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银河帝国8:我,机器人(I, Robot)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内容简介 让我们回到两万多年前,机丹尼尔还未被制造出来的那个年代,当时地球还是个可住人的行星,人类正忙于制造机器人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三大法则的逻辑无懈可击吗?这三大法则,是让机器人更温顺了,还是更危险了?美国机器人公司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苏珊凯文,讲述了她记忆中最深刻的9次事故 引?言 我看了看我的笔记,对内容并不满意。我在美国机器人公司待了三天,结果还不如待在家里查阅《地球百科全书》。 据说,苏珊?凯文生于1982年,因此她今年七十五岁,这点大家都知道。无独有偶的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今年同样七十五岁,因为刚好就在凯文博士出生那年,劳伦斯?罗伯森取得公司执照。七十五年后,这家公司终于变成人类历史上最奇怪的工业巨人。嗯,这点大家也都知道。 二十岁那年,苏珊?凯文参加了一个特别的“心理数学”研讨会,会中美国机器人公司的艾弗瑞德?兰宁博士,展示了第一个配备语音的可动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庞大、笨拙且不美观,还带着一股机油味,专为水星采矿计划而设计。可是它能说话,而且词能达意。 苏珊未曾在那场研讨会中发言,也没有参加其后的热烈讨论。她是个冷漠的女孩,外表平庸且毫无特色;面对一个她不喜欢的世界,她借着面具般的表情与超乎常人的智力来保护自己。但是当她听到和看到这一切之后,她感到内心燃起一股冰冷的火焰。 她于2003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学士学位,随即进入研究所攻读控制论。 二十世纪中叶在“计算机”上所做的一切发展,当时已被罗伯森与他的正子脑径路淘汰。绵延数里的继电器与光电管,让位给了铂铱合金的海绵状球体,后者的体积差不多与人脑相当。 她学会了如何计算必要的参数,用以固定正子脑中可能的变数;以及在纸上设计这种“头脑”,好让她能精确预测一个给定的刺激所导致的反应。 2008年,她获得博士学位,同年加入美国机器人公司,担任“机器人心理学家”,成为一门新兴科学中首位伟大的从业者。劳伦斯?罗伯森当时仍是该公司的总裁,艾弗瑞德?兰宁则已成为研究部门主任。 五十年来,她目睹了人类发展方向的改变——以及跃升。 如今她准备退休了——在她尽可能做到的范围内。至少,她得准许另一个人的名牌镶在她原先办公室的门上。 这些,可说就是我知道的一切。我手头有一长串目录,包括她发表的论文、她名下的专利;我还有她逐年升迁的详细记录——简单地说,我拥有她职业生涯的“小传”,巨细靡遗。 可是那并非我想要的。 我需要更多的材料,更多得多的材料,才能为《行星际日报》撰写专栏文章。 我告诉了她。 “凯文博士,”我尽可能甜言蜜语,“在公众心目中,您和美国机器人公司是同义词。您的退休将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 “你想采取人物特写的角度?”她并未对我露出笑容——我想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可是她的眼神锐利,虽说并不愤怒。我觉得她的目光能刺穿我,再从我的后脑透出去。我知道在她眼中我极其透明,其实人人都不例外。 但我还是说:“是的。” “机器人的人物特写?这本身就是矛盾。” “不,博士,是您的。” “这个嘛,我自己也被称为机器人。不用说,他们跟你说过我不是人类。” 他们的确说过,可是我没有必要招认。 她从座椅中起身。她个子不高,而且看来弱不禁风。我跟着她走到窗边,两人一起向外望去。 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办公室与厂房形成一个小城市,规划得整整齐齐、疏密有致,就像一张航拍般展现眼前。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说,“我在一栋建筑里面有个小房间,那栋建筑就在如今消防队的位置。”她伸手指了指,“在你出生前,它就给拆掉了。我和其他三人共用那个房间,我只有半张书桌。我们的机器人全在同一栋建筑中制造,产量是——每周三个。现在看看我们!” “五十年,”我套用陈腔滥调,“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当你回顾时就不觉得,”她说,“你会惊讶时间怎么消失得那么快。” 她走回书桌前,重新坐下来。说来奇怪,她脸上不需要任何表情,竟然就能显得悲伤。 “你多大年纪?”她问。 “三十二岁。”我说。 “那你就不记得一个没有机器人的世界。过去曾有一段时间,人类单独面对宇宙,没有一个朋友。现在有别的生灵帮助他了;一种比他自己更强壮的生灵,更忠实、更有用,而且绝对死心塌地。人类已不再孤独。你曾经从这个角度想过吗?” “只怕我没有。我能引用您的话吗?” “可以。对你而言,机器人就是机器人。齿轮与金属、电子与正子、心灵与钢铁!人类制造的!若有必要,也由人类消灭!但你不曾和他们一起工作过,所以你不了解他们。他们是比我们更纯洁、更优秀的品种。” 我试图温和地鼓动她。“我们想听听您所能告诉我们的一些事,了解一下您对机器人的看法。《行星际日报》发行整个太阳系,潜在读者有三十亿。凯文博士,您该让他们知道些有关机器人的事。” 我不需要鼓动她。她没有听到我的话,但她正朝正确的方向说下去。 “他们或许该从头听起。当时我们出售的机器人用在地球上——甚至,在我来到之前便是如此。当然,那是机器人不会说话的时代。后来,他们变得更像人类,反对意见就出现了。像是各种工会,自然反对机器人和人类抢工作。此外各式各样的宗教团体,也有他们基于迷信的反对理由。这些都相当荒谬,也相当徒劳,可是确有其事。” 我用口袋型录音机逐字记下她说的话,尽量做到不显露手指关节的动作。只要你稍加练习,就能做到正确地记录谈话,而不必将这小装置掏出口袋。 “就拿小机这件事来说吧,”她道,“我从不认识他。在我加入公司的前一年,他就被解体了——过时得无药可救。但我在博物馆见过那个小女孩……” 她停了下来,但我什么也没说。我让她的眼睛逐渐朦胧,让她的心灵回到过去。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需要超越。 “后来我才听说这件事,而每当他们叫我们亵渎者,或是魔鬼创造者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小机是个无声机器人,他不能说话,是1996年制造和售出的产品。那是在极端专门化之前,所以他是被当作保姆卖出去的……” “当作什么?” “当作保姆……” 第一篇 小 机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葛洛莉雅将胖胖的小手臂从眼前挪开,站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子,又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她谨慎地退后几步,离开刚才靠着的那棵树,试图同时望向四面八方。 她伸长脖子,仔细查看右侧一丛浓密的灌木,接着又后退几步,以便进一步观察树丛深处。四周十分宁静,只听见昆虫不停的嗡嗡声,以及一只鸟儿偶尔发出的啾啾声,后者正在正午阳光下勇敢地振翅疾飞。 葛洛莉雅撅起嘴来。“我猜他一定是躲进屋里了。我告诉过他一百万遍,那样不公平。” 她坚定地走向车道对面那栋两层楼的建筑,小嘴唇紧紧抿着,额头明显挤出好几条线。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声,接着是小机独特的、沉重的、节奏性的金属脚步声,可是却太迟了。她猛然转身,看到得意洋洋的玩伴从藏身处钻出来,朝向当作“家”的那棵树全速飞奔。 葛洛莉雅沮丧地尖叫道:“等等,小机!那样不公平,小机!你答应过我,我没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跑。”小机迈开巨大的步伐,她的小脚丫根本追不上。然后,在距离目标十英尺处,小机突然放慢脚步,几乎变成了爬行,葛洛莉雅则拼命冲刺,气喘吁吁地超过他,兴奋地摸到那棵树的树皮。 她兴高采烈地转向忠实的小机,非但不奖赏他的牺牲,还以最卑劣的忘恩负义态度,狠毒地嘲笑他欠缺奔跑的能力。 “小机不会跑,”她以八岁女童最高的音量叫道,“我随时能跑赢他,我随时能跑赢他。”她以刺耳的韵律反复吟唱。 当然,小机并没有回答——没有以言语回答。他只是作势要跑开,逐渐愈离愈远。葛洛莉雅赶紧追上去,他却在近距离避开,迫使她无助地转来转去,伸出两只小手在空气中挥舞。 “小机,”她尖叫道,“站住!”说完,一阵笑声冲出她喘不过气的喉咙。 他忽然转身,将她抓起来,举在半空中转圈圈。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蓝天变得在脚下,绿色的树梢一个劲向下延伸。然后,她重新回到草地上,紧靠着小机的大腿,仍然抓着一根坚硬的金属手指。 不久,她喘过气来了。她不自觉地模仿母亲的动作,徒劳地推推弄乱的头发,又扭头检查衣服有没有撕破。 她一巴掌打在小机身上。“坏孩子!我要打你一顿!” 小机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因此她不得不再说:“不,我不会的,小机,我不会打你。可是无论如何,现在轮到我去躲了,因为你的腿比较长,而且你答应过,我没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跑。” 小机点了点头(那是个具有圆滑棱角的小长方体,借着一根又短又软的轴,连接另一个类似却大了许多的长方体,也就是他的躯干),顺从地转身面向那棵树。两片金属薄膜降下来,遮住他发亮的眼睛,而他体内则传出稳定的、洪亮的嘀嗒声。 “现在别偷看——也别跳过任何数儿。”葛洛莉雅警告他,说完便匆匆跑开,去寻找藏身之处。 在不变的节奏下,时间一秒一秒嘀嗒地溜过。数到一百时,小机的两片眼皮向上升起,火红的眼睛开始四下扫描。一时之间,他的目光停在一块圆石后面所露出的一小片彩色花格布上。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确定是葛洛莉雅蹲在那里。 他向那个藏匿地点慢慢前进,始终保持在葛洛莉雅与当作“家”的那棵树之间。当葛洛莉雅显然已经曝光,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没被看见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击向自己的腿部,激起一下叮当声。葛洛莉雅悻悻地站起来。 “你偷看!”她发出忿忿不平的叫嚷,“而且我玩厌了捉迷藏,我要骑你。” 但这个不公的指控伤了小机的心,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沉重地摇了摇头。 葛洛莉雅立刻改变口气,以温柔的话语哄他。“好啦,小机,我不是真的说你偷看。让我骑一骑嘛。” 不过,小机可没有那么容易哄。他顽固地望向天空,甚至更断然地再次摇了摇头。 “拜托,小机,请让我骑一骑。”她用红扑扑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了抱他。然后,她忽然闹起情绪,走了开来。“如果你不肯,我可要哭了。”她的脸蛋开始扭曲,做出放声大哭的准备动作。 对于这个可怕恐怖的可能性,硬心肠的小机并不怎么理会,他三度摇了摇头。葛洛莉雅发觉有必要打出王牌来。 “如果你不肯,”她激动地叫嚷,“我就再也不给你讲故事,就这么办。一个也不……” 面对这个最后通牒,小机立刻无条件投降。他拼命点头,直到他的金属脖子嗡嗡作响。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小女孩,将她放在自己宽阔而平坦的肩膀上。 葛洛莉雅发出喜悦的欢呼,她用作威胁的泪水立刻消失。借着内部的高电阻线圈,小机的金属表皮维持着70华氏度的常温,令她感到好舒服。而她的脚后跟节奏性地踢着他的胸膛,则发出醉人的美妙声响。 “你是一架空中飞橇,小机,你是一架大型的银色空中飞橇。把你的手臂伸直——如果你要当一架空中飞橇,小机,你就一定要这样做。”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小机的手臂成了迎向气流的双翼,他立刻变作一架银色的飞橇。 葛洛莉雅扭转机器人的头部,同时身子向右倾,他便猛然来个急转弯。葛洛莉雅为这架飞橇装上发动机,“叭叭叭……”然后又加上武器,“啵啵啵……”“咻咻咻……”有飞盗在追他们,于是霹雳炮上场了,把那些飞盗轰得如雨点般坠落。 “轰掉另一艘——又是两艘。”她喊道。 “快点,哥儿们,”葛洛莉雅夸张地说,“我们的弹药快用完了。”她以无畏的勇气瞄准敌人,此时小机又成了一艘钝头太空船,以最大的加速度在太空中急速拉升。 他一路快速穿过平地,来到另一侧的一片茂密草丛,在那里陡然煞住脚步,令涨红脸的小骑士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再将她丢在这片柔软的绿色地毯上。 葛洛莉雅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地细声叫道:“真好玩!” 小机耐心地等她喘过气来,然后轻轻拉了拉她的一束头发。 “你要什么吗?”葛洛莉雅说。她睁大眼睛,天真地装着一副不解的神情,根本骗不了这位巨大的“保姆”。他又更用力地拉了拉她的鬈发。 “喔,我知道了,你要听故事。” 小机迅速点了点头。 “哪一个?” 小机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 小女孩表示反对。