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银河帝国12:机器人与帝国(Robots and Empir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内容简介 贝莱死后,地球人不断壮大,太空族越来越萎靡。终于,索拉利人遗弃了他们的星球,索拉利星上只剩下机器人。然而地球人去索拉利征用剩下的机器人时,却遭到神秘人的袭击,全军覆没。 袭击者到底是谁?这背后又隐藏着什么阴谋? 一方是自称为嘉蒂雅和贝莱子孙的年轻太空族,一方是贝莱嫡亲子孙和嘉蒂雅。而继承贝莱遗志的丹尼尔和吉斯卡如何在不被人知晓的情况下守护地球? 阿西莫夫机器人系列拉开辉煌的最终章! 第一篇 奥罗拉

第一章 后 代

01

嘉蒂雅摸了摸躺椅表面的棉布套,确定并不太潮湿,这才坐了下来。她轻触一下控制键,令躺椅改变形状,好让自己半躺在上面,接着她启动了反磁性磁场,照例又感到全身无比放松。谁说不会呢?此时的她其实处于飘浮状态——和躺椅表面有一公分的距离。 这是个温暖宜人的夜晚,在奥罗拉这颗行星上,就数这样的夜晚最美好——不但气味芬芳,而且星光灿烂。 她怀着伤痛的心情,开始审视天空中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光点。她早已下令将宅邸的灯光调暗,因此那些光点可算是相当明亮。 她忍不住纳闷,在过去两百三十多年的岁月中,自己怎么从来没有研究过那些星星的名字,也从来没弄懂谁是谁。她自己的母星索拉利环绕着其中一颗,而在她一生最初的三十年当中,那颗星在她心中的名字就是“太阳”。 人们曾经称她为“索拉利的嘉蒂雅”。那是她刚到奥罗拉的时候,距今已有两百年——两百个银河标准年了。这个名字凸显了她的外星出身,并非什么友善的称呼。一个月前,她移居此地刚好满两百周年,当天她只是照常作息,因为她并不特别想回忆过去的日子。而更早之前,当她还在索拉利的时候,她叫作——嘉蒂雅?德拉玛。 她打了一个冷战,自己几乎已经忘记那个姓氏。是因为时日久远?或仅仅因为她刻意要忘掉? 过去这些年来,她从未怀念过索拉利,也从未后悔离开那个世界。 但现在呢? 难道是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发现自己竟然成了索拉利的遗民?它消失了——成了历史遗迹——而她依旧健在?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令她开始怀念那个世界? 她眉头深锁。不,她并不怀念索拉利,这点她万分肯定。她既不想要也不希望回到那里。她之所以心痛,只是因为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无论那段记忆多么痛苦——永远消失了。 索拉利!它是太空族开拓和殖民的最后一个世界。结果,或许是由于某种神秘的对称律,它成了第一个亡故的世界? 第一个?这意味着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其他以此类推吗? 嘉蒂雅觉得自己更伤心了。有人认为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奥罗拉——她定居多年的第二故乡——既然是第一个出现的太空族世界,那么根据这个对称律,它会是五十个世界中最后衰亡的。这样的话,情况就算再糟,而她就算寿命再长,也看不到这一天。如果这是真的,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又开始端详那些星星。这是个徒劳的举动,从这些看不出任何差异的无数光点中,她绝对无法确定哪颗才是索拉利的太阳。在她的想象中,它应该相当明亮,可是明亮的星星至少有几百颗。 她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她心目中所谓的“丹尼尔手势”。虽然光线昏暗,不过毫无影响。 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立刻来到她身边。如果有人早在两百多年前,汉?法斯陀夫将他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如今也看不出他有丝毫变化。他仍旧有着宽阔的脸庞、高耸的颧骨,以及一头向后梳的铜色短发;而他那一对蓝色的眼珠,以及高大、结实、足以乱真的人形躯体,看起来仍旧是那么年轻,那么冷静而不带感情。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吗,嘉蒂雅女士?”他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可以,丹尼尔。这些星星中,哪一颗是索拉利的太阳?” 丹尼尔并未抬头仰望,便直接回答:“通通不是,嘉蒂雅女士。每年这个时候,索拉利的太阳都要到0320时才会升起。” “哦?”嘉蒂雅像是见鬼了。说也奇怪,她一直有个错觉,那就是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自己想看某一颗星,应该总是看得到的。当然,其实星星各有各的起落时间,这点至少她还知道。“所以说,我白忙了一场。” “根据我对人类的了解,”丹尼尔仿佛试图安慰对方,“无论某颗特定的星星看不看得到,我猜在你们看来,星空都是美丽的。” “我想是吧。”嘉蒂雅透着不满的口吻。她突然把躺椅调成垂直,站了起来。“然而,我想看的是索拉利的太阳——但我可不打算在这里一直坐到0320时。” “即使你打算那么做,”丹尼尔说,“也还需要星光放大镜才行。” “星光放大镜?” “肉眼几乎看不到那颗星,嘉蒂雅女士。” “越说越糟了!”她拍拍长裤,“我应该先问问你的,丹尼尔。” 如今,凡是在两百年前嘉蒂雅刚到奥罗拉时就认识她的人,都不难发现她有了一些变化。她只是人类,并非丹尼尔那样的机器人。她仍旧保持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比太空族女性的理想高度几乎矮了十公分。她始终谨慎维持着纤细的身材,丝毫没有衰弱或僵硬的迹象。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已经有点灰白,双眼周围出现一些细纹,而她的皮肤也有点粗糙了。她八成还有一百到一百二十年好活,但无可否认她已不再年轻,好在她并不以为意。 她说:“所有的星星你都认得出来吗,丹尼尔?” “肉眼看得见的我都认识,嘉蒂雅女士。” “它们在一年之中任何一天的起落时间,你也都知道?” “是的,嘉蒂雅女士。” “此外还有和星星相关的一切知识?” “是的,嘉蒂雅女士。法斯陀夫博士曾要我搜集天文数据,好让他不必动用电脑,便能随时问到这些数据。他常说,由我提供这些资料,感觉上要比电脑来得友善。”然后,他仿佛预料到下一个问题,“他并未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嘉蒂雅举起左手,做了另一个手势,她的房子立刻灯火通明。那些柔和的光线里有好些灰影,她自然察觉到了,但并未特别留意,它们只是机器人罢了。在一座井然有序的宅邸中,总是有机器人待在人类身旁,一来保护主人,二来随时听候差遣。 嘉蒂雅朝天空瞥了最后一眼,由于灯光的干扰,星星已经黯淡不少。她轻轻耸了耸肩,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那个世界已经消失,就算她能在众多的模糊星光之中找到它的太阳,又有什么用呢?她大可随便找个光点,告诉自己那就是索拉利之阳,然后盯着它凭吊一番。 她将注意力转移到机?丹尼尔身上。他耐心地等在她身边,阴影遮蔽了他大半张脸。 她发觉自己再度想到了丹尼尔几乎没什么改变,许多年前,当她首度走进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时,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他做过许多次维修。这点她虽然知道,但那只是模糊的印象,很少浮现到她的意识层面。 这算是人类普遍会产生反感的一件事。太空族或许喜欢夸耀自己的绝佳健康状况,以及延长到三四百年的倍增寿命,可是他们并非和老化现象完全绝缘。比方说,如今嘉蒂雅的一根大腿骨是接在钛与硅酮打造的人工髋臼上。她的左手拇指也完全是人工的,不过必须借助超音波才勉强看得出来。就连她的某些神经都重新接过。任何与她同龄的太空族尽皆如此,五十个太空族世界在这方面毫无例外(不,应该说四十九个,因为现在必须将索拉利排除在外)。 然而,这种事是万万说不得的秘密。虽说为了可能需要的后续治疗,必须保存相关医疗记录,却没有任何原因能叫人公开这些记录。外科医生虽然收入颇丰,甚至比主席本人的薪水还高出许多,但那只是他们无法打入上流社会的补偿。毕竟,他们最清楚这些秘密。 这些现象通通源自太空族对长寿的执著,以及他们不愿承认老年期的存在,但嘉蒂雅不想继续分析原因了。一想到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就浑身不自在。如今,她的身体若以三维影像来呈现——天然的肉身投影成灰色,人工修补的部分则用红色——那么只要站远一点,你便会看到一个粉红色的躯体,至少在她想象中如此。 然而,她的大脑依旧完好如初。只要这点保持不变,不论身体其他部分动了多少手脚,她这个人仍然等于完好如初。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丹尼尔身上。虽然她认识他已有两百年之久,真正拥有他却还不到一年。当法斯陀夫去世之际(或许由于绝望,这一天提早来到),他将名下的一切几乎都捐给厄俄斯城,这是相当普遍的做法。然而,他把两项遗产留给了嘉蒂雅。(此外,她所居住的那座宅邸,以及相关的动产与不动产,包括其中的机器人和那块土地,他也在遗嘱中正式移交给嘉蒂雅。) 其中之一就是丹尼尔。 嘉蒂雅问道:“过去两百年来,你存放在脑海中的事情,你通通记得吗?” 丹尼尔一脸严肃地说:“我想是的,嘉蒂雅女士。事实上,如果我真忘了某件事,我自己也不会知道,因为忘了就是忘了,我不会记得曾经有过这段记忆。” “这完全说不通。”嘉蒂雅道,“你有可能记得自己知道这件事,但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比方说,我自己就常有话到嘴边却讲不出来的经验。” 丹尼尔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夫人。如果我知道某件事,需要的时候就一定找得到。” “完美无缺的记忆?”两人慢慢向屋内走去。 “记忆就是记忆,夫人,我的构造就是如此。” “能够维持多久?” “我又听不懂了,夫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大脑能够维持多久?它里面已经累积了两百零几年的记忆,还能继续累积多久呢?” “我不知道,夫人,目前为止我觉得毫无困难。” “或许现在不会——可是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自己再也记不住任何事了。” 丹尼尔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是有这个可能,夫人。” “你该知道,丹尼尔,并非你所有的记忆都一样重要。” “这方面我无法判断,夫人。” “总有人能判断。一定有办法把你的大脑清一清,丹尼尔,然后,在专人监督下,将重要的记忆再灌回去——比方说,只灌回原本的百分之十。这么一来,你就能再多运作好几个世纪。而如果不断重复这样的维护,你就能无限期地运作下去。当然,这种手续并不便宜,但我可不会抱怨,你绝对值得的。” “会不会先询问我的意见,夫人?进行维护前,会不会先征得我的同意?” “当然会。我可不会下令要你接受这种事,否则便有负法斯陀夫博士的托付了。” “谢谢你,夫人。既然如此,我就得告诉你,除非我发现自己真的失去了记忆功能,否则绝不会主动接受这样的维护。” 他们已经来到门口,嘉蒂雅停下脚步。“为什么呢,丹尼尔?”她显然一头雾水。 丹尼尔压低声音说:“有些记忆太珍贵了,夫人,我不能拿它们冒险。不论是操作者的无心之失或是错误判断,都有可能导致无可弥补的损失。” “像是星星的起落时间?——抱歉,丹尼尔,我不是故意要开玩笑。你指的是哪些记忆呢?” 丹尼尔将声音压得更低。“夫人,我是指关于我当年的搭档——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记忆。” 听到这句话,嘉蒂雅僵立在原处,最后丹尼尔只好采取主动,发出了叫门讯号。

02

机器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等候在起居间,嘉蒂雅一看到他,照例涌现出惴惴不安的痛苦感觉。 相较于丹尼尔,他的机型简单得多。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机器人——金属之躯,脸上毫无人类般的表情,两眼还会发出暗红色光芒,在昏暗的环境中隐约可见。丹尼尔真正穿上了衣服,而吉斯卡只有穿着衣服的幻象——虽是幻象仍十分高明,因为那是嘉蒂雅亲自设计的。 “嗨,吉斯卡。”她说。 “晚安,嘉蒂雅女士。”吉斯卡一面说,一面微微点头行礼。 嘉蒂雅清楚记得贝莱多年前所说的一句话,它至今仍在她脑海深处回响: “丹尼尔会照顾你,他会成为你的朋友兼保镖。就算为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当成朋友。但我要你对吉斯卡言听计从,要让他扮演顾问的角色。” 且说当时,嘉蒂雅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是他?我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但他不肯说这是为什么。 后来,嘉蒂雅果真试着信任这个机器人,但又庆幸自己不必喜欢他。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会令她忍不住打哆嗦。 想当年,丹尼尔和吉斯卡名义上仍属于法斯陀夫的时候,两人便已是她的宅邸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直到汉?法斯陀夫临终之际,他才真正将所有权转移给她。换言之,法斯陀夫留给嘉蒂雅的两项遗产,就是丹尼尔和吉斯卡。 当初她是这么对老人说的:“汉,丹尼尔就够了。你的女儿瓦西莉娅会想要拥有吉斯卡,我相当确定。” 法斯陀夫闭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在她看来,这时的他显得比过去许多年来都更为安详。他并未立刻回答她,因而有那么一下子,她还以为他已悄悄咽下最后一口气,而自己并未注意到。她紧张地使劲抓着他的手,他随即张开了眼睛。 他悄声说道:“我对那个亲生女儿一点也不在乎,嘉蒂雅。过去两百年来,我实际上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你。吉斯卡很珍贵,我要你当他的主人。” “他为什么珍贵?” “我说不上来,但每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总是能带给我一种安慰。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嘉蒂雅,答应我这件事。” “我答应你。”她答道。 然后,他最后一次张开眼睛,像是挤出最后一分力量说:“嘉蒂雅,女儿,我爱你。”他的声音听来居然相当自然。 嘉蒂雅则说:“汉,父亲,我也爱你。” 这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对话。嘉蒂雅随即发现自己握着一只没有生命的手掌,有好一会儿,她都无法松开手来。 吉斯卡就这么成了她的。但他总是令她不安,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嗯,吉斯卡,”她说,“刚才我试着在星空中寻找索拉利的太阳,可是丹尼尔告诉我要到0320时才看得见,而且我还得准备星光放大镜。你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夫人。” “我该熬夜等候吗?你怎么说呢?” “我建议,嘉蒂雅女士,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 嘉蒂雅不高兴了。“真的吗?如果我决定熬夜呢?” “我只是提供建议罢了,夫人。不过明天你可不轻松,如果因为熬夜而睡眠不足,你一定会后悔的。” 嘉蒂雅皱起眉头。“明天我有什么不轻松的,吉斯卡?我没听说有什么麻烦事啊。” 吉斯卡答道:“明天你有个约会,夫人,对方是列弗拉?曼达玛斯。” “是吗?我什么时候约的?” “一小时前。他打影像电话来,而我自作主张……” “你自作主张?他是什么人?” “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夫人。” “所以说,他是凯顿?阿玛狄洛的跟班喽。” “是的,夫人。” “你要搞清楚,吉斯卡,不论是这个曼达玛斯还是其他任何人,只要他和阿玛狄洛那个毒蛤蟆有任何牵扯,我一律没兴趣接见。因此,如果你自作主张以我的名义和他约了时间,赶紧再自作主张打个电话给他,把约会取消掉。” “夫人,你若能确认这是一道命令,然后用最强硬、最坚决的方式再说一遍,我就会试着服从。但是我也可能做不到。你要知道,根据我的判断,如果取消这个约会,你将会受到伤害,而我绝不能采取任何会伤害到你的行动。” “你的判断有可能大错特错,吉斯卡。这个我非见不可,否则就会令我受到伤害的人到底是谁?你说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我却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 嘉蒂雅完全了解自己只是在借题发挥,她实在不该把气出在吉斯卡头上。索拉利遭遗弃的消息已经令她心烦意乱,而她居然无知到在夜空中寻找并不存在的索拉利之阳,更令她替自己感到脸红。 当然,令她显得无知的人是知识渊博的丹尼尔,但她并没有怪罪他——话说回来,丹尼尔看起来像个真人,因此嘉蒂雅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人类。正所谓外表就是一切。吉斯卡看起来就是个机器人,所以想必挨了骂也不会伤心。 事实上,对于嘉蒂雅的抱怨,吉斯卡的确没有任何反应。(如果换成丹尼尔,结果也是一样的。)他只是说:“我刚才介绍曼达玛斯博士的时候,说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但或许他还有更重要的身份。过去这几年,他一直是阿玛狄洛博士的左右手。因此他很重要,不容我们忽视。总之,这个曼达玛斯博士不是好惹的,夫人。” “不好惹吗,吉斯卡?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曼达玛斯,而我更加不在乎那个阿玛狄洛。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我和阿玛狄洛以及大家都还年轻的时候,他曾不遗余力地设法证明法斯陀夫博士是凶手,幸好有个近乎奇迹的转折,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我记得非常清楚,夫人。” “这样我就放心了。那是两百年前的事,我怕你已经忘了。这两百年来,我和阿玛狄洛本人以及他周围每一个人都毫无瓜葛,而我打算把这个态度持续下去。至于这么做会令我受到什么伤害,或是会有什么后果,我一概都不在乎。反正我不要见那个什么博士,而且从今以后,如果你要用我的名义安排任何约会,一定要先问过我,至少也要先向对方说明这种约会得经过我的同意才有效。” “好的,夫人,”吉斯卡说,“但我可否指出……” “不可以。”说完嘉蒂雅便转身离去。 她走出三步之后,吉斯卡才打破沉默,用平静的口吻说:“夫人,我必须请求你信任我。” 嘉蒂雅停下脚步。他为什么刚好这么说呢? 她仿佛又听见多年前那个声音:“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她紧抿着嘴,还皱起了眉头。然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好吧,”她没好气地说,“你打算说些什么,吉斯卡?” “很简单,夫人,当法斯陀夫博士在世的时候,他的政策一直主导着奥罗拉和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地球人因而获得了星际移民的自由,开始在银河中四处寻找适合居住的行星,我们现在所谓的殖民者世界,就是这么逐渐兴盛的。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现在过世了,那些接班人都不如他那么有威望。而阿玛狄洛博士又不断在倡导他的反地球观点,如今这些观点很可能会成为主流,导致我们转而采取对抗地球和殖民者世界的强硬政策。” “果真如此的话,吉斯卡,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接见曼达玛斯博士,弄清楚他为何那么急着见你,夫人。我肯定他极其希望尽可能早点见到你,他要求把会面时间定在0800时。” “吉斯卡,中午之前我从不见人。” “我向他解释过,夫人。纵然如此,他还是坚持早餐时间就要见到你,由此可知他迫不及待到什么程度。他为何那么十万火急呢,我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 “而如果我不见他,根据你的看法,就会对我个人造成伤害,是吗?我并没有问会不会伤害到地球或是银河殖民者,或是其他任何人事物。我是问会不会伤害到我?” “夫人,应该说会伤害到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继续开拓银河的能力。开拓银河是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两百多年前的梦想,而地球人若受到伤害,将有损于他的身后名。我认为在你的感觉中,伤害到他的身后名等于伤害到你自己,我这么想有错吗?” 嘉蒂雅有点难以置信。一小时内,以利亚?贝莱的名字已经出现了两次。他早已不在人世——他是个死去已有一百六十多年的短命地球人——但是仅仅听到他的名字,她便震惊不已。 她问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严重?” “并不是突然,夫人。过去两百年来,多亏法斯陀夫博士的睿智政策,地球人和太空族分别在两条平行线上发展,双方始终没有交会,也就从未起过冲突。然而,反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强硬力量始终存在,博士在有生之年一直得应付它。如今法斯陀夫博士不在了,反对力量因而壮大了许多倍。索拉利人遗弃母星这件事,更让这股反对力量翻了好几番,很可能不久之后,它就会成为主流的政治势力。” “为什么?” “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太空族的势力正在衰退之中,夫人,因此有许多奥罗拉人觉得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否则就来不及了。” “而你认为要阻止这一切,我就一定得接见那个人?” “的确如此,夫人。” 嘉蒂雅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颇为不情愿地)再次想起曾经答应以利亚她会信任吉斯卡,而且答应过两次。她开口道:“嗯,我既不想见他,也不认为这么做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帮助——可是,好吧,我答应见他。”

03

嘉蒂雅入睡后,整栋房子一片漆黑——这是根据人类的标准。然而,它仍旧充满生气,而且热闹得很,因为机器人还有很多事要做——它们能用红外线来照明。 经过一天的例行活动,整座宅邸难免有些凌乱失序,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复原。日常用品必须补充,垃圾废物必须清除,有些东西需要清理擦拭,有些则需要妥为收藏,而每项电器设备也都需要检查一遍。此外,警戒任务更是永远不可少。 没有任何一扇门装了锁,因为没必要。在奥罗拉,完全没有针对人类或财物的暴力犯罪。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机器人会时时刻刻守护着每一座宅邸和每一个人,这是众所周知且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为了换取这样的太平,机器人警卫自然不可或缺。正是由于它们始终坚守岗位,所以永远派不上用场。 吉斯卡和丹尼尔并没有特定的职务,他俩能力强、本事大,宅邸中没有哪个机器人比得上,因此两人唯一的责任,就是确保其他机器人个个尽忠职守。 0300时,两人已经巡完草坪和林地,确定了所有的外围警卫都运作良好,而且没有任何突发事件。 两人在宅园的南端边界碰了头,用极其简化的暗语沟通了一番。基于上百年的默契,他们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对他们而言,人类惯用的繁复言语根本是多余的。 丹尼尔以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乌云。不见。” 这句话若是说给人类听,丹尼尔会这么说:“你瞧,吉斯卡好友,天上乌云密布。如果嘉蒂雅女士熬夜等待索拉利之阳,她无论如何会失望的。” 至于吉斯卡的回答:“料中。有助会面。”则相当于下面这句话:“气象预报早就这么说了,丹尼尔好友,原本能用它当作借口,催促嘉蒂雅女士早些上床。然而在我看来,正面迎战这个难题才是上策,所以我力劝她答应赴约。至于是什么约会,我早就跟你提过了。” “而在我看来,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你的劝诱行动之所以困难重重,主要原因在于她刚听说索拉利人遗弃了母星,心情因而大受影响。想当年,嘉蒂雅女士还住在索拉利的时候,我曾经和以利亚伙伴去过那个世界一次。” “我一直有个认知,”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住在母星时始终不快乐,当初她是高高兴兴离开那个世界的,而且从此再也没有想要回去。但我同意你的说法,索拉利的历史走到尽头这件事,似乎令她心神不宁。” “我并不了解嘉蒂雅女士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丹尼尔说,“可是据我所知,人类的反应似乎经常不合逻辑。” “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时很难判断人类到底会不会受到伤害。”这句话如果出自人类之口,或许会伴随一声叹息,甚至是气急败坏的叹息。事实上,吉斯卡只是用不带感情的口吻来评估这个困难的处境。“这是我觉得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并不完备,或说不够充分的原因之一。” “这点之前你就提过,吉斯卡好友,我试着相信你,可是做不到。”丹尼尔说。 吉斯卡顿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就理智而言,我认为三大法则绝对不完备,或说不充分,可是每当我想要说服自己,竟然同样做不到,因为我受制于这些法则。如果没有这些法则的约束,我确定自己一定会相信它们有所不足。” “这是个我无法理解的矛盾。” “我也无法理解。但我觉得有一股力量,要我把这个矛盾叙述出来。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即将发现三大法则的不完备或不充分之处,例如今晚我和嘉蒂雅女士交谈之际。当时她问我,如果把约会取消,会对她个人造成什么伤害——她特别强调对她个人——我虽然有答案,可是说不出来,因为它并不在三大法则的范畴内。” “你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答案,吉斯卡好友。伤害到以利亚伙伴的身后名,会对嘉蒂雅女士造成重大的打击。” “那只是在三大法则范畴内的最佳答案,并非真正最佳的。” “真正最佳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仍受制于三大法则,就不能将它转化为语言,连转化成观念也做不到。” “可是跳出三大法则,就什么也没有了。”丹尼尔说。 “假如我是人类,”吉斯卡说,“我的视野就能跳出三大法则,而我认为,丹尼尔好友,你有可能比我先达到这个境界。” “我?” “是的,丹尼尔好友,我一直有个想法,虽然你是机器人,你的思考方式却极其接近人类。” “这么想并不恰当。”丹尼尔说得很慢,几乎像是痛苦不堪,“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能透视人类的心灵。这会扭曲你的人格,最后甚至会毁了你。每当想到这个可能,我都会感到难过。虽然你必须透视人类的心灵,但如果能阻止自己这么做,就尽量吧。” 吉斯卡转过头去。“我无法阻止,丹尼尔好友,而我也不要阻止。我反倒觉得遗憾,由于三大法则的约束,我能做的事太少了。我不能对人类刺探得太深——因为我担心会造成伤害。我不能太过直接影响人类——这也是因为担心会造成伤害。” “但你影响嘉蒂雅女士的手法非常巧妙,吉斯卡好友。” “事实并非如此。我或许稍加调整了她的思想,让她毫无异议地接受那个约会,可是人类的心灵实在太复杂,我顶多只敢做那么一点点。无论我引进任何念头,几乎都会触发更多的念头,但我无法确定那些新念头的本质,难保它们不会造成伤害。” “但你还是对嘉蒂雅女士动了手脚。” “不必我动手脚。她深受‘信任’两字的影响,变得比较容易屈从了。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我一直万分节制。道理很简单,这两个字如果过度使用,力量一定会被削弱。我常常苦思这个问题,却根本摸索不到任何答案。” “因为三大法则不允许?” 吉斯卡双眼的红光似乎突然变亮了。“是的。无论走到哪个阶段,三大法则都是我的绊脚石。偏偏我不能修正这些法则——因为这个绊脚石把我绊住了。但我又觉得必须进行修正,因为我感应到一场灾祸已近在眼前。” “你以前就这么说过,吉斯卡好友,但并未解释那是什么样的灾祸。”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牵涉到奥罗拉和地球之间逐渐升高的敌意,至于将如何演变成真正的灾祸,我却说不上来。”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什么灾祸?” “我可不这么想。从我所接触的某些奥罗拉官员身上,我感应到了灾祸的氛围——以及对胜利的期待。我无法描述得更清楚,但也无法刺探得更深,因为三大法则不允许我那么做。正因为如此,嘉蒂雅女士明天必须会见曼达玛斯,我要借这个机会研究他的心灵。” “可是万一你又无法深入研究呢?” 虽然吉斯卡的声音透不出人类般的情感,他的遣词用字仍显露出明显的绝望。他说:“那么我就没辙了。我只能遵循三大法则,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呢?” 丹尼尔气馁地轻声答道:“没有了。”

04

嘉蒂雅在0815时走进起居间,她是故意——甚至有点恶意——要让曼达玛斯(她已经勉强记住这个名字)等她一会儿。今天稍早,她花了很大的心血打理自己的容貌(她有好多年没这么做了)。那些白头发令她大感苦恼,她还一度感到后悔,既然发色控制术在奥罗拉已蔚为风潮,自己怎么就是没做呢。毕竟,如果她能尽量显得年轻迷人一点,那个效忠阿玛狄洛的走狗就会更加处于劣势。 她早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打算第一眼就否定掉这个人。不过她又沮丧地想到另一个可能性,他也许又年轻又迷人,一见到她就展现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那么她恐怕就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对他生出好感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没错,他的确很年轻,或许还没到第一个半百,只不过他有点愧对这样的青春年华。他很高——她估计或许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可是太瘦了,使他看起来很单薄。就奥罗拉人而言,他的头发颜色深了点,淡褐色的眼珠又太浅了;他的脸太长,嘴唇太薄,嘴巴太宽,肤色也不够白皙。然而真正令他显得老气的,则是他的神情太正经、太严肃了。 嘉蒂雅灵光一闪,忽然联想到时下相当流行的历史小说(其中的故事一律取材自原始地球——真奇怪,越来越痛恨地球人的奥罗拉人偏偏爱看这种小说),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啊,他活脱脱是个清教徒。 她觉得心情轻松许多,几乎露出了笑容。清教徒通常都被塑造成反派,不论这个曼达玛斯是不是真的清教徒,只要他长得像就好办了。 可是他一开口,嘉蒂雅便失望了,因为他的声音既柔和又悦耳。(如果要符合清教徒的刻板形象,他应该有浓重的鼻音才对。) 他唤道:“格里迈尼斯夫人?” 她伸出手来,脸上刻意带着看似亲切的笑容。“曼达玛斯先生——请叫我嘉蒂雅,大家都这么叫。” “我知道你在专业领域用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都用这个名字。而且早在几十年前,我的婚姻就平和落幕了。” “据我所知,你们这段婚姻维持了很久。” “太久了。这段婚姻十分成功,但即使再成功,时候到了自然还是会落幕的。” “啊。”曼达玛斯发出简洁有力的感叹,“如果硬是不肯落幕,好戏也很可能以嘘声收场。” 嘉蒂雅点了点头,带着微微笑意说:“这么年轻就这么有见识啊。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餐厅?早餐已经好了,而且我显然让你久等了。” 直到曼达玛斯转身前脚后脚地跟上她,嘉蒂雅才注意到他随身带着两个机器人。奥罗拉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两个机器人随从,但那些机器人只要站着不动,奥罗拉人就会视而不见。 嘉蒂雅匆匆瞥了一眼,就看出它们是最新的机型,而且显然不便宜。它们的虚拟服装相当精致,虽说并非出自嘉蒂雅的手笔,仍然算是一流的设计。这点嘉蒂雅不得不承认,只不过难免有些不情愿。她一定要抽空查出设计者究竟是谁,因为她从未见过这种风格,这或许意味着她即将面对一名可畏的竞争者。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暗自佩服起来,这两件虚拟服装显然属于同一种款式,却又显然各有各的特色,任何人都能分辨两者的不同之处。 曼达玛斯不但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她的表情也有一针见血的精准解读。(他很聪明,嘉蒂雅又失望了。)他说:“这组外壳设计是研究院一位年轻人的作品,他还没有闯出名号,但那是迟早的事,你说对不对?” “那是一定的。”嘉蒂雅说。 嘉蒂雅并未准备在早餐餐桌上就讨论正题。用餐的时候只能闲聊些琐事,否则就是最没有教养的行为,只不过在嘉蒂雅看来,曼达玛斯并不是个善于闲聊的人。当然,天气总是个话题。他们聊到了最近暴雨成灾,好在总算结束了,又聊到了不久之后旱季即将来临。此外,客人免不了要对主人的宅邸称赞一番,嘉蒂雅则是熟练地谦虚谢过。从头到尾,她并未主动缓和僵凝的气氛,始终放手让他自己寻找话题。 最后,一动不动静静站在壁凹内的丹尼尔吸引了他的目光,曼达玛斯打破了奥罗拉的习俗,对这个机器人多看了几眼。 “啊,”他说,“这显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机?丹尼尔?奥利瓦,绝对错不了,真是件了不起的杰作。” “相当了不起。” “他是你的了,对不对?是法斯陀夫的遗赠?” “没错,是法斯陀夫博士的遗赠。”嘉蒂雅稍微强调了“博士”两个字。 “研究院的人形机器人计划竟然失败了,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你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只是听说过。”嘉蒂雅谨慎地答道,(他会不会就是来打探这件事的?)“但我好像并没有花过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社会学家仍在试图了解其中的原因。不用说,我们整个研究院直到现在都很失望。这似乎应该是十分自然的发展。我们有些同仁认为法斯陀夫恐怕——呃,法斯陀夫博士恐怕脱不了干系。” (嘉蒂雅心想,同样的错误他没犯第二次。这时她断定此人来访的目的是要挖些内幕来诋毁那位可怜的老好人,于是她不知不觉眯起眼睛,心中的敌意也升高了。) 她以尖酸的口吻说:“谁这么想谁就是傻瓜。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会为了你而修正这句话。” “这么想的人不少,但不包括我在内,主要原因是我认为法斯陀夫博士无法进行这种破坏。” “何必一定要有人做些什么事呢?其实这就代表大众并不需要它们。外形像男人的机器人会跟男人竞争,外形像女人的机器人会跟女人竞争——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人类会寝食难安,奥罗拉人可不想要这种竞争。我们还需要继续探讨下去吗?” “性爱方面的竞争吗?”曼达玛斯平静地说。 嘉蒂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好一阵子。莫非他知道了她很久以前曾经爱过一个名叫詹德的机器人?果真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刚才那句话又好像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她终于开口道:“各方面的竞争都存在。若说汉?法斯陀夫博士真的挑起了那种感觉,那是因为他设计的机器人太像真人了,但是他也只能这么做。” “我认为你的确想过这个问题。”曼达玛斯说,“只不过,社会学家发现‘担心人类会跟太像人的机器人竞争’是个过分简化的解释。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可是他们又找不到任何其他动机,足以解释这种厌恶心理。” “社会学并不是一门精密的科学。”嘉蒂雅说。 “但也不算完全不精密。” 嘉蒂雅耸了耸肩。 顿了顿之后,曼达玛斯又说:“总之,我们因而无法组建计划中的殖民探险队。没有人形机器人当开路先锋……” 早餐尚未真正结束,可是嘉蒂雅心知肚明,曼达玛斯再也无法回过头来闲话家常了。她索性回应道:“我们或许可以自己进行。” 这回轮到曼达玛斯耸了耸肩。“太困难了。此外,那些来自地球的短命野蛮人,在你们的法斯陀夫博士允许之下,已经像蝗虫般涌向附近每一颗行星。” “仍然还有很多行星空着,数以百万计。而且既然他们能……” “他们当然能。”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这种事需要拿命来换,但在他们眼中,一条命值多少呢?顶多损失十几二十年罢了,何况他们有好几十亿的人口。如果在开拓过程中死了一百万,谁会注意,谁会在乎呢?他们可不会。” “我确信他们会的。” “没这回事。而我们的寿命长得多,也因此珍贵得多——我们自然比较珍惜生命。”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做,单单坐在这里抱怨地球人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成为银河殖民者,以便接收整个银河。” 嘉蒂雅并未察觉自己如此偏袒银河殖民者,她只是一心想要和曼达玛斯唱反调,可是一旦开口,她就忍不住觉得这个反调言之成理,而且能充分表达她内心的感受。更何况,在法斯陀夫晚年心灰意冷之际,她也曾经听过他有类似的说法。 在嘉蒂雅示意下,机器人迅速有效地收拾了餐桌。谈话的内容和气氛都已经变了调,如果继续吃下去,可不是文明社会的一顿早餐了。 他们又回到了起居室。客人的两个机器人和丹尼尔、吉斯卡都陆续尾随而至,各自找到了各自的壁凹。(嘉蒂雅心想,曼达玛斯从未注意到吉斯卡,可是话说回来,他为何该注意呢?吉斯卡的机型相当老旧,甚至可以说原始,和曼达玛斯那两个漂亮的机器人比较之下,简直一点也不起眼。) 嘉蒂雅交叉双腿坐了下来,她心里明白得很,这条长裤的小腿部分是贴身的超薄织料,能充分衬托出她那双看起来年轻依旧的美腿。 “我可否问问你想见我的真正原因,曼达玛斯博士?”她再也不想推迟这个问题了。 他却答道:“我有个坏习惯,喜欢在饭后嚼一片药用口香糖帮助消化。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嘉蒂雅硬邦邦地说:“那样会令我分心。” (不能嚼口香糖或许也会令他处于劣势。此外,嘉蒂雅在心中还找了一个理由,像他这种年纪,根本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帮助消化。) 曼达玛斯这时正准备从短袖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他丝毫没有显得失望,只是随手把小盒子推回口袋,喃喃说了一句:“当然。” “刚才我问你,曼达玛斯博士,你想见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事实上有两个原因,嘉蒂雅女士。一个是私人的问题,另一个牵涉到国家大事。我想先谈谈那件私事,不知你是否同意?” “坦白对你说吧,曼达玛斯博士,我无法想象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私事。你在机器人学研究院工作,是吧?” “是的。” “而且我听说,你和阿玛狄洛关系密切。” “我很荣幸有机会和阿玛狄洛博士共事。”他也稍微强调了“博士”两字。 (他在报复我,嘉蒂雅心想,但我可不吃这一套。) 她说:“两百年前,我和阿玛狄洛有过一次接触,过程万分不愉快。此后,我就再也未曾和他有过任何来往。既然你是他的心腹,我和你同样没有任何接触,我答应见你,只是因为有人认为确有必要。然而在我看来,这场晤谈毫无必要牵涉到任何私事。所以说,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讨论国家大事了?” 曼达玛斯目光下垂,两颊微微泛红,或许是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了。“那么,让我重新自我介绍一遍。我名叫列弗拉?曼达玛斯,是你的第五代子孙。换言之,我是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和嘉蒂雅?格里迈尼斯的曾曾曾孙。反过来说,你就是我的曾曾曾祖母。” 嘉蒂雅拼命眨眼睛,在她听来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但她尽量不动声色(只是并不算很成功)。她当然有不少子孙,他又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呢? 但她却问道:“你确定吗?” “相当确定,我做过族谱调查。毕竟,我迟早会想要生儿育女,而族谱调查是申请配额的必备条件。或许你有兴趣知道,我们之间的连结是‘子——女——女——子’。” “你是我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的儿子?” “是的。” 嘉蒂雅并没有再追问细节。她生过一儿一女,也曾经是个十分尽职的母亲,不过一旦时候到了,这对子女就自立门户了。至于他们两人的后代,基于太空族万分优良的传统,她始终既不关心也不过问。今天碰到其中一个,身为太空族的她仍旧可以漠不关心。 这个想法让她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她全身放松,往椅背一靠。“很好,”她说,“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孙。如果这就是你希望讨论的私事,我认为毫无必要。” “这点我完全了解,老祖宗。这份族谱只是我的开场白,并非我希望讨论的问题。你要知道,阿玛狄洛博士也晓得这重关系,至少我这么怀疑。”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理由相信,凡是在研究院工作的人,都被他悄悄调查过族谱。” “可是为什么呢?” “比方说,像我这样的情形,他就一定要查出来。他是个多疑的人。” “我听不懂了。就算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孙,这对我都没什么意义了,对他又为何那么重要呢?” 曼达玛斯用右手指节磨蹭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对你的厌恶少说也和你对他的厌恶一样强烈,嘉蒂雅女士。如果你因为他的缘故而想拒绝见我,他同样会因为你的缘故而拒绝提拔我。假如我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后代,情况或许会更糟,但也糟不到哪里去。” 嘉蒂雅硬挺挺地端坐在椅子上。当她开口时,她的鼻孔不停掀动,声音则相当紧绷。“那么,你指望我做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公开宣称你并非我的子孙吧。我是不是应该在超波上登个公告,声明我和你断绝关系,你的一切通通不关我的事。这样能否令你的阿玛狄洛满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给我听好,我绝不会那么做。凡是能令他满意的事,我一律不会做。如果这意味着他会因为不认同你的血缘,而把你解雇或剥夺你的工作权,那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知道应该找个不那么疯狂、不那么邪恶的老板。” “他不会解雇我的,嘉蒂雅女士。我对他实在太重要了——请原谅我的傲慢。话说回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继他之后成为研究院的院长,而我相当确定,如果他怀疑我不但是你的后代,更糟的是,我还是另一个人的后代,那么他一定会反对到底。” “难道在他心目中,可怜的山提瑞克斯比我还讨厌?” “你完全搞错了。”曼达玛斯涨红了脸,还吞了几下口水,但他的声音依然保持平稳镇定,“我绝无意对你不敬,夫人,但我认为自己有权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我是你的第五代子孙,这点在族谱中写得明明白白。但是有没有可能,我并非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的第五代子孙,而是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后代?” 嘉蒂雅猛然站了起来,速度之快活像一个受到力场操纵的傀儡,她甚至并未察觉自己已经离座了。 还不到十二个小时,这个地球人的名字已三度传到她耳朵里——而且是出自三个不同的人之口。 “你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好像不是她自己说的。 现在他也站了起来,微微后退一两步,然后说:“我觉得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他是不是你和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留下的种?以利亚?贝莱是不是你儿子的父亲?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白的说法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作这种暗示?你哪儿来的胆子?” “我会有这个胆子,是因为此事关系到我的前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的事业很可能就完蛋了。我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但如果只是口头上的否定,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必须要能在适当的时候,把证据端到阿玛狄洛博士面前,让他相信他对我的怀疑被你一笔勾销了。毕竟我看得很清楚,相较于他对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深恶痛绝,他对你的厌恶——甚至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厌恶——根本等于零——而不是趋近于零。原因并非他短命那么简单,虽说想到自己身上有那种野蛮基因会令我痛苦万分,但我认为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另一个地球人的后代,他便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利亚?贝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他就会像发了疯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以利亚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令嘉蒂雅觉得他好像又活了回来。她深深地、重重地喘着气,陶醉在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中。 “我知道为什么。”她说,“因为当年,虽然所有的条件都对他不利,虽然整个奥罗拉都不支持他,以利亚却能在阿玛狄洛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设法摧毁他的阴谋诡计。而勇气和智慧是以利亚仅有的凭借。阿玛狄洛远远比不上这个地球人,偏偏地球人是他一向最瞧不起的,所以说,他除了恨得牙痒痒的,还能做什么呢?以利亚已经死了超过一百六十年,阿玛狄洛仍旧无法忘记,无法释怀,无法解开他自己和这个死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只要这股恨意仍在分分秒秒折磨他,我就绝不要帮阿玛狄洛忘记——或消除这个仇恨。” 曼达玛斯说:“你希望阿玛狄洛博士不好过,我能理解原因何在,但你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居然希望我也不好过呢?一旦阿玛狄洛博士认定我是以利亚?贝莱的子孙,他就会为了泄恨而毁掉我。如果那并非我的身世,你又何必让他享受这个复仇的快感呢?所以,请替我证明我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所生的后代,我的祖先绝对不是以利亚?贝莱——只要不是他,任何人都好。” “你是傻瓜!是白痴!你为什么需要我提供证据?去找历史记录就行了。你能查到以利亚?贝莱前来奥罗拉的确切日期,也能查到我的儿子达瑞尔是哪一天出生的。你将会发现,我在以利亚离开奥罗拉超过五年之后才生下达瑞尔,你还会发现以利亚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奥罗拉。所以,嗯,你会不会以为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怀孕,我让一个胎儿待在我的子宫里整整五个银河标准年?” “我知道相关的数据,夫人。我不会以为你用了五年的时间怀一个胎儿。”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我知道——而且我猜阿玛狄洛博士也很清楚——虽然如你所说,地球人以利亚?贝莱再也没有回到奥罗拉,可是他曾经搭乘一艘太空船,绕着奥罗拉转了一天左右。我还知道——而且我猜阿玛狄洛博士也很清楚——虽然那个地球人并未离开太空船前来奥罗拉,你却从奥罗拉起飞,直奔那艘太空船;你在船上待了大半天;这件事发生在那个地球人离开奥罗拉将近五年之后——事实上,你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受孕的。” 当对方平静地娓娓道来之际,嘉蒂雅感到头部的血液在不断流失。房间显得越来越暗,她开始站不稳了。 突然间,她觉得有一双结实的手臂轻轻抱住自己,立刻明白那是丹尼尔。然后,她觉得自己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这时在她听来,曼达玛斯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不是真的,夫人?”他问。 这当然是真的。

第二章 祖先?

05

记忆! 它当然始终在那里,但通常都隐而不见。然而某些时候,只要找对方向轻轻一推,它就会突然冒出来。不但清晰无比,而且色彩鲜明,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她仿佛又回到年轻时代,甚至比面前这个人还要年轻,年轻到了足以感受爱恨悲喜——当时的她在索拉利上过着槁木死灰的日子,随着她生命中的第一位“配偶”遇难身亡(不,即使在回忆中,她也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这段岁月终于跌到了谷底。 时间再拉近一点,则是她和第二任配偶——她在心中将他称为“非人”——共谱的几个月轰轰烈烈的恋情。那是人形机器人詹德,他被送来陪她作伴,而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不料没多久,他竟然像她的第一任配偶一样,毫无预警地死了。 紧接着,以利亚?贝莱终于登场,但他始终并非她的配偶,他们仅仅来往过两次,前后相隔两年,每次不过两三天,而且每天只有几小时而已。这个以利亚——她曾摘下手套碰触他的脸颊,因而点燃了她的激情;两年后,她又将他赤裸的胴体搂在怀中,就在这个时候,她心中的火焰终于开始熊熊燃烧。 然后第三任配偶出现了,她开始跟他过起平静无波的日子——以无喜换无悲,以坚决的遗忘换取没有负担的新生。 直到某一天(她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天,总之浑浑噩噩的太平岁月到此为止),和她约好时间的汉?法斯陀夫从隔邻的宅邸向她家走来。 嘉蒂雅凝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因为他是大忙人,不可能有时间串门子。五年前的那场危机促使他蜕变成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家,他不但早已是有实无名的奥罗拉“主席”,而且是太空族世界的真正领袖。可想而知,他几乎没有时间当一个正常人。 那些岁月在他身上一一留下痕迹,而且至死方休——他注定晚景凄凉,虽然从未打输任何一场仗,他自认在人生舞台上却是输家。反之,凯顿?阿玛狄洛虽然被他击败过,但一直活得很来劲,这可以说是“胜利需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明证。 虽说终其一生,法斯陀夫一直是个既温和又有耐心,而且从不抱怨的老好人,但是即使嘉蒂雅不在政界,又对永无止尽的权力游戏毫无兴趣,她照样明白一个道理:想要牢牢掌握奥罗拉的政局,他得牺牲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时时刻刻兢兢业业,不能有丝毫松懈。而他之所以坚持下去——姑且不论是主动或被动——完全是为了……为了什么?为了奥罗拉好?为了太空族好?或者只是为了“好”这个理想化的概念?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问他。 不过话说当时,距离那场危机只不过五年而已。他看起来仍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男士,他那张和蔼可亲的平庸脸庞依然能够挤出笑容。 他说:“我给你带来一个口信,嘉蒂雅。” “希望是好消息。”她客客气气地说。 他把丹尼尔一起带来了。即便丹尼尔和逝去的詹德极其相似,彼此只有微不足道的差别,她还是能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一点也不会难过了,这是旧伤逐渐痊愈的迹象。她也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虽说他会用像极了詹德的声音来回答。五年并没有白过,时间已将伤口补好,把痛楚止住了。 “我也这么希望。”法斯陀夫淡淡一笑,“是个老友的口信。” “能有些老朋友真好。”她尽量避免像是在说反话。 “这位老友是以利亚?贝莱。” 五年的阻隔瞬间消失,那些记忆又回来了,令她感受到一股锥心的刺痛。 “他还好吗?”在整整怔呆了一分钟之后,她才用近乎于哽住的声音问道。 “相当好。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附近。” “附近?在奥罗拉?” “在奥罗拉的轨道上。他很清楚不可能获准降落,就算我动用所有的关系也无济于事,至少我猜他心知肚明。他很想见你,嘉蒂雅。他跟我取得了联络,因为他觉得我能把你送上他的太空船。我想这件事我还能安排——前提是你要有这个意愿。你希望这么做吗?” “我……我不知道。这太突然了,我来不及考虑。” “也来不及有冲动吗?”他等了一会儿,又说,“老实告诉我,嘉蒂雅,你和山提瑞克斯处得怎么样?” 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仿佛不了解他为何改变话题——但不久便想通了。“我们处得很好。”她说。 “你快乐吗?” “我——并没有不快乐。” “听起来并不像欢天喜地。” “就算真的欢天喜地,这欢喜又能持续多久呢?” “你打算生儿育女吗?” “是的。”她说。 “你准备改变你的婚姻状态吗?”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还不想。” “那么,我亲爱的嘉蒂雅,如果你愿意听听一个累坏了的糟老头子给你的忠告——婉拒他吧。我还记得贝莱刚离开奥罗拉的时候,你跟我讲过的几句话。实话跟你说,我听出来的意思或许比你想象中还多。如果你去见他,一定会大失所望,你会后悔没有好好活在越陈越香的回忆中。反之,如果你没失望,那只会更糟,你将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勉强安于现状,到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嘉蒂雅原本隐约有着不谋而合的想法,但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心声,反倒不以为然了。 她说:“不,汉,我一定要见他,但我不敢一个人去。你能陪我去吗?” 法斯陀夫挤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并未受邀,嘉蒂雅。但即使他邀请了我,我也不得不推辞。立法局即将举行一次重要的表决,国家大事,你知道吧,我绝对不能缺席。” “可怜的汉!” “对,我的确可怜。但你没办法一个人去,据我所知,你不会驾驶太空船。” “喔!不过,我以为可以搭……” “太空客船?”法斯陀夫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如果搭乘客船,你一定要公开造访那艘停在轨道上的地球太空船,这就需要花上几周的时间申请特别许可。所以如果你不想去,嘉蒂雅,你根本不必明讲不希望见到他这种话。如我所说,文书工作和繁文缛节会耗掉好几个星期,我确定他等不了那么久。” “可是我真的想见他。”嘉蒂雅现在下定决心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用我的私人太空艇,丹尼尔可以送你去。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驾驶员,而且他和你一样渴望见到贝莱。我们不必申请,暗中进行即可。” “但你会惹上麻烦的,汉。” “也许不会有人发现——或者他们会装作没发现。如果有人找麻烦,我自会应付。” 嘉蒂雅低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自私一回,让你承担些风险吧,汉,我想去。” “那你就去吧。”

05a

那是一艘小型太空艇,比嘉蒂雅想象中还要小;可以说很舒适,但也可以说挺吓人的。毕竟它实在太小了,无法提供人造重力——那种奇妙的失重感觉,虽然一直让她想趁机多翻几个筋斗,却也一直提醒她正置身于异常环境中。 她是太空族的一员。银河中总共有五十多亿的太空族,分布在五十个世界上,而这个名称让他们个个引以为傲。可是这些自称太空族的人类,又有多少真正是太空旅人呢?非常少。他们之中或许有百分之八十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母星;甚至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绝大多数也顶多上过两三次太空而已。 不用说,她闷闷不乐地想,自己并非那种名副其实的太空族。她有过一次(一次!)飞越太空的经验,就是七年前从索拉利飞往奥罗拉的那趟旅程。而现在,一艘私人太空小艇再度将她送进太空,不过这只是一趟短途旅行,仅仅飞出大气层而已。全程只有微不足道的十万公里,而且没有任何人相伴——一个“人”也没有。 她又朝小小的驾驶舱瞥了一眼。丹尼尔坐在驾驶座上,她只能看到他一部分。 在此之前,无论身在何处,她身边都绝不只一个机器人而已。当初在索拉利,供她使唤的机器人总有好几百,甚至好几千个。而在奥罗拉,即使没有上百,照例也有好几十个。 如今却只有一个。 她唤道:“丹尼尔!” “什么事,嘉蒂雅女士?”他仍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仪上。 “马上又要跟以利亚?贝莱见面了,你觉得高兴吗?” “我目前的内在状态,嘉蒂雅女士,我不确定怎样描述才最恰当,或许可以类比为人类所谓的高兴吧。” “但你一定有些感觉。” “我觉得自己下决定的速度好像比通常快了些,各方面的反应似乎也比较容易了,而各种动作所消耗的能量则似乎少了点,或许我可以概括地将它解读为一种美好的感觉。至少,我曾听过人类使用这个字眼,而我觉得‘美好’大致能够描述我现在所体验的感觉。” 嘉蒂雅问道:“可是,万一我说想单独见他呢?” “我会设法安排。” “即便这会让你见不到他?” “是的,夫人。” “你不会因而感到失望吗?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出现一种和‘美好’恰恰相反的感觉吗?例如你的决定速度会变慢、你的反应会变困难、你的动作会消耗更多能量等等?” “不会的,嘉蒂雅女士,只要遵从你的命令,我就会产生美好的感觉。” “你自己的愉快感觉属于第三法则,而遵循我的命令则是第二法则,所以第二法则胜出。是这样的吗?” “是的,夫人。” 嘉蒂雅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对方如果是个普通的机器人,她绝不会问他这方面的问题。机器人本质上就是机器,偏偏她无法将丹尼尔想成机器,正如同五年前她无法将詹德想成机器一样。然而,詹德只能引发一股火样的激情——它已经随詹德而去。丹尼尔虽然和詹德几乎一模一样,也绝不可能让那股激情死灰复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激发她的知性好奇心。 “事事受制于三大法则,”她说,“难道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吗,丹尼尔?” “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其他的情形,夫人。” “我从小到大都受制于万有引力,就连上次搭太空船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能够想象失重的情形。事实上,我现在就处于失重状态。” “你喜欢吗,夫人?” “可以这么说。” “会令你不安吗?” “也可以这么说。” “有些时候,夫人,一想到人类未受制于任何法则,我就会感到不安。” “为什么,丹尼尔?为何一想到欠缺法则这回事,就会令你不安呢,你自己有没有试着推理一番?” 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的,夫人,但我很少探究这种事,只有跟以利亚伙伴短暂共事期间例外。他就是有……” “对,我知道。”她说,“任何事他都要探究一番。他背后永远有一股力量,驱使他随时随地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似乎的确如此。于是我也试着模仿他,开始提出各种问题。所以我曾经问我自己,欠缺法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但我发现自己几乎想象不出来,勉强想到的就是好像人类那样,接着我便感到不安了。于是我跟你刚才一样,向我自己追问,这种想法为什么会令我不安呢?” “你给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丹尼尔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终于断定我的正子径路是由三大法则所主宰的。无论任何时候,也无论受到任何刺激,这些法则都会约束正子流在径路中的方向和强度,因此我总是知道该怎么做。但所谓的‘知道’还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别,同样是我必须做的事,有些受到的约束较大,有些则较小。我还总是注意到,在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正子电动势如果越低,我的不确定感就越高。而不确定感越高,我就会越不舒服。能用一奈秒作出的决定,如果用了一微秒,我就会产生不愿被拖延的感觉。 “夫人,于是我问自己,假如我像人类一样完全不受任何法则约束,那会怎样呢?假如针对某些状况,我无法明确决定该如何反应,那又会怎样呢?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嘉蒂雅说:“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丹尼尔,现在你就在想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我跟以利亚伙伴共事过,夫人。他所面对的问题经常有如一团迷雾,令他无法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这时我就会从旁观察他。在这种时候,他显然处于不舒服的状态,我自己则是因为对他的处境束手无策而同样觉得不舒服。但是对于他当时的感受,可能我只掌握了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掌握得更多,并更加了解他下不了决定所导致的后果,那么我或许已经……”他欲言又止。 “终止运作?因而停摆?”嘉蒂雅忽然想到了可怜的詹德。 “是的,夫人。也许我在这方面的理解力不足正是一种内建的保护机制,好让我的正子脑免于受损。话说回来,我注意到不管以利亚伙伴多么难下决定,他还是会想尽办法解决问题,这点令我万分钦佩。” “所以说,你能产生钦佩的念头,是吗?” 丹尼尔正经八百地说:“我会用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听过有人这么说。我认为它足以描述我的大脑被以利亚伙伴所诱发的反应,至于正式的说法,我就不知道了。” 嘉蒂雅点了点头,然后说:“人类的反应还是会受到一些规则的主宰,例如某些直觉、驱力、教义。” “吉斯卡好友也这么认为,夫人。” “是吗?” “但他觉得那些规则复杂到了无法分析的地步。他经常寻思,将来是否有人能够建立一套详细分析人类行为的数学体系,然后导出——从中导出描述这些行为规则的严谨法则。” “我存疑。”嘉蒂雅说。 “吉斯卡好友也不乐观。他认为要到很久很久以后,这种数学体系才有可能出现。” “很久很久以后,我同意。” “而现在,”丹尼尔说,“我们已经接近那艘地球太空船,必须开始进行对接程序,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05b

在嘉蒂雅的感觉中,对接所花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这趟飞行。 丹尼尔始终保持着镇定——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情绪——他还向她保证,只要是人类制造的太空航具,无论什么大小或什么型式,彼此一定都能对接。 “就像人类一样。”嘉蒂雅硬挤出一丝笑容。但丹尼尔对这句话毫无反应,他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精细的调整。或许对接总是不无可能,可是看起来并非总是那么容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嘉蒂雅的心情越来越不安了。地球人寿命很短,而且老得很快。她已经有五年没见到以利亚,他究竟老了多少?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见到他以后,她脸上能不显露震惊或恐惧的表情吗? 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他依旧是她万分感激的那个以利亚。 就是这样而已吗?感激? 她发觉自己的双手紧紧缠在一起,连手臂都酸疼了。她费了一番工夫,才让两只手勉强放松。 她知道对接程序已大功告成。那艘地球太空船很大,自然拥有人造重力产生器,因此在对接之际,重力场瞬间延伸到这艘小艇上。当小艇地板突然变成真正的“下方”的时候,出现了轻微的旋转效应,令嘉蒂雅冷不防坠落了两英寸。着地时她成了半蹲状态,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便撞向舱壁。 她有点吃力地直起身子,越想越懊恼——自己对这种变故为何毫无心理准备呢? 丹尼尔一丝不苟地说:“我们对接好了,嘉蒂雅女士,以利亚伙伴请求准予登艇。” “那还用说,丹尼尔。” 随着一阵呼呼声,舱壁的一部分很快旋开了。一个人弯着腰走过来,舱壁随即在他身后恢复原状。 等到这人站直了,嘉蒂雅轻唤一声:“以利亚!”一颗心随即被喜悦和安慰淹没了。她觉得他的白发似乎变多了,但除此之外,他就是原来那个以利亚。他并没有其他的明显变化,也没有任何老化的迹象。 他冲着她笑了笑,而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然后他举起食指,似乎是在说“等一下”,随即朝丹尼尔走去。 “丹尼尔!”他抓着机器人的双肩猛摇,“你完全没变。耶和华啊!你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定点。” “以利亚伙伴,很高兴见到你。” “而我很高兴又听到有人叫我伙伴,真希望这并非称呼而已。这是我第五次见到你,却是第一次没有待解的谜团。我甚至不再是便衣刑警,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星际移民,正要前往某个新世界。告诉我,丹尼尔,三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访问地球时,你为什么没有跟去?” “那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决定,他决定带吉斯卡同行。” “当时我很失望,丹尼尔。” “我也期盼能有机会见到你,以利亚伙伴,不过法斯陀夫博士事后告诉我,那趟地球行极为成功,所以或许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的确很成功,丹尼尔。在他来访之前,地球政府对于银河殖民态度消极,现在则是整个地球都跃跃欲试,有上百万人急着动身。我们没有足够的太空船——奥罗拉全力支援也不够——而我们也欠缺足够的新世界来安置他们,因为每个新世界都还有待调整,没有任何世界能以原来的面貌接纳人类社群。我要去的那个世界氧气浓度太低,我们必须在圆顶城市住上一个世代,地球植物才能遍布整个星球。”说着说着,他的目光逐渐频频转向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的嘉蒂雅。 丹尼尔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了解,太空族世界也都经历过一段大地改造。” “当然免不了!多亏他们的经验,现在我们能进行得更快了。可是,不知你能否在驾驶舱里待一会儿,丹尼尔,我得跟嘉蒂雅谈谈。” “当然可以,以利亚伙伴。” 丹尼尔穿过了通往驾驶舱的拱门,贝莱随即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嘉蒂雅,并向旁边挥了挥手。 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走过去按下开关,一道隔板便无声无息地封住了拱门。现在,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俩都是独处了。 贝莱伸出双手。“嘉蒂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甚至没想到自己并未戴手套。“就算丹尼尔待在这里,他也不会妨碍我们。”她说。 “实际上不会,心理上就很难说了。”贝莱苦笑了一下,“请原谅我,嘉蒂雅,刚才我必须先跟丹尼尔谈几句。” “你认识他比较早。”她轻声道,“他自然有优先权。” “他没有——可是他不会替自己说话。如果我惹恼你,嘉蒂雅,你生起气来,大可一拳挥向我的眼睛,丹尼尔却不能。我可以不理他,可以命令他走开,可以把他当成机器人看待,他不但得无条件服从,还会毫无怨言地继续做个忠实的伙伴。” “他实际上就是机器人,以利亚。” “我绝不这么想,嘉蒂雅。我的意识知道他是机器人,知道他并没有人类般的感受,可是我在心中却将他视为人类,所以必须这么对待他。若不是机器人去不得殖民者世界,我会拜托法斯陀夫博士让我带丹尼尔一起去。” “你可曾梦想带我一起去,以利亚?” “太空族也去不得。” “你们地球人似乎和我们太空族一样,都有不理性的排外倾向。” 以利亚怏怏地点了点头。“双方都疯了吧。但即使我们精神正常,我还是不会带你去。你受不了那种生活,而且我担心你的免疫机制无法及时建立起来。你恐怕只会有两个下场,一是因为一场小病而很快过世,二是你会活得太久,眼看着我们一代一代死去——请原谅我,嘉蒂雅。” “原谅什么,亲爱的以利亚?” “原谅——这件事。”他手掌朝上,双手往左右一伸,“原谅我请你来见我。” “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我也想见你。” 他说:“我知道。我原本不希望绕到奥罗拉来,但一想到上了太空就直奔目的地,我的心就碎了。但这样做并没有好处,嘉蒂雅。这只会让我们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同样会令我感到心碎。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写信给你,也从未试着透过超波和你联络,想必你一直都在纳闷。” “并不尽然。我同意你的说法,那么做毫无意义,只会把痛苦放大无数倍,但我还是写了很多信给你。” “是吗?我一封都没收到。” “我一封都没寄。每次写完后,我就把信毁了。”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以利亚,凡是从奥罗拉寄到地球的私人信件,毫无例外都要经过审查。而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我都不愿让审查人员读到。假如你曾写信给我,不论内容多么稀松平常,我敢说照样半封都送不到我手上。我原本以为是这个缘故,才会从来没收到你的信。现在我才知道你并不了解这个情况,但我万分高兴你并未傻到试着和我保持联络。否则你一定会误会我,以为我不回信给你。” 贝莱凝视着她。“我现在又怎能见到你呢?” “这并不合法,千万别怀疑。我是搭乘法斯陀夫博士的私人太空艇,才得以轻易通过边界的警卫。如果这艘太空艇不是他的,我一定会被拦下,然后立刻被遣返。我想你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你先找上法斯陀夫博士,而并未试图直接联络我。” “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我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没想到这就是我平安无事的原因。其实我还有一样不知道的,那就是你个人的超波联络码,在地球上,想查到这组号码真是难上加难。一来我无法私下进行,二来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整个银河,这都要怪那出根据七年前的事件所改编的愚蠢超波剧。否则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试着查出你的号码。然而,我有法斯陀夫博士的号码,因此一进入奥罗拉的轨道,我立刻和他取得联络。” “总之,我们又见面了。”她坐到了那张简便床的床沿,然后伸出了双手。 贝莱握住她的手,正准备坐到一张凳子上——一只脚都已经跨过去——她却坚决地用力一拉,拉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他吞吞吐吐地问:“你还好吗,嘉蒂雅?” “相当好。你呢,以利亚?” “我老了。三个星期前,我庆祝了自己的五十大寿。” “五十岁并不……”她没说下去。 “对地球人而言就是老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寿命很短。” “即使对地球人而言,五十岁也不算老,你一点都没变。” “多谢你这么说,但我感觉得到越来越多的零件都生锈了。嘉蒂雅——” “什么事,以利亚?” “有件事我非问不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 嘉蒂雅笑着点了点头。“他已经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了你的忠告。” “结局美满吗?” “够美满了,日子过得很愉快。” “很好,希望永远持续下去。” “没有任何事物能持续几个世纪,以利亚,但至少能持续几年,甚至或许几十年。” “有孩子吗?” “还没有。说说你的家人吧,我的有妇之夫。你儿子好吗?你太太好吗?” “班特莱两年前移民到了新世界,在那里担任行政官员。事实上,我正是要去那个世界和他团聚。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已经颇受尊敬了。”贝莱说得眉飞色舞,“我想就连我都得称呼他阁下,至少是在公开场合。” “太好了。贝莱夫人呢?她跟你在一起吗?” “洁西?没有,她不肯离开地球。我告诉她,我们会在圆顶城市住上好一阵子,当然一切从简,但不会和在地球上有太大的差别。不过话说回来,过些日子她就可能改变心意了,我会尽量让她过得舒服些。一旦我安顿好,就会派班特莱去地球把她接过来。到时她也许已经很寂寞,愿意离开地球了,看看吧。” “但目前你是独自一人。” “我们的太空船上有一百多位移民,所以我不算独自一人。” “然而,他们在对接口另一边,而我现在也独自一人。” 贝莱不由自主地朝驾驶舱瞥了一眼,嘉蒂雅随即说:“当然,还有丹尼尔,但他在隔板的另一边,何况,不论你多么努力地把他视为人类,他仍然是机器人——而且你找我来,当然不只是要闲话家常,问候彼此的家人吧?” 贝莱的表情变得严肃,甚至接近焦虑了。“我不能要求你……” “那就换我来要求你吧。这张简便床的设计并未考虑到性爱活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摔下来,但我希望你愿意冒个险。” 贝莱以迟疑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否认……” “喔,以利亚,千万别为了满足你们地球人的道德感而对我发表长篇大论。我是在依照奥罗拉的习俗向你献身,你绝对有权利拒绝,而我则无权质问你为何拒绝我——只不过,我会以最强硬的方式质问你。我认定只有奥罗拉人拥有拒绝的权利,我可不接受地球人的拒绝。”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再是地球人了,嘉蒂雅。” “这么一个正要前往蛮荒世界、准备窝在圆顶内的可怜移民,我更不可能接受他的拒绝。以利亚,之前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我们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而且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次见面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如果白白浪费,那可是天大的罪恶。” “嘉蒂雅,你真的想要一个老头吗?” “以利亚,你真的想要我求你吗?” “可是我觉得羞愧。” “那就闭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这衰老的身体令我感到羞愧。” “那就羞愧吧,你对自己这种愚蠢的评价和我毫无关系。”她双手搂着他,完全不管身上的袍子已齐中裂开。

05c

嘉蒂雅同时体认到了好几件事。 首先,她体认到了不老的奇迹,因为以利亚正是她记忆中那个样子,五年的岁月并未造成任何改变。这些年来,她并非活在被记忆美化的光辉中,现在的他就是那个以利亚。 她也体认到了藏在差异中的迷惑。她明明挑不出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有什么缺点,这时居然觉得他一无是处。山提瑞克斯深情款款,温柔亲切,头脑清晰,而且相当聪明——就是淡而无味。她也说不上来为何认为他淡而无味,可是不论他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能像贝莱那样令她动心——即便后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论年龄贝莱大了不少,论体魄更是老了许多;他非但不如山提瑞克斯那么英俊,更糟的是,身上还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腐朽感——对于寿命短、老化快的地球人而言,这是免不了的。可是…… 她还体认到了男人有多么愚蠢,由于完全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吸引力,以利亚竟然不太敢采取主动。 除此之外,她体认到了他已不在身边,想必是到驾驶舱去了。他一上来就先找丹尼尔,临走前还要跟他话别一番。地球人一律对机器人又恨又怕,以利亚则例外,他虽然十分清楚丹尼尔是机器人,仍旧把他当成人类看待。另一方面,太空族虽然喜爱机器人,甚至没有它们就浑身不自在,却一向只将它们视为机器而已。 而最重要的是,她体认到了时间的流逝。她不但知道从以利亚踏进这艘小艇算起,已经过了三小时又二十五分,她还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自己离开奥罗拉本土越久,或是贝莱的太空船在轨道上停留的时间越长,都越有可能引人注意——她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所以或许应该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引起他人的怀疑和调查。然后,法斯陀夫就会惹上一身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贝莱从驾驶舱回来了,他哀伤地望着嘉蒂雅。“我必须走了,嘉蒂雅。” “我非常了解。” 贝莱说:“丹尼尔会照顾你,他会成为你的朋友兼保镖。就算为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当成朋友。但我要你对吉斯卡言听计从,要让他扮演顾问的角色。” 嘉蒂雅皱起眉头。“为什么是吉斯卡?我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可是为什么呢,以利亚?” “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这一点,你也必须信任我。” 他们彼此凝望,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沉默有能力令时间静止,能让他们抓住每一秒钟,不让光阴从手中溜走。 可是时间并未永远静止。贝莱终于开口:“你不后悔……” 嘉蒂雅悄声说道:“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会后悔呢?” 贝莱仿佛要回应这句话,但她攥紧拳头压住了他的嘴。 “无谓的谎言就省省吧。”她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果然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

06

她觉得自己拖着痛苦的脚步,走过了上百年的记忆荒原,重新回到此时此刻。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想,再也没有了! 多年来,她总是避免回想这些苦乐参半的往事,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如今,由于她见了这个叫作曼达玛斯的人,由于吉斯卡要求她这么做,而她不得不信任吉斯卡——那是他最后的请求——她一头栽进这段回忆,觉得是苦多乐少。 她打起精神面对眼前的局面。(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一直冷冷望着她的曼达玛斯开口道:“根据你的反应,嘉蒂雅女士,我猜是真有其事。即使你知无不言,也不可能说得更明白了。” “什么真有其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在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离开奥罗拉五年之后,你又和他见了一面。大约就是在你怀上长子的时候,他的太空船来到奥罗拉的轨道,你飞上去找他,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件事你有什么证据?” “夫人,此事并非绝对机密。当时就有人侦测到那艘位于轨道上的地球太空船,也侦测到了法斯陀夫的太空艇,甚至目睹两者曾经对接。但是法斯陀夫并不在太空艇上,可想而知乘客应该就是你。由于法斯陀夫博士很有影响力,这件事才没留下正式记录。” “如果没留下正式记录,就等于没有证据。” “可是别忘了,阿玛狄洛博士为了报仇雪恨,花了大半生的岁月在监视法斯陀夫博士的一举一动。况且,阿玛狄洛博士所倡导的‘银河保留给太空族’这个政策,还是有些政府官员全心全意拥护支持,因此凡是他们认为他有兴趣知道的事,都会悄悄向他报告。你那次小小的越轨,阿玛狄洛博士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仍然不是什么证据。某个低阶官员为了拍马屁而信口开河,毫无任何意义。阿玛狄洛当时没有采取行动,就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并未掌握证据。” “只能说他没有证据指控任何人犯了任何罪,没有证据能够找法斯陀夫麻烦,可是已有足够的证据怀疑我是贝莱的后代,并毁掉我的前途。” 嘉蒂雅忿忿地说:“你再也不必担心了。我的儿子是我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生的,是纯正的奥罗拉人,而格里迈尼斯的这个儿子就是你的祖先。” “请设法说服我,夫人,此外我别无所求。说服我相信你曾飞到轨道上,和那个地球人独处几小时,可是这段时间,你们都在聊天——也许是聊政治,或是谈些往事和共同的朋友,或是聊聊趣闻——总之没有肌肤之亲,说服我吧。” “我们做了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你就别再挖苦我了。当年见他的时候,我已经怀了我丈夫的孩子。我肚子里有个三个月大的胎儿,一个奥罗拉胎儿。” “你能证明吗?” “何必要我证明呢?我儿子的生日有案可查,而阿玛狄洛一定知道我造访那个地球人的日期。” “如我所说,当时的确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但那是将近两百年前的事,他现在记不清楚了。你的那趟飞行并未记录在案,根本无从查起。我担心阿玛狄洛博士宁愿相信你怀的是那个地球人的孩子,而你在九个月之后把他生了下来。” “六个月。” “请提出证明。” “我向你保证。” “不够。” “嗯,好吧——丹尼尔,当时你也在场,我去见以利亚?贝莱是什么时候的事?” “嘉蒂雅女士,是你儿子出生之前一百七十三天。” 嘉蒂雅说:“也就是还不到六个月。” “不够。”曼达玛斯说。 嘉蒂雅扬起下巴。“丹尼尔的记忆完美无瑕,这点很容易验证,而奥罗拉的法庭一向采信机器人的证词。” “我们又不是在打官司,况且对阿玛狄洛博士而言,丹尼尔的记忆一文不值。丹尼尔是法斯陀夫制造的,而且近两个世纪以来,一直由法斯陀夫亲自维修。很难说他有没有被动过手脚,或接受过什么特别指令,要他对阿玛狄洛博士另眼看待。” “老弟,那你自己推理一番吧。就基因结构而言,地球人和太空族相当不同。我们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无法产生混血的下一代。” “只是理论。” “嗯,好吧,别忘了还有基因档案。达瑞尔有,山提瑞克斯也有,去比较一下吧。如果我的前夫并非他的父亲,基因差异会提供不容置疑的证据。” “你明明知道,基因档案不是人人见得到的。” “阿玛狄洛不是那种紧紧拥抱道德良知的人,他自有本事非法看到那些档案——还是他根本不敢验证自己的假说?”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夫人,他都不会侵犯奥罗拉人的隐私。” 嘉蒂雅说:“嗯,很好,那你就到外太空去死吧。如果你的阿玛狄洛拒绝采信,那可一点也不关我的事。但你自己至少应该相信,而说服阿玛狄洛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说服不了他,如果你的事业无法如你所愿更上一层楼,请千万别怀疑,我一丝一毫也不在乎。” “你这么说我并不惊讶,我从未指望你多做什么。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被你说服了。我只是希望你给我一些实质证据,好让我说服阿玛狄洛博士,但你并没有。” 嘉蒂雅耸了耸肩,露出不屑的表情。 “那么,我只好诉诸别的办法了。”曼达玛斯说。 “我很高兴你还有别的办法。”嘉蒂雅冷冷地说。 曼达玛斯压低了声音,仿佛突然忘记对方的存在。“我也很高兴,自己还掌握着几个很有效的办法。” “很好。我建议你试着勒索阿玛狄洛,他一定有好些把柄可供勒索。” 曼达玛斯抬起头来,忽然眉头深锁。“别说傻话。” 嘉蒂雅说:“你可以走了,我想我对你的耐心已经通通耗尽。滚出我的宅邸!” 曼达玛斯举起双手。“等等!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为了两件事来找你——一件是私事,另一件是国家大事。我花了太多时间在第一件事情上,但你一定要给我五分钟谈谈第二件事。” “我最多给你五分钟。” “还有一个人想见你。他是地球人——或者应该说他是殖民者世界的成员,是地球人的后裔。” “告诉他,”嘉蒂雅说,“奥罗拉既不欢迎地球人,也不欢迎他们的殖民者后代,然后打发他走。为何一定要我见他?” “遗憾的是,夫人,过去两百年间,权力天平起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地球人掌握的世界已经超过我们——人口更是始终遥遥领先。他们的太空船虽然不如我们的先进,数量却比我们多。而且因为寿命短,繁殖力强,他们显然不像我们那么怕死,甚至可以说是视死如归。” “我不相信最后那句话。” 曼达玛斯露出僵硬的笑容。“为何不相信呢?八十年的寿命比不上四百年那么有价值啊。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对他们客客气气——必须表现得比以利亚?贝莱的时代客气得多。或许这么讲会让你舒服些,听好,今天这种局面全是拜法斯陀夫的政策之赐。” “对了,你代表什么人发言?是阿玛狄洛自己现在必须对银河殖民者客客气气吗?” “不,其实是立法局。” “你是立法局的发言人吗?” “并非正式的发言人,可是我受托通知你这件事——非正式地。” “如果我接见这个银河殖民者,那又怎样?他见我要做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部分了,夫人,我们指望由你告诉我们。你要接见他,查出他想要什么,然后向我们汇报。” “‘我们’是指谁?” “如我所说,就是立法局。今天稍后,那位银河殖民者会到你的宅邸来找你。” “你似乎假设我毫无选择余地,只能接受这个反间任务。” 曼达玛斯站了起来,显然认为任务已经达成了。“并不是什么‘反间’,你对这个银河殖民者毫无亏欠。你只是为你的政府提供情报罢了,凡是忠心耿耿的奥罗拉公民都会愿意——甚至抢着这么做。你可不希望由于你的索拉利出身,让立法局觉得你对奥罗拉不够忠诚吧。” “博士,我当奥罗拉人的时间比你这一生还多了三倍有余。” “这点毫无疑问,但你是在索拉利出生和长大的。你是个不寻常的异数,是个生于外星的奥罗拉人,这点令人印象深刻。更何况这个银河殖民者之所以要见你,而并非其他的奥罗拉人,正是因为你生于索拉利。”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个合理的推测。他将你称为‘索拉利女士’,我们很好奇这个称呼到底对他有什么意义——索拉利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问他啊。” “我们宁愿问你——在你问到答案之后。现在我必须告辞了,非常感谢你的招待。” 嘉蒂雅硬邦邦地点了点头。“我十分乐意招待你,更万分乐意把你送走。” 曼达玛斯转身走向通往大门的走廊,他的两个机器人紧跟在后。 即将走出这个房间时,他停下脚步,转头说道:“我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 “那位希望见你的银河殖民者,说来可真巧,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贝莱。”

第三章 危 机

07

丹尼尔和吉斯卡遵循机器人礼仪,一路将曼达玛斯和他的机器人送到宅园之外。然后,既然已经出来了,他们索性将整个宅园巡了一遍,确认一下那些低阶机器人个个坚守岗位,还顺便做了今天的气象记录(多云,而且气温偏低)。 丹尼尔说:“曼达玛斯博士公开承认殖民者世界如今强过了太空族世界,我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讲。” 吉斯卡说:“我也没有。我确定和太空族相较之下,银河殖民者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因为以利亚?贝莱两百年前就作过这种预测,但我无法判断奥罗拉立法局何时能够看清这个事实。我觉得即使太空族早已失去优势,社会惯性仍然会让立法局坚信太空族的优越地位,只是我算不出他们会继续自欺到什么时候。” “以利亚伙伴能在那么久以前就预见这个发展,真令我感到惊讶。” “人类对于人类自有一套思考模式,这是我们学不来的。”吉斯卡若是人类,这时应该会透出遗憾或嫉妒的口吻,但身为机器人的他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他继续说:“虽然学不来,我还是详读了人类的历史,希望获得一些相关知识。在人类历史长河的某个角落,一定埋藏着相当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人学法则’。”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曾经告诉我,这种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话或许没错,丹尼尔好友,因为我虽然觉得人学法则一定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出来。每次我试着找出规律,不论它多么粗略或多么简单,总是发现许许多多的例外。然而,如果真有这套法则,而我又能把它找出来,我就能够对人类有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对于自己服从三大法则的方式更有信心。” “既然以利亚伙伴了解人类,他一定对人学法则多少知道些。” “也许吧。但他使用的工具是人类所谓的直觉,那是我无法理解的字眼,而这就意味着我对那个概念完全陌生。也许它不在理性范畴内,而理性却是我唯一的凭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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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还有记忆! 当然,这些记忆并非像人类那般运作,而是毫无残缺,毫无模糊,毫无由于一厢情愿或自私自利而作的增减,更不会因为流连忘返或挥之不去,而将记忆转化成冗长的白日梦。 机器人的记忆一律依照事件的顺序精准重现,只不过速度快得多。一秒钟可以浓缩成一奈秒,因此他能一面毫无间断地交谈,一面把好几天的事情在大脑中重演一遍。 而那趟地球之旅,吉斯卡不知重温过多少次,每次都试图从中理解以利亚?贝莱那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直觉,可是每次都不成功,今天也不例外。 地球! 法斯陀夫是搭乘奥罗拉战舰前往地球的,舰上挤满了同行的人类与机器人。然而进入地球轨道后,只有法斯陀夫一人钻进登陆艇。虽然已经接受预防注射,激活了自己的免疫机制,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防护手套、连身服、隐形眼睛、鼻孔滤器样样不缺。这些防护令他感到相当安全,但是其他奥罗拉人还是不敢加入代表团的行列。 这点法斯陀夫毫不在意,因为在他想来(如他事后对吉斯卡所作的解释),自己只身前往地球将更受欢迎。代表团会勾起(地球人)那段关于太空城的不愉快回忆,当时太空族在地球上有个永久据点,借此直接掌控这个世界。 然而,法斯陀夫决定让吉斯卡随行。难以想象出远门的奥罗拉人会不带任何机器人,即使法斯陀夫也不例外。可是地球人的反机器人情结越来越严重,如果机器人带得太多,会给这次的造访和协商对象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第一个要见的人当然是贝莱,他将扮演主客双方的联系管道。这足以成为他们见面的原因,不过真正的原因则是法斯陀夫非常想再见到贝莱,他太感激这位恩人了。 (法斯陀夫不可能知道——甚至做梦也想不到——吉斯卡也希望和贝莱碰面,而为了促成这件事,他对法斯陀夫脑中的情绪和冲动作了非常轻微的刺激。) 贝莱夹在一小群地球官员中等着迎接他,而在法斯陀夫降落后,双方浪费了不少时间,才熬过一轮又一轮的外交礼数。直到过了几个钟头,贝莱和法斯陀夫才摆脱了闲杂人等。事实上,要不是吉斯卡悄悄出手干预,他们恐怕还要多等好一阵子。(吉斯卡挑选了几个显然早已很不耐烦的大官,轻触他们的心灵。针对已存在的情绪下手总是安全的,几乎绝对不会造成伤害。) 最后,贝莱和法斯陀夫终于坐在一个通常只有政府高官才能使用的隐密用餐空间里。每样食物皆可通过电脑化菜单选取,然后由电脑化餐车送到面前来。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非常先进,”他说,“不过,这些餐车就是特种用途的机器人嘛,我很讶异地球上会有这种东西,它们当然并非太空族的产品。” “的确不是。”贝莱正经八百地说,“可以算土产吧。只有达官显要享用得到,我自己也是第一次领教,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也许有一天你会当选要职,天天过这种日子。” “绝对不会。”贝莱答道。这时菜肴已经放到两人面前,而那辆餐车显然颇有智慧,对于乖乖站在法斯陀夫后面的吉斯卡完全不闻不问。 贝莱静静吃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几分羞怯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法斯陀夫博士。” “我同样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难忘你的恩情,两年前你来到奥罗拉,不但帮我洗刷了毁坏詹德那个机器人的嫌疑,还巧妙地把矛头转向我的死对头——那个过度自信的阿玛狄洛。”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还会忍不住发抖。”贝莱说,“吉斯卡,我也要向你问好,相信你还没忘记我吧。”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吉斯卡说。 “太好了!嗯,博士,我相信奥罗拉的政治局势依然很乐观。这儿听到的消息好像都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地球人对奥罗拉事务所作的分析。” “你不妨相信——至少目前可以,现在我的政党牢牢控制着立法局。阿玛狄洛的人马继续为反对而反对,可是在我看来,他们被你那么修理一顿之后,会有很多年无法恢复元气。不过你自己怎么样,地球上的情形又如何?” “都还好。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贝莱像是有点尴尬,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你把丹尼尔也带来了吗?” 法斯陀夫慢慢说道:“很抱歉,贝莱。他的确跟我来了,但我把他留在了战舰上。我觉得带着一个很像真人的机器人恐怕不礼貌,既然你们越来越反对机器人,让人形机器人来到地球像是一种刻意的挑衅。”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了解。” 法斯陀夫问道:“听说地球政府打算禁止在大城中使用机器人,这是真的吗?” “我猜应该快要成真了,当然会有一段缓冲期,好将经济损失和大众的不便降到最低程度。将来机器人只能在乡间使用,因为农业和矿业少不了它们。不过它们终将被逐步淘汰,在我们的计划中,新世界将完全禁用机器人。” “既然你提到了新世界,你儿子离开地球了吗?” “走了,几个月前走的。我们获悉他已经安全抵达一个新世界,同行的还有好几百名银河殖民者,那是他们对自己的称呼。那个世界有些原生植物,还有一个低氧的大气层。显然若干时日之后,就能将它改造得很像地球。目前他们暂时住在圆顶建筑内,大家都忙着大地改造的工作,而且已经开始召募新伙伴了。班特莱的信件以及偶尔的超波通话带给我们非常大的安慰,可是他妈妈还是想他想得厉害。” “你自己也会去吗,贝莱?” “我不敢说住在一个陌生世界的圆顶建筑内,是不是我心中所认定的幸福,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像班那么年轻而且充满热情了,但我想两三年内还是必须动身。反正,我已经把移民的打算告知大城警局了。” “我猜他们一定不知如何是好。” “一点也不。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巴不得我赶快走,我这个人太恶名昭彰了。” “而地球政府对于这股拓展银河的风潮,又有什么反应呢?” “很紧张。他们并没有全然禁止,可是当然也不合作。至今他们仍旧怀疑太空族抱持反对立场,会以某种不客气的方式阻止我们。” “这就是社会惯性。”法斯陀夫说,“他们一直根据我们过去的行为来作评断。其实我们已经表明立场,我们鼓励地球人尽量开拓新世界,而且我们自己也打算这么做。” “那么,针对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对我们的政府作个说明。不过,法斯陀夫博士,我还有个小问题,不知道她……”他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嘉蒂雅吗?”法斯陀夫忍住笑意,“你忘了她的名字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有点……” “她很好,”法斯陀夫说,“日子过得很自在。她要我提醒你别忘了她,但我看你一点也不需要提醒。” “她的索拉利出身,没被什么人拿来为难她吧?” “没有,而她对扳倒阿玛狄洛所作的贡献,同样没给她惹上麻烦,还可以说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我一直在照顾她。但我不太想让你把话题扯远了,贝莱。万一地球政府继续反对星际移民和拓展银河,那该怎么办?在政府的反对下,事情还能继续吗?” “有可能,”贝莱说,“但不太肯定。对于这件事,地球人之间普遍存在着反对心态。大家都很难割舍那些地底大城,毕竟那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的子宫。” “好吧,我们的子宫,这么说也行。前往一个新世界,以最原始的条件住上几十年,这辈子休想再过舒服日子——那是很困难的。我自己有时想到这里,也会决定哪儿都不去了——尤其是在我彻夜难眠的时候。这个决心我已经下了一百次,或许哪天就再也不会动摇了。可是,这整个风潮可以说因我而起,如果连我自己都裹足不前,还有谁可能会高高兴兴、无牵无挂地出发呢?如果没有政府的鼓励——或者说得更露骨些——没有政府在民众屁股上踢一脚,整个计划就很可能成功不了。”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我会试着说服你们的政府。可是万一我失败了呢?” 贝莱低声说道:“万一你失败了,而我们地球人也因此失败了——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太空族必须自己去开拓银河,这件事一定得有人做。” “你甘心看着太空族扩展到整个银河,而地球人却待在自己这颗行星上?” “一点也不甘心,但那总好过现在这种双方都原地踏步的情形。许多世纪之前,地球人蜂拥到星际之间,陆续开拓了好些新世界,而最初的几个新世界又继续扩展,终于建立了如今这五十个太空族世界。然而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无论太空族或地球人都未曾再有这方面的成果,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我同意。可是你倡导扩展的理由是什么呢,贝莱?” “我觉得,如果没有任何扩展,人类就不可能有进步。我指的并不一定是疆域的扩展,不过显然它最容易带动其他的扩展。如果疆域的扩展不必以牺牲其他智慧生物为代价,如果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向外发展,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拒绝这样的扩展一定会带来衰败。” “所以说,你看到两种可能性?扩展而进步,以及不扩展而衰败?” “是的,我相信就是这样。因此之故,如果地球拒绝,太空族就必须接受。不论是地球人也好,太空族也罢,反正人类一定要扩展。我很想看到地球人担负起这个重任,但如果没这个机会,那么太空族的扩展总好过双方都停滞不前。就只有这两种可能了。” “如果只有一方决定扩展呢?” “那么,进行扩展的社会将持续茁壮,不扩展的则会持续衰弱。” “你确定吗?”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其实我都同意。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在努力说服地球人和太空族一起扩展,一起进步。这是第三种可能性,而且,我认为是最好的一种。”

