正直、严星雨对付我?我真不懂他们有什么魔力能使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也要替他们卖命?” 李碧天道:“陶正直没有,严星雨却有这种魔力。但陶正直却能够控制严星雨。” 小辛道:“权力结构本来就是一层一层支配控制而成。看来陶正直真是幕后人了?” 韩自然道:“这问题值得谈下去?” 小辛道:“还有几个人怎样了?阎晓雅不必提,虽然我仍然关心她,但她却是严星雨的人。我想知道无嗔上人和小郑的情形。” 韩自然道:“他们都像我们一样,不过他们是刀兵部分。我怎知阎晓雅听严星雨的话呢?” 小辛道:“我看见过一个神像,双手挂着几个草人,有花解语、绿野、小郑和连四,却没有阎晓雅,亦没有我。” 韩自然道:“听,那是魇胜之术。那几个人就算不马上隐约,运气也一定坏极。但为何没有你呢?” 小辛道:“这只是我的猜想,施术之人可能恐怕我能破解这种法术,所以用别的手段对付我。看来魇胜之法果然有点道理。那四人的运气确实坏透了。连四身负重伤,不知道活得了活不了?” 韩自然道:“你猜想很有道理。如果让我决定,亦不会向你使用这种法术。” 小辛道:“你们对我透露了这么多的秘密。如果我忽然逃走,你们岂不糟糕?” 韩自然道:“当然糟糕。不过你很难逃走,此地只有一条通路可走,而这条路已经封锁,你就算过得刀兵那一关。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声,他们全都是真正拼命,所以你恐怕非得杀尽他们不可。” 小辛道:“杀尽了他们便又如何?” 韩自然道:“杀尽了他们,你必须在一眨眼间奔出百丈之外。否则你仍然化为劫灰。当然连我们在内亦全部不能幸免。” 小辛道:“原来如此。严星雨竟是决心用大地平沉雷?岭南祝融社独步天下古今的这种火器真是太可怕了,但严星雨自己亦逃不过劫难,这又何苦来由?” 李碧天摇头道:“他一定疯了……” 韩自然道:“他没有发疯,只要不迫他,他绝对不会发疯的。” 小辛突然大声道:“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除了进攻或逃走,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李碧天道:“当然没有?难道你肯自杀不成?” 韩自然叹口气,道:“的确没有了。你除非自杀,否则非攻即逃。但自杀怎可算是第三条路?” 小辛道:“不,自杀亦算得是一条路。不过我可能先试试大阵的威力。我现在看见你们坐在悬崖边,只不知从悬崖中跑步下去会不会跌死?底下有没有水?半途有没有伸出来的大树可供抓住或落脚?” 李碧天韩自然一齐摇头。韩自然道:“老实说我们都没有仔细踏勘过。但却敢肯定任何人跌落悬崖都非死不可,包括你小辛在内。” 小辛喃喃道:“有道理,陶正直严星雨绝对不会疏忽这一点。”他提高声音又道:“请叫阎晓雅他们出来,我跟他们相识一场,最好能见最后一面。” 登崖的路口转眼出现三个人,是阎晓雅小郑和无嗔上人。 小辛打个招呼,道:“刚才我们的对话大家谅必都已听见了。” 阎晓雅咬住嘴唇,眼睛凝视小辛,眼神中含蕴无限歉疚以及无奈之意。 无嗔大声道:“小辛,对不起,我一定得为严星雨拼这一次命。普天之下亦只有你值得拼命。” 小辛道:“不必多说,其实我们大家心中有数。如果我能过去杀死李碧天韩自然,我仍然逃不了,当然你们也一样包括严星雨自己在内,都为我一齐化作劫灰。” 阎晓雅忽然道:“我们三个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大地平沉神雷这回事,希望你相信。” 小李道:“我当然相信,严星雨如果没有这一手,岂能纵横天下荼毒武林许多年?但可惜他这一次已没有替身,连四已帮我一个大忙,把他的替身杀成重伤,很可能已经死了。” 人人都露出惊诧之色。阎晓雅道:“连四会死么?” 小辛道:“目前还不知道。我现在着重告诉大家,我今日若是不死,我发誓不择手段杀死严星雨陶正直这两个坏蛋恶人,我绝对不惜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又重复的说一声我发誓。 他的决心无可怀疑。任何人只要想到若是被小辛这种绝代高手追杀,而且又声明不择手段,他能食得下睡得着那才是奇事。 但小辛忽然又深深叹口气。叹声很沉重响亮,连远在另一边的李碧天韩自然都听见。 小辛道:“可惜我已没有机会,陶正直的罗网陷阶称得上天下无双,我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 小辛不是容易灰心气馁的人。但目前情势摆得很明——他赢了或输了结果都是一样。 结果是什么?就是死亡! 小辛若是输了,因而把性命输掉不在话下,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如果赢了,一定也得把性命留下。因为严星雨绝对会施展“大地平沉神雷”来个同归于尽。也拉很多人陪死殉葬。 严星雨不这样做法才是发疯。如果你是严星雨,你手中有一件可以毁灭敌我的可怕武器,而你也只有这一次绝妙机会必可毁灭一切。你会不会轻轻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等候小辛无影无声完全无法防范的追杀报复? 任何人都会采取明智却不保身的方法,好过日后活得提心吊胆。而且结果亦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小辛杀死。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施展“大地平沉神雷”的机会。 所以说如果严星雨不出手同归于尽,那才是真正发疯。亦由此可知小辛今日不论胜败,结果绝对是一样。 命运强大得无与伦比的魔爪显然已经扼住小辛喉咙,已经使他透不过气来。这是极真实甚至可以感到咽喉上冰冷魔爪的存在。 但如果我们细加观察,命运的罗网本来亦不算严密得无懈可击。因为如果小辛能够不跟随花解语绿野的幻象来到插翅也飞不掉的悬崖上;如果他能够反客为主忽然解决了严星雨(以他的本事的确可以无声无息杀死严星雨或任何人);如果他有法子使严星雨的人倒戈相向等等。 小辛目光在清丽绝伦阎晓雅面庞上停留一下。然后他自己的面孔忽被迷雾遮住。你绝对看不清楚他究竟是笑是哭?是欢欣抑是悲哀?你虽能看见他五官,但却又好象看不见。因为他面上这层迷雾不是用平板冷漠做成。他的任何表情甚至他的年岁,亦是靠平板冷漠的外壳隐藏起来。 他大声道:“看来第三条路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至少我虽然失去一条性命,却可以保存很多朋友的性命。甚至连花解语绿野连四雷傲侯他们的性命亦可保住。李碧天韩自然,你们认为有没有道理?你们同不同意?” 李碧天韩自然一齐应道:“同意!” 他们同意的意思就是答应负起保护责任。 小辛又道:“我深信如果现在我往悬崖外一跳出去,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再帮助严星雨的义务?你们都可以恢复身心真正自由不会再受他控制对么?” 无嗔声音中含有强烈感情,道:“对,但你不如索性放手一拼。我宁可死于你刀下,因为我死于你刀下才觉得不冤!” 小辛道:“我并不是这样轻易就跳下悬崖,我一定要试过渺茫断肠大阵威力,等我通过了大阵,那时就可能会自动跳下去。我的轻功很不错,说不定跌不死我亦未可知,哈,哈……” 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果然是真正豪气有胆色的人物。 无嗔摇摇头。阎晓雅道:“既然这个地方是准备好逼你跌下去,所以你自己跳也一样。你绝对不能跳下一百多丈深的石谷而能够活着,你认为你能够么?” 小郑第一次接口,大声道:“绝对不能。” 小辛道:“我早知道不能够,只不过想稍稍安慰大家而已。” 阎晓雅美眸中涌出晶莹泪珠道:“所以我现在向你道别,我很惭愧请你原谅。” 惭愧、原谅都是空话。但青春、爱情、生命亦是变幻的不永恒的。 所以我们如果细加观察。青春、爱情、生命等等虽然真实存在,但究竟本质仍然属于虚幻。 小辛深深瞧她却轻轻地叹气! “虽然我们认识和相聚都很短促,虽然没有很多可供回忆的往事。但你清丽绝俗纯洁如莲花的容颜却令人很难忘记。” 小辛又叹口气,举手向韩自然李碧天挥手叫他们发动大阵。然后怀着遗憾心情开步行入平坦空地。这时他忽然感到几乎可以触摸命运…… 眼前景色忽变。天地晦冥白雾迷茫。 雾气如絮翻云涌,又有如看不见涯岸的大江波涛起伏而又烟波迷蒙。千尺流水百里长江,烟波一片茫茫。离情别意随波流去,不知流到何方? 但情和意岂能随波流去? 当然不能,就算小辛用横行刀亦斩不断,例如绿野天生的热情。 绿野出现于迷雾般的幻梦中(任何人在幻梦中一定比清醒时软弱得多)。她用热情奔放的眼光盯住小辛。 这个像无僵野马像阳光炽烈,大胆叛逆的美女,究竟爱连四抑或小辛呢? 小辛双掌一直搓揉好些不同种类的药材,所以指缝不时漏出粉末随风飞散。 他走近绿野,说道:“我们好久不见啦!” 绿野居然能说话回答,声音居然很大:“你不必怕我躲我。我绝对不缠男人。不管是你或者是连四都是一样。” 小辛只好苦笑。他很想告诉她:“我很喜欢你。做妻子也好做朋友也好,我都喜欢你。可是我却必须比命运走快一步。我希望趁命运能利用我所眷爱关心的人对我加施压力之前,早一步放弃任何眷爱关心。” 但这些话已没有说出来的必要。目前命运似乎已达到目的,因为小辛毕竟不得不为了许多人而决定走第三条路一一跳崖自杀。 四周虽是一片迷茫看不见景物,但绿野流下晶莹泪珠以及跺脚动作却看得很清楚。 小辛忽然感到弥漫全身周围的白雾,正暗暗把悲感、疲倦(只是倦于对抗命运而不是肉体疲倦)等情绪大量输入他身体内,输入他血液和心灵内。 绿野声音忽也含有浓浓伤感,道:“我好希望再能脱得光溜溜在你怀中睡觉。但我却感到我们好象就要分别?好象永远不会再见面?你要往何处去?为何永不回来见上一面?” 小辛道:“你真有这种永诀的感觉?” 绿野发出泣声,道:“真的。我知道这是很不祥的预兆。唉,我好象已没有气力争取你或者连四的爱情。早点结束生命并不一定很坏。你说是不是?” 小辛没有回答,但他并非听不见。因为他的眼神不但不呆滞,反而更为锐利明亮。 他似乎正在搜索无形无声的敌人,事实上他知道敌人只不过是一种神秘力量。力量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既然是存在于时间、空间之内,就一定有方向,也有持续所必须的时间。 他的破刀尚未出鞘,但心中之刀已经出鞘,只是还未曾出击而已。 绿野忽然清醒不少,讶道:“唉,我见到你应该欢喜才对,为何反而哭起来呢?” 小辛举步行去。心中已出鞘的刀发出杀气,因此前面的白雾翻滚散开出现一条通道。 小辛只简单地道:“绿野,跟我来!” 他的方向完全没有偏差,对正悬崖边缘另一角的李碧天韩自然大步行去。 果然不出小辛所料,走出十五步就看见花解语温柔娇艳的面庞。 他定睛一看,确实是叫人梦寐难忘的花解语。 小辛的声音第一次温柔得自己也不敢相信,说道:“花解语,你一定走了很多路,一定觉得很疲倦?你可以放松心情休息一下,因为我已经在你身边。” 花解语美眸中滴下泪珠,轻轻道:“我的确很累。但我更希望不是做梦。你从来没有用这种声音语调跟我说过话。” 小辛道:“你喜欢么?” 花解语泪珠滴个不停,大有悲不可抑之意说道:“当然喜欢。但我此生已经永无机会永无福气消受你的爱惜呵护……” 小辛道:“你现在仍然是在梦中。但当你一觉醒来,你不妨记住我的声音我的态度。虽然是梦中事,却真实不虚。” 花解语却另有看法,轻声道:“如果这只是一个梦,我宁愿忘记一切,我宁愿恢复从前的孤独凄凉。虽然很寂寞,但亦好在没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 小辛深深叹息一声道:“你说的也是。天上异香须有种,春来飞絮恨无家。” 他炯炯的眼光凝视着她又道:“你走近来一点,让我仔细看看你艳比春花的芳容。” 花解语疑疑行前几步,姿态袅娜风流。 但正如小辛猜想。花解语虽是有形象有声音,但行动之时却飘渺朦胧如真似幻。和绿野行动时一样。 而且绿野不在旁边,花解语何以表现得根本好象看不见她? 没有任何预兆警告,小辛的破刀忽然出鞘。划出一道光芒宛如闪电掣掠。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刀究竟向谁劈出?因为白雾迷茫中没有任何人影敌踪…… 但小辛这一刀却绝非虚发。因为过一会之后,有一种割裂断折的声音从很远很远地方传来。 而且刀光乍闪之时,花解语和绿野忽然消失所踪,就像水泡迸散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小辛似乎听到悲啸之声电射遥空而去,余音袅袅摇曳。 但那是谁呢?又怎能于负创之下还能难以形容的高速飞入遥遥苍冥? 四下白雾显然稀薄得多了。小辛挟住破刀,大步行去,然后停步在悬崖边。 他看见李碧天和韩自然,彼此相距只有六七尺,再远就又尽是弥天白雾任什么都瞧不见。 李碧天道:“小辛。从前听说李继华医药之道超绝古今,心中还有一点不服。但看了你竟能用十二种药材配出一百四十四种破解百毒的解药。我岂能不心悦诚服?请你过来取我项上人头,我绝无怨言。” 韩自然道:“听我说,小辛。你的武功已经超过人类之极限。刚才你那一刀,连悲魔和疲倦之天魔亦负伤远遁。但死亡却不是神鬼天魔,只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即使是你亦一定杀不死自然现象,也无法将之改变。” 小辛道:“我有我的想法。我现在只想知道刚才那一刀有没有伤了你?花解语绿野是不是已经清醒?她们似乎都不曾被毒力控制,只被法术控制。李碧天,你为何不对她们出手?” 李碧天道:“我正想问你,我以为你早已有备给过她们辟毒保命之药,而且我正极为赞叹佩服你高明手段,因为她们开始时根本不能抗拒抵御,完全已被我毒功控制。谁知过后你给她们的灵药才渐渐发生功效,终于将我加诸她们身上七层功禁制全部破解。当然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没有给她们药物,所以现在我就更为迷惑了。” 小辛道:“这个问题值得研究,难道当世之间又出了一个医道和药道的圣手?” 李碧天道:“我这七层毒功连环禁制,除非你当场出手一层一层破拆,而且每一层都不得出错,否则毒性越变越杂。我想,即使你能够逐层破解,却也不免要耗费很多心力和时间,除非你已得到我毒教视为至宝的九叶一花,但这宗宝物从来也不过传说而已……” 小辛道:“可是她们显示的迹象简直已经佩戴着九叶一花一样。唉,这个问题你将来自己找寻答案吧……” 他转眼望住韩自然,又道:“现在四下白雾茫茫,连悬崖外面都布满了,请问你究竟用什么物事做成这一场大雾的呢?” 韩自然道:“不是用人力做成。这是真正法术,是神秘莫测的力量,大雾本是天然之物,本来在四山峰峦阴寒高处,被我用法力摄来。正如你刚才看见花解语绿野,她们的精神心灵被我摄来,她们所见所闻完全与你相同,她们说话的声音也是由肉体发出而摄到此地。” 小辛道:“你对我已用了全力没有。” 韩自然道:“疏役天魔已经是法术中无上手段,厌胜诅咒驱神役鬼,或者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等等都只算是小术而已,虽然天魔有十种之多,但对付你都已经不济事,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已用了全力。” 小辛道:“希望这些话严星雨听得见。” 韩自然道:“他不但听得见,而且也看得见你。但你既然快要死了,何须关心这些?” 小辛叹口气,道:“看来我也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命运既不能逃避,但亦无法面对它。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也永不知道它会用怎样的形式出现?” 他想一下又道:“但追源祸始,严星雨仍然是工具。真正邪恶兼具称得上天下第一恶人的是人面兽心陶正直。可惜我现在才知道,所以没有机会亲手收拾他,不过他已从幕后抓到台前,他将在恶人谱上成为第一人物。比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等都高明得多。所以他也活不了多久,因为很多很多人都会收拾他,尤其是名次列在他后面的恶人。” 好象应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小辛面上迷雾忽然消失,因此人人都能够瞧清楚他的样子。 他大概三十岁出头,眉毛浓密而长,眼睛很亮、高挺鼻梁显示他很有正义感,但稍厚的嘴唇也说明他太重感情,这也许是他唯一弱点吧? 小辛微笑道:“我直至现在为止,仍然是不容易被命运击败的人,我就算跳下这道悬崖,但我仍然会想法子突破死亡的极限。所以当你们发现我像猪像牛一样死掉,不必惊奇。但如果我仍然能从阴间回来,并且把严星雨陶正直他们杀死,你们亦不必惊诧。” 他的话宛如魔咒,使人有毛骨悚然之感,而最奇怪的是凡是听见这话的人(包括远处的阎晓雅等人,因为韩自然用法术使他们都听见看见),居然觉得有不能不信之感。 然后,小辛很从容走近悬崖,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也是在白雾中忽然向悬崖外跃去。 他在空中停留一下,那儿雾气较薄,所以看得更真切。 他不是飞鸟,所以在空气中只能稍稍停了一下,便像殒石一样向那百余丈深的石谷跌坠。 阎晓雅惊得惨叫一声,双手掩面。 小郑却大声道:“小辛是大丈夫,他是真真正正的大丈夫!” 严星雨在他们后面出现,笑声很邪恶很不顺耳。他道:“小辛只不过是个傻瓜罢了。” 他当先行去,其他的人都跟在后面,不久来到悬崖边缘。严星雨向下面望了一阵,道:“这儿看不见。等一下要验过他的尸身才算数。我相信找到小辛时,已经不容易认得出他。谁能够从一堆肉酱认出那人生前样子呢?哈,哈……”笑得尖锐含有极邪恶意味,回绕于崖上深峡间,真像是山精妖魅狂笑。 没有人不为之股栗肤栗,也没有人不深深感到极之厌恶憎恨,尤其是形容小辛变成一堆肉酱,阎晓雅已经在呕吐,眼泪泉涌。小郑则望住别的地方。 李碧天韩自然一齐连连叹气。只有无嗔上人定睛望住严星雨,眼光一时很温柔,一时又很凶恶。 严星雨狂笑中又尖声叫道:“小辛,小辛……你罪该万死。哈,哈……陶大哥,你才是当世最厉害又最可爱的人。哈……哈……” 但他的笑声叫声忽然戛地中断,如像极锋快利剪剪断布疋。他样子很怪异,因为疯狂笑容还在面上,却又加上诧异和惊骇——是从心底发出的惊骇。 他目光望的竟然是无嗔上人。 但无嗔眼光变得很温柔,而且他也发出笑声,道:“嘻哈,小星,你最爱的是陶正直么?但我们这儿哪一个人不比他好呢?” 严星雨面色变为铁青,叫道:“我就是爱他,怎么样?你们谁也比不上他。无嗔你最混账,你全身透出杀气,难道你敢杀我?” 无嗔眼光忽然变得冰冷,但仍然发得出笑声,因为笑声并不代表欢乐情绪,只不过是无嗔所练少林秘传游戏风尘神功的一种现象而已。 他道:“嘻哈,我如果出手杀你,亦只是为小辛而不是陶正直。嘻哈……” 最后的一下笑声陡然拔高,震得所有的人不但耳鼓嗡嗡而鸣,而且心灵震荡魂魄欲飞。这才是少林十大神功的真正神奇威力,而显然无嗔已经全力施展出来,但他为何全力施展神功? 答案却要看烟雨江南严星雨了。这里特地提起他的外号,原因是他现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江南烟雨的飘渺空灵潇洒风度。他俊美得更甚于少女的面庞,忽然扭曲得不成人样,而他的人也倏然飞上半空。 无嗔上人的嘻哈笑声变成响彻四山的清啸。他刀已出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耀眼生花的精虹,冲向天空。 精芒四射的刀虹射向空中的严星雨,速度之快,只有电光才可以形容。 众人甚至连眼睛尚未眨动,那道精虹——无嗔上人——已经裹住严星雨瞬间飞出数十丈,接着向悬崖下跌坠,速度亦快得难以形容。 只不过一眨眼工夫,一切都好象没有变动过,只不过少了两个人——严星雨和无嗔上人。 阎晓雅首先惊叫一声无嗔上人,跟着便变成无声的因泣。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一个秘密——无嗔刚才曾悄悄问过她:“你有没有被严星雨玩过呢?”她很奇怪他何以会问这种问题,但她仍然用摇头的动作回答。这时无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保证他永远不会再玩弄任何人,男人女人都一样。他非听我的话不可,将来请你告诉小辛。” 原来无嗔上人是用这种方法叫严星雨听话。但小辛也变成肉酱,怎能将这些话告诉他呢? 李碧天忽然大声道:“捡拾谷底尸体之事偏劳各位了,我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韩兄,快跟我走!” 梁家宽广巨大的庭院,到处飘浮着昼夜无人的寂静。 高楼更是悄静寂寞。从前的弦管欢笑华灯盛筵,或者是勃勃雄心壮志,已经有如逝水永不回转。 李碧天、韩自然奔人大厅。登时都大大松一口气,因为花解语绿野两女站在无数幡旌中间,满面惊疑迷惘神色。只要她们能站着以及会得惊疑,就证明她们都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韩自然一挥袍袖,动作潇洒好看得很。 花解语绿野显然都是突然看清四下一切,也突然看见李韩二人,所以齐齐惊啊一声。 李碧天大声道:“两位姑娘,在我们出现之前,你们可曾看见什么人?当然我不是说雾中的小辛,是别的人。有还是没有?” 绿野怒声道:“李碧天,你还好意思跟我们讲话?” 花解语轻轻道:“有,有一个中年人,很斯文清秀。他骗了我们,你认识他么?” 李碧天道:“他就是小辛封赠的天下第一恶人人面兽心陶正直。他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恶人,真是厉害极了,也无情极了。” 连韩自然也不明白他说什么,所以惊讶问道:“李兄,你可不可以从头解释一下?” 李碧天道:“陶正直当然一直都听到、见到我们所有对话及过程。他心思聪敏无比,我们和小辛讨论这两位姑娘中毒又自行解毒之事。当时我们尚未醒悟,陶正直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已知道花解语她们一定获得了九叶一花,所以他早一步来此。而且当真把东西骗走。他明知严星雨有杀身之祸,但他甚至不肯等到有结果就走了。你们看,这个人是不是极厉害而又极为无情?” 花解语喃喃道:“天下第一恶人,唉!陶正直,我发誓要你死于非命……”她想哭,但还未曾哭出来。 绿野却气忿得俏脸都变白了。骂道:“李碧天韩自然,你们是人还是畜生?你们怎可以帮助那阴阳怪气满身邪恶的严星雨?你们怎可让陶正直骗去我们的东西?那是无嗔和尚给我们悬挂在心窝的丝囊,我们每人一个。我只想保留作为纪念……” 花解语轻声补充道:“陶正直来到我们前面一丈左右,当然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是陶正直。他说他是飞天鹞子吴不忍,很焦急地说小辛叫他一等到他跳崖之后就马上乘机来找我们,叫我们把身上解毒的东西快点交给他。他样子一点不像坏人,更不像是天下第一恶人。” 李碧天忙道:“当然,当然。谁也不会把天下第一恶人几个字凿在额头。” 韩自然道:“他知道我已设下禁制,所以不敢踏入一丈以内。他叫你们把丝囊丢给他?” 花解语点头时,忽然发觉泪珠溅坠衣襟和手背上,现在还谈论这些有什么用呢?小辛已经死了,这才是最真实最可怕的噩梦。 李碧天不敢望她,喃喃道:“无嗔从何处得到九叶一花希世之宝?如果我早知道……唉!如果早知道……” 到底早知道什么他没说出来,别人亦没有询问。 绿野突然大声问道:“小辛真的死了?” 韩李都沉默不语,但绿野这个人岂肯容许你不回答?所以在她接着迫问之下,李碧天只好点头,韩自然则回答道:“他死了。从那座悬崖跳下去的人绝对有死无生,所以小辛绝对死了,严星雨无嗔亦都全部丧命无疑。” 绿野直到这时才忽然大哭出声。 两个美丽而又青春照人的女孩子这一哭真使人泛涌起天愁地惨之感。 绿野的哭声响亮而奔放,感情发泄有如洪水瀑布一泻千里。 花解语却完全不同。幽幽咽咽有如山鬼夜啼琼妃暮泣。而凄惋缠绵处又好象泣血的杜鹃。你可曾听过春夜的杜鹃在空山啼叫?如果你听过,保证你一定恻然聆听,一定无限回肠荡气,也保证你永远不会忘记! 既然小辛已死。一切情节发展下去似乎已属多余,好象已不必浪费笔墨。 不过小辛的生死居然还不能宣布确定结果。原因等迟一些才说。现在先说阎晓雅。 阎晓雅没有参加搜寻小辛尸首之举。她也没有跟小郑说什么,独自悄悄离开。她究竟到何处去?将来还会不会再露面江湖?是丫头终老呢?抑是随便嫁一个人从此过着没没无闻主妇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 小郑却率领几个当地人去搜寻小辛尸体,顺便也把严星雨无嗔的尸首(已烂成一团)带回来。 绿野当然回去南京,因为不但连四在南京养伤,而且还有她祖父雷傲侯。 花解语与绿野分手前,已经由李碧天详细检查过。 李碧天说道:“花解语,孤独迷情蛊是天下第一蛊毒。如果只用药物破解,非有九叶一花不可。如果没有九叶一花,当然亦不是没有其他方法。” 绿野跳起身,道:“有就成,快说出来,我一定想法子帮她找到。” 李碧天道:“当然这个法子也是非常困难。因为除了二十四种奇奇怪怪药物之外,还须要一个男人。” 绿野道:“男人还不容易,你和韩自然不也是男人么?我要找的话,到街上去找一百个都有。但究竟如何下手呢?” 李碧天道:“如果只要是男人就可以的话,当然容易不过。可是这个男人必须有三个条件。” 花解语本是很会讲话的人,却居然变成哑巴一样,完全由绿野代表发言。 绿野道:“三个条件不算苛刻,你告诉我,我马上去,一定可以找到。” 李碧天道:“恐怕很不好找。第一个条件必须是纯阳之体。换言之就是童男。” 绿野道:“我明自,就是没有跟女人上过床的男子,晤,怪不得你和韩自然都不行。哎,连小辛也没有资格。难怪他一直不作声……” 李碧天道:“第二他必须是成年人而且很爱花解语。这一点好象还不难,因为很少男人能够不爱上她。换言之,要男人爱上她很容易。只不过第三个条件却是必须花解语真心爱他才行。” 绿野道:“伪装爱他可不可以?” 李碧天道:“当然不行。” 绿野道:“这就惨了。因为花解语一定很难忘记小辛而另外爱上别的男人。” 李碧天道:“其实还有一些问题,例如那男人尚须修习一种房中术,我虽可以传授给他。但他练得成功与否却不知道。” 绿野怒道:“你说了半天岂非废话,简直跟放屁一样。” 李碧天苦笑道:“我想一口气讲完也办不到呀!唉,你说得不错,我的话简直跟放屁一样,还是小辛高明,他一看没有办法,干脆一个字都不讲。”这位毒教宗师身份的人,碰到绿野算他倒楣,简直全无矜持身份的可能。 但他最后仍然警告花解语道:“你绝不能爱任何人,亦不能与男人发生肉体关系。如果犯了任何一种大忌。你会忽然发觉全身没气力,而且大寒大热,最后全身溃烂而死。你全身溃烂之时又脏又臭,任何人都不敢走近你。” 他叹口气又道:“我好象残忍无情。但其实我要你牢牢记住,要你不犯无可挽救的大错!” 这时的小郑已回来。他道:“我搜遍尽是乱石的峡底,还利用各种工具查看过两壁峭墙。但我只能带回来严星雨和无嗔尸体。虽然他们的血肉模糊一片,但从衣服还可以区分得出来。” 人人都屏息静气地望住他。难道小辛从悬崖跳下去,居然能够不死?小郑的话显然已透露没有找到小辛尸体之意。 小郑又道:“小辛除非变成飞鸟,否则他的尸体必是有人早一步搬走。” 花解语道:“你口气中好象不认为有人早一步带走他遗体。为什么?” 小郑道:“因为我勘查得相当仔细,并没有遗迹。如果跌成一团肉酱,无论如何也会有痕迹留下。” 绿野大声道:“天啊!莫非他没死?” 小郑道:“两边峭壁我查看之下,都有人攀援敲凿过。在拼斗悬崖这一边峭壁虽是微向内四,但四下而上一共有三处地方四人得很厉害,地方平坦宽阔,简直可以盖两三间茅屋。这三处地方都有人走动逗留过的痕迹。但小辛怎可能倒着飞入凹陷的地方?” 绿野大笑道:“这个人办法很多,全身都是古怪。他九成还活着。哈,哈,我放心啦!” 她向花解语道:“走,我们回南京等他消息。” 花解语立刻摇头,道:“不,你回去吧!我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会照顾自己!” 她那孤寂的声音和表情,不但使人同情,甚至还泛起凄凉之感。 花解语又道:“如果小辛未死,他一定不会放弃与命运抗挣。他已经够忙碌够艰苦的了。我的命运何必加在他身上?何必使他更艰苦更伤脑筋?” 她声音温柔得令人心软,使人仿佛能看见明艳青春随着逝水年华而渐渐凋谢,使人宛如看见她独立于西风残照间——无尽的孤寂! 但谁也没有法子帮她,别说是别人的命运无能为力,就算是自己,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对抗自己的命运呢? 有些问题似平很难找到答案。例如小辛时时能突破人类之极限,但是不是表示已战胜命运?他可曾找出了真正命运的形式? 最重要的是小辛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未死,他到何处去了?他将如何再展开突破极限的壮烈伟大行动?抑或是太疲倦而放弃? 小辛是不是当年的十八郎? 但是有人知道血剑严北有一个嫡亲侄儿严温,是大江堂堂主总舵座镇江南。…… 小辛会去江南吗? 号称为天下第二泉的“虎跑泉”的确名不虚传。不管泡的是普通龙井抑或全是嫩芽的特级雨前,入口仍然一样软滑甘润。 通向虎跑泉(虎跑寺内)是一条用长石板铺砌得十分整齐的斜坡路。 两边高树森秀幽寂,石板路右边一条小溪,清泉汩汩不断流下。 若论泉水之清冽冰凉,不妨以盛暑天气的冰水来形容它——当真是那么清和那么冷。 这道溪泉虽不是虎跑泉眼涌出的泉水,却已如此冷冽清澈,真正的虎跑泉更可想而知了。 在那溪泉上有落花随漂水流而下。 这等景致本地寻常。 试问天下有哪些山峦的溪涧没有落花顺水漂流呢? 所以书僮看见主人和他的朋友对着水上落花不断摇头摆脑,大有若不胜情之状,心里便很不以为然。 那两个年轻书生(书僮的主人及那位朋友)不但咨嗟感慨。还爬落溪畔抚弄流水,掬泼那瓣瓣落红。 看来在他们织梦年华中,当真已激起了心湖无数涟漪…… 其中一个书生忽然目不转睛凝视着随水而来的一件物事。 他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以至自己咕咚一声一头栽人溪泉中,还不会爬起来。 另一个书生恰在此时也看见那物事,登时目瞪口呆,四肢麻木,竟不记得应该赶紧拉起同伴,免得他头面泡在水中活活淹死。 那件物事圆鼓鼓的,四周的泉水也变成红色。 三滚两滚就已离开他们。 可惜此时已出现另一个,也是差不多样子。 不论是哪一个书生都认得出那些物事是人的脑袋。 由于从脖子搬了下来,所以才那么圆而随着溪泉滚流不停。 正因为他们一眼已确知那是人头,所以才发生这种情况——一个吓昏了一头栽入水里了。 另一个变成傻子不言不动,只会茫然望住人头。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有时候很正确。 试想你就算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应该赶紧拉起昏了的同伴,免得他窒息而死才是正理。 不过,情况却又并不像描述那么简单,因为这一瞬间第三颗滚圆人头已经出现,带着一大片血水。 所以这时连那个还未昏迷的书生,也受不了而呻吟一声倒了下去。 载着清泉的小溪,若是直溯上游,则经过寺内美观的长方形水池之后,就可以接通虎跑泉了。 石筑的水池一共有两个,很对称地座落两边。 当中是宽大齐整的阶梯。 在石阶上一个浓眉环眼青年,左手拿着一柄连鞘长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住前面的人。 如果青年往上走,要入大殿,这个人变成拦阻的墙篱。 由于事实上青年的确被那人所阻挡。 故此他的眼光冷峭而又不满,便变得很合理了。 青年的刀好像没有出过鞘。 外表看来此刀比平常的刀弯曲一些,又稍稍长了一点。刀鞘本来镶嵌好些宝石翡翠等珍宝。 但既污垢而又碰损磨花,以致完全黯然无光,可见得这青年很粗心大意。 另外使人感到兴趣的是,虽然青年身后躺着三具无头尸体,但对面那个一直连看也不看尸体一眼,脸色平静如常。 似乎那三具尸体根本完全与他无关。 但由于他后面还有两个按刀怒目壮汉,一身打扮与尸体完全相同,因而又可见得那些尸体不但不是与他无关,相反的大概关系还深得很。 这个挡住那浓眉环眼青年去路的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双眼却射出悍猛如豹子光芒。 他左手已抖出皮套内三截钢管,又用极快手法拧紧螺丝,便变成一支七尺钢矛。 矛尖映日闪耀出万道光芒,而同时也有阵阵森寒之气迫人眉睫。 他提着钢矛,看了看那青年。 忽然满面布满不悦以及诧疑神色,他说:“你似乎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我手中这件兵器?” 青年摇摇头。 “不可能的事。”对方说:“我是戚风云。我手中的兵器称为‘莫当矛’。现在能不能帮你记忆起来?” 青年浓密眉毛微耸一下,眉尖好像能散射出令人看得见碰得到的怒气,即使感觉很迟钝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自称是戚风云的人也不禁惊讶地眨几下眼睛。 奇怪,怒气真的能够从眉尖射出? 只不知快乐、悲哀、嫉妒等等情绪,能不能这样? 戚风云只看见和感觉到对方怒气,却听不到回答。 他便又说道:“我来自山东蓬莱,所以我知道你最近在北方很有名气,虽然一年不到,但听说你已经杀死了很多人,死得最多的是刀道高手。你是不是那个‘魔刀’呼延长寿?” 浓眉环眼青年只点一下头。 戚风云忽然愤慨起来,提高声音道:“不管你现在多么有名气。但以我的姓氏和这支莫当钢矛,你真的不会连到一块儿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来历?” 呼延长寿摇摇头,仍然不开口。 不过眉尖的怒气减弱了许多。 显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凤云如此激切认为人人应当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这自然是一种侮辱。 山东蓬莱戚家是什么?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又是什么? 唉!抱歉得很,的确从未听过。 所以没有法子连在一起。 其实何止是你戚风云?许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位和名气。 从外表看来,呼延长寿好像不大会思想也没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风云能使他泛涌许多情绪和思潮,这个外表上的观感显然是错了。 戚风云没有招呼,亦无任何暗示。 钢矛忽然涌出杀气还有眩目精芒。 这是钢矛“动”的描述,若论速度之快甚难形容,只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贴近呼延长寿咽喉。 呼延长寿惊讶地退了半步,他的动作当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只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约半尺。 这么短短距离,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为普通人拿一支长达六尺沉重钢矛极快刺出时,很可能连身子也被钢矛带得向前冲去。 这一冲多达三两步毫不希奇。 所以呼延长寿只退后那么半尺似乎很危险,尤其是当戚风云第二矛第三矛电疾续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只退后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没有减少一寸。 看来呼延长寿以及戚风云两个人都好像是极之固执的人——一个只肯退半步,另一个也不肯多刺出三两寸。 呼延长寿一连退了七个半步,这时他看见戚风云双肩稍向前兜拢的细微动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数丈方圆之内好像忽然凝聚奇异的寒冷以及辗压心脏之恐怖力量。(关于悲魔之刀的来历,请参阅拙著“强人”便知) 此刀其实已出鞘过一次。 当时呼延长寿被戚风云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拦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给主人看看,他们态度蛮横一点倒也罢了。 问题却出在他们还有一种非常坚决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宝刀的话,呼延长寿也就只好变成永远不会拿刀的死人。 因此呼延长寿勃然大怒,两道浓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气,以及灼热迫人的恨火呢! 当时那悲魔之刀划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见有两颗大滴晶莹眼泪出现眼前。 结局不必细表,那三颗人头已随着溪泉滚滚流下,吓昏了两个倒霉的书生,他们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于没有了头颅的三人,当然绝对活不成了。 戚风云以闪电般速度已经一连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对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形,一定以为他大大占了上风,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对方每次只退后半尺这个距离,已说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只能吐这么远,连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风云继续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他们移动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风云不能不变招力图改变局势,他全身内力瞬时毫无保留地都运聚在他的钢矛上。 钢矛仍然挺直疾刺,不过内力蕴集矛尖到了一个程度,便嗡一声幻化为三只矛尖。 如果呼延长寿没有早一线看出戚风云引运内家真力,如果他没有及时掣出那悲魔之刀来! 又如果他仍然只退半尺,则他的面孔喉咙胸膛等三处,都会出现一个血洞并不稀奇。 其实呼延长寿不但通通没有上述“如果”的情况。 甚至更进一步还看见那三支矛尖震开的幅度不够大。 假如幅度够大的话,他纵有霸王之勇也只能退闪而无法出刀硬拼。 但是现在他却可以找得出缝隙,可以一刀劈歪钢矛,然后再顺势削断戚风云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闪即稳,刀光隐没的缘故是已经回到刀鞘里。 戚风云直到刀光不见之后才听得见“当”的一声,整个人也像陀螺一样迅急转了一个圈圈。 他很侥幸手指完全健在,因为呼延长寿只不过一刀劈中钢矛,并没有继续顺势削下。 可是那一闪的刀光带来的奇异压力,却使得戚风云心寒胆裂,两只膝头抖个不停软软的老是要跪了去。 这一点使威风云对自己极之不满,就算一定不敌一定被杀,也无须这么害怕,更无须跪倒求饶。 但为何他心里充满莫名之恐惧? 何以双膝软得老要跪下呢? 呼延长寿这一刀跟杀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显著不同之点,就是眉毛的怒气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气,而现在这一刀却不怎么气恼。 因为他心中甚感惊讶。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粗暴而又强劲震耳。 他问道:“你出矛的时机恰到好处,你怎知道那是时机?你怎能及时把握?” 原来他心中惊讶的是这件事。 戚风云用钢矛柱地借力,所以终于没有跪下。 他好像没有听见对方问话,双眼茫然望着寺院的飞檐和树木,喃喃自语道:“我戚家神矛号称万夫莫当。但我却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连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确极之伤心,因为他是蓬莱戚家少主。 虽然另外还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论功力比他深厚,论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却是嫡传少主,论地位权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没有想到正因他较有地位,所以养成骄狂自大以及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内(连别人性命也一样)的性格。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实是非同小可。 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总是一刀就可以决胜负见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异刀快形成的结果。 老实说戚风云的手指没断,他的头颅也还在脖子上,这已经算得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不过由于呼延长寿出刀收刀都神速逾电,同时又没有任何规定不准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风云的头颅其实并不保险。 谁也不知道下一刹那会不会也掉落水池? 会不会顺着溪泉流去? 游人虽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过现在谁都不敢穿过这段血淋淋躺着三具无头尸首的路。 胆子够大的最多也只是趑趄走近一些,设法看清楚呼延长寿戚风云的面孔,便又赶紧躲远一点。 呼延长寿浓眉微剔,立刻又让人“看见”怒气迸射。戚风云虽然没有瞧他,却也感觉得到。 这使他骤然惊醒回到现实中,也因而听见呼延长寿粗暴强劲声音:“你最好回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时机,然后我也告诉你,为何你连一招也挡不住。” 这个建议相当公平。 连戚风云也惊奇起来,他何须这么公平? 他又不是不会杀人,那三具尸首已是如山铁证。所以他只须用杀人手段威胁,难道我威风云敢不开腔不成? “那是由发你的怒气。”戚风云说:“你由发怒变成不发怒时,我感到有机会,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于怒变为不发怒,那是由于不知道戚风云的来历而涌起抱歉之感所致,原来如此,这一点的确是足以落败致命的破绽。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让人抓到这种机会才行。 “现在轮到我告诉你,你的矛法精妙无比,内力配合恰到好处,但这只是矛法和内功本身佳绝。 你的人却不行,不但没有把功夫练好,而且一定是奸恶之辈,所以你虽然能把握上佳时机,却仍然不是我敌手。” 绝妙的矛法加上精奥内功心法,若是传与上乘根骨之士,将会造就出何等人才无须多说。 若是凡庸之辈,纵然幸获绝艺,自然亦不会有甚么惊人成就。 这一点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纸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呼延长寿提到“奸恶”这一宗,休说旁人莫名其妙,连戚风云听了也为之一头雾水。 奸恶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品德而已,与武功有何关连? 难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须德行很好的人才练得好? 这种理论当然是属于岂有此理之类无疑。 不过这家伙(指呼延长寿)的话好像又不是胡说八道。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双方已罢手停战好一会儿,大家已讲了不少话,但何以我心里仍然还有惊惧之情? 何以还有力不从心之感? “我不怎么明白你的话!”戚风云皱眉道:“但你凭甚么说我是奸恶之辈?说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恶更该死,谁知道呢?” “对,你和我都不知道。”呼延长寿很坦白。但是他却还有下文:“可是我的宝刀会知道。 对了,你们都叫它做魔刀,没有关系,我以后跟你们叫好了,我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恶之辈,这话你信是不信?” 戚风云道:“别开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据说在刀身上镌着的外国文字写着,凡是大好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这真是千古奇闻。”戚风云鼻子发出嗤笑声:“如果我是大奸大恶的人,请问我有没有像飞蛾扑火一样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没有须臾命绝呢?” “须臾”就是极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风云目前的确还没有辞谢人世,他还活得好好的,还可以挺胸说话,声音还来得个大。 呼延长寿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现在你不妨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一回戚风云居然又是从对方“怒气”这一点,观察出先兆。 他的应变步骤刹时间已经完成——双手握予直指呼延长寿心窝,双眼圆睁精光闪闪,马步微沉—— 他显然已摆出戚家莫当钢矛最凌厉矛招,同时又已运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坚凝绝大气势紧紧迫罩对方,竟无一丝瑕隙。 山东蓬莱戚家莫当钢矛果然大大不同凡响! 连呼延长寿也不禁从心里涌出敬意。 因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还未练到家,尚且威力如许,假使换一个已臻绝顶的戚家高手,情形将会如何呢? 呼延长寿这回并没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减弱了怒气。 这是相当奇怪的事,一个人的怒气怎能收发由心控制自如?倘若是假怒诈怒,当然可以办得到。 但呼延长寿的怒气却有如可以焚毁一切的烈火般真实不假,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缓慢坚定的出鞘。 戚风云这一招乃是攻敌最凌厉一着,称为“独存式”。意思说此招一发,双方就只能有一方独存。 戚风云也知道在理论上说,此招式一摆出,矛尖所指的人应该连动都不动。 若是非动不可的话,也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闪避退让。 而这两种方式都必须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却是缓缓出鞘…… 戚风云很想不顾一切全力攻出这最凌厉的绝招,但可惊可怕的是敌人根本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任何破绽可供攻击。 魔刀已完全离鞘,闪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处忽然出现两颗透莹的大滴珠泪。 连稍远处两名按刀壮汉也双腿索索发抖。 戚风云更糟更甚,不但腿抖,还可以听到牙齿相碰声音,现在他的矛招当然没有可能发出。 他仍能站着就很不错了。 呼延长寿怒叱一声,一刀斫中钢矛。 再没有其他动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坠地声十分响亮。 戚风云的确被这响声惊醒。 这响声简直一直钻入他灵魂深处——戚家莫当钢矛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被人击落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永不会发生。 戚风云因此而深深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也发现那心寒胆裂魂飞魄散的无名惊惧已消失了,代替惊惧的是别种很鲜明的感觉。 “你一刀所下我脑袋,跟现在有什么分别?”戚风云的声音此时有点枯涩和万般的无奈。 “你真的只想知道这一点?” “不是。”威风云说:“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诉我。因为我在戚家,只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错了,那才是你应该问的。”呼延长寿声音很响亮,几乎连虎跑寺大殿那边的人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我的怒气和魔刀奇异力量合而为一之时,你若是奸恶的人,立刻连矛也几乎握不住了。 至于我不砍下你的脑袋之故,那是由于你戚家矛法的确是当世绝艺。我用这个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风云苍白脸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会骗一个垂死的人?” 这个问题呼延长寿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风云摔跌地上,才走过去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一定。” 朋友,我虽然很粗猛,却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的手下会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带回去。当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从我的答话中,找出击败我的线索…… 在人生历程中,若是对一切人,对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话,保险会得到“英年夭折”之类的挽词。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呼延长寿后来还装模作样,把耳朵靠近戚风云,好像听他讲什么话。 这番做作,决非多余…… 西湖的娇美多姿真是难以形容。 尤其是当你在“花港观鱼”这边赏玩,由于苏堤之故,便多曲折缠绵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这边眺望湖景,入眼寥廓辽阔,绿波与青山相接,更不禁会泛起渺绵琼绝的情思。 这般绿波丽日,这般水色山光,却在人性的贪婪、嗔怒和痴迷中黯然失色。 从敞开的轩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飘飘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旷神恰,足以令人忘却红尘扰攘! 但贪婪愚昧却往往使人看不见美景,也听不见天籁。 “贪婪”一词,通常使人想起金钱财富。 殊不知色欲也属于“贪”的范围。 不论是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都属于“贪”。 据古今哲人考察研究结果,这男女之间“贪”的力量,竟比金钱财富权势等等还要巨大强烈得多。 宽敞明亮而又布置得富丽堂皇的轩堂内,一共有六个人向窗外眺望。 不过外面秀丽怡人的景色,显然并不能打动她们的芳心。 “芳心”的意思就是说六个人都是女性,而且其中有五个长得相当漂亮,那个唯一相貌不漂亮的女人,年纪也比其他五女大得多。 五个漂亮少女都穿着合体的丝绸衣裳,只有这个中年丑妇一身青色粗衣布裙,因此使她更显得寒伦蠢俗。 轩外忽然传来嘈吵的话声,然后涌入四名大汉。 这四人的服饰好像分为两派,因为有两个全身都是白色,连剑鞘和皮靴都不例外,而另两名大汉则全是黑色。 两个白衣大汉之中较高的一个面色很难看,右手按住剑把,冷冷道:“曹一兴、郑金,我奉劝你们一句话,下次绝对不可乱问,除非戚公子亲自下令。” 连面色瞧来也很黑的曹一兴阴笑一声,道:“没有下一次了,黄晋兄,还有这位董宏兄,请听清楚,没有下一次了。我希望大家客气一点。” 黄晋皱起眉头,声音果然平和得多了,说道:“曹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一兴道:“戚公子死了。树倒猢狲散,所以没有下一次了。” 另一个白衣白剑的董宏冷笑一声,笑道:“就算戚公子死了,他的女人和东西仍然是戚家的。” 曹一兴眼睛一瞪,声音大有怒意,道:“我有讲过不是戚家的么?” 黄晋摆手道:“大家有话慢慢说。请问曹兄,戚公子因何亡故?他身体很好,武功高强。不久以前还生龙活虎的,我猜一定不是染上什么怪病突然身亡……” “当然不是。”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黑衣人郑金接口回答,声音中居然含有忧伤意味:“是‘魔刀’呼延长寿。” 两位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当他真正使出杀手,一刀就劈落戚公子的钢矛,也同时杀死了他。” 黄晋和董宏都发出倒吸冷气声音。 他们当然不能不相信这回事。 但据他们所知,戚家“莫当钢矛”虽然不算天下第一,但要杀死持矛之人容易,要击落钢矛却是闻所未闻之事。 黄晋轻声道:“现在你们想怎样?” 曹一兴说道:“我们是戚家派出来跟随公子的人,当然要赶紧回去,报告一切事件的经过。” 黄晋点头道:‘根对,但你们为何不马上起程?你们为何还要回到这儿来?难道你们没有想到那呼延长寿可能跟踪你们?” 曹一兴道:“他既然不杀我们,为何还要跟踪我们?况且公子有女人还有不少贵重细软在这儿,我们不带回去,谁带回去?” 黄晋同意地连连点头,道:“话是说得不错,这些女人和东西你们应该带回去,而我和小董却只想替公子报仇。 你们赶快把经过情形说出来,任何一点都不可以遗漏,因为这个敌人,可不是普通的敌人。” 知己知彼才可以百战百胜。 这道理曹一兴和郑全自是懂得。 等到他们讲完,黄晋望着窗外西湖的秀丽景色,深深叹一口气,才说道:“本来我是应该立刻赶回蓬莱戚家报告这一切的。但我现在却不能够回去,小董,你当必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话他是向董宏说的。 董宏面色突然苍白得有如他的衣服。 不过他仍然点点头,道:“我明白。” 黄晋道:“你真的明白?” “真的。”董宏回答。 这时他眼光禁不住望向五个美貌少女之中其中一个。 这一眼望过之后,他也禁不住的叹口气,继续又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子做。” 黄晋微笑道:“咱们真幻双剑十年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但是这一回却很难说了呢!” 董宏道:“也许我不走,对你会有帮助,有点用处?” 黄晋道:“像魔刀呼延长寿这种超级高手,我一个人若是挡不住,加上你也没用。这道理别人可能不懂,但你却一定明白。” 董宏连连点头。 他当然知道若是武功造诣超越了一般高手境界之时,对付十个人跟对付一个人其实并无分别。 “真幻双剑”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响亮。 然而,这却是他们特意使声名不著。 因为他们有真才实学,他们随便那一个都不比任何号称高手的人逊色。只不过是不是高过其他武林高手? 如果高过又能不能达到“超级”? 这一点就无人得知了。 总之天下间有一个现象,常常出现在具有奇技异能的人们身上。 那就是真有本事,真有学问或者有财富的,表面上往往不易看得出。 他们不像半瓶醋哗啦直响,也不像暴发户那样动辄炫耀。 因此凡庸之辈就很容易误会,很容易瞧不起那些有修养,深藏不露的人了。 第二十三章 怜花怜月更怜人 全身黑衣佩着长刀的曹一兴和郑全,显然是属于凡庸之辈。 他们根本瞧不出“真幻双剑”黄晋董宏是何等人物。 在曹郑想法,黄董二人只不过是戚风云新近雇用的打手而已,若论身份地位,他们当然比不上一直在戚家执役做事的旧人。 所以曹一兴对于他们的对答根本不屑聆听,甚至大大不满意。 因为你姓黄姓董两人自说自话,好像他们才是戚家雇来的,难道当我曹一兴和郑全都不存在的? 曹一兴声音很不高兴,道:“你们是真幻双剑也好,幻真双剑也好,我老曹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就是公子的女人细软以及他的死耗,我和郑全会带回戚家的。你们两位请吧!” 黄晋冷笑着嘴角微动,正要开口。 但忽然目投窗外,窗外只有一些飘飘柳丝影子,以及绿得晶莹凉沁的湖水。 并没有船只驶来,但黄晋却好像看见了什么。 而这时的董宏的神情也一样。 黄晋不久就叹口气,慢慢道:“你们没有资格!” 他口中的你们,自是指曹郑二人。 曹一兴登时怒形于色,说道:“你说什么?我们两个没有资格?难道你反而有吗?哼!” 黄晋道:“正是。第一点,你们已把敌人引了上门。第二点,你们绝对没有能力把女人和细软送回戚府。” 曹一兴怒极反笑,道:“你们才有资格?好笑。你们知不知道我和小郑跟随公子已经有八九年?你们呢?你们是什么东西?” 黄晋道:“你们是奴才,所以当然要一直跟着公子。但我们不是,我们是戚三爷戚定远亲自上门礼聘,要我们保护公子这一趟,我们当然与你们不同。” 董宏重重叹一口气,无疑这一声叹息是为了不能达成任务而发的。 戚三爷戚定远是谁,那曹一兴和郑全当然知道,一时面色都变白了,因为戚定远就是戚公子戚风云的三叔。 据说是戚家三大高手之一。 但武功高低是另一回事,权力是另一回事。 戚定远乃是戚府最有权力的人,而戚府若是处死三五个家人,简直有如棉絮飘落水面,连一丝涟漪也不会生起。 所以如果成三爷对这件命案很不高兴,他只须讲一声,曹郑二人包管人头落地,而事后连官司都没得打。 也许黄晋董宏就是专门斩头的刽子手? 戚三爷有没有授权他们呢? 曹一兴和郑全的担心疑虑竟然十分正确。 只听黄晋又道:“三爷说过,如果公子遭遇不测,随公子的人谁也不必活着,你们是随侍公子的人,而且随侍了很久是不是呢?” 郑全抢先呐呐道:“我们……我们都是,但……但魔刀呼延长寿那么厉害……” 黄晋举步走到轩窗前,稍稍俯身出去,好像查看什么。 所以现在只好由不大说话的董宏回答了。 不过董宏也有他不讲话的办法,他缓缓掣出长剑,便已经不必用言语解释了。 曹郑二人一齐拔出长刀,作势待敌,不过既然董宏还未出手攻击,他们也不敢出刀先攻。 曹一兴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就算犯了死罪,为何不先行同心合力应付敌人,等回到了戚府再说?” 黄晋在窗边回首淡淡笑道:“因为如果我和小董一旦战死,你们一定不会回到成家的。” 曹一兴又讶又骇,道:“胡说八道,我们不回戚家,却到何处去?” 黄晋仍然淡淡的笑,道:“你且瞧瞧那个穿碧绿衣裳的女子。” 曾一兴一眼扫去,立即扫回凝定黄晋面上,道:“我认得她,我老早见过她,她叫崔怜花对不对?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叫崔怜花没错,但跟你们关系却大得很。”黄晋说:“我已经暗中查看过,你们没有一个人不为她着迷,所以你们怎会把她送回戚家?” 黄晋之言自是不会无的放矢。 而曹一兴心中自知,确实连他自己在内一共六个下人(也可称为侍卫,却不包括黄董二人在内),都对这个崔怜花生出强烈的爱慕据有之念。 