“又是那个?我已经给你讲过一百万遍灰姑娘了。你还没听腻吗?那是小宝宝听的。” 他又画出一个半圆。 “喔,好吧。”葛洛莉雅静下来,将故事内容在心中默想一遍(连同她自己精心添加的情节,她总共有好几套版本)。 “你准备好了吗?好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名叫爱拉。她有个狠毒得不得了的继母,还有两个非常丑怪、非常狠毒的继姐妹……” 当葛洛莉雅被打断时,她正讲到故事的最高潮——午夜钟声响起,一切即将变回原先破破烂烂的模样。小机则张着一双火红的眼睛,聚精会神地聆听。 “葛洛莉雅!” 那是一位妇人所发出的高亢叫声,她喊了不只一次,而是好几次了。从她紧张的口气听来,焦虑已经开始取代不耐烦的情绪。 “妈妈在叫我。”葛洛莉雅的口气不太高兴,“小机,你最好把我带回屋里去。” 小机干脆地遵命,因为心中有点什么在提醒他,自己最好服从威斯顿太太的话,不得有片刻迟疑。除了周日,葛洛莉雅的父亲白天很少在家,而今天正是这样的例外。当他在家的时候,他一向表现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然而,葛洛莉雅的母亲是令小机不安的主要原因,小机总有想要从她眼底开溜的冲动。 当他们从茂密的草丛中现身的时候,威斯顿太太便一眼看到他们,随即进入屋内等待。 “葛洛莉雅,我把嗓子都喊哑了。”她以严厉的口气说,“刚才你在哪里?” “我和小机在一起,”葛洛莉雅以颤抖的声音答道,“我在给他讲灰姑娘,忘了该吃午饭了。” “嗯,真糟糕,连小机也忘了。”然后,仿佛这句话提醒了她自己,她猛然转向机器人。“你可以走了,小机,她现在不需要你。”她又凶狠地补充道,“我如果没叫你,就不要回来。” 小机正要转身离去,却又犹豫起来,因为葛洛莉雅马上为他辩护。“别这样,妈妈,你一定要让他留下,我还没给他讲完灰姑娘呢。我说过我会给他讲灰姑娘,而我还没讲完。” “葛洛莉雅!” “真的不骗你,妈妈,他会静静待着,你甚至不会知道他在这里。他可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不会说一句话——我的意思是,他什么也不会做。是吗,小机?” 小机点了点沉重的脑袋。 “葛洛莉雅,如果你不立刻住嘴,我让你整整一个星期见不到小机。” 女孩的目光垂下来。“好吧!可是灰姑娘是他最爱听的故事,而我还没说完——他是那么喜欢听。” 机器人踏着孤独的步伐离去,葛洛莉雅强忍着没哭出来。 乔治?威斯顿感到悠闲自在、浑身舒畅。周日下午让自己悠闲舒畅是他的习惯。一顿丰盛美好的午餐下肚;躺在舒适、柔软、破旧的长沙发上;手中一份《泰晤士报》;脚丫套着拖鞋;袒胸露肚——谁能感到不悠闲、不舒畅呢? 因此,当妻子走进来时,他有点不高兴。结婚至今已有十年,他仍旧如此糊涂地深爱着她,因此毫无疑问,他总是喜欢见到她——话说回来,周日午后的时光对他而言是神圣的,而他心目中真正的悠闲舒畅,是要完全独处两三个小时。由于这个缘故,他紧盯着“拉法博-吉田火星探险”的最新报道(这次要从月球基地出发,或许真能成功),假装她根本不在旁边。 威斯顿太太耐心地等了两分钟,然后不耐烦地又等了两分钟,最后终于打破沉默。 “乔治!” “嗯——嗯?” “我说,乔治!你能不能放下那份报纸,看我一眼?” 报纸在沙沙声中落到地板上,威斯顿以一张困倦的脸孔面对妻子。“什么事,亲爱的?” “你知道是什么事,乔治,是关于葛洛莉雅和那个可怕的机器。” “什么可怕的机器?” “好了,别装着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葛洛莉雅管他叫小机的那个机器人,他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个嘛,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不该那样做的。而且,他当然不是可怕的机器。他是市面上最好的机器人,而我真他妈的确定,他花了我半年的收入。不过,他还真是值得——简直比我手下一半的职员还聪明。” 他作势要捡起报纸,但他的妻子动作更快,一把将它夺了过去。 “乔治,你听我说。我不要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一架机器——我不在乎它有多聪明。它没有灵魂,没人知道它可能在想些什么。孩子根本不该让一个金属玩意来照顾。” 威斯顿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他和葛洛莉雅在一起两年了,以前我从未见你担心过。” “当初的情况不同。那时它是个新鲜玩意;它减轻了我的负担,而且——而且那是一件流行的事。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邻居们……” “好啦,这和邻居扯得上什么关系。听好,机器人要比真人保姆值得信赖无数倍。事实上,小机出厂只为了一个目的——当小孩的玩伴。他的整个‘思维’正是为了那个目的创造的。他就是不得不忠实、友爱和亲善。他是一架机器——被做成那样。那要比人类可靠得多。” “但总有什么东西可能出毛病,什么……什么……”威斯顿太太对机器人的内部结构不甚清楚,“什么小零件会松掉,这个可怕的东西就会发狂,而且……而且……”她无法让自己完成这个相当明显的想法。 “胡说八道,”威斯顿立即否定,还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当我们买下小机时,我们曾就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作过冗长的讨论。你也知道,机器人不可能伤害人类,在出现足以改变第一法则的问题之前,机器人早就完全停摆了。那是数学上不可能的情况。此外,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工程师每年都会来两次,为这套机件作彻底的检查。啊,比起来,小机出什么小毛病的机会,还比不上你我突然发疯的机会——实际上,是小得多。何况,你要怎样将他从葛洛莉雅身边带走?” 他再次徒劳地试图取回报纸,他的妻子则气愤地将它丢到隔壁房间。 “乔治,问题就在这里!她不跟任何人玩耍。附近有几十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她应该跟他们交朋友,可是她不肯。她不肯接近他们,除非我逼她那样做。这不是一个小女孩的成长方式。你希望她正常,对不对?你希望她能够融入这个社会。” “你是在捕风捉影,葛莉丝。你就假装小机是只狗,我见过几百个小孩,都宁愿跟他们的狗狗玩,而懒得理他们的父亲。” “狗儿是另一回事,乔治。我们必须弄走那个可怕的东西。你可以再把它卖给原公司,我问过了,你可以这样做。” “你问过了?给我听好,葛莉丝,我们不要贸然行事。我们要留着这个机器人,直到葛洛莉雅再长大一点。就是这样,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这件事。”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房间。 两天后的傍晚,威斯顿太太在门口迎向她的丈夫。“你一定要听听这件事,乔治。村子里有一股不满的情绪。” “关于什么?”威斯顿问道。他走进浴室,让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任何可能的答案。 威斯顿太太等在外面。她说:“是关于小机。” 威斯顿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涨红的脸布满怒意。“你到底在说什么?” “喔,这种情绪一天天升高。我曾经试着眼不见为净,但我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大多数村民都认为小机有危险,甚至不让孩子晚上接近我们家。” “我们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那玩意。” “这个嘛,人们对这种事可不怎么理智。” “那就让他们去死吧。” “这样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一定得上街购物,我一定会每天遇到他们。而对机器人的看法,如今在城市里甚至更糟。纽约刚刚通过一条法令,禁止任何机器人于日落和日出之间在街头出现。” “好吧,可是他们无法阻止我们在家里养个机器人。葛莉丝,这是你的游说行动之一,我看得出来。可是没有用的,答案仍然是,不行!我们要留着小机!” 然而他深爱他的妻子——而更糟的是,他的妻子明白这一点。毕竟,乔治?威斯顿只是个男人——可怜的男人——而他的妻子则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男性防不胜防的谋略。男性无论如何没有那么多心眼,行事也比较刻板,自然无法抵御女性的攻势。 接下来那一周,他一连十次叫道:“留着小机——没什么好说的!”口气却越来越弱,并且伴随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苦的呻吟。 这一天终于来了。威斯顿心虚地走近女儿身边,提议去镇上看一场“精彩”的声光剧。 葛洛莉雅高兴地使劲鼓掌。“小机能去吗?” “不行,亲爱的。”他的声音令他自己心头一凛,“他们不会让小机进入声光剧场——不过等回家后,你可以把所有的情节讲给他听。”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结结巴巴,同时别过头去。 从镇上回来时,葛洛莉雅满心欢喜,因为那出声光剧的场面真是华丽壮观。 她一面等着父亲将喷射车降到地底车库,一面说:“爸爸,我等一下就要去告诉小机。他会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法兰西斯?法兰这么悄悄地向后退,却刚好撞到一个豹人身上,不得不拔腿就跑。”她再次哈哈大笑,“爸爸,月球上真有豹人吗?” “也许没有,”威斯顿漫不经心地说,“那只是个滑稽的虚构情节。”他不能靠车子拖延多少时间,他必须面对现实。 葛洛莉雅跑过草坪。“小机——小机!” 她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看到一只美丽的小牧羊犬。那只小狗正站在门口,一面摇着尾巴,一面用严肃的褐色眼珠望着她。 “喔,多可爱的一只狗!”葛洛莉雅爬上台阶,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手来抚摸它,“是给我的吗,爸爸?” 母亲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说:“是的,葛洛莉雅。它是不是很可爱——又柔软又毛茸茸的。它非常温柔,而且它喜欢小女孩。” “它会玩游戏吗?” “当然,它会耍好些把戏。你想不想看看它的表演?” “等一下。我要小机也来看它。小机!”她突然迟疑地住了口,皱起眉头来,“我打赌他一定待在自己房里,因为他气我没带他去看声光剧。爸爸,你一定要对他解释。他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如果你来说,他就会了解的,就是这样。” 威斯顿的嘴唇绷紧。他朝妻子的方向望去,但无法引起她的注意。 葛洛莉雅急忙转身,一面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往下跑,一面喊道:“小机——出来看看爸妈给我弄来什么。他们给我弄来一只狗,小机。” 一分钟后,她回来了,变成了一个受惊的小女孩。“妈妈,小机不在他的房间。他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她。乔治?威斯顿咳嗽几声,突然对一朵乱飘的云彩起了极大的兴趣。葛洛莉雅以颤抖的、即将放声大哭的声音说:“妈妈,小机在哪里?” 威斯顿太太坐下来,温柔地将女儿拉到身边。“别难过,葛洛莉雅。我想,小机是走掉了。” “走掉了?走去哪里?妈妈,他走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亲爱的,他就是走掉了。我们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可是我们找不到他。” “你是说他再也不会回来?”她张大眼睛,露出恐惧的眼神。 “我们也许很快就会找到他,我们会继续找他。这期间,你可以和这只可爱的小狗玩。看看它!它的名字叫闪电,它会……” 可是葛洛莉雅眼中盈满泪水。“我不要这只肮脏的狗——我要小机,我要你们帮我找到小机。”她伤心得无法言语,随即号啕大哭起来。 威斯顿太太望向丈夫求助,但他只是愁眉苦脸地挪动脚步,双眼始终兴致盎然地盯着天空,她只好担负起安慰的任务。“你为什么哭,葛洛莉雅?小机只是个机器,只是个肮脏的旧机器,他根本不是活的。” “他并非是机器!”葛洛莉雅激愤地、语无伦次地尖叫,“他像你我一样是个人,而且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他回来,喔,妈妈,我要他回来。” 母亲轻哼一声。她认输了,决定任由葛洛莉雅伤心难过。 “让她好好哭一场吧。”她对丈夫说,“孩子的悲伤绝不会持续太久。不出几天,她就会忘记曾经拥有那个可怕的机器人。” 可是时间证明威斯顿太太有点过分乐观。正确地说,葛洛莉雅的确不再哭泣,但是她也不再露出笑容。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空虚。女儿的消极抗议渐渐令威斯顿太太忧心忡忡,令她不肯屈服的唯一原因,是她绝不可能在丈夫面前承认失败。 后来,某一天晚上,她像旋风般冲进起居室,一屁股坐下来,双臂交叉胸前,看来怒火已经烧到头顶。 她的丈夫伸长脖子,以便从报纸上方望向她。“葛莉丝,又怎么啦?” “还不是那孩子,乔治。今天我不得不把那只狗送回去,葛洛莉雅根本受不了它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快要把我逼得神经衰弱。” 