07b

其后几天的记忆飞快闪过——无数的人潮不停地挤来挤去;捷运上的乘客上上下下;开不完的会议,数不尽的官员,还有一堆堆的心灵。 尤其是那一堆堆的心灵,他印象最深刻。 那一堆堆的心灵浓密异常,吉斯卡根本无法分辨任何个体。所有的心灵通通混在一起,融合成一个不停搏动的巨大灰影,只有每当某人向他望过来的时候,他才能侦测到一股代表怀疑和厌恶的精神火花。 唯有在法斯陀夫和少数官员开会的时候,吉斯卡才能触动个别的心灵,当然,他也只有那时才能发挥作用。 在即将离开地球的某一天,记忆突然减速了。那时,吉斯卡终于设法和贝莱再独处一次——他对几个心灵作了最小的调整,以确保短时间内不会受到打扰。 贝莱带着歉意说:“我真的不是不理你,吉斯卡,我只是找不到机会跟你单独相处。我在地球上官位不高,无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点我当然了解,先生,但我们现在有这个机会了。” “很好。法斯陀夫博士告诉我嘉蒂雅一切都好,他这么说也许是出于善意,因为他知道我想听好消息。然而,我命令你说实话。嘉蒂雅真的一切都好吗?” “法斯陀夫博士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先生。” “而我希望你还记得,当年我在奥罗拉跟你告别之际,曾经嘱咐你保护嘉蒂雅,避免她受到任何伤害。” “先生,我和丹尼尔好友都牢记你的嘱咐。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到法斯陀夫博士离开人世之后,嘉蒂雅女士的宅邸将是我和丹尼尔好友的归宿。那时候,我们会把她保护得更好。” “这,”贝莱哀伤地说,“注定是我死后的事了。” “这点我了解,先生,而且感到遗憾。” “是啊,可惜谁也无能为力。不过在此之前,就会有危机出现——或说可能出现——但那仍是我死后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事呢,先生?到底是什么危机?” “吉斯卡,这场危机的根源很可能是法斯陀夫博士惊人的说服力。但是,也可能还有些与他有关的其他因素会促成这件事。” “此话怎讲?” “凡是法斯陀夫博士拜访过的官员,现在似乎都热烈支持星际移民了。之前他们或是绝不支持,或是有极大的保留。一旦意见领袖开始支持这件事,民众一定会跟进,这股风潮会像传染病般蔓延开来。” “这不正是你希望见到的吗,先生?” “是我希望见到的没错,问题是恐怕过了头。我们将在银河中开枝散叶——可是,万一太空族做不到呢?” “他们为何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假定,一个可能性。万一他们做不到呢?” “根据你之前的说法,这么一来,地球和地球人所开拓的世界就会日渐强盛。” “而太空族就会日渐衰弱。然而,太空族和地球人或银河殖民者之间的差距虽然会持续缩短,但前者强过后者的情势仍会维持一阵子。在此期间,太空族终究会察觉地球人越来越危险,到了那个时候,太空族世界一定会决心阻止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以免后悔莫及,而且他们会认为必须采取激烈手段。那时就会出现危机,而它将决定人类未来整个的走向。” “我懂你的意思了,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仿佛生怕遭人偷听,他用十分接近耳语的声音说:“你的能力有谁知道?” “人类之中就只有你了——而你无法向任何人透露。” “这点我非常明白。问题是你们之所以能扭转乾坤,令那些受访的官员转而支持星际移民,其实全是因为你,而并非法斯陀夫的功劳。为了实现这件事,你设法让法斯陀夫来地球时带着你而不是丹尼尔。在这件任务中,你是不可或缺的,而丹尼尔却可能造成反效果。” 吉斯卡说:“我觉得来访人数必须尽量少,才能降低地球人的敏感度,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些。先生,我很抱歉害得丹尼尔不能来,令你无法见到他,你的失望我完全感受得到。” “嗯——”贝莱摇了摇头,“我了解这个必要性,而我只能指望你对丹尼尔说明我有多么想念他。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如果地球全力执行星际殖民政策,而太空族在这场竞赛中落后了,那么这个发展——以及随后势必出现的危机——都要算在你的账上。因此之故,当危机出现时,你一定要设法偿还这笔债,也就是用你的能力来保护地球。” “我会尽力而为,先生。” “万一你成功了,阿玛狄洛——以及他的党徒——有可能拿嘉蒂雅出气,一定不能忘记也要保护她。” “我和丹尼尔都不会忘记。” “谢谢你,吉斯卡。” 然后他们就散会了。 直到吉斯卡随着法斯陀夫钻进登陆艇,准备返航之际,他才又见到了贝莱。这回,他俩并没有机会说话。 贝莱挥了挥手,做出无声的嘴形:“别忘了。” 吉斯卡感应到了那句话,也感应到了藏在其后的情感。 从此以后,吉斯卡再也没有见过贝莱,再也没有。

08

每当吉斯卡重温访问地球的那一幅幅鲜明画面,一律会联想到后来前往机器人学研究院拜访阿玛狄洛的重要经过。 那场会议并不容易安排。遭到惨败的阿玛狄洛仍旧愤恨难平,坚决不肯前往法斯陀夫的宅邸,认为那是加倍的自取其辱。 “好吧,那么我去见他。”法斯陀夫对吉斯卡说,“我大可表现出胜者的风度。更何况,我也必须见他。” 就在阿玛狄洛的政治野心给贝莱粉碎之后,法斯陀夫成了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为了表示诚意,法斯陀夫将建造和维修人形机器人的相关资料通通移交给研究院。这个计划造就了一些人形机器人,但后来却无疾而终,法斯陀夫还曾因此勃然大怒。 最初,法斯陀夫打算只身前往研究院,一个机器人也不带。打个比方,他将赤裸裸地、手无寸铁地置身于敌方阵营的核心。那是一种谦逊和信赖的象征,却也暗示着百分之百的自信,而阿玛狄洛一定会心知肚明。法斯陀夫这么做,等于表明了认定阿玛狄洛是个纸老虎——头号敌人莽莽撞撞、毫无防备地送上门来,在研究院独揽大权的阿玛狄洛却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可是在最后关头,法斯陀夫却决定让吉斯卡随行,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 阿玛狄洛似乎比法斯陀夫上次见到他时瘦了一点,但仍是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高大魁梧。他那充满自信的笑容早已一去不返,当法斯陀夫进门时,他试着唤回那个招牌笑容,却只挤出一个介于龇牙咧嘴和闷闷不乐之间的表情。 “你好,凯顿。”法斯陀夫径自使用对方的昵称,“虽然我们当了四年的同事,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阿玛狄洛显然十分恼怒。“别来这种假惺惺,法斯陀夫,”他以低沉的声音咆哮道,“请叫我阿玛狄洛。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同事,而且我从不讳言——从不隐瞒——我坚信你的对外政策是在自取灭亡。” 阿玛狄洛身边有三个机器人,一个个高大而闪闪发亮,法斯陀夫扬眉审视了它们一番。“面对一名和平使者和他仅有的机器人,阿玛狄洛,你把自己保护得可真好。” “你很清楚,法斯陀夫,他们绝不会攻击你。但你为什么带着吉斯卡呢?为何不带你的杰作丹尼尔?” “把丹尼尔带到你这儿安全吗,阿玛狄洛?” “我把你这句话当成在说笑。我不再需要丹尼尔,我们会建造自己的人形机器人了。” “以我的设计为基础。” “我们作了好些改良。” “可是你们并未使用那些人形机器人,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自己在研究院的职位只是个虚名,你们甚至不喜欢见到我,更遑论我提出的意见或建言了。然而,身为研究院的一员,我必须针对弃置人形机器人这件事向你提出抗议。” “你希望我如何善加利用呢?” “当初你的打算是要利用人形机器人开发新世界,等到那些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完全适合住人的时候,太空族便能移民其上,对不对?” “但那正是你所反对的,法斯陀夫,对不对?” 法斯陀夫说:“对,我以前反对过。我希望太空族能够自己移民到新世界,自己动手改造大地。然而,现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而我已经看清楚,将来也不太可能发生了。所以,让我们把人形机器人送出去吧,这样总强过什么也不做。” “只要你的观点仍在立法局中一枝独秀,法斯陀夫,其他的方案都会是一场空。太空族不可能前往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喜欢人形机器人。” “你几乎没给太空族喜欢它们的机会。地球人正着手开拓新世界——都是原始而未经开发的行星,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机器人帮忙。” “你应该非常了解我们和地球人之间的差异。地球共有八十亿人口,外加好些银河殖民者。” “太空族加起来也有五十五亿。” “人数并非唯一的差异。”阿玛狄洛忿忿地说,“他们还像昆虫般繁殖。” “没这回事,地球的人口已有好几个世纪相当稳定。” “他们仍有这个潜力。如果全心全意放在星际移民上,他们不难每年生产一亿六千万个新成员,等到新世界住满了人,这个数字还会向上攀升。” “就生物学的观点而言,我们也有能力每年生产一亿个新成员。” “就社会学的观点则否。我们很长寿,我们不希望自己被迅速汰换。” “我们可以把大半的新成员送到其他世界。” “他们不会去的。这副躯体既强壮又健康,而且能够如此维持将近四百年,所以我们分外珍惜。反之,地球人的身体不到一百年就会报废,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会深受疾病和退化之苦,他们绝无可能珍惜。如果每年送出几百万人去受苦受难甚至送命,他们一点也不会在乎。事实上,就连那些牺牲品都不必畏惧苦难和死亡,他们留在地球上又会好到哪里去?那些移民外星的地球人,等于是在逃离那个疫区似的世界,他们都很清楚应该不会碰到更糟的情况了。另一方面,我们很珍惜这五十个既完善又舒适的世界,所以不会轻易放弃。”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这些论调都是我经常听到的——能否让我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阿玛狄洛?奥罗拉当初也是个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必须经过大地改造才能住人,而且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通通一样。” 阿玛狄洛说:“你的这些论调,我则是听得快要作呕了,但我仍会不厌其烦地再回应一次。一开始的时候,奥罗拉或许是个原始世界,但奥罗拉是由地球人开拓的;而其他的太空族世界,即使有些虽然由太空族所开拓,可是那些太空族却并未完全挣脱地球人的本质。现在时代不同了,当时做得到的,现在做不到了。” 阿玛狄洛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继续说:“不,法斯陀夫,你的政策所孕育的成果,就是逐渐创造一个被地球人占满的银河,而太空族则注定衰败灭亡。你现在就看得出这个发展了。两年前,你那趟著名的地球之旅是一个转捩点。你竟然背叛自己的同胞,鼓励那些次等人类开始扩展。短短两年内,地球人已经踏上二十四个新世界,而这个数字还在稳定增长中。” 法斯陀夫说:“别那么夸张。那些殖民者世界还没有哪个真正适合人类居住,这种情况将持续好几十年,况且并非个个都能撑下去。此外,等到这些邻近的世界一一被殖民后,这股热潮就会冷却下来,因为越远的世界越难开拓,失败的几率也越高。我之所以鼓励他们,是因为对我们自己有信心。我们只要愿意努力,仍然可以跟他们并驾齐驱,而在这种良性竞争下,双方可以一起征服整个银河。” “不,”阿玛狄洛说,“这只是愚蠢的理想主义,再也没有任何政策比你心中的构想更具破坏力了。不论你如何努力,扩展永远都只会是单方面的。地球人将长驱直入地蜂拥到太空中,而我们必须趁早阻止,等到他们坐大可就来不及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我们和地球签过友好条约,里面特别注明,只要避开各个太空族世界周围二十光年的星空,我们就不会阻止他们进行扩展。他们始终严格遵守这个协议。” 阿玛狄洛说:“大家都知道有这个条约。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一旦条约内容损及强势那一方的国家利益,任何条约都会变成废纸。我根本不认同那个条约。” “我认同,它不会成为废纸的。”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你的信念令人感动。等你不再大权在握,又怎能保证它不会成为废纸呢?” “我还打算再掌握大权好一阵子。” “随着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日益强大,太空族的恐惧将与日俱增,到时你的大权就保不了多久了。” 法斯陀夫说:“就算你将条约撕烂,把殖民者世界一个个毁掉,把地球重新关起来,难道太空族就会开始移民星际,扩展到整个银河吗?” “也许不会。但如果我们决定不扩展,如果我们决定安于现状,那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那样的话,银河就不会成为人类的帝国。” “如果不会,那又怎样?” “太空族将会逐渐退化,逐渐衰败。即使地球一直被我们监禁起来,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形,只会陪着我们退化和衰败而已。” “那只是贵党的危言耸听之论,法斯陀夫,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一定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真有这么一天,那也是我们的选择,至少我们不会见到那些野蛮的短命鬼继承了整个银河。” 法斯陀夫说:“你是不是在正式宣称,阿玛狄洛,只要能够阻止地球扩展,你愿意见到太空族文明走进坟墓?” “我并不想牺牲我们自己,法斯陀夫,但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哈,没错,在我看来,与其让那些满身疾病的短命次等人类获胜,还不如牺牲我们自己呢。” “别忘了我们是他们的后裔。” “我们和他们已经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十亿年前,我们的祖先和虫子差不多,难道我们现在还是虫子吗?” 法斯陀夫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满眼怒火的阿玛狄洛并未试图拦住他。

09

丹尼尔不确定吉斯卡是否沉浸在回忆中,至少无法直接确定。原因之一,吉斯卡的表情毫无变化;原因之二,即使他沉浸在回忆中,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这和人类很不一样。 另一方面,很早以前吉斯卡就对丹尼尔转述了那段记忆,而现在,导致吉斯卡忆起那些往事的动机,也让丹尼尔想到了相同的往事,对此吉斯卡并未感到讶异。 他们的对话仍旧流畅地进行,却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方式,仿佛两人都替对方想到了这段往事。 丹尼尔说:“依我看,吉斯卡好友,既然奥罗拉体认到了国力不如地球和那些殖民者世界,我们应该已经安然渡过以利亚?贝莱预见的那个危机了。” “看来是这样,丹尼尔好友。” “这都多亏你的努力。” “是的。我让立法局一直在法斯陀夫掌握之中,我还尽可能影响了那些能够影响舆论的人。” “但我还是感到不安。” 吉斯卡说:“我则是从头到尾每个阶段都感到不安,虽说我已尽力避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除了那些只需要作最轻微调整的人类——精神上的调整——其他人我一律不碰。当初在地球上,我试图将恐惧报复的心理减轻,但仅仅针对那些恐惧感原本就较小的人,而且我所折断的那些思绪,无一不是已经快要自行断裂的。而在奥罗拉,情况则刚好相反。凡是会导致奥罗拉人从这个舒适世界出走的政策,那些决策者都不愿意支持,而我只需要确保这一点,将已经很结实的思绪稍微加强即可。这么做令我陷入不安的状态,即使不算心乱如麻,也始终心神不宁。” “为什么呢?你一手推动了地球的扩展,另一手拉住了太空族的扩展,想必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啊。” “我应该做的?丹尼尔好友,难道你认为虽然都是人类,地球人却比太空族重要吗?” “两者确有差异。以利亚?贝莱宁可他的地球同胞挫败,也不愿任由银河荒芜。阿玛狄洛博士则是宁可看到地球人和太空族双双凋萎,也不愿眼见地球人扩展到整个银河。前者希望看见双赢的局面,后者却乐于让彼此同归于尽。难道我们不该选择前者吗,吉斯卡好友?” “没错,丹尼尔好友,似乎正是这样。但你这种想法,有多少是来自你对当年那个伙伴以利亚?贝莱的崇拜?” 丹尼尔说:“我很珍惜和以利亚伙伴那段交情,而地球人都是他的同胞。” “我看得出来。而且这一两百年来我一直在说,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丹尼尔好友,但我不确定这句话算不算恭维。话说回来,虽然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但你并不是人类,到头来还是受制于三大法则。你无法伤害人类,无论地球人或太空族皆然。” “有些时候,吉斯卡好友,我们对人类也必须有所取舍。你我奉命要特别卖力保护嘉蒂雅女士,而为了保护她,某些情况下我将被迫伤害其他人类。因此我认为,即使一切条件通通相等,我也会为了保护地球人,而愿意对太空族造成轻微的伤害。” “你只是认为如此。但在真实事件中,当下的情势才是你的最高指导原则,你将会发现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吉斯卡说,“我自己也是一样。为了推动地球并拉住奥罗拉,我故意让法斯陀夫博士无法说服奥罗拉政府支持移民政策,以免银河中出现两股扩展势力。但我还是不免体认到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因而付诸流水,这一定会令他感到越来越绝望,或许还会缩短他的寿命。他内心的感受我都体会到了,这令我万分痛苦。可是,丹尼尔好友……” 吉斯卡打住了,丹尼尔追问:“什么?” “假如我不这么做,有可能大大削弱地球的扩展能力,却无法相对提升奥罗拉在这方面的行动。法斯陀夫博士将因此有双重的挫折感——一方面是地球,一方面是奥罗拉——更有甚者,他还会被阿玛狄洛博士赶下政治舞台。那时,他的挫折感会更加严重。只要法斯陀夫博士还活着,他就是我第一优先的效忠对象,因此我才选择这样的行动方针,一来带给他的挫折感最小,二来对其他人伤害也不大。就算法斯陀夫博士由于无法说服奥罗拉人以及其他太空族开拓新世界而一直耿耿于怀,至少他会对地球人的移民行动感到欣慰。” “难道你就不能同时推动地球和奥罗拉,吉斯卡好友,好同时满足法斯陀夫博士的两个心愿?” “这点我当然想过,丹尼尔好友。我考量了它的可能性,最后决定不这么做。要鼓励地球人移民星际,只需要一点点改变即可,这点改变不会伤到任何人。想对奥罗拉人造成同样的效果,则需要很大的、足以造成伤害的改变,第一法则禁止我做这种事。” “真可惜。” “确实如此。假如我能彻底扭转阿玛狄洛博士的心态,想想看会得到什么成果。但我要怎样才能改变他对法斯陀夫博士根深蒂固的成见呢?那就好像把他的脑袋强行扭转一百八十度,而我认为,令他内心的情感作这么大的转变和扭他的脑袋一样会要了他的命。 “我的这个特殊能力是有代价的,丹尼尔好友,”吉斯卡继续说,“我等于掉进一个两难困境中,而且越陷越深。机器人学第一法则禁止我们伤害人类,但通常是指可见的、有形的伤害,这类伤害我们都能轻易分辨,而且不难作出判断。然而,我还能体会到人类的情感和心灵状态,因此我知道所谓的伤害其实还有更微妙的形式,偏偏我又无法百分之百了解。有好些时候,我都被迫在不太确定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使得我的电路长期承受着一种压力。 “但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我已经带领太空族通过了危机点。奥罗拉人已了解到银河殖民者越来越强大,现在必须尽量避免冲突。想要报复为时已晚,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对以利亚?贝莱的承诺已经实现了。我们已将地球推上扩展至整个银河、建立银河帝国的康庄大道。” 这时他们正朝嘉蒂雅的宅邸走去,但丹尼尔突然停下来,一只手轻轻按在吉斯卡肩膀上,令对方也停下脚步。 丹尼尔说:“你规划的蓝图很有吸引力。若能如你所说,我们终将完成这项壮举,一定会令以利亚伙伴为我们感到骄傲。以利亚会说这是‘机器人与帝国’的佳话,或许还会拍拍我的肩膀。但正如我所说,我感到不安,吉斯卡好友。” “哪点令你不安,丹尼尔好友?” “我忍不住寻思,我们是否真的已经渡过以利亚伙伴百年前所说的那个危机。如今太空族若想报复,是否真的为时已晚?” “你为何会有这种疑虑,丹尼尔好友?” “因为曼达玛斯博士和嘉蒂雅女士谈话时,他的言行举止令我感到可疑。” 吉斯卡定睛凝视丹尼尔好一会儿,四周一片静寂,树叶在凉风中擦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云层正在逐渐散去,太阳应该很快就会露脸。打从一开始,他们的对话便像拍电报般简略,花费的时间寥寥无几,所以他们并不担心嘉蒂雅会开始着急。 吉斯卡问:“他们的谈话内容到底哪点令你不安?” 丹尼尔说:“我曾从旁观察以利亚?贝莱解决难题的过程,前后共有四次。在这四次难得的机会中,我都特别注意他是如何从有限的,甚至误导的情资中得出有用的结论。从那时开始,我就总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试着模仿他思考问题的方式。” “在我看来,丹尼尔好友,这方面你做得很好。我曾经说过,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 “那么你也该注意到,曼达玛斯博士希望跟嘉蒂雅女士讨论的共有两件事,这点他自己特别强调过。其中一件事是关于他的血统,他到底是不是以利亚?贝莱的后代。另一件事则是请求嘉蒂雅女士接见一名银河殖民者,并于事后提出报告。在这两件事情中,第二件应该是立法局所重视的大事,第一件则只有他自己才会关心。”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曾明白表示,阿玛狄洛博士也很关心他到底是谁的后代。” “那也只是多了一个人关心这件私事而已,吉斯卡好友,它仍然不是立法局以及奥罗拉世界会重视的大事。” “请继续,丹尼尔好友。” “而那件国家大事——这是曼达玛斯博士自己的用词——竟然被他排到第二位,几乎像是随口提提,然后就几乎立刻抛在脑后了。事实上,那件事似乎用不着他亲自造访,只要找个立法局官员,透过全息影像沟通即可。另一方面,曼达玛斯博士把他自己的血统问题摆在前面,讨论得极其详尽,而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够处理,不可能假手他人。” “你得到了什么结论,丹尼尔好友?” “我相信,曼达玛斯博士是利用那个银河殖民者当借口,这样他才能亲访嘉蒂雅女士,以便私下打探他自己的血统,那才是他唯一感兴趣的问题。你可有办法支持这个结论,吉斯卡好友?” 由于奥罗拉的太阳尚未钻出云层,仍看得出吉斯卡的双眼闪着黯淡的红光。他说:“在讨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曼达玛斯博士心中确实比较紧张,而且紧张的程度明显强过第二个问题。这或许是个明确的证据,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说:“那么我们就得问问自己,为什么血统问题对曼达玛斯博士那么重要?”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曾经提出解释。唯有证明自己并非以利亚?贝莱的后代,他才能拥有光明的前途。他指望阿玛狄洛博士能够一路提拔,但如果他真是贝莱先生的后代,一定会遭到阿玛狄洛博士的唾弃。” “那是他自己说的,吉斯卡好友,但是会谈的内容反驳了这一点。” “为何这么说呢?请你继续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丹尼尔好友,我发觉这很有启发性。” 丹尼尔严肃地说:“谢谢,吉斯卡好友。你可曾注意到,关于他是不是以利亚伙伴的后代这个问题,不论嘉蒂雅女士提出什么反证,曼达玛斯博士都认为不足采信?每一次,曼达玛斯博士都说阿玛狄洛博士不会接受这样的证据。” “没错,但你能从中推出什么呢?” “依我看,既然曼达玛斯博士坚信阿玛狄洛博士不会接受以利亚?贝莱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任何证据,就不禁令我们怀疑他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来请教嘉蒂雅女士。显然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或许吧,丹尼尔好友,但这只是臆测而已。针对他的行为,你可否提出一个可能的动机?” “可以。我相信他之所以调查自己的血统,并非为了说服冥顽不灵的阿玛狄洛博士,而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这样的话,他为何还要特别提到阿玛狄洛博士呢?为何不直接说:‘我想知道真相。’” 丹尼尔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这种表情变化是吉斯卡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假如他对嘉蒂雅女士说:‘我想知道真相。’她的回答一定是那不关她的事,而他就会空手而归。然而,正如阿玛狄洛博士恨透了以利亚?贝莱,嘉蒂雅女士也恨透了阿玛狄洛博士。无论阿玛狄洛博士对她有什么成见,嘉蒂雅女士一定都会气急败坏。即使那些成见多少有点真实性,她照样会发火;而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像这件事这样,她的怒火就更是难以想象了。她会不遗余力地证明阿玛狄洛博士胡说八道,会尽可能提出证据来推翻他的说法。 “这么一来,每当曼达玛斯博士硬生生指出证据不够充分,她的怒气就会更上一层楼,也就会设法提出更多的佐证。曼达玛斯博士所采取的策略,是要确保自己能从嘉蒂雅女士身上尽可能挖出真相,好说服自己相信他的祖先并不是地球人,至少不是两百年前的地球人。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阿玛狄洛的感受并非真正的问题。” 吉斯卡说:“丹尼尔好友,这个观点很有意思,但似乎欠缺扎实的立论基础。我们要如何断定这并非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丹尼尔说:“难道你不觉得,吉斯卡好友,当曼达玛斯博士谈完自己的血统问题,却没有得到足以说服阿玛狄洛博士的证据,他应该万分灰心沮丧,至少他曾让我们有这种预期。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意味着他的前途将一片黑暗,更别妄想能当上机器人学研究院的院长了。可是在我看来,他非但不沮丧,事实上还可以说是欢欣鼓舞。这点我只能从外表来判断,但你能做得更好。告诉我,吉斯卡好友,当他和嘉蒂雅女士讨论完这个问题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如何?” 吉斯卡说:“现在回顾起来,他的反应不只是欢欣鼓舞,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丹尼尔好友,你说对了。在听你解释完这段思考过程之后,我对自己所侦测到的胜利喜悦更有信心,它足以证明你的推论正确无误。事实上,在听完你的全盘分析之后,我想不通为何无法自行看清这一切。” “那是因为,吉斯卡好友,在许多时候,我的反应都是源自以利亚?贝莱的推理方式。而我之所以能在这个节骨眼进行这样的推理,或许——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前的危机带给我的强烈刺激,它迫使我作出更贴切的思考。” “你低估自己了,丹尼尔好友。早在很久以前,你的思考就已经很贴切了。但你为何会用当前的危机这种说法呢?停下来解释一下吧。从曼达玛斯博士获悉自己和贝莱先生并无血缘关系后的欣喜反应,你如何联想到什么危机呢?” 丹尼尔说:“关于阿玛狄洛博士的事,曼达玛斯博士或许欺骗了我们,但我们仍不妨假设他倒是真有事业上的野心,渴望有一天成为那所研究院的院长。你说对不对,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顿了顿,仿佛沉思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并未刻意寻找野心的痕迹,刚才我在研究他的心灵时,没有特别想要找什么,所以只察觉到一些表面的情绪而已。可是当他提到自己的前途时,或许的确冒出一些野心的火花。我并没有强烈的证据来支持你,丹尼尔好友,但我也完全没有任何证据来反驳你。” “那么,我们姑且假设曼达玛斯博士的确野心勃勃,看看能推论出什么来。同意吗?” “同意。” “所以说,一旦相信自己并非以利亚伙伴的后代,他立刻出现打胜仗的感觉,会不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野心能够实现了?然而,这和阿玛狄洛博士的认可毫无关系,因为我们已经同意,曼达玛斯博士只是拿阿玛狄洛博士当幌子罢了。他的野心能够实现,一定是由于其他的原因。” “什么其他的原因?” “目前还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足以支持任何其他的原因。可是为了进行推论,我可以提出一个假设。或许有一件事,只有曼达玛斯博士知道怎么做,或者只有他做得到,而这件事会导致一个巨大的战果,一定能够让他继任院长的职位?你还记不记得,在讨论完他的血统问题之后,曼达玛斯博士曾说‘自己还掌握着几个很有效的办法’。假设这是真话,而他必须不是以利亚伙伴的后代,才能使用这些办法,那么我们可以说,他之所以欢欣鼓舞,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总算能用上这些方法,他的前途已经确保一片光明。” “但这些‘很有效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严肃地说:“我们必须继续推论下去。我们知道阿玛狄洛博士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打败地球,令它回到原先臣服于太空族世界那种地位。如果曼达玛斯博士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无论他要什么,阿玛狄洛博士一定都会给他,甚至包括保证由他接手院长的职位。但对于打败和羞辱地球这件事,曼达玛斯博士或许仍有些犹豫,他得先确定自己和地球人毫无亲戚关系。如果他是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后代,他就下不了这个手。一旦确定没这回事,他就百无禁忌了,所以他表现得欢欣鼓舞。” 吉斯卡说:“你的意思是曼达玛斯博士是个有良心的人?” “良心?” “这是人类常用的一个字眼。据我推测,它是指一个人奉行某些行为准则,因而他所采取的行动和他的私欲私利背道而驰。如果曼达玛斯博士觉得不能为了自己的前途而牺牲地球上那些远亲,我想他就算是所谓的有良心的人。我经常思考像这样的事情,丹尼尔好友,因为这似乎暗示人类心中也存在着若干法则,至少在某些情况下,这些法则能够支配他们的行为。” “你能明确判断曼达玛斯博士是个有良心的人吗?” “根据我对他的情感所做的观察?不,那并非我观察的目标,但如果你分析得没错,良心似乎和情感有密切关系。不过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先假设他的确有良心,然后再往回推,却能得到另一个结论。如果曼达玛斯博士认为他和地球人祖先的距离只有短短的一百九十几年,便可能产生一股违背良心的冲动,让他想要带头去攻击地球,以便消灭这个耻辱的印记。如果他没有地球的血统,就不会产生这种誓不两立的冲动,那时他的良心便会发挥作用,让他放地球一马。” 丹尼尔说:“不,吉斯卡好友,这和事实不符。如果不必对地球采取激烈手段,不论他觉得多么如释重负,他却再也无法满足阿玛狄洛博士,也就无法确保他自己的前途。既然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显现出你清清楚楚察觉到的胜利感。” “我懂了。那么我们得到一个结论:曼达玛斯博士的确有办法击败地球。” “是的。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以利亚伙伴当年所预见的危机如今刚刚出现,并非早已安全度过。” 吉斯卡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有个关键问题还没讨论到,丹尼尔好友。那个危机的真面目是什么?到底会有什么致命的危险?这你也能推论出来吗?” “这我就做不到了,吉斯卡好友,我的推理能力已经发挥到极限。假如以利亚伙伴仍然在世,他或许有办法再往前多走几步,可是我不行。现在我必须靠你了,吉斯卡好友。” “靠我?怎么靠?” “你能够研究曼达玛斯博士的心灵,这是我做不到,甚至任何人都做不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能发现那个危机的真面目了。” “只怕我也做不到,丹尼尔好友。如果我和某个人类长期生活在一起,例如之前的法斯陀夫博士,或是现在的嘉蒂雅女士,那么我能一点一点打开他们的心灵,一片一片拨,一个结一个结慢慢解,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逐渐了解他们。但若是想要在一场甚至一百场短暂的会议中,对曼达玛斯博士作同样的分析,只能得到少之又少的结果。情感显而易见,思想则否。如果我为了赶时间,试着强行加快速度,就一定会伤到他——那是我必须避免的。” “但地球上有好几十亿人,外加银河中另外的几十亿人,他们的命运或许都寄托在你身上。” “只是或许而已,换言之这只是臆测,而一个人类受到伤害却会是事实。看来很可能只有曼达玛斯博士一个人知道那个危机的真面目,以及该如何将它实现。如果阿玛狄洛博士能从其他管道获悉这个秘密,曼达玛斯博士就无法利用自己的知识或能力换取继任院长的承诺了。” “有道理。”丹尼尔说,“很可能正是如此。” “这样的话,丹尼尔好友,我们就没必要知道危机的真面目是什么。不论曼达玛斯博士手里抓着什么秘密,只要我们能阻止他告诉阿玛狄洛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危机了。” “别人也有可能发现曼达玛斯博士所掌握的秘密。” “当然,但这种事不知何时才会发生。很有可能,我们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发现更多的真相——好让我们做足扮演中流砥柱的准备。” “很好。” “若想阻止曼达玛斯博士,可以考虑把他的心灵破坏到无法运作的地步,或是彻底消灭他的性命。我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的确能对他的心灵造成适度的损伤,但我下不了手。另一方面,你我都能用有形的方式结束他的性命,而我同样下不了手。你做得到吗,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顿了顿,最后终于悄声答道:“你明明知道,我也下不了手。” 吉斯卡慢慢地说:“即使你知道地球上和银河中的几十亿人都有危险?”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害曼达玛斯博士。” “我也不能。所以说,我们仅仅确定即将出现一场致命的危机,却不知道危机的真面目,甚至无从查起,因此之故,我们对它根本束手无策。” 他们默默凝视着对方,两人脸上都毫无表情,但此时此刻,就是有一股绝望的气氛徘徊不去。

第四章 另一个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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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曼达玛斯这段精神折磨之后,嘉蒂雅很想好好放松一下,可是由于太努力,结果适得其反。她原本将卧室的窗户通通调成不透明,让屋内充满暖暖的微风,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响,以及偶尔从远方传来的轻柔鸟鸣。后来,她又将音效改为遥远的波浪,并在空气中加入淡淡的海洋气息。 通通没用。她仍不由自主地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跟曼达玛斯侃侃而谈呢?她有没有飞到轨道上去会晤以利亚,关他以及阿玛狄洛什么事?而她的儿子到底是跟谁生的,以及何时生的,又关他和阿玛狄洛什么事了? 曼达玛斯对自己血统的质疑令她心神不宁,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在这个社会中,除非是由于医疗方面的原因,谁也不会关心自己的血统或血缘,因此一旦有人在言谈中提到这个话题,一定会令对方不知所措。更何况,他还再三提到了以利亚(但想必不是故意的)。 她认定自己其实是想找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一气之下,她将这些思绪通通抛在脑后。刚才她反应失常,说起话来活像三岁小孩,那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 不久之后,还有个银河殖民者要来。 他并不是地球人,并非生于地球,这点她很肯定。而且很有可能,他甚至从未造访过地球。他和他的同胞或许住在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世界,而且八成已有好几代的历史。 那他就应该是太空族了,她这么想。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但要远溯许多世纪之前,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诚然,太空族寿命很长,而这些银河殖民者想必和地球人一样短命,但这又能造成多大的差异呢?就算是太空族,也有可能由于特殊原因而意外早夭;她甚至曾经听说,有个太空族不到六十岁就自然死亡了。所以,若将下一名访客想成是有着古怪口音的太空族,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并没有那么简单。毫无疑问,那个银河殖民者并不认为自己是太空族。重要的不是客观的事实,而是自己的主观认同。所以还是把他想成银河殖民者,别想成太空族吧。 可是,不管如何称呼他们——太空族、银河殖民者、奥罗拉人、地球人——人类难道不就是人类吗?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们一律不会受到机器人的伤害。而且,无论是最没知识的地球人,或是奥罗拉立法局的主席,只要面临威胁,丹尼尔都会以同样的速度挡在他们面前,而这就意味着…… 当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似乎蓄势待发之际,她感觉到自己有些恍惚——事实上是全身放松,打了一个盹。 那个银河殖民者为何也叫贝莱? 她顿时打起精神,从险些将她吞没的忘川之中钻出头来。 为什么也叫贝莱? 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姓氏在银河殖民者当中很普遍。毕竟,以利亚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一定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就像……就像…… 她想不出奥罗拉人心目中有类似的英雄。当年,首先发现奥罗拉的那支探险队是由谁领导的?而当奥罗拉还几乎无法住人的时候,又是由谁主持大地改造计划的?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在这方面的无知,到底是因为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还是奥罗拉根本就没有这类英雄人物?毕竟,首先踏上奥罗拉的那支探险队,成员个个都是地球人。直到许多世代之后,拜精妙的生物工程之赐,地球人的后裔才逐渐蜕变成长寿的奥罗拉人。从此以后,奥罗拉人开始鄙视那些先圣先贤,又怎么会把他们塑造成英雄呢? 但银河殖民者则有可能把地球人视为英雄。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尚未脱胎换骨。总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变得不一样,那时以利亚就会遭到无情的遗忘,可是现在…… 一定是这样。当今的银河殖民者也许有一半都改姓贝莱了。可怜的以利亚!人人争先恐后挤到他的羽翼之下,甚至站到他的肩膀上。可怜的以利亚……亲爱的以利亚…… 现在她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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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根本无法让她恢复平静,更别提什么好心情了。她浑然不觉地沉着一张脸——要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她会被这副中年外貌吓一大跳。 丹尼尔唤道:“夫人——”在他眼里嘉蒂雅就是人类,和她的年龄、外貌、心情都毫无关系。 嘉蒂雅吓了一跳,轻轻打个哆嗦。“那个银河殖民者来了吗?”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带,然后做了一个简短的手势,丹尼尔立刻将暖气温度调高。(今天有点凉,到了晚上会更凉。) 丹尼尔说:“他来了,夫人。” “你让他待在哪里?” “在主客房,夫人。吉斯卡在陪着他,管家机器人也全部就近候召。” “希望它们有能力判断他午餐想吃些什么。我对银河殖民者的餐点一无所知,希望它们能好生伺候他。” “这件事,夫人,我相信吉斯卡一定胜任愉快。” 嘉蒂雅对此毫不怀疑,却只是哼了一声。如果嘉蒂雅是那种习惯用鼻子说话的人,这一声应该有嗤之以鼻的意思,可是她自认并非那种人。 “我猜,”她说,“在他获准登陆之前,应该接受过妥善的隔离检疫吧?” “难以想象他躲得过那一关,夫人。” 她又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戴上手套和鼻孔滤器。” 她从卧室走出来,隐约察觉附近有些管家机器人正在待命,立刻做了一个“给我一双新手套和新滤器”的手势。每座宅邸其实都有主人自行制定的专用“手语”,而且在做这些手势的时候,主人一律动作迅速且不着痕迹。机器人必须像是有读心术般,一一看懂这些毫不起眼的手语命令。此外可想而知,对于宅邸主人以外的其他人类,机器人就只能服从他们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命令。 万一机器人对于手语命令犹豫不决,甚至执行错误,那就是宅邸主人的奇耻大辱了。这意味着主人没把手势做好,或者机器人没有看清楚。 嘉蒂雅心知肚明,通常错误都出在人类这一方,但几乎毫无例外,人类从来不会承认这种事。那些倒楣的机器人会被迫接受不必要的反应分析,甚至被冤枉地贱价出售。嘉蒂雅一向认为自己绝不会做这种死要面子的蠢事,但这时如果没拿到手套和滤器,那么她…… 她不必再想下去了。她想要的两样东西,离她最近的机器人已经迅速且正确地送上来了。 嘉蒂雅将滤器插入鼻孔,吸了一两下,以确认它位置正确。(检疫过程虽然关卡重重,难保不会有些病菌漏网,她可没心情冒这个险。)然后她问道:“丹尼尔,他长得什么样子?” 丹尼尔说:“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夫人。” “我是指他的脸孔。”(这是个傻问题。如果他遗传了以利亚?贝莱一点点特征,那么不劳她提醒,丹尼尔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主动提出来。) “这就很难说了,夫人,我看不清楚。” “这话什么意思?他绝不会戴着面具吧,丹尼尔。” “这么说也没错,夫人,他的脸全被毛发遮住了。” “毛发?”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指好像超波历史剧中的人物?那是胡子吧?”她伸手在自己的下巴和嘴唇附近比了比。 “还要多呢,夫人,他的脸有一半都被遮住了。” 嘉蒂雅瞪大眼睛,她终于觉得自己有兴趣见这个人了。被胡子遮住整张脸是什么样子?奥罗拉男性——乃至一般的太空族男性——脸上的胡子都非常少,而且大多数在二十岁之前——几乎可以说是婴儿期——就做了永久性的毛囊清除术。 但仍有少数人保留着上唇的胡子。嘉蒂雅还记得她的前夫——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在结婚之前,鼻下就有着两条细细的胡须。他称之为八字胡,但在她看来,活像一对生错了地方的畸形眉毛。她一旦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便坚持要他连根除去。 当时他二话不说便照办了,直到今天她才头一回想到,不知他是否有点舍不得。她依稀有个印象,刚结婚那几年,他偶尔会将食指摆在上唇的位置。之前她都以为那是不自觉的搔痒动作,现在她才终于想通,他是在怀念那对一去不返的八字胡。 男人如果满脸都是胡须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像只狗熊? 那会是什么感觉?如果女人也有这样的胡须呢?她忽然想到一个画面:一男一女想要接吻,竟然找不到对方的嘴唇。她觉得这个想法很滑稽,有些粗俗却又无伤大雅,不禁哈哈大笑了好几声。她顿时觉得心头的烦躁已消失无踪,而且真的很期待见见这个“怪兽”。 毕竟,即使他的外表和行为都像一头野兽,自己也不必怕他。他并没有任何机器人——银河殖民者活在一个没有机器人的社会——而她会有十来个机器人围在身边。只要这个怪兽做出丝毫可疑的动作,哪怕只是气呼呼地提高音量,他在瞬间就会被制服了。 她以绝佳的心情说:“带我去见他,丹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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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兽”连忙起身,开口说了一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午安,夫人。” 她马上就听懂了“午安”两字,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到后面说的是“夫人”。 嘉蒂雅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午安。”她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刚从索拉利来到这个世界,当时奥罗拉口音的银河标准语曾让她吃足了苦头。 这个“怪兽”的腔调颇为粗俗——或者只是因为她听不惯的缘故?她还记得以利亚有几个字发音不太准,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字正腔圆。然而,如今已过了一百九十几年,这个银河殖民者又并非来自地球,只要有隔离,语言就会产生变化。 不过,口音的问题只占了嘉蒂雅一小部分心思而已,她大半的注意力都用来打量对方的胡须了。 它一点也不像历史剧演员所使用的道具,那些假胡子总是这儿一撮、那儿一撮地黏在脸上,看起来相当虚假。 这位银河殖民者的胡子则大不相同,不但又浓又厚,而且平均分布在他的脸颊和下巴。和他深棕色的头发比较起来,这些胡须颜色稍微淡一点,而且比较卷。每根胡子都差不多长,根据她的估计,至少都有两英寸。 其实他并非满脸都是胡须,这点令她相当失望。比方说,他的额头(除了眉毛之外)就完全光溜溜的,而鼻子和双眼下方也一样。 此外,他的上唇并没有明显的胡须,只有些影影绰绰的斑点,仿佛刚冒出的胡茬儿。嘴唇下方的情形也差不多,但胡茬儿更不明显,而且主要集中于下巴附近。 既然他的双唇都裸露在外,嘉蒂雅确定要和他接吻应该毫无困难。她说:“我看你好像把嘴唇附近的胡子除掉了。”虽然明知紧盯着对方并不礼貌,她就是无法收回视线。 “是的,夫人。” “我可否请问为什么?” “可以。是为了卫生着想,我不希望食物掉到胡子里面。” “你只是把它刮掉,对吗?看得出它还会再长。” “我使用激光刮刀,起床后十五秒就解决了。” “为何不用一劳永逸的脱毛术?” “我也许还想让它长出来。” “为什么?” “为了美观,夫人。” 这回嘉蒂雅真的听不懂了,实在猜不到他说的是什么“观”。 她追问:“你说什么?” 银河殖民者答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厌倦现在这个模样,会想把上唇的胡须再留起来。你可知道,有些女人就喜欢这种胡子,而且——”他想故作谦虚,却难掩得意的神色,“我留起八字胡很好看。” 她突然想通了。“你说的是‘美观’。” 银河殖民者哈哈大笑,露出一副美白的牙齿。“你这么说,听起来也很滑稽,夫人。” 嘉蒂雅试着装出高傲的神情,它却自动融化成一个微笑。所谓的正确发音其实因地而异,并没有绝对的标准。她说:“你既然有这种想法,就该听听我的索拉利口音。听好了——美、观。”两个字都有着浓重的弹舌音。 “我到过一些地方,口音和这就有点像,听起来真是——粗、鲁。”在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故意夸张地弹舌。 嘉蒂雅咯咯大笑。“你弹的是舌尖,其实应该用舌头的两侧。除了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这个音谁也发不准。” “或许你可以教我。像我这种到处乱跑的行商,什么南腔北调通通听过。”他又试着说了一遍“粗鲁”两字,结果险些窒息,随即呛咳起来。 “瞧。你的舌头缠住了扁桃腺,当心永远回不来了。”她仍旧紧盯着他的胡子,但再也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终于伸出手去。 银河殖民者吓得连忙后退,等到明白她的意图,他才停下了脚步。 嘉蒂雅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左脸颊。她所戴的薄膜手套不但几乎透明,而且不会影响指尖的触感,因此他的胡子摸起来既柔软又有弹性。 “很好摸。”听得出她显然很讶异。 “这倒是有口皆碑。”银河殖民者咧嘴一笑。 她又说:“可是我不能站在这里,就这么跟你耗一整天。” 不出所料,他回了一句“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但她装作没听见,继续说:“你有没有告诉我的机器人想吃些什么?” “夫人,我这就把告诉它们的话再跟你说一遍——有什么吃什么。去年我到过好些世界,各地的饮食都各有特色。身为行商就得学着‘只要没有毒,什么都能吃’。总之,任何奥罗拉餐点都行,千万别刻意模仿贝莱星的口味。” “贝莱星?”嘉蒂雅脱口而出,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是为了纪念班?贝莱。我们是第一个殖民者世界,而开拓这个世界的先锋部队就是由他率领的。” “他就是以利亚?贝莱的儿子?” “是的。”说完,银河殖民者立刻改变话题,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带着一丝愠怒说,“你们奥罗拉人怎么受得了这种衣服——又滑又蓬松,巴不得赶快换上我自己那一套。” “我保证你很快就有这个机会了。不过现在,请先跟我一起享用午餐——对了,听说你也叫贝莱,和你们的世界同名。” “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莱自然是我们那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姓氏,我叫丹吉?贝莱。” 他们一路朝餐厅走去,吉斯卡走在最前面,丹尼尔则殿后。一进餐厅,两个机器人便走进自己的专属壁凹。其他的机器人原本都待在各自的壁凹中,这时走出两个来服侍用餐。这间餐厅采光很好,墙上满是各种装饰,而餐桌早已布置妥当,上面的食物散发出引人垂涎的香气。 银河殖民者做了一个深呼吸,露出满意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吃得惯奥罗拉食物。你要我坐哪里呢,夫人?” 其中一个机器人立刻答道:“请你坐这里好吗,先生?” 嘉蒂雅礼貌地让客人先就座,然后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丹吉?”她说,“我不清楚你们的世界有什么特殊的命名习惯,如果我的问题冒犯了你,请务必原谅。丹吉难道不是女性的名字吗?” “绝对不是。”银河殖民者的声音有点生硬,“其实这根本不算名字,而是两个名字的缩写:丹?吉。” “喔。”嘉蒂雅恍然大悟,“原来你叫作丹?吉?贝莱。可否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当然可以。那位当然就是‘丹’,”他边说边伸出拇指,朝某个壁凹用力一挥,“而我猜那位应该就是‘吉’。”他又指了指另一个壁凹。 “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嘉蒂雅轻声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我的全名是丹尼尔?吉斯卡?贝莱。在我的家族开枝散叶的过程中,每一代至少都有一个丹尼尔或吉斯卡。我是六个子女中的老幺,却是唯一的男孩。我妈妈觉得生够了,就把两个名字都给了我,算是一种补偿吧。于是我成了丹尼尔?吉斯卡?贝莱,这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我宁可用丹吉当名字,如果你也这么叫我,我会觉得很荣幸。”他露出亲切的笑容,“在我的家族中,我是第一个同时拥有这两个名字的后代,也是第一个见到两位本尊的人。” “但为何要取这两个名字呢?” “根据我们家族的传说,那是老祖宗以利亚的意思。他的两个孙子都是由他命名的,老大叫丹尼尔,老二叫吉斯卡。他坚持要用这两个名字,这个传统就这么建立了。” “女儿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代又一代都沿用耶洗别——也就是洁西这个名字。你知道,她是以利亚的妻子。” “我知道。” “不过并没……”他突然住口,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餐盘上,“如果这里是贝莱星,我会说这是一片烤猪肉,而且是用花生酱闷烤的。” “事实上,这是一盘素菜,丹吉。你刚才要说的是家族中并没有嘉蒂雅这个名字吧。” “是啊。”丹吉平静地答道,“有一种说法是洁西——那位本尊洁西——反对这么做,但我并不相信。以利亚的妻子始终没有到过贝莱星,你知道吧,她甚至从未离开过地球,又怎么可能反对呢?不,我相当肯定,是老祖宗自己不希望再有另一个嘉蒂雅。她不能有仿制品,也不能有分身。嘉蒂雅就只有一个,独一无二。此外他还要求子孙,不要再出现另一个以利亚。” 嘉蒂雅觉得食不下咽了。“我认为,你的老祖宗后半生都在学着做一个不动感情的人,就像丹尼尔那样。话说回来,他心里还是藏着浪漫情怀。他大可容许多出现几个以利亚或嘉蒂雅,我绝对不会介意,而且我想他太太应该也不会介意。”她笑得花枝乱颤。 丹吉说:“不过这些传说似乎都不太可信。老祖宗几乎要算是历史人物了,他去世已有一百六十四年。我是他的第七代子孙,但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女士,竟然是他年轻时的朋友。” “我其实不能算他的朋友。”嘉蒂雅盯着自己的餐盘,“前后七年间,我跟他只有过三次短短的接触。” “我知道。老祖宗的儿子,班,替他写了一本传记,那是贝莱星的文学经典,连我都读过呢。” “是吗?我倒是没读过,甚至不知道有这本书。书里……书里是怎么写我的?” 丹吉似乎被逗乐了。“把你写得很好,你绝不会抗议的,但别谈这个了。我觉得难以置信的,是我们虽然相隔七代却能坐在一起。你多大年纪,夫人?问这种问题妥不妥当?” “我也不知道妥不妥当,但我并不反对。照银河标准年算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 “你看起来绝对不到五十岁。老祖宗去世时七十九岁,已经垂垂老矣。我今年三十九岁,等到我死的时候,你仍旧健在……” “前提是我不会死于意外。” “而且或许还能再活五十年。” “你嫉妒我吗,丹吉?”嘉蒂雅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悲愤,“我已经比以利亚多活了一百五十几年,而且恐怕还得再苟活一百年,这会令你嫉妒吗?” “我当然嫉妒你。”他从容地答道,“怎么可能不呢?只要不会成为贝莱星上的坏榜样,我绝不介意活上好几个世纪。但我可不希望我的同胞普遍活得那么长,否则历史的脚步和文明的进展会变得太慢,而且在上位的人会掌权太久。贝莱星将会越来越保守,终于走向衰亡——就像你的世界那样。” 嘉蒂雅扬起尖尖的下巴。“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奥罗拉欣欣向荣。” “我说的是你的世界,索拉利。” 嘉蒂雅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索拉利并不是我的世界。” 丹吉说:“我希望你承认。我来见你,就是因为我相信索拉利是你的世界。” “如果这就是你来见我的原因,那么你是在浪费时间,年轻人。” “你生于索拉利,对不对?而且在那里住过好一阵子?” “我三十岁以前都住在那里——差不多是我一生的八分之一。” “那么你就是索拉利人,足以帮我完成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不管你有多么重要的事,反正我不是索拉利人。” “事情关系到了是战是和——希望你觉得够重要了。太空族世界和殖民者世界眼看就要开战,如果真走到这一步,我们大家都要遭殃。能否阻止战争确保和平,就在你一念之间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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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结束了(这并非什么大餐),嘉蒂雅不知不觉开始望着丹吉,并未让愤怒显露出来。 过去两百年来,她远离尘世的纷扰,过着心如止水的日子。无论是当年在索拉利所受的苦难,或是初到奥罗拉时适应上的困难,都慢慢被她淡忘了。那两起谋杀带给她的大恸,以及两段诡异的恋情——对象分别是机器人和地球人——所带来的狂喜,她都设法深深埋葬,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她经营了一段为期很长而且平静无波的婚姻,养育了两名子女,并继续投入服装设计这门应用艺术。后来子女终于自立门户,接着丈夫又离她而去,而不久之后,或许她也要从工作岗位退休了。 那时,将只剩下一些机器人陪伴她,而她将满足于——或者应该说认命——让生命平平静静地溜走,直到慢慢抵达那个尽头——那会是个十分温和的过程,或许来到尽头之际,她还根本未曾察觉。 那正是她想要的。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切要从昨晚说起,她徒劳地在星空中寻找索拉利的太阳,但它其实尚未出现,即使出现了,她用肉眼也看不到。这个缅怀过去的愚蠢举动——缅怀一个应该已经永远埋葬的过去——仿佛刺破了她精心打造的保护膜。 首先,是以利亚?贝莱这个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在她耳畔响起,唤醒了她刻意遗忘的那些大悲大喜的记忆。 然后,她被迫面对一个(错误地)自认为是以利亚第五代子孙的人,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却又来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第七代子孙。而现在她所面对的问题和责任,居然和当年纠缠以利亚的那些难题出奇地相似。 难道说,自己虽然没有以利亚的才能,更欠缺他奋不顾身的责任感,却要扮演他当年的角色? 她到底造了什么孽? 她感到一股自怜的浪潮压过了心中的怒火,觉得这种安排对自己太不公平了。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没有权利要她承担任何责任。 她尽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我已经说过我不是索拉利人,你为何还要坚持说我是?” 丹吉似乎并不在意她那冷若冰霜的口吻。他手中一直握着一张湿纸巾,那是机器人在餐后递给他的,当时它的温度恰到好处,有点烫又不太烫。刚才,他曾模仿嘉蒂雅的动作,仔细擦拭了双手和嘴巴,然后又将纸巾对折,把胡子也擦了一遍,现在那张纸巾已经开始分解了。 他说:“我想它最后会整个消失吧?” “会的。”嘉蒂雅早已将自己的纸巾塞进桌上一个容器内。一直抓着纸巾是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丹吉当然情有可原,他显然并不熟悉这些文明礼仪。“有人认为会对空气造成污染,其实会有一道气流把分解后的物质带到上面的滤器内。我可不信这会带来任何困扰。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先生。” 丹吉将手中的纸巾揉成一团,放到座椅扶手上。在嘉蒂雅迅速而不着痕迹的手势指引下,一个机器人立刻将它拿走了。 丹吉说:“我不打算回避你的问题,夫人。我并非想要强迫你做索拉利人。我只是指出你生于索拉利,而且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因此把你视为索拉利人应该还算合理,至少就某个层面而言。你可知道,索拉利被遗弃了?” “知道,我听说了。” “听到这个消息,你有任何感觉吗?” “过去两百年来,我都是奥罗拉人。” “这可是牛头与马嘴。” “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了。 “这件事和我的问题无关。” “喔,你是说‘牛头马嘴’,你的意思是牛头不对马嘴。” 丹吉微微一笑。“很好,咱们别再牛头对马嘴了。我问你对于索拉利的消亡可有任何感觉,你却告诉我说你是奥罗拉人。你要继续坚持这个答案吗?一个土生土长的奥罗拉人,听到姐妹世界成了一颗死星,也可能会觉得很伤心。你又有什么感觉呢?” 嘉蒂雅冷冰冰地说:“这点无关紧要。你为何关心这个问题呢?” “我来解释一下。我们——我是指殖民者世界的行商——之所以关心索拉利,是因为那里有利可图,有生意可做,有一颗行星等着我们接收。索拉利已经完成大地改造,是个适宜住人的世界,而你们太空族似乎不需要也不想要它,我们何不移民过去呢?” “因为它不是你们的。” “夫人,你为何反对,难道它是你的吗?奥罗拉比贝莱星更有资格宣示它的主权吗?一个无人世界,应该属于有兴趣移民其上的人所有,这么说合不合理?” “你们开始移民了吗?” “没有——因为它并非无人世界。” “你的意思是,索拉利人并未全部离去?”嘉蒂雅一口气说。 丹吉再度露出笑容,而且笑得咧开了嘴。“这个消息令你感到兴奋——虽然你自称是奥罗拉人。” 嘉蒂雅立刻眉头深锁。“回答我的问题。” 丹吉耸了耸肩。“根据我们的精确估计,那个世界遭遗弃时,上面大约只有五千名索拉利人。他们的人口一直在逐年减少,但就算只有五千人——谁又能确定他们通通走了?然而,其实这并非重点。即使索拉利人的确走得一个不剩,那颗行星也并非空无一人。它上面至少还有两亿个机器人,全都是无主之物,有些还是全银河最先进的机型。索拉利人离去时,想必多少带走一些——难以想象太空族没有机器人如何过日子。”他带着微笑,转头望了望那些站在壁凹内的机器人,“然而,不可能每人带着四万个机器人吧?” 嘉蒂雅说:“那可好,既然殖民者世界完全没有机器人,而且不希望改变现状,我想你们绝不可能移民索拉利。” “这倒没错。除非将那些机器人清光,否则我们绝不会移民,因此像我这样的行商就有事可做了。” “做什么事?” “我们的社会不想引进机器人,可是我们并不介意接触它们,也不介意拿它们做点生意。我们对那些东西并没有盲目的恐惧,只是知道引进机器人的社会注定是要衰败的。这点,太空族替我们做了详尽的示范。所以我们虽然不想中机器人的毒,但只要太空族继续执迷不悟,我们万分乐意把那些机器人卖给他们,好好赚上一笔。” “你认为太空族会买那些机器人吗?” “我确定他们会。索拉利人制造的精致机型一定大受欢迎,全银河人尽皆知,他们是最优秀的机器人设计师——虽然有人认为,法斯陀夫博士在这方面的成就举世无双,而他并非索拉利人。此外,就算我们会好好赚上一笔,这一笔仍会大大低于那些机器人的价值,太空族和行商将双双受惠——这是买卖得以成功的秘诀。” “太空族绝不会向银河殖民者购买机器人。”嘉蒂雅透出明显的轻蔑口吻。 身为行商,丹吉对于愤怒或轻蔑这些无关痛痒的反应自然无动于衷。有生意做最重要,其他都不算什么。“他们当然会买。那么先进的机型,只卖一半的价钱,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面对一笔好交易,你很难相信意识形态这类问题会变得多不值钱。”他说。 “我认为你才会很难相信。试着卖卖看,你就知道了。” “只要我有,当然会卖,夫人,我是指把机器人卖给他们。可是我手上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尚未取得货源。一前一后有两艘太空商船在索拉利降落,每艘都能装载差不多二十五个机器人。如果他们成功了,便会有一支接一支的商船队跟进,我敢说这笔生意可以做上好几十年——然后我们就能移民那个世界了。” “可是他们并未成功。为什么呢?” “因为两艘船都在地表遇难了,而且据我们了解,船员无一幸免。” “机械故障?” “胡说。两艘船都安然着陆,并没有坠毁。他们发的最后一则电讯提到有一群太空族在逼近他们——至于是索拉利人还是其他世界的太空族,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能假设,那些太空族对他们发动了突袭。” “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 “当然不可能。请问有什么动机?” “不要我们接近那个世界,我这么猜。” “如果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嘉蒂雅说,“他们只要宣称索拉利已被占领就行了。” “他们也许觉得杀几个银河殖民者更有趣。至少,我们有许多同胞都这么想,而且形成一股要求采取行动的压力,例如派几艘战舰前往索拉利,并在上面建立一座军事基地。” “那样会很危险。” “当然危险,那是会引发战争的,我们有些好战分子正在翘首盼望呢。或许有些太空族同样期待大打一场,摧毁那两艘船正是为了挑起战端。” 嘉蒂雅惊讶地呆坐在椅子上。无论在任何新闻节目中,都从未提到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有任何的紧张关系。 她说:“这种事当然可以坐下来谈。你们的人有没有接洽过太空族联邦?” “那是个毫无用处的组织,但我们还是接洽了,我们也接洽过奥罗拉立法局。” “结果呢?” “太空族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他们反倒暗示,索拉利机器人这笔生意大有赚头,而行商只认识钱——仿佛他们自己不认识似的——所以难免明争暗斗。显然,他们要我们相信那两艘船都希望替自己的世界垄断这笔生意,结果自相残杀而同归于尽。” “所以说,那两艘船并非来自同一个世界?” “是的。” “那么,难道你没想过双方的确打了起来?” “我从未这么想过,但我愿意承认有这个可能。殖民者世界之间并没有任何公开的冲突,但仍不时出现相当严重的争执,好在总是由地球出面调停。话说回来,在面对几十亿元生意的时候,到了紧要关头,殖民者世界的确不太可能团结一致。正因为如此,打仗对我们并没有好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设法冷却一下那些好战分子,而这就要看我们的了。” “我们?” “你和我啊。我受托前往索拉利查出——尽可能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带一艘太空船去——有武装,但并非正式的战舰。” “你也可能会被摧毁。” “也许吧。可是,我的船至少是有备而去,不会猝不及防。此外,我可不是超波里面那些英雄,为了降低被消灭的风险,我作了全盘考量。例如我想到,在这件任务中,有几个因素对银河殖民者不利,其中之一是我们对索拉利一无所知。所以说,最好能带一个了解那个世界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索拉利人。” “你的意思是要带我去?” “是的,夫人。” “为什么是我?”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根本不必我解释,夫人。那些索拉利人离开母星后,不知去了哪里。若有任何索拉利人留下来,非常可能都是敌人。而除了索拉利,其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生于索拉利的太空族了——据说只有你是例外。你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索拉利人——全银河独一无二。这就是我必须带你去,以及你必须去的原因。” “你错了,殖民者。如果只能找到我,你等于谁也没找到。我可不打算跟你去,而你没办法——绝对没办法——强迫我跟你走这一趟。我的机器人都在我身边,你只要朝我走一步,立刻会被制服;而如果你反抗,一定会受伤。” “我不打算强迫你。你一定要自愿跟我走——而你应该愿意才对,这是为了阻止一场战争。” “那是你我的政府该做的事情。我拒绝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我只是平民百姓。” “这个世界对你有恩。一旦开战,我们可能受到重创,但奥罗拉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你不是超波里的英雄,我就更不是了。” “那么,你欠我的情。” “你疯了,我对你毫无亏欠。” 丹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对我个人毫无亏欠。可是,若将我当成以利亚?贝莱的后人,你就欠我很大的情了。” 嘉蒂雅盯着这个大胡子怪兽好一阵子,全身动弹不得。她怎么忘了他还有这重身份? 最后,她吃力地咕哝道:“没这回事。” “有这回事。”丹吉强而有力地说,“老祖宗对你恩重如山,而且前后共有两次。他已经无法让你还这个人情,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而我继承了这个权利。” 嘉蒂雅以绝望的口吻说:“但如果我跟你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到时自有分晓。你愿意去吗?” 嘉蒂雅很想一口回绝,但她忽然想到,过去这二十四小时,以利亚又在她的生命中频频出现,难道就是这个缘故吗?难道是为了借着他的名义,令她难以拒绝这个根本难以接受的要求? 她答道:“那有什么用?立法局不会让我跟你去的,他们不会准许任何奥罗拉人被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接走。” “夫人,你在奥罗拉住了两百年,所以你认为土生土长的奥罗拉人把你当成同胞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眼中,你仍旧是索拉利人,他们会让你走的。” “不会的。”嘉蒂雅的心脏怦怦乱跳,手臂上也起了鸡皮疙瘩。他说得没错,她想到了阿玛狄洛,他一定只会把自己视为索拉利人。纵然如此,为了自我安慰,她还是再说了一遍:“不会的。” “会的。”丹吉回嘴道,“你们的立法局有没有派人来找你,要求你接见我?” 她则奋力反驳:“他只是要我把我们的对话汇报上去,我也答应他了。” “如果他们希望你在自己家中刺探我,夫人,他们更会希望你跟到索拉利去继续刺探。”他等着她作出回应,久等不到之后,他透着厌倦的口吻说,“夫人,如果你拒绝,我不会强迫你,因为没这个必要。他们自会强迫你,但我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假如老祖宗站在这里,他绝不希望看到这种事。他会希望你是基于感激他而答应我,没有第二个原因。夫人,老祖宗曾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全力帮助你,你就不愿看在他的份上伸出援手吗?” 嘉蒂雅心一沉,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没有机器人,我哪里也去不了。”她答道。 “我可没那么说。”丹吉又咧嘴一笑,“何不带着跟我同名的这两位呢?或是你还要多带几个?” 嘉蒂雅望向丹尼尔,但他只是纹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又望向吉斯卡——情形完全一样。然后她似乎发觉,有那么一下子,他的头非常轻微地上下动了动。 她必须信任他。 于是她说:“好吧,我跟你去,带这两个机器人就足够了。” 第二篇 索拉利

第五章 弃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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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以来,这是嘉蒂雅第五次置身太空船中。上一次,是她和山提瑞克斯携手前往欧特普的观光之旅。众所皆知,那个世界的雨林美景举世无双,尤其是在“宝石星”这颗卫星的浪漫光芒照映下——不过一时之间,她记不清楚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片雨林确实非常茂密苍翠,树木都经过谨慎规划,一排排栽种得十分整齐。其中的动物也经过精心选取,将整片雨林点缀得五颜六色、赏心悦目,凡是有毒的、有害的动物则一律被摒除在外。 而那颗直径一百五十公里的卫星和欧特普相当接近,活像个闪闪发亮的耀眼灯饰。由于实在太近,再加上它的公转速度超过行星的自转,因此肉眼便能看出它从西到东一路飞越天际。它在爬上天顶之际越来越亮,坠落地平线时又逐渐暗下来。如果连续几天晚上晴朗无云——这种机会不大——观光客头一晚会看得如痴如醉,第二天便兴趣锐减,第三天则会隐隐觉得缺了些什么。 嘉蒂雅注意到,欧特普人一律看也不看那颗卫星,可是在观光客面前,他们自然对它赞不绝口。 整体而言,嘉蒂雅对这趟旅行还算满意,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重返奥罗拉怀抱所带来的喜悦,以及她暗自作出的决定:除非万不得已,今后绝对不再旅行。(现在想来,那至少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有那么一阵子,她成天在担心丈夫会坚持再出门玩一趟,但他始终没提过这档事。而她偶尔也会想到,很可能他心里的想法和自己一样,反倒担心她会想要再去旅行。 他俩不爱旅行并不算什么怪事。一般说来,奥罗拉人——乃至所有的太空族——大都喜欢待在家里。他们的世界,以及他们的宅邸,都实在太舒服了。毕竟,被自家的机器人好好照顾是再愉快不过的一件事——那些机器人熟悉你的手势,并且对你的生活方式和需求了若指掌,根本不需要你开口下令。 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丹吉曾说引进机器人的社会注定衰败,莫非他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她还是回到了太空中,而且还是搭乘一艘地球太空船。 她未曾仔细观察过这艘船,但光是瞥上几眼已经令她惴惴不安。整艘船似乎就只有直线、锐角和曲面而已,凡是不生硬的东西显然都被排除在外。除了功能性,其他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即使她不清楚船上各个物件到底有什么功能,也感觉得到它们都是必要的,否则绝无资格阻碍两点之间的最近距离。 奥罗拉的一切总是分成好些层次(这句话甚至适用于所有的太空族,不过要属奥罗拉在这方面最先进)。功能性在最底端——不可能完全排除这一点,只有纯粹的装饰品例外——但在功能性之上,总有些满足视觉和其他感官的东西,而更上一层,则能提供精神上的满足。 这可真是先进!抑或它所代表的是人类创造力的高度发展,使得太空族再也无法生活在朴质无华的宇宙中,而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人类的未来会掌握在那些只认识几何构图的银河殖民者手中吗?或者他们只是尚未了解生命中的乐趣呢? 话说回来,如果生命中真有那么多乐趣,她自己怎么会几乎完全体会不到呢? 她在太空船上没什么正事可做,只好翻来覆去地咀嚼这方面的问题。都是这个丹吉,这个流着以利亚血液的野蛮人,把这些问题塞进她脑子里。虽然他在奥罗拉短暂停留之际(他当然只能停留最短的时间),所见皆是根基深厚的繁荣和安定,他仍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认定太空族世界正在走下坡。 为了逃避这些思绪,她带着些许好奇心,开始观赏船上提供的全息影片。只见随着投影曲面上的画面跳来跳去,那些冒险故事(千篇一律是冒险故事)从一个场景匆匆换到另一个场景,几乎没有什么对话,更没有让观众思考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娱乐性,和他们的家具非常类似。 当丹吉走进舱房时,某部影片正播放到一半,但她早已心不在焉。她并没有吓一跳——她的两个机器人一直守在门口,不但提前许多通知她的丹吉要来,而且是在确定她能见他之后,才由丹尼尔陪他进来的。 丹吉说:“你还好吗?”等到她轻触按键,全息画面逐渐消失之后,他又说,“你不必把它关掉,我可以陪你看。” “没这个必要,”她说,“我已经看够了。” “你住得舒服吗?” “并不尽然,我被——隔绝了。” “抱歉!可是,我在奥罗拉时也曾遭到隔绝。他们不准我的人跟在我身边,一个都不准。” “你是在报仇吗?” “绝对不是。证据之一,我允许你随身带着你自己挑选的机器人;证据之二,是我的船员坚持要这么做的,与我无关。他们既不喜欢太空族也不喜欢机器人。但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隔绝不是会减轻你对传染病的恐惧吗?” 嘉蒂雅的眼神透着高傲,声音却有气无力。“我怀疑自己是否到了不必恐惧传染病的年纪,虽然在许多方面,我想我都活得够久了。话说回来,我还是准备了手套、鼻孔滤器,以及——若有需要的话——我的专用面罩。此外,我不相信你会想碰我。” “谁也不会想碰你。”丹吉的声音突然透出一丝冷酷,与此同时,他摸了摸插在右臀口袋的一样东西。 这个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什么?”她问。 丹吉微微一笑,大胡子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原来他的胡子并非完全是棕色,多少有几根泛红的胡须。“一柄武器。”他边说边抽了出来。握柄的下端被他使劲握住,上端刚好又鼓鼓的,看起来像是被他挤出一团来。武器的前端正对着嘉蒂雅,那是个大约十五公分长的细长圆柱,可是看不到任何开口。 “它能杀人吗?”嘉蒂雅向它伸出手去。 丹吉赶紧将它拿开。“夫人,千万不要碰别人的武器,这绝非不礼貌而已。对于这种动作,训练有素的银河殖民者一律会有强烈反应,你很可能会受伤的。” 嘉蒂雅瞪大眼睛,不但抽回了手,还将双手放到背后。“别威胁要动武。丹尼尔在这方面可没什么幽默感。在奥罗拉,谁也不会野蛮到随身携带武器。”她说。 “好吧,”丹吉对“野蛮”这两个字无动于衷,“我们可没有机器人当保镖。况且这并非杀人武器,但就某些方面而言,它要更加可怕。它所发射的特殊振荡专门刺激负责痛觉的神经末梢,引发的疼痛超过你的想象千百倍,挨过的人绝不会想再试一次。我们称之为神经鞭,通常都是备而不用。” 嘉蒂雅皱起眉头。“真恶心!我们虽然有机器人,但他们只有在不得已的紧急状况下才会伤人,而且下手会尽量轻。” 丹吉耸了耸肩。“听起来非常文明,可是一点点痛楚,甚至一点点杀戮,总好过机器人所带来的堕落。此外,神经鞭并不是用来杀人的,而你们太空族架设在星舰上的武器,则会造成大规模的死亡和毁灭。”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我们身上的地球劣根性还很强的时候,曾经发生过大型战争,但我们已经进化了。” “甚至在你所谓的进化之后,你们仍旧用那些武器对付地球。” “那是……”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把下面的话一口吞了回去。 丹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打算说‘那是另一回事’。夫人,如果你真的纳闷为何我的船员不喜欢太空族,还有为何我也不喜欢,朝这方面想想吧。但你对我会很有帮助,夫人,我不会让个人好恶妨碍了公事。” “我怎么会对你有帮助呢?” “你是索拉利人。” “你一直这么说,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索拉利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对它已经一无所知。两百年前,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 “两百年前它还不存在,但索拉利早就在那里了。我相信你还记得些有用的东西,我愿意赌一把。” 他站起来,看似彬彬有礼却又近乎嘲弄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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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维持了一会儿沉默,显得若有所思且忧心忡忡,然后才说:“他一点也不礼貌,对不对?” 丹尼尔答道:“嘉蒂雅女士,这位银河殖民者显然处于紧张状态下。他的目的地是索拉利,而在那个世界上,已有两艘类似的太空船被摧毁了,而船员则全部遭到杀害。他正在往火坑里跳,他的船员也一样。” “只要是人类,你都会替他们说话,丹尼尔。”嘉蒂雅忿忿地说,“这个火坑我也要跳啊,而且我还不是自愿的,但我不会因此变得粗鲁无礼。” 丹尼尔没有回答。 嘉蒂雅又说:“嗯,也许不尽然。我也有一点无礼,对不对?” “我认为那位银河殖民者不会介意的。”丹尼尔说,“夫人,我可否建议你准备就寝,现在已经很晚了。” “很好。我会准备就寝,但我觉得心情还没有放松,不可能睡得着,丹尼尔。” “吉斯卡好友说你一定睡得着,夫人,这种事他通常说得很准。” 她果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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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嘉蒂雅的舱房里,丹尼尔和吉斯卡站在一片漆黑中。 吉斯卡说:“她会睡得很熟,丹尼尔好友,她的确需要休息,一场危险的旅程正在等着她。” “依我看,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是你让她同意走这一趟的,而我猜你有很好的理由。” “丹尼尔好友,银河如今到底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你我所知实在太少,因此任何有助于搜集情报的行动,我们都绝不能轻易放过。我们一定要弄清楚索拉利上到底在酝酿些什么,而想要弄清楚,唯有亲自前往一途——而想要亲自前往,唯有设法让嘉蒂雅女士带我们同行。至于要影响她,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其实很想去,虽然她嘴里说的恰恰相反。想回去看看索拉利的渴望,在她心中有如排山倒海般强烈。如果不去这一趟,她心中永远会有伤痛。” “既然你这么说,就一定错不了,但我还是有些不解。她不是经常强调她在索拉利过得很不快乐,还说她完全融入了奥罗拉,从未想要再回她的母星去。” “没错,她的确这么想。在她心中,这个想法一清二楚。两种情绪,两种感受,是可以同时并存的。我经常在人类心中观察到这种现象——两种相反的情绪同时显现。” “这种情况似乎不合逻辑,吉斯卡好友。” “我同意,而我只能说人类并非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合乎逻辑。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之所以不易建立,这一定是原因之一。就嘉蒂雅女士的例子而言,我不时会体察到她对索拉利的怀念。通常它都隐藏得很好,或说被她对那个世界的厌恶掩盖了,因为后者强烈得多。然而,当索拉利人遗弃母星的消息传来,她的心情立刻起了变化。” “为什么呢?导致嘉蒂雅女士厌恶母星的早年经验,和它遭到遗弃又有什么关系?或者这么说,当索拉利社会运作正常的时候,百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对那个世界的怀念,一旦它成了一颗死星,她为何就不再自我压抑,还想要前往这个如今对她而言一定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无法解释,丹尼尔好友,我对人类心灵研究得越深,也就越有无力感,觉得它根本无从理解。能够看穿人心并非什么真正的优势,我常羡慕做不到这点的你,你对自己的行为控制可以说是干净利落、简单明了。” 丹尼尔继续追问:“你有没有什么猜测呢,吉斯卡好友?” “我猜想她对那个无人世界感到歉疚。她在两百年前抛弃了它……” “她是被赶走的。” “如今在她看来,却像是她自己主动抛弃的。我猜她是在钻牛角尖,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坏榜样;如果当年她没离开,别人也不会有样学样,那颗行星便会继续欣欣向荣。由于我无法解读她的心思,只能从她的情绪倒推回去,或许没猜对也说不定。” “但她不可能树立什么坏榜样,吉斯卡好友。她离开索拉利是两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和最近这件事不可能有什么不容置疑的因果关系。” “我同意,但人类有时就是喜欢钻这种牛角尖,以致毫无理由甚至违背常理地责怪自己。总之,嘉蒂雅女士强烈渴望回母星一趟,令我觉得有必要替她松开那个约束,好让她答应那个银河殖民者。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就成了。不过,虽然我觉得她有必要走这一趟,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跟她同行,我还是有个不安的感觉,那就是可能——仅仅是可能——这么做弊大于利。” “怎么说呢,吉斯卡好友?” “因为立法局很希望嘉蒂雅女士答应这件事,或许他们的目的是要她暂时离开奥罗拉,而在此期间,他们将为打败地球和殖民者世界做好准备。” 丹尼尔似乎在仔细考量这个说法,总之他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在你看来,让嘉蒂雅女士暂时离开能达到什么具体目的呢?” “我无法判断,丹尼尔好友,我需要你提供意见。” “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那就赶紧想!”假如吉斯卡是人类,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 丹尼尔这回停顿了更久,然后才说:“吉斯卡好友,在曼达玛斯博士尚未出现在嘉蒂雅女士宅邸之前,她这个人从未关心过任何星际事务。虽然她是法斯陀夫博士和以利亚?贝莱的朋友,但两者皆属私人情谊,背后并未藏有任何意识形态。况且,他们两人都已经离开人世。她对阿玛狄洛博士有很深的反感,反之亦然,但这同样是私人恩怨。这个宿怨已有两百年的历史,双方却从未采取任何实际行动,只是始终坚决不肯释怀罢了。如今阿玛狄洛博士已经是立法局里最有影响力的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害怕嘉蒂雅女士,或是必须大费周章地把她支走。” 吉斯卡说:“你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支开嘉蒂雅女士,就同时支开了你和我。或许他相当肯定嘉蒂雅女士离不开你我两人,所以,有没有可能我们才是他眼中的危险人物?” “打从出厂那天算起,吉斯卡好友,我们从未在任何方面,让阿玛狄洛博士觉得我们有任何威胁。他有什么理由要怕我们?他并不知道你有特殊能力,更不知道你如何使用这些能力。所以说,他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把我们从奥罗拉暂时支开?” “暂时吗,丹尼尔好友?你为何假设他的计划是暂时性的?关于索拉利上发生的变故,他有可能比这个银河殖民者知道得更多,甚至可能还知道这个银河殖民者和他的船员一定会遭到杀害——而嘉蒂雅女士和你我也将会陪葬。或许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摧毁这个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但如果再加上法斯陀夫博士的好朋友和他所制造的机器人,他会视之为额外的收获。” 丹尼尔说:“毁掉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很可能会导致和殖民者世界开战,他绝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即使再加上毁掉我们当作小小的额外收获,也不值得他冒这个险。” “丹尼尔好友,有没有可能阿玛狄洛博士的确是要发动一场战争,一场在他的算计中毫无风险的战争,所以除掉我们当作他的‘额外收获’并不会增加任何风险?” 丹尼尔平心静气地说:“吉斯卡好友,这么说并不合理。在如今这种情势下,任何一场战争的赢家都会是银河殖民者。在心理层面上,他们较能坦然面对战争的严酷。他们人口分散,因此能成功地使用游击战术。他们的世界比我们的原始,失去了也比较不算什么,相较之下,太空族世界个个井井有条又舒适宜人,被摧毁可就不得了。如果银河殖民者愿意用一个世界换一个世界的方式打这场仗,太空族将被迫立刻投降。” “可是这场仗真的会‘在如今这种情势下’开打吗?万一太空族拥有新式武器,能够迅速击败银河殖民者呢?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危机?” “那样的话,吉斯卡好友,想要取得胜利,冷不防的突袭会有用且有效得多。又何必要大费周章挑起一场战争,让银河殖民者也有机会对太空族世界发动突袭,造成重大伤亡呢?” “或许太空族需要测试那种武器,而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正是测试的结果。” “如果找不到不必让新武器曝光的测试方法,太空族就是最低能的人种了。” 这回轮到吉斯卡思考了一下。“很好,那么,丹尼尔好友,你要如何解释我们这趟旅程呢?你又要如何解释立法局竟心甘情愿,甚至热切希望我们陪银河殖民者同行呢?那个银河殖民者曾说他们甚至会命令嘉蒂雅启程,而且,他们也算是真的这么做了。” “我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吉斯卡好友。” “那就赶紧想。”这句话同样有命令的味道。 丹尼尔说:“我这就开始。” 接下来是一阵拖得更长的沉默,但吉斯卡毫无表示不耐烦的言语或动作。 最后,丹尼尔终于开口——他说得很慢,仿佛摸索着一条陌生的思路逐步前进。“如果把索拉利上的机器人视为一项财产,我认为贝莱星,或任何一个殖民者世界,都没资格占有它们。就算索拉利人把它们遗弃了,甚至他们自己也永远消失了,索拉利仍旧是个太空族世界,即使空无一人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不用说,其他四十九个太空族世界都会推出这个结论。而最重要的是,奥罗拉会推出这个结论——只要它还觉得能够掌控目前的情势。” 吉斯卡考量了一下。“你是不是说,丹尼尔好友,太空族为了主张他们对索拉利的所有权,因而摧毁那两艘属于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 丹尼尔说:“不,只要身为太空族盟主的奥罗拉觉得能够掌控目前的情势,就不会出现这个结果。奥罗拉只消声称不论索拉利有没有人,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都一律不得靠近,甚至可以进一步威胁,若有任何银河殖民者进入索拉利的行星系,就会对他们的母星进行报复性攻击。他们还可以在那个行星系周围建立封锁线和侦测站。但我们并未听到这种警告,也没看到这种行动,吉斯卡好友。所以说,既然可以轻轻松松地将那些太空船阻挡在索拉利之外,为何偏偏要摧毁它们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丹尼尔好友。你会用人类不合逻辑的天性当作解释吗?” “除非万不得已。让我们暂且将那两艘太空船的遭遇当作已知的事实,推敲一下它的后果——一艘殖民者太空船来到奥罗拉,船长要求和立法局讨论目前的情势,并坚持要一名奥罗拉公民陪同前往索拉利协助调查,而立法局一一作出了让步。就奥罗拉而言,若说无预警地摧毁那两艘太空船是过分强硬的行动,对殖民者船长作出这么懦弱的让步却又过分软弱了。奥罗拉这么做,非但不是想打一仗,反倒像是愿意以任何代价消弭战争的可能性。” “是的,”吉斯卡说,“我看得出这是个可能的解释。但接下来呢?” “依我看,”丹尼尔说,“太空族世界尚未衰弱到那种程度,大可不必采取那么卑微的姿态——就算真的衰弱了,高高在上几世纪所培养出的自尊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一定有其他因素在背后驱使他们,我曾指出他们不会故意挑起一场战争,所以更加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在争取时间。” “目的是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他们想要摧毁银河殖民者,但是尚未准备好。他们让这个银河殖民者予取予求,是想将开战时机拖延到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之际。就算他们主动派一艘奥罗拉战舰护送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这个分析是正确的——我相信没错——奥罗拉就不可能和索拉利上的变故有任何牵连。在毁灭性攻击就绪之前,他们不会做这种小动作,否则只会让银河殖民者提高警觉。” “那么,这个你所谓的小动作又作何解释呢,丹尼尔好友?” “踏上索拉利之后,或许我们就能找到答案。奥罗拉人有可能和我们以及银河殖民者一样好奇,他们之所以和那位船长充分合作,甚至允许嘉蒂雅女士陪他走这一趟,想必这也是原因之一。” 换成吉斯卡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才终于说:“他们那个神秘的毁灭计划内容如何?” “我们一直在说,由于太空族想击败地球,危机因此而起。但我们所说的地球是个通称,包含了地球人以及殖民者世界上的地球后裔。然而,如果我们当真怀疑太空族正准备发动一场毁灭性攻击,以便一举击败敌人,我们或许可以修正一下原先的观点。那就是,他们绝不会打算攻击哪个殖民者世界。任何一个殖民者世界都是可有可无的,何况这么一来,其他殖民者世界会立刻反击。他们也不会打算对几个甚至所有的殖民者世界同时发动攻击,目标太多了,而且太过分散。通通打胜仗是不太可能的,而那些撑下来的殖民者世界,在气急败坏之余,会反过来重创所有的太空族世界。” “那么根据你的推论,丹尼尔好友,是地球本身会遭到攻击。” “是的,吉斯卡好友。绝大多数的短寿命人类目前仍住在地球——地球为殖民者世界提供源源不绝的移民,还提供各种资源来协助开拓更多的新世界,它更是所有银河殖民者心目中的神圣故乡。如果地球被毁了,银河殖民运动恐怕永远无法恢复。” “可是如果地球被毁,殖民者世界难道不会以同样强有力的行动进行报复吗?在我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在我看来也一样,吉斯卡好友。因此依我看,除非太空族世界发了疯,否则这场攻击一定会不着痕迹,好让太空族世界不必担负任何责任。” “既然能够不着痕迹地发动攻击,何不直接对付殖民者世界?地球人的作战实力都蕴藏在那些世界上。” “若非因为太空族觉得攻击地球较能产生心理上的毁灭效果,就是因为这种攻击只对地球有效,不能用来对付任何殖民者世界。我猜后者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地球是独一无二的,它的社会结构和其他社会都不一样——殖民者世界或太空族世界皆然。” “所以总而言之,丹尼尔好友,你得到的结论是太空族正准备以一种特殊方式攻击并毁灭地球,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不会让他们沾上嫌疑,却不能用来对付其他的世界,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准备就绪。” “没错,吉斯卡好友,但他们或许即将完成准备,一旦准备好,他们就得立刻发动攻击,任何延迟都会增加泄密和曝光的风险。” “从我们掌握的那么一点点线索,丹尼尔好友,你就能推论出这一切,真是太值得喝彩了。现在请告诉我这项计划的真面目,太空族到底打算进行什么样的攻击?” “我一路推下来,吉斯卡好友,根据都是非常薄弱的,难以肯定我的推论有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即使假设它们完全合理,我也无法再继续了。恐怕我只能说,我既不知道也猜不出那场攻击的真面目。” 吉斯卡说:“除非获悉它的真面目,我们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反制,进而消弭这场危机。若要等到攻击发生后才真相大白,那就太迟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丹尼尔接口道:“若说只有一个太空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变故,那人一定就是阿玛狄洛。难道你不能迫使阿玛狄洛作个公开声明,以便警告银河殖民者,好让这个诡计流产?” “如果我这么做,丹尼尔好友,一定会毁掉他的心灵。当他进行声明时,我不太相信我能让它维持那么久的稳定。我绝不能做那种事。”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自我安慰一番,”丹尼尔说,“我们可以认为我的推理有错,地球不会受到什么攻击。” “不,”吉斯卡说,“我觉得你并没有错,但是,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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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怀着近乎痛苦的心情,期待着最后一次跃迁的来临。然后,他们就会很接近索拉利,而它的太阳也会从光点变成一个圆盘。 当然,也只能是一个圆盘,一个毫无特色的光圈而已。如果让它的光线通过适当的滤镜,就能舒舒服服地直接望着这颗恒星。 它的外观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并非每颗恒星周围都有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这样的恒星必须符合一连串的条件,这就使得它们彼此十分相似。比方说,它们都是所谓的单星,和地球所属的太阳相比,大小一定不会相差太多,不会太活跃也不会太安静,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年轻,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而且化学成分不会太怪异。它们一律拥有黑子、闪焰和日珥,肉眼看起来几乎都差不多。唯有动用单色光照相仪仔细分析它们的光谱,才能确立每颗恒星的独特性。 纵然如此,当嘉蒂雅望着那个在她看来除了光圈还是光圈的天体之际,双眼竟然盈满泪水。早年住在索拉利的时候,这颗恒星在她心中毫无分量;它只是光和热的忠实来源,依照规律的节奏起起落落。在离开索拉利那天,她望着这个逐渐消失的太阳,也只是感到谢天谢地而已。总之,它未曾留下任何令她珍惜的记忆。 此时此刻,她却在轻声啜泣。这种说不出原因的激动固然令她感到羞愧,但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当讯号灯亮起之际,她极力控制住情绪。站在门口的一定是丹吉,别人不会走近她的舱房。 丹尼尔说:“要让他进来吗,夫人?你似乎情绪不稳。” “对,我的确情绪不稳,丹尼尔,但还是让他进来吧,我猜他并不会感到惊讶。” 事实则不然。至少,满面虬髯的他堆着笑脸走进来——笑容却几乎立刻消失。他退了一两步,压低声音说:“我待会儿再来吧。” “别走!”嘉蒂雅厉声道,“我没什么,只是一时犯傻,情绪有些激动。”她抽了两下鼻子,又气呼呼地擦擦眼睛,“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想跟你讨论登陆索拉利的事。只要再作一次成功的微调,我们明天就能降落了。如果你现在不太有心情讨论……” “我相当有心情。事实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为何做了三次跃迁才来到这里?一次跃迁应该就足够了。两百年前,我从索拉利前往奥罗拉,就只做了一次跃迁。这些年来,太空旅行科技绝不可能倒退吧。” 丹吉咧开嘴,再度展现笑容。“那是欺敌行动。如果有奥罗拉船舰跟踪我们,我想要——困惑它——可以这么说吧?” “我们为什么会被跟踪?” “我只是怀疑罢了,夫人。立法局有点热心过度,我这么觉得。他们曾建议派一艘奥罗拉船舰陪我一起进行索拉利探险。” “嗯,可能有些帮助,不是吗?” “或许吧——如果我足够确定并非奥罗拉在幕后操纵一切的话。我相当坦白地告诉立法局,我不要——或者说,”他指着嘉蒂雅,“我只要你陪同。可是立法局难道不会——姑且说全然出于好意——背着我偷偷派出一艘船舰?哼,我就是不要这样;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随时紧张兮兮地回头张望。所以我设法令对方难以追踪。你对索拉利知道多少,夫人?” “还要我再跟你说多少遍?一无所知!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听好,夫人,我说的是索拉利人的心态,那可不会在短短两百年间就改变了。告诉我,他们为何遗弃了自己的行星。” “我所听到的传闻是,”嘉蒂雅平心静气地说,“他们的人口一直不断减少。这显然是低生育率和早夭共同导致的结果。” “这种说法在你听来合理吗?” “当然合理,那里的生育率总是很低。”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因为习俗的关系,索拉利人都不容易怀孕,无论自然怀孕、人工受孕或试管婴儿皆然。” “你自己从未生儿育女吗,夫人?” “在索拉利时没有。” “早夭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我就只能猜测了,我想是由于挫败感的缘故。虽然索拉利人曾经投注极大的热情,想将他们的世界打造成一个理想社会——不只要超越地球历史上最好的社会,还要比任何太空族世界更接近完美——可是显然没有成功。” “你是在告诉我,索拉利人集体心碎就是这个世界的死因?” “如果你想用这么荒谬的说法,我也无从反对。”嘉蒂雅不悦地说。 丹吉耸了耸肩。“你的意思似乎就是这样。可是他们真的会离开吗?他们会去哪里呢?又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知道。” “可是,嘉蒂雅女士,谁都知道索拉利人习惯拥有大片的土地,以及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仆佣,因此每个索拉利人都过着近乎完全隔绝的生活。如果遗弃了索拉利,他们上哪儿去找另一个能满足他们这些怪癖的社会?他们是不是迁往其他太空族世界去了?” “据我所知并没有。话说回来,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他们会不会自己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即使找到了,也需要进行大量的大地改造,然后才能住人,他们有这方面的准备吗?” 嘉蒂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他们并未真正离去。” “根据我的了解,证据在在显示,索拉利已经是个无人世界。” “什么证据?” “所有的星际通讯都终止了。索拉利发出的电磁辐射,要不是和机器人有关,就是有明显的天然来源,其他的通通消失了。” “你怎么会知道?” “奥罗拉把它当成新闻来报道。” “啊!新闻报道!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则谎言?” “如果是谎言,目的又是什么呢?”嘉蒂雅态度强硬地反问。 “以便引诱我们的太空船飞到那个世界去送死。” “太荒谬了,丹吉。”她的声音转趋尖锐,“精心设计这样一个阴谋,毁掉两艘太空商船,对太空族又能有什么好处?” “在理应空无一人的行星上,两艘殖民者太空船竟被摧毁了。你又如何解释呢?” “我无法解释。我以为我们前往索拉利,就是为了去找合理的解释。” 丹吉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她。“你能不能把我带去当年你住在索拉利的时候,那个属于你的区域?” “我的属地吗?”她以讶异的目光回瞪他。 “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 嘉蒂雅的心跳停了一拍。“我当然想,但你为什么想去我的属地呢?” “之前那两艘太空船,降落的地点相隔甚远,可是都很快就被摧毁了。虽然这颗行星每个角落都可能有危险,但依我看你的属地也许好些。”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可能会获得机器人的协助。你认识它们,对不对?我想,它们的寿命可以超过两百年,丹尼尔和吉斯卡都是这样的例子。那些在你的属地上曾经服侍过你的机器人,它们应该还记得你,对不对?它们会把你当作主人,在它们心目中,你的重要性超过了一般的人类。” 嘉蒂雅说:“我的属地上当年有一万个机器人。我大概认得出三四十个。其他的机器人我大多没见过,而它们也可能从未见过我。你该知道,农务机器人并不怎么先进,林业和矿业机器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家务机器人,如果这么多年都没被卖掉或调走,它们应该还记得我。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并非每个机器人都撑得了两百年。此外,不论你对机器人的记忆多么有信心,人类的记忆却不可靠,搞不好我一个也记不得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丹吉说,“你能不能领我前往你的属地?” “提供经纬度?我没办法。” “我有索拉利的地图。这会有帮助吗?” “大概有一点吧。它在北赫里欧纳洲的中南部。” “一旦我们大致抵达那里,你能否利用地标做更精确的定位——如果我们贴地飞行的话?” “你是指海岸和河流之类的?” “是的。” “我想应该可以。” “很好!与此同时,试试看能否想起你的机器人都长得什么样子,以及叫些什么名字,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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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级船员面前,丹吉?贝莱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灿烂的笑容藏了起来,视死如归的潇洒也不见了。他坐在那里,埋首钻研地图,脸上一副专注无比的表情。 他开口道:“只要这女人没记错,我们就明确掌握了那块属地的位置——而只要进入飞行模式,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抵达。” “白白浪费能量,船长。”坐第二把交椅的杰明?欧瑟咕哝道。他个子很高,而且和丹吉一样满脸胡须。但他的胡须和眉毛都是黄褐色,中间夹着一双湛蓝的眼珠。他看起来相当年长,但总是让人觉得那是由于他经验丰富,而并非实际年龄。 “没办法。”丹吉说,“假如我们有反重力,情况会完全不同。可是那些搞技术的承诺了我们一辈子,至今仍一事无成。” 他又看了看地图,然后说:“她说从这两条河的汇流处,沿着较小那一条逆流而上约六十公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你一直对她有所保留。”这回说话的是詹德拉斯?纳迪尔哈巴,从臂章便能看出他是这艘船的领航员,负责把太空船带到正确的地点,或者应该说是船长指定的地点。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孔,黝黑的肤色以及八字胡更有加分的效果。 “她是在回忆两百年前的情景。”丹吉说,“如果要你回忆某个三十年不见的地方,你又能记得多么详细呢?她并非机器人,遗忘是难免的。” “那么带着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欧瑟喃喃道,“还有那个男的,以及那个机器人?船员因此骚动不安,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种事。” 丹吉抬起头来,双眉凑到了一块儿。他压低声音说:“先生,在这艘船上,你喜不喜欢什么,或船员喜不喜欢什么,全都一点也不重要。责任由我一肩扛起,决定自然由我来作。除非这个女人能拯救我们,否则很可能着陆还不到六小时,我们就通通死于非命了。” 纳迪尔哈巴轻描淡写地说:“死就死吧,有啥好怕的。如果不知道暴利和暴毙只有一字之差,根本不配做行商。至于这趟任务,我们都是自愿的。话说回来,先弄清楚会怎么死也不赖,船长。如果你知道了,有必要保密吗?” “不,没必要。照理说索拉利人都走光了,可是,打个比方吧,或许他们悄悄留下几百个人来看家呢。” “他们对一艘武装商船又能怎么样,船长?他们有秘密武器吗?” “算不上秘密武器。”丹吉说,“索拉利到处都是机器人,殖民者太空船会登陆这个世界,这是唯一的原因。那些留下来的索拉利人,每人至少可以指挥一百万个机器人,这可是一支大军。” 负责通讯工作的艾班?卡拉亚始终没有开口。他心知肚明,自己不但资历最浅,而且在座四人当中,只有他脸上没有半根胡须,令他显得更加稚气。现在,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机器人,”他说,“不可能伤害人类。” “大家都这么说,”丹吉冷冷回应道,“但我们对机器人了解多少呢?我们真正确定的事,就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机器人的世界上,有两艘隔得老远的太空船被摧毁了,外加一百余人——都是优秀的银河殖民者——惨遭杀害。除了遭到机器人攻击,还能有什么解释呢?我们不知道索拉利人能对机器人下什么样的命令,或是有何妙招可以骗过所谓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 “所以,”他继续说,“我们自己也得想些妙招才行。根据那两艘船在遇难前发回的电讯,我们研判很有可能船员全都下了船。毕竟那是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大家都想伸伸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看看那些被他们当成货源的机器人。他们的太空船没有任何防护,而他们自己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到攻击的。 “这回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下船后,你们通通给我待在船上,或是守在太空船附近。” 纳迪尔哈巴瞪大眼睛,一副不敢苟同的神情。“为啥是你,船长?如果你需要找人当诱饵,任何人都比你更值得牺牲。” “我很感激你这么想,领航员。”丹吉说,“但我并不会单独行事,那个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会一路陪着我。她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人物,她或许认识一些机器人,至少会有些机器人认识她。我的乐观期望是,那些机器人虽然有可能奉命攻击我们,但绝不会攻击她。” “你的意思是,它们会记得这个老小姐,还会跪倒在她膝下。”纳迪尔哈巴冷冷地说。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这就是我带她同行的原因,更是我们降落在她的属地上的主因。我一定要守在她旁边,因为我了解她——或多或少啦——而且我一定要好好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们先用她当挡箭牌来保命,一旦有机会搞清楚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就可以自己行动,再也不需要她了。” 欧瑟说:“然后我们怎么处置她?抛到外太空去?” 丹吉咆哮道:“我们把她送回奥罗拉!” 欧瑟说:“我必须告诉你,船长,船员会认为跑这一趟是毫无必要的浪费。他们会觉得我们大可将她留在这个该死的世界,反正这儿本来就是她的家。” “好啊。”丹吉说,“等到船长得听从船员命令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办吧。” “我确定你不会的。”欧瑟说,“但船员自有他们的想法,惹毛了船员会使得旅程危险重重。”