那崔怜花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女子。 她住在六和塔前的钱塘江边。 据调查,同住的那两个老农夫妇是她的伯父母,两人都家贫年老体弱,所以戚风云用强抢手段。 他又放下了百多两银子,将崔怜花掳走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一切都很顺利,似乎全无后患。 可是曹一兴却知道不但有后患,而且方兴未艾,因为崔怜花实在长得太漂亮了。 她当初虽是蓬头垢面,已经使戚风云一见之下,差点从马背摔下,现在换上丝绸合身的衣服,当然更不必说了。 那崔怜花的漂亮美丽本来似乎只跟威风云有关系,话是不错,但戚风云死了之后,就跟任何能掌握住她的人有关系了。 如今看来不但戚公子六名手下都为崔怜花色授魂与,根这“真幻双剑”黄董二人亦是一样。 所以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关于这一类的推理,在男人来说简直不必经过大脑。 故此曹一兴亦不必伤脑筋了,他只须决定还要不要争夺那个叫崔怜花的美女,如果要争,便要出力拼命。 光是嘴巴说那是决计不能把美女弄到手的。 不过真刀真枪拼命的事,却是属于说时容易做时难那一类。 就算是武功很好的人,也很少认为好玩,很少认为是游戏,除非迫不得已,拼命这种事情总是不做的好。 曹一兴的长刀缓缓收拢,这是归鞘的准备动作。换句话说,他似乎已不想为那美女拼命了。 但他忽然胸膛一挺,刀势开展。 显然心意作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黄晋声音中有点讶异,道:“你敢出手一拼本来并不奇怪,但你明明已经决定束手待毙,却何以忽然改变主意?” 曹一兴笑得大见惨厉,道:“这是因为郑全之故!” 这句答话甚有波谲云诡之妙。 黄晋禁不住睁大眼睛查看郑全,但见那人除了一副凶狠的表情之外,别无他异。 这个人怎会使曹一兴忽然由懦夫变成勇士?忽然由投降乞生变成宁死不屈? 董宏不必等到黄晋询问,已经回答:“我也看不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黄晋已经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向曹一兴或郑全探询其故,他们大概不肯回答。 于是他离开窗边,向曹郑二人行去。 宽阔敞朗的轩堂内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移动。 曹郑二人长刀摆开,互相呼应门户。 由于董宏已经退到一边了,所以他们的注意力,暂时全部只集中在黄晋他一个人的身上来。 远远坐在角落的六个女性,也都以十分惊讶的目光投向这些拿着刀剑的男人们。。 一切好像都是幻梦景象,一切都没有真实感。 那些男人们玩甚么游戏呢? 黄晋用光华耀目的长剑向曹一兴郑全二人指着,冷冷的道:“俗语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既然是戚家家将,我不敢太小看你们。 所以我不用普通的剑法,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强敌已经快要到达,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像他这种话似乎很难接口谈下去。 况且实在也没有接口交谈的必要。 曹一兴低吼一声,居然在对方话声未歇之际挥刀攻去。 他刀势宛如凤凰展翅,侧取黄晋左边太阳穴、胁下以及腰间要害。 而同时之间郑全刀光一闪,长刀以媲美闪电的速度抹向敌人咽喉。 这两人配合得严密神妙之极,正如黄晋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戚家将果然真有一手。 他们双刀夹攻之势虽然神速妙密,但黄晋还是能够及时闪退。 只不过黄晋却仍然被双刀绵绵凶历攻势笼罩着不得脱身。 一眨眼问黄晋已退了十二步,身子也快要到窗框。 此时曹郑二人刀光宛若奔雷掣电,耀目生花,阵阵森寒杀气真可以使胆小之人骇死。 又虽然这段时间甚是短促,旁观者若是常人自是没有能力及时有任何反应。 可是董宏并不是常人,故此当他眼见黄晋失利猛退而仍然不动声色,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时脑筋够快的人,当然看得出真正内情。 只见黄晋在双刀夹攻猛劈之下,突然一剑削出。 这一剑极是恰到好处,曹郑二人有如苏州虎丘那块试剑石,齐齐整整分开两边。 这儿并非说他们身体都分开两边,而是严密凶厉的联手刀势忽然被这一剑隔开,变成互相不能呼应的两个单位。 黄晋锋快长剑忽然从右手到了左手,迅疾攻出三剑之后,又回到右手向右边的郑全连攻三剑。 曹郑二人登时被迫退两大步。 不过黄晋这种玩魔术似的剑法,不但没有骇惊他们,反而使他们心中窃喜。 假如这就是“真幻双剑”的绝艺,那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真幻双剑没有什么名气了。 但这时黄晋忽然左手(没有剑)食中二指捏剑诀虚虚一指,相距四五尺外的郑全立刻惨叫半声应指跌倒地上。 好像被一柄真的剑刺中了咽喉要害,马上身亡一样,连惨叫也只能发出半声而已! 如今只有曹一兴才知道错了。 另一个应该知错的人是郑全,而他却已经死亡。 说也奇怪,曹一兴心中最想的事竟不是逃命,而是想知道郑全中了那一记看不见的“幻剑”之后,咽喉有没有流血? 本来他自己瞧瞧就有了答案,可是黄晋明晃晃的真剑忽已刺到咽喉要害,使得他连转眼瞧看的机会也没有。 他不得不奋力翻腕扬刀封架。 这一招刀势竟从想不到角度出现,宛如火焰飞扬。 “叮”一声,居然荡开敌剑。 黄晋身子一侧,左手剑诀极快隔空遥刺。 曹一兴但觉胸口一阵尖锐刺痛,仿佛真被一把利剑刺入,登时全身气力消失,手中长刀握持不住,“当琅琅”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见胸口并无血渍。 这个意念闪过心头之后,他也像郑全一样永远躺下了。 呼延长寿回想起刚才好想摸摸湖水,年轻的脸上不禁浮现响往的微笑。 那碧绿的西湖水一定很清凉,也一定像漂亮女孩子的脸蛋一般柔滑。 但呼延长寿却不敢实现这心愿。 因为湖水诚然澄碧可爱,然而若是掉进去,只怕比起在情海中没顶还要可怕。 于是他沿着苏堤徐徐而行。 他以惊人的眼力,在极远处早已经看清楚曹郑二人是走入湖边那一间屋宇。 反正陆路也可以到达,而他的水性却又马虎之至,故此还是下来走比较稳当。 他转动念头时其实已经站在轩外丛树阴后面好一会,所以轩堂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也听见了。 只是不知道那崔怜花的脸庞,有没有西湖那么的秀丽?有没有湖水那么样的柔顺滑润呢? 真幻双剑秘艺似乎很奇诡难防,这是从郑全和曹一兴中剑死亡之间,那种半声惨叫情形推想而得的。 而且那黄晋董宏二人都能够知道有强敌迫近。这种超乎物质的本领,又可以想见他们内功方面的修为造诣。 关于这一点呼延长寿固然不敢小觑,却也不至于太重视,原因是他本身也有这种本领呢! 现在他已感到轩内有两种不同的杀气,一种是属于阳刚悍厉气势,另一种则尽是阴柔恶毒味道。 可能这就是“真”“幻”的真正意义? 他们的剑法究竟奥妙到什么程度呢? 阳刚凶厉的剑法属于“真”,而阴柔恶毒的剑法属于“幻”。 呼延长寿自以为这种揣测必是百分之百不会错。 然而当他大步走入轩内,此时“真幻双剑”之一的董宏忽然像脱兔,以快得惊人身法从另一面窗户溜掉。 呼延长寿当即知道错了。 另一方面他也因而得知敢情真幻双剑并非必须两人同时施展,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施展的神奇剑术。 既然如此,刚才两种不同的杀气究竟是出于黄晋一个人身上,抑或是另外还有潜伏未露的强敌呢? 所有女性都以惊异甚至仰慕的眼光,瞧着那个身材雄伟,面貌轩昂的年轻男子。 他不论进来之时抑是站定,都有一种迫人的威武气概,使人一望而知这个年轻人必定从来不知道“惧怕”是何物。 连黄晋也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一定就是魔刀呼延长寿了。戚风云公子死在你刀下看来当真是技不如你,没有什么可怒的。” 呼延长寿声音响亮得好像别的人大声叫喊。但看他神情却只不过是用平断交谈那种声音而已。 他说:“戚风云的矛法我很佩服,但他为人邪恶,所以被我杀死。” 在表面上他好像解释何以出手杀死戚风云,但其实他是在透露“魔刀”的奇异威力罢了! 不过别人却很难了解他的意思。 黄晋道:“我们不必分辨谁是谁非。我老实告诉你,我虽然是藉藉无名之士,却仍然为戚家拼这一次命。” 呼延长寿两眉尖蓦地迸射出怒气。 这是因为他确切了解,黄晋的拼命,并非真的为了戚家报仇,而是为了那个美女崔怜花! 这种人嘴巴说的总是冠冕堂皇,但心里呢? 呼延长寿生气就是为了这一点,但含怒的眼睛可也忍不住向另一端屋角的女性们望了过去。 崔怜花非常突出,虽然她身边几个少女很漂亮美丽,但跟她一比就好像路边的野花跟盛放的牡丹放在一起。 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见她,而这时任何人都一定看不见她身边的美丽少女。 呼延长寿仿佛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动,掠过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另外她那明亮如秋水的星眸里,这一刹那间,好像向他露了许多许多心事情怀。 这怎么可能呢? 呼延长寿暗自惊讶。 谁能在稍一凝眸互视的顷刻间,就表露深心的情怀以及希望等意思? 他也算得是很狠心很能自制的人了。 因为他眼光居然能够迅即从美丽得使人心软的崔怜花娇靥上移开,移到另一个粗布青衣的中年妇人那边。 这个妇人属于粗丑之类。 呼延长寿虽是目光一掠而过,心中却留下某种奇怪印象。 说时迟,那时快。 呼延长寿其实只不过眼光从黄晋身上转开了一下而已。 黄晋说道:“怎么样?她还算漂亮吧?” 呼延长寿的魔刀连鞘滚落左手手掌,他向来喜欢把刀挟在左胁下,而不喜欢别在腰间或者绑在背后。 他心中怒火稍稍炽盛一点,原因自是为了黄晋的话。 这个姓崔名伶花的女子漂亮与否,跟你黄晋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戚风云这混帐东西显然是以不正当手段得到她,而现在戚风云死了,她不但不能恢复自由,反而好像变成戚风云的遗产,任由你们这些人争夺…… 他的右手忍不住在怒气中握住刀把。 他原本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突然跃出轩外,先找寻那逃走了的董宏。 由于从轩窗外望出去不见有任何船只,可见得董宏乃是循路逃走,但董宏却一定不肯马上就走。 一来黄晋未必一定输败未必被杀,二来就算黄晋落败身亡,他董宏也可以多点资料回去报告。 所以如果出其不意撤下黄晋而先找董宏,一定可以有更大收获。 可是他的怒气郁勃于胸臆间,他手中之刀好像要跳跃出匣。 管他娘的,呼延长寿心想:反正董宏逃掉我也不怕,但是黄晋的人头却非砍下来不可的。 只听黄晋又道:“听说你最近一刀就杀死‘雪横秦岭’秦封。据我所知秦封乃是近几年来挤身刀道的一流高手的人物,年纪不大,人很正派,因为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门人之一……” 呼延长寿浓眉一皱,表示他心中不耐烦之意,他随口说道:“‘真君子’居仁厚是谁?” 黄晋讶然道:“你是学刀的人,居然不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所谓的七大名刀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居仁厚是其中之一?” “唉,你答得这么乾脆,大概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师父何以不把天下七大名刀告诉你。” 但总之你当日一刀把‘雪横秦岭’秦封连人带刀都斩为两截,这件事固然使很多人震惊你的魔刀绝学。但也有不少人很愤怒,因为‘雪横秦岭’秦封很正派很侠义,他的朋友可真不少!” 呼延长寿在自己脾气发作之前,忽然迅速向崔怜花望了一眼,他眼光瞬间已回到黄晋这边。 但心中还留着崔怜花稍稍颦眉和垂下眼帘的样子。 她显然有无限惋惜之意,此意用楚楚风姿表现出来,更有一种使人震撼而又回荡不已的感觉。 他怒气登时狂涌爆发,厉声叫道:“你混蛋,你小心点儿,我也要一刀把你劈成两片!” 黄晋长剑斜挑伸出,立下门户。 这一招虽是守势,却是千严万密,毫无一丝缝隙。 但呼延长寿一眼望去,却看见黄晋头顶“上星穴”以及阴部的“会阴穴”两处,都有空隙破绽。 在怒火熊熊中,呼延长寿闪电般掣出魔刀。 一片眩目光华,还有两颗晶莹眼泪立刻闪现空际。 他全然不寻思考究何以对方摆出万分严密守招,却居然在头顶阴部两处要害会露出空隙! 他已有过很多次经验,每一次盛怒出刀之时,自自然然就看得见对方破绽,别的人能不能利用这破绽攻杀对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魔刀一定可以办得到,他又知道他的魔刀并没有一定章法路数,总是因势而施,见隙即破。 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刀的手法究竟怎样,应该称为什么招式? 假如黄晋不是再三强调“雪横秦岭”秦封为人正派侠义,他的怒气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大。 秦封明明不算是好人,黄晋偏要颠倒是非,以致连崔怜花显然也生出误会,这一来他的火可是真大了。 黄晋用“真剑”严密防守,但“幻剑”连出掣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看见两颗闪亮泪珠迫近眼前。 同时顶门也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感觉。 他自然应该有奇怪陌生感觉,因为…… 刀光寒冷如雪,又如漆黑夜空之闪电。 横绝大地山河,凌驾万物。 崔怜花自个儿轻轻叹口气,背脊乏力地靠向椅背。 这个年轻男人……可是我好像太疲倦了,我甚至不想跟他认识…… 另外有四个美丽少女都已经昏倒。 那是因为一个人活生生被劈开两片——由头顶“上星穴”一直到“会阴穴”,宛如破竹一样。 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于是乎恰好变成两片。 破竹之时听到必必剥剥爆响,以及刀势顺利劈落,不论旁观者也好,自己也好,都必定得十分畅快和有趣。 然而一个活人破开两片,情形就大不相同。。 脑浆鲜血内脏等等,固然绝不能令人生出快感,而生命的毁灭这一点更会使人受不了的。 那柄魔刀竟然雪亮光华依旧,竟没有沾染血渍。 不过这一点只有眼力很好之人才看得见,因为魔刀刹时已经归鞘而隐没不见。 呼延长寿正如任何人预料一样,大步跨过尸体和血渍秽物等等,走向崔怜花。 他在崔怜花座前六、七尺远停步,两道浓眉忽然锁起。 他目光虽然仍旧凝注崔怜花,但显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在“看”她,他的眼光好像瞧着宇宙间一些瞧不见的东西。 宇宙中的确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 若以物质而论,原子就无法看得见,就算细菌也看不见,除非是借重显微镜之类的工具了。 若是在心灵精神方面,则连工具也不管用。 只能够用“慧眼”,才有用处。 呼延长寿倒底“看见”什么?他自己没有作丝毫的表示,幸而有个人出声了,解答此谜题。 “你的确是一流高手。”声音粗,却仍然听得出是女性口音,她又道:“连看不见的危险你都看得见,黄晋和戚风云他们无疑差了一截!” 说话的女人坐在崔怜花左边,一身粗糙青布衫,年龄约在三十左右,面貌并不是很好看的。 这个青衣妇人曾使呼延长寿心中留下一种奇异印象,当时他没有时间再予观察研究,而现在却已不必研究了。 他默然转眼望她,不作任何表示。 他站立时的雄姿宛如山岳,不但稳定强大得有如山岳,而缄默也一样。 谁听过山岳会开口说话呢?当然更无可能像长舌妇的喋喋不休! 青衣妇人眼中闪现这神采,使她从一个丑陋平凡的女人,变成一个莫测高深的大人物呢! 而且她声音居然也温柔动听得多,她说:“你连真君子居仁厚,以及真幻双剑是什么人物,是什么门路都不知道,但你却刀不留情,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我是什么人,你大概亦不在乎,不会问?” 呼延长寿打破山岳似的缄默,道:“不错因为我只要心里知道你很厉害,是我前所未见的强敌,也就够了!” 青衣妇人很客气也很诚恳问道:“请问你何以知道?” “因为在我未曾进来以前,已经感到你的杀气,刚才我停步,也是同样的原因,你知道吧!” 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实说你的杀气也强大得使人远在几里路外就感觉出来。当世之间,听说除了少林铁脚神僧能完全收敛杀气,好像刀断流水,鸟飞空中全然不着痕迹之外。 别的人总是多多少少有些窒碍,不过铁脚神僧已经一百多岁,现在的人想见他一面都难,更谈不到证实杀气有无这回事了!” 谈论的内容既然是无上武功的造诣境界,这自是跟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大不相同。 呼延长寿很感兴趣问道:“你能不能从我的杀气中,知道赢得赢不得我?” 青衣妇人摇头算是答覆,反问道:“你呢?” 呼延长寿道:“有时可以,有时不行。” 青衣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本以为戚公子有真幻双剑护驾,足可横行天下有余,谁知道加上我也不行。” 你是一个很可怕的敌手,单打独斗我可能也像黄晋的下场,但我有我的想法和办法。 “我知道。”呼延长寿两道特别粗黑浓眉再度锁起,说:“你不怕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怕死而你可以不怕。 同时你随便手一动,那五个女孩子马上变成死人,你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办法跟我拼,但为什么对我用这种方法?” 青衣妇人冷笑道:“因为我若有些决心,我就有可能赢你。” 从他们较为隐晦的对话中,至少可以听出这青衣妇人用的是背水为阵以及玉石俱焚的战略。 背水为阵之意是当她杀尽所有女孩子之后,她本人必定不会被呼延长寿放过。 在这种绝境之下,她舍命奋力的一战,很可能反而获得胜利。 至于“玉石俱焚”这一点,暂时还不知道“玉”是她抑是诸女? 而假定“玉”是诸女的话,却又是诸女之中那一个? 是崔怜花么? 呼延长寿双眉缓缓倒竖,声音更像是雷声了,他大声说道:“你最好是别激怒我,后果你该知道!” 他这个人就是怒不得,一怒之下魔刀出鞘,那时的后果除了“死亡”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别人自是不知他的怒气对于魔刀有如此密切关系,有如此巨大影响。 青衣妇人眼中神采更盛,晃然已经运聚全身的功力,面上同时流露出迫人的悍泼表情来了! 女人一出现这种悍泼表情,那就是说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 果然听她冷笑道:“不要激怒你?嘿,嘿,好笑,真是好笑,激怒了你,你又能够怎样?” 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激怒了呼延长寿会怎么样? 她底下跟着当然有更恶毒更气人的话要说的,女人若想要激怒男人,往往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因为她们都各有一套不传之秘,而男人们则往往不能招架,便只好中女人所设的计而发怒了。 不过她的话却由于一个娇柔甜润的声音及时升起而窒住,说话的人是崔怜花,声音有如她面貌一般动人。 她说:“呼延长寿,请你不要生气。” 她一定极之清楚自己的魁力,故此根本不讲什么理由,事实上竟也这么简单,呼延长寿马上就收敛怒容不生气了。 青衣妇人冷笑道:“他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但我敢保证他很快就会忍不住他的脾气的!” 崔怜花的笑容微微淡淡,妩媚风华无比。 她说:“我晓得,因为你只要杀死我们这几个女孩子,他就一定会怒不可遏,如果我没猜错,我希望你听我一句忠告。” 青衣妇人以锐利目光仔细观察对方好一会,才道:“你果然不是平凡的农家女子,我老早就有此种感觉,不过左看右看,又发现你完全不懂武功。” “我只是没有,不是不懂。”崔怜花说:“如果我有武功,当然戚风云恃强劫走我之时,我自是会尽力挣扎反抗一下。” 青衣妇人道:“这话甚是,但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你的忠告!” 崔怜花道:“我的忠告是你最好悄悄的回南疆去。” 青衣妇人面色一变,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崔怜花心中忽然泛起一个清秀的中年人面庞,他那对充满智慧深邃的眼光,好像可以读出对方心里的每一个念头。 唉,沈神通,如果你是我,你一定能比我知道对方得更多,因此你也必定有更好的方法避免这场惨剧。 但可惜我是崔怜花而不是你沈神通,所以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青衣妇人的目光催她回答。 崔怜花只好道:“我只须嗅到你的气味,以及你左手永远戴着的肉色人皮手套,我便知道你是南疆缠绵毒剑高手,但你的真姓名我可不知道。” 南疆缠绵毒剑乃是当世堪与“血剑”相提并论的无上剑法之一,按道理说武林中有人认得并不稀奇。 但问题却出在这一派的剑客(都是女性)极之隐秘深藏,连姓名也罕得让人知晓,所以崔怜花能道破她的门户,便不是简单的问题了。 青衣妇人冷笑表情中含有恶毒冷酷之意,道:“好,你很了不起,可惜你不知道我已不能够回南疆去。” 而天下之大,也只有戚定远戚三爷敢收留我,所以今日也只能够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崔怜花点头道:“我明白,所以我不会怨怪你,以我想来,那戚三爷一定雄才大略英姿凌世的人物。 要不然像真幻双剑他们,而尤其是你这等人物,怎肯毫无怨言的为他而死?” 青衣妇人道:“他的确是人中龙凤。如果我像你那么年轻漂亮,我一定愿意做他的姬妾,一辈子都跟随他服侍他……” 崔怜花眼波散溢出悲哀,微笑也变成苦笑;道:“看来如果呼延长寿不杀死你,就一定是你杀死他,此外已没有第三条路了!” 青衣妇人道:“你怎么知道?” 崔怜花道:“假如你没有这种决心。”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最擅长猜测人心的沈神通。 这是因为她觉得此时所作所为很像他的缘故,她继续说:“你决不肯把深心真话告诉我们!” 青衣妇人道:“对,但我仍然是希望你们死而不是我死!” 这笔账连小孩子也会算,无须讨论。 崔怜花微笑道:“话虽如此,却可惜你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青衣妇人冷道:“不会,绝对不会。” 崔怜花笑道:“你太自信了。”她笑容仍然那么地美丽,声音也保持十分悦耳动人的特质。 “你为何竟然不考虑一下?假如呼延长寿赢了你,他自然不会死。而你虽然落败,却也没有死,仅仅负伤受制而已,那时候你怎么办?你不敢回南疆,他偏偏将你送回南疆,你想死,他偏偏不让你死。” 青衣妇人面色变了那么一下。 崔怜花追问道:“要是出现如此情况,你怎么办?” 青衣妇人想了好一会,才冷笑道:“那是我和呼延长寿的事,与你无干。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没有呼吸,没有知觉,世间上任何事情都永远与你不相干。” 崔怜花道:“我相信你有十分把握杀死我们的,但是你出手之后,却又一定极之遗憾悔恨! 你想想看,如果你决计要我们五个女孩子陪你同赴黄泉,但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你杀不死。 你自是很不满意而觉得遗憾,别人死不了还不打紧,如果这个人竟然是我崔怜花,你岂能死得瞑目?” 她的话句句都言之有物,又句句连环相扣,使人不得不听,而且更不得不想其中的利害了。 故此青衣妇人也一直没有猝然发难出手。 崔怜花继续说道:“南疆的缠绵毒剑虽然是当世名剑之一,堪与严北的血剑相互媲美,但世上还有几门无上剑法可与你们相提并论。 例如从前扬州‘春风花月楼’两个武林世家,其中‘剑刘’世家的大自然剑法便是了。” 青衣妇人道:“春风楼刘家大自然剑法就算天上有地下无,却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姓刘。” 崔怜花道:“我虽不姓刘,但我却姓崔,花月楼崔氏世家的无情萧,似乎也不弱于春风楼刘家的剑。” 天下著名的几个武林世家中,以扬州刘崔两家较为特别。 那是因为两大世家都同在扬州一地,而世世代代关系密切,宛如一家。 在刘家有座春风楼,崔家有一座花月楼,都建筑得甚是精美富丽。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下武林将他们两家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刘崔两大世家近数十年来早已势微衰落。 据说几年前两家都忽有风波,以致连一个后人都没有,著名的春风楼花月楼亦已换了主人。 不过这两家威名仍然未被完全忘记,尤其是当代高手,一定听过这两家的声名和事迹的。 此所以青衣妇人惊讶得睁大双眼,便不足为异了。 她既然出身于南疆缠绵毒剑门,当然知道“花月楼”崔家无情萧,乃是宇内极之上乘的武功绝艺之一。 如果崔怜花真是无情萧的传人,则她能够不在死亡名单之列,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青衣妇人眼角隐秘地脱视呼延长寿,仰天冷笑道:“就算你是花月楼传人,我也不怕,而且更不肯放过你……” 本来她应该突然施展毒手,这是她准备好而又决定了的步骤,谁知她眼角所见的呼延长寿刚好比她发动快了一点。 他忽然转身大步出轩,头也不回。 他胁下挟着的“悲魔之刀”,当然也随着他身形一齐消逝。 只剩下满地血污,两片人体以及曹一兴郑全的尸首。 青衣妇人一时忘了出手杀人这回事,反而问道:“他干什么?他为何忽然走了?他已不再把你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崔怜花没有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 别以为呼延长寿挟魔刀横行天下,杀人的刀不留情,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于佛寺内听经的人群里。 老实说他在聆听佛法的一众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的是他,最肃穆最专注的也是他一个人。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搁在膝上,没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 因为通常在清静佛门善地,连酒肉也没有人带进去,更别说杀人利器了。 讲坛上那位老法师声音宏亮,宝相庄严。 使人一接触他的仪表神态和口才,就禁不住会生出罕有的敬仰之心。 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何以佛门无数宏法大师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残疾这类人的原因了。 呼延长寿极力使自己专心吟听那精微奥妙的义理。 他倒不至于不习惯听经讲道这类事情,因为他十五六岁时,在天津就跟一位净意法师相处过不少时间。 法师总是会说法的,纵然对方只是个大孩子,多少也会说一些。 现在他也觉得老法师讲得很精采,因为老法师恰好详细的阐释“空间”和“时间”,而时与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须讲究的要素。 老法师说空间和时间都只属于灵或物质的特殊现象,并无本质可言,换句话说,并非真的有时和空两件东西(却不是虚无之意)。 例如“空间”,在心之相应行法中称为“方”。 老法师举例说,方向何以只属现象? 因为你说你站在东边,意思只是指站在西边相对的地点而已,并非真有一个“东边”的。 你若再往东走,刚才的东边就变成西边了。 “时间”也是如此。 在我们这个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时,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一天也分为廿四小时。 只不过它那边的一天却可能等于我们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长久或更短促(相对论已指出及证实了)。 总之,类似时间和空间这一类东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质的东西,就不可以有这些变幻不定性质。 所以在佛学里,时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属于“心不相应行法”之内。 由于时间空间限武功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呼延长寿听得津津有味,暂时可以忘记了那张宜喜宜嗔美不可方物的脸庞——崔怜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妇人? 她到何处去了? 假如她不能制服对方,那么她会有什么遭遇? 他眼睛虽然凝视着坛上的老法师,心却飞出了苏州的寒山寺,直飞到杭州西湖之滨,至少是在那一带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赶去瞧瞧的念头。 但旋即打消,因为事情已隔了一天。 不论崔怜花制服对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妇人制住也好,总之现在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 但万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妇人所说毫无武功,那么她有什么可能制服那青衣妇人?有何可能能够安然脱身? 但如果她全无武功,她何以又敢说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妇人出手的话)? 他两道浓眉逸散出忧虑,而不是发怒。 他魁伟的身形忽然从听众席中站了起来。 老法师洪亮的声音忽然中断,作了一个手势。 呼延长寿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师。 那是因为老法师手势看似随便挥舞一下。但在呼延长寿感觉中,却是一招极厉害的奇奥刀法。 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来,十个八个强敌尸横就地,并不奇怪。 本来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长寿的注意。 何况是刀法! 呼延长寿好像只站在荒野中,周围一百几十个听经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老法师一个人。 老法师仍然那么庄严,但眼光和声音都很柔和,他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呼延长寿道:“不见得,但我却知道你是侧峰大师。”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亲切,道:“我介绍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呼延长寿后来连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绝得那么快和那么坚决。他说:“谢谢老法师眷爱,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他!” 这个“他”是谁?呼延长寿没有说明,而侧峰老法师居然也不问。 佛道两门中的高僧仙人,往往会有奇怪莫测的举止。 侧峰老法师目送呼延长寿走出讲堂,还看见他稍稍低头,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枫树的枝叶。 老法师没有再叫住他,面上表情除了几丝悲悯之外,便没有其他意思了! 寒山寺外就是一条溪流,横互河面那座古桥已经不知建造于几千年前。 但我们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诗人张继,当他中宵惊醒大有所感,而写下:叶落鸟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传诵千古的名诗之时,张断先生的船一定不会离得很远,甚至很可能就泊在这座古桥边。 呼延长寿刚走上桥面,脚步蓦然停窒。 此时桥边有两艘乌蓬小船靠泊。 每艘小船都钻出两个女人。 呼延长寿眼睛一时瞪得比胡桃核还大。 怎么那么巧?崔怜花为何也来到姑苏寒山寺? 他瞪视着美貌如春花,袅娜如杨柳的崔怜花。 看她轻轻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声,心中本来挤塞得满满的莫名其妙情绪,似乎忽然消散。 崔怜花以极优美动作转半个身,仰起娇靥向桥上的呼延长寿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呼延长寿听见他自己的心脏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静清莹的湖水总不免也有些涟漪,何以她美眸中全无一丝波纹?莫非她也认不出我了? 抑是认为不屑一顾? 心脏由激跳而忽然变为收缩,有点痛楚,好像被崔怜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脏上留下几道伤痕。 虽然如此,呼延长寿仍然看得见崔怜花身后是个秀美侍婢。 而另一只船上来的两个女人,其一是个中年美妇,身穿色彩鲜艳真丝衣裙,裤袖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更添风韵。 她后面也是个侍婢,腰间有口短剑。 他不但能看见这些人,还能听见崔怜花向侍婢问:“咦!小鹃,那个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鹃目光流转,扫过桥上,轻轻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怜花摇摇头,道:“他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 小鹃道:“只为了远远瞧你一眼,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 呼延长寿心中多了几道伤痕,身子转向古桥另一端。 举步之时,耳中却仍然听见崔怜花说:“另外那个人的嘿声含气敛劲,内力极之深厚,我只希望他不要老跟着我……” 那崔怜花和中年妇人以及两名侍婢,后来究竟走入寒山寺? 抑是到别处去? 呼延长寿不知道她们到那里去了,但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感触。 他在气味馥郁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趋行,他心中伤痛仍在,那是因为崔怜花居然已完全不认识他了。 第一次相见只不过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此所以他必须比她更澈底更乾脆完全忘记她。 从今以后若是狭路相逢,定必有如从来未见过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过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脑海里心头上都是她,情绪因而烦躁,紊乱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为何还要跟踪这个白衣秀士? 在他前面不很远有个一身白衣的年轻文士,也是踽踽独行于田野泥路上。 这个白衣秀士,刚才站在古桥另一端,遥遥望着崔怜花。 当崔怜花眼波掠到他那边,呼延长寿还来得及看见她澄澈眼波中涟漪迭起。 这也是使他心中多几道伤痕之故。 由于那白衣秀士一直跟着她,故此认得他。 这本来既平常又正常的事,任何人若是被人跟了一些日子,怎会不认得跟踪者的面貌呢? 只不过她眼波中涟漪叠生扩散,问题就大不相同了。 她就算对我呼延长寿没有好感,但眼色中也不应该表示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却对另一个也是陌生者,流露出波荡心情。 那白衣秀士是谁? 他长得很标致? 武功很高?文才很好? 抑或是很有钱? 他忽然发觉已经走到苏州西北角的虎丘。 虎丘是我国著名古迹胜地,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如纤,即使是平日,也仍然有不少的游客。 所以那个白衣秀士站在千人台下,有几个人刚好在他旁边不足为奇。 而他后来穿过“别有洞天”拱门而宁立于剑池边,仍然有些人在他身畔,亦不足以引起别人注意。 那剑池声名虽盛,其实不大,只不过是在两座石崖之间的一行潭水。 据说吴王阖闾的陵墓就是秘密筑于池底,这个传说是真是假迄未可知。 呼延长寿虽想瞧瞧那白衣秀士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有走到剑池边,反而是在半空中的石桥上。 在桥上的人既可以俯视底下的剑池,又可以前往更高处的云岸寺,那著名的虎丘塔就在寺内。 本来对于这个白衣秀士只不过好奇和不忿而已。 但现在却平添一种奇怪感觉。 呼延长寿曾经用心想了一下,却终于弄不清楚那怪怪感觉究竟是什么?亦不知道何以会产生? 好在不必跟这个人交朋友,所以想了想也就淡然丢开。 那白衣秀士既然仍旧宁立池边,呼延长寿眼睛不必紧盯他不放。 当下流目四瞧,却见好些游人都脚步匆速往外走,现下辰光还早,谁会匆匆赋归呢? 他服力极强,一两百步内的蚂蚁都瞧见。 故此他及时看见有两个粗壮大汉向几个刚刚到达的游人,翻开衣襟,露出雪亮刀剑,那几个游人连忙转身离去。 像那个壮汉装束的人,如今上上下下,四方八面一数,大约有二十余名之多。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他们亮出兵器,呼延长寿仍然会以为他们乃是游人。 他的目光不再向底下剑池俯视,而是迅即望向石桥另一端。 那白衣秀士飘飘举步走来。 他不知何时腰间已多了一口长剑,如果此剑是从剑池内刚刚捞上来的,那么不是干将就是莫邪了。 呼延长寿忽然明白那种“怪怪感觉”是怎么回事。 说来简单,他敢情直到现在面对面,但人家的面貌仍然瞧不清楚。 呼延长寿双眼绝无毛病,他仍然可以看得见一两百步内任何蚂蚁。 可是那白衣秀士无论在何时何地,不是背侧脸孔,就是用手轻轻捂着鼻子或是揉眼摸脸的。 总之你最多只能看见他脸孔一部份,所以没有法子获得鲜明清晰的印象——这就是怪怪的感觉了。 白衣秀士在七步外停住脚步,这时他人在桥上,山风吹起雪白衣袂 颀长身形和点漆也似的眼睛,还有年轻紧滑的皮肤,在在足以让任何人一望之下,便得叹一声“好俊”。 他左手仍然很自然的阻挡了鼻子和嘴唇部份,故此呼延长寿仍然需要高度想像力,才描画得出他的全貌。 “我是李不还。”白衣秀士说:“我知道你是谁,所以一切都不必多说了!” 呼延长寿听得莫名其妙。 但他却又觉得追究这些很无聊,很可笑。 当下浓眉一掀,道:“我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全貌,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嘴唇破了,还是歪了?” “都不是。”白衣秀士李不还语音清劲,口气斯文和气:“我知道呼延兄想眼瞧兄弟的样子,所以故意遮掩一部份,使你好奇之心不消失,以便引你来此地说话!” “那又是为了什么?”呼延长寿声音自然而然就有雷呜隐隐之威,如是含怒叱喝,自是更可怕骇人:“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不必浪费时间。” 李不还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谈谈不是交朋友的事。” 呼延长寿摇摇头,因为已经感到胁下魔刀微微跳跃,它又想出匣了,我希望李不还你别惹我。 虽然你很可恶,直到现在讲了不少话,仍然掩住小半截面孔,但这一点罪不至死,所以你最好休要惹我。 李不还道:“以你的眼光看,刚才在寒山寺外石桥边那位崔姑娘漂不漂亮?” 呼延长寿浓眉为之一皱,敢情他连崔怜花的姓氏都已经知道,只不知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李不还又道:“假如有人说她不漂亮,我会争辨甚至大打出手,但你却不同。” 呼延长寿开始有点兴趣,问道:“我有什么不同?” 李不还道:“因为你是劲敌!” 呼延长寿真想仰天大笑。什么劲敌?简直是废话,崔怜花昨天才见过我,今天已宛如陌路。 但她看见你之时,眼波中却起了涟漪,我怎可能是你的劲敌? 再说天下那有人追求一个女人时,便希望别人都认为她不漂亮这等道理的? “你爱怎样想都可以。”呼延长寿说:“但我的想法却不告诉你。” 李不还似乎毫不意外,道:“这是合理而又相当客气的答覆。我已经很满意,只不知我还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这个人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有点乱七八糟。 根本没有内容的回答也觉得很满意,那么当初又何必询问? “你爱问就问吧!”呼延长寿认为为了这种人动脑筋的话,迟早自己也变成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 所以他索性连眼睛也移开,懒得瞧他。 李不还面色刚刚大变,这时呼延长寿也忽然有所行动。 他一侧身便从栏上翻过,魔刀“锵”地出鞘,闪划出大片耀目精光。 他对付的不是李不还,而是冉冉飞起已快要到达桥底的一个青衣人。 那人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细细像竹枝似的物事,只见他挺竹往上戮中桥底石板。 那个位置正是呼延长寿刚刚站立之处。 假如石桥是用纸糊的,而那根细长竹枝变成尖锥,则这一下恰好刺人呼延长寿右边脚板底。 事实上,虽然桥身是石头铺砌的,但青衣人的竹枝尖端却突出一根三尺长黝黑锐直的钢丝。 这根钢丝居然像刺豆腐一样透过厚硬石板。 青衣人的动作完成之时,呼延长寿恰好翻落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见他被魔刀森厉杀气迫得全身一抖。 刀光潮涌闪电一掣,青衣人在半空中拦腰分为两截,带着大片血雨飞坠。 呼延长寿心中无怜悯。 因为如果他不是有点运气,恰好转眼看见湿崖壁反射的人影(像镜子反映作用,只没有镜子那么清晰而已)。 则他不但不能反击,而且已经脚板洞穿了。 他真气一沉一提,整个人急坠了五六尺而又忽然缓住坠势。 在这急坠忽缓刹那间,他脚尖一踢一勾,青衣人手中的细长杆子脱离手掌,向上飞了起来。 白影乍闪,一道强烈剑光浮空刺到。 这一剑宛如天外飞来,杀气横溢,却又毫无镂冰剪彩之痕。 驭剑的人正是李不还,现在已可以看见全貌了,白色的儒衣衬得冠玉似的脸庞更显见俊美。 但是目中眼神却又冰冷严酷无比。 呼延长寿当此之时,自是忘记了攫拿那支细长杆子之事,假如性命不保,就算一手捞住了细长杆子又有何用? 换言之他自当集中心神,全力应付李不还这独似天外飞来杀气弥漫的一剑。 然而他却仍然禁不住为了对方俊美面孔而心弦颤鸣一下。 他本来极罕有这种情形,勃然大怒可以常有,但心灵震撼却绝对不可以太多。 对别的人有何结果他不管,对他来说,却是可以丢了性命的大事。 他果然因此而大大失了机先,被剑光侵入三尺之内。 三尺距离在脚踏实地之时,大概最少还可以变化出三至四种不同刀法应付来剑。 无奈现在身在空中,又用过度真气调节升降速度,虽不是强弩之末,却也远远不可和脚踏实地比较了。 敌剑只是平平淡淡迎面刺到,但那风姿气势却是难以描画。 呼延长寿最惕凛的是一眼望去,竟找不出任何空隙破绽。 在这电光石火之瞬间,那有寻思机会? 当即竖刀劈出,所劈之点,竟是敌剑剑光。 平常之人想用大刀劈中剑尖,自是梦想。 即使是武林一流的高手,也是极之困难凶险之事,除非持剑的人是一个没有反应的木头。 否则只要剑尖稍移毫厘,就无法劈得中了,如果对方也是高手,那当然就更是难上加难而又万分凶险了。 剑势凶厉中又稳如泰山。 魔刀则光华如雪。 两股兵器的杀气使四下气温陡降。 魔刀“叮”一声居然劈中剑尖。 此时两人身形急堕,呼延长寿令人意外还能够反攻一刀,涌出层层光影,笼罩对方。 但百刀千刀,其实却只是砍向咽喉那一刀,这一刀若是砍中,保证李不还的人头一定飞落剑池内。 李不还对这千百刀只回了一剑,剑尖毫厘不差点中刀锋。 “叮”一声微响,两人分开数尺。 呼延长寿喝声“好剑法”,声如焦雷。 他人在空中身子斜滑左边,脚尖一挑,恰好又挑中那支细长杆子。 否则细长杆子一定掉落剑池中。 据传说剑池深不可测,若是有东西掉下去,谁能捞起来? 李不还打个斛斗,身子变成横卧姿式,他一伸手刚好攫住细长杆子。 两人再没有过招,飞落剑池边。 李不还举举手中细长杆子,冷笑道:“你想抢去这支宝剑,先问问我另一把不是宝剑的剑!” 呼延长寿少许怒气从眉尖射出,道:“谁要抢你的东西?” 此时怒气急敛,改变惊异之情,又道:“你说那根竹子是剑?我怎么看都不像。” 李不还耸耸双肩,道:“奇怪,我居然相信了你的话。”他相信的自是呼延长寿没有打算夺取宝剑。 他又遭:“此剑乃是异国重宝,名为‘毒蛇信’。平时只是三四尺长一支细杆,但运内力一边,就可以吐出三尺又尖又利细如钢丝的剑锋。你刚才大概也看见了,连石头都好像豆腐,血肉之躯更体提了。” 呼延长寿的确亲眼看见,便不再说。问道:“你为何派人暗算我?以你的武功,堂堂正正决一生死大有资格。何必用这种卑鄙鬼祟暗算手段?” 李不还反问道:“你明明已失了先机,显然万难逃过我那一剑,何以忽然刀威大盛,使我连剑势也来不及移转,所以被你劈中剑尖?这是什么缘故?” 呼延长寿心中泛起另外两张俊美漂亮得有如李不还的面庞。 这两人一正一邪,正的是扬州春风花月楼两大武林世家之中,号称“剑刘”的年轻主人刘双痕。 他的俊美风姿,敢说当世无人可及。 邪的一张脸孔是陶正直,外号“人面兽心”。 此人乃是心理变态者,不幸却又是集数家绝艺于一身,而又狡计潮涌之辈。 所以任何人碰上他(连他几个师父在内),都只好自怨前世不修孽力深重。 陶正直也长得十分漂亮。 呼延长寿当年几乎被他整死,心有余恨。 所以当时他心中涌起正邪两张面孔之时,他觉得李不还像是陶正直那类人,当下无名火起,怒气填膺。 随手一刀劈去,正中对方剑尖。 这个秘密似乎无须泄露,所以呼延长寿只浮起一个暧昧笑容。 回答的话却是乱以他语:“你剑尖也能点中我刀锋,你的确堪作我的敌手。” 李不还道:“第一点,我剑尖被你一刀劈中之时,已经变钝了,比起最锋锐之时相差百倍。” 所以我那一剑,其实好像用铁锤碰你的刀锋,这在武功比我更差的人,大概也可以办到的。 呼延长寿道:“你太谦虚了,若是武功剑术比你稍差的人,一定办不到。” “我不跟你争辩这个。”李不还说:“第二点我要说的,就是敌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成了敌人,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计没有第三条路?” 呼延长寿道:“我们是不是敌人问题关键在你而不在我。” 李不还斜睨道:“真的?你再想想看是不是真的?” 呼延长寿陷入沉默中。 这话果然不是真的。 因为如果李不还对崔怜花无法割舍,穷追不舍,而自己对崔怜花亦无法忘记的话,这便变成情场死敌。 普通人在情场中遇到对手,彼此角逐之下,胜者不必多说,而败者则通常也只好垂头丧气而去。 但在武功高强的人身上发生这种事,问题就复杂了。 因为普通人很不容易会冲动得拿刀子杀人,然而武林高手却会,不但会,而且是容易之至。 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地方。 例如李不还若是情场失意,他找呼延长寿决斗并不因难。 反过来呼延长寿也是一样。 虽然呼延长寿知道决不会这样做,但可能性既是存在,就不能够禁止别人作如此猜疑了。 呼延长寿苦笑道:“那你想怎样?” 李不还回答得甚快,显然他已经思索过这个问题。他说道:“你回到北方去,这样就没事了。” 呼延长寿眼睛一瞪,道:“我不是怕事的人,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李不还冷冷地说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惹你,然而你若是阻碍我,那你叫我怎么办?” 呼延长寿忽然又感到匣中宝刀隐隐跳跃。 唉,魔刀又要出鞘尝尝人血。 唉,无穷尽的拼命杀戮,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人在江湖已经是身不由己,而人在命运罗网中更加身不由己,甚至连心也不由己!唉…… 时间倒流回到昨天,地点在西湖之滨临湖一座轩堂内。 轩内只有女人,却不是没有男人,只不过凡是男人都已变成尸体,满地鲜血淋漓,血腥味使人头昏欲呕。 青衣中年妇人冷冷道:“呼延长寿已经走了,他步伐有点匆邃,含有逃走意味,为什么?莫非他察觉有危险?如果有危险,又是什么危险?” 崔怜花望向窗外,她显然离窗太远,所以看不见湖面绿水青山,但仍然可以感到春的灿烂以及春的气味。 然而这一切很快都会消失,并不是春去春来那种消失,而是她自己消失了感知一切的能力—— ——人死了之后,世上一切对他来说都等如消失了。 我可能知道他为何匆邃“逃”走,当然不是为了危险,这个人如果有危险骇得倒他,那却是奇迹了。 “你知道答案。”青衣妇人冷冷说:“我一看你眼神就晓得你知道,假如你情愿为了这个答案而死,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崔怜花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个既狡猾多智而又性情残酷的女人,她立刻反问道:“难道我回答了之后就可以不死?” 青衣妇人道:‘不一定,我不保证这一点。” 崔怜花又再问道:“你刚才为何不出手杀死我们?莫非你真的疑虑万一出手而杀不死我,会招致十分严重后果?” 青衣妇人道:“没错,呼延长寿的魔刀不比等闲,我能够不与他硬碰当然最好。” 崔怜花终于将答案说出:“呼延长寿大概为了逃避我,所以他连我究竟有没有武功?我能不能恢复自由等都来不及弄清楚便走了。” 青衣妇人道:“这答案听起来很玄,有点叫人难以置信,不过,似乎又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晤,我们走吧,越快越好,免得捕快找上门来,增加很多麻烦。” 她第一步遣走另四个也算得相当漂亮的少女。 然后才命崔怜花改扮男装,她自己也是。 于是崔怜花摇身一变,变成了书生,而青衣妇人则扮作长随模样。 “我们是不是上山东蓬莱?”崔怜花在一面换衣服时一面问她。 “也许是也许不是。”青衣妇人不肯透露,又道:“从今以后在路上你是崔公子,我是你的家仆老谢。 你最好尽量不开口,如若非得讲话不可,记住把声音放粗,总之不要露出马脚惹来麻烦,如果有麻烦,我会先在你身上刺十二剑。” 就算世上最强壮的人,身上若是中上十二剑,大概想不死也不行。 何况崔怜花并不是很强壮的人,自然更是非死不可。 所以崔怜花对镜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破绽,她发觉自己改扮为男子,竟然甚是俊美潇洒呢! 假如路上有机会认识女孩子,被她们爱上也不是稀奇的事。 她放粗声音问道:“老谢,你为何放了那四个女子,却不放我?” “唔,声音好像没有破绽了。那四个女子我要来干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就算是男人,一个人也用不着这么多女的。” 崔怜花道:“可能因为你不是男人,所以不知道男人的想法,男人很少会嫌女人太多的,根本上他们大都希望拥有的女人越多越好。” “你的话或者没有错,反正我既不是男人,而又相当讨厌男人,所以我不去研究他们的想法。” 崔怜花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其实心中大大吃惊。 这个女人既然讨厌男人,会不会只喜欢女人?幸而她又说了。 老谢说道:“我这个人事实上连女人也讨厌的,这就是我比较喜欢杀人,而不喜欢杀救人的缘故了。 我只希望你一路上没有被我找到杀死你的籍口,如果有,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要记住!” 崔怜花很相信这个“老谢”并不是虚言恫吓。 她从前见过一些喜欢杀人的人,男女都有。 所以,决不认为她是恫吓自己。 不过,既然她很想杀我,为何还须要藉口?她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难道等到有借口才出手杀人,会使她更感有趣更快乐些? 当然决非如此。 崔怜花很肯定这一点。 喜欢杀人的人,虽然变些花式会觉得有趣,正如老饕必定欢迎更多不同的精美菜式一样。 可是如果想杀而不能杀,想食却不能食的话。 这种过程相信痛苦大于快乐。 那么老谢她受到什么约束? 如果是外来的约束,幕后之人是谁? 莫非竞是蓬莱戚家最有权力的戚定远? 老谢喝道:“走!”伸手推她一把。 崔怜花踉跄数步才稳得住。 但她已感到老谢手掌推中后背之时,小指在后心脉穴戮了一下,登时全身冷一阵熟一阵,如此情形一连反覆了三次。 这是缠绵毒剑化人指法中的“刺穴”绝技,数百年来天下武林高手都极之忌惮南疆这一门绝学。 因为本来以剑刺穴就已经是世上罕见的绝技,而能够以手指代替剑,这自是更加了不起。 但这还罢了,最可怕最头痛的是还有“毒”侵入脉穴。 所以就算不是被刺中要穴,却也经常使人束手无策乃至束手待毙了。 正因为是用手指而不用剑,比起明刀明枪拼搏大不相同。 你怎知对方拉拉你手或者拍拍你肩膊之时,会不会已经使出这门要命绝艺。 人有时总会碰到一些情况,假如你跟这个女人并非朋友,甚至心中知道是敌人。 可是在某种场合及某种情况之下,她会拉拉你或者推你一下,你总不可能每次如临大敌一个筋斗翻开躲避。 这就是连超级高手,对这门“指剑刺穴”绝技也觉得极之害怕头痛的真正原因了。 崔怜花虽然感到体内脏腑收缩,很不舒服。 但却并不十分注意。 她只向西湖道别,尤其是远远看见巍峨而又秀丽的六合塔时,芳心中不禁泛起无限的凄然! 第二十四章 白衣胜雪人如玉 虽然以往两三年当中,曾经看过此塔无数眼,也登临过很多次。 那钱塘江白白茫茫蜿蜒天际,另一面群山起伏景清意幽,谁能忘记这些平凡而又安祥的日子? 但现在忽又被迫重入江湖,生死难卜。 这一眼会不会是最后一眼? 还有没有机会活着重来胜地登临名塔? 呼延长寿知道“悲魔之刀”真的非出鞘不可。 这是因为剑池两边通路忽然出现一个人,他们褐色衣裳使他们看来跟四周的树木石头没有什么分别。 此外头顶数丈高处的石桥上还有一个。 这一点呼延长寿连头也不必抬就知道了。 他主要是从这三个人联合形成的杀气网感觉出来的,故此眼睛似乎暂时屈居次要的地位。 白衣飘飘,俊美如临风玉树的李不还,面色严冷,浑身也发散出骇人杀气。 呼延长寿理智认为自己第一招应该力取李不还,如果一招能收拾得了他,剩下来其他杀手的威胁就减弱一半以上。 但他魔刀一出,空自涌起千万道夺目霞彩,却不是攻向李不还,而是挡住“别有洞天”拱门那个褐衣人。 不论那李不还长得多么俊美,呼延长寿心中对他仍无好感。 所以他这一刀很感情用事地攻向褐衣人而不是李不还,连他自己也大是迷惘,为何做出擒贼不先擒王的事?如果先杀死李不还,才应付他手下高手岂不是更容易得多? 反正就算先杀死他一个手下,仍然还得跟他硬拼一场。 那么何以会采取这个错误战略? 那褐衣人右手挺竖一把三尺短斧,斧身厚而刃利,精光闪闪,大有悍气。 他狂笑一声,挥斧猛劈,斧招无花无巧就像劈柴一样迎头劈出。 呼延长寿魔刀千万道的光芒突然变成一线,改攻为守,钻地一声拨开敌斧砍落之势。 原来褐衣人这一斧虽是平实无奇,但那凶厉戾气却是难以言喻。 总之你就算一刀砍下他的脑袋,但他这一斧也必定能够劈中你,纵然只能劈中非要害地方,他好像都不计较。 这种拼命法,真令人想不到他何以能活到现在? 根本上如果不是一流高手,这一招非得拼上不可,绝无转环余地。 而拼上了的后果,褐衣人即使不死,恐怕也免不了肢体残废。 但他既没有残废,看来负伤疤痕大概也没有。 呼延长寿心中一凛,随之又大大宽舒,压刀不发,问道:“你练过什么硬功? 那褐衣人眼光微嫌呆滞,但又显然不是痴呆无知。 因为他口齿清晰得很,道:“如果你瞧不出,告诉了你也没用。” 呼延长寿浓眉一竖,威风凛凛,道:“告诉别人可能没用,但我不同。” 褐衣人一定感觉得出这个威仪赫赫勇猛慑人的青年绝不是信口乱说。 所以他问道:“为什么你不一样?任何人死了都一样,王侯将相跟贩夫走卒都绝无分别。” 呼延长寿道:“因为我这把魔刀能破二十一种软硬气功,你只要告诉我练的是那一种,我就告诉你此刀能不能杀死你。” 他的确是据实直说。 只因他虽然知道手中宝刀能够克破廿一种最上乘软硬气功,也知道每种气功的名称,问题却出在他认不出人家用的是那一门功夫。 为了希望多知道一些,他宁可坦白说出秘密,希望对方肯回答,这样他下次就认得这种功夫了。 褐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话声停顿了一下,又道:“但我却又觉得你好像没有骗我。” 李不还负手宁立池边,态度悠闲,大声道:“你说得很对,他这个人就是不会骗人哄人。他说不知道你护身气功是那一种,硬就是不知道.绝无假!” 褐衣人道:“那么你呢?你知不知道?” 李不还道:“我当然知道!” 呼延长寿道:“你们原来不是一伙的?但你们为何都要对付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 褐衣人低低狂笑一声,却答得很爽快。 不过声音冷涩刺耳:“你也要杀,他也活不了,我们向来不喜欢留下任何强敌的,你呢?” 呼延长寿不能不同意,道:“我自然也一样。但你们和我几时变成敌人的?我根本没听过你,亦没有见过你!” “现在你已看见听见,所以就是敌人了!” 此类道理真是狗屁不通之至。 不过,既然人家很坚持自己观点的话,似乎是完全无可奈何之事。 你可以杀死他,可以威迫他不准讲。 但你却没有法子把他的思想从脑子里拔掉。 呼延长寿大声道:“李不还,看来你大概也不能置身事外。但何以你廿几个手下都全无动静?难道我看错了?那些人不是你的手下?” 李不还说道:“你没有看错,我真想不到你的外表如此粗豪,心眼却是如此的精细呀!” 褐衣人道:“没有人能闯进来,我向你们保证这一点。” 李不还侧耳倾听一下,皱眉道:“没有理由,我的手下功夫都还过得去,其中有几个还不止过得去。你们就算高手如云把守了所有通道,但最少也应该有争杀拼搏之声。” 褐衣人冷笑道:“李不还,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不还摇头道:“不知道。” 褐衣人道:“那我就放心了。” 李不还讶道:“放心?放什么心?” 呼延长寿插口打断他们的对答,他声如巨雷,说道:“李不还,现在你仍然要杀掉我么?” 李不还笑一声,道:“现在当然不杀,但以后仍然不能放过你!” 他毫不支吾隐瞒,竟然大有英雄气慨大将风度。 呼延长寿道:“很好,你这笔账我也不肯罢休。”他双眉一竖,怒火迸射,杀气腾腾,又道:“咱们现在就一块儿算,不必等到日后!” 如果情势依照呼延长寿想法发展,这儿就变成三角混战了,无论那一方的人,都可能同时受到另两方攻击。 而本身亦可以攻击任何一方,不用说这种形势必定权之凶险混乱。 