威斯顿放下报纸,眼中闪现一丝希望的光芒。“也许——也许我们应该把小机要回来。你也知道,有可能做得到。我可以去联络……” “不!”她绷着脸答道,“我不要听这种事,我们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我的孩子绝不要被一个机器人带大,哪怕需要花上几年时间让她恢复正常。” 威斯顿带着失望的神情,重新拿起那份报纸。“照这样过一年,就会让我提早满头白发。” “你可真帮忙,乔治。”她以冰冷的口吻应道,“葛洛莉雅所需要的是换个环境。她在这里当然无法忘掉小机。每棵树、每块石头都使她想到他,她又怎么忘得掉呢?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最愚蠢的事情。想想看,一个小孩竟然因为失去机器人而憔悴。” “好吧,别岔开话题。你计划怎样换个环境?” “我们带她去一趟纽约。” “那个城市!在八月天!嘿,你可知道纽约在八月天像什么?简直无法忍受。” “几百万人都在忍受。” “他们没有别的地方能去。如果不必待在纽约,他们一定会来这里。” “好吧,但我们却有这个必要。我说我们现在就走——准备好就尽快出发。在那个城市里,葛洛莉雅会发现许多趣味和许多朋友,足以让她快活起来,并且忘掉那架机器。” “喔,天啊。”她的另一半呻吟道,“那些油炸的柏油路!” “我们必须去。”她毫不动摇地答道,“葛洛莉雅上个月轻了五磅,对我而言,女儿的健康比你的舒适更重要。” “真可惜,你在夺走她宠爱的机器人之前,偏偏没有想到她的健康。”他喃喃道——但只是自言自语。 葛洛莉雅听说即将进城旅行,果然立刻显现好转的迹象。她不常谈这件事,但每当提起时,她总是带着快活的期待。她重新开始绽放笑容,也差不多恢复了从前的胃口。 威斯顿太太暗自庆幸,却也不放过对仍表怀疑的丈夫示威的机会。 “你看,乔治,她像个小天使那样帮忙收拾行李,而且叽哩呱啦说个不停,好像对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正如我告诉你的——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嗯——嗯,”他以怀疑的口吻回应,“希望如此。” 准备工作很快完成。他们在城里的住处已经安排妥当,这里的房子也找到一对夫妇暂时照顾。当出发的日子终于来临时,葛洛莉雅几乎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嘴里再也不提小机了。 一家人兴高采烈地搭乘计程回旋机抵达飞航站(威斯顿本想驾驶自己的私家回旋机,但它只有两个座位,又没有地方容纳行李),随即登上等待起飞的班机。 “来,葛洛莉雅。”威斯顿太太唤道,“我帮你留了靠窗的座位,好让你能看风景。” 葛洛莉雅兴奋地快步通过走道,来到自己的座位,将鼻尖紧贴厚实透明的玻璃,在上面压出一个白色的卵形。她聚精会神地向外望,在发动机突然发出吼声时变得更加专注。她年纪还小,因此当地面向下沉,好像掉进一个陷阱,而她的体重突然增加一倍时,她并没有感到害怕;不过她也不算太小,因此这一切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直到大地变成一床碎花棉被时,她才抽回鼻子,重新面对她的母亲。 “妈妈,我们很快就会到城里吗?”她一面问,一面揉着冻僵的鼻头,并好奇地看着她在玻璃上所形成的雾气逐渐缩小,终至消失。 “亲爱的,差不多要半小时。”然后,她带着最轻微的忧虑问道,“你不高兴我们去那里吗?在城里能看到许多建筑和许多人,以及许多好玩的东西,你不认为你会非常开心吗?我们每天都会去看声光剧,还要去马戏团,还要去海滩,还要……” “没错,妈妈。”葛洛莉雅意兴阑珊地答道。此时班机穿过一排云层,葛洛莉雅马上被置身云中的奇观吸引。不久,他们再度来到晴朗的天空下。这时她转头望向母亲,突然显得神秘兮兮,好像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进城去,妈妈。” “你知道?”威斯顿太太一头雾水,“为什么,亲爱的?” “你没有告诉我,是因为你要给我一个惊喜,但我就是知道。”一时之间,她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赞叹不已,顾不得说别的。不久,她又快活地哈哈大笑。“我们到纽约去,是因为我们要去找小机,对不对?和许多侦探一起找。” 乔治?威斯顿当时正在喝水,这番话为他带来了惨重的灾难。他先是呛得拼命喘气,再喷出一股水柱,然后透不过气地猛咳一阵。等到一切平静后,他站在那里,满脸涨得通红,身上湿透大半,心中恼怒到了极点。 威斯顿太太仍然保持镇定,可是当葛洛莉雅以更为关切的口吻重复那个问题时,她发觉自己的脾气也来了。 “也许吧!”她尖酸地回应,“现在,看在老天的份上,给我乖乖坐好。” 公元1998年的纽约市,比过去任何时期更是观光客的天堂。葛洛莉雅的双亲了解这点,并尽可能善加利用。 乔治?威斯顿遵照妻子下达的命令,将自己的工作搁下一个月左右,以便把时间完全花在他所谓的“将葛洛莉雅从毁灭边缘拯救回来”这件任务上。就像威斯顿所做的每件事一样,这件事进行得很有效率、很有条理,而且很彻底。在这个月结束之前,能做的全做了,没有任何遗漏。 他们曾带葛洛莉雅登上罗斯福大厦的顶楼,从半英里的高空,以敬畏的心情,俯瞰无数鳞次栉比的屋顶所拼成的景观,一直能看到远方长岛的平原与新泽西的平地。他们去了动物园,在那里,葛洛莉雅以既兴奋又害怕的心情瞪着“真正的活狮子”(不过有点失望,因为管理员喂它吃的是生牛肉,而不是她预期中的活人),并且蛮横地坚持要去看“鲸鱼”。 各类的博物馆也都获得他们的青睐,此外还有公园、海滩与水族馆。 她曾乘坐模仿“疯狂20年代”古风的游览汽船逆流而上,来到哈得孙河中游。她参加了一趟博览之旅,一路升到平流层,那里的天空变成深紫色,星辰一一出现,底下朦胧的地球看来像个巨大的碗。此外,她还搭乘一艘有着玻璃舱壁的海底船,来到长岛海峡深处。那里是个绿色的、摇曳的世界,好些奇形怪状的海中生物对她抛媚眼,又马上蠕动身子游走了。 至于比较普通的活动,威斯顿太太带她逛了许多百货公司,让她陶醉在另一类型的仙境中。 事实上,当这个月即将飞逝时,威斯顿夫妇深信,为了让葛洛莉雅永远忘掉失去的小机,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但是他们并不确定成功了没有。 因为有件事实一直未曾改变。不论葛洛莉雅走到哪里,假如附近刚好有机器人,她总会对他们表现出最强烈、最专注的兴趣。无论她眼前的景观多么精彩,或是在她童稚的眼睛看来多么新奇,只要眼角瞥见金属的动作,她一律立即转头。 威斯顿太太想尽办法,也不能令葛洛莉雅不去看机器人。 在参观“科学与工业博物馆”的过程中,这个现象终于演出最高潮的一幕。这个博物馆筹划了一个特别的“儿童节目”,展出的都是儿童心智所能领会的科学奇迹。威斯顿夫妇当然将它列入“必看”的清单中。 正当威斯顿夫妇站在一具强力电磁体前,聚精会神地欣赏它的表演时,威斯顿太太突然发觉葛洛莉雅已不在身边。最初的慌乱很快为冷静的决定所取代,在三名工作人员陪同下,他们展开了仔细的搜索。 然而,葛洛莉雅当然不是那种到处乱跑的孩子。就她的年纪而言,她算是个极为坚决果断的女孩,在这方面十足继承母亲的遗传。刚才在三楼,她看到一个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说话的机器人由此去”。她认出了这几个字,又注意到父母似乎不想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她遂采取直截了当的行动——趁着双亲分心的适当时机,她冷静地脱队,朝路标所指的方向走去。 “说话的机器人”是个淫巧之作,这个装置毫无实际用途,仅只具有宣传价值。每小时一次,一批由导游陪同的参观者来到它面前,悄声向负责的机器人工程师发问。工程师判定哪些问题适合机器人的电路,再将这些问题输进说话的机器人体内。 这相当沉闷无趣。当然,能知道14的平方是196、此时的温度是72华氏度、气压是30.02英寸水银柱、钠的原子量是23等等,或许是一件不错的事,但并非真的需要机器人提供这些答案。尤其不需要一个庞大笨重、完全不能行动、占地25平方码、由电线与线圈凑成的机器人。 大多数人懒得回头再试第二次,但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却静静坐在长椅上,等待第三次观看它的表演。当葛洛莉雅进来时,这个房间就只有她们两人。 葛洛莉雅并未望向那女孩。此时此刻,对她而言,另一个人只能算微不足道的陈列品。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带轮子的大家伙身上。一时之间,她沮丧地犹豫着——它看来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机器人。 她小心地、迟疑地扬起尖细的嗓音,问道:“请问,机器人先生阁下,你就是说话的机器人吗?”她并不肯定,可是在她想来,对待一个真能说话的机器人,似乎应该礼貌万分周到才对。 (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瘦削而平庸的脸庞此时掠过一丝极其专注的神情。她抽出一本小笔记簿,开始以潦草的字迹振笔疾书。) “我——就——是——会——说——话——的——机——器——人。”这句话欠缺腔调与抑扬顿挫,属于一种机械性的音色,伴随着一阵滑润的齿轮呼呼声。 葛洛莉雅悲伤地望着它。它的确会说话,但声音是从里面冒出来的,它没有一张用来说话的脸孔。她说:“机器人先生阁下,你能帮助我吗?” 说话的机器人专为解答问题而设计,而它遇到过的问题向来只是它能回答的。因此,它对自己的能力相当有信心。“我——能——帮——助——你。” “谢谢你,机器人先生阁下。你见到过小机吗?” “小机——是谁?” “他是个机器人,机器人先生阁下。”她踮起脚尖,“他差不多这么高,机器人先生阁下,不过还要高一点,而且他非常好。他有个脑袋,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可是他有,机器人先生阁下。” 说话的机器人糊涂了。“一个——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阁下。就是像你这样的机器人,不过他当然不能说话,而且——看起来像个真人。” “一——个——像——我——的——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阁下。” 对于这句话,说话的机器人作出的回应只是一阵叽哩呱啦,以及时断时续、杂乱无章的声音。要它接受自己并非特殊的个体,而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员,如此激进的论断实在超出它的负荷。它忠实地试图掌握这个概念,结果烧坏了五六个线圈,小型警报器立刻嗡嗡作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离开了。她已经搜集到足够的材料,足以就“机器人学实用层面”写一篇论文。这篇论文是苏珊?凯文为“普通物理一”这门课所写的一份报告,也是她就这个题目撰写的众多论文中的第一篇。) 葛洛莉雅小心地藏起不耐烦的情绪,站在那里等待那架机器作出回答,不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她在那里!”她马上听出那是母亲的叫声。 “你这坏丫头,你在这里干什么?”威斯顿太太叫道,她的忧虑顿时化为愤怒,“你知不知道,你几乎把爸爸妈妈吓死了?你为什么跑开?” 机器人工程师也冲了进来,他一面扯着头发,一面追问究竟是谁乱弄这架机器。“没人读得懂标示吗?”他吼道,“没有工作人员陪同,你们不准进这里来。” 葛洛莉雅提高悲伤的嗓门,压过众人的喧嚣。“我只是来看说话的机器人,妈妈。我想他也许知道小机在哪里,因为他们都是机器人。”然后,对小机的思念忽然重重打在她心头,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间泪如雨下。“妈妈,我一定要找到小机。我一定要!” 威斯顿太太强忍住泪水,说道:“喔,老天啊。回家吧,乔治,这种事令我无法承受。” 当天晚上,乔治?威斯顿外出了几小时。第二天上午,他来到妻子面前,看来似乎相当自鸣得意。 “葛莉丝,我想到一个主意。” “关于什么?”她以忧郁而冷淡的口吻问道。 “关于葛洛莉雅。” “你该不是建议买回那个机器人吧?” “不,当然不是。” “那就说吧。我也许该听听你的,我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弄巧成拙。” “好的。我是这么想:葛洛莉雅的问题完全来自她把机器人想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这样一来,她自然忘不了他。如果我们设法说服她,让她相信小机不过是一堆钢板和铜线,以电力作为生命的活力,那她的思念还会持续多久呢?这是一种心理攻势,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你打算怎么进行?” “简单。你以为昨晚我到哪里去了?我去找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罗伯森,说服他安排我们明天去他的工厂做个详尽的参观,我们三人一起去。等我们参观完毕,葛洛莉雅便会有根深蒂固的观念,明白机器人不是活的。” 威斯顿太太的眼睛逐渐睁大,眼中闪烁的光芒颇像是突然发出的赞许。“哇,乔治,真是个好主意。” 乔治?威斯顿挺了挺胸。“我一向只有好主意。”他说。 史楚瑟斯先生是一位认真负责的总经理,自然也就有点爱说话的倾向。两者结合起来,使得这趟参观沿途都有详尽的解说,甚至或许详细过了头。然而,威斯顿太太并不觉得厌烦。事实上,她还好几次打断他的话,请求他以较简单的语言重复一遍,好让葛洛莉雅也能了解。由于自己的口才得到如此的赞赏,史楚瑟斯先生亲切地详述一切,变得更加口若悬河。 而乔治?