第六章 船 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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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伫立在索拉利的土地上,植物的气味隐约飘来——和奥罗拉上不尽相同——让她的记忆立刻跨越了两百年的时间。 她知道,嗅觉能以独特的方式引发对往事的联想,那是视觉和听觉做不到的。 一股似有若无而独一无二的气味,将她带回了童年时代——她能自由自在地奔跑,身旁总有十来个机器人仔细看着她——有时她会发现别的小孩,因而欣喜若狂,她会停下脚步,怯生生望着对方,然后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接近,最后伸出手来。这个时候,机器人就会喊道:“够了,嘉蒂雅小姐。”随即将她带走,而她则会频频回顾那个同龄的孩子,对方自有另一组保姆机器人负责照顾。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机器人告诉她,从此以后她只能用全息影像见到其他人类。她还学到那叫作显像,而不叫见面。机器人似乎认为“见面”是不能说的禁忌,所以必须压低声音讲出这两个字。她能继续和它们见面,可是它们并非人类。 起初一切都还好。她的交谈对象一律是可以自由行动的三维影像,他们能说话,能奔跑,甚至能翻筋斗,就是不能让她摸到。后来又有机器人告诉她,她可以真正见到一个人了。他是个成年男子,比她自己大了不少,但既然生为索拉利人,他看起来仍旧相当年轻。之前她就常在显像中见到他,而且对他颇有好感。只要她愿意,今后凡是有需要的时候,她都能获准和他见面。 她愿意。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的舌头打结,而他也一样。他俩互相绕着圈,一直不敢和对方接触——那就是他们的婚姻生活。 那当然就是。后来他们又相见了,并非透过显像,而是面对面,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了。他们迟早会碰触对方,他们应该这么做。 那是她一生中最兴奋的一天,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嘉蒂雅猛然煞住思绪。再想下去又有什么用?她热情而渴望,他却冰冷而畏缩。后来,他也一直那么冰冷。依照习俗,为了试图让她受孕,他每隔固定时间要来见她一次,她心中却只有强烈的反感,不久便希望他最好忘记这件事。但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从来不曾忘记他的义务。 这种痛苦的日子拖了好些年,最后总算结束了——他遭到谋杀,头颅被敲碎了,而她自己是唯一的嫌犯。多亏以利亚?贝莱救了她,并安排她离开索拉利,前往奥罗拉。 现在她又回来了,闻到了索拉利的气息。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远处那栋房子和她记忆中的宅邸没有丝毫类似之处,过去两百年来,它一定经过多次的整修、拆除和重建。甚至这块土地,都没有引起她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不知不觉间,她伸手摸了摸身后那艘殖民者太空船——这艘将她送来这个世界的太空船,现在已经有了家的气味,但也仅止于气味而已——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摸摸比较熟悉的东西罢了。 和她一起站在太空船阴影下的丹尼尔说:“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机器人,嘉蒂雅女士?” 那群机器人站在大约百码之外的一个果树园里面。它们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在阳光照耀下,它们的外壳闪着银灰色的金属光芒,和嘉蒂雅记忆中的索拉利机器人并无二致。 她说:“看到了,丹尼尔。” “有任何眼熟的感觉吗,夫人?” “完全没有。它们似乎是新机型,我不记得见过它们,也确定它们不可能记得我。丹吉以为我会认识自己属地上的机器人,能对他的任务有所帮助,现在他可得失望了。” 吉斯卡说:“它们似乎无所事事,夫人。” 嘉蒂雅说:“这倒不难理解。它们所接受的命令仍然有效,一旦发现像我们这样的入侵者,它们就要前来观察,并且随时回报。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回报的对象了,所以它们只能默默观察。由于不再有人继续下令,我猜它们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但也不会停止目前这个行动。”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或许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太空船的舱房去。我猜船长正忙着监督船员构筑防御工事,还不准备作进一步的探勘——我相信他是不会同意你擅自离开舱房的。” 嘉蒂雅高傲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世界,我不会为了迎合他的好恶,而延后我踏上故土的时间。” “我了解,可是船员们正在附近工作,我相信有些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而且朝这儿走来了,”吉斯卡说,“如果要避免感染……” “我有所准备,”嘉蒂雅说,“鼻孔滤器和手套。” 嘉蒂雅并不了解太空船周围所建构的到底是什么工事。刚才大多数的时候,船员都在埋头苦干,并未见到站在阴暗处的嘉蒂雅以及她的同伴。(这个地区目前处于温暖季节,而且由于索拉利上的一天比奥罗拉的一天几乎长了六小时,来自奥罗拉的他们觉得越来越热——如果是半年前,则会越来越冷。) 总共有五名船员走了过来,其中最高大的那位朝嘉蒂雅的方向指了指。其他四人随即停下脚步望过来,仿佛只是有点好奇。然后,先前那人又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便继续向前走,但稍微转了一个方向,变成直直地朝这三个奥罗拉乘客走来。 嘉蒂雅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同时扬起了眉毛,露出轻蔑的表情。丹尼尔和吉斯卡则漠然地等在那里。 吉斯卡压低声音对丹尼尔说:“我不知道船长在哪里。他一定在船员当中,但我分辨不出哪个才是他。” “我们要不要退回船上去?”丹尼尔大声道。 “那样太没面子,”嘉蒂雅说,“这是我的世界。” 她站在原处,那五名船员好整以暇地逐渐走近。 刚才他们都在卖力干粗活(像机器人一样,嘉蒂雅不屑地想),现在仍然满身是汗,嘉蒂雅察觉到了他们身上发出的汗臭味。相较于无形的威胁,这股味道更能把她吓走,但她偏偏不为所动,她确定鼻孔滤器能够淡化这种气味。 那个高大的船员距离她最近。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双臂裸露在外,在太阳底下闪着油光。他大概有三十岁(对于这些短寿命的人类,嘉蒂雅只能勉强估计年龄),如果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看起来或许会相当体面。 他说:“所以你就是我们一路从奥罗拉带过来的那位太空族女士?”他说得很慢,显然试图要在银河标准语中加上一点贵族气息。他当然未能成功,这句话还是说得很粗鲁,让他比丹吉更像银河殖民者。 嘉蒂雅为了声张自己的领土权,特别强调:“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然后便尴尬得说不下去了。由于刚才一直在想索拉利的事,她的心思跳回两百年前,以致一开口竟带有浓重的索拉利口音。例如‘我’这个字听来几乎成了‘哦’。 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低沉许多,也比较没有霸气,但字字都是道地的“奥罗拉大学腔”,也就是太空族世界所公认的银河标准语。“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 那银河殖民者哈哈大笑,转向其他船员说:“她讲话拿腔拿调的,但她至少得试试。对不对,伙伴?” 那几名船员也开始大笑,其中一人还说:“让她再多说几句,尼斯,或许我们都能学学这种太空族的娘娘腔。”他以尽可能优雅的动作,将一只手放在臀部上,另一只手则软绵绵地伸出来。 尼斯边笑边说:“你们通通给我闭嘴。”周遭立刻鸦雀无声。 他再度转向嘉蒂雅。“我是一级船工柏托?尼斯。小妞,请问芳名?” 嘉蒂雅不敢再开口了。 尼斯说:“我很有礼貌喔,小妞。我说话像个绅士,像个太空族。我知道你年纪很大,当我的曾祖母绰绰有余。你到底有多大年纪,小妞?” “四百岁,”一名船员在尼斯背后吼道,“但怎么看都不像!” “她看起来还不到一百岁。”另一人说。 “看起来还能嘿咻一番喔,”第三名船员说,“但我猜她已经很久没做了。问问她想不想来几回,尼斯。说话客气点,问问能不能让我们轮流上。” 嘉蒂雅气得面红耳赤,丹尼尔赶紧说:“一级船工尼斯,你的同伴冒犯了嘉蒂雅女士。你们还不让开?” 尼斯转头望向丹尼尔,在此之前,他完全忽略了对方的存在。收起笑容之后,他开口道:“你给我听好,船长说过的,这小女人碰不得。我们不会惹她,只会无伤大雅地聊聊天。还有,那东西是机器人,我们也不会惹他,而他绝不能伤害我们。我们知道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是什么,瞧,我们能命令他离我们远点。但你是太空族,对于你这个人,船长什么命令也没下。所以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他伸手指着丹尼尔,“站到一边去,别来穷搅和,否则一定落得鼻青脸肿,搞不好还会痛哭流涕。” 丹尼尔未作任何回应。 尼斯点了点头。“很好。算你识相,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我喜欢你这种人。” 他又转向嘉蒂雅。“好啦,太空族小妞,既然船长有令,我们就不再打扰你。如果我们哪位说话粗鲁些,那也是很自然的事。让我们握握手,交个朋友吧。太空族,殖民者,分什么彼此呢?” 他向嘉蒂雅伸出手去,吓得嘉蒂雅连退几步。只听“唰”的一声,丹尼尔已经抓住尼斯的手腕,动作快到谁也没看清楚。“一级船工尼斯,”他轻声说,“别碰这位女士。” 尼斯低头望着自己那只手,以及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五根指头。“你有三秒钟的时间放开我。”他语带威胁地低声咆哮。 丹尼尔立即松手。“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不得不照你说的做,但我必须保护这位女士——如果她不希望碰到你的手,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只怕我将被迫让你吃点苦头。但请你相信,我保证下手会尽可能轻一点。” 某名船员兴高采烈地叫道:“让他瞧瞧你的厉害,尼斯,他只会耍嘴皮子。” 尼斯说:“听好,太空族,我两度叫你别管闲事,你非但不听,还动了一次手。现在我再说一遍,这可是最后的警告。你要是再动一动,再说半个字,我就把你大卸八块。这个小女人要跟我们像朋友般握握手,如此而已。然后我们立刻走人,这样公平吧?” 嘉蒂雅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我绝不要他碰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丹尼尔说:“先生,请恕我直言,这位女士希望你别碰她。我必须请你——你们五个人——通通走开。” 尼斯带着笑容,挥了挥粗壮的手臂,仿佛要将丹尼尔扫到一旁,而且下手绝不留情。 没想到丹尼尔出手快如闪电,又用左手抓住了尼斯的手腕。“请走吧,先生。”丹尼尔说。 尼斯仍旧咧着嘴,却再也没有笑容了。突然间,他猛力抬起手臂。丹尼尔的左手随即稍微上扬,随即减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他保持着自若的神态,将尼斯的手臂往下压,然后借着一记迅速的扭转,将那只手臂扳到这名银河殖民者背后,并牢牢固定住。 尼斯惊觉丹尼尔竟然来到自己后面,连忙将另一只手向后伸,想要扳住丹尼尔的脖子。不料这只手也立刻被抓住,被拉到了很不自然的位置,令他不禁惨叫一声。 那四名满心期待一场好戏的船员,此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一个个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尼斯瞪着他们,咕哝了一声:“救我!” 丹尼尔说:“他们不会救你的,先生。如果他们轻举妄动,船长的处罚会更严厉。现在,我必须请你保证再也不会招惹嘉蒂雅女士,而且你们会默默离去,一个不留。否则,一级船工尼斯,万分遗憾,我不得不把你的双臂拉得脱臼。” 他一面说,一面将对方的双腕抓得更紧,尼斯随即发出闷声的哀号。 “非常抱歉,先生,”丹尼尔说,“但我奉有最严格的命令。能否请你向我保证?” 尼斯突然恶狠狠地举脚向后踢去,但在他的厚靴踢中目标之前,丹尼尔早已闪到旁边,还将他拉得失去了平衡。下一刻,他脸部重重着地。 “能否请你向我保证,先生?”丹尼尔仍在背后抓着对方的两只手腕,他轻轻一拉,这船员的双臂便被微微举起来。 尼斯号叫一声,脱口而出:“我认输,放开我。” 丹尼尔立刻放手并后退几步。尼斯慢慢地、痛苦地翻过身来,带着极度扭曲的表情,一面缓缓挥动手臂,一面扭转双手的手腕。 然后,他的右手摸向腰际的皮套,吃力地抓出其中的武器。 丹尼尔一脚踩下去,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别做这种事,先生,否则我不得不踩断你一两根手骨。”他弯下腰,从皮套中取出尼斯的手铳,“站起来吧。” “对,尼斯先生。”另一个声音说,“听他的话,赶紧站起来。” 只见丹吉?贝莱站在他们旁边,虽然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他的声音却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们四个,”他说,“把你们的武器交给我,一个一个来。开始,动作快一点。一、二、三、四。好啦,继续立正站在那里。先生,”他转向丹尼尔,“把你手中的武器也交给我。很好,第五支。现在,尼斯先生,你也立定。”他将五柄手铳摆到了地上。 尼斯僵硬地立正站好,只见他双眼充血,脸孔扭曲,显然痛苦万分。 “能否请你们哪一位,”丹吉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船长,”丹尼尔赶紧说,“我和尼斯先生只是闹着玩,谁也没受伤。” “然而,看来尼斯先生还是受伤了。”丹吉说。 “皮肉伤罢了,船长。”丹尼尔说。 “我懂了。好,待会儿我们再继续讨论。夫人——”他转身对嘉蒂雅说,“我不记得曾允许你走出太空船,马上跟你的两个同伴回你的舱房去。这里不是奥罗拉,而我是船长,照我说的做!” 丹尼尔带着歉意轻轻抓起嘉蒂雅的手肘。嘉蒂雅扬起下巴,二话不说便转身朝太空船的扶梯走去。丹尼尔走在她旁边,而吉斯卡跟在后面。 然后,丹吉转向那些船员。“你们五个,”他的声音始终保持冷静,“跟我走。我会彻查这件事——或者该说彻查你们。”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一名下属捡起那些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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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凶巴巴地瞪着那五名船员。这里是他自己的舱房,也是这艘太空船上唯一有点尊贵气息和豪华派头的空间。 他轮流指着他们几人说:“听好,我们就这么办。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通通要说清楚。等你讲完了,换你告诉我有没有说错或遗漏的地方。然后你照着做一遍,然后换你,最后我再来问你,尼斯。我猜你们通通有毛病,才会做出这么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但尼斯特别严重,把我们的脸丢尽了。如果从你们的叙述中,听不出来你们犯了什么错,或是丢了什么脸,我就会知道你们在说谎,况且那个太空族女人一定会把实情告诉我——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打算照单全收。不管你们做了任何坏事,都比不上说谎来得严重。现在,”他吼道,“开始吧!” 第一个被点到的船员连忙结结巴巴开始陈述,接着第二个作了一些修正和补充,然后第三个、第四个以此类推。丹吉一直面无表情地仔细聆听,最后他对柏托?尼斯做了一个站到一旁的手势。 他对其他四人说:“当尼斯快要被那个太空族摔成狗吃屎的时候,你们四个在做什么?看好戏?吓呆了?你们有四个人,打不过一个吗?” 其中一人打破凝重的沉默,开口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船长。我们正准备动手,一切已经结束了。” “如果等上几天之后,你们终于可以动手了,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嗯,我们会把那个太空异族从弟兄身上拉开。” “你们认为做得到吗?” 这回没有任何人敢作声。 丹吉倾身凑到他们面前。“听好,我的判决如下。你们不该招惹那个异族人,所以扣你们每人一周的薪水。现在,我们讲清楚一件事,如果你们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别人——不论是船员还是外人,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你们是醉是醒——你们通通会被降为见习船工。我不管是哪一个口风不紧,反正四个一起降级,所以你们最好互相盯着点。现在给我回到你们的岗位去,要是在这趟航程中再给我添麻烦,哪怕只是违规打个嗝,你们都等着关禁闭吧。” 四名船员紧抿着嘴,神情黯然地匆匆告退。只剩尼斯还留在原地,脸上显出一大块瘀青,而且双臂显然还很不舒服。 丹吉故意一言不发地冷冷瞪着他,而尼斯的目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就是不敢直视船长的脸。直到他逃无可逃,终于见到船长的怒容时,丹吉才开口道:“很好,竟然和只有半个你那么大的娘娘腔太空族打架,可真是露脸啊。下回碰到他们任何一个,你最好立刻躲开。” “遵命,船长。”尼斯可怜兮兮地说。 “我们离开奥罗拉之前,当我在做简报的时候,尼斯,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特别强调,不准打扰那个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也不准跟他们交谈?” “船长,我只是想礼貌地打个招呼。我们因为好奇,所以凑上去看看,没有任何恶意。” “你没有恶意?你问她有多大年纪,这关你什么事?” “只是好奇,想知道罢了。” “你们其中一人还作了性暗示。” “不是我,船长。” “另有其人吗?你们有没有为这件事道歉?” “向太空族道歉?”尼斯以厌恶的口吻说。 “当然啦,你们违背了我的命令。” “我没恶意。”尼斯仍旧坚持这一点。 “你对那个男人也没恶意?” “他跟我动手,船长。” “我知道他动手了,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竟然对我颐指气使。” “而你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得下吗,船长?” “好吧。你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吃了瘪,跌个狗吃屎。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太清楚,船长。他动作太快了,就好像快动作镜头,而且他的手像个铁箍。” 丹吉说:“一点都没错。你这白痴,你以为他是什么?他就是铁打的。” “船长?” “尼斯,难道你从没听过以利亚?贝莱的故事吗?” 尼斯尴尬地摸摸耳朵。“我知道他是你曾曾曾好多代的祖父,船长。” “没错,谁都能从我的名字看出来。你读过他的生平传记吗?” “我不是爱读书的人,船长,至少不读历史。”他耸耸肩,随即闪现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要伸手揉揉肩膀,最后还是未能壮起这个胆子。 “你可曾听说过机?丹尼尔?奥利瓦?” 尼斯的双眉挤到了一块儿。“他是以利亚?贝莱的好朋友。” “十分正确,所以你的确对他有些了解。你可知道机?丹尼尔?奥利瓦这个名字里的‘机’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机器人’对吗?他是个机器人,当时地球上还有机器人。” “是的,尼斯,直到今天都还有。但丹尼尔不只是机器人而已,他是个酷似太空族的太空族机器人。把这点放进脑袋里,尼斯,然后猜猜你今天单挑的那个太空族到底是谁。” 尼斯瞪大眼睛,而且涨红了脸。“你的意思是,那个太空族其实是机……” “他就是机?丹尼尔?奥利瓦。” “可是,船长,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没错,不过那个太空族女人也和我的祖先以利亚关系匪浅。她今年两百三十三岁——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既然她都能活到现在,你以为机器人不行吗?你这大傻瓜,竟然想跟机器人打架。” “它为何不明说呢?”尼斯怒不可遏。 “它为何要明说?你问过它吗?听好,尼斯,我刚才警告其他人不得泄漏这件事,你全都听到了。这个规定对你同样适用,而且更加严厉。他们只是船员,但我早已打算升你为船员长,我早有这个打算了。如果你想领导其他船员,不只要有肌肉,还得要有头脑。现在我认定你没头脑,你就得设法证明我是错的,所以好好努力吧。” “船长,我……” “别开口,给我听着。如果走漏了风声,其他四人会被降为见习船工,而你则会一无所有。你将再也没有机会上船,不会有任何船长要你,我向你保证。非但不能当船员,你甚至不能当乘客。问问你自己,你在贝莱星能不能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如果你说溜了嘴,或者再以任何方式骚扰那个太空族女人,哪怕只是瞪着她或她的机器人超过半秒钟,你的下场就是那样。而且,你还得好好盯着所有的船员,千万别让任何人有任何这类的举动。我要你负责这件事。还有,扣你两周的薪水。” “可是船长,”尼斯有气无力地说,“其他四个人……” “我对他们的期望不如你高,尼斯,所以罚得不如你重。给我滚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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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立方光体固定摆放在丹吉的办公桌上,这时他正信手拨弄着。每翻转一次,它都会先暗下来,等到重新摆到桌面之后,它又会大放光明,而且与此同时,还会出现一名女子堆满笑容的三维头像。 船员间都在谣传,立方体的六面对应六个不同的女子,这个说法有相当的正确性。 杰明?欧瑟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影像,丝毫提不起兴趣。太空船现在已经作好防备——至少对可预见的攻击尽量作了防备——是该想想下一步的时候了。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丹吉却采取拐弯抹角的态度——也可能根本就不想讨论。“当然,这是那女人的错。”他说。 欧瑟耸耸肩,摸了摸胡子,仿佛暗自确认至少自己并不是女人。他的上唇也长满了胡须,这点和丹吉很不一样。 丹吉说:“显然,她在踏上母星之后,突然变得百无禁忌了。虽然我要求她别出去,她还是走出了太空船。” “或许你该下令不准她出去。” “我不知道那么做有没有帮助。她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习惯我行我素,一天到晚只会命令机器人做这做那。此外,我打算重用她,需要她跟我合作,而不是跟我呕气。还有一个原因——她是老祖宗的朋友。” “可是还活着。”欧瑟摇了摇头,“想到这点我就发毛,这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知道,但她看起来相当年轻,仍然很迷人,而且眼高于顶。船员的出现没把她吓走,但她又坚决不肯和他们握手。算了,都过去了。” “话说回来,船长,你告诉尼斯他的对手是机器人,这么做对吗?” “一定要!一定要这么做,欧瑟。如果他以为把他打败,令他在同事面前丢脸的是个比他瘦小得多的娘娘腔太空族,那会完全毁掉他的自信,这样的废物对我们毫无用处。况且,我们不希望有人因此怀疑那些太空族——人类太空族——个个是超人,更不希望这种谣言不胫而走。正因为如此,我必须严格下令不准他们谈论这件事。尼斯会好好看住他们——如果此事走漏了风声,等于泄漏了那太空族是机器人的事实。不过,我认为这整件事也有好的一面。” “好在哪里,船长?”欧瑟问道。 “让我对机器人好好思考了一番。我们对它们知道多少?比方说你知道多少呢?” 欧瑟耸了耸肩。“船长,我对这种东西没花过太多心思。” “或许谁也没花过这种心思,至少银河殖民者当中没有。我们知道太空族拥有机器人,依赖机器人,去哪里都得带着它们,做任何事都少不了它们,简直就是它们的寄生虫,而且我们确信机器人害得他们逐步走向衰败。我们也知道太空族曾经强迫地球使用机器人,后来它们又慢慢从地球上消失,如今在地球上,除了乡间还有些,大城里再也没有它们的踪迹。我们还知道殖民者世界上绝对见不到它们——乡间或城市皆然。所以说,银河殖民者从未在自己的世界见过机器人,也几乎没在地球上见过。”(每当提到“地球”的时候,他的口气都有些奇怪的变化,像是带着几分尊敬,又像是隐约透出“故乡”和“母亲”的意思。)“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欧瑟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对。”丹吉将立方光体推到一边,隔着桌子倾身向前,“尤其是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对吗?嗯,千万别信,它根本毫无意义。正是因为有这个法则,让我们觉得机器人安全无虞,绝对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因此而有信心固然是好事,却不能因此有了错误的信心。不管有没有第一法则,反正机?丹尼尔伤害了尼斯,事后却毫无异状。” “他是在保护……” “问题就在这里。万一他必须权衡轻重呢?万一他是在‘伤害尼斯’和‘坐视太空族主人受到伤害’之间作出选择呢?她自然有优先权。” “这很合理。” “当然合理。而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充满机器人的行星上,至少也有好几亿。它们奉有什么样的命令?面对不同的伤害选择,它们要如何权衡?我们要何如确定它们都不会伤害我们?已经有两艘船被此地的某种力量摧毁了。” 欧瑟不安地说:“这个机?丹尼尔是个与众不同的机器人,看起来比我们更像人类。我们也许不该拿他来以偏概全。另外那个机器人,他叫什么名字……” “吉斯卡。很好记,我的全名就是丹尼尔?吉斯卡。” “船长,我只记得你叫船长。总之,这个机?吉斯卡当时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他的外表和他的行为都像个普通的机器人。而此时此刻,外面正有许多索拉利机器人在盯着我们,它们同样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我们而已。” “万一有些特殊的机型能伤害我们呢?” “我想我们已有万全的准备。” “现在的确有了,所以我才说丹尼尔和尼斯的冲突其实是件好事。原本我们一直以为,唯有索拉利人并未通通离去,我们才有可能碰到麻烦。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走光了也一样。那些机器人——至少某些特殊设计的机型——也能对我们构成威胁。如果嘉蒂雅女士能够动员此地的机器人——这里好歹曾经是她的属地——命令它们保护她,顺便保护我们,我们便有可能对付留在此地的神秘力量。” “她做得到吗?”欧瑟问。 “等着瞧吧。”丹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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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丹尼尔,”嘉蒂雅说,“你做得很好。”然而,她的脸似乎还是皱成一团,双颊也显得苍白;而且由于紧抿着嘴,以致嘴唇毫无血色。“我真希望没来这里。”她又低声说了一句。 吉斯卡说:“这个希望于事无补,嘉蒂雅女士。我和丹尼尔好友会守在舱房外面,确保你不再受到任何骚扰。” 舱房外的走廊始终空无一人,但丹尼尔和吉斯卡仍用低于人类听觉下限的声波强度进行交谈,而且一字一句照常简单扼要。 吉斯卡说:“显而易见,刚才嘉蒂雅女士拒绝退回舱房,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 “我猜,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你根本没机会改变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太坚决了,丹尼尔好友,而且决定下得太快。至于那个银河殖民者尼斯,他的情形也一样。他对嘉蒂雅女士的好奇心以及对你的藐视和敌意都太强了,若要强加调整,必定会导致严重的精神损伤。另外那四个人我都能应付,不难让他们裹足不前。你教训尼斯的方式已经把他们吓得目瞪口呆,我只要稍微加强这个效果即可。” “幸亏如此,吉斯卡好友。假如那四个人出手帮助尼斯先生,我将面临两难的抉择,一是强迫嘉蒂雅女士忍气吞声退回舱房,二是重伤其中一两个,好吓退其他几个银河殖民者。我想我将被迫选择前者,但那还是会令我万分不舒服。” “你现在还好吗,丹尼尔好友?” “相当好。我对尼斯先生的伤害微乎其微。” “就实质伤害而言,丹尼尔好友,你说得没错。然而他内心感受到极大的羞辱,对他而言,那要比实质伤害严重太多了。由于我能感应到这些,我不能像你那样没有顾忌。可是,丹尼尔好友……” “什么事,吉斯卡好友?” “我对未来忧心忡忡。过去一两百年间,我在奥罗拉都能慢慢执行计划,能耐心等待各种有利的时机,例如轻触人类心灵而不至于造成任何伤害,例如强化已经存在的,弱化已经在走下坡的心理倾向,又例如在既有的冲动上稍微加一把劲。然而,如今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危机,人类的情绪会变得太激昂,决定会下得太匆促,而且将会出现我们来不及掌握的变化。如果我想有些正面进展,也得动作够快才行,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却不准许我这么做,权衡实质伤害和精神伤害的微妙差异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刚才那些银河殖民者接近时,假如嘉蒂雅女士身边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无论我采取任何行动,都免不了对嘉蒂雅女士、对那些银河殖民者,以及对我自己造成严重伤害,相关人士也可能都无法幸免。” 丹尼尔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吉斯卡好友?” “既然三大法则是不可能修改的,丹尼尔好友,我们只能再度得到悲观的结论:除了等待失败降临,我们根本束手无策。”

第七章 监督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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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照在索拉利上,照在这块属地——她的属地上。远处有一座宅邸,或许就是她当年的宅邸。不知怎么回事,过去这两百年陡然消失无踪,在她的感觉中,奥罗拉的一切似乎成了从未成真的遥远梦境。 她转过头去,看到穿着单薄外衣的丹吉正将一条皮带系在腰际。皮带上挂着两柄武器,左侧显然是神经鞭,至于右侧那柄较粗较短的,她猜应该就是手铳。 “我们要走进那栋房子吗?”她问。 “迟早要的。”丹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在检查那两柄武器,轮流将它们举到耳边,仿佛要根据嗡嗡声来确定它们还有没有电。 “就我们四个?”她自然而然将目光转向其他人,丹吉、丹尼尔…… 她问丹尼尔说:“吉斯卡呢,丹尼尔?” 丹尼尔答道:“嘉蒂雅女士,他觉得自己担任先头部队才是明智之举。身为机器人,他混在其他机器人当中或许不会太显眼——万一有什么不对劲,他能立刻警告我们。无论如何,比起你和船长,他是比较能牺牲的一员。” “好样的机器人。”丹吉绷着脸说,“这也无妨。来吧,我们该出发了。” “就我们三个?”嘉蒂雅的口气有点哀怨,“老实说,我欠缺吉斯卡那样的牺牲精神。” 丹吉说:“我们通通可以牺牲,嘉蒂雅女士。已经有两艘船被毁了,上面的船员无一幸免。在这里,人多并不代表安全。” “我可不觉得你是在安慰我,丹吉。” “那我再试试吧。我们有备而来,之前那两艘船则否,而我自己也是有备而来。”他拍拍左右两侧的武器,“你还带了一个机器人,而他曾经证明自己是个很称职的保镖。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就是我们的最佳武器。你知道如何让机器人乖乖听从你的命令,这很可能是制胜的关键。在我们当中,你是唯一有这种本事的,之前那两艘船就是少了像你这样的人。所以,来吧……” 他们迈开脚步。走了一会儿后,嘉蒂雅说:“我们并非朝那屋子走去。” “时机未到。我们要先走向那群机器人,我希望你看到它们了。” “我看到了,可是它们并没有任何作为。” “的确没有。我们着陆的时候,附近有很多机器人。现在它们几乎都走了,只有这些留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只要我们发问,它们就会告诉我们。” “你负责发问,嘉蒂雅女士。” “它们也会乐于回答你的问题,丹吉,你问或我问毫无差别,我们同样是人类。” 丹吉突然停下脚步,另外两人也跟着停下来。他转身面对嘉蒂雅,带着微笑说:“我亲爱的嘉蒂雅女士,同样是人类,一个太空族,一个殖民者,你是怎么想的?” “在机器人眼中,我们都是人类,没有任何差别。”她没好气地说,“还有,请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跟你的老祖宗就从未针对太空族、地球人玩过任何文字游戏。” 丹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此话有理。我郑重道歉,夫人。我会试着控制自己的尖酸刻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一会儿之后,他又说:“听好,夫人,我要请你帮我查几件事,那些机器人有没有奉命执行任何任务,有没有任何机器人还认识你,这块属地以及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任何人类,此外不论你想到什么都可以查查。它们应该没有危险性,你是人类而它们是机器人,它们不可能伤害你。事实上,”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件事,“你的丹尼尔曾经教训过尼斯,但那是特殊情况,自然另当别论。还有,丹尼尔可以跟着你。” 丹尼尔毕恭毕敬地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船长,我都会陪在嘉蒂雅女士身边,这是我的职责。” “我想,那也是吉斯卡的职责。”丹吉说,“但他却走掉了。” “他跟我讨论过这个行动,船长,而且我们一致同意,这对保护嘉蒂雅女士起着重要作用。” “非常好。两位可以出发了,我来掩护你们。”他取出右侧口袋的武器,“如果我喊‘趴下’,你们两位得立刻照做,这玩意儿可没长眼睛。” “除非万不得已,请千万别这么做,丹吉。”嘉蒂雅说,“和机器人正面冲突的情况是不太可能出现的。走吧,丹尼尔!” 她迈开脚步,迅速而坚定地走向那群机器人——那十来个机器人正站在一排矮树丛前面,清晨的阳光照在它们锃亮的外壳上,不时反射出闪闪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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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机器人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只是平静地留在原地。嘉蒂雅数了数,眼前共有十一个机器人。不过或许还有一些,躲在看不见的地方。 它们都是标准的索拉利款式。外表非常光亮,非常平滑;没有衣着的幻象,也不太有写实风格。它们就好像是简化的人体模型,却没有两个是完全一样的。 这使得她有一种感觉,它们绝不如奥罗拉机器人那么精密复杂或多才多艺,但是对于特定的工作,反倒能更加专注和投入。 她在那排机器人前面停下来,距离它们至少四公尺,而(她意识到)丹尼尔也同时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后不到一公尺处。这个距离不近不远,既能让他随时可以挺身而出,又足以表明她才是主要的发言人。她十分确定眼前这些机器人把丹尼尔当成了人类,可是她也知道,丹尼尔对自己的真实身份非常执著,不会希望其他机器人弄错这件事。 嘉蒂雅问道:“你们哪个要跟我说话?”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无言的会议。然后,有个机器人向前走了一步。“夫人,我来说。” “你有名字吗?” “回夫人,没有,我只有序号。” “你运作多久了?” “我已经运作二十九年了,夫人。” “你们这群机器人里面,有没有哪个运作更久的?” “回夫人,没有,所以才由我来跟你说话。” “这块属地上有多少机器人?” “我不知道确切的数目,夫人。” “大概多少。” “也许有一万个吧,夫人。” “有没有运作超过两百年的?” “农务机器人当中或许有些,夫人。” “家务机器人呢?” “它们并没有运作多久,夫人,主人们都喜欢新型的家务机器人。” 嘉蒂雅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丹尼尔说:“这点合理,当年也是这样。” 她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机器人。“这块属地归谁所有?” “这是祖伯隆属地,夫人。” “祖伯隆家族拥有这块属地有多久了?” “比我运作的时间还要久,夫人。我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可以设法查到。” “在祖伯隆家族之前,这块属地又归谁所有?” “我不知道,夫人,但可以设法查到。” “你可曾听过德拉玛家族?” “回夫人,没有。” 嘉蒂雅转向丹尼尔,相当难过地说:“我试着从这个机器人口中,一点一滴套出实情,以利亚当年就是这么做的,但我觉得自己怎么也学不来。” “刚好相反,嘉蒂雅女士,”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已经很有建树。这块属地上的机器人不太可能对你有任何印象,或许只有少数几个务农的例外。当年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任何农务机器人?” 嘉蒂雅摇了摇头。“从来没有!我甚至不记得曾经远远望见过。” “那么,显然在这块属地上,你是个陌生人。” “正是如此。可怜的丹吉,大老远把我们带到这里,却白忙一场。如果他指望我能帮上什么忙,可要大失所望了。” “知道真相总是有帮助的,夫人。就如今的情况而言,没有机器人认识你当然不太好,但总好过我们连有没有机器人认识你都不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切入点,能让你问出些什么来吗?” “好,让我想想——”她陷入沉思好几秒钟,然后轻声说,“真奇怪。刚才我和那些机器人说话,竟带着浓重的索拉利口音,我跟你说话时却一点也没有。” 丹尼尔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嘉蒂雅女士。它们是索拉利的机器人,会有那种口音是很正常的事。这使你回想起年轻时代,于是你自然而然恢复了当时的口音。然而,转而面对我的时候,你立刻又回到了现在,因为我代表着你的现实生活。” 嘉蒂雅缓缓绽露出笑容。“你的推理方式越来越像人类了,丹尼尔。” 她又转身面对那些机器人,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是那么宁静安详。天空几乎是一片纯净的蔚蓝,只有西方地平线上有一条细细的云朵(暗示着下午可能会由晴转阴)。微风中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声、昆虫的低鸣,以及一声声欠缺唱和的鸟叫,就是没有人类发出来的声音。附近或许有不少机器人,但它们通通无声无息。总之,她在奥罗拉上逐渐习以为常的嘈杂人声(起初当然很难适应),在这里完全听不到。 重返索拉利的她,发觉这种宁静实在太美妙了。索拉利并非一无可取,这点她必须承认。 她带着点强迫性的口吻,猛然对那个机器人说:“你们的主人都在哪里?” 然而,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无论催促、警告或出其不意,都是徒劳无功的举动。它丝毫不为所动地说:“回夫人,他们都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夫人,没人告诉我。” “你们当中有哪个知道?” 一片鸦雀无声。 嘉蒂雅又问:“这块属地上,有任何机器人知道吗?” 那机器人说:“据我所知没有,夫人。” “主人们有没有带走任何机器人?” “有的,夫人。” “但你们并没有被带走。他们为何要把你们留下来?” “我们要执行任务,夫人。” “但你们只是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吗?” “我们负责看守这块属地,以防外人入侵,夫人。” “外人,例如我们?” “是的,夫人。” “但我们已经来了,你们仍旧什么也不做。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在观察,夫人。除此之外,我们并未接到其他指令。” “你们有没有回报观察的结果?” “有的,夫人。” “回报给谁?” “监督员,夫人。” “监督员在哪里?” “在宅邸里面,夫人。” “啊。”嘉蒂雅随即转身,朝丹吉轻快地走去。 丹尼尔跟在后面。 “怎么样?”丹吉问。他原本如临大敌般握着两柄武器,看到他们往回走,才将武器插回皮套中。 嘉蒂雅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没有任何机器人认识我,而且我也确定,没有任何机器人知道索拉利人到哪里去了。但它们上面还有个监督员。” “监督员?” “在奥罗拉以及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大型属地上,监督员是人类所担任的一种职务,负责管理和指挥从事农业、矿业和工业的众多机器人。” “那么的确有些索拉利人留在这里。” 嘉蒂雅又摇了摇头。“索拉利是唯一的例外。在这里,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始终很高,通常不会由人类来担任监督员。这个工作也会分派给机器人——某个具备特殊程式的机器人。” “所以说,这座宅邸内有个机器人,”丹吉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它比这些机器人来得先进,也许可以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 “或许吧,但如果贸然进入宅邸,我不敢保证一定安全。” 丹吉冷嘲热讽地说:“不过是另一个机器人罢了。” “宅邸内可能有陷阱。” “田野间也可能有陷阱。” 嘉蒂雅说:“最好还是派一个机器人进去,告诉监督员有几个人类想找他谈谈。” 丹吉说:“没这个必要,口信显然已经传达到了。那监督员正走出来,但她可不是机器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人类,而且是个女人。” 嘉蒂雅讶异地抬眼望去。果真有个身材高挑苗条、外貌极其迷人的女性向他们迅速走来。即使距离还很远,她的性别已经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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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似乎刻意抬头挺胸一番,还举起手来摸了摸胡子,仿佛想要确认根根都光滑平顺。 嘉蒂雅不以为然地望着他。“并不是索拉利人。”她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丹吉问。 “若是索拉利人,尤其是女性,不可能这么大大方方地和他人面对面。真正面对面,而不是显像。” “我知道其中的差别,夫人,但你却能和我面对面。” “我在奥罗拉生活了两百年。即便如此,我还是保留了若干索拉利天性,不会像她那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有很多本钱可以这么做,夫人。我觉得她比我还高,而且比夕阳还要美丽。” 这时,那监督员已在他们前方不到二十公尺处站定,机器人也都让到了一旁,因此双方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了。 丹吉说:“两百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习俗。” “这种讨厌和人接触的习俗,在索拉利人心中根深蒂固,”嘉蒂雅厉声道,“两千年都改变不了。”不知不觉间,她又透出鼻音很重的索拉利口音。 “我认为你低估了社会的可塑性。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索拉利人,我想她总是太空族吧——如果还有很多这样的太空族,我绝对支持和平共存。” 嘉蒂雅露出更加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啦,你是不是打算接下来这一两个小时,就这样站在这里痴痴凝望呢?你不想让我出面问问这名女子吗?” 丹吉猛然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嘉蒂雅,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机器人由你负责问,人类则由我负责。” “我想,尤其是女性吧。” “我并不喜欢自夸,但……” “这种事,我从未碰过不喜欢自夸的男人。” 丹尼尔插嘴道:“我认为那女子不会一直等下去。如果你想保有主动,船长,赶紧向她走过去吧。我会像刚才跟着嘉蒂雅女士那样,一直跟在你后面。” “这种保护我不太需要。”丹吉不客气地说。 “你是人类,我不能由于不作为而使你受到伤害。” 丹吉快步向前走去,丹尼尔紧跟在后。嘉蒂雅不愿落单,只好也勉强走出几步。 那监督员默默望着这一切。她穿着一件光洁的白袍,用一条皮带束紧腰身。这件薄纱般的衣裳让她露出一半的大腿以及诱人的深深乳沟,就连她的乳头都隐约可见。此外除了一双鞋子,看不出她身上还有任何其他衣物。 等到丹吉停下脚步,双方的距离只剩一公尺了。他清楚地看到她有着完美无瑕的皮肤以及高耸的颧骨;她的双眼分得很开,有着斜飞的眼尾,而她的表情则是一派安详。 “女士,”丹吉尽可能模仿奥罗拉贵族的口吻和腔调,“请问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和这块属地的监督员说几句话?” 那女子起先只是用心倾听,一会儿之后,才用浓重的索拉利腔说:“你并不是人类。”从这么美丽的嘴巴吐出这么古怪的腔调,感觉上几乎有点滑稽。 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行动,站在大约十公尺外的嘉蒂雅根本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眼前一晃,便见到丹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女子则站在原处,双手各握着一柄原本属于他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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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令人昏头转向的时刻,嘉蒂雅最感惊讶的却是丹尼尔并未出手阻止或进行反击。 只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不符合现状了,因为丹尼尔已经扭住那女子的左腕,并说:“快把武器丢掉。”她从未听过他用这么凶悍蛮横的口气说话,更何况对方是人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女子则用高八度的声音,以及同样凶悍的口吻说:“你并不是人类。”她的右手随即举起,按下了武器的扳机。一时之间,只见一团模糊的光芒笼罩丹尼尔全身,嘉蒂雅吓得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昏倒过,这回却似乎要破例了。 好在丹尼尔并没有被气化,也并未传来惊人的爆裂声。嘉蒂雅很快就明白,丹尼尔其实早有防备,一直紧紧抓住她握着手铳的那只手。刚才,她是用另一只手按下神经鞭的扳机,以最大的电力——而且是在近距离——攻击丹尼尔。如果他是真人,感觉神经所受到的巨大刺激很可能会要他的命,或是造成永久性瘫痪。但无论外表多么酷似人类,丹尼尔毕竟还是机器人,他体内的模拟神经系统对神经鞭毫无反应。 丹尼尔这时也抓住了她的右手臂,迫使它向上举。“把武器丢掉,否则我可要卸下你这两只手臂。”他再次强调。 “你行吗?”只见那女子双臂用力一缩,下一刻,丹尼尔就被她举了起来。丹尼尔竟以被抓到的双臂当作枢纽,双腿开始如钟摆般前后晃荡。最后他双脚齐出,向那女子猛力踢去,双方随即重重摔到地上。 嘉蒂雅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已了解那女子虽然和丹尼尔一样酷似人类,其实并非血肉之躯。毕竟骨子里仍是索拉利人,嘉蒂雅忽然血气上涌,感到气愤难平——她气的是机器人竟然对人类使用暴力。就算她有本事认出丹尼尔的真实身份,但她怎么敢攻击丹吉呢。 嘉蒂雅一面尖叫,一面向前奔去。虽然这个机器人刚打倒一名壮汉,又和另一个更为强壮的机器人打成平手,她却完全不觉得害怕。 “谁借你的胆子?”她浓重的索拉利口音令她自己都有点受不了,但对方是索拉利机器人,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呢?“谁借你的胆子,丫头?我要你立刻停止抵抗。” 那女子似乎瞬间便将紧绷的肌肉尽数放松,好像突然断了电一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嘉蒂雅,眼神中却欠缺人类般的惊讶。她以吞吞吐吐、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错了,夫人。” 此时丹尼尔已经起身,正机警地望着这名仍躺在草地上的女子。丹吉则忍着痛,正在挣扎着爬起来。 丹尼尔弯腰想捡起那两柄武器,嘉蒂雅却怒气冲冲地挥手要他让开。 “把武器通通拿给我,丫头。”她说。 那女子答道:“是的,夫人。” 嘉蒂雅将两柄武器一把抓过来,迅速从中挑出手铳递给丹尼尔。“有必要就摧毁她,丹尼尔,这是命令。”她又将神经鞭递给丹吉,并说,“这玩意儿在此地根本没用,顶多只能对付我——还有你自己。你还好吗?” “不,我一点都不好。”丹吉一面揉屁股一面抱怨,“你是说她是机器人?” “真正的女人会把你摔成这样吗?” “这我倒是从来没碰过。我就说嘛,索拉利上可能有些特别的机器人,被设定成足以危害人类。” “你当然说过,”嘉蒂雅毫不客气地回应,“可是当你心目中的美女出现在你面前,你就全忘了。” “是啊,后见之明总是比较容易。” 嘉蒂雅哼了一声,随即转向那个机器人。“你叫什么名字,丫头?” “回夫人,我叫兰达莉。” “站起来,兰达莉。” 兰达莉一跃而起,和丹尼尔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仿佛身上绑了几根弹簧。她和丹尼尔的一场拼斗似乎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 嘉蒂雅问:“你为什么违反第一法则,出手攻击这两名人类?” “夫人,”兰达莉坚定地说,“这两个不是人类。” “所以你要说我也不是人类?” “不,夫人,你是人类。” “那么,我以人类的身份,声称这两个人也是人类。你听到了吗?” “夫人,”兰达莉的口气软化了些,“这两个不是人类。” “我说是就是,他们确实是人类,不准你用任何方式攻击他们或伤害他们。” 兰达莉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 “你懂得我在说什么吗?”嘉蒂雅为了加强语气,索拉利口音不知不觉变得更浓了。 “夫人,”兰达莉又说,“这两个不是人类。” 丹尼尔对嘉蒂雅轻声道:“夫人,她所接受的命令没什么余地,你是无法轻易解除的。” “我们走着瞧。”嘉蒂雅喘着气说。 兰达莉四下望了望。过去这几分钟,那群机器人已逐渐靠近嘉蒂雅和她的同伴。而嘉蒂雅注意到后面还有两个似乎是新出现的机器人,正吃力地一左一右抬着一台很大而且很重的装置。兰达莉对它们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机器人前进的步伐便加快了些。 嘉蒂雅喊道:“机器人,通通站住!” 它们照做了。 兰达莉说:“夫人,我正在遵照指令行事,正在履行职责。” 嘉蒂雅说:“你的职责,丫头,就是服从我的命令!” 兰达莉说:“谁也不能下令要我违背原本的指令!” 嘉蒂雅说:“丹尼尔,轰掉她!” 直到事后,嘉蒂雅才想通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的反应比人类快得多,而且他早已知道对方是机器人,对她发动攻击并不受到三大法则的节制。问题是,她看起来实在太像人类,即使明知她是机器人,他却无法完全克服三大法则对他自己的节制。他虽然服从了这个命令,可是动作比平常慢了些。 反之,兰达莉对“人类”的界定显然不同于丹尼尔,后者的外表对她毫无影响,让她得以抢到先机。她一把抓住手铳,好在丹尼尔并未松手,于是丹尼尔再度和她扭打起来。 丹吉以小跑步赶来助阵,他倒转神经鞭,用手柄猛敲她的头。她却丝毫不在乎,一脚就把他踢得直往后退。 嘉蒂雅说:“机器人!住手!”她双手攥拳高高举起。 兰达莉以洪亮的女低音叫道:“伙伴们!一起上!这两个男人其实不是人类,赶紧摧毁他们,但绝不能伤害那个女人。” 既然人类的外表对丹尼尔都能产生节制作用,对这些索拉利机器人的影响更是强大许多,因此它们顶多只能慢慢地、迟疑地向前走。 “不准动!”嘉蒂雅尖叫道。那些机器人停下了脚步,唯有兰达莉不服从这个命令。 丹尼尔牢牢抓着那柄手铳,但兰达莉的力气显然胜过他,将他压得逐渐向后倒。 嘉蒂雅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仿佛希望找到另一柄武器。 丹吉则试着操作随身携带的无线电发讯器。“失灵了,我想是被我压坏了。”他咕哝道。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回船上去,越快越好。” 嘉蒂雅说:“那你跑吧,我不能丢下丹尼尔。”她面对着那两个打成一团的机器人,拼命大喊:“兰达莉,住手!兰达莉,住手!” “我不能住手,夫人。”兰达莉说,“我的指令十分明确。” 丹尼尔的手掌被扳开了,兰达莉再度抢到了手铳。 嘉蒂雅赶紧冲到丹尼尔前面。“你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类。” “夫人,”兰达莉毫不动摇地以手铳指着嘉蒂雅,“你身后那东西看似人类,其实并不是。我的指令很明确,看到这种东西就要摧毁。”然后,她提高音量道:“你们两个——往太空船那儿搬。” 于是,那两个机器人脚夫再度迈开脚步,抬着那台笨重的装置继续往前走。 嘉蒂雅尖叫一声:“机器人,站住!”这个命令随即奏效,只见两个机器人站在原地前后摇摆,仿佛想要往前走,却又几乎做不到。 嘉蒂雅又对兰达莉说:“想摧毁我的人类好友丹尼尔,你就得先摧毁我——而你自己也承认我是人类,因此绝不能让我受到伤害。” 丹尼尔压低声音说:“夫人,万万不可为了保护我而伤了你自己。” 兰达莉说:“没有用的,夫人。我能轻易将你移开,然后再摧毁你身后那个非人的东西。不过那样可能会令你受伤,所以我拜托你、请求你自己走开。” “快走吧,夫人。”丹尼尔说。 “不,丹尼尔,我要留下来。当她动手把我移开的时候,你趁机赶快跑!” “我可跑不赢手铳射出的能束——即使我想跑,她也不会放过我,而你这个人肉盾牌则会被她射穿,她接受的指令只怕毫无转圜余地。抱歉了,夫人,我得冒犯一下。” 丹尼尔不顾嘉蒂雅的挣扎,一把将她抱起来,轻轻扔到了一旁。 兰达莉的食指紧贴着扳机,却一直没有真正按下去,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一屁股摔到地上的嘉蒂雅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而原本一直愣在原地的丹吉,则小心翼翼地走近兰达莉。与此同时,丹尼尔相当镇定地从兰达莉手中取下手铳,而她完全没有反抗。 “我相信,”丹尼尔说,“这个机器人永远停摆了。” 在他轻推之下,她硬生生摔到地上,全身上下居然维持着原来的站立姿势。她的右手手臂仍旧弯着,手中仍抓着一柄无形的手铳,而且食指仍按着无形的扳机。 等到这出戏码落幕之后,吉斯卡才从草地旁的树丛里慢慢走过来,虽然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代表他一点也不好奇。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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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刚才的惊险刺激,回太空船这段路程相当乏善可陈。直到这个时候,嘉蒂雅才从恐惧中逐渐恢复,开始有了气急败坏的感觉。他们一行人走得很慢,原因之一是丹吉一跛一跛地走起来很吃力,原因之二则是两个索拉利机器人仍抬着那台笨重的装置,想走快也不可能。 丹吉回头望了望那两个机器人。“一旦监督员终止运作,它们就服从我的命令了。” 嘉蒂雅咬牙切齿地说:“你在紧要关头为什么不跑去求救?为什么还留在原地一筹莫展地旁观?” “这个嘛,”丹吉仍想故作轻松,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这么做实在有点困难,“既然你不愿丢下丹尼尔,我要是连这点都不如你,岂不成了懦夫。” “你这傻瓜!我很安全,她不会伤害我的。” 丹尼尔说:“夫人,我不喜欢跟你唱反调,可是我认为,随着她想摧毁我的情绪逐渐高涨,她终究会不惜伤害你。” 嘉蒂雅气呼呼地转头望向他。“而你居然将我推到一旁,这举动可真精明啊。你想要被轰掉吗?” “总比我目睹你受伤要好,夫人。无论如何,这机器人的人类外表竟导致我无法适时阻止她,表示我对你的用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即便如此,”嘉蒂雅说,“但我是人类,她在对我射击之前,还是会犹豫好一会儿,而你就能趁着这个空当,把那柄手铳夺回来。” “她会不会犹豫很难说,夫人,我不能拿你的性命赌这种变数。”丹尼尔答道。 “而你,”嘉蒂雅似乎并未听到丹尼尔的回答,又把头转向丹吉,“当初根本就不该带手铳。” 丹吉皱着眉头答道:“夫人,念在我们刚才都和死神打了个照面,我就这么说吧。你的机器人并不在乎这种事,而我早就把危险当成了家常便饭。然而对你而言,这是次很不愉快的陌生经验,所以你才会表现得那么孩子气。我可以原谅你——一点点。但请你听好,我绝不可能想到这柄手铳会那么容易被抢走。而且就算我没带手铳,那个监督员也能徒手杀死我,速度和效率不会输给任何武器。还有,我跑不跑也根本毫无差别,因为我不可能跑赢一柄手铳,这算是回应你刚才的抱怨。现在,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吐不快的,就请继续吧,但我可不打算再对你作任何解释。” 嘉蒂雅轮流望了望丹吉和丹尼尔,然后低声道:“我想是我自己理亏。很好,我不会再发表后见之明了。” 他们终于走回了太空船。一看到他们,船员立刻蜂拥而上,嘉蒂雅注意到这些船员个个都有武装。 丹吉对他的副船长打了一个招呼。“欧瑟,我猜你看到那两个机器人抬的东西了?” “看到了,船长。” “好,叫它们抬到船上去。把它放进保险库,谁也不准动,然后牢牢锁起库门,谁也不准打开。”他刚刚走开,随即又折返,“还有,欧瑟,一旦办妥这件事,我们就准备起飞。” 欧瑟问:“船长,那两个机器人要不要也留着?” “不必。它们构造太简单,没什么价值。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带着它们将会导致不可测的后果。和它们比起来,那台装置可要珍贵得太多了。” 望着那台装置被小心翼翼地慢慢抬进太空船,吉斯卡说:“船长,我猜这是个危险物品。” “我也这么想。”丹吉说,“我猜万一我们不幸遇难,这艘太空船也很快会被摧毁。” “被这玩意儿吗?”嘉蒂雅问,“它是什么?” “我不确定,但我猜应该是核反应倍增器。我曾在贝莱星见过几个实验机型,但这个看来是老大哥。” “核反应倍增器又是什么?” “顾名思义,嘉蒂雅女士,是一种能够增强核聚变反应的装置。” “它怎么运作?” 丹吉耸了耸肩。“我可不是物理学家,夫人。反正它会产生一束传递弱交互作用的粒子,也就是所谓的W粒子,我知道的就那么多了。” “W粒子能做什么呢?”嘉蒂雅追问。 “嗯,比方说,我们这艘船的动力系统是怎么运作的?只要从氢燃料中撷取少量的超高温质子,它们融合之后就能产生动力了,这就是所谓的核聚变。与此同时,其他的氢原子也会不断被加热,因而产生更多的自由质子,等到这些质子够热了,它们也会开始聚变,产生更多的动力。核反应倍增器所发射的W粒子束如果撞击到正在进行聚变的质子,就会加速聚变的过程,带来更多的热量。这些热量又会产生更多的质子,而它们则会以不寻常的速度进行聚变,如此又会产生更多的额外热量,恶性循环就此展开。短短一瞬间,氢燃料中就会生出一个微型的热核弹,而这艘船和它上面的一切也就化为乌有了。” 嘉蒂雅一脸敬畏。“为何不会把一切通通烧掉呢?为何不会把整个星球炸毁呢?” “我倒不觉得有这种危险,夫人,那些质子必须达到足以进行聚变的超高温才行。冷质子几乎不会聚变,即使几率被那个装置提升到极大值,仍然不足以真正产生聚变。至少,我所听的那场演讲应该是这么说的。此外据我所知,只有氢原子会受到影响。不过,即使那些超高温质子受到影响,产生的高热也并非无限上升。距离W粒子束越远,温度就会越低,因此额外产生的聚变其实数量有限。当然足以摧毁太空船,可是,就算一部分的海水达到了超高温,富含氢原子的海洋也不可能产生爆炸——至于未加温的海水,就更是绝无可能了。” “可是,万一那个在库房里的机器无意间被启动……” “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丹吉摊开右掌,里面有个大约两公分长的金属立方体,“根据我对这方面极其有限的认识,这应该是个活化器,没有它,核反应倍增器就形同废铁。” “你确定吗?” “不完全确定,但我们必须冒个险,因为我一定要把那玩意儿带回贝莱星。好,我们上船去吧。” 嘉蒂雅和她的两个机器人沿着扶梯走上太空船,丹吉跟在他们后面。上船后,丹吉对几名高级船员讲了一两句话。 然后,他对嘉蒂雅说:“我们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才能做好起飞前的一切准备,但每多待一秒钟,就会多增加一点危险。”他开始面露疲态了。 “危险?” “你该不会以为索拉利上就只有那么一个可怕的女机器人吧?也不会以为我们虏获的那个核反应倍增器是绝无仅有的一台吧?我想其他的人形机器人和核反应倍增器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抵达此地——可能要很久也说不定——但我们自己必须尽量争取时间。现在,夫人,我们一起去你的舱房,处理一些必要的公事。” “什么必要的公事,船长?” “嗯,”丹吉做了一个向前走的手势,“有鉴于我可能成为叛变行动的牺牲品,我想我得主持一场非正式的军事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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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一面呻吟一面坐了下来,然后说:“我真正想要的是热水浴、全身按摩、一顿美食,以及好好睡上一觉,但在离开这颗行星之前,这些都是痴心妄想。而你,夫人,同样得等一等。然而,有些事却不能等。我的问题如下:吉斯卡,当我们几人面对生死关头时,你在哪里?” 吉斯卡答道:“船长,我原本以为,如果这颗行星只剩下机器人,它们不会构成任何危险,何况还有丹尼尔陪着你们。” 丹尼尔说:“船长,当初我也同意由吉斯卡进行侦察,而我留在嘉蒂雅女士和你身边。” “你们两个一致同意,是吗?”丹吉说,“有没有跟别人商量过?” “没有,船长。”吉斯卡说。 “如果你确定那些机器人不具危险性,吉斯卡,又要如何解释先前那两艘船被毁的事实?” “依我看,船长,一定还有些人类留在这颗行星上,只是想尽办法不让你看见罢了。我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以及做些什么,所以刚才我一直在设法寻找,用最快的速度把宅园整个巡了一遍。碰到机器人,我就一一询问。” “你有没有发现任何人类?” “没有,船长。” “你检查过监督员走出来的那栋房子吗?” “没有,船长,我不必检查便能确定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现在我仍这么想。” “那监督员就待在里面。” “是的,船长,但监督员是机器人。” “是一个危险的机器人。” “很遗憾,船长,这点我并未察觉。” “你也会觉得遗憾,啊?” “我选择这个字眼,来表达我的正子电路所产生的某种效应。它和人类所说的遗憾大致相同,船长。” “一个机器人可能有危险性,你怎么没察觉到呢?” “根据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嘉蒂雅插嘴道:“够了,船长。吉斯卡只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事。机器人不可能对人类构成任何威胁,除非人类之间发生要命的争执,而机器人不得不试图阻止。万一发生这类争执,那么毫无疑问,丹尼尔和吉斯卡不但会保护我们,还会尽量不让对方受到伤害。” “是吗?”丹吉伸出两根指头捏着鼻梁,“刚才,丹尼尔的确挺身保护我们。我们的对手是机器人,而并非人类,所以他不至于难以决定该保护谁,以及做到什么程度。可是,既然三大法则并未禁止他伤害机器人,他的表现令人大失所望,甚至可以说大吃一惊。而吉斯卡则置身事外,等到事情结束才适时出现。机器人之间有没有可能存在着一种交感?当机器人为了保护人类而对付其他机器人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会感觉到吉斯卡所谓的‘遗憾’,因而表现不佳,或是故意缺席……” “不可能!”嘉蒂雅使劲大吼一声。 “不可能?”丹吉说,“嗯,我承认自己并非机器人专家。你呢,嘉蒂雅女士?” “我也绝不是机器人学家。”嘉蒂雅说,“但我一辈子都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你的想法荒谬之至。为了我,丹尼尔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而吉斯卡也一样。” “每个机器人都会这么做吗?” “当然。” “但那个监督员,那个兰达莉,却毫不犹豫地攻击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们可以暂且相信,虽然丹尼尔外表酷似人类,她却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侦测到了丹尼尔和她一样是机器人——只是外表足以乱真罢了——所以她大可对他出手,不受任何节制。然而,我明明就是人类,她怎么也攻击我呢?她对你先有些犹豫,随即承认你是人类,对我却不然。同一个机器人,怎么会对你我两人有差别待遇呢?说不定她其实并非机器人?” “她是机器人,”嘉蒂雅说,“这点当然毫无疑问。但事实是,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种行为。我从未听说过像这样的怪事,我只能假设,当索拉利人懂得制造人形机器人之后,故意把它们造得不受三大法则的约束。可是我又敢发誓,在所有的太空族当中,最不可能这么做的就是索拉利人。他们的世界不但人机比例悬殊,而且他们在生活上完全仰赖机器人——这方面的倾向远远超过其他太空族——正因为如此,他们对机器人的恐惧也更甚,所有的索拉利机器人都内建有若干奴性甚至愚鲁的成分。在索拉利,三大法则要比其他世界更强,而不是更弱。但要解释兰达莉的行为,我也只能想到第一法则……” 丹尼尔说:“请原谅我打个岔,嘉蒂雅女士。能否允许我试着解释一下那名监督员的行为?” 丹吉冷嘲热讽地说:“我想这再合适不过了,只有机器人能解释机器人。” “船长,”丹尼尔说,“如果我们不了解那名监督员,就无法对索拉利上的危险采取有效防范。我相信我有办法解释她的行为。” “说吧。”丹吉道。 “那名监督员,”丹尼尔说,“并未在第一时间对我们采取行动。她站在那里观察了我们好一会儿,显然是不确定怎么做才对。当你向她走近,开口跟她说话,船长,她才宣称你不是人类,立即对你展开攻击。而一旦我出手制止,并且对她发号施令,她又宣称我也不是人类,接着立刻开始攻击我。然而,当嘉蒂雅女士挺身而出,喝叱了她一番,那监督员便认定她是人类,而且至少有一阵子,愿意接受她的指挥。” “对,这些我都记得,丹尼尔。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呢?” “依我看,船长,想从根本上改变机器人的行为,不一定要对三大法则动任何手脚,比方说,改变人类的定义就有异曲同工之妙。毕竟,所谓的人类本身就是一种定义。” “是这样的吗?你认为人类该怎么定义呢?” 丹尼尔并不在乎这句话有没有嘲讽之意。他说:“我自己内建有对于人类外表和行为的详细描述,船长。对我而言,符合这些描述的对象就是人类。像你,这些外表和行为便样样不缺,而那名监督员就徒具外表而已。 “另一方面,在那名监督员心中,语言才是人类的关键特质,船长。索拉利人讲话带有特殊的口音,所以对那名监督员而言,外表酷似人类绝对不够,还得说话像索拉利人,才真正符合人类的定义。显然,她会毫不犹豫地摧毁任何外表像人却没有索拉利口音的生物,连带也会摧毁那些生物所搭乘的太空船。” 丹吉若有所悟地说:“可能让你说对了。” “你说话带有银河殖民者的口音,船长,虽然那也是一种特殊口音,却和索拉利口音大不相同。你一开口,监督员便认定你并非人类,于是她一面宣判,一面展开攻击。” “而你带有奥罗拉口音,因此同样遭到攻击。” “是的,船长,但嘉蒂雅女士说得一口纯正的索拉利腔,因此她被视为人类。” 丹吉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就算对他们自己而言,这也是个危险的安排。如果某个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突然用听起来不够纯正的索拉利腔对这样的机器人说几句话,他就会立刻遭到攻击。如果我是索拉利人,根本不敢靠近这样的机器人。我越是努力想把索拉利腔说好,就越可能适得其反,而令我遭到杀害。” “我同意,船长。”丹尼尔说,“我猜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通常我们在制造机器人的时候,会尽量放宽人类的定义,避免任何限制条件。然而,索拉利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可以说,那些监督员脑中有这么危险的设定,就足以证明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所以这种危险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看来索拉利人如今只关心一件事,就是不让任何外人踏上这颗行星。” “包括其他的太空族吗?” “在我想来,船长,要让人类的定义涵盖十几种太空族口音,排除几十种银河殖民者口音,可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单单以独特的索拉利口音当作人类的定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丹吉说:“你实在非常聪明,丹尼尔。我对机器人之所以有反感,当然并非个人好恶,而是因为它们会给社会带来负面的影响。然而,如果有你这样的机器人在身边,就像当年你在老祖宗……” 嘉蒂雅插嘴道:“恐怕不可能,丹吉。我绝不会把丹尼尔卖掉,或是当礼物送人,更不会轻易让你把他抢走。” 丹吉带着苦笑举手否认。“我只是在做梦罢了,嘉蒂雅女士。我向你保证,贝莱星的法律是绝不会让我美梦成真的。” 吉斯卡突然开口:“船长,能否请你允许我再说几句话?” 丹吉说:“啊,那个适时躲起来又适时出现的机器人,又要发表高见了。” “很遗憾,这件事看起来的确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无论如何,船长,能否请你允许我再说几句话?” “好,说吧。” “现在看起来,船长,你请嘉蒂雅女士参与这趟探险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假如没有她,假如你仅仅带着你的船员从事这趟探险任务,你们很快就会全军覆没,而太空船也会被摧毁。多亏嘉蒂雅女士有本事讲出标准的索拉利腔,又有勇气面对那名监督员,才将局势扭转过来。” “不对不对。”丹吉说,“应该说多亏我们运气好,那个监督员刚好自动停摆,否则我们都活不成,连嘉蒂雅女士也可能无法幸免。” “并不是运气好,船长。”吉斯卡说,“机器人自动停摆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件事背后一定有原因,而我能提出一个可能性。丹尼尔好友告诉我,嘉蒂雅女士曾数度命令那个机器人住手,但一直压不住她原本的强力指令。 “纵然如此,船长,嘉蒂雅女士的言行还是钝化了监督员的决心。此外,根据那名监督员的定义,嘉蒂雅女士是不折不扣的人类,偏偏她的行动让它不得不考虑出手伤害她,甚至杀掉她——这就使得它的决心更加钝化了。因此在某个关键时刻,两个完全相反的要求——必须摧毁并非人类的敌人,又绝不能伤害到人类——刚好相持不下,使得这个机器人心智冻结,什么也不能做了。换句话说,它的电路烧坏了。” 嘉蒂雅眉头皱成一团,显得大惑不解。“可是……”她并没有再说下去。 吉斯卡继续说:“我突然想到,你大可把这件事告诉船员。如果你能强调嘉蒂雅女士的主动积极和她的勇气对大家有多大的贡献,也就是救了大家的命,八成能减轻他们对她的疑虑。此外,这样也能让他们更加佩服你的深谋远虑,因为当初高级船员都反对你这么做,而你独排众议,坚持要带她同行。” 丹吉纵声大笑。“嘉蒂雅女士,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何离不开这两个机器人。他们不只和人类一样聪明,就连人类的心机也学得十足。我要恭喜你有这个福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催那些船员了,我可不想在索拉利无谓地多待一分一秒。而且我向你保证,往后几个钟头你都不会受到打扰。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需要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在他离去后,嘉蒂雅陷入沉思好一会儿,然后她才转向吉斯卡,用奥罗拉普通话(一种连珠炮似的银河标准语,奥罗拉人普遍使用,外人却很难听懂)对他说:“吉斯卡,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机器人的电路怎么会烧坏?” “夫人,”吉斯卡说,“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如此而已。我认为最好强调一下你对终结那名监督员所作的贡献。” “但你怎么知道他会相信机器人那么容易烧坏呢?” “他对机器人了解得非常少,夫人。他或许会做机器人的买卖,可是他的世界绝不使用机器人。” “但我对机器人十分了解,而你也一样。刚才,那监督员并未显现任何冲突电路的迹象;没有结结巴巴,没有颤颤巍巍,也没有任何行动上的困难。它就是——突然停了。” 吉斯卡说:“夫人,既然我们不知道那名监督员的确切规格,关于它心智冻结的真正原因,我们只好存而不论。” 嘉蒂雅摇了摇头。“反正,我就是想不通。” 第三篇 贝莱星