举例说,当你顺势配合甲方,出手夹攻乙方之时,但甲方却忽然反而给你一刀。 这一刀不一定杀得死你,然而乙方的斧头极可能有机会劈中你。 总而言之,这种三角混战简直混帐不合理,而又对每一方凶险无比,任何武艺极高胆极大的人,大概都不怎么赞成的。 褐衣人厉声狂笑,道:“好,好极了!” 李不还声音比较紧促,没有刚才那么自负从容了。 他道:“你们都是傻瓜,都是……”他忽然停顿一下没有讲出来。 但人人皆知他一定想斥骂他们都是“疯子”。 李不还只停了那么一下,就又斥道:“武功高低用这种方法如何测度得出?何况我和你呼延长寿都只有一个人,他们却有三个人之多?” 呼延长寿心中泛起怪异感觉,他好像应该知道三个褐衣人来历,因为他似乎听说过他们的。 但现在偏又想不起来。 究竟听谁说过?这些褐衣人是谁? 揭衣人斧头一举,寒气溢射。 他面孔本已不漂亮,如今更是狰狞。 他厉声道:“李不还,我希望先杀死你,你小心了!” 这句小心等如出手时招呼。 有些人明明并不打算出手之前先招呼对方,可是却又往往情不自禁会先招呼一声或者叱喝一声。 不过李不还与他之间还有个呼延长寿,所以他的短斧锋锐劲厉杀气根本只能冲击呼延长寿。 呼延长寿目光到处,竟然连对方凶厉气势的破绽也看见了。 本来“气势”只是无形无声的压力,就像烧得通红的铁块,你可以看见炽红色,可以感到炙人热力。 你知道很危险,万万不可让通红铁块碰到。 可是热力却仍然是看不见的。 因此如果你能够知道这一阵热力那一部份比较不热,决定不能用眼睛,而只能用感觉了。 所以刚才说呼延长寿“看”得见对方气势的破绽,严格地说,他只是感觉得到而已。 他的刀当然也立刻动。 不过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端的想起寒山寺说话的老僧侧峰大师,并非想起他的面貌或衣饰等。 而是他使呼延长寿注意而留步的一下手势。 那一下手势根本就是一招极之奇妙刀法,呼延长寿当时心驰神醉,不由得停步听老僧的说话。 如今他想起的正是这一招刀法。 假如他还想跟对方讲几句话,而不想一招拼出生死,天地间好像就只有这一招是最合用了。 呼延长寿也像老僧挥手那样子,轻描淡写地挥动一下魔刀。 褐衣人骇然收斧连退三大步,由于他已用尽平生功力以硬生生收回斧势,故此一时喘将起来。 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那呼延长寿的魔刀光影好象已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只等他自己冲进去掉进去。 他当然不能陷落敌人罗网中,故此竭尽全力撤回攻势。 呼延长寿头也不回,竟不望背后李不还一眼,厉声道:“李不还,这厮的护身功夫到底叫做什么?” 李不还不答反问,徐徐道:“你手中使的是血腥魔刀,但使的却是佛门大慈大悲刀法,你究竟是魔是佛?” 呼延长寿道:“是我先问你的!” 李不还道:“好吧,我先回答你,他的护身功夫是和泰山派石敢当硬功齐名的软功,称为‘此恨绵绵’。 所以你第一步已看差看错了,他不是练成硬功,而是比一尺厚牛皮还坚韧的软功,你可曾听过‘此恨绵绵’这种功夫、’ “此恨绵绵”之名一听而知比牛皮糖还都韧得多还可怕得多,任何人顾名思义都不难猜到。 呼延长寿道:“这一刀法我刚从寒山寺学会的。” 他虽已回答了李不还的问题,但李不还仍然继续追问道:“你的刀可破得了那种软功?” 呼延长寿道:“当然可以,他这种阴柔气功在名单上只排列第十九位,虽然不算最差劲的,却也差不多了!” 他这个人可能是因为属于粗猛易怒类型,所以讲出来的话,人人都很容易懂,容易相信。 连褐衣人看来也不例外。 因为他眼中闪现惊惕震凛的神色。 他又问道:“李不还,现在你可曾已知道他们的来历?” 褐衣人暂时不动,大概他也很好奇,想知道这个答案。 李不还回答之前又侧耳聆听一下,才道:“奇怪,没有一点声息,我那些手下没有理由这么容易全部放倒。” 他其实并没有回答问题,只制造多一个问题。 所以呼延长寿和褐衣人都静静等着。 李不还又说道:“从种种的迹象来判断,他们大概就是东海狂人集团中的高手。” 东海狂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恐怖集团的名称,而且他们虽然自封“狂人”,其实是不是疯狂也难以稽考。 因为廿余年来这个集团尽管为了赚钱而杀了不少人。 可是他们行踪极之隐密,江湖上除了一些有关系之人外,根本大多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恐怖集团。 呼延长寿居然知道而点点头,他记起五、六年前,天下无双的公门强人沈神通曾经提起过。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内容,但沈神通那副很鄙视又很担心的样子,使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呢! 在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的意思就是说呼延长寿已可以立下杀不杀死他们的决心。 这是因为这世间上除了父母兄弟这一类血亲不论之外,对他关系最深最密切的人,以沈神通为第一。 呼延长寿手中的“悲魔之刀”,是沈神源从极厉害可怕的一流高手夺回来还给他的(此刀本属呼班长寿父亲呼延逐客所有)。 除此之外,还将天下第一鉴赏异宝大家“海龙王”雷傲候从刀身古巴利文字译出的刀诀传授与他。 故此可以说呼延长寿今日之成就,根本是沈神通的功劳。 何况当时呼延长寿差点被天下第一恶人“人面兽心”陶正直整死,也是全靠沈神通及时赶走陶正直。 不但如此,沈神通还向扬州春风楼的刘双痕要了救命灵丹,救了呼延长寿一命。 所以凡是沈神通鄙视的人,呼延长寿根本可以连脑筋都不转就一刀劈死。 不过另一方面凡是沈神通都有点担心的敌人,他亦是连想也不想,就会予以十二分的重视。 现在这三个“东海狂人”的褐衣高手正是这类既可杀,又不得不小心应付的人了。 别人自是想不到呼延长寿脑中有这么奇怪微妙的反应,呼延长寿最大好处就是他的悍猛外貌和易怒性情。 像他这一类的人,通常别人都会认为他似乎没有什么脑筋,思想能力低,也不会骗人的错觉。 及至发觉他既不是没有脑筋,而又不时会弄个陷讲让你掉下去之时,那时已经太迟了,已是后悔莫及了。 呼延长寿现在正是尽量利用自己的优点。 他怒声咆哮道:“东海狂人是什么玩意儿?你们既然在东海,跑到杭州这里来干什么呢?” 他的逻辑简直不通之至。 为什么住在北方的人就不能来江南? 何况他自己本也住在北方,那么何以他现在又在杭州? 褐衣人被这种道理弄得楞一下,他虽然属于“狂人”集团,但似乎还比不上呼延长寿乱七八糟的脑袋。 呼延长寿仍然怒声道:“你们一定是冲着我来的。任谁也不必审问就知道了,所以我要先砍下你们三颗狗头,才跟李不还算账。” 李不还应道:“好,一言为定。” 呼延长寿提刀当胸,声音猛暴震耳:“你们通名受死!” 他的样子连“狂人”集团高手们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说出姓名,他一定更是怒不可遏。 而一个人在狂怒之下,真是可以连自己性命不要也务求劈你一刀的。 这当然是极不划算之事,把姓名说出来有什么关系? 何必因此助长对方杀气? 褐衣人道:“我是水无争,你一定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呼延长寿道:“的确没有听过,但你能练成‘此恨绵绵’护身气功,同时斧法凶毒无比,跟你的姓名很不相配。” 水无争狰狞笑道:“你自己呢?你名字叫做长寿。但你以为像你这种人,会不会长寿?我瞧你活得过三十岁就很不错了,然而三十岁决不能够算是长寿,你以为如何?” 呼延长寿道:“我长寿也好,短命也好,这都与你无关,还有那两个叫什么名字呢?” 水无争道:“堵住另一边那个使寿星拐的是贾三,你碰上他的寿星拐大概就可以长命百岁了!” 他自己狂笑两声,但别人都没有反应。 他便又说道:“上面石桥的那个是樊通情,他使的是追魂鞭,听起来好像不大好听。” 呼延长寿道:“你这支斧头叫做什么?” 水无争耸耸双肩,道:“好像有人称它为‘绝斧’,我也没有反对。你想如果招数不够狠,不够绝的话,恐怕就连一只鸡也杀不死了,既然非狠非绝不可,又何必一定要讲出来呢?” 李不还认为此人的歪理也是能够瞧老半天的,与呼延长寿的无端发怒,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他完全不打算研究这些,因为另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最好能尽快弄清楚,至少也须得探出一些线索才行。 于是他忽然以义愤填膺大声地说道:“呼延长寿,你根本没有理由出手,因为他们本是冲着我李不还来的。 而且你似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乃是东海狂人集团七大高手其中之三,据说他们七大高手很少亲自出马。 这回竟然一来就是三个,可见得他们对李某人还算相当重视,我想我不应该使他们失望,我今天必须杀死他们三个,然后才可以知道我需要的情报?” 呼延长寿大讶道:“你把他们杀死之后,能从死人口中间出什么情报?” 李不还道:“不是他们,而是另外的人,我想知道的情报大概只有他们的主脑人物才知道。而杀了他们,就可以引出主脑了。” 水无争大怒道:“放屁,第一点,我什么都知道。第二点,是我们要杀你而不是你杀死我们。第三点,我们已得到情报,知道你必定会于这个时间到此地来,所以我们早已布置好。哼!哼! 你以为你很聪明很有本事?你为何不想想看,何以你那么多手下,忽然都无声无息?竟没有一个人过来助阵?” 这一点正是最可疑,又可怕的事实。 李不还深信如不是对方早就设下陷断埋伏,断无那么多人突然无声无息之理,至少拼命或临死之前也会叱喝或惨叫的。 既然水无争坦白指出这一点,便已是大有价值的线索。 李不还反而微笑道:“虽然你们使用武力以外的卑鄙手段放倒了我所有手下,但这仍然是好消息。 起码你们心有所怯,不敢使用别的手段对付我,由此推论,你们三个人纵是联手对付我,却还是没有信心,很怕有人帮我,所以你们第一步必须放倒我的手下。 可是这种作风却又不是你们东海狂人集团一贯作风。可见得你们并不是受雇杀人,而只是服从命令行事。” 水无争冷笑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不还道:“我认为你们这个集团,现在已不能保持独立,必须听别人命令,你当然不肯告诉我须得听命于谁,但我一定会查出来。” 水无争仰天狂笑一声,道:“你人都死了,还查什么?” 李不还声音很严肃,绝无开玩笑之意,道:“不一定。我就算死了,还有呼延长寿他一人。 他若是查出你们听谁的命令,宣告于天下,别人就知道应该怎样防备,以及怎样对付你们了。” 水无争疑惑地说道:“但你既死了,这些事与你何干呢?要是我才不管这么多……” 李不还道:“你是你,我是我。例如现在我要出剑对付在我这边的贾三,如果我认为他属于呼延长寿那一级的人物,我决不会先打招呼的,不像你刚才出斧时还先叱喝一声。” 水无争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不还道:“我意思就是要出手对付贾三。” 这句话大概还未说完,但剑光一闪,剑势笔直向两丈左右处的贾三刺去。 他的剑法有一点与水无争的“绝斧”一相似,那就是全不花俏巧妙。 有一点不大相同的,就是水无争的斧法完全是不计得失的拼命方法。 而李不还的剑法不但没有这等凶戾味道,反而令人觉得就算被他刺中一剑,却未必一定会死! 这一点分别异常重要,能够令敌人斗志减弱,能够令敌人有万一希望而不采取同归于尽的打法。 贾三的寿星拐丝毫不曾落后。 “呼呼呼”一连三拐,封住来剑。 李不还身如飘风,转到左侧,随手一剑刺去。 贾三这次拐势潮翻浪涌,一连十二拐也自抵消了敌人这一剑,他的拐法严密而又凶毒,十二拐之中有三拐是攻招。 但由于敌剑所指的角度极是危险可怕,故此寿星拐根本攻不出去。 李不还一转已到了他背后,又是一剑刺出。 贾三回身蹲低身子,拐杖舞得风雷迸发。 杖影如山,一共是十八招。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水无争等人却是知道的。 知道他的寿星拐身上一百零八支毒刺已经竖起,只要擦上一下,任是大罗神仙大概也活不了。 但见李不还剑势不快不慢,竟自刺入拐影中,好像我们用竹枝木棍戮人一池清水里一样。 贾三的拐势刚好是十八招使完而招未出,忽见敌剑刺人,剑尖离咽喉只有两寸距离了。 当下面色瞬间变得雪白,眼中凶光全消。 但心上念头却比平时多,也转得快。 ——李不还虽然号称剑术精绝,可是他仅用一招,而我却须得闪电似的急封一十八拐杖。 ——我这一十八拐如雷如电,如网如墙,却还须连退五步。 ——他这一剑轻松顺滑刺破我拐网,速度之快是我平生仅见。 ——他使的究竟是什么剑法? 贾三当此之时应该想的事情本来很多,可是却情不自禁每个念头都环绕着李不还的诡异剑法。 白白失去想想世上别的事情的最后机会。 那李不还剑光乍亮便自倏然消隐。 剑已经归鞘,而贾三喉咙则多了一个洞。 鲜血溅射数尺之远,不过却没有一点能溅污李不还雪白的长衫。 那边的水无争和石桥顶头上的樊通情当然不会喝采叫好,就算李不还剑法再精采一倍,他们还是不会喝采的。 至于呼延长寿则大可以这样做,一来那李不还三招杀敌的剑法的确万分精采,二来鼓鼓掌叫叫好大可杀杀东海狂人锐气。 可是他却因为专心研究李不还剑法,所以忘记了做这些事。 水无争狂叫三声,樊通情也狂叫两声,从桥上飘落。 他们的声音凶厉野乱,入耳惊心。 显然他们狂性已发,似乎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呼延长寿声响如雷,问道:“李不还,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他看来一点也不被水樊两狂人的疯狂叫声扰乱。 李不还也是一样,微笑应道:“这剑法叫做‘闪电七杀’,是区区的家传几招剑法呢!” 剑法虽然名为“闪电”,但并非说一出手就闪电那么快攻出七招,这速度是指刺入敌人要害时,快逾闪电而言。 呼延长寿自是不至于弄错,直到这时他才喝采叫好:“好剑法,真是无双的好剑法。” 李不还眼见那水无争已经举斧跨步,心中不觉一笑,你呼延老兄现在才喝采,是不是太迟了一点呢? 呼延长寿胁下所挟着的魔刀忽然滚落掌中,另一只右手已抓住刀把。 他仍然面向着李不还,连头也不回。 刀也未曾出鞘。 水无争脚步为之一窒,他并不在乎一斧砍死呼延长寿之后,才冲过去对付李不还。 可是此人刀虽在鞘,而宛如千军万马的气势已经迫得人呼吸困难,显然并不是轻易一斧劈倒的那类人物。 事实上水无争领教过魔刀的厉害,心知若能在苦战之后获胜,已是不易,所以他当然不存这种毫无可能的幻想。 水无争这边受阻脚步一滞,那边樊通情也已发动攻势,连人带鞭挟着一声凶厉狂叫,由桥上跃落当头罩扑李不还。 这个名列东海狂人集团七大高手之一的人,手中那条追魂鞭金光灿烂眩目,长达七尺粗如鸭卵。 假如是黄金打制,而又没有虚张声势当真是实心的话,少说也有千两以上,甚至二千两亦不足为奇。 任何人有千把二千两黄金在手,简直不必做任何事,就可以享一辈子福。 虽然有些人不这样想,手上纵有一万两黄金,事情仍然照做不误。 却也似乎没有理由用那么多黄金打制一条长鞭。 所以李不还宁可相信那条追魂鞭是镀金的,并且又是空心的。 关于空心这一点,倒不是说低瞧了樊通情连黄铜也舍不得多用几十斤,而是空心才可以有古怪。 例如鞭内藏有暗器或毒液的可怕东西。 他身子一转踏在北边方位,同时拔剑挥出,剑身一颤幻化出无数剑芒刃影,却有如清波流水不带一点杀气。 金光也如电掣扫到,上中下铮然三声,每一鞭都被剑波封住,全然无隙可乘。 樊通情瞪眼龇牙咆哮声中,金鞭舒卷如疾风烈火,接续攻出七鞭,这七鞭一气呵成,顿挫接续时全无间隙。 一时金光万道宛如巨网,罩住了李不还。 七鞭之后又是七鞭,尽是攻招气焰嚣张。 李不还的剑势相形见拙。 虽然剑光有如春波绿水,还抵得住敌鞭迅攻,可是人人一望而知他完全采取守势而没有攻势。 守势就是被动。 被动则含有软弱、失败、顺从等意思。 但守势当然也有好处,例如敌人锋锐之气正盛,不宜硬拼。 这时就必须探拒固守,等到敌人锐气衰竭才可伺隙反击。 不过李不还似乎不是这种用意。 虽然他仍然施展这种平湖绿水的剑法,抵住樊通情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每一波刚好是七鞭)。 但呼延长寿和水无争都认为他并非坚守等候攻击机会。 水无争跟樊通情等搭挡多年,一瞧樊通情强攻了四波仍然师老无功,这情形虽然不怎么妙,却也不算希奇。 可是樊通情一直咆哮而不是狂呼大叫,这一点才正是大大不妙。 呼延长寿认为李不还并非纯属守势的理由,却用嘴巴说出来。 他说:“好剑法,每一剑挡住金鞭,都是在第二节同一部位,真是好剑法。” 李不还道:“我只是怕你误会,以为我只有攻法而没有守法,所以使出寒家家传的‘十二辰剑’。我这一招叫做春水碧于天,你不要见笑。” 他能够在守势中从容说话,还能够那么客气斯文,可见得他决不是苦守,而是大有余力的守了。 呼延长寿以比常人响亮许多倍的声音道:“你为何把你的剑法都告诉我?” 这个问题连水无争也知道,所以他也侧耳而听。 李不还剑光挥洒,逐一封住敌人迅攻金鞭。 还泛起微笑,答道:“因为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剑法路数,所以我趁此机会使出来让你亲眼瞧瞧。” “为什么一定要我知道?”呼延长寿仍然不明白。 “唉,我怕你和我早晚会决一胜负,所以早点让你知道比较好些!” “但我们为何一定会决一胜负?”这句问话只在呼延长寿心中回响,他并没有问出口,以免被人误会他是害怕这场决战。 他突然转身面对着水无争,右手原式按住刀把。 浓眉下那对环眼闪动着豹子似的光芒,他其实背对着水无争之时,亦已随时可以出刀攻杀。 现在正面相对,气势似乎比刚才更为强大凌厉。 水无争几乎被他这股森厉气势冲退,但终于能站稳,还能够狂声大叫道:“樊老七,我马上过来帮你。” 呼延长寿平时声音已响亮过常人许多倍,如今有意提高一些,更是震人耳膜。 他说道:“不行,除非你赢得我手中魔刀,你便过去。否则就要等他们决出胜负,才得过去。” 水无争狂叫声,脸容变得十分狰狞。 连呼延长寿也以为他必定挥斧亡命攻来。 可是没有,水无争仍然站在原处。 要知水无争虽不正常,但到了生死利害关头,一样会计算得失。 如果一味只会狂性大发乱杀一通,他大概老早就死掉了。 呼延长寿魔刀不好斗他是知道的。 何况以此行任务而论,李不还才是目标。 加上呼延长寿没有杀死他们的人,李不还却有,这是仇恨方面,另一方面李不还的剑法看得比较多,魔刀招数知道得少。 所以算来算去,自是蓄留全力拼李不还比较上算。 他过不去帮忙夹击李不还,却真个苦了樊通情一个人。 樊通情至少有三种痛苦。 一是空自鞭发如风一波波攻去,但他竟然一直只能施展三种鞭法之中的一种“烈火追魂”。 其余两种恶毒鞭法都没有机会使出来。 二是他竟不能狂呼大叫。 这是因为李不还每一剑封挡他鞭势,总是挑中那条九节追魂鞭的第二节,而且总是同一部位,黍米无差。 樊通情自知那是全鞭最虚弱之处,他真的不明白对方何以找得到这仅有一线之微的部位。 但不论他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总之他必须拼命运聚全身功力弥补这弱点,使得他狂叫之声根本闷在肚子里。 既不能发出以助长凶威,复又憋个半死。 第三种苦则是纯肉体的,原来李不还的剑虽是纯采取守势,却仍然有剑芒烁刺他的身体。 初时还不怎样,却是越来越感到痛苦。 那些无形无声无色无味的剑芒,竟是像尖锐长针一样刺入骨髓内脏,所以那种疼痛并不是像刺入肌肉的痛法。 他虽则其后发现无形剑芒的来源,不是李不还手中出鞘之剑。 而是来自左手那支细长杆子,但知道是一回事,痛苦又是一回事。 如果知道了仍然不能解除痛苦的话,知道又有何用? 幸而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都是由种种条件凑合而产生的现象。 例如人的身体,是由种种不同物质,加上空间时间构成。这许多条件若有缺乏便活不成,或者称之为不能存在。 而假如世间一切竟是恒常不变的,问题可就大了。 一个婴儿由于没有变幻性,便永远是一个婴儿,铁也永远练不成钢。 总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那个样子,新的事物无从产生,你能不能想像这样一个乏味的世界? 老实说宇宙内根本找不到一样永恒不变的东西,因为没有任何事物是可以不靠条件凑合而能存在。 超出宇宙的就暂时不去说他了。 那樊通情终于找到机会改变局势。 这是当呼延长寿建议李不还说:“你最好快点结束,不然我就忍不住了!” 李不还应道:“说得也是!”话声中剑法忽滞。 樊通情奋起全力,金鞭抖得毕直,宛如一支长棍。 事实上他已用双手握持,使出的正是棍法。 此是追魂鞭三种绝艺之一,称为“如枪似棍”。 但见那毕直金鞭扎捣挑弹,一连以四种手法攻出十二招。 同时他也发出震天狂呼大叫,总算泄出梗塞胸臆之气。 他攻势突然转强,已把李不还迫退三步,看来自是应该乘势贾勇一鼓作气,力图克敌才是。 然而他却反而双臂一拢,金鞭缩退一尺有余。 李不还白衣飘飘,身子一转,到了他左面,抖腕刺出一剑,剑尖破空发出“嗤”的一响。 直到这时,樊通情才当真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可是已经来不及纠正也已来不及弥补了。 他只见尖尖的剑锋到了咽喉旁边,速度快得再转一个念头也来不及。接着只知道咽喉要害已中了一剑,如此而已。 李不还这次剑不归鞘,提在手中。 他等到樊通情身躯跌倒,才道:“你如果不是想用追魂鞭内的暗器杀我,你至少还可以再活片刻……” 他剑如闪电飓发,人如玉树临风,气度从容雍雅,虽然连杀两个著名杀手,看来却好像都不是他杀的。 呼延长寿回头望他一眼,心中留下一个奇异深刻印象。 不过他没说什么,退开几步,向水无争道:“过去吧,李不还就算不敌败亡,我也不会出手帮他。” 水无争口中发出“呜哇”狂叫声,身形掠过呼延长寿,直扑李不还,去势凶厉,如疯如狂,实是十分骇人。 他其实一眨眼间就冲近李不还挥斧猛劈。 然而李不还在这顷刻之间,依然予人提剑从容,视天下人如无物一样的雍雅,充满自信的印象。 李不还白衣飘拂中向右一转,第一次以反手剑一剑刺出。 他举止看来从容不急,其实动作快极,快得连“绝斧”水无争也被迫退了两大步,才争到出手机会。 但水无争利斧翻飞劈出十二斧,却也不过仅仅敌住李不还第二剑。 李不还又一转已到了他背后,剑光虹飞电射,却也只是一剑。 水无争感到剑气袭喉,锋锐得如同有形之剑,当下不禁面色大变。 因为他知道这才是真真正正杀人之剑,也因此狂性大发狂叫一声,根本不理会敌剑,却运集全身功力一斧脱手飞劈。 他们两人距离不远,所以李不还的剑既能刺中水无争,则水无争的斧也可以劈着李不还。 准此而论,水无争根本无须脱手飞斧攻敌。 但水无争经百战,杀死过无数武林高手,自然有他的理由。 原来他的经验告诉他,剑快斧慢。 也就是说他必定先中剑死亡。 而人一死了,斧势便失去内力催动,威力剧烈减弱不说,还会被自己五指阻碍。 既然横竖不亡也败,乾脆脱手飞斧,希望捞回一点本钱。 李不还剑势果然迫得略有变化。 剑身一颤,利斧化为一精光飞上半空,但因此水无争的伤口不是在咽喉,而是在他的左眼。 水无争左眼被长剑刺了一个洞,此眼登时瞎掉不在话下,却又不至于死亡。 他甚至没有跌倒,只退了两步,用左手掩住鲜血汩汩的左眼伤口。 李不还提剑危立,恢复从容雍雅风度,微笑道:“水无争,你已死了一半,你可知道应该怪谁?” 任何人瞎了一只眼,自是算得死了一半,现代的保险也是这样规定的。 水无争暗连玄功,运续吸三口气。 一时疼痛大减,而又神智回醒。 他的笑声既疯狂而又苦恼:“我不知道,我只怪你,除了你之外,我还能够怪谁呢?” 李不还道:“不对,你来杀我而不能得手,这叫做技不如人,怎能怪我?” 水无争吼道:“难道我怪自己不成?” 李不还道:“也不对,你技不如人,那是没有办法之事,例如你可能打不过你们老大,但你会怪自己么?你会为此而自杀么?” 水无争他弄得有点迷糊了,道:“我当然不会,那么我应该怪谁?” 李不还道:“你须得怪那个派你出来,却不知道你技不如人的人。换句话说,那个派你们来对付我的人,应该查明我的斤两。如果没有查明,就等于叫你们白白前来送死,你看这个人该不该怪呢?” 水无争厉声道:“就算应该怪他,便又如何?” 李不还道:“我给你出气,你自己是不行的了,但我可以!” 水无争笑得很狰狞可怖,大概是因为满面是血的关系。 他道:“这主意很不错,但是我却不会上你的当,我也决不会出卖我们自己兄弟朋友!” 李不还道:“你错了。我不是问你们集团内部的事,因为发号施令的人必定是你们老大‘独脚狂龙’方古儒。这是绝无疑义的事,我何必还要多费唇舌?” 水无争讶道:“你的确很厉害,无怪汉水铁肩担帮势力强大,听说还有席卷天下之志。” 李不还道:“别提这个,你倒是想想看,如果你认为我的剑法真有点名堂,认为我或者可以替你出气。那么你告诉我,东海狂人集团听命于谁?” 水无争沉吟一下,他虽是眼已瞎血流满面,但终是一流高手级的人物,所以还挺得住的。 他想了想才道:“你杀了我吧!” 这次轮到李不还大为讶异,问道:“为什么?你活得不耐烦了?” 水无争道:“不是。但我不知道老大要听谁命令。或者我变成恶鬼就查得出来,那时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并不是以开玩笑口吻,可见得他心中确实是这样想法。 李不还有点啼笑皆非,回头望望呼延长寿。 呼延长寿很乾脆,向他作一个“杀”的手势。 杀人虽然很痛快俐落,但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所以李不还苦笑一下,回头向水无争道:“你一定有些线索,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那就是线索而已!你若是要我替你出出气,替你们集团解除威胁,你现在且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水无争想想才应道:“好,你问。” 李不还道:“你们集团近一两年有没有特别的进账收益?” 水无争道:“我们有生意有任务,就在收益,却说不上什么特别。” 李不还道:“你们的老巢近来有没有特别措施?例如在防卫方面?” 水无争摇摇首。 李不还又说道:“有没有新加人的高手?武功当然是高到大概跟你们差不多的?” 水无争道:“没有!” 李不还问道:‘那么你们老大有没有特别宠爱的人?男的或者是女的都一样,有没有?” 直到此时,水无争才有反应,身子一震,道:“有,有一个女人。” 李不还问道:“她是谁?” “不知道。”水无争答:“我只知道她姓吕,我们都叫她吕夫人。” 李不还道:“她多大年纪?是不是很漂亮?” 水无争道:“她实在太漂亮了。没有人不这样想。连我也是,但我向来不近女色,我不喜欢女人。 因为女人是麻烦、痛苦、烦恼、灾祸的来源,所以女人除了坏处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水无争的话自然是太偏激了。 要是换了一个喜欢女人的人,他可能列举出女人一千种好处。 不过既然水无争憎恶女性,那实在也不能禁止他这样想法。 李不还挥挥手,道:“你走吧!” 水无争以至稍远处的呼延长寿都大为惊讶。 水无争道:“走?你叫我走?” 李不还道:“你耳朵没有毛病吧?” 水无争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一定另有诡计……” “没有。”李不还道:“我的诺言向来兑现,很少人不相信我的话。” 水无争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呐呐道:“但你们损失了那么多人?” “不要紧。”李不还还是那么自信的样子,道:“我只希望你们用的毒药并非厉害到没有人能控制的地步。” 水无争骇然道:“你知道我们使毒?” “那是一定的道理。”李不还微笑说:“除了使毒之外,你们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放倒我所有的人而没有声息呢?” 水无争总算感到有点支持不住。 他虽是一流好手,但一只眼被刺瞎,而又没有上药止血止痛,即使是一流高手也熬不多久的。 所以他又问:“我真的可以走?” 李不还道:“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呼延长寿目送水无争背形消失之后,才道:“你不是不敢杀人,为何放走这种近乎疯狂的一流杀手? 他虽然斗不过你,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呢?晤,我听见他提到什么铁扁担帮,你大概就是帮主吧?那么你部下的生命呢?像水无争这种人恐怕不会感恩图报的!” 李不还道:“我给我所有参加此役部属事先服食抗毒药物之时,早已考虑过许多情况,例如放水无争一马,也是事先想过的。” 呼延长寿道:“你早就知道东海狂人会攻击你?” 李不还道:“仍然是猜想而已。我查出他们来了,当然也查出你来了,我只注意那些有资格跟我一拼的人,并不是任何人都注意的。” 呼延长寿道:“你好像很看得起我!” 李不还叹口气道:“对不起,事实上我低估了你。所以我留在身边的重要助手被你杀死。他本应帮我对付东海狂人们的。” “幸而你忽然帮我忙。”李不还又接着道:“使东海狂人三个一流杀手只能一个一个跟我单打独斗。” 呼延长寿笑一下,他知道李不还有意隐藏实力,事实上东海狂人三名杀手一齐围攻他,也未必能占上风。 不过既然他想隐藏,那就无须揭穿了。 李不还又道:“我猜我另外秘密安置在附近的一些较重要手下,现在已经抓到那几个布下毒药陷饼的人,也开始施救行动,所以我并不急,还可以跟你多说几句话。” 呼延长寿浓眉一皱,道:“只说几句话?不是动手拼个胜负?” 李不还俊美脸上苦笑一下,道:“跟你拼有什么好处?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而你却是我平生所见刀法最可怕的人,尤其是你很年轻。” “这种事跟年轻年老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现在刀法和功力都这么厉害,将来一定更上一层楼,你可能变成天下无敌的大刀法家,我何必惹你这种敌人?” 呼延长寿道:“你也很年轻,你最多比我大几岁而已,所以我不敢小觑你,看看我们越早决一胜负就越好。” 他一点也不被对方的话软化,这是很奇特的现象。 通常来说,除非有深仇大恨之外,为什么非得决一胜负不可呢? 李不还皱眉想了一下,道:“好,我们早点决一胜负也好。” 他终是一帮之主,而铁扁担帮雄霸汉水流域,甚至这两年势力又扩大了不少,连黄河长江都有部份受他控制或影响。 所以他当真不可以示弱。 呼延长寿却说出令他十分意外的话,他说:“但不是现在,我看出你连杀贾樊两人,以及击败水无争这三个一流高手,你其实已经变成强弩之末。 你已经使不出你半空刺我一剑的功力来了,如果你不服气,不妨使那一招给我瞧瞧!” 李不还深深叹口气,道:“你真是很可怕的敌手。” 他样子的确不像是假装。 “但我仍然不知道你剑法来历,我很孤陋寡闻,你到底是什么门派的?” 李不还道:“我曾经学过四个大剑派的剑法,但碰上水无争这类一流高手,我不得不使出我家传剑法,所以可以说我是没有什么门派的!” 呼延长寿知道对方逃避那一点。 他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只不过天生容易发怒(这一点据说跟他十五六岁时,吃过一只世所罕见的血蝎有关)。 同时他外貌粗悍勇猛,所以常常令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类的人物了。 他冷笑道:“你家谁最有名?谁创出这种剑法而又流传下来的?” 李不还沉吟一下,才道:“是我的祖父,听说当时他是当世最可怕,最厉害的杀手。他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做‘冷血’李十八。他传下来的剑法的确是很好,我常常是这样想的!”(冷血李十八故事,请看拙著十八郎。) “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呼延长寿从未听过,因为这到底已是五、六十年甚至七、八十年前的事。 江湖上永远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几十年已经是非常长久的时间了。 但他不能不承认冷血李十八传下来的剑法实在非常之好,尤其是出手攻敌,那真是超级杀手的剑法。 没有花俏也没有朕兆,速度却快如闪电。 “我觉得很遗憾。”李不还又说:“看来我们大概不能成为朋友!”他这样讲,自然有他的原因和想法。 呼延长寿亦有自己一套想法,连连点头道:“对!对!”这时他心中泛现一张极清晰极美丽的面庞,她就是崔怜花。 “所以等到过了今天,我随时随地会找你决战,你当然也可以这样做,而我则准备好你任何时间会出现。” 李不还白衣飘飘走出虎丘,丰神如玉的脸上微现忧色。 他不是为手下担忧,因为那些被毒的手下们一来先服了抗毒药物,所以受害不重,二来已经获得更进一步治疗与照料,当可无虞。三来这些手下都只是三流人物,帮中第一二流的人手都没有事。 这些人起先还奇怪何以不让他们贴近帮主,反而是一些三流的好手负起保护帮主之责任? 现在人人都明白了,因为对付用毒药高手谁也没有把握,只能消极抵抗。 例如先服下抗毒药物,这类措施纵然能躲过杀身劫难,但将养需时,事后至少也要治疗一些日子。 这么一来,帮主身边岂不是反而无兵可遗了? 李不还也不是担忧呼延长寿约好的决战,因为那一定是堂堂正正纯武功的决战,就算输了死了他也心安理得。 他担心的是那个在寒山寺外见到的崔小姐。 这个女孩子貌美如花,人见人爱,本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偏偏李不还就是怕她一个人。 因为原在汉水流域的铁扁担帮顺利扩展地盘势力已好几年,最近忽然屡遭挫折。 受到挫折那是发展过程中免不了的事,谁肯把自己利益地盘双手奉上呢?但许多地方的挫折一齐出现。 而不久他也接到秘密警告,要铁扁担帮听从某一方面的命令,不得违抗。 这一来事情大大复杂而又风云险恶。 李不还知道对方用挫折他各地势力方式表示实力,又知道对方一定很了解像他这种人决不是容易屈服的人。 所以必定另有更厉害可怕的手段等着对付他。 所以他千思万想之后,突然离开老巢设法出击。 换言之,他想化被动为主动。 当然他已花了不知多少金钱,动用了不知多少眼线,务求收集翔实详尽的情报。 在这一点上,他不能不算已获得若干程度的成功,因为他已知道全国有不少集团组织已经投降受到控制。 也知道这个“某方面”的神秘组织,发号施令的不是男人而是女性。 像东海狂人这类杀手集团虽是可怕,却反而单纯些。 因为他本来就等于受任何人控制,而控制条件只要金钱便可以了。 只不知那东海狂人集团老大“独脚狂龙”方古儒最宠爱的吕夫人,会不会跟那个神秘组织有关? 当然那吕夫人这个人还是刚刚才知道的,而在此之前,他对任何有本事而来历不明的女人都存有戒心。 崔小姐就是这类女人。 她不知从何而来,忽然出现于他的注意范围中。 也可以这样说,李不还出击的第一步是亲率帮中高手到江南,而她却恰好在他这条路线上出现。 其实李不还这一路前来,所遇见的女人决非只有她一个。 不过由于他有极可靠情报指出,那个神秘组织的女性指挥者是在江南,因为她刚对付完合肥的七灯会。 那是一个一共只有七个人的单纯组织,七个都是相当厉害的高手,却没有太大野心,势力最多到达芜湖而已。 当李不还发展势力时,曾经跟他们联络接触过,他们一点账也不卖,所以李不还暗中派人监视这个七灯会。 要监视这等武林高手当然很不容易,也没有可能派出十几个功力相等的高手专门监视他们。 换言之,这种监视是另有方法。 负责者需要的不只是武功,头脑和手段更重要,例如想法子买通七灯会这七人之中任何一个身边的人为内线等。 事实上有三个人的家里都有人被买通,所以大致上七灯会的行动,李不还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也因此,他们遭受其他威胁而不肯屈服的事,李不还也知道了_ 情势更进一步,也就是七灯会七个主脑被杀死五个之时,李不还就立刻匆匆赶来江南。 他相信那种神秘组织还未离开,所以他不北上,也不前往西南,而就直奔江南。 现在要说到崔小姐了。 李不还并非好色之徒,而且算崔小姐美丽得使人心醉神迷,他也不可能一直由芜湖跟着她来到苏州。 主要原因不是崔小姐,而是她身边另一个中年美妇,两个漂亮侍婢,甚至崔小姐都叫她杜三娘。 这个杜三娘曾经在合肥出现,而且也杀死了李不还的一名手下。 这个手下武功还过得去,是合肥负责人故意派他夜间搜查杜三娘的房间,也故意让她发现,以便测试她的底细。 杜三娘的底细已经试出最重要的一部份,那就是她的武功造诣极高,高到一定有资格搏杀七灯会中任何一个主脑。 李不还立刻决定自己的策略。 由芜湖开始他就现身跟着崔小姐一行四人,并且所有杀手都知道他在苏州虎丘有些布置,希望能把强敌引到虎丘决一死战。 消息怎样泄露出去,李不还没有追究。 因为泄密的线索一断,有时他想故意泄露秘密也办不到了。 江湖上争雄斗胜的诡诈手段多得不胜枚举,而胸怀席卷天下大志的人,头脑手段自是更加复杂诡奇。 寒山寺外的古桥上,春风拂面。 两岸一些枫树和垂柳,青翠飘柔如诗如画。 李不还倚着古老的石栏,遥遥望着寒山寺大门。 崔小姐杜三娘她们到寒山寺干什么呢? 难道她们一面正在做着足以震惊天下流传武史的大事,一面还有闲情逸致,来这著名古寺拈香礼佛? 又莫非她们认识寒山古寺主持侧峰老禅师? 认识并不稀奇,问题是侧峰老禅师知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跟她们关系有多深? 李不还决不会忘记呼延长寿曾经一刀迫退“绝斧”水无争。那一刀真是神来之笔,难以描述。 正如温柔春风中含蕴天崩地裂般锋棱,反过来也可说在无限凶危杀机中,泛荡无边无际的祥和慈悲。 故此当时以绝斧水无争的凶厉气势,也只有拼命急退之一途。 除此之外,连李不还帮忙也想不出有第二要路可行。 其实不但李不还对侧峰老禅师既敬畏而又讶异,呼延长寿也是一样。 李不还眼光暂时离开寒山寺门,转向寒山寺对岸的桥头。 果然不错,雄稳脚步和坚凝气势,除了呼延长寿还有谁呢? 呼延长寿魔刀仍然挟在胁下,大步上桥,离李不还七步左右才停下。 浓浓眉毛下那对环眼,精光闪闪,两人互相凝视一下。 呼延长寿洪声道:“你为什么又站在这里?” 李不还没有反问也没有反驳,还微微苦笑,道:“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呼延长寿皱皱浓眉,道:“你不是骗人的人,我只好相信你。” 李不还道:“为了报答你的信任,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杀死蓬莱戚公子戚风云之事已经传出江湖,戚家一两天之内便会知道。” 呼延长寿道:“你是不是替我担心?” “不管你怎样想,有句话我仍然要告诉你。”李不还雪白衣袖轻拂,身上的衣裳似乎更洁白了。 “戚家有三大高手,其中只有威定远名字为外人所知,据我所知他们都有真才实学而又经过千锤百练的真正高手。” 呼延长寿道:“名字并不重要,我已杀死过许多不知道名字的高手。” 这话傲气干云,声音又响亮,桥上及岸边有几个汉子都听见了。 一个青衣大汉忽然大步走上石桥。 姿势步伐都极是雄浑,勇悍迫人。 他走近李不还背后,便因为李不还的话声而停步。 李不还说:“单老根,你终于忍不住了?你愿不愿意听我一点忠告?” 他说这话时头也不回,所以他能叫出来人姓名,看来又是另一种过人本事。 其实他本领还不止此。 只听那肤色黝黑的青衣大汉停步道:“你怎知道是我单老根上桥来?是不是有人给你暗号?” 李不还淡淡道:“除了刀道高手,谁会一见呼延长寿就是忍不住挺身出来?你虽然一向没有显露过真正刀法造诣,但我仍然看得出你是一流的高手。 我一直想查出似你这等人才,何以故意屈居本帮第二流人物之中,我仍未查出真相,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单老根按刀沉声道:“李帮主,你可以怀疑我,但不必向坏方面想,我决无不利于你的意图。我只不过为了私人理由留在襄阳而已。” 李不还声音仍然淡淡的:“假如我不是向好方面想,你老早就死了,你大概也相信我还有这点办法。” 单老根想一下,点头道:“相信。” 李不还道:“但我跟呼延长寿已有决战之约,你本是铁扁担帮的人,这么一来,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单老根悍然道:“他怎么想我不管,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值得真正出刀的人,所以对不起您也要做一次了!” 呼延长寿既不怒也不笑,眼光遥遥落向寒山寺。 心中却泛起崔怜花的婷婷倩影。 她在干什么呢? 跟侧峰大师谈禅论道? 侧峰大师又是谁呢? 他并不是完全不把单老根放在心上,而是经历得多,便变得无所谓了。 反正武林人总是这种样子。 越是自负自信的人,碰到对手时越要决一高下方肯罢休。 李不还苦笑微叹,喃喃道:“但愿呼延长寿不误会我就好了!” 他向后退而单老根稳步上前。 于是变成单老根呼延长寿对峙局面。 单老根道:“我人在桥头那边,但已感到你的强大刀气,所以我忍不住出来要与你比比刀法!” 呼延长寿道:“有些人也是这样说,但一比之下往往会有伤亡,我们无怨无仇,何必比呢?” 单老根眼中射出凶悍炽热光芒,道:“你若是害怕,那就当众给我叩三个头,如果不害怕,就用刀子。” 呼延长寿两道浓眉尖射出好像能看见能摸到的怒气。 这一点是呼延长寿与天下人不同的独家招牌。 那把“悲魔之刀”虽是天下重宝,却不能算是招牌。因为魔刀可以落在别人手中,人人都可以挟在胁下。 只有这宛如有形有质的怒气,没有第二个人具有。 魔刀滚落手掌。 他这个人一怒就会出手,至于魔刀拔不拔出来,那倒没有一定准则。 如果对手太弱根本不值得用刀,那么他用拳头手掌脚腿,一样可以击倒对方。 单老根手一动,一把锋快长刀已经像变魔术似的紧握掌中。 森寒刀气随着刀尖所指方向遥罩呼延长寿。 他只须露出拔刀这一手,人人皆知他刀法造诣已臻刀道高手境界。 好几个人心头一紧,他们都是铁扁担帮的。 由于单老根本是他们一伙,已相处过数年之久,而人总是有感情的。 因此,他们心中都偏袒单老根,也替他担心便不足为奇了。 更正确的讲法是人人见单老根刀势不凡,大有名家之风,反而才替他担心,因为显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果其中之一不是虎而只是兔子,大概最多被人踢一下屁股就算数。 单老根长刀连一分一毫都没有移动过。 但无形刀气却迅即变成刀风。 呼延长寿衣服固然飘拂微动,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对方好像想用森冷锐烈刀风,破去他的怒气。 “悲魔之刀”钢一声跃出三寸一截。 刀的光芒四射。 就好像你虽然在指缝窥日,却仍然会目不能睁,眩烈难当之感,所以人人皆见而又不能迫视。 单老根眼睛禁不住略略迷阖,刀风也登时减弱。 但他气势如故,毫不惊怯。 呼延长寿心中一动,怒气又减退四五分。 这自是因为魔刀具有一种神奇力量,能使奸恶之徒心胆皆裂。 如果不是奸恶之徒,这时的魔刀,只不过是比最好最利的刀,还要锋利而已。 这个人既然没有惊恐之色。 可见得他并不是奸恶之辈。 呼延长寿怒气便是因此而减。 但他仍然准备出刀决战,因为他已备有足够经验,深知这一类人性格,知道单老根决计不肯罢手。 这一点与好人坏人全不相于。 单老根不但不肯罢休,已采取主动先攻。 他一跃而起,魁伟身躯经捷如鹰隼。 足足飞起三丈,由空中向下猛攻。 他身形起落没有什么花样变化,所以人人看得清楚。 但他的锵声中劈出的刀势,却是左披右斩迅疾如风,复又变幻不定,使人瞧得眼花缘乱。 而这一落之刹那,他长刀一口气共劈出一十三刀之多。 呼延长寿连退两步(这一点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因为以他的威怒之势好像是死也不会后退一寸那种人)。 但这两步也真退得令人折服惊佩。 因为单老根每一刀仅只差一两寸而落空,十三刀犹如狂飓卷过,呼延长寿也就因而退了两步。 假如容得单老根刀势续发,呼延长寿自是仍须再退。 单老根亦并没有打算停手,没有不再攻击之意,他的刀招,也不是只有这十三刀就中断了。 但由于呼延长寿魔刀已经出鞘,雪亮精虹中嵌有两点泪形晶光。 他这一刀挥出,单老根但觉那魔刀果然大有古怪。 因为他若是仍要抢攻,魔刀好像已变化出无数化身,等他凑上去予以斩杀。 这样说来,只要不攻击不凑上去就行了? 古怪就在这里,若是不攻上去,那魔刀便能够产生长驱疾攻的绝大威胁。 而且能够使单老根感到自己全身似乎有十处以上的空隙可供魔刀杀人。 攻既不能,守亦不可。 单老根只有悍吼一声,连退三大步。 呼延长寿屹立如山,魔刀入鞘,没有上前继续追击,看他样子好像是表示说不必再斗了。 单老根气往上冲,凭什么一招就认为胜负已分? 就算真的胜负已分,你也不必瞪眼挺胸装出一副凶霸霸样子! 他怒极而笑,跟着呼一声跃起八尺。 长刀迎风披斩,快逾闪电悍若猛虎。 其实他的确误会了呼延长寿。 呼延长寿一辈子就是那副凶霸霸瞪眼挺胸愤怒填膺的样子,他除了这个样子就没有别的样子了。 单老根刀势狂发,刀刀连续。 脚未沾地,他已经斩出十五刀之多。 每一刀刀尖都从呼延长寿鼻尖眼前或咽喉等要害部位掠过,每一刀都只差一两寸就斩中。 由于呼延长寿一直后退,所以十五刀下来他已退了三步,不过他连后退也比别人有气派,有威势得多。 全无不敌而狼狈后退的样子? 好像可以抓在手中的怒气,又从他浓眉尖迸射出来。 有些人真是可厌可恨。 明明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一定拼命。 若以武功而论,难道你刀法很好,就不能容许其他刀法也很好的人存在?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怒之下魔刀再度出鞘,刀光有如黑夜中的闪电,使得观战的人眼睛都花了。 但单老根眼睛没有花,上一次呼延长寿出的那一刀,虽然有两点泪形晶光,但并不能吸引单老根注意。 现在他却非注意而又十分惊讶不可了,因为在刀光中看见那两点晶莹得刺目的泪珠了呢! 这两滴晶莹泪珠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他已未及寻思,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运全力振腕提臂连同劈七刀,不是劈向敌人,仅只是在魔刀来路布下一片刀网。 他也只希望这片刀网能够阻得住魔刀斩到自己身上来,这就是现在他唯一所想的事。 任何人都一定认为单老根那片刀网防守得极之严密,简直是可以用滴水不透四个字来形容。 可是魔刀却仍然穿透刀网斩入,了无阻滞。 就好像那片刀网根本就有一道大大缝隙似的。 呼延长寿刀锋忽然偏侧了半尺。 单老根大吼一声,整条左臂飞开七八尺,鲜血喷溅。 但假如呼延长寿刀锋不是偏侧一点,现在飞出去的就不是一条左臂而是人头了。 单老根长刀仰天迎风竖举,姿式仍然威不可当。 如果他这一招乃是奋尽余力的一击,纵是粉身碎骨务求一逞,威力自是可撼天地山河。 但问题却是单老根心中根本没有如许充塞天地的仇恨支持他。 而即使有些仇恨,他的修养能不能达到此一境界亦成疑问。 但假如超过他能力之事,却实在超过得太多,那时最强烈的爱恨亦变得无能为力了! 单老根知道定须使得出那雷霆雪击大地震动的一刀,才足以反败为胜。但这样的一刀谈何容易? 他暗自长叹一声,心中全无仇恨。 技不如人而且还蒙人家刀下留情,还有什么可怨呢? 第二十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李不还一跃两丈落在他的身边,双脚才站地时已经挥指点了他断臂周围八处的穴道,鲜血登时不再喷溅迸流。 呼延长寿仍是那副凶霸霸瞪眼挺胸样子。 他既不阻止李不还施救,也不开口。 他不开口李不还却说话了,道:“单老根,你身为刀道高手,修习西陲大风斩无双刀法的。 但你难道还看不出呼延长寿第一刀是佛门无上刀法?他为何要使用这种很难杀得死人的招数?” 单老根讶道:“佛门无上刀法?但那一刀很厉害,不是杀不死人的刀法。” 李不还道:“我只是说很难杀得死人。因为你既攻不进去,又不能站着不动,因此你只好后退。” 单老根强忍断臂的痛苦,仍然讶疑道:“我的确退了,但退了便又如何?” 如果他不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断了一臂的严重伤势,恐怕早就昏厥过去,倒下了。 李不还道:“这一退你当可得到头脑冷静一下的机会,而同时你也可以得到谈判罢战或者简直逃走的机会。” “但是你这些机会都不利用,可见得你刀法虽是一流,但练心之功不足。” 单老根面色更见惨白,道:“谢谢帮主教诲,在下明白了!” 他转身行去,没有任何人拦阻他。 呼延长寿问道:“你刚才提到西陲大风斩,是不是很有名的刀法?” 李不还颔首道:“不但有名,简直极之有名,武林数百年来有所谓天下七大名刀,这大风斩就是其中一种了!” 呼延长寿道:“但如果我不知道,那就变成没有名气了。我杀死过一个叫做‘雪横秦岭’秦封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徒弟,听说他们的刀法也是七大名刀之一。” 李不还道:“我知道这件事,真君子居仁厚的刀法世称‘二奸二叛四分刀法’,据说,若是炼得成大奸小奸大叛小叛四种刀法,又能得配合施展,则即使是天下第一等奸恶叛逆枭雄,取他脑袋易如探囊取物!” 这些话题本来极有趣味,尤其是身为武林中人的呼延长寿,他的魔刀虽然厉害,见闻却甚浅窄。 所以他自应更感兴趣才是。 但人类是非常复杂的动物。 呼延长寿不但没有再问下去,还抱拳道:“多谢指教,后会有期。” 说罢大步行去,过了古桥,一迳走入寒山古寺。 客房还算宽大整洁,床褥等也很乾净。 出门人自是不能太过讲究挑剔。 有这种客舍房间度宿,大概很少人不满意了。 天色已经昏暗,窗外走廊上燃起了两盏风灯,但更黑暗的房内却还未上灯。 窗下有张方桌,有几把椅子。 崔怜花面向着敞开的窗户而坐,望着昏暮暗淡的小院落。 她神色落寞,却没有惊惧。 她虽然独自坐在黑暗中,但她却知道有一对眼睛在隔壁房间注视她。 如果不是眼睛,那就一定是耳杂聆听她的声息。 她心中什么都不想,偶然心中掠过一些前尘往事,她都赶紧设法拨开。 若是深入一层说,根本她连平生唯—一件最迷惑最痛苦最伤心,也最牵挂的大事,也都不让它浮现心头。 何况是一些浮光掠影的往事,或者淡的情怀? 隔壁的眼睛耳朵就是南疆缠绵毒剑门下那个青衣妇人,她现在外表变成“崔公子”的仆人老谢。 事实上她姓苗名谢沙,姓名中的确有个“谢”字。 这姓名虽怪,但谁知道她是不是苗夷少数民族那些名字的译音? 苗谢沙也坐在黑暗中,一只手摸弄腰间一条腰带的扣子。 如果翻开衣服,就可看见这条腰带黑黝黝,大约姆指粗细。 这就是名震天下南疆缠绵毒剑门,每个弟子都有一把的“毒剑”了。 崔怜花不知道苗谢沙究竟想怎样,只知道自己一定有可以被她利用的价值。 廊上的风灯发出昏黄光芒,在秋风中微微摇荡。 她以自嘲甚至自我虐待的心情,嘴角泛起苦笑,默然寻思。 现在的确更感到秋的寂寞和秋的肃杀味道,那摇摇晃晃的风灯,增添无限凄清孤独之感。 可是如果旁边坐着一个知心人,纵是一样的情景,却敢肯定心情绝不相同。 唉,人生一切尽是虚妄,也瞬息即逝。 但这个梦……唉,这个梦何时才觉醒呢? 隔壁终于传来苗谢沙的声音,她道:“你的双生妹子崔怜月,现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她正在干什么知不知道?” 啊,老天爷,当真是惹起平生心事。 极力不去想的人,为何偏偏被提起? “我通通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回答声音郁郁沉沉。 苗谢沙没有过来这边的意思,隔着板壁,又道:“我也不想知道,老实说我对任何男人女人都没有兴趣。 但我曾经看见“百手千剑”杜三娘,她是比我高一辈也高一级的高手,我当然极之小心注意她的一切。你想必也理会得到,杜三娘不在南疆,跑到江南来干什么呢?” 崔怜花心中无端端浮现呼延长寿那张年轻的威猛的愤怒的,而又含有些许惊慌的面庞来。 那天他急急忙忙逃走(为之逃避她而逃走),现下他在什么地方? 他可知道我虽是花月楼崔家的人,但已失去武功,已经完全无法对抗苗谢沙?如果他知道,他会不会离我而去。 这些无聊的念头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她为了暗中苦笑一下。 现在其实不妨想想妹子。 那个面貌身材完全一样,而且本来心灵相通的妹子崔怜月。 阿月(她一向这样叫她妹子)不知如何学了一种心灵方面的邪异法门,以至突然切断了姐妹自出娘胎以来相通的心灵? 不但如此,我的武功日渐消退,以至于化为乌有。 同时另一方面我们从天性中都具有的顽皮恶作剧,甚至偶然有点邪恶的气质,我也完全没有了。 我自知现下善良得有如羔羊,心地比莲花还要纯洁,可是妹子她呢?是不是一如我一样? 这些问题几年以来,崔怜花都不敢深思。 她躲在六和塔下钱塘江边那间幽静农舍中,像驼鸟埋首沙堆中一样,什么都不敢再去想。 然而如今却被迫非想不可了。 因为苗谢沙提到崔怜月,为什么提到她呢? “我怎么知道?杜三娘的名字和人都没有印象,她就算跑来江南找你麻烦,我仍然什么都不知道。” 隔壁苗谢沙声音透露出戾气,道;“我想接你一顿,因为社三娘跟着崔怜月,好像已变成她的随从,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崔怜月,所以我很生气。” 这个人的道理似乎不太通。 不过拳头在近官府在远,有时没有道理也变成有理。 崔怜花当然不想被她挨一顿,连忙说道:“如果杜三娘真的来中上找你,这事并不很希奇。 因为我看你已是缠绵毒剑门的高手,所以一定也得派出高手对付你这个叛徒,但杜三娘为何变成我妹子的随从?她们之间的真正关系,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绝对不一样。”苗谢沙口气极为肯定,继续地说道:“你妹子是杜三娘的主人,她可以命令杜三娘做任何事,照我看来,你妹子是有一种诡异莫测的力量,她比杜三娘更为可怕!” 崔怜花俯首寻思。 廊上摇摇风灯已惹不起愁思,迷离梦境也离她远去! 当然呼延长寿的影像也淡没消失了! 其实在她心中,他本来就没有留下太深印象。 “你究竟想怎样呢?”崔怜花问。 “我会想法子找到崔怜月,你是她的姐姐,而她又是杜三娘的主人,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我会让她知道,你的命和我的命是相连的,我猜在她眼中,你的命比我重要也比我珍贵得多,所以她一定不会吝惜向杜三娘吩咐一声。” “这样做法只怕没有什么把握。”崔怜花真心真意地说。 但她也知道,苗谢沙必定不会相信,当下又说道:“我们上那儿找她们呢?” “不是我们,是我自己。”苗谢沙声音听来冰冰冷冷:“如果我活不了,你也一样,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李不还仍然微倚桥栏,一身白衣在秋风中飘飞。 眼睛中雄霸天下的威棱渐渐黯淡。 他终于长吁一声,举步向寒山寺行去。 行到桥头,那边十七八个人都目光炯炯望他。那十七八个人错落散布四下,并非聚在一块儿。 李不还眼光落在一个儒生装束青年身上,又跳到一个身躯伟岸,而且阔额鼻扁的大汉那边。 微一点头,那两人迅步奔到。 他们都很年轻,大约都是廿三四岁。 李不还看来最少比他们大四五岁。 身着儒服的叫做黄傲霜,扁鼻大汉叫做白一生。 都是铁扁担帮旧人的子弟,十六七岁时已扎好根基之后,就被选中出外游学习艺,务求精益求精。 这是铁扁担帮百年来培植人才的方法之一。 能被选中出外游学习艺的子弟,数年后回来必定已是一流高手。 黄傲霜白一生跟着李不还背后,踏入寒山古寺。 他们一句不问一声不哼的,但心中都知道此去非同小可。 所以黄傲霜右手抽出背插的尺半钢骨折扇,在左掌心轻轻拍击。 而白一生也忍不住摸摸布装中装着四十九斤重的铁牌。 李不还跨过古寺山门门槛,身形停顿一下,低声道:“别这样杀气腾腾,我们还不一定会动手。” 黄傲霜白一生都小声应一声“是”。 便尽力收敛杀气,把自己当作瞻仰随喜的游人。 寒山寺内就算是外面常见的枫树,也长得特别雅致好看。左右两厢的罗汉堂静悄无人影。 由幽雅石道望去,大殿上祥和宁温,大概也没有什么人。 所以李不还徐徐走向右边院落,过了月洞门,还来不及欣赏特别清雅的花树绿篁,只看见更右方的一座厅堂内有不少人。 最先出现的是呼延长寿。 他头也不回大步行出屋子,很快就走到李不还面前。 他那对熠熠生光的环眼盯住李不还,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 李不还微笑道:“我怎么啦,莫非我忽然变得很丑很怪吗?或者是变得特别地漂亮呢?” 呼延长寿摇摇头,道:“她不理睬我,好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此人本来声如雷鸣,但声量却是每个人都可以调节的,所以他声音很低不足为奇。 奇只奇在他何必低声说话? 呼延长寿又道:“她已经变了,已经不是从前的她,而我们还有一场决战,所以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动崔小姐念头。” 李不还直到现在才换上一个潇洒微笑,反问道:“假如你看见一个很合心意的女孩子,你肯轻易错过么?” 呼延长寿怔一下,才道:“我已错过了!” 李不还耸耸肩,道:“每个人都有权替自己作主。你请吧!” 呼延长寿走出,头也不回。 宽敞厅堂内人数还不少,除了主持侧峰老禅师盘膝坐在墙边一张禅榻之外,还有五个身披缁衣的俗家徒众,都是男性。 但女性数目也不少。 崔小姐杜三娘和两名侍婢一共就是四个之多了。 她们四人以及五个缁衣男众全都盘坐拜垫上,分两排面对着侧峰老禅师,好像在听这位老和尚宣讲佛经的要旨大义。 事实上侧峰禅师不但没有作声,身子已稍向后靠。 只有心存畏惧的人会不自觉流露这种姿势。 侧峰老禅师究竟畏惧什么? 然而不但侧峰禅师,连那四个女性前面那一排五个信徒,都呈现一种僵硬不正常的姿势。 任何人一望也知道是“畏惧”使然。 厅堂门口出现一道颀长的白色人影,腰间有一口长剑。 此人面如冠玉,眼睛精光闪动,扫瞥所有的人一眼。 包括侧峰老禅师在内。 他眼光掠过侧峰老禅师之时,心中为之一动。 因为他看见老和尚忽然举手向他作无声招呼,那手臂放下之时,肩肘腕等三处摇摇晃晃的。 这个白衣人就是李不还。 他心中若有所悟,可是又知道自己的确不知道。 所以他凝凝神才踏入厅堂,朗声说道:“在下襄阳李不还,有扰老禅师静修,还望见恕。” 侧峰老禅师看来只是勉强振起精神,道:“你是李不还施主?你来了也好,反正老衲被人吵扰惯了,多你一个也没有关系!” 李不还声音朗润悦耳,道:“不止我一个,我还有两个随从,一个是黄傲霜,一个是白一生。” 侧峰老禅师道:“他们名字取得不错,黄傲霜听而知必是傲骨满身的人。白一生则是愤世嫉俗之士,不过一个人跟三个人都一样,你们请进来坐坐。” 李不还仍然是朗朗地道:“我找的是崔小姐,我已经从合肥一路跟踪她,跟到这儿来的。” 崔小姐动也不动,连眉毛也没有稍稍抬起。 杜三娘却站了起来,回头道:“李帮主有何见教?” 李不还道:“不敢当得见教这话,这只不过很奇怪何以远在天南也威震天南的杜三娘居然变成崔小姐的侍从?崔小姐到底是谁?” 他声音清朗平和,人又玉立临风。 杜三娘瞧着他一时也怔了一怔。 李不还话未说完,伸手拨一拨几根飘垂头发,动作甚是优美,但后果却激烈无比。 因为黄傲霜黑骨铁扇已经出手,扇尖一抖,幻化出七点乌光。 而另外白一生也猛挥那面仍然有布袋罩着的四十九斤重铁牌劲急砸去。 李不还拨发的动作显然是攻击命令。 社三娘面色微变,道:“你好狠!” 随着话声,皓腕一扬,五线青光一线接一线飞出。 她发出像线一般青光并不是射向黄白二人,而是连翩衔尾疾取李不还。 而黄白二人也不是攻击杜三娘或崔小姐,只攻向坐在最左方和最右方的两名年轻俏丽侍婢。 本来人人皆知在这等拼命仇杀场面中,必定要采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故此李不还手下两高手猝然出手并不希奇。 希奇的是他们劲袭的只是两名丫头而不是正主崔小姐,也不是杜三娘。 两名侍婢转身跃起,有如风中飘絮,既轻盈而又迅快。 她们手中都已拔出佩剑来了。 锋刃闪闪映眼,出鞘时顺手已划了三圈。 看来她们轻功甚高,剑法诡妙,一定可以接得住黄傲霜白一生的突袭。 谁知李不还也参加对两婢的突袭。 他并不是亲自出剑攻去,而是长剑一挥一震把杜三娘的五线衔尾飞来的青芒震飞了。 那杜三娘发出暗器的时间虽稍稍迟于黄白二人突袭,但后发而先至,反而最先受到攻击之人是李不还。 所以李不还挥剑反震敌人暗器,其中有两支反射向左边的侍婢,有两支射向右边的诗婢。 余下其一却是疾射杜三娘。 他一挥剑不但封住暗器,还能够用三种不同力道变化反袭敌方三人,这等眼力剑法和内力,的确世所罕见。 杜三娘素手一抬,接回自己暗器,是一支青蓝色的三寸细针。 其余四支青针都钉人两婢双腿。 当时黄傲霜白一生两般兵器都被她们划出的重重剑圈挡住,黄白二人使的全是猛攻硬拼招式。 两婢虽然勉强接住,却已无暇他顾。 直到双腿各中一针之时才知道。 两个标标致致的女孩子一下子都变成石头,一齐摔落尘埃。 这第一度接触兔起鹘落,快得有如电光石火便已结束。 黄白二人也都是一招即退,静默屹立李不还身侧。 