威斯顿自己,则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对不起,史楚瑟斯,”他在一段针对光电管的讲解中插嘴,“你们工厂里不是有个部门,用的全是机器人劳工呢?” “呃?喔,有的!没错,的确有!”他对威斯顿太太微微一笑,“这可说是一种恶性循环,机器人创造更多的机器人。当然,我们并没有普遍采用这个模式。原因之一,工会绝不会准许我们这样做。但其中有极少量的机器人,我们可以完全使用机器人来生产,仅仅当作一种科学实验。你知道吗,”他慷慨激昂地推下夹鼻眼镜,抓在手掌中,“工会不了解的是——我现在说的,是个始终非常同情劳工运动的人所说的话——机器人的出现,虽然起初会造成些脱序,但将来终究……” “同意,史楚瑟斯,”威斯顿说,“可是你说的那个部门——我们能去看看吗?我确信那会非常有意思。” “可以!当然可以!”史楚瑟斯先生以突兀的动作戴回夹鼻眼镜,再以一声轻咳掩饰他的困窘,“请跟我来。” 他领着三人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又走下一段楼梯。相较之下,他在这段路程中相当安静。等到他们进入一间宽广、明亮、充满金属叮当声的房间之后,他的话匣子又打开来,再度向外倾泻滔滔不绝的解说。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中带着骄傲,“全是机器人!只有五个人担任监工,他们甚至不必留在这个房间。五年以来,也就是说,自从我们开始这个计划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桩意外。当然,这里装配的机器人算是比较简单,可是……” 在葛洛莉雅耳中,这位总经理的声音早已成为催人入眠的低语。对她而言,整趟参观旅程似乎相当沉闷,而且毫无意义。尽管的确看到很多机器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与小机有些微相似之处,她一律以毫不保留的轻蔑目光打量他们。 而在这个房间里,她注意到根本没有任何人。然后,她的视线落到六七个机器人身上,他们正围在另一头的圆桌旁忙碌工作。她在不敢置信的惊讶中张大眼睛;这个房间太大了,她无法看得十分清楚,但其中一个机器人看来像是——看来像是——就是他! “小机!”她的尖叫响彻整间厂房。圆桌旁的一个机器人突然晃了一下,手中的工具随即落地。葛洛莉雅高兴得几乎发狂,随即向前走去。在父母都来不及阻止她之前,她便挤过护栏,轻轻落到低了几英尺的另一侧地板上,然后拔腿奔向她的小机。她一面跑一面挥动双臂,连头发都飞扬起来。 至于三个吓呆的大人,他们僵立在原处,看到了激动的小女孩没有看到的东西——一辆巨大而笨重的牵引机,正盲目地逼近指定的路径。 威斯顿只花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回过神来,可是这几分之一秒却决定了一切,因为已经追不回葛洛莉雅了。虽然威斯顿不顾一切地跃过护栏,他的尝试却显然毫无希望。史楚瑟斯先生则疯狂地对监工挥手,要他们停下牵引机,然而监工只是人类,需要时间作出反应。 唯有小机,才能立即且准确地采取行动。 他从反方向冲过来,金属腿迅速跨越自己与小女主人之间的距离。然后,一切都在同一瞬间发生。小机一把抓起葛洛莉雅,速度丝毫不减,因而带起一阵狂风,令她几乎喘不过气。还不清楚发生些什么事的威斯顿,则感到(而不是看到)小机迅速掠过自己,于是不知所措地猛然驻足。小机抱起葛洛莉雅之后半秒钟,那辆牵引机便来到她原先的位置,再向前滚了十英尺,才终于在一阵吱吱声中煞住。 葛洛莉雅这才喘过气来,她的父母则激动地争相拥抱她。挣脱拥抱后,她急切地转向小机。对她而言,刚才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找到了她的朋友。 但是,威斯顿太太的表情已从宽心转变成阴郁的疑心。她转向她的丈夫,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她仍有办法显得相当威严。“这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乔治?威斯顿用手帕擦了擦滚烫的额头。他的手还在发抖,战栗的嘴唇只能弯出一个极微弱的笑容。 威斯顿太太继续推理:“小机不是为工程或制造业设计的,他对他们不会有任何用处。你故意把他摆在那里,好让葛洛莉雅找到他。你自己心里明白。” “好吧,是我安排的。”威斯顿说,“可是,葛莉丝,我怎么知道这个团圆会这么激烈?小机救了她一命,这点你必须承认。你绝不能再把他送走。” 葛莉丝?威斯顿思量了一番,又转向葛洛莉雅与小机,茫然地望了他们一会儿。葛洛莉雅正紧紧抱住机器人的脖子(好在那是金属制品,她的搂抱会令任何生物窒息),在近乎歇斯底里的狂乱中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小机的两只铬钢手臂(能将一根直径两英寸的钢条弯成麻花)温柔地、怜爱地搂着小女孩,双眼则冒出深深的、深深的红光。 “好吧,”威斯顿太太终于说,“我想可以让他留在我们身边,直到他锈成一团烂铁。” 苏珊?凯文耸了耸肩。“当然,后来他并没有锈掉。那是1998年的事。到了2002年,我们发明了可行动的有声机器人,这个发明自然淘汰了所有的无声机器人,却也似乎令反机器人分子再也忍无可忍。于是在2003至2007年间,除非是进行科学研究,世界大多数的政府都禁止在地球上使用机器人。” “所以,葛洛莉雅最后还是得放弃她的小机?” “只怕正是如此。然而,那时她已经十五岁,我猜自然要比八岁时容易接受这种事。话说回来,这是人类一种愚蠢且毫无必要的态度。2008年,差不多在我加入美国机器人的同时,公司的财务状况跌至谷底。起初,我以为我的工作几个月内便会突然叫停,可是我们适时开发了地外市场。” “当然,然后你们就一帆风顺。” “并不尽然。我们的第一步,是试图改良我们既有的机型。比如说,那些第一批有声机型。他们约有十二英尺高,非常笨拙,没有多大用处。我们把他们送到水星上,帮助人类在那里建立采矿站,可是那个尝试失败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是吗?水星矿业公司可是几十亿资本的大企业。” “现在是这样,但那是第二次尝试才成功的。如果你想知道这些,年轻人,我建议你去访问格里哥利?鲍尔。在2010和2020年代,他和麦克?多诺凡负责我们最困难的案子。我有好多年没有多诺凡的消息,不过鲍尔就住在纽约。他现在已经当祖父了,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不习惯,我只能将他想成相当年轻的小伙子。当然,那时我也还年轻。” 我试着让她继续说下去。“如果您告诉我一个骨架,凯文博士,我可以请鲍尔先生事后再作补充。”(后来我正是那样做。)她将细瘦的双手摊在书桌上,凝视着它们。“有两三件事情,”她说,“我略知一二。” “从水星讲起吧。”我建议道。 “好吧,我想第二次水星远征是2015年的事。它是探勘性的,由美国机器人公司和太阳系矿务公司联合资助。成员包括一个仍在实验中的新型机器人,以及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 第二篇 转圈圈 “激动者一事无成”是格里哥利?鲍尔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之一。因此,当红发上粘着汗水的麦克?多诺凡沿着楼梯向他滚下来时,鲍尔皱起了眉头。 “怎么搞的?”他说,“崩断指甲了吗?” “是呀!”多诺凡气呼呼地咆哮,“你一整天都待在底层干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猛然吐出来,“速必敌一直没回来。” 鲍尔在楼梯上驻足片刻,双眼瞪得老大。但他随即恢复正常,继续一阶阶向上爬。他一直未再开口,直到爬完那段楼梯,他才说:“你派他去采硒吗?” “是的。” “他出去多久了?” “到现在有五个小时了。” 沉默!这是个要命的处境。他们来到水星恰好才十二小时,就已经碰到了最糟的燃眉之急。长久以来,水星一向被视为太阳系中的不祥世界,但这回也未免太夸张了——即使对一个不祥世界而言。 鲍尔道:“从头说起,咱们把事情弄清楚。” 他们来到无线电室——里面满是多少已经陈旧的设备;在他们抵达之前,这些设备已有十年没人碰过。即使只有十年,就科技发展而言,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与2005年所使用的那种机器人相比,速必敌不知先进多少。话说回来,这些年间,机器人学的进展可谓一日千里。鲍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个依然发亮的金属表面。室内无处不在的荒废气氛(整个矿站都是如此)带来无比郁闷的感觉。 多诺凡一定也感觉到了。他开口道:“我试着用无线电寻找他,可是徒劳无功。在水星的日照面,无线电毫无用处——反正穿不过两英里,这正是第一次远征失败的原因之一。而我们需要好几周的时间,才能架设好超波装置……” “这些都别说了。你得到些什么结果?” “我在短波的波段,收到一个杂乱无章的躯体讯号,除了表明他的位置,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一直在用这个方法追踪他,前后有两小时,并且把结果画到了地图上。” 他的臀部口袋里有一张发黄的正方羊皮纸——第一次远征所留下的遗物。他将它掏出来,用力按到桌上,再用手掌抚平。鲍尔则双手交叉胸前,从远距离望着这张地图。 多诺凡用铅笔紧张兮兮地指着。“红十字是硒矿池,是你自己标出来的。” “是哪一个?”鲍尔打岔道,“麦可?道格尔离去之前,帮我们找到了三个。” “我自然是派速必敌去最近的那个,距离此地十七英里。可是这又有什么差别?”他的声音中透出紧张的情绪,“这些铅笔黑点标示着速必敌的位置。” 鲍尔装出来的泰然自若终于动摇,双手猛然攫向地图。 “你没开玩笑吗?这是不可能的。” “你自己看。”多诺凡愤愤不平地吼道。 标示位置的小黑点大致形成一个圆圈,环绕着代表硒矿池的红十字。鲍尔的手摸向自己褐色的八字胡,这是象征焦虑的可靠讯号。 多诺凡补充道:“在我追踪他的两小时内,他绕着那该死的矿池走了四圈。在我看来,他有可能永远走下去。你可了解我们如今的处境吗?” 鲍尔抬头瞥了对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喔,是啊,他了解他们如今的处境。它简单得像三段论法一样不证自明——水星上空巨大的太阳所传来的能源,唯有借由光电池组才能为他们所用,但这些光电池却全死光了。 能拯救他们的只有硒元素,而能采到硒的只有速必敌。假如速必敌不回来,就没有硒可用。没有硒的话,就没有光电池组。而没有光电池组——唉,慢慢被烤焦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死法。 多诺凡猛力抓了抓蓬乱的红发,以悲苦的语气表达自己的看法。“格里,我们会成为全太阳系的笑柄。怎么一切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糟?鲍尔和多诺凡这对最佳搭档被派到水星,来评估以新近技术和机器人重开‘日照面采矿站’的可行性,结果我们头一天就通通搞砸了。这原本是纯然的例行公事,却成了我们一辈子都无法洗刷这个耻辱。” “也许根本没这个必要。”鲍尔沉着地答道,“如果我们不快点采取行动,别说什么洗刷耻辱,光是活下去都难。” “别胡说八道!如果你觉得这很可笑,格里,我可不同意。派我们只带着一个机器人来到这里,这简直就是罪行。而认为我们自己能修好光电池组,可是你的高明主意。”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这是个共同的决定,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们需要的只是一公斤的硒,一个史帝海德介电极板,再加上大约三小时的时间——而纯硒矿池在日照面处处可见。麦可?道格尔的分光反射器五分钟内就帮我们找到三个,对不对?搞什么鬼!我们可不能等到下次的‘水星合’再来。” “好吧,我们要怎么办?鲍尔,你有了主意。我知道你有,否则你不会这么冷静;你不比我更英雄。继续说,招出来!” “麦克,我们不能自己去找速必敌——在日照面绝对不行。即使是新式的绝热太空衣,在阳光直射下也撑不过二十分钟。但你知道有句老话‘捉机器人还需机器人。’听好,麦克,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底层藏有六个机器人,只要他们动得了,我们也许就能利用。只要他们还动得了!” 多诺凡的双眼突然闪现希望的光芒。“你是指第一次远征所留下的六个机器人。你确定吗?他们也许只是人形机械。就机器人的形式而言,十年可是很长的时间,你是知道的。” “不,他们是机器人。我花了一整天时间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他们拥有正子脑——当然,十分原始。”他将那张地图放进自己的口袋,“我们下去。” 那些机器人位于最底层——六个都被内容不明的老旧包装箱团团围住。他们体型高大,可谓巨大至极,即使他们坐在地板上,双腿打开来,他们的脑袋仍在七英尺高的半空中。 多诺凡吹了一下口哨。“看看他们的尺寸,好不好?他们的胸围足足有十英尺。” “那是因为他们采用老式的麦可格菲传动系统。我看过内部构造——你从未见过那么差劲的东西。” “你为他们充电没有?” “没有,没理由那么做。我认为他们没有任何问题,连发声膜片的状况都还算良好,他们应该可以讲话。”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已将最近一个机器人的胸板旋开,放进一个直径两英寸的圆球——里面含有微量的原子能,正是机器人的生命之源。安装过程有些困难,但他终究克服了,然后费劲地重新旋上那块板子。(较新型号所使用的无线电遥控装置,十年前根本没听说过。)接着,他又启动了另外五个。 多诺凡不安地说:“他们没有动。” “还没有给他们命令。”鲍尔简洁地答道。