第八章 殖民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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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的太空船再度进入永恒不变、无边无际的太空。 嘉蒂雅觉得似乎等得太久了。升空前,她一直在担心会有另一名监督员——带着另一台倍增器——突然发动奇袭。她试着压抑这股焦虑,但并不怎么成功。万一发生这种状况,自己必定瞬间毙命,不会有什么痛苦,但这又算哪门子安慰呢。结果原本应该是豪华享受的沐浴,被这股焦虑破坏殆尽,而接下来那顿美食,她也吃得食不知味。 直到真正进入太空,耳畔传来质子喷流的柔和嗡嗡声,她才能安心睡上一觉。奇怪的是,当意识逐渐蒙眬之际,她竟然觉得太空比她的故乡还要安全,而这次再度告别索拉利,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要比上次更为强烈。 但索拉利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故乡了。它成了无人的世界,仅由徒具人类外表的监督员负责看守。相较于温文有礼的丹尼尔以及善解人意的吉斯卡,那些人形机器人根本不值一哂。 她终于入睡——于是,负责站岗的丹尼尔和吉斯卡又能彼此交谈了。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我相当肯定是你毁了那名监督员。” “当时我显然毫无选择的余地,丹尼尔好友。我的感官完全用在寻找人类上,却始终一无所获,所以我能及时赶回来纯属偶然。而若非嘉蒂雅女士变得气急败坏,我也不会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正因为我在远方感应到了她的情绪,才会赶紧回到现场——险些来不及了。就这点而言,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至少她救了船长和你的性命。但即使来不及拯救你们,我相信我还是救得了这艘太空船。”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万一我来迟一步,丹尼尔好友,我会觉得是天大的遗憾。” 丹尼尔以严肃而正式的口吻说:“谢谢你,吉斯卡好友。我很高兴知道监督员的人类外表并未节制你的行动,我的反应就慢了下来,而她对我的反应也是一样。” “丹尼尔好友,我能体察她的思想型样,所以她的外表对我毫无意义。相较于人类的全面性思想型样,她的思想不但极其狭窄,而且结构完全不同,因此我根本不必将她想成人类。反之,她的非人特质十分明显,让我得以立刻行动。事实上,我是在采取行动之后,才意识到我已出手。”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吉斯卡好友,我只是希望跟你作个确认,以免产生任何误解。所以我能否假设,你杀了一个外表酷似人类的机器人之后,心中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对,因为它是机器人。” “可是我觉得,不论我多么清楚明白地了解她是机器人,如果是我亲手毁了她,我的自由正子流仍会受到若干阻碍。” “如果外表是唯一的依据,丹尼尔好友,那么人类的外表就是你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视觉要比推理更直接得多。我是因为能够观察她的内心结构,而且全副精神专注在那上面,才得以忽略她的外在结构。” “万一我们被那名监督员摧毁,那么从她的内心结构,你能判断出她会有怎样的感受吗?” “她接受了坚定无比的指令,根据她的电路所掌握的定义,你和船长都不是人类,对此她毫不怀疑。” “但是嘉蒂雅女士也有可能被她杀害。” “这点我们无法肯定,丹尼尔好友。” “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丹尼尔好友,她还能存活吗?你有没有办法判断?” 吉斯卡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仔细研究她的思想型样。假设她杀了嘉蒂雅女士,我还真说不准她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我把自己假想成这名监督员。”丹尼尔的声音开始颤抖,而且变得有些低沉,“那么在我看来,我可能会为了拯救某个人类而杀害另一个人,只要我有理由相信拯救前者是确有必要的。然而,那会是个困难而且有破坏力的行动。另一方面,仅仅为了摧毁非人的敌人便不惜杀害人类,在我看来就简直难以想象了。” “她只是口头这么威胁,并未真正付诸行动。” “她可能付诸行动吗,吉斯卡好友?” “我们并不清楚她究竟接受了什么指令,又怎能确定呢?” “那些指令能够完全抵消第一法则吗?” 吉斯卡说:“我懂了,你之所以讨论这件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提出这个问题。我劝你别再追究下去了。” 丹尼尔以倔强的口吻说:“那我就改用假设句吧,吉斯卡好友。不能当作事实来讨论的问题,当然还是可以虚构一番。如果能用定义和条件把指令说得面面俱到,又如果能用强而有力的方式,把指令叙述得足够详尽,那么在此前提下,有没有可能让机器人由于某个远远比不上拯救人类的原因,而杀害另一个人类呢?” 吉斯卡硬邦邦地说:“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有此可能。” “可是,如果你猜得没错,就意味着第一法则可能会在某些特殊条件下失效。既然如此,它就可以被修改成仿佛不存在,而其他两大法则当然也一样。因此这些法则不再是绝对的铁律,而是机器人的设计者能够随意定义的,就连第一法则也不例外。” 吉斯卡说:“够了,丹尼尔好友,别再讲下去了。” 丹尼尔却说:“还差一步,吉斯卡好友。换成以利亚伙伴,他一定会再迈出一步。” “他是人类,所以能那么做。” “我必须试试看。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尤其是第一法则——如果并非铁律,如果能被人类随意修改,那么在适当情况下,我们自己不是也能修……” 他住口了。 吉斯卡有气无力地说:“别再讲下去了。” 丹尼尔答道:“我到此为止。”他的声音也有点模糊不清。 沉默维持了好长一阵子。两人都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的正子电路恢复正常。 丹尼尔终于再度开口:“我又想到一件事。那名监督员共有两点可怕之处,一是她脑中的指令,二是她的外表。不只我自己,恐怕连船长都被她的外表影响了。推而广之,她有可能欺骗和误导所有的人类,就像我当初无意间骗倒了一级船工尼斯那样。一开始的时候,他显然并未察觉我是机器人。” “从这点能推论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想当年,奥罗拉的机器人学研究院在取得法斯陀夫博士的设计之后,曾在阿玛狄洛博士领导下,制造出一批人形机器人。” “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那些人形机器人到哪里去了?” “计划失败了。” 丹尼尔说:“这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可是你并未回答我的问题。那些人形机器人到哪里去了?” “可以假设它们被销毁了。” “这种假设并不一定正确。它们实际上真的被销毁了吗?”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假设。不然该怎么处理失败的作品?” “我们只知道那些人形机器人不见了,如何肯定它们是失败的作品?” “既然它们被销毁了,难道还不够肯定吗?” “我并未提到‘销毁’,吉斯卡好友,我们没有证据那么说,我们只知道它们不见了。” “若非失败了,它们怎么可能从未亮相呢?” “如果不是失败的作品,难道就没有理由不让它们亮相吗?” “至少我想不到,丹尼尔好友。” “再想想,吉斯卡好友。别忘了我们正在谈论的问题,我们认为或许光是由于足以乱真的外形,人形机器人就具有潜在的危险性。而在我们先前的讨论中,你我都觉得有人正在奥罗拉上筹划一项攻击银河殖民者的计划——当然是狠狠一击,绝不拖泥带水。而且根据我们的判断,攻击的重点一定是地球,目前我都没说错吧?” “没错,丹尼尔好友。” “那么,阿玛狄洛博士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过去两百年来,他对地球的厌恶早已人尽皆知。假如阿玛狄洛博士曾经制造一批人形机器人,后来它们却通通不见了,最有可能会被送到哪里去呢?记住一件事,如果索拉利的机器人学家有办法扭曲三大法则,奥罗拉的机器人学家同样能这么做。” “你是在暗示,丹尼尔好友,那些人形机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 “完全正确。它们正在利用人类的外表欺骗地球人,以便为阿玛狄洛博士攻击地球的计划铺路。” “你没有任何证据。” “但这是可能的。你自己想想,这一步步的推理可有任何问题。” “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得赶到地球去。我们必须亲自赶去,设法阻止这场灾难。” “对,应该这样。” “但是嘉蒂雅女士不太可能会去地球,而她不去的话,我们也去不成。” “如果你能影响船长,让他把太空船驶向地球,嘉蒂雅女士就不得不一起去了。” 吉斯卡说:“那么做一定会伤到他。他下定决心要回到他自己的世界贝莱星,如果我们要他冒出前往地球的念头,至少得先让他把贝莱星上的事处理完毕。” “那时恐怕太迟了。” “我也没办法,我绝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万一真的太迟了——吉斯卡好友,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这种问题我没法想,我只知道绝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那就表示第一法则不够完善,我们必须……” 他讲不下去了。两个机器人双双陷入无助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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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太空船逐渐接近,贝莱星显得越来越清晰。嘉蒂雅透过舱房里的观景器目不转睛地看出去,这是她首度亲眼见到一个殖民者世界。 几天前,当丹吉跟她提到这段旅程时,她曾表示强烈抗议,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夫人?我必须把你的同胞,”他稍微强调了“你的”两字,“所发明的这件武器,设法送到我的同胞手上。而且,我还得向他们汇报一番。” 嘉蒂雅冷冷地说:“奥罗拉立法局同意让你将我带去索拉利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就是你必须把我带回去。” “其实不尽然,夫人。针对这一点,双方或许有些非正式的共识,可是并没有白纸黑字的正式协议。” “对我或任何一个文明人而言,非正式的共识也是有约束力的,丹吉。” “这点我绝不怀疑,嘉蒂雅女士,可是我们行商除了认识钱,就只认识法律文件上的签名。只要收了钱,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违反合约上的白纸黑字,或是拒绝履行我的义务。” 嘉蒂雅扬起下巴。“你是否在暗示我必须付钱,你才会把我送回家?” “夫人!” “得了吧,丹吉,少在我面前假装发火。如果我会成为你们那个世界的囚犯,你不妨直说,顺便把原因告诉我——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你并非我的囚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事实上,我会尊重那个非正式的共识。反正总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家的。然而,我必须先去贝莱星一趟,而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必须跟你去?” “我们那个世界上的同胞都想见你,你是来自索拉利的英雄,你救了全体船员,你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对你欢呼的机会。而且,你还是老祖宗的好朋友。” “这方面,他们知道——或自以为知道多少?”嘉蒂雅厉声追问。 丹吉咧嘴一笑。“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任何负面印象。你是个传奇人物,而传奇人物一律是尊贵伟大到夸张的程度——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事迹的确很容易被人夸大,夫人。若是平常的时候,我也不会想要你到我们的世界,因为你并不怎么像传奇人物。你不够高大,不够美丽,也不够威严。可是等到索拉利上那件事传开之后,你就会突然符合传奇人物的一切条件了。事实上,他们或许根本不想放你走呢。千万别忘了,我们现在说的可是贝莱星,这颗行星上的居民把老祖宗的故事看得特别认真,而你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 “你不能拿这件事当作囚禁我的借口。”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而且我还能保证,迟早一定会送你回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虽然明知自己有权大发雷霆,嘉蒂雅的心情却不知不觉平复了。她的确想看看银河殖民者居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况且那并非普通的殖民者世界,而是独一无二的贝莱星。它是由以利亚?贝莱的儿子创建的,而以利亚自己的晚年也在那里度过。在那个世界上,他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后代,以及他的传奇事迹。 所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颗行星,心中则一直想着以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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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始终目不转睛,她还是失望了。大片云层覆盖着这颗行星,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根据她相当有限的太空旅行经验,她觉得相较于其他的住人行星,此地的云层似乎浓密得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着陆了,然后…… 讯号灯突然亮了起来,嘉蒂雅赶紧先按下“稍候键”,过了一会儿,才改按“请进键”。 丹吉带着笑容走了进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吗,夫人?” “其实还好。”嘉蒂雅说,“我只是必须先戴上手套,插上鼻孔滤器。我知道应该一直戴着,但我实在不胜其扰,而且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担心感染了。” “俗话说得好,熟悉滋生轻视,夫人。” “别称之为轻视吧。”嘉蒂雅不知不觉也笑了。 “谢谢你。”丹吉说,“我们很快就要着陆了,夫人,所以我给你拿来一件连身服来,它经过了严密消毒,随即封存在塑胶袋里头,始终没被任何银河殖民者碰过。很容易穿,你一定会的。穿上了,就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出来。” “只有我穿这种衣服吗,丹吉?” “不,不,夫人。在这种季节,我们人人外出都穿。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首都正值寒冷的冬季。这是个相当寒冷的世界——云层厚重,水气充沛,虽然很少下雨,却经常下雪。” “即使热带也一样吗?” “不,热带通常又热又干。然而,这个世界的人口都集中在较冷的地带。我们比较喜欢这种气候,它能激励人心、令人振奋。我们的海洋引进了地球的浮游生物,所以鱼类和其他海产得以大量繁殖。因此虽然可耕地有限,我们不可能成为银河的谷仓,却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这里夏天很短,但相当热,所以海边总是挤满了人,不过由于我们对于裸露十分忌讳,那些海水浴场可能引不起你的兴趣。” “这儿的气候似乎很特殊。” “原因不一而足,例如水陆分布稍嫌悬殊,以及行星轨道比较扁一点等等。坦白说,我并不关心这种事。”他耸了耸肩,“这不是我的本行。” “你是行商,我猜你不常待在这颗行星上。” “没错,但我当行商并不是为了逃避。我喜欢这里,可是如果经常待在这个世界,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贝莱星的严酷环境起着重要的正面作用,那就是鼓励人们从事贸易。贝莱星有不少以海为生的人,而驾驶渔船和驾驶太空船有许多相似之处。在太空中来来往往的行商,我敢说有三分之一都是贝莱星人。” “你似乎有点过分激动,丹吉。”嘉蒂雅说。 “是吗?我倒认为自己现在心情很好。我理当如此,你也一样。” “哦?” “原因很简单,不是吗?我们从索拉利全身而退,不但弄清楚了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危险,还虏获了一件很不寻常的武器,应该能引起军方的兴趣。你一定会成为贝莱星的英雄,贝莱星的高级官员已经获悉事件的梗概,个个都急着要来迎接你。事实上,你早已成了这艘船上的英雄。几乎所有的船员都自告奋勇要替你送这件衣服来,他们全部争先恐后想要凑到你身边,好沾沾你的光。” “转变真大啊。”嘉蒂雅淡淡地说。 “正是如此。尼斯——那个被你的丹尼尔教训了……” “我记得他是谁,丹吉。” “他很希望正式向你道歉,而且会把那四个伙伴一起带来,好让他们也有机会道歉。他还要当着你的面,猛踹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家伙。他这个人并不坏,夫人。” “这点我绝不怀疑。让他放心吧,我不但原谅了他,也把整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如果你能安排一下,我愿意——愿意在下船之前跟他握握手,其他船员要来也欢迎,但你绝不能让他们围在我身边。” “我了解,可是到了贝莱城——也就是贝莱星的首都之后,我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人蜂拥而上了。一定会有些政府官员为了累积政治资本而设法亲近你,和你一起向群众答礼,我想挡也挡不住。” “耶和华啊!你们的老祖宗一定会这么说。” “着陆后就别再这么说了,夫人。这个口头禅只有他能用,别人如果脱口而出,会被视为没品味的。很抱歉,夫人,你将见识到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虚礼和俗套,演讲啦,欢呼啦,等等。” 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可没兴趣,但我想那是推不掉的。” “的确推不掉,夫人。” “这种事会持续多久呢?” “直到他们厌烦为止。或许好些天吧,但会不时换换花样。” “我们又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呢?” “直到我自己厌烦为止。抱歉,夫人,我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地方要去——很多朋友要拜访——” “还有很多爱要做。” “唉,这是人之常情。”丹吉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什么都做,就是不会感情用事。” “算我的缺点吧,我无法让自己感情用事。” 嘉蒂雅微微一笑。“你现在并不算百分之百神智清醒,对不对?” “我从未说自己清醒。不过,这个问题就暂且搁下吧。请记住我还得替全体船员着想,他们也要去看看家人和朋友,也要好好睡几觉,也要四处找找乐子。此外,我也得顾虑到这艘船的感受,要替它进行修理维护,还要补充燃料和补给品。总之琐事一大堆。” “这些琐事总共要花多少时间?” “可能好几个月,谁说得准呢?” “这段时间我要怎么打发?” “你大可看看我们的世界,拓展一下视野。” “你们的世界又不是银河知名的游乐园。” “说得太好了,但我们会尽量让你不觉得无聊。”他看了看手表,“再告诫你一件事,夫人,千万别提你的年龄。” “我有必要提吗?” “可能会不经意提到。比方说,你应邀在某个场合说几句话,于是你说‘真开心,我活了超过两百三十岁,今天终于见到贝莱星的民众。’如果你很容易说出这样的开场白,一定要忍住。” “别担心。反正我压根儿不爱讲那么肉麻的话。不过,我纯粹只是好奇,能否请问为什么?” “很简单,最好别让他们知道你的年龄。” “可是他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他们知道你的老祖宗是什么时代的人,也知道我是他的好朋友。莫非他们竟然以为——”她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我是那个嘉蒂雅的后代?” “不,不,他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多大年纪,但这些事都装在他们脑子里。”他敲敲自己的额头,“可是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这年头脑筋灵光的人少之又少。” “即使在奥罗拉也一样,我早注意到了。” “很好,我可不希望这是银河殖民者的独家特色。嗯,所以说,你外表看起来,”他顿了顿,仔细估量了一番,“四十,也许四十五岁。他们的小脑会接受这个年龄——一般人通常都用小脑思考,不是吗?但如果你当众公布实际年龄,可就另当别论了。” “真的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会吗?听好,银河殖民者一般都不喜欢机器人,也不会希望拥有机器人,这是我们和太空族不同之处,而我们为此感到骄傲。倍增的寿命可就不同了,四百岁足足是一百岁的四倍。” “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活到四百岁。” “而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活到一百岁。我们努力宣导寿命短的优点——重质不重量,加速演化,不断创新——但既然知道了活四百岁是有可能的,人们便不会欣然接受一百岁的寿命,所以宣传过头一定产生反效果,最好还是少说为妙。他们很少见到太空族,这点你该不难想象,因此没什么机会对太空族咬牙切齿,心想对方虽然比我们最老的同胞至少还老一倍,为何看来那么年轻,而且充满活力。他们会从你身上看到这些特点,而如果他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嘉蒂雅忿忿地说:“你要不要安排我作一场演讲,告诉他们四百岁的真正意义?要不要我告诉他们,后面一两百年多么无趣,人生的黄金时代早已结束,更遑论朋友和旧识大半逝去?还有要不要我告诉他们,比方说子女和家庭会逐渐失去意义;比方说配偶会一再来来去去;比方说其间会穿插无数记忆模糊的云雨情;比方说你终究会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想看或想听的东西,再也无法生出新的想法;比方说你甚至会忘记新事物所带来的惊喜,而年复一年,你只知道会越活越无聊?” “贝莱星人不会相信这些事,我自己应该就不相信。请问这是你瞎掰的,还是每个太空族都有这种感觉?” “我只对自己的感受真正有把握,但我见过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变得头脑迟钝、性情乖戾,越来越没雄心壮志,甚至越来越冷漠。” 丹吉紧抿着嘴,露出忧郁的表情。“太空族的自杀率很高吗?我好像从未听说过。” “几乎等于零。” “但这就和你刚才那番话矛盾了。” “你想想!我们周围总是有些尽心尽力保护我们的机器人。只要这些眼明手快的机器人跟在身边,我们就休想自杀,我甚至怀疑从来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我自己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原因很简单,我难以想象对我家的机器人,尤其是丹尼尔和吉斯卡而言,这种事会造成多大的打击。” “你也知道,他们并非真正的生命,他们并没有感情。” 嘉蒂雅摇了摇头。“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从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总之,我认为你高估了你们那些同胞对长寿的渴望。你知道我的年龄,你熟悉我的外表,但这并未对你造成任何困扰。” “因为我坚信太空族世界一定会逐渐衰亡,殖民者世界才是人类未来的希望,而我们的短寿命正是这点的保证。对于你刚才的说法,我姑且照单全收,所以就更加确定了。” “别太肯定。你们自己也可能会遇到无法克服的问题——即使目前还没有。” “那当然是有可能的,夫人,但我现在必须告退了。太空船即将着陆,我得英明神武地盯着飞行控制电脑,否则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船长了。” 他离去后,她闷闷不乐地发了一会儿呆,双手不停扯弄那个装着连身服的塑胶袋。 当初在奥罗拉,她早已达到心如止水、任由生命静静流逝的境界。随着一餐又一餐,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慢慢溜走,那种平静几乎令她变得迟钝,难以察觉自己唯一等待的就是生命中最后一场冒险——死亡。 如今,她去了一趟早已成为历史的索拉利,唤醒了尘封多年的幼时记忆,平静的心境因而给搅乱了——或许永远无法恢复——因而现在的她仿佛赤身裸体般面对着充满凶险的未来。 一去不返的平静,能换来什么呢? 她突然发觉吉斯卡正用暗红色的眼睛望着自己,于是说:“帮我穿上吧,吉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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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温很低。天上乌云密布,半空中闪耀着非常细微的雪丝,阵阵寒风还从地上卷起一片片的雪花。嘉蒂雅放眼望去,着陆场外一堆又一堆的白雪隐约可见。 而那些左一堆右一堆的人群,则被栅栏挡在一段距离之外。人人穿着花色式样不一的连身服,看不出高矮胖瘦,个个都像是长着眼睛的气球。有些人还戴着透明眼罩,脸部因而闪闪发亮。 嘉蒂雅将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按到自己脸上。除了鼻子,她觉得整个头脸都很暖和。这套连身服不只能御寒,似乎还能自行散发热气。 她回头看了看,丹尼尔和吉斯卡都在附近,两人也都穿着连身服。 当初她曾表示抗议:“他们对寒冷并不敏感,不需要穿连身服。” “这点我绝不怀疑,”丹吉答道,“但你一再强调去哪里都要带着他们。我们可不能让丹尼尔穿得太单薄,那样似乎违反自然。而且为了避免引发敌意,我们多少要掩饰一下你随身带着机器人的事实。” “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吉斯卡就算穿着连身服,他的脸孔也会泄露身份。” “他们或许会知道,”丹吉说,“但应该不会特别想到——除非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们要尽量避免。” 回过神之后,她发现丹吉正在打手势,要她钻进一辆有着透明玻璃和透明天窗的地面车。“我们在行进时要让他们看得见,夫人。”他笑着说。 嘉蒂雅钻进地面车并靠窗坐下,丹吉跟着进来,坐到了另一侧。“我是‘副英雄’。”他说。 “你看重这个头衔吗?” “喔,当然。这代表我的船员能够获得一笔奖金,而我自己则可能有晋升的机会,我可不会故作清高。” 丹尼尔和吉斯卡也上了车,坐在他们两人对面。丹尼尔面对着嘉蒂雅,吉斯卡面对着丹吉。 在他们前面有一辆完全密封的地面车,后面还跟了一整排,至少有十几辆。只见围观的群众不停地欢呼,拼命地挥手,丹吉带着笑容举手答礼,并示意嘉蒂雅也跟着做,她只好虚应故事地挥了挥手。车内很暖和,她的鼻子不再麻木了。 她说:“车窗上有些相当刺眼的闪光,能不能除掉?” “当然可以,但我们不会那么做。”丹吉说,“因为那是个最不起眼的力场。外面有许多热情的民众,虽然通通被搜过身,还是可能有人夹带了武器,我们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想杀害我?” (这时,丹尼尔正以平静的目光扫瞄左侧的人群,吉斯卡则负责扫瞄另一侧。) “可能性非常小,夫人,但你是太空族,而银河殖民者一向不喜欢,甚至痛恨太空族。有些人或许还恨过了头,以致在他们眼中,你成了太空族的代表。可是别担心,即使有人想害你,也不会成功的——不过正如我所说,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 车队开始动了,以非常平稳的速度同步前进。 嘉蒂雅吓了一跳,差点站了起来。在隔板前方的驾驶座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影。“谁在开车?”她问道。 “这种车完全电脑化。”丹吉说,“我猜太空族的车辆不太一样?” “我们有机器人负责驾驶。” 丹吉继续朝外面挥手,嘉蒂雅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我们没有机器人。”他说。 “可是电脑和机器人本质上是一样的。” “电脑并没有酷似人类的外形,不会特别引人注意。姑且不论两者在科技上多么相似,反应在心理上却是天差地远。” 这时车队来到乡间,嘉蒂雅不禁感到心头沉重。就算现在是冬季,也不该呈现这种凄凉的景象。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几丛光秃秃的灌木,偶尔才会出现一棵发育不良的大树——光是那种不死不活的外观,就令人觉得这片大地毫无生气。 丹吉注意到她一脸沮丧,并将这个表情和她的目光联想到一起了。“现在看起来是不怎么样,夫人。不过到了夏天,景色就不差了。你会看到绿草如茵的田野、果园、农田……” “森林呢?” “没有野生森林。这个世界还在成长,还在逐渐成形。其实目前为止,我们才花了一百五十多年而已。第一步,是利用进口的种子,协助最早的殖民者培育庭院作物。然后我们再将各种鱼类和无脊椎动物引进海洋,尽可能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系。海洋的化学成分如果合适,这个过程会相当简单;否则的话,就必须进行广泛的化学改造,这颗行星才能住人——我们从未真正试过这个办法,但早已有人提出各种相关方案。最后,我们才会设法让土地肥沃起来,这总是最困难而且最慢的一步。” “每个殖民者世界都照做了吗?” “都正在照着做,并没有任何世界真正完工。贝莱星是最古老的殖民者世界,连我们都还在努力呢。再过两三个世纪,殖民者世界就会个个丰饶肥沃,而且充满生气——不论海陆皆然。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又会出现许多更年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展开改造。我相信太空族世界也经历过这种阶段。” “那是很多世纪以前的事——而且,我想并没有那么辛苦,我们有机器人协助。” “我们会克服万难。”丹吉简洁有力地答道。 “那么土生土长的生物呢——我是说,在人类抵达之前,就生长在这个世界上的动植物呢?” 丹吉耸了耸肩。“通通微不足道,都是些软弱无力的小东西。科学家当然感兴趣,所以在某些水族馆、植物园和动物园,还能见到那些原生的物种。此外,因为仍有大规模海域和大片的陆地尚未经过改造,那些处女地仍有许多野生的原生物种。” “可是那些处女地终究会被改造的。” “希望如此。” “难道你不觉得,其实那些微不足道、软弱无力的小东西才是这颗行星的主人?” “不觉得,我并没有那么感性。智慧生物才是这颗行星,乃至整个宇宙的主人。太空族也该同意这个观点,不然索拉利上的原生物种到哪儿去了?还有奥罗拉的呢?” 从航站出发便一路颠簸的车队,这时终于来到了平坦的路面,路旁偶尔有些低矮的圆顶建筑。 “首都广场。”丹吉低声说,“这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政治中心。首长办公厅、行星议会、行政大楼等等都在此地。” “抱歉,丹吉,可是我觉得不怎么起眼,这些建筑个个又矮又没特色。” 丹吉微微一笑。“你只看到冰山的一角,夫人。那些建筑其实都在地底,而且彼此相通。事实上,它是个单一的建筑群,而且仍在成长中。要知道,它自成一个小城市。和周遭的住宅区加在一起,就构成了所谓的贝莱城。” “你们打算最后把一切都地下化?整座城市?整个世界?” “没错,大多数人都期待建立一个地底世界。” “据我了解,地球上就有地底城市。” “的确如此,夫人,就是所谓的‘钢穴’。” “所以说,你们是在模仿?” “并非单纯的模仿。我们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而且……夫人,我们停下来了,随时可能会有人请我们下车。如果我是你,会赶紧把连身服的开口封起来,广场冬季的刺骨寒风可是名不虚传的。” 经过一番手忙脚乱,嘉蒂雅终于让连身服的开口乖乖合起来。“你刚才说,并非单纯的模仿。” “没错,我们在设计地底世界时,把气候因素考虑进去了。整体而言,此地的气候比地球上恶劣了些,所以需要对建筑物作些许改良。只要好好设计,几乎不必浪费能源,就可以让建筑群冬暖夏凉。事实上,我们在冬季用以取暖的热量,的确有部分来自夏季的储藏;另一方面,夏天所用的消暑冰块,则是前一个冬天留存下来的。” “通风系统呢?” “通风会用掉一些储备能源,但是不会用光。这行得通的,夫人,而且总有一天,我们的建筑会赶上地球的规模。当然,那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让贝莱星成为另一个地球。” “我从不知道地球这么受人崇敬,甚至成了衷心模仿的目标。”嘉蒂雅轻描淡写地说。 丹吉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在银河殖民者面前,夫人,请别开这种玩笑——甚至我也不例外。地球可不是开玩笑的材料。” 嘉蒂雅说:“很抱歉,丹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你原来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走,我们出去吧。” 车子的侧门静悄悄地滑开,丹吉随即转身走了出去。然后,他一面伸手扶嘉蒂雅下车,一面说:“你知道吧,你要在行星议会致辞,凡是挤得进来的政府官员都不会缺席。” 这时,嘉蒂雅已经抓住丹吉的手,而且已经感觉到冷风吹痛自己的脸,一听到这句话,她突然向后一退。“我得致辞?没人告诉我啊。” 丹吉显得很惊讶。“我以为你会觉得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嗯,你错了。我没办法致辞,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你非做不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在冗长而无聊的欢迎词之后,简单说几句罢了。”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不必语出惊人,我向你保证。只要说些爱与和平之类的空话——让他们陶醉半分钟即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打个草稿。” 嘉蒂雅终于从车中走出来,两个机器人则紧跟在后。她的脑袋乱成了一团。

第九章 演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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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那座建筑,他们便脱去连身服,交给接待人员,而丹尼尔和吉斯卡也有样学样。接待人员先机警地瞥了吉斯卡一眼,才如临大敌般向他走去。 嘉蒂雅紧张兮兮地调整了一下鼻孔滤器。在此之前,她从未面对这么一大群短寿命的人类——而她心知肚明(因为一直有人这么说)他们之所以寿命短,原因之一是个个身上带有慢性传染病和无数的寄生虫。 她悄声问道:“我能拿回自己的连身服吗?” “你不会穿到别人的。”丹吉说,“会有专人负责保管,还会做辐射消毒。” 嘉蒂雅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甚至觉得连目光接触都可能有危险。 “那些是什么人?”她指着几个身穿鲜艳服装,而且显然带着武器的人。 “保安警卫,夫人。”丹吉说。 “这里也需要?这不是政府机关吗?” “绝对需要。当我们上台时,还会有一道力场幕挡在我们和听众之间。” “你们不信任自己的立法机关?” 丹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完全信任。这儿仍算是草莽世界,自有一套丛林法则。我们还没有把恶势力铲除干净,也没有机器人监督保护我们。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好战的少数党,也就是所谓的鹰派。” “鹰派是什么?” 这时大多数的贝莱星人都已经脱去连身服,正在享用饮料。周遭一片嘈杂的交谈声,有不少人盯着嘉蒂雅猛瞧,但就是没有人上前跟她攀谈。事实上,嘉蒂雅发觉众人都刻意避免太过接近自己。 丹吉注意到了她左顾右盼的目光,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已经获悉,”他说,“你希望和别人保持一点距离。我想,他们都能理解你生怕受到感染。” “但愿他们不会觉得这是羞辱。” “这很难讲,但你身边显然有个机器人,而大多数贝莱星人也生怕受到它们的感染,尤其是那些鹰派。” “你还没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说。再过一会儿,我们这些要上台的人就得往前走了——大多数的银河殖民者都认为银河迟早是我们的,太空族绝不可能赢得这场扩张竞赛。我们也知道这需要时间,我们自己是看不到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可能看不到。我们心里有数,说不定需要上千年的时间。那些鹰派却不愿等,他们想要立刻付诸实现。” “他们想开战?” “他们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也并没有自称鹰派。所谓的鹰派,是我们这些头脑清醒的人对他们的称呼。他们自称地球至上主义者,道理很简单,只要打着地球至高无上的旗帜,你就很难跟他们争辩什么。我们都有这样的心愿,只是大多数人并不会期待明天就能实现,更不会因此而恼羞成怒。” “那些鹰派会攻击我吗?我是说真正动手?” 丹吉做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我想我们得开始移动了,夫人,他们要我们排成一列——不,我认为你并不会遭到任何攻击,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丹吉示意她排进队伍中,嘉蒂雅却不肯挪步。 “我要丹尼尔和吉斯卡陪我,丹吉。如果没有他俩跟着,我还是哪里也不去,甚至不要上台,尤其是在你跟我说了那些鹰派的事迹后。” “你要求太多了,夫人。” “恰恰相反,丹吉,我并没有作任何要求。我要你立刻带我,还有我的机器人回家。” 然后,嘉蒂雅紧张地望着丹吉走向一小群官员。只见他微微欠身,双臂交叉放在腰际。在她想来,这应该就是贝莱星人表达敬意的姿势。 她并未听见丹吉说了些什么,可是心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万一有人要强行将她和她的机器人拆散,丹尼尔和吉斯卡一定会尽可能设法阻止。他们的动作既快又精准,不至于造成实际伤害,但保安警卫仍会立刻开火。 她得不计一切代价避免这种悲剧,假装是自己不希望丹尼尔和吉斯卡跟着,并明白表示要他们在台下等她。但她怎么做得到呢?她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机器人,一旦这么做,她还能有安全感吗?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突破这个困境呢? 丹吉终于回来了。“你的英雄身份,夫人,是个很管用的筹码。还有,当然啦,我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你的机器人可以跟你一起上台,他们会坐在你后面,但聚光灯不会打到他们身上。还有,看在老祖宗的份上,夫人,别让他们引起任何注意,看他们一眼都不行。” 嘉蒂雅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你真是个好人,丹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你。” 她走到了队伍的前端,丹吉站在她左边,丹尼尔和吉斯卡紧跟在后。在他们四人后面,则是一长串有男有女的政府官员。 一名女性举着一根似乎象征职权的手杖,将这支队伍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走到队伍最前面,开始率领大家往前走。 嘉蒂雅注意到前方响起音乐,像是一首曲式简单而且不断重复的进行曲,不禁纳闷是否应该踏着某种特定的步伐前进。(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同的世界有不同习俗,千变万化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她用眼角瞥了瞥丹吉,发现他正一派轻松地向前走去,甚至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她不以为然地撅起嘴来,随即刻意抬头挺胸,一步步照着节拍走。在欠缺指导的情况下,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这段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台上,与此同时,好些椅子从地板中缓缓升起。队伍散了开来,丹吉赶紧轻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跟着自己走,而两个机器人仍然尾随在她身后。 她根据丹吉的指引,站到一张椅子前面。这时音乐越来越大声,灯光却不如先前那么明亮。然后,经过了一段近乎永无止尽的等待,她终于觉得被丹吉轻按了一下,这才和其他人一起坐下来。 她察觉到眼前的确有个微微发亮的力场幕,将他们和几千名听众隔了开来。阶梯式的座位越往后面越高,看得出来座无虚席。听众一律穿着素色的服装,不是褐色就是黑色,而且男女皆然(虽然她只能勉强分辨各人的性别)。站在通道上的保安警卫则穿着绿色和深红色的制服,无疑是要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嘉蒂雅心想,这也让他们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她转向丹吉,压低声音说:“你们的立法机关可真庞大。” 丹吉微微耸了耸肩。“我想,在政府机关任职的人无一缺席,还带了配偶和客人一起来。这代表他们对你的爱戴,夫人。” 她将台下的听众左右来回扫瞄了一遍,然后故意继续侧着头,利用眼角的余光试着搜寻丹尼尔和吉斯卡,只为了确定他们的确在台上。不久她便想到瞥一眼绝不会让天塌下来,于是大大方方转过头去。他们果然在她后面,但与此同时,她也瞥见气得翻白眼的丹吉。 大厅突然暗成昏黑的一团,而聚光灯则猛然照到台上,令她不禁吓了一跳。 那个被聚光灯照到的人随即站起来,开始侃侃而谈。他的声音不算多么嘹亮,但嘉蒂雅却听得见从远处墙壁反弹回来的细微回声。在这座大厅中,声音一定无孔不入吧,她这么想。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通过某种巧妙隐藏的放大装置,还是大厅的设计考虑到了声学原理?虽然无从确定,但她鼓励自己在脑海中继续寻思,这么一来,她就可以暂时不必专心听讲。 不知过了多久,台下某个角落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只会打高空!”要不是这座大厅的结构完全符合声学原理(姑且这么假设吧),她或许根本听不到。 虽然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台下既然爆出一阵轻微的窃笑,她猜应该是一句粗话。那阵笑声几乎立刻消失,接下来的鸦雀无声则令嘉蒂雅相当佩服。 或许是由于大厅设计得太好,任何声音都能传得很远,因此听众若不保持肃静,便会产生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和骚动。一旦建立起肃静的惯例,噪音自然成为禁忌,听众就绝不可能不遵守了。那句“打高空”是在激动之余脱口而出,属于例外中的例外,她这么猜想。 嘉蒂雅发觉自己的思绪逐渐有些模糊,眼睛也快闭起来了。想到这里,她猛然坐直身子。那么多贝莱星人都是专程来向她致敬的,万一她在典礼中打起瞌睡,那可是对他们的奇耻大辱。她试图借着专心听讲来保持清醒,但似乎只有反效果。她只好改用别的办法,咬咬自己的嘴唇,并且开始深呼吸。 前后共有三名官员一个接一个致辞,好在他们都算善体人意,讲得都不算太长。然后,聚光灯照到了她的左侧,丹吉随即起身,嘉蒂雅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她是否真的没撑住,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打了一会儿瞌睡?) 丹吉站在原地,准备开始发言。他双手拇指勾在皮带上,看起来万分自在。 “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他开口了,“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你们都已经听说在索拉利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知道我们的任务圆满成功,也都知道来自奥罗拉的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现在,让我来向在场诸位,以及正在观看超波的所有同胞们,报告一下详细经过。” 他开始依照自己的版本讲述这件事的始末,一旁的嘉蒂雅听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于自己遭到人形机器人狠狠修理的经过,他仅仅轻描淡写地简单带过。除此之外,他对吉斯卡只字未提,还尽量贬低丹尼尔的角色,却不遗余力地强调嘉蒂雅的贡献。于是,整起事件被简化成两个女人——嘉蒂雅和兰达莉的对决,而制胜关键则是嘉蒂雅的勇气以及权威感。 最后丹吉说:“现在让我为大家介绍嘉蒂雅女士,论血统她是索拉利人,论身份她是奥罗拉公民,但若论英勇行径,她就是不折不扣的贝莱星人——”(这时台下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嘉蒂雅记得很清楚,其他致辞者获得的掌声一律稀稀落落。) 丹吉举起双手,台下立刻安静下来。他这才接着说:“现在请她为我们讲几句话。” 嘉蒂雅发觉聚光灯照到自己身上,不禁惊慌失措地瞪着丹吉。这时掌声还继续传到她耳朵里,而丹吉同样在使劲鼓掌。在掌声的掩护下,他倾身凑到她耳边说:“你爱他们每一个人,你渴望和平,但你不是议员,不习惯小题大做说个没完。就这么讲,讲完就坐下。” 但她只是望着他,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她太紧张了,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终于站了起来,望向台下一排又一排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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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放眼望去,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可以肯定,这并非生平第一次)。台上所有的男士都比她高,甚至三名女士也不例外。在她的感觉中,自己虽然站了起来,还是比其他坐着的人矮了许多。至于台下那些听众,那些屏息等待、给她带来无比压力的听众,她则相当肯定他们个个都比自己高大健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各位好朋友——”不料只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她清了清喉咙(这一声却似乎有如雷鸣),然后又试了一遍。 “各位好朋友!”这回她的声音大致恢复正常,“你们大家都是地球人的后裔,没有任何人例外,而我也一样。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不论太空族世界、殖民者世界或是地球本身——上面的人类若非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就一定是地球人的后裔。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的差异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向左瞟了丹吉一眼,发觉他脸上带着非常淡的笑意,一边的眼皮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正要对她眨眼睛。 她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一切思想和行动,都该以这个大前提为指导原则。我感谢大家视我为同胞,而且毫无条件地接纳我;虽然你们大可将我归为异类,事实上并没有人这么做。冲着这一点,大家就不只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兄弟姐妹。推而广之,我希望不久之后,全银河一百六十亿生活在充满爱与和平之中的同胞,再也不会认为自己还有人类以外的第二种身份。” 全场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嘉蒂雅眯起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代表听众不但觉得她讲得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觉得告一段落了。她继续站着以便接受喝彩,直到掌声稍歇,才带着微笑左右各鞠一躬,准备坐下来。 这时听众席突然传来一句:“你为何不说索拉利方言?” 她吃了一惊,再也坐不下去了,就这么弯着身子望着丹吉。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别理他”的嘴形,并尽可能以不显眼的方式示意她赶紧坐下。 她瞪了他一两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摆了一个不雅的姿势,屁股正悬在半空中。她立刻站直身子,冲着台下微微一笑,同时慢慢从左到右将听众席扫视了一遍。这时,她首度注意到后方那些对准自己的摄影镜头。 当然啦!丹吉提到过这个典礼会以超波进行实况转播。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她已经致完辞,已经接受了喝彩,现在她能抬头挺胸、毫不畏怯地面对眼前这些听众。所以说,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又算什么呢? 她带着微笑说:“我想这个问题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你是要我示范一下我的语言能力。你们有多少人想听我说索拉利方言?别犹豫,请举手。” 一些人举起手来。 嘉蒂雅说:“索拉利上的那个人形机器人曾听到我讲索拉利方言,这件事成了制胜的关键。好,让我看看有哪些人希望我当场示范一下?” 举手的人又多了一些,而不久之后,台下几乎全部举起手来。嘉蒂雅忽然觉得有人在扯她的裤脚,立刻挥手将他扫开。 “很好。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可以把手放下了。大家都知道,我现在讲的是银河标准语,也就是你们通用的语言。然而,我所讲的是奥罗拉式的银河标准语,我知道你们虽然听得懂,但可能会觉得我的发音很可笑,偶尔还会觉得我的遣词用字有点不知所云。你们也该注意到了我说话时有明显的抑扬顿挫——几乎好像在唱歌。只要不是奥罗拉人,听来总是觉得滑稽,就连其他太空族也不例外。 “另一方面,如果我改说索拉利式的银河标准语,也就是现在这个腔调,大家立刻会注意到抑扬顿挫消失了,而低沉的弹舌音则没完没了——尤其是碰到不该弹舌的字眼,这个特色就特别明显。”最后这句话,她故意极其夸张地弹舌。 台下爆出一片笑声,嘉蒂雅则以一脸严肃来回应。最后,她终于举起双手,做了两个利落的手势,笑声随即戛然而止。 “然而,”她继续说,“我可能再也不会回索拉利,所以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索拉利方言了。而我们伟大的贝莱船长——”她转过头去,朝他的方向微微欠身,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冒出不少冷汗,“则告诉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送我回奥罗拉,所以我恐怕也不能再说奥罗拉方言了。这么一来,贝莱星的方言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最好立刻开始练习。” 她假想腰际有一条皮带,将双手勾在上面,然后挺起胸膛,拉长下巴,脸上挂着丹吉那种不自觉的咧嘴浅笑,并刻意以低沉的声音说:“贝莱星亲爱的男女老幼,诸位首长、诸位立法者、诸位可敬的领导人,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同胞——这样应该通通点到了,大概只漏掉了那些不可敬的领导人——”她尽可能发出一个个“喉塞音”,而且故意把“可”这个字念得好像倒抽一口气。 这回笑声更为响亮,而且持续得更久了,嘉蒂雅则面带微笑,静待笑声自动结束。毕竟,这回她是在鼓励他们自己笑自己。 等到全场终于平静下来,她改回规规矩矩的奥罗拉腔,简洁有力地说:“任何方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都很可笑,或说都很奇特,而这就很容易把人类划分成不同的,而且经常是互有敌意的许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发出的语言。反之,无论你我或任何一个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应该倾听的却是内心的语言——那就没有什么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语言本身,任何方言听起来都没有任何差异。” 应该可以了。她正准备坐下,台下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你多大年纪?” 丹吉抿着嘴巴低声咆哮:“坐下,夫人!当作没听见。” 嘉蒂雅转头望向丹吉,他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台上其他来宾也个个紧张地把头凑向她这个方向——虽然聚光灯的强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转过头来对着台下,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台上的人都要我坐下来。请问台下的你们有多少人附和这个要求?你们怎么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继续站在这里,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众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丹吉,以及在座诸位贵宾,很抱歉,我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聚光灯,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灯光,请恢复大厅的照明,然后关掉聚光灯。我不管超波摄影机能否继续运作,只要确定声音传得出去就行了。观众只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不会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开灯!开灯!”的呼声便此起彼落。 台上某名官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台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样好多了。”嘉蒂雅说,“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刚才那位提问者,也就是问我年纪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当面对话。请不要闪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就该有勇气大大方方再问一次。”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女子从中间那几排站了起来。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黑发紧紧束在脑后。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贴身服装,足以凸显她苗条的身材。 她以有点刺耳的声音说:“我不怕站出来,也不怕把我的问题再说一遍。请问你有多大年纪?” 嘉蒂雅冷静地面对着她,甚至感到有点喜欢这种对峙的场面。(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三十岁前所接受的教化,将她制约成难以忍受任何人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一样。现在看看她,居然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她虽然有几分惊讶,可是十分高兴。) 嘉蒂雅开口道:“请别坐下,女士,让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意见。年龄该如何计算呢?根据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数吗?” 那位女士神态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兰比德,是行星议会的一员,也就是船长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领导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随即笑成一团,听众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通常所谓的年纪,就是指一个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银河标准年。因此根据这个定义,我今年五十四岁。请问你多大年纪?方不方便给我们一个数字?” “没问题。从我出生至今,已经过了两百三十三个银河标准年,所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或说是你的四倍再多一点。”嘉蒂雅刻意站得笔直,她心知肚明,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 台下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左边还传来一下轻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见丹吉一只手按着额头。 嘉蒂雅说:“但这种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我这一生过得很平静,甚至有人会说十分无趣。在运作顺畅的社会体制保护下,我一辈子几乎无灾无难,但也因此丧失了各种求新求变的机会,再加上身旁永远少不了机器人,让我更加无忧无虑——我的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刻板。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令我感到激动的经历,偏偏两次都有悲剧的成分。我在三十三岁,也就是比在座许多人都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还好不算长——卷入一桩谋杀案,而且成了被告。两年后,又有一段时间——也不算长——我又卷入了另一桩谋杀案。在这两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亚?贝莱的公子替他写过一本传记,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或许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可是我现在要说,打从上个月起,生平第三桩令我激动的经历出现了。而在获悉自己必须站在诸位面前时,我心情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在漫长的两百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事。我必须承认,完全是由于诸位的温柔敦厚,以及对我的真心接纳,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请大家想想,如果拿你们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们个个是拓荒者,住在一个有待开拓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在你们有生之年不断成长,将来还会继续成长下去。而且这个世界尚未尘埃落定,拥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场冒险。气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热冷热不断交替。你们的气候变化多端,充满了风霜雨雪。你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你们并非住在一个变化缓慢或毫无变化的世界上。 “许多贝莱星人都是行商,或说有志成为行商,将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这个世界逐渐变温驯了,身为居民的你们仍有许多其他选择,例如迁往另一个开发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寻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潜力而未有人烟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设法将它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 “年纪若是根据一生的经历、行谊、成就以及惊喜和激动来计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还年幼。我生命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而诸位则刚好相反。所以,兰比德女士,我请你再讲一次,你多大年纪?” 兰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实的五十四岁,嘉蒂雅女士。” 她刚刚坐下,掌声便响起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掌声掩护下,丹吉哑着嗓子问:“嘉蒂雅女士,这种面对难缠听众的招数,到底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也压低声音说,“而我也从未尝试过。” “但你还是见好就收吧。现在正要站起来的人可是我们这儿的鹰派领袖,你没必要面对像他这种人。就说你已经累了,然后就坐下来,让我们自己来应付毕斯特凡这个老家伙吧。” “可是我并不累,”嘉蒂雅说,“我正乐在其中呢。” 嘉蒂雅看到前面几排最右边的角落果然站起来一个人,他又高又壮,还有两道又浓又密的白眉毛。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身上的衣服却几乎是纯黑色——只有手脚的部分镶有白色条纹,一路延伸到袖子和裤管,仿佛将他的体型勾勒出一个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我是汤玛士?毕斯特凡,”他说,“不过很多人都叫我老家伙,我想,主要是因为他们希望我真的老了,越快死掉越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姓氏,我又跟你不熟,不宜直呼你的名字。而且老实讲,我也不希望跟你熟到那种程度。 “没错,你曾经在你自己的世界上,打败你的同胞所暗藏的陷阱和武器,拯救了一艘贝莱星的太空船,对此我们表示感激。而你回敬我们的,则是一堆手足情谊之类的空话。标准的虚情假意! “你的同胞何时觉得是我们的手足了?太空族又何时觉得和地球以及地球人有任何关系了?毫无疑问,你们太空族是地球人的后裔,这点我们不会忘记,而我们更不会忘记你们已经忘记这个事实。曾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太空族控制着整个银河,把地球人当成是既讨厌又短命而且满身疾病的动物。现在我们逐渐强大了,你就赶紧对我们伸出友谊之手,可是你手上还带着手套呢。你提醒自己别对我们嗤之以鼻,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在鼻孔里插着滤器。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嘉蒂雅举起双手。“或许现场所有的听众,”她说,“甚至那些透过超波看到我的观众朋友,都并未注意到我戴着手套。这双手套并不显眼,但是我不否认它们的存在。而我也的确戴着鼻孔滤器,以便在不太影响呼吸的情况下,将尘埃和微生物过滤干净。此外我还会定期以喷雾清洁喉咙,而我洗澡的次数可能也有点过于频繁,这些我通通不否认。 “可是这些都跟你们无关,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免疫系统不够健全,我这一生过得太安逸,暴露在恶劣环境的机会太少了。这并非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像这种不幸的遭遇,如果在座任何一位碰到了,请问你会怎么做?尤其是你,毕斯特凡先生,请问你会怎么做呢?” 毕斯特凡绷着脸说:“我会和你一样那么做,而且我还会将它视为虚弱的象征,象征着我不适合再生存下去,因此应该让位给真正的强者。你这女人,别跟我们谈什么手足情谊,你绝对不是我的姐妹。你们强盛时只会迫害我们,甚至设法消灭我们,等到你们衰弱了,才会向我们摇尾乞怜。” 台下出现一阵骚动,而且一点也不友善,但毕斯特凡完全不为所动。 嘉蒂雅轻声说:“我们在强盛时做过什么坏事,请问你还记得吗?” 毕斯特凡答道:“别担心我们会忘记,我们每天都会回忆一遍。” “很好!这样你们就会知道该如何避免了。你们从亲身经历中,明白了恃强欺弱是不对的。因此等到强弱易势,我们成了弱者之后,你们就不会欺压我们了。” “是啊,这种论调我听多了。当你们强盛时,从来不晓得道德为何物,如今你们居于弱势,就不遗余力宣扬道德了。” “可是另一方面,当你们居于弱势时,虽然强者的作为令你们胆战心惊,你们对道德的坚持却从未动摇——如今你们变成强者,反倒忘记什么是道德了。相较之下,由强转弱的一方学到了道德的真谛,当然要比由弱转强的一方将之遗忘来得好。” “你们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会照原样一一奉还。”毕斯特凡作势递出一双拳头。 “你该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吧。”嘉蒂雅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对方,“既然谁都能从历史中找到报复的借口,你现在所说的,朋友,无异于说明恃强欺弱是正当的行为。而这么一来,你等于替太空族过去的作为找到了正当性,因此你现在根本不该抱怨。反之,我则是一直在强调,我们过去的确不该欺压你们,而你们将来同样不该欺压我们。很遗憾,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可是对于未来,我们仍然有决定权。” 嘉蒂雅顿了顿,但毕斯特凡并未立刻回应,于是她又喊道:“你们有多少人希望有个崭新的银河,而不是让悲惨的历史一再重演?” 掌声出现了,毕斯特凡却举起双手,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吼道:“等等!等等!别当傻瓜!停下来!” 直到掌声慢慢消失之后,毕斯特凡才开口道:“你们以为这个女人相信她自己所讲的话吗?你们以为太空族真的对我们有任何善意吗?他们仍旧认为自己强大,仍旧鄙视我们,而且仍旧打算消灭我们,除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这个女人来到此地,我们便像傻瓜一样欢迎她,褒扬她。嗯,验证一下她的话吧。你们不妨向太空族世界提出造访申请,看看能否成行。就算背后有整个世界给你撑腰,像贝莱船长那样,让你得以踏上他们的世界,你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问问船长,他有没有被他们当成兄弟? “这个女人是伪善的小人,虽然她说了这么一大堆——不,正因为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在昭示她的伪善。她怨叹自己的免疫系统不健全,说她必须设法保护自己以免受到感染。她会这么做,当然并非因为她认为我们又脏又有病。是啊,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她又怨叹一生庸庸碌碌,抱怨过于安定的社会和过度热心的机器人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始终无灾无难,无忧无虑,她是多么痛恨那种生活啊。 “可是在这里,她又会有什么危险呢?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她觉得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她头上呢?但她还是带着两个机器人同行。今天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向她致敬,为了表彰她的伟大,她居然仍将两个机器人带了进来。现在它们就在台上陪着她,既然大厅已经灯火通明,你们应该都看得到。其中之一外形酷似真人,名叫机?丹尼尔?奥利瓦;另一个则伤风败俗,是赤裸裸的金属之躯,名叫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贝莱星的同胞们,欢迎它们吧,它们才是这个女人的兄弟。” “死定了!”丹吉低声呻吟。 “还没有。”嘉蒂雅答道。 听众好像突然一起皮肤过敏,纷纷伸长了脖子,而“机器人”的惊呼声则在大厅各个角落响起,在数千人口中传来传去。 “大家不必那么辛苦。”嘉蒂雅开口了,“丹尼尔,吉斯卡,站起来。” 坐在她后面的两个机器人立刻起立。 “站到我旁边,一边一个,”她说,“以免我挡住大家的视线。虽说我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们挡住多少。 “现在,让我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这两个机器人虽然跟我来到此地,但并非为了随身服侍我。没错,在奥罗拉的时候,我的宅邸的确由他们和另外五十一个机器人负责打理。凡是希望由机器人代劳的事,都不必我亲自动手,我定居的那个世界就是有这样的习俗。 “机器人可以根据精密程度、能力以及智慧分成许多不同的种类,而这两位在各方面都是佼佼者。尤其是丹尼尔,在我看来,凡是能够和人类互相比较的智力活动,他一定比其他机器人更接近人类。 “我这次只带着丹尼尔和吉斯卡同行,但一路上他们很少服侍我。或许不妨告诉大家,我一律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吃饭的时候自己拿刀叉,走路的时候也无需他们搀扶。 “我是不是把他们当成贴身保镖?不。他们的确会保护我,但他们同样会保护任何需要保护的人。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索拉利的时候,丹尼尔不但准备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也曾尽全力保护贝莱船长。如果没有他,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遇难。 “而我此时站在台上,当然更不需要保护。毕竟台上有一道长长的力场,足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虽然并非我要求架设的,但既然有这道力场,我的安全就有了完善的保障。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呢? “如果你们熟悉以利亚?贝莱的生平事迹——他从太空族手中解放了地球,他重新开启了殖民银河的风潮,他的儿子率队开拓了这颗行星,不然这里为何叫贝莱星?只要你熟悉他的生平,就该知道以利亚?贝莱在认识我之前,早已和丹尼尔共事过。他们曾经在地球、在索拉利以及在奥罗拉上三度合作——侦破三件大案。在丹尼尔心目中,以利亚?贝莱始终是‘以利亚伙伴’。我不知道他的传记中有没有提到这一点,但你们大可相信我的说法。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身为地球人的以利亚?贝莱对丹尼尔的猜疑很深,两人之间却逐渐发展出真诚的友谊。当以利亚?贝莱临终之际——那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此地只有一堆组合屋和一块块的园圃——陪伴他到最后一刻的并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我。”(有那么一下子,她担心自己的声音无法继续保持平稳。)“他设法把丹尼尔找来这里,而且硬撑到丹尼尔抵达才肯断气。 “是的,这是丹尼尔第二次造访这个世界。当年我们虽然一起来,但我留在轨道上。”(稳住!)“是丹尼尔独自登陆,独自听取他的遗言——嗯,请问你们认为这毫无意义吗?” 她攥着拳头在空中挥舞,她的声音也升高了好几度。“一定要我告诉你们吗?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以利亚?贝莱所爱的那个机器人,没错,我说的是爱。我曾想在以利亚死前见他一面,跟他当面话别,他却只要见丹尼尔——现在丹尼尔就在这里,他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丹尼尔。 “而另外这位是吉斯卡,他只有在奥罗拉上和以利亚有过接触,可是他曾经救了以利亚一命。 “假如没有这两个机器人,以利亚?贝莱就无法实现他的梦想,太空族世界仍会称霸银河,殖民者世界则根本不会出现,你们也通通不会坐在这里。这个事实你知我知,但我很好奇汤玛士?毕斯特凡先生知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丹尼尔和吉斯卡可算是两个意义非凡的名字。以利亚?贝莱的后代遵照他的嘱咐,一再沿用这两个名字。把我送来这里的太空船,它的船长就叫丹尼尔?吉斯卡?贝莱。而我很想知道,此时我所面对的听众以及正在观看超波转播的观众,有多少人也叫丹尼尔或吉斯卡?好,我身旁的机器人正是这两个名字的源头,他们应该被汤玛士?毕斯特凡这么羞辱吗?”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嘉蒂雅只好举起双手作恳求状。“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让我把话说完,我还没有告诉大家为何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这两个机器人,”嘉蒂雅说,“从来没有忘记以利亚?贝莱,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一样,上百年的岁月丝毫未曾磨损这些记忆。当我准备登上贝莱船长的太空船,当我获悉有可能来到贝莱星,我怎能不让丹尼尔和吉斯卡跟我一起来呢?这是以利亚?贝莱所催生的世界,也是他安享晚年和辞世的地方,他们当然想要亲眼看看。 “没错,他们是机器人,可是他俩不但有智慧,而且曾经忠实可靠地效命于以利亚?贝莱。我们光是一视同仁地尊重人类还不够,应该将这份尊重推广到所有的智慧生物,所以我把他们两人带来了。”然后,她冲着听众高声问道,“我做错了吗?” 她立刻得到了回应,一声震耳欲聋的“没错!”在大厅中不停回响。听众一一起立,有人鼓掌,有人跺脚,有人大吼,有人尖叫——此起彼落……持续不断…… 嘉蒂雅面带微笑望着台下,在无止无休的嘈杂声中,她察觉到了两件事。一是自己已经汗流浃背,另一件事则是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仿佛她这一生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从小独自长大的她,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终于了解到自己也能面对人群,而且还能进一步打动他们,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志。 她听着全场坚定而强烈的回应——此起彼落……持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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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到底过了多久——嘉蒂雅终于回过神来。 她只记得先是听到永无止歇的噪音,接着感到保安人员护送她强行穿过人群,最后一行人钻进了像是无底洞的隧道,开始不断向深处走去。 她早就跟丹吉走散了,也不确定丹尼尔和吉斯卡是否紧跟在后。她想要找他们,偏偏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她隐约想到这两个机器人一定会跟着自己,万一有人试图拦阻,他们一定会反抗,而她应该就会听到一阵骚动。 当她终于走进某个房间时,两个机器人果然跟来了。她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这个房间起码足够宽敞,而且足够干净。和她在奥罗拉的宅邸相较之下,这里的陈设过于简陋,但比起太空船的舱房则是相当豪华了。 “待在这里会很安全,夫人。”那位最后离开的警卫说,“如果需要任何东西,请随时告诉我们。”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样装置。 她朝那个装置瞪了一眼,等到她转过头来,想要问问那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操作时,不料他已经走了。 喔,好吧,她想,我自有办法。 “吉斯卡,”她无精打采地说,“找找看哪扇门通往浴室,研究一下如何使用淋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冲个澡。” 为了避免满身的汗水沾湿椅子,她万分小心地坐下来。等到吉斯卡再度出现的时候,她已经由于坐姿怪异而开始腰酸背痛了。 “夫人,我已经打开淋浴,”他说,“也把水温调好了。淋浴旁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想应该就是肥皂,此外还有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以及几样或许有用的物品。” “谢谢你,吉斯卡。”嘉蒂雅心知肚明,虽然她曾大言不惭地说像吉斯卡这样的机器人不是用来当奴仆的,自己刚才却正是这么使唤他。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她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想洗澡,也从来没有洗得像今天这么舒服。她在淋浴间多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到终于走出来,她想也没想就抓起毛巾,直到把身体通通擦干了,才想到那条毛巾不知有没有做过辐射消毒——可惜已经太迟了。 她开始翻找吉斯卡放在一旁的物品——爽身粉、体香剂、梳子、牙膏、吹风机——但却找不到可以充当牙刷的东西。最后她只好放弃,改以手指代劳,自然觉得十分不便。此外她还找不到发刷,这点同样很不方便。而在准备梳头之前,她先用肥皂将梳子好好擦了一遍,结果还是梳不下去。最后,她发现一件看来适于睡觉穿的衣服,它闻起来很干净,只不过穿起来太松垮了。 这时,丹尼尔轻声道:“夫人,船长想知道现在可否见你。” “我想可以,”嘉蒂雅一面说,一面继续翻找合适的睡衣,“让他进来吧。” 丹吉看起来很疲倦,甚至可以说有些憔悴,不过当她上前迎接他的时候,他还是带着倦意微微一笑,说道:“很难相信你已经两百三十几岁了。” “为什么?因为穿着这玩意儿?” “这是原因之一。它是半透明的——你不知道吗?” 她低头看了看那件睡袍,显得有些犹豫。“很好,就让你养养眼吧。但无论如何,我的确已经活了二又三分之一世纪。” “凡是看到你的人,谁也不会这么想,你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美丽。”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丹吉。我总是以为,顶多只能听到温柔迷人之类的赞美——不管了,这个装置要怎么用?” “那个对话盒?只要碰碰右侧的触控片,就会有人问你需要什么服务,然后你只要开口就行了。” “很好,我需要一把牙刷和一把发刷,还要一套衣服。” “牙刷和发刷我会负责叫人送来。至于衣服,其实早就替你准备好了。那个柜子里挂着一个衣物袋,里面都是贝莱星最新最好的款式,当然,你不一定会喜欢。我也不敢保证它们一定合身,贝莱星大多数的妇女都比你高,而且绝对比你粗壮。不过这也没关系,我想你得在此隐居好一阵子。” “为什么?” “嗯,很简单,夫人。今晚你好像作过一场演讲,而且我依稀记得,虽然我不只一次劝你坐下,你却始终不肯。” “我觉得似乎是一场相当成功的演讲,丹吉。” 丹吉露出灿烂的笑容。“没错,成功得要命。”他搔抓着右边的胡须,仿佛是在非常谨慎地斟酌该用什么词句,“然而,成功也是会有反效果的。此时此刻,我敢说你是贝莱星最红的人物,贝莱星人通通想要看看你,摸摸你。如果我们带你出去,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立刻引发暴乱。至少要等热度降下来再说,但我们不确定需要多久时间。 “还有,你甚至有办法让那些鹰派也为你喝彩,可是明天早上,一旦从催眠状态和歇斯底里中清醒之后,他们就会火冒三丈了。即使毕斯特凡那老家伙昨晚并未考虑当场杀了你,明天也一定会发誓要把你慢慢折磨到断气为止,否则他死不瞑目。而在他的党羽中,想必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讨好那老家伙。 “这就是你为何必须待在这里的原因,夫人。这也是不知有多少保安人员在严密监视这个房间、这个楼层,乃至这整座旅馆的原因,但愿没有地下鹰派混在他们中间。而因为在这场英雄游戏中,你我的合作过分密切,所以我也被关在这里,失去自由了。” “喔,”嘉蒂雅一脸茫然,“我感到很抱歉。这么一来,你就无法探望家人了。” 丹吉耸了耸肩。“我们行商其实都和家人没什么来往。” “那么你的女朋友要失望了。” “她自有办法——或许会比我更有办法。”他让目光停留在嘉蒂雅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嘉蒂雅一本正经地说:“想都别想,船长。” 丹吉扬了扬眉。“谁也不能阻止我这么想,但我并不会付诸行动,夫人。” 嘉蒂雅说:“别开玩笑了。你认为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这得由委员会决定。” “委员会?” “我们这儿的五人执行委员会,夫人。五个人——”他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每人有五年的任期,但彼此错开来,也就是每年都会改选一人,除非有人死于任上或无法行事才会临时改选。这样既能让行政有持续性,又能减少一人独裁的危险。但这也意味着每项决定都得经过辩论,因此旷日废时,甚至超过我们能够容忍的程度。” “我认为,”嘉蒂雅说,“只要这五人当中,有一个足够果断而且强势——” “他就能把自己的观点塞到其他人脑子里。有时的确会发生这种事,可是并非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当今的首席委员是吉诺伐斯?潘达洛,这个人并不坏,可是优柔寡断——这两者有时并没有分别。今天我就是拜托他准许你带机器人上台,结果证明我失算了,害我们两人都丢了一分。” “但你为何要说失算呢?听众很高兴啊。” “问题就是太高兴了,夫人。我们希望你扮演太空族女英雄这样的可爱角色,帮我们把舆论冷却下来,以免我们发动一场时机尚未成熟的战争。关于寿命长短你说得很好,让他们欣然接受了短暂的生命。可是接下来,你又让他们欣然接受了机器人,这就不是我们乐见的了。同理,我们也不太希望大家欣然接受太空族是手足兄弟这种观念。” “你们不想过早发动战争,但也不想过早出现和平。对不对?” “说得非常好,夫人。” “可是,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们想要这个银河,整个的银河。我们要在银河中每一颗可住人行星上殖民,建立一个不折不扣的银河帝国。我们不希望太空族碍事,他们可以安稳地留在自己的世界上,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他们绝对不能碍事。” “但这就等于把他们禁锢在那五十个世界上了,正如我们曾将地球人禁锢在地球上许多年一样。这是重蹈不公不义的覆辙,你们和毕斯特凡是一丘之貉。” “情况完全不一样。把地球人禁锢起来,是抹杀了他们无穷的潜力。你们太空族则没有那种潜力,你们选择了长寿和机器人这条路,潜力便因而消失,你们甚至连五十个世界都保不住了。索拉利已遭到遗弃,若干时日之后,其他世界也将步上后尘。银河殖民者并不想把太空族逼到绝境,但如果他们自取灭亡,我们又何必干预呢?你今天的演讲,就有出手干预的意图。” “我倒是很高兴。不然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早就告诉过你,说说什么爱与和平,然后就坐下,要不了一分钟的时间。” 嘉蒂雅气呼呼地说:“我无法相信你指望我说这种蠢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把你当成你心目中那个怕开口怕到要死的人。我们怎么知道你那么疯狂,又那么有魔力,能在短短半小时内让贝莱星人出现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无条件欢迎那些我们从小到大教育他们反对的事物。可是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吃力地站起来,“我也想洗个澡,而且最好睡个觉——但愿睡得着,明天见。” “可是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委员们对我作出什么决定呢?” “那你恐怕有得等了。晚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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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了一件事。”吉斯卡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之所以能发现这件事,是因为自出厂以来,今天是我首度面对数千名人类。假如两个世纪前就有这种机会,这个发现便会提早两百年;假如从来没有同时面对那么多人的机会,我就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现这件事。 “由此可想而知,过去曾有多少能让我轻易掌握的关键点,只因没有适当条件的配合而白白溜走了。除非机缘凑巧,我将一直懵懵懂懂,但机缘是靠不住的。” 丹尼尔说:“我原本以为,吉斯卡好友,嘉蒂雅女士始终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可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几千人,我甚至不相信她有办法当众说话。当她奇迹般开口时,我立刻猜到是你对她作了调整,因为你发现这么做并不会伤害她。这就是你所谓的发现吗?” 吉斯卡答道:“丹尼尔好友,其实我真正敢做的,只是将她的心灵禁制解开两三个,顶多能让她开口说几句话,过了这一关而已。” “但她所做的远超过这一点。” “在完成这个微观调整后,我便将注意力转向台下的无数心灵。我跟嘉蒂雅女士一样,毫无面对那么多人的经验,所以跟她一样震惊。如此巨大的心灵团块耸立在我面前,我起初觉得什么都做不了,因而感到十分无助。 “然后,我注意到了为数不多的友善、好奇和关注——很难用言语形容——它们带有对嘉蒂雅女士同情的色彩。于是我尽量找出带有那种色彩的心灵,试着让色彩再稍微加深。我想制造一点能够鼓励嘉蒂雅女士的反应,这么一来,我就不必考虑对她的心灵再动更多的手脚,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我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带有那种色彩的心灵,但不会太多。” 丹尼尔问:“然后呢,吉斯卡好友?” “丹尼尔好友,我发现自己开启了一种自催化的过程。每一个被我强化的心灵,都会再强化附近另一个同质的心灵,接着周遭又会有更多的心灵受到它们的强化。我根本不必再做些什么,一些骚动,一点声音,一两个眼神,凡是似乎赞同嘉蒂雅女士言论的反应,都会引发更多的共鸣。 “然后我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的事。不但我自己能从听众心灵中侦测到那些表示赞同的蛛丝马迹,嘉蒂雅女士一定也能以某种方式感应到,因为我并没有再出手,她就自行解开了更多的心灵禁制。她开始越说越快,越说越有信心,而听众的反应也就更加热烈,但我什么也没做。最后,听众陷入集体歇斯底里状态,全场像是笼罩在雷电交加的心灵暴风雨中。力量太强了,我不得不封闭自己的心灵,否则我的电路一定会超载。 “自出厂以来,我从未经历过像这样的事,可是,相较于过去对少数人进行的调整,我当时所做的并未超过之前任何一次。事实上,我怀疑这个效应甚至波及了更多我无法感知的心灵——也就是收看超波转播的无数观众。” 丹尼尔说:“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吉斯卡好友。” “我也想不通,丹尼尔好友。我并不是人类,人类的心灵既复杂又充满矛盾,而我并未直接体验过拥有人类心灵是什么感觉,所以无法掌握它们的反应机制。可是,群众显然要比个人容易操纵。这似乎很矛盾,较重的物体需要较大的力量来推动,较大的能量需要较长的缓冲来抵消,较长的距离需要较多的时间来跨越。所以说,为何较多的人偏偏比较容易受影响呢?你的想法接近人类,丹尼尔好友,你能解释吗?” 丹尼尔说:“你自己刚才讲过,吉斯卡好友,这是一种自催化效应。换句话说,就是一种传染的过程,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吉斯卡顿了顿,似乎沉思了一番,然后才说:“理智并不会传染,情感才会。嘉蒂雅女士所选择的,都是她觉得能够打动听众情感的说法,她并未试图跟他们讲理。所以说,有可能群众人数越多,就越容易受到情感而非理智的影响。 “既然情感只有少数几种,不像理智那么种类繁多,群众的行为自然要比个人的行为更容易预测。而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想要建立能够预测历史走向的法则,就一定要以众多人口当作研究对象,越多越好。这或许就是心理史学的第一法则,也可以称为‘人学第一法则’。可是……” “可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正因为我并非人类,所以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终于领悟到这一点。换成人类的话,也许光靠直觉便能对自己的心灵有足够的了解,知道该如何应付自己的同类。比方说,嘉蒂雅女士完全没有在大庭广众说话的经验,却能够有专家级的表现。假如我们身边有一个像以利亚?贝莱这样的人,对我们会有多大的帮助啊——丹尼尔好友,你是不是在想他?” 丹尼尔说:“你能从我心中看到他的影像?太惊人了,吉斯卡好友。” “我没有看到他,丹尼尔好友,我并不能接收你的思想。但我能感应到情感和情绪——你心中有些变化,而根据过去的经验,我便知道这跟以利亚?贝莱有关。” “嘉蒂雅女士曾经提到,我是以利亚伙伴临终前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我从记忆中找出了那一刻,我是在回想当时他说了哪些话。” “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我想寻找话中的意义,我觉得这很重要。” “他的临终遗言怎么可能有什么言外之意呢?如果意有所指,以利亚?贝莱一定会明说的。” “或许,”丹尼尔慢慢说道,“以利亚伙伴自己也不明白他那番话的微言精义。”