杜三娘摸出丹药,分别塞入两婢口中。 同时也在她们双腿中针处摸一下。 回到崔小姐身边,尴尬笑道:“崔小姐,李不还果然很不好惹,阿霞阿秀反而伤于我的丝连针下,虽已喂了解药消除毒性,但三两天之内恐怕不能行走如常。” 崔小姐仍然端坐没说什么,然后慢慢的回头,那对宝石般的眼睛凝注李不还,对他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使人感到直如东风微拂中,百花灿烂盛开。 再加上她桃花似面庞微微一抬,披垂双肩,长黑发一齐向后飘飞,那种青春明媚的美,就像仙女一样。 她露出整齐洁白牙齿,笑意中增添几分甜味。 声音圆润悦耳,说道:“我姓崔,别人都叫我无愁仙子。” 李不还深深吸了口气,才抑制住波荡的心情,颔首为礼道:“李不还这厢见过仙子了!” 无愁仙子美眸一转,表情变得不大好。 李不还看在眼中,心头一沉。 幸而仍然记得赶紧抑制心情波荡。 他知道每个情绪都会起落,但若是被一个女人的一颦一笑而影响,这就大大不好了。 无愁仙子道:“我听说你虽然身在江湖,却一向是很君子豪杰的。所以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偷袭,而且是欺负我两个小婢。” 李不还道:“我很抱歉,但我又知道她们有如是你的翅膀,如果现在她们还能动手,我加几倍小心恐怕仍然不够。” 无愁仙子笑笑,道:“你很有眼光,人也很潇洒英挺,假如我有一天会喜欢男人,我猜我很可能最先想起你。” 她已不是十五六岁女孩子,老早就应该感到异性吸引力。 但她既然说假如有一天喜欢男人,那意思就不啻承认她根本不喜欢男人。 李不还微笑稍稍躬身,表示感激。 无愁仙子又道:“你铁扁担帮虽然高手不少,基业也稳固,而你本身智勇双全,雄心勃勃的。 大有想把囿于汉水流域的地方性帮会,扩展为天下第一帮,一个人胸怀大志当然很好,但时机对不对却不能不睁大眼瞧清楚。” 李不还道:“不敢请教仙子是领导那一个组织的?” 无愁仙子坦然道:“我只是东土系门下一名弟子而已。” “东土系……东土系……”李不还心中沉吟,反覆叨念,脑子飞快转动,但居然没有一点印象。 可见得东土系这个组织,一定是新近秘密成立的。 不过她可能讲假话。 也可能不讲假话而只搬出一个真正的却罕为人知的名称。 在植物中最多这种例子,我们看见学名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亲眼一看,却是普通常见的花卉。 所以李不还一时不敢肯定她有没有说谎。 并不敢肯定自己身为铁扁担帮帮主,志比天高大有兼并天下雄图,却居然从未听过这个极之厉害对头组织名称。 他稍稍仰首嘘气,希望嘘掉心中软弱自怜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第一眼看见无愁仙子崔小姐之时就忽然从心头泛起。 世上任何男人不论多么智慧,多有学问。 也不论事业多么成功。 但在女人面前,男人就是男人,如此而已。 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把她当作强仇大敌。 但“觉得”只是感情作用。 理智却告诉他一定要认清她正是强仇大敌,必须很小心地,而又要毒辣和无情的对付她。 矛盾塞满他胸臆。 使他眼神黯淡,身子也好像没有那么毕直那么潇洒。 无愁仙子甜润笑声传过来了,她接着又道:“别伤脑筋胡思乱想了,我听说你麾下有‘三刚三软三不同’共九大死士,他们都来了没有?黄傲霜白一生他们是不是其中之二呢?” 黄白二人好像嘴巴里塞着一只臭袜,连嘴唇也不动一下。 李不还道:“这九个人这次我只带了两个,就是黄傲霜白一生。” 无愁仙子嗯一声,道:“你虽然只带了两个人,但我却不认为你瞧不起我,因为你已经亲自来了。” 李不还点头道:“是的,我不敢小看你。” 无愁仙子嫣然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叫底下的人拼命了。” 她的身子忽然冉冉飞升了八九尺,但居然还是端坐回顾的姿势。 使人想不通她既然是端坐不动,却又怎能飞上空中? 一眨眼间,这个美冠人寰的仙女已变成俯卧姿势,她好像能躺在空气中,点尘不惊袅烟不乱向李不还滑过去。 她每个动作都优美美妙之极。 黄傲霜和白一生直到她滑近帮主并且出手之时,才忽然醒悟现在不是在看戏,自然也不是看人家耍杂技,而是生死拼搏。 这一醒悟,两人都登时惭愧得汗流夹背。 李不还手按剑柄。 脚下左绕两步,右旋五步,转眼间已换了八处不同方位。 无愁仙子身子平躺空气中,也自飘滑转动好几个方向,终于双足落地,像常人一样地站着。 在女性来说,无愁仙子属于修长类型,身材相当高。 可是她还是要仰起面庞,才能看着李不还的眼睛,但她心中有没有像外表这样子仰慕他呢? 她笑吟吟说道:“你武功的确不错,所以我要使出真正本领了!” 李不还迟疑道:“这话怎说?” 刚才那么美妙逾仙的身法,难道还不算真正本领? 无愁仙子道:“我想戮你一指、一招就够了。但你切勿轻视,因为我一指百变,有快有慢有虚有实。你如果不输在我这一指之下,我就……” 李不还心头一热,问道:“你就怎样?”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就请你喝酒,下一回我才用一指千变的指法来对付你。” 李不还醒觉自己的心热得没有道理。 不过,跟她喝一次酒,也必是人生乐事无疑。 便点头道:“好,但我怎样才算不输呢?” 无愁仙子道:“你在我指势下还能够夺门而出的话,就算不输。”她停了一下又遭:“当然你如果负伤或者死掉才飞出房门,便不能算是不输了,我也只能用一招‘一指百变’,决不食言。” 李不还耸耸肩,道:“好吧!” 无愁仙子徐徐举手,衣袖褪落到手肘,露出欺霜雪小臂,以及那只青葱白玉似的指掌。 她忽然好像更漂亮了,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而就在任何男人都会凝视她一下之时,她的手指就已随手点出。 稍远之处的人看来,无愁仙子戮出这一指美则美矣,可惜没有什么变化,似乎任何人都很容易躲开。 但正正对着她的李不还感觉却大大不同。 他并不否认无愁仙子的姿势非常美。 可是更强烈的感觉是“可怕”。 原因有二:一是她纤指一动,身法和步法都与指法融合为一体。 这意思是说已看不见她身体,也看不见她脚步移动,只看见她的手指。 第二个原因是他提聚运布全身的剑气,显然不能抵挡她隔空伤人的指力。 上述的两个原因虽然仅是感觉,虽然事实上无愁仙子的指力还没有刺透剑气伤及他要穴,但感觉已经很足够了。 如果要等到顾虑和感觉都变成事实,那时他大概不死也已躺下了。 李不还一抬手,长剑在握,锋芒闪闪。 剑尖对准那纤纤指尖。 但单单用长剑还不够,他还必须奔跃躲闪以及伺隙反击。 天气一点不热,但李不还鼻尖忽然已微现汗珠。 因为他一方面发现那只美丽可怕的纤指,总抢到能威胁他正面十八处要穴的最佳位置。 而另一方面她指尖射出如丝如缕的指力,好像能够转弯兜袭他背后要害。 他已连续使出家传务守之剑“十二辰剑”其中“春蚕自缚”、“虚焰幻火”以及“乘风归去”三招廿四式。 每一式又有三剑之多,合共发出了七十二剑。 一时但见绕体寒光映眼,宛如一棵火树银花。 但他鼻尖汗珠,有增无减。 因为在这七十二剑之中,至少有六次险被她指力透入。 虽然李不还好像很狼狈,无愁仙子竟也全无喜色。 因为她这一招“一指百变”已经用了七十二变仍未攻陷强敌,而对方也一直只守而不攻。 尝闻李不还家传剑法最精锐绝世的是攻击而非防守。 假如他突然反击,情况将会变成如何呢? 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和不满意。 她指势稍稍一缓,美丽面靥上绽开弦目笑容。 李不还不知何故忽然看不见她的指尖,只有看见这一张能够使人心迷神醉的绝艳的笑容。 同时又仿佛听到春风中呢喃燕语。 要他别辜负良辰美景,不要辜负柔情蜜意。 他心头一阵迷惘,右胸要害露出一难以补救的空隙。 无愁仙子一笑挥指,廿八变一齐发动攻击。 她已算准李不还就算还能及时封住右胸破绽,但其他部位却又一定会有疏忽失着,所以一定要杀着齐出方可必胜。 她笑得很甜,尤其是看见李不还鼻尖的汗珠。 像他这样一个新近崛起,光芒万丈的一流高手,居然无声无息便告失败,甚至毁灭,真是值得开心的事。 李不还剑势忽然一变,由上而下划落。 不过剑尖嗡嗡嗡连响三声,这一划之势也就变得毫不呆板,而是有三蓬剑花光雨出现。 他这一剑好看也好,厉害也好,都先放在一边。 最主要是剑路风格蓦然大变,就像是一个丑男忽然变成美女,或者倒转来一个美女忽然变成丑男都一样。 这当然是至为使人感受十分强烈,甚至没齿难忘的印象。 无愁仙子纤指二十八变,不但尽被他封死,不但须得急急收招,还不得不退回寻丈距离呢! 这一来,便让出门口任人通过了。 李不还微微躬身,道:“蒙仙子承让了。” 无愁仙子转眸笑道:“好剑法,我们晚上在那里喝酒?松鹤楼好不好?” 李不还欣然道:“很好。”转眼向墙边神榻上的侧峰老样师望去,只见他双目微瞑,有如枯木。 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李不还仍然遥遥躬身行礼,大声地说道:“请老禅师恕我惊扰之罪,在下就此告辞了!” 侧峰老禅师连眼皮都不抬,直到李不还出去了,仍复如是。 无愁仙子也仍然站在原地,娇靥上美如春花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冷漠专注无限的冥思。 厅堂内全无声息,过了好一会。 无愁仙子连咳几声,用一条洁白的罗帕掩住嘴巴。 咳完之后拿开罗帕,只见帕上猩红一片尽是鲜血。 杜三娘走过来看见了,低声道:“你怎么啦?难道受了内伤?” 无愁仙子摇摇头,落寞地道:“他连一招都没有攻出,我怎会受伤?” 杜三娘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十分关切的追问道:“可是你却吐了几口血,这是为什么?” 吐血很伤身体,尤其是内功修为方面损伤更大。 无愁仙子轻叹一声,道:“他最后那一剑,我细思之下,不但‘一指百变’攻不过去,连‘一指千变’也不行,每一变我都想过了,还是不行!” 原来她是苦苦要想出指法破剑妙着,一共想了一千一百种变化,因此是用心过度而致呕血。 但她仍不放弃,黯淡眼神转到杜三娘面上。 她又道:“你外号百手千剑,是剑道大行家,以你看来刚才李不还那一剑可有破绽可寻?” 那杜三娘身为缠绵毒剑门下高手,而缠绵毒剑数百年来盛名不衰,连“血剑”声名也压不过他。(血剑就是血剑严北。) 所以杜三娘自是剑道大行家,无愁仙子的话并非过誉。 杜三娘沉吟一下,才道:“我得花点时间想一想,但只怕那时仙子你已早一步想出答案了。” 她沉吟之时眼中曾经亮了一下,似乎另有所悟也别有打算。 无愁仙子细细长长眉毛轻轻皱起道:“他那一剑的风格神仪,与他家传剑法迎不相侔,也绝不是中土五大剑派的法度……” 她一时又陷入苦思中。 一直以来木坐在前排的五个缁衣男众,忽然间从座位飞起,五个人俱在空中翻身取出兵器。 一时刀光斧影,锤声鞭响充满厅堂。 五人之中有三个疾扑无愁仙子。 另两个身法较慢一线,双刀一鞭直取杜三娘。 由于他们慢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杜三娘还来得及瞥一眼光愁仙子那边情形。 只见那三个黑袍大汉身子快如炮弹齐齐撞向无愁仙子,急风中挟着长刀金斧和仙人掌的啸风锐响。 他们角度不同,高低也不同,配合起来却好像一个功力绝世而又有三头六臂的高手攻出的一招似的。 单单是这等声势和杀气,武林庸手当之者恐怕已经心胆俱裂而死了。 无愁仙子一指点出。 娇靥上还残留着微微迷惘和倦怠神色。 那三人攻击的目标既是她,自是不可能看不见她的面孔和动作。 而他们大概有生以来现在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美女的颦蹙迷惘表情,有时比盛艳媚笑还要动人,还要迷人。 当此之时这类问题本来就算故意要想也想不来,但由于这只是那三个黑衣人的感觉,便不必特地花气力精神去想。 因为他们第二个感觉就是感到全身气力泄失了一大半。 第三个感觉如闪电接续而来,就是那无愁仙子的手指何以刚好对正了自己的胸腹要穴呢? 三件兵器一掠而逝,无愁仙子一大撮乌溜溜长发被金斧削断。 她右肩衣衫裂开,露出的不是雪白肌肤而是鲜血。 长刀也同时嵌入她右边肋骨。 但那三个黑袍大汉也一齐跌坠地面,没有一个再动弹一下。 无愁仙子一连退了七八步,身子挨住墙壁才停得住。 杜三娘左袖飞出一道剑光,右袖内也飞出一道剑光,铿锵连声已接住那两个黑袍大汉双刀一鞭迅如风雨的十二刀和八鞭。 他忽然一跃如飞花轻燕落在无愁仙子身边,左袖一扬,剑光吞吐挡住首先疾迫而至的双刀。 她急急问道:“仙子你怎样了?” 话声未歇,右袖剑光也已挡住了三鞭。 无愁仙子瞧瞧还嵌在肋骨上的长刀,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声音中仍然含着浓浓茫然意味。 此时手持双刀的黑衣人忽然舍弃社三娘,突取无愁仙子,他双刀不但速度加快许多,森寒刀气也强烈得多。 显然他刚才对付社三娘时并没有施展全力。 换言之他刚才是隐藏起真正实力。 但他为何要这样做法? 杜三娘袖中飞出的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三道,急急封拦此人。 另一只衣袖内则飞出七八道光,卷住了使鞭的黑衣大汉。 但她左袖的三道剑光既阻不住双刀,同时也没有阻住无愁仙子的手指。 无愁仙子一指双影,齐齐点中两刀刀刃。 两刀登时飞上半空,夺夺两声已插在梁上。 她纤指上又发出“嗤嗤”之声一连五响。 那个黑衣大汉身子腾空飞退,如受重锤连击五下,跌坠两支外时,全身已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 杜三娘面色一变,右袖中又飞出七八道剑光,星旋电转一绞,唯一剩下的黑衣大汉持鞭的手登时绞成肉酱。 另外他面门胸口也一齐出现七个血洞,砰匐飞坠丈许之外。 厅堂内死尸横七竖八,血腥攻鼻。 侧峰老禅师已是除了四个女性之外唯一的活人,他在禅榻上睁开眼睛,满面愁容长叹几声。 杜三娘冷冷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没有杀你,是因为不必杀你,你愁什么,又叹什么气?” 侧峰老禅师声音枯涩得好像沙漠中没有水喝的人一样。 他道:“死人我已经见得多,但收拾尸首的经验从未有过。你们一下弄了这么多尸体在这儿,叫我怎么办?” 他不但没有多谢人家不杀他之恩,语气中还隐隐有埋怨之意。 杜三娘一时为之啼笑皆非,只好嗔声叱骂道:“闭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事情。” 无愁仙子一手拍掉肋上长刀,衣裳登时被血染红了。 但她身体似乎很好,居然还能帮忙扶起两名婢女,姗姗出寺。 晚上时分,苏州城内已是满城灯火,街道上相当热闹。 无愁仙子的身体果然很好,虽然肩助两处受伤,仍然能够践约在松鹤楼备了酒菜宴容呢! 太湖最新鲜的水产这儿都可以吃到,白鱼鲜嫩,药菜入口腻滑而又爽脆,其余虾蟹等莫不甘香。 酒也极佳,是绍兴特产珍酿女儿红,在萧瑟凉秋喝着烫热了的美酒,确是人生赏心乐事。 但李不还的观点,佳肴美酒仍然比不上无愁仙子的一抹微笑。 他用心定神想了好一会,才迳自连乾三杯,道:“我细细想过平生所见过的美女,却居然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艳色芝姿万分之一。” 他讲得郑而重之,却只像是赏过奇珍名画之后的学术性评论。 丝毫没有亵渎不敬之意。 无愁仙子淡淡笑一下道:“我请你喝酒,你当然要奉承我一下的。” 李不还道:“我不是夸口,事实上很多人想请我喝酒都请不到,所以我不会为了这一顿好酒好菜而向你作违心之论。” “那么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稍稍睁大美丽眼睛问:“你有你自己的抱负志向,你是那种绝不为别人左右的人?” 李不还含笑点头,道:“我是的。” 无愁仙子道:“威迫是不必说了,你这种人一定很硬骨头。但我问你,财富和美色呢?能不能令人让步?” 李不还沉默片刻,才道:“以前我会不假思索回答这类问题,但现在我亲眼看见你,我心中竟不禁犹疑起来。 刚才我再三问自己,我会不会为了像你这么美丽的人而作出让步?答案你一定知道,所以我不必说了!” 无愁仙子摇头不依,道:“不,我要听你自己讲出来。” 李不还道:“为了你,许多事我都可以让步。” 无愁仙子嫣然举杯,喝了一半,便把剩下的半杯给他,轻轻道:“你乾了这一半杯酒。” 杯上边缘上,隐隐残留着她口脂香味。 李不还浅浅呷着,一时心飞魂越。 她向来是如此不拘小节呢? 抑是只对我特别些? 她大概也不至于不知道这是很亲呢的表示吧? 他无论喝得怎样慢法,半杯酒仍然不久就喝完。 无愁仙子从他手中拿回酒杯,玉葱也似的纤指碰触他手掌一下,这轻轻一触使李不还好像触了电。 她斟满酒,浅浅喝了两口,又微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他。 等他喝完,又拿回去斟酒。 就这样酒杯传来传去,默默地微含笑容地喝了八杯。 他们似乎对那个酒杯很偏爱。 又好像这间著名酒楼只有这只酒杯一样。 照他们这样喝法,恐怕喝到天亮也喝不到两斤。 若是嗜酒之徒,一定心痒难熬之至,不过换了意不在酒的醉翁,却又无疑认为过瘾无比了。 无愁仙子忽然拈杯沉吟,然后缓缓地说道:“你从襄阳特地赶来,为的只是要来对付我?” 李不还点头承认。 “我们两个总算已动过手,你的剑法我的确很佩服,不过你认为能不能赢得我呢?” “今天碰头时赢不得你,过两天也赢不得你。”李不还眼神很坦白也很锐利:“但现在却赢得你。” 无愁仙子微微苦笑,道:“你已瞧出来了?” “是的,身上受了两伤,头发有一大络好像被削断了,可以想得见,你那时一定相当不利。 但外伤仍不要紧,我是发觉你偶然会有真气不匀呼吸散乱之象,这才要紧,如果我要杀你,一定不肯放过这个时机。” 无愁仙子又苦笑,道:“你瞧得真准,你一向都是把对手瞧得这么准,然后才出手的么?” 李不还点头,道:“我虽然杂七杂八学了很多种剑法。但最主要的仍是我家传剑法,那是杀手之剑,讲究一剑杀绝,远扬千里。” 无愁仙子慢慢伸手过去。 李不还望住她的纤手,直到她自动把五指都放在他掌心,好像是女人依在男人的怀中一样。 他才放心微笑,抬眼瞧她。 无愁仙子轻轻道:“你虽然很注意我的手,但其实进入五寸距离之时,不论你怎样小心提防,我仍然能制得住你。” 好“一指百变”的指法指力妙绝人寰,那是已经看见过的。 据她说还有“一指千变”,那当然更是旷世绝学。 所以李不还相信她绝对没有吹牛。 李不还问道:“你为何不趁机制住我?” 无愁仙子反问道:“你为何不趁机拔剑杀死我?” 李不还耸耸肩。 无愁仙子又道:“你既然已表示肯让我,你的剑术又那么精妙,我为什么不多一个强有力而又倜傥潇洒的朋友,却去制造敌人呢?” 她的手在他掌中轻轻转动,李不还触电之感更为强烈,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疑真疑幻之感。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玉手居然已被我握住了。 难道她真的对我特别些? 她心中真的有我? 他们酒喝得不多,话却谈了不少。 而她的滑腻香软纤手,一直放在他掌中…… 清晨的河面上,和岸边枫林间,层层雾气未散,平添迷幻朦胧之美。 李不还一身白衣,仍然佩着剑,看来英挺而又俊逸。 无愁仙子一身鹅黄衣裳,韵致雅淡。 不论远观近看,都有如画中仙女,令人神移万里。 在红红枫叶下,他们相对止步。 身侧不远处清澈河水无声地流着。 无愁仙子先笑一笑,道:“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大清早要跑到这儿来?我们昨夜又没有正式约好。 我何不故意不来,矜持一下身份岂不更好?你知道我们女孩子常常用这个方法,而据说这个方法几千年来都很有效!” 李不还游目纵览晨光下的旷阔平畴,满眼秋色中,忽然信心百倍,豪情壮志蓦地比平生任何一刻更激越。 天下如此壮丽,红颜如此多娇,谁肯辜负平生? 谁肯等闲白了少年头? 他眼神有如大高海深,凝望住无愁仙子,柔声道:“如果你肯帮我,我必定可以完成我的大志。后世之人一定不禁时时缅怀我的丰功伟业!” 无愁仙子眼波比春水更温柔,面靥比星花更娇艳。 她的声音也宛如天外云端飘下来的细丝仙乐,温柔和缓的道:“我一定帮你,我一定帮你……” 李不还无言地轻轻拥抱住她,轻轻吻那朱唇…… 宇宙万物忽然都起了变化。 本来是丑的有了美,肤浅的变成深邃,无聊却有了意义…… 但李不还仍然能注意到无愁仙子渐渐僵硬,以及面色越来越苍白。 难道能滋润万物的爱情,对她却反而不妙。 无愁仙子连连喘气,含含糊糊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是我最亲密亲密的人。唉,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他了!” 李不还的心突然像被剑刺一样疼着流血。却极力镇定如常,道:“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无愁仙子摇摇头道:“不,刚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惨的人。” 她挣脱他的怀抱,绕着枫树转了一圈,神色才恢复平静。 她微微而笑。 虽然仍是一样的美丽眩目,但李不还却变得好像有一层晨雾阻隔着。 他深深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为何叹息?是为了这心灵相合,血肉相连的爱情,但却是变幻瞬逝的爱情而发。 此生此世,还有没有如此感动的刹那呢? 任何情感的巅峰都不会停留得太长久。 不论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总之达到了巅峰,不久就会下降,或者称为冷却。 可是人类自古以来都极之希望某种情感巅峰可以维持永恒,尤其是爱情。 所有的恋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维持炽热爱情于永恒不变。如果我们以局外人眼光,冷静观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感动也是如此,不论你为何感动,总是很快就到达了巅峰而迅即滑落。 这一刹那你可以为之而流血,可以为之而死,但这一刹那却绝对不是永恒。 日本光芒四射震惊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龙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丽,老是认为可以从一瞬看见永恒,或者得到永恒。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 因为永恒本身含摄短暂,所以永恒只是虚假的概念,而短暂也一样虚假不实。 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就自杀而死,他的作品如罗生门等迸射出灿烂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万物不停生灭之洪流里,亦不啻一道短暂却眩目得不可正视的闪光。 枫林间和河面上的晨雾,在阳光下消散,好像根本从未曾出现过。 但晨雾却确确实实出现过,那种迷蒙之美仍然留在李不还心头。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抛开无限美感,而用庸俗丑恶的利害得失,来考虑无愁仙子的事。 但他又知道非得从这个角度考虑不可。 因为他心底已隐隐约约感到,事倩绝非表面上那么美丽,也绝非那么简单,他甚至泛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之感。 无愁仙子袅娜背影虽已消失于树木以及土丘那边,已经不在他视线之内。 但他知道她并没有脱离他的视线,只不过现在他并非用肉眼而是用心灵之眼瞧着她,无论她走到那儿,他都可以看得见她。 由于是春天之故,太阳强而不烈。 寒山寺后有一片僻静的幽林中,侧峰禅师身披红色绣着金线的法衣,站在一块木牌前面。 这块木牌写着“五无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样,大概不久就将会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泥土底下埋着的就是昨天死在禅堂内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尸体,侧峰禅师只能用草席卷裹尸体,草草埋葬于此。 这件事已经花了他很多时间。 也使他迫不得已要应付一些困扰。 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像往日一样平静,这一个新坟位处幽僻树林中,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而加以注意。 侧峰禅师念完最后一通往生咒,便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解开肩上环扣,将法衣袈裟脱下,先折成窄长幅,叠两叠搭在手上。 然后平平静静地举目四看。 他这一看大有道理,因为这时从一棵大树树身后转出一个美女,眉目如画,一身杏黄衣裳迎风轻飘。 而她踏着落叶草尖而来的婀娜意态,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她走近老和尚,那对黑如点漆、惊世绝艳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细细看过木牌写的字。 别人以为她必定会开口说话或询问,她却好像隐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祷。 过了好一阵,连老和尚也禁不住侧转脸孔去瞧她,并且忍不住猜度她这次祈祷究竟需时多久? 这时她却开口了,声音清冷而悦耳:“我已经来了好一阵,我一直猜测你到底认不认识泥土里的五个死人?” 老和尚搬出他们禅宗最拿手的把戏:“认识或不认识都是一样,任何人死了都无区别,但即使在生之时,其实亦无区别。” 那杏黄衣裳的美女就是无愁仙子,她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对你可以没有区别,但我却不同。 因为他们昨天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何况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势是他们五个所留下的!” “也许你是对的。”老和尚说。 他面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风霜的痕迹。 不过声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显示他还未向岁月低头。 老和尚又道:“我猜你一定很想问问他们,但死人永远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何不让他们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呢?” 无愁仙子道:“我决不至于挖坟刨棺,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老和尚固执地摇头道:“老衲一点也不放心,你如果不是想挖开坟墓瞧瞧他们,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无愁仙子微笑道:“就算我要挖开坟墓,可是对死人有什么打紧?他们既无感觉,亦不会抗议。我们何必争执这种无聊问题?” 老和尚不以为然的道:“无聊?这种问题在老纳看来一点也不无聊,简直是有聊之至!” 无愁仙子微讶道:“你好像很维护他们?连尸体也疼惜得过了份!” 其实尸体让人家瞧瞧有什么打紧呢? 老和尚道:“瞧瞧当然不打紧,可是这些尸体挖了出来,谁再来埋葬他们呢?哼,不用说又是我这个老僧弄出一身大汗。你们杀了人之后拍拍手就走了,难道挖坟之后还会再埋好才离开?” 这个理由虽然可笑了一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侧峰老禅师昨天也已抱怨过尸体很难处理的话。 看来这个老和尚对这一方面似乎很不高兴也很执着。 无愁仙子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是谁?你假装是老老实实的和尚,但你其实不是,你到底是谁?” 侧峰禅师老大不高兴反问道:“我假装?我假装给谁看?你从未跟我讲过一句话,我几时骗过你呢?” 无愁仙子没有法子反驳,只好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这些死人又是谁?” 侧峰禅师道:“我是真真正正出家人,绝不是假和尚,只不过我用了不为世知的法号,这一点对你并不重要,你觉得重要的应该是这五个死人的来历,对不对?” 无愁仙子颔首道:“对,不过你为人所知的法号我也想听听。” 侧峰样师道:“其实我另一个法号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韶光如矢,算一算竟已是四十年前的事。 四十年虽然过得很快,但亦发生更多的事,所以没有人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我所用的名字。” 无愁仙子好像比他还固执十倍,道:“不管,我还是要听听。” 侧峰禅师也无为难之色,道:“四十年前的三十年时光,老纳法号通灵。” 无愁仙子皱眉想一下,玉面忽然布满讶异神色。 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道:“你就是昔年少林寺掌门圆胜大尊者座下五大神僧之一的通灵上人?” 侧峰禅师点点头,道:“我就是,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惊讶的?” 无愁仙子呐呐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我的师门来历了?” 现在不妨改称为通灵上人的侧峰老禅师。 他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怕什么?怕我到处宣扬?怕我会想法子对付你?唉,你放心,我已经四十年不管世事,难道我会管你的事?” 无愁仙子仍然呐呐道:“但我不同,你一定知道我跟别人不同。” 通灵上人嗟叹一声,道:“你的确与常人不同,但如果你仍然在业力漩涡中身不同己的翻滚,我既不必管,亦管不了。” 无愁仙子定一定神。 她才又说道:“好,该告诉我,死了的五个人是谁?他们为何暗袭我?又何以以我的耳目,直到现在还查不出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通灵上人道:“你既然问了,我且答你。第一点这五个人性名我不知道,不过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大概是滇南无恶山庄的人。无恶山庄你一定听过的,其实就是代表无恶不作的意思。 第二点,这五个人心志已经受制,所以他们做什么事连自己都不知道,也因此看不出他们为何要暗算于你。” 老和尚声音停歇一下,又道:“至于你为何查不出他们来历,这正是一条线索,你自己细心想想,大概会找出答案。” 无愁仙子直着眼暗暗寻思。 美丽的人就是这点好处,虽然直着眼睛,却仍有另一种动人的迷人美态。 她缓缓的说道:“无恶山庄的这几个杀手,其实并不难查出他们的身份,但为何查不出来?” 通灵上人徐徐道:“假如潭水很污浊,你明明知道有很多鱼在那边,却一定看不见的。” 无愁仙子喃喃道:“对,对,是污浊的水隔阻了目光,看来我也是一样的。” 她向老和尚检衽屈膝行了一礼。 无愁仙子又道:“多谢您,我告辞啦,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提到您的大名。” 通灵上人道:“这样很好,虽然提也不要紧,但我却怕那些徒子徒孙找上门来,那可是片刻不得安静的局面。” 幽林中很快恢复寂静,因为一个老和尚和一个绝世红妆都不言不语,像木头一样的站着。 无愁仙子为何告辞之后还不走呢? 答案马上出现。 树林内传出极轻微声响,显然有人行动。 然而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谁会跑到这儿来? 如果真有人来,他为了什么? 老和尚倚树瞑目,看来大概可以那样三日三夜也不动一下。 无愁仙子神情冰冷,也微微阖目聆听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过了一阵,一个白发龙钟老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外表虽是年迈老朽,可是眼中精光蕴闪,显然并未因年老而衰弱。 龙钟老人小心瞧过老和尚和无愁仙子之后,才说道:“无愁仙子,小人老谢这厢有礼。” 无愁仙子淡淡颔首。 老谢又道:“这位老和尚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他为何还不回寺?” 无愁仙子瞧一眼老禅师,已经知道他不会开口,便道:“他那么老了,又是出家人,不必管他,你且说出来意给我听听。” 老谢点头道:“好,我是来请仙子救命。” 无愁仙子讶道:“你看我像是专门救人性命的人么?” 老谢发出咯咯的笑声,忽然大有不敬之意。 他道:“你救不救人我不管,但我以崔怜花之名,要你救我保护我。” 无愁仙子面色不变,但无可否认芳心的确大跳几下。 崔怜花这个名字她许久没有听见了,也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不过今天早上却忽然想起她。 那是在河边枫树下,跟李不还见面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无端想起了姐姐崔伶花,必定有些原因的,莫非当那柔情密意充满心头之时,一些从前亲密的人就会回到记忆里? 老谢的眼光深不可测,他又说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会活不成,这样讲法你可明白?” 无愁仙子泛起艳光四射的笑容,道:“我当然明白,但我从没有打算杀死你,所以你讲的恐怕都是废话,你是那一帮那一派或者那一个组织的人?” 老谢简短道:“我是南疆缠绵毒剑门的人。” 无愁仙子仍然笑道:“你知不知道‘百手千剑’杜三娘就在此地?她是缠绵毒剑门的高手,有什么事她大概可以为你作主。” 老谢忽然岔开,道:“崔怜花现在连一丝一毫武功都没有,就算是普通的流氓瘪三都可以强奸她。不过这一点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到这种侮辱。” 无愁仙子道:“那么我谢谢你啦。” 老谢摇摇头:“不必,不必,她虽然没有受辱之虞,却有性命之忧,当然这是说如果我活不成的话,她也得陪我到黄泉去。” 无愁仙子道:“我有点明白了,其实你怕的不是我,而是杜三娘,当然我可以命令杜三娘不得向你生事动手,你是不是希望我这样做呢?” 老谢连笑容都没有,只点头道:“正是如此,你确实是冰雪聪明的人。” 无愁仙子忽然自言自语道:“杜三娘我可以命令她,不过若是无缘无故不准她找人麻烦,又好像不合理不像话……” 老谢冷笑道:“崔怜花就是缘故了。”她停一下又道:“你叫崔怜月,她叫崔怜花,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么?” 无愁仙子道:“好像不太够,因为我现在已不是崔怜月了,而是无愁仙子,你最好记着。” 老谢冷笑数声,才道:“崔怜花一条性命,绝对不比我的低贱,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们就走着瞧。” 无愁仙子也冷冷瞧着对方,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别人难以测度的意思。 老谢向树林退走,身形迅即隐没。 无愁仙子稍稍提高声音,道:“老谢,横竖你决对死在杜三娘或者别人手中,我为何不亲自杀死你?这样总算也替崔怜花出了一口气,你说是也不是?” 林内兵刃相交之声“铮锵”数响传来。 过了一会,老谢身形又出现了。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的手下纵然杀不了你,但他们人多,大概阻挡你还不成问题,尤其是当中几个是火器高手,,你若想硬闯出去,只怕很难如愿。” 老谢神态稍见狼狈,怒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崔怜花是你的双生姐姐,你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无愁仙子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要挟而已。而且我也不相信你真的认为你的性命贱过她的,你若不承认又不求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像无愁仙子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子,这种无情冷酷的话出自她口中,实是令人大有疑真疑幻之感。 老谢瞠目结舌,定睛瞧她好一阵。 她才颓然道:“好吧,我求你,杜三娘不会放过我,但她听你的命令,你救救我行不行?” 无愁仙子不答反问:“崔怜花现下在什么地方?你把她怎么了?” 老谢(其实就是那青衣妇人苗谢沙)道:“她本来已经没有武功,我只用毒剑刺穴手法制住她三处大穴,其实我根本不必出手的。” 苗谢沙也只回答了一半问题,显然她也不肯透露崔怜花的下落。 无愁仙子沉吟忖想了好一会,忽然问道:“你会不会埋葬死尸?” 苗谢沙楞一下,道:“谁不会呢?” 无愁仙于道:“很好,你先把这个新坟里面的五个死人挖出来,瞧完之后,你负责埋好。” 她瞧瞧通灵上人,又道:“这样你老人家反不反对呢?” 通灵上人耸耸肩,没有异议。 苗谢沙虽然不是干惯挖坟工作的人,但她武功精深,运劲巧妙。 所以只用一块木牌(就是写着五无名氏之墓那一块),就比别人用铁铲还有用几倍,一转眼间已挖出一个坑洞。 坑内有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静静躺在泥土上。 苗谢沙鼻子皱缩着嗅吸几下,道:“奇怪有一种药味,是使尸体不会腐臭那种药味。” 如果以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防腐剂了。 无愁仙子转眼望住通灵上人,道:“是你么?但为什么这样做呢?” 通灵上人由枯木顽石状态中受回有血有肉的人,应道:“要不是这样,现在岂不是臭不可当了? 而且尸体有时会一天就腐烂了不少,假如不够完整,你一定又会不大满意了,你说对不对?” 无愁仙子无奈地道:“好,算我服了你老人家,你一切都为了我做的,这样讲法你可还满意?” 通灵上人道:“勉勉强强罢了!其实我却是为了另一个朋友而做的。” 无愁仙子大讶道:“他是谁?” 通灵上人道:“你不必知道,反正是一个必定会关心你的人,我知道他一定开心,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无愁仙子一听而知老和尚决不会说出那人是谁。 她当即改变方向,问道:“那么,昨天如果我不敌的话,您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坐视了?” 坑洞内的苗谢沙这时才大惊失色瞧看那老和尚。 试想连“百手千剑”杜三娘也俯首听命的无愁仙子崔怜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但她口气中表示还要老和尚保护,这老和尚是谁? 通灵上人道:“我大概不至于无动于衷不至于坐视不理,不过假如你只是面上多几个疤痕,或者只不过断手断脚,却没有性命之忧,那时我可能就不管了!” 红颜祸水自古皆然。 所以老和尚话中之意,表面隐晦而其实十分显明清楚。 无愁仙子点点头,眼光转到坑内那五个草席包裹着的尸首上,说道:“把它打开来看看。” 草席迅即摊开。 那五个死人还保持完好。 他们年纪由甘五到三十一二之间,俱是少壮英锐年华。 这一点的确会使不少人为之嗟叹! 另一点使人特别注意得到的是五个死人全都睁大双眼。 虽然眼睛全部变成死白色,毫无光采,但终究叫人觉得奇怪和胆寒。 无愁仙子静静看了一阵,才道:“把他们埋了。” 这件工作苗谢沙做得比挖土是更快几倍。 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时不免会觉得奇怪,奇怪自己何以忽然变成无愁仙子崔怜月手下的工人一样? 无愁仙子向她问道:“老谢,你也瞧过这五具尸首了,你告诉我,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苗谢沙心念连转,最少来来去去的转了十几次,才回道:“我的确看见了一些东西呢!” “我猜你一定看得见。”无愁仙子微微而笑,但笑容却大有深不可测的味道:“那么你告诉我,因为我向来不喜欢猜测。 而且你最好记住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长命百岁,才可以帮忙使崔怜花不死,崔怜花她若是活得好好的,大概你也会一样。” 苗谢沙好像是下象棋的过河车子,一过了河就只有前进而不能后退,当下呐呐道:“他们中了蛊毒,是死之前已经中了蛊毒。” 无愁仙子笑笑,似乎并不意外,说道:“这种蛊毒大概是可以控制中毒者的神智吧?” 苗谢沙道:“正是!” 无愁仙子想了想,眉头越皱越深。 她喃喃地道:“但为何其中有两个行动迟缓,并且没有配合着一齐全力向我攻击?为什么?” 苗谢沙瞠目结舌,无法置答。 但老和尚却笑了笑,道:“我有没有说过我一定坐视不理,一定袖手旁观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叹口气,道:“唉,是您老人家!我实在老早应该想到才对!” 苗谢沙又拍又擦,弄掉手上身上泥土。 不过她也感到无愁仙子眼光好像刀剑一样注视自己。 她为何用这么凌厉的目光看人?我客串了一次免费的工人,而且有话必答,难道她还不满意? 有些很简单的事情,到了这些身怀绝技,恩仇无数的人身上,就变成不简单了。 苗谢沙抬头望住无愁仙子漆黑而又明亮如夜星的眼光,谦卑地道:“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无愁仙子冷冷道:“在老禅师面前我不可以轻易杀人,不过弄断手脚或者挖出一只眼睛大概还可以。你信不信我一招就可以废了你一只手一只脚?或者挖掉一只眼睛也行,你信不信?” 苗谢沙大吃一惊,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无愁仙子道:“崔怜花的下落你没有说出来,这一点我非常不满意。” 苗谢沙冷冷道:“如果我说了出来,你派你的手下早一步把她救了放了,那时我怎么办?” 无愁仙子道:“那是你的事,我却不相信你少去手脚眼睛之后就不想活下去,那时你还是要告诉我的,对不对?” 苗谢沙但觉头痛头晕之极,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最冷醒可怕最辛辣的人物。 不错,假如断了手脚少了眼睛之后,无愁仙子才答应一切条件,那么她要不要再活下去呢? 如果要的话,还不是要把崔怜花被囚所在说出来? 总之,她虽然手中有个人质,却忽然变成毫无还价能力和任由宰割的卖家。 她望望那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心中不免大有顾忌。 无愁仙子道:“老禅师是真正出家人,而且以他老人家的武功智慧,我们在他面前就等如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一样,你不必顾虑吞吐。” 苗谢沙一横心,说出一个地址。 她实在是很聪明,也很有决断的人。 一下子就把利害得失,计算得明明白白。 第二十六章 故乡只在我梦索 例如她如果不完全倒向无愁仙子这一边,那么“百手千剑”杜三娘必定立刻就会变成她的影子。 那是她甚至连先行杀死人质崔怜花,然后遁匿也办不到了。 总之,她已经变成非死不可的情况了。 不论崔怜花是死是活,对她都一样。 与其如此,那就不如一面倒靠向无愁仙子了。 无愁仙子崔怜月出乎苗谢沙之意料之外,她并没有立刻传召麾下高手赶快去解救崔怜花。 她只缓缓转身,向老和尚跪下,俯首道:“请老禅师慈悲指点迷津。” 通灵上人沉吟一下,才道:“我很愿意也很希望你真心向我问计,可惜这却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你是东土门中之人。” 无愁仙子诧讶看他,问道:“为什么?难道凡是投身东土系的人,就一定绝情灭义无可救药?” 老和尚佛相庄严动人,似乎蓦然间由凡夫俗子变成了澈悟一切的大菩萨或者诸怫,但他慈蔼亲切的微笑,却又叫人记得身在世间。 他还有一点与常人有别的就是两只手作出很少见的手势(以术语而言,应该称之为手印)。 而在他这种手印之下,无愁仙子头垂得更低了,身子也微微拘偻,好像是不胜重荷一样。 通灵老禅师声音很清晰的道:“东土系的人,对于绝情灭义并不认为罪恶,所以即使你做出有些人神俱愤的事,你心里绝不歉疚也不后悔。 这一点是我对东土系的了解,阿弥陀佛,但愿我并没有误解,愿我没有冤枉东土系门下之人!” 无愁仙子低头道:“那只是原则性的概念和了解,您老人家当必知道,凡原则必有例外!” 通灵上人的微笑在层叠皱纹面皮上,居然更觉和蔼可亲。 他道:“我不得不提到上两代的少林寺方丈掌门圆胜大尊者,他是我的师父,他常常说,虽然法尔自然的事情也不免会有例外(法尔自然亦可解作原则),可是倒底也是太少太少了。 你们万万不可因为这种可能性而被骗,‘例外’是不可以希求妄想的,世上的事就是这样。 可能性与例外,给很多人带来妄想,他们希望这种奇迹会出现,结果是妄想落了空后,才顿悟例外之事少之又少。 我所说的道理你们也许会认为玄之又玄,但我完全为了你们好,因为你们存着很大的妄想,一旦失望时打击会更大,我看过不少人受过这种挫折,饱受的痛楚很深,甚至一生一世也受到惩罚。 你们所提及的原则必有例外,我是知道的,可是例外毕竟不是正常的方法,可遇不可强求,希求妄想是不可以的。 ‘例外’只不过是众缘和合之时,多了一些缘或者少了一些而已,这种情况谁能预先知道? 既然连知道都不可能,难道还可能希冀想求么?谢谢你提出这一点,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无愁仙子声音忽然低得像耳语,道:“但至少我现在心头还有灵光余晕,所以我会求你,难道您昨天没有坐视我遭难,今天反而当真袖手不理?” 通灵老禅师开始摇头和叹气。 过了好一会才停止,他道:“我早知道我没有法子拒绝你的要求,因为不但是你,还有崔怜花也是。 你们的名字我听沈神通提过好几次,所以我们早就结了缘,不过对于你,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你知不知道东土系并不是波斯魔教那么简单?其实还有一半是印藏地区的黑教?可是你姐姐的事情我可以管,至于你,凡是心智忽然清明醒悟一次,陷溺又深一层。” 无愁仙子眼中现出迷惘寻思神色。 通灵老样师又道:“你的师主是不是蜃海君?你已经把他的绝艺‘传神变指’‘阳焰换心功’,以及‘蜃异大法’都学会了?” 苗谢沙身形忽然像劲箭一样疾厉射去。 她选择逃出枫林的是另一个方向。 苗谢沙认为刚才虽然被无愁仙子手下阻截了一次,但这一边的逃路未必有人手埋伏,何况无愁仙子大有昏沉迷惘之态,很可能不会发出命令。 即使再度被截,也没有什么关系。 横竖都不至于当场丧命,何不一试。 假如逃走成功,则不但恢复自由。 同时无愁仙子崔怜月,也一定因为知道崔怜花在她的手中,便不敢不对她客气一点了呀! 她身子飞出两丈左右,忽然像一块沉重石头般掉落地上,幸而她筋骨强健,不但没有摔断骨头,还能够一下子跳起身。 她狠涌而又惊惧地望住老和尚,道:“你为什么只帮她而不帮我?是不是她长得漂亮呢?” 通灵老样师刚才也不过袍袖微拂,手指在袖影内屈弹一下。 一缕寒风就把去势劲争如矢的苗谢沙射中以至坠地。 这一手就是名震武林数百年,却是又罕为人见识过的少林绝艺之一,叫做“般若度厄指”。 老和尚微笑道:“别着急,目前你死不了,但将来就不敢担保了。” 老和尚接着挥挥手竞叫她离开之意,又道:“你且去寺前等着,老衲还有话要吩咐你。” 苗谢沙暗暗一提真气,只觉得全身至少有三十六处穴道又麻痒又疼痛的,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不敢多言,如言出林去了。 无愁仙子黑白分明湛亮的眼睛,显示出她已经清醒。 她道:“老禅师,你可是忘记了还有一个‘百手千剑’杜三娘会杀死她?” 通灵老禅师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也走吧,我大概还有访客。” 无愁仙子想了一阵,才说道:“少林般若度厄指,是不是比敝门的传神变指更为厉害呢?” 她总算是问对了人。 若论探讨这等绝世武功高低强弱的精微奥妙,谁还能比少林昔年五大神僧之一的通灵老和尚更有资格? 老和尚道:“不,传神变指和般若度厄指的功效作用完全不同,一是杀人,一是度厄也就是救人,不可混为一谈。 不过若是以指法对指法,倒也是旗鼓相当,谁也赢不了谁,假如般若度厄指胜过你的传神变指,那蜃海君一定会告诉你,同时很可能不会传给你的,他是一个极之自负好胜的人,对不对?” 无愁仙子忽然发觉这个老和尚,对天下极少人知,极之神秘的蜃海君,敢情有相当了解。 甚至可以误为他们是老朋友,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呢? 莫非蜃海君身边另有内好? 泄露了他不少秘密? 通灵老掸师又道:“你几时见到蜃海君,请告诉他,我太老迈了,已经不行了,但我有一个后辈。 虽然还是个小和尚,却心高气做得很,他希望能会一会蜃海君,似乎这已是他平生之愿!” 无愁仙子皱眉道:“那小和尚叫什么名字?” 通灵禅师道:“他俗家姓名不必提了!法号叫做唯一。” 他好像想起一些好笑的事,竟仰天打个哈哈,又道:“他才二十岁吧?唔,也可能廿一二岁了。 但他却有很多唯一的心愿。例如在武功方面,他唯一很想击败的是蜃海君,在佛理方面,他唯一希望就是明心见性,直超凡呈,在女人方面,他也有唯一的希望……” 无愁仙子见他稍停,忍不住问道:“他希望怎样?” “他希望此生此世不会遇到一个会使他动心的女人,他认为那一定是十分危险的考验,当然我也很同意这个意思。”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见见他行不行?” “不行。”老和尚坦率拒绝了,他续说道:“因为你正是那种他唯一不希望遇到的女人。” 无愁仙子轻轻耸肩,又举手拂拂长发。 没有多说什么,微笑地离开了。 枫林内静寂了相当长久时间,然后一动也不动站着的老和尚,面前忽然又多了一个人来。 老和尚睁开眼睛瞧瞧,毫不意外地道:“你终于也来了?” 那人白衣飘飘,年轻俊逸。 但斯文之中却又威棱迫人,眼神中露出骄凌天下的大志。 他躬身为礼道:“晚辈不知道老禅师等我,所以好像来迟了一点。” 老和尚道:“我没有故意等你,我只不过知道你可能会来找我,所以不防随顺世缘而已!既然你已来了,那也很好。” 白衣人正是大有霸图天下铁扁担帮主李不还。 他道:“敢问大师好从何来?” 老和尚道:“我师父是圆胜大尊者,他是少林寺上两代的掌门人,接他位置的是铁脚神僧,他是先师的小师弟。” 李不还恭声道:“少林寺的这几位神僧,晚辈早已有耳闻了,心中钦羡仰慕之至。” 但老和尚为何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少林历代掌门人纵是威震四荒八表,却与现在之事何干? 老和尚徐徐道:“敝师叔嘱咐过我,若遇到他故友‘冷血’李十八的后人,定须维护照顾。” 李不还目瞪口呆了一阵,才道:“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怪他一见到这位年逾古稀的上人,就蒙他教了一招奇异精微,博大无边的剑法。 这一剑的效果非同小可。 那无愁仙子的“一指百变”必定追得他十分狼狈,也肯定迫得他必须全力施展杀手之剑。 这么一来,极可能两败俱伤。 甚至伤得双方都再没有气力爬起身。 所以老和尚教的那一剑,的的确确度过了一场厄难,而现在他才明白老和尚为何传他这一招的缘故。 他深深叹口气,忽又仰天长啸一声,胸臆中豪情感慨有如浪涛奔腾拍岸,借一声长啸抒发出来。 胸中登时舒服很多。 他慨然道:“前辈人物情深义重的风范,于此可见,于此可见……” 通灵上人定睛瞧他一阵,忍不住道:“你暂且回襄阳吧,且韬光隐晦一些时日,因为我瞧你还有一场凶险灾难。” 李不还雄心倏奋,豪气直冲斗牛,却从容微笑道:“多谢上人指点,晚辈知道该怎么办。就此叩谢告辞。” 李不还虽是剑术精绝而又智谋过人,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老和尚所说的灾难是什么,李不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也就没有可能在眨眼间定下对策了。 他有的只是豪气雄心,所以胆敢面对任何强敌而不惊不惧。 但世上曾经有许多豪雄,无惧之士,遭遇到败亡下场,所以胆敢和豪情并非解决问题也非战胜灾难的“方法”。 这是很明白显浅的道理。 地点仍是寒山古寺门前的平地。 外型白发佝倭的苗谢沙坐在墙边石头上。 寺门左方那条古桥稳重地跨越河流。 没有枫树树梢抽发的新绿,也不见杨柳柔柔飘拂。 苗谢沙对眼前景色全无好感,她恨不得眨一下眼睛,就像变魔术一样,已经远远地离开苏州。 只因“百手千剑”杜三娘便是在这附近。 她每一秒钟都可能出现。 苗谢沙虽是剑道高手,武林中等闲已不易碰到敌手。 可是杜三娘却是专克她的,必能取她性命那种人物,假如杜三娘真是缠绵毒剑门派出来追捕她的话。 苗谢沙的惊惧担心果然没有白费,河边一艘船有两个人走上岸。 当先一个正是杜三娘,美艳脸庞的神情冰冰冷冷。 她眼光亦一般冰冷。 忽然停住于天上虚空中,脚步也同时停住。 在这四下空地中,她早已看见苗谢沙。 但这个人怎可能是同门中人? 如果他不是同门中人,又何以会使她生出三种本门独有的感应? 她道:“小鹃,过去叫那老头让开,我要在那块石头坐坐。” 她背后的人是个侍婢。 应一声走过去办这件事,心里却极之迷惑不解。 因为以她所知,杜三娘爱乾净得连别人刚坐过的椅子也不肯坐,所以现在忽然要坐石头,实在太奇怪了。 苗谢沙眼看那侍婢小鹃直冲她走来,登时咚咚心跳,头皮发麻。 完了,本门的感应法太可恨可怕了,隔好几丈远都发得出。 小鹃冷冷道:“是。老头,到远点儿去坐,这儿我们要用。” 苗谢沙差点叫一声“谢天谢地”。 当下连忙起身,而且尽量赶快走得远一点。 可惜她身上有三十六处穴道跟她作对,想拔脚走快一点儿也不行。 当她走动时,杜三娘冷冷目光从天上落下远远瞧着。 当即不禁皱皱眉头,心想那老头全身显然都关节失调,当然更无丝毫的外功和内力了呢! 如果这个人居然是修习南疆缠绵毒剑无上剑法的人,那除非是太阳会从西边升起般的不可思议。 她静立思索好久,寺内走出来四个银衫黑裤壮汉,两人佩刀,两人佩剑,个个神情庄肃而又骠悍。 这四人后面就是貌若春花的无愁仙子崔怜月。 当无愁仙子走到杜三娘面前时,那四名壮汉已经分站在四个角落,形成一个包围之形势。 杜三娘现在已完全忘记任何别的事。 她瞥一眼四下形势,微笑道:“仙子召来难得见到的银衣执法,居然多达四位,看来好像有意向我执法了?” 声音柔和,态度平静。 好像那无愁仙子要对付的是别人,而不是她。 无愁仙子微讶道:“你完全不以为意,难道你狂忘得以为连四名银衣执法都奈不了你何?” 杜三娘道:“不,四个不要命的高手,又加上深知我的剑法路数,已经足够了,我只遗憾昨天精心布置的暗杀行动,竟然杀不死你。 何况昨天李不还已帮了我一臂之力,杀伤了你两个得力臂助,使你陷于孤立,我为何仍不能得手?我真的不明白!” 无愁仙子面色很难看,道:“原来你也是有资格争逐我这个地位的人,好吧,缴出免死金牌,我也忘了这件事。” 杜三娘果然取出一面小小金牌,不过却已恭恭敬敬双手呈上,然后喟道:“仙子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我真是越想越怕。 师主这条规则虽然迫得你不敢自大不敢疏忽,但以天下之大,奇才辈出,实在是防不胜防的!” 她这番感触喟叹之言,已经解释了一切疑问,敢情凡是被东土系师主蜃海君认为有资格的,便有特权可以谋杀无愁仙子,成功的话便取代了无愁仙子地位。 如果失败,只须缴出免死金牌,便可无事。 当然这面金牌一缴出,就永远失去夺位资格了。 所以杜三娘神色一时已变得极之恭敬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无愁仙子抑头想一下,道:“苗谢沙这个人怎样?武功还过得去吧?” 杜三娘讶骇交集,道:“她是敝门叛徒,武功算得是敝门六七个高手之一,她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仙子如果想对付她,除了派我出马之外,若派别人,最少也要两名银衣执法联手才可以。” 无愁仙子道:“我不想对付她,你也最好忘记了她,这是我的命令。” 社三娘刚低头应是。 无愁仙子又说道:“第二个命令是立刻动身追杀呼延长寿,但别希望我派人帮你,只不过你若是立此大功,你地位就巩固了,而且亦可以得传驻颜秘法了!” 她说完摆摆手。 杜三娘连一句话也不敢问,赶紧走了。 无愁仙子换个手势,变成招手。 苗谢沙瞧瞧背后没有人影,才敢确定她招呼的人是自己,便赶快奔来。 只可惜她四肢百体都不听话,和没有气力。 所以她的奔跑比常人大步走还要慢。 无愁仙子对她说道:“现在杜三娘虽然不敢再追杀你,但是我仍然可以命她改变主意的。” 苗谢沙忙道:“是的,是的,我知道。” 无愁仙子道:“你想法子杀掉李不还,如果一个月之后,他仍然没有死,那就是你亡了。” 苗谢沙答应得很快,但反问道:“仙子,我苦练了二十年的武功被那老和尚制住,我连走路也快不了,怎能对付李不还那样高手?” 无愁仙子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你自己想办法。” 苗谢沙自己焉有法子可想? 唯一的办法只有求求那古古怪怪的老和尚。 通灵上人好像她诚心召请来的神灵,突然出现在她视线中。 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点头道:“很好,你很听话还等着我。” 苗谢沙苦笑道:“我敢不等您老人家么?我身上三十六处穴道闭塞不通,如果您不开恩解救,我活得过三天就算是奇迹了。” 通灵上人道:“别把出家人看得那么恶毒,我其实只点了你一个穴道,只不过用的劲道错了,才使你感到有三十六穴受制。你走吧,三天之后自然无事。” 苗谢沙听了为之瞠目结舌。 敢情世上,当真有这种神功! 她自是知道老和尚绝对不是劲道用错,这种话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 老和尚居然陪她走了一段路。 他一面说道:“老实说,如果杜三娘不是看出你全身关节都有问题,复又全无外功内功,她当时会放过你才怪,我猜你一定已经碰见她吧?” 这个古怪该死的老和尚,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他不知道的猜不到的事? 苗谢沙为之叹口气,道:“幸好纵然是少林寺,像您这种和尚历代都不多,否则做坏事的人一定没有一个晚上睡得着觉。” 苗谢沙第八天就找到李不还。 手段和过程都很简单。 她以李不还名字杀死了杭州三个有名武林人物,而她仍是个白发小老头打扮,住在涌金门外的鸿宾客栈中。 所有有关李不还杀人的消息,都是她吃饭喝酒之时,告诉任何一个在他旁边的人的。 所以李不还第八天就找到她。 见面地点是在西湖边的柳浪闻营。 那儿有一大片碧茸草地,宽阔处五七百个人一齐拼命厮杀也不嫌小。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可是现在皓月当空,黄莺都已睡觉。另一方面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岸滨柳浪和湖波月色了。 李不还仍是一身白衣,左手握住连鞘长剑。 他外表虽然是潇洒,但一望而知,他丝毫不敢大意,在左手的剑,右手随时都可以拔出。 反而苗谢沙两手空空,似乎比他有气派得多,她猛然掀开船娘那种斗笠,便露出一张女性面孔。 三十多岁,不美也不丑。 李不还迷惑地皱眉道:“你本是个老头,忽然变成一个女的,我可是应该认识你才对?” “相逢何必曾相识!”苗谢沙居然抛了一句名诗!她又接着说道:“今夜不论我是生是死,是胜是败,总之我让你看见我的真面目,也让你知道,我叫做苗谢沙,这样就足够了。” “好吧,你很爽快,我先谢谢你。”