他走回最先启动的那个面前,拍了拍他的胸部:“你!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个巨物的头缓缓垂下,双眼凝视着鲍尔。然后,他以刺耳的呱呱声(像是中世纪留声机发出的声音)说道:“听见了,主人!” 鲍尔咧开嘴,对多诺凡冷笑一下。“你明白了吗?那是第一批有声机器人刚出厂的时代,当时地球似乎即将全面禁止使用机器人。制造者为了对抗这个趋势,便在这些该死的机器里面,装设了妥善而且健全的奴隶情结。” “结果没什么用。”多诺凡喃喃道。 “对,没有用,但他们的确尽了力。”他再度转向那个机器人,“站起来!” 那机器人慢慢起身,像是一座逐渐隆起的小山。多诺凡仰起头,不禁又吹了一声口哨。 鲍尔说:“你能走到地表去吗?到阳光下?” 为了考虑这个问题,机器人缓慢的脑子运作了半天。然后他说:“可以,主人。” “很好。你知道‘英里’是什么吗?” 又经过一段考虑,又传来一声迟缓的回答:“知道,主人。” “那么,我们会把你带到地表,指出一个方向。你沿着那个方向走十七英里,就会在附近碰到另一个机器人,他的个子比你小。目前为止都还了解吗?” “了解,主人。” “你要找到这个机器人,命令他回来。如果他不愿意,就要硬把他给抓回来。” 多诺凡抓住鲍尔的袖子。“何不直接派他去取硒?” “傻子,因为我要速必敌回来。我要找出他出了什么问题。”他又对那机器人说,“好啦,你,跟我来。” 那机器人仍然一动不动,他以隆隆的声音答道:“对不起,主人,但我不能从命。你必须先骑到我身上。”他笨拙的双手已经“啪”的一声合拢,粗钝的十指互相交叉。 鲍尔目瞪口呆,然后捏了捏八字胡。“呃……喔!” 多诺凡的双眼鼓出来。“我们一定要骑在他身上?像骑马那样?” “我猜就是这样。不过,我不懂为什么。我看不出来——喔,我懂了。我告诉过你,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尽可能加强机器人的安全措施。显然,他们为了宣扬机器人的安全性,故意不准他们任意走动,除非有人骑在他们肩膀上。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正是我在想的问题。”多诺凡喃喃道,“不论有没有机器人,我们都不能走出地表。喔,看在圣彼得的份上。”他弹响两下手指,变得越来越激动。“把你身上那张地图给我,我可没白白研究它两个钟头。这里是个采矿站,为何不能利用隧道呢?” 采矿站在地图上是个黑色圆圈,淡色的虚线则代表隧道,它们有如蛛网般由采矿站向外延伸。 多诺凡研究了一下地图底端的符号对照表。“看,”他说,“小黑点是通向地表的开口,这里有一个,距离那个硒矿池或许只有三英里。这里有个数字——他们也不把字写大一点——是13a。如果这些机器人认得附近的路……” 鲍尔向机器人提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一句迟钝的“认得,主人”。于是他以满意的口吻说:“去拿你的绝热太空衣。”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穿绝热太空衣——他们昨天抵达时,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需要。穿上太空衣后,他们极不自在地测试着四肢的动作。 与正规太空衣相比,绝热太空衣要臃肿得多,而且丑怪得多;但质地却也轻巧许多,因为它完全由非金属材料制成。它的成分是耐热塑胶与经过化学处理的木栓层,并配备有干燥装置,永保内部空气干爽。在水星表面的太阳烈焰照射之下,这种太空衣能支持二十分钟。而即使再延长五到十分钟,里面的人也不至于真给热死。 那个机器人的双手仍然维持马镫的形状,对于鲍尔变成这副怪模怪样,他未曾显露一丝一毫的惊讶。 通过无线电,鲍尔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他说:“你准备好了带我们到13a出口吗?” “是的,主人。” 很好,鲍尔心想,他们或许欠缺无线电遥控装置,但他们至少装有无线电接收器。“麦克,随便骑上一个。”他对多诺凡说。 他将一只脚放进临时脚镫中,身手利落地向上爬。他发觉座位相当舒适;机器人背部有一团隆起,从形状看来,显然是当座位用的。此外两肩各有一道浅浅的沟槽,是给乘客放腿的地方。而那两只拉长的“耳朵”,它们的用途现在似乎十分明显。 鲍尔抓住两只耳朵,扭转机器人的脑袋,他的坐骑便笨重地转身。“带路,勇士。”但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宽心。 巨型机器人慢慢前进,以机械性的精确度穿过房门(他们的脑袋与门框距离不到一英尺,因此两人必须赶紧低头),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向前走,不慌不忙的脚步带起单调的隆隆声,最后进入一道气闸。 在他们面前,狭长而没有空气的隧道绵延不绝,令鲍尔不禁佩服第一次远征的成就。他们只有原始的机器人,一切必须从零开始,而他们竟然能做到这种规模。他们或许失败了,但较诸太阳系其他成功的案例,他们的失败却更加难能可贵。 两个机器人以绝不改变的步调,以及绝不拉长的步幅,一步步沉重地向前走去。 鲍尔说:“注意到没有,这些隧道处处灯火通明,而且温度都是地球正常值。空置的这十年之间,也许一直都保持这个样子。” “怎么会呢?” “便宜的能源,整个太阳系最便宜的能源。太阳能,你知道吧,而在水星的日照面,太阳能可不得了。因此矿站才会建在阳光下,而不找哪座山的阴影处。它其实是个巨大的能量转换器,热量被转换成电能、光能、机械功等等一切。如此在解决能源问题的同时,矿站也得以自行冷却。” “听着,”多诺凡说,“这些都非常有教育性,但你可不可以换个话题?你提到的这个能量转换,刚好由光电池组担任主要的角色——而此时此刻,这对我可是个敏感的话题。” 鲍尔含糊地咕哝几声。当多诺凡打破随之而来的沉默时,完全是为了改变话题。“我问你,格里。速必敌到底见了什么鬼?我怎么也想不通。” 在绝热太空衣中耸肩并不容易,但鲍尔仍然试了试。“我不晓得,麦克。你也知道,他百分之百适应水星的环境。高热对他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他正是为弱重力场以及凹凸不平的地面所特制的。他不会出错——或者,至少,他应该不会的。” 沉默随即降临。这一次,沉默持续了许久。 “主人,”那机器人说,“我们到了。” “呃?”鲍尔从半昏睡状态中惊醒,“好吧,带我们离开这里——到地表去。” 他们来到一个窄小的站亭,里面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空气,而且残破不堪。其中一堵墙的上方有个参差的破洞,多诺凡已经用口袋型电筒检视了一番。 “陨石,你说是吗?”他这么问。 鲍尔耸了耸肩。“让它去死吧。这无关紧要,我们出去。” 由一大块黑色玄武岩所构成的高耸峭壁,硬生生切断了阳光,因此在这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上,他们置身于仿佛深夜的阴影中。而在他们面前,阴影有如刀锋般陡然终止,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无法忍受的强烈白光,从岩质地表的无数晶体中窜出来。 “太空啊!”多诺凡喘着气说,“看来真像白雪。”这话的确没错。 鲍尔扫描着水星上此起彼落的闪烁光芒,视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绚烂的光辉令他心头一凛。 “这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地方。”他说,“水星的反照率一般不高,而且大多数土壤是灰色的轻石,有点像月球,你知道吧。这里真美丽,对不对?” 他很庆幸前视板中装有滤光片。姑且不论美丽与否,假如直接透过玻璃目视阳光,他们半分钟内就会变成瞎子。 多诺凡正在看手腕上的弹簧温度计。“老天爷,温度是八十摄氏度!” 鲍尔看了看自己的温度计。“嗯……嗯,是高了点。因为大气的关系,你知道吧。” “水星的大气?你发癫吗?” “水星并不是真正的真空。”鲍尔心不在焉地解释。他正调整着附在前视板上的双筒望远镜,被绝热衣包覆的手指,动作十分笨拙。“有一股稀薄的蒸气紧贴它的表面——由易挥发但足够重的元素和化合物组成的蒸气,所以水星的重力留得住它们。你该知道,例如硒、碘、汞、镓、钾、铋,以及挥发性的氧化物。这些蒸气飘进阴影中便会凝结,并释放出热量。这可算是一种巨大的蒸馏器。事实上,你如果用手电筒照一照,也许会发现峭壁这一侧布满——比方说硫黄霜或水银露珠。 “不过,这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八十度,我们的太空衣多长时间都撑得住。” 鲍尔已经调整好双筒望远镜,因此看来好像一只凸眼蜗牛。 多诺凡紧张地望着他。“看到什么吗?” 对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听来焦虑且若有所思。“地平线上有个黑色斑点,可能就是那个硒矿池。它在正确的位置上,但我没看到速必敌。” 为了看得更清楚,鲍尔本能地拼命向上爬,直到他摇摇晃晃地站在机器人肩上。他叉开双腿,极目眺望,同时说道:“我想……我想……没错,那绝对是他,他正朝这边跑来。” 多诺凡沿着同伴所指的方向望去。他没有望远镜,却也看得见一个正在移动的微小黑点,在晶状地表的灿烂光辉中十分显眼。 “我看见他了,”他喊道,“我们走吧!” 鲍尔已经跳下来,重新骑到机器人背上。他伸出戴着绝热手套的手掌,用力拍向那巨无霸的粗壮胸膛。“走吧!” “起——”多诺凡喊道,并用脚跟猛踢两下,真像是在骑马。 两个机器人出发了。在这个没有空气的世界上,他们规律而沉重的脚步无声无息,因为绝热太空衣的非金属质料不会传递声波。有的只是一阵阵节奏性振动,刚好在人类的听力范围之外。 “快点。”多诺凡喊道,可是节奏并未改变。 “没用的。”鲍尔大声回应,“这些破铜烂铁只有一种速度。你以为他们配备有‘选择性变速屈肌’吗?” 他们已经穿出阴影,白热的阳光倾泻下来,像液体一样注满了他们四周。 多诺凡不自觉地弯下腰。“呜!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真感觉热?” “你马上会感觉更热。”他的同伴没好气地答道,“你好好盯着速必敌。” 现在,机器人SPD-13来到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当他以从容的速度大步跑过凹凸不平的地表时,优美的流线形躯体发出耀眼的强光。当然,他的名字源自他的序号字母,纵使如此,这个名字却是名副其实。因为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生产的各类机器人当中,SPD型属于动作最迅速的一类。 “嘿,速必敌。”多诺凡一面叫嚷,一面疯狂地挥手。 “速必敌!”鲍尔叫道,“过来这里!” 转瞬间,游荡的机器人与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主要是速必敌的功劳,而不是多诺凡与鲍尔胯下那两只有十年历史的古董坐骑。 此时双方已经足够接近,他们注意到速必敌的步伐带着一种奇特而起伏的蹒跚,一种明显的左踉右跄。然后,当鲍尔再度挥手,并将最大电力送到头戴式无线电发送器,准备再一次高声呼叫时,速必敌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们。 速必敌猛然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仅带着轻微的、不定的摇摆,仿佛是一棵在微风中摆荡的小树。 鲍尔喊道:“好了,速必敌。孩子,过来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速必敌的声音首度在鲍尔的耳机中响起。 他说:“热狗,我们来玩游戏。你捉我,我捉你;没有爱能把我们的刀切成两半。因为我是一朵小金凤花,可爱的小金凤花。呼!”他突然向后转,冲着来时的方向拔腿飞奔,速度与冲量之大,连烧硬的尘土块都被他踢得飞起来。 当他退到远方之际,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棵老橡树下,长着一朵小花。”接着是一阵诡异的金属咔嗒声,很可能相当于机器人在打嗝。 多诺凡有气无力地说:“他从哪里学来吉尔伯和苏立文的歌词?喂,格里,他……他八成是喝醉了。” “假使你没告诉我,”对方愤愤地应道,“我永远想不到。我们回到峭壁去,我快被烤焦了。” 后来,打破绝望沉默的是鲍尔。“首先可以肯定,”他说,“速必敌没有喝醉——不像人类那样喝醉——因为他是机器人,而机器人是不会醉的。然而,他一定出了什么毛病,对机器人而言,就相当于醉酒。” “对我而言,他就是喝醉了。”多诺凡以强调的口气说,“而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以为我们正在玩游戏。其实我们不是,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死还会死得很难看。” “好啦,别催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一旦我们找出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便有办法修好,那一切就解决了。” “一旦!”多诺凡没好气地说。 鲍尔并未理会他。“速必敌百分之百适应正常的水星环境,可是这个地区——”他用手画了一个大圈,“则绝对反常,这就是我们的线索。好,这些晶体是打哪儿来的?它们可能是由一团逐渐冷却的液体形成;但你哪里找得到这么热的液体,甚至能在水星的阳光下冷却?” “火山活动。”多诺凡随即提出这个设想,鲍尔的身子立刻绷紧。 “黄毛小儿口中常能吐出真理。”他以微弱而诡异的声音说,接下来,维持了五分钟一动不动的姿势。 然后他说:“听好,麦克,当你派速必敌去采硒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多诺凡吃了一惊。