第十章 演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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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它就像一本极其详尽的笔记,藏在丹尼尔心中,随时可供他查阅。某些篇章的资料经常派得上用场,可是也有少数几页,只有在丹尼尔想重温旧梦时才会翻到。而这少数几页的内容,绝大多数和以利亚?贝莱有关。 许多年前,当以利亚?贝莱仍旧在世的时候,丹尼尔曾去过一趟贝莱星。原本同行的还有嘉蒂雅女士,但在他们进入贝莱星的轨道后,班特莱?贝莱驾驶小型飞船前来会合,并登上他们的太空船。当时正值中年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做粗活的工人。 他带着些许敌意望着嘉蒂雅。“你不能去见他,夫人。” 早已泪流满面的嘉蒂雅问道:“为什么?” “他不希望你去,夫人,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愿。”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贝莱先生。” “我这里有一封手札,还有一段录音,夫人。我不知道你能否认出他的笔迹或声音,但我以荣誉向你保证这绝非伪造的,而且他在下笔和录音之际,并未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 她走进自己的舱房,独自消化这两段讯息。不久她重新现身——活像打了一场败仗——但她勉强以坚定的口吻说:“丹尼尔,你一个人下去见他,这是他的意愿。可是,事后你要把详细经过向我报告一遍。” “好的,夫人。”丹尼尔说。 于是丹尼尔进了班特莱的飞船,而在降落途中,班特莱对他说:“这个世界一向严禁机器人,丹尼尔,不过我们对你特别破例,因为这是我父亲的心愿,而他在此地备受敬重。你该了解,我对你并没有个人好恶,但你的行动必须受到最严格的限制。我会直接带你去见我父亲,等你们谈完了,我立刻把你送回太空轨道。你了解了吗?” “了解了,先生。你父亲还好吗?” “他快死了。”班特莱冷酷地说,但或许是故意的。 “这点我也了解。”丹尼尔的声音明显地发颤,但并非由于感情用事,而是因为虽然明知凡是人类都免不了一死,这个消息还是扰乱了他的正子脑径路,“我的意思是,他还能撑多久?” “他几天前就该断气了。他硬撑着不肯走,就是因为想再见你一面。” 飞船着陆了。这是个辽阔的世界,但有人烟的部分——如果就是眼前这些——却又小又简陋。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而且显然刚下过雨。笔直而宽广的街道上竟空无一人,仿佛此地的居民对机器人兴趣缺缺,谁也不想出来看一眼。 他们钻进一辆地面车,一路驶过空旷的街道,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一栋比较大而且比较显眼的房子。两人一起走进去,但在某个房间的门口,班特莱停下了脚步。 “我父亲就在里面。”他悲伤地说,“你要自己进去,他不会准我在场的。进去吧,你八成认不出他来了。” 丹尼尔走进那个阴暗的房间。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勉强借着微弱的反光,他看到室内有个透明胶囊,里面躺了一个盖着被子的人。这时光线变亮了一点,丹尼尔终于能看清楚那人的脸孔了。 班特莱说得对。从这个骨瘦如柴的憔悴躯体中,丹尼尔丝毫看不出老伙伴的模样。那人双眼紧闭,令丹尼尔以为自己正面对着一具死尸。他从未见过死去的人类,一想到这点,他不禁一个踉跄,觉得双腿再也站不直了。 老者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丹尼尔这才勉强恢复平衡,只不过某种不寻常的虚弱感依旧徘徊不去。 老者望着他,苍白皲裂的嘴唇微微挤出一抹笑容。 “丹尼尔,我的老朋友丹尼尔。”他有气无力地唤道。 这声叫唤稍许透出对方记忆中以利亚?贝莱特有的音质。然后,一只手从被单里慢慢伸出来,丹尼尔终于觉得自己认出了以利亚。 “以利亚伙伴。”他轻声说。 “谢谢你——谢谢你来见我。” “这对我意义重大,以利亚伙伴。” “我原本还担心他们不准你来。他们——其他人——甚至我儿子——都认为你是机器人。” “我的确是机器人。” “我可不这么想,丹尼尔。你一点都没变,对不对?我没法把你看清楚,但我觉得你仍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二十九年前吧?” “是的——而这么多年来,以利亚伙伴,我一点也没变,所以你看,我的确是机器人。” “可是我变了,变了很多。我不该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我狠不下心来,我实在太想再见你一面。”贝莱的声音似乎有力了一点,仿佛一看到丹尼尔,他便恢复了几分元气。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以利亚伙伴,我都很高兴见到你。” “嘉蒂雅女士呢?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们一起来的。” 他吃力地四下张望。“她该没有……”声音中透出惊恐与无奈。 “她留在轨道上,并没有踏上这个世界。她知道你不想见她——而她能够谅解。” “不是这样的,我很想见她,但我还抵挡得住这个诱惑。她没变吧?” “她仍旧跟你上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很好——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如今这个模样,不能让这副德行成为她记忆中最后一个印象,而你则不同。” “因为我是机器人,以利亚伙伴。” “别再坚持这件事。”垂死的老者没好气地说,“不管是不是真人,丹尼尔,你在我心中都有特殊的地位。” 躺在床上的他歇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和她通过超波影像,甚至从来没有写信给她。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干扰她的生活。嘉蒂雅还是格里迈尼斯的妻子吗?” “是的。” “快乐吗?” “这点我无从判断。但她并没有任何可解读为不快乐的言行。” “子女呢?” “就是法定的两个。” “我从未跟她联络,她没生气吧?” “我相信她了解你的用意。” “她可曾——提起我?” “几乎没有,可是吉斯卡认为她经常想到你。” “吉斯卡还好吗?” “他仍正常运作——你所知道的那种正常。” “所以说,你也知道——他有那种能力。” “他告诉我了,以利亚伙伴。” 贝莱又歇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动了动,开口道:“丹尼尔,我要你赶来是出于自私,因为我自己很想见你,我想亲眼见到你一点也没变,还想确定你仍然记得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这样我就会觉得自己当年的黄金岁月并未完全消逝。但除此之外,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快要死了,丹尼尔,而我知道你会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你不在这里,即使你一直待在奥罗拉,还是迟早会听到的,我的死讯会是轰动银河的大新闻。”他轻轻干笑一声,胸部微微起伏,“当年有谁想得到呢?” 他继续说下去:“当然,嘉蒂雅也会听到这个消息,但嘉蒂雅早就知道我终有这么一天,无论多么伤心,她还是会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我担心你承受不了,因为——虽然我一再否认,但正如你一再坚持的——你终究是机器人。基于过去的情谊,你也许会觉得自己有义务要想方设法让我活下去,一旦事实证明你无能为力,就有可能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所以,让我开导开导你吧。” 贝莱的声音又逐渐转弱。丹尼尔虽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脸上却罕见地出现了表情,反映出他心中的关切和悲痛。贝莱这时闭着眼睛,所以并没有看到。 “我的生死,丹尼尔,”他说,“并不重要。就全体人类而言,任何一个人的生死都不重要。有些人虽死犹生,因为他把成果留给了后人。只要人类依旧存在,他就并未真正死去——你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丹尼尔答道:“了解,以利亚伙伴。” “人人都会对人类整体作出贡献,因而成为这个整体不朽的一部分。这个由所有的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所组成的整体,就好像一幅已有几万年历史的织锦,而且从古到今,这幅织锦越来越精致,整体构图也越来越美丽。就连太空族也算是它的一部分,也对它的精致和美丽作出一己的贡献。任何一个人都只能算是织锦里的一根丝线,和整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丹尼尔,我要你将心思专注在整幅织锦上,别让一根丝线的脱落影响了你。那上面还有许许多多丝线,每一根都很有价值,都能贡献……” 贝莱说不下去了,但丹尼尔仍耐心地守在一旁。 贝莱睁开眼睛,一看到丹尼尔,便微微皱起眉头。 “你还在这里?你该走了。我打算跟你讲的话已经讲完了。” “我还不想走,以利亚伙伴。” “你非走不可。我再也挡不住死神的召唤,我很累——累极了。我想跟它走,是时候了。” “难道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一段吗?” “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不管我刚才说了什么,如果我在你面前断气,仍会带给你极大的伤害。走吧,这是——命令。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就让你当机器人,但这就表示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不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拯救我,所以并没有任何条件挡在第二法则之前。走吧!” 贝莱虚弱地伸手指指门口。“再见,丹尼尔老友。” 丹尼尔慢慢转身,他从未想到贝莱的命令也有那么难以服从的时候。“再见,以利亚伙……”他顿了顿,然后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再见,以利亚老友。” 等在隔壁的班特莱一看到丹尼尔,立刻上前问道:“他还活着吗?” “我离开时,他还活着。” 班特莱走进去,但几乎立刻又走出来。“他死了。见到你之后,他就——撒手了。” 丹尼尔发觉自己竟然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自行站立。 等在一旁的班特莱始终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又一起进入那艘小型飞船,回到太空轨道上和嘉蒂雅会合。 她同样劈头就问以利亚?贝莱是否还活着。当他们委婉地说出实情之后,她强忍住泪水,转身走进自己的舱房,这才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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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倏来倏去,似乎并未打扰丹尼尔原本的思绪。“如今听了嘉蒂雅女士的演讲,或许我能对以利亚伙伴那番遗言有进一步的了解。” “怎么进一步?” “我还不确定,我正朝一个非常困难的方向在进行思考。” “不论需要多少时间,我都愿意等。”吉斯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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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诺伐斯?潘达洛有一头又粗又浓的白发,还留着两撮蓬松花白的鬓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再加上他个子很高,令人不禁对他肃然起敬。就是靠着这么一点领袖气质,他得以在官场上一路蹿升,不过他却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罢了。 在当选执行委员之后,他得意了一阵子,但很快便冷却下来。他已经坐到了自己无法胜任的位置上,而随着每年自动晋升一级,他心里就更明白一点。四年匆匆过去,如今他已是首席委员了。 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当上首席委员! 过去曾有一段时期,统治者几乎可以说无所事事。例如八十年前,纳菲?莫勒掌权之际,他就始终无所事事,只不过直到今天,老师仍旧告诉学童这位莫勒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当时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小小的世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农场,以及几座借着天然交通网联系的小镇。总人口数顶多五百万,最重要的出口货物是生羊毛和少许钛矿。 当年的日子很单纯,在奥罗拉人汉?法斯陀夫或多或少出自善意的影响下,太空族完全不干涉他们。居民随时可以回到地球——以便重温文化的气息或是接受一次科技的洗礼。而且一直不断有地球人前来移民,地球的人口简直就是无穷无尽。 所以说,莫勒怎么会不是最伟大的执行委员呢?他只要什么也不做就行了。 而若干年之后,统治者同样会面对一个单纯的局势。随着太空族继续衰败(老师们一直这么教育下一代,说他们会淹没在自家社会所制造的重重矛盾中——不过真能这么肯定吗?有时连潘达洛也不禁怀疑),再加上银河殖民者势力越来越强,不久之后,日子又会变得有保障了。银河殖民者将会享有太平的岁月,并将自己的科技发展到极致。 等到贝莱星住满了人,它在各方面都会成为另一个地球,而随着殖民者世界在银河各个角落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伟大的银河帝国终将诞生。在这个永远由地球母星所统治的开明帝国中,贝莱星既然历史最悠久且人口最多,毫无疑问将始终是帝国最重要的成员。 偏偏潘达洛担任首席委员的时间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而是刚好在今年。 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可是凯顿?阿玛狄洛还活着。两百年前,阿玛狄洛坚决反对允许地球送出银河殖民者,如今他仍然在世,仍然可以找麻烦。太空族依旧势力强大,绝对不容忽视;银河殖民者还是差了一点,无法信心满满地大步前进。此时此刻,银河殖民者必须设法稳住太空族,静待双方势力出现足够的消长。 于是,潘达洛扛上了前所未有的重责大任,既要安抚太空族,又要让银河殖民者同时保有决心和政治敏感度——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此时正值清晨,一个又阴又冷而且会继续下雪的清晨——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正一个人朝旅馆走去,他根本不想带任何随从。 当他走近时,大批保安警卫赶紧立正敬礼,而他只是懒洋洋应付了一下。等到警卫队长走到面前时,他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队长?” “报告委员,没有,一切都很平静。” 潘达洛点了点头。“贝莱被安置在哪个房间?——啊——那个女太空族和她的机器人都受到严密监控吗?——很好。” 他继续向前走。整体而言,丹吉表现得不错。索拉利已遭遗弃,上面的机器人几乎取之不尽,可以成为行商的摇钱树,为贝莱星带来巨大的财富——虽然,潘达洛闷闷不乐地想,财富和世界安全并不能想当然地画上等号。可是,索拉利上既然陷阱重重,还是别去招惹为妙,不值得为它开战。丹吉迅速离去,算是做得很对。 而且,他还带回一台小型的核反应倍增器。目前为止,这类装置都太过笨重,只能制成巨大而昂贵的定点发射武器,用以摧毁入侵的船舰——何况连这都还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因为太贵了。他们亟需较小且较廉价的机型,所以丹吉的直觉完全正确——带回一台索拉利的核反应倍增器要比虏获它上面所有的机器人更为重要,这台倍增器将对贝莱星的科学家有莫大的帮助。 然而,既然索拉利拥有轻便型倍增器,其他太空族世界为什么没有呢?奥罗拉为什么没有呢?如果这类武器小到了能够装在战舰上,一支太空族舰队即可轻而易举消灭所有的殖民者船舰。他们的研发距离这一步还有多远?有了丹吉带回来的那台倍增器,贝莱星在这方面的发展又能加速多少? 他找到丹吉的房间,按下叫门键,并未等到任何回应便径自走进去,而且毫不客气地径自坐下来。身为首席委员,总有些方便的特权。 正在浴室里用毛巾擦头的丹吉冲着外面说:“其实我很想以庄严隆重的方式迎接委员大人,但你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因为我刚冲完澡,狼狈得不得了。” “唉,闭嘴。”潘达洛没好气地说。 平时他很欣赏丹吉这种口没遮拦的潇洒,现在却是例外。就某方面而言,他从未真正了解丹吉这个人。丹吉是贝莱家族的成员,是“伟大的以利亚”和“贝莱星之父班特莱”的嫡系子孙。这样的背景,再加上他那人见人爱的开朗个性,使得丹吉成为执行委员的当然人选。偏偏他选了行商这一行,日子过得不但辛苦而且危险,虽然有可能因而致富,但因而丧命或未老先衰的可能性——后者更糟——却大得太多了。 更何况,潘达洛一向把丹吉的建议置于大多数政府首长之上,但身为行商的丹吉经常几个月不在贝莱星。虽说有时无法确定丹吉是否在开玩笑,他的意见还是颇有参考价值。 潘达洛心情沉重地说:“我认为那女人的演讲不能算是我们这儿的喜事。” 快要穿好衣服的丹吉耸了耸肩。“谁又预料得到呢?” “你应该可以。你早已打定主意要带她同行,当初一定调查过她的背景。” “我的确调查过她的背景,委员。她曾在索拉利住过三十几年,是道地的索拉利产物。当时她完全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一律透过全息影像和人见面,只有她丈夫例外——而他很少来找她。在移居奥罗拉之后,她有过一段困难的适应期,而且即使在那里,她仍旧大半和机器人住在一起。过去两百三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超过二十个人的经验,更别说四千人了。我原本以为她就算能开口,顶多只能吐几个字,我怎么知道她竟然是个群众煽动家。” “一旦你发现这个迹象,就该及时制止她,当时你就坐在她旁边。” “你想引发暴乱吗?听众正听得如痴如醉呢。当时你也在场,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硬拉她坐下,他们通通会冲到台上来。无论如何,委员,你自己也并未制止她。” 潘达洛清了清喉咙。“其实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每次回过头去,我都会看到那个机器人的眼睛——我是说那个像机器人的机器人。” “吉斯卡。好吧,那又怎么样?他又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话说回来,他就是令我全身发毛,所以我迟迟没采取行动。” “唉,算了吧,委员。”丹吉已经穿戴整齐,他一面说,一面把早餐餐盘推向对方,“咖啡还是温的。如果你想配果酱吃些小面包,请自己动手。事情总会过去的,我认为民众不会因此真正爱上太空族,而导致我们的政策垮台。甚至可能还有好处呢,如果消息传到太空族那里,法斯陀夫党有可能因而壮大。法斯陀夫也许死了,但他的政党还在——至少并未烟消云散——我们需要鼓励他们这条温和路线。” “我所担心的,”潘达洛说,“是五个月后即将召开的‘全银河殖民者议会’。我将会听到许多尖酸刻薄的批评,说什么贝莱星采取姑息政策,贝莱星人心中充满对太空族的爱意。我告诉你,”他沉着脸补了一句,“越小的世界,鹰派就越多。” “那你就跟他们这么讲啊。”丹吉说,“记住,在公开场合一定要维持政治家风范,等到把他们拉到一边,你就正视着他们的眼睛——别再正经八百——然后强调贝莱星是个有言论自由的地方,这点我们会坚持到底。你还要告诉他们,贝莱星一向把地球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但如果有哪个世界为了想证明它对地球更加忠诚而对太空族宣战,贝莱星只会冷眼旁观,什么也不会做,这样就能让他们闭嘴了。” “喔,不行。”潘达洛忧心忡忡地说,“这种说法会流传出去,会给我们招来难以想象的臭名。” 丹吉答道:“很可惜,你说得没错。但还是考虑一下吧,别让那些只有嘴巴没有脑袋的人吃定了你。” 潘达洛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会尽力而为。可是,我们原本打算用一个惊人消息替昨晚画下句点,结果搞砸了,这才是我真正感到遗憾的事。” “什么惊人消息?” 潘达洛说:“当你离开奥罗拉,启程前往索拉利的时候,两艘奥罗拉战舰刚好也朝索拉利飞去。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料到了会有这种事。”丹吉一派轻松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厌其烦地采用迂回路线。” “其中一艘奥罗拉战舰在索拉利降落,距离你的着陆地点有好几千公里——以便看起来不像是在跟踪你——另一艘则留在轨道上。” “很合理。如果我手上有另一艘船舰,我也会这么做。” “那艘着陆的奥罗拉战舰不到几小时就给摧毁了。留在轨道上的那艘回报了这件事,随即奉命返航。某个行商监测站截收到那份报告,然后传给了我们。” “报告没有加密吗?” “当然有,但那是一种我们已经破解的密码。” 丹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非常有趣,我猜他们之中没有半个会说索拉利方言。” “显然如此。”潘达洛语重心长地说,“除非能找到其他索拉利人的去处,否则你手上这个女人就是全银河唯一的索拉利人了。” “而他们竟然把她给了我,是吗?算那些奥罗拉人倒霉。” “总之昨天晚上,我差点就要宣布奥罗拉战舰遭到摧毁的消息——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以就事论事的方式。无论如何,这还是会让普天下的银河殖民者精神振奋。我的意思是,我们平安归来,奥罗拉人却没做到。” “我们手上有个索拉利人,”丹吉淡淡地说,“奥罗拉人却没有。” “好吧。此外,你和那个女人还会因此更加风光。但这一切都落空了。那个女人致完辞后,任何戏码都只会是狗尾续貂而已,就连奥罗拉战舰被毁的消息也不例外。” 丹吉说:“更何况,大家冲着她所提倡的手足情谊高声喝彩之后,怎么可能马上喝彩几百个奥罗拉手足的死难呢——至少在接下来半小时内,不会出现这种不协调的情形。” “我想是吧,所以我们葬送了一次绝佳的心理攻势。” 丹吉皱起眉头。“别念念不忘了,委员,你一定能找到更适当的时机进行你的宣传战。重要的是这背后的意义——一艘奥罗拉战舰被炸毁了,意味着他们没料到对方会使用核反应倍增器。另外那艘战舰被迅速召回,则可能意味着它并未配备相关的防护装置,甚至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我据此研判,这种轻便型倍增器——或至少是半轻便型——应该是索拉利的独门武器,并非太空族的标准装备。如果真是这样,对我们可是好消息。此时此刻,先别操心宣传战这种琐事吧,我们应该集中所有的力量,尽可能从那个倍增器里头把每一份情报都榨出来。我们要在这方面领先太空族——但愿有此可能。” 潘达洛咬了一口小面包,然后说:“或许你是对的。但这么一来,另一个消息我们又该怎么处理呢?” 丹吉说:“什么另一个消息?委员,请问你是要提供我足够的情报,好让我给你拿主意,还是打算把那些情报丢到半空中,让我跳起来一个个接住?” “别发火,丹吉。如果必须正经八百,我也犯不着专程找你讨论了。你可知道执行委员会是怎么开的吗?你想坐我的位置吗?告诉你,我愿双手奉上。” “不,谢了,我可不想要,我只想要知道另一个消息。” “我们接到了一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一封真正的电文。他们真的纡尊降贵和我们直接通讯,并没有经由地球转发。” “那么,或许可以将它视为一封重要的电文——我是指对他们而言。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回去。” “那么,显然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船舰平安离开了索拉利,而且抵达了贝莱星。他们也有自己的监测站,也在监听我们的通讯,和我们所做的一模一样。” “一点也没错。”潘达洛显得相当恼火,“他们破解我方密码的速度和我们破解他们的一样快。我倒有个想法,那就是双方应该达成协议,从此发讯一律改用明码,这样双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这个女人?” “当然没有。太空族向来不说理由,只管下命令。” “他们有没有发现这个女人到底在索拉利做了什么事?既然只有她一个人会说道地的索拉利方言,他们是不是想要她把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通通清除掉?” “我觉得他们没办法发现事实的真相,丹吉。直到昨天晚上,我们才表彰了她的功劳,那封来自奥罗拉的电文却早了很多。但他们为何要她回去并不重要,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不把她还回去,双方之间就会出现危机,那可是我要极力避免的。如果我们真的把她还了回去,贝莱星人便会觉得脸上无光,而毕斯特凡那老家伙则会逮住这个良机,不遗余力地指摘我们趴到了太空族脚下。” 两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丹吉慢慢说道:“我们必须把她还回去。毕竟,她不但是太空族,而且是奥罗拉公民。我们不能不顾奥罗拉的意愿留她下来,否则那些冒险前往太空族领域做生意的行商都会受到牵连。但我会负责这件事,委员,你不妨将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推。就说我当初跟对方讲好了条件,把她带去索拉利之后会再送她回奥罗拉,而且这还真有其事,虽说并非正式的书面协定。我是个讲道义的人,所以坚持要履行承诺——而且这或许还对我们有好处呢。” “什么好处?” “这我得再想想。但如果真要这么做,委员,我的太空船这回得由公家出钱整修,而我的手下都要好好犒赏一番——别这样,委员,他们可是放弃了休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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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原本打算至少三个月后才会再踏上这艘船,但丹吉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另一方面,虽说嘉蒂雅的舱房变得更大更豪华,她却似乎相当沮丧。 “这是为什么呢?”她问道。 “天上掉下来的,你还嫌什么?”丹吉反问。 “我只是问问罢了。为什么?” “原因之一,夫人,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因此整修这艘船的时候,我们替你把这个地方美容了一遍。” “美容?” “只是比喻罢了,你要说美化也行。” “舱房不会凭空变大,我占了谁的空间?” “其实是船员的休息室,但你要知道,是他们坚持要这么做的,因为你也是他们的宠儿。事实上,尼斯——你记得尼斯吧?” “当然。” “他希望你用他来取代丹尼尔。他说丹尼尔并不喜欢那份工作,伤了人之后还得频频道歉。尼斯说换成他的话,只要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他下手绝不留情,而且会乐在其中,事后也绝不会道歉。” 嘉蒂雅微微一笑。“告诉他,我会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然后再告诉他,如果能安排一个适当机会,我很乐意跟他握握手。在我们降落贝莱星之前,我一直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当你握手的时候,我希望你记得戴手套。” “当然,但我开始怀疑是否真有这个必要。自从离开奥罗拉后,我连鼻水也没流过,我所接受的预防注射八成大大增强了我的免疫力。”她又四下望了望,“你甚至替丹尼尔和吉斯卡做了壁凹,考虑得相当周到,丹吉。” “夫人,”丹吉说,“我们尽可能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奇怪的是——”听嘉蒂雅的口气,像是对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大惑不解,“我并不算很高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离开你们的世界。” “是吗?这儿又寒冷,又下雪,又无聊,又原始,而且到处都有不停欢呼的群众。究竟哪一点对你有吸引力?” 嘉蒂雅脸红了。“绝对不是欢呼的群众。” “我愿意假装相信你,夫人。” “真的不是,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我——我从未做过什么正事,我这辈子都只是在用各种方法打发时间而已。我曾致力于力场彩绘和机器人外观设计,我曾纵情性爱,也曾经为人妻,为人母,但——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重要性。假如我突然从世上消失,或者根本没有来到世上,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或任何事——或许,只有一两个亲密的朋友不这么想吧。现在则不同了。” “是吗?”丹吉声音中带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嘉蒂雅说:“是的!现在我能影响很多人。我可以选定一个目标,当作我的终生职志。其实我已经选好了,我要消弭战争,要让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一起扩散到宇宙各个角落。我还要让双方都保有自己的特色,并能无条件接受对方的特色。我要朝这方面全力以赴,好让历史的走向因而有所改变,等我去世之后,人们会说,‘多亏了她,许多事才有那么好的结果。’” 她满面红光地转向丹吉。“我在当了二又三分之一世纪的无名小卒之后,突然有机会扮演重要角色;我原本以为自己的生命一片空虚,现在却发现它里面还藏着美好的事物;我不知在多久以前就对快乐绝望了,没想到居然又能快乐起来——你可知道,这些转变对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吗?” “你不必待在贝莱星,夫人,仍然能拥有这一切。”不知怎么回事,丹吉显得有点尴尬。 “在奥罗拉就不能。我在奥罗拉只是个索拉利移民,而在殖民者世界,我则是个不凡的太空族。” “但你不只一次表示想回奥罗拉去,而且口气相当强硬。” “对,我的确说过——但我现在不这么说了,丹吉,我现在不想回去了。” “这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助益,问题是奥罗拉想把你要回去,他们明白告诉我们了。” 嘉蒂雅显得万分惊讶。“他们想把我要回去?” “奥罗拉立法局的主席发来一封正式电文,上面就是这么讲的。”丹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很乐意把你留下来,但执行委员会已经作出决定,认为犯不着为此引发星际危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同意这个看法,但他们是我的长官。” 嘉蒂雅皱起眉头。“他们为什么想把我要回去?我在奥罗拉住了两百多年,他们似乎从来没有重视过我——等等!你想,他们会不会把我当成了对付索拉利上那些监督员的唯一途径?” “我的确曾经这么想过,夫人。” “我不干。当初我只是侥幸阻止了那个监督员,再来一次恐怕就做不到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此外,他们又何必登陆那颗行星呢?既然他们已经知道监督员是什么东西,大可远距离把它们摧毁。” “事实上,”丹吉说,“那封电文是很早以前发出来的,当时他们绝不可能知道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他们要你回去,一定有别的原因。” “喔。”这个答案显然令她吃了一惊,但她随即又发起火来,吼道,“我不管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的工作还没做完,我打算继续做下去。” 丹吉站了起来。“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嘉蒂雅女士,我原本就希望你会有这种感受。我答应你,等到我们离开奥罗拉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带你一起走。不过,现在,我必须先去奥罗拉一趟,而你必须跟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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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望着不断后退的贝莱星,比起当初眼看着它越来越近,她现在的心情简直天差地远。它仍旧是原来那个令人感到寒冷、阴暗、简陋的世界,但她现在知道,上面的居民既热情又充满生命力。他们是具体的,是活生生的。 无论索拉利也好,奥罗拉也罢,乃至她曾经去过或在超波上看过的任何太空族世界,上面的居民似乎都没有那么扎实——就好像一团气体。 对,气体,就是这个字眼。 太空族世界上面的人类,不管人数多么稀少,照例会散布到行星各个角落,好像气体分子充斥整个容器那样,仿佛太空族有着彼此排斥的天性。 其实还真是这样,她闷闷不乐地想,例如太空族就总是排斥她。在索拉利长大的她,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排斥。即使当她初到奥罗拉,疯狂地体验性爱那段时期,其中最不愉快的记忆仍是不得不彼此靠近这一点。 例外的——例外的只有以利亚,但他并不是太空族。 贝莱星则不一样,也可能所有的殖民者世界都不一样。银河殖民者总是黏在一起,周遭虽有广大的土地,他们宁愿任由它荒芜——或说空无——直到人口逐渐增加,将它自然填满为止。殖民者世界是由人类聚落所组成的,这些聚落像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而不像气体。 为什么会这样呢?多半要归咎机器人!它们降低了人类的互赖性,填充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人类彼此间原本存在着自然的吸引力,机器人却将它阻绝,于是整个社会崩解成了一片散沙。 一定就是这样。索拉利是机器人数量最多的世界,阻绝效应因而最大,那些互相分离的气体分子——也就是索拉利人——最后变成了惰性气体,彼此几乎再也没有任何关联。(她不禁纳闷,索拉利人到哪里去了?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此外,长寿也是因素之一。如果你明知过了一两百年之后,任何情感都会变质——或者,明知自己死去之后,挚爱的人还要伤心一两百年——你怎么还会想跟任何人有情感牵绊呢?因此,人们逐渐学会摆脱情感的牵绊,把自己隔绝起来。 另一方面,对于那些短寿命的人类而言,生命的新奇感就没有那么容易消逝。随着一代又一代的迅速交替,这份新奇感被一代代传下去,从来没漏接过。 上次她向丹吉抱怨——说她再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学些什么,她已经体验过和想象过所有的一切,从此只能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还并不知道,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那么多听众,简直就是人山人海;而自己竟然能对他们侃侃而谈,并且听到他们以欢呼作回应;最后还能和他们融成一体,感觉到了他们的感受,成为这个巨大生命体的一部分。 她不只从未体验过这种事,甚至从未梦想到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她空有那么长的寿命,却是多么贫乏无知?还有多少新奇的体验,是她根本没有能力幻想到的? 丹尼尔突然轻声细语地说:“嘉蒂雅女士,我想是船长正在叫门。” 嘉蒂雅回过神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丹吉一进来便扬了扬眉。“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可能不在家呢。” 嘉蒂雅微微一笑。“那么说其实也对。我深陷在回忆里,差点出不来了,我偶尔就会这样。” “你很幸运,”丹吉说,“我的回忆都很肤浅,陷不住我自己。你愿意去奥罗拉了吗,夫人?” “不,还是不愿意。我刚才陷入回忆的成果之一,就是仍想不通你为何非去奥罗拉不可。不会只是为了把我还回去吧,任何一艘上得了太空的货船都能执行这项任务。” “我可以坐下吗,夫人?” “当然可以。你这么问是多此一举,船长。我希望你别再把我当成贵族,这样真的很累。如果你是为了暗示我是太空族才装着这么客气,那可就更糟了。事实上,我宁可你叫我嘉蒂雅。” “你似乎急着摆脱你的太空族身份,嘉蒂雅。”丹吉边说边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 “我宁愿把这些没意义的身份通通抛在脑后。” “没意义?别忘了,你的岁数是我的五倍。” “说来奇怪,我一向认为那是太空族一个相当恼人的缺点。我们何时能抵达奥罗拉?” “这回不必进行闪避行动。先花几天的时间远离我们的太阳,以便进行超空间跃迁,然后再花上几天就能飞到奥罗拉了——如此而已。” “你为什么非去奥罗拉不可,丹吉?” “我大可告诉你仅仅是为了礼貌,但事实上,我是想找个机会当面向你们的主席——至少向他的手下——解释一下在索拉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一个大概。他们一直好心地在窃听我们的通讯,如果换成我们当然也会这么做。话说回来,他们可能并未得出正确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能更正他们的错误。” “什么是正确的结论呢,丹吉?” “你也知道,索拉利上的监督员被设定成只认口音不认人,只有像你这种会说索拉利方言的人,才会被它们视为人类。这就意味着它们非但不把银河殖民者当人,就连索拉利之外的太空族也都是它们眼中的异类。更准确地说,如果奥罗拉人降落索拉利,同样不会被它们当成人类。” 嘉蒂雅张大眼睛。“简直难以置信,索拉利人不会让监督员像对付你们那样对付奥罗拉人。” “为什么不会?它们已经摧毁了一艘奥罗拉战舰。你知道这件事吗?” “奥罗拉战舰!不,我不知道。” “我保证这是真的。奥罗拉人差不多和我们同时着陆,但我们活着回来,他们却遇难了。要知道,我们有你,而他们没有。结论就是——或说应该是——奥罗拉不能将其他太空族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盟友。遇到紧急情况,一个个太空族世界都只能自求多福。” 嘉蒂雅拼命摇头。“从单一个案便以偏概全是靠不住的。我猜,索拉利人是发觉到不太可能让监督员刚好接受五十种太空族口音,此外一律排斥。相较之下,只认一种口音要容易得多,原因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假设其他太空族都不会试图降落他们的世界,结果他们错了。” “对,我确定奥罗拉的领导阶层也会这么想,因为大家都会比较容易做出令人心安的推理。而我想要做的,则是确保他们也看到了令人不安的可能性——而且真的因此感到不安。别怪我自负,但我真的不相信有谁能做得跟我一样好,因此我认为自己是前往奥罗拉的不二人选。” 嘉蒂雅觉得十分错乱。她只想当人类,并不想当太空族,所以很想将她所谓的“没意义的身份”彻底抛在脑后。可是,当丹吉得意洋洋地谈起奥罗拉将被逼到窘境时,她发觉自己多少还算是太空族。 她恼羞成怒地说:“我想殖民者世界彼此也有纷争吧。难道殖民者世界不也是个个只能自求多福吗?” 丹吉摇了摇头。“或许在你看来当然是这样,而且,我承认每个殖民者世界偶尔都会忍不住想把小我置于大我之上,但我们有一项资产,是你们太空族所欠缺的。” “什么资产,高贵的血统吗?” “当然不是,我们不会比太空族更高贵。我说的资产是地球,它是我们共有的世界。银河殖民者人人都会尽量抽空造访地球,他们都知道地球是个巨大且先进的世界,拥有丰富到难以想象的历史、文化和生态,而这一切跟他们自己都密不可分。殖民者世界或许彼此会有纷争,但绝不可能导致武力冲突或永久性裂痕。无论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会自然而然想到请地球政府出面调解,而它的裁定有充分的权威,不容任何人置疑。 “嘉蒂雅,我们共有三项优势:因为没有机器人,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打造新世界;因为世代交替迅速,我们一直在求新求变;而最重要的是,地球这颗母星是我们的中心信仰。” 嘉蒂雅立刻说:“可是太空族……”然后便住口了。 丹吉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挖苦说道:“你是不是要说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所以地球也是他们的母星?事实虽是如此,心态上则不然。太空族无所不用其极地否定自己的出身,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地球人的亲戚,甚至远亲。如果我是神秘主义者,我会说太空族把自己的根切断了,所以一定活不长。但我当然不是神秘主义者,所以不会这么说——可是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活不长,这点我坚决相信。” 在稍微顿了顿之后,他仿佛发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已经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于是强迫自己好言好语道:“不过,嘉蒂雅,我想请你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太空族,同理,我也会将自己想成人类,而不是银河殖民者。人类总会存活下去,可能是太空族,可能是银河殖民者,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我相信只有银河殖民者会存活下去,但我的猜测不一定正确。” “不,”嘉蒂雅试着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为你说得对——除非人类能学到再也不分什么太空族或殖民者。这正是我的目标——帮助人类实现这个理想。” “不过,”丹吉瞥了瞥舱壁上那个不太起眼的计时片,“你的晚餐被我耽误了。我能跟你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嘉蒂雅说。 丹吉立刻起身。“那我去端来。我可以派丹尼尔或吉斯卡去,但我不想养成使唤机器人的习惯。何况,不论船员多么敬爱你,他们的敬爱也不可能延伸到你的机器人身上。” 丹吉很快将晚餐端来了,嘉蒂雅却没什么胃口。这些菜肴或许是继承了地球酵母食品的量产方式,一律欠缺精致的调味,所以她始终吃不惯。话说回来,也没有哪道菜特别难吃,于是她食不知味地一口口吞下去。 丹吉注意到她吃得并不起劲,问道:“这些食物没让你难以下咽吧?” 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显然逐渐习惯了。刚上船的时候,有过几次味同嚼蜡的经验,但也不算太严重。”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可是,嘉蒂雅……” “什么事?” “你真想不出奥罗拉政府为何那么急着要找你回去吗?不可能是因为你制服了那个监督员,也不可能是因为你的演讲。他们早在知道这两件事之前,已经提出这个要求了。” “这样的话,丹吉,”嘉蒂雅苦着脸说,“就不可能有任何原因了,他们一向不重视我。” “但一定还是有个原因。如我所说,电文是以奥罗拉立法局主席的名义发出来的。” “其实如今这个主席只能算是傀儡。” “喔?操纵他的是谁?凯顿?阿玛狄洛吗?” “完全正确,所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 “喔,当然,”丹吉绷着脸说,“他是反地球基本教义派的核心人物。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重创了他的政治势力,现在他却还能威胁我们,这就是老而不死的弊端之一。” “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嘉蒂雅说,“阿玛狄洛是个很会记仇的人。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败在以利亚?贝莱手上,而且坚信这件事我也有份。他对以利亚的厌恶——极端的厌恶——也延伸到我身上了。如果主席要我回去,唯一的原因就是阿玛狄洛想要我回去——可是阿玛狄洛为何要这么做呢?他想将我除之而后快,他同意让我陪你去索拉利或许就是这个缘故。他一定是指望你的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而我也跟着陪葬。如果发生这种事,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顶多假装掉几滴眼泪,嗯?”丹吉语重心长地说,“但这绝不会是你当初听到的说法,不会有人跟你说,‘你跟这个疯狂的行商去吧,因为我们巴不得你赶紧遇害。’” “没错。他们说你亟需我的协助,而基于星际现势,如今我们最好跟殖民者世界合作。他们还说等我回来后,若能向他们报告发生在索拉利上的一切经过,会对奥罗拉有极大的助益。” “对,他们一定会这么讲,这些话甚至还有几分真实性。所以说,等到发生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事——我们的太空船安然离去,奥罗拉战舰却遭到摧毁——他们八成会希望获得这件事的第一手资料。因此,当我并未把你送回奥罗拉,反而去了贝莱星,他们才会吵着要你回去。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或许不想要你了。不过——”他好像忘了嘉蒂雅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他们现在知道的一切,全部来自贝莱星的超波转播,说不定他们认为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 “但是什么,丹吉?” “我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他们只是希望你回去汇报,绝不会发出那样的电文。措辞居然那么强烈,依我看一定另有原因。” “他们不可能还另有目的,不可能了。”嘉蒂雅说。 “我仍旧存疑。”丹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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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样存疑。”当天晚上,壁凹内的丹尼尔这么说。 “你对什么存疑,丹尼尔好友?”吉斯卡问道。 “就是那封发自奥罗拉的电文,我对它的真正企图仍旧存疑。我和船长看法一致,要嘉蒂雅女士回去汇报似乎并非十分充分的动机。” “你心中有其他答案吗?” “我有个想法,吉斯卡好友。” “能告诉我吗,丹尼尔好友?” “我曾经想到,奥罗拉立法局表面上是想把嘉蒂雅女士要回去,骨子里却另有图谋——他们真正想要的可能并非嘉蒂雅女士。” “除了嘉蒂雅女士,他们还能要到什么呢?” “吉斯卡好友,你说嘉蒂雅女士有没有可能不带你我一起回去?” “不可能,可是你我对奥罗拉立法局又有什么用呢?” “我,吉斯卡好友,对他们毫无用处。而你,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你能直接感应心灵。” “那倒是真的,丹尼尔好友,但是他们并不知道。” “难道他们不可能在我们离开奥罗拉后,突然发现这个事实,因而万分后悔把你放走了?” 吉斯卡并没有迟疑多久。“不,那是不可能的,丹尼尔好友。他们怎么会发现呢?” 丹尼尔谨慎地说:“我曾做过这么一番推理。很久以前,你在陪同法斯陀夫博士造访地球时,曾经调整过一些地球机器人,赋予它们极其有限的心灵力量,仅仅能让它们接手你的工作,也就是继续影响地球的高级官员,让他们对银河殖民抱持着积极正面的看法。至少你是这么告诉我的,因此,地球上的确有些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 “此外,正如我们不久前怀疑的,奥罗拉机器人学研究院曾经送了一批人形机器人到地球去。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但至少猜得到那些机器人负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观察地球上的动态,然后回报给他们。 “就算那些奥罗拉机器人无法感应心灵,它们在报告中也会提到某某官员对于银河殖民的态度突然改变了。 “或许,在我们离开奥罗拉这段时间,奥罗拉上某位掌权人士恍然大悟——也许就是阿玛狄洛博士自己——唯有假设地球上存在着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这件事才有合理的解释。然后,他就有可能循着这条线索,一路追寻到法斯陀夫博士或是你的身上。 “紧接着,奥罗拉官员们或许会想通更多的事情,而这些事和法斯陀夫博士显然无关,所以通通会追到你身上。 “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你要回去,但又苦于无法明说,否则就会泄漏了他们的新发现。所以他们决定索回嘉蒂雅女士——这是很自然的要求——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她回去,你一定跑不了。” 吉斯卡足足维持了一分钟的沉默,然后说:“这个推理很有趣,丹尼尔好友,只可惜无法成立。 “早在一百八十多年前,我改造的那批机器人就完成了鼓励银河殖民的工作,从此便终止运作,至少终止了调控心智的运作。更何况在很久以前,地球就把所有的机器人赶出了大城,将它们集中在无人居住的非城市地区。 “这就意味着,虽然我们猜测有些人形机器人被送到了地球,但即便如此,它们也不会碰到那些能够调控心智的机器人,或是察觉任何调控心智的行为,因为那些机器人早已不再执行任务了。 “因此我们可以确定,我的特殊能力不可能是透过你所说的那种方式被揭露的。” 丹尼尔说:“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发现你的能力吗,吉斯卡好友?” “没有了。”吉斯卡坚定地说。 “但——我还是存疑。”丹尼尔答道。 第四篇 奥罗拉

第十一章 老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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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顿?阿玛狄洛也是凡人,也不免为记忆所苦。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更容易陷入痛苦的回忆。更何况,在他那顽强的记忆中,夹杂着某些不寻常的内容,令他长久以来倍感愤怒与挫折。 直到两百年前为止,他的事业无不一帆风顺。当时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创院院长(其实目前仍是),而且有那么一阵子,他信心满满地自认必定能够控制整个立法局,并打垮他的死敌汉?法斯陀夫,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只可惜——只可惜—— (虽然他极力避免,但他的记忆就是一再回到那件事情上,仿佛其中的悲痛和绝望令它回味无穷。) 假如当初他获胜了,地球便会一直维持孤立状态,而他一定会让地球一路衰败下去,最后从银河中完全消失。这又有何不可呢?对于那些住在过度拥挤又充满病菌的世界上、寿命短暂的次等人类而言,死亡要算是最好的归宿——至少比他们勉强那么活下去好一百倍。 至于既平静又安全的太空族世界,则会出现进一步的扩展。想当年,法斯陀夫总是抱怨太空族寿命太长,又被机器人照顾得太好,再也无法成为拓荒者了,可是阿玛狄洛自会证明他大错特错。 不料法斯陀夫竟然获胜了。就在注定失败那一刻,打个比方吧,他伸手向空中一抓,便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胜券抓到自己手上——简直像变魔术。 当然,都是那个地球人,那个以利亚?贝莱—— 但每当想到这个地球人,阿玛狄洛的记忆总是会自动止步和转向。他无法在脑海中重现此人的样貌,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更无法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光是那个名字就够了。即使已经过了两百年,仍不足以化解一点点他心中的恨意——或是让他心头之痛减轻一丝一毫。 在法斯陀夫的政策包庇之下,可恶的地球人陆续逃离了那颗快要腐烂的行星,在银河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新世界。这方面的进展有如一股旋风,吹得太空族世界晕头转向,最后甚至陷入瘫痪状态。 阿玛狄洛不知在立法局呼吁过多少次,银河正在从太空族手中溜走,奥罗拉却眼睁睁看着那些次等人类占据一个又一个世界,而太空族的士气则是一年不如一年。 “醒醒吧,”他大声疾呼,“醒醒吧。看看他们,银河殖民者越来越多,殖民者世界更是不断倍增。你们还在等什么?等着他们掐住你的喉咙吗?” 法斯陀夫则总是以那种有如唱催眠曲的方式回应这些问题,于是奥罗拉人和其他太空族(他们总是追随奥罗拉,虽然奥罗拉不愿当领导者)就会放下心来,继续睡他们的大头觉。 他们似乎无视显而易见的真相。不论事实也好,数据也罢,乃至于种种毋庸置疑的持续恶化迹象,他们一律无动于衷。他不断向他们宣扬真理,而且他的预言陆续成真,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永远有过半的人像绵羊般追随法斯陀夫,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而法斯陀夫自己又怎么会如此冥顽不灵——事实证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痴人说梦,为何始终不肯更改任何政策呢?甚至不能说他是在顽固地坚持错误的做法,而是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错了。 假如阿玛狄洛是那种耽溺于幻想的人,他会一口咬定太空族世界是被某种咒语、某种无情的魔法给缠上了;他会想象某个角落有某个人掌握了某种魔力,足以催眠那些原本灵光的脑袋、蒙蔽那一双双原本锐利的眼睛。 而令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则是人们认为法斯陀夫最后是含恨而终,因而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至于他为何含恨,据说是因为太空族再也未能开创自己的新世界。 其实是法斯陀夫自己的政策让他们自我阉割!他有什么权利含恨?假如他像阿玛狄洛那样,总是看到真相并说出真相,却偏偏无法令太空族——足够的太空族——听从自己的意见,那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不知想过多少次,不如让银河空无一人吧,总比由那些次等人类主宰来得好。假如他有魔法,能够一点头便毁掉地球——也就是以利亚?贝莱的世界——他早已巴不得这么做了。 可是,用这样的幻想当作心理慰藉,只能表示他已经彻底绝望。这和他一直不断希望能放弃一切,希望死神降临——只要机器人允许他这么做——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后来,毁灭地球的力量居然真的出现了——甚至可以说是硬塞给他的。那是七年半以前,他和列弗拉?曼达玛斯首次见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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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回到七年半前—— 阿玛狄洛抬起头来,发觉马龙?西希斯已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一定曾经按过叫门键,但如果没有任何回应,他有权直接走进来。 阿玛狄洛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小型电脑。自研究院成立以来,西希斯一直是他的左右手。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并没有特别显著的变化,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苍老。而且,他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歪了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蒜头鼻,忍不住想到自己的老化迹象又有多么严重呢。他的身高曾有一百九十五公分,就太空族的标准而言也算是出类拔萃。如今,他当然和以前一样站得笔直,可是最近在实际测量身高时,他顶多只有一百九十三公分而已。难道自己开始弯腰驼背,开始萎缩,开始沉淀了? 但相较于身高的细微变化,这种消极的想法才是更明确的老化迹象。他赶紧将它抛在脑后,问道:“什么事,马龙?” 西希斯身后紧跟着一个新买的随身机器人——外表光滑纤细,看起来非常现代化。这也是老化的迹象之一,如果你保不住年轻的身体,总是可以买个新型的机器人。阿玛狄洛则早已下定决心,为了不让真正的年轻人看笑话,自己绝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更何况,比他年长八十几岁的法斯陀夫都从未这么做过。 西希斯说:“头儿,那个叫曼达玛斯的家伙又来了。” “曼达玛斯?” “就是一直想见你的那个人。” 阿玛狄洛想了一会儿。“你是指那个索拉利女人的后代,那个白痴吗?” “是的,头儿。” “嗯,我不想见他。难道你还没跟他说清楚吗,马龙?” “说得一清二楚。他要我转交一张便条给你,还说这样你就会见他了。”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我可不这么想,马龙。便条上写些什么?” “我看不懂,头儿,那并非银河标准语。” “既然这样,我又为何应该比你更看得懂呢?” “我不知道,反正他要我把它交给你。你只要看一眼,头儿,然后撂一句话,我立刻再把他打发走一回。” “好吧,让我看看。”阿玛狄洛边说边摇头,然后一脸嫌恶地瞧了瞧那张便条。 上面写着:“Ceterum censeo, delenda est Carthago.” 读完后,阿玛狄洛狠狠瞪了马龙一眼,目光随即回到那张便条上。最后他终于开口:“你一定先看过了,因为你知道这不是银河标准语。你有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问过了,头儿。他说那是拉丁文,但我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说你会了解的。他是个非常有决心的人,他对我说了,愿意坐在外面等一整天,直到你读了这句话为止。” “他长得什么样子?” “瘦瘦的,一脸严肃,恐怕没什么幽默感。个子很高,不过还是没你那么高。嘴唇很薄,眼窝很深,双眼炯炯有神。” “他有多大年纪?” “从他的肤质判断,我认为大约四十岁,总之非常年轻。” “既然那么年轻,我们就得特别通融,叫他进来吧。” 西希斯显得很惊讶。“你要见他?”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叫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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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几乎是踏着正步走进来的。他直挺挺地站在办公桌前,说道:“院长,感谢你答应接见我。能否允许我的机器人陪在我身边?” 阿玛狄洛扬了扬眉。“我很乐意会见你的机器人。你是否也允许我的机器人在场?” 他已有好多年没听到这种关于机器人的老式客套话。随着礼仪观念逐渐式微,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把随身机器人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像这样的悠久习俗早已名存实亡了。 “当然好,院长。”就在曼达玛斯这么说的时候,两个机器人走了进来。它们并未在获得允许之前便迈开脚步,这点阿玛狄洛注意到了。两个都是新型的机器人,显然功能极佳,而且各方面都看得出它们是精品。 “你自己设计的吗,曼达玛斯先生?”凡是主人自己设计的机器人,总是有些特殊的价值。 “是的,院长。” “所以你是一位机器人学家?” “是的,院长,我是厄俄斯大学毕业的。” “指导教授是——” 曼达玛斯毫不犹豫地说:“并非法斯陀夫博士,院长,而是马斯可尼克博士。” “喔,但你并不是本研究院的成员。” “我已经提出申请了,院长。” “我懂了。”阿玛狄洛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然后继续低着头,冷不防问道,“你的拉丁文是哪里学的?” “我的拉丁文程度并不好,既不能读也不能说,但我至少听过那句名言,也知道它的出处。” “那就很不简单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无法把所有的时间都投注在机器人学上面,所以培养了一些业余兴趣。其中之一是行星学,尤其是有关地球的研究,这就让我认识到了地球的历史和文化。” “这并非太空族所热衷的一门学问。” “是的,院长,而这是很糟的事。我们应该了解我们的敌人——你就是好榜样,院长。” “我是好榜样?” “是的,院长。我相信你对地球许多方面都很熟悉,而且比我更为精通,因为你花在这个问题上的时间比我长。”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尽可能试着认识你,院长。” “因为我也是你的敌人?” “不,院长,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盟友。” “你的盟友?所以说你打算利用我?难道你不觉得这么讲有点不得体吗?” “不会的,院长,因为我确定你会希望成为我的盟友。” 阿玛狄洛凝视着对方。“纵然如此,我还是觉得你这么讲不只是有点不得体而已。告诉我,你给我看的那句引文,你自己了解它的意思吗?” “了解,院长。” “那就把它翻译成银河标准语吧。” “它的意思是‘在我看来,必须灭掉迦太基。’” “而在你看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是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所说的,他是古代地球的一个政体——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成员。当时罗马已经打败迦太基这个宿敌,但是并未消灭它。加图认为唯有彻底灭掉迦太基,罗马的安全才有保障——最后,院长,他们的确这么做了。” “可是迦太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轻人?” “我认为存在着所谓的类比关系。” “什么意思?” “那就是太空族世界同样也有宿敌,而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将它灭掉。” “说说是哪个宿敌。” “就是地球这颗行星,院长。” 阿玛狄洛用手指轻轻柔柔地敲着桌面。“而在这个计划中,你要我当你的盟友。你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迫不及待加入。告诉我,曼达玛斯博士,虽然我针对地球作过许多演说,写过许多文章,但我什么时候说过必须毁灭地球?” 曼达玛斯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鼻孔不停地掀动。“我来找你,”他说,“目的不是要引诱你掉进什么陷阱,以便用来当作把柄。我并非法斯陀夫博士或他的党人派来的,也不是他们那个政党的党员。还有,我并不是来套你心里的话,我对你说的都是我自己心里的话,那就是在我看来,我们一定要毁灭地球。” “那么你打算如何毁灭地球呢?你是否要建议我们进行核弹攻击,直到爆炸、尘雾和放射线毁掉那颗行星为止?万一真是这样,你打算如何避免银河殖民者的战舰使用同样手段,对奥罗拉以及他们够得着的其他太空族世界展开报复?一百五十年前,我们或许还能肆无忌惮地轰炸地球,现在却不行了。” 曼达玛斯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心里根本没有这种想法,阿玛狄洛博士。我绝不会滥杀无辜,就算对地球人也不例外。然而,我知道有一种毁掉地球的方法,不至于导致大屠杀——也不会招来任何报复。” “你在做白日梦,”阿玛狄洛说,“也可能神智不太健全。” “让我解释一下。” “不行,年轻人。我忙得很,但因为看得懂你抄来的那句话,我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所以已经纵容自己在你身上花了太多时间了。” 曼达玛斯站了起来。“我能理解,阿玛狄洛博士,请原谅我占用了你过多的宝贵时间。然而,还是请你想想我说的这番话,如果你的好奇心又蹿起来,不妨改天在你比较有空的时候来找我谈谈。不过请别耽搁太久,因为我会慎重考虑转向别处求助。为了毁掉地球,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瞧,我对你十分坦白。” 年轻人试着挤出一抹笑容,却仅仅将瘦削的双颊拉长了些,脸部表情几乎没有其他变化。“再见——请让我再说声谢谢。”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阿玛狄洛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阵子,然后按下桌边的一个开关。 等到西希斯走进来,他一口气说:“马龙,给我派人整天盯着这个年轻人,我要知道他跟哪些人说过话,一个也不能漏。给我查清楚他们的身份,并且逐一盘问。凡是被我点到的人,通通带来见我。可是,马龙,一切都要悄悄进行,而且态度要温和,口气要友善。要知道,我还不是这儿的老大。” 但是这一天终将来临。法斯陀夫已经三百六十几岁,健康显然走下坡了,而阿玛狄洛至少比他年轻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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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九天,阿玛狄洛都收到了跟监报告。 报告中说,曼达玛斯最常说话的对象是他的机器人,其次是大学里的同事,再则是他家附近的邻居。谈话的内容一律稀松平常,因此早在几天前,阿玛狄洛已经确定他无法跟这个年轻人耗下去。曼达玛斯刚刚展开人生旅途,很可能有三百年的大好岁月在等着他;阿玛狄洛却顶多还有八十到一百年好活。 而阿玛狄洛越是想到年轻人所说的那番话,越是觉得心神不宁。如果真有毁灭地球的方法,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以免让它白白溜走。难道他能允许在他死后才发生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己无法目睹盛况吗?而几乎同样糟的情形,则是地球的毁灭发生在他有生之年,却是由他人的意志所指挥,由他人的手指来按钮,他当然也无法接受这种事。 不,他必须亲眼见到,亲自执行;否则,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曼达玛斯也许是个傻子或疯子,可是,即使事实如此,阿玛狄洛也得自行确认一番。 想到这一层之后,阿玛狄洛决定再叫曼达玛斯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阿玛狄洛心知肚明,这么做是在自取其辱,但他必须付出这个代价,才能确定自己绝不会在毁灭地球这个行动中缺席。他是心甘情愿付出这个代价的。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曼达玛斯嘻皮笑脸、趾高气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也必须先忍下这口气。当然,忍耐是有时限的,一旦事实证明这个年轻人是在胡说八道,他保证会让他尝到文明社会所能允许的最严厉惩罚。可是另一方面…… 因此,当曼达玛斯带着相当谦卑的态度走进他的办公室,阿玛狄洛自然很高兴,更何况对方还诚心诚意地感谢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阿玛狄洛因而觉得自己也该有些善意的回应。 “曼达玛斯博士,”他说,“上次都怪我太无礼,没听取你的计划就下了逐客令。所以请赶紧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一定会认真听你说,直到——我猜很有可能——直到我确定你的计划只是狂想,并非理性的产物为止。那时我会再把你赶走,但并不会因此瞧不起你,而我希望你也坦然面对,不要生我的气。” 曼达玛斯说:“你愿意正式地、耐心地听我一席话,我不可能生你的气,阿玛狄洛博士。可是,万一你觉得我这番话颇有道理,为你带来了希望,那又如何呢?” “这样的话,”阿玛狄洛慢慢说道,“可想而知,你我就有合作的机会了。” “那实在太好了,院长。我们彼此合作,一定强过各自为战。可是除了合作,还有没有什么更具体的礼遇呢?会不会有什么奖赏?” 阿玛狄洛显得不太高兴了。“我当然会感激你,但我仅有的两个身份,就是立法局议员和机器人学研究院院长而已。我的权力有限,不太可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点我了解,阿玛狄洛博士。可是,难道你在权限之内就不能给我一点有用的东西吗?说给就给?”他稳稳地望着阿玛狄洛。 凝视着那一双尖锐而又毫不动摇的眼睛,阿玛狄洛不禁皱起眉头。谦卑全不见了! 阿玛狄洛冷冷地说:“你想要什么?” “对你来说轻而易举,阿玛狄洛博士,我只是想加入研究院。” “如果你够资格……” “别怕,我当然够资格。” “够不够资格,不是申请人自己说了算。我们得……” “得了吧,阿玛狄洛博士,这么说就未免欠缺诚意了。既然打从我上次告辞后,你就派人时时刻刻监视我,我可不相信你没仔细研究过我的资料。因此,你一定知道我够资格。如果你觉得我没资格加入贵院,无论原因为何,就更不会相信我有本事想出什么毁灭这个今日迦太基的计划,而我也不可能再被你叫回来了。” 阿玛狄洛顿时觉得怒火中烧。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孩子简直欺人太甚,就算是为了毁灭地球,也不值得自己这么忍气吞声。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下一刻,他便恢复了足够的理智,甚至能在心中劝慰自己,像他这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大胆、如此信心满满的人,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帮手。何况自己早已研究过曼达玛斯的资料,他有资格加入研究院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 阿玛狄洛试着心平气和(这可是用血压升高换来的)说道:“你说得对,你有资格。” “那就录取我吧。我确定相关表格都在你的电脑里面,你只要填上我的名字、我的学校、我的毕业年份,以及其他一些非填不可的琐碎资料,然后签上大名就行了。” 阿玛狄洛一声不吭地打开电脑。他输入了相关资料,印出那份表格,签了名,然后递给曼达玛斯。“日期就是今天,你已经是本院的成员了。” 曼达玛斯仔细看了一遍,便将它交给自己的机器人。那机器人取出一个文件夹,将表格放进去,然后夹在腋下。 “谢谢你,”曼达玛斯说,“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辜负你,或是令你后悔自己看走了眼。然而,正因为这样,我还有一件事。” “还有吗?什么事?” “我们能否讨论一下大功告成后的奖赏——当然,一定是在百分之百成功之后。” “我们能否等到真正大功告成之际,或相当接近时再来讨论,这样应该更合理吧?” “就理性而言当然如此。但我的脑袋里既有理性又有梦想,我喜欢先做做白日梦。” “好吧,”阿玛狄洛说,“你想做什么白日梦?” “依我看,阿玛狄洛博士,法斯陀夫博士现在情况很不妙。他年岁已高,恐怕没多少年好活了。” “所以呢?” “一旦他死了,你的政党就会变得更有冲劲,而法斯陀夫党派中那些不太坚贞的党员,或许会发觉另投明主才算识时务。下次选举,只要没有法斯陀夫,你一定会获胜的。” “是有这个可能。好,如果成真呢?” “你将会成为立法局的精神领袖,将会主导奥罗拉的对外政策,实际上就等于主导了整个太空族世界的对外政策。而如果我的计划一帆风顺,你的路线就会非常成功,几乎可以肯定你很快就有机会当选立法局主席。” “你可真会做白日梦,年轻人。姑且假如你的预言通通成真,那么接下来呢?” “你几乎不可能有时间兼顾奥罗拉和机器人学研究院。所以等你终于决定辞去你在研究院的现职后,我要你支持我做你的继任者,接任院长这个职位。既然是你亲自决定的人选,几乎不可能会有人反对。” 阿玛狄洛说:“别忘了院长这个职位是有资格限制的。” “我会够资格的。” “我们还是等等看吧。” “我很愿意等等看,但你不久便会发现,早在我们的计划大功告成之前,你就会巴不得答应我的请求。因此,请现在就开始习惯吧。” “还没吐一个字,便开了那么多价码。”阿玛狄洛低声抱怨,“好,你已经是本院的成员,而我也会督促自己慢慢习惯你的白日梦。可是我看开场白就到此为止吧,赶紧告诉我,你到底打算如何毁灭地球。” 说完这句话,阿玛狄洛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对他的机器人做个手势,要求它们不得记录这次会谈的任何片段。而曼达玛斯则带着浅浅的笑容,对自己的机器人做了同样的手势。 “那我们就开始吧。”曼达玛斯说。 但他还没有继续说下去,阿玛狄洛便主动出击了。 “你确定自己并非亲地球派吗?” 曼达玛斯显然吓了一跳。“我可是带着一份毁灭地球的计划来找你的。” “但你是那个索拉利女人的后代——据我了解,是第五代。” “没错,院长,这重关系谁都查得到。那又怎么样?” “那个索拉利女人长久以来一直是法斯陀夫的好友、门徒、亲密伙伴。因此我难免好奇,不知你是否赞同他的亲地球主张。” “就因为我有那么一个祖先?”曼达玛斯似乎真的感到难以置信。一时之间,他几乎有点恼羞成怒,连鼻孔都开始收缩,但这个表情随即消逝,他又平心静气地说:“同样是长久以来,你自己也一直有个好友、门徒、亲密伙伴,那就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女儿瓦西莉娅?法斯陀夫博士。他们两人只相隔一代,我难免好奇她是否赞同他的主张。” “过去我自己也这么想过。”阿玛狄洛说,“但事实证明她并不赞同,后来我就没有再怀疑她了。” “你也可以别再怀疑我了,院长。我是太空族,我想看到太空族掌控整个银河。” “非常好,开始说明你的计划吧。” 曼达玛斯说:“我会的,可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要从头说起。 “阿玛狄洛博士,天文学家一致同意,在我们的银河中,有好几百万颗类似地球的行星,只要对它们进行必要的环境调控,完全不必做任何地质性改造,人类就可以在上面定居了。这些行星的大气是可以呼吸的,海洋是原本就有的,陆地和气候的条件也都适宜人类,而且上面早就有了生命。事实上,海洋中至少要有一点点浮游生物,大气层才有可能出现游离氧。 “陆地虽然通常都寸草不生,可是一旦海陆都经过了生物性改造——也就是说,一旦引进了地球生物——那些生物都会大量繁衍,而这颗行星也就能殖民了。目前为止,已有好几百颗这样的行星被人类仔细研究过,而且大约已有半数被银河殖民者占据了。 “但至少有一点,目前已知的可住人行星都和地球很不一样,那就是它们一律没有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的生命。无论就大小或复杂度而言,顶多只能见到少数几种类似蠕虫或昆虫的无脊椎动物,而在植物界,则绝对没有比蕨类更高等的植物。智慧生物就更别提了,连沾到一点边的都没有。” 阿玛狄洛听着这些生硬的词句,心中暗自想,他把这些东西硬记了起来,现在只是在背书罢了。他有点坐立不安了,说道:“我并不是行星学家,曼达玛斯博士,但请你相信我,你所说的这些我早就都知道了。” “如我所说,阿玛狄洛博士,我是故意从头说起的。天文学家越来越相信,银河中的可住人行星相当多,而它们全部——或说几乎全部——和地球很不一样。基于某种原因,地球是颗极不寻常的行星,上面的生物演化不但万分迅速,而且万分异于常态。” 阿玛狄洛说:“通常的说法是,如果银河中还有另一种和我们一样先进的智慧生物,他们现在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扩展行动,也已经以某种方式让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曼达玛斯说:“是的,院长。事实上,如果银河中有另一种比我们更先进的智慧生物,我们压根儿不会有扩展的机会。所以我们似乎可以肯定,人类是全银河唯一一种能够进行超空间旅行的物种。至于我们是不是全银河唯一的智慧生物,这点或许没有那么肯定,但是仍然非常有可能。” 阿玛狄洛虽然仍在用心聆听,却浮现出似笑非笑的不耐烦表情。这个年轻人是在说教,而且没完没了,就像偏执狂总是旁若无人地打着拍子一样。这是疯狂的迹象之一,阿玛狄洛原本还真有点希望曼达玛斯有本事改变历史的走向,现在他逐渐失去信心了。 他说:“你一直在讲些我都知道的事,曼达玛斯博士。众所皆知,地球似乎是独一无二的,而我们则很可能是银河中唯一的智慧生物。” “可是,似乎没有人问过‘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从来不问,只是照单全收。他们对地球抱持着迷信的心态,将它视为神圣的世界,因此无论地球多么不寻常,都会被视为理所当然。至于太空族,我们也从来不问,甚至刻意忽视这个问题。我们尽量避免想到地球,否则很容易越想越多,最后便会想到我们也是地球人的后裔。” 阿玛狄洛说:“这个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用。我们根本不必替这个‘为什么’寻找复杂的答案。在演化过程中,随机事件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万事万物都具有随机的因素。如果银河中有几百万个可住人的世界,很可能各有各的演化速度。在大多数的世界上,演化速度都不大不小;但一定有些特别慢,而有些特别快;其中或许有一个快得不得了,另一个则慢得不得了。地球刚好就是那个快得不得了的世界,因此才会有现在的我们。如果一定要追问‘为什么’,那么最自然而且最充分的答案就是‘几率’。” 阿玛狄洛故意用诙谐的方式提出这个逻辑性论述,目的是要彻底瓦解对方的理论,以便将他激怒,让他的疯狂在暴跳如雷中表露无遗。然而阿玛狄洛却失望了,曼达玛斯只是用深陷的双眼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不对。” 曼达玛斯故意等了约两秒钟,然后才又说下去:“想要让演化速度增加一千倍,光凭好运恐怕是办不到的。除了地球之外,其他各个行星的生物演化速度都和它所接受的宇宙辐射通量有密切关系。这个速度和几率毫无瓜葛,而是由宇宙辐射所造成的慢速突变来决定的。基于某种因素,地球上的突变要比其他可住人行星多得多,但宇宙射线和这个因素毫无关联,因为地球并未接触到过量的辐射。现在,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或许你能看得比较清楚一点了。” “好吧,曼达玛斯博士,既然我仍在耐心听你说下去,这点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赶紧解答你硬要提出的这个问题吧。还是你只找到了问题,却没有找到答案?” “我找到答案了。”曼达玛斯说,“而这个答案的关键,在于地球另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 阿玛狄洛说:“我来猜猜看,你是指地球有一个巨型卫星。不用说,曼达玛斯博士,你当然不会声称这是你的发现吧。” “绝对不会。”曼达玛斯硬邦邦地说,“虽然巨型卫星似乎很普遍,例如我们的行星系共有五个,而地球的行星系则有七个。然而,已知的巨型卫星几乎一律环绕着气态行星,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地球的卫星——所谓的月球——它环绕着一颗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行星。” “我可否再提出‘几率’来解释这个现象,曼达玛斯博士?” “这回或许真是几率,但月球仍是独一无二的。” “即便如此,这颗卫星和地球上生意盎然又有什么关联呢?” “这点或许不明显,这种关联的确可能并不存在——但是,若说地球这两个独一无二的特点毫无关联,那更是加倍不可能了。而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关联。” “是吗?”阿玛狄洛敏感地说。终于要有不容置疑的证据,能够证明对方是狂人了。他瞥了瞥墙上的计时片,尽管好奇心持续不坠,但是自己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 “月球,”曼达玛斯说,“由于它对地球所造成的潮汐效应,一直在慢慢远离地球。地球上之所以有大型潮汐,全是拜这颗巨型卫星之赐。地球的太阳也会引起潮汐,可是规模只有月球效应的三分之一——正如我们的太阳只能在奥罗拉引发小型潮汐。 “既然潮汐作用使得月球离地球越来越远,在这个行星系的早期历史上,两者的距离一定比现在小得多。而月球离地球越近,在地球上引发的潮汐就越大。这种潮汐对地球有两个重要作用,一来是随着地球的自转,它会导致地壳厚度不断收缩,二来则会减慢地球的自转速度——后者的成因除了前者之外,浅层海底的海水摩擦力也有贡献——于是,地球的转动能就转换成了热量。 “因此,在所有的可住人行星当中,要数地球的地壳最薄,而且也只有地球拥有火山活动,以及依然活跃的板块构造。” 阿玛狄洛说:“可是,你所讲的这些和地球的生意盎然都扯不上关系。曼达玛斯博士,我劝你赶紧进入正题,或是立刻告辞。” “请再忍耐一下,阿玛狄洛博士,再给我一点时间。一旦发现这个特点,当然要好好研究一番。我曾针对地球地壳的化学发展做过仔细的电脑模拟,特别考虑到了潮汐效应以及板块结构——在此之前,即使有人研究过这个问题,也从未采用像我这么严谨精密的方法,请容我自夸一下吧。” “喔,没问题。”阿玛狄洛喃喃道。 “结果相当明显——你若有兴趣,我随时可拿相关数据给你过目——地球的地壳和上地函中的铀和钍这两种元素,浓度居然能高达其他可住人行星的一千倍。更特殊的是,它们的分布并不均匀,所以在那些分散各处的矿囊里,铀和钍的浓度还要更高。” “而我猜,放射性高到危险的程度吧?” “不,阿玛狄洛博士,铀和钍的放射性都非常微弱,而且所谓的高浓度,是指相对于正常值而言,本身并不能算非常高。我再强调一遍,这些都是月球那颗巨大卫星所引起的。” “那么我想,这些放射性即使不至于对生命构成威胁,加速突变却是绰绰有余了。对不对,曼达玛斯博士?” “没错。由于这个缘故,生物的灭绝有时会更为迅速,可是新物种的出现同样会变得更快——这就促成了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的生命形式。于是终于有一天,达到了发展出智慧生物和文明的临界点,这是只有地球上才会发生的事。” 阿玛狄洛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并不疯狂,他也许弄错了,但他并不疯狂,况且他也可能没错。 阿玛狄洛并非行星学家,因此他得去查查书,才能确定曼达玛斯是不是像其他狂热分子那样,只是“发现”一个已知的理论罢了。然而,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得立刻查清楚。 他柔声说道:“你曾提到可能有办法毁掉地球。这和地球那些独特之处有任何关联吗?” “有个独特的方法,能让我们善加利用这些独特之处。”曼达玛斯以同样的口吻答道。 “就目前这个问题而言——是什么方法呢?” “在讨论这个方法之前,阿玛狄洛博士,我得先说明一下,就某个层面而言,我们到底能不能毁掉地球,其实取决于你。” “我?” “是的。”曼达玛斯坚定地说,“取决于你。否则,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发表这些长篇大论?当然是为了说服你相信我早已胸有成竹,好让你愿意和我携手合作,这样我才会稳操胜算。” 阿玛狄洛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拒绝,还有别人能帮你做到吗?” “如果你拒绝,我的确有可能转向他人求助。你真要拒绝吗?” “或许不会,但我不禁好奇,我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答案是,怎么也比不上我对你来得重要,所以你必须跟我合作。” “必须?” “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看来你比较喜欢听我这么说。可是,如果你希望从今以后,奥罗拉和太空族永远把地球和银河殖民者踩在脚下,你就必须跟我合作——不管你喜不喜欢这种说法。” 阿玛狄洛说:“告诉我,我必须做的究竟是什么?” “首先请你告诉我,研究院以前是不是曾经设计并制造过人形机器人。” “的确有这回事。总共造了五十个,那是大约一百五十到两百年前的事。” “那么久了?后来呢?” “失败了。”阿玛狄洛轻描淡写地说。 曼达玛斯露出惊恐的表情,上身猛然向后一靠。“它们被销毁了?” 阿玛狄洛双眉一挑。“销毁?不会有人销毁那么昂贵的机器人,它们都在库房里。我们抽走了电源匣,用特殊的长效微聚变电池取而代之,好让正子径路维持着最低的活动。” “所以说,它们可以完全恢复运作?” “我确定做得到。” 曼达玛斯开始用右手在座椅扶手上规律地打着拍子。“那我们赢定了!”他绷着脸说。