李不还不但人长得漂亮,风度也如翩翩佳公子,又道:“我李不还从前可曾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有,一点都没有。”苗谢沙回答之时,心中忽然明白,无愁仙子为什么要她杀李不还。 像他这等风流人物,如果不想跟他要好,又恐怕无力拒绝他的话,毋宁早早杀了他,免得牵肠挂肚为是。 她又说道:“总之我要杀你,别的话就不必说了。” 李不还微微而笑,道:“原来你也是杀手那种人,但我瞧你凶悍有余而奸狡不足,你一定还不算是第一流职业杀手。” 苗谢沙口中漫声应道:“我当然不是职业凶手……”一共说了九个字,李不还却已数出一共有多少个动作。 所谓动作,意思是专指苗谢沙而言。 首先她解下腰间的紧带,样子就像现代人们使用的皮带。 由于这极扁扁薄而又狭窄的腰带匝绕她腰身两圈,而她的腰围若以廿四寸计算,两围的长度就有四十八寸了。 那条腰带自然不是用来束腰紧裤。 那其实是一把扁、软、窄的剑。 套在外面的剑衣大概是某种特异罕见的蛇皮。 而苗谢沙第二个动作就是褪下剑衣,那把软剑忽然抖直,也闪烁出银蓝色光芒。 与此同时,她左手的剑衣也已迅即缠绕在掌上了,除了还有指尖露出来之外,整只手掌好像戴上手套一样。 接续下去的动作就是攻击。 虽然剑势迅快连绵,每一剑之间几乎找不到连接间隙,但李不还却仍然数得出她一共刺出十六剑之多。 正因为剑势连绵不断,找不到衔接痕迹。 更使人看来好像一条毒蛇缠卷过来。 李不还数她的动作数到这时为止,脚下也已移动了八步,当然长剑也已经出鞘,用右手稳稳握着。 他现在真正领教当世名剑之一的南疆缠绵毒剑真是多么厉害。 他记得自己自从出道以来,与当世高手拼命次数不少,但还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连退了八步之后,还没有法子悍然反击的。 那苗谢沙剑招连绵不断,剑剑相黏。 好像针线一定会相连,滕树一定相缠一样。 她剑上可能有毒。 但李不还却敢打赌“缠绵毒剑”其中这个毒字,一定不是指毒药之毒,而是那种黏上了就一定杀死敌人。 甚至不妨连自己也一齐杀死,那种心肠恶毒之毒。 这当然是极可怕的毒,远比毒药为甚。 李不还退了八步仍然不能不退,幸亏这西湖八景之一的柳浪闻莺地方够大,也够平坦的。 所以如果李不还非退不可的话,大概退一两百步都不至于掉落湖里。 李不还却没有退那么远。 由第二次计算起,第七步之时他的剑忽然闪电射出。 “铮铮铮”一连三剑,都刺中敌剑薄刃,而且剑尖落点都是刺中苗谢沙扁薄剑身靠剑尖四寸左右之处。 登时那黏黏连连,宛如毒蛇的剑势立刻裂解散乱。 尤其是李不还再攻三剑之后,虽然苗谢沙—一封住,但她的剑法就更加没有丝毫“缠绵”意味。 反而像一盘散沙了。 李不还剑尖忽然改变方向,直刺苗谢沙左掌。 苗谢沙竟也不让,挥掌迎拍剑尖。 从掌风声一听而知苗谢沙已经运足劲道加快拍出。 她掌上虽然缠有蛇皮剑衣,但以敌剑的速度以及劲道,就算她掌心镶有铁板,只怕也会出现一个透明窟窿。 手掌和剑尖以难以形容速度碰上。 苗谢沙惨哼半声。 身躯随着敌人剑势翻半个筋斗,掉在草地上。 只见她左手伸出,李不还的利剑从她的手腕(不是手掌)穿透,深深的刺入草地里面了。 另一方面李不还一只脚已踏住她那把蓝银色软剑,内力一发,软剑弯曲地陷入地内,深达一尺。 苗谢沙疼得一身冷汗直冒。 她咬牙切齿道:“杀死我,你如果有种就杀死我。” 李不还面色冷厉。 看来不像是慈悲得不忍心杀人的样子。 他说道:“听说南疆缠绵毒剑,另有‘指剑刺穴’无上心法,但你别忘记,别人也会刺穴。 虽然还要用剑而不是用手指,可是效果没有什么分别,反正你现在脉穴受制,已经无力反抗,照我看只要得到这种效果,用剑或者用手指都可以,你高见如何?” 苗谢沙奇怪何以感到特别疼痛? 莫非他这一剑所制的穴道,会使疼痛加倍? 片刻间她已经痛得无法忍受了,凶悍眼光已经变成萎靡软弱。 并且哎哟哎哟叫起来。 她现在那里还有心情和时间讨论其他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是设法减轻痛若。 她自己知道痛苦虽然可怕,但在一般情形下,就算轧碎她几根骨头,照说她也应该忍受得住。 可是现在只不过一剑穿腕钉在地上,却痛得不像话。 简直全身每组肌肉,每一条筋都抽紧作疼。 此一古怪当然是来自剑尖所穿透的脉穴了。 由于她全心全意只求减轻痛苦所以她在这一方面的脑筋忽然灵活起来。 她大声呻吟道:“李帮主,我有话禀告。” 她已经用“禀告”的尊敬语气,而不敢大呼小叫,胡乱说话了。 李不还道:“我没有堵住你嘴巴,你爱说尽管说。” 苗谢沙呻吟连连,一面道:“我痛得脑筋不大清楚,可能会漏掉重要的话,尤其是有关无愁仙子的……” 李不还冷笑道:“痛楚有时会令人脑子特别的清醒。何况我原本就不想听你讲话……” 不过无愁仙子那美丽得使人心跳的面庞一旦浮现,他就禁不住踢苗谢沙一脚。 苗谢沙挨了一脚应该更加痛苦才是,现在却恰恰相反,反而长长透几口气,呻吟声也停止了。 “说吧。”李不还催促她:“我没有太多时间,你替我惹了太多的麻烦,我虽然不怕那些人的朋友弟子报仇。 但是我瞧我还是尽力向他们解释一下为妙,至于你,你大概还没有忘记,刚才那种傲骨的痛苦吧?” 苗谢沙可真不敢浪费时间。 一来恐怕会惹怒了李不还。 二来她手腕被刺穿一个窟窿,最好快点上药包札,否则流血太多,就算武功很好也是会死掉的。 世上无数的人割腕自杀身亡,所割部位就是这个地方。 她说:“我是南疆缠绵毒剑门的叛徒……” 李不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知道,你一报名我就记得了,我的消息网还不至闭塞得连这类事情都不知道。” 苗谢沙忙道:“因此我害怕遇见任何本门的人,尤其是有能力杀得死我的人。” 李不还点点头,道:“如果我是你,大概也是一样的,但你倒底想说什么?” 苗谢沙道:“无愁仙子身边有个女人,她很漂亮,你可能已经见过,她是杜三娘,外号‘百手千剑’。” 李不还道:“我见过她。也见过她斗你,但看来她剑法和内力就算比你好,相信也相差有限,你何必一提到她就害怕得声音发颤?” 苗谢沙道:“她若是奉掌门人命令来追杀我,三招之内,就一定可以击败我,而我也一定三个月后才会死掉。 只不过这三个月所受的苦罪可就大了,至少不比刚才的剧痛轻些,你想想看,要这样三个月才死,谁受得了?” 李不还微微而笑,回道:“那么我建议你,当你看见她,就立刻拔剑自杀。” 苗谢沙丝毫不认为他开玩笑,表情语气都十分认真。 她道:“是的,我早已决定这样做了,不过如果有其他办法,或者有逃避的机会,我自是不肯放弃。” 她停一下,又道:“我抓住了无愁仙子的双生姐姐,迫得她下命令不准杜三娘碰我,但无愁仙子也要我办一件事,就是你!” 由于腕上流血不止,所以苗谢沙一定深信还是赶紧把话讲完为妙,否则死的只是自己而决不会是李不还。 李不还楞了好一阵,头脑中嗡嗡直响。 无愁仙子要杀我? 为什么? 她为何要杀我? 难道在河边枫树下的温柔言语,那甜蜜拥抱以及醉人之吻,都是假的? 任何男人都决计不肯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李不还起初也是,但稍后就不这样想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狠毒起来,比男人厉害百倍。 尤以美丽女人更甚。 况且苗谢沙没有理由骗他。 谁肯拿自己性命开这种玩笑呢? 他猛下决心撇开个人的私情,也抛掉满腔苦涩。 于是眼中又同鹰扬万里,雄霸天下那种赫赫威棱。 他道:“无愁仙子姐姐叫什么名字?她现在那里?我怎样才找得到她?还有多少人已经知道她藏身之处?” 他果然智虑过人,计谋深远。 一下子已晓得应该怎样做了。 亦考虑到苗谢沙必曾透露过这些秘密。 他必须尽快抢回先手,例如无愁仙子的东土系乃是他最大强敌的话,那就更须抢快一步了。 有了无愁仙子姐姐在手,情势总是有利得多。 何况既然她们是双生姐妹! 那么她们一定长得十分相像吧? 河中流水并不如何清澈,也流得不急。 然而两岸的各种树木,尤其是垂柳,总会令人胸臆充满柔柔的情和绵绵的意。 总之,虽然每道河流以及延展老远都青葱映眼田畴,那种优雅宁谧,和平的气氛都差不多。 但是每次看见,都好像被某种描画不出的感觉,深深的沁人心脾骨髓,甚至魂梦之中…… 不过呼延长寿站在河边简陋的码头上,却稍稍厌烦地皱起浓眉。 魔刀用布包住,挟在左胁下。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瞧得出那是一把刀,但是谁也不大敢多看这个雄伟凶悍的人的面孔一眼。 那自然是由于世上有很多年轻人暴躁。 或者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家伙。 没有什么事也常常找别人麻烦的。 如果有人看他两眼,他就会认为是侮辱而暴跳如雷。 而他自然是不肯对那个看他两眼之人善罢干休。 因此许多老实善良的人,碰到这一类的人,只好极力避免瞧看他,以免惹出祸事来。 呼延长寿觉得厌烦之故,并非风景不够好。 而是这江南水乡的河流实在太多。 这些河流虽然都不怎么宽阔,但是除非有桥通过,如果没有的话,就必须等候渡船了。 呼延长寿其实大可以一跃而过,然而他发现江南的人好像比蚂蚁还多,至少比北方多得太多。 所以每个河边码头旁,必定有很多人正在等候渡船,因此他也就不怎么方便以跳跃方法过河了。 这就是他厌烦河流的唯一原因。 如果论到景色,他其实还是很欣赏,很喜欢的。 朝阳并不炎热,春风吹到面上还有少许寒意。 但呼延长寿已经敞开单衣前襟了。 露出虬突结实的胸肌,以及浓黑一片的胸毛。 他忽然不自觉地把敞开衣襟用一只手抓捏起来。 这样显然就不至于太粗野了。 他是因为看见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走近,才自然而然做出这种反应动作。 这个美艳女人他不但认得,而且知道自己一定不容易忘记她。 因为她那天在苏州城外寒山古寺,她跟着崔怜花(其实是无愁仙子崔怜月)的身边的中年妇人。 她那时面色眼神冷冰冰的。 现在也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么冷艳迫人。 她连一眼也不瞧呼延长寿。 却明显地很仔细的打量渡口七八个乡下人。 每一个看清楚之后,就转开眼睛望住左边稍远的垂柳。 呼延长寿感到魔刀有鸣跃之意,心中大讶,何以现下竟有杀伐凶险征兆?难道这一切竟是来自这个冷艳女人? 渡船久久不来,乡人大声叫唤鼓噪,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那艘渡船的老船夫,忽然解缆离岸。 然后顺流而下了。 还摇橹增加速度,不久就去远了。 渡口的人用呼延长寿听不懂的吴语叽哩呱啦嚷了好一阵,忽然统统向下游的方向行去了。 大概那边不远还会有渡口或船只之类吧? 呼延长寿心中只微微冷笑,并没有跟随那些人移步。 过了一阵,渡口就只剩下五个人。 呼延长寿是其中之一。 他看见那冷艳女人背后有一个俏丽侍婢。 又在稍远处有两个青衣大汉,腰上都系着一条银色衣带。 显然也都挂带着兵器。 呼延长寿本来不理会人家带的是什么兵器,但他天生的敏锐感觉却告诉他,一个人带着长刀,一个人带着长剑。 既然是感觉告诉他,他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前文提到江南人多如蚁,自是应该陆续有人出现才对,但事实上没有,好久一会工夫也无人来到。 为什么会如此奇怪不合理现象出现。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兴趣寻思,他根本不想知道。 大概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呼延长寿只望着河水,连鼻子也不动一下。 冷艳女人吐出沥沥莺声了。 她开口道:“呼延长寿,我是南疆杜三娘。” 呼延长寿这时才转眼向她。 浓眉微竖,眼中射出豹子般凶悍光芒。 他声音也近乎咆哮,大声道:“你如果想要杀死我,就快快动手吧,别说一大堆废话。” 杜三娘真的忍不住涌起满面讶色,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为你这样做的原因么?” 呼延长寿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呢?你又不是第一个想杀死我的人。” 这话也大有道理。 以“魔刀”呼延长寿现下声名及处境,遭遇任何挑战式狙击,简直是天经地义,平常之事。 如果没有人企图杀他,那才值得奇怪了。 原因自是他莫名其妙杀死了很多武林高手。 杜三娘道:“你很奇怪,每个男人总是为了名利,为了女人,或者不为什么而活着,但你却不同,完完全全不同。 呼延长寿盯住她。 眼光好像也如他著名魔刀一般,透出奇异力量。 他道:“我也只是一个男人,如此而已!” 杜三娘声音变得温柔十倍,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她平生声音从没有这么温柔好听过。 尤其对方是一个男人。 她说道:“你不同,你好像是为了杀人而活着的,这为什么呢?你心中有那么多仇恨么?” “没有,你简直胡说八道。”呼延长寿一点都不客气的驳斥:“现在是你先想杀我,不是我先要杀你。” 杜三娘征了一阵,才道:“对,对,但为何我们会这样子呢?” 呼延长寿别说没有答案,就算有他也懒得说出来。 他眼睛只盯住她那副性感丰满的身子,上上下下逡巡。 这种眼光,很容易使人误会他是十分好色的登徒子。 杜三娘小心仔细的观察好一阵子。 她才道:“你并没有把我当作好看的女人吧?” 呼延长寿不答反问道:“好看又怎样?难道我认为你好看,你就肯不出手杀我了吗?” 杜三娘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在此之前,我从未为男人的想法而改变我的主意,我猜不论你是怎样的想法,我仍然是要杀死你的。” 呼延长寿悍然道:“你讲的都是废话,讲来干什么?” 杜三娘摇头否认,道:“不完全是废话,至少我为你考虑了一下,你是第一个使我考虑的男人。” 呼延长寿没有一点儿荣幸或心动之意,声音仍然粗暴如故。 他道:“我觉得仍然是废话。” 然后他就泯紧嘴唇,使人一望而知他已决不再开口说话了。 杜三娘到底是女人,对于男人总有那么一点好奇。 尤其是呼延长寿这种殊异的男人,难以测度的态度,好奇心忍不住在她芳心里翻涌起来。 “我知道你不想讲话了,但至少听听也没有妨碍吧?我是奉无愁仙子崔小姐命令来追杀你的。 你可能在乎,又或者不在乎,但我却在乎得很,因为我如果杀不死你,我一定是反被你杀死了。” 但这是她自己决定之事,与呼延长寿全然无关,所以他仍然闭嘴,只是冷然地悍然地瞧她。 杜三娘又道:“请问你,我有没有办法可以不必动手杀你呢?” 听到现在为止,她仍然是讲废话。 呼延长寿真想告诉她说,我连你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亦没有兴趣知道。所以我又怎能知道你如何才可以抗命不出手杀我? 更何况这个女人虽是冷艳迫人,连他也不能否认她很美丽,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对她生出好感。 那是因为挟在胁下的魔刀…… 不过他终于说话了。 他道:“杜三娘,你回南疆去,永远不要再来中土。” “这个办法不行。”杜三娘摇摇头说:“我虽然来自南疆,但现在又已变成东土系精锐人物。 我必须负起攻坚摧锐任务,例如杀你就是其中之一,本系的首脑就是蜃海君师主,你听过他的大名没有?” “没有,我也不想知道。” “你肯讲话,已证明对我还算不错。”杜三娘似乎很会替自己脸上贴金,她又说:“所以我也要报答你。” “不必,的确不必。”呼延长寿禁不住冷笑,不过别人看来他的冷笑,却有如狞笑。 且不管笑容看来怎样,但他却不至于无故而笑。 那是因为他知道杜三娘所谓“报答”,实际上就是要取他性命。 要他死亡而已! 杜三娘竟然很坦白,承认道:“我不得不杀死你,我必须这样做,我透露这个秘密,就算是报答你了。” 呼延长寿点点头。 杜三娘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又道:“内情究竟是怎样,讲也讲不清楚,不过有件事物你看了就知道。” 她举手屈指勿勾动一下,背后的俏丽侍婢好像傀儡被她勾动了操纵的线,一跃而前,取出一个红色小包裹。 打开了双手捧着,递到呼延长寿面前让他观看。 魔刀锋然出鞘三寸,那清冷刚硬声音在这寂静河边,竟然好像巨钟忽鸣,震得人人心跳。 呼延长寿连眼皮也没有眨动过一下,他坚强稳定的右手已经掣出魔刀,而且也已经劈出。 空气中光华眩目闪动,但人人皆看见有两大滴晶莹眼泪出现,清晰得好像图画一样。 侍婢俏丽的头颅忽然离开身躯,呼一声飞出两丈外,同时她双手中的红色包裹飞得更远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酉? 呼延长寿根本完全不知道。 他的刀圈回来,恰好碰着一支蓝银色的,扁薄的,而且忽软忽硬,会转弯的“毒剑”呢! 杜三娘玉手拿着这把“毒剑”,斜跃数尺。 她竟然还能够笑了一笑,道:“好无情的刀法,魔刀之名果然不俗。” 稍远处两名青衣银带大汉已经跃到,他们分别落在呼延长寿两边后侧,因此与杜三娘成一个三角型包围阵势。 杜三娘又道:“你已杀死我的婢女小鹃,你杀一个如此漂亮年轻女孩子时,心里会不会动一下?会不会有些难过?” 呼延长寿的回答却是用冷醒无情的魔刀。 那柄“悲魔之刀”忽然如闪电惊鸿,横飞破空斩向右边后侧青衣大汉。 他并不是因为此人横刀在手,所以特地找他楣气(往往很多用刀的人,专找使刀的人)。 而是若要击溃敌阵,这个人就是最适合也最易攻破的弱点了。 那青衣大汉长刀疾挥,立时在攻守的两人之间出现百十重重精亮光幕。 他的刀法以及透出的强劲内力固然足以骇人听闻。 但这仍然是其次的事,最奇怪的是在那重重光幕上,在那瞬息间,呼延长寿竟然看见自己。 看见自己的反映样子还不奇,奇的是他竟又能看见自己浓眉斜竖豹眼的凶悍形相呢。 在这瞬息间,在那种并非明镜的刀幕中,怎可能看见这么多以及这么清晰呢? 幸而呼延长寿眉尖射出的怒气,没有在重重刀光组成的光幕上出现,所以他仍能保持强猛锐悍气势。 他当真相信如果连怒气(他的怒气具有坚凝宛似实物的特性)也看得见。 大概这一刀,就大大泄气泄劲,以至不能坚持原意。 也就是说没有法子继续劈出去了。 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怒气迫入每个人耳朵里和心里。 而在震耳喝声里,人人又看见两大滴晶莹灿烂的泪珠,忽然出现于魔刀那耀眼的光影中。 那青衣银带大汉明明以一招“幻影金刚势”固守上中下三路,同时健腕微挫半寸,得以借势使出“蜃光鬼哭”杀敌奇招。 谁知那“蜃光鬼哭”精绝刀招还未使出,敌人魔刀不知如何已削到胸口要害。 那魔刀割破他“金刚幻影势”的长刀光幕时,有如摧枯拉朽,亦有如挥刀断水模样。 两大滴晶莹刺目惊心的泪珠正在眼前,而魔刀锋刃也一旋而回。 人人看得清楚,那个青衣银带大汉的雄伟身子竟然已变成两截,也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开。 其实看得见这幕可怕景象之人,也不过只有杜三娘和另一个持长剑的青衣银带大汉。 但他们都没有任何时间惊慌或恶心。 因为那两截血淋淋人体劲疾迎面急撞。 那魔刀发出的劲道竟能于斩人两截之后,还可以利用尸体分头冲射两个站在不同方位之人。 这等刀法以及精纯巧妙内力,大是使人匪夷所思无法置信。 杜三娘柳腰一摆,移形换位离开数尺,就没有事了。 可是另一个青衣银带大汉却没有她那么幸运。 但见碧天之下,绿水之上,闪耀出一片刀光,而刀光中赫然又出现大滴晶莹得叫人不敢正视的泪珠。 那大汉刚闪过半截尸身飞击,一剑由下向上划起,精芒烁射如幕如网,乍看极似武当内家剑极秘无上绝招“大漠孤烟”。 这一招若是内力相应不失,当可拒千军退万马。 呼延长寿刀势斜砍毫不停顿也口中却禁不住喝一声“好剑法”。 不过他这一刀从一条细如游丝的缝隙砍落,竟宛如急步驰骤于康庄大道,全无阻滞。 那大汉登时又变成两截血淋淋尸体,惨叫也只叫出半声而已。 呼延长寿一共出了三刀,就杀死了三人。 每个死人本来都是武功极好,又有独特杀手之人。 可是却挡不住他一刀。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景,自是禁不住泛起一个大大疑问,当然惊惧也一样大——呼延长寿究竟是功力刀法都盖世无双? 抑是魔刀真有人力无法抗拒的“魔力”? 渡口边风拂衣裳,春寒更浓更重。 杜三娘回首回顾,落寂之意现于形色。 她轻轻叹喟一声,道:“蜃海君精选的银衣执法,没有一个不是当代高手,可是在你刀下,唉……” 呼延长寿既像一头凶悍而又充满疑虑的豹子,另一方面又宛如漠然无视于天地在万物变幻,更漠视世间人情的冷暖石像。 他的魔刀横胸,双膝微微蹲屈。 眼光有如利箭快剑,对准杜三娘这唯一目标。 看来任是杜三娘有苏秦之舌,有陈平之智,再加上霸王之勇,恐怕仍然逃不过魔刀一击之威。 杜三娘面色变来变去,显示她内心挣扎之剧烈难以言喻。 但她终于下了决定,声音轻轻柔柔,道:“呼延长寿,我最后仍然决定要与你决一死战。” 呼延长寿齿缝迸出冰冰冷冷声音,道:“很好,好极了!” 杜三娘道:“你应该温柔一点,并且带点歉意才对,除非你由见面时直到现在,你仍然没有把我当作女人。” 呼延长寿嘴巴紧闭,表示他认为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但谁知道他深心中想法? 谁能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把眼前的敌人当作“女人”看待? 别人固然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种场面不但可怕,而且是上乘攻心战术的陷井,只要失足摔跌下去,便将万劫不复。 所以他连想都不想。 但对方毒剑未出,所以他也动都不动。 除了衣裳随风飘摇之外,他简直铁石人像,没有感情也没有血肉等。 此是“悲魔之刀”刀诀中的“大圆满摄心术”,在这境界中,七情六欲至与生俱来的习气烦恼等等,都概不生起。 魔刀就是一切,一切也就只有魔刀而已。 假如这种境界能够于二六时中(即昼夜十二时辰)都保持着而不失去,那么他就是仙人或者称为大众了(魔鬼也包括在天众内)。 他纵然不能长期地毫无间断地保持将护如许境界。 但既然在这种境界中等如仙人天众的话,试问凡俗之人以及尘世的一切力量,却又怎能杀死他呢? 谁能杀死一个魔鬼或仙人呢? 杜三娘左手稍抬,彩袖飞扬甚是悦目。 与此同时右手的“毒剑”亦宛如灵蛇寻穴忽然间刺出。 蓝银色的剑刃化为五道,由面部胸部直到腹部,五处死穴都被威胁笼罩。 剑势之快固然难以形容,而认穴之准以及尖锐如剑尖的剑气,更教人寒凛。 可是她左手的衣袖飞扬又为了何故呢? 呼延长寿仍然没有着意推究分析。 他在那种冥然而又明了的境界中,根本无须着意无须用心,自自然然就知道袖中有指了。 而指端则有内力射出,虽然细如丝缕,但对方必能感觉得出。 能够知道杜三娘袖中出指并不希奇,几乎可以说是人人皆能,那自然是由于指风破空射到之故。 但能够知道那杜三娘在这一个刹那间,其实毒剑和指功都似真还幻,似幻还真的人就的确很少很少了。 事实上的情形,是不论剑或指,都可以在这瞬间变成真正杀人攻招,也可以变成诱敌分心的虚招。 那杜三娘究竟用剑或用指真正攻杀敌人? 必须在短促得迅快得有如念头生灭的俄顷间决定。 对她来说固然不是易事,但就算决定错了,至多杀不死敌人罢了。 可是她的对手却绝对不可以出错,如果判断错误,便须付出生命代价,自然这种代价任何人都出不起。除非他根本也打算自杀。 但不用说想借她指剑自杀的情况必定极之罕见的。 总之这一刹那若是还能分为若干刹那的话,呼延长寿最多只用了其中半个刹那,便已知道她剑是真攻,指是虚招。 他魔刀猛挥,那刀光漫天盖地使人耀眼难睁。 但两滴大大的晶莹泪珠却又使人很难看不见。 杜三娘连退三步,深深叹一口气。 她右边身子鲜血喷溅,那是因为整条胳臂连同那口毒剑,一齐都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之故。 她虽然叹气,虽然面色雪也似苍白,却仍然活着。 活着才是最真实最重要之事,但久闻呼延长寿魔刀不留情,却为何她此身竟然能够不死呢? 又为何“蜃异大法”的颠倒诀,夹在“传神变指”,真正武功中使出,却仍然不能使人心神颠倒? 不能使他判断错误? 想当日那东士系师主蜃海君,传授这颠倒诀之时,曾经亲自一连施展过九十九次,没有一次会失误。 任何人都猜不中一次。 只不知异日呼延长寿若是遇上蜃海君,他还能不能猜得出猜得准? 她感到昏眩软弱,唉,南疆缠绵毒剑,蜃海君亲传的“蜃异大法”,居然不堪魔刀一击。 唉,我已失了右臂还要活下去么?活下去又为了什么? 呼延长寿的外表看不出丝毫异状,其实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大有崩云裂岸之势。 只因他一刀砍掉杜三娘一条胳臂时,在血光四射中,他居然看见满天冰雹打落,而冰雹中又有不知多少白骨骷髅飞舞欲扑。 不过血光消失时,那些白骨骷髅亦跟着消失了,这意思就是说她必定炼有某种古怪奇异功夫或法术。 如果她的功力或邪力更强一点,无疑可以利用鲜血飞溅时忽然反击杀死敌人。 而同时他又瞧出了杜三娘的“缠绵毒剑”其实并非这么差劲,只不过由于她分心在邪异功夫上,才使得剑法相对减弱。 至于她袖中出的一指,却又不是邪异法术,而是世上真真正正最上乘武功之一种。 所以如果杜三娘有机会更精深,而不是今天被击败成残肢,显然必是极之可怕,十分难应付的高手。 杜三娘虽然已被淘汰出局。 可是她提过蜃海君,这人是谁? 他厉害到何等程度? 原来这就是刀不留情的呼延长寿,忽然刀下留情之故。 他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不敢大意,希望多知道一些资料,由此可知他外表急躁悍猛,其实很谨慎小心。 当然杜三娘所表现的真功夫也是使他不敢掉以轻心的原因。 “蜃海君是谁?”他问:“我对各种武功以及奇人异士知道得很少,所以你别见怪,我真的没有听过他的威名。” 杜三娘身子稍稍摇晃,看来她伤势不轻,有点支持不住样子。 但她仍能回答:“他是东土系师主,单论武功,也毫无疑问是旷古绝今的宗师了,你虽然很不错,但若是碰上他,只怕……” 呼延长寿岔开这题目,道:“你可要先止血裹伤?别的话慢慢说不迟。” 杜三娘迟疑一下,才突然左手疾出,点住右边身子七处穴道,伤口的血马上就不再流出来了。 她苦笑一声,道:“瞧,我仍然能照顾自己;甚至还可以利用伤势,使你不注意而突然出手杀你。” 呼延长寿道:“我其实已知道也暗暗提防你了,但为何把内情告诉我?” 杜三娘道:“我不知道,将来如果找得出原因,我会设法告诉你。” “蜃海君究竟是什么人?除武功之外,他恐怕还有其他奇异本领吧?” 杜三娘点点头,道:“他的武功确实是很可怕,同时另外一些奇怪的本事,例如施设法坛就能呼风唤雨或者摄人魂魄等等法术也同样可怕,两种可怕加起来,就变成加倍的可怕了。” 呼延长寿道:“这种人我可不希望碰上他,但万一碰上了,我会想法子逃走,只不知他有没有任何弱点?” 杜三娘摇头而肯定地回答:“没有,任何敌人碰到他只好自认倒霉,如果勉强要找出弱点,大概是年纪吧? 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他虽然已经失去很多欲望,例如女人他碰都不碰,但以他武功之奇奥,内力之精纯,我看他再活几十年绝无问题。” “他若是已有八十岁,又这么厉害可怕,自应老早雄霸江湖,连小孩子也知道他威名才对。”呼延长寿喃喃道:“可是好像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为什么?” 社三娘道:“因为他到东土来没有几年,以前他在天竺和西藏交界的高山深谷居住,也许直到几年前,他才获得成就而出山吧?这一点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汉人!” 她微微一笑,又忽然把“蜃异大法”“传神变指”这两种秘艺说出来。 前者是精神界的奇异力量。 后者是物质界的精神功夫。 在理论上,任何人都能运用精神界的奇异力量。 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 精神界的奇异力量亦即是“神通”或者“邪法”。 神通或邪法并非人人都炼得成功,这是谁都明白也知道的。 说到上乘武功,无可置疑是属于物质界的精妙本领。 当然亦只有少数人得到成就,决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变成高手的。 若是有人一身兼具精神界物质界两种成就,我们用“非仙即魔”的话去形容他,大概错不了。 听来蜃海君正是属于“非仙即魔”之类。 遇到这类人物,最好自然是友好关系而不是敌对关系。 如果若不幸竟是敌对的关系,赶紧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保证是活下去的最佳方法。 可是既然不幸当面遇上了,有没有可能逃走呢? 那杜三娘大概想让呼延长寿自己想通这一点吧? 也或者是让他知道,她何以明知悲魔之刀实是难以匹敌,却仍然不敢不舍命一战之故吧? 杜三娘忽见对方浓眉射出慑魄怒气,不觉骇然退了两步。 她道:“你要杀死我么?” 呼延长寿摇摇头,眉尖怒气消失不见,道:“不是你,是蜃海君,他若是死了,你就可以回南疆。” 杜三娘大是讶疑:“你竟是打算为我这样做?” 呼延长寿可能不肯承认,声音故意变得很不耐烦,道:“旁的话不要罗嗦,只告诉我崔怜花在那里?” 杜三娘吃一惊,道:“你找崔怜花?不是崔怜月?” 她乃是由于无愁仙子崔怜月下令不准她追杀苗谢沙,心中大感迷惑,当即用尽方法暗查其故,才知道了苗谢沙抓了崔怜花为人质之事。 因此之故,她现在能够回答呼延长寿的问题。 呼延长寿用拍老朋友肩膀那种神态和味道,拍拍魔刀,雄伟身躯忽然腾空飞起,凌空越过河流。 他身子尚在空中,似乎忽然忆起杜三娘,当即健躯一旋,面对着杜三娘而自己仍然疾向后飞退。 他没有低头瞧看脚下粼粼闪光的河水,只遥望着杜三娘,声如雷鸣,道:“你一定可以回南疆故乡,我答应你。” 故乡这两个字,本身自然而然含蕴了无限感情无限怀念。 杜三娘当然怀念故乡,其实谁能不怀念呢? 呼延长寿身子转回去,在他脚尖要碰到那边河岸地面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例如第一点杜三娘冷艳动人,的确不能不把她当作女人。 第二点,我虽然自己离开故乡,但我并不是不想念的。 第三点,然而我却不知道世上还有很多事物,能牵缠脚步,能萦锁心魂,使人回不得故乡…… 崔怜花那艳如春花的脸庞忽然泛起于心头,便是一个极好例子。 一个她,再加上其他事情,便足以使人甘心飘泊江湖,情愿刀头舐血…… 在春天里,江南地区各处的风景气候和味道都是一样。 枯木先生向镜子瞧完又瞧,身上衣冠已齐整得不能再齐整了,同时隐隐透出那种清新乾净香气,也使他十分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上的皱纹和鬓边白发,这使他无论怎样掩饰,也不能令人猜测他年龄少过六十。 其实他年已七十。 从五十五岁开始,他就改用“枯木先生”的称呼,十余年下来,他原本的姓名已经不为世人所知了。 这儿所谓世人,乃是专指江湖上有点名望相当成功之人而言。 普通江湖人枯木先生是绝不轻易认识结交的。 深深庭院内,到处都很寂静安样。 可是枯木先生那颗等闲不会跳动得快一下的心,现在一直跳得较快较急。 何以每一次见她,总是会有这种情形? 而且在私底下还常常有种种不切实际的狂想? 枯木先生为之叹口气,向镜中人影再三提醒:你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为何还要为一个年轻女子心跳? 为何还有狂想绔思?而且就算她答应,就算她是愿意的,但以她的千娇百媚颠倒众生的艳色,你岂堪匹配? 你为何还要有种种妄念呢?其实你已经年将就木了,男女间的情事早已淡然很久很久…… 但话不是那样说,即使一个老人不能与一个绝色美女结为鸾俦,甚至无力共享鱼水之欢。 就算是这样吧!至少还可以从别的途退得到满足。 例如可以拥抱她,可以吻她…… 对,为什么不?抱抱她吻吻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阵阵香风使得那窗明几净而又悄静的后厅,一时充满青春的旖旎的气氛。 一前二后共是三个美丽少女款步进来。 后面两个少女的美丽倒还罢了! 但前面那一个美女却当真不同凡响,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当真令人一看就会意乱情迷的。 枯木先生用最潇洒的风度,最悦耳声音长揖,微笑道:“无愁仙子惠玉光临,真是蓬壁增辉,连我这块枯木也忽地生意盎然了。” 无愁仙子女性特有的敏感使她轻轻皱一下眉头,沉默无声,直等到分宾主落座之后,才道:“你真的是我见过好几次的枯木先生?” 枯木先生忙道:“我就是。” “你不太像。”无愁仙子说:“你从前总是自称老朽,从未用一个我字自称,而且你这次看来好像年轻不少,你真的是他?” 枯木先生笑道:“我不是枯木,还有谁是枯木?” 无愁仙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当然知道。”枯木说:“最近两次听说是杜三娘和苗谢沙,稍久一点的是东海狂人那一帮,他们全都失败了。” 无愁仙子皱起眉头,想一下才说道:“东海狂人他们的事,你自应知道的,因为你是介绍人。 但杜三娘苗谢沙她们,你居然也知道,老实说我真不能不佩服了!但你是不是闲得太无聊?所以连不关你的事你也管呢?” 枯木先生道:“讲到这里,我想请求你单独谈话。”他望望两名俏婢,又道:“她们可不可以避一避,顺便严防有人窃听?” 无愁仙子讶然说道:“你这儿也不安全么?谁会来窃听?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的原故?” 枯木柔声道:“她们可不可以这样做?” 无愁仙子挥挥手。 两名俏婢立刻出厅,并且很认真地四下巡视。 枯木道:“好,现在我问你。连东海狂人集团派出的高手,也杀不了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你何必还要派杜三娘她们动手? 无愁仙子道:“不必问,我自有分数。” “好,我不问这些。”枯木说道:“但是我还要问你,你可是真的想要杀死李不还呢?” 无愁仙子轻轻叹一口气,才道:“是的!” 枯木道:“呼延长寿呢?” 无愁仙子道:“他本来不必死,但既然杜三娘失败,他已知道我要杀他,所以就算我想罢手,也是不行。” “对极了,因此你已有了两个极难杀死的人。”枯木道:“但也因此我比你更伤脑筋,如果这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用意的话!” 他使用倒装式的句子。 果然使得他的话好像更有力量,好像更为复杂。 无愁仙子放软声音,细声地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难道我是吝惜钱财的人?” 枯木道:“你一向都很大方,但是钱财有时也会忽然没有力量,你可是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愁仙子点点头。 枯木立刻又道:“你是不是决定一定要杀死他们呢?” 她又点头,虽然她曾经迟疑一下。 枯木眼睛忽然眯成线状,道:“如果你真有决心,你除了要付出银子之外,还要付出一些别的东西。” 无愁仙子道:“说吧,我不是吝惜的人。” 枯木先生笑的像一只土狗,道:“你须得付出香吻,还要拥抱着。要亲亲热热的,不是冰冰冷冷无可奈何那种样子。” “是谁拥抱我和吻我呢?” 她居然不勃然而嗔,还笑着询问。 但她也实在料想不到枯木的答案。 枯木其实没有开口,只指指自己鼻子。 这个动作世上一定没有人会不明白的。 无愁仙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第二十七章 怜月河曾怜生灵 幸而漂亮的人,无论什么表情都很顺眼好看的,故此就不能用“死鱼”等字眼来形容她了。 枯木先生微笑道:“别害怕成这副样子。我不是僵尸,只不过年纪大了一点而已。但总不能年纪大些,就不能欣赏不能享受美女的香吻和温馨么?” 无愁仙子仔细瞧瞧他。 瞧得越仔细,恶心之感就越强烈。 凭良心说她真想砍断他的脖子,然后还踩碎他的脑袋。 但万万不能使气动手,起码不是现在。 因为若果要找到最佳杀手,当今世上就只有这个老而不死了! 无愁仙子总算忍住恶心和恚嗔,反而笑一下,道:“谁能杀死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两人呢?” 枯木道:“世上如果没有杀不死的人,就一定有办法可想,况且一次不行,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十次,总会有一次行的。” 这话如果不是枯木说的,谁也不会相信。 但枯本先生可不是普通人,他的确有本事找到世上所有最佳杀手,所以听起来好像不可能之事,也变成可能了。 无愁仙子知道对方的条件决计不能打折扣,黄金珠宝都不能代替。 所以她真真正正凝神考虑。 ——那两个男人是不是非杀死不可呢? ——如果答应枯木的条件,那么能不能忍受他的拥抱?能不能忍受他的嘴唇和他的舌头呢? ——唉,那两个男人,虽然有千般的好,但仍然非杀死不可,因为这是师主蜃海君刚刚传到的密令! ——唉,唉,那枯木先生的嘴唇舌头和口水,也非得能够忍受不可,即使忍受不了,亦奈何不了他。因为师主密令中竟然严谕要保护这个老而不死的。 ——然而若是这样做了,叫我心如何能甘?如何能甘? 肉体的屈辱其实一定可以接受,谁都一样。 但内心的屈辱就不是这样了。 无愁仙子的痛苦,主要来源是由于内心的屈辱感。 此所以她极之惶惑苦恼,身心都有如在洪炉中煎熬。 若是细加分析,说出来大概很多人觉得难以置信。 感情内心的屈辱感竟然并不真实。 换言之那只是虚幻的和妄乱的想法。 再换言之,那只是由于违反了意识里的观念,以致形成屈辱的痛苦感觉而已。 每个人的内心都建立有种种观念。 有人食不厌精,色香味都要讲究。 有人漫不经心,但求填饱肚子。 有人对于新潮的性开放观念,既欣赏而又支持。 有人则坚决反对,甚至誓死反对。 由此可知不论是美食或粗食,不论是性开放或保守,仅属于个人的看法。 另一方面,既然有人甘于粗食,有人乐于性开放。则美食家和保守派人士,由于遭遇粗食和性开放的情况而发生痛苦。 这种痛苦显然本质上并不真实。 何况美食家会变为粗食主义者,保守者会变为比别人更新潮更开放,既然观念可以改变,就证明不是绝对了。 但观念和痛苦却不是不存在,只不过这些东西本质上都非绝对亦非真实而已。 无愁仙子终于真正忍下恶心以及屈辱痛苦之感。 她说话时声音完全恢复正常,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我虽然还是处女之身,但我甚至肯陪你睡一整夜。” 枯木先生不觉举手扯住略呈乾瘪的耳垂,看来还相当用力,教人甚是替他担心耳朵会被他扯裂。 他道:“陪我一整夜?我有没有听错?” 声音乾乾涩涩,不似人类的声音。 无愁仙子嫣然一笑,道:“你没有听错。不过你是聪明人,谅必想知道我也会有些条件,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肯这样做呢?” 枯木先生喜中有愁,道:“当然,当然。不过你只说陪我睡一夜,如果是分两张床睡,或者连碰也不许碰一下。这种睡觉法决不是男人所希望的。” 无愁仙子道:“我说的那一种,就是男人都希望的。” 枯木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为之抓耳挠腮,苦苦寻思不休。 好久一会,他才喃喃自语道:“世上居然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而且居然还发生在我身上?” 无愁仙子道:“我的条件你要不要听听?” 枯木心神一震,接着叹口气,道:“瞧,男人就是这样,见到深心喜感的女人,总会变得呆头呆脑。我老早应该想到问题出在你的条件。” “现在想到还不迟。”她不但笑着,还眨眨眼睛,说:“其实我没有特别要求,只不过要你保证一定杀死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任何一个不死,都不许罢休。” 枯木先生疑惑不解,道:“我们本来就这样讲的,何必重复说一遍?” 无愁仙子道:“银子可以先付,但关于我的部份,却要等那两人死了之后,才可以履行。” “我不能说不合理。”枯木道:“不过当然我也有权提议。我提议银子等事成之后才收,但你这部份却是预支为妙。”” 无愁仙子点头道:“可以,你怕我赖账,但我却不怕你赖。” 枯木大喜过望,面上每条皱纹都忽然有了光彩。 无愁仙子又展然道:“我可以先履行,而且你只须杀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了。” 枯木先生皱纹上的光彩蓦然消失了,声音和表情也一齐沉重,说道:“这一个人是谁?” 无愁仙子道:“蜃海君。你自问能接下这件生意,我的身体现在就是你的!” 但假如枯木先生不顾一切先获得她身体,以后的事以后再算。 这叫做拼死无大害,那么无愁仙子崔怜月岂不是糟糕之至? 只听枯木缓缓道:“你的身体不是银子,银子可以退还,最了不起加倍退还,你没有损失。 但身体便不同了,如果我的任务失败,我没有法子可以赔一具清白之身给你,同时也没有法子使时光倒流,以便把已发生过的事改为不发生。” 他停歇一下,又道:“你最了不起只能杀死我出一口气,但假如我认为值得为此而死,便又如何?你难道虑不及此?” 无愁仙子好像很有把握,道:“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费心。” 那枯木先生既然剖析指出他最不利情况,可见得他心中也不相信这件事是拼死无大害就可以的。 换言之,他就算决定宁舍一命,也要先将她弄到手。 这个方法必定大有问题。 然而问题何在? 她若已献出身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挽回? 除了杀人出气之外,她还能够怎样? 枯木先生亲自替她泡茶。 他其实借这个动作争取一点时间尽快再想一想。 因为这件事表面上香艳刺激,实则是玩命之事。 只要有少许差池,就一定有死无生。 天下任何女人除了天生淫贱者之外,都一定不肯白白把清白身子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 无愁仙子是不是天生淫贱那类女人呢? 她当然不是,他自己马上回答,而且敢保证自己决不会看错。 既然她并非那种人尽可夫,不是那种毫不介意男女关系的女人。 那么…… 对,除非她深信此事必定不会实现! 他心头忽然清醒宁明,于是恢复老奸巨猾本色,颔首道:“我在你面前也许是个傻瓜,但有时也会清醒……” 他随手已拿起一支磬槌,在玉磬上连敲三下。 磬声悠扬远远传出,甚是悦耳。 “这三下磬声,意思教发动所有机关埋伏,再加上阎浮罗网八鬼奴布防戒严。若有任何人稍稍异动,有死无生。” 枯木的声音干涩乏味,使人耳朵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小小不舒服还不要紧,若有性命之忧,可就十二分难过了。 无愁仙子忽然想起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两人。 她想:假如他们任何一个在此,听了“阎浮罗网八鬼奴”之名,他们会不会害怕? 北极秘密传说中,那八名鬼奴几乎真的不是人类,因为在他们合围中,十年来无人能够逃出生天。 他们八个人每一个都炼有一种以上各不相同奇异功夫,单打独斗之时,威力如何无人得知。 但若是八人一齐出手,每人使出一种功夫,配合起来就变成无法破解的罗网。 不论生擒也好,当场格毙也好,总之从无漏网之鱼。 虽然“阎浮罗网八鬼奴”这么可怕,但无愁仙子居然还能格格娇笑,道:“不要唬我,阎浮罗网八鬼奴怎肯当你的保嫖?你又怎肯要他们做保镖?” 话未问完,她已经做完第二次全厅格局形势的严密观察。 第一次是她人厅之时,却是随意看了一下而已! 因为她那时还是雇主身份,故此观察的粗疏大意。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厅子里每扇窗门以及门户的高低大小,各一件家俱的形状体积和方位,屋顶高度和梁柱分布等等情况,都必须毫厘不差记在心中。 枯木先生道:“我如果请不动他们,你怎会找我聘请杀手?凡是我请得到的人,都很可靠,我又为何不肯请他们保护我?” 无愁仙子笑容满面。 她眼如秋水脸若芙蓉,笑得又甜又艳。 要不是嘴角的线条不觉刻划出邪恶毒辣意味,那么她真的是天上仙子了。 她道:“不对,听说八鬼奴贪财好色,心毒嗜杀,财色你还供应得起,但你那有那么多的人供他们屠宰吸血食肉?” 枯木先生皱眉说道:“别胡说,他们喜欢银子和女人是不错,几时要喝人血食人肉了?” 无愁仙子道:“我不是一般雇主,我有些消息比你还灵通,你好象只把我当做女人,却已忘记我的身份?” 枯木先生摊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道:“我没有忘记,所以我才特地把阎浮罗网八鬼奴找得来。 除了他们之外,天下能挡得住你传神变指之人,数不出十个,你使我多花了很多本钱,你只不过不知道而已!” 无愁仙子讶道:“我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你总不至于只知道传神变指这一宗吧?” 枯木先生道:“当然不止这一宗,我还知道你手下有两名剑女和廿一名银衣侍卫。他们都真有几下子,所以我决不敢大意。” 听他现在所讲的话,竟又好像早已把她当作可怕的对手看待。 若是如此,又为何自找麻烦? 为何不顾一切也想获亲她香泽? 无愁仙子没有问他这一点,微舒一口气,道:“你虽然知道的不少,但幸而还有些更重要的并不知道。” 她一定由于真正放心,所以整个娇靥的线条都大见松弛,也因此而更美的灿烂。 枯木看在眼内,强自压抑内心升起的恐惧,还微笑道:“我不必知道的我通常就不知道了,但我应该知道的一定会知道。” 无愁仙子摇头道:“不,你若不知道,就永远不会知道……” 她嘴角笑意更浓,也更使人感到“邪艳”的无限魅力。 女人的艳丽自古以来大致上都可以分为正派和邪派之美。 在男人眼中,后者往力远远强过前者。 不过到了他正式娶妻之时,他又宁可选择前者,也即是正派之美。 她仍然含着醉人笑容,问道:“八鬼奴呢?为何至今还不出现呢?他们该不是害羞吧?” 大厅左上方有一排透气窗,砰地一扇打开。 一个阴森声音飘送下来,道:“美丽的姑娘,你很想早点跟我们见面么?” 无愁仙子虽然不循声瞧看,却回答道:“不,我一点也不急,。你一定就是八鬼奴首领?你是不是银界鬼奴?” 上面透气窗传入来答话:“对,你知道得很多,但女孩子知道得太多,似乎没有什么益处。” 无愁仙子徐徐卷起左袖,登时露出一支白胜羊脂,美如玉琢的手臂。 她一直把衣袖卷起直到露出肩头。 肩头的下一点就是乳房,在古代根本没有上空装这类名词。 所以只要稍为暴露一点,就足以使满街男人为之侧目。 当然谁也看不见无愁仙子的乳房,但却能够瞧见乳房附近的雪白肌肤。 因此谁也可以再加以想像而使自己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不过无愁仙子又不是想以美色肉体诱惑他们。 她身子以优美姿势转一圈,说道:“我肩上有一颗红痣,你们看见没有?那是什么?谁回答得出吗?” 厅堂左角屏风后传出一个清朗年轻口音,道:“那是守宫砂痣,你一定还是处女,我敢跟任何人打赌。” 此人相貌如何不得而知,但声音蛮好听。 无愁仙子高兴地连连点头,道:“对,是守宫砂痣,你声音这么好听,是不是八鬼奴之中的透竹鬼奴呢?” 这句话没有人回答。 于是她又道:“我没有骗枯木,我说我是处女之身,就一定是处女之身。同样的,我答应他的条件,就一定履行。只不过他不敢接下杀死蜃海君的生意,所以我不让他得到我了。” 上方透气窗的银界鬼奴声音阴森如故,道:“有道理,但他不敢接,我们接啦!” 无愁仙子笑睨枯木,道:“你都听见么?” 枯木没有表情,道:“我不是聋子,我当然都听见,但他们接不成这票生意,因为他们现在仍然受雇于我!” 无愁仙子笑着等了一阵,四下全无动静。 她的笑容也因而消失了。 枯木这时才道:“八鬼奴虽然好色,却极有信用,你想用色相使他们反过来对付我,这种手段似乎差劲了一点。” 无愁仙子轻嗟一声,道:“看来你的话并没有夸大。” 枯木不禁露出得意之色,仰天而笑,道:“我早说过……” 他话声忽然中断,原因是大厅四角忽然飞出四种兵器,如迅电般齐齐向他攒攻。 无愁仙子从缝隙中退出圈外,大声道:“哎呀,不得了,拿钩镰刀的小个子一定是上弦鬼奴,用钢斧的是桂残鬼奴……” 此时枯木先生身子忽然坐跌地上,但不是被人杀死。 只见他就地一滚,骨碌碌左出六尺。 他动作之快应变之佳,而且使人想不到他竟然已是七旬老人。 事实上他左翻六尺之后,忽又斜斜滚出六尺,又改变方向迅疾滚离原位。 滚得几滚,合围急袭他的四件兵器已落空了十二次。 无愁仙子继续叫道:“使三截棍的是不是玉盘鬼奴?挥剑的是不是飞光鬼奴?喂,你们怎么搞的,四个人合力也收拾不了一个老家伙么?” 另外四道人影忽然从四角上空飞落,个个身法轻捷落地无声。 这四人如鬼魅倏然出现,个个一身劲装疾服,手提金枪长身玉立的是透竹鬼奴,声音最好听就是他。 另一个苍白瘦削拿着两个钢钹的人,就是首领“银界鬼奴”。 余下的两个其一使的是“青磷络索”,那是一种奇门兵刃,十分难炼,此人是“珠胎鬼奴”。 其二是金镜鬼奴,兵刃是金光灿烂夺目的短剑和小型盾牌。 这四名鬼奴一现身,还没有任何攻击动作,枯木先生便已好像忽然被地面黏着,虽然还滚得动,却大见迟滞费力。 八鬼奴之首的银界鬼奴,阴阴冷冷眼光盯住无愁仙子。 他向仙子道:“你像对我们都很了解很熟悉,为什么?难道我们这种人物,在你心中也有点份量?” 此人虽是首领,年纪却不算最大。 他大概只有三十岁,看来至少还有四个人比他大几岁。 无愁仙子不答反问,道:“你们真的要杀死枯木?” 银界鬼奴苍白面上,泛起诡异笑意,说道:“不一定,因为这个人不容易杀得死!” 无愁仙子道:“如果你们杀不死他;他可以另找很多杀手对付你们,这岂不是很麻烦很可怕的事?” 银界鬼奴道:“正是,正是。所以我请仙子决定一下,请你在我们八兄弟与枯木先生之间作一个选择。” “你们八个都算在内?”无愁仙子讶疑的连眉毛都高高掀起:“是不是八个人同拥有一个女人的意思?” 银界鬼奴道:“对,但请别大惊小怪,这种风俗习惯只不过在我们中国不流行而已。在别的国度,例如天竺那边,往往几兄弟合娶一个老婆。在匈奴那边,人死之后,不但财产,连妻妾也归儿子承受。” 无愁仙子看看滚得十分吃力的枯木。 这个老头子功力居然十分深厚,偶然打出一拳或踢出一脚,总能稍稍迫退敌人,因此形状虽是狼狈,却还未负伤。 她又看看八个鬼奴,但除了透竹鬼奴还算英俊之外,其余个个形象都各有奇特之处。 相貌奇特本是好事。 因为通常来说,男人并不一定要英俊漂亮才吸引女人。 有些男人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缺憾,例如有胎记或痛恨痕等等。却仍然可以吸引女人的目光,能征服她的感情。 现代将这等类别的男人称之为有性格。 不过那阎浮罗网八鬼奴除了一个透竹鬼奴之外,其余七人全都丑怪粗陋。 有两个獠牙外露,牙色黄褐,显然是没有刷牙习惯的。 他们的样子虽然用“有性格”来形容,但仍然不免令人恶心作呕。 尤其无愁仙子一想像到自己竟要轮流跟他们每一个人睡觉亲热,简直差点把三天前的饭都呕出来了! 幸而她到目前为止,还不是一定非跟他们轮流睡觉不可。 所以她才可以忍受得住,才可以泛起甜甜蜜蜜,娇娇艳艳的笑容。 她连声音也份外悦耳动人,道:“对,对!世上既然有这种风俗习惯,别人也就一定行得通。 我本可以立刻答应你们,然而我看来看去,却发现你们阵势虽然布好了,威力只用上五六成。那块枯木滚来滚去,亦一样只用半力。 你们究竟搞什么鬼?你们虽说要等我答覆才下毒手,但如果我是枯木,我一定先全力逃出重围,然后才慢慢讲价。” 银界鬼奴冷冷瞪着她,等她再说下去。 无愁仙子的话果然还未说完,嫣然道:“他为何不这样做?世上断断没有人不肯去做对自己有益的事,所以他仍然留在你们阵中,显然这样对他最有益。” 银界鬼奴道:“未必!” 无愁仙子道:“一定!” 银界鬼奴道:“你还没有真正答应任何事情。” 无愁仙子道:“当然啦!你们究竟那一方能够获胜存在,我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银界鬼奴的三角怪眼眨完又眨,良久没有声音。 显然他正在思索难题,也必须解开难题之后,才可以下任何决定。 这时枯木先生在地面滚来滚去,虽然动作比开始之时慢了不少,但忽左忽右,忽拳忽脚的。 使得围攻未休的四名鬼奴大有有力难施之慨。 只不过由于以银界鬼奴为首的另四个鬼奴分布四方,使得枯木不敢滚近,所以他活动范围便变得有限了! 在这等情况之下,任何人自是看好八鬼奴而不会投注在枯木先生身上。 无愁仙子催促着道:“快点,你们双方如果都没有使我满意的答覆,我拂袖便去!” 银界鬼奴道:“我决定这样!……” 底下的话还未说出。枯木先生息地长啸。 那如鸾似凤啸声淹没了银界鬼奴话声。 只见枯木先生身形弹起数尺,但仍然是平躺姿势。 这时五盘鬼奴的三截棍迅逾闪电从他背脊下面扫过,而桂残鬼奴的钢斧则由上而下迅猛劈落。 由于枯木身子忽然弯曲如虾米,故此这一斧空自啸风厉响,却碰不到对方一根汗毛。 枯木先生屈曲的身子倏然弹直,宛如标枪直刺飞光鬼奴。 飞光鬼奴手中之剑绞出三团光华,谁也瞧不清他的剑究竟真正躲藏在那一团光华里。 枯木左脚一踢,右肘一撞,两团光华消散的无影无踪。 但第三团光华里一把晶莹利剑忽然出现,宛如毒蛇吐信。 剑势出得快极毒极,剑尖倏忽已沾上枯木左肋要穴。 枯木全身仍然平躺于空气中的姿势,宛如鱼在水中蓦然滚侧。 但见剑尖挑破了衣服刺穿过去,枯木的左肘也恰好并拢,便夹住那剑。 这一下不论是攻是守,无一不是鹰扬豹变,凶险精妙难以形容。 但精采却还在后头。 只因飞光鬼奴长剑被挟,身不由己向右边疾冲抽剑,然而这一冲便把上弦鬼奴的钩镰刀来势摧住了。 上弦鬼奴在众人中个子最是矮小,然而手中的钩镰刀却特别长大沉重,金刃劈风之声入耳惊心。 他刀势劲道蓄满而发,劲锐无匹。 飞光鬼奴眼见刀光耳听刀响,大惊失色叫道:“小心,是我……” 声音兀自摇曳间,他胸膛已中了一刀。 枯木先生只借对方抽剑之力,身子飘飘斜飞,仍然平躺空气中姿势。 他在这时尚有闲情逸致吃吃笑道:“连自己人都杀,这种作风实在要不得……” 他自是讽刺飞光鬼奴被上弦的钩镰刀劈中之事。 不过他笑声忽然中断,因为他看见飞光鬼奴不但没有开胸破腹鲜血淋漓,反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抢截了去路。 剑尖嗡然响处,幻出七点寒星,急袭他右边身子七处大穴。 无愁仙子身在局外,可就看见刚才钩镰刀劈中飞光充奴之时,其实已倏忽翻转,所以是刀背而不是锋刀劈中。 因此飞光鬼奴不但没有负伤或身亡,反而能够更快速抄截敌人去路,其故在此。 一切果然不出所料,阎浮罗网八鬼奴虽然威震天下的高手,但他们仍然是人而不是鬼啊! 他们的技俩虽是不得不承认极高明极可怕,但毕竟不是超人力的神通,故此必有破法! 无愁仙子微微而笑,但见枯木先生身躯忽然下沉坠跌地面。 于是飞光鬼奴一剑七式凶毒招式完全落空。 枯木先生身如棉絮,着地无声。 一弹之下便变成站着的姿势。 所有的鬼奴的攻势忽地完全停顿,每个人好像中了邪一样,全都显露出那种泥雕木塑的僵木味道。 原来枯木先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而双袖中各各伸出一把两尺长雪白霜刃。 这一招“唯我独尊”真是有如宇宙是辰,森派万象。古往今来,只有“我”一人而已! 银界鬼奴厉啸三声,但一声比一声软弱。 好像本来那说不尽凶毒凌厉之气,有如雪狮碰到太阳,迅即消融。 无愁仙子格格笑道:“好啦,好啦!你们都是水仙不开花(假装是大蒜之意),却瞒不过我眼睛。为什么双方真正杀看都不抖露出来?难道还怕我偷师不成?” 枯木先生眼珠死命盯住银界鬼奴,口中应道:“我们何必以死相拼,这样做法对谁有益处呢?” 银界充奴也凝视着枯木,眼睛眨也不眨,大声道:“对呀,如果我们拼出胜败生死,谁最有益处呢?” 无愁仙子道:“谁最有益现在尚不得而知。可是最没有益处的人却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个人就是我!” 她款款道来,表情声音都有委曲受屈味道。 使得她的美丽平添楚楚动人风韵。 枯木先生道:“银界,你们真的被美色所迷?竟然不惜失去信用?” 银界鬼奴道:“那也不完全为了美色,蜃海君亦是极重要因素。” 枯木先生口中啧啧数声,道:“你们胆子真不小,居然妄想以蜃海君为对象……” 银界鬼奴道:“连你都不敢碰的人,自然值得我们兄弟去碰一碰。” 枯木先生摇头道:“你们错了!你们知不知道我干了几十年介绍杀手的买卖,为何直至今日还能活着?” 他稍稍停顿一下,但却没有要对方真个猜测之意。 他自己接着又遭:“我还能活着,不是靠武功,而是靠智慧。我每次接下生意,必定将对象调查得清清楚楚,因此我知道应该找些什么人担当任务。” 银界鬼奴道:“我们没有抢你生意的打算,所以你那一套对我们没有用处!” 枯木先生道:“但对你们的荣辱生死却大有关系,假如蜃海君,你们既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又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本领,你们贸贸然找上他,胜固欣然,败就很不可喜,而是可悲了!” 透竹鬼奴英俊脸庞上泛起狞恶笑容。 他插口道:“我们兄弟出道以来,杀人无数,任何高手都难逃厄运。这些事情你知道得最多,我看我不必—一提醒你吧?” “当然不必,当然不必!”枯木说:“反而我必须提醒你,在这许多次行动中,对象老早经过我详细调查,也由我认定把生意交给你们最适当,所以我才找你们。而你们也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这道理其实非常显浅,八鬼奴都没作声。 无愁仙子娇笑连声,道:“那么我呢?你请他们保镖,是不是早已调查清楚,知道他们一定可以击败我?” 枯木苦笑道:“本来是这意思。但我漏了一样,那就是你的美色。其实我不应该有此失漏的。因为既然连我这块木头也会动心,别人当然也一样会的。” 无愁仙子耸耸肩头,道:“这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纵是千算万算,也难保有些地方算不到!” 她盈盈服波转向银界等八名鬼奴,笑语如花,道:“杀了他,你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因为我一定逃不过你们掌心,这是枯木老早算好的!” 银界鬼奴面容一肃,显得更为阴冷。 接着仰天发出森森厉厉长啸声。 那啸声初时只不过刺耳可怖,但由于另外七名鬼奴也忽然一齐冷啸嘶吼,登时变成地狱透助的声音。 叫人感到心悸魂散,也为之烦躁狂跳。 在宇宙中,声音也是具有神秘力量的一种。 许多教派不论是正是邪,都一定有利用“声音”那种神秘力量的方法。 赞美一切的诗歌,或是邪恶的咒语都属此类。 他们八鬼奴合起来的声音,倏忽已充满阴寒诡厉意味。 能使人无端端汗毛直竖,脑中幻想出种种可怕景象。 无愁仙子怕冷地缩缩身子,还用双手交叉抱住双臂。 枯木先生仍然像一块了无生气的木头。 也仍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唯我独尊”招式。 双袖突出的霜刃,闪闪生光。 他似乎不怎样受到“声音”影响,可见得他对八鬼奴的本领知之甚稔,所以也有抵御之法。 不似无愁仙子马上已表现出大受影响的样子。 银界鬼奴双手钢钹忽然合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无愁仙子骇然跳起两尺高,她其实明明看见此人双钹合击,知道必有巨响,却仍然禁不住跳起。 可见得枯木先生没有吹牛,他真的知道找什么人对付无愁仙子最好。 枯叶先生自己却连眉毛也不动一根。 假如他心灵功夫的修为真的已达到“枯木”的境界,则外界任何声音景象自是不能侵害。 可是他若然已是“枯木”,又怎可能对无愁仙子生出遐思绮想呢? 银界鬼奴双钹高举,口中厉啸不绝。 其余七个鬼奴也都各摆出招式,吟啸嘶吼之声完全密切配合动作,一时四下阴风大作,天色昏暗。 使人觉得好像掉在阴间冥间。 无愁仙子退了又退,直到背脊碰到墙壁,才无可奈何停住。 她那种惊慌的样子,叫人看了实是不禁心生怜惜。 此时玉盘鬼奴的三截棍,飞光的长剑,上弦的钩镰刀,桂残的钢斧,四般兵器一齐攻去。 一时杀气森厉,劲风卷刮。 而这一次围攻合击之威,比上次至少厉害一倍不止。 他们现在才施展出真正本领,个个狞恶如鬼,身法动作也快逾鬼进,倏忽间每个人都攻击三招以上。 刀光剑气,棍风斧影,纵横交错中。 那枯木先生却宛如一堆木头,仍然是“唯我独尊”架式。 他甚至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桂残的钢斧第一招当头劈落,但斧势只使出一米,却发现这一斧方向位置都不对,当即改为“横扫千军”之式。 可是仍然不妥不妙之极。看来这一斧不但威胁不一了敌人,反而阻截上弦鬼奴刀势,弄不好甚至会伤了他。 于是在吼叫声中斧势改用“磕”“撞”两诀。 磕的是敌人袖中突出的霜刃,撞的是敌人胸腹要害。 