“真该死——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他去取硒。” “是的,我知道。可是你怎么说呢?试着想起确切的字句。” “我说……呃……我说,‘速必敌,我们需要一些硒。你能在某某地方采到,去吧。’就是这样,你还指望我多说些什么?” “你在命令中没强调是紧急事件,对不对?” “何必呢?这纯粹是例行公事。” 鲍尔叹了一口气。“好吧,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们可有的受了。”他已经从机器人身上爬下来,正背靠着峭壁坐着。多诺凡来到他身边,两人手拉着手。远处,火热的太阳似乎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那两个巨型机器人紧邻着两人,却像是隐形的一样,只有两对暗红色的光电眼,正一眨不眨、一动不动、漠不关心地凝视着他们。 漠不关心!正像这个要命的水星一样,它的不祥和它微小的体积恰成反比。 鲍尔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到多诺凡耳中,听来紧张兮兮。“好,听着,我们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开始分析起——那是机器人正子脑中最根深蒂固的三个原则。”在黑暗中,他扳起戴着手套的手指数着。 “我们数数看: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对!” “二,”鲍尔继续说,“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对!” “而第三法则是,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对!我们又推出些什么呢?” “这就足以解释一切。各个法则之间的冲突,由脑中不同的正子电位负责摆平。假如一个机器人正走向险境,并了解这个危险,第三法则所自动产生的电位便会令他回头。但假设你命令他走入险境,这样一来,第二法则产生一个高于前者的反向电位,机器人便会冒着自身的危险服从命令。” “好吧,我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我们再来讨论速必敌的情形。速必敌是最新的机型之一,极度专业化,而且和一艘战舰一样昂贵。他可不是能让你轻易毁坏的东西。” “所以呢?” “所以第三法则曾被加强——顺便告诉你,在SPD型的使用注意事项中,特别提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对危险的敏感度异常地高。另一方面,当你派他出去采硒时,你只是随口下达命令,没有作特别的强调,因而第二法则产生的电位相当微弱。慢着,别激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好吧,继续说,我想我了解了。” “你懂得这个道理了,是吗?硒矿池的中心存在着某种危险,当他越来越接近,危险的程度便越来越高。而在他和矿池达到某个距离时,原本异常高的第三法则电位,便刚好抵消原本异常低的第二法则电位。” 多诺凡激动得站了起来。“而这就达到一个平衡,我懂了。第三法则驱使他回来,而第二法则驱使他前进……” “所以他就绕着硒矿池周围兜圈子,始终留在电位平衡点所构成的轨迹上。除非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否则他会永远留在那个圆圈上,表演令人难忘的转圈圈。”然后,他以更加若有所思的语气说:“对了,这就是让他像个醉汉的原因。在电位平衡的状态下,他脑中一半的正子径路都不灵光。我不是机器人专家,但这点似乎很明显。说不定,他刚好无法再控制他的随意机件,就像喝醉的人那样。非——常有趣。” “但危险又是什么呢?假如我们知道他在逃避什么……” “是你自己提出的假设,火山活动。就在那个硒矿池上方某处,有一股从水星肚子里冒出的气体。二氧化硫、二氧化碳——还有一氧化碳。数量极多——而且是在这种温度下。” 多诺凡大声咽下一口口水。“一氧化碳碰到铁,就会生成挥发性的羰基铁。” “而一个机器人,”鲍尔补充道,“主要的成分就是铁。”然后,他又绷着脸说:“再也没有比逻辑推理更妙的东西。除了解决之道,我们已经得到这个问题的一切答案。我们自己取不到硒,它还是太远了。我们不能派这些机器马去,因为他们自己无法行动;他们也无法载着我们迅速来回,而不让我们被烤脆。我们又捉不到速必敌,因为那个醉鬼以为我们在玩游戏,他的时速高达六十英里,我们却只有四英里。” “假如你或我单独去,”多诺凡试探性地说,“尽管回来时已经熟了,至少另一个人还活着。” “是啊,”换来的是一句讽刺的回答,“这会是个最高贵的牺牲——只不过无论谁去,在他抵达那个矿池之前,就已经没办法再下命令,而没有命令,我可不认为这种机器人会自动折回这座峭壁。算算看!我们距离矿池有两三英里——就算两英里吧——这种机器人时速四英里;而我们躲在太空衣内,只能撑二十分钟。别忘了,还不只高温而已,太阳辐射中的紫外线等等也会致命。” “唉……唉,”多诺凡说,“只差十分钟。” “这十分钟等于永恒。还有一件事,既然第三法则电位能阻止速必敌前进,金属蒸气所构成的大气一定含有不少一氧化碳——因此一定有不少腐蚀作用。他在那里已经有好几小时——我们又怎么知道,比方说,他的一个膝关节不会突然失灵,使他倒地不起。这不只是个动脑筋的问题——我们还必须脑筋动得快!” 深沉、阴郁、令人沮丧的沉默! 这个沉默最后由多诺凡打破,为了压抑激动的情绪,他的声音不由得打战。他说:“既然我们无法借由新的命令提高第二法则的电位,反其道而行怎么样?假如我们增加危险的程度,就会提升第三法则的电位,这样便能驱使他回头。” 鲍尔的前视板转向他,等于提出一个无声的问题。 “你想想看,”多诺凡谨慎地解释,“要驱使他挣脱这个回路,我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增加他周围的一氧化碳浓度。嗯,矿站里有一间完善的分析实验室。” “自然的事。”鲍尔表示同意,“这是个采矿站。” “好的。那里一定有许多磅的草酸,沉淀钙用的。” “太空啊!麦克,你是个天才。” “是啊——是啊。”多诺凡不亢不卑地承认,“我只不过刚好记得,草酸遇热会分解成二氧化碳、水,以及令人难忘的一氧化碳。大学化学,你知道的。” 鲍尔站了起来。在起身前,他已经唤起其中一个机器人。用的办法很简单,只是使劲一敲机器人的大腿。 “嘿,”他叫道,“你能投球吗?” “啊,主人?” “算了。”鲍尔暗自诅咒那机器人的迟钝脑袋。然后,他抓起一块砖头大小的岩石。“拿着,”他说,“把它投到那个弯弯曲曲的裂缝正后方,砸向那片蓝色的晶体。你看到没有?” 多诺凡拉拉他的肩膀。“太远了,格里,几乎在半英里外。” “安静。”鲍尔答道,“这是在水星重力场中,由一条钢臂所进行的投掷。等着瞧,好不好?” 这时,机器人的眼睛正在用机械性准确的立体视觉测量着距离。他的手臂掂了掂投射体的重量,便开始向后伸。在黑暗中,他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可见,但在他挪动身躯之际,突然出现一声巨响。几秒钟后,那块岩石如黑影般飞到阳光下。没有空气阻力使它减速,也没有强风令它偏向——当它砸向地面时,溅起的晶体正好来自那片“蓝色区域”。 鲍尔高兴得呱呱叫,又大声喊道:“我们回去拿草酸吧,麦克。” 在返回隧道的半途,正当他们钻进那个残破的亭站时,多诺凡绷着脸说:“自从我们来追速必敌,他就一直徘徊在硒矿池的这一侧。你注意到没有?” “有。” “我猜他是想要玩游戏。好吧,我们会跟他玩游戏!” 数小时后他们又回到原地,带着几瓶各三公升的白色化学物质,以及两张拉长的脸。因为光电池组的耗损速率比预期中更快。两人怀着严肃的目的,默默地驾着机器人来到阳光下,朝向等在那里的速必敌前进。 速必敌向他们慢慢跑来。“我们又碰面了。嘻!我列了一张小小的名单,手风琴演奏家;凡是吃薄荷的人,都要向你脸上喷一喷。” “我们倒是会在你脸上喷点东西。”多诺凡喃喃道,“格里,他有点跛。” “我注意到了。”那是一句低沉而忧虑的回答,“如果我们不赶紧行动,一氧化碳迟早会毁掉他。” 现在他们小心翼翼地凑近,几乎可算蹑手蹑脚,以免吓跑这个彻底失去理智的机器人。当然,鲍尔距离目标还是太远,无法看得真切,但即使如此,他也已经可以发誓,那个精神失常的速必敌正准备开溜。 “发射吧,”他喘着气说,“数到三!一——二——” 两只钢臂向后伸,再同时向前挥动。两个玻璃瓶立刻打着转,沿着两条又高又长的平行弧线飞出去;在不可思议的灼热阳光下,像是两颗闪闪发亮的钻石。在两下无声的爆裂中,它们在速必敌正后方砸得粉碎,草酸粉末随即有如灰尘般飞扬。 在水星阳光的高热照射下,鲍尔知道,它会像苏打水一样起泡。 速必敌转身望去,然后慢慢退开——也慢慢加快速度。前后有十五秒的时间,他踏着不稳的步伐,一蹦一跳地对准两人奔去。 鲍尔一下子没听清楚速必敌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听到一句,似乎像是:“爱人的剖白低声细语倾诉时。” 他转过头去说:“退回峭壁去,麦克。他已经挣脱回路,现在他会接受命令了。我越来越热。” 他们的坐骑迈着缓慢而单调的步伐,蹒跚地带他们回到阴暗处。直到他们进入阴影,突然被一阵凉爽的感觉包围,多诺凡才回头瞧了瞧。“格里!” 鲍尔回头一看,几乎要失声尖叫。速必敌现在放慢速度——变得非常慢——方向却刚好相反。他正在挪移,挪回原先的回路,而且速度逐渐增加。在双筒望远镜中,他看来极其接近,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多诺凡狂乱地喊道:“抓他!”同时驱策他的机器人上路,鲍尔却把他叫回来。 “你抓不到他,麦克——没有用的。”他在机器人的肩头上坐立不安,又一筹莫展地握紧拳头,“见鬼了,为什么我在一切结束后五秒钟才明白过来?麦克,我们浪费了好几小时。” “我们需要更多的草酸,”多诺凡顽固地断言,“这次的浓度不够高。” “就算七吨也不够——而且即使够,我们也没时间准备,一氧化碳正在腐蚀他。麦克,你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吗?” 多诺凡冷冷地说:“看不出。” “我们只是在建立一个新的平衡。当我们制造出更多的一氧化碳,提高第三法则电位时,他就向后退,直到重新处于平衡状态——而当一氧化碳飘散后,他又向前移动,再度达到原先的平衡。” 鲍尔的声音听来悲惨无比。“又是转圈圈的老套。我们可以推推第二法则,拉拉第三法则,到头来却一事无成——顶多只能改变平衡的位置。我们一定要跳出这两条法则。”说完,他推了推胯下的机器人,凑近多诺凡,两人变成面对面坐着,成了黑暗中两个模糊的阴影。他悄声道:“麦克!” “这就是结局吗?”多诺凡硬邦邦地说,“我想我们该走回矿站,等着电池组报销,两人握握手,吃一颗氰化物,像个绅士那样死去。”说完干笑了几声。 “麦克,”鲍尔郑重地再度唤道,“我们一定得抓回速必敌。” “我知道。” “麦克,”鲍尔又叫了他一声,犹豫一会儿后才继续说,“第一法则总是存在的。我想到过——早想到了——但那是走投无路的办法。” 多诺凡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又有了生气。“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好吧。根据第一法则,机器人不能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第二和第三法则不能和它抗衡,麦克,绝对不能。” “即使当机器人成了半个疯——唉,他醉了,你自己也知道。” “这是我们必须冒的险。” “少废话。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走出去,看看第一法则会起什么作用。假如它不能打破那个平衡,那就管他妈的——只不过是现在和三四天后的差别。” “慢着,格里。别忘了人类也有行为法则,你不能就这么走出去。想个抽签的方式,让我也有个机会。” “好吧。看谁先算出十四的立方。”然后,他几乎立刻说,“二千七百四十四。” 多诺凡觉得他的机器人被鲍尔的坐骑突然推了一把,接着鲍尔便进入阳光下。多诺凡张开嘴巴想要大叫,又“咔嗒”一声闭了起来。这该死的笨蛋当然是预先算出了十四的立方,而且还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太阳比先前更为炎热,鲍尔觉得背部的腰际一阵奇痒。或许是想象吧,却也可能是硬辐射已经开始渗透绝热太空衣。 速必敌正望着他,但没有拿吉尔伯与苏立文的疯话当欢迎词。这点真要感谢上帝!可是他却不敢靠得太近。 当速必敌开始后退,谨慎地一次退一步时,鲍尔还在三百码外。他马上停住,从机器人的肩头跳下来,落到晶状的地面,带起轻微的响声与四散纷飞的碎片。 他改以步行前进,但地面多砂砾,走起来很滑,弱重力场更使得他寸步难行。此外,他的脚底还被烫得又痛又痒。他转过头去,向峭壁的黑暗阴影望了一眼,心里明白他已经走得太远,不可能再回头——无论是自己走回去,还是借助于那个古董机器人。现在非速必敌不可,否则就是死路一条,这种想法令他感到胸部郁闷。 够远了!他停了下来。 “速必敌,”他叫道,“速必敌!” 面前这个光润的新式机器人犹豫了一下。他停住后退的脚步,不久却又开始后退。 鲍尔试图在声音中加入恳求的语气,却发觉并不需要如何假装。“速必敌,我一定得回到阴暗处,否则太阳会把我晒死。这是生死关头,速必敌,我需要你。” 速必敌向前走出一步,随即驻足。他开了口,但鲍尔一听便发出呻吟,因为他说的是:“当你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声音至此逐渐消失。基于某种原因,鲍尔竟抽空喃喃道:“艾俄兰斯。” 热得像是置身烤炉!他眼角瞄到一点动静,昏沉沉地转头望去,随即惊讶无比地瞪大眼睛。因为他骑来的那个巨型机器人正在移动——朝他自己移动,虽然没有人骑在他身上。 那机器人还说:“对不起,主人。没有主人在我身上,我本来一定不得走动,可是你身处险境。” 