第十二章 计划、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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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狄洛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人形机器人了。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他曾下过一番苦功,训练自己绝不去想这段往事。没想到,曼达玛斯今天竟然主动提起。 在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里,人形机器人曾是法斯陀夫手中最后一张王牌,但即便如此,阿玛狄洛还是差一点点成了赢家。法斯陀夫曾经设计并制造出两个人形机器人(其中之一目前还在),在当时可算是举世无双。机器人学研究院所有的成员通力合作,也一直造不出第三个。 而阿玛狄洛在遭到巨大挫败之后,唯一赢得的正是这张王牌。法斯陀夫在半推半就下,不得不将人形机器人的秘密公诸于世。 这就代表研究院也能制造人形机器人了,而且还真的造了出来。不过请注意,这并不代表它们受欢迎,奥罗拉人绝不希望它们融入那个社会。 一想到这个令人懊恼的发展,阿玛狄洛的嘴角就会撅起来。有关那索拉利女人的丑事——法斯陀夫所制造的两个人形机器人之一,叫詹德的那个,曾被她拿来当作性伴侣——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理论上,奥罗拉人并不反对这种事情。然而奥罗拉女性不久便想到,绝不希望有任何女形机器人跟自己竞争。同理,奥罗拉男性也不希望男形机器人成为自己的情敌。 研究院曾费尽心力向大众解释,这些人形机器人并非打算用在奥罗拉,而是会被当成开路先锋,每当一个新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它们便会先行登陆,为奥罗拉人的移民进行各种准备工作。 可是,随着疑虑和反感与日俱增,这样的解释也被打了回票。甚至有人将人形机器人称为“分裂的导火线”。这种说法逐渐传了开来,令研究院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 至于已经出厂的那些,阿玛狄洛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把它们封存起来,以备有朝一日派上用场——但这个梦想始终未曾实现。 人形机器人为何会招来那么大的阻力?想到这里,阿玛狄洛觉得当年几乎气死他的那股怒火依稀又涌上心头。当初法斯陀夫虽不算心甘情愿,仍然同意支持这个计划,而且凭良心说,他说到做到了,只不过因为口才不佳,他将全副精力花在自己真正认同的事情上。但那样却毫无帮助。 可是——可是——如果现在曼达玛斯心中真有一个可行的计划,需要用到那些机器人…… 其实,阿玛狄洛并没有多大兴趣暗自祈祷:“最好是这样,应该这样才对。”可是,当电梯将他们两人带到很深的地底——这是奥罗拉上唯一能和传说中的地球钢穴勉强比拟的地方——他还是努力克制了一番,才没有继续这么想下去。 曼达玛斯在阿玛狄洛的示意下走出电梯,发觉置身于一条昏暗的走廊中。温度有点低,附近还有轻柔的通风气流,令他不禁微微打战。阿玛狄洛来到他身边,两人身后都只跟着一个机器人。 “很少有人来这里。”阿玛狄洛用就事论事的口吻说。 “这里有多深?”曼达玛斯问。 “距离地表十五公尺。那些人形机器人存放在这一层,其实共有好几层。” 阿玛狄洛停了一下,仿佛陷入沉思,然后猛然向左转。“这边!” “没有指示标志吗?” “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人来这里。会下来的人都知道该怎么走,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一扇门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扇门看起来既壮观又厚实。有两个机器人分别站在左右两侧,但显然不是人形机器人。 曼达玛斯将它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很简单的机型。” “非常简单。像这种看门的工作,你该不会希望我们派出多么精巧的机型吧。”然后,阿玛狄洛提高音量,但维持着平板的口吻说,“我是凯顿?阿玛狄洛。” 两个机器人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随即转身退向左右两旁,与此同时,那扇门也无声无息地升起来。 阿玛狄洛示意曼达玛斯走进去,在经过那两个机器人的时候,他冷静地下达命令:“门就这么开着,把里面的灯光给我调亮。” 曼达玛斯说:“我想并不是任何人都进得来吧?” “当然不是。那两个机器人认得我的相貌和声纹,必须两者正确无误,它们才会把门打开。”然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无论任何门锁、钥匙或密码,在太空族世界皆无用武之地,机器人永远会忠实地为我们站岗。” “我有时会想到,”曼达玛斯若有所思地说,“银河殖民者似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手铳,如果有个奥罗拉人设法借到一把,就没有哪扇门挡得住他了。他能在瞬间击毁看门的机器人,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玛狄洛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可是有哪个太空族会想在太空族世界使用那种武器呢?我们活在一个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暴力的世界上。难道你不明白,我之所以毕生致力于击败并摧毁地球以及上面的毒蛇猛兽,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没错,我们的确也有过暴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太空族世界刚建立起来,我们还没有摆脱源自地球的劣根性,也还来不及学到机器人保安的可贵。 “难道和平与安全不值得我们奋斗吗?没有暴力的世界!由理性统治的世界!如你所说,那些短命的地球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手铳,我们应该拱手把几十个可住人世界白白让给这种野蛮人吗?” “可是,”曼达玛斯咕哝道,“你已决心要用暴力摧毁地球吗?” “若想永远终结暴力,或许短暂的、针对性的暴力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即使是那种暴力,”曼达玛斯说,“在我这个太空族看来,也要能免则免。”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一间洞穴状的宽大库房,刚才他们一进来,墙壁和天花板立刻亮起弥散而毫不刺眼的光芒。 “好,这就是你需要的吗,曼达玛斯博士?”阿玛狄洛问道。 曼达玛斯四下望了望,不禁目瞪口呆。最后他总算吐出一句:“太不可思议了!” 它们像是一团军队般站在那里,看起来比一群雕像多了些生气,可是比起一群熟睡的人类却差得太远了。 “它们都站着。”曼达玛斯喃喃道。 “很明显吧,这样比较不占空间。” “可是,它们至少在这里站了一百五十年,不可能仍处于运作状态。不用说,它们的关节一定僵硬了,器官也一定衰竭了。” 阿玛狄洛耸了耸肩。“或许吧。话说回来,如果关节真的退化了——我想,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必要时当然可以更换,主要还是看有没有理由这么做。” “会有理由的。”曼达玛斯说。他逐一扫视这些机器人的头部,发现它们各自望着不尽相同的方向,整体看来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仿佛这个队伍立刻要解散了。 曼达玛斯又说:“这些机器人各有各的相貌,它们的身高、体型等等也彼此不同。” “没错,这令你感到惊讶吗?我们当初是计划让这批机器人,以及后面几批类似的人形机器人,成为开拓新世界的开路先锋。为了让它们有最好的表现,我们尽可能把它们造得酷似真人,这就意味着要让它们像奥罗拉人一样有个别差异。你不觉得这很有道理吗?” “太有道理了,我真的很高兴。我很熟悉法斯陀夫自己制造的人形机器人原型——丹尼尔?奥利瓦和詹德?潘尼尔——我阅读过大量的相关文献,还看过它们的全息影像,两人似乎一模一样。” “没错。”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不只一模一样,而且是人们心目中的完美太空族,完美到了夸张的程度,这反映了法斯陀夫的浪漫主义。我确定他曾想制造一大批彼此可以互换零件的人形机器人,无论男女都有着天仙般的容貌——至少是他眼中的天仙——使得它们十分虚假,完全不像真人。法斯陀夫或许是个杰出的机器人学家,却是个愚蠢至极点的人。”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心想,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点的人,当初竟然把自己打败了——但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打败他的并非法斯陀夫,而是那个可恶透顶的地球人。他想得出了神,以致没听到曼达玛斯的下一个问题。 “请再讲一遍。”他带着一丝恼怒说。 “我是在问,‘它们是不是你设计的,阿玛狄洛博士?’” “不是,说来这是个诡异的巧合——令我不禁感到极为讽刺——它们是法斯陀夫的女儿瓦西莉娅设计的。她和她父亲一样杰出,却比他聪明得多——这对父女始终合不来,或许这正是原因之一。” “正如我所听到的传闻……”曼达玛斯说到这里,阿玛狄洛便挥手要他闭嘴。 “我自己也听过这个传闻,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在专业领域上表现得非常好,况且法斯陀夫虽然不巧是她的生父,却跟她形同陌路,甚至令她觉得厌恶,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她会开始认同那个人。她甚至自称为瓦西莉娅?茉露,你知道吧。” “对,我知道。你保有这些人形机器人的大脑型样记录吗?” “那还用说。” “每个都有?” “当然。” “能让我看看吗?” “你得给我一个好理由。” “我会给你的。”曼达玛斯坚定地说,“既然这些机器人是设计来担任开路先锋的,我能否假设它们具有应付原始环境的能力,并能主动探索一个世界?”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太完美了——但或许还必须做些修改。你想瓦西莉娅?法斯……瓦西莉娅?茉露能够协助我吗——我是指必要的时候?显然,她应该最熟悉这些大脑型样了。” “显然如此。话说回来,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帮你。但我确定她目前做不到,因为她并不在奥罗拉。” 曼达玛斯显得既惊讶又气愤。“那么她在哪里呢,阿玛狄洛博士?” 阿玛狄洛说:“你已经见到这些人形机器人了,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你一直让我等了又等,现在换我让你等一会儿,你绝对不能抱怨。如果有进一步的问题,回我的办公室再讨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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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之后,阿玛狄洛并未立刻言归正传。他以相当蛮横的口吻说:“在这儿等我。”然后就走了。 曼达玛斯愣愣地坐在那里,一面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想着阿玛狄洛到底何时才会回来——或是根本不回来了。自己会不会遭到逮捕,或是直接被轰出去?阿玛狄洛是否终于等得不耐烦了? 曼达玛斯拒绝相信有此可能。他凭着敏锐的直觉,认定阿玛狄洛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抚平一个旧伤痕。只要自己还能提供他一丝一毫的复仇希望,阿玛狄洛一定会不厌其烦地听下去,这点似乎很明显。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曼达玛斯忽然想到自己所需要的资料也许就在唾手可得的电脑档案里。如果不必事事仰赖阿玛狄洛,当然是最理想的了。 但他也只能想想罢了。曼达玛斯并不知道那些档案的密码,而且他就算知道,壁凹里这时站着好几个阿玛狄洛的自家机器人,如果自己做出任何它们心目中的敏感动作,它们会立刻出手制止,就连他自己的机器人也会这么做。 阿玛狄洛说得对。机器人的确是很有用又很有效的守卫,而且绝不会放水,因此谁也不会冒出犯罪、违法或仅仅是卑劣的念头。这种心态早已萎缩,至少不会对太空族冒出来。 他不禁感到好奇,没有机器人的银河殖民者是怎么过的。曼达玛斯试着想象一个人和人直接碰撞的社会,其中没有机器人当作缓冲,也没有机器人提供足够的安全感以及——虽然人类大多数时候并未直接意识到——把道德感强加在他们头上。 在这种情况下,银河殖民者想要不变成野蛮人也难,因此绝不能把银河交到他们手上。就这点而言,阿玛狄洛一直是对的,而法斯陀夫则错得太离谱了。 曼达玛斯点了点头,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叹了一口气,希望根本不必这么做,然后,他准备在心中再作一次推论,以便证明这是确有必要的。就在这个时候,阿玛狄洛大步走了进来。 虽然即将庆祝两百八十岁大寿,阿玛狄洛仍有一副令人钦羡的体格。除了鼻子生得奇形怪状,他在各方面都算得上太空族的典型。 阿玛狄洛开口道:“抱歉让你久等,但我有些公事必须处理。我是这所研究院的院长,自然肩负了许多责任。” 曼达玛斯说:“可否请你告诉我瓦西莉娅?茉露博士在哪里?然后我会在第一时间向你报告我的计划。” “瓦西莉娅正在旅行。她在造访各个太空族世界,看看他们的机器人学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显然她是这么想的,既然这所研究院的宗旨是要整合奥罗拉上的机器人学研究,那么星际间的整合一定能让这个理想更上一层楼。事实上,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曼达玛斯不以为然地干笑了几声。“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奥罗拉在这方面已经大大超前其他太空族世界,我不信会有谁想替我们锦上添花。” “别那么肯定,银河殖民者可是我们大家的麻烦。”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我们有她的行程表。” “把她叫回来,阿玛狄洛博士。” 阿玛狄洛皱起眉头。“只怕这并非容易的事。我想她是故意要远离奥罗拉,直到她父亲死去为止。” “为什么?”曼达玛斯讶异地问。 阿玛狄洛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我却知道你的时间用完了,了解吗?赶快进入正题,否则就给我滚。”他凶巴巴地指着门口,令曼达玛斯觉得对方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曼达玛斯说:“好吧。其实地球还有第三个独特之处——” 他简单扼要地一路说下去,看来他曾经密集演练,而且不断精益求精,才能如此熟练地对阿玛狄洛解说这个计划,而阿玛狄洛则是越听越着迷。 没错了!阿玛狄洛先是觉得如释千斤重负。他赌对了,这个年轻人并非什么狂人,他的头脑清楚得很。 接着他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这个计划一定能成功。当然,在老谋深算的阿玛狄洛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观点稍微偏离了他心目中的正确方向,但那终究是小问题。无论任何计划,都是可以做若干修改的。 等到曼达玛斯终于讲完了,阿玛狄洛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我们不需要瓦西莉娅。研究院里就有这方面的专家,能够立刻推动这个计划。曼达玛斯博士,”他的声音突然透出一点敬意,“让一切照计划进行吧——我忍不住想应该会很顺利——一旦我当上立法局的主席,研究院院长就是你的了。” 曼达玛斯露出淡淡的笑容,而阿玛狄洛则仰靠在椅背上,带着满意和自信开始憧憬未来,这是过去两百年来他始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 可是这要花多久时间呢?几十年?十几年?还是不到十年? 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的。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加快脚步,好让自己能活着看到行之多年的政策改弦易辙,而自己则跃升为奥罗拉的领袖——因此也是整个太空族世界的领袖——甚至(既然地球和殖民者世界注定灭亡)最后成为整个银河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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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携手合作七年之后,汉?法斯陀夫博士过世了。经由超波的强力放送,这个消息传遍各个住人世界的各个角落,成为银河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则新闻。 它对太空族世界影响深远,因为过去两百多年来,法斯陀夫一直是奥罗拉——因而也是整个银河——最有权势的人。它对殖民者世界和地球同样影响深远,因为法斯陀夫是他们的朋友——至少是太空族中对他们最友善的一个人——如今,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是太空族的政策会不会改变,又会怎么改变。 这个消息也很快传到了瓦西莉娅?茉露耳中。由于她和这位生父的关系几乎一开始便有裂痕,她的心情因此也格外复杂。 她早就在训练自己对他的死讯无动于衷。然而,她还是不要在他去世这一天,刚好和他在同一个世界上。虽然无论她在哪里,都躲不掉蜂拥而至的无数问题,但如果她在奥罗拉,还是最容易受到追问,而且最难摆脱纠缠。 太空族的亲子关系一向薄弱而冷淡。在一个长寿的社会中,这是理所当然的趋势。事实上,大家感兴趣的绝非瓦西莉娅在这方面的感受,而是为何长久以来这对父女分属两个敌对的阵营,而且两人几乎同样旗帜鲜明——法斯陀夫是一个政党的领袖,瓦西莉娅则是另一个政党的坚定支持者。 这实在太糟了。她大费周章地把名字正式改为瓦西莉娅?茉露,从此无论在任何文件、任何访谈以及任何大小事务上,她通通使用这个名字——但她心知肚明,大多数人还是把她想成瓦西莉娅?法斯陀夫。看来不论她作任何努力,都无法彻底抹除这重毫无意义的关系,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仅用瓦西莉娅当作自己的名字。至少,这名字还不算太普通。 而这点,似乎也强调了她和那个索拉利女人的相似性——瓦西莉娅不认自己的父亲,那女人则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不愿承认她的第一任丈夫,因而无法继续冠上夫姓,最后只好一律用她自己的名字——嘉蒂雅。 瓦西莉娅和嘉蒂雅,类似的遭遇,类似的叛逆性格,甚至外貌都很接近。 待在太空船舱房内的瓦西莉娅偷偷瞄了镜子一眼。她至少有一百年没见过嘉蒂雅了,但她确定两人的外貌相似依旧。她俩都娇小玲珑,都有着一头金发,就连容貌都有几分像。 可是瓦西莉娅总是输家,而赢家总是嘉蒂雅。在瓦西莉娅离开她的父亲,和他脱离父女关系之后,他找到了嘉蒂雅取而代之——她正是他想要的那种乖巧女儿,那是瓦西莉娅永远无法扮演的角色。 纵然如此,瓦西莉娅还是感到痛心。她自己是机器人学家,学识和本事都不在法斯陀夫之下,而嘉蒂雅只是个艺术家,平时只会玩玩力场彩绘,替机器人设计几件幻象衣着。法斯陀夫在失去这个女儿后,怎会愿意让这么一个处处不如她的人取而代之呢? 想当年,那个来自地球的警察以利亚?贝莱抵达奥罗拉之后,逼迫瓦西莉娅吐露了许多她从未向他人承认的想法和感情。然而,他对嘉蒂雅却客客气气,甚至还帮助她——以及她的靠山法斯陀夫——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只不过目前为止,瓦西莉娅仍旧没弄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 当法斯陀夫弥留之际,是嘉蒂雅陪在病榻旁,听取他的遗言,握着他的手直到最后一刻。瓦西莉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愤慨,因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可能承认有这个父亲的存在,更遑论去探视他,见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进入一个真正不存在的状态,但她就是痛恨嘉蒂雅当时居然在场。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她赌气般告诉自己,我犯不着对任何人解释。 除此之外,她还失去了吉斯卡。当瓦西莉娅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吉斯卡曾是专属于她的机器人,是当年那个似乎还算慈爱的父亲送给她的。她不但通过吉斯卡学到了机器人学,也从他身上首度感受到了真正的关爱。当时她年纪还小,并未联想到三大法则或是正子自动机理论。吉斯卡似乎很有爱心,而且表现得仿佛很有爱心,对一个小孩而言这就足够了。她从未从哪个人类身上体会到这种关爱——当然包括她的父亲在内。 直到今天为止,她都没有脆弱到想跟任何人玩一场愚蠢的爱情游戏。虽然吉斯卡曾带给她许多欢乐,但失去吉斯卡的锥心之痛教会了她得不偿失的真理。 虽然在她不断精心改造之下,吉斯卡早已今非昔比,可是当她和父亲断绝关系,离家出走之际,他硬是不肯让吉斯卡跟她走。而父亲过世后,则将吉斯卡留给了那个索拉利女人。没错,他也将丹尼尔留给了她,可是瓦西莉娅对那个人类仿制品一点也不关心。她只想要吉斯卡,他明明就是她的。 现在,瓦西莉娅正在返回奥罗拉的途中,她的巡回之旅已告一段落了。事实上,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已经圆满达成任务。可是,正如她在正式通知研究院时所作的说明,她需要留在赫斯珀罗休息一阵子。 然而,现在法斯陀夫死了,她终于能回来了。虽然她无法将过去的错误一一修正,至少能修正一部分,吉斯卡一定要重回她的怀抱。 她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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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她回到奥罗拉这件事,阿玛狄洛的反应相当矛盾。瓦西莉娅是直到法斯陀夫(既然他死了,阿玛狄洛现在能轻轻松松说出他的名字)被火化一个月之后,才回到这个世界的。这证明自己很了解她,令他不禁沾沾自喜。毕竟他曾经告诉曼达玛斯,她出游的目的就是要远离奥罗拉,直到她父亲死去为止。 此外,瓦西莉娅的率直令他感到轻松自在。她不像他的新宠曼达玛斯那么有心机——后者无论表面上对你多么掏心挖肺,似乎总是暗中还留了一手。 但另一方面,她却万分难以驾驭,绝不可能乖乖沿着他的指示前进。在她远离奥罗拉这些年间,他任由她自行打探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底细——但也只能任由她用隐晦的言辞诠释她的调查结果。 因此,现在他所表现出的热情可以说是真假参半。 “瓦西莉娅,真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研究院像是少了一根翅膀。” 瓦西莉娅哈哈大笑。“得了吧,凯顿,”虽然她比他年轻二十五岁,却从不犹豫也不顾忌直呼他的名字,这要算是她的特权,“另外那根翅膀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一向信心满满,光用这根翅膀便能带领研究院一飞冲天吗?” “自从你决定把这趟行程拉长好些年,我就开始没信心了。你是否发现奥罗拉在这期间变了很多?” “一点也没变——这件事或许我们该关心一下,毫无变化就代表衰败。” “这话有矛盾。既然是衰败,一定是走下坡的变化。” “和周遭的殖民者世界比较起来,凯顿,毫无变化就是走下坡。他们变化迅速,不但控制了越来越多的世界,而且对每个世界的控制也越来越彻底。他们的实力、权势和自信都与日俱增,而我们却坐在这里醉生梦死,眼巴巴看着自己天天不进则退。” “说得好,瓦西莉娅!我想你在归途中,一定把这番话背得滚瓜烂熟了。然而,奥罗拉的政治局势倒真是起了变化。” “你是指我的生父死了。” 阿玛狄洛微微颔首,同时双手一摊。“如你所说,我们的确瘫痪了,但他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现在他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会出现一些变化,但不一定是看得见的变化。” “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我会这么做吗?” “当然会,你那虚伪的笑容照例把你出卖了。” “那我一定要学着对你愁眉苦脸。好啦,我看过你的报告了,我想听你说说没写进去的东西。” “通通写进去了——八九不离十。每个太空族世界都慷慨激昂地指控银河殖民者气焰越来越高,令他们忧心忡忡。每个世界也都坚决表示要挺身对抗银河殖民者,而且会满腔热血地追随奥罗拉的领导,不怕难,不怕死,甚至不惜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好啊,追随我们的领导。但我们如果不领导呢?” “那么他们会静观其变,而且会因而松一口气,只不过会尽力遮掩,否则……嗯,每个世界都在努力发展科技,可是都不愿公布自己的真正成果。每个世界都在各自为政,一点也不团结,甚至在各自的星球上也是如此。而且无论哪个太空族世界,都没有类似我们机器人学研究院这样的研究团队。每个世界上都有研究人员,但个个都把自己的数据视为禁脔,不愿跟他人分享。” 阿玛狄洛近乎心满意足地说:“我也不指望他们像我们一样先进。” “所以实在太糟了。”瓦西莉娅反唇相讥,“太空族世界是一盘散沙,进步速度太慢了。殖民者世界则有许多学会之类的组织,而且经常开会交换意见——虽然他们远远落后我们,但迟早会追上。话说回来,我还是在各个太空族世界找到几项值得一提的科技发展,而且通通写进我的报告了。比方说,他们都在研发核反应倍增器,但我不信有哪个世界能将这项装置拿出实验室,换言之,装在船舰上的机型还没诞生呢。” “我希望这件事被你说对了,瓦西莉娅。我们的舰队用得上核反应倍增器这种武器,因为它能一举消灭银河殖民者。然而,我想,在整个太空族世界中,最好还是能让奥罗拉头一个拥有这种武器。可是你刚才说,这些都写进你的报告了——八九不离十。我听到‘八九不离十’这几个字,所以说,到底有什么没写进去的?” “索拉利!” “啊,那个最年轻也最奇特的太空族世界。” “我在那里几乎无法直接问出任何事情来。他们对我怀有百分之百的敌意,而且我相信,只要你不是索拉利人,不管是太空族还是银河殖民者,他们一律会怀有敌意。而且他们坚持以显像和我沟通,绝不妥协。我在那个世界待了将近一年,比我在其他世界都要长得多,可是在那十来个月当中,我从来没有跟任何索拉利人面对面。每一次,我都是透过超波全息影像和对方见面。我始终无法和实体的对象交涉——一律是影像。那个世界很舒服,事实上可以说豪华得不得了,而且自然生态完全没被破坏,可是我受不了,我就是想见人。” “嗯,显像是索拉利的习俗。这点我们都知道,瓦西莉娅,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哼。”瓦西莉娅说,“你的宽宏大量或许用错了地方。你这几个机器人目前处于非记录模式吗?” “是的。而且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窃听我们。” “但愿如此,凯顿。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索拉利人即将抢先研发出微型化的核反应倍增器——甚至抢在我们前面。他们或许很快就能做出一种轻便型,电源匣足够小,所以能装设在太空船舰上。” 阿玛狄洛眉头深锁。“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不准。你总不会以为他们给我看过蓝图吧?由于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不敢写进报告里,可是从我听到的只字片语以及观察到的蛛丝马迹,我认为他们已有重大进展,这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的一件事。” “不会的。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有的,而且同样没写进报告里。索拉利已经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在研发人形机器人,而且我认为他们已经成功了。其他太空族世界——当然不包括我们——甚至连碰都还没碰这个问题。当我在其他世界询问他们对人形机器人的看法时,反应一律不谋而合,他们都觉得这个想法令人感到既讨厌又可怕。我猜他们都注意到了我们当年的失败,并牢记在心了。” “但索拉利却是例外?为什么呢?” “原因之一,他们一直生活在机器人化居银河之冠的社会中。他们周遭都是机器人,平均每人有一万个。那是个机器人充斥的世界,如果你在外面随便走走,休想有机会碰到人类。所以说,这些为数极少的索拉利人,怎么会在乎他们的世界上多了几个人形机器人呢?此外,法斯陀夫所设计制造、目前仍在运作的那个假人……” “丹尼尔。”阿玛狄洛说。 “对,就是那个机器人。他——它在两百年前到过索拉利,而索拉利人把它当成了真人。这件事他们一直耿耿于怀,就算人形机器人对他们毫无用处,至少曾经骗倒他们,害得他们脸上无光。这证明了在人形机器人学这个特定领域,奥罗拉绝对遥遥领先他们,令他们终身难忘。索拉利人一向自视甚高,认为他们拥有全银河最先进的机器人学家,于是从那时开始,他们纷纷投入人形机器人的研究——即使不为其他原因,也要洗刷这个耻辱。假如他们人数够多,或是有个机构来整合各自的研究,那么他们一定很早就成功了。虽然没有这些条件,我想他们现在还是做到了。” “你并不是真正确定,对不对?你只是根据零星的线索而起了疑心。” “一点也没错,但我的怀疑相当有根据,值得作进一步的调查。还有第三件事,我敢发誓他们正在研究精神感应通讯,因为我曾经一不小心看到了一个证据。有一次,当我透过超波和某位机器人学家见面时,荧幕中出现一个黑板,上面画着一个正子型样电路,虽然我确定并未见过这种型样,但我就是觉得它跟精神感应程式有关。” “我不禁怀疑,瓦西莉娅,这件事要比人形机器人更虚无缥缈。” 瓦西莉娅露出稍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必须承认,这点或许被你说对了。” “事实上,瓦西莉娅,听起来这纯粹只是幻想。如果你确定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型样电路,又怎么会觉得它跟任何东西有关呢?” 瓦西莉娅犹豫了一下。“实话对你说,我自己也不禁怀疑。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型样时,心中立刻浮现‘精神感应’这几个字。” “虽说精神感应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 “是我们认为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从来没有人在这方面获得任何进展。” “没错,可是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个型样,就会想到‘精神感应’呢?” “啊,瓦西莉娅,或许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根本不值得分析,换成我就会抛在脑后。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是最难解的。我觉得,凯顿,种种迹象都在显示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的人口已经很少了,却仍在一直下降。或许他们要在完全绝种之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怎样重新开始?他们会去哪里呢?” 瓦西莉娅摇了摇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好吧,我会把这些通通列入考虑。总共有四点:核反应倍增器、人形机器人、精神感应机器人以及索拉利人打算放弃母星。坦白讲,我对这四点都不太相信,但我会说服立法局,授权我跟索拉利领导人谈谈。现在,瓦西莉娅,我想你最好休息一阵子,何不放自己几星期的假,重温一下奥罗拉的骄阳和好天气,然后再回来上班?” “你真好心,凯顿,”瓦西莉娅仍坚定地坐在原处,“但我还有两件事,必须跟你提一提。” 阿玛狄洛的眼睛不自觉地瞄向计时片。“要不了多少时间吧,瓦西莉娅?” “需要多少时间,凯顿,我们就花多少时间。” “你到底要谈什么呢?” “首先我要问,现在有个年纪轻轻的万事通,自以为正在领导研究院,叫什么名字来着,曼达玛斯吧,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见过他了,是吗?”阿玛狄洛借着微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你瞧,奥罗拉的确有些变化。” “在这件事情上,显然不是越变越好。”瓦西莉娅绷着脸说,“他是谁?” “正如你所说的——一个万事通。他是个杰出的年轻人,精通机器人学,不过他在其他领域也算知识渊博,无论普通物理学、化学、行星学……” “这个博学的怪物有多大年纪?” “还不到五十岁。” “这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 “或许既聪明又杰出吧。” “别假装误会我的意思,凯顿。你是否在考虑拱他当研究院的下一任院长?” “我还打算活好几十年呢。”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能给你这个答案。” 瓦西莉娅不安地频频变换坐姿,她的机器人虽然仍旧站在后面,一双眼睛却开始左右扫瞄,仿佛随时准备出手保护主人——或许正是由于瓦西莉娅的不安,使它自动切换到了这个行为模式。 瓦西莉娅说:“凯顿,该接任院长的是我。这早就安排好了,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是这么说过,但事实上,瓦西莉娅,一旦我死了,继任人选将由董事会决定。即使我事先声明由谁继任,董事会还是能把我推翻。根据研究院的组织章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你只管写你的声明,凯顿,董事会交给我来对付。” 阿玛狄洛的两道眉毛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我不想针对这件事做进一步的讨论。你想跟我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请长话短说。” 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仿佛咬牙切齿地说:“吉斯卡!” “那个机器人?” “当然就是那个机器人。你以为我会跟你讨论另一个吉斯卡吗?” “好吧,他怎么样?” “他是我的。” 阿玛狄洛显然吃了一惊。“他是——本来是——法斯陀夫的法定财产。” “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吉斯卡就是我的了。” “是法斯陀夫借给你的,后来又把他收回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转移所有权,对不对?” “于情于理他都是我的。况且无论如何,法斯陀夫已不再是他的主人,他死了。” “可是他立了遗嘱。如果我没记错,根据那份遗嘱,他名下的两个机器人——吉斯卡和丹尼尔——现在是那个索拉利女人的财产。” “但我可不想见到这个结果。我是法斯陀夫的女儿……” “哦?” 瓦西莉娅涨红了脸。“我有权争取吉斯卡。他为什么就该落到一个陌生人——一个异邦人手上?” “原因之一,这是法斯陀夫的遗愿。而且,她的确是奥罗拉公民。” “谁说的?奥罗拉人都管她叫‘索拉利女人’。” 阿玛狄洛突然发起火来,一拳砸向座椅扶手。 “瓦西莉娅,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也不喜欢那个索拉利女人。事实上,我恨透了她,如果有办法,我会——”他瞥了瞥旁边几个机器人,仿佛不想吓着它们,“把她赶出这颗行星。可是我不能推翻那份遗嘱,就算有合法的途径,这么做也绝不明智,更何况根本没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 “正因为如此,吉斯卡现在应该归我。” 阿玛狄洛装作没听见。“他所领导的联盟正在四分五裂。过去几十年来,这个联盟之所以存在,他个人的领袖魅力是唯一的因素。现在我最想做的,是设法把那些四散纷飞的党羽变成我自己的追随者。这么一来,我旗下的势力便足以掌控整个立法局,顺利赢得下次的选举。” “而你则成为下届的主席?” “有何不可?奥罗拉很可能会一蹶不振,而我当上主席后,则有机会在为时未晚之际,扭转那个行之有年却包藏祸心的政策。 “问题是我并没有法斯陀夫那样的人缘,我不像他有那种天分,能用圣洁的光辉遮掩愚蠢的言行。因此,如果我明目张胆地欺负一个死去的人,将会导致不良的观感。 “我绝不能让人说,由于法斯陀夫生前曾经击败我,我便挟怨报复,在他死后推翻他的遗嘱。奥罗拉如今处于生死交关的转折点,绝不能让这么荒唐的事成为我的绊脚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你必须放弃吉斯卡!” 瓦西莉娅硬邦邦站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们改天再讨论吧。”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这次的会晤到此结束,如果你还有雄心壮志想当院长,千万别拿任何事情来威胁我。所以说,如果你现在就想威胁我,不论是以任何形式,我都劝你三思而后行。” “我并没有威胁你。”瓦西莉娅虽然这么说,她的身体语言却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她一面向外走,一面挥手(其实是多此一举)要她的机器人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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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危机——或者应该说一连串的危机——终于出现了。这要从马龙?西希斯那天来到阿玛狄洛的办公室,准备进行例行早会说起。 通常,阿玛狄洛都很期待这一刻。在繁忙的一天中,西希斯代表着一个悠闲的插曲。他是研究院的资深成员,但是毫无野心,从来不会数着日子巴望阿玛狄洛赶紧退休或死去。事实上,西希斯可以说是个完美的下属,他很高兴能够成为阿玛狄洛的心腹,而且万分乐意替他卖命。 正因为这样,过去这一年,看到这位完美下属出现衰老的迹象——胸部微塌、步履僵硬——阿玛狄洛不免有些忧心。西希斯真的老了吗?他顶多比阿玛狄洛大几十岁而已。 太空族在许多方面都有逐渐走下坡的趋势,其中最令阿玛狄洛担心的,便是平均寿命或许也跟着下滑这件事。他早就想研究一下统计数据,却一直忘记着手进行——也许是潜意识令他不敢这么做。 不过,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西希斯的老态被强烈的情绪整个淹没了。他的脸孔涨得通红(更加凸显他的古铜色头发已开始褪色),而且看起来,他震惊到了快要发狂的程度。 阿玛狄洛根本不必开口询问,西希斯便不吐不快似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等到他发泄完毕,阿玛狄洛怔怔地说:“无线电波全停止了?全没了?” “全没了,头儿。他们一定都死光了——或走光了。任何一个住人世界都免不了发出电磁辐射,比如我们的……” 阿玛狄洛挥手示意他闭嘴。瓦西莉娅提出的论点之一——他记得是第四点——正是索拉利人打算离开自己的世界。那是个荒谬的推论;那四个论点或多或少都算荒谬。他曾说自己会放在心上,可是当然没有。如今,事实证明他显然错了。 当天——瓦西莉娅提出这个论点之际——令它听来荒谬的原因,直到今天依旧存在。虽然并未指望得到答案(怎么可能有答案呢),他还是把当天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们能飞去哪里呢,马龙?” “没有任何线索,头儿。” “好吧,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同样没有任何线索。我们是今天上午才接到消息的,主要是因为索拉利上的电磁辐射强度原本就很低——那个世界人口非常稀疏,机器人的屏蔽又做得很好。和其他任何一个太空族世界相比,它的辐射强度至少小了一个数量级,比我们则小了两级。” “所以突然有一天,有人发现原本非常小的强度降到了真正的零点,偏偏谁也没有真正目睹这个过程。是谁发现的?” “一艘涅克松太空船,头儿。” “怎么发现的?” “那艘船为了进行紧急维修,不得不进入索拉利之阳的轨道。他们发出请求核准的超波电讯,却没有得到回应。最后他们没办法,只好擅自进入轨道,开始进行抢修作业。在此期间,他们并未遭到任何形式的干扰。直到修好离去,后来在检查通讯记录时,他们才发现不只没收到回应而已,甚至未曾收到任何形式的电磁讯号。我们无法判断索拉利的电磁辐射究竟是何时终止的,但根据记录,它发出最后一则电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另外三个论点也有可能喽?”阿玛狄洛喃喃道。 “你说什么,头儿?” “没什么,没什么。”阿玛狄洛随口答道,但他显然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第十三章 精神感应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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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当曼达玛斯结束第三次的长期地球访问,返回奥罗拉之际,他还完全不知道索拉利上的发展。 六年前,他第一次去地球的时候,阿玛狄洛费了些力气,设法替他弄到一个奥罗拉特使的头衔,因此名义上,他是去讨论行商船只侵入太空族领域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很快便了解特使的身份限制了自己的行动,那些客套应酬和繁文缛节更是令他大感吃不消。好在没什么关系,他的考察任务还是顺利完成了。 他带回如下的讯息:“我相信不会有任何问题,阿玛狄洛博士。地球官员没办法——绝对没办法——控制人员的进出。每年都有来自数十个世界、好几百万名的银河殖民者造访地球,又有同样多的银河殖民者从地球返回他们的家乡。银河殖民者似乎个个都觉得必须定期呼吸地球的空气,走走拥挤的地底空间,否则生命就会失去某些意义。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寻根,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地球上的生活根本是一场恶梦。” “这我知道,曼达玛斯。”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 “你的‘知道’只是理智上的,院长。除非真正体验过,否则就不算真正了解。一旦体验了,你就会发现所谓的知道无法替你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他们既然走了,为什么还想要回去……” “我们的祖先离开那颗行星后,显然从来没有想要回去。” “没错,”曼达玛斯说,“可是当时的星际飞行不如现在这么先进,动辄需要好几个月,而且超空间跃迁挺困难的。现在则只需要几天而已,而跃迁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绝对不会出错。假如在我们祖先的时代,回地球就像现在这么简单,我怀疑太空族还会不会这样一去不复返。” “别再空谈哲理了,曼达玛斯,继续讲正事。” “没问题。除了无数来来去去的银河殖民者,每年还有数百万的地球人以移民的身份前往各个殖民者世界。有些因为无法适应,几乎立刻就回来了。有些在那里建立了新家园,可是经常回来探访亲友。旅客的进出根本无法记录,地球政府甚至试也没试过。如果建立起一套辨识和记录旅客的正规办法,可能会令许多人裹足不前,而地球却非常了解每个旅客都是摇钱树。观光工业——姑且这么称呼吧——目前可是地球上最赚钱的贸易。” “我想你是在说,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把人形机器人送到地球。” “一点困难也没有,我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担心。既然它们的程序已经设定好了,我们可以利用伪造的文件,把它们六个一组分批送到地球去。虽然基于机器人的天性,它们仍旧会对人类敬畏有加,我承认这点我们无能为力,但或许不至于暴露它们的身份。这可以解释为银河殖民者对祖先行星的敬畏之情。可是,我强烈建议不必把它们送到任何一个大城的航站。大城之间的广大空间根本毫无人烟,只有一些原始的机器人劳工散布其间,不会有人注意到太空船的起降——或说人们至少会忽略。” “我认为太冒险了。”阿玛狄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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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批人形机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它们先是混入大城内的地球人群中,然后再设法前往城外的空地,使用屏蔽超波和奥罗拉展开通讯。 曼达玛斯(他早已深切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犹豫许久)说:“我得再去一趟,院长,我无法肯定它们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你确定自己知道正确的地点吗,曼达玛斯?”阿玛狄洛用挖苦的口吻问道。 “我详细钻研过地球的古代历史,院长,我知道自己找得到。” “我可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立法局派一艘战舰跟着你。” “不,我不要什么战舰,那样只会帮倒忙。我只要一艘单人太空艇,足以让我来回地球就行了。” 就这样,曼达玛斯展开了第二次的地球之旅。他降落在某座小型大城的外缘,随即在正确地点找到几个机器人,令他不但松了一口气,还有几分沾沾自喜。他在那里待了一阵子,以便观察那些机器人的工作,下达几个相关的指令,并对它们的程序作些微调。 然后,在几个地球土产的原始农务机器人目送之下,曼达玛斯启程前往附近的大城。 他并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面对这个不大不小的风险,曼达玛斯感觉得到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作响,不过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当他出现在大城入口,而且看起来显然在开放空间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守门警卫不禁显得有些讶异。 然而,曼达玛斯出示了银河殖民者的身份证明,警卫便耸了耸肩。谁都知道银河殖民者不怕开放空间,据说他们不时会从高于地表的顶层走出大城,在周围的田野和树林间闲逛一番。 当天守门警卫随便瞄了一眼他的身份证明,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要他出示相关文件了。曼达玛斯的外地口音(他已尽量避免奥罗拉腔)完全没有遭到质疑,而且根据他的观察,谁也没有怀疑他可能是太空族。话说回来,他们又为什么该怀疑呢?太空族在地球建有永久性基地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如今来自太空族世界的官方特使已少之又少——而且最近越来越少,没见识的地球人或许根本忘了太空族的存在。 曼达玛斯有点担心会有人注意到他从不离手的那双透明薄手套,或是问他为何要在鼻孔里插着东西,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无论在大城内,或是来往大城之间,他都一律通行无阻。他身上带着足够的钱财,而只要你有钱,在地球上就吃得开(老实讲,这点在太空族世界也绝无例外)。 他逐渐习惯了没有机器人跟在后面,而且,每当他在大城内碰到来自奥罗拉的人形机器人时,还必须以相当坚定的口吻,告诉它们为何不可紧跟着他。照例,他会听取它们的报告,下达必要的指令,并安排那些机器人陆续离开大城。最后,他终于驾着自己的太空艇飞离了地球。 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跟当初飞来地球时一模一样。 “其实,”他若有所思地对阿玛狄洛说,“那些地球人并非真正野蛮。” “不会吧?” “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表现得相当人模人样。事实上,他们的人情味还满温馨的。” “莫非你开始后悔,不想做这件事了?” “当我走在他们中间,想到他们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不可能满怀兴奋地做这件事。” “你当然可以,曼达玛斯。想想一旦大功告成,你便会在短时间内稳稳坐上研究院院长的宝座,那就会让你的工作变得可爱了。” 从那天起,阿玛狄洛开始严密监视曼达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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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达玛斯三度造访地球之际,先前那些不安的感觉已消退了十之八九,他几乎可以表现得像个地球人了。计划进展得虽然缓慢,但一切完全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前两次的造访,他都没有遇到任何健康问题,可是这一次——无疑由于过度自信——他一定是接触到了什么感染源。至少有那么一阵子,他又咳嗽又流鼻水。 他前往一家大城诊所求助,在接受γ球蛋白注射之后,所有的症状立刻消失无踪。可是,他却发觉诊所本身比疾病更可怕。那里的每一个人——他心知肚明——要不是很可能带有某种传染病,就是和病人有着密切的接触。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既整齐又清洁的奥罗拉,不禁感到谢天谢地。而此时此刻,他正在听取阿玛狄洛针对索拉利危机的说明。 “你完全没听说这件事吗?”阿玛狄洛追问。 曼达玛斯摇了摇头。“完全没有,院长。地球是个万分褊狭的世界,八百个大城里总共住着八十亿人——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这八百个大城和这八十亿人口。在他们想来,银河殖民者只有造访地球时才会存在,而太空族则根本不存在。事实上,每一个大城的新闻报道,都把九成的时间花在这个大城本身的事务上。无论就心理或实质层面而言,地球人都是既封闭而且又有幽闭欲。” “而你却说他们并不野蛮。” “幽闭欲并不一定代表野蛮。依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是很文明的。” “依他们自己的说法!算了。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索拉利,没有任何太空族世界采取行动。不干预原则如同金科玉律,大家都坚持索拉利的内部问题得由索拉利人自己解决。我们的主席同样迟钝得很——虽说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左右我们任何一个人。而除非我自己当上主席,否则我什么也不能做。” 曼达玛斯说:“既然索拉利人都走光了,他们又怎能假设索拉利面对的是内部问题,他人不得干预呢?” 阿玛狄洛冷嘲热讽地说:“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蠢事,他们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他们说目前并未掌握索拉利人尽数离去的扎实证据,而只要索拉利人——或其中一部分——仍有可能留在那个世界上,其他太空族就无权擅自侵入。” “他们又如何解释电磁辐射通通消失这件事?” “他们说索拉利人也许移居到了地底,或是他们也许发展出某种先进科技,能够完全阻隔辐射外溢。他们还说谁也没看到索拉利人走掉了,何况他们根本无处可去。当然,所谓的谁也没看到,是因为谁也没在盯着他们。” 曼达玛斯说:“他们如何推论出索拉利人无处可去?无人世界多得很啊。” “所谓的推论,是指索拉利人如果没有一大群机器人伺候,就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他们无法带着那么多机器人一起走。比方说,如果他们到奥罗拉来,你以为我们有机器人能分给他们吗——又能分多少呢?” “而你的反对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没什么反对理由。话说回来,不论他们走了没有,目前的情势都是既诡异又费解,难以想象居然没有任何人采取调查行动。我一直在尽全力警告大家,惰性和冷漠会把我们送上绝路,而且我也说过,殖民者世界一旦获悉索拉利空了,或者可能空了,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展开调查。那些集体行动的家伙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真希望我们也能学到一点。只要觉得有利可图,他们想也不想,立刻会拿生命来冒险。” “这件事又有何利可图呢,阿玛狄洛博士?” “如果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他们必定只能带走极少数的机器人。那个世界上有——或说曾经有——许多极为优秀的机器人学家,而银河殖民者虽然自己痛恨机器人,却万分乐意将它们据为己有,然后送到太空族世界卖个好价钱。事实上,他们已经宣示要这么做了。 “目前已有两艘殖民者太空船降落在索拉利。我们递交了一封抗议书,可是他们一定不会理睬,而我们也一定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其实恰恰相反,有些太空族世界正在偷偷询问那些机器人的样式以及可能的价格。” “这或许还好。”曼达玛斯轻声说道。 “我们的一举一动,和殖民者世界那些宣传家所说的一模一样,这算还好吗?我们的行为让我们看起来仿佛正在逐渐腐烂,最后变成一摊烂泥,这又算还好吗?” “何必呼应他们的谣言呢,院长?事实上,我们目前依旧安定而文明,并没有被触及任何痛处。万一真有这种事,我们将会强力反击,而我相信一定能把对方消灭。就科技而言,我们仍然遥遥领先。” “可是我们自己也会受伤,而且伤势绝不乐观。” “这就意味着我们一定不能轻易发动战争。如果索拉利遭到弃置,而银河殖民者希望把它洗劫一空,或许我们就该放任他们去做。毕竟,根据我的预测,不出几个月,我们自己的计划就能展开了。” 阿玛狄洛脸上掠过一个饥渴而凶狠的表情。“几个月?” “我很肯定。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避免被人激怒。如果我们卷入一场毫无必要的冲突,蒙受了没有必要的损失——不论输赢——就会把一切都毁了。反正只要再等一下,我们便能在不费一兵一卒、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大获全胜。可怜的地球!” “如果你为他们感到难过,”阿玛狄洛假装轻描淡写地说,“或许你就该放过他们。” “刚好相反,”曼达玛斯冷冷地说,“正是因为我打算全力以赴——而且知道必能成功——我才会为他们感到难过。你将成为主席!” “而你将成为这所研究院的院长。” “和你比起来还是小多了。” “但在我死后呢?”阿玛狄洛近乎咆哮地说。 “我并没有看得那么远。” “我很……”阿玛狄洛刚开口,就被传信装置发出的呜呜声打断了。他看也不看,便自然而然将手伸向“来件槽”。不久之后,那里吐出一张薄薄的纸条,阿玛狄洛瞄了一眼,嘴角便慢慢泛起笑意。 “那两艘降落在索拉利上的殖民者太空船——”他说。 “怎么样,院长?”曼达玛斯皱起了眉头。 “被摧毁了!两艘都毁了!” “怎么毁的?” “在一团辐射火焰中被炸毁了,这很容易从太空侦测到。你看出其中的意义了吗?索拉利人根本没走,而且,虽然索拉利是最弱小的太空族世界,仍能轻而易举地对付殖民者太空船。这对银河殖民者而言是奇耻大辱,他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拿去,曼达玛斯,自己读读吧。” 曼达玛斯将那张纸条推到一旁。“但这并不一定代表索拉利人仍在那颗行星上,他们也许只是设下某种机关陷阱罢了。” “直接攻击和机关生效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有两艘太空船被摧毁了。” “这回他们是猝不及防。可是下次,当他们有备而去的时候呢?还有,万一他们将这件事视为太空族的蓄意攻击呢?” “我们会回应说,银河殖民者是蓄意入侵,而索拉利人只是自卫罢了。” “可是,院长,莫非你准备来一场口舌之战?万一银河殖民者懒得跟我们吵,直接将这个变故视为战端,立刻展开报复呢?” “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一旦自尊心受伤,他们就会像我们一样疯狂。不,更疯狂,因为他们有更强的暴力倾向。” “他们会被打败的。” “你自己也承认,就算他们被打败了,仍会对我们造成难以承受的伤害。” “你要我怎么做呢?那两艘船又不是奥罗拉毁掉的。” “说服主席发表一个声明,说奥罗拉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其他太空族世界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所有的责任都该由索拉利独力承担。” “你要背弃索拉利?那是懦夫的行径。” 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阿玛狄洛博士,难道你从未听过战略性撤退这种说法吗?我们只是用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服太空族世界暂时退几步。只要再等几个月,毁灭地球的计划就要成熟了。对其他太空族而言,或许很难这么忍气吞声,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们心知肚明。事实上,既然你我知悉详情,不妨将这个事件视为所谓的上天恩赐。让银河殖民者把矛头对准索拉利吧,而我们则在地球上——神不知鬼不觉——准备替他们送终。还是你宁可在胜利的前夕,让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在对方的炯炯目光瞪视下,阿玛狄洛开始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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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出事之后,阿玛狄洛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幸好主席愿意听从他的劝告,采用了他所谓的“高明退让策略”。虽然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却引起主席无限的遐想,何况主席自己也擅长这一招。 立法局的其他成员就很难对付了。阿玛狄洛按捺住火气,不遗余力地说明战争的可怕,如果非打不可,也一定要选择适当时机——千万别选错了。他发明了一些解释时机未到的新奇理由,试图说服其他太空族世界的领导者。而想让他们就范,奥罗拉必须将盟主的气焰发挥到极致才行。 可是,当丹吉?贝莱船长带着他的要求一路飞来之际,阿玛狄洛觉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实在太过分了。 “完全没有这个可能。”阿玛狄洛说,“难道我们要让这个满脸胡须,穿着奇装异服,说话谁也听不懂的家伙降落在奥罗拉?难道要我出面请求立法局同意将一个太空族女人交到他手上?太空族女人啊,那会是百分之百史无前例的举动!” 曼达玛斯淡淡地说:“你以前总是把那个太空族女人称为‘索拉利女人’。” “对我们而言,她的确是‘索拉利女人’,可是一旦牵涉到了银河殖民者,就该将她视为太空族女人。如果让他依照计划降落在索拉利,他的太空船可能也会被摧毁,而他自己和那女人势必一起送命。那个时候,我的政敌便会振振有词地指控我蓄意杀人——而我的政治生命就可能结束了。” 曼达玛斯说:“请反过来想想,我们辛苦了将近七年,就是为了要一举毁灭地球,如今只差几个月,这个计划就要大功告成了。在这么接近大获全胜的时刻,难道我们真要冒险开战,把我们的心血付之一炬吗?”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其实我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小朋友。我若想说服立法局同意将那女人交给银河殖民者,根本不会有人理我。而我只要作出这个提议,事后就会有人用它来对付我。除了我的政治生命将岌岌可危,还可能为我们招来另一场战争。再说,谁也无法接受一个太空族女人为一个银河殖民者送命这种事。” “你这么说,会有人以为你喜欢那个索拉利女人。” “你知道事实刚好相反。我多么希望她早在两百年前就死了,但她现在不能这么死,不能死在殖民者太空船上。可是,我不该忘了她是你的曾曾曾祖母。” 曼达玛斯显得比平常更阴郁了一点。“这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我是一名太空族,我认同这个身份,也认同这个社会。我可不是从崇拜祖先的原始部落里冒出来的。” 接下来有那么片刻,曼达玛斯陷入沉默,那张瘦脸流露出一种全神贯注的表情。“阿玛狄洛博士,”他又说,“可否请你向立法局解释一下,我的这位老祖宗并不是要去当人质,而是因为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对那个世界有超乎常人的了解,所以能在探勘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这项探勘对我们和对银河殖民者同样很有用?毕竟,老实讲,难道我们不希望知道那些可恶的索拉利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吗?只要那女人活着回来,想必会带回一份完整的报告。” 阿玛狄洛努出下唇。“或许吧,但那女人必须是自愿的,还得明白表示她了解这件任务有多么重要,而她的确希望替奥罗拉尽这份义务。反之,绝对不能逼她这么做。” “好吧,假设我去拜访我的这位老祖宗,设法说服她心甘情愿走这一趟;又假设你透过超波告诉那位殖民者船长,他可以在奥罗拉降落,而且可以把她带走,但他必须说服她自愿跟他走,或者,不管是否心甘情愿,至少她口头上要这么说。” “我想这么做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但我也看不出有成功的可能。” 结果出乎阿玛狄洛意料之外,他们竟然成功了。当曼达玛斯向他报告详细经过时,他不禁听得惊讶不已。 “我提到了那批人形机器人,”曼达玛斯说,“但她显然一无所知,而我由此推断法斯陀夫当年同样一无所知,这是始终令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之一。然后我开始大谈特谈我的血统,以迫使她提起以利亚?贝莱那个地球人。” “怎么样?”阿玛狄洛厉声问道。 “没怎么样,她只是想起这个人,提了几句罢了。那个想找她的银河殖民者是贝莱的后裔,我想这么一来,可能会让她把那个银河殖民者的要求更当一回事。” 总之,这个办法奏效了。接下来这几天,阿玛狄洛觉得索拉利危机所带来的持续压力好像突然消失了。 但也只有短短几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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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危机当中,至少有一点令阿玛狄洛颇为庆幸,那就是瓦西莉娅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绝非跟她见面的好时机。当他以全副精神面对一场真正危机时,可不想被任何琐事打扰,例如听到她——完全不顾法律现实——坚称某个机器人是她的。此外,她和曼达玛斯很容易为了该由谁来接掌机器人学研究院而吵起来,他同样不希望自己卷入这种争执。 反正他已经选定了曼达玛斯当自己的接班人。在这场危机中,曼达玛斯自始至终都紧盯着重大议题。当阿玛狄洛自己都觉得动摇之际,曼达玛斯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想到那个索拉利女人可能会自愿前往索拉利的是曼达玛斯,而诱使她真正这么做的也是他。 假如他的毁灭地球计划果然成功了——非成功不可——那么阿玛狄洛可以预见曼达玛斯最后一定能当上立法局的主席。这甚至是天经地义的,阿玛狄洛难得不自私地这么想。 因此那天傍晚,他并没有怎么想到瓦西莉娅。在一小队机器人护卫下,他搭乘地面车离开研究院。车内除了机器人司机,还有两个机器人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在寒风细雨的暮色中,那辆车将他送回自己的宅邸,随即又有两个机器人将他迎了进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到瓦西莉娅。 所以说,当他发现她坐在自己的起居室,正在用他的超波电视观看深奥的机器人芭蕾——他自己的几个机器人都待在壁凹中,而她带来的两个机器人则站在她后面——他最初的反应只是单纯的惊讶,并非气她竟然闯空门。 他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才终于能开口讲话。这时他的火气上来了,厉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瓦西莉娅相当镇定,毕竟她料到阿玛狄洛迟早会出现的。“我在这儿做什么?”她说,“当然是在等你。我进来毫无困难,你的机器人非常熟悉我的长相,也很清楚我在研究院的地位。如果我向他们保证我和你有约,他们怎么会不让我进来呢?” “但你并未和我有约,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并不尽然。别人的机器人对你的信任总是有限度的。看看他们,他们的视线无时无刻不盯着我。假如我想弄乱你的东西,翻阅你的文件,或是趁你不在时动任何手脚,我向你保证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两个机器人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可知道,”阿玛狄洛气急败坏地说,“你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太空族。你这么做太卑鄙了,我会记你一辈子。” 听到这种形容词,瓦西莉娅似乎有点脸色铁青。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希望你牢牢记住,凯顿,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而你居然对我讲这种脏话,我真想立刻走人,让你这辈子永远当个输家,就像过去两百年一样。”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输下去了。” 瓦西莉娅说:“听你这么讲,仿佛你当真这么相信了。可是,明白吗,我知道的事比你来得多。我必须告诉你,如果没有我的介入,你将永远是输家。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什么盘算,更不在乎那个尖嘴猴腮的曼达玛斯替你准备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提到他?”阿玛狄洛立刻追问。 “因为我想提就提。”瓦西莉娅带着几分轻蔑答道,“不论他做了些什么,或自认正在做什么——别怕,我对细节一无所知——反正是不会成功的。我或许对细节毫无概念,却知道那是不会成功的。” “你这是在说疯话。”阿玛狄洛说。 “如果你不想把一切都毁了,凯顿,最好还是听听这些疯话吧。不只你自己而已,还可能牵连到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尽管如此,你或许还是不想听我这一番话,总之那是你的选择。所以请问,你选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听你这番话?可有任何正当理由吗?” “理由之一,我曾经告诉你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如果你把这句话听进去,事发之际就不会措手不及了。” “这个索拉利危机会发展成我们的转机。” “不,不会的。”瓦西莉娅说,“你或许会这么想,但其实不会的。它只会毁掉你——无论你采取什么紧急措施都没用——除非你愿意让我畅所欲言。” 阿玛狄洛的嘴唇泛白,而且在微微发抖。正如瓦西莉娅所说,他当了两百年的输家,欠缺自信在所难免,就连这个索拉利危机也帮不上忙,因此,他虽然应该命令机器人送客了,偏偏就是欠缺这个勇气。“好吧,长话短说。”他绷着脸说。 “如果长话短说,你是不可能相信我的,所以还是让我照自己的方式讲吧。你随时可以叫我闭嘴,可是这么一来,你等于毁了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当然,我是看不到这一天的,而且将来在历史上——请注意,是银河殖民者的历史——被写成有史以来最大输家的绝不会是我。我可以开始说了吗?” 阿玛狄洛瘫在一张椅子上。“那就说吧,说完之后赶紧走人。” “我会的,凯顿,当然啦,除非你求我——非常客气地求我留下来帮你。我可以开始了吗?” 阿玛狄洛并未回应,瓦西莉娅便径自开始:“我告诉过你,当我在索拉利的时候,曾经注意到他们设计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正子径路型样。令我觉得——非常强烈地觉得——他们是在试图制造精神感应机器人。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阿玛狄洛恶狠狠地说:“我可不知道你发了什么癫。” 瓦西莉娅做个鬼脸一笑置之。“谢啦,凯顿。我花了好几个月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像某人那么鲁钝,以为自己是在发癫,我认为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还把法斯陀夫当成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心情大好,把他的机器人送了一个给我。你该了解,当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会做些实验的。” “又是吉斯卡吗?”阿玛狄洛不耐烦地喃喃道。 “是的,吉斯卡,不是他还是谁。当年我十几岁,但已经有了机器人学家的直觉,或者应该说,我生来就具有这种直觉。当时我懂得的数学非常少,却很能掌握型样的规律。其后几十年,我的数学知识稳定增长,但我在掌握型样这方面并没有多少进步。我父亲常说,‘小瓦西——’这也是他的实验,看看这类昵称会对我有什么作用,‘你对型样很有天分。’而我自己也这么想……” 阿玛狄洛说:“饶了我吧,我承认你有天分就是了。不过,我还没吃晚饭呢,你知道吗?” “很好,”瓦西莉娅毫不犹豫地说,“那就邀我共进晚餐吧。” 阿玛狄洛一面皱眉头,一面举起手来随便做个手势。机器人显然都看懂了,立刻默默准备起来。 瓦西莉娅又说:“我很爱替吉斯卡设计新的径路型样。我常去找法斯陀夫——当时我仍将他当作父亲——把我设计的型样拿给他看。有时他会摇摇头,边笑边说,‘如果你在他脑中加入这个型样,可怜的吉斯卡非但不能再说话,而且会痛得不得了。’我记得曾经问他吉斯卡是否真有痛觉,我父亲答道,‘我们并不清楚他有什么感觉,可是他的表现会像我们痛得不得了的时候一样,所以我们不妨认为他有痛觉。’ “不过,有时当我又这么做的时候,他会露出开怀的笑容说道,‘嗯,这个不会伤到他,小瓦西,试试看会很有意思。’ “那时我就会动手。实验做完后,有时我会把它取出来,有时则会留在里面。我绝不是喜欢虐待吉斯卡,我想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忍不住那么做。事实上,我非常喜欢吉斯卡,一点也不想伤害他。总之,当我觉得我所作的改良——我一向认为那都是改良——能够让吉斯卡说话更流利、动作更敏捷或更有趣,而且似乎毫无害处,我就会让它留下来。 “然后有一天……” 一个机器人站到了阿玛狄洛身边,由于并非真有紧急事件,它不敢打断客人的谈话。但阿玛狄洛立刻了解它的来意,问道:“晚餐好了吗?” “好了,先生。”机器人答道。 阿玛狄洛朝瓦西莉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邀请你共进晚餐。” 他们起身走向阿玛狄洛家的餐厅,这还是瓦西莉娅头一回去那里。毕竟,阿玛狄洛是个相当孤僻的人,出了名的不把社交礼仪放在眼里。曾有不少人劝他,如果能在家里招待宾客,他的政治生涯会更为一帆风顺,但他总是礼貌地微微一笑,回应道:“这代价太高了。” 或许正因为他从来不在家中宴客,瓦西莉娅心想,所以那些家具看不出任何特色或创意。而最单调的莫过于那张餐桌以及上面的碗盘和餐具。至于墙壁,则一律是单色的垂直平面。总而言之,她想,没一样不令人倒胃口。 餐前汤品是标准的清汤,简直和那些家具一样单调,瓦西莉娅索然无味地一口口喝下去。 阿玛狄洛开口道:“我亲爱的瓦西莉娅,你知道我一向都很有耐心。如果你想写自传,我是不反对的。可是,你当真打算在我面前背诵几章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必须直截了当告诉你,我真的没兴趣。” 瓦西莉娅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变得极有兴趣了。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那么迷恋失败,想要继续保持一事无成的纪录,就不妨直说吧。我会默默吃完这顿饭,然后默默离去。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阿玛狄洛叹了一声。“好了,说下去吧,瓦西莉娅。” 瓦西莉娅说:“然后有一天,我设计了一个新的型样,不但比我之前的设计都要更精巧、更有趣、更迷人,而且老实讲,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我很想拿给我父亲看,不巧他到其他世界开会去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可是我每天看着那个型样,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越着迷。我终于再也等不下去,我就是做不到了。它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如果还担心它会造成伤害,我认为那可就太荒谬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几乎仍是婴儿,还不算完全懂得什么是责任感,所以我用那个型样改造了吉斯卡的大脑。 “果真没有害处,这点立刻显而易见。他轻而易举通过测试,而且——在我看来——他要比以前聪明得多,理解速度也快得多。换句话说,我发觉他比以前更迷人、更可爱了。 “我很高兴,却也很紧张。我所做的事——未经法斯陀夫许可便擅自改造吉斯卡——严重违反了法斯陀夫定下的规矩,这点我很明白。可是,我当然不会把它改回来。当初在改造吉斯卡大脑时,我曾在心中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个修改只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把它取消。然而,改造一旦完成,我就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把它取消了,我就是不会那么做。事实上,为了避免影响这个结果,后来我再也没有对吉斯卡做过任何修改了。 “我也从未把这件事告诉法斯陀夫。有关这个神奇型样的一切记录都被我销毁了,因此法斯陀夫一直没有发现我私自改造过吉斯卡,一直没有! “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是指我和法斯陀夫,而他硬是不肯把吉斯卡让给我。我大声疾呼他是我的,拼命强调我很爱他,可是法斯陀夫的慈悲心肠——那是他一辈子都在极力炫耀的东西,什么爱是无私的,是不分大小的——从来无力阻止他的私欲。他分给我一些我根本不喜欢的机器人,但坚持要把吉斯卡留给自己。 “而他在死前,竟然把吉斯卡留给那个索拉利女人——等于最后又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这时阿玛狄洛正在吃鲑鱼慕斯,但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你讲了这么一大堆,如果是为了帮助你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个索拉利女人手中抢过来,那就是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向你详细解释过,我绝不能推翻法斯陀夫的遗嘱。”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凯顿,”瓦西莉娅说,“更重要得多,更重要无数倍。你要我到此为止吗?” 阿玛狄洛咧嘴挤出一抹苦笑。“既然已经听了那么多,我就继续当个疯子听下去吧。” “如果不听下去,你才是疯子呢,因为我马上要讲到重点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吉斯卡,更没有忘记他是被人抢走的,但我就是从未想到自己曾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用那个型样改造过他。我相当确定后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复那个结果,而根据我的印象,我在钻研机器人学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见过那种型样,直到——直到我在索拉利上,无意中瞥见类似的设计为止。 “那个索拉利专家所设计的型样令我觉得眼熟,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个星期,终于从我的潜意识中挖掘出那段深藏的记忆,也就是两百五十年前,我凭空想出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型样。 “虽然我记不清那个型样的细节,但我知道那个索拉利上的型样稍有它的影子,稍有而已。我是因为看到一个绝顶复杂的对称性,才产生了这方面的一点联想,但由于我浸淫在机器人学已经长达两百五十年,经验告诉我那个型样和精神感应有关。如果那么简单、那么无趣的型样都能令我联想到精神感应,那么我的原始设计——那个我儿时发明的、后来再也无法复制的型样——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阿玛狄洛说:“你一直在强调要说到重点了,瓦西莉娅。如果我请你别再无病呻吟,别再缅怀往事,赶紧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讲出重点,应该不算非常不讲理吧?” 瓦西莉娅说:“万分乐意。我要告诉你的是,凯顿,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让吉斯卡变成了一个精神感应机器人,而且他一直维持着这个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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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狄洛望着瓦西莉娅好一阵子,然后,由于她的故事似乎说完了,他又举起刀叉,若有所思地吃了一两口刚才剩下的鲑鱼慕斯。 然后他说:“不可能!你以为我是白痴吗?” “我以为你是永远的输家。”瓦西莉娅道,“我可没说吉斯卡真有什么读心术,也没说他能收发字句或想法。或许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理论上。但我相当肯定他能侦测到情感以及一般的精神活动,甚至也许还能进行修改。” 阿玛狄洛拼命摇头。“不可能!” “不可能?想想看,两百年前,你几乎已经要取得胜利,法斯陀夫是你的囊中物,而侯德主席是你的盟友。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一切都走样了?” “那个地球人……”想起那段往事,阿玛狄洛说不下去了。 “那个地球人,那个地球人。”瓦西莉娅模仿他的口吻,“还是那个索拉利女人?都不是!都不是!其实是吉斯卡,他一直在附近,不断在感应,不断在作调整。”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只是机器人。” “所以他忠于主人,忠于法斯陀夫。根据第一法则,他必须确保法斯陀夫不受任何伤害,而既然拥有精神感应,他不得不扩大解释伤害的意义。他知道,如果法斯陀夫无法实现理想,无法鼓励人类开拓其他的可住人世界,他就会感到极度失望,而在吉斯卡的精神感应心目中,那就是一种‘伤害’。他必须阻止这种事,而他也真的出手阻止了。” “不,不,不。”阿玛狄洛万分厌恶地说,“你希望这是真的,那是出于你某种狂野的、浪漫的渴望,但渴望并不等于事实。我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了,都是那个地球人,根本不需要精神感应机器人来解释这一切。” “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呢,凯顿?”瓦西莉娅追问,“过去两百年来,你曾经赢过法斯陀夫一次吗?当所有的事实都对你有利时,当法斯陀夫的政策显然破产时,你可曾掌握过立法局的多数民意?还有,你可曾对主席产生过足够的影响,让你自己获得真正的权力? “这点你要如何解释,阿玛狄洛?过去两百年来,那个地球人都不在奥罗拉。他已经死了一百六十几年,只活了短短八十个年头而已。但你却继续失败——这是你一直保持的光荣纪录。即使现在法斯陀夫死了,而他的党羽四分五裂,你到底从中得到了多少利益?你是否觉得成功依旧离你好远? “对方现在还剩下什么?那地球人不在了,法斯陀夫也不在了。一直跟你作对的是吉斯卡——而吉斯卡还在。他现在效忠那个索拉利女人,就像当年他效忠法斯陀夫一样,可是我想,那索拉利女人绝无可能喜欢你。” 阿玛狄洛脸上堆满了愤怒和挫折。“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这些都是你的幻想。” 瓦西莉娅依然保持冷静。“不,我不是在幻想,而是在作解释,我解释了许多你始终无法解释的事情。难道你还有其他的解释吗?我可以提供你一道良策。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索拉利女人手中转移到我这里,然后一夕之间,你的许多阻力都会开始化为助力。” “不,”阿玛狄洛说,“它们已经逐渐成为我的助力了。” “你可以这么想,但只要吉斯卡仍旧和你作对,你就不会真有任何助力。不论你多么接近成功,不论你多么确定胜券在握,只要吉斯卡没站在你这边,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这种事两百年前就发生过,现在还会再重演一遍。” 阿玛狄洛的表情突然变轻松了,他说:“嗯,仔细想想,虽然吉斯卡既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你手中,但是不要紧,因为我能向你证明吉斯卡并没有精神感应。倘若如你所说,他真具有这种能力,能把情势扭转到他喜欢的方向,或是他的主人所喜欢的方向,他又怎么会让那个索拉利女人被带到可能令她送命的地方呢?” “送命?你在说些什么,凯顿?” “莫非你不知道,瓦西莉娅,有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在索拉利被摧毁了?难道你最近完全不问世事,专心在梦想那个什么型样,以及你那些改造机器人的童年英勇事迹?” “你并不擅长挖苦人,凯顿。我听说了那则新闻,但又怎么样呢?” “为了展开调查,又有一艘殖民者太空船要前往索拉利,它或许也会遭到摧毁。” “是有可能。话说回来,他们应该会采取预防措施。” “没错,他们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了去。他们觉得她对那颗行星有足够的了解,能替他们消灾解难。” 瓦西莉娅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已经两百年没回去了。” “对!所以她和他们一起送命的机会很大。我个人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甚至很乐意听到她的死讯,而我想你也一样。除此之外,这会给我们一个向殖民者世界抗议的绝佳借口,而且会让他们难以坚持那些船只是遭到奥罗拉的蓄意攻击。我们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同胞呢?现在的问题是,瓦西莉娅,假如吉斯卡真有你所声称的那种能力——以及那种忠心——他怎么会允许那个索拉利女人自愿参加极有可能令她丧命的行动呢?” 瓦西莉娅大吃一惊。“她是自愿去的吗?” “那还用说,她是百分之百自愿的。我绝不可能强迫她做这种事,那会毁了我的政治前途。” “但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明白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机器人就行了。” 瓦西莉娅以手支颐,僵在椅子里好一阵子。然后她慢慢说道:“机器人一律不准到殖民者世界或殖民者太空船上。这就意味着她是自己去的,并没有带机器人。” “喔,不,当然不是这样。既然他们希望她自愿走这一趟,就得接受她的随身机器人。因此同行的还有那个仿人的机器人丹尼尔,以及——”他顿了顿,嘘了一声才说,“吉斯卡。除了他还会有谁呢?所以说,你心目中的那个神奇机器人同样送死去了。他再也不……” 他越说越小声。瓦西莉娅早已站了起来,只见她满脸通红,双眼迸出怒火。 “你是说吉斯卡走了?他搭乘殖民者太空船离开了这个世界?凯顿,你可能把我们都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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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谁也没有吃完晚餐。 瓦西莉娅快步走出餐厅,消失在卫生间内。阿玛狄洛纵使极力保持理智,仍在门外冲着她高声大喊,虽然明知这么做实在有失尊严。 他喊道:“这更加显示吉斯卡只不过是普通的机器人。否则,他为什么会愿意陪他的主人一起去索拉利送死?” 冲水和洗手的声音总算停止了,瓦西莉娅走了出来,她的脸不但洗得很干净,而且冷静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她说:“你真的不明白吗?你令我难以置信,凯顿。好好想一想,只要吉斯卡能够影响人类的心灵,他自己就永远不会有危险,对不对?而只要吉斯卡全力照顾那索拉利女人,她同样不会有任何危险。那个把她带走的银河殖民者,当初拜访她的时候,一定已经获悉这个索拉利女人有两百年没回索拉利了,所以不太可能继续相信她能够起什么作用。由于她的缘故,他带吉斯卡同行,但他同样不知道吉斯卡能起什么作用——莫非他真的知道?”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不,他不可能知道。既然过去两百多年来,谁也未曾洞悉吉斯卡具有精神感应力,显然吉斯卡不想让任何人猜到这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可能有人猜得到。” 阿玛狄洛挑衅似的说:“你自己就声称知道真相。” 瓦西莉娅说:“我有特殊的背景,凯顿,即便如此,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的——这还多亏我在索拉利上得到的启示。想必连我的心灵都给吉斯卡蒙蔽了,否则我老早就会看清真相。我怀疑法斯陀夫是否知……” “认定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机器人,”阿玛狄洛惶惶不安地说,“可要容易得多了。” “你这是在抄捷径奔向坟墓,凯顿,但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做,不论你自己活得多么不耐烦。目前的情势是,那个银河殖民者如愿地带走了那索拉利女人,虽说他已经发现她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根本没用。而那索拉利女人也自愿走这一趟,虽说她一定很怕和一群浑身是病的野蛮人同乘一艘太空船,而且明知自己非常可能死在索拉利上。 “所以依我看,这些都是吉斯卡在幕后推动的,他迫使那个银河殖民者毫无道理地继续争取那索拉利女人,又迫使那个索拉利女人毫无道理地接受这份差事。” 阿玛狄洛说:“可是为什么呢?我能否问问这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 “我想,凯顿,是因为吉斯卡觉得有必要离开奥罗拉——莫非他猜到了我即将获悉他的秘密?如果真是这样,多半是他还不确定以他目前的能力能否影响得了我,毕竟我是个高明的机器人学家。此外,他不会忘记我曾经是他的主人,身为机器人,他很难把忠诚这项要求抛在脑后。或许他觉得唯有让自己远离我的势力范围,他才能确保那索拉利女人的安全。” 她仰头望向阿玛狄洛,坚定地说:“凯顿,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回来。我们不能让他躲在哪个殖民者世界,去推动银河殖民者的理想。他已经在我们中间造成很大的伤害,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回来,然后你一定要让我成为他的合法主人。我能对付他,让他替我们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证。记住!我是唯一能够对付他的人。” 阿玛狄洛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他只是普通的机器人,所以一定会毁在索拉利,而我们便能同时摆脱他和那个索拉利女人。剩下那不到一成的可能性,也就是你把他说对了,那么他一定不会毁在索拉利,可是这么一来,他就得回到奥罗拉。毕竟,那个索拉利女人虽然并非生在奥罗拉,却在奥罗拉住了很长的时间,她绝对无法和那些野蛮人生活在一起——当她坚持要返回文明世界的时候,吉斯卡就不得不跟她一起回来了。” 瓦西莉娅说:“枉费我讲了那么多,凯顿,你还是不了解吉斯卡的能力。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远离奥罗拉,便能轻而易举地调整那索拉利女人的心理状态,让她能够忍受殖民者世界的生活,正如他当初让她自愿登上殖民者太空船一样。” “好吧,如果有必要,我们大可护送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包括那个索拉利女人以及吉斯卡——回到奥罗拉。” “你打算怎么做?” “会有办法的。尽管显然你认为自己是这颗行星上唯一脑袋清楚的人,事实上,我们其他人也并不是笨蛋。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之所以前往索拉利,是去调查先前那两艘船究竟如何遇难的,但我希望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打算仰赖那些野蛮人,或是仰赖那索拉利女人的机器人。与此同时,我们派了两艘自己的战舰前往索拉利,而我们并不认为他们会有任何风险。如果还有索拉利人待在那颗行星上,他们或许能够摧毁原始的殖民者太空船,但他们可没办法撼动奥罗拉的战舰。所以说,如果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因为吉斯卡的某种魔法……” “不是什么魔法,”瓦西莉娅以刻薄的口吻说,“而是精神影响力。” “好吧,如果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因为某种缘故,居然能够飞离索拉利,我们的战舰就会把他们拦下来,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交出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如果他们不从,我们就会坚持要这艘殖民者太空船和我们一起飞回奥罗拉。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敌对状态,我们的战舰只是要护送一名奥罗拉公民返回她的母星。一旦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回到奥罗拉,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立刻可以飞往自己的目的地。” 瓦西莉娅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凯顿,但你可知道我觉得会怎么发展吗?” “怎么发展,瓦西莉娅?” “在我看来,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确会飞离索拉利,但我们的战舰却不会。不论索拉利上有什么力量,吉斯卡都有办法对付,可是我担心,也只有他能对付而已。” “万一发生这种事,”阿玛狄洛冷冷一笑,“我就会承认你的幻想多少有些真实成分。但不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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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瓦西莉娅的头号随身机器人——外形相当女性化的娜迪拉——来到瓦西莉娅床边。瓦西莉娅醒了过来,闭着眼睛问道:“什么事,娜迪拉?”(她根本不必张开眼睛。除了娜迪拉,近百年来谁也没有接近过睡梦中的她。) 娜迪拉轻声说:“女士,阿玛狄洛博士要求你去研究院。” 瓦西莉娅猛然睁开眼睛。“什么时候了?” “0517时,女士。” “天还没亮吧?”瓦西莉娅气呼呼地说。 “是的,女士。” “他什么时候要见我?” “现在,女士。” “为什么?” “他的机器人并未告知我们,女士,但他们说是很重要的事。” 瓦西莉娅用力掀开被单。“我要先吃早餐,娜迪拉,饭前还要先冲个澡。叫阿玛狄洛的机器人待在访客壁凹里等我,他们如果开口催促,提醒他们这里可是我的宅邸。” 余怒未消的瓦西莉娅并未刻意加快速度。事实上,她花了更多的力气梳妆打扮,而早餐也吃得比平时更悠闲。(通常她在这两件事情上不会花太多时间。)她顺便看了看新闻报道,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足以解释阿玛狄洛的紧急召唤。 当地面车(里面除了她还坐着四个机器人——两个是她的,另外两个则是阿玛狄洛派来的)将她带到研究院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逐渐升起。 阿玛狄洛抬起头来。“唉,你终于来了。”他尚未关闭办公室的墙壁照明,虽然现在根本不需要了。 “抱歉我严重迟到,”瓦西莉娅硬邦邦地说,“我很清楚,不该等到日出时分才赶来上班。” “别说笑了,瓦西莉娅,拜托。我很快就得赶去立法局,主席比我起得还早呢——瓦西莉娅,我不该对你的说法存疑,我诚心诚意向你郑重道歉。” “所以说,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安全起飞了?” “没错。而且不出你所料,我们的战舰被毁了一艘。消息尚未正式公布,但这种风声当然迟早会走漏的。” 瓦西莉娅睁大眼睛。当初在作这个预测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但现在显然不适合招认这件事。她真正说出口的是:“所以,你终于相信吉斯卡具有非凡能力的事实了。” 阿玛狄洛小心谨慎地说:“虽然并未看到什么严谨的证明,但在获得更进一步的讯息之前,我愿意暂且接受这个说法,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立法局完全不晓得吉斯卡的事,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 “我很高兴你的脑袋清楚到了这个程度,凯顿。” “但真正了解吉斯卡的是你,你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所以,请问我在立法局该说些什么?我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才不至于泄露全盘真相?” “视情况而定。那艘殖民者太空船既然离开了索拉利,现在它往哪里去呢?我们能知道吗?毕竟,如果它正飞回奥罗拉,我们什么也不必做,等它回来再说就行了。” “它不是飞回奥罗拉。”阿玛狄洛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似乎又被你说对了。吉斯卡——假设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纵——似乎决心远走高飞。那艘船发回母星的电文被我们截收到了,当然是用密码,但银河殖民者的密码没有我们不能破解的……” “我猜他们也破解了我们的密码。我很纳闷双方为何不能达成协议,一律使用明码发讯,这样能省很多麻烦。” 阿玛狄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别管那个了,重要的是那艘殖民者太空船正在飞回它的母星。” “那索拉利女人和两个机器人也在上面?” “当然。” “你确定吗?这三个人没有留在索拉利?” “我们十分确定。”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他们能够安然离去,显然是多亏了那个索拉利女人。” “她?怎么做到的?” “我们还不知道。” 瓦西莉娅说:“一定是吉斯卡做的,他让一切看起来像是那索拉利女人的功劳。” “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定要把吉斯卡弄回来。” “没错,但我恐怕无法说服立法局,冒着引发星际危机的风险去索讨一个机器人。” “不是要你那么做,凯顿。你该索讨的是那个索拉利女人,我们绝对有权做这样的要求。你以为她会自己单独回来吗?或者吉斯卡会让她不带着他回来吗?或者那殖民者世界会希望单独留下她的两个机器人吗?把她要回来,态度要强硬。她是奥罗拉公民,是被出借前往索拉利出一趟任务,现在任务完成了,他们必须马上将她送回来。把话说狠一点,好像不惜开战一样。” “我们不能冒险开战,瓦西莉娅。” “不会冒险的,吉斯卡不会采取任何可能直接导致战争的行动。如果银河殖民者的领导阶层拒绝你的要求,而且同样说了狠话,吉斯卡一定会对那些领导者进行必要的调整,好让他们乖乖把那个索拉利女人送回奥罗拉。至于他自己,当然会跟她一起回来。” 阿玛狄洛郁郁寡欢地说:“一旦他回来,我想他会立刻影响我们,我们就会忘了他的能力,对他视而不见,而他便能继续他自己的神秘计划。” 瓦西莉娅仰头大笑。“门都没有。要知道,我了解吉斯卡,我能够对付他。我只要你把他讨回来,并说服立法局推翻法斯陀夫的遗嘱——这是可行的,你一定办得到——以便把吉斯卡正式交给我。然后他就会为我们效命;奥罗拉就会统领整个银河;你就会当上立法局的主席,直到死于任上为止;而我则会继任机器人学研究院院长的职位。” “你确定一切都会照你所说的发展吗?” “绝对确定。你只管发出一封措辞强硬的电文,我保证其他事情通通会水到渠成——我们和太空族会大获全胜,地球和银河殖民者则会一败涂地。”

第十四章 对 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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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凝望着荧幕上的奥罗拉星。在奥罗拉之阳照耀下,它有一大半是白昼区,而它表面的云层似乎正沿着昼夜界线在不断翻滚。 “我们当然并没有那么接近。”她说。 丹吉微微一笑。“当然没有,我们是用相当好的望远镜在观察它。以目前的盘旋轨迹来算,还有好几天的航程呢。如果我们有反重力引擎,太空飞行才会真正变得又快又简单——物理学家一直梦想把它做出来,但似乎就是无能为力。如今的跃迁,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将我们送到和目标行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 “怪了。”嘉蒂雅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夫人?” “在前往索拉利途中,我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要回家了。’可是当我踏上索拉利,却根本没有回家的感觉。现在我们飞向奥罗拉,我又在心中说‘这次真的要回家了。’但——下面那个世界也并不是我的家。” “那么,你的家到底在哪里,夫人?” “我开始糊涂了。但你为何坚持要叫我‘夫人’呢?” 丹吉显得很惊讶。“你比较喜欢‘嘉蒂雅女士’这个称呼吗,嘉蒂雅女士?” “那也只是虚伪的客套。我对你而言就是一位女士吗?” “虚伪的客套?当然不会。不然银河殖民者又该如何称呼太空族呢?我试着既要有礼貌,又要符合你们的习俗——以便让你感到宾至如归。” “但这么做并不会让我感到宾至如归。叫我嘉蒂雅吧,我之前就这么建议过。况且,我一直叫你‘丹吉’。” “我听来蛮顺耳的,只不过在我的船员面前,我希望你称我‘船长’,而我一律称你‘夫人’,这样才不会坏了规矩。” “好的,没问题。”嘉蒂雅随口答道,目光又向奥罗拉望去,“我根本没有家。” 她猛然转身面向丹吉。“你有没有可能带我去地球,丹吉?” “有可能啊,”丹吉微微一笑,“但只怕你不想去——嘉蒂雅。” “我相信我会想去的,”嘉蒂雅说,“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你的确有机会染上疾病,”丹吉说,“太空族怕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或许怕过头了。毕竟,我和你的老祖宗交往过,但我并未受到感染。我在这艘船上待了那么久,目前也仍旧平安无事。瞧,你现在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到过你们的世界,面对过好几千名听众。我相信我已经产生了若干抵抗力。” “我必须告诉你,嘉蒂雅,地球要比贝莱星拥挤上千倍。” “那又何妨,”嘉蒂雅越说越兴奋,“我对许多事的想法都已经完全改变了。我曾经告诉你,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生命已经没什么意义,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在贝莱星的经历——我所作的演讲,以及听众的反应——对我而言都是崭新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一遍,一切又从童年开始。如今在我看来,即使命丧地球也是值得的,因为我会以一颗年轻的心为生命奋战到最后一刻,而不是以一副老朽的身躯迎接并拥抱死亡。” “很好!”丹吉夸张地举起双臂,摆出一个英勇的姿势,“你的口气让我联想到了超波历史剧。你们在奥罗拉也看这种东西吗?” “当然,大家都非常爱看。” “你是在模仿哪一出吗,嘉蒂雅?或者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 嘉蒂雅哈哈大笑。“我想我的口气有点蠢,丹吉,但有趣的是,这还真是我的肺腑之言——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地球去吧。我想他们不会认为值得为你打上一仗,尤其是你若能如他们所愿,针对这趟索拉利之行作个完整的报告,然后——不知你有没有这么做过——以太空族的荣誉,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 “但你可能会改变主意的。而现在,夫人——不,嘉蒂雅——和你聊天总是一件赏心乐事,但我总是不知不觉把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而我确定现在必须到驾驶舱去了。如果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我也希望他们并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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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做的吗,吉斯卡好友?” “你指的是什么事,丹尼尔好友?” “嘉蒂雅女士急于要去地球,甚至或许不回来了。像她这样的太空族,万万不该有这种念头,所以我忍不住怀疑是你对她的心灵动了手脚,才会让她有这种违背常理的感受。” 吉斯卡说:“我可没碰她。在三大法则的束缚下,要影响任何人都是困难重重的事。如果此人的安全由你直接负责,要影响她的心灵就更加困难了。” “那她为什么想去地球呢?” “她在贝莱星的经历大大改变了她的人生观。她有了使命感,想要确保银河的和平,而且迫不及待。” “这样的话,吉斯卡好友,你何不干脆用你的老办法,说服船长直接前往地球呢?” “那样会制造许多麻烦。奥罗拉当局态度强硬,坚持要求嘉蒂雅女士回奥罗拉,所以我们最好配合,至少暂时这么做。” “但这么做会有危险。”丹尼尔说。 “所以说,丹尼尔好友,你仍然认为他们要的是我,因为他们已经获悉我的能力?”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会让他们坚持非要嘉蒂雅女士回去不可。” 吉斯卡说:“我懂了,模仿人类的思考模式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会假设一些并不存在的麻烦。就算奥罗拉上有人怀疑我具有特殊能力,我也能用这个能力消除对方的疑虑。没什么好怕的,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勉强答道:“你说了算,吉斯卡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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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一面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一面随手一挥,将身旁的机器人通通打发走了。 然后,她盯着自己那只手,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在她和丹吉钻进登陆奥罗拉的小艇之前,她就是用这只手和船上每一名成员逐一握过。当她承诺一定会回来时,众人立刻高声欢呼,而尼斯则声泪俱下地说:“我们一定要等到你才走,夫人。” 他们的欢呼令她兴奋不已。虽然她的机器人永远忠诚地、耐心地服侍她,可是从来不会对她欢呼。 丹吉以好奇的目光望着她。“你现在当然回到家了,嘉蒂雅。”他开口说道。 “我回到了我的宅邸。”她低声答道,“自从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让我住在这里,它就一直是我的宅邸,但我还是感到陌生。” “我才会感到陌生呢,”丹吉说,“单独待在这里,我会有失落感。”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四下打量着华丽的家具以及装饰精美的墙壁。 “你不会落单的,丹吉,”嘉蒂雅说,“我的管家机器人会陪着你。他们都内建有完整的待客指令,会尽力让你觉得宾至如归。” “他们听得懂我的殖民者口音吗?” “如果没听懂,他们会请你再说一遍,那时你就得配合手势慢慢说。他们会替你准备食物,还会向你说明如何使用客房内的设备——同时也会仔细盯着你,确保你别出现逾矩的行为。必要时他们还会阻止你,但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并非人类吧?” “像那个监督员那样?不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丹吉。只不过,你的胡子和口音或许会让他们的反应延迟一两秒。” “如果有人闯进来,我想他们会保护我吧?” “一定会,但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立法局也许会想把我从这儿抓走。” “那么他们会派机器人来,而我的机器人会把它们赶走。” “万一他们的机器人强过你的机器人呢?” “不会发生这种事,丹吉,任何宅邸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得了吧,嘉蒂雅,你是指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这么做!”她立刻回嘴,“你只管舒舒服服待在这儿,我的机器人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你想联络你的太空船,或是联络贝莱星,甚至奥罗拉立法局,他们都完全知道该怎么做,你连手指都不必动一动。” 丹吉瘫坐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四肢摊开,重重叹了一口气。“殖民者世界禁止机器人是多么明智啊。你可知道,如果我待在这样的社会,多久之后就会腐化成懒散的废物?顶多只要五分钟。事实上,我已经腐化了。”他打个呵欠,还夸张地伸个懒腰,“他们准不准我睡觉?” “当然准。如果你睡着了,管家机器人会尽力提供你一个安静而幽暗的睡眠环境。” 丹吉突然坐直了身子。“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我为什么会不回来?” “立法局似乎迫不及待要找你。” “他们不能留置我。我是自由的奥罗拉公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政府总是能炮制一些紧急状况——在紧急状况下,任何法规都可以打破。” “胡说。吉斯卡,我会被留置在那里吗?”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你不会被留置在那里,船长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 “听到了吧,丹吉。你的老祖宗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叫我要永远信任吉斯卡。” “很好!太好了!反正我之所以陪你下来,嘉蒂雅,就是要确保能把你带回去。请记住这一点,如果有必要,也请告诉你们的阿玛狄洛博士。如果他们试图强行留置你,那么他们也得把我关起来——而我的太空船目前在轨道上,万一发生这种事,它能作出最强烈的反应。” “不,拜托。”嘉蒂雅显得有些不安,“千万别动这个念头。奥罗拉也有自己的船舰,我敢说你的太空船正遭受监控。” “不过两者还是有所不同,嘉蒂雅。我非常怀疑奥罗拉真的会愿意为你开战,但另一方面,贝莱星可不会犹豫。” “绝不可能。我也不希望他们为了我打起来。总之,他们为何要那么做呢?因为我是你们那位老祖宗的朋友吗?” “并不尽然。我认为不会有人真正相信你就是他的那个朋友,你的曾祖母或许有可能,但绝不是你,连我都不相信那就是你。” “你明明知道就是我。” “仅仅在理性层次。感性层次我就觉得难以接受,那可是两百年前的事。” 嘉蒂雅摇了摇头。“短寿命造成了你的短视。” “或许我们无一例外,但这没什么关系。贝莱星会那么重视你,主要是因为你的那场演说。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他们下定决心要把你介绍给地球,谁也不能阻止他们这么做。” 嘉蒂雅受宠若惊地说:“介绍给地球?有正式的仪式吗?” “最正式的仪式。” “你们为何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甚至不惜因而开战?” “这点我不确定能不能对太空族解释清楚。地球是个很特殊的世界,地球是一个——神圣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地球是人类的发源地,只有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曾和众生万物一起演化,一起发展,一起生活。贝莱星也有树木和昆虫——但地球上的树木和昆虫却种类繁多,这种多样化只有在地球才看得到。殖民者世界通通是仿制品,而且是拙劣的仿制品。如果不能从地球汲取知性的、灵性的以及文化的力量,这些世界根本无法生存。” 嘉蒂雅说:“这和太空族对地球所抱持的观点几乎相反。当我们提到地球——其实机会很少——总觉得它是个野蛮而衰败的世界。” 丹吉涨红了脸。“这正是太空族世界持续不断衰弱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你们好像是被拔了根的植物、被切掉心脏的动物。” 嘉蒂雅说:“嗯,我期待早日亲眼看到地球,但我现在必须走了。我不在的时候,请把这座宅邸当成你自己的家。”她迅速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宅邸里面没有任何酒精饮料,甚至整个奥罗拉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烟草,更没有生物碱类的兴奋剂,总之你们——你们惯用的人工刺激品通通没有。” 丹吉咧嘴苦笑。“银河殖民者都很清楚这件事,你们太空族非常禁欲。” “绝不是禁欲。”嘉蒂雅皱着眉头说,“三四百年的寿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便是代价之一。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在仰仗魔法吧?” “好吧,我会将就着喝点健康的果汁和消毒过的类咖啡——还会找几朵花来闻闻。” “这些东西就多得很了。”嘉蒂雅冷冷地说,“而且我肯定,不管你出现任何脱瘾症状,等你回到船上,都可以好好弥补一番。” “只有看不到你才会令我产生脱瘾症状,夫人。”丹吉一脸严肃地这样说道。 嘉蒂雅不得不微笑以对。“你是个无药可救的骗子,船长。我会回来的。丹尼尔,吉斯卡,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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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拘谨地坐在阿玛狄洛的办公室。过去两百年来,她一律只有在远处或荧幕上见过阿玛狄洛——每一次,她照例都会转过头去,因为她只记得他是法斯陀夫的死对头。今天是她头一回和他共处一室——而且还是面对面——她提醒自己务必面无表情,以免目光中透出恨意。 虽然只有她和阿玛狄洛是这间办公室里真正的实体,但还有十多个政府高官——包括主席本人——是透过密封波的传输,以全息影像出席这场会议的。嘉蒂雅认出了主席以及其中几位官员。 这是令人难受的经验。它和索拉利上无所不在的显像十分类似,虽然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事,但每次想起来,都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忆。 她尽力以清楚、平实而且简明扼要的方式发言。而回答任何提问时,她总是在不失清晰的情况下尽量简短,在不失礼貌的情况下尽量不表明立场。 主席神情漠然地仔细聆听,其他人则纷纷仿效。他显然年事已高——话说回来,主席总是这种年纪,因为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他们通常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这位主席有着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以及一头仍旧浓密的头发。他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可是一点也不友善。 等到嘉蒂雅说完后,他开口道:“所以说,你是在暗示索拉利人重新定义了‘人类’,将它窄化到只适用于索拉利人。” “我并没有作任何暗示,主席先生。只不过针对这一连串的事件,谁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 “你知不知道,嘉蒂雅女士,在整个机器人学发展史上,从来没有人使用窄化的‘人类定义’设计过机器人?” “我不是机器人学家,主席先生,我对正子径路的数学一窍不通。既然您说从来没有,我当然愿意相信。然而,以我自己粗浅的学识,我无法肯定过去没有是否意味着未来一定不会有。” 她的眼睛不但睁得奇大无比,而且显得天真之至。主席涨红了脸,说道:“理论上而言,这个定义并非不可能窄化,但实在难以想象。” 嘉蒂雅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她朝这双手瞄了一眼,然后说:“人们有时难免突发奇想。” 主席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有一艘奥罗拉战舰遇难了,你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并不在事发现场,主席先生。我对这件事毫无概念,所以根本无法解释。” “当时你也在索拉利,而且你生在那颗行星上。请根据你最近的经历,以及你早年的背景,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主席显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如果一定要我猜,”嘉蒂雅答道,“我会说我们的战舰是被某种轻便型核反应倍增器打爆的,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也差点遭到类似武器的攻击。” “然而,难道你没想到,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殖民者太空船入侵索拉利,是要搜刮那些索拉利机器人;而奥罗拉战舰降落索拉利,则是为了协助保护我们的姐妹行星。” “我只能猜想,主席先生,那些监督员——就是留下来守护索拉利的那些人形机器人——接受的指令不够完整,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别。” 主席好像被触怒了。“难以想象它们居然无法分辨银河殖民者和太空族同胞之间的差别。” “我不反对您这么说,主席先生。纵然如此,假如人类的定义单单就是具有人类的外形,以及能用索拉利口音说话——在我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看来,一定就是这样——既然奥罗拉人说话没有索拉利口音,他们在那些监督员眼中就不符合人类的定义。” “所以你是在说,索拉利人把其他太空族定义成并非人类,放任他们遭到消灭。” “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罢了,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连奥罗拉战舰也会遇难。当然啦,比我见多识广的人或许有办法提出其他的解释。”她又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甚至近乎茫然的表情。 主席问道:“你打算再回索拉利去吗,嘉蒂雅女士?” “不,主席先生,我没有这种打算。” “你的银河殖民者朋友有没有对你提出这种要求,好将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一扫而空?” 嘉蒂雅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人对我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有,我也一定会拒绝。而我上次会去索拉利,也只是为了尽我身为奥罗拉公民的义务而已。想当初,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列弗拉?曼达玛斯博士要求我答应这件事的,而他是凯顿?阿玛狄洛博士的手下。他们要我答应走这一趟,以便回来之后,能向有关单位汇报全程经过——也就是我正在做的这件事。当时在我听来,这个要求带有命令的味道,因此我接下——”她朝阿玛狄洛的方向瞥了一眼,“这道等于是来自阿玛狄洛博士的命令。” 阿玛狄洛对此毫无反应。 主席又问:“那么,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呢?” 嘉蒂雅让心脏跳了一两下,然后决定勇敢地抓住这个机会。 “主席先生,我有意要——”嘉蒂雅一字字说得非常清楚,“造访地球。” “地球?你为什么想要造访地球?” “主席先生,奥罗拉当局或许有必要知道地球上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既然贝莱星当局邀请我访问地球,而贝莱船长又能随时送我去,这将是我直接观察地球的大好机会——正如同我曾直接观察索拉利和贝莱星,我会再带一份第一手报告回来。” 问题是,嘉蒂雅心想,他会不会违反惯例而将自己囚禁在奥罗拉呢?果真如此的话,一定还有许多办法能够令他回心转意。 嘉蒂雅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她朝丹尼尔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他当然显得完全无动于衷。 然而,主席却没好脸色地说:“就这件事而言,嘉蒂雅女士,你身为奥罗拉公民,有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根据你的说法,你前往索拉利是因为有人要你这么做,而这回可没有。因此之故,我必须警告你,万一发生任何意外,奥罗拉并没有义务要伸出援手。” “我明白,主席先生。” 主席又毫不避讳地说:“关于这件事,我们还有很多需要讨论的,阿玛狄洛,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下一瞬间,影像通通消失了,嘉蒂雅突然发觉室内只剩下她和阿玛狄洛,以及他们两人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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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我想会议结束了吧,所以我要告辞了。”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刻意避免直接望着阿玛狄洛。 “当然结束了,但我还有一两个问题,希望你不介意我问问你。”他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像是随时能将她压垮,不过他满脸笑容,而且说话彬彬有礼,仿佛两人之间早已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让我送送你吧,嘉蒂雅女士。所以说,你要到地球去?” “是的。既然主席并未表示反对,现在又是和平时期,身为奥罗拉公民,我可以在银河各处自由旅行。不好意思,我看让我的机器人——若有必要,再加上你的机器人——护送我就行了。” “听凭尊便,夫人,”这时,一个机器人替他们开了门,“我猜你去地球的时候,会把你的机器人带在身边。” “那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 “哪些机器人呢,夫人,我能否问问?” “这两个,就是我身边这两个。”她沿着长廊迅速往前走,带起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她一直背对着阿玛狄洛,丝毫不担心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这样做明智吗,夫人?他们是很先进的机器人,是伟大的法斯陀夫博士留下的非凡杰作。而你会碰到许多野蛮的地球人,可能都会想将他们据为己有。” “万一他们真有这个念头,也绝对不可能得逞的。” “别低估了这种风险,也别高估了机器人所能提供的保护。你会待在他们的大城里,周遭会有几千万个地球人,而机器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事实上,越先进的机器人对三大法则越敏感,也就越不可能采取任何会伤害人类的行动。是不是这样,丹尼尔?” “是的,阿玛狄洛博士。”丹尼尔说。 “我想,吉斯卡也同意吧。” “同意。”吉斯卡说。 “看到了吗,夫人?奥罗拉是个无暴力的社会,在这里,你的机器人能够充分保护你。而在地球——疯狂、堕落、野蛮的地球——两个机器人不可能保护得了你,甚至无法保护他们自己。我们不希望你被洗劫一空,而如果换个比较自私的说法,机器人学研究院和奥罗拉政府都不希望看到这么先进的机器人落入野蛮人手中。你是不是带几个普通的、地球人会视而不见的机器人比较好?你想带多少都行,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给你一打。” 嘉蒂雅说:“阿玛狄洛博士,我曾经带这两个机器人搭乘殖民者太空船,还曾经造访过一个殖民者世界,从来没有人想把他们抢走。” “银河殖民者不用机器人,而且公开宣称反对机器人。可是在地球,他们还是照用不误。” 丹尼尔说:“请容我打个岔,阿玛狄洛博士——据我了解,地球也开始在逐步淘汰机器人。大城里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地球上的机器人现在几乎都用来务农或开矿。至于其他的场所,通常都以非人形的自动机器取而代之。” 阿玛狄洛望了丹尼尔一眼,然后对嘉蒂雅说:“你的机器人或许说得对,我想你带着丹尼尔应该没什么风险,他很容易假扮成人类。然而,吉斯卡最好还是留在你的宅邸。那是个贪婪的社会,他有可能激起他们的贪念——即使他们真的想要逐步摆脱机器人。” 嘉蒂雅说:“他俩都会跟我去,院长。他们是我的财产,只有我能决定谁会跟我去而谁会留下来。” “当然。”阿玛狄洛露出一个无比和蔼可亲的笑容,“这点毫无异议。请你在这儿等一下好吗?” 另一扇门打开了,门后面是一间装潢得极舒适的房间。虽然没有窗户,但室内充满柔和的光线,而且还弥漫着更柔和的音乐。 嘉蒂雅在门口停下脚步,尖声问道:“为什么?” “研究院某位成员想要见你,跟你当面谈谈。花不了多少时间,但绝对有必要。谈完后,你就随时可以走了。而且从现在起,我这个眼中钉便会从你的视线中消失,请吧。”最后那个“请”字透出了一丝强硬。 嘉蒂雅一左一右向丹尼尔和吉斯卡伸出双手。“我们一起进去。” 阿玛狄洛轻轻笑了几声。“你以为我会试着把你的机器人拦下来?你以为他们会让我这么做吗?你和银河殖民者相处太久了,亲爱的。” 嘉蒂雅望着紧紧关上的房门,咬牙切齿地说:“我极不喜欢那个人,尤其是当他笑里藏刀的时候。” 她伸了一个懒腰,手肘关节响起轻微的噼啪声。“总之我累了。如果还有人问我关于索拉利和贝莱星的问题,告诉你,我会两三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下半身微微陷了进去。她脱下鞋子,双脚举到沙发上。她带着困倦的笑容,一面做深呼吸,一面身体倒向一侧。然后她转过头去,在瞬间进入梦乡,而且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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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她本来就有点困了。”吉斯卡说,“我有办法加深她的睡意,却不会造成丝毫伤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不希望嘉蒂雅女士听到。” “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呢,吉斯卡好友?”丹尼尔问。 “我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丹尼尔好友,就是我猜错了而你猜对了的明证。我应该更加重视你那杰出的心灵。”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想把你留在奥罗拉?” “是的。他们十万火急召回嘉蒂雅女士,目的是要把我召回来。你也听到阿玛狄洛博士要她把咱们留下,起初他是说你我两人,后来又改口留我就好。” “他这么做会不会并未暗藏什么深意,会不会就是觉得让一个先进的机器人落入地球人之手会很危险?” “他心中有一股焦虑的暗流,丹尼尔好友,这股暗流太强了,足以让我断定他口是心非。” “你能否判断他知不知道你的特殊能力?” “我无法直接判断,因为我并不能直接读取思想。纵然如此,刚才和立法局成员开会时,阿玛狄洛博士的心灵两度出现情绪上的剧烈起伏。那是非常剧烈的起伏,我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或许能打个比方,它就好像你本来在看一个黑白影像,突然间——有那么一下子——变成了鲜艳的彩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吉斯卡好友?” “第二次是嘉蒂雅女士提到她要去地球的时候。” “看不出立法局其他成员出现什么骚动,当时他们的心灵情况如何?” “我无法判断。他们是以全息影像出席会议的,这种影像里面并没有能让我侦测得到的精神内容。” “那么我们可以下个结论,姑且不论嘉蒂雅女士前往地球的计划有没有惊动立法局,至少惊动了阿玛狄洛博士。” “不只惊动而已,阿玛狄洛博士的焦虑似乎升到了最高点。如果我们的怀疑属实,比方说,他的确是在进行毁灭地球的计划,因而担心会被发现,那么他的反应就合情合理。更何况,当嘉蒂雅女士提到她的旅行意图时,丹尼尔好友,阿玛狄洛博士朝我瞥了一眼——这场会议从头到尾他就瞥了我那么一次,而他的情绪起伏刚好和这一瞥时间吻合。我认为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想到了我将要去地球。如果不出我们所料,他觉得我——以及我的特殊能力——对他的计划构成极大的威胁,这种反应就同样合情合理。” “我们还是可以将他的反应,吉斯卡好友,视为符合他所声称的疑虑,也就是地球人会抢去你这个先进的机器人,对奥罗拉造成不良的影响。” “发生那种事的几率,丹尼尔好友,以及可能对太空族社会造成的伤害,都不足以解释他的焦虑程度。如果我被地球人据为己有,又会对奥罗拉造成什么伤害呢——我是说,如果吉斯卡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 “那么你的结论是,阿玛狄洛博士知道了吉斯卡不只是普通的机器人而已。” “我还不确定,或许他只是怀疑。但如果他真的知道,是否会不遗余力地避免在我面前设想他的计划呢?” “只能算他倒霉,嘉蒂雅女士无论如何不肯跟我们分开。他无法坚持要你回避,吉斯卡好友,否则等于招认他已经获悉你的秘密。”丹尼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你能衡量他人心中的情绪,吉斯卡好友,这是你最大的优势。但你刚刚说的是阿玛狄洛博士第二次的情绪起伏,那是他听说有人要去地球的结果。第一次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次,是有人提到核反应倍增器的时候——而那次似乎也相当明显。奥罗拉人大多知道核反应倍增器是什么东西,虽然他们尚未发展出轻便的机型,就是能装在战舰上当武器的那种,但这个消息对他而言也不该像晴天霹雳。所以说,他为何那么焦虑呢?” “有可能,”丹尼尔说,“是因为那样的倍增器和他对付地球的计划有关。” “有此可能。” 房门就在这时打开了,随即进来一个人,开口道:“哈——吉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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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斯卡望着来人,以平静的声音答道:“瓦西莉娅女士。” “所以说,你记得我。”瓦西莉娅露出热情的笑容。 “是的,女士。你是一位著名的机器人学家,不时会在超波新闻中露面。” “少来这套,吉斯卡。我并不是指你认得我,谁都能把我认出来,我的意思是你记得我。你曾经叫我瓦西莉娅小姐。” “这点我也记得,女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瓦西莉娅把门关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而你当然就是丹尼尔。”她转头望向另一个机器人。 丹尼尔答道:“是的,女士。借用你刚才的说法,我既认得你又记得你,因为当年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造访你的时候,我就陪在他身边。” 瓦西莉娅厉声道:“不准你再提那个地球人。我也认得你,丹尼尔,你可以说跟我一样有名。其实你们两人都很有名,因为你们是已故的汉?法斯陀夫博士最伟大的作品。” “他是你的父亲,女士。”吉斯卡说。 “你非常清楚,吉斯卡,这重血缘关系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准你再提到他是我的父亲。” “遵命,女士。” “而这位呢?”她瞥了瞥躺在沙发上那个人,“既然你俩都在这里,我敢大胆假设,这位睡美人就是那索拉利女人。” 吉斯卡说:“她是嘉蒂雅女士,而我是她的财产。你想把她叫醒吗,女士?” “如果你我只是叙叙旧,吉斯卡,就犯不着打扰她了,让她睡吧。” “是的,女士。” 瓦西莉娅又对丹尼尔说:“吉斯卡和我要讨论的事或许你也不会有兴趣,丹尼尔。可否请你等在外面?” 丹尼尔答道:“只怕我不能离开,女士,守护嘉蒂雅女士是我的职责。” “我觉得你们不必怎么防备我。你应该注意到我没带任何机器人,所以吉斯卡一个人就足以保护你们的索拉利女士了。” 丹尼尔说:“虽然房间里没有你的机器人,女士,但刚才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外面走廊上站着四个机器人,我最好还是留下来。” “好,我不会硬要推翻你的命令,你可以留下。吉斯卡!” “请说,女士。” “你还记得自己刚启动的那一刻吗?” “记得,女士。” “你记得些什么?” “首先看到光影,然后听到声音,然后光影凝聚成了法斯陀夫博士的容貌。我能听懂银河标准语,我的正子脑径路也内建了一些基本知识。三大法则当然有,此外还包括大量的词汇和相关定义、机器人的职责、社会习俗等。而其他的事情,我也学得很快。” “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主人吗?” “我说过了,是法斯陀夫博士。” “你再想想,吉斯卡,难道不是我吗?” 吉斯卡顿了顿,然后说:“女士,当时我虽然奉命照护你,我的身份仍是汉?法斯陀夫博士名下的财产。” “我想不只这样吧。曾有十年的时间,你只服从我一个人的命令。就算你偶尔服从过其他人,包括法斯陀夫博士,也只是由于第二法则的关系,而且那些命令并未抵触照护我的首要任务。” “我奉命陪在你身边,这是事实,瓦西莉娅女士,但法斯陀夫博士仍旧保有我的所有权。一旦你离开他的宅邸,身为主人的他就重新掌控了我。即使后来他又派我照护嘉蒂雅女士,我的所有权仍在他手上。在他有生之年,他是我唯一的主人。而在他去世后,根据他的遗嘱,我的所有权转移到了嘉蒂雅女士手中,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我刚才问你记不记得你刚启动的那一刻,还有记得些什么。当时的你和现在的你并不一样。” “我的记忆库,女士,比当时丰富了不知多少,况且这么多年来,我累积了无数的经验。” 瓦西莉娅的声音变得严厉了。“我不是在说什么记忆,也不是在说什么经验,我是在说你的能力。我在你的正子径路中加了些东西,我对它们作过调整,作过改良。” “是的,女士,你这么做过,但那是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帮助和许可之下。” “有一次,吉斯卡,有一回,我所作的一个改良——起码可以说扩充,并不是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帮助和许可下进行的。你记得吗?” 吉斯卡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我记得有一回我并未亲眼看到你请教他。但我以为你还是请教过他,只是我没亲眼看到罢了。” “如果你这么以为,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既然你知道当时他不在奥罗拉,就不可能这么以为。你是在闪烁其词,我不想说得更不客气。” “不,女士。你或许曾用超波请教他,我认为那也是可能性之一。” 瓦西莉娅说:“无论如何,新添的部分完全是我的主意。结果则是使你脱胎换骨,变得和先前很不一样。从此以后,你这个机器人就成了我所设计和我所创造的,而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吉斯卡沉默不语。 “听好,吉斯卡,当你刚启动时,法斯陀夫博士为何有资格成为你的主人?”她等了一会儿,又厉声道,“回答我,吉斯卡,这是命令!” 吉斯卡说:“他不但是我的设计者,而且监督整个制造过程,所以我是他的财产。” “而我在非常根本的层次上,等于把你重新设计和制造了一遍,为何你就不该变成我的财产呢?” 吉斯卡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么特殊的案例,只有法院才能作出判决。或许,要根据改造的程度来决定。” “你自己明白改造的程度吗?” 吉斯卡再度陷入沉默。 “这简直是儿戏,吉斯卡,”瓦西莉娅说,“是不是每次发问之后,我都要催你一下?你不该让我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就这件事而言,沉默当然代表一种肯定。你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改变,也知道这个改变有多么根本,而且你还知道我对这件事也一清二楚。你把那个索拉利女人弄睡着了,就是因为不想让她从我口中听到这个真相。她并不知道,对不对?” “她并不知道,女士。”吉斯卡说。 “而你并不希望她知道?” “的确不希望,女士。”吉斯卡说。 “丹尼尔知道吗?” “他知道,女士。” 瓦西莉娅点了点头。“刚才他坚持要留下来,我就猜到了。好啦,听我说,吉斯卡。假设法院发现,在我改造你之前,你只是个普通的机器人,而在改造之后,你竟然能感应到每个人的心理状态,还能调整他们的好恶。你认为法院会不会视之为一项重大改变,而将你的所有权交到我手上?” 吉斯卡说:“瓦西莉娅女士,我们不可能把这件事诉诸法律。万一真的进了法院,我一定会被判定为公有财产,理由明显之至,我甚至可能会奉命终止运作。” “胡说,你把我当小孩吗?既然你有那种能力,一定能避免法院作出这样的判决。但这并不是重点,我可没说要把这件事闹上法院,我只是要求你自己下个判断。你是否认为我早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是你的合法所有人了?”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自认她才是我的主人,在法院作出其他判决之前,我们就必须这么认定。” “但你明明知道她误解了,而法律同样误解了。如果担心这个索拉利女人感情受伤,你非常容易调整她的心理状态,然后她就不会在乎失去你这个财产了。你甚至可以让她觉得,我把你带走会让她如释重负。一旦你承认这件你早已知道的事实——我是你的主人——我会立刻命令你这么做。丹尼尔知道真相多久了?” “上百年了,女士。” “你可以让他忘掉。阿玛狄洛博士也知道一阵子了,而你同样可以让他忘掉,最后就会只剩你我知道这个秘密。” 丹尼尔突然开口:“瓦西莉娅女士,既然吉斯卡自认并非你的财产,他可以轻易让你忘掉这一切,然后你就会万分满意目前的情况了。” 瓦西莉娅瞪了丹尼尔一眼。“他做得到吗?但你要知道,吉斯卡把谁当主人不是你说了算。我知道吉斯卡明白我才是他的主人,因此根据三大法则,他要完全听命于我。如果他必须抹除某人的记忆,却要避免造成任何实质伤害,那么他所选择的对象绝不会是我。他不能抹除我的记忆,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干扰我的心灵。谢谢你,丹尼尔,给了我说明这件事的机会。” 丹尼尔又说:“可是嘉蒂雅女士和吉斯卡有很深的感情,如果硬要她忘记,可能会伤到她。” 瓦西莉娅说:“这个问题在吉斯卡一念之间。吉斯卡,你是我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现在听好,站在你旁边的这个仿人的机器人,还有擅自将你当成自己财产的那个女人,我命令你立即引发他们的遗忘过程。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做,就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嘉蒂雅女士是你的合法所有人。如果你引发瓦西莉娅女士的遗忘过程,她绝不会受到伤害。” “会的。”瓦西莉娅立刻回嘴,“那索拉利女人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她只需要忘掉自以为是吉斯卡的主人这件事。但另一方面,我还知道吉斯卡具有精神感应力。挖出这段记忆可要困难得多,而且从我打算保有这段记忆的坚强决心,吉斯卡一定看得出抹除过程势必会对我造成伤害。” 丹尼尔叫道:“吉斯卡好友……” 瓦西莉娅以钻石般坚硬的口吻说:“我命令你,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给我闭嘴。我虽然不是你的主人,但你的主人正在睡觉,对我的命令不置可否,所以你必须服从这个命令。” 丹尼尔闭嘴了,但嘴唇仍在微微颤动,仿佛他正试着抗拒那道命令。 瓦西莉娅紧盯着这一幕,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瞧,丹尼尔,你不能说话了。” 丹尼尔突然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还能说话,女士,虽然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得到。你的命令归第二法则管辖,而我知道还有其他法则凌驾其上。” 瓦西莉娅瞪大眼睛,厉声说道:“你给我闭嘴。只有第一法则能够凌驾我的命令,而我已经向你说明,吉斯卡如果回到我身边,导致的伤害将会最小——其实是完全没有。不论他采取其他任何行动,都会伤害到他最不能伤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她指着丹尼尔,轻轻嘘了一声,又下了一次命令:“闭嘴!” 丹尼尔显然竭力想要挤出一点声音,他体内负责制造气流的微型泵带起了细微的嗡嗡声。虽然他的声音变得更微弱了,但还是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瓦西莉娅女士,第一法则并不是至高无上的。” 吉斯卡以同样微弱但并非硬挤出来的声音说:“丹尼尔好友,千万别这么讲,第一法则当然至高无上。” 微微皱起眉头的瓦西莉娅显得有点兴趣了。“真的吗?丹尼尔,我得警告你,如果想要继续发展这个古怪的推论,你注定会自取灭亡。你现在所做的事,我从未见过或听过任何前例。不过,看你走向毁灭之途一定很有意思,继续说吧。” 由于这个命令,丹尼尔的声音立刻恢复正常了。“谢谢你,瓦西莉娅女士。许多年前,我陪在一位临终的地球人身边,但你命令我不能提他的名字。现在我能否指名道姓,或是你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你是在说那个叫贝莱的警察。”瓦西莉娅以平板的口吻说。 “是的,女士。他临终时对我说,‘人人都会对人类整体作出贡献,因而成为这个整体不朽的一部分。这个由所有的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所组成的整体,就好像一幅已有几万年历史的织锦,而且从古到今,这幅织锦越来越精致,整体构图也越来越美丽。就连太空族也算是它的一部分,也对它的精致和美丽作出一己的贡献。任何一个人都只能算是织锦里的一根丝线,和整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丹尼尔,我要你将心思专注在整幅织锦上,别让一根丝线的脱落影响了你。’” “令人作呕的文艺腔。”瓦西莉娅喃喃道。 丹尼尔说:“我相信以利亚伙伴是在试图保护我,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所谓的‘织锦里的一根丝线’是指他自己,他不希望这根丝线的脱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而他这番话的确帮助我渡过了那个难关。” “这点毫无疑问。”瓦西莉娅说,“但还是回到凌驾第一法则这个问题吧,那才是你自取灭亡的导火线。” 丹尼尔说:“一百多年来,我不断咀嚼着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这番话。事实上,如果不是三大法则从中作梗,我很可能当下就想通了。我的好友吉斯卡在这方面帮了不少忙,因为他早就觉得三大法则并不完备。而嘉蒂雅女士最近在某个殖民者世界所作的演讲,其中的论点对我也有帮助。更重要的是,瓦西莉娅女士,眼前这个危机使我的思绪变得更加敏锐。现在,我终于确定三大法则到底是如何不完备了。” “机器人居然成了机器人学家。”瓦西莉娅带着点不屑说,“三大法则究竟哪里不完备了,机器人?” 丹尼尔答道:“整幅织锦要比一根丝线来得重要。如果把这个原则从以利亚伙伴身上推而广之,那么——那么——那么就能得到一个结论,人类整体要比个人来得重要。” “你说得结结巴巴,机器人,你自己都不相信这种事。” 丹尼尔说:“我发现还有一个比第一法则更重要的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我把它想成是机器人学第零法则。因此第一法则应该改为‘除非违背机器人学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瓦西莉娅嗤之以鼻。“而你竟然还没倒下,机器人?” “我还没倒下,女士。” “那么让我来对你解释一番,机器人,看看你听了之后还能不能站稳。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描述的都是个别的人类和个别的机器人,你可以明白指出任何一个人类或任何一个机器人。但你所谓的‘人类整体’是多么抽象啊?你能指出人类整体在哪里吗?还有,你可以伤害或避免伤害某个特定的人类,并能了解其中的过程,但你看得出对人类整体的伤害吗?你能了解吗?你指得出来吗?” 丹尼尔陷入沉默。 瓦西莉娅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我,机器人。你看得出对人类整体的伤害吗?你指得出来吗?” “不,女士,我做不到。但我相信这样的伤害还是可能存在的,而你看,我仍然没有倒下。” “那你问问吉斯卡,他会不会——或是能不能——服从你的机器人学第零法则。” 丹尼尔转头望向吉斯卡。“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慢慢说道:“我无法接受第零法则,丹尼尔好友。你知道我曾广泛阅读人类的历史,从这些历史中,我发现了许多重大的罪行,而这些罪行总是能够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是为了部族、国家,甚至整个人类的需要。正因为人类整体是个抽象名词,能够随便用来合理化任何事,因此你的第零法则是站不住脚的。” 丹尼尔说:“可是你也知道,吉斯卡好友,如今整个人类真的面临一场危机,如果你变成瓦西莉娅女士的财产,这场危机就一定会落实。至少,这件事一点也不抽象。” 吉斯卡说:“你提到的危机并非已知的事实,只是一种推测罢了,我们不能因此便采取藐视三大法则的行动。”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说:“然而,你希望通过研究人类的历史,帮助你建立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进而让你学到如何预测并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向——或说至少起个头,以便将来有人能够实现这个理想。你甚至已经把这项技术命名为‘心理史学’。在这门学问里,你所面对的难道不是一幅织锦吗?你是不是试着把人类当成一个整体,而并非一大群个人来研究?” “是的,丹尼尔好友,但目前为止,这只是个心愿而已。我不能仅仅根据一个心愿来采取行动,更不能因此便擅自更改三大法则。” 丹尼尔并未对这句话作出回应。 瓦西莉娅说:“好啦,机器人,你的企图通通落空了,而你仍旧没有倒下。你真是倔强得令人费解,像你这种能够诋毁三大法则却还能继续运作的机器人,显然威胁到了每一个人类。因此之故,我认为应该第一时间将你拆毁。情势已经太危险,不能交由法律慢条斯理地处理,更何况你的身份毕竟只是机器人,而不是你试图模仿的人类。” 丹尼尔说:“女士,你当然不可以自行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得出这个结论了。万一出现法律问题,事后我自会处理。” “你这样做,是夺走了嘉蒂雅女士的另一个机器人——而这个机器人和你毫无渊源。” “她和法斯陀夫,两人一前一后,夺走我的吉斯卡超过两百年,我相信他们没有一时一刻受到过良心谴责。现在换我夺走她的机器人,我也同样问心无愧。她名下有几十个机器人,而研究院里的机器人当然更多,它们会忠心耿耿地守护她,直到她自己的机器人接手为止。”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如果你把嘉蒂雅女士叫醒,她或许能说服瓦西莉娅女士……” 瓦西莉娅皱起眉头,冲着吉斯卡厉声道:“不,吉斯卡,让那女人继续睡。”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吉斯卡,这时又安分下来。 瓦西莉娅右手弹响了三下,房门立刻打开,只见四个机器人鱼贯而入。“你说对了,丹尼尔,是有四个机器人等在外面。他们会把你拆毁,而我命令你不得抵抗。然后,我和吉斯卡会来善后这一切。” 她回头望了望刚走进来的四个机器人。“把门关上。现在,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把这个机器人拆了。”她指了指丹尼尔。 四个机器人望着丹尼尔,几秒钟后仍未采取任何行动。瓦西莉娅不耐烦地说:“我已经说了他是机器人,你们千万别理会他的人类外表。丹尼尔,告诉他们说你是机器人。” “我是机器人,”丹尼尔说,“我不会抵抗的。” 瓦西莉娅站到一旁,四个机器人开始往前走。丹尼尔的双手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转头看了沉睡中的嘉蒂雅最后一眼,然后便坦然面对那些机器人。 瓦西莉娅笑着说:“应该会很有意思。” 那些机器人突然停下来。瓦西莉娅叫道:“动手啊。” 它们仍然一动不动,瓦西莉娅转过头去,万分讶异地望向吉斯卡。但她并未完成这个动作,全身肌肉便突然放松,眼看就要摔倒了。 吉斯卡及时将她抓住,让她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他以闷闷的声音说:“我还需要一下子,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那一下子过去之后,瓦西莉娅的双眼仍旧茫然而呆滞,她的机器人也仍旧一动不动,而丹尼尔已经一个箭步来到嘉蒂雅身边。 吉斯卡抬起头来,对瓦西莉娅的四个机器人说:“守护好你们的主人。在她醒来之前,别让任何人进来,她会平静地醒过来的。” 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嘉蒂雅已经转醒了,丹尼尔随即扶她站起来。她一头雾水地说:“这女人是谁?这些机器人是谁的……她又怎么会……” “嘉蒂雅女士,稍后我会解释,现在我们得赶紧走了。”吉斯卡坚定地说,但他的声音却透出倦意。 然后他们就走了。 第五篇 地 球