然而斧势乍出,飞光的长剑恰恰拦在斧前。 桂残自是知道飞光并非故意如此,定是有如他自己一样,每一招都大感蹩扭不妥而不得不变化招式。 他虽是知道,只有原谅飞光的错失。 可是事实却是事实,不是原谅就可以改变的。 但那钢斧“当”一声磕歪长剑,飞光身子受震侧旋,却正好撞上三截棍,砰一声结结实实敲中他胸口。 飞光真气震散,胸口剧痛,连吐几口鲜血,人也飞开十几步才跌倒。 使三截棍的玉盘鬼奴厉声叫道:“气死我也……”双手一抖,棍出如风,飞旋疾扫过去。 他刚才明明因为攻不破枯木的守式,所以赶紧变招。 哪知半路飞光自己撞上来,这一棍之力非同小可,亦不是他们平日擅长的借力绝招,所以他知道飞光伤势必是严重。 一切问题由枯木引起,所以满腔怒火当然也向枯木发泄。 但他忘却猛攻过去,耳中竟又听到银界鬼奴的撤退命令。 那命令是在啸声变化中表示的,外人万万听不出猜不透。 玉盘鬼奴听到命令,大叱一声,双臂使劲,硬是把撼山摧岳的棍势煞住。 桂残上弦两人比他早退了一线,顺顺利利跃七八尺之远。 但玉盘可没有那么顺利了。 他虽然以极精纯内功硬生生收回攻击棍势,但你不攻击别人,却不能认为对方也一定不攻击你。 那枯木本来一直毫无动作,忽然踢出一脚。 玉盘鬼奴大叫一声,身子疾然飞出,如果不是有墙壁挡住,谁也猜不出枯木这一脚能够把他踢出多远。 总之玉盘撞在墙壁然后跌落地上之后,面色惨白,双目散乱,一望而知伤势严重之极了。 银界鬼奴啸声一收,众声皆歇。 因此刚刚升起来的呻吟声才听得见。 呻吟的不止一人,而是玉盘飞光两个。 但不论是敌我双方,或者无愁仙子,都没向负伤者望上一眼。 银界鬼奴荧荧目光盯住枯木,道:“我们走,你怎么说?” 枯木先生摇摇头,道:“不好。” 银界鬼奴神色阴沉沉不变,道:“为什么不好?” 枯木先生道:“因为一来你们不会走,二来我也不让你们走,你们不肯走的原因我不管。但我不让你们走,自有道理。” 银界鬼奴道:“你的道理我们也可以不管。” 枯木道:“既然如此,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就是,何须问我?” 银界鬼奴沉默一下,道:“你有什么道理?你想怎样?” 枯木道:“既然你问我,我便答你。你们应约前来做我的保源,任务尚未完成,所以不可以走。假如你们不守信用,我今天杀不死你们,却不是等如永远杀不死你们。” 他平生专业就是介绍各种杀手给顾客。 所以当他自己需要时,当然全无问题。 像他这种本身武功精妙,而又专干这一行的人,恐怕算得是世界上最不可以得罪的人了。 银界鬼奴不敢不慎重考虑一下,才道:“不行,我们还是要走。但我也告诉你,今天虽然杀不死你,并不是等如永远杀不死你!” 他举起双钹,后退一步。 其余五名没有负伤的鬼奴也都作出后退撤走姿势。 然而“呜呜”两声起处,银界手中两个钢钹闪电飞出,一只迎面削去。 另一面则绕个圈子,从枯木身后飞回,闪闪生光的钹边锋刃直砍他后背要害。 单单是两面钢钹,枯木大概还不难应付。 但金镜、桂残、珠胎、上弦、透竹等五鬼奴亦一齐出手,情况自是大不相同。 透竹的金枪破空搠到,攻坚摧锐势不可当。 金镜使的是金剑金盾,硬撞上去,卷起迅猛风声。 珠胎鬼奴的青磷络索盘空飞绕,闪耀出千百点青色磷光。 还有就是桂残的钢斧和上弦的钩镰刀,也自凶威迫人。 枯木先生依然是使出“唯我独尊”架式。 事实上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即使跟对方说话时,也没有改变过。 他这个姿势看来简简单单,可是全身上下似乎有一种无形力量护持。 当时已使银界鬼奴想过了廿七种飞钹手法,都感到对枯木没有太大威胁,最后才施展“旋天削星双飞夺命”手法,飞出双钹发动全面攻势。 那两面钢钹在空中鸣鸣旋荡疾飞,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夹攻枯木。 但每一次钢钹看来已堪堪碰上枯木,却总是在最后一刹那偏歪飞过。 枯木不动反而没事。 如果他身形移动闪避,反而大大不妥。 另外五种兵器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形,每每迫近枯木身体时,总是蓦地改变方向。 三招甫过,枯木忽然不再呆立如木鸡。 他右手的霜刃由空中劈落,这一剑分为劈前劈后两式。 “锵锵”两响,劈飞了两面钢钹。 他感到钹上传来的内劲雄浑而又绵长不断,几乎使他脚下移动,心中一凛。 银界鬼奴身子从各种兵刃光影中透过,凌空抓住两个钢钹。 发觉钹上已全无劲道,心中也是一震,自知如果不是及时飞身抓住,两钹一定会掉落地上。 此时枯木左手霜刃东点西戮,一招八式,最先是磕歪金枪,接着同时点中钢斧钩镰刀于左边,曲肘一撞,剑尖向上撩起。 手肘击中金镜的盾,剑尖则撩开青磷络索。 这一招“八骏雄飞”使得有如行云流水,而又弥漫踔厉雄风。 假如这招是由李不还或呼延长寿使出,无愁仙子必定不会有奇异之感。 如此风云奋发意气飞扬的妙技绝艺,却出自一个年纪老朽形容枯槁之人手中,实是使人感到不能匹配。 枯木霜刃对付五名鬼奴只用了五式,还有三式则已展开反击。 向西首攻出的一剑快如闪电,却被珠胎鬼奴青磷络索封住。 但稍稍偏向北首的两剑,其一迫得上弦鬼奴像流星般飞退数丈之远。 另一剑光芒一闪,透竹连退八步,手中金枪已断了一截,掉落地上。 透竹虽然没有负伤,但心灵的创伤却难以形容。 换言之,他的斗志已大幅削弱。 凶悍之气也消失殆尽。 银界鬼奴迅即发出三声尖锐短啸。 所有还能站着的人一下子集结在方圆一丈之内。 摆出一个变幻不定的密集阵势。 已能站着的人只有六个,其中的透竹鬼奴双手里金枪也只剩下大半截。 他们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碰到如此倒霉丢脸的遭遇,所以每个人的神情既狼狈而又专注沉重。 银界鬼奴占了最当中位置。 其余五人在他四周不时移易位置,所以这个密集阵势变幻不定,难以看出攻击主力何在! 枯木先生双手下垂,头颅微歪,背脊弯曲如虾。 一望之下,那意兴兰珊天涯落魄的味道迫人而来。 唯一令人还不敢真的当他是落水狗的,便是炯炯有光的双眸,无论如何落水狗一定不可能有这种慑人的眼神。 无愁仙子莺声历历,道:“好一招‘斯人独憔悴’,我记得这一招似乎是青城苦禅师的三大绝剑之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则是武当无上最秘神剑。你究竟学了多少家派的绝艺呢!” 枯木应道:“你虽是道破我这一剑来历,可见谅他们仍然破我不得。” 无愁仙子笑声盈耳,道:“我看未必……” 娇软话声未歇,她已经飞到鬼奴们阵势边缘,皓腕乍现,玉指点出。 那金镜鬼奴大惊举盾,一错眼间金盾已变了五个方位。 可是传神变指有一指百变和一指千变,如果论到变化之快之多,恐怕她自认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认为第一了。 无愁仙子一去一回,快得好像没有移动过半步。 不过那金镜鬼奴一交跌倒时,却又证明她不但移动过,不但出手过,而且还制住了金镜。 她吃吃笑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但平生还没有偷袭过任何人。我希望你们别因为我这次破例而生气。” 银界鬼奴嗔恚道:“难道我们反而应该高兴快活?” 无愁仙子道:“当然啦!你们‘内六合密阵’已破,你们一定想法子撤退。因此你们可能都能活着,你看值不值得高兴欣幸呢?” 银界鬼奴怒吼一声,双钹一拍发出锵然巨响。 接着双钹从阵中升空飞起。 他双钹可以随心所欲回旋转弯,人人益知。 所以枯木无愁二人都立刻凝神戒备。 那两面钢钹在空中果然转弯,“呜呜”之声起处,竟不是攻向两人之中任何一个,而是飞出大门。 这时众鬼奴也一齐移动,以快得难以形容速度,分别抱起三个伤者,一下子就消失于大门外。 那两面钢钹的确大收调虎离山之效。 也就是说很成功地移转了枯木无愁两人注意力,于是他们得以安然撤退,还带走受伤同伴。 枯木身子一挺恢复原状,道:“仙子为何还帮我收拾他们?”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并不是喜欢你多于他们,而是他们的‘内六合密阵’使我十分头痛。如果刚才我是你,一定不知道怎样应付他们才好,所以我既然有机会,就赶快破了此阵。” 枯木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帮了我的忙!我自应有所答谢。” 无愁仙子颔首道:“理该如此!” 枯木道:“我打算聘请两个一定可以杀死李不还呼延长寿的一流杀手,免费为仙子服务,以表寸衷!” 无愁仙子道:“你这样做岂不是亏本的买卖?我不能接受!” 枯木立刻道:“仙子有思于我,还谈什么亏本赚钱?” 无愁仙子道:“我们商量一下。唔……这样好不好?假如我今天杀不死你,你才用刚才的方法报答我,好么?” 枯木道:“你若是杀死了我,天下还有谁雇得到有本事杀死李不还呼延长寿的高手?所以你的意见非常不好!” 无愁仙子笑吟吟向他走去,直到相距只有五尺左右才停步,道:“我知道我的意见实在好得不能再好。 因为你可以克住阎浮网罗八鬼奴,他们恰恰可以克我,所以我不得已用暗袭手段助你击溃他们。 现在剩下我们两个,我却刚好很适合对付你,所以为什么要我放弃这个机会?难道还要我让你有时间另找可以克制我的杀手?” 枯木道:“我发誓此后永不与你作对,也不敢对你无礼。” 无愁仙子道:“这句话说得太远了一点。不,你休想还有对付我的机会了。除非……” 她沉吟忖想下文。 枯木眼中射出希望之光,他心想不论是多么难堪或可怕的条件,也不妨先答应了再说呢! 原来枯木先生向来极之谨慎小心,所以他对无愁仙子的武功,调查得甚为详确。 因此深知她正是能够克制自己那种路数之人。 既然她是对头克星,当然不敢想想法子敷衍,好歹都等危机消失之后再作计较! 此所以枯木先生这等身份之人,也不能不作最坏打算了! 无愁仙子笑盈盈,美是美的令人眼花魂销了,但若有若无的邪味,也使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她道:“除非你死了,我才睡得安稳……” 话声中她整个化为一道轻烟,扑向枯木先生。 刹那间四方八面甚至天下地下都可以看见她美丽的手指。 “一指千变”果然是举世无匹的指法,枯木为之叹息一声…… 叹息之声在窗外落寞地飘散。 叹息之人是呼延长寿。 地点是南京一条后巷内。 他从后宅围墙望入去,正好看见窗子内的一个纤美身影。 然后也看见她微微迷惘的神色。 呼延长寿自己也分辨不出心情是怨恨抑是想念。 唉,崔伶花,你看来那么漂亮那么温柔。你曾使我这个从不逃走的人,竟也急急逃走,但你为何要派人暗杀我? 我什么地方使你萌生杀机?除了那一次在西湖边我匆匆逃开之外,我并没有任何事情得罪你。而逃走难道就罪至于死么? 崔怜花在不十分明亮灯烛下,依然艳光四射。 她自是听不见呼延长寿心里声音。 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围墙外偷窥。 那苗谢沙一去多日,崔怜花忽然十分想念她也十分希望她回来。 因为她所派的两名手下,除了一直负严密监视之责以外,现在好像渐渐变质。 他们眼睛和笑容已经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心思。 如果苗谢沙回来,他们当然不敢乱来,但她若还不回来,事情就难说得很了。 房门悄悄被推开。 一个壮硕年轻男子手按剑把,向房内瞧看。 最后目光凝定于崔怜花娇靥,不再移开了。 崔怜花垂下头,也悄然坐向窗边的椅子。 她心中的惶惑焦虑,谁也从她面上看不出。 如果她知道呼延长寿正要将身离开,大概就无法掩饰内心的情绪了!换言之,她必定更加惶恐和焦虑无疑。 那年轻男子终于跃入房,这一跃落在崔怜花椅前三尺左右。 崔怜花不得不抬眼瞧他。 她心里忽然感到这个男人贪婪目私的可怕味道。 她思索着叫出他的姓名:“李隆,你有没有外号?” 那年轻男子声音相当雄浑,应道:“有,我外号追风剑客,我拔剑出手,许多人连剑影都瞧不见。” 崔怜花道:“这个外号很好听。可是以你这一身本领,为何还要听一个女人的命令,她给你很多钱?” 李隆一想起苗谢沙,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内心的愤恨和恐惧都露诸形色。 崔怜花柔声道:“这个女人行事往往高深莫测,说不定忽然走进来。我看你既然拿人家的薪水,最好还是听她的话,不要踏入这个房间,也不要跟我多说话。” 李隆重重连哼两声,忽然垂头丧气走了。 但崔怜花并没有轻松多少时候。 那是另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小汉子踏入房内。 他那种邪恶神情,使她内心十分紧张。 她当然知道此人来历非同小可,乃是鹰瓜门高手,姓陆名仝。 这陆仝的鹰爪功已炼到第七层,只差一层就达到登峰造极地步。 刚才那无影剑李隆,事实上亦是剑道中有数高手。 他的武当鹰派剑法,崔怜花曾经见过。 她自忖就算自己功力未失,以“多情萧”的盛誉,仍然认为这种对手还是别惹上为妙。 故此她很想知道,像李隆和陆仝这等有真才实学的高手,虽然声名未著,但谁的手下不可以做而选中苗谢沙做老板呢?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为何会恐惧紧张。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而自己偏偏具有男人很难抵受的姿色。 他们本来是不是坏蛋不得而知。 但即使是好人,如果他们忍受不了美色诱惑而逞强乱来,对她来说好人也变成坏蛋了呢! 陆仝阴阴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擅长硬功夫的人。 他道:“我看见李隆从这里出去!” 崔怜花垂头道:“是的!他本想跟我聊天,但他自己一提起苗谢沙,就忽然兴致索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陆仝面色果然因为苗谢沙这个名字而阴暗一下。 他似乎也想走,可是眼睛眨了几下,忽然狞笑一声,道:“苗老板已经出门很久,我虽然希望她平安回来,但却有点担心她回不来!” 崔怜花巧妙地提出苗谢沙名字,看看竟不能骇走陆仝,心中更为紧张。 她的直觉告诉她,陆仝今晚很难应付。 她忽然想起扬州的“春风”“花月”两座既气派而又幽雅的高楼。 前者是武林世家“剑刘”。 后者则是她的家,也是武林世家,以“多情萧”绝艺名震江湖逾百年之久。 这两大武林世家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当年无限风光和无数温馨,如今却好像遥远的在上古时代,也像在别一个星球的往事…… 她禁不住低低叹息出声。 陆仝皱眉道:“应该叹气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一只手下了多少苦功?我告诉你,由十二岁起炼功,到现在我三二岁,足足已下了整整二十年苦功!” 崔怜花讶道:“你肯下苦功,当然是最好不过,你何须不欢埋怨?” 陆仝恨恨道:“我自问总算有点成就,但我还未扬名,亦未富贵,却碰见苗谢沙这婊子!” 崔怜花道:“她怎么啦?她不是你们的老板么?” 陆仝道:“哼,老板?见她的大头鬼。如果她不用蛊毒的话,我不把她活活撕开才怪!” 崔怜花这时才恍然大悟。 不过看来陆仝此人心术不端,有此遭遇有此报应并不足以怜悯。 陆仝又遭:“我找过几个名医,他们都诊查出我身中奇毒,却无法可解。所以我迫不得已做了她的手下。 我只好日夜祈祷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不然的话,我得不到每个月一次的解药,我也一样活不成了。” 崔怜花说道:“这一次她已经去了二十几天,至今还未回来,怪不得你的心情不好了!” 陆仝道:“她大概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不能不打算打算。我问自己,如果我只有三天的寿命,我该做些什么?我怎样打发这仅有的三天时光?” 崔怜花柔声道:“别这么悲观,苗谢沙相信会及时赶回来。” 陆仝道:“如果她躲起来了,故意等我的毒发身亡之时才出现,那我岂不是白活了一场?” 崔怜花有点战战兢兢问道:“那么你这三天希望怎样渡过?” “我希望不大。”陆仝说:“假如没有机会跟苗谢沙拼命,我只希望这三天能一直抱住你,与你不断寻欢作乐。” 崔怜花美眸惊得凝住。 过了片刻,忽然道:“后面围墙好像有奇怪声音,你听见没有?” 陆仝紧紧盯住她,眼中射出逐渐炽热的光芒。 他说道:“你不必设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既然只有三天的寿命,我为何不尽情享受你呢?” 崔怜花笑容相当苦涩,道:“你命不逢辰,空有一身本领而不能扬名天下,固然可悲可嗟。但我命途多舛,一直寂寞而又凄惨,也不比你好些!” 她深深叹息一声,又道:“你们男人为何这么重视这件事?何以非这样凌辱我们女人不可呢?” 陆仝微微一愣,旋即邪笑一声。 他道:“用不着再讨论了。男人就是男人,天下都是一样,也许我到了五六十岁以后,想都不想这件事。但现在还不行!” 任何人若是怀疑自己可能只有三天寿命,他心里有点反常,却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一个现象。 在这种处境中,有些人会极之消沉,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除了此类人之外,恐怕人人的选择都不太一样。 陆仝希望在三天内,尽力在女人肉体上狂欢寻乐。 此一想法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不过如果对象不是美如仙子的崔怜花,他兴趣还有没有这么强大这么狂热呢? 崔怜花身子缩了又缩,似乎现在忽然气温要降,所以她身体觉得很寒冷。 而心里却觉得很孤单寂寞! 陆仝咬紧牙关迸出万分认真声音。 他说道:“说一句,肯还是不肯,一句就够了!” 崔怜花摇头悲叹,道:“我不肯。不过看来我不肯也不能改变命运了……” 陆仝狞笑道:“你说得对,简直对极了!” 房门忽然传来“笃笃”敲叩声。 陆仝眼中凶光电射,双臂稍稍张开好像蟹螫,而两只手掌也蓦地胀大了许多。 此人手上硬功真是非同小可。 崔怜花为之微微吃惊,她本身的功力虽失,但是眼力仍在,所以一定不会看错。 陆仝冷冷道:“谁在外面?” 房门伊呀一声打开了。 门口出现一个身躯雄伟浓眉豹眼的青年。 他左肋下挟着一把刀,刀鞘口很古旧。 陆仝又冷冷问道:“你是谁?” 那青年声如巨雷,应道:“我是呼延长寿。” 陆仝睁大双眼,仔细打量这个新近崛起却已是名满江湖的高手。 他细细的瞧,呼延长寿动都不动任他观察。 崔怜花倒是另有所感,那便是她觉得这个青年极有自信,他不怕敌人找寻他的弱点,任何时间都一样。 然而不论他如何英雄,却曾在她面前匆邃逃走。 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她开始浮现微笑,心中无限温柔地想。 只听陆仝道:“我听过你的声名,我知道你的魔刀有真才实学,但你比我幸运,你没有碰上苗谢沙。” 呼延长寿连笑容都很凶悍慑人。 他道:“我见过她,甚至还见过比她更厉害的人,这人就是她南疆缠绵毒剑门比她更高的高手,人称‘百手千剑’杜三娘。” 陆仝道:“杜三娘比苗谢沙更厉害么?她后来怎样了?” 呼延长寿道:“她没有事,我后来没有为难她。” 假如你能为难一个人,当然一定高过对方才行。 陆仝突然喜形于色,说道:“你不怕她的蛊毒?你能不能解救中了她们蛊毒之人?” 呼延长寿摇头道:“我不能!” 陆仝登时垂头丧气,道:“既然你不能。我只好问问你的来意了!但我猜你一定是为了崔怜花而来,我有没有猜错?” 呼延长寿现在才第一次向崔怜花望去,两人目光相接时,他心头无端端感到酸酸软软的。 他目光回到陆仝那边,道:“不错,我为她而来。” 陆仝道:“你是不是想带她走?” 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若是英雄好汉,你若是想在武林扬名,怎可如此吞吞吐吐小家子气的样子?” 陆仝愣了那么一下,便陡然变得意气奋傲,洪声道:“对,好,我讲老实话,我决不让你带走崔怜花。 我事先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大概只有三天寿命,所以我不怕失败,亦不怕死。我如果不告诉你,便非大丈夫所为。” 呼延长寿好像没有听见,转眼向崔怜花望去。 为了这个女人拼命可值得么? 我性命并非贱如尘土,本不应该为一个派人杀我的女子拼命。但看来她又的确失去武功,她一定不能受陆仝的凌辱…… 陆仝怒道:“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悲魔之刀“呛”一声出鞘三寸。 呼延长寿拍拍刀鞘,目光转向陆仝面上,怒气从双眉眉尖射出,神态威猛之极。 他声如电鸣道:“你只有三天寿命也好,三个时辰寿命也好,我都不管。总之你仍然没有权欺负别人。你有权马上拔剑自刎,但却不得侮辱崔怜花。” 陆仝面由微红而变得通红,目光随着面色而增加凌厉之气。 他点头道:“好,算你狠,不过别人怕你的魔刀,我却不怕。因为我总有一天会找上你,如果我不是只有三天可活的话!” 呼延长寿魔刀蓦地出鞘,不但精芒弥漫满屋,而且他的身子也移到崔怜花前面。 这样陆仝必须先击倒了他,才可以对付崔怜花。 他深知陆仝再三提到只有三天可活之事,目的是削弱他的斗志。 只因任何人面对一个垂死而强硬的敌手,必定会被对方“垂死”这一点大大影响斗志的。 面对这等对手,自是很难放手拼命。 这正是陆仝的诡谋。 虽是老实话却又是攻心之术。 呼延长寿由于这一点而增加几分怒气,所以他忍不住把魔刀拔出。 他很少这样做。 通常都是敌人出手时,他才拔刀,因此雷达万钧之势,一招杀敌。 正因为他习惯了后发先至的打法,所以一怒拔刀出鞘,一时却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出手才好。 他自是不至于连挥刀斩下敌人头颅首级都不会,只是很不习惯而已。 再者他若是不能够一招就分出胜负,他心里多少会有侮辱了“魔刀”之感。 幸而魔刀一出鞘,整个房间内气温陡降,杀气萧森随骨。 所以陆仝沉不住气,双肘忽提,两掌箕张,十只手指已涨大得有如萝卜。在厉喝声中左手是“星移斗换”,右手则是“故剑情深”之式。 这两招味道气势以至手法及力量等都大不相同。 左手的“星移斗换”,不但有如岁月迁流那样,既无情而又迅速,谁也休想阻挡休想挽留。 他右手的“故剑情深”,却是欲诉还休,行而又止,往复徘徊大有缠绵不尽之致。 崔怜花看的真切,心惊之中竟然忍不住轻轻喝一声采。 她已瞧出陆仝使出的正是鹰爪门名震天下的绝艺,一刚一柔,多情而又决绝…… 不过她敏感多情的心灵立刻又知道自己不该喝采,不论陆仝武功多么精妙动人,也不该喝采。 所以她马上骇然叫道:“小心,呼延长寿,请你小心……” 呼延长寿在十指指影漫天笼罩之下连退八步。 他的确因为那艳绝异代的美人一声喝采而大为泄气,觉得自己十分窝囊。 为什么要为她出头呢? 假如她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的话? 幸好她的惊叫和警告一时又扭转了形势。 假如她毫不关心的话,何须却要他小心? 呼延长寿心头一沉一起,豪情勃发,斗志宛如怒涛忽发,漫天亮地而来。 锵然一声直似龙吟虎啸,那魔刀光影耀目,好像极强烈阳光毕直射到,令人睁不开眼睛。 他魔刀不出则已,一出就胜负立分,也就是生死之判之意。 只见他魔刀风驰电掣,先封住陆仝“星移斗换”那一招。 接着一声裂帛似轰然大响,刀光四下流散,宛如万流归壑,其中有一缕光芒削向陆仝右手五指。 陆仝在这一刹那间,右手变出十二种小擒拿兼神打的奇奥手法。 他面色已随着这仅仅的一刀而阴沉而惊骇。 因为他平生千千万万梦想中,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决绝如此刚强的敌人。 这个敌人显然不管是胜是败,也不管是生是死,总是一招,仅仅只有一招就决定了今后命运。 这种作风的敌人,何以还能够活到今天?何以能够在无数战役中活下来? 陆仝只想到这里,右掌忽然感到一阵冰凉。虽然还没有疼痛之感,但他已知道右手的五只手指…… 头颅可以离开颈项,身子也可以一分为二。 说来虽是残酷,却由于一下子就进人死亡国度,最残酷之事也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其他花样或后患了。 可是当一个以“手”成名的,以“手”为傲的人,忽然没有了这只手,往后悲惨的结局,已是不言可喻。 陆仝椎心刺骨之痛,非是来自肉体,而是当他看见自己右手只剩下半截手掌,登时傻了一下。 他旋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少了一只最重要的右手之后,在他命运中和生活中会有什么变化。 但不论他后悔也好,痛恨也好。 总之他右手(最重要的)已经残废了。而这五只手指,正如鱼鳍或鸟翼,没有了之后,还成为什么鱼?还成为什么鸟? 他左手仍然健全如故,而他一身功力似乎亦不因右手之伤损失多少。 只不过若是以十二成功力还对付不了的敌人,如今忽然只剩下四至五成,后果如何连傻瓜也知道。 陆仝左手连拍三下,第一掌力有如一座山,第二掌有如两座山那么威猛,第三掌则有如三座山…… 呼延长寿手中魔刀光芒大见黯淡,一时但觉好像天地宇宙般的无穷无尽力道冲击激荡,排云裂岳势不可当。 他不得不煞住刀势,改变了劈削之势而回收,连刀带人退飞出三丈之远。 他身子尚未落地,但那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陆仝,手掌反过来一下拍在自己的头顶。 “哒啦”一声红血白浆四溅。 这个声名未盛,大志未酬的年轻人,一颗头颅已变成一堆说不出像什么的东西。 反正脑浆鲜血喷溅得一蹋糊涂,一交跌倒…… 呼延长寿定定神,魔刀归鞘,仍然挟在左肋下。 直到现在,他才有工夫望向崔怜花。 她美眸雾气迷雾,好像马上就像有泪水坠洒。 同时那嘴唇微微两边下弯的线条,也让人一望而知她芳心已碎。 因为这么可怕而又极之冷酷的景象,使她忘了敌我利害,她只知道一个活生生的跳跃的生命突然消逝…… 当然她的悲哀沉郁并不是单只为了一条生命,若是只为了一个人,那就愚蠢狭窄得有如民族本位的排外主义了。 她的悲哀来自宇宙千古以来,至今仍颠扑不破的现象——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想想看那是多么可怕,多么冷酷的自然秩序? 尤其是当你属于“弱肉”或者“不适者”地位之时。 屋子内没有一点点声响。 呼延长寿的魔刀不但光芒已敛,不但象征死亡的泪珠消失了,甚至连刀刃也早已隐没在刀鞘内。 但他仍然感到重如山岳的悲哀忧愁…… 他实在不怎么明白,亦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失。 但他很尊重很欣赏这种庄严奥秘气氛,所以不言不动。 这个美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看到她时不但为她无双艳丽眩惑,而且她分分明明是个心肠慈软好得不能再好的女性呢! 然而她为何派人狙杀我? “百手千剑”杜三娘不是等闲人物,她要杀一万个人,大概只有一个她杀不了。 若果这万分之一可以不死的人,不是我呼延长寿的话,现在我老早在黄泉路上,而不是站在这儿了。 当然更不至于杀死陆仝了。 既然她可以派出杀手,她还悲哀什么? 她何以还能使人觉得很仁慈可爱? 而最重要的是她何以居然受到别人挟制欺负? 她是不是当真武功全失? 这一点万万不能大意疏忽,所以呼延长寿用尽他所有本事加上所有智慧,仔仔细细查看一阵。 答案是她竟然真的没有丝毫武功。 虽然没有武功之人,仍然可以命令或支使杀手出动,但他本人一定不可能被人欺负,他本人必定是很有头脑很有办法的人。 然而她却看来不像。 她不似是具有高明权谋心计手段之人。 她显而易见是个单纯美丽善良的女孩子…… 呼延长寿习惯地拍拍助下魔刀,冷冷道:“你是不是很失望?” 崔怜花摇头道:“我没有!” 呼延长寿道:“你说你没有,那是什么意思?” 这类奇怪的问话,也亏得崔怜花回答得出。 她道:“我其实很高兴,我虽然已听见后院墙有声响,但我根本不知是你,当然更想不到你肯拔刀救我。” 呼延长寿道:“我有什么理由不拔刀救一个被欺负的女人吗?” “你没有。”崔怜花开始透出笑容,因为她忽又回到人间,而且是春光灿烂花团锦簇的人间。 她又说:“我很庆幸你这一次肯拔刀,如果你像上一次一样挟刀走了,我的遭遇恐怕就不堪说了!” 她的声音和表情,可以使全世界最疑心的人既不会亦不忍疑心她。 呼延长寿皱起浓眉,像是吞金自杀的人,肚肠里兀自沉甸甸地疼痛不休。 假如一定要他把这个美女当作教唆杀人的杀手,他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想像也不可能相信的事。 可是事实上杜三娘曾经出现过,她决不是梦魇里的魔鬼,她是真的! 因此他仰天长啸,以啸声抒发那无尽的难以解释的心情。然后突然一跃出房,倏然间隐没不见了…… 呼延长寿下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崔怜花究竟是慈悲如观音? 抑是恶毒似魔女的人? 第二十八章 地狱一跃为红颜 他决心一下,事情反而好办。 因为世上之事,往往是因为你茫茫然不知目的才难办。 如果你有明确目标,反而容易设计下手。 现在呼延长寿正是如此。 他决计悄悄查查崔怜花,直到他认为可以下判断为止。 因此他施展一身本领,首先查明整座屋宇内,男人只剩下一个追风剑客李隆。 女人则还有一个仆妇和一个丫头。 李隆外型比起陆全可当真帅得多了。 他虽然面上掩不住紧张疑虑之色,却仍然大有男人味道。 而挺拔魁伟的身躯,加上年轻而又相当自信的脸庞,使得女人看了芳心不免为之跳动鸣颤。 他听见种种声音,例如呼延长寿的啸声而急急赶来。 可是他只看见陆仝头颅进裂的尸体,此外就是千娇百媚的崔怜花了。 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怜花眼光绝对不碰陆仝,而投向窗外,应道:“他自杀了,你瞧不出么?” “我瞧得出。”李隆说,声音相当温柔。“可是他决不会忽然发疯无缘无故自杀!何况我还听到另一个人的啸声……” 崔怜花道:“你可不可以形容一下那阵啸声呢?” “可以的!”李隆说:“这阵啸声心情如何不必妄测,但声音却有裂石穿云之势,内力强厉无比。我敢保证在三十丈以内,连飞鸟也闻声坠地,非伤即死。” 崔怜花道:“你猜此人会是谁呢?” 李隆道:“我不猜,你告诉我。” 崔怜花道:“如果我也不知道呢?” 李隆道:“你怎会不知呢?”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酷以及大有愤恨之意:“你虽然维护他,怕他会被我武当鹰派同门追杀。但我告诉你,他一定逃不掉的,如果他能够杀死我的话。” 崔怜花讶道:“你说什么?” 李隆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已经传出详详细细消息,我的师叔一定会知道一切情形的经过。 如果我死了,不论是死于苗谢沙蛊毒也好,死于你想维护的那人手底也好,总之他们都休想在世上再活一年。” 他连声冷笑,无意中透露出真情实意。 即使是曹操再世,也决不怀疑这种真实性。 崔怜花骇然道:“你一听到啸声,就立刻作了周详布置?但那个发出啸声之人是谁?你难道早已知道?” 李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把一切详细情形作了一份报告。我深信他们,也就是我武当鹰派的同门,必定可以凭这份报告,查出那人是谁!” 崔怜花颔首柔声道:“你的解释很圆满合理。但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想杀你,你却已替他种下了祸根,你会不会觉得歉疚?” 李隆冷冷笑道:“我反正已经死了,虽然死于苗谢沙的蛊毒,但多一个人陪葬,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怜花面色登时变得灰黯,轻轻的说道:“我真想不到你是这么自私的人!” 李隆目光一闪,声音透出恨意来,他道:“那个人很不自私么?所以就把我给比了下去?” 崔怜花道:“是的,他在我心中份量无端端加重了许多,他本来只是一个见过一面的人,本可以说是陌生人。 然而现在却不同了,他显然是侠义之士,他并无所求,只为了应该做的事而做,我在他心中可能是值得一顾的女人。 但大体上他仍然视我为‘人’的一份子。对于其他的人,不论是男是女,若是落于我这般处境,他也是会伸手管一管的!” 李隆冷笑道:“他倒底是谁?看来我好像变成一个傻瓜了,反而把你追到他的怀抱里了?” “他是谁并不重要。”她回答,脸庞泛起怅惘神情。 她怎能不惆怅?怎然不惘然呢? 那个雄伟英挺的男人,倏然而现倏然而逝。 她此生一直心如止水,但涟暗不停荡漾,却是现在的心情了! “你何必知道他是谁?”崔怜花反问:“难道你真的要找他?或者你想把更详细资料送给你的同门,以便他们这些还在世上的人必须仇杀一番?” 李隆坚持这:“我想怎样做是我的事,你只须告诉我就行了!” 崔怜花叹口气道:“你真是个傻瓜。你想法子找出一个本来不是敌人的敌人,对于你或对于其他的人,有何好处?” 李隆咬牙道:“他老早就是我的敌人,因为不能容忍他活在世上。而如果人死之后没有鬼魂的话,我一定会找他决战!” 即使是最没有脑子的人,也知道李隆为何不肯放过那个敌人——呼延长寿。 崔怜花自是晓得,当下禁不住泛起怜悯笑容,同时她又摇摇头,说道:“不,我不能告诉你。 因为他根本无从知道有你这样的一个敌人,你如果唆使别人去暗杀他,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李隆道:“使得,但你却不得不付出代价,我意思说我可以放过他,只要你会做!你会不会做呢?” 自古以来,世上任何美女都知道男人心里的想法。 也知道该怎样“做”才对。 所以崔怜花当然知道他心中之意。 只不过她却的确不想这样做。 男女之间的事,只要有一丝一毫勉强,那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为何所有男人都不这样想? 如果她每每为了某种缘故而“做”,那么她跟要钱的娼妓何异? 李隆先侧耳小心聆听四下声息,确知没有异状。炯炯热烈眼神如烈火忽炽,集注崔怜花身上,挺胸向她走去。 他身高脚长,两步就到了她跟前,伸手一拉。 裂帛一声,那崔怜花上衣已经撕开,露出雪白香嫩的上身,如果不是还有束胸的话,那就乳房尽露,春光尽泄了。 崔怜花居然不嚷不叫,亦不退缩避让。 她柔声道:“李隆,请听我一句忠言好么?” 李隆道:“忠言?要是只有三天寿命,谁还需要忠言?” 崔怜花道:“我听见外面有些奇怪的声响,当陆仝想侵犯我之时,我也告诉过他的呀!” 李隆一手按剑,冷笑道:“假如你不是以声恫吓,那就最好了,可惜我却知道附近十丈之内连老鼠都没有……” 窗口忽然出现一张浓眉环眼的脸庞。 他那对豹子也似的眼睛,射出可怕的冷酷的光芒。 李隆并没有看见,还继续冷笑道:“就算苗谢沙忽然回来,我发誓先杀了她然后活活吃了你。” 崔怜花亦没有看见窗外的人的面貌。 她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悄然地可怜地闭上眼睛。 反正男人总是这副德性,当他看中了你,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了! 李隆的巨掌快要碰到崔怜花雪白优美的颈子之时,突然停住。 那是由于一种说不出的森冷杀气,忽然弥漫全室。 使人冷得不禁要打寒噤。 他伸出的手停住不动,耳目脑子并用。这时他多年来严格训练的效果,就显示出有用了。 他知道有人从窗口跃入房内,虽然方向在他背后,所以看不见。但声音却告诉他,那人是站在他后面大约八尺之处。 任何人若是怀有敌意打算偷袭,自是极力消除一切声息。可是后面那人却不是,甚至显得是故意送出鲜明声响的。 再加上那弥漫全房,令人寒冷的杀气。 来人当然更不是普通人了。 李隆脑筋一转,已经敢打赌必是对付过陆仝那人。 他的剑在鞘内隐隐鸣跃,此是前所未曾有过的现象。 也是极之凶险可怕的预兆。 正宗内家剑法因为在“心灵”方面功夫下得特别精深,故此所达高手境界之人,往往在事前能够得到一些预兆。 此是属于精神力量方面的特殊成就。 一般的剑手自是办不到这一点的,而由此却也可见“追风剑客”李隆乃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李隆头都不回,屹立有如石像,冷冷道:“你是谁?” 后面那人声如雷鸣,应道:“呼延长寿。” “哦,原来是魔刀。”李隆全身每一条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崩得更紧。 “魔刀”呼长寿专杀高手,刀不留情,这已是近月来天下皆知的武林大事。换言之,呼延长寿已经是大人物了。 他又道:“我记得我并不认识你。” 呼延长寿道:“对。我们素不相识。不过有了崔怜花在中间,事情就变得不同了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隆说,并且仍然保持背向对方的姿势:“我一直希望能碰上你这种敌手。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现在我对你的兴趣要比对那崔怜花的兴趣,要浓厚得多了!” “唔,听来好像可以相信。”呼延长寿说,一面挥手示意崔怜花后退。 等她退到角落里,他才继续说道:“你现在即使对她有兴趣,只怕也得先问问我的魔刀了!” 李隆坚持道:“我现在只对你有兴趣。” 呼延长寿声音粗暴而又极不客气,道:“废话体提,你拔剑我拔刀就是了,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似乎把对方视为贪生怕死之人。 口气中好像当对方乃是藉言语而苟延残喘的人。 李隆勃然大怒,但觉如此侮辱万万难忍,光华门处,森森长剑出鞘。 此时呼延长寿的魔刀亦已击出,肋下古旧刀鞘已扔向一旁。 他刀锋乍现,满屋寒气更盛。 李隆身子只微微抖了一下,便无异状。 呼延长寿怒道:“你既是出身武当名门大派,为何不敢转过身子与我面对面决一死战?” 他本不知李隆来历,是后来听了他与崔怜花对答才知道。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凡是害怕魔刀神秘力量的人(即曾经为非作恶之徒),唯有背对魔刀,才不至于受制。 李隆显然用这种方法,可见得他必是歹恶之辈。 此所以呼延长寿登时怒发,火气宛如有形之物,从两道浓眉眉尖射出。 崔怜花看了忍不住惊讶开口,声音仍然十分温柔动听。她说:“呼延长寿,你别太生气,一生气刀法就有破绽了!” 事实上她正好把事情弄错。 只有李隆才会因生气而武功出现破绽。 呼延长寿是越生气越好,本来杀不死的人,怒气极盛之时就杀得死了! 呼延长寿斥道:“闭嘴!” 他心中气恼崔怜花多嘴,怒气一增,魔刀威力便也更见强厉! 李隆连喘三口大气,却仍然驱不散心中怯惧,当下暗暗大惊,目光连瞥数次,估计当真无法拿住崔怜花作为人质。 于是他计上心头,目光向崔怜花看去,便道:“崔怜花,你且出去,我今日就算落败身亡,却也不想给你看见!” 崔怜花认为有理,便待举步。 呼延长寿打雷般声音响起来,道:“别动!” 崔怜花果然悚然危立有如木鸡。 呼延长寿又道:“你一动他就有机可乘。假如我猜错了,我向他道歉。但你现在却只须闭起眼睛就行了,你何须出去呢?” 崔怜花一听此理更为充分,便闭起双眼,道:“对,我何必出去呢。我瞧不见就行了!” 美丽的人无论什么样子什么表情都很好看。 她的闭眼动作亦是如此。 呼延长寿心神一分,怒气陡降。 李隆雄健身躯一转,第一次面对着现下名震天下的“魔刀”。 假如对方不是凭刀威力忽然减弱,他这个身仍是转不过来的。 他颔首道:“我看见你了!以我看来,你的刀很好,而你的刀法恐怕要比你的刀更好!” 呼延长寿浓眉皱起,眉头几乎碰在一起,他道:“你走吧!” 李隆微微一怔。 虽然在这等生死俄顷之际.心头却也不禁浮现一些往事画面。 其中有一幅是在一道瀑布边,身子如飞燕,两边飞亭,滚出之时剑光迸射瀑流。 瀑流内并无任何生物可供刺杀,他刺击的对象不是生命,而是水向下流的本性。 凡水必定向下流,宇宙内有水皆然。 这种向下奔流的本性,就藏在水流本身之内。 换言之,敌一动我先动这种内家心诀,在武当鹰派高手来说,还是不够的,必须比敌人意念还快才行。 也就是说“敌意才动,我已先动”才合格。 鹰派高手千里内歼杀强敌,易如反掌,自然另有秘诀心传的。 唆,呼延长寿说得对极了,不论是刀动或剑动,必定有一方倒下,的确没有第三种途径了! 他的心虽然打转甚至沉浸回忆往日炼剑景象,但并没有一丝一毫松懈。 只要敌人之刀有任何动作意思,他的剑就能够更快攻击。 呼延长寿未动,所以李隆也站得渊旁岳峙。 然而何以对方的魔刀在不动之中,仍然涌出森杀压迫的力量,使人越来越觉得无能力抗拒? 莫非他简直可以连刀都不动就杀死敌人? 两人对峙了至少一盏茶之久。 呼延长寿忽然垂下魔刀,四顾一眼,然后大步走去,捡起了古旧却镶满珠玉宝石的刀鞘。 刀锋隐藏于内之后,屋中立刻恢复正常气温。 李隆还无异状,瞪大双眼凝视呼延长寿每个动作。 他极力想催激起斗志作殊死一击,可是已经不行了,不但全身肌肉僵硬,连真气也凝滞淤塞。 他终于深深叹一口气,道:“魔刀盛名果然不是侥幸的。我一生炼剑,却连一剑都发不出。” 崔怜花这时才睁开眼,欣然遭:“你们不打了么?那真是太好了!” 呼延长寿道“一点也不好,如果你怕看见有人死亡的话!” 崔怜花清澈乌亮目光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然后点头道:“你们仍然分出了胜败生死!虽然我不希望如此,但世上之事往往如此,总是无可奈何的!” 她悄悄叹口气,垂头让长长头发披泻,遮住了眼前一切景象, 李隆微笑道:“呼延兄.我今天虽然落败,虽然难逃一死,但心中仍然很高兴!至少我眼见一个美女为我哀悼为我悲叹……” 男人就是这么奇怪.其实既然失败而至死亡,有没有美女为他哀悼悲叹?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限绿油油的田野平畴,阵阵泥土草木芳香,迎眼扑鼻而来,使人意融魂销…… 呼延长寿左助下仍然挟着魔刀,右手扶住一株大树,疑惑道:“你还不累?” 崔怜花笑一笑,道:“不累,真的不累!” 呼延长寿道:“我虽然为你做了一些事,但也令你芳心不安,因为我杀了两个人呢!” 崔怜花道:“我的确很难过……”她看见那年轻男子面色稍变,便又道:“但你却看不出我的欢喜高兴,那是因为你安然无恙雄威凛凛之故!” 呼延长寿难得张开的嘴巴不觉得张大了,片刻他才道:“你有这样高兴过?” 崔怜花道:“其实难说得很,我倒底有没有为你高兴过呢?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很可能你答应我,绝对不会忽然跑掉,我就找得到答案了!” 如兰如麝的香气,千娇百媚的笑靥。 还有充满了温柔之狡猾的对语…… 呼延长寿一时怔住,如痴如醉。 过了片刻,他才以发誓的神态和声音道:“我答应你,决不忽然跑掉。” “那很好。”崔怜花身子靠向大树,于是也很自然地碰到他强健有力的手臂。又说道:“我实在很怕你忽然跑掉。但为什么我会怕呢?那么些年来我自己也熬过去了,还怕什么呢?” 她深心中的无名恐惧,从四肢百体以及美丽面庞中表现流露无遗! 呼延长寿心头发软,连最坚强有力的两条臂膀也发软。 以致肋下魔刀几乎掉下。 她那温暖软绵的身躯,微微幽香扑鼻。 还有碰触的奇异感觉,令人宛如梦中宛如虚幻…… 他咬紧牙关竭力使自己站得又稳又直,以便支持她的重量(其实以她的体重,他可以一手抓住丢到二十丈外那么远)。 那种碰触的滋味,他平生从未尝过。 他身体内的血液奔腾,感情热烈如火炙。 然而却一点也不明白何以如此? 为何只被她碰触着就会这样? 莫非男人被女人一碰便有这等古怪而又堪足回味的感觉? 她会不会也一样呢? 如果她没有,那么男人岂不是有如呆子一样受骗了? 虽然骗他的只是他自己过份的感觉,可是受骗的想法肯定仍然存在的。 崔怜花身子忽然简直靠在他臂弯内。 如果他放开手,她一定会跌倒无疑。 她轻轻道:“我的身体一点不累,我的心却十分疲倦乏力。但这只是从前而已,现在全然大不相同。我连心灵都好像忽然坚强很多,是不是因你之故呢?” 呼延长寿讶道:“我?为什么是我?” 崔怜花道:“我瞧一定是你。没有别人可以使我身心振奋一如现在的了!你告诉我,是不是魔刀的威力呢?” “魔刀?”呼延长寿疑惑沉吟道:“魔刀似乎不大管这种事的。它只管那万恶不赦的人而已! 越是穷凶极恶之人,它就越有威力。可是你大概不是恶人吧?所以它怎能对你有所影响?” 崔怜花轻笑一声,道:“傻瓜,如果是坏的影响,我们还有什么好谈呢?但如果是好的影响……它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呼延长寿断然道:“没有。它不是神灵,不可能具有这种妙用。” 崔怜花惊一下,道:“那么为何我依靠着你,我心里就变得充实和有力量呢?难道是你本身的力量?” 呼延长寿张大嘴巴,道:“我本身?我有什么力量?我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呀!” 他停一下又遭:“是不是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像你这样?专门使人迷迷糊糊弄不清楚任何事情?” 崔怜花颔首道:“不错,我听说古往今来都这样!红颜祸水就是这个意思。”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呼延长寿连愣几下,才道:“对不起,我仍然不怎么明白你的意思!” 崔怜花道:“我也不明白。但我们一齐把它弄明白好不好?” 她身体香暖,笑靥如花,声音有如黄莺出谷。 呼延长寿一时呆了,道:“我们一齐?你打算跟我一道走?” 崔怜花道:“我当然希望跟着你。可是你如若觉得不方便,那我还是可以悄悄地走开的!” 唉!老天爷!她说她悄悄走开,但以她这么美貌这么娇艳的女孩子,能“悄悄”走到什么地方? 她怎能活下去? 如果她不肯什么的话?这个“什么”其实就是“男人”。 呼延长寿浓眉又皱,杀气腾腾冒起道:“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哪怕血流成河哭声千里,那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崔怜花欣然道:“好极了。不过你的话还未说完,假如还有别的情况呢?” 呼延长寿背转身子,豹眼望向远远的眉黛青山,以及变幻无方的白云,冷冷道:“如果你是火焰,那些男人只是扑火的飞蛾。我便要想想看,究竟是火焰重要?抑是飞蛾重要了!” 他声音冰冷得有如魔刀出鞘之时,他似乎已经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更无得失荣辱…… 崔怜花沉默了一会。 她才断然道:“你转回身子好不好:我想看见你的眼你的眉,我绝对不想你忘了我是谁!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要你知道我究竟是谁……” 他怎能不知道她是谁? 但好为何又这样说呢? 她倒底是谁? 屋子里既黑暗,也没有一点声息,连呼吸或咳嗽声都久久不闻,似乎此屋的人都完全死了! 李不还在屋外站了好久一会,仍不动弹。他俊美面庞以及修长挺直的身材,在黑夜中都看不见。 他忽然推开屋门,大步入去,还取出火折打亮。紧接着一盏油灯点燃,发出昏黄光线,却也足以照亮了整间屋子。 屋内果然没有活人,地上虽然有两个人,却都已死亡,故此不能称之为人,只能称为尸体或死尸。 李不还仔细查看一下,突然从囊内写出一块折迭成方形的灰色丝质的东西。一扬手已变成两尺阔三尺长的丝账,跟着侧耳倾听。 其实外面连半点声息都没有.他却好像那种疑神疑鬼神经衰弱的人一样,眼睛迅即向上面的柱梁望去… 微弱得有如没有星光之下,五个人悄然走近那间屋子。 屋内透出昏黄灯光,大概还有人深宵不寐。 这五个人分为两拨,前面两人是一男一女,后面则是两男一女。 前面两人脚步一停,后面三人也凑近了,肃立无声。看来前两人身份地位大是不同于后面三个。 星光暗淡得使人瞧不清楚所有的人的相貌。 但那女的一开口,声音之娇软悦耳,听过的人绝对忘不了她就是无愁仙子。 那个男子面貌虽是难瞧得清楚,但声音却显示很年轻,口齿伶俐清晰,想来一定也不会是丑蠢样子。 那年轻男子道:“仙子,咱们已经查看了一阵,屋内并无声息,不如进去瞧瞧如何呢?” 无愁仙子话声甜美的沁人心脾,还带着轻柔笑声,道:“好吧,别的人散开,如有人出来,除了有命令之外,一概截杀!” 这个命令无情残酷之至,却是用那甜美声音说出,实在是极不调和。 那垂手肃立的一女二男低应一声,倏然散开隐没于夜色中。 无愁仙子和那年轻男子缓步走去,推门入屋。 灯光下但见无愁仙子美眸如水,娇靥胜花,容光四射,明艳无比。 但那年轻男子居然也能十分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只见他面如敷粉,口若涂脂,眼睛黑白分明而又灵活,简直比美女还要漂亮,尤其带有脂粉娇态,更显得特殊些。 他们看见屋内两具尸体,都细加观察,又四下瞧看过,才回到桌边。 无愁仙子坐下来,那美貌男子则侍立旁边。 无愁仙子道:“龙向阳,你怎么说?” 年轻貌美男子柔声道:“仙子,我若说错了,请别怪我!” 无愁仙子点点头,随即抬头向上面各处梁柱瞧看。 不过她这些动作既没有解释,亦没有表情。 所以她心中有何想法和感觉,谁也不得知。 龙向阳谄媚地笑道:“仙子,这两个人都是高手。一个是自己击碎天灵盖而死。另一个则是被剑气杀死。 假如他们不是高手,则一个很难自碎天灵盖,另一个办没有资格被‘剑气’这等极上乘武功杀死!” 无愁仙子道:“很对,可是杀死他们之人是谁?他走了多久?我们追得上追不上?我姐姐凶吉下落如何?” 一连串问题显然都是极难回答的。 龙向阳沉吟一下,道:“我不知道杀死他们的人是谁,但尸体已经冰冷,可见得人去已久。不过……” 他忽然抬头向上面梁柱瞧了几眼,才道:“不过杀人者可能已去得极远,亦可能还在此地,我对这点实在没有把握!” 无愁仙子稍稍垂头,遮掩了她忽然射出的冷厉眼神。 她乃是震惊于龙向阳惊人功力和极细密观察力。 本来任何人都希望手下本事能干,可是龙向阳是她的第一副手,地位正如从前的杜三娘。所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她抬头微微仰面,表情既忧虑而又落寞。 连龙向阳也瞧得连贬几下眼睛,才说道:“仙子你怎么啦?你敢情认为情况很糟糕吗?” 无愁仙子连声音也那么忧郁,道:“是的,我认为情况很糟。我猜一定是苗谢沙的恶计。看来连杜三娘也遭遇危险了。” 龙向阳讶道:“原来你派她赶来保护令姐。可是她为何踪影不见?她就算被苗谢沙加害,也应该有些线索留下才对!” “正因为没有一点痕迹,我才担心。”无愁仙子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见到她,她却身上负伤。这样就解释了她何以比我们还来得迟的原因。” 龙向阳喃喃道:“对的,对的!她其实老早已经来过,事先也跟苗谢沙谈妥,于是令姐神秘的失踪,苗谢沙的手下也死了。我们不但是白跑,恐怕还有有些不明不白的敌人呢……” “有莫名其妙的敌人出现,虽然不妙。可是目前我仍然最担心我姐姐!” 龙向阳看她悒郁不乐样子,确实不似伪装,不觉讶道:“你仍然很惦念令姐?我记得有一次师主提过一句,他说你们姐妹之间心意已经不通,你也不会想念她,你甚至连梦中也不会看见她。但现在你……” 无愁仙子轻叹一声,道:“如果她没有危险,我当然不会想起她……” 哼,我的确仍然不惦记她。可是何必让你知道?无愁仙子心里的想法,并没有丝毫影响楚楚悒郁的表情。 东土系师主蜃海君大概正如当日培养我那样地培养你吧?你很可能取代我的位置,所以师主会让你知道我的秘密,是不是这样呢? 不过取代位置之事还有时间应付,当急之务却是那阵来自上方的杀气。 能够具有这种森冷杀气的人,天下应是寥寥可数。 呼延长寿李不还都可以列在名单上。 假如是李不还的话,应付起来就更加棘手更伤脑筋了! 她一手支额,手肘在漆黑桌面反映之下,极是温润白皙。 她嘴唇不动,眼睛也不动。 可是丹田却凝聚一股热力,像是一枚火球。 如果是真火球,恐怕谁的肚子也装不住。 所以这只不过是形容词而已。 这枚火球热到可怕程度时,忽然转变为似有似无光景。 换言之,那火球显然真实存在,却又幻影似的不存在之感。 这时无愁仙子杂念全无的心里,忽然开始活动,她的思想出现时,好像向别人说话一样,有条理而不杂乱。 她用思想说道:“我要你冒一次险!” 她心灵中不知那一个部份转来回答讯息。答话是:“仙子请说吧,我自应冒死效命的!” 她“思想”又说:“我要你引出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你大概已知道我的意思!” 那秘密回声道:“我知道!” “好,就这么办。你不妨用尽最厉害手段,但记住一定要捱得过五招。如果少于五招我恐怕就来不及赶到插手了!” 那神秘回声道:“如果我连五招都捱不过,我是死而无怨!” 在昏黄灯光里,屋内无声无息。 无愁仙子和龙向阳,一个悒悒郁郁,一个眼珠转来转去查看四下情况。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交谈了不少话(其实是心里说话,故此可称为心灵相通)。 这种神秘奇异功夫,正是蜃海君无上最秘一种神功,称为“阳焰换心功”。 这种功夫分为两门,一门是“心锁”,一门是“心桥”。 前者是专门闭锁心灵的密诀,后者则是心灵交通之术。两者都极尽神奇异秘之能事,有时甚至看不出有什么作用。 但现在显然已充份说明“阳焰换心功”的妙用。 在崔家孪生姐妹而言,先天的心灵相通已被隔断。另一方面,无愁仙子崔怜月与龙向阳,却可以用心灵交谈。 无愁仙子站起身,故意低声道:“我出去瞧瞧,我不走的太远,不过外面的人手我也要动用。” 龙向阳也压低声音道:“你放心出去查看,不过外面人手为何要撤走呢?” 无愁仙子道:“我觉得敌人好像还在附近,我甚至嗅到一些气味。所以我要全力搜索。有你一个人留守已足够了!” “是的!”龙向阳点头直道:“仙子放心,我就算有事,就算碰上敌人,但至少也能支持一百招以上。我猜有这一段时间,仙子必可及时赶回帮忙!” “当然可以,你能支持五十招就行了!” 无愁仙子迅即转出房外,不但身子隐没在黑暗中,连面上恶毒笑容亦无人能见。 可是事实上可怪不得她,因为“阳焰换心功”比之“传神变指”,以及“蜃异大法”还难传付。 除非蜃海君认为此人堪负重任,已可以把她取代,才会传授这门无上心法。 所以那龙向阳在蜃海君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对他有何等期望,已经明白清楚的有如白纸上的黑字了。 对于一个极可能取代你的地位,甚至于真会要你性命的人物,你会怎样对待他呢? 在历史上也好,在现实生活中也好,这种情况不胜枚举。 而应付的方法亦是难以缕述。总之每个人聪明才智不同,心肠软硬不同,手段仁慈或毒辣不同。 故此应付之法并无一定准则,见仁见智只在于你自己如何抉择而已! 夜兰更残,孤灯欲灭。 龙向阳张大嘴巴打个呵欠伸个懒腰。 他虽然是男性,可是自有一种娇慵动人风姿,使人忍不住要把他当作女性——而且是美丽的女性。 他忽然凝神睁眼,慵倦表情一扫而空。那对宝石似的眼睛中,射出机警冷锐光芒,投向门外无尽的黑暗中。 眨眼间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面窄眼大,身躯瘦长的男人,他额上的皱纹和面部线条,显示年纪大约是在三十至四十之间。 双方互相注视一阵,那男人眼睛中荡漾出淫亵笑意。 他其实连嘴角也没有动一下,但眼中却能使人知道他正在笑,而且是猥亵欲情的笑。 若是女人,当她看见男人这种笑意,大多不会觉得惊讶。 但男人与男人就太容易发生这种情形。 故此龙向阳应该觉得惊异奇怪才是。 龙向阳的反应大出人意料之外,他居然不生气,还妩媚地耸耸肩,柔声道:“你是谁?” “我是余只影,你听过这个姓名没有?” “没有。”龙向阳声音带着抱歉地意味,又说道:“你是那个家派的?你擅长什么武功?” 余只影摇头道:“别替我难过,你如果听过我的姓名。我反而觉得不妙。我没有家派,我的兵器也很老土,是一枚铜锤和一支铁凿。” 龙向阳笑道:“你的面很窄,眼睛却大,现在我又发现你牙齿很白。” 他忽然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余只影为之一怔,道:“这便如何?” 龙向阳笑吟吟道:“你虽然对我好像有敌意。可是如果我们并无不解之仇,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变成朋友?当然不是普通朋友,而是很亲密的朋友!好不好呢?” 余只影迟疑一下,眼中又出现淫亵笑意。 他说道:“我的确可以考虑你的建议。我向来对女人没有兴趣,但并不是木头或石头人,我也要发泄的!” 这类对话简直荒谬之至。 然而世上就偏偏有这类荒谬的人,欣赏这类荒谬的话。 龙向阳向外面瞧了瞧,道:“现在不会再有人来吧?” 假如他们准备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忽然有人来自是十分尴尬和不妥。 余只影道:“不会有人来了!声音中透露出坚强信心。 但问题是他信心从何而来? 无愁仙子以及那一女二男手下们,到哪里去了? 余只影迈步走近龙向阳,直到两人身子已在相碰触。 于是出现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淫猥气氛。 余只影过了片刻,突然像搂抱女人一样抱住龙向阳,还在他嘴唇上深深吻一下,才道:“你好漂亮,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人!” 龙向阳笑的又娇又媚,白嫩双颊透出桃花般艳彩,说道:“你没有见过的多着呢!有一件你见过之后,保证你毕生难忘……” 余只影道:“那是什么?” 龙向阳道:“玫瑰花和它的刺。只不过这种玫瑰花不是普通的那一种,它的刺含有剧烈的毒。 任何人被刺中一下,立刻就要见阎王爷了!所以你最好永远瞧不见,否则你当然永世难忘!” 余只影那对大眼睛眯成长长细缝,似笑非笑,道:“我希望瞧不见那种玫瑰花。你呢?你是什么花?” 他话声中只见他双手狂恣地抚搂对方。 看来他简直把龙向阳当作真正的女人了! 龙向阳居然没有难过或愧嗔! 他甚至有点像女人般,身子在余只影怀中扭来扭去。 这种场面本来应该令人恶心不顺眼。 可是龙向阳姣美的面孔,白皙的肌肤,以及女性化的动作,组合起来竟叫人觉得很自然很合理。 好像他天生就是适合被男人搂抱轻薄的。 在同性之间,不论是男性或女性,都可以有更进一步的淫亵动作,并不仅仅限于抚吻的。 余只影似乎已开始作更进一步的侵袭,而龙向阳亦显然没有推拒之意。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地方,又是在这种气氛之下。 谁相信他们会一拍即合? 莫非正如世上的人传说,凡是同性恋者,都有一种奇怪能力,可以从千千万万人之中,一下子就找出同道中人? 龙向阳忽然按住余只影大肆活动的手,因为这只手不但已进入衣服表面,而且更进一步竟要解开衣带衣扣,要脱掉他的衣服。 他轻笑一声,道:“别心急,你看见这儿有没有温暖舒适的床呢?” 余只影呼吸急促,道:“谁需要床呢?有桌子就行了!” 龙向阳仍然按住他的手,道:“不行,我喜欢温暖舒适的床。我相信你也一定喜欢的,所以我们何不换个地方?” 余只影道:“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慢慢享受。但现在我已急不可待了,你乖乖的听我话好么?” 龙向阳稍稍把面部向后仰退,于是双方都互相瞧得清清楚楚。 余只影大有烦躁急切表情,正如一个已经压在裸体女人身体上的男人,却一时不得其门而入那种不耐烦样子。 而龙向阳却正如美貌女性,正在玩弄急色男人。 他风情无限,浅笑盈盈。 红红的唇和白白的齿,以及那温暖滑腻的肌肤,形成巨大的魁力,以及使人着恼不得之情趣。 他柔柔道:“你急什么呢?我不但怕有人撞人来,而且更怕的是有个陌生人忽然间出现呢。 他当然是一流的高手,最可怕的是他可能不同意我们的行为,所以他可能会杀死我们两个!” 余只影怔一下,整个人以及神情都突然大有变化。 变得极之冷静冷酷以及机警。 龙向阳又道:“我们换个地方只有益而无损,你肯不肯赞成我的意见?” 余只影惧然道:“还有陌生高手?他是谁?你且猜猜看,猜错了也不要紧!” 龙向阳道:“大概是‘魔刀’呼延长寿吧?当世除了他之外,谁能使无愁仙子感到害怕呢?你说是不是?” 余只影颔首道:“不错……” 他忽然闷哼一声。 面色陡然变得雪白如纸,眼光也一时失去炯炯神采。 “你……你用的是什么手法?” 龙向阳笑笑举手抚他脸孔,说道:“你会被什么手法制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猜得出!” 余只影声音大见微弱,中气不足。 他道:“是不是崆峒派的‘锁阳三扣’?但崆峒派这门绝艺失传百载之久,你大概不是崆峒弟子吧?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似乎不是重要问题,你是谁才要紧,这是站在我的立场的说法,你同意了么?” 余只影露出苦笑,道:“我同意不同意,似乎都不能改变任何情况!” 他明知对方正在戏弄自己,所以一面泛起苦笑,一面想法子提聚功力。 