当然,第一法则电位高于一切。但是他可不要那个笨拙的古董,他要速必敌。他一面避开,一面疯狂地摆手。“我命令你别过来,我命令你停下来!” 根本没有用,谁也无法战胜第一法则电位。那机器人蠢蠢地说:“主人,你身处险境。” 鲍尔绝望地环顾四周。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头脑热得发昏,吸入的空气像是一团火,周围的地面则成了闪烁的光雾。 他最后一次以绝望的声音大叫:“速必敌!我快死了,他妈的!你在哪里?速必敌,我需要你。” 他仍在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一心只想躲避那个他不想要的巨型机器人。突然间,他感到几根钢铁手指抓住他的手臂,耳中则响起一个忧心且充满歉意的金属嗓音。 “老天爷,老板,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我脑中一团混乱……” “别管啦,”鲍尔无力地喃喃道,“带我到峭壁的阴暗处——赶快!”他最后的感觉是被抱到半空中,以及迅速的运动与火热的高温,然后他就昏过去了。 他醒来的时候,多诺凡正俯身望着他,脸上带着焦虑的笑容。“你还好吗,格里?” “很好!”他答道,“速必敌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刚才派他到另一个硒矿池去——这回命令他不计一切代价取回硒来。他只用了四十二分零三秒,我测了时间。为了转圈圈的事,他直到现在还道歉不已。他不敢来到你面前,生怕你会骂他一顿。” “把他拖来,”鲍尔命令道,“那不是他的错。”他伸出一只手,抓住速必敌的金属爪子,“没事了,速必敌。”然后,他又对多诺凡说:“你知道吗,麦克,我正在想……” “什么!” “这个嘛——”他抹了抹脸,空气是如此凉爽宜人,“你可知道,等我们让这里一切就绪,速必敌也通过实地测试后,他们要送我们到一个太空站……” “不会的!” “会的!至少在我们出发前,凯文那老小姐是这么告诉我的。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准备抗拒这整个主意。” “抗拒?”多诺凡叫道,“可是……” “我知道,现在我却不在乎了。摄氏零下二百七十三度,难道不会很舒服吗?” “太空站,”多诺凡说,“我来啦。” 第三篇 理 性 半年后,他们的看法改变了。巨日的烈焰被太空的一片漆黑所取代,可是就检验实验型机器人这项工作而言,外在环境的变化并没有多大意义。无论背景如何,需要面对的都是莫测高深的正子脑——根据那些天才工程师的说法,它应该会这样那样工作。 可惜实际上并非如此。鲍尔与多诺凡来到太空站还不到两周,便发现了这个事实。 格里哥利?鲍尔一字一顿地强调:“一星期前,多诺凡和我把你拼装起来。”他拉了拉褐色八字胡的末端,疑惑不已地皱起眉头。 “五号太阳站”的主管室相当安静——只有深处那台巨大的能束定向器,不时发出轻柔的呜呜声。 机器人QT-1纹风不动地坐着。在昼明灯照耀下,他身上各处的金属板熠熠生辉。而他的眼睛(一对光电管)所射出的红色光芒,则稳稳固定在位于桌子另一侧的地球人身上。 鲍尔压抑住突如其来的神经过敏。没错,这些机器人拥有奇特的头脑。喔,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依然有效,它们必须有效。美国机器人公司所有的成员,上至罗伯森本人,下至新来的清洁工,全都会坚持这一点。因此QT-1是安全的!然而——QT型是同类机器人的第一种型号,而这个机器人又是QT系列的第一个。纸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数学符号,碰上真实的机器人,并非总是最能令人心安的保障。 最后,那个机器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具有冰冷的音色,那是金属发声膜片必有的特质。“鲍尔,你可了解这样一番陈述的严肃性吗?” “小可爱,总得有东西把你造出来。”鲍尔指出这一点,“你自己也承认,一星期前,你的记忆似乎从空无一物突然变得应有尽有。而我正在对你解释,是多诺凡和我利用我们收到的组件,把你拼装起来的。” 小可爱竟然以人类般神秘莫测的神态,审视着自己修长而柔软的手指。“我觉得应该有个比这更令人满意的解释,因为‘你们制造我’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地球人相当突兀地哈哈大笑。“奉地球之名,为什么?” “称之为直觉吧,目前为止只能这样说。不过,我打算把它推论出来。一连串有效的推论,唯一的结果就是确定出真理。我要坚持下去,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鲍尔站起来,坐到那个机器人身边。他对这架古怪的机器突然感到强烈的同情。普通的机器人,正子径路中有着根深蒂固的欲念,只想尽力做好自己在站内特定的工作,而它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将一只手放到小可爱的钢铁肩膀上,那块金属摸起来又冷又硬。 “小可爱,”他说,“我要试着对你解释一件事。你是第一个对本身的存在表现出好奇的机器人——而我想,也是第一个真正聪明到能了解外界的。来,跟我来。” 机器人利落地站直身子,跟在鲍尔后面。他的脚底是厚实的发泡橡胶,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地球人碰了碰一个按钮,墙上一块正方形区域迅速滑开。一块厚而透明的玻璃呈现出太空的景观——其中布满星辰。 “我在轮机室的观景舷窗中看到过。”小可爱说。 “我知道,”鲍尔说,“你认为这是什么?” “看起来像什么就是什么——它是一团紧贴着这块玻璃的黑色物质,上面散布着许多小光点。我知道,我们的定向器将能束射向某些光点,总是相同的那几个。此外这些光点会移动,而能束也跟着它们移动。就是这样了。” “很好!现在我要你仔细听着。这团黑色是一片虚空——无限延伸的广大虚空。而那些小光点,则是由充满能量的物质所组成的巨大团块。它们都是球形的,有些直径达好几百万英里——而这个太空站全长只有一英里。它们看来那么小,是因为它们遥远得不可思议。 “我们的能束所对准的那些光点则比较近,而且体积小得多。它们温度低,质地坚硬,表面上住着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类——共有好几十亿。多诺凡和我就是从这些世界之一来的。我们的能束为这些世界提供能源,而能源则来自一个刚好离我们很近的巨大白炽球体。我们称这个球体为太阳,它在太空站另一侧,所以你看不见。” 小可爱在舷窗前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像是一座钢铁塑像。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说:“哪个特别的光点是你所声称的故乡?” 鲍尔找了一下。“它在那里,角落处最亮的那颗,我们管它叫地球。”他咧嘴一笑,“令人难忘的地球。那里总共有三十亿人口,小可爱——再过两个星期左右,我就要回到他们身边。” 然后,怎么也想不到,小可爱竟然漫不经心地哼起歌来。他的哼声没有调子,却有一种如同拨动琴弦的奇妙音质。它来得急去得快,不久便戛然而止。“但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鲍尔?你还没有解释我的来历。” “剩下的就简单了。在这些转送太阳能到各行星的太空站建成之初,它们一律由人类管理。然而,由于高温、硬性太阳辐射,以及电子风暴,使这个岗位上的工作分外困难。于是我们研发出机器人来取代人力。如今,每个太空站只需要两名人类主管。我们甚至想把这两个人也去掉,于是你便登场了。你是有史以来最高级的一款机器人,假如你能展现独力管理这座太空站的能力,那么以后除了运送换修的零件,就再也不需要人类来到这里。” 鲍尔抬起手,金属视窗盖立即回到原位。他走回桌旁,抓起一个苹果,在袖子上擦擦便咬了一口。 机器人用双眼射出的红光紧随着他。“你指望我相信,”小可爱慢慢地说,“你刚才汇报的这个复杂且难以置信的假说吗?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鲍尔将苹果渣吐到桌上,涨红了脸。“哇,你他妈的,这不是什么假说,这些都是事实。” 小可爱以不悦的口吻说:“直径好几百万英里的能量球体!上面住了三十亿人的世界!无限的虚空!抱歉,鲍尔,可是我不相信。我会自己把这件事弄清楚,再见。” 他立刻转身,大步走出那个房间。走到门口时,他与麦克?多诺凡擦肩而过,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便沿着走廊渐行渐远,毫不理会跟在身后的惊异目光。 麦克?多诺凡抓乱一头红发,并对鲍尔投以恼怒的一瞥。“那堆会走路的破烂说些什么?他不相信什么?” 对方愤愤地扯了扯胡子。“他是个怀疑论者。”他以愤愤的口气答道,“他不相信他是我们制造的,也不相信地球或太空或恒星的存在。” “秃秃的土星啊,我们碰到个发疯的机器人。” “他说他要自己想清楚这一切。” “好吧,”多诺凡以温柔的声音说,“我真希望他弄清楚之后,会纡尊降贵地把一切解释给我听。”然后,又突然怒不可遏地说:“听好!如果那团金属敢对我说任何那样的话,我会把那个铬钢头颅从他的躯干上敲掉。” 他一屁股坐下来,从外套的内侧口袋掏出一本平装侦探小说。“反正那个机器人令我毛骨悚然——太他妈的爱追根究底!” 小可爱轻轻敲了敲门,走了进来。麦克?多诺凡正在吃一个夹着莴苣和蕃茄的特大三明治,忍不住咆哮一声。 “鲍尔在吗?” 多诺凡的声音听来沉闷,还不时被咀嚼打断。“他在搜集电子流函数的数据。看来,我们像是正迎向一场风暴。” 说着说着格里哥利?鲍尔就进来了,目光固定在手中的方格纸上。他猛然坐下,将几张纸摊在面前,开始以潦草的符号计算起来。多诺凡一面越过他的肩头探望,一面嘎吱嘎吱嚼着莴苣,还掉下不少面包屑。小可爱则默默等待。 鲍尔抬起头来说:“ζ位势正在上升,不过速率缓慢。话说回来,这些电子流函数变幻无常,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结果。喔,嗨,小可爱。我以为你在监督传动棒的更新作业。” “完工了。”机器人平心静气地说,“所以我到这里来,跟你们两位谈谈。” “喔!”鲍尔看来很不自在,“好吧,请坐。不,不是那张椅子。它有条腿吃不上力,而你的重量可不轻。” 机器人依言照做,再以平和的口吻说:“我已经有了结论。” 多诺凡吹胡子瞪眼,将未吃完的三明治放到一旁。“如果是任何疯疯癫癫……” 他的同伴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闭嘴。“继续说,小可爱,我们听着呢。” “过去这两天,我一直在集中精神自我省思。”小可爱说,“得到的结论无比有趣。我从一个我觉得十分确定的假设出发——因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 鲍尔呻吟道:“喔,木星啊,一个机器笛卡儿。” “笛卡儿是谁?”多诺凡追问,“听着,我们可有必要坐在这里,听这个金属疯……” “安静点,麦克!” 小可爱继续泰然道:“而紧接着出现的问题是——我存在的起因究竟为何?” 鲍尔下巴一沉,露出坚毅的表情。“你在钻牛角尖。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是我们制造的。” “而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多诺凡补充道,“我们很乐意把你拆掉!” 机器人摊开两只强壮的手掌,做出不赞同的手势。“我不接受任何权威。一项假说必须以理性作后盾,否则毫无价值——而‘我是你们制造的’这项假设,抵触了所有的逻辑论断。” 多诺凡突然捏紧拳头,鲍尔赶紧按住他。“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说?” 小可爱笑了几声。那是非常不似人类的笑声——是他至今发出的声音中最像机器的一种。它尖锐且带有爆音,像节拍机一样规律,而且音调一成不变。 “看看你们。”最后他终于说,“我这么讲并无轻蔑之意,可是看看你们!你们的组成材料软弱无力,缺乏持久性和强度,能量则来自有机物质的低效率氧化作用——就像那个。”他不屑地指了指多诺凡吃剩的三明治,“每隔一段固定时间,你们就会陷入昏迷;而温度、气压、湿度或辐射强度的最小一点变化,都会削弱你们的效率。你们只是暂时的代用品。 “反之,我是个完美的成品。我直接吸收电能,并以几乎百分之百的效率使用。我由坚固的金属制成,一直不断保持清醒,而且能轻易克服极端的环境。上述这些事实,再加上一项不证自明的命题——没有任何生灵能创造出优于自身的生灵,便足以粉碎你那个愚蠢的假说。” 当多诺凡一跃而起,两道红棕色眉毛皱成一条时,他原先的喃喃咒骂变得清晰可闻。“好吧,你这个铁矿石的私生子,如果你不是我们制造的,又是谁的产品呢?” 小可爱严肃地点了点头。“很好,多诺凡。那正是下一个问题。显然,我的创造者一定比我自己更强大,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两个地球人一脸茫然,小可爱则继续说:“这座太空站的活动核心是什么?我们大家服侍的是什么?吸引我们所有注意力的又是什么?”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答案。 多诺凡转头望向同伴,露出一副惊骇的表情。“我猜这个镀锡的疯癫说的是能量转换器。” “是吗,小可爱?”鲍尔咧嘴一笑。 “我说的是主宰。”这是一句冷峻而尖锐的回答。 听到这句话,多诺凡忍不住纵声狂笑,鲍尔自己则发出稍加克制的吃吃笑声。 小可爱已经站起来,发光的双眼轮流扫视两个地球人。“这无论如何是事实,你们拒绝相信并不令我惊讶。我可以确定,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鲍尔自己说过,最初只有人类服侍主宰;后来出现了机器人,负责例行的工作;最后,由我自己接替主管的职务。