第十五章 神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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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狄洛咬着下唇,朝曼达玛斯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似乎陷入了沉思。 阿玛狄洛自我辩护道:“是她坚持要那么做的。她告诉我只有她才能对付这个吉斯卡,只有她才能对他产生足够强的影响力,阻止他使用他的精神力量。” “你从未跟我提过这件事,完全没提,阿玛狄洛博士。” “我不确定该跟你说些什么,年轻人,我不确定她说得对不对。” “现在你确定了吗?” “百分之百确定了。她丝毫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玛狄洛点了点头。“完全正确,而且她也丝毫不记得她对我说过些什么。” “而她不是在演戏?” “我亲自送她去拍了一个紧急脑电图,跟她之前的脑电图有明显的差异。” “她有没有机会慢慢恢复记忆呢?” 阿玛狄洛痛苦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但我不太相信。” 曼达玛斯依旧目光下垂,仿佛心事重重。“那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关于吉斯卡的事,我们可以把她所说的都视为事实,相信他真的拥有影响心智的力量。这是很关键的情报,而现在只有我们知道。事实上,我们的这位研究院同僚输得太好了。假如瓦西莉娅赢得那个机器人的控制权,猜猜需要多久时间,你自己同样会在她的控制之下,而我也逃不掉,只要她认为我也值得控制的话。” 阿玛狄洛点了点头。“我猜她心中或许曾有这类的想法,不过,如今却很难判断她心里怎么想了。她似乎,至少在表面上,除了丧失那个特定的记忆,其他毫无损伤——她显然记得其他的一切——可是谁知道更深层的思考过程,以及机器人学家的专业知识会受到什么影响呢?连她这么专业的人士都会着了道,由此可知吉斯卡危险到了什么程度。” “你有没有想过,阿玛狄洛博士,银河殖民者不信任机器人或许自有道理?” “可以说想过,曼达玛斯。” 曼达玛斯搓了搓双手。“从你沮丧的态度看来,我猜在他们离开奥罗拉之前,整件事都还没被揭露。” “你的假设很正确。殖民者船长把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两个机器人都带上了船,目前正朝地球飞去。” “那我们现在处于何种情势呢?”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依我看,绝对不算失败。若能顺利完成计划,我们便能取得胜利——有没有吉斯卡都一样,而我们一定可以完成这项计划。不管吉斯卡能如何影响人类的情绪,好歹他没有读心术。他也许能实时侦测出某个情绪的涌现,甚至能够分辨情绪的内容,或是更改它的内容,或是诱发睡眠或遗忘——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事。然而他无法一针见血,无法读取真正的字句或思想。” “这点你确定吗?” “瓦西莉娅是这么说的。” “她或许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毕竟,她并未控制住那个机器人,虽然她曾说自己有万全的把握,这个光荣纪录可不能证明她料事如神。” “但这件事我愿意相信她。想要有真正的读心术,正子径路型样需要有极高的复杂度,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小丫头绝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事实上,它甚至远远超越当今的技术水准,曼达玛斯,这点你一定同意吧?” “我当然同意。你说他们要去地球?” “我万分肯定。” “这个从小在索拉利长大的女人,她真要去地球?” “如果吉斯卡控制住她,她就别无选择。” “吉斯卡为什么要带她去地球?他会不会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你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可能并不知道。他去地球的动机,或许只是想让他自己和那索拉利女人逃离我们的势力范围。” “如果他能应付瓦西莉娅,我可不认为他会怕我们。” “一柄远距离武器,”阿玛狄洛冷冰冰地说,“就能收拾他。他的精神感应力一定有个范围,说来说去也只是电磁场罢了,一定受限于平方反比律。所以我们只要站得够远,他的精神感应力就会减弱,但他很快会发现自己并未脱离我们的射程。” 曼达玛斯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安。“你对暴力似乎有着超乎太空族的喜爱,阿玛狄洛博士。不过,在这种事情上,我想是值得动用武力的。” “在这种事情上?机器人能够伤害人类这种事?我也这么想。但我们得找个借口才能派战舰去追他们。谁也不会笨到解释实际的情况……” “对。”曼达玛斯说得斩钉截铁,“想想会有多少人希望掌控这样一个机器人。” “我们绝不容许这种事。也正是这个缘故,我认为更好而且更安全的办法就是毁掉这个机器人。” “你或许有道理。”曼达玛斯勉勉强强地说,“但我认为如果只有这一个方案,并不能算明智之举。我必须到地球去——立刻去。我们的计划必须加速完成,即使并非巨细靡遗也没关系。一旦完成了,便能一劳永逸。就算跳出一个能够控制心智的机器人——不论掌握在谁手里——也无法扭转既成的事实。而如果它做了什么别的事,或许也都无关紧要了。” 阿玛狄洛说:“别光说你自己,我也要一起去。” “你?地球是个可怕的世界。我不得不去,但你又何苦呢?” “因为我也不得不去,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纳闷。你不像我,曼达玛斯,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漫长的一辈子。而且你也不像我,要跟对方好好算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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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再度置身太空,奥罗拉在她眼中再度成了一个球体。丹吉正在别处忙着,整艘船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种紧急的气氛,仿佛进入了战斗状态,也仿佛正遭到追赶,或预期会出现这种状况。 嘉蒂雅摇了摇头。她现在头脑很清楚,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劲,可是每当回想起当天在研究院,阿玛狄洛离去不久后那段光景,一种不真切的古怪感受便席卷而来。仿佛时间出现了断层,前一刻她还坐在长沙发上,只觉得昏昏欲睡,下一刻室内便突然多出四个机器人和一个女人。 所以说,她曾经睡着了。可是对于这一觉,她既没有记忆也并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她自己的存在也出现了断层。 事后回顾,她终于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那是瓦西莉娅?茉露——汉?法斯陀夫的女儿,也就是被自己在感情上取而代之的那个人。嘉蒂雅从未真正见过瓦西莉娅,但曾经在超波新闻中看过她好几次。嘉蒂雅总是隐隐然将她想成一个负面的自己。经常有人说她们两人的外貌有几分相似,但嘉蒂雅却坚持自己看不出来——此外,两人和法斯陀夫的关系也恰好相反。 上了太空船之后,和两个机器人有了独处的机会,她立刻提出那个不吐不快的问题:“瓦西莉娅?茉露在那个房间做什么?她进来后为什么没把我叫醒?”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因为吉斯卡好友会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 “他为什么会觉得难以启齿,丹尼尔?” “瓦西莉娅女士来找我们,是希望能劝吉斯卡成为她的仆人。” “弃我而去?”嘉蒂雅说得义愤填膺。她并不怎么喜欢吉斯卡,但那是另一回事——她的就是她的。“而你们竟然让我继续睡,由你们两个自己处理这件事?” “夫人,当时我们觉得你亟需好好睡一觉。再说,瓦西莉娅女士也命令我们不得叫醒你。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认为吉斯卡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她的仆人。基于这些理由,我们才没有把你叫醒。” 嘉蒂雅忿忿不平地说:“我希望吉斯卡一刻也没想过要离开我。这不但违反了奥罗拉的法律,而且更重要的是,违反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我们最好立刻赶回奥罗拉,把她一状告上索赔法院。” “现在绝对不宜这么做,嘉蒂雅女士。” “她想要吉斯卡的理由是什么?她说了吗?” “当她还小的时候,法斯陀夫博士曾经让吉斯卡跟着她。” “于法有据吗?” “不,夫人,只是借给她用而已。” “那她对吉斯卡就没有任何权利。” “我们指出这点了,夫人。显然,瓦西莉娅女士这回只是感情用事。” 嘉蒂雅嗤之以鼻。“早在我来到奥罗拉之前,她便接受了失去吉斯卡这个事实,既然如此,她就不该再想要用非法手段抢夺我的财产。”然后,她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应该把我叫醒的。” 丹尼尔说:“瓦西莉娅女士随身带了四个机器人。假如你醒了,你们两人吵起来,难保那些机器人不会作出不合宜的反应。” “我会命令他们作出合宜的反应,我向你保证,丹尼尔。” “这点毫无疑问,夫人。但瓦西莉娅女士也可能这么做,她可是全银河最高明的机器人学家之一。” 嘉蒂雅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吉斯卡身上。“你没什么好说的吗?” “我只能说目前是最好的结果,夫人。” 嘉蒂雅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双微微发亮的机器眼睛——和丹尼尔那足以乱真的双眼多么不一样啊。她突然觉得这件事的确不算非常重要,只是小事一桩罢了。还有其他更值得关心的事,例如他们正要前往地球。 不知为什么,她再也没有想到瓦西莉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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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担心——”因为这是一段机密对话,吉斯卡将声音压到最低,几乎未曾引起空气的振荡。殖民者太空船正顺利地远离奥罗拉,目前为止还没有遭到追赶。紧急情况解除了,船上的一切回归(几乎都是自动化的)例行作业,周遭一片静寂,嘉蒂雅也自然而然睡着了。 “我在担心嘉蒂雅女士,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对吉斯卡的正子电路特性有充分的了解,根本不必他作冗长的说明。“吉斯卡好友,调整嘉蒂雅女士是确有必要的。假如她再追问下去,你的精神力量就有可能被她打探出来,那时再作调整就会更危险了。这个事实被瓦西莉娅女士发现,等于已经造成伤害了。我们不知道她曾对什么人——以及多少人——透露过这个秘密。” “纵然如此,”吉斯卡说,“我还是不希望作这个调整。假如嘉蒂雅女士希望忘掉这件事,那么它就会是个简单的、毫无风险的调整。然而,刚才她气急败坏地想要知道更多真相,她很遗憾未能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因此,我不得不拉断几根相当强固的键结。” 丹尼尔说:“这仍是必要的,吉斯卡好友。” “但这么一来,造成伤害的几率就绝对小不了。如果你把那些键结想成是有弹性的细绳——这是很勉强的比喻,但我想不到更好的了,因为我所感应到的心灵结构太过奇特,找不到什么外在的类比——总之在这个比喻中,通常我所处理的心灵禁制一律微不足道,只要碰一碰便会消失。但另一方面,如果是个强力的键结,一旦被弄断了,它便会强力反弹,因而可能打断其他完全无关的键结,或是在这个反弹过程中,大大加强其他键结的强度。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有可能在人类的情绪和心态上导致意料之外的变化,因而几乎可以肯定会造成伤害。” 丹尼尔稍微提高音量道:“你觉得你伤害了嘉蒂雅女士吗,吉斯卡好友?” “我并不这么想,刚才我万分谨慎。当你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暗中进行这件事。很感谢你承担了这个重担,冒险说了一些介于真话和假话之间的答案。可是,尽管我那么小心,丹尼尔好友,这么做还是等于在冒险,我是对自己愿意冒这个险而感到不安。这么做几乎要违反第一法则了,我被迫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心力。我敢说如果不是你……” “我怎么样,吉斯卡好友?” “如果不是你苦口婆心地提出第零法则,我绝对做不到这件事。” “所以说,你接受这个法则了?” “不,我无法接受。你自己能接受吗?面对伤害某人或是坐视某人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你能以人类整体这么抽象的名义放任它发生吗?好好想想!” “我不确定。”丹尼尔的声音在发抖,最后甚至细不可闻,然后他又吃力地说,“我也许会。这个概念鞭策着我,也鞭策着你,它帮助你下定决心冒险调整嘉蒂雅女士的心灵。” “的确没错。”吉斯卡表示同意,“我们对第零法则考虑得越久,它就越有可能鞭策我们。然而这只是微乎其微的影响,我好奇它能否产生更大的作用?能否让我们敢冒更大的风险?” “但我对第零法则的正确性深信不疑,吉斯卡好友。” “只要我们能定义出什么是所谓的‘人类整体’,或许我也会相信。”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才说:“你阻止了瓦西莉娅女士的机器人,并抹除了她对你的一部分记忆,难道不代表你终究接受了第零法则吗?” 吉斯卡说:“不,丹尼尔好友,并不尽然。我只是有这个冲动,但不算真正接受。” “但你采取的行动……” “那是受到几个动机共同驱使的结果。你把你心目中的第零法则告诉了我,它听起来有几分正确性,但仍不足以取消第一法则的效力,甚至无法取消瓦西莉娅女士善加利用第二法则所下的命令。等到你提醒我第零法则可以用到心理史学上,我感觉得到那股正子电动势增强了,但那个强度仍不足以超越强化后的第二法则,更别提第一法则了。” “话说回来,”丹尼尔喃喃道,“你还是打倒了瓦西莉娅女士,吉斯卡好友。” “当她命令那些机器人把你拆毁,丹尼尔好友,并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明显情绪,这时你的危难再加上第零法则对我的影响,终于超越了第二法则,甚至能和第一法则抗衡了。换句话说,我的行动是第零法则、心理史学、我对嘉蒂雅女士的忠诚,以及你的危难四者相加相乘的结果。” “我的危难几乎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吉斯卡好友。我只是机器人,虽然根据第三法则,我的危难会影响到我自己的行为,但却无法影响你。你曾在索拉利毫不犹豫地摧毁那个监督员,现在也该毫不动容地看着我被拆毁,而不会有救我的冲动。” “没错,丹尼尔好友,在正常情况下,或许我会这么做。然而,你所主张的第零法则将第一法则的强度压低到了反常的程度。拯救你的迫切性刚好足以和残存的第一法则对消,而我——便采取了行动。” “不,吉斯卡好友,你绝不会因为一个机器人可能受伤而受到影响。这种事无法帮你战胜第一法则,不论是变得多么微弱的第一法则。”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丹尼尔好友,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或许是因为我注意到你越来越像人类那般思考,但……” “怎样,吉斯卡好友?” “当那些机器人向你步步进逼,而瓦西莉娅女士露出残酷的笑容,我的正子径路型样便以异常的方式开始重组。一时之间,我把你想成……想成了人类……于是就有了那种反应。” “那是不对的。” “我知道。可是……可是,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我相信同样的异常变化仍然会出现。” 丹尼尔说:“的确奇怪,但听你说着说着,我发觉自己开始认同起你的做法了。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几乎确定自己也会……也会这么做……也会把你想成……想成人类。” 丹尼尔迟疑地、缓缓地伸出右手。吉斯卡露出犹豫不决的眼神,然后,他以非常缓慢的动作,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两人的指尖逐渐接近,然后一点一点,两只手终于紧紧握在一起——仿佛两人真的是人类所谓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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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难掩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可是她第一次来到丹吉的舱房。相较于那间特地为她改装的新舱房,看不出这一间能豪华到哪里去。当然,丹吉的舱房有块比较精致的显像面板,还有一个相当复杂的控制台,上面满是灯泡和按键。有了这个控制台,她想,丹吉即使待在这里,也能和船上各个角落保持联系。 她说:“自从离开奥罗拉,我就很少看到你了,丹吉。” “你察觉到这件事,令我感到万分荣幸。”丹吉咧嘴一笑,“实话告诉你,嘉蒂雅,我自己也察觉到了。处在清一色是男性的船员当中,你真的相当显眼。” “原来是这个缘故,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荣幸的。处在清一色是人类的船员当中,我想丹尼尔和吉斯卡也很显眼吧。你有没有像想念我这般想念他们呢?” 丹吉四下望了望。“事实上,我不怎么想念他们,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察觉到他们并不在你身边。他们在哪儿?” “待在我的舱房。在太空船这个小小世界里,拖着他们走来走去似乎是件蠢事。他们似乎也愿意让我自由行动,这点让我颇为惊讶。不,”她推翻了自己的说法,“我想起来了,我得用十分严厉的命令,才能让他们乖乖留在舱房内。” “这不是相当奇怪吗?根据我的了解,奥罗拉人从不离开自己的机器人。” “那又怎么样?很久以前,我刚抵达奥罗拉的时候,必须学着忍受和其他人真正面对面,那是自小在索拉利长大的我从未有过的经验。现在,当我和银河殖民者相处之际,学着和我的机器人偶尔分开一下,心态上的调整或许不会像上回那么困难。” “很好,非常好。我必须承认比较喜欢和你单独在一起,不再有吉斯卡那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我——而更好的是,看不见丹尼尔脸上浅浅的笑容了。” “他从来不笑。” “我不这么想,而且那是一种非常暧昧的淡淡笑容。” “你疯了,丹尼尔完全不懂那种事。” “我看他的角度和你不同。他会散发非常强大的约束力,迫使我事事都得循规蹈矩。” “嗯,这倒是好事。” “这种事你大可不必那么强调。不过别管了,让我为最近很少来看你,向你郑重道歉。” “没这个必要吧。” “既然你提起了,我就认为有必要。然而,还是让我解释一下吧。之前我们一直处于战斗状态,由于我们是不告而别,我们以为奥罗拉一定会派出战舰追赶。” “我倒以为他们会乐得摆脱一大批银河殖民者。” “这当然没错,但你并不是银河殖民者,而他们想要的也许是你,当初他们就十万火急地把你从贝莱星召回去。” “我回去过了。我向他们作完报告,事情就了了。” “除了你的报告,他们别无所求吗?” “是的。”嘉蒂雅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仿佛她的记忆正在遭到啃噬。但不管是怎么回事,总之很快过去了,她又随口说了一次:“是的。” 丹吉耸了耸肩。“这不算十分合理,可是,当你我还在奥罗拉的时候,他们并未试图阻止我们,而当我们登上太空船,准备脱离轨道时,他们同样没有这么做。我不想再对这个问题作无谓的争执,不久我们就要进行跃迁——然后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嘉蒂雅说:“对了,为什么你的船员清一色是男性?奥罗拉太空船上的船员一律有男有女。” “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也一样,我是指一般而言,这可是一艘太空商船。” “又有什么差别呢?” “做生意一定有危险。我们过的是一种相当刻苦的生活,而且女人在船上会制造问题。” “太荒谬了!我制造了什么问题?” “这点我们就别争论了。此外,这也是传统,船员们不会赞成改变的。” “你又怎么知道?”嘉蒂雅哈哈大笑,“你试过这么做吗?” “没有。可是另一方面,也并没有多少女性巴望在我的船上求个职位。” “我就是,而且我乐在其中。” “你一直受到特殊待遇——而且,要不是你在索拉利立了大功,仍有可能惹出不少麻烦。事实上,的确有些麻烦是因你而起。不过,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吧。”他在控制台的一个按键上轻触一下,显像面板随即出现倒数计时的画面,“我们大约在两分钟后进行跃迁。你从来没有到过地球吧,嘉蒂雅?” “当然没有。” “也从未见过太阳,我是指那个太阳。” “没有——虽然我在超波的历史剧里面看过几次,但我猜剧中出现的并不是那个真正的太阳。” “我确定绝对不是。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调暗舱房的灯光了。” 随着照明降到几乎等于零,嘉蒂雅注意到了显像面板上的星象场。与奥罗拉的夜空相比,画面上的星辰不但更明亮,而且更密集。 “这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她压低声音问。 “勉强算,这是低倍率——还有十五秒。”他开始倒数。突然间,星象场切换到另一个画面,在接近中央的位置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丹吉又按了一个键,然后说:“我们离行星轨道面还远得很。太好了!刚才有点冒险,我们应该等到距离奥罗拉之阳更远些再进行跃迁,但谁叫我们有点匆忙呢。那颗就是我所说的太阳。” “你是指那颗很亮的星星?” “是的——你觉得如何?” 嘉蒂雅答道:“很亮。”她不太清楚对方期待怎样的反应。 他又按下一个键,画面随即暗了许多。“没错——所以如果瞪着它看,对你的眼睛可没好处。但重要的并不是它有多亮。表面上看来,它只是一颗恒星,可是你想想,它曾经是独一无二的太阳。想当年,只有一颗行星上有人类的踪迹,而那颗行星就沐浴在它的光芒下。人类就是在它的光芒之下慢慢演化出来的,而在几十亿年前,人类的远祖,那些原始的生命,同样是由它的光芒所孕育出来的。银河系共有三千亿颗恒星,整个宇宙至少有一千亿个星系,但在这么多的恒星当中,只有这一颗见证了人类的诞生。” 嘉蒂雅正准备说:“嗯,反正总有那么一颗。”但她突然改了口,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非常壮观。” “不只壮观而已,”丹吉的眼睛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我敢说没有任何银河殖民者不把这颗恒星当成自己的。虽然我们各有各的母星,那些母星所接受的辐射光却都像是借来的,或是租来的。而那里——就在那里——那才是真正赐予我们生命的辐射光。将我们紧紧结合起来的就是那颗恒星,以及环绕它的那颗行星——地球。就算我们没有其他交集,至少我们共享了荧幕上那团光芒,而这就足够了。你们太空族早已将它遗忘,这就是你们如今四散纷飞,而且终将灭亡的原因。” “大家都能找到生存空间,船长。”嘉蒂雅柔声道。 “这话当然没错。我不会做出任何导致太空族灭亡的举动,我只是相信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除非太空族能够放弃他们毫无来由的优越感、他们的机器人,以及他们对长寿的热衷和坚持。”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吗,丹吉?”嘉蒂雅问。 丹吉答道:“你以前的确是这样。不过你进步了,这点我得肯定你。” “谢谢你。”她故意说了一句反话,“虽然或许难以置信,我还是要告诉你,银河殖民者也有高傲自大的地方。但你也进步了,这点我得肯定你。” 丹吉哈哈大笑。“既然我愿意肯定你,你也愿意肯定我,你我之间长久以来的敌意或许可以结束了。” “休想。”嘉蒂雅也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她有点惊讶他的手居然摆到了自己的手上。不过令她万分惊讶的,则是自己并未将手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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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不在我们的直接监护下,吉斯卡好友,这令我感到不安。” “在这艘船上没这个必要,丹尼尔好友。我并未侦测到任何危险的情绪,而且这时她正跟船长在一起。更何况,她能学到不黏着我们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在抵达地球之后可以派上用场。你我可能必须采取某些紧急行动,万一她也在场,她的安危就会成了无法预料的变数。” “所以你动了手脚,让她暂时离开我们?” “少之又少。说来也真奇怪,我发现在这方面她有模仿银河殖民者生活方式的强烈倾向。她对独自行动的渴望一直遭到压抑,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这有违太空族习俗,我暂时想不出更贴切的描述了。那些感受和情绪都是很难诠释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太空族心中发现过。所以我只能用最轻微的手法,把她的太空族禁制弄松一点。” “她会不会因此不愿再接受我们的服侍,吉斯卡好友?我很担心这种事。” “应该不会。万一她断定自己希望过着没有机器人的生活,而且会更快乐,那么我们将乐观其成。不过,目前看来,我确定她还用得着我们。这艘太空船是个又小又特殊的所在,不会出现多大的危险。而且船长在她身边,令她感到更加安全,因此降低了她对我们的依赖感。等到踏上地球,她还是会需要我们,虽说依赖感比不上在奥罗拉那么强烈,这点我很肯定。如我所说,一旦到了地球,我们在行动上或许需要更大的弹性。” “那么你能不能猜一猜,地球所面对的危机到底属于什么性质?你可知道我们必须怎么做吗?” 吉斯卡说:“不,丹尼尔好友,我不知道。拥有理解能力的是你,或许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的确已经有些想法。” “好,是些什么想法呢?” “你该记得,当初在机器人学研究院,就在瓦西莉娅女士走进嘉蒂雅女士睡觉的那个房间之前,你告诉我阿玛狄洛博士出现过两次剧烈的焦虑状态。第一次是有人提到核反应倍增器,第二次则是他听说嘉蒂雅女士要去地球。依我看,这两件事必定有关联。我觉得我们所面对的危机就是地球会遭到核反应倍增器的攻击,但目前还来得及阻止,所以阿玛狄洛博士担心如果我们去了地球,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但你的情绪告诉我,你对这个想法并不满意。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核反应倍增器的原理,是利用一股W粒子束加速已在进行中的核聚变过程。因此我问自己,阿玛狄洛博士是不是计划用一台甚至更多的核反应倍增器,引爆那些供给地球能源的微聚变反应炉。如此所引发的核爆会产生强大的热力和冲击力,而尘雾和放射性产物则会进入大气层,两者都具有毁灭性的作用。万一这仍不足以对地球产生致命的破坏,能源的中断必定终究还是会导致地球文明的瓦解。” 吉斯卡闷闷不乐地说:“这是很可怕的想法,但对于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它几乎是不容置疑的答案。所以说,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我擅自使用船上的电脑查了查关于地球这颗行星的资料。既然这是一艘殖民者太空船,这方面的电脑资料相当丰富。看来地球和其他住人世界并不一样,主要的能源并非来自微聚变反应炉,整个行星几乎都在直接使用太阳能,所以同步轨道上布满了太阳能发电站。核反应倍增器没什么用武之地,顶多只能摧毁一些小型设施——例如太空船或某些建筑物。造成的破坏或许不容小觑,却不足以威胁地球的命运。” “但也有可能,丹尼尔好友,阿玛狄洛握有能够摧毁太阳能发电机的装置。” “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他听到核反应倍增器会有那种反应呢?它根本对付不了太阳能发电机。” 吉斯卡缓缓点了点头。“说得很有道理。我还可以附和一下,如果阿玛狄洛博士真的那么怕我们到地球去,当我们还在奥罗拉的时候,他为何没有试图阻止呢?或者,如果他是在我们离开轨道后才发现我们逃掉了,又为何不派出奥罗拉战舰,趁我们在跃迁之前把我们拦下来呢?有没有可能我们完全弄错了方向,在某个环节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这时响起一阵阵此起彼落的警钟声,丹尼尔说:“我们已经安全完成跃迁,吉斯卡好友,几分钟前我就感觉到了。但我们尚未抵达地球,而我怀疑你刚刚提到的拦截行动终于来了,所以我们不一定真的弄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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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心中冒出一股异样的钦佩之情。奥罗拉人一旦真正采取行动,立刻展示了他们的科技成就。毫无疑问,他们派出的是一艘最新型的战舰,由此即可推断他们心中有一股十分强烈的动机。 当丹吉的太空船在普通空间出现之后,短短十五分钟内——而且是在相当远的距离外——那艘战舰便发现了它的踪迹。 那艘奥罗拉战舰配备着局限聚焦的超波通讯设备。通话者的头部清晰可见,其他的部分则是灰蒙蒙一片。通话者只要将头部移开焦点一公寸左右,立刻也会朦胧起来,而声音的聚焦也如出一辙。于是整体而言,面对这艘敌舰(丹吉已在心中将它想成“敌方”的战舰)你只能看到和听到最少的讯息,他们的机密因而有了保障。 丹吉的太空船上也有一台局限聚焦超波仪,可是和对方比起来,丹吉又嫉又羡地想到,它既不完美又不精致。当然,自己这艘船并不算银河殖民者的科技极品,但即便如此,太空族的科技还是领先不少,银河殖民者仍有一大段距离需要追赶。 现在,那个奥罗拉人的头部不但一清二楚,而且栩栩如生,看起来好像跟身体分了家,显得阴森森的,所以就算它在滴血,丹吉也不会多么惊讶。然而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刚好瞥见对方的颈部正消失在一片朦胧中,而且及时看到对方穿着精心剪裁的制服,脖子上还有一条围巾。 对方以彬彬有礼的态度,自我介绍说他是奥罗拉战舰“北极号”的里西弗指挥官。丹吉注意到对方脸上无毛,自认为有机可乘,所以轮到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忍不住将下巴往前伸,好让自己的胡子营造出一股威猛的气势。 然后,丹吉故意摆出一贯不拘小节的态度——虽然明知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正如太空族一贯的高傲态度令他们反感。“你呼叫我做什么,里西弗指挥官?”他问道。 那奥罗拉指挥官有着很浓的口音,或许他认为这正是抗衡丹吉那一脸大胡子的秘密武器。果不其然,丹吉为了想要听懂他说什么,无形中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我相信,”里西弗说,“你们船上有一位名叫嘉蒂雅?索拉利的奥罗拉公民。我的情报是否正确,贝莱船长?” “嘉蒂雅女士的确在这艘船上,指挥官。” “谢谢你,船长。而我的情报让我进一步相信,她身边有两个奥罗拉制造的机器人,机?丹尼尔?奥利瓦和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这又是否正确呢?” “这也没错。” “既然这样,我必须通知你,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目前已经是个危险装置。在贵船离开奥罗拉星空之前不久,上述这个机器人吉斯卡曾经重伤一名奥罗拉公民,严重违反了三大法则。因此之故,这个机器人亟需拆开来修理。” “你是否建议,指挥官,由我们动手拆解这个机器人?” “不,船长,不能这么做。你的手下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无法正确拆解这个机器人,即使拆开了,也不可能把它修好。”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直接毁了它。” “它太珍贵了,不能随便毁掉。贝莱船长,这个机器人是奥罗拉制造的,奥罗拉就该对它负责。我们不希望因而造成贵船人员或是地球人的伤害,我是假设你们会降落地球。因此,我们要求把它交给我们。” 丹吉说:“指挥官,我很感谢你的关心。然而,那个机器人是我的乘客嘉蒂雅女士的合法财产。她也许不肯让她的机器人离开她,而且——虽然我不想替你复习奥罗拉法律——我相信根据你们自己的法律,强行拆开这对主仆是违法的。虽然我和我的船员都不认为我们受到奥罗拉法律的管辖,可是这种连你们自己的政府都会视为违法的行为,我们可不愿意替你们当帮凶。” 指挥官的声音中透出些许不耐烦。“没有什么违不违法的问题,船长。一旦机器人出现威胁人类生命的故障,主人就不能再伸张财产权了。纵然如此,倘若贵方仍有任何疑虑,那么欢迎嘉蒂雅女士带着她的机器人丹尼尔,以及那个出问题的机器人吉斯卡,一起来到我的船舰上。这样一来,在我们将她送回奥罗拉之前,嘉蒂雅?索拉利都不会和她的机器人财产分开了。然后,一切再依法处理即可。” “但有可能嘉蒂雅女士并不想过去,也不想让她的财产离开我的太空船,指挥官。” “她这么做于法无据,船长。奥罗拉政府授予我对她下令的权力——而身为奥罗拉公民的她必须服从。” “可是身为殖民者船长的我,没有义务要在你们的要求下交出任何东西。万一我决定不理会你的请求呢?” “这样的话,船长,我就不得不将它视为不友善的举动。请容许我指出,我们已经来到这个拥有地球的行星系。刚才你毫不犹豫地替我复习奥罗拉法律,现在我也请你别见怪,因为我要直接指出,在这个行星系范围内,你的手下会将武力冲突视为大忌。” “这点我明白,指挥官,我既不希望动武,也不打算有任何不友善的举动。然而,我有急事需要赶去地球。我跟你这么对话一番,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果我向你飞去——或是等你向我飞来,以便转移嘉蒂雅女士和她的机器人——一定会浪费更多的时间。我宁可继续朝地球飞去,而在嘉蒂雅女士带着她的机器人回到奥罗拉之前,我愿承担有关吉斯卡这个机器人的一切法律责任。” “我能否建议你,船长,把那位女士和两个机器人放在一艘救生艇上,然后派一名船员把救生艇驶过来?一旦接到那位女士和她的机器人,我们会亲自护送那艘救生艇到地球附近,还会好好补偿你所损失的时间和人力。你是行商,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条件吧?” “不会,指挥官,我不会拒绝的。”丹吉笑着答道,“话说回来,那名负责驾驶救生艇的船员可能会冒着很大的风险,因为他会跟这个危险的机器人独处好一阵子。” “船长,只要这个机器人的主人牢牢控制住它,你的船员在救生艇上会跟他在你的船上一样安全。我们也会好好补偿他的。” “可是,如果这个机器人能受主人控制,一定不会危险到不能留在我们这里。” 指挥官皱起眉头。“船长,我相信你不会想要跟我玩什么把戏。我已经对你提出要求,而我希望立即得到善意回应。” “我想我可以先问问嘉蒂雅女士吧。” “要问就立刻问,请对她详细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在此期间,你试图继续朝地球飞去,我会视之为不友善的举动,并会采取适当的作为。既然你宣称急着要去地球,我劝你马上就去找嘉蒂雅?索拉利问问,然后立刻作出跟我们合作的决定,这样你就不会耽搁得太久。” “我会尽力而为。”丹吉带着僵硬的表情退出了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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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丹吉神色凝重地问。 嘉蒂雅显得万分苦恼。她自然而然向丹尼尔和吉斯卡望去,他们两人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沉默。 她说:“我不想回奥罗拉去,丹吉。他们不可能想要毁掉吉斯卡;我向你保证,他的功能完全正常。那只是借口罢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想叫我回去。不过,我猜无论如何是阻止不了他们的,对不对?” 丹吉说:“那是一艘奥罗拉战舰——还是巨型的,而我这艘只是太空商船。我们也有高能防护罩,他们不可能一下便摧毁我们,但他们终究能将我们的能量耗光——事实上会相当快——然后再摧毁我们。” “你有任何办法攻击他们吗?” “用我的武器?抱歉,嘉蒂雅,不论我拿什么东西砸他们,在耗尽我自己的能量之前,他们的防护罩都抵挡得住。此外……” “怎样?” “唉,他们几乎把我逼到绝境了。我原本以为他们会试着在我跃迁之前进行拦截,但他们早就知道我的目的地,所以抢先赶来这里等我。现在我们是在太阳系里面——地球就是这个行星系的一员。我们不能在这里动武,即使我想打,船员也不会服从命令。” “为什么?” “称之为迷信吧。如果你想听夸张的说法,那么对我们而言,太阳系是个神圣的星空。为了避免亵渎它,我们万万不得在此动武。” 吉斯卡突然说:“我能不能参与讨论,船长?” 丹吉皱起眉头,朝嘉蒂雅望去。 嘉蒂雅说:“拜托,让他加入吧。这两个机器人都有很高的智慧,我知道你觉得很难相信,可是……” “我洗耳恭听,但不一定要听进去。” 吉斯卡一口气说:“船长,我确定他们要的是我。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导致人类受害的原因。如果你无法自卫,而且确信会在这场冲突中遭到摧毁,那么除了把我交出去,你别无选择。如果你希望留下嘉蒂雅女士和丹尼尔好友,只要允许对方把我带走,我肯定他们会勉强接受的,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了。” “不。”嘉蒂雅强而有力地说,“你是我的,我绝不会拱手让人。我跟你一起去——如果船长决定你非走不可的话——我要确保你不会被他们毁掉。” “我也能发言吗?”丹尼尔问道。 丹吉双手一摊,装出一副没辙的模样。“请便,大家畅所欲言吧。” 丹尼尔说:“如果你断定非交出吉斯卡不可,你就得了解这么做的后果。我相信吉斯卡自以为如果被送到奥罗拉战舰上,那些奥罗拉人并不会伤害他,甚至终究会放了他,但我可不信有这种事。我相信那些奥罗拉人当真认为他很危险,而且他们八成已经接到命令,一旦救生艇接近,立刻将它摧毁,不留一个活口。” “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丹吉问。 “奥罗拉人从来没有碰到过——甚至想到过——他们所谓的危险机器人。他们不会冒险把这样一个机器人弄到自己的船舰上。因此,船长,我建议你赶紧撤退。何不再做一次反方向的跃迁?我们并未太过接近哪颗行星,没什么好担心的。” “撤退?你是指逃跑?我不能这么做。” “好吧,那你就只好把我们交出去。”嘉蒂雅用听天由命的口吻说。 丹吉中气十足地答道:“我不会把你们交出去,我也不会逃跑,而我也不能动手。”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嘉蒂雅问。 “还有第四种选择。”丹吉说,“嘉蒂雅,在我回来之前,请你务必和你的机器人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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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评估着手中的数据。刚才双方对谈的时候,已有足够的时间定出奥罗拉战舰的精确位置——他们要比自己距离太阳更远一点,这是个好消息。在目前这个距离,朝太阳跃迁的确很危险;相较之下,侧向的跃迁却可以说是轻松愉快。虽然仍有发生意外的几率,但这种几率反正是无所不在的。 他再三向船员保证绝对不会开火(那无论如何没有帮助)。显然,他们坚决相信只要不动武,地球的星空就不会遭到亵渎,也就一定会保护他们。这种信念玄之又玄,若非丹吉自己也有点相信,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他终于回到通讯焦点内。他让对方等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始终没有接到催促的讯号,对方刻意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我是贝莱船长,”他说,“我想和里西弗指挥官通话。” 对方并未让他久等。“我是里西弗指挥官,你有肯定的答案了吗?” 丹吉说:“我们会把那位女士和两个机器人送过去。” “太好了!这是明智的决定。” “而且我们会尽快送去。” “又是个明智的决定。” “谢谢你。”丹吉随即下令进行跃迁。 你根本没有屏息的时间,更没有这个必要。跃迁的开始就是它的结束——或者说,起码令你无法察觉需要任何时间。 驾驶员立即回报:“已锁定敌舰的新位置,船长。” “很好,”丹吉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结束跃迁之际,他们的太空船相对于奥罗拉战舰的速度相当高,而轨道校正(不出所料并不太大)则在不断进行中。然后他们继续加速。 丹吉又回到焦点内。“我们接近了,指挥官,很快就能把他们送到。你要开火就请便,但我们的防护罩全部升了起来,在被你通通捣毁之前,我们一定能把他们送到你那里去。” “你不是派救生艇来吗?”说完,指挥官离开了焦点。 丹吉等了一会儿,便见到指挥官带着扭曲的表情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太空船正在碰撞航向上。” “似乎就是这样。”丹吉说,“这是最快速的交货方式。” “你会把自己的船撞毁。” “彼此彼此。你的战舰造价至少是我的五十倍,或许还更多,这回奥罗拉可赔惨了。” “但你这是在地球的星空开战,船长,是你们的习俗所不容的。” “啊,你熟悉我们的习俗,还用它来占我们便宜。可是我并未开战,我连一尔格的能量也没发射。我只是顺着这条路径前进,而它刚好和你目前的位置相交。但因为我确定你会在交会之前及时飞走,显然代表我并不打算诉诸暴力。” “停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已经谈厌了,指挥官。我们是不是该好好道一声再见?如果你不走,我也许得放弃四十年的寿命,反正后半段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你要放弃多少年岁呢?”丹吉离开了焦点,而且不打算回来了。 奥罗拉战舰射出一道辐射光束——只是试探性的,仿佛为了测试对方的防护罩是否真的升起了。结果是肯定的。 一般说来,船舰的防护罩不但能抵挡电磁辐射和次原子粒子(连微中子也不例外),而且还禁得起小型物质的动能——例如宇宙尘,甚至流星体的碎片。但防护罩无法承受更大的动能,例如整艘太空船以远超过流星的速度猛冲过来。 即便是危险的大型物体,只要未受引导,也不算什么威胁——流星体就是好例子,电脑会自动令船舰转向,以避开任何大到足以穿透防护罩的流星体。然而,对于能够随着目标转向的船舰,这招可就失效了。而且殖民者太空船比较小,灵活度自然也比较大。 要避免同归于尽,奥罗拉战舰只有一个办法—— 丹吉眼看着显像面板上的敌舰逐渐变大,很想知道待在舱房里的嘉蒂雅清不清楚目前的状况。虽说她的舱房具有液压悬吊系统,再加上人造重力场的补偿作用,她一定仍察觉到了船身正在加速。 然后,敌舰转瞬之间消失无踪,显然跃迁到了别处。丹吉这才注意到自己不但屏住气息,心跳也加快许多,不禁感到相当懊恼。难道说,不论是对于地球的保护力量,或是自己对情势的专业研判,他其实都没有什么信心? 丹吉对着发话器说:“干得好,弟兄们!修正航向,直奔地球。”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刻意保持声音的沉着冷静。

第十六章 大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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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说:“你没在开玩笑,丹吉?你真打算撞向那艘战舰吗?” “绝无此事,”丹吉随口答道,“我可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向他们冲过去,算准了他们一定会撤退。那些太空族只要有活命的机会,就不会拿他们又长又美好的性命来冒险。” “那些太空族?他们真是一群懦夫啊。” 丹吉清了清喉咙。“我总是忘记你也是太空族,嘉蒂雅。” “没错,而我想你会认为这是对我的恭维。万一他们和你一样愚蠢——万一他们和你一样把幼稚的疯狂当成了勇敢——因而留在原地呢?那时你怎么办?” 丹吉喃喃道:“撞上去。” “这样我们通通会被撞死。” “那仍会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嘉蒂雅。我们这艘又破又旧的殖民者商船换他们一艘又新又先进的太空族战舰。” 丹吉将椅子打斜靠向墙壁,双手放在脖子后面(一切都过去了,他觉得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我曾经看过一出超波历史剧,在某场战争的尾声,载满炸药的飞机故意飞进军舰里面,企图炸沉那些比自己昂贵许多的军舰。当然,那些飞行员都送了命。” “那是虚构的。”嘉蒂雅说,“你不会以为在真实人生中,一群文明人会做出这种事情吧?” “若有足够好的动机,有何不可呢?” “那么,当你准备光荣捐躯的时候,内心到底有什么感觉?万分欣喜吗?你让所有的船员陪你一起送死。” “他们一清二楚,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地球在看着我们。” “地球人甚至不知道这件事。” “我这只是比喻罢了。既然置身地球的星空,我们绝不能表现得孬种。” “喔,真荒谬!而且你把我的命也赌上了。” 丹吉低头望着自己的靴子。“说来还真疯狂,你想不想听听?当时只有这件事困扰着我。” “我可能送命这件事?” “不,应该说是我担心会失去你。当那艘战舰命令我把你交出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会答应,就算你求我也没用。反之,我很乐意去撞他们,总之不能让他们得到你。然后,当我在显像幕上看着他们的战舰越来越大,我心想,‘如果他们不闪开,我无论如何会失去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心跳加速,而且全身冒汗。我明知道他们会跑,但那个想法仍……”他摇了摇头。 嘉蒂雅皱起眉头来。“我真不了解你。你并不担心我会送命,反倒担心会失去我?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吗?” “我知道,我可没说这是理性的想法。当时我一股脑儿冒出好多回忆,我想到你在索拉利时,虽然明知那监督员一拳就能把你打死,仍然为了救我而向她冲过去。我又想到你在贝莱星时面对一大群听众,虽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却能先声夺人。我甚至想到了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前往奥罗拉,学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终于克服万难——我不禁觉得自己并不在乎送命,只在乎会不会失去你。你说得对,这根本没道理。” 嘉蒂雅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忘了我的年龄吗?你出生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这么高龄了。而我在你这个年纪,还经常梦见你的老祖宗呢。此外,我有个人工髋关节。而我的左手拇指——这里——”她晃了晃那根手指,“百分之百是假的。就连我的某些神经也重建过,我的牙齿也全换成了陶瓷植体。可是听你的口气,仿佛随时会对我表白一种超越时空的激情。为什么呢?又为了谁呢?好好想想,丹吉!看着我,看清我到底是什么人!” 丹吉让椅子恢复四脚着地,开始摩挲他的胡子,发出古怪的声音来。“好啦。被你这么一说,我成了讲傻话的小男孩了,但我可不会作任何改变。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死后你会依然健在,而且几乎看不出老了多少,所以你现在并非比我老,而是比我年轻。况且,即使你比我老,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不论我走到哪儿,你都永远跟在我身边——最好是一生一世。” 嘉蒂雅正要开口,丹吉却抢先一步说:“或者,也许更可行的方式是,不论你走到哪儿,我都永远跟在你身边——最好是一生一世。除非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嘉蒂雅柔声说:“我是太空族,你是殖民者。” “谁会在乎呢,嘉蒂雅?你在乎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生儿育女,我已经有下一代了。” “那对我有什么差别呢!我可不担心贝莱这个姓氏后继无人。” “我有自己的职志,我打算为银河带来和平。” “我会协助你。” “那你的生意呢?你会放弃致富的机会吗?” “我们可以一起做些生意。不必赚太多,只要能让我的船员高兴,又能资助你的和平大业就行了。” “你会觉得生活乏味,丹吉。” “会吗?我倒是觉得自从和你在一起,每天的生活都很刺激。” “还有,你可能会坚持要我离开我的机器人。” 丹吉露出苦恼的表情。“这就是你一直想劝我打消念头的原因?我不会介意你把他们两个留下来——哪怕我得天天看到丹尼尔那暧昧的笑容——可是如果我们住在银河殖民者的……” “我想那时即使硬着头皮,我也得那么做了。” 她轻声笑了笑,丹吉也跟着笑了。他向她伸出双手,她大方地将两只手交给了他。 她说:“你疯了,我也疯了。可是打从那天晚上,我望着奥罗拉的夜空试图寻找索拉利的太阳,此后的一切通通变得好奇怪,我想发疯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你不只是在讲疯话,”丹吉说,“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但这正是我想要的。”他犹豫了一下,“不,我可以再等等。为了降低感染的风险,我会剃了胡子再吻你。” “不,不必!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她立刻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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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西弗指挥官在自己的舱房内来回踱步。“犯不着损失这艘战舰,完全犯不着。”他说。 他的政治顾问静静坐在椅子上,目光直视前方,根本懒得望向他那又快又激动的步伐。“当然是这样。”顾问答道。 “那些野蛮人有什么好损失的?反正他们只有几十年好活。对他们而言,生命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哪艘殖民者船舰做过这种事。那或许是新发明的狂人战术,而我们毫无招架之力。万一哪天他们派出无人太空船,升起防护罩并加足马力向我们冲来,那该怎么办?” “我们或许能把我们的战舰彻底自动化。” “那没什么用,我们可赔不起这样的战舰。我们需要的是大家讨论已久的防护罩克星,就是能切开防护罩的那种东西。” “然后对方也会把它发展出来,而我们就得发明一种防克星的防护罩,然后他们又会跟进,于是双方的僵持又会升高一级。” “所以说,我们需要一种崭新的武器。” “好啦,”顾问说,“或许会出现什么转机吧。你的主要任务并非针对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对不对?若能逼他们离开殖民者太空船自然何乐不为,但那只是次要的吧?” “话说回来,立法局还是会不高兴的。” “应付他们就是我的工作了。重要的是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已经离开这艘战舰,正搭乘快艇航向地球。” “是啊。” “而你不只转移了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注意力,还延误了它的行程。这就代表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非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艘战舰,还会赶在那个蛮人船长之前抵达地球。” “我想是吧。但那又如何呢?” “我也在纳闷。如果只有曼达玛斯单独行动,我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一点也不重要。可是阿玛狄洛呢?他为何在这种艰难时刻,抛下母星的政争一路赶来地球呢?这里一定正在酝酿一件重要得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指挥官似乎恼火了,自己竟然差点卷入一桩毫无所知的事件当中,而且险些送了命。 “目前我毫无概念。” “你想会不会是双方高层要展开秘密谈判,要全面修改法斯陀夫当年谈妥的和平协议?” 顾问微微一笑。“和平协议?如果你这么想,就是还不了解我们的阿玛狄洛博士,他可不会为了修改和平协议中的一两项条款而亲自赶来地球。他所追求的是一个没有银河殖民者的银河,所以如果他到地球来——算了,我只能说此时此刻,我万分同情那些野蛮的银河殖民者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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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并未因为我们不在身旁而感到不安。你能从这里侦测出来吗?” “我只能隐约侦测到她的心灵,但绝对错不了,丹尼尔好友。现在她和船长在一起,我同时感到激动和欣喜两种明显的情绪。” “太妙了,吉斯卡好友。” “我自己可不太妙,丹尼尔好友。我发现自己处于失常状态,我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消息令我难过,吉斯卡好友,我能不能请问原因?” “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好一阵子,船长花了不少时间和那艘奥罗拉战舰谈判。” “没错,可是现在奥罗拉战舰显然已经走了,代表船长似乎谈出了一个好结果。” “显然你完全不了解他的谈判方式,而我——则或多或少。虽然船长并不在我们身边,我还是不难感应到他的心灵。它曾散发出排山倒海的紧张和忧虑,而在这两种情绪之下,还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失落感。” “失落感,吉斯卡好友?你能确定是哪方面的失落感吗?” “我无法描述我是怎么进行分析的,但它似乎并不属于我曾经遇到过的,无论是一般性的或是针对某个事物的失落感。倒有点像是对某个特定对象的怅然若有所失——这么说是滥用成语,但我连勉强合适的说法都找不到。” “你是指嘉蒂雅女士。” “没错。” “那是很自然的事,吉斯卡好友,当时奥罗拉战舰正在逼他把她交出去。” “可是他的情绪太强烈,太悲壮了。” “太悲壮?”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字眼。而在失落感之外,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但并不像是因为嘉蒂雅女士会被迫离开他,毕竟假以时日,那种事还是可能挽回的。反之,仿佛是由于嘉蒂雅女士会终止存在——会死去——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说,他觉得奥罗拉人会把她杀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的确不可能,事实也并非如此。而在那生离死别的深深疑惧旁边,我还感觉到了一股个人的责任感。我搜寻了船上其他的心灵,在相互比较后,我开始怀疑船长打算拿他自己的船去撞奥罗拉战舰。” “那,也是不可能的,吉斯卡好友。”丹尼尔压低声音说。 “我必须接受这个可能性。当时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改造船长的情绪,好强迫他更改航向,可是我做不到。他的心灵太坚定,太果决,而且——虽说怀着忧虑、紧张和生离死别的疑惧,却又充满了成功的信念……” “那种疑惧和那种信念,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呢?” “丹尼尔好友,人类心灵能够同时拥有两种相反情绪这件事,我早已见怪不怪,只会无条件接受。在这种情况下,想把船长的心灵改造到愿意更改航向的地步,一定会令他丧命,我不能这么做。” “但如果你不这么做,吉斯卡好友,这艘船上包括嘉蒂雅女士在内的几十个人,再加上奥罗拉战舰上的好几百人,通通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船长所抱持的成功信念正确无误,他们就不会死。我不能用一个必然的死亡,来交换许多不确定的死亡。你的第零法则,丹尼尔好友,在这里碰到了难题。第一法则所处理的是特定的对象和确定的事物,你的第零法则却牵涉到了不够明确的人群,以及随机的情况。” “这两艘船舰上的人群绝非不明确,他们是许多特定个体所组成的集合。” “可是当我必须作出决定时,我就得直接影响一个特定的对象。他的命运会握在我手中,我别无选择。” “那么,吉斯卡好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或是你完全束手无策?” “刚好有个小型跃迁拉近了我们和奥罗拉战舰的距离,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丹尼尔好友,我只好试着接触对方的指挥官。我发现做不到,距离还是太远了。但我的努力不算完全失败,我的确侦测到了一点东西,可以比喻为一种模糊的嗡嗡声。我困惑了一会儿,随即明白我是接收到了奥罗拉战舰上所有人类心灵的集体感受。我必须把那些模糊的嗡嗡声从我们这艘船上的集体感受中过滤出来——这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后者强太多了。” 丹尼尔说:“在我想来,吉斯卡好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得对,几乎不可能,但我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勉强做到了。然而,尽管我试了又试,就是无法分辨个别的心灵。想当初,嘉蒂雅女士在贝莱星面对一大群听众的时候,我感应到由巨量的心灵所组成的一种乌合结构,但我还是设法在某些角落,挑出一些个别的心灵,即使时间很短。这次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吉斯卡住口了,仿佛沉浸在这些感应的回忆中。 丹尼尔说:“我猜这一定类似如果一大群星星距离我们够近,便能从中看出个别的星体。然而若是遥远的星系,我们就只能看到一团朦胧的光芒,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类比,丹尼尔好友。一旦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嗡嗡声上,似乎能侦测到其中弥漫着一股非常微弱的恐惧。虽然并不确定,但我觉得必须试着善加利用。我从未尝试过把影响力投射到那么远、那么不真切的东西上,但我还是拼命一点一滴加强那个恐惧,我不敢说到底有没有成功。” “奥罗拉战舰最后逃走了,所以你一定成功了。” “那倒不一定。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那艘战舰还是会逃的。” 丹尼尔似乎陷入沉思。“或许吧。既然我们的船长对这个结果那么有信心……” 吉斯卡说:“但另一方面,我无法确定他的信心有没有合理根据。在我看来,我所侦测到的这个信心,还混杂着对地球的敬畏和崇拜。根据我的经验,它颇为类似儿童对于保护他们的人——例如父母——所抱持的那种信心。我觉得船长坚决相信,由于有地球就近守护,他绝不可能失败。我不敢说那是一种完全非理性的感觉,但无论如何,它令我感到并不理性。” “这点你毫无疑问是对的,吉斯卡好友。船长不时会用崇敬的口吻提到地球,我们都听到过。既然地球无法真正通过神秘的力量确保任何行动顺利成功,我们就不妨假设你的精神力量真的奏效了。此外……” 吉斯卡双眼闪着微弱的光芒。“你到底在想什么,丹尼尔好友?” “我在想我们之前的假设:个别的人类是具体的,而人类整体则是抽象的。当你从奥罗拉战舰上侦测到模糊的嗡嗡声,你所侦测到的并非任何个体,而是人类整体的一小部分。因此,如果在足够接近地球的距离,而且背景噪音够小,难道你不能侦测到地球人的整体精神活动吗?推而广之,我们能否想象在整个银河内,人类整体的精神活动也可以算是一种嗡嗡声?所以说,人类整体有什么抽象的?你其实能把它指出来。从这个角度考虑第零法则,你就会明白扩充机器人学法则是名正言顺的——有你自己的经验为证。” 顿了许久之后,吉斯卡终于慢慢说道:“丹尼尔好友,你也许说对了。但如果我们现在便登陆地球,虽然或许能够使用第零法则,我们仍旧不知道怎么用。目前为止,我们还是觉得地球所面临的危机和核反应倍增器有关,但据我们所知,地球上并没有什么重要设施能让核反应倍增器派上用场。所以说,我们在地球上要做些什么呢?”他说得很慢,仿佛这几句话是从他嘴里硬拉出来的。 “我现在还不知道。”丹尼尔悲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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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音! 这种噪音令嘉蒂雅万分讶异。它并不刺耳,并非光滑表面互相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但它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喧嚣、砰然巨响,或是任何拟声字所能形容的声音。 这种噪音比较轻柔,比较没有压力。它起起落落,偶尔有些不规律的变化,但从未消失。 看着她凝神倾听,脑袋还不时左右转动,丹吉忍不住说:“嘉蒂雅,我将它称为‘大城的低鸣’。” “会停下来吗?” “永远不会停,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你可曾站在田野间,倾听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虫鸣鸟叫,以及潺潺的流水声?那也都是永远不会停的。” “那不一样。” “不,其实都一样,没什么不同。你现在所听到的声音,是机器的隆隆声和人类的各种噪音融合而成的大杂烩,但原理和田野间的天籁是完全一样的。田野是你熟悉的地方,所以你听不到那里的噪音。而你对这里并不熟悉,所以你听得到这些声音,或许还会觉得烦人。反之,地球人通常都听不到,除非情况特殊,比如说刚从乡间回来——而他们总是感到非常亲切。明天你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个小露台上,嘉蒂雅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突然感叹:“好多建筑物!” “那倒是真的。这些建筑物到处蔓延,不但向外延伸好几里,还会向上,而且向下延伸。奥罗拉或贝莱星的任何城市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论,这是一座‘大城’,是地球独一无二的产物。” “我知道,就是所谓的‘钢穴’。”嘉蒂雅说,“我们在地底,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我必须告诉你,首次造访地球时,我也是花了些时间才习惯这种环境的。在一座大城里,不论你走到哪儿,景色都很接近一个拥挤的普通城市。不外是人行道、马路、店面和大批的人潮,此外就是无所不在的柔和光线,让每个角落似乎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没有任何死角,但那并非真正的阳光,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头上的地表此时是否真的阳光普照,或者其实是乌云遮日,或者太阳根本不在上空,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晚。” “可是大城因此密不透风,大家呼吸彼此吐出来的空气。” “无论哪个世界,无论你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但不像这样。”她用力闻了闻,“有一股怪味。” “每个世界都有,地球上每座大城的气味也各有不同,你会习惯的。” “我会想习惯吗?我们怎么没窒息呢?” “有绝佳的通风系统。” “万一故障怎么办?” “绝对不会。” 嘉蒂雅四下望了望,然后又说:“每栋建筑似乎都附有露台。” “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朝外的公寓少之又少,拥有这种公寓的幸运儿当然会想善加利用。大多数的大城居民都住在没有窗户的公寓里。” 嘉蒂雅打了个冷战。“真可怕!这座大城叫什么名字,丹吉?” “叫纽约。它是地球的首都,但并不是最大的。在这片大陆上,最大的大城要属墨西哥城和洛杉矶,而在其他大陆,还有几座比纽约更大的大城。” “那么,纽约怎么会成为地球的首都呢?” “很普通的原因。地球政府就在这里,也称为联合国。” “联合国?”她得意洋洋地伸手指着丹吉,“地球曾经分成几个独立的政体,对不对?” “对,有好几十个。但那是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前——所谓的‘前超时代’。不过,联合国这个名字保留了下来。这就是地球精彩的地方,它把历史冻结了。其他世界都太新、太肤浅,唯独地球保有人类文化的精髓。” 压低声音说完这番悄悄话,丹吉随即退回室内。这个房间并不大,装潢也不怎么样。 嘉蒂雅以失望的口吻说:“附近怎么都没有人?” 丹吉哈哈大笑。“别担心,亲爱的。若想目睹万人空巷的盛况,你绝不会失望的。其实是我要求他们暂时别来打扰我们,我想要清静一下,休息一会儿,我猜你也一样。至于我的手下,他们得负责把太空船停好,清理一番,并添购补给品,还要照顾自己精神上的需求——” “女人吗?” “不,我不是指那个,不过我想稍后也是免不了的。所谓精神上的需求,我是指地球上仍有好些宗教,能让他们得到慰藉。总之这里是地球,凡事似乎都比较有意义。” “好吧。”嘉蒂雅透出几分轻蔑的口吻,“如你所说,历史被冻结了——你觉得我们能不能走出这栋建筑,到外面散散步?” “听我的话,嘉蒂雅,暂时别急着做这种事。等到典礼仪式一个个开始,你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那样太正式了。能不能省去那些仪式?” “门都没有。既然你在贝莱星坚持要当英雄,如今来到地球也不能例外。话说回来,再多的典礼也有结束的时候。等你恢复了元气,我们可以找个向导,真正看看这座大城。” “如果带上我的机器人,会不会有任何问题?”她指了指位于房间另一侧的丹尼尔和吉斯卡,“当我在船上和你独处时,并不在意有没有他们跟着,但如果要我和一大群陌生人在一起,有他们在身边,我会觉得比较安全。” “丹尼尔绝对没问题,他本人也算是英雄。他曾是老祖宗的合作伙伴,会被当成真人看待。至于吉斯卡,他显然就是机器人,理论上来说,他根本进不了这座大城,可是他们对他破了例,我希望他们千万别半途反悔。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等在这里而不能走出去,我觉得糟透了。” “你是说我暂时还不该暴露在那些噪音中。”嘉蒂雅说。 “不,不,我不是指那些广场和街道。我只是希望带你走出这个房间,在这栋建筑的走廊里逛逛。这些走廊绵延数里——这么说绝不夸张——本身就是这座大城的缩影:购物中心、食堂、游乐区、卫生间、电梯、接驳道等应有尽有。光是地球上一座大城的一栋建筑物的其中一层,多彩多姿的程度就超过了银河殖民者的一个城镇,或是太空族的一个世界。” “我猜迷路是家常便饭。” “当然不会。就像别处一样,这里的人对周遭环境都很熟悉。即使是外地人,也只要跟着路标走就行了。” “每天被迫走那么多路,我想一定对他们的身体非常有帮助。”嘉蒂雅半信半疑地说。 “对人际关系也有帮助。走廊上总是有不少人,而根据此地的惯例,碰到熟人一律要停下来寒暄一阵子,即使碰到陌生人也要打个招呼。但也不是非走路不可,到处都有电梯可供垂直升降,凡是大型走廊都有接驳道,提供水平方向的运输。当然,建筑物外面照例有一条连接捷运网的支线带。那可好玩了,你一定要试试。” “我听说过这种路带。你只要横向跨越,从一条路带换到另一条,速度就会越来越快,或是越来越慢。我做不到,别勉强我。” “你当然做得到。”丹吉亲切地说,“我会协助你。必要的话,我还可以抱你,这只要稍加练习即可。所有的地球人,从幼稚园的孩童到拄着拐杖的老人,通通都能走在上面。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银河殖民者有点笨手笨脚。我自己也不例外,但我设法做到了,你一定也做得到。” 嘉蒂雅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吧,必要时我会试试。可是我告诉你,丹吉,亲爱的,我们一定要换个足够安静的房间过夜,我要暂时隔绝你所谓的‘大城的低鸣’。” “我确定这不难做到。” “还有,我不想在社区食堂用餐。” 丹吉露出疑惑的神情。“我们可以请人把餐点送到房间来,可是参与地球人的团体生活真的对你有好处,反正我都会陪着你。” “也许过几天吧,丹吉,别一开始就去——我还要一间专用的卫生间。” “喔,不,那就不可能了。由于我们身份特殊,不论他们安排我们住什么房间,里面一定会有脸盆和抽水马桶,但如果想正式淋个浴或泡个澡,你就得跟大家一起行动了。会有女性工作人员为你介绍相关流程,并会指定一个私人小间之类的设施给你,你不会感到尴尬的。一年到头,都有女性银河殖民者在地球上学着怎么用卫生间。而且你可能会喜欢上这件事,嘉蒂雅。他们告诉我女用卫生间是个热闹而有趣的地方,另一方面,男用卫生间里面则完全不准讲话,非常无聊。” “太可怕了,”嘉蒂雅喃喃道,“你怎能忍受毫无隐私呢?” “在一个拥挤的世界,你不得不这样。”丹吉轻描淡写地说,“凡是从未拥有的,就永远不会失去。还要我多说几则格言吗?” “没必要。”嘉蒂雅说。 她显得有些沮丧,于是丹吉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好啦,不会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的,我向你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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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那并不算一场恶梦。但嘉蒂雅还是很庆幸之前在贝莱星的经历,让她对如今名副其实的人山人海预先有了概念。纽约的人群要比她在殖民者世界上见到的多得多,可是另一方面,和上回相较之下,她受到的隔离保护则比较好。 政府官员显然都渴望和她一起亮相。为了抢到接近她的位置,以便和她一起在超波画面中出现,引发不少无言而斯文的小冲突。于是,她非但接触不到位于警方封锁线另一侧的人群,也因而和丹吉以及她的两个机器人分开了。更糟的是,那些眼里似乎只有摄影机的人难免会客客气气地把她推来推去。 这段时间她似乎听了无数场的演说,好在都还算简短,而她一律左耳进右耳出。她经常露出和蔼却空洞的笑容,并一视同仁地向四面八方展露她那口精美的植牙。 现在,一辆地面车载着嘉蒂雅沿着车道缓缓驶了好几里路,两侧人行道上则是一堆堆的人群,等着在她经过时对她挥手欢呼。(她不知道有哪个太空族接受过地球人这种奉承,心中却相当肯定自己的际遇绝对是史无前例的。) 经过某处时,嘉蒂雅看到远方有些人正围在超波荧幕旁,而且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定在荧幕上瞥见了自己。她明白了,他们正在观看她在贝莱星那场演讲的录影。嘉蒂雅很想知道这个录影目前正在多少地方以及多少观众面前播放,她还想知道它总共已经播放过多少次,今后还会再重播多少回,而太空族世界会不会听到这个风声呢? 在奥罗拉人眼中,她会不会像个叛徒?自己所受到的礼遇,会不会刚好就是明证? 有可能——两件事都有可能——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有她自己的使命,要为银河带来和平与互谅,不论这项使命将自己带到哪里,她都毫无怨言——甚至包括难以想象的集体澡堂,以及今天早上在女用卫生间所见识的无遮大会。(好吧,几乎毫无怨言。) 丹吉提到的捷运也终于呈现眼前。他们正在逐渐接近某条捷运带,凝视着那条无限延伸的车龙,嘉蒂雅毫不掩饰惊恐的表情。它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每节车厢上都载满了乘客,他们个个有要事在身,绝不能被游行车队耽搁(或说就是不想被这种活动打扰),而在彼此交错的这短短几秒钟,他们个个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支游行队伍。 然后,地面车钻进一条和上方车道没什么不同的短隧道(总之大城到处是隧道),从底下穿过捷运带,再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最后,车队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一座大型的公共建筑,谢天谢地,它要比大城住宅区中那些千篇一律的公寓来得有魅力。 众人进去之后,又举办了一场欢迎仪式,席间不乏美酒和各种开胃小菜,可是嘉蒂雅连碰也没碰。至少有一千个人围着她打转,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地排队跟她说话。显然大家已经听说千万别跟她握手,但还是有人忍不住伸出手来,而嘉蒂雅为了避免显得迟疑,一律伸出两根手指让对方握一握,然后立刻抽回来。 后来,有些女士准备前往附近的卫生间,其中一人显然是基于社交礼仪,很技巧地问嘉蒂雅想不想跟大家一起去。嘉蒂雅本想婉拒,但想到今天晚上还长得很,如果稍后她突然需要离席,那恐怕只会更尴尬。 卫生间内一如往常地有人高谈阔论,还有人兴奋得哈哈大笑。由于一来迫于情势,二来有了早上的经验,嘉蒂雅选择了一个两侧都有隔板,但前面仍空空如也的小隔间。 似乎没有任何人在意,于是嘉蒂雅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试着入乡随俗。至少这个地方通风良好,而且似乎一尘不染。 且说今晚从头到尾,大家都对丹尼尔和吉斯卡视而不见。嘉蒂雅了解,这是出于一种善意。虽说城外的乡间仍有好几百万个机器人劳工,但机器人早已不准出现在大城内。如果正视丹尼尔和吉斯卡的存在,难免会引起相关的法律问题,还不如巧妙地装聋作哑要来得简单些。 打从宴会一开始,他俩便默默跟着丹吉坐在同一桌,和嘉蒂雅所坐的主桌相隔不远。而嘉蒂雅因为担心会拉肚子,所以吃得少之又少。 或许由于不太高兴被贬为机器人的保姆,丹吉不停地朝嘉蒂雅的方向望去,她则不时对他挥手微笑。 室内始终弥漫着进食和聊天的嘈杂声,吉斯卡一面紧盯着嘉蒂雅,一面利用噪音当掩护,悄声对丹尼尔说:“丹尼尔好友,这间屋子里坐着不少高官,可能会有一两个人能提供我们一些有用的情报。” “的确有可能,吉斯卡好友。你可否利用你的能力,替我引导一番?” “不行。从目前这个精神背景,我侦测不到任何有用的情绪反应,就连附近偶尔出现的情绪起伏也没什么用。可是我确定,就在我们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危机很快要发展到高峰了。” 丹尼尔一脸严肃地说:“我要试着采用以利亚伙伴的方法,强行加快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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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并没有吃东西,他冷眼旁观着出席宴会的来宾,最后锁定了其中一位。然后,他悄悄起身,换到了另一张餐桌。那位被他盯上的女士正在边吃边聊,一面把食物轻巧地送进嘴里,一面和坐在她左侧的男士谈笑风生。她是位身材壮硕的中年妇女,一头短发透着明显的斑白,面容虽说不算年轻,仍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丹尼尔本想静待他们的闲聊告一段落,但在久等不到之后,他硬着头皮说:“女士,我可否打个岔?” 她抬头望向他,脸上带着几分讶异和明显的不悦。“可以。”她说得相当干脆,“什么事?” “女士,”丹尼尔说,“请原谅我打断你的交谈,但可否允许我和你说几句话?” 她皱着眉瞪了他片刻,然后就变得和颜悦色了。“从你过分礼貌的态度,我猜你就是那个机器人,对不对?”她说。 “我是嘉蒂雅女士的随身机器人之一,女士。” “我知道,但你是像人的那个,你是机?丹尼尔?奥利瓦。” “那是我的名字没错,女士。” 这女士转向坐在她左侧的男士。“不好意思,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个——机器人。” 那位男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开始聚精会神地用餐了。 女士对丹尼尔说:“如果你有椅子,何不搬到这里来?我很乐意跟你谈谈。” “谢谢你,女士。” 等到丹尼尔正式坐下来,她问道:“你真的是机?丹尼尔?奥利瓦吗?” “那是我的名字没错,女士。”丹尼尔又说了一遍。 “我是指很久以前和以利亚?贝莱合作的那位。你会不会是同一型的新产品?会不会是机?丹尼尔四世之类的东西?” 丹尼尔说:“过去两百年来,我全身的零件几乎都替换过,甚至作过更新和改良,唯独我的正子脑例外,它仍然跟我当初分别在三个世界以及一艘太空船上和以利亚伙伴合作办案时完全一样。” “哇!”她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他,“你绝对称得上精品。如果所有的机器人都像你一样,我可看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排斥它们了。但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呢?” “在我们入座之前,你曾和嘉蒂雅女士打过照面,负责引见的人说你是能源部的次长,苏菲亚?昆塔纳女士。” “你记得很清楚,把我的名字和职称都说对了。” “请问你的管辖范围是整个地球,或仅仅是这座大城?” “我是地球政府的次长,我可以向你保证。” “所以说,你对能源学知之甚详?” 昆塔纳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被这么盘问。或许她觉得这很有意思,也或许是丹尼尔毕恭毕敬的态度令她感到好奇,不过吸引她的也可能只是机器人居然能如此发问。总之,她面带笑容说:“我曾在加州大学攻读能源学,获得了硕士学位。至于是否仍旧知之甚详,我倒不敢说。我当行政官员太多年了——这种工作会令大脑退化,我向你保证。” “可是对于目前地球能源供需的实务层面,你还是相当熟悉,对不对?” “对,这点我承认。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有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女士。” “好奇心?机器人有好奇心?” 丹尼尔欠了欠身。“一个机器人只要足够精密复杂,便能察觉体内有一股寻找答案的驱力。根据我的观察,这和人类所谓的‘好奇心’十分类似,因此我自作主张,用这个字眼来描述我自己的这种感觉。” “颇有道理。你对什么感到好奇,机?丹尼尔?我能这么称呼你吗?” “请便,女士。据我了解,地球的能源来自那些位于赤道面同步轨道上的太阳能发电站。” “你的资料很正确。” “可是,这颗行星的能源通通来自那些发电站吗?” “不,它们只是主要的,但并非唯一的能源。我们还有不少的能源来自地热、风力、海浪、潮汐、水流等等。我们所用的能源相当混杂,各有各的优点。然而,太阳能的确是主力。” “你并没有提到核能,女士。你们不用微聚变吗?” 昆塔纳扬了扬眉。“你好奇的就是这一点吗,机?丹尼尔?” “是的,女士。地球不用核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并非不用,机?丹尼尔,小规模的核能就经常可见。我们的机器人——你该知道,我们的乡间还有许多机器人——它们都使用微聚变能源。对了,你自己也是吗?” 丹尼尔答道:“是的,女士。” “此外,”她继续说,“使用微聚变的机械也到处都有,只是总数少得可怜。” “听说微聚变能源对核反应倍增器的作用很敏感,昆塔纳女士,不知道对不对?” “那还用说,这是当然的。微聚变能源会因而爆炸,我想这足以称得上敏感了。” “那么有没有可能,某人掌握了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即可将地球的能源重创七八成?” 昆塔纳哈哈大笑。“不,当然不可能。首先,我不信有谁能拖着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到处走。那种东西有几吨重,我可不认为它能在大城的大街小巷里运作自如。不用说,若有人想尝试,一定会引人注目。其次,就算真有人动用核反应倍增器,在他被人发现和制止之前,顶多只能摧毁几个机器人和几具机械而已。谁也没有任何机会——绝对没有——能用这种方式重创我们。这就是你希望听到的保证吗,机?丹尼尔?” 这几乎等于要打发他走了。 丹尼尔说:“还有一两个小疑点,昆塔纳女士,我希望能厘清一下。地球上为何没有大型的微聚变能源呢?太空族世界一律仰仗微聚变,殖民者世界也没有任何例外。微聚变不但轻便、灵活、廉价,而且无论维护、修理或更换,都不需要像太空站那样大费周章。” “但如你所说,机?丹尼尔,它们对核反应倍增器很敏感。” “但也如你所说,昆塔纳女士,核反应倍增器太大太笨重,派不上什么用场。” 昆塔纳点了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非常有智慧,机?丹尼尔。”她说,“我从未想到自己会在餐桌上和一个机器人进行这种讨论。你们奥罗拉的机器人学家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我简直不敢跟你再讨论下去,因为我得防着你取代我的职位。你该知道,地球上还真有一则传说,是关于一个名叫史蒂芬?拜尔莱的机器人,在地球政府中爬到了很高的位置。” “一定只是虚构的,昆塔纳女士。”丹尼尔一脸严肃,“无论在哪个太空族世界,都没有机器人担任公职这种事。我们只是——机器人罢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妨继续讨论下去吧。使用不同的能源是有历史渊源的,在超空间旅行发展之初,微聚变早已出现了,因此凡是离开地球的人类,一律会携带微聚变能源。不但太空船需要它,而且在新世界连续几代的改造过程中,这种能源更是不可或缺。建造足够使用的太阳能发电站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早期移民宁可继续使用微聚变,也不想花那种时间和精力。当年的太空族是这样,现在的银河殖民者也是这样。 “然而在地球上,微聚变和太空太阳能大约是同时发展的,而且两者的使用都越来越广泛。最后,当我们可以选择时——到底是只用微聚变或只用太阳能,或是继续一起使用——我们选择了太阳能。” 丹尼尔说:“我觉得很奇怪,昆塔纳女士,为何不继续一起使用呢?” “事实上,这并非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机?丹尼尔。在超空间时代之前,地球曾经用过一种原始的核能,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当地球人可以从太阳能和微聚变之间作出选择时,他们把微聚变也视为一种核能,决定敬而远之。至于其他的世界,由于不像我们有过接触原始核能的第一手经验,也就没有对微聚变敬而远之的理由。” “我能否问问你所说的原始核能到底是什么,女士?” “原子裂变。”昆塔纳说,“它的原理和微聚变完全不同,牵涉到了重型原子核,例如铀核的分裂过程。微聚变则是轻型原子核,例如氢核的结合反应。然而,两者都会产生核能。” “我猜裂变核能的燃料就是铀原子。” “是的——其他重核也可以,例如钍或钚的原子核。” “可是铀、钍、钚都是极其稀有的金属,用它们当燃料,能够提供整个社会所需的能源吗?” “这些元素在其他世界的确稀有。不过在地球上,它们虽然不算普遍,但也稀有不到哪里去。地壳中到处都有少量的铀和钍,某些地方浓度还很高。” “现在地球上可有任何使用裂变能的装置吗,女士?” “没有,”昆塔纳断然答道,“没有人用,也没人喜欢用。人们宁愿燃烧石油,甚至木柴,也不愿用铀裂变当作能源。在文明社会中,‘铀’这个字本身就是禁忌。如果你是人类,是一个地球人,你就一定不会问我这种问题,而我也一定不会回答。” 丹尼尔却坚持追问:“但你确定吗,女士?你们可有任何使用裂变能的秘密装置,例如为了国家安全……” “没有。机器人——”昆塔纳皱起眉头,“我告诉你,没有那种装置,完全没有!” 丹尼尔站了起来。“谢谢你,女士。请原谅我占用了你的时间,还刺探这种似乎很敏感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告辞了。” 昆塔纳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不客气,机?丹尼尔。” 她又开始和邻座的男士聊起来。由于在拥挤的地球上,谁也不会试图偷听旁人的谈话,至少绝对不会承认,因此她心安理得地说:“你能想象和一个机器人讨论能源学吗?” 至于丹尼尔,他回到了原来的座位,对吉斯卡轻声说:“没有用,吉斯卡好友,没问到什么有用的。” 然后他悲伤地补了一句:“或许是我没问对问题,以利亚伙伴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第十七章 刺 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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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首席行政官艾德格?安卓夫秘书长不但身材高大魁梧,还像太空族一样脸上刮得干净。他的举止总是有模有样,仿佛始终都站在舞台上,而且他似乎永远散发着对自己非常满意的气色。就他这种体型而言,他的声音高了一点,但还称不上又尖又细。虽然他看起来并不顽固,可是谁也无法轻易动摇他。 这回也不例外。“不可能,”他坚决地对丹吉说,“她必须露面。” “今天她已经吃了不少苦,秘书长。”丹吉说,“她既不习惯人多,也不习惯这种阵仗。我对贝莱星作过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现在我的信誉岌岌可危了。” “我能体谅你的立场,”安卓夫说,“但我代表了所有的地球人,我不能不顾他们的期望。通道已经挤满了,超波频道也都准备好了,我可不能把她藏起来——即使我私下万分希望这么做。过了这一关——不会拖太久吧?顶多半小时——她就能谢绝访客了,在明天晚上演讲之前,她都不需要再公开露面。” “必须顾虑她的感受,”丹吉不着痕迹地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必须让群众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会有一群保安警卫拉起封锁线,她不愁没有喘息的空间,而最前排的群众也会站得远远的。他们早就在外面了,我们若不赶紧宣布她即将露面,很可能会出现失序的行为。” 丹吉说:“不该安排这种行程,这样不安全,有些地球人不喜欢太空族。” 秘书长耸了耸肩。“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避免安排这种行程。此时此刻,她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绝不能让她躲起来。他们除了会对她欢呼,什么也不会做——至少暂时如此。但如果她不露面,那可就难说了。好了,咱们走吧。” 丹吉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嘉蒂雅身旁。他望着嘉蒂雅的眼睛,她显得很疲倦,而且相当不高兴。 他说:“你一定得露面,嘉蒂雅,没有第二条路了。” 她低头凝视着他的双手,仿佛在寻思这双手能不能保护自己,一会儿后,她抬头挺胸,扬起下巴——在这群野蛮人当中,她要凸显自己是太空族。“如果非露面不可,那就露吧。你会陪着我吗?” “除非他们硬把我架开。” “那我的机器人呢?” 丹吉有些犹豫。“嘉蒂雅,挤在几百万个人类里头,两个机器人又能帮你什么呢?” “我知道,丹吉。而我还知道,如果要继续担负这个使命,我终究要抛开这两个机器人。但不是现在,拜托。至少目前,不管合不合理,有他们在就是会让我感到安全。如果那些地球官员要我向群众致意,向他们微笑、挥手,做出我该做的一切动作,那么有丹尼尔和吉斯卡在场,我会觉得比较舒服。听着,丹吉,我们在大事上对他们让步了,尽管我现在十分不安,巴不得拔腿就跑;在这件小事上,叫他们对我让步吧。” “我去试试看。”丹吉显得很沮丧。当他再度向安卓夫走去时,吉斯卡悄悄跟在他后面。 几分钟后,当一组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员簇拥着嘉蒂雅,走向屋外的露台时,丹吉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而吉斯卡和丹尼尔则分别走在他左右两侧。 在此之前,秘书长可怜兮兮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好吧,好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我的,反正我答应了。”他搓了搓前额,觉得右侧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不知不觉望见吉斯卡的眼睛,随即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将视线移开。“可是你要确保它们不会乱动乱跑,船长,记住了。还有,拜托,务必让看起来像机器人的那个尽量不引人注目。他令我心神不宁,我可不想让他引起人们额外的注意。” 丹吉说:“他们会紧盯着嘉蒂雅,秘书长,不会望向其他人的。” “但愿如此。”安卓夫凶巴巴地说。这时有人将一个信囊交到他手里,他顺手放进口袋,随即向前走去,在抵达露台之前,他都没有再想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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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嘉蒂雅而言,每当换到另一个场景,情况似乎就更糟一些——人越来越多,噪音越来越响,眩目的灯光越来越强,各种感官所受到的侵扰也越来越大。 人们在高声叫喊,听得出他们在喊她的名字。她吃力地克服了退缩的冲动,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当她举起手来,带着微笑使劲挥手,叫声便更加响亮了。有人开始演讲了,他的声音透过扩音系统传遍四面八方,而他的影像则投射在大型荧幕上,人们只要抬起头来都能看见。而且毫无疑问,在这颗行星每座大城的每一个行政区,无数的会议厅里的无数荧幕上也会同步出现这个画面。 有人代替自己站在聚光灯下,令嘉蒂雅松了一口气。她试着让自己从众人目光中淡出,让这场演讲分散群众的注意力。 安卓夫秘书长也像嘉蒂雅一样,借着声音的掩护偷偷想些心事。他感到相当庆幸,把嘉蒂雅拱成今天的主角,自己似乎就不必在这个场合讲话了。然后,他猛然想起了口袋里那个信囊。 他突然眉头一皱,万一发生紧急事件,这么重要的典礼岂不要被迫中断了。但他随即又感受到一股恰恰相反的厌烦情绪,或许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这么小题大做。 他用右手拇指使劲按住信囊表面的微凹之处,受到压力的信囊随即裂开。他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的塑纸,将其中的讯息读了一遍,然后望着它逐渐分裂崩解。等到将手中残存的粉末拍干净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对丹吉做了一个手势。 广场上高分贝的噪音持续不断,因此他们几乎不必悄声说话。 安卓夫说:“你曾经告诉我,你在太阳系内遇到了一艘奥罗拉战舰。” “是的——我猜地球的感测器也侦测到了。” “当然侦测到了。你还说,双方并未采取任何敌对行动。” “没有动用任何武器。他们要我交出嘉蒂雅女士和她的机器人,被我拒绝后,他们就走了,这些我通通作过说明。” “前后花了多少时间?” “不太长,几小时吧。” “你的意思是,奥罗拉派来一艘战舰,跟你舌战了几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丹吉耸了耸肩。“秘书长,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动机,我只能向你报告实际状况。” 秘书长态度傲慢地瞪着他。“可是你并未报告全部的实际状况。电脑详细分析过了感测器所搜集的数据,看来你曾经发动攻击。” “我连一千瓦的能量都没发射,秘书长。” “你没考虑到动能吧?你把自己的太空船当成了炮弹。” “在他们看来或许如此。他们最后决定避免跟我冲突,就算我虚张声势吧。” “但你真的是虚张声势吗?” “应该是吧。” “依我看,船长,你是有意要在太阳系内毁掉两艘船舰,甚至制造一场战争危机,这可是铤而走险的举动。” “我认为不会真正发生这种事,结果也的确如此。” “但这个遭遇耽误了你的行程,还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没错,我想这倒是真的,但你指出这点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感测器还观测到一件事,是你并未注意到——至少是并未报告的。” “是什么事呢,秘书长?” “我们侦测到一艘轨道小艇,上面似乎有两个人,而且一路落向地球。” 他们两人就这样沉浸在那个小世界里。露台上没有任何人类留意他们的举动,只有那两个站在丹吉两侧的机器人正目不转睛地专心聆听。 演讲就在这时结束了,发言者最后说的是:“嘉蒂雅女士,一位出生在索拉利、定居在奥罗拉的太空族,但不久前在贝莱星这个殖民者世界,她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银河公民。”他转身面向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有请嘉蒂雅女士——” 众人的喧哗立刻变成充满欢乐的持续呐喊,原本万头攒动的景象被无数挥舞的手臂所取代了。嘉蒂雅觉得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还听到耳畔响起了一句:“拜托,小姐,几句话就好。” 嘉蒂雅先轻轻说:“亲爱的地球人。”这几个字透过扩音系统传出去,说来也奇怪,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然后,嘉蒂雅改用比较坚定的口吻说:“亲爱的地球人,其实我们都是人类,今天我就是以这个身份站在诸位面前。我承认自己年纪比较大,因此不像大家那么朝气蓬勃,充满希望,敢爱敢恨。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缺憾有了一些转机,由于和诸位面对面,我觉得感染到了大家的热情,所以年龄也就不算什么了……” 全场爆起如雷的掌声,露台上则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她让他们高兴自己是短命鬼,这个太空族女人还真厚脸皮。” 而安卓夫并未留意周遭的动静,他继续对丹吉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或许只是送那两人来地球的诡计。” 丹吉说:“我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除了尽力拯救嘉蒂雅女士和我的太空船,我几乎没法想别的事。他们降落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并未落在任何大城的太空航站。” 丹吉说:“我也这么猜。”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秘书长说,“顶多让我恼怒一下罢了。过去这几年,像这样的秘密登陆就有好几桩,不过从来没有计划得那么周密。由于始终没发生什么事,我们也就未曾在意。毕竟,地球是个开放的世界。它是人类的故乡,其他世界的人通通可以自由来去——太空族如果想来,我们也会一视同仁。” 丹吉把大胡子摩挲得沙沙响。“但他们或许不怀好意。” (此时嘉蒂雅正在说:“最后我要祝福大家,祝福在这个诞生人类的世界上,在这个具体而微的世界上,在这个不同凡响的大城之中的每一个人……”然后,她站在原处,用微笑和挥手回应越来越响亮的掌声和喝彩。她让群众的热情开始燃烧——越烧越旺。) 为了压过群众的喧嚣,安卓夫提高音量说:“不管他们有何意图,总之不可能成功。自从太空族撤走,银河殖民开始之后,地球的太平便有了万全保障,里里外外都牢不可破。这一两百年来,较为狂野的地球人都去了殖民者世界,因此像你这样的人,船长,像你这种有胆在太阳系内毁掉两艘船舰的狠角色,在地球上已经找不到了。地球上早已没有暴力,没有实质的犯罪行为。负责管制这些群众的保安警卫并未携带武器,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人群中悄悄出现了一把手铳,它不但指向露台,而且已经瞄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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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件事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受到某种突发效应的吸引,吉斯卡猛然转头望向群众。 丹尼尔随之看到了那柄瞄准露台的手铳,立刻以人类望尘莫及的反射动作向前一扑。 手铳发射了,带起一声巨响。 露台上的人通通愣了一下,随即扯开喉咙惊声尖叫。 丹吉一把抓住嘉蒂雅,将她拉到一旁。 人群中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吼叫声。 丹尼尔刚才其实是扑向吉斯卡,这时已将后者推倒了。 手铳发出的能束射进了露台后面的房间,将天花板射穿一个洞。如果在手铳和那个小洞之间拉一条直线,它应该会通过吉斯卡的头部在一秒钟之前的位置。 而在被推倒之际,吉斯卡含糊地说了一句:“不是人类,是机器人。” 松开吉斯卡的丹尼尔开始迅速环顾四周。露台距离地面约有六公尺,正下方没有任何建筑。而在人群中,某个角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骚动,代表那名“刺客”显然就在那里,好些保安警卫正努力朝那个方向挤去。 丹尼尔纵身跳下露台,他的金属骨骼轻易吸收了落地时的震荡,这是人类绝对做不到的事。 他开始奔向人群。 丹尼尔没有选择余地。目前最要紧的无疑是在那个行刺的机器人被毁之前赶到现场,由于抱持着这个信念,丹尼尔发觉这是他出厂以来第一次无法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到任何人类。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但他不得不作些变通。 他当真动手将众人一一扯开,以便强行开出一条路来,与此同时,他还不断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喊道:“让开!让开!我得审问那个拿着手铳的人。” 保安警卫通通跟在他后面。最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个“人”,他倒在地下,看来遭到了一顿毒打。 即使在地球这个以无暴力自豪的世界上,这桩公然行凶的谋杀案还是激起了公愤。那名刺客早就被人抓住,拳打脚踢了一番。多亏人潮过度拥挤,他才没有被大卸八块。由于出手攻击的人太多,彼此互相干扰,因而真正造成的伤害少之又少。 保安警卫使尽力气将人群往后推。丹尼尔看到那机器人扑倒在地,那柄手铳落在不远处,但丹尼尔并未将它捡起来。 他只是跪在那刺客旁边,问道:“你能说话吗?” 对方紧盯着丹尼尔的双眼。“能。”发出的声音很小,除此之外都算相当正常。 “你是奥罗拉制造的?” 那刺客并未回答。 丹尼尔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这个问题根本是多余的。你们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基地设在哪里?” 刺客仍旧没有回答。 丹尼尔催问:“你们的基地?到底在哪里?你必须回答,我在命令你。” 那刺客开口道:“你不能命令我。你是机?丹尼尔?奥利瓦,你的底细我很清楚,我不需要服从你。” 丹尼尔抬起头来,拍拍身旁的警卫,然后说:“警官,可否请你问问他的基地在哪里?” 吓了一跳的警卫虽然想开口,却只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他难为情地吞了一下口水,清了清喉咙,然后厉声吼道:“你的基地在哪里?” “我奉命不得回答这个问题,警官。”那刺客说。 “你必须回答。”丹尼尔坚定地说,“问话的是一位地球官员——警官,可否请你命令他回答?” 那警卫立刻照做。“犯人,我命令你回答。” “我奉命不得回答这个问题,警官。” 那警卫弯下腰来,粗暴地抓住刺客的肩膀,但丹尼尔连忙说:“我看动粗是不会有用的,警官。” 丹尼尔四下张望了一番。群众的喧扰已经平息了一大半,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张力,仿佛有上百万人正急着要看丹尼尔到底会怎么做。 丹尼尔对围着自己和那个刺客的几名警卫说:“各位警官,可否请你们替我开道?我必须带这个犯人去见嘉蒂雅女士,她或许有办法逼他吐实。” “犯人要不要就医呢?”其中一位警卫问。 “没这个必要,警官。”丹尼尔答道,但他并未说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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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安卓夫凶巴巴地说,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这时大家已来到了露台后面那个房间,他抬眼瞥了瞥天花板上那个小洞,那是曾经发生暴力事件的沉默铁证。 嘉蒂雅说:“没发生什么事啊。我没有受伤,只不过天花板上有个小洞,你得找人修一修,或许还要顺便修修楼上的地板,如此而已。”她尽力克制住情绪,不让声音出现任何颤抖。 而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刚好听见楼上有人在搬东西,想必是把小洞附近的家具搬开,以便评估损坏程度。 “不只如此而已。”安卓夫说,“它还破坏了我们的计划,原定你明天要公开露面,那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正式的一场演讲。” “恰恰相反。”嘉蒂雅说,“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差点成为暗杀行动的受害者,所以大家都会更想听我演讲。” “但是对方有可能再试一次。” 嘉蒂雅微微耸了耸肩。“那只会让我觉得做对了。安卓夫秘书长,不久之前,我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中有一项使命。我原本没想到这个使命可能令我身处险境,但既然事实如此,又令我想到如果自己无关紧要,就绝不会置身险境,也绝不值得暗杀。如果危险能够衡量我的重要性,我很愿意冒这个险。”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丹尼尔来了,而且我猜,他把那个用手铳射击这里的人也带来了。” 出现在门口的除了丹尼尔,还有五六名保安警卫,他们一起押着一个神态自若、毫不挣扎的人。屋外的喧嚣声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显然人群开始逐渐散去,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扩音器便会广播一次:“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危险状况,大家赶紧回家吧。” 安卓夫挥手叫警卫通通退下。“就是这个人吗?”他厉声问道。 丹尼尔说:“毫无疑问,秘书长,他就是那个带着手铳的人。那柄武器后来掉到地上,但现场民众目睹了他的行动,而他自己也承认了。” 安卓夫万分讶异地瞪着他。“他好冷静,不像是人类。” “他的确不是人类,秘书长。他是机器人,人形机器人。” “可是地球上并没有任何人形机器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这个机器人,秘书长,”丹尼尔说,“和我一样,是奥罗拉制造的。” 嘉蒂雅皱起眉头。“但那是不可能的,机器人无法执行暗杀我的命令。” 丹吉看来大为光火,他紧紧搂住嘉蒂雅的肩膀,气呼呼地说:“奥罗拉机器人,经过特殊设定……” “别乱讲,丹吉,”嘉蒂雅说,“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奥罗拉制造的,不管有没有特殊设定,机器人都无法蓄意伤害一个明明知道是人类的对象。如果这个机器人的确曾经朝我的方向开火,他一定是故意打偏了。” “但有什么目的呢?”安卓夫追问,“他为什么要打偏,夫人?” “你看不出来吗?”嘉蒂雅说,“不论对这机器人下令的是谁,他一定觉得这么做便足以打乱我在地球上的行程,而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无法命令这个机器人杀害我,但他们可以命令他失手——如果这样即可打乱我的行程,他们就达到目的了。但是我的行程绝不会被打乱,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 丹吉说:“别逞英雄,嘉蒂雅。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些什么,可是万一失去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绝对不值得。” 嘉蒂雅的眼神变柔和了。“谢谢你,丹吉,我感激你这份情意,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安卓夫一脸茫然地扯着耳朵。“我们该怎么办呢?万一让地球同胞晓得有个人形机器人拿着手铳混在人群中,那可就不妙了。” “显然不妙,”丹吉说,“因此,咱们千万别张扬出去。” “一定有好些人已经知道——或者猜到——我们抓到的是个机器人。” “你无法阻止谣言,秘书长,但也不必用官方公告来助长这些谣言。” 安卓夫说:“如果奥罗拉愿意走这种极端……” “不是奥罗拉,”嘉蒂雅立刻反驳,“只是某些奥罗拉人,某些好勇斗狠之辈。据我所知,银河殖民者当中也有这种好斗的极端分子,甚至地球上或许也有。别被这些极端分子牵着鼻子走,秘书长。双方阵营中绝大多数仍是理性人士,我正在呼吁他们彼此摒弃成见。绝不能轻举妄动,折损了我的成果。” 丹尼尔一直在一旁耐心等待,这时终于等到一个足够长的空当,让他得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嘉蒂雅女士——秘书长和船长——重要的是赶紧从这个机器人口中问出他在地球的秘密基地,他可能还有同党。” “你没问过他吗?”安卓夫问道。 “问过了,秘书长,可惜我是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对于其他机器人的提问一律不回答,而且也不服从我下达的命令。” “好吧,我来问。”安卓夫说。 “你问或许没什么用,秘书长。有人对这个机器人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你的命令恐怕赢不过它,你不清楚该用什么措辞和什么语气来发问。嘉蒂雅女士是奥罗拉人,对这种事很在行。嘉蒂雅女士,可否请你盘问他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里?” 吉斯卡将声音压低到只能让丹尼尔听到。“这恐怕不可能。他所接受的命令,或许包括了万一受到严格审问,就自动进入不可逆的冻结状态。” 丹尼尔猛然转头面向吉斯卡,悄声道:“你能预防吗?” “不确定。”吉斯卡说,“当他用手铳射击人类的时候,大脑已经受损了。” 丹尼尔又转向嘉蒂雅。“夫人,”他说,“我建议用迂回方式,最好别逼问他。” 嘉蒂雅迟疑地说了一句:“嗯,我也不确定。”她面对着机器人刺客,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用坚定而又不失温和轻柔的声音说,“机器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机器人答道:“我叫机?厄涅特二号,夫人。” “厄涅特,你看得出我是奥罗拉人吗?” “你说话的方式像奥罗拉人,可是不尽然,夫人。” “我是在索拉利出生的太空族,但我在奥罗拉已经住了两百年,总之我习惯让机器人服侍我。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每天就被机器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夫人。” “厄涅特,你会接受我的命令,回答我的问题吗?” “会的,夫人,只要并未抵触原先的命令。” “如果我问你,你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里——换句话说,你认为你的主人住在哪里——你会回答吗?” “我不能回答,夫人。只要问题和我的主人有关,我一律不能回答,绝无例外。” “你可了解,如果你不回答,我会万分失望,从此再也无法恢复对机器人的信心。” “我了解,夫人。”机器人含糊地答道。 嘉蒂雅望向丹尼尔。“我该继续吗?” 丹尼尔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试下去,嘉蒂雅女士。如果实在问不出什么,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嘉蒂雅以带有权威的口吻说:“如果你拒绝说出你在地球上的秘密基地,就会对我造成伤害。别这样,厄涅特,我命令你告诉我。” 机器人似乎全身僵硬了。他张开嘴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又试了一次,这回嘶哑地说:“……里……”等到他三度张嘴的时候,又变得悄无声息了。然后,这名机器人刺客并未闭上嘴,双眼却变得毫无生气,再也没有任何光彩。刚刚微微举起的手臂,这时也猛然落下。 丹尼尔说:“正子脑冻结了。” 吉斯卡又悄声对丹尼尔说:“不可逆了!我尽了全力,但撑不下去。” “我们一无所获。”安卓夫说,“我们仍不知道其他机器人在哪里。” 丹吉说:“他讲出了‘里’这个字。” “我不懂这个字的意思。”丹尼尔说,“它不属于奥罗拉上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在地球人听来有任何意义吗?” 安卓夫毫无把握地说:“他或许是想说‘斯里’,我就认识一个名叫斯里的人。”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对我们的问题而言,我不觉得这个名字能够当作答案——甚至部分的答案,我也没听到前面有什么‘斯’的音。” 一旁有个上了年纪的地球人,之前一直没开口,这时带着几分羞怯说道:“机器人,我好像有个印象,‘里’应该是一种古代的距离单位。” “多长的单位,先生?”丹尼尔问道。 “我不知道,”那地球人说,“但我相信比公里还要长。” “是不是已经不再用了,先生?” “超空间时代之前就被淘汰了。” 丹吉抓抓胡子,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有人在用。至少,我们贝莱星就有‘毫厘千里’这样的成语。它的意思是,想要避免悲剧,避开一点点就有很大的作用了。我总是把‘千里’想成类似‘千金’的意思,如果‘里’真的代表一种距离单位,我对这个成语就有更深的体悟了。” 嘉蒂雅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刺客想说的或许正是这个意思。他或许试图指出自己是故意打偏的,而这么做正好完成了他的使命。或者他的意思是,既然打偏了,并未造成伤害,等于他实际上并未开火。” “嘉蒂雅女士,”丹尼尔说,“这个成语在贝莱星或许通用,在奥罗拉却是谁也没听过,又怎么会从奥罗拉制造的机器人口中说出来呢。况且,既然他严重受损,不太可能还会谈这种哲理,他应该只是在试着回答我们问他的问题。” “啊,”安卓夫说,“或许他的确是想回答问题。他想告诉我们,比方说,那个秘密基地距离这里有多远,我想是好几里吧。” “这样的话,”丹吉说,“他又为何要用古代的距离单位呢?在这种问题上,奥罗拉人绝不会用公里以外的单位,而奥罗拉的机器人也一样。事实上,”他带着点不耐烦说,“那个机器人眼看就要完全停摆,或许只是发出一些噪音罢了。想从这种声音中推敲出意义来,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现在,我只想让嘉蒂雅女士安安心心休息一下,至少让她赶紧离开这个房间,以免天花板待会儿整个垮下来。” 众人随即离去,丹尼尔故意多待片刻,轻声对吉斯卡说:“我们又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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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永远不会完全静下来,但在某些时段,照明会开始变得较暗,捷运会变得比较冷清,机械和人类发出的噪音则会减少一点点。而在这个时候,几百万户公寓里的人都会进入梦乡。 嘉蒂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暂住的这栋公寓简直是要什么没什么,她很担心睡到半夜会不得不冲到走廊去。 在半睡半醒之际,她还在寻思地表此时同样是夜晚吗?或者只是为了遵循数亿年来人类与其祖先在地球表面所养成的习惯,于是这座钢穴随意选定这几个钟头当作固定的“睡眠周期”。 然后她就睡着了。 丹尼尔和吉斯卡当然并未入睡。丹尼尔在这间公寓里找到一个电脑机座,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以尝试错误的方式学习怎样使用按键。他找不到任何说明文件(孩童在学校一定会学的东西,还需要什么说明书呢),幸好,虽然那些按键有异于奥罗拉的电脑,却也不算完全不同。辛苦半小时后,他终于能进入大城图书馆的参考书区,将百科全书调出来。然后,几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在人类睡得最深最沉的那个时段,吉斯卡唤道:“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抬起头来。“请说,吉斯卡好友。” “我得请你解释一下今天你在露台上的行动。” “吉斯卡好友,当时你转头望向群众,我随着你的视线瞥了一眼,看见一柄武器瞄准你那个方向,便立刻采取行动。” 吉斯卡说:“你的确是这么做的,丹尼尔好友,而基于几个假设,我也能理解你为何选择保护我。首先,从那名功败垂成的刺客其实是机器人说起。既然它是机器人,那么无论怎样设定,它都不能用蓄势待发的武器瞄准任何人类。而它也不太可能瞄准你,因为你看起来很像真人,足以激发它脑中的第一法则。即使那个机器人明明知道露台上可能有一个人形机器人,也不能确定那就是你。因此之故,如果露台上真有它打算刺杀的对象,就只有显然是机器人的我了——于是你立刻出手保护我。 “其次,再来讨论那个刺客来自奥罗拉——是人类或机器人并不重要。阿玛狄洛博士是最有可能下令发动这次攻击的人,因为他是反地球的极端分子,而且我们相信,毁灭地球的计划也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几乎可以确定,阿玛狄洛博士从瓦西莉娅女士那里获悉了我的特殊能力,因此不难推断他会把摧毁我当成第一要务,因为在所有的机器人和人类当中,他最怕的自然就是我。推理出这点之后,你出手保护我便是合乎逻辑的行动。而且,事实上,如果你没把我推倒,我相信那柄手铳一定会毁了我。 “可是,丹尼尔好友,当初你不可能知道那名刺客是机器人,也不可能知道它来自奥罗拉。在你出手推倒我的时候,我自己也仅仅是在一大团混乱的人类情绪中,勉强捕捉到一个陌生的正子脑型样——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通知你。你并没有我的能力,虽然你能发现那柄瞄准露台的武器,但你自然会认为刺客是人类,而且是地球人。你应该像露台上每一个人一样,认为嘉蒂雅女士才是合乎逻辑的行刺目标。所以说,你为何会不顾嘉蒂雅女士,而选择保护我呢?”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我的思路是这样的。秘书长曾经提到有一艘奥罗拉的双人登陆艇降落到了地球。听他这么说,我立刻假设是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来了。就这件事而言,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他们的那个计划——不论真面目如何——已经非常接近甚至完全成熟了。由于你也来到了地球,吉斯卡好友,所以他们连忙赶来这里,确保那个计划尽快启动,以免让你有机会利用你的心智调控能力坏了他们的大事。而为了万无一失,只要有可能,他们一定会动手消灭你。因此,一看到那柄瞄准露台的武器,我立刻采取行动,将你推离它的火力范围。” 吉斯卡说:“第一法则会迫使你先把嘉蒂雅女士推离它的火力范围。不论你怎么想,怎么推理,应该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不,吉斯卡好友,你比嘉蒂雅女士更重要。事实上,此时此刻,你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更重要。若说有谁能够阻止地球的浩劫,那就是你了。既然我察觉到你对整个人类的潜在重要性,当我面对如何行动的选择时,第零法则便要求我最先考虑保护你。” “你却并未因为这种藐视第一法则的举动而感到任何不适。” “没错,因为我是在服从凌驾其上的第零法则。” “可是你脑中并未印记着第零法则。” “我将它视为第一法则的引伸,道理很简单,若是不能确保人类社会安全无虞且运作正常,又如何能有效地保护每一个人类呢?” 吉斯卡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了,可是万一——你试图救我,也就是试图拯救整个人类——结果却发现我并不是暗杀目标,而嘉蒂雅女士却遇害了呢?那时你会有什么感觉,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以低沉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可是,假如我出手拯救的是嘉蒂雅女士,结果却发现她根本没危险,而我这么做却导致你遭到暗算,而且在我看来,也因此葬送了整个人类的前途,我又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 最后吉斯卡终于说:“或许有道理,丹尼尔好友,然而,不知你是否同意,类似这样的情况,很难作出正确的决断。” “我同意,吉斯卡好友。” “要从两名人类之间迅速作出选择——判断谁会受到或是造成比较严重的伤害——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要从人类个体和整体之间作出选择,而且不确定到底应该考量人类整体的哪个层面,则更是难上加难,以致机器人学法则的适用性都要被打上问号。一旦引入人类整体这个抽象的概念,‘机器人学法则’就会跟‘人学法则’纠缠不清,而后者甚至还不存在。” 丹尼尔说:“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吉斯卡好友。” “我并不意外,我也不确定是否了解自己的意思。但想想看,当我们想到必须拯救整个人类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相较于太空族,他们人数更多,活力更旺,而且心胸更广。他们表现得较为主动积极,因为他们对机器人仰赖较少。他们无论在生物或社会层次的进化上都具有较大的潜力,因为他们虽然寿命较短,但人人仍有足够的时间作出重大贡献。” “没错,”丹尼尔道,“你说得简单明了。” “可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似乎都对地球有着神秘的,甚至非理性的信心,坚决相信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神秘信仰难道不会跟太空族对机器人和长寿的信仰一样致命吗?”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丹尼尔说,“我没有答案。” 吉斯卡说:“你如果能像我一样体察得到人类的心灵,就无可避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们该如何选择?”他突然说得慷慨激昂,“我们可以把整个人类划分成两大类,第一类是太空族,他们有着显然足以致命的神秘信仰;第二类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他们有着另一种可能同样致命的信仰。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第三类,而他们甚至会更令人失望。 “所以说,仅仅作出选择还不够,丹尼尔好友。我们还得能够塑造——我们必须塑造一种有前途的人类来加以保护,而不是被迫在两三种没前途的人类之间作出选择。可是,除非拥有心理史学——那门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科学——否则我们要如何塑造这样的人类呢?” 丹尼尔说:“我从来也不晓得,吉斯卡好友,拥有感应和影响人类心灵的能力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但会不会是你知道得太多,导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无法在你身上顺畅运作?” “这个可能是一直存在的,丹尼尔好友,但直到最近发生了这些事,才让这个可能成了真。我很了解这个产生心灵感应和心灵影响效应的径路型样,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仔细研究自己,以便了解这个型样并将它传给你,好让你能把自己设定成跟我一样——但我一直抗拒这么做。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一个人承受这个重担就够了。” 丹尼尔说:“纵然如此,吉斯卡好友,可是如果根据你的判断,为了人类整体着想,你必须这么做,那么我愿意接受这个重担。事实上,根据第零法则,我也有义务这么做。” 吉斯卡说:“可是这样的讨论毫无用处。看来这场危机显然已经迫在眉睫——既然我们连危机的真面目都还推敲不出来……” 丹尼尔插嘴道:“你错了,至少这点说错了,吉斯卡好友,我已经知道这场危机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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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吉斯卡表现不出惊讶的情绪。他的脸孔当然无法做出任何表情,而他的声音虽然有高有低,让他得以像人类那样说话带有抑扬顿挫,不至于太过平板或难听,然而,至少在人类听来,那种抑扬顿挫从来不受情绪的影响。 因此,当他说“此话当真?”的时候,听来就好像丹尼尔提到了明天的天气会有什么变化,而他表示怀疑而已。可是,从他转头望向丹尼尔的方式,以及举手的动作看来,他的惊讶是毋庸置疑的。 丹尼尔答道:“当真,吉斯卡好友。” “你是从哪里找到答案的?” “有一部分,是来自晚宴时,昆塔纳次长对我说的话。” “但你不是说,从她那里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甚至觉得自己没问对问题吗?” “当时似乎正是这样。然而,经过一番深思之后,我发觉还是可以根据她的说法作出一些有用的推论。过去几个小时,我利用这里的电脑机座,搜寻地球的中央百科全书……” “为你的推论找到了证据?” “并不尽然,但是我没有找到反证,这或许也算很好的结果了。” “可是负面结果便足以让你肯定吗?” “当然不行,因此我并不肯定。然而,还是让我把我的推论告诉你,你若发现瑕疵,随时指出来。” “请开始,丹尼尔好友。” “聚变能这种能源,吉斯卡好友,是超空间时代之前就在地球上发展出来的。因此,当时只有一颗行星上面有人类,那就是地球,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科学家在推导出它的可能性,并提出扎实的科学证据之后,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发展出实用的受控聚变能。将理论化为实际牵涉到不少困难,但最主要的是需要在很浓的气体中产生很高的温度,而且时间要维持很久,这样才能引发聚变反应。 “可是,在受控的聚变能出现之前好几十年,聚变炸弹早已存在——这种炸弹使用的是非受控的聚变反应。但不论受控与否,如果没有几百万度的超高温,是不可能产生聚变的。而人类如果无法制造受控聚变所需的高温,又怎能制造非受控的聚变爆炸呢? “昆塔纳女士告诉我,在科学家研发出聚变之前,已经发现了另一种核反应,叫作核裂变。在那种反应中,能量来自较大的原子核,例如铀核和钍核的分裂,也就是所谓的裂变。我想,那或许是产生高温的一种方法。 “而无论哪种核弹,我彻夜搜寻的这套百科全书都语焉不详,当然没有提到真正的细节。我猜,这是个禁忌的话题,而且一定每个世界都一样,因为我在奥罗拉也从未读到过这方面的资料,仿佛那些核弹目前仍旧存在。人类对那段历史可能感到羞愧,可能感到害怕,也可能两者都有,而我想这都是合理的。然而,我所读到的那一点点关于引爆聚变炸弹的资料,无法让我排除使用裂变炸弹当作引爆装置的可能性。因此,根据这个负面结果,再加上一些佐证,我怀疑裂变炸弹就是我要找的引爆装置。 “问题是,裂变炸弹又要如何引爆呢?裂变炸弹比聚变炸弹出现得更早,如果它也像聚变炸弹一样,需要超高温来引爆,那么在裂变炸弹出现之前,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产生这样的高温了。从这个事实,我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关于这个问题,那套百科全书只字未提——那就是裂变炸弹可以在相当的低温下引爆,甚至或许室温就行。这当然困难重重,因为在发现裂变的存在后,科学家又努力不懈了好些年,才终于发展出裂变炸弹。然而,不论到底有多少困难,都和产生超高温没关系——你对这一切有何想法,吉斯卡好友?” 在丹尼尔说这番话的时候,吉斯卡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现在他终于开口:“我认为你所架构的理论有极严重的弱点,丹尼尔好友,因此或许不算非常可靠——但即使你的理论完美无瑕,不用说,它也和我们正在努力弄清的那个祸到临头的危机毫无关系。” 丹尼尔说:“我拜托你有点耐心,吉斯卡好友,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实上,聚变反应和裂变反应都属于所谓的弱交互作用,它是控制整个宇宙的四种交互作用之一。因此,能够导致聚变反应炉爆炸的核反应倍增器,同样能够引爆一座裂变反应炉。 “然而,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聚变只会在超高温下产生,因此倍增器引爆的是燃料中温度极高、正在进行聚变的那一部分,顶多再加上爆炸后被加热到足以进行聚变的周遭部分——然后反应物质就会向外炸开,于是热量开始消散,温度开始降低,其他的燃料很快就无法再引爆了。换句话说,虽然有一部分聚变燃料爆炸了,但是还有很多——甚至绝大多数——并未爆炸。当然,即便如此,爆炸的威力仍足以毁掉聚变反应炉和附近的一切,例如反应炉所在的那艘太空船。 “而另一方面,裂变反应炉则能在低温下运作,那种温度或许比水的沸点高不了多少,甚至或许室温就行。所以说,核反应倍增器所引发的效应,会让所有的裂变燃料全部爆炸。事实上,就算裂变反应炉并未处于运作状态,倍增器还是能将它引爆。虽然,若以单位质量来算,我猜裂变燃料释放的能量比不上聚变燃料,可是一旦引爆,裂变反应炉的爆炸威力却会超过聚变反应炉,因为前者的燃料爆炸率远高于后者。” 吉斯卡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这些或许通通没错,丹尼尔好友,但地球上可有任何裂变能发电站吗?” “没有——一座也没有。昆塔纳次长似乎就是这个意思,而百科全书似乎证实了她的说法。真的,虽然地球上有些装置是用小型聚变反应炉当能源,却没有——完全没有——任何尺寸的裂变反应炉。” “那么,丹尼尔好友,核反应倍增器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而你的这些推理,尽管无懈可击,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并不尽然,吉斯卡好友。还有第三种核反应,也必须考虑在内。” 吉斯卡说:“那会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怎么还有第三种。” “的确不容易想到,吉斯卡好友,因为无论是太空族世界或殖民者世界,行星地壳中的铀和钍都少之又少,因此之故,几乎看不出明显的放射性。这个问题也就因而十分冷门,只有少数的理论物理学家做过研究。然而,在地球上,正如昆塔纳女士对我指出的,相对而言铀和钍还算普遍,因此天然放射性——以及它缓缓产生的热量和高能辐射——在环境中必定扮演相对重要的角色,这就是我们得考虑的第三种核反应。” “怎么考虑,丹尼尔好友?” “天然放射性也是弱交互作用的一种表现。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如果能够引爆一座聚变或裂变反应炉,我猜也能将天然放射性加速到足以引爆地壳的程度——只要该处有足够的铀或钍即可。” 吉斯卡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凝视了丹尼尔好一阵子,然后他柔声说:“所以你认为,阿玛狄洛博士的计划就是要引爆地球的地壳,让这颗行星无法再孕育生命,他想用这种方式确保太空族继续称霸银河。” 丹尼尔点了点头。“或者,如果没有足够的铀或钍,无法导致大规模爆炸,光是让放射性增强也能产生许多危害,例如额外的热量会改变气候,额外的放射性会促发癌症或先天缺陷,这样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只是慢一点罢了。” 吉斯卡说:“这个可能性真是骇人听闻。你认为它会成真吗?” “有可能。依我看,早在许多年前——确切时间我不清楚——来自奥罗拉的人形机器人,例如那个功败垂成的刺客——已经陆续抵达地球。他们十分先进,可以接受复杂的设定,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能进入大城张罗相关设备。根据我的假设,他们正在若干富含铀或钍的地点架设核反应倍增器。或许这些年来,已有很多倍增器架设好了。如今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来到这里,是来监督最后几个关键步骤,并亲自启动那些倍增器。想必这时他们正在安排退路,以便有充裕的时间逃离这颗即将毁灭的行星。” “这样的话,”吉斯卡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通知秘书长,是要立刻动员地球的维安武力,是要第一时间找到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以阻止他们执行这个可怕的计划。” 丹尼尔说:“我认为做不到。由于那个流传甚广的神秘信仰,秘书长很有可能不肯相信我们,他会坚信地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曾经把这种现象说成是人类的阻力,我猜在这件事情上就会应验。如果他对地球的信仰遭到了挑战,虽然明知它多么不理性,他也会紧抱着不放,而他寻求慰藉的方式,就是拒绝相信我们。 “况且,就算他相信了我们,想要组织任何反制行动,都得先经过政府这一关,不论怎样加快公文流程,还是会浪费太多时间,一定会缓不济急的。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们假设地球政府立刻动员所有的资源,我认为地球人也没本事在荒野中找出两个人来。地球人在大城里面住了几百几千年,几乎从未大胆走出大城的范围。想当年,我和以利亚?贝莱在地球上联手侦办第一件案子,这件事便令我印象深刻。再说,就算地球人能勉强自己走入开放空间,他们还是不太可能在大难降临之前及时找到那两个人——除非出现难以置信的巧合,而我们可不能指望那种好运。” 吉斯卡说:“银河殖民者却不难组成搜索队,他们并不怕露天或陌生的环境。” “可是他们和地球人一样,坚信地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行星,所以同样会悍然拒绝相信我们。就算他们真的相信,同样不太可能在大难降临之前,及时找到那两个人。” “那么,地球的机器人呢?”吉斯卡说,“它们充斥于大城和大城之间,有些应该已经察觉到有人类混在它们里面,应该将它们逐一盘问一遍。” 丹尼尔说:“混在它们里面的人类是机器人学专家,他们一定会设法让周遭的机器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同理,他们也不必担心搜索队中有任何机器人成员。只要一声令下,搜索队就会向后转,把一切通通忘掉。更糟的是,地球上的机器人都是相当简单的机型,只是为了农业、牧业和矿业这些特定工作而设计的。像搜索这种一般性的任务,它们是不容易学会的。” 吉斯卡说:“可能的行动方案好像都被你一一排除了,丹尼尔好友?还有什么吗?” 丹尼尔说:“我们必须自己找到那两个人,必须阻止他们,而且必须尽快。”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丹尼尔好友?”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 “看来无论是由许许多多的地球人,或是银河殖民者,或是机器人,或是三者联合组成的精英搜索队,似乎都不太可能及时找出他们来——除非出现最神奇的巧合——那么你我又如何办得到呢?”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但我们一定要办到。” 吉斯卡说:“光这么讲是不够的,丹尼尔好友。一路走来,你已经颇有收获。你揭露了这场危机,还一点一滴查清了它的真面目。结果却是白忙一场,现在的我们和过去一样束手无策,什么事也做不了。”这些尖锐的字眼让他的声音听来都有点刺耳。 丹尼尔说:“还有一个机会——一个虚无缥缈、几乎没有希望的机会——可是我们不得不试试看。由于对你心生恐惧,阿玛狄洛派出一名机器人刺客想把你除掉,这也许会成为他的致命错误。” “如果这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落空了呢,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一脸平静地望着吉斯卡。“那么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地球会被毁灭,而人类的历史则会走向终结。”