龙向阳等了一下,才吃吃笑道:“你不必想办法了,天下各种闭脉穴,截真气的手法中,锁阳三扣号称第一。照我看虽然不算第一,也可以算是第二了!” 余只影苦笑道:“果然是崆峒无上秘艺‘锁阳三扣’,唉,想不到我孤鹰余只影真的丧生于这门绝技之下!” 龙向阳摇头表示反对,道:“听说你精擅少阳神功,所以你的雷锤电凿真的有雷公雷母之威。也因此你这二十年来,独来独往的竟未遭逢到敌手,而且你要杀的人,一定是活不卜……” 余只影双眉紧皱,道:“你起先说你从未听过我的姓名?” 龙向阳笑吟吟道:“我的话有时可信有时不可信。当你把我当作女人看待,你心中对我升起不正当欲望之时,我的话就绝对不可以相信了!” 他绕着余只影高瘦身子徐徐走一圈,又道:“我明明是男人,但你偏偏把我当作女人,请问你我为何要对你讲真话呢?” 他的话不论是对是错,也不论内容如何充满冷酷死亡意味。 可是他的面孔是那么姣美,红唇白齿透出芬芳口气,的确使人很难不把他当作美女看待。 余只影仍然努力不懈提紧真气。 他苦练了二十多年的少阳神功真是非同小可,所以虽然全身真气内力被隔断为三截,因而此时绝对无力与武林高手相拼。 但他全身衣服仍然微微鼓荡起伏,单单以这种现象而论,就不是一般的好手所能达到的造诣境界了! 龙向阳连连点头,口脂香气喷到对方面孔,笑道:“很不错,很不错,但我至今仍然只知道你是孤鹰余只影。 是性情孤僻的一流高手,也大概是当今天下唯一练成九华少阳神功之人。但我仍然不知道你是谁?” 余只影讶道:“我既然是余只影,我就是余只影,此外我还可能是谁?” 龙向阳举起手,白嫩美观的手指在他面上捏捏。 龙向阳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的身份,不是姓名,你为什么要对付我?谁叫你这样做的?” 他们的对话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才终于落在正题上了。 余只影苦笑道:“你居然以为我讲得出么?” 龙向阳道:“别的人自然不行。但你是一流的高手,你绝不肯只为了银子就糊里糊徐出手。 “你可能对我已调查过,知道我很多事情。但可惜你没有查出我练‘锁阳三扣’神妙指功。现在你告诉我吧,谁叫你来对付我的?” 余只影眼睛向窗外门外巡瞥一下,低声说道:“我讲了有什么好处?” 龙向阳道:“那你就不必忧虑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你甚至可以变成我的朋友,你可以帮我应付一些危险,或者撵走一些我很讨厌的人!” 余只影大是动摇,道:“你真的肯这样?你不会食言?” 龙向阳道:“我为什么要食言呢?有像你这样一个高手,自是胜过我所有的手下了!” 余只影沉吟一下,道:“那你先解开我身上十二处要穴。因为我现在已觉得有点难过了!” 龙向阳用那柔荑般的手指,在他面上捏捏,道:“解脉解穴不难,我其实没有制住十二处大穴。 只不过这‘锁阳三扣’指力神异,有如少林秘传‘般苦度厄指’,能令中指之人全身三百六十脉穴处处闭塞不能。” 余只影忽然全身一震,狭面上的眼睛睁的更大一些,道:“你已解开了?你捏捏我面孔就解得开?” 龙向阳笑笑,左手不知如何已伸到他小腹,食中无名三指齐出,轻飘飘印了一下。 余只影登时又颓然变色,心中悔恨交集。 他悔恨的是自己竟不能把握机会,趁对方刚解开恶毒的禁制杀手之时,立刻飞身退开呢! 如今倏忽间已经再度受制,看来当真已没有讲价还价的机会了! 他叹口气,说道:“好吧,看来我若是不让步,若是不相信你,什么事都无从谈起了。” 龙向阳耸起耳朵,道:“谁叫你来的?” 余只影道:“无愁仙子!” “是她?”龙向阳愣了那么一阵子,才又说道:“她真是很聪明的人,她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危险的人!我瞧我一定斗不过她的,如果我也够聪明的话,最好是趁早向她投降了。” “你若是投降,我怎么办?” 余只影声音充满惊骇,只因龙向阳若是归心降服,则今晚一切经过自然从实向无愁仙子托出。 而他却供出了秘密,试想无愁仙子怎肯饶他? 龙向阳又捏捏他瘦削面颊,笑道:“你的问题自己解决,我希望你能活下去。男人四十一枝花,人家都这样说的。但愿你别在一枝花的年龄死掉 余只影刷一声跃开十二尺。 他开声说道:“我真不太敢相信这是事实,但你却已的确解开我受制脉穴。我应该怎样想呢?” 这两个人对话由开始到现在,精采无比,也变幻无影。 同时那龙向阳至精极妙的“锁阳三扣”指功,几度施展过,在行家眼中,当真有如东莞最好的烟花。 五光十色缤纷呈采,发人目不暇给。 任何人的心神都不可能不为之摇夺。 而心神摇夺的结果…… 冷风飕飕灌入,下面屋子内灯火摇摇欲灭,而屋子内本来又讲话又动手的两人——龙向阳和余只影,都突然离开了。 冷风来自屋顶一个洞口。 那儿本来有完整坚密的瓦片,可是由于忽然不见了七八块,所以出现一个露天破洞,也因而寒冷旋风可以毫无忌惮的灌入来。 李不还伏在梁上。 背脊和颈子都因为冷风侵袭而不舒服。但真正的不舒服却是比冷风寒冷二十倍还不止的指锋杀气。 他知道这只能使气温更森冷,使人血液疑结,心胆寒裂的手指,其实是非常悦目好看呢! 只可惜此指虽然连和阗美玉雕琢的玉指,论美丽仍远远不及。但至少和阗美玉的手指不会取人性命,而这一只则会。 他没有回头,身下银灰色的一大块丝布本来遮隔住下面的人眼光。 可是现在既然底下无人,而上面屋顶反而开了天窗,指力摇罩死穴,于是这件银灰丝布掉下去也没有所谓了! 李不还知道自己正在苦笑,也记得自己向来很少有这种表情,但现在除了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屋顶瓦面外传来柔细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是无愁仙子崔怜月,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李不还懒得开口,只在鼻子嗯一声。 无愁仙子又道:“请恕我使用这种手法。但如果我不是叫人演出这幕话剧,我怎有可能找得到你?又怎能稍稍战了一点上风?他们演出的还不错吧?” 李不还觉得自己可不能不表现出一点风度,便应道:“真不错!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看一遍!” 其实他扒躺在横梁上那种姿势,任何风度也都谈不上的。 无愁仙子大概并不注意这一点,只轻轻笑道:“好,若有机会,你会看到更为精采的!” 过了一阵,她没有讲话,也没有贯注劲力取命或制住他。 因此他觉得相当迷惑,道:“喂,无愁仙子,你怎么啦?我希望你不是冷伤风,以至连脑筋也不会转动!” 无愁仙子的声音有点嗔恚。 她说道:“你说什么?你想我伤风?” 李不还道:“不,我一点都不想。但屋顶很冷,你又要运动摇制我。这样就很容易被风寒所侵了!” 无愁仙子道:“你真是傻瓜,要我不杀你才是难题。所以我正在动脑筋,看看能不能解决这个难题!” 假如难题可以解决,那也就是说她可以不必杀死他了。 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她为何非杀死李不还不可? 李不还有什么地方得罪她? 如果不涉及个人恩怨,那么东土系何以非杀死李不还不可?甚至覆灭了铁扁担帮才甘心呢? 无愁仙子想了一阵。 她才再说道:“解决难题的办法不是没有,但当真不大容易,所以我希望能找出比较容易和稳妥方法。” 李不还道:“就算不容易,却也不妨说出来听听!” 无愁仙子道:“这是你要我说的,将来别怪到我头上!” 李不还知道跌入女性狡猾温柔陷讲中,但跌就跌吧! 谁能一生都不做傻瓜呢? 他说:“我决不怪你,告诉我吧,也许我办起来不觉得困难!” 无愁仙子轻声道:“好,你小心听着。一切问题都出在龙向阳身上。假如你天亮以前能杀死他,我就不必向你下手了!” 李不还沉吟一下,他乃是志在天下的人物,智慧非是常人可及。 故此一想之下,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现在最重要关键却是在于杀了龙向阳之后,他和无愁仙子便变成什么关系? 他的眼光忽然深沉得使人吃惊。 他已转回头,望向屋瓦破洞外的绰约人影。 无愁仙子的面庞很快凑近洞口,让他可以凭借灯光看见她这张比花朵还美丽不知多少倍的面庞! 李不还低语道:“行,我可以杀死他。但那时候你虽然不能完全属于我,至少也要有一半是我的!” 这是很微妙难以解释的事情。 一个女人怎可能只有一半属于他呢? 试问另一半属于谁? 莫非可以属于另一个男人? 无愁仙子嫣然而笑,没有一点为难之色。 她颔首道:“好,不过我必须告诉你,龙向阳不容易杀得死。他除了精通很多大门大派的不传绝艺之外。 还有本身真正极秘密绝学,这是连我也没有法子测度的,因而使我大感恐惧的!你务须万分小心才好!” 她忽然收回手指。 于是李不还完全恢复自由。 可是若向深一层考察,他其实只不过解去有形的束缚,却深深隐于另一种无形的束缚内。 李不还像一缕轻烟般飞起,霎时到了屋顶了。 那个破洞虽然小于他身子,却似乎不构成任何妨碍。 他望住无愁仙子,问道:“我们的对话会不会被他听去?我要不要提防那个叫余只影的?” 无愁仙子向东首指一下,李不还望过去、只见另一间小厅内灯光明亮,隐约还可以看见龙余两人走动交谈。 她说:“他们都是我的手下,不过余只影已不能威胁我的地位,龙向阳却可以,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至于要不要提防余只影?连我也不知道!” 她说完,除了留下一个艳绝人寰的微笑之外,便已飘洒而去! 天上暗淡星辰仍然像眨眼一样忽明忽灭。 今夜的星辰,既非昨夕,亦不是明晚。 今夜就是“现在”的意思,在“现在”面前,过去和未来都变得虚无飘渺,变得若有还无…… 人类与其他大多数动物一样,本应在白天活动,晚上休憩。 因此应该休憩而尚在活动的那些人,必定有特殊原因。 例如常人因失眠、赌博、剧谈而不寐。 精锐劲旅半夜含枚疾走,要忽然摧毁敌人。有些夜行人则踏过千家屋瓦,或要盗宝或要仇杀。 上述这些人大概都可以算是有特殊原因的,所以本该呼呼酣眠之时,反而去做极费精力之事。 “孤鹰”余只影现在可真个是形单影只,在微弱星光下,踏着青草迈过空阔的旷野向前行去。 他每天晚上在什么地方歇宿,向来是一大秘密。 连他的上司无愁仙子也不知道。 但他必会在规定时间联络或出现,从无失误。 所以他这种孤独隐秘习惯便被容忍了。 余只影忽然闪入一棵树后,眼睛炯炯发光,向右前方的河边凝望。 过了片刻,他轻轻摇头表示很不满意自己。 又暗自想道:莫非我因年龄关系,所以感觉由灵敏而变得迟钝了?又莫非我的武功已比从前退步? 如若不然,何以我察觉有危险,但停下来细心侦查这一阵子,却仍然找不出危险来自何方? 又过了一会,他从树后飘飞到路上,动作宛如幽灵,迅快而又无声。 他提胸向前跨出,要继续他神秘的行程。 但他的脚刚提起伸出一点,就蓦然停住,而他也以那种古怪姿势站在暗淡夜色中,动也不动。 倒像是忽然被人点住穴道,所以很突然地僵立如木。 河边一丛低矮灌木“沙喇”一声飞起,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过谁也不会注意那些灌木的下落。 因为灌木飞掉之后,代替灌木出现于原有位置的,是个白衣飘萧,身量颀长的人影。 这白衣人面貌急切间未及看清,但是他左手拿着一柄连鞘的长剑,却使人绝不会忽略的。 余只影声音很镇定,道:“原来是李不还李帮主。你敢是打算杀死我?” 白衣人正是李不还。 他笑两声才道:“余兄真好眼力,区区正是李不还。余兄还有一点使李某人甚感钦佩,那就是料事如神。” 那余只影既然料事如神,也就等如说李不还真有杀他之意了。 余只影道:“谢谢你坦示。在你动手之前,我只有一个疑问要请教。” 李不还道:“余兄请说!” 余只影道:“李帮主显然精通杀手秘艺,所以我才有防不胜防之感。但第一流的杀手秘艺传承极严,井不是有银子有面子有地位就学得到的,所以我才奇怪你怎会得传这门绝艺?” 李不还只笑一笑。 他心想假如你知道昔年天下第一杀手“冷血”李十八是我祖父的话,你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了! 他徐徐开口,却不答反问,道:“我什么地方使你觉得有杀手意味?” 余只影道:“有两次,一次是我和龙向阳演戏之时,我和他都感到你的杀气。第二次是刚才,我也感到杀气迎面迫到。” 李不还道:“许多人都有杀气,你老哥也有!” 余只影道:“但你的杀气不一样。我细察之下,竟是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而且忽强忽弱忽利忽钝。 简直无法猜测你的所在,甚至不敢确定我感觉的真伪。这种情况,除了练成了第一流杀手绝艺之人,谁还可以做到?” 李不还微笑道:“我现在已现身,又离你达两丈以外,假如是杀手,我猜一定会耐心等你走近一点才现身的!” 余只影颔首道:“这话说得也是!” 李不还等到人家同意了,却论调一变,道:“但也许我在两三丈之内仍有杀人把握,所以我当然无妨现身出来,对不对呢?” 余只影愣一下,道:“这话也对!” 李不还道:“那么我是不是一流杀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不要杀你,以及能不能杀得死你。这话你同意么?” 余只影道:“我当然同意。” 李不还道:“那么你听清楚,我如果不现身阻止你前行,你只要过了那条河流,就会碰到一个真正想杀你,也一定杀得死你的人!” 余只影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李不还道:“他就是龙向阳,现在你可以继续向前走了,这样你至少可以确定我有没有骗你。” 余只影果然举步,走了五步之多,才矍然醒悟,当即停步瞠目道:“我向前走固然可以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走入距你十步范围内,这时你就可以施展最凌厉杀着,一击便取我性命!” 李不还道:“听起来你好像是自投罗网,但你别担心这一点,我敢打赌我走开之后,不久龙向阳就会出现。 因为他抄捷径在前面等你,而你却不在预料的时间出现,他就会反而来找你了,你说是吗?” 余只影声音中透出小心翼翼之意,道:“这样说来,你岂不是等于帮我的忙?可是为什么呢?我们以前可有过什么恩怨?” “没有。”李不还答得很干脆:“我只是不大喜欢龙向阳那种人而已。同时我也想知道他的‘锁阳三扣’,当真能不能克制你的少阳神功?” 他的人随着声音飞开数丈,倏忽间已隐没于漆黑的树木暗影内。 余只影调息呼吸。同时澄神运足耳功聆听。 眨眼间果然听到极之轻微异响。 假如不是李不还提醒他,使他停步凝神查听的话,这一阵声息,他是一定察觉不到的了! 他微微冷笑,忽然说道:“龙向阳,你一定是非常好奇的人,故此你想知道我落脚在怎样地方?” 通向河边的路上,一道人影自空中飘落。 这个人还向前走了好几步,所以即使看不见样子,也可以从他特别的走路姿势,瞧出他正是龙向阳。 事实上由于双方距离只有八步,同时又都练就了夜眼功夫,因而都能把对方瞧得相当清楚。 龙向阳的笑容既好看却又大有诡异意味。 他道:“哟,你耳朵好灵,脑筋也很灵活。我的确想知道你每天晚上住在怎样子的地方!” 话声中他举走行去,一连七步。 但余只影脚下也在动,也是一连退了七步。 双方距离既没有增加,亦没有减少。 余只影道:“你走吧,就算我爱睡在坟墓中,那也是我的事。” 龙向阳忽然闪电般扑去,五指如兰花拂出。 指尖倏然堪堪拂中余只影。 他五指如果没有落空,余只影当然立即摔倒于尘埃。 现在既然余只影没有跌倒,可见得余只影刚才所退的距离大有学问,若是退少一步,情况自是不堪设想了。 余只影双手一拢,“锵”地震耳一响,千百火星冒起,像闪电一击忽然照亮了方圆两丈内的景物。 那千百点火星乃是他“雷锤电凿”交击时发出的。 而在这眩人眼目的一瞬间,锤奔头顶,凿钻中胸,已经凌厉反击龙向阳。 他锤刚猛而凿锐厉,招式手法精妙无匹。 武学之道浩瀚无涯,天下任何精妙招数都—一有好几种方法招式应付。 但其中那一种最有效甚至能反威胁对方? 那就要事实来证明。 因为除了招式手法的先天上有无克制之外,还要加上每个人的性格以及功力造诣才可以决定。 这道理正如水能灭火,又是不争之实。 可是如果火势猛而水势弱,则水分裂为氢之后,反而可以增加火势。 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老早就应用此一理论。 例如水能生木,可是若是水太旺,而又不是木的生长期,则木反而会为之腐烂(等如被淹死)。 总之,宇宙内一切事物,虽然彼此间都有关联之法则。 然而却又由于每一事物本身都含有变幻不定,以及不永恒的性质,因此互相结合互相聚集之时,就往往可能出现超出常轨的现象了! 咱们话题扯回龙向阳余只影交手这件事上。 那余只影的一招“威震天下”,乍看无人能当,威猛无俦。 然而龙向阳身子一侧,双手齐出。 但见十只手指齐齐整整分开,同时向两个方向抓出。 一时满天缤纷星火消失不见,有如烟蒂的火星“丝”地没入水中,连最后一丝轻烟都冒不起来。 龙向阳十只手指都已分别碰到敌人两般兵刃。 他的指力有如极锋锐尖细的长针刺入豆腐,也已刺中余只影双手脉穴。 所以龙向阳冷笑叱道:“放手!” 余只影忽地斜斜闪出三步。 他的两件奇门兵刃仍然稳稳握在手中。 他冷笑道:“放手?没有那么容易!” 话声中又攻出五招十五式之多。 本是黑黑暗暗的夜色中,蓦地雷声震耳,电光眩目。 这五招一十五式连环攻去,迅猛无比。 龙向阳一口气用掌用指根架了十三式,最后两式虽然也挡住了,却隐隐闷哼一声,疾退八尺。 换言之,他们现在又相距大约七八步。 只不过这个距离刚才是余只影尽力保持的,而现在却变成为龙向阳所极力要保持的距离了。 除此之外,龙向阳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泯得紧紧的。 显然在这第一度交锋中,他已吃了暗亏。 只不过目前还不知道他吃亏到了什么程度? 他还能不能对付余只影? 而现在却又反而是龙向阳先开口。 在话声之前他先冷笑一阵,才道:“好,好,余只影,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肯听听!” 余只影声如铁石,冷沁心脾,道:“说吧!如果你须要调功运息,我也会给你时间的!” 谁肯在这等生死关头放过敌人? 放过了可以取胜机会? 余只影虽然说得大方,可是事实上他肯么? 龙向阳立刻回答,以表示他并非争取喘息的时间。 他道:“不必,你有本事最好都使出来,让我瞧瞧你除了少阳神功和北部的五阴移脉穴之外,还有些什么神功绝艺?” 敢情他刚才竟是已施展“锁阳三扣”,可是余只影使出北邙派(以幽诡著名的家派)的“五阴移脉穴”。 故此不但一击不中,反而稍稍吃了亏。 余只影道:“多言无益,你再试试就自然知道!” 龙向阳转嗔为笑,轻叱道:“好,好极了!” 双手宛如燕尾,轻盈掠剪。 一只手取敌眼目五官,另一只手则勾摘扣拿对方后颈咽喉。 余只影冷喝一声,雷锤电凿齐下。 但见方圆高低两丈以内,火星爆射明灭,有如火树银花耀人眼目。 龙向阳全身冲入,星火照耀下但见这个玉面朱唇的美少年,突然变得更美,甚至可以形容为冶艳动人。 可惜万千火星组成的光亮,一瞬即逝。 所以当两个人乍合又分,各自站立七步之远,这时那冶艳动人的面庞也隐没于黑暗中了! 夜风掠过河面,穿过树木,发出幽凄呜呜声响。 在黑暗中,那对峙的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深深叹息一声,便软软倒下 如同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豹子,或是那亘古以来之荒凉孤独,还有那一直围绕四周的危险和恐惧…… 他忽然停步,眼中闪出别人看不见的恐惧光芒。 自然这是由于太黑暗之故。 如是在白天,恐怕连小孩子也瞧得见。 他本是极难得恐惧之人,从来只有别人因他而害怕。 但现在却相反过来了。 前面不远已经是鳞次栉比的屋宇,却只有极少数房屋透出灯光,那是因为已经是夜深更兰之故! 他悄无声息缓缓就地旋转。 眼睛、鼻子、耳朵乃至全身感觉都一齐动员。 假如超感觉的意识有了警兆,那绝对不是马虎得的小事,而是生死交关的大事。 可是敌人在那里? 如果真有敌人潜伺,为何此人这么难以找寻出藏处? 假如真有个找不出的敌人,问题就实在极之严重了! 他恐惧的来源正因如此。 而这等事说来罗嗦,在心理历程上却只不过瞬间而已! 大路前后自是宽广平坦,没有障碍物,但是两侧便有树木及野草可供敌人藏匿了。 他瞧了一阵,双手忽扬,六点蓝晶晶的闪光向左右飞去,每边三颗,全都打中不同的树身。 “蓬蓬”连声响处,六团火光忽起,好像忽然燃点起六支火炬一样。所以四周八面登时大为明亮。 那六团光火并非一晃即灭,而是在树身熊熊燃烧起来。 于是在火光照耀下,大路当中这个人,便现出相貌全身。 但见他面如敷粉,唇若涂丹。 身量不高也不瘦削,皮肤白皙,宛如一个美女。 男人之中能像他这等容貌之人,万中无一。 故此龙向阳这个人实在十分好认。 只要见过他一面的人,很少会认不得他的。 他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衬托得他皮肤更为白皙了。在左右腰身都挂系一个胀鼓鼓革囊。 火光虽然照耀得十来丈方圆内相当明亮。 可是龙向阳仍然没有看见敌人。 是真的有强敌潜伺?抑是错觉呢? 他一时真不敢确定了。 这种情况乃是他出道以来未曾有过的。 第一点他的超感觉向来没有过失误,何以现在竟不见敌人? 第二点他出道时间虽短,杀人却已不少。 何以竟有胆怯惊惧的情绪发生? 那六团火光好像越烧越猛,不会熄灭。但忽然间右边和左边正正相对的火光,各有一团熄灭。 火会燃烧亦会熄灭,本是宇宙物理现象。 但如果薪未尽,又没有灭火之物,例如水等,则大团烈火会忽然熄灭,自是十分值得奇怪之事了! 连普通人也觉得奇怪的事,落在龙向阳眼中,意义就不只是奇怪了。 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极力抑制住深心之恐惧。 他迅即审度地形,尤其以那两团火光熄灭的树为主,周围数丈之内有些什么障碍物? 例如石头、坑洼、草树之类。 于是,在大路两边不同方向,地面上,草树间等十几处地方,忽然一齐冒起熊熊火光了。 龙向阳已经施展真正杀着。 此是外人从不知道的隐秘绝艺——火。 这十几处起火,起得诡异莫测。而每一处的火势都是一下子变得十分猛烈,火舌熊熊窜起五六尺高。 春夜本来还相当寒冷,现在气温蓦然升高不少。 同时四下又更光亮,可以看得更清楚。 第二十九章 清溪水滑映仙姬 他默然站着。 四面的火光照映出他孤独身影,以及像美女似的容貌。 “你杀不死他?”询问的人不但美如仙子艳若春花。 连声音也甜密得沁人心脾。 可是这句问话的内容,却未免太残忍一点了。 她眼前的男人,白色外衣干净得好像刚刚换上,身子修长,面容清秀,眉眼处却棱棱含威。 他虽然在那美女对面缓缓坐下,却没有放下挟在左胁的长剑。 他点点头,声音态度都很斯文潇洒。 像他如此俊拔华秀的人物,竟当真会拔剑杀人么? 他说:“龙向阳不是容易杀得死的人。” 那美女笑道:“但你是李不还呀!” 李不还微微摇头,道:“龙向阳不是普通高手,你就算派一千个精锐死士围攻他,他也有办法跟这一千人同归于尽。”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所以看来你的绰号要改一改了!” 那美女微讶道:“我的外号要改?怎样改法?” 李不还道:“你现在应该称为有愁仙子而不是无愁仙子了!” 无愁仙子笑着轻啐他一口,道:“别胡闹。我瞧你眼神中有点疲倦,但你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不还道:“我不是胡闹也不是说笑。试想有一个像龙向阳这种人物跟着你,你能不暗暗发愁么?” 无愁仙子定睛望住他,眼光好久都不从他面上移开。 然后,眼中忽然涌起情意。 房间内一时弥漫着春水般温柔的气氛。 她轻轻道:“你仍然有疲倦神色,可见得你的确已为我耗尽心力精力,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李不还想了一下。 他才缓缓把胁下长剑放在桌上。 而突然间他毕直腰肢微微弯曲,眼神中疲态毕露。 他当然极之疲倦。 因为他对付龙向阳之时,乃时利用剑气远远传送森厉杀机,使对方疑惧交集。 也因此终于迫得龙向阳不能不施展最隐秘可怕杀着。 在这段过程中,李不还不但须得催动剑气,有一次还运足全力从十几丈外弹出两粒“碧寒珠”,弄熄了两棵树身上的火光。 那两粒“碧寒珠”能立刻弄熄任何种类(例如化学品所引起)的火,是一个炼金术士的惊人发明。 现在且不细述碧寒珠的来历,且说当时李不还为了无影无声送出那两粒碧寒珠,只好不惜大耗真元强运内力,使出“吹竹”之法。 用两口真气化成的劲道送出两珠。 看来他只不过吹两口气,其实当时他已几乎虚脱了。 由于真元损耗不比体力损耗那么容易复原。 故此李不还一旦决定接受美人恩泽,决定让她按摩。 此时全身一松懈,登时疲态毕露无遗。 无愁仙子美丽手指在他颈项肩背等地方揉捏捶敲。 她的身体也不时会碰到他的,香气阵阵送入李不还鼻中…… 疲倦能不能立刻被祛除,好像已变成不重要的事了!在情思荡漾时,在心神迷惘,谁还能记得身体疲不疲倦呢? 无愁仙子双手一连活动,一面俯低身子,这样她便可以从李不还额头前方,向下窥看见他的眼睛。 虽然他们是倒持着对瞧,可是丝毫无损于彼此心中形象。 而且由于接触部份增加,大家又贴得那么近,于是柔情蜜意渐渐浓到好像可以看得见,可以用手掬起。 甚至可以嗅到那种芬芳气味…… 过了好一会,无愁仙子才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势。 仍然是在他的背后。 但双手仍继续替他推揉。 然后,她十只手指忽然散开,每只指尖都准确地停在一个穴道上,一共十个穴道之中,有三个是极重要的大穴。 李不还当然知道。 像他这等高手,对穴道向来是最敏感的。 不过他没有动弹,没有抗拒。 他甚至连防备的念头都不生起。 “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呢?”她低声问,口脂幽香中人欲醉。 李不还答道:“我的感想好像大海波涛翻腾汹涌,我找不出头绪来,根本无从说起…… 他稍稍闭眼,深深吸气。 这种心神迷醉,血行加速的感觉,何其陌生何其奇异? 为何忽然间觉得生命丰富充实? 忽然看得见春天的灿烂? 从前没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的心闭塞了? 抑是眼睛瞎了? 又为何甘心情愿撤消一切戒备? 为何忽然失去任何疑惧? 明明知道她那只美丽的手,可以随时杀死武林高手,但何以不怕有这种可怕的事件发生呢? 他叹息一声,却是充满了幸福满足的声音。 无愁仙子的玉颊涌起鲜艳红晕。 不知何时已贴住了他的面庞了。 两个人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仍是如此。 像水一般温柔,又如火一般热烈的感情,往往会把世间很多事情改变,甚至于能使历史改写…… 雄心壮志渐渐从旖旎爱情之湖抬头升起。 这般的如花美眷,这般的绝代佳人。 若是平平庸庸之士,如何能匹配得上她? 大丈夫自当叱咤风云功业彪炳,然后携同素心伴侣,立马关山扬鞭笑语…… 他豪情飞扬起来之时,却也同时感到无愁仙子身子渐硬,面靥暖热渐退。 是什么原因使她发生了变化? 应不应该开口问她呢? 无愁仙子稍稍离开他,仍然站在他后面。 十指仍然落在他颈项肩背等十处穴道上。 她轻轻道:“你使我心情波荡,使我忽然变回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李不还道:“这样不好么?” 无愁仙子道:“事实上不太好。我心情一波荡,就会想起我姐姐。我意思是心里真真切切的想,并不只是嘴巴说想,亦不是有其他图谋的想……” 李不还道:“动机的不同有关系么?” 无愁仙子道:“关系大极了。如果我动真情想,不但另有后果(这一点是满州通灵上人告诉她的),而且会有别人知道。” 李不还听得不怎么明白。 他随口问道:“还有谁会知道?” “龙向阳会知道。”她答:“他也修成我东土系秘传蜃异大法,所以我和他可以用心灵交谈。” “那么我们在这里所谈的所想的一切,他都可以知道了?” 这一点使李不还相当震惊。 他倒不是想到“危险”,而是立刻想到这两个人既然心灵相通,他们的外貌才学又那么匹配。 试问还有谁能从龙向阳那儿夺走无愁仙子呢? 她先摇摇头,才道:“他不知道,除非我故意让他知道。此外我修过‘阳焰换心功’,所以连我姐姐与我两人先天的心灵相通也切断了,龙向阳自是更不能窥知我的心意。” 李不还这才稍稍松口气。 他说道:“看来我仍然还有机会了,刚才我的心好像忽然停顿了,是因为绝望灰心使然……” 无愁仙子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其实应该更为别的事先担心才对,但你却只想感情!你好像是十八二十的少年,而不是志在天下的帮派雄主!” 李不还微微苦笑,道:“如果能够更为另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这样雄霸天下才真有意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无愁仙子没有立即回答。 不过她十只指头却都射出一缕热气,侵入李不还十处穴道内。 这十缕热气有强有弱,有刚有柔。 侵人之时起初被李不还体内真气阻挡了一下,但旋即全无阻碍长驱直入。 显然李不还已撤去任何防御,全身变成一座不设防城市。 她现在如果要取他性命,实是易如反掌。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也泛起苦涩微笑。 她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我曾派人杀你,我摆设圈套等你,可是当我有了十足把握的机会,我竟又下不了手?” 李不还瞑目不语。 因为她指尖发出的热气,正迅速使他真元复原甚至增长。 她显然不惜损耗自己的真元,凭借绝妙指功输送一些功力给他…… 她又喃喃道:“那龙向阳虽然不知道我真心动向,却能知道我已大大动了一次真情,所以他会设法尽快找到我。 会抓住这机会施展蜃异大法,从心灵上制住我。如果我的意志受制于他,无由自主。那么我就变成他的部属,或者变成他的媵妾了……” 龙向阳果然很快就找到这间还有灯火的房间。 他在房门外伫立了一阵。 眼光终于不再四下流动,只凝注坐在桌边的无愁仙子娇靥上。 无愁仙子微笑一下。 笑容却透出惨淡之意。 龙向阳举步跨入房内,像美女似的面上露出既惊讶又欢喜神情,他没有迫得太近,在八尺外就停步不动。 “你这么快就找到我。”无愁仙子说:“我很佩服。” 龙向阳道:“你看来很疲倦,为什么呢?” 无愁仙子道:“你的口气和态度忽然变得不怎么尊敬客气,难道我们的地位已经对调了?” 龙向阳道:“先告诉我,你为何有疲倦之色?你刚才遇上了敌人?” 无愁仙子道:“敌人在我心中。我不必遇见,他总是跟着我。” 龙向阳欣然而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查看之下,房内并无任何拼斗过的遗痕,既然敌人是在你心中,那真是好极了!” 无愁仙子道:“好从何来?” 龙向阳道:“至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换了别人便一定帮不了你了!” 无愁仙子螓首轻轻摇动。 她道:“不好,虽然你言之成理,然而当我与心里敌人拼得心力衰竭之时,你那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锁锢我的意志。” 她想了一想,又说道:“我看是变成没有自由意志的人,那岂不是等如变成你的奴隶吗?” 龙向阳一甩头颅,帽跌发坠。 一头长发披垂肩际,向前跨出三步。 他面色一时变得苍白如雪,双眼睁大而冷光直射。 他的样子一望之下,由俊美转变为邪异。 看来简直有如巫士甚是诡异邪气。 他的声音也尖锐而又冰冷,增添不少恐怖气氛。 他说:“我现在就试一试,我喜欢锁锢别人的意志,如果是你的意志,那我就更喜欢了!” 灯光好像由于某种神秘力量,颜色突然由昏黄变为青白,使房间内的人和一切,都涂抹上一层阴冷诡邪颜色。 灯焰也忽然冒高忽然低缩,闪烁不定,无端投出重重阴影。 无愁仙子双手按住桌子,身子坐的端直,大有仙家入定雍容意态。 大凡仙家入定,除了神灵呵护力拒阴魔之外。 还有一些人间的外邪,就须得筑坛结界布设势制,以护持这个有形质的色身。 如果只是侵扰心灵的法术,则由于定中无念,心识静灵深藏,那些法术多半不发生作用。 假如无愁仙子当真有如他家入定,并且达到真正静虚境界。她自是不必畏惧龙向阳的扰心制神邪法。 可惜她并不能进入那么深的定境,故此她面色忽然中苍白如雪,与龙向阳的面色遥相交映。 同时她双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显然极力想不让那双玉葱似的美手颤抖,但无力制止了。 看来她能够不让双手颤得更厉害就很不错了。 此时龙向阳两眼冷光越盛,神色森厉阴沉。眼光焦点对正无愁仙子,鼻中微微发出诡异笑声。 他的古怪笑声一下一下钻入无愁仙子耳中,她觉得好像是大铁锤猛烈撞击,又好像利锥钻刺耳鼓。 心灵因而引起了强烈痛苦反应。 房内的时间似乎在阴邪气氛中凝结住。 很可能只是一刹那,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 总之这场看不见摸不到的灾难,在感觉中却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结。任何事情(包括快乐或灾难)没有起点,则只有迷惑而己,尚可忍受。 如是感到没有终结,则连快乐也会变为不可忍受了。 而灾难和痛苦等等就更不必说了。 原来我们人类都因为恐怕不可知的毁灭及死亡而拼命追求永恒。殊不料我们根本也不怎么明白永恒的性质。 当我们真的得到永恒的话,不论是快乐或痛苦,必将变为不可忍受之事。 所以真正的解脱,实是超乎永恒的境界。 假如你能想像得出超乎永恒的境界是怎样子的,那你不妨试试想像看。但如果不能,那也不必灰心失望。 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人类文字语言思维等所可以描述的! 无愁仙子双手颤抖幅度显见增加。 她眉毛上有些冷汗汗珠,眼光透出绝望痛苦。 龙向阳“嗤嗤”诡笑,举步行去。 他知道大致上已控制了无愁仙子,只须走过去,只须在她身上某一部位碰触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而她则从此意志受制,从此心灵加上枷锁,永远都是龙向阳的奴隶,永远任由奴役,绝对不会反抗。 他唯一剩下些许心念,都因为要举步行去而用掉了。 所以在这一刹那间,一道影子像落叶似的无声无息轻坠在他身后,而他仍然不曾察觉到。 他也不是全无所知,可惜已迟了一两个刹那。 他乃是看见无愁仙子双手忽然不再颤抖,心中大吃一惊,由此他心中也知道情形不妙了。 那无愁仙子怎能在真的受制之下,而忽然生出抗拒之力? 唯一答案就是她获得某种额外能力。 但是这种额外能力却似乎不可能来自她自身,那么就必定是来自外界,来自别的人身上了。 他念头才一转间,心灵忽然掀起一阵却所未有却又有点点熟悉的震撼惊惧。 那是从何而来? 由谁而引生的惊惧? 老师主当日说过——可惜现在才记起——无愁仙子崔怜月不是好应付的,若要真正有把握制驭她,至少还须苦修十年。 不过,若是只求杀死她,只求能取她地位而代之,便很有机会了! 老师主果然没有偏私,他的确指出真正形势。 如今回想起来,何以最近一些日子以来,明明有机会暗杀得了她,却把每个机会都轻轻放过? 天啊?莫非我心神其实已暗暗受制于她? 他的眼睛神色又恢复正常,连面色也有红润之色。 总之,他已恢复“人”的身份而不再是“巫”了。 与此同时,他觉得由背脊到胸口,不知何时竟曾经被冰条刺穿,所以寒飓飕冷冰冰,却又疼痛得入心入骨。 他从无这种经验,然而奇怪的是他却知道这种奇怪兼奇疼的感觉,必定是一把可怕的剑做成的。 既然那把剑没有在他眼前及胸前出现,可见得必是由后背的要害刺入了,透过了身体里面。 此所以胸前后背都开了洞而寒冷疼痛。 这把剑是谁使的? 此人怎能于无法察觉下完成这一剑? 这是一种怎样的剑法? 无愁仙子也略略恢复血色,登时艳丽得教人很难作刘帧平视。 她盈盈笑着说话,声音相当虚弱无力。她道:“讲讲你,李不还,我真的很感谢你呢!” 龙向阳不必回头,脑中已幻现一个白衣英挺潇洒男人。 只不知现在那柄剑是不是已经归鞘? 是不是已经挟在肋下? 原来早在一个更次前,在那条大路上面;砭骨沁心的恐惧竟是李不还的杀机剑气。怪不得刚才惊惧时,亦有些熟悉之感了! 他背后升起李不还爽朗坚强声音,道:“不必感谢我,你其实是自己击败龙向阳的!我只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无愁仙子道:“哎,别这样说。我有什么本事可以使用你这把剑呢?” 龙向阳居然还挺立不倒,亦没有快死之人那种神情那种面色。 他插口道:“李不还,你是堂堂一帮之主。听说你雄心万丈,气谷牛斗,大有威霸天下大志。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 “没有!”李不还答得很坦率:“但你现在提起这些,有什么用处?” 龙向阳道:“我认为你不应该由背后偷袭我。如果你只会使用这种手段排除敌人异己,只怕天下人心不肯服你!” 李不还道:“你说得也是。但你是不是已忘记我们在镇外大路上曾经暗暗交锋了一次?” “我没有忘记,那便如何?” “老实说那一次交锋,我已受到挫败。你只不过不知道而已!” 龙向阳讶道:“你受到挫败?但我们其实并没有真正交手过呀?” 李不还道:“没有正面交锋是不错的。可是你拼掉余只影之后,功力稍打折扣,而这时我竟杀不死你,还因而真无损耗以致功力减弱。我不得不悄然走开。所以我其实已经败了一阵。” 龙向阳道:“我仍然不怎么明白!” 李不还道:“你明白与否已不重要。因为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想提聚最后一击之力,都必定失败。 我知道你最后一击用的是火器,这与背后暗杀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也知道你很想来一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大场面。但很抱歉,我决不容许这种惨剧发生!” 龙向阳这时突然面色转为灰白,眼中神采消退,只剩下绝望和恐惧。 他喃喃道:“李不还,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雄才伟略严然是大帮大派英明之主。但你的智谋手段,却又像是第一流的杀手!” 李不还回答道:“那么你且把我李不还当作一流杀手吧!” 龙向阳忽然跌倒,双目已瞑,气息已绝。 无愁仙子提醒李不还道:“这个可怕的人已经死了!” 李不还仍然道:“龙向阳,好教你得知,我其实天生就是一流杀手,这是我身体中血液中与生俱来便有这种特质!如果你知道我的家世,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桌上孤灯未灭。 仍然散发出昏黄暗淡无力的光线,气氛凄清寒漠! 不过当李不还的手握住了崔怜月的柔荑之时,两个人的心中升起青春之火以及希望之火。 因而他们内心世界中,这个房间不再凄清寒冷,而是活力和希望的未来 那无愁仙子的美貌笑靥风姿等等,实是万中无一,难以描述。 可是跟她那么漂亮动人的女人——其实形容为跟她一模一样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同胞胎孪生姐姐崔怜花。 崔怜花受尽了折磨灾难,还有贫穷和孤独等等。如今总算透一口气,至少现在有一个强有力的呼延长寿在身边。 这个武林高手论年纪好像比她还小些。 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真真正正的武林高手,天下武林刀道中,不下千万名家好手,他却是其中翘楚。此人使别人不禁想起了“刀王”蒲公望。 昔年那蒲公望与“血剑”严北,都并称为天下无敌。 但若是这两个天下无敌的超级高手放对拼斗,那时究竟谁才真正是天下无敌呢? 此一问题饶有趣味,亿万武林之人时时暗下揣测猜度。 只不过这等事情决不是凭空猜测可以得到答案的。 所以前几年“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突然失踪,,从此双双销声匿迹,许多人怀疑他们之间必有关联就很合理了。 此外,在他们之中,还夹有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神捕“中流砥柱”孟知秋。 此人既同时失踪,同时这位神捕多少年来,无案不破。他自是不肯让刀王血剑两大高手横行天下。 于是这些绝代高手们的失踪,就成了议论纷纷种种猜测的话题了! 那魔刀呼延长寿目下在武林中几乎公认为可以继承“刀王”蒲公望地位之人。 只可惜他不是蒲公望的传承,所以他再厉害些,其实也只是异军突起。 正如古语说:“江山代有才人出……” 在这个众生嚣攘鼎沸,时光流转不停的世界中,的确异才辈出,后浪追过了前浪,时时刻刻如此。 也因此世上有无穷的嗟叹,无限低徊! 许许多多被时间波浪抛到后面的人,怎能不缅怀往事而兴无穷感叹? 呼延长寿挟着魔刀,在春日艳阳下,静静望住那神仙似的伴侣。 他心感到绞扭之痛楚,这是平生从来未有过的经验。 她究竟是仙女抑是魔女? 她倒底有没有武功? 她真的被人欺侮而无力自保? 崔怜花笨拙地踏落溪畔,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失足滑跌。 所以呼延长寿赶快上前数步,以坚强有力的手抓住她臂膀。 此时即使她在万丈悬崖之外,也可以肯定她绝不会跌坠下去,更遑论小小溪边失足滑倒? 清澈平滑的溪水上,映出一张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的面庞。 她掬起溪水,在娇靥上抹一把。溪水泻落时溅起水珠无数,将那国色天香的面影迸散了。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一切最好的、最美的,亦不过是“假相”而已。一旦碰到外来的干扰冲击,当即粉碎而归于虚幻。 崔怜花叹口气,道:“呼延长寿,你的生命中若是没有我,岂不更自由自在?岂不更光明灿烂?” 呼延长寿声音向来有如雷鸣,不过现在听来,虽然震耳如故,却大有温柔意味。 他道:“我听不懂。你知道我读书不多,我见识也不广!” “那么你挟刀南下。”崔怜花说:“为的是什么?你好像杀了不少人,也树了不少强敌,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要是该死的人,我就出手。又只要是无理阻我去路之人,亦不是好东酉,我也出手!” “唉!昔年的‘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天下无敌,却也不是这样子横行法……” “那么请你告诉我!”呼延长寿声音很恳挚真诚:“我应该怎么办?莫非见到这些人张牙舞扑欺负人迫害人,我仍然不管?” 崔怜花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话?你怎能不管?” 呼延长寿登时彷徨无主,道:“杀人不行,不出手又不行!那你要我怎么样做呢?” 崔怜花痴想了一会,才徐徐仰首向天,也徐徐舒口气。 她才道:“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因为你的事已变成我的事一样,于是我才当真投入而且必须决定。” 她垂下目光落在呼延长寿面上,眼中神色温温柔柔宛如春风般馨暖。 她又说:“从前我只不过是局外人,所以我考虑的事情不够周详,也体会不出你的处境,可是现在我却知道了。” 知道和了解是一回事,但如何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柔声又道:“当然你能够尽力不杀人。不结仇是最好不过了,因为那样实在非常危险。古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真的丝毫不假。 不过到了没有办法之时,想不出手不杀人也不行,那时你自当专心一志,以便完成自救或救人的任务。” 呼延长寿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心中亦不是没有过疑问,只不过他忍得住不多想而已。 现在既然崔怜花已站在他这一边,她亲口说出支持他的话,尚有何疑? 尚有何惧? 他豪情勃发,仰天长啸,声震原野。 这时他心中真是畅快之极。 崔怜花搂住他强壮有力臂膀,柔柔笑道:“我还有一些秘密要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呢!我好喜欢看见你快活的样子,以及豪情激越的样子。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畏惧、不害怕的呢!” 呼延长寿颔首说道:“是的,但我也很容易生气的。只要对方不是好东西,或者是他用诡计阴谋等等,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害我,我就会忍不住大怒,这时我的刀就会被拔出来了!” 但她觉得很开心也很舒服。 她道:“看来你的刀法竟是越生气越厉害。这真是很奇怪很玄妙的事,如果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天下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得出来。” 呼延长寿讶道:“那人是谁?” 崔怜花心中泛起沈神通那张清秀中年人的面影。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昔年少女时代对他的暗恋情怀,现在何必提起呢? 那沈神通乃是当代天下公门中第一强人。 虽然他已经隐退了好几年,虽然现在江湖上很多后起之辈,已经不知道这一号人物。 可是在崔怜花心中,却是永不会忘记。 同时亦禁不住想起了随待他身边那个极俏丽的侍婢李红儿(她其实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却因某种缘因,变成了沈神通侍婢)。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过着怎样子的生活? 从前叱咤风云,天下震畏的日子,还会不会在沈神通梦中出现? 呼延长寿道:“你不说我便不问,不过有一件事我非问你不可!” 崔怜花微微吃惊以及迷惑,道:“你问吧!你想问什么呢?” 呼延长寿忽然皱眉,大有难色,沉吟自语道:“不行,若是你不说真话,我问了又有何用?” 崔怜花悦耳声音中透出坚决意味,说道:“我一定讲真话,我决不对你说谎,我可以发誓……” 她的声音和表情,有一种令人不能够不忍心不相信她的奇异力量。 其实“发誓”跟“真伪”全无关系,有些人天生就没有法子撒谎,所以发誓与否都一定是真话。 但有些天生不讲真话的人,哪怕每句话都发一个毒誓,假话仍然是假话,决计不会变成真话。 至于发誓有没有拘束力?亦是人人不同。 但绝大部份人都不怎么困难就可以违背誓言,所以通常的老江湖,总是不肯相信发誓的效力。 只不过呼延长寿却已经百分之百相信了。 他有时也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看。 他连忙道:“不必发誓.我一定相信你,一定相信你!” 崔怜花道:“那么你问吧!” 呼延长寿几乎已记不起自己本来想问什么?所以追想一下才道:“你会不会有时候变得很邪恶? 我意思是说你现在简直是最仁慈最美丽和最真实的仙女。可是你会不有有时变成邪恶呢?” 崔怜花心中感到相当苦涩。 给他这种印象的无疑是崔怜月。 唉!从前心灵相通性情活泼善良的妹子,何以现在已变成一个陌生可怕的人?从前的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会变成邪恶。”她定定神才回答。“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我,这一个我究竟会怎样?那就不知道了!” 呼延长寿仔细一想,登时头昏脑胀,知道像她这一类有如禅宗参话头的话,必定弄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于是他举手作个投降姿势,道:“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停口沉默了一会,忽见笑容在他年轻粗犷的脸庞上出现,渐渐地扩散,有如水面上的涟漪。 他道:“我忽然想到现在应该是吃饭时间。以前我肚子一饿,很容易就解决,大饭馆也好,路边的面摊子也好,总之我都可以吃得饱。但现在却有点不同!” 崔怜花笑道:“你的口气好像哲学家,你究竟想说什么?” 呼延长寿道:“现在我想到吃饭,就不知不觉想到你的口味。而且和你在一起,当然最好是在干净幽雅的大饭馆吃饭。” 崔怜花道:“雅洁的地方自然比较有情调些!我现在只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你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呼延长寿颔首,说道:“我只是从吃饭这件事,记起你刚才说的话。你说我的生命中若是没有了你,当必更加自由自在的,我看在吃饭这一件事上面,已经证明了你的说法是很对的。” 崔怜花嫣然微笑,说道:“其实那只吃饭一件事?你大概已经感觉得到,也想像得到了?” 呼延长寿忽然伸出双臂,坚强稳定而又很温柔地拥抱着她。 他从来没有拥抱过女孩子。 但这种事情却又好像不必有人教导指点。 他将她抱得很好,使她除了温暖安全之感之外,还泛进男性较力的强烈刺激。 他还会低头吻她鲜嫩红润的嘴唇上,而此时天地和人世,已没有任何一件可以打扰他们了…… 江南春暖花开时节,比北方犹自连天苦寒的味道真有天渊之别。 在北方住惯了的呼延长寿固然强烈感觉出。 连在江南久住的人,看到桃李遍野花光灿烂,也禁不住会想到荒漠穷塞之苦,想到江南春日竟是如何之美! 现在芳怀感触之人却是无愁仙子崔怜月,她自己已变成面色发黄的中年妇人。 她的易容术还真不错,尽管凤眼樱唇如旧,却由于面色焦黄,以及头发衣着改变,看来便只是个中年村妇了。 她眼光凝注一株盛放桃花树下,那儿有个素装美女,竟比桃花更娇艳更眩目。 崔怜月自然认得那美人是谁,虽然已经有几年不曾见面,但血肉相连心灵相通的姐姐,她怎能忘记? 桃花树下的崔伶花眼望绿波粼粼的湖面,身子动也不动,惘然若有所思! 然后魁伟威猛的呼延长寿也出现了。 他左手挟着宝刀,右手伸过去温柔拥住崔怜花,低声说些什么,两人便都吃吃而笑起来了。 崔怜月心中没有欢喜,亦没有嫉妒。 她如果细细观察自己,必定觉得很奇怪。 因为既然数年不见的姐姐出现在眼前,而她又有了男朋友,她怎能完全没有一点情感上的反应? 就算是嫉妒吧!也比连嫉妒也没有好得多。 她怎能好像是木石一样,一味的细心注视着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却不过去与姐姐相见呢? 呼延长寿崔怜花两人沿着西子湖畔缓缓走去。 看方向显然是要找条小艇,到湖心亭的楼外楼,凭栏酌饮。 崔怜月站了一会。 一直到那对情侣的俪影,没入碧水烟波,了无踪影,她才发出微微的冷笑,转身悄然走了。 呼延长寿但觉得这十天以来,简直是活在天堂而不是人间。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四周的景色除了美观悦目之外,竟还有撼动人心震栗灵魂的力量呢! 他知道无论隔了多少年之后,哪怕是白发苍苍垂暮之年,但若是远远看见一个娉婷美女站在盛放桃花下,他一定会想起目下这些日子,一定会热血奔腾,也一定会感动追忆不已! 他已学会了喝一点酒,而在微醺之时,崔怜花的娇姿艳容看来竟又更美几分。 而且他也能够说出一些较为风趣的话,使得气氛更融洽更销魂。 假如酒只有这些好处而没有别的坏处,那恐怕世上所有的人工湖蓄水池等,全都盛装美酒,亦不够供应人类需求了。 酒的一个坏处是能腐蚀甚至摧毁灵魂。 而如果在愁恨之时,酒意又可以增加愁恨的强度。 因此当一个显然已经醉了的人歪歪斜斜撞到他身上之时,他就决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以像这个人那么讨厌。 不过他的思想很快就转移到别处。 他看了崔怜花一眼,是深深的一眼。 然后站起身到栏干边,稍稍伸头向下面的花树眺望。 其实他眼光却望着掌中一张很皱的纸,纸上写着“今日未末申初,玉泉南坡决战,不必惊动妇孺。戚定远。” 字写得虽小,却浑厚有力四平八稳。 戚定远就是山东蓬莱戚家第一高手,亦是戚家最有权力之人。 他居然亲自来到杭州,并且用这种隐秘方法的斗。 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唯一解释就是“不必惊动妇孺”这一句话了。 戚家的莫当钢矛名震天下,而戚定远是第一高手,自然是有惊世骇俗的真才实学。 但他是不是远远窥见过崔怜花的绝世容颜? 看见她快乐欢欣的样子? 所以不忍惊动她? 不愿她亲眼看见血淋淋惨酷场面? 呼延长寿极之赞成这种决斗方式,但考虑及已经全无武功的崔怜花的处境,就不免首鼠两端迟疑不决了。 天色已过午好一会了,亦即是已经未时时分。 这时候艳阳满山满湖。 若是泛舟湖中,那是何等惬意之事? 他回到座.上,举杯一仰而尽。 崔怜花眼中透出些少忧色。 她柔声道:“你忽然有了心事,这心事从何而来?难道这儿的青山绿水秀丽景色,仍然使你惦记着北方?” 呼延长寿又喝干一大杯酒。 崔怜花道:“啊!我原意也不是这样猜想的。你且别多喝,喝多了会影响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力(现代醉后驾车失事,其故就在此)。我知道你很快就极之需要这些判断力。” 呼延长寿叹气之声,响亮得好像平常之人大叫一般。 他叹完才道:“你说得对,但我不想告诉你详情。” 崔怜花轻轻道:“你只须决定去不去!至于结果,我一定知道的。” 呼延长寿道:“我想去,因为他不像是卑鄙人物,他根本不想惊动你!” 崔怜花道:“你去吧!如果我是你的顾虑,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还能够照顾我自己。 至少我有法子永远逃离痛苦,我告诉你,我一定还坐在这个座位,等你的身影出现于栏干外的远处!” 她知道些什么? 当然她不知道。 但既然呼延长寿认为“他”不是卑鄙之人,那么她的危险就大大降低。 这样的话,若是不让他前去,只怕今生今世,他将为此而辗转反侧永远不安,而她自是也不得安宁。 世上的难关和危险,往往须得挺身正面相对,才是真正解决方法。 却不知道这一回是也不是? 四下古树森秀,幽静之极。 连绵的草地好像大海绿波铺展,那茸茸软碧,教人真想在上面狠狠打滚,或者让春天太阳照晒着睡它一大觉。 戚三爷戚定远提着鸭卵粗的钢矛,站在一片宽坦草地当中。 他身量矮壮雄稳,年纪大约是五旬上下。 国字口面予人以公正正直之感。 他眼中看见的虽然是松柏杉槐之类的古树,可是在他心中却看见疏秀的桃树,那些鲜艳桃花颜色,竟比不上崔怜花娇靥的光采。 无怪侄儿戚风云为她丢了性命。 即使是我——他想到这里苦笑一下——看见了她之后,好像也不能不把她夺回当作一件平生最重要的事了。 但她既然跟呼延长寿形迹如是亲密,何以会悄悄出现我眼前,要求我公公平平提出决斗? 假如可以不决斗不流血,岂不更好? 戚定远自信眼力不凡,从来看过任何一个人之后,决不忘记。 所以他当然想不到那个悄然出现于他眼前的美女,乃是崔怜月而不是崔怜花。 戚定远的“莫当钢矛”能不能击败“魔刀”? 这个问题实是极饶趣味,许多人都想得知。 至于局中两个人——戚定远和呼延长寿——自然更想知道。 只不过到了谜底揭晓时,其中总有一个又发现答案对他全无意义。 远达百步外出现呼延长寿魁伟身影。 他挟着“魔刀”,大步踏草而来。 他步伐并不急促,亦没有装腔作态。然而却涌起千军万马的气势,大有威慑敌胆的奇异力量。 他以千军万马之威势,“冲”到(其实只是走到)敌人前面十步左右,才停下来。 虽是停住了,却又有如十万精兵结下阵势一样森严可怕。 戚定远屹立不动分毫,宛如坚顽石山。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中神情很平和,完全没有喜怒惊惧等感情。 他们两人虽然尚未出手,也没有交谈过一言半语,可是彼此双方的心中都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对方绝对是当世真正名家高手。 当然他们终归也会说几句话才动手。 假如一个是官差,一个是逃犯,那就不必说什么话了,拿人的拿人,拒捕的拒捕,大家一齐便是了。 戚定远声音甚是雄浑,道:“我是山东蓬莱戚定远。” 呼延长寿学他方式报出姓名。 戚定远道:“你的确有杀死舍侄戚风云?” 呼延长寿道:“有这回事。” 戚定远道:“听说你只用上一刀,就劈落他手中钢矛,这话有没有传错?” “没有错!” “咱们之间有两件事要提一提。”戚定远看来更沉着更自信:“一件是人,二件是钢矛。”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听我说。”他口气保持礼貌,因为这位年轻刀法大家,是值得尊重的敌手。“关于人的方面,戚风云行为不检,所以被杀并不为过,我虽然为他之死难过以及觉得丢脸,但报复之心并不强。” 呼延长寿耸耸肩,没有作声。 因为这只是戚定远个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他无干。 戚定远又道:“关于第二点钢矛,这才是我不得不赶到江南来找你之故。” 他举起手中钢矛,阳光下那雪亮精钢映出耀眼光华。 “戚风云的钢矛跟我的一样,他学的也是寒家世代相传的矛法。所以他的钢矛既然被你劈落地上,我的钢矛也应该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我此来就是专程来请敬,又实地加以证实!” 呼延长寿简直懒得作声,归根结底总是不免拔刀一战。 这些罗嗦的话何必说呢? 戚定远不愧是老江湖,一望而知对方心思。当下微笑道:“你可能嫌我多话,嫌我找理由出手。 可是世上每一个人,在他生活中总有他自己的哲学,他必须劝服自己,认为很有理由去做,才可以心安理得。” 呼延长寿道:“结局反正不外是咱们刀矛相见,拼个你死我活而已!有理由也好,没理由也好,与我全不相干!” 戚定远摇头反对,道:“不,同样是杀人,但明正典刑的杀人,那操刀的刽子手绝对无罪。 而逞强斗狠或蓄意谋杀的杀人,便不是这么回事了!你看,结果同是杀人,其中却大有分别。” 他的话似乎无懈可击。 呼延长寿本非擅长言词的人,所以应该更加哑口无言才对。 呼延长寿没有口才亦不喜欢说话虽是事实,却并非就是心智有问题。所以他冷冷说出心中的感觉。 他道:“我只知道我老早就把你们放在同一类人那边,所以你的任何道理对我来说,都等如没有。因为你一定要提矛决战,一定是这种结果!” 他的结论的确没有错。 除非戚定远现在转身就走,否则他虽有一千个理由,但在呼延长寿心中,仍然是同一类别的人物! 戚定远当然不会拍拍屁股就走,微笑也消失不见了。 他声音有些难听,道:“我究竟是那一类人?” 呼延长寿应道:“是那种一定找我麻烦找我决斗的人!” 戚定远松一口气,他还以为呼延长寿把他归属于不讲理由仗势欺人那一类人。既然不是,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呼延长寿,其实你也说得对,我既然决定南下杭州,我自是非出手不可,所以我真的是你心目中那类人了!” 他坦白承认,反而使呼延长寿稍稍生出好感,但觉此人虽可归类于非战不可那类人之内,而他却好像又与那种人不尽相同! 左腋下的魔刀,本来挟得紧紧,忽然滑下,落在他左掌内。 现在除了刀未出鞘,一切已准备好了! 戚定远连退三步,却绝对不是败逃那种退法。 相反的他退得极有威仪,如龙行虎步使人无从起得轻侮之心。 他的闪闪生光钢矛,已经平提腰际,矛尖指住了敌人。 从他严肃凝重的脸色神态,一望而知他丝毫不曾托大松懈,而是全力以赴,这正是搏兔用全力。 搏狮亦用全力的名家风范。 呼延长寿全身上下纹风不动。 当然是说过了好一段时间的不动。 而那戚定远亦一味凝眸寻伺,压矛不发。 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 呼延长寿好像站得累了,身子重心稍稍移到后脚。 这细微的动作却惹起天崩海啸似的压力和攻击。 但见七尺钢矛精光弥漫耀目,霎时间已刺出七矛之多。 若是把这七矛细细分析妙处一时不易尽述。 总之戚定远每一矛都有如数以万计的精兵冲杀,威势难以形容。因而不问可知抵挡之人必是凶险百出。 每一矛都刺向呼延长寿上中下三处要穴。 矛尖俱是离他肌肤不逾一寸。 所以如果那支钢矛竟会像变戏法那样忽然伸长两三寸的话,呼延长寿面孔和身上起码多出七个窟窿了! 戚定远七矛攻完,把呼延长寿迫退整整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然后他又是七矛连续刺出。 每一矛的方位手法速度完全跟第一波攻势一样。 呼延长寿再退整整七步,魔刀竟然无法出鞘反攻。 山东蓬莱戚家的“莫当钢矛”的确是名不虚传,尤其是在戚定远这等一流高手使将出来的。 虽然矛式完全一样,其中却隐隐另有变化,而且威势有增无灭。 