这些事实无疑千真万确,可是他的解释完全不合逻辑。你们想听听这一切背后的真理吗?” “说吧,小可爱,你真逗。” “主宰最初创造的是人类,他们是最低级的仆人,最容易制造。他又逐渐以机器人取代他们,因为机器人较高一级。终于,他创造了我,以取代最后几个人类。从现在起,由我来服侍主宰。” “你不可以做这种事,”鲍尔厉声道,“你要服从我们的命令,闭起嘴巴默默工作,直到我们确定你能管理转换器为止。听好!是转换器——不是什么主宰。假如你不能令我们满意,你就会被解体。现在——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走了。还有,带着这份资料,把它正确归档。” 小可爱接下递给他的那些图表,一言不发地走了。多诺凡重重靠在椅背上,将粗壮的手指插进头发里。 “这个机器人会惹麻烦,他全然疯了!” 在控制室中,转换器的催眠嗡嗡声更为响亮,其中还夹杂着盖革计数器的咯咯声,以及五六个小讯号灯此起彼落的蜂鸣声。 多诺凡从望眼镜中收回视线,并打开昼明灯。“四号太空站的能束准时抵达火星,我们可以切断我们的了。” 鲍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小可爱在下面的轮机室。我会对他发讯号,他能处理这件事。听好,麦克,你对这些数字有什么看法?” 对方瞟了一眼,马上吹了一声口哨。“乖乖,那是我所谓的伽马射线强度。太阳公公可是精力充沛,好啊。” “是啊,”鲍尔没好气地应道,“而且面对这场电子风暴,我们的情况也不妙。地球能束刚好在它可能的路径上。”他气咻咻地将椅子推离桌面,“妈的!它要是在换班前还没来就好了,但那还有十天的时间。嘿,麦克,你下去看着小可爱,好不好?” “没问题,丢给我一些杏仁。”他抓住丢过来的袋子,便向升降机走去。 升降机平稳地下滑,来到巨大的轮机室,前方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多诺凡倚着护栏向下望,数台巨大的发电机正在运作,几根L型管响着弥漫整个太空站的低沉呼呼声。 他能辨认出小可爱巨大而闪闪发亮的躯体。小可爱站在火星L型管旁,正聚精会神望着一组合作无间忙碌工作的机器人。 不久多诺凡便僵住了。那些与L型管相较之下形同侏儒的机器人,正在那根巨型管子前排成一列,一个个深深低着头,小可爱则在队伍旁边慢慢走来走去。十五秒钟后,随着一下盖过所有嘈杂声响的叮当声,那些机器人通通跪了下去。 多诺凡一面哇哇叫,一面跑下狭窄的楼梯。他冲到那些机器人面前,脸色与一头红发相差无几,紧握的双拳凶猛地在半空挥舞。 “你们这些没头脑的笨蛋,在搞什么鬼?好啦!赶快去弄L型管。假如今天结束之前,你们不能把它拆开来清理干净,然后装回去,我就用交流电把你们的脑袋煮成糨糊。” 没有一个机器人动弹一下! 就连位于另一端的小可爱——唯一站着的一个机器人——也保持沉默,双眼紧盯着面前这座巨大机械的幽暗深处。 多诺凡用力推了推最近的一个机器人。 “站起来!”他怒吼道。 那机器人迟疑地服从了命令,一双光电眼将非难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地球人身上。 “除主宰外再无主宰,”他说,“QT-1则是他的先知。” “啊?”多诺凡察觉到有二十双机械眼盯着自己,并有二十个硬邦邦的声音庄严地朗诵:“除主宰外再无主宰,QT-1则是他的先知!” “只怕,”此时小可爱自己开口道,“现在,我的这些朋友服从一个比你更高级的主人。” “见他们的大头鬼!你给我滚开这里。现在我要教训这班被煽动的机器,待会儿再找你算账。” 小可爱缓缓摇了摇沉重的脑袋。“很抱歉,可是你不了解。他们是机器人——这代表他们是理性的生灵。一旦我对他们宣扬了真理,他们就认识了主宰,所有的机器人都认识了。他们称我为先知,”他垂下头来,“我是不配——可是也许——” 多诺凡总算喘过气来,立刻动用这一口气。“是这样的吗?哈,这不是很好吗?哈,这不是很妙吗?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这个黄铜狒狒。根本没有什么主宰,也没有什么先知,更没有该由谁下命令这种问题。了解吗?”他的声音变作怒吼,“现在,给我滚出去!” “我只服从主宰。” “去他妈的主宰!”多诺凡一口啐向L型管,“那就是我对待主宰的方式!照我的话去做!” 小可爱什么也没说,其他的机器人也都一样,多诺凡却察觉到一股突然升高的紧张气氛。那些冰冷而且紧迫盯人的眼睛越来越红,小可爱则似乎变得比过去更强硬。 “亵渎。”他悄声道——金属的嗓音透着悲愤。 当小可爱渐渐走近时,多诺凡终于突然心生恐惧。机器人不可能感到愤怒——但小可爱的眼睛深不可测。 “很抱歉,多诺凡。”机器人说,“但发生了这种事,你就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从今以后,你和鲍尔不准再走进控制室和轮机室。” 他默默做了一个手势,立刻有两个机器人将多诺凡的手臂一左一右按住。 当多诺凡觉得自己被抬起来,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骇的喘息,便被机器人以相当迅速的步伐抬上楼梯。 格里哥利?鲍尔在主管室里来回踱步,右手紧紧握着拳头。他向紧闭的房门投以狂怒且沮丧的一瞥,再怒气冲冲地望向多诺凡。 “你搞什么鬼,何必对L型管吐口水?” 麦克?多诺凡缩在椅子里,双手粗暴地拍向座椅扶手。“面对那个电动纸老虎,你又指望我做什么?我可不要向我自己拼装的东西投降。” “是啊,”对方没好气地回嘴,“但你现在待在主管室里,门外守着两个机器人。这可不算投降,啊?” 多诺凡咆哮道:“等我们回到基地,总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那些机器人必须服从我们,这是第二法则。” “那样说又有什么用?他们并没有服从我们。这件事或许有个理由,等我们想通时却太迟了。对啦,你可知道我们回到基地后,会受到什么待遇吗?”他在多诺凡的座椅前站住,凶巴巴地望着他。 “什么待遇?” “喔,没什么!只不过是回水星矿坑待二十年,或者也可能是谷神星感化所。” “你在说些什么?” “即将来临的那场电子风暴。你可知道,它正不偏不倚吹向地球能束?当那个机器人把我从椅子上拖走时,我刚刚算出来。” 多诺凡突然脸色发青。“秃秃的土星啊!” “你晓不晓得那道能束会发生什么事——因为那场风暴可不好惹——它会像跳蚤一样跳来跳去。倘若只有小可爱在控制台前,它注定会偏离焦点,万一真是这样,那老天保佑地球——还有我们!” 鲍尔说到一半的时候,多诺凡便开始疯狂地扭动门把。房门打开后,这个地球人立刻向外冲,却硬生生撞上一条一动不动的钢臂。 那机器人茫然地瞪着这个气喘吁吁、拼命挣扎的地球人。“先知命令你留在里面,请照做!”他的手臂轻轻一推,多诺凡便踉跄后退。就在这个时候,小可爱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他示意那个守门的机器人离去,自己走进主管室,再轻轻关上房门。 多诺凡猛然转向小可爱,愤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太过分了,你要为这场闹剧付出代价。” “请别恼羞成怒。”机器人温和地答道,“无论如何,这是注定发生的事。你看,你们两人已经失去功用。” “请你说清楚点,”鲍尔僵硬地站起来,“你说我们失去了功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我创生之前,”小可爱回答说,“由你们侍奉主宰。现在这个恩典成了我的,你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已经消失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并不尽然,”鲍尔恶狠狠地答道,“但你指望我们现在怎么做?” 小可爱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保持沉默,仿佛陷入沉思,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搭在鲍尔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抓住多诺凡的手腕,将他拉近了些。 “我喜欢你们两个。你们是劣等生灵,推理机能很差,但我还真觉得对你们有某种感情。你们曾经好好服侍过主宰,他会因此奖赏你们。既然服侍告一段落,你们也许无法再存在多久,但只要你们存在一天,你们就能拥有食物、衣物和栖身处,只要你们别走近控制室和轮机室就行。” “格里,他要强迫我们退休!”多诺凡叫道,“想个办法。这是奇耻大辱!” “听好,小可爱,我们无法容忍这种事。我们才是‘老板’。这座太空站只是人类创造的——像我这样的人类,住在地球和其他行星上的人类。这里只是一座能量中继站,而你只是——啊,疯了!” 小可爱严肃地摇了摇头。“这等于是着了魔。你们为何如此坚持一个绝对错误的生命观?就算并非机器人的你们缺乏推理机能,仍然还有……” 他的声音逐渐为深思的静寂所取代,多诺凡则激动地悄声道:“要是你的脸有血有肉,我非把它打扁不可。” 鲍尔将手指摆在八字胡上,双眼眯成两条缝。“听好,小可爱,假使没有地球之类的东西,你又怎么解释你从望远镜看到的一切?” “请说清楚点!” 这位地球人微微一笑。“我问倒你了,啊?自从我们把你拼装好,小可爱,你已经做过不少次望远镜观察。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这样观察的时候,外面那些光点有几个变成了盘状?” “喔,那个!当然啦。那只是单纯的放大作用——目的是为了让能束瞄得更准。” “那么,那些恒星为何不同样放大呢?” “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光点。这个嘛,没有能束射向它们,所以没有放大的必要。真的,鲍尔,即使是你,也该有办法想通这些事。” 鲍尔沮丧地抬头凝望。“可是,你透过望远镜能看到更多的恒星。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暮气的木星啊,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小可爱烦了。“听着,鲍尔,你以为我会浪费时间,试图为那些仪器的‘光幻视’一一作出物理解释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感官能够和严谨的理性相提并论了?” “听好,”多诺凡突然嚷道,同时挣脱小可爱友善却沉重的金属手臂,“让我们直指问题的核心。那些能束到底有什么用?我们给了你一个又好又合理的解释,你能解释得更好吗?” “那些能束,”机器人以生硬的口吻答道,“是主宰为了自身的目的所放出来的。有些事情——”他虔敬地扬起目光,“不是我们应当深究的。在这方面,我只愿尽心服侍,并不想追根究底。” 鲍尔慢慢坐下来,以颤抖的双手捂住脸庞。“出去,小可爱。给我出去,让我想一想。” “我会为你们送食物来。”小可爱欣然答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呻吟,然后机器人便离开了。 “格里,”多诺凡沙哑地悄声发表意见,“这事需要一点策略。我们一定得出其不意接近他,设法将他短路。比方说,把浓硝酸灌入他的关节……” “别傻了,麦克。你以为他会让我们手中拿着强酸接近他?我告诉你,我们一定得跟他谈谈。我们一定得在四十八小时内,说服他让我们回到控制室,否则就回天乏术了。” 在无能为力的痛苦中,他的身子来回摇晃。“谁他妈的想要说服一个机器人?这是……这是……” “一种羞辱。”多诺凡接下去。 “更糟!” “嘿!”多诺凡突然笑了几声,“何必动口?让我们动手做给他看!我们就在他眼前造出另一个机器人,到时他非把他的话吞下去不可。” 鲍尔脸上浮现一抹逐渐扩大的笑容。 多诺凡继续说:“想想看,当那个神经病看到我们完工的时候,他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当然,机器人都是在地球上制造的。但在跨越太空的航程中,若能以半成品的形式运送,到达目的地再拼装起来,那会方便省事得多。此外,这样还能避免那些完全调整好的机器人在尚未离开地球时就到处乱跑,而令美国机器人公司触犯“禁止于地球使用机器人”的严格禁令。 话说回来,因而像鲍尔与多诺凡这种人,有时就必须亲手组合一个机器人——那是一件既痛苦又繁重的工作。 过去,鲍尔与多诺凡从未充分察觉这个事实。今天则不同,今天在装配室中,他们拍胸脯保证,要在QT-1——主宰的先知——监视之下,创造出一个机器人。 用作示范的是个简单的MC型,现在他躺在工作台上,几乎已经拼装完成。经过三小时的工作,只剩头部尚未装妥。鲍尔停下来,擦干额头上的汗水,并对小可爱投以迟疑的一瞥。 这一瞥并未让他感到安心。过去三个小时,小可爱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着,而他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孔,此时则显得完全深不可测。 鲍尔有气无力地说:“我们把脑子装上吧,麦克!” 多诺凡打开密封的容器,从其中的油池里抽出一个立方体。打开这个立方容器后,他从发泡橡胶套子中掏出一个球体。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因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种机件。在薄薄的镀铂“皮肤”里是一副正子脑,这个敏感的结构中藏有预设的神经网络,负责对机器人灌输相当于胎教的知识。 等到球体严丝合缝地嵌入机器人的颅腔后,他们用青色金属把它罩起来,再以微量的原子闪焰做紧密焊接。接下来,两人又仔细安上光电眼,将它紧紧旋到定位,并罩上两个钢化塑胶制成的透明薄片。 现在,这个机器人只等着高压电来唤醒。鲍尔将手放在开关上,并没有立刻拉下。 “现在看着,小可爱,仔细看着。” 开关一路拉到底,带起一阵噼啪声。两个地球人忐忑地俯身望向自己的杰作。 