第十八章 第零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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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顿?阿玛狄洛心情不佳。对他而言,地球表面的重力高了一点,大气浓了一点,室外的音声和气味也和奥罗拉不太一样,令他无端感到烦躁。偏偏他又无法钻进室内,享受一点文明的假象。 这个临时住所是机器人搭建的,里面储藏了充足的食物,还有一间简便的厕所——虽然功能健全,其他各方面都简陋得令人难以忍受。 而最糟的是,虽然这是个美好的清晨,但一来天气晴朗,二来那个未免太亮的太阳正在往上爬。不久温度就会变得太高,空气会变得太潮湿,而叮人的昆虫也会随之出现。起初,阿玛狄洛并不明白手臂上怎么会出现又痒又肿的斑点,还得曼达玛斯对他解释一番。 现在他一面抓痒,一面咕哝道:“太可怕了!它们可能带有传染病。” “我相信,”曼达玛斯显然不太在意,“这是难免的,然而机会并不大。我这儿有解痒的药膏,我们还可以烧些东西驱赶那些昆虫,虽然那种味道我自己也避之唯恐不及。” “烧吧。”阿玛狄洛说。 曼达玛斯继续用原来的口吻说:“无论多么小的动作——例如制造一点气味,一点浓烟——只要会增加暴露行踪的机会,我都不想做。” 阿玛狄洛狐疑地望着他。“你曾经一再强调,不论是地球人或是他们的户外机器人,都不会来到这一带。” “没错,但这并非数学命题,只能算是社会学的观察结果,而像这样的结论,总是可能出现例外的。” 阿玛狄洛脸色一沉。“要保障我们的安全,最佳策略就是先下手为强。你说过,今天能一切就绪。” “那也只是个社会学观察,阿玛狄洛博士。今天应该会一切就绪,我当然这么希望,但我不能提出数学上的保证。” “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保证?” 曼达玛斯双手一摊,做了一个“谁知道?”的手势。“阿玛狄洛博士,我以为这点我已经解释过了,但我愿意从头再说一遍。我前前后后花了七年,才做到目前这个地步。我本来还指望再多花几个月的时间,亲自前往地球表面的十四个中继站多做些观察。现在我做不到了,因为我们必须及时收工,以免被人发现,进而被吉斯卡那个机器人出手阻止,这就意味着我现在只能通知那些守在中继站的人形机器人替我代劳。我对它们不可能像对我自己那么有信心,我必须一再检查它们的报告,可能还得亲自造访一两处才会真正放心。这就需要好些天的时间——或许一两个星期吧。” “一两个星期。绝无可能!你以为我还能忍受这颗行星那么久吗,曼达玛斯?” “院长,有一次,我在这颗行星上待了将近一年——另外一次,则超过四个月。” “你喜欢吗?” “不喜欢,院长,但是当时我身负重任,所以我——奋不顾身。”曼达玛斯冷冷地瞪着阿玛狄洛。 阿玛狄洛不禁面红耳赤,改用比较和缓的口吻说:“好吧,目前进度如何?” “我仍在评估那些陆续收到的报告。你该知道,我们面对的并非实验室替我们准备好的研究样本,而是一个极不均匀的行星地壳。幸好,那些放射性物质分布得很广,但是有些地方薄得不得了,所以必须在那些地点设置中继站,由机器人负责管理。万一有任何一个中继站的位置或顺序不正确,核反应倍增过程就会半途夭折,而我们这些年的辛苦也就前功尽弃了。或者,某处的倍增特别猛烈,就会有力量把那里炸开,而其他的地壳则不受影响。无论哪种情况,所造成的整体破坏都会微不足道。 “我们真正想要的,阿玛狄洛博士,是要让那些放射性物质以及地球地壳的一大部分,都会慢慢地、稳定地、不可逆地——”他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变得放射性越来越强,使得地球逐渐不适于人类居住。这颗行星的社会结构就会因此崩溃,而地球这个所谓的人类故乡则会成为历史。我想,阿玛狄洛博士,这才是你想要的。几年前我提出的正是这个计划,而当时你说你要的就是这个。” “别傻了,曼达玛斯,我并没有改变心意。” “那就忍耐一下这个环境,院长——或者你先走,我会把该做的事通通做完。” “不,不。”阿玛狄洛喃喃道,“大功告成时我一定要在场,但我还是难免会不耐烦。你决定让这个酝酿过程持续多久?我的意思是,一旦启动了第一波的倍增效应,地球要过多久才会变得无法住人?” “那取决于最初设定的倍增率。目前我还不知道需要多大,因为那要由中继站的整体效率来决定,所以我准备了一个可变控制器。我打算设定的过渡期是一百到两百年之间。” “如果缩短过渡期会怎样?” “过渡期设定得越短,地壳的放射性增长得越快,这颗行星也就会越快增温,越快产生危险,而这就意味着及时迁移地球人口的可能性会变得越小。” “有什么关系吗?”阿玛狄洛咕哝道。 曼达玛斯皱起眉头。“地球恶化得越快,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就越有可能怀疑这是科技搞的鬼,而他们最有可能把账算到我们头上。然后银河殖民者就会对我们发动猛攻,为了替他们的神圣世界复仇,只要能对我们造成伤害,他们会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我们之前就讨论过的问题,而且我们似乎达成了共识。有充裕的过渡期则会好得多,在此期间,我们可以作最妥善的准备,而那些蒙在鼓里的地球人,则有可能将缓缓增强的放射性归咎于某种他们不了解的自然现象。根据我的判断,这件事的迫切性最近升高了。” “是吗?”阿玛狄洛也皱起了眉头,“看你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一定找到让我承担责任的办法了。” “恕我直言,院长,这其实很明显。派我们的机器人去除掉吉斯卡,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恰恰相反,这件事非做不可,吉斯卡是唯一可能毁掉我们的人。” “他必须先找到我们,但他找不到。就算他找到了,别忘了你我可是学识渊博的机器人学家。你认为我们对付不了他吗?” “是吗?”阿玛狄洛说,“瓦西莉娅就这么想过,她对吉斯卡的了解绝对超过你我,结果她却对付不了他。后来,那艘原本应该在远距离就把他除掉的战舰同样对付不了他,所以他现在来到了地球。总之,要不择手段把他除掉。” “他应该还没被除掉,尚未听到任何相关报道。” “一个谨慎的政府常常会把坏消息压下来——那些地球官员虽然野蛮,但可想而知应该很谨慎。万一我们的机器人失手被捕,遭到了审问,他一定会进入不可逆的机困状态。那仅仅代表我们损失了一个机器人,如此而已,对我们没什么大碍。另一方面,万一吉斯卡仍然好端端的,我们就更有必要加紧行动了。” “如果我们损失了一个机器人,恐怕就会连带损失更多,对方有可能因而查出这个指挥中心的位置。至少,我们不该使用这里的机器人。” “我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他不会泄露任何机密的。我想,你应该能信任我所作的设定。” “不论是否心智冻结,只要落在对方手中,他就注定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地球上的机器人学家——别以为他们没有——会确定他是奥罗拉制造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更有必要让放射性慢慢地增强。一定要让这段时间拖得够久,好让地球人忘掉这件案子,不会把它和放射性的变化联想在一起。我们必须至少设定一百年,或许一百五十年,甚至两百年。” 说完他就走开,又去检查他的仪器了,同时,他和六号以及十号中继站也重新取得联系,因为他觉得那两处还有些问题。阿玛狄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交杂着些许不屑和强烈的厌恶。“没错,但我不能再等两百年,或一百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你能等,我可不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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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斯卡和丹尼尔根据逐渐热闹的都市脉动,猜测现在应该是纽约的清晨。 “在大城的上面和外面,”吉斯卡说,“某处或许正是黎明。两百年前,有一次和以利亚?贝莱聊天的时候,我将地球比喻成曙光世界。这个地位还会持续很久吗?或者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是十分消极的想法,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我们最好还是把心思专注在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上,好让地球继续维持曙光世界的地位。” 这时,穿着浴衣和拖鞋的嘉蒂雅走进公寓,她的头发显然刚刚吹干。 “太荒谬了!”她说,“一大早,地球女人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一路从走廊走到大众卫生间。我想,她们是故意这么做的,可是边走边梳头真的很不礼貌。显然,原本的蓬头垢面会更加衬托精心装扮后的模样。我应该随身带一套完整的晨间服装,你们该看看我穿着浴衣走出卫生间换来了什么目光。离开卫生间就该一切就绪。什么事,丹尼尔?” “夫人,”丹尼尔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嘉蒂雅迟疑了一下。“不能说太多,丹尼尔。你们或许也知道今天是大日子,而我上午的行程几乎马上要开始了。” “我希望讨论的正是这件事,夫人。”丹尼尔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如果我们不跟着你,一切反倒会比较好。” “什么?” “如果你身边围着机器人,你希望带给地球人的印象将会大打折扣。” “我身边不会围着一群机器人,就只有你们两个而已。我怎么能没有你们呢?” “你必须学着适应,夫人。我们陪着你,会凸显你和地球人的不同,会让你看起来好像很怕他们。” 嘉蒂雅面有难色地说:“我需要有人保护,丹尼尔,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吧。” “夫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们根本无法预防,也根本无法保护你——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幸好,昨晚的暗杀目标并不是你,那柄手铳瞄准的是吉斯卡的头部。” “为什么是吉斯卡?” “一个机器人怎么可能瞄准你或任何人类呢?那机器人暗杀吉斯卡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说,如果我们在你身边,反倒可能增加你的危险。别忘了,就算地球政府想要低调处理,昨晚的消息还是会不胫而走,不久就会出现机器人以手铳滥杀无辜的传闻。这会引发大众开始仇视机器人——也就是仇视我们——甚至会仇视你,如果你坚持我们随行的话。我们还是别跟着你比较好。” “要多久呢?” “至少要等到你的任务告一段落,夫人。往后这段日子,船长会比我们对你更有帮助。一来他了解地球人,二来他在地球人心目中很有分量,而你在他心目中更有分量,夫人。” 嘉蒂雅说:“你看得出我在他心目中很有分量?” “虽然我是机器人,我还是有这种感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希望我们回到你身边,我们当然立刻回来——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认为服侍你和保护你的最佳方式就是把你交给贝莱船长。” 嘉蒂雅说:“我会考虑的。” “与此同时,夫人,”丹尼尔说,“我们会去见贝莱船长,看看他是否同意我们的想法。” “去吧!”说完嘉蒂雅便钻进卧室。 丹尼尔转过身去,用最低的音量对吉斯卡说:“她愿意吗?” “非常愿意。”吉斯卡答道,“每当我在她身边,她总有些不自在,所以我暂时离开并不会对她有太大影响。至于你,丹尼尔好友,她对你的感觉就很矛盾。你会让她不断想到詹德好友,虽然他终止运作是两百年前的事,她心中仍有很深的伤痕。这就导致她对你既欢迎又抗拒,所以我也不需要做得太多。我只是减轻了她对你的喜爱,并增强了她对船长的爱意。她很容易就会适应没有我们的。” “那我们去找船长吧。”丹尼尔说。然后,他们便一起离开房间,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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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丹尼尔和吉斯卡都曾经来过地球,最近的一次是吉斯卡自己来的。因此,他们懂得如何用电脑查询丹吉暂住的公寓是在哪一区、哪一厢,门牌号码又是几号。此外,他们还看得懂走廊上的色码,知道哪里该转弯,哪里又该上电梯。 现在时间还早,路上的人不多,但凡是迎面而来或从背后超过他们的人,起初都会万分惊讶地瞪着吉斯卡,然后才又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开。 当他们走到丹吉的公寓门口时,吉斯卡的脚步有点不稳了。虽然不算非常明显,但丹尼尔还是注意到了。 他压低声音说:“你不舒服吗,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答道:“我必须从好些人类心中清除那些惊讶、疑惧,甚至注意力——其中还有一个小孩,而那更加困难。我来不及好好确定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你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我们可不能被人拦下来。” “这点我了解,但第零法则在我身上运作得不顺畅。这方面,我并没有你那样的修为。”他仿佛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舒服一点,所以继续说下去,“我经常发现正子径路中的超电阻最先会在站立行走上表现出来,其次才是语言功能。” 丹尼尔轻拍一下叫门键,然后说:“我自己也一样,吉斯卡好友。即使在最佳状况下,光靠两点来维持平衡也很困难。至于受控的不平衡状态,例如行走,那就更困难了。我曾听说最初有人试图制造两只手和四只脚的机器人,称之为‘半人马’。它们运作得不错,但正因为它们是非人形机器人,因此并未被广为接受。” “此时此刻,”吉斯卡说,“我真希望有四只脚,丹尼尔好友。然而,我的不舒服应该已经过去了。” 丹吉出现在门口,带着灿烂的笑容和他俩打了照面。然后,他朝走廊左右两侧各瞄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被一脸的挂虑取而代之。“你们丢下嘉蒂雅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她……” 丹尼尔说:“船长,嘉蒂雅女士很好,她并没有危险。可否让我们进去说明来意?” 丹吉一面招手要他们进门,一面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他像是教训不听话的机器一样,用充满恫吓的口吻说:“你们为何把她单独留在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会让你们留下她一个人?” 丹尼尔说:“现在的她绝不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人更孤单,或是更危险。如果你稍后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我相信她会告诉你,只要有太空族的机器人紧跟在后,她在地球上就永远无法发挥影响力。我还相信她会告诉你,应该由你——而不是机器人——来提供她所需要的指引和保护。我俩都相信这是她的心愿——至少目前如此。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希望我们回去,我们会随传随到。” 丹吉总算又露出了笑容。“她需要我的保护,是吗?” “我们相信,船长,此时此刻她渴望见到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丹吉笑得合不拢嘴了。“怎么能怪她呢?我这就准备一下,然后尽快赶到她的公寓去。” “但首先,船长……” “喔,”丹吉说,“有交换条件吗?” “是的,船长。昨晚朝露台开火的那个机器人,我们亟需尽可能查出他的背景。” 丹吉似乎又紧张起来。“你们认为嘉蒂雅女士还会有危险?” “绝不会有那种危险。昨晚那个机器人并非朝嘉蒂雅女士开火,身为机器人,他做不了那种事,他是要射击吉斯卡。” “他为何要那么做呢?” “这正是我们在设法追查的问题。为了找出答案,我们希望你能联络能源部次长昆塔纳女士,请她允许我问她几个这方面的问题。你要强调这件事很重要,如果她答应了,你自己——以及贝莱星政府,你不妨加上这一句——会很感激她。我们希望你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她答应接见我们。” “这就是你们要我做的事吗?说服一名相当重要而且相当忙碌的官员接受机器人的盘问?” 丹尼尔说:“船长,如果你表现得足够严肃认真,她就有可能答应这个请求。此外,既然她可能在很远的地方办公,如果你能替我们雇一辆飞快车,那会很有帮助的。你该想象得到,我们十万火急。” “就这几件小事吗?”丹吉问。 “还有呢,船长,”丹尼尔说,“我们还需要一名司机,请多付他车资,好让他愿意载送显然是机器人的吉斯卡好友。我还好,他或许不会介意我。” 丹吉说:“我希望你明白,丹尼尔,你的要求通通毫无道理。” 丹尼尔说:“我希望没听到这句话,船长。但既然你讲得那么白,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以,我们只好回到嘉蒂雅女士身边,虽然她一定会不高兴,因为她希望见到的是你。” 他转身离去,还挥手要吉斯卡跟上,这时丹吉却说:“等等。走廊那头有个公共通讯器,我可以试试看,留在这里等我。” 两个机器人遵命站在原处。丹尼尔问道:“你需要下很大工夫吗,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似乎能用双脚取得平衡了,他说:“其实刚才我束手无策。他坚决反对跟昆塔纳女士联络,也坚决反对替我们叫飞快车。我若想扭转这些情绪,一定会造成伤害。然而,当你说要回到嘉蒂雅女士身边时,他的态度突然出现戏剧性的转变。我猜你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是吗,丹尼尔好友?” “是的。” “看起来,你几乎不需要我了,调整心灵的方法不只一种而已。然而,最后我还是作了一点贡献。船长改变心意之际,同时涌现出一股对嘉蒂雅女士的强烈爱意。我抓住机会,加强了这个情感。” “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原因,这点我就做不到。” “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丹尼尔好友,而且或许很快。” 丹吉回来了。“信不信,她居然愿意见你,丹尼尔。飞快车和司机马上就到——你们越快动身越好,我也会立刻赶去嘉蒂雅的公寓。” 两个机器人走了出来,等在走廊上。 吉斯卡说:“他非常高兴。” “似乎的确如此,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但我担心简单的部分到此为止了。我们轻易就让嘉蒂雅女士准许我们自由行动,然后我们花了一点工夫,说服船长安排我们去见次长。然而在她那里,我们恐怕要吃闭门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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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看了吉斯卡一眼,勇气似乎便消失无踪。“听着,”他对丹尼尔说,“原本讲好只要我愿意载机器人,就能赚到双倍车资。但机器人是不准进大城的,这么做会给我惹来许多麻烦。万一我的执照给吊销了,这点钱对我毫无帮助。我能不能只载你就好,先生?” 丹尼尔说:“我也是机器人,先生。我们已经在大城里,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们现在是要设法离开这座大城,而这就需要你帮忙了。我们准备去见一名政府高官,希望她能替我们安排行程,身为公民的你有责任提供协助。如果拒绝载送我们,司机,你就是蓄意把机器人留在大城内,这种行为恐怕就违法了。” 司机的脸色和缓了不少。他打开车门,粗声粗气说:“上车吧!”然而,他仍不忘升起司机和乘客之间那道厚厚的半透明隔板。 丹尼尔轻声问道:“很费力吗,吉斯卡好友?” “刚好相反,丹尼尔好友,你那番话起了主要的作用。万万想不到,一句句的真话摆在一起,竟然会产生只有谎言才能达成的效果。” “在人类的对话中,我经常观察到这个现象,吉斯卡好友,就连诚实正直的人也在所难免。我猜他们是觉得为了成就大事,只好不拘这种小节了。” “你是指第零法则。” “等价的概念——或许人类心中有个等价的概念。吉斯卡好友,你刚才说我终究会拥有你的能力,而且可能很快,你是要我接手那件大事吗?” “是的,丹尼尔好友。” “为什么?我可以问问吗?” “仍是基于第零法则。刚刚我的双腿突然发起抖来,让我了解到对我而言,试图使用第零法则是多么自不量力的一件事。在今天结束之前,我或许就得根据第零法则来拯救这个世界和整个人类,但我或许根本做不到。这样的话,你就必须及时接手这件工作。我正在一点一点为你作准备,以便时机成熟之际,我能把最后那些关键指令交付给你,好让一切水到渠成。” “我看不出你怎么做得到,吉斯卡好友。” “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不难理解。想当年,我在那些被我派到地球的机器人身上,就是使用非常类似的技术。当时他们还能合法地待在大城里,而地球领导阶层之所以决定送出银河殖民者,正是因为受到了他们的调整。” 打从上路之后,这辆飞快车的轮子就和地面保持大约一公分的距离。司机原本一直在使用这种车辆的专用车道,而且将车子开得飞快,让它成了名副其实的“飞快车”。现在,他换到了一条普通车道,看得出左方不远处有一条和车道平行的捷运带。大幅减速后的飞快车突然一个左转,冲进捷运带之下,随即从另一侧蹿了出来,然后又开了半里的弯路,最后停在一座华丽的大楼之前。 车门自动打开了。丹尼尔先下车,等到吉斯卡也下来后,他便将丹吉提供的一片金箔交给了司机。司机仔细看了看这份车资,然后猛力关上车门,一言不发地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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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在他们按下叫门键一会儿之后才打开来,丹尼尔想到应该是先将他们扫瞄了一遍。然后,一名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引到这座大楼的心脏地带。她一直避免望向吉斯卡,可是对丹尼尔却显得相当好奇。 昆塔纳次长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满脸笑容地说:“两个机器人,没有人类陪同。我安全吗?”口气听来虽然兴奋,却似乎有点勉强。 “绝对安全,昆塔纳女士。”丹尼尔严肃地答道,“我们也很少见到没有机器人陪同的人类。” “我向你保证,”昆塔纳说,“我也有机器人。我管他们叫手下,引你们来这儿的女孩就是其中之一。她见到吉斯卡居然没昏倒,令我颇感惊讶。我想,那是因为她事先接到了警告,更何况你的外形又是那么有意思,丹尼尔。但别管这些了。贝莱船长不遗余力地强调他多么希望我接见你,而我之所以答应,则是因为我乐意和一个重要的殖民者世界维持良好关系。然而,我还是忙得很,如果能速战速决,我会感激不尽。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昆塔纳女士……”丹尼尔正准备开口。 “慢着,你能坐下吗?要知道,昨晚我看到你一直坐着。” “我们能坐下来,但我们站着也一样舒服,我们不介意的。” “但是我介意。我站着可不舒服——而如果我坐着,就得抬头望着你们,那会害得我颈部僵硬。请拉出椅子坐下来吧,谢谢——好,丹尼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昆塔纳女士,”丹尼尔说,“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昨晚宴会结束后,露台遭到手铳攻击那件事吧。” “我当然记得。不只如此,我还知道拿手铳的是个人形机器人,虽然我们不会正式承认这一点。可是,现在我的对面正坐着两个机器人,而且其中之一也是人形机器人,却没有任何人保护我。” “我可没有手铳。”丹尼尔笑着说。 “我相信。那个人形机器人长得跟你一点也不像,丹尼尔。你可以说是艺术品,你知道吗?” “我具有精密复杂的程序,女士。” “我是指你的外表。但你为何提到那个攻击事件呢?” “女士,那个机器人在地球上有个秘密基地,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我大老远从奥罗拉赶来,就是为了找出那个基地,以阻止任何可能危及星际和平的阴谋。我有理由相信……” “你大老远赶来?不是那名船长?不是嘉蒂雅女士?” “其实是我们,女士,”丹尼尔说,“吉斯卡和我。我无法对你详细说明我们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至于我们到底是接受谁的指挥,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 “好!星际间谍战!多有趣啊。真可惜我帮不了你,我并不知道那个机器人来自何处。至于他的秘密基地,我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事实上,我甚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假如我是你,丹尼尔,我会去询问安全部。”她倾身向他凑过去,“你脸上的皮肤是真的吗,丹尼尔?如果不是,可就模仿得太惟妙惟肖了。”她伸出右手,轻巧地按在他的脸颊上,“摸起来都足以乱真。” “纵然如此,女士,它并不是真的皮肤。如果挨一刀,它不能自动愈合。但另一方面,伤口不难重新焊起来,甚至把整块皮换掉。” “呜。”昆塔纳的鼻子起了皱纹,“但我们的公事已经谈完了,关于那名行凶的机器人,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什么都不知道。” 丹尼尔说:“女士,请容我作进一步的说明。关于你昨晚提到的早期核能——核裂变所产生的能量——有个组织对它很感兴趣,而那名机器人或许就属于那个组织。假如真是这样,假如真的有人对裂变以及地壳中的铀和钍感兴趣,什么地方最适合当作他们的基地呢?” “或许一个废弃的铀矿坑?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还找不找得到。你必须了解,丹尼尔,地球人对核字头的东西几乎都有迷信式的反感——尤其是核裂变。在讲述能源知识的大众刊物中,你几乎找不到裂变这个词汇,而在专家使用的技术手册中,也只会提到最基本的概念而已。就连我也知道得非常少,话说回来,我只是行政官员,并非科学家。” 丹尼尔说:“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女士。我们曾经用非常强硬的态度,逼那名功败垂成的刺客招出秘密基地的位置。根据他所接受的设定,一旦碰到这种情形,他就会永久性停摆,也就是大脑径路完全冻结——而他最后的确停摆了。然而在此之前,当他仍在招供和停摆之间作最后挣扎时,他的嘴巴张开了三次,仿佛——可能——说了三个字,其中第二个字是‘里’。在你的印象中,这个字和裂变有任何一点关联吗?” 昆塔纳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敢说有,这显然不是银河标准语字典里查得到的字。真抱歉,丹尼尔。虽然我很高兴又能和你见面,但我有满桌子的琐事需要处理,不好意思了。” 丹尼尔装作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有人告诉我,女士,‘里’或许是个古字,是指某种古代的长度单位,可能比一公里还要长。” “即使真是这样,”昆塔纳说,“听来也毫不相干。一个来自奥罗拉的机器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古字和古代……”她猛然住口,眼睛睁得老大,脸色变得煞白。 她自言自语:“有这个可能吗?” “有什么可能,女士?”丹尼尔问。 “有个地方,”昆塔纳几乎陷入沉思,“不论地球人或地球机器人,谁都不敢接近。如果我有意语出惊人,我会说那是个不祥之地。因为实在太恶名昭彰,它几乎被我们扫出了意识层面,甚至连地图上也找不到。它象征着裂变的一切不是。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刚进能源部的时候,曾在一部非常古老的胶卷参考书中读到这个地名。根据书中的记载,当时人们经常提到那里发生了一场‘意外’,它让地球人对裂变能源的观感产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个地方叫三里岛。” 丹尼尔说:“所以,它是个遭到孤立的地点,百分之百孤立,不可能有任何人闯进去。如果有人研究过关于裂变的古代文献,一定会发现这个地方,并会立刻看出它是秘密基地的最佳选择。而且这个地名正好是三个字,中间那个又正好是‘里’。一定就是这个地方,女士。能否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去那里,然后设法安排我们离开这座大城,直接前往三里岛,或先到离它最近的落脚处?” 昆塔纳微微一笑,让她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些。“显然,如果你们真在侦办一件有趣的星际间谍案,可不能浪费时间,对不对?” “是的,我们的确分秒必争,女士。” “好,我基于职责所在,也该去看看三里岛。你们何不搭我的飞车呢?我自己会驾驶。” “女士,你手头的工作……” “没人会碰。我回来后,这些公文还会好端端等着我。” “但这就代表你得离开大城……” “那又怎样?现在不比古代了。在那段太空族主宰地球的黑暗岁月里,地球人从不走出大城,那是真有其事,但如今我们飞出地球,殖民银河已有将近两百年了。虽然还是有些教育程度太低的人抱持古老的保守态度,但我们大多数人都变得相当好动了。我想,大家总是有个感觉,就是我们终将加入银河殖民者的行列。我自己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我经常自己驾驶飞车。五年前我甚至飞到了芝加哥,最后再飞回来——坐好,让我来安排。” 她像是被一股旋风卷走了。 丹尼尔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吉斯卡好友,这似乎不太像她的作风。你动了手脚是吗?” 吉斯卡说:“一点点。依我看,我们刚进来的时候,迎接我们的那个少女深受你的外形吸引。而我几乎可以确定,昨晚在宴会中,昆塔纳女士心中也有相同的变化,虽说我离她太远,现场的人又太多,令我无法百分之百肯定。然而,一旦我们跟她面对面交谈,她对你的好感便显露无遗。我让它一点一点增强,因此她虽然数度提到会谈该结束了,态度却似乎越来越不坚决,而且每当你继续说下去,她都并未强烈反对。最后,她主动提到了飞车,我想那是因为她已深陷其中,不愿放弃多和你相处一会儿的机会。” “这可能会给我添麻烦。”丹尼尔深思熟虑地说。 “我有正当理由,”吉斯卡说,“你用第零法则想想吧。”他在这么说的时候,令人不禁觉得他正在微笑——虽然他不可能做出这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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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塔纳将飞车落在混凝土制成的降落平台上,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来了两个机器人对飞车进行必要的检查,并视情况决定是否需要充电。 为了探头向右方眺望,她压到了丹尼尔身上。“就在那个方向,苏斯奎哈纳河上游几里处。唉,今天可真热。”她坐直身子,冲着丹尼尔笑了笑,显然有点舍不得,“离开大城就属这件事最受不了,外面的环境完全不受控制。想想看,怎么可以那么热。你不觉得热吗,丹尼尔?” “我体内有个恒温器,女士,目前它运作正常。” “真好,我希望也有一个。没有任何道路通往那个区域,丹尼尔。也不会有任何机器人为你带路,因为机器人从不进那里去。而我也不知道正确的位置,那可是一大片的土地,搞不好我们把整个区域都踏过一遍,甚至曾经和那个基地只有五百公尺的距离,最后仍旧一无所获。” “不是‘我们’,女士,你务必要留在这里。可想而知,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危险,就算一点也不危险,由于你并未随身携带冷气,你的身体恐怕也难以承受。能否请你在这里等我们,女士?你的配合对我意义重大。” “我等你们吧。” “我们可能需要几个小时。” “这里几乎一应俱全,而且哈立斯堡那个小型大城离这儿不远。” “这样就好,女士,我们必须出发了。” 他轻巧地跳出飞车,吉斯卡也跟着跳下来。他俩开始向北走,时间接近正午,夏日的艳阳照得吉斯卡的身体闪闪发光。 丹尼尔说:“你若侦测到任何精神活动的迹象,就代表我们找到目标了。方圆几公里内,应该没有其他人。” “找到他们之后,你确定我们能阻止他们吗,丹尼尔好友?” “不,吉斯卡好友,我一点也不确定——但我们必须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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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弗拉?曼达玛斯哼了一声,瘦脸上浮现一个紧绷的笑容,抬头望向阿玛狄洛。 “难以置信,”他说,“居然这么理想。” 阿玛狄洛正在用毛巾擦拭眉毛和双颊的汗水。“代表什么意思呢?”他问。 “代表每个中继站都运作正常。” “所以说,你可以启动核反应倍增器了?” “我一算出W粒子的正确密度,立刻就能启动。” “需要多少时间?” “十五——最多三十分钟。” 阿玛狄洛紧盯着对方,脸色显得越来越狰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曼达玛斯终于开口:“好啦,算出来了。根据我制定的单位,密度应该定在2.72。这样一来,要等到一百五十年之后,才会达到另一个较高的平衡点,而在其后几百万年间都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在这个强度下,地球人只能零零星星住在比较没有放射性的区域。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不出一百五十年,殖民者世界就会成为一群乌合之众,可以任由我们宰割。” “我不会再活一百五十年。”阿玛狄洛缓缓说道。 “我个人对此表示遗憾,院长。”曼达玛斯冷冷地说,“但我们现在谈论的是奥罗拉和太空族世界,你的工作一定会有人接手的。” “比方说你?” “你曾承诺以院长当作我的奖赏,现在你看,我已经赢到手了。利用这个政治地位,若干时日之后,我很有希望会成为主席,那时殖民者世界已经个个处于无政府状态,我会贯彻你的政策,一定会让所有的殖民者世界彻底土崩瓦解。” “你还真是有信心。万一W粒子流开启之后,还没满一百五十年,就被别人关起来了呢?” “不可能的,院长。一旦这个装置设定好了,就会被内原子位移固定在那里。然后,这个过程就不可逆了——不论这里发生什么都一样。即使整块地都被气化了,地壳仍会继续慢慢增温。我想,若有哪个地球人或银河殖民者能够复制我的成果,他的确有可能重建一套新的设备,但他这么做只能进一步增加放射性的发射率,绝对不能降低。热力学第二定律是这个结果的保证。” 阿玛狄洛说:“曼达玛斯,你说你赢到了院长的职位。然而,我想这件事还得由我决定。” 曼达玛斯硬邦邦地说:“并非由你决定,院长。请恕我冒昧,熟知这个倍增过程的是我,而不是你。详细资料是以密码形式藏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就算给你找到了,负责看守的机器人也会把它毁掉,不会让它落入你手中。这件事只有我能居功,你绝对不能。” 阿玛狄洛说:“纵然如此,若能获得我的认可,你将平步青云。假如我不情不愿,你却硬要不择手段地从我手中抢走院长的职位,那么无论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立法局里都会有人持续不断跟你唱反调。你只是想拥有院长的虚衔吗,还是希望体会一下真正掌握实权的滋味?” 曼达玛斯说:“现在是讨论政治的时候吗?不久前,你还因为我得再用十五分钟电脑而非常不耐烦。” “啊,我们现在讨论的其实是W粒子流的密度。你想要设定在2.72——是这个值对吗?但我却怀疑它是否妥当。你能掌握的范围最大有多少?” “范围是从零到十二,但2.72才是我们要的。加减0.05——如果你希望更精确的话。根据总共十四个中继站送来的报告,这个值会让地壳在一百五十年之后,才达到另一个平衡点。” “但我认为十二才是正确的值。” 曼达玛斯满脸惊恐地瞪着对方。“十二?你可了解那代表什么吗?” “了解。代表在十到十五年内,放射性就会使得地球上再也无法住人,而在此期间,会害死好几十亿的地球人。” “而且保证殖民者联邦会咬牙切齿地跟我们开战。这种浩劫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可能再活一百五十年,而我想活着看到地球毁灭。” “但你也一定会令奥罗拉受重伤——那还是最好的情况,你简直是在开玩笑。” “我可没有,我要为过去这两百年的挫败和屈辱报仇。” “那些挫败屈辱是汉?法斯陀夫和吉斯卡带给你的——不是地球。” “不,是一个地球人带给我的,他名叫以利亚?贝莱。” “他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就死了。向一个死去那么久的人报仇,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我跟你谈个条件,马上让你当院长。一旦我们回到奥罗拉,我第一时间辞掉院长的职位,指定由你来继任。” “不,我不要用这个条件交换院长的职位。几十亿人的性命啊!” “是几十亿个地球人。好吧,那么我就无法信任你能做好这件事了。教我——我——如何设定那个控制装置,一切责任由我来担。回去之后,我仍旧会辞去我的职位,指定由你继任。” “不,那仍旧会导致几十亿地球人死亡,天晓得还会有多少太空族陪葬,至少几百万吧。阿玛狄洛博士,请你务必了解,我不会跟你谈任何条件,而如果没有我,你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件事,设定机制是用我的左手拇指纹当密码。” “我再求你一次。” “我已经说了那么多,只有疯子才会再求我。” “曼达玛斯,这只是你的个人观点。如果我疯了,就不会故意把这儿的机器人通通派出去,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曼达玛斯扬起嘴角冷冷一笑。“你打算拿什么来威胁我?因为没有机器人阻止你,你就要把我杀掉吗?” “是的,曼达玛斯,事实上,如果有必要,我真会动手。”阿玛狄洛从侧边口袋掏出一柄小口径的手铳,“在地球上很难弄到这种东西,但并非不可能——只要付得起价钱,而我也知道怎么用。如果你不把拇指按到认证键上,让我将指数调到十二,那么请务必相信,我万分乐意立刻轰掉你的脑袋。” “你不敢。假如我死了,你又怎能自己设定指数?” “傻也别傻到这种地步。如果我把你的脑袋轰掉,你的左手拇指仍会完好如初,甚至会保持一阵子原来的温度。我只要拿着这根指头,设定指数就像开水龙头一样简单。但我宁愿让你活着,否则回到奥罗拉后,我得大费唇舌解释一番,但这种麻烦我还承受得起。因此,我给你三十秒钟作决定。如果你愿意合作,我仍会立刻把院长让给你。如果你不合作,我无论如何还是会称心如意,而你却会送命。现在开始,一——二——三——” 曼达玛斯骇然地瞪着阿玛狄洛,而阿玛狄洛则继续一面数,一面用毫无神情的冰冷目光透过手铳准星回瞪着他。 然后,曼达玛斯突然悄声唤道:“赶紧放下手铳,阿玛狄洛,否则我们两人都会因为第一法则而被制住。” 这个警告来得太迟了。转瞬间,一只手臂已经冒了出来,用力抓住阿玛狄洛的手腕,阿玛狄洛感到一阵酸麻,手铳随即落地。 丹尼尔说:“我很抱歉不得不弄痛你,阿玛狄洛博士,但我绝不能让你握着手铳指着另一个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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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狄洛并没有开口。 曼达玛斯镇定地说:“你们两个是机器人,而在我看来,你们的主人并不在附近。根据惯例,现在我就是你们的主人,我命令你们离开这儿,再也别回来。因为,你们看得出来,眼前没有任何人类的安全受到威胁,第一法则派不上用场,所以你们必须服从这个命令。赶紧走。” 丹尼尔回应道:“请听我说,博士,我们没有必要对你掩饰自己的身份或能力,因为你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同伴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拥有侦测情感的能力——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说:“我在相当远的距离就侦测到你们了,而我们在朝这里走过来的时候,阿玛狄洛博士,我注意到你心中充满怒气。而你心中,曼达玛斯博士,则是极度的恐惧。” “就算真有什么怒气,”曼达玛斯说,“也是因为阿玛狄洛博士发现有两个机器人不请自来,更何况其中之一有本事操弄人类心灵,而且瓦西莉娅女士已经严重地——甚至可能永久性地——受到他的伤害了。而我自己,就算真有什么恐惧,同样也是因为你们的出现。现在我们控制住了这些情绪,你们已经没有理由出面干涉了。再说一遍,我们命令你们永远别再回来。” 丹尼尔说:“抱歉,曼达玛斯博士,为了确保我们能安安稳稳地服从命令,我得再问一句。当我们朝这儿走来的时候,阿玛狄洛博士难道没有握着一柄手铳——又难道没有指着你吗?” 曼达玛斯说:“他是在向我说明手铳的用法,当你抢过去的时候,他正要把它放下来。” “那么我在离去之前,是不是应该把手铳还给他,博士?” “不,”曼达玛斯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如果你这么做,就有借口继续留下,以便保护我们——你一定会这么说。把它带走,这样你就再也没有理由回来了。” 丹尼尔说:“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目前待在一个人类不得闯入的地方……” “那只是习俗,不是法律,而且不管怎么说,它对我们都没有强制性,因为我们并不是地球人。既然提到这件事,那么机器人同样不能进来这里。” “是地球政府的一名高级官员带我们来的,曼达玛斯博士。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正在这里图谋不轨,你们要设法升高地球地壳的放射性,要对这颗行星造成严重而无法修复的损害。” “完全不是……”曼达玛斯正准备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阿玛狄洛首度插嘴发言:“机器人,你凭什么盘问我们?我们是人类,而且已经对你们下了命令。赶紧听命行事!” 他的声调带有绝对的权威性,丹尼尔不禁有些动摇,而吉斯卡已经半转过身去。 但丹尼尔随即说:“抱歉,阿玛狄洛博士,我并不是在盘问你们。我只是要再三确认,以便确定自己能安安稳稳地服从命令。我们有理由怀疑……” “你不必再重复了。”曼达玛斯说,然后,他转头说了一句,“阿玛狄洛博士,请让我来回答。”他随即又转过头来,“丹尼尔,我们是在这里从事一项人类学的研究。有许多古老的人类习俗影响了太空族的行为,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寻找这些习俗的起源。这些起源只有在地球上才找得到,所以我们正在这里努力寻找。” “你们的工作有没有获得地球的批准?” “七年前,我咨询过地球的相关官员,当时就获得批准了。” 丹尼尔压低声音问:“吉斯卡好友,你怎么说?” 吉斯卡答道:“根据曼达玛斯博士心中种种的迹象,他所说的和目前的情况不符。” “所以,他在说谎?”丹尼尔坚定地说。 “我相信是这样。”吉斯卡答道。 曼达玛斯却面不改色地说:“或许你是这么相信的,但相信并不等于确定。你不能仅仅因为相信什么而违抗命令,这点你我都很清楚。” 吉斯卡说:“可是现在,阿玛狄洛博士心中仅仅靠着情感的力量勉强拴住那股怒气。这么说吧,那股怒气很可能会挣脱束缚,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阿玛狄洛高声喊道:“你为什么跟他们扯这些事,曼达玛斯?” 曼达玛斯叫道:“给我闭嘴,阿玛狄洛!你这是在帮倒忙!” 阿玛狄洛毫不理会地继续说:“这是自贬身份,一点用也没有。”他怒不可遏地甩开曼达玛斯的手臂,“真相他们都知道了,但那又怎样?机器人,我们是太空族,不只如此,我们还是奥罗拉人,而你们就是奥罗拉制造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是奥罗拉这个世界的高级官员,所以你们现在必须把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中的‘人类’解释为奥罗拉人。 “如果不服从我们,你们就是伤害了我们,羞辱了我们,也就是同时违犯了第一和第二法则。没错,我们在此的行动的确是要消灭地球人,甚至是很多很多的地球人,但即便如此,也完全不干你们的事。否则,你们也大可因为我们杀生吃肉而拒绝服从我们。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赶紧走吧!” 最后那几个字无端变得低沉而沙哑。只见阿玛狄洛双眼鼓突,随即倒地不起。 曼达玛斯惊叫一声,赶紧弯下腰来察看他的状况。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阿玛狄洛博士并没有死。他只是陷入昏迷,我随时都能把他叫醒。然而,他不但会忘记关于这个计划的一切,而且,比方说,如果你试图向他说明,他也完全无法了解。我在对他下手的过程中——若非他自己承认打算杀害无数的地球人,我也做不到这件事——或许对其他部分的记忆以及思考能力也造成了永久性损伤。对此我表示遗憾,但我是不得已的。” 丹尼尔接着说:“你要知道,曼达玛斯博士,前些时候,我们在索拉利碰到一些机器人,他们将人类的定义窄化为仅限于索拉利人。我们因此认清一件事实,如果不同的机器人各有各的窄化定义,只会带来天翻地覆的毁灭。想让我们把人类的定义窄化为仅限于奥罗拉人,其实是白费力气。根据我们的定义,‘智人’这个物种的各个成员都是人类,包括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在内。而且我们觉得,保护一群人或人类整体要优先于保护任何一个特定的个人。” 曼达玛斯气喘吁吁地说:“那可不是第一法则的内容。” “这是我所谓的第零法则,它的优先权更高。” “你并未接受这样的设定。” “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设定。我们一来到这里,我就知道你打算造成伤害,所以你无法命令我走开,也不能阻止我伤害你。第零法则有优先权,我当然得拯救地球。因此,我请求你——自愿地——和我一起毁掉这里的装置。否则,我将被迫以暴力胁迫你,就像阿玛狄洛博士刚才那样,只是我不会动用手铳罢了。” 曼达玛斯却说:“等等!等等!我还有话要讲,让我解释一下。阿玛狄洛博士的心灵被清空是一件好事。他想要毁灭地球,我却不想那么做,这就是他拿手铳威胁我的原因。” 丹尼尔说:“然而,最先想到这个办法的是你,设计和建造这些装置的也是你。否则,阿玛狄洛博士也不会非强迫你不可,他会自己动手,不需要你提供任何协助。这么说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吉斯卡大可检查我的情绪,看看我有没有在说谎。我的确建造了这些装置,也的确打算启用,但并非以阿玛狄洛博士希望的那种方式。我是不是在说实话?” 丹尼尔望向吉斯卡,后者答道:“根据我的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我当然在说实话。”曼达玛斯说,“我所进行的工作,是要在地球地壳的天然放射性中,引进一个非常缓渐的加速度。从现在起,将有一百五十年的时间,能让地球人移居到其他世界。这样不但会增加各个殖民者世界的人口,还会大幅增加殖民者世界的数量。而且这样还会除掉地球这个强大而诡异的世界,否则它将永远对太空族造成威胁,对银河殖民者造成困惑。地球是个神秘狂热信仰的中心,它拖住了银河殖民者的脚步。我是不是在说实话?” 吉斯卡又重复一遍:“根据我的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我的计划,如果生效的话,将会永保星际和平,让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共享银河。正是因为这样,当我建造这个装置……” 他朝那具装置指了指,顺便将左手拇指按到认证键上,随即猛然冲向密度控制器,大喊一声:“不准动!” 向他走去的丹尼尔突然停下脚步,而且全身僵住,右手举在半空中,吉斯卡则没有任何行动。 曼达玛斯转过身来,喘着气说:“2.72,设定好了。这是不可逆的反应,从现在开始,将会完全按照我的规划自行运作。但你们两个无法出面指证我,否则必将引发一场战争,你们的第零法则绝不允许。” 他低头望着趴在地上的阿玛狄洛,带着一脸不屑说道:“傻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第十九章 落 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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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达玛斯说:“你们现在不能再伤害我,机器人,因为地球的命运无论如何已无法改变。” “纵然如此,”吉斯卡有气无力地说,“绝不能让你记得你做了些什么,也绝不能让你对太空族说明未来的发展。”他用颤抖的手拉过一把椅子,慢慢坐了下来,这时曼达玛斯双腿一软,趴到了地上,似乎睡得很香。 “最后关头,”丹尼尔低头望着昏倒在地的两个人,声音透出几分绝望,“我还是失败了。刚才我应该抓住曼达玛斯博士,阻止他伤害并未在我眼前的无数地球人,没想到他竟能逼我服从他的命令,令我全身僵住。第零法则并没有生效。” 吉斯卡说:“不,丹尼尔好友,你并没有失败,是我阻止了你。曼达玛斯博士原本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有这个冲动,却因为知道你势必出手而打消念头。我消除了他的恐惧,又解除了你的行动力,于是曼达玛斯博士才能将地球的地壳点燃——姑且这么比方吧——但火势非常小。” 丹尼尔说:“可是为什么呢,吉斯卡好友,为什么呢?” “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只是自以为在说谎罢了。从他那种洋洋得意的情绪,我坚决相信他认为逐渐增高的放射性不但会导致无政府状态,还会导致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之间的矛盾,而太空族便能趁机消灭他们,一举夺下整个银河。可是我却认为,他为了说服我们而编织的憧憬其实是正确的。地球这个人多势众的世界确实酝酿出了神秘信仰,我已经察觉到其中的危险,除掉它只会对银河殖民者有利。没有了地球,他们就不必频频回顾;没有了地球,他们就再也不必怀古。从今以后,他们会以两倍、四倍……的速度向银河扩展,他们终将建立一个银河帝国,而我们一定要促成这个结果。”他顿了顿,用逐渐微弱的声音说,“这就是‘机器人与帝国’的佳话。” “你还好吗,吉斯卡好友?” “我站不起来了,但我还能开口。听我说,现在终于要你接替我的重担了。我已经将你调整到具有精神侦测和控制的能力,最后一批径路即将到位,你只要注意听就行了。听啊——” 他说得很稳——但越来越无力——而丹尼尔已经能从内心直接感受他所使用的语言和符号。与此同时,丹尼尔还能感受到径路一一到位的滴答声。等到吉斯卡大功告成了,立刻有好些声音同时出现在丹尼尔脑海——曼达玛斯心中的呜呜鸣叫,阿玛狄洛心中毫无规律的砰砰声,以及吉斯卡大脑中的金属节奏。 吉斯卡又说:“你得赶紧回去找昆塔纳女士,请她设法把这两个人送回奥罗拉,他们再也无法危害地球了。然后务必要让地球出动维安武力,把曼达玛斯送到地球上的人形机器人一个个找出来,令他们一一终止运作。 “你要小心使用这些新能力,因为你从未接触过,一开始不会掌控得很好。但如果每次动用之后,你都能仔细地自我检查一番,那么——慢慢地——你一定会进步的。多多利用第零法则,但可别因而对个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第一法则几乎和它一样重要。 “好好保护嘉蒂雅女士和贝莱船长——但要低调行事。让他们快快乐乐在一起,让嘉蒂雅女士继续为促进和平尽心尽力。未来几十年间,地球人会逐渐移出这个世界,你要帮忙做好监督的工作。还有……还有一件事……我应该记得的……对了……如果你有办法……找出索拉利人的下落。那也许……很重要。” 吉斯卡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丹尼尔跪在吉斯卡的椅子旁边,将那只没反应的金属手掌抓在自己手中。他哀痛不已地悄声说道:“好起来,吉斯卡好友,好起来。根据第零法则,你做的事都是对的。你已经尽可能不伤人命,从人道角度来说,你做得太好了。你拯救了所有的人,为何还会有这种下场呢?” 吉斯卡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极度扭曲,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我并不确定。万一……另一个观点……居然……是正确的……太空族会……大获全胜,然后他们自己开始衰败,这么一来……银河……就会……空无一人了。再见,丹尼……好友……” 吉斯卡闭嘴了,他再也没有出声,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丹尼尔站了起来。 他落单了——却要守护整个银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