叱咤之声山摇地动,钢矛光芒闪耀刺眼,攻势一波之后又一波,一连继续进攻了七次之多。 呼延长寿连退七七四十九步之后,背肌忽然碰到巨大坚牢的树身。 此时戚定远全无再而衰,三而竭的疲态。 他反而厉叱一声,宛如晴天霹雳,钢矛起处,光影如闪电如蛇舞般,又是一连七矛攻将出去。 他在这瞬间居然也看见了呼延长寿两道浓眉眉尖射出的怒气。 他还来不及研究何以人类的眉毛尖端,能够射出好像看得见的有形质的怒气? 而这时也就同时看见漫天匝地的晶亮刀光,以及晶莹莹的两大滴泪珠闪耀空际! 那两大滴泪珠竟能在这时这际出现,确实大是匪夷所思,让人大费猜疑。 可惜当世间极少人知道,凡是魔刀刀光中出现这两颗眼泪,那就表示战事结束,亦表示必定有流血死亡。 且说呼延长寿魔刀乘怒出鞘,一挥之下,至少有十八道刀光交织空际。 那十八道刀光之中,有十七道攒集裹住钢矛。 只有一道最细却又是最明亮的刀光,越出重重光影。 一刹那间,这道刀光大概可以绕了地球好几圈。 换言之,这一刀快如光电,无与伦比,而且不是在钢矛四周出现,却是在戚定远身上掠过。 两大滴泪珠的幻象变得更加鲜明,亦不散去。不过过了一阵之后,除了戚定远之外,谁也看不见泪珠了。 戚定远面色陡然苍白如纸,却仍然泛起微笑! “好刀法。”他说,声音却已不若早先那么雄浑有力:“我虽已负伤,却仍有决一死战之力。” 呼延长寿魔刀入鞘,道:“我知道。” “你并非刀下留情,只不过杀不死我而已!同时也不能劈落我手中钢矛。” “本来你的刀气已足以杀死十个人有余,但我外衣下面有一件背心,可以抵御任何兵刃的。 这件背心名为‘苍龙鳞’,是我戚家祖传至宝。我出道以来,平生恶战无数,都从未动用过这件防身宝物。” “……”呼延长寿并不是故意沉默冷落对方,而是从未听过这些秘闻,亦实在不知道他讲这话有什么用意? “我这次出门,两位家兄都坚持我穿上‘苍龙鳞’,我一直心中做耿,认为他们小心得有点近乎瞧不起我。 可是,现在却证明了他们有独到的眼光,同时也证明在我戚家中,我戚定远并非是最高明人物……” 呼延长寿深心中隐约觉得他这些话有点无聊。 人为什么非得是最高明最强大才可以呢? 难道不可以做平平凡凡的人? 或者做第二流的高手么? 戚定远方方正正脸上,透出极坚决意思,作声道:“我说过我仍有能力决一死战,我意思就是仍要出手。” 呼延长寿悍然道:“好,我等着!” 戚定远道:“如果你不幸输败,那便无话可说。若是我战死了,请把我身上苍龙鳞解下,我愿将此宝赠给一个能够堂堂正正杀死我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呼延长寿没有答应,也没有推辞。 这些人总是喜欢做些无聊的事,他想道。 既然这件苍龙鳞背心也不能保护你性命,我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所以我不会多谢你,亦不必拒绝。等你死了之后,我拿不拿这件苍龙鳞你永远都不知道,所以我何必多讲! 戚定远马步一沉,钢矛平挺,登时杀气森厉强大之极。 这一矛虽未刺出,但若是胆小之人站在钢矛前,定必被这强大惨烈凶猛的气势骇破了胆子。 而这一矛的名称亦甚可怕,称为“无回势”。 顾名思义,可知必是搏敌拼命有去无回的招数。 呼延长寿嗤嗤退了两步。后背又碰到大树树身。此时他两道浓眉斜耸,眉尖又仿佛射出可以看见可以摸到的怒气。 戚定远功深力厚,矛法精纯无匹,当此之时还能够开口说话。 他问:“你现在很生气?我记得刚才你也曾生气来着,却是为何缘故?” 呼延长寿道:“我若是尚有退路,便不至于生气,可是到了我退无可退,到了我生命受威胁之时,我怒气就涌起来了!你呢?那时候你会不会极不满意那个要杀死你的人?” 戚定远颔道说道:“那我当然也会。但是生气爱怒不是好事呢,尤其是在最高武学的境界。 你当必也知道,发怒人人都会,这是本能而不必修炼的。但不怒不慑保持内心平静,却是无上境界。” 呼延长寿怒声说道:“那有这许多的闲话?你是要拼命就快点出手吧,若是不拼命就走!” 戚定远双眼精光闪闪,凌厉凝注对方。 他一时不再开口,好像正在运集全力作这最后一击。 但他眼中敌意显然渐渐淡退。 一来他忽然想起一些至亲至爱的人,想起那连串的欢乐日子,以及熟悉眷恋的田园屋子。 二来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发现一个更深奥道理,那就是原来“发怒”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呢! 敢情怒气也正如“平心静气”,可以分为天生本能和后天倏养两种。 如果只是天生勃然之怒,这种怒气有如水上浮萍,全无根底,但若是加上后天之功,这般怒气就大大不相同大有讲究了! 由此可知那呼延长寿虽然好像常常会一怒拔刀杀人,其实内容复杂曲折,例如他的“怒”从何而来? 谁使他“怒”的等等…… 此所以戚定远深深叹口气,眼中敌意淡至无有。他忽然向后连退了三步,柱矛于地,大声道:“呼延长寿,我认输了!” 刚才他讲了不少话,都无改决一死战的结果,所以呼延长寿认为都是废话。 可是现在他竖矛柱地,开口认输。 这就绝对不是废话了。 他两道浓眉射出的怒气,宛如被眉毛吸回那样,修然消失不见。 他道:“戚三爷,你敢认输,你才是真正英雄好汉!” 戚定远道:“你说得不错。在我感觉中,认输比战死困难百倍。” 他稍停一下,又道:“不过我仍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大概是老奸巨猾那一类人,所以我早已布置另一个陷阱对付你。” 呼延长寿心中现出崔怜花明艳倩影,登时大吃一惊。 任何灾劫祸害,任何敌人杀手,他本人可以不怕。 可是崔怜花却不能不怕了! 他的眉尖又射出看得见的怒气,声如雷鸣,道:“什么陷阱?” 戚定远讶凝瞧他,徐徐道:“别大呼小叫,我并不是畏惧害怕你。” 呼延长寿心如火焚,所以声音响亮震耳,道:“我没说你害怕,我只要知道那是什么陷阱?” 戚定远念头倏闪,他成名数十年,江湖经验丰富无比,霎眼间已猜出对方真正关心的是谁了。 而换言之也是真正弱点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陷阱只对付你,与旁人无干。” 他终是一代名家,光明磊落心胸广阔,所以肯坦白说出。否则他大可以利用对方此一弱点,予以沉重甚至致命打击。 果然但见呼延长寿透一口大气,浓厉怒意消失不见。 戚定远又微微一笑,道:“你最好学学怎样隐藏一些心事,尤其是会使你失败丧命的心事。你越关心一个人,就越不要被敌人知道才行。” 呼延长寿情知对方看穿自己内心秘密,当下道:“谢谢你指点。” 戚定远道:“你一离开此地,半个时辰之内,定必遭受极可怕的暗算。我一共找了两个人,当然我认为他们一定是能替我报仇的高手。 我跟他们约定,如果你活着走过里许外回城那道石桥,那就表示我失败或者是死了!” 呼延长寿丝毫不放在心上,道:“我先走一步。” 戚定远道:“你完全不想知道这两人是谁么?” 呼延长寿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我都是一样。因为第一点我猜想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他们是谁,否则你就变成不信不义之人。 第二,我对武林各家各派,以及还有多少奇才异能之士等等,所知甚少。你纵然告诉了我,我仍然不知道。” 戚定远想一下,道:“好,你走吧!” 第三十章 是真英雄自相知 呼延长寿默然挟刀行去,但走出八步,脚下一停。 他侧首问道:“你和我现在究竟变成怎样子的关系?我们既已不是仇敌,却又不是朋友。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么?” 戚定远虽然没有回答,但他面上表情却显然看得出迷惘和悲嗟之情,这年青人问得多好,简直问到心坎里了。 等到他本人也已饱历风霜,遍尝世味以后。 他能不能够对人生多了解一些呢? 古老的石桥跨过两丈余的河水。 两边河岸都有袅娜垂柳,以及已经著花的杏树。树下到处都看得见长长的茂盛的青草,在和暖春风中摇摆起伏。 江南莺飞草长时节,景物醉人心胸,萦人魂梦。 呼延长寿却让自己变成冰块般冷静。 他的脚步稳如狮象,眼睛则像是悍豹或鹰隼。 他一步步跨越石桥,到了彼岸,直到这时,才察觉果然有危险。 那戚定远戚三爷没有骗他,也没有夸大。 他请来的人的确是一流的高手,连戚三爷他本身那等天下知名的人物,只怕仍有所未及。 危险来自两处,一是左方岸边深茂草丛中。 一是在石边三丈外的大树浓荫中。 他只是感觉而已! 正如丛林中的野兽有时会察觉某种隐藏不露的危险一样。 草丛中忽然发出簌簌响声,但见一个人现身出来。 此时的呼延长寿刚好跨完石桥最后一步,踏上平坦的路上,那儿大约有七八丈方圆平地。 他停步瞪视,神态威猛之极。 草丛出现的人露出全身,却是个蓬首垢面的女人。 他年约究有多大瞧不出来。 这是由于她的面孔被蓬松头发这去了一半,而露出来的部份,却又为垢脏所遮掩之故呢! 但她年纪必定不会太大,因为她上身衣服破裂,竟然露出了乳房大部份。 而那对裸于空气中的乳房显然饱满坚挺。 不像年纪老大了的妇人般松弛下垂。 她走出草丛时姿势相当奇异,好像上半身已被无形的铁箍住似的,显得十分得僵硬和不自然。 她也曾尽力转头望望草丛,脑袋转动时的动作亦很不灵活。 草丛内还有响动。 落在呼延长寿眼中,便知还有人藏在里面。 因此这个上衣裂开头发蓬松的女人,分明是一个受害者,只是被草丛内那人推出来,以便吸引别人注意力而已。 呼延长寿等那女人用奇异僵硬姿势,走到平坦空地,相距不足两丈,却仍然不开口问她,也不走开。 那女人反而自动停下脚步,用露出外面的一只眼睛望住他。 她眼睛仍有光采,也还灵活,可见得她心神并未受制而丧失神智。不但如此,她眼神中还有一种深遂幽远意味,令人不禁觉得迷惑。 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既不苍老亦不难听。“你就是呼延长寿?你知不知道一共有两个人想杀死你?” 呼延长寿懒得回答,这是他的老习惯,凡是没有什么内容的话,他能不说就决计不说话。 “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在那边的树叶里。如果我杀不死你之时,才轮到他出手的。” “……”呼延长寿他依然不言不动,连眼光也不闪动一下,也不转向大树那边去看一下呢! 他并非心如木石全无思虑。 事实上他正聚精会神观察,瞧瞧这个女人乃是真正杀手? 抑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现在他才深深感到自己江湖阅历不丰,武林掌故所知甚少的弊处。 如果他的见闻够广够多的话,像这个形状奇异,袒露乳房的女人,一定是为世人所熟知的。 因而便不须从其他方面推测她是怎样子的一个人物! 那蓬头裸胸女人又道;“你好像认不出我是谁。如果你真认不出而又想知道,我便坦白告你。” 呼延长寿双肩耸动一下,威怒之态宛若天神。 但由于他仍不开口,所以他这个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颇费猜疑。 那女人把高挺的乳房挺得更高更突出,道:“我是‘九命罗刹’西门娇,我知道你一定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她乳房虽然挺突触目,可是诡异之感则有之,娇美之感却全无。 她声音滞凝,语调平板。 有点像学人讲话的鹦鹉,予人以不自然之感! 武林中江湖上倒底有没有“九命罗刹”西门娇这号人物,呼延长寿全无所知,既是不知,便只好从别的地方观察测度了。 他记得她走出草丛时,曾经回头望一下,而草丛中至今亦显然仍有人在。 如今加上她呆板声调,立刻得到一个结论是:她的行动说话既非自愿亦不是自觉的。 换言之,她可能是受人操纵控制的傀儡。 那幕后人的用意明显之至,不外使他分心使他出手,幕后人此时便大有可乘之机出手一击了。 呼延长寿决定弄个水落石出。 当即他向左方疾滚两丈。 任何人都一定以为他惧战逃走,但呼延长寿脚一沾地,忽又斜向右扑。落足之处,距那草丛便只有一丈不到了。 而他这种路线,却正好避开了袒胸女人的拦阻。 但见刀光宛如黑夜中闪电一样,强烈眩目之极,乍闪即隐。 魔刀仍然回到鞘中,也仍然挟在他肋下。但那片草丛却有一丈方圆被削平,因而现出草丛内的人。 那也是一个妇人。 一身乡村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童。 她跪在那儿,面庞仰起,所以不但看得见她拙朴的容貌,还看得见她那双眼睛已瞑了呢! 甚至看得出她眉梢嘴边因惊恐而出现的线条,渐渐平复消失,恢复了淳厚和气的本来面目。 她那跪着的姿式亦不能保持下去,很快就侧着倒下。她背后的小孩童无声无息,可见得若不是熟睡了,就必是死亡了。 呼延长寿听到一阵吃吃笑声,转头一望,只见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仰头掀起头发,露出另半边面孔。 居然柳眉杏眼,肤色娇艳。 比起另一边垢秽面孔,真有雪泥之别。 她声音也不呆滞了。 她说道:“你何苦杀死那对全无武功的母子?” 说话时柳腰款摆,乳房摇颤举步走来。 她话声未歇,人已走到十二步之内。 蓦地里五蓬银丝电急衔尾射出。 目标自然都集中向呼延长寿,只不过方位角度甚至于速度,都略略有所不同,因而威力亦稍有差别。 呼延长寿的魔刀也同时作龙吟声跃将出鞘。 虽是自动鸣跃,但呼延长寿强有力的手掌及时抓住刀把,看来就好像是他掣刀出鞘一样了。 魔刀光华电闪,眩人眼目。 那五蓬银丝如入大海,去得无影无踪。 “九命罗刹”西门娇连打几个冷颤。 但觉心寒胆裂,魂飞魄散。 后果则是眼花手软,寸步难移。 一时面如土色,那里还像一个当世著名凶星的样子? 呼延长寿双眉眉尖射出炽烈怒气,竖刀大步向她追去,声如霹雳叱道:“恶毒妖妇,还她母子命来!” 他这一喝似乎反倒把西门娇震醒。 只见她双手交叉,好像遮掩裸露胸部。 但事实上不是。 她双手一拢一挥,一片乌云约摸有桌面那么大,应手飞出,雷疾迎罩敌人。 别人碰上这等歹毒迅急的突袭,不但会大惊失色,同时亦很难看得出那片乌云是什么东西? 呼延长寿则心中冷笑了一声,也瞧得清清楚楚,那片乌云乃是两张黑色丝网所组合而成的。 而在乌云后面,另有一些闪闪银针衔尾射到。 他心中登时更添几倍恚怒。 以西门娇这等人物,这等武功,居然敢来暗杀我呼延长寿? 她除了害死两条无辜性命之外,能得到什么呢? 那魔刀上的光芒和寒气随着他的愤怒也自激增数倍。 首当其冲之人,除了看得见满天彩光中有两大滴晶莹泪珠之外,还须被那砭骨奇寒之气冻得血液冰凝。 事实上别人也看得见泪珠,只感不到那森厉寒气而已。 呼延长寿迎头一刀劈落,同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地面隐隐也震动。 这一刀无花无巧,却能含摄百千万亿花巧。那西门娇的乌云丝网以及数十支银针,忽然都落在地上。 西门娇本人比她歹毒的奇门兵器暗器更糟糕,她不但仆跌地上,而且头颅飞出丈许之外了。 临死前似乎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呼延长寿一刀杀敌,那魔刀例必归鞘。 他徐徐转身,向七八丈外一棵大树树上望去。 他浓眉易竖,怒意犹在,神态威猛无俦。 大树上茂密枝叶中“扑扑”响处,一个人飞将出来了,宛如巨鸟一般的飞落在平地上呢! 他们之间相距只有五丈左右,但见那人极是魁伟,头如笆斗,双掌像蒲扇那么巨大无比。 呼延长寿本来已算够高大了,可是比起此人,却就像普通人遇到大个子,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然巨大的人并不表示杀不死,更不算是天下无敌。 不过身躯高大,胳臂粗壮的人,打起架来先天就占了优势。 论声势也一定比矮小个子来得骇人些。 此所以那个巨大的人睥睨作态便不是为奇了。 因为他必定是很习惯这样睨视比他矮小的人,因而他不一定是轻视对方的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就算不比呼延长寿响亮,也绝对不低弱丝毫。总之这两个人若是吵架的话,肯定远在十里路外的人都会觉得吵耳。 他道:“好魔刀,果然名不虚传,咱算是大大开了眼界啦!” 呼延长寿道:“你是谁?” 那大个子面上横向连抖几下,笑得很狰狞可怕。 他说道:“咱姓林,名叫孟山,外号人称千里一阵风,这外号太长了,而且咱这副态样,左看右看怎样都不像一阵风那么潇洒。所以咱不很满意这个外号。你就叫咱林孟山就行了!” 像他这么大的个子,讲起话来尽管声如洪钟,却不料内容空泛而又罗嗦。 不过呼延长寿并不这样想,他很小心得观察一切,甚至于连每一句话都是仔仔细细加以考察。 另一方面他也以粗犷悍猛神态,掩饰了心智活动。 他平生第一次在惕凛中,隐隐升起些微惧意。 这个敌人实在十分可怕,他不但是天生武勇神力过人之士,而且他还有无穷狡诈的才智。 这种敌人自然是世上最可怕的了! 此人可能不属于奸恶之类的人物,虽然他拦路意图杀人,可是那一个武勇之士不想找寻敌手? 谁能不想以击倒敌手为荣? 所以严格来说,这等行为算不得奸也算不得恶。 至于交手之时使用种种策略计谋,自是亦不算奸恶。 因而他并不像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一碰到魔刀就魂飞魄散。 呼延长寿霎时已决定必须以单刀直入方式对付林孟山。 他当下说道:“闲话体提,你若打算杀死我,那就出手试试看。如果不敢,你赶快夹尾巴滚蛋!” 林孟山瞪大眼睛,看来真有铜铃那么巨大。 尤其眼中凶光四射,更是惊人。 他怒声道:“别这么不客气。咱虽然是守候此地要狙杀你,但动手之前,却有一件你不可不知之事要告诉你。” 呼延长寿道:“不必啦,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林孟山狂笑之声,震得树叶簌簌洒落。然后说道:“你真的不要知道?你可别后悔……” 呼延长寿丝毫不为所动,断然地说道:“我是很少后悔的人,同时希望你也是一样呢。” 林孟山眼中透出狡猾揶揄意思。他内心里的确正在嘲笑呼延长寿,认为他是刚愎自用的莽夫。 大凡稍有成就的人,总是喜欢用自己意思测度,而不喜欢小心聆听别人的话? 别人的话懒得听也还罢了,但敌人的话却必须听得越小心越好,这样才可以活得更长久。 这是我师父多年前的告诫,看来呼延长寿似乎没有我那样的好师父…… 不过呼延长寿却显然有个很会传授武功的师父,所以他的魔刀极尽凶毒严酷之能事。 看来他性格只怕亦很冷酷狠硬,正如他的刀法,所以关于他那女人的事,说将出来恐怕仍不能予他什么打击? 那呼延长寿怒气从眉尖渐渐涌出。 他知道林孟山一定是在肚子里讥笑他。 讥笑的内容是什么不可得知。 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发怒生气了! 假如林孟山手中持有兵器,他一定不再等待而拔刀杀去。 但稍稍等待也不成问题,因为他的怒气是可以越等越盛的,并不会被时间拖延而减弱的。 而他的刀法却是怒气越大,便随之而变得更精妙更酷辣。 林孟山很响亮地吸气,巨大身躯显然更粗壮庞大。 丈许外草丛中呼一声飞出一支鸭卵粗的铁棍,长约七尺。 这支铁棍当然很沉重。 但林孟山以精纯气功隔空吸摄,竟是易如拾芥。 当他粗大手掌抓住铁棍时,那支平常人抬不动的铁棍,却又变成了蒿草一样,又像普通人拿着一根细小短棒似的。 他声音比平时响亮一倍,简直震耳欲聋。 他说道:“咱一向不想碰‘九命罗刹’西门娇那种敌人,但刚才瞧她身手,似乎名不副实。” 呼延长寿耳朵轰轰作响。 但怒气稍增少许,便消失耳呜现象。 他心中知道西门娇实在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赋性奸恶,碰上了魔刀,便有如飞蛾投火自焚而死。 目下这个敌人不受魔刀克制,这一战之凶险激烈自是非同小可。 因此他使自己怒气勃勃增加。 “锵”的一鸣,魔刀跃出鞘外数寸。 那数寸露现的霜刃,闪射眩目精光以及森厉奇寒杀气。 他正式拔刀出鞘之时,看见林孟山单手握棍指着自己。 这一刹那间,至少有三十招刀式在心中电掠而过。 然而却没有一招可以攻得进去。 林孟山亦是一样,他不但一上手就施展出平生绝艺“一棍定江山”,这一招含摄了二十四种变化。 再加上他左手也运足了劈空掌力,别有七式奇门杀着。 在他生平过去百次搏命场面中,若是使出这掌棍双绝的压箱底功夫,没有不是一击得手长啸而去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行了。 对方的魔刀寒光杀气如潮涌至,他能够不被迫退已经是很不错,更别说悍猛出手作迅雷之一击了。 霎时间林孟山固然已将平生功力运聚到十二成了,他的身躯仿佛又高大了不少。 而呼延长寿亦到了怒不可遏地步,头发忽然散开,有一部份浮起于空气中,一部份简直向天直竖。 但彼此又都明明白白觉察对方全然无懈可击,任何招式根本都发不出去。如果勉强出招,定遭溅血败亡后果。 所以双方都只能屹立如山,只能以最精锐的杀手瞄准对方。 任何一方那怕只有如丝如缕的空隙,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立即躺下永不复醒。 天地间至冷至酷,最是无情坚忍的气氛,如无形冷雾笼罩着这两人。 他们俱是为了“生存”,为了这宇宙内最有势力的自然法则而作最大努力,只有继续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换言之,存在才是一切,才是真实不虚。 如果是不存在了,那亘古不变的时间,浩瀚无边无际的空间,又有何意义?又有何关连呢? 连潜力也全部发挥出来的状态,自是不能保持长久。比之一般人全力互相殴击那种筋疲力竭又大不相同。 总之,世上的事必是:越锋利的就越易变钝,越美丽的就越易变丑…… 这两个当代高手只片刻之间,就觉得自己无法继续保持那种最精锐、最巅锋的状态了。 所以双方都升起如丝如缕的恐惧感。 虽然都极力不让恐惧感扩大,但终究还是有恐惧,也就是说,他们都挤到转身不得的危险境地了。 林孟山悍气再发。 呼延长寿亦有怒意陡增。 这一刹那同时出手,竟都是有进无退不要性命的打法。 魔刀和铁棍在震天价霹雳喝叱声中,一起一落之际,居然各各拼了二七一十四式之多了。 每一次刀棍相触,不但铿锵震耳,更有千万点火花迸射弥漫,眩人眼目。 一十四式宛如连珠炮般拼过,双方各退了一步。 但见形势登时由极之凶危惨烈而变成缓和之局。这自然是由于双方距离都拉长了一点之故。 林孟山厉声道:“好刀法,呼延长寿,咱们今日当须拼出高下生死才行!” 呼延长寿怒声道:“放屁,这话何须再说?简直是放狗屁。” 林孟山勃然而怒,色为之变。 呼延长寿魔刀猛挥,一片耀目精光中,两大颗泪珠分分明明出现在光影中。 要知呼延长寿的刀法是越怒越强,但别人却绝对不是这样。 所以林孟山心中一怒,张气为之浮躁,登时便有了可乘之隙。 连林盘山自己也知道中计失了机先,知道情形十分地严重,只怕难逃落败身亡之灾祸了。 他甚至不必对方解释,亦已明白那两大滴泪珠是象征什么,当下也自应全力扫出一铁棍来。 这一棍威力有如山崩海啸,棍势有去无回,那种凶厉惨烈气势当真能令人心胆皆裂了呢! 呼延长寿身子稍稍斜抢三尺,魔刀之势就已控制了大局。 换言之,他可以杀伤敌人而自己毫无损伤。 亦可以杀死敌人,自己却不过略略受点伤痛而已! 只见魔刀一落刀棍相触,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此时林孟山连退八步,眼如铜铃,凝瞪敌人。 呼延长寿魔刀归鞘,挟在肋下。 他早先眉尖射出的怒气,都已消失不见了,他进一步的行动就是迈步便走,更不打话了。 他脚长步阔,一下子已走出十余丈远。 耳中忽听雷鸣般滚滚而来的声音,说话之人正是林孟山。他道:“呼延长寿,你为何不杀死咱?你难道不敢下手?” 呼延长寿头也不回,应道:“我本来赢不得你,所以我虽有机会,也不杀你。”他声音之响亮,一点也不亚于对方。 林孟山声音又传到二十余丈外的呼延长寿耳朵中。 他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咱决计不领你的情?下次相逢,咱棍下绝不留情!你能不能记住咱这句话?” 谁能忘记这类有如咒语般的话? 呼延长寿虽然听过很多,可是这一次却感到大不相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此人所许诺的心愿,必定也像山岳般坚定不可动摇。 他想:但此人知不知道下一回相逢拼命,我若还能杀死他,也决不会放过他? 在新绿满眼的春天,平畴千里的江南。 他们这些最最冷酷可怕的决心和杀机,却宛如小石子丢到大海中,几乎连涟漪也看不见了…… 崔怜花那心中喜出望外的一笑,艳光四射,魅力强烈得连树上小鸟也差点为之失足跌坠。 呼延长寿也自看得呆了。 他想:唉!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人呢!而这个人居然跟我很要好!我是不是在梦中呢? 崔怜花双手搂住他脖子。 因此身躯软绵绵贴着他的身体。 她道:“多谢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人?有什么遭遇?” 呼延长寿讶道:“你为什么问呢?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崔怜花吐气如兰,道:“那么我以前会怎样呢?” 呼延长寿道:“我不知道。总之你不会问我,你会很耐心地等我告诉你。” 崔怜花道:“我以前的确是那样的,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想赶快知道你的遭遇,你肯告诉我么?” 呼延长寿笑笑,便说出经过。 合理而又含有无限温柔的要求,谁能拒绝? 但她为何急急要知道那些凶杀残酷之事? 她何以变了? 变得好像不像是崔怜花了? 他可以看见万紫千红的花圃,更远处则是温朵碧绿的湖水。 但这般良辰美景,对于一个头痛欲裂的人,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人类就是如此之脆弱。 只要你有下列任何一种情况,你就变得渺小如蚂蚁: 一、疾病——当你有任何疾病,哪怕只是牙痛,但整个世界已经变色。人生任何意义这时都只是废话,都只是骗人骗己的思想。 二、饥饿——尝过饥肠辘辘,却又是千里荒凉那种境遇之人,一听见饥饿,定必魂飞魄散。 这时只要能解除这种痛苦,他当然极之愿意变成蚂蚁了。 三、疲倦——自古以来都有疲劳审讯这一招,只不过于今为烈而已。 此是因为疲劳审讯似乎比较“人道”,较为合乎自由民主原则。 但如果此一方法不能使人痛苦,不能令人招供,便可肯定没有存在价值,不值得现代之人采用了。 由此可知有时“疲倦”比起许多种痛苦还要痛苦,使你不得不在疲劳审讯情况之下招供一切。 甚至连没有做过的事也愿意承担,只要立刻结束审问就可以了! 此处还有寒冷、酷热,肉体上或心灵上的伤痛,对一切从无所知之恐惧等等…… 人类处身于上述任何痛苦之一,便变得非常脆弱可怜,只怕连蚂蚁也不如了。 他由于头痛欲裂,现在最最要紧之事就是如何解除头痛之苦。 这个他就是李不还,长身玉立,白衣飘飘。乃是当今汉水流域最大帮会铁扁担帮的帮主。 昨夜他在噩梦中惊醒,马上发现全身无力,头脑疼痛,虽然他只醒了一下,却幸而他曾受过秘密严酷的杀手训练。 故此他虽然马上就陷人昏睡中,其实他已经以极之坚韧意志力,依照“求生训练”最高法则,暗自催动内息,集运内力。 但也得等到天亮之后,他才真正清醒。 现在他虽然是仍然头痛乏力,却已大有程度上的差别。 他只起身查看一下,便自躺下,连眼睛也闭上。 但这一瞧他已经获得很多资料可供推断,也深深了解目前第一要紧之事,就是恢复体力,祛除头痛。 然后才有任何应变能力。 我落得这般情况,当然是无愁仙子崔怜月下的手。 问题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对谁会有好处? 她现下到哪儿去了? 任何事倩到了她身上,总是简单的变成复杂,美丽变成丑恶,和平变成凶险,平凡变成诡奇,善良变成狡猾…… 她这回的做法,必有某种阴谋无疑。 但谁能够知道她的阴谋? 如果有人得知,便可从此人身上设法子了。 可惜此路不太通,那个千娇百媚艳绝当代的美女,真是诡谲多变深不可测。所以当然可能有人知道她深心里的阴谋。 那么应该循何种途径侦查以及应付这个可爱可怕的美女呢? 李不还的头因而增加了痛楚。 也使他烦燥而内息节奏规律受到干扰。 他赶紧收摄心神,使绵绵内息恢复正常。 当此之时,他久经训练的坚强意志力可就发挥了惊人作用。 他可以像初学冥想或超觉静坐的人一样,先把一切烦恼一切感情放在门外,等静坐完毕之后再算。 不久便又进入极静之窈冥境地,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微感矍然,刹时间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他听见很轻微的脚步声,一般来说脚步只表示有人行动,但这种脚步声却透出“危险”意味。 当然这是超级杀手才会有的敏锐感觉。 稍差一点点的就不可能察觉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危险”竟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反而更加惊心动魄的竖起了耳朵。 这个含有危险气味的人物,究竟想对付谁? 会不会是…… 如果是对付他,事情反而似乎容易解决。 但若然不是,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霎时间真气运到全身小周天一遍,然后无声无息有如鬼魂一般,飘出这个寂静幽雅的房间。 在斜左方的屋角,幌动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头颅。 此人的侧面瞧得真切,肯定从未见过。 那头发星霜的中年人,衣着适体,质料名贵,显然不是肖小之辈。 正因如此,此人果真大有问题。 他细细观察一下,心中已有了不少资料。 那中年人在一扇窗外站了一会,便伸手拉开窗户。 房内有个衣着朴素的女子。 她闻声转面向窗户投视,一时之间时间似乎忽然停顿了,人间一切的活动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那是由于这个女子长得太美丽了,以沉鱼落雁羞月闭花等形容词,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那中年人固然呆了一下,连李不还这个曾经与她拥抱接吻过的人,也不觉怔住。 当宇宙的秩序恢复如常运行,那中年人一跃入室,柔声道:“大小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晏潮,我以前在春风楼的!” “春风楼”的主人姓刘,地点在扬州,与同在扬州的崔家“花月楼”并称春风花月楼,乃是武林闻名的世家。 由于崔家和刘家往还极之密切。 所以双方所用之人,大都认识或者见过。 崔家大小姐就是崔怜花,她欣然而笑,道:“啊呀,是晏大叔,我当然记得你。大哥哥呢?他在哪儿?” 晏潮道:“我离开春风楼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刘少爷的行踪毫无所知。” 他们口中的“大哥哥”“刘少爷”乃是同一个人,就是武林著名世家“剑刘”,亦即是扬州的春风楼。 这刘家唯一传人就是刘双痕。 崔怜花姐妹向来叫他“大哥哥”的。 崔怜花讶道:“你离开了?离开是什么意思?” 晏潮道:“那意思是说我不再是在刘家做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已经超过三年了。” 崔怜花道:“那么你怎会在这儿出现?你怎知我是大小姐?” 晏潮笑一下,道:“说来话长,反正是二小姐叫我照顾你和保护你。所以我当然知道你是大小姐,决不会错认你是二小姐。” 崔怜花松口气,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你保护我,我就放心了。” 晏潮摸摸已经稍呈灰白的鬓发,深思一下。 他才缓缓道:“大小姐,这儿不是扬州,时间亦不是几年前,所以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发生了变化。” 崔怜花漫然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很多变化。佛家的空性哲学,大部份基楚就是世上有变幻不定的现象。 如果是永远不变,世界上就没有新的面貌。既然是必有变化,那么所谓的悲观论者何必悲观? 宿命论者以及机械论者又何必牢牢抱住他们的理论?命运当然也不可例外会有变化,你说对不对?” 晏潮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回答道:“这些话恐怕只有等到刘少爷来跟你谈了。” 崔怜花微一定神,正视他道:“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你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自然,好像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似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为什么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呢?” 晏潮沉吟一会,才道:“我的确不好意思。”他面色忽然一沉,变得冰冰冷冷:“但我却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 崔伶花饱历风霜,芳心已知不妥。 凄婉笑了一下,心情忽然有如乱麻。 事情正如她自己刚才说的,总是变幻不定。 谁能想得到这个晏潮——看她从小以至长成之人——竟会有不利于她的图谋呢? 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假如已经不活在世上,任何事情马上都没有意义,亦没有伤害了。 “好吧,请告诉我。”她说:“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虽然有损于我,却必定能够对你有益便好!” 若果是损人而不利己之事,大概只有傻瓜才会去做。 晏潮是不是傻瓜呢? 男人有些很奇怪,有时候在女人面前,往往会做出比傻瓜更傻之事。 晏潮轻轻道:“我可能会因为做这件事而死。不过,我又可能认为死也值得!” 崔怜花一阵心跳,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死亡是这一生之终结,你真的值得这样做?” 晏潮越来越坚决,道:“值得,如果我能够得到你,虽然不是地久天长,虽然只是一会儿,死了也是值得的。” 崔怜花心下悯然,同时又感到大祸临头之压力痛苦。 何以男人总是勘不破美色这一关? 何以明知对方并不愿意,自己竟也肯付出巨大代价? 甚至付出生命也不退缩后悔? 女人和男人的差异何以有这么多? 这样说来,岂不是千秋万世之后,男女都无“平等”可言? 正如你一定要视黄金为石头一样,其实岂有可能? 你岂能把石头弄成一串细微精美的项链? 你岂能把黄金和石头的功用价值一视同仁? 平等固然不是相等,但至少含有部份相等的意味。 而我们现实生活中,决计不能把黄金看作石头,或者将石头当为黄金,即使是一部份相等,亦不可能。 男人与女人亦复如是。 如果说都是生命,那么人和蚂蚁都是生命。 如果说大家有喜怒哀乐情绪,猿猴亦有。 总之男人不是女人,女人亦不是男人。而此一论点,跟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理论不尽相同。 大凡一些意念,一些计划,如果不说出口,很容易就勾消而胎死腹中,如果说出口,或是见诸文字,就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崔怜花柔声道:“晏大叔,我可以忘记你说过这些话,你相不相信我?” 晏潮身子挺得毕直,气慨倍增。 他道:“不,你不必忘记。我只希望你看清楚形势,希望你知道什么是可以避免,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这样,我们大家可能好过些!” 她当然看得清楚形势。 既然现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又千娇百媚使男人垂涎的弱女人,在目下全无外援也无人保护状态下,还有什么办法? 她抗拒得了么? 如果她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杀道超级高手李不还,正在默默注视此一事件上演,也许她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她凄然微笑,道:“晏大叔,你知不知道,生命很容易毁灭?” 晏潮身子一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怜花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名显,你其实亦不是不明白,尤其在武林高手来说,毁灭别人生命,往往比毁灭自己还容易。” 晏潮忙道:“别急,我们先谈谈。” 他心中可真害怕这个美女突然变成一朵凋萎之花,变成没有生命的躯体。 在平常人而言,杀死别人以及杀死自己,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在一个修习过上乘武功的人,虽然武功已失,却仍然会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可行。 他又道:“假如一个人对生存全无留恋,对他唯一躯体之毁灭能无动于衷。那么他为柯不能稍稍忍受躯体的小小麻烦?”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怜花说:“若是从前,或者我稍稍忍受也无妨。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呼延长寿必定很生气。” “魔刀”威名如今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晏潮自是无有不知之理。 他略略愣一下,才恢复笑容。 他道:“原来是呼延长寿。很好,他的确配得起你。我猜想你为了他之故,可能有些事肯委屈一下。你肯不肯那样做?” 崔怜花一向极难得生气,可是现在却也不禁是愠怒了。 这家伙简直不是东西,居然希望我肯让他蹂躏让他奸污,而又希望我瞒住呼延长寿?若是如此,这件事算是强奸呢? 抑是通奸? 幸而窗外传入一个清朗声音,替她回答这个难题。 那人便是李不还,他知道表面上好像还可谈谈,其实事情已迫到危险边缘,那崔怜花若是不答应,便须抢占先机赶快自尽才行。 因此他立刻回答:“崔大小姐当然不肯,她若是为了呼延长寿着想,只怕死亡是她唯一途径了。” 人随声现,房内风声飒然微响。 已多出一个雪白长衫神态潇洒的年轻男人。 他肋下挟着一把连鞘长剑,微微而笑。 俊美脸庞上神采飞扬,豪情迫人。 崔怜花芳心倾倒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李不还态度既斯文而深洒,道:“我姓李,我是呼延长寿的朋友,他平生很少朋友,我恰巧是其中之一。 又恰巧碰上与他有关之事,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了。但很可能我是自取其辱,反而被人讥笑是螳臂当车。不过我仍然要尽一尽我的力,就算遭遇不测之祸,亦不后悔。” 崔怜花惊叹一声,说道:“呼延长寿真有像你这么倜傥潇洒的朋友?我为何不知道呢?” 李不还向她笑笑,然后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晏潮。对于这个中年人,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贪婪美色本是人类很正常的一种表现。 只不过他所贪的对象错了而已。 他说:“晏兄,今日之事我们通通忘记好不好?” 晏潮已提聚全身功力,左袖内的七支毒箭也已一触即发。 他道:“忘记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若是从今而后夜夜睡不着,倒不如现在把事情解决了的好!你贵姓大名?” 李不还道:“你明知我是谁,为何还要问?我不相信二小姐没有提过我,更不相信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二小姐的朋友!” 崔怜花讶道:“啊,你是阿月的朋友?” 李不还微笑道:“好像是的,可是她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是她的朋友,却又难说得很了!” 晏潮双眉紧紧皱起,以致面上多了很多条皱纹。 由此可见得他的内心压力相当沉重了,否则以他这种老江湖,等闲是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 他道:“大小姐跟二小姐长得一样,你会不会是因为二小姐冷淡你,所以你来找大小姐?心里把大小姐当作二小姐?” 李不还耸耸肩头,笑道:“也许将来有这种可能,但是现在还谈不上。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大小姐,我一时没有想到要用她代替无愁仙子。但无论如何,我谢谢你提醒了我!” 晏潮竟忍不住浮现后悔之色。 他自是应该后悔。 因为人家本来没有想到,你何必多嘴提醒人家呢? 李不还又道:“我平生很少出手,并非我没有敌人,而是我所学的武功剑法大恶毒辛辣。假如我杀不了他,我就活不了!因此之故,我尽力避免出手。” 晏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 李不还说道:“我不是告诉你,而是告诉大小姐。我让她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咱们两个人当中,今日必定要有一个躺下。假如躺下的是我,那么她便知道应该及时怎样做法了呢!” 崔怜花道:“我知道,我很感谢你!” 李不还的剑忽然出鞘,事先绝无一点迹象。 可是奇怪的是却又使人并无“偷袭”之感。换言之,他的出剑竟好像是很应该很自然之事。 利剑如闪电掣动,一刹那间已攻出五剑之多。 他每一剑都没有落空。 第一剑光芒飞洒,裹住晏潮右手一绞。 此时的晏潮知道那只手没有事的,可是他亦知道袖内一筒七支毒箭已经被毁了,已经不能使用。 李不还第二剑却是在他左腰间一个革囊扫抹一下。晏潮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用眼睛瞧,便知那革囊业已粉碎。 因此革囊内一条极毒极可怕的七彩壁虎,不用说亦已被剑光绞为肉呢。 那李不还第三剑乃是挑飞了晏潮背上斜插的判官笔。 第四剑刺中他左脚膝盖,此时若是卷起裤脚,保险膝盖上绝不流血,只有一点小小的红痕。 当然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晏潮的左脚已经报废,已经绝对不能发力。 也因而他左边鞋子装着的四寸毒剑,亦不能施展了。 李不还第五剑亦在瞬间完成任务,利剑一出一收通共只不过用了眨眼功夫。 他第五剑在晏潮小腹气海轻轻刺了一下,很可能连红痕也没有,但晏潮已自真气窜散,全身乏力。 崔怜花惊叫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法呢?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躲得你这一剑?” 李不还道:“有不少人可以办到。例如呼延长寿就是了。我这一剑绝对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当然我也根本不必使用这种剑招,因为呼延长寿光明磊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暗器毒物……” 他停住连喘几口气,才又道:“我已经很累了!” 崔怜花眼波流露无限温柔慈悯,心中对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儿有着无限亲切和敬重的感觉。 因为不论是杀人或是被杀的一方,在这电光石火,在这没有缠战机会的死亡边缘,每个人都已经尽出全力。 生死存亡只在这顷刻呼吸间。 他们俱是面临着死生一线的沉重压力,岂敢保留着任何一分力量而不用出来。 因此李不还虚脱神情和苍白脸色,使崔怜花的芳心软得不能再软。 她说:“你且休息一会……” 说时还过去拉住他胳臂,让他在床上坐下。 那晏潮虽然已经瘫卧地上,却未死亡。 他默然闭嘴,陡然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无聊的人,像大小姐这等天香国色,乃是仙子谪降凡尘。 你一介凡夫,又已是半百之人,怎可以生出邪念? 怎可以不自量力做出大大亵渎她的罪行? 李不还深深呼吸几下,使微笑道;“我听无愁仙子提过,你是她孪生姐姐。” 崔怜花道:“我是的,你瞧我和她样子像不像?” “你们像极了。但可惜只是外表样貌相像,内心却似乎大有差距……” 崔怜花道:“我们从前心竟也能相通,但不知何故后来却不行了!所以现在她变成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李不还道:“她若是像你这么坦白善良,那就好了。但是现在我很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你想想看,你是她嫡亲的姐姐,我是她的朋友,但我们却发现身在此处,我甚至失去一切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恢复?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呢?我事先知不知道晏潮这个人不可靠?” 晏潮连眼睛也不睁开,疲弱无力地,轻声说道:“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呢! 大多数人都以为像我们这种关系不会有事,可是却没有考虑到对象有别,反应便不相同了。” 李不还惊讶地说道:“你讲得这么深入详尽,是不是老早就反覆想过这些问题?” 崔怜花柔声问:“晏大叔,你现下觉得怎样了?” 晏潮微微苦笑,道:“我的头还在脖子上,我还能够开口讲话,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不还道:“你至少还可能告诉我们尚有什么危险?你甚至可能知道无愁仙子有何打算?知道她现下正在干什么?” 晏潮道:“她现在大概已变成大小姐了,于是大小姐的朋友就变成她的朋友了!” 崔怜花道:“只要她对人没有恶意,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李不还问道:“崔大小姐,你本来落脚在什么地方?” 他身为当今之世有数的大帮会首脑,智慧自非常人可及。所以他一下子就问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世上之事很难测料,智慧高应变快是不是好事? 对于命运有益处抑是有坏处呢? 这一点千古以来,无人胆敢断言。 呼延长寿全身毛发忽然像雄狮一样竖起。 但除了威猛可怕之外,还加上恐惧和悲哀之意味。 他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所以他可以看得见远远而来的人,而那个人却极难发现他的立身处。 那人白衣飘飘,经过弯曲湖滨时,简直就变成踏波而来。 远远望去,景色至美。 呼延长寿第一眼瞥见,便已认出来人乃是李不还。他一时百感交集,同时又有一股怒意不知从何而生。 于是他中止了入屋会晤崔怜花之举,仍然躲在树后,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古老的姑苏城外,在那条古老石桥上。她的眼波使人无法忘记,可惜这眼波却是送向李不还的。 那时,她看见自己,竟好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现在李不还又出现了。 他显然是赶来瞧崔怜花的。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若果崔怜花态度有异,问题就复杂而严重了。 这儿所谓“有异”,自然是指她对他很好很亲密之意。 他看见李不还由远而近。 终于又从窗外看见李不还和崔怜花见面的情况。 由于离得稍远,所以他们谈话内容听不见。 只见到那荆钗布裙却仍然仪态万千的崔怜花,她一见李不还出现,好像非常惊愕。 他们讲了不一会,崔怜花忽然好像一只燕子,投于李不还怀中。 这对俊男美女相拥得极紧极密,两人嘴唇碰在一起,使人怀疑用快刀去剁,只怕也分他们不开。 呼延长寿汗毛直竖,自觉好像跌坠地狱之内,身心俱是无边无量痛苦。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此时若是拔刀一劈,准可以把大地山河劈成碎片。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冲入去? 总之,等到他清醒站定之后,发现自己仍然离那幢房子不远。 如果他用心凝神倾听,他认为有可能可以听到李不还崔怜花的声音。只不过处此心境之时,谁还愿意去听他们的声音呢? 他站到日头西坠,红霞满天之时,才稍稍冷静一点。 本来他也不容易冷静清醒的,那是因为有个彩衣老头子在数丈外掠过。 这种外界刺激令他思想恢复了活动。 使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做法? 然而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入耳中。 那步伐极稳定而又具有凌厉倨傲节奏,除了雄视数省的铁扁担帮帮主李不还之外,还有是谁呢? 李不还白衣身影不久出现。 他含笑举手招呼道:“呼延兄,别来无恙?” 这一句本是最最普通见面应酬之言。 跟着便可说到正题。 李不还本想立刻问他,知不知道屋内的美女是谁? 此是极之重要的一问。 却可惜呼延长寿虎躯一转,四下登时大有飞砂走石之势。 李不还感到森厉奇寒之杀气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此时已不是深渊薄冰可以形容,简直是命若悬丝。 只要有一丝疏懈,登时血溅五步死于非命。 因此他连大气也来不及喘,右手五指已摸到剑柄。 不论你有天大理由,可是如果全然没有机会说出口,有也就等如没有一样了! 故此李不还必须争取机会,而能不能争取机会唯一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被魔刀忽然斩成两截。 此所以他平生功力也都已运聚待发,以致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开口之意。 因为亲眼所见之事乃是最直接最可靠证据,还有什么必要浪费唇舌? 至于杀死了李不还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应该怎样做法? 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们都冷凝如石如冰,魔刀长剑虽然还在鞘内,但与一般习武之士比较,他们刀剑的威力,其实已等如拔出砍杀一样。 李不还本无杀人之心,可是情势之凶险使他不能考虑,使他不能留手。 所以他本不该先出剑,却由于稍有机会,那剑便“锵”然大鸣出鞘,声音有如龙吟虎啸。 他剑一出手,便已是平生苦炼多年三大杀着之一的“壮士一去”。这一招全无花巧,却又没有死板固定的方位。 只要有隙可乘,便可攻入。至于他自己本身的安全问题,好像已来不及考虑而不留存后着变化。 总之,这一剑大有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气象。既然已准备不复还,自然不必考虑到自身安全问题了。 他的剑尖已经碰触到呼延长寿左胸要害的肌肤,有可能已经刺破了一点。 但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因为李不还的精锐剑光乃是从传呼延长寿突然涌起的重重刀影中攻入。 而在这一瞬间,双方俱突然急车停住不动。 由于那把魔刀停在他鼻尖上,所以他剑势简直无法推前一分。 看来呼延长寿之刀,亦因同样的威胁而不能落下,不能切开他的鼻子。 不过李不还却感到情况相当不妙。因为那把魔刀尖两颗金刚钻,闪出异常耀目光芒,隐隐透出诡异可怕味道。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子好像被冰雪包裹着之感觉,也是第一次觉得死亡这么近,近得简直已碰到鼻尖了。 如果他的剑气和内劲稍稍弱了一点,老实说他的面门早已破开两片。正因他的剑气内劲能迫住呼延长寿。 而呼延长寿的魔刀自然更是威胁着他。 所以双方才会在千钧一发之时,陡然都不得不煞住刀剑之势。 只不过这种情形一定不能维持得久,事实上不但不久,反而只是极短促时间就必须有厂结果——死亡。 李不还当此之时竟然还能够笑一下,笑得很潇洒。 可是眼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悲哀。 看那呼延长寿这般拼命凶态,可知他一定是看见自己和无愁仙子相会时的情形。 由于呼延长寿不知道无愁仙子假扮崔怜花,所以他生出误会不足为奇。 可是这种误会却是要命的误会,而事后等到呼延长寿发现真相,因而极之后悔。 可是于事实何补? 他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除非李不还鼻尖上忽然出现一块钢板,否则他的剑怎能收回? 如果他的剑不能收回,呼延长寿的刀当然亦不能收回(此人现下绝对不作收刀之想无疑)。 因而这种两败俱伤而又必有一死之局,怎能避免? 无愁仙子若是此时出现,她能不能解开这等死结危局? 抑或反而加速悲剧出现? 由于她没有出现,所以也没有肯定答案。 李不还心中忽然掠过一个老和尚的影象。 他很奇怪自己何以在这极之危急的刹那间,还会想到这个老和尚好像比别的老人显得不是唇红齿白些? 何以瞧来他慈祥得有如父母亲? 使人见过一面就不能忘记? 这个老和尚乃是他十一二岁时见过一面的,就是少林寺近百年来最有名的掌门大师铁脚神僧。 这位神僧据说已逾百龄,但犹自健在人世。 只不过由于外面任何人都见不到他,所以盛名亦已渐渐淹没了。 李不还想起他,便是因为他记起这位神僧,在他祖父灵前屈一膝跪下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姿势有何奇怪之处! 更想不到有何用处这一点! 然而现在却蓦地想起,并且非常清楚的知道了这个姿势的用处,亦知道有何后果! 当然在另一方面,他却亦自知有足够实力可以重创呼延长寿,虽然不一定死亡,但重创已经很足够了。 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重创”其实跟“死亡”已相差无几了! 但若是自己只损失一只胳臂,而双方的性命俱可保存的话,这种事值不值得去做呢? 他又微笑一下,此时除潇洒味道之外,又含有困惑、苦恼以至悲哀等意味…… 无愁仙子看见崔怜花之时,不禁稍感迷惑。 因为一来崔怜花何以也能脱困而出?何以敢违诺来到这里? 二来她何以好像坚强冷静得多? 比起从前那种驯服善良味道大不相同? 崔怜花微微皱起眉头,道:“阿月,那两个男人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道:“他们现在都很好,离我们也不远!” 崔怜花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无愁仙子道:“你已经知道,我不想我们两个人一齐出现在他们面前。” 崔怜花摇头道:“你使我记起了天津卫对付金算盘那件往事。在那事件中,女主角品惊鸿吕素情都长得很像。做妹子的吕素情不但害死她姐姐,还制造许多惨剧。” 无愁仙子道:“我和她绝不一样。至少我决不会害死你。” 崔怜花道;“但已差不多了,你想想看,你炼了邪门功夫,使我们心灵隔断,使我失去武功,也使我变成懦弱。 这些年来,我幸而还没有意外,算得是老天爷保佑,但若有问题,你能救我么?你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讶道:“你好像已恢复功力,为什么?” 崔怜花道:“我只不过拾回已失去的理智,所以忽然也不至于好像平常女子那么荏弱而已!” 她不放松问题,又追问道:“我若有意外,阿月,你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道:“你还活得好好的,这个问题好像就失去谈论价值了!” 崔怜花道:“你就算不回答问题,但至少不可让悲剧上演。我们一齐去瞧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使可怕之事变成美丽,可以使悲哀变为快乐……” 无愁仙子深深吸一口气,美丽的双眸蓦地朦朦胧胧。 此时那种美丽添抹上妖异色彩,以至更为迷人也更为神秘。 她道:“崔怜花,你必须听我命令。”她说话时,好像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而已不是崔怜月了。 她的声音别人听来大概只有好悦耳之感,可是崔怜花却觉得自己无端端向深沉无底之梦乡沉坠。 我决不能贪恋被窝和梦乡的温暖。她想,否则世上就多了一件悲剧,亦永远无法救回我最亲爱的妹子了…… 崔怜花努力振奋精神,此时李不还所加注于她身体经脉里的奇异内力,也发挥功效,使她猛可挣醒。 她一清醒,无愁仙子宛如被无形重锤一击负伤,面色转为苍白,眼中朦胧妖气亦自散去。 崔怜花上前搂住妹子,柔声道:“阿月,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无愁仙子连喘几口气,才轻轻道:“在屋子左面不远的树林内。” 崔怜花抱持着妹子行去,心中虽然急得快要炸成碎片,但声音仍能保持平静,道:“我们尽量快一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李不还在明晃晃魔刀锋刃威胁下跪倒,一点也不出奇。 但全世界的人都一定不肯这样想,假如人人皆知他是何等高傲,又是何等本事的话。 尤其是崔家姐妹看见了,更为愕然,几乎以为自己乃是眼花。 那李不还何等自负何等倨傲? 他就算看见了死神,也应该能够谈笑自若。 但他居然屈膝下跪,不是任何人眼花,亦非在梦幻中。 天啊!这位英挺轩昂志在天下的帮主,他平日的潇洒,他的傲气等等,都到哪儿去了呢? 那魔刀闪耀出惊心动魄的光芒,使人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幸而只是几乎而已。 所以崔怜花仍然瞧得清楚,看见李不还一只右手齐肩斩断,断手还握着长剑,飞坠数尺外的地面上。 她一跃上前,王指如风疾点,先闭住了伤口四周穴道。 可是她自己玉面上以及身上,终不免染上不少鲜血了。 崔怜月亦自热泪盈眸,忽然间数年来的千差万错的事,都涌上心头。 呼延长寿则变成傻子,看看崔怜花,又看看崔怜月,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爱过的女人。 所以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崔怜花仍然用跪着姿势,扶着一膝下跪的李不还。她必须陪他跟着,否则会变成怎样的景象呢? 她含泪道:“李不还,你是真正英雄人物。没有人能够忍受断臂下跪之耻。我佩服你,也庆幸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李不还微微一笑。 虽然面色极之苍白,却仍然大有潇洒风度。 但他可能因为伤得相当严重而不开口。 呼延长寿砰一声跪下,魔刀插入硬地两尺之深。 他向来声如雷鸣,虽然在这般景况下,仍然一样。 他道:“李不还,我很惭愧。” 无愁仙子崔怜月趑趄走近,面色之苍白也不亚于李不还。 她只伸手摸摸李不还脸颊,便拉起呼延长寿。 她道:“我们决不会怪你,我们心中都知道,如果你也不是真正英雄人物的话,第二刀就可以把他砍成两截……” 她把李不还的话说了出来。 也大使呼延长寿涌起知己之感。 事实的确不错,虽然第一刀由于李不还屈降下跪之故,不能取命,但是第二刀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发出第二刀? 在那电光石火之刹那间,呼延长寿难道不是也遭遇到取舍的难题? 只有真正英雄人物,才可以在这等极端的关头作出宽容的判断。 也唯有是真正英雄胸襟,才舍得一条胳臂。 一个美人以及一座江山。 虽然天下之志仍属理想,但有时断然放弃,比之埋头进取还要难万倍。 这个江湖就是用种种不同情感铸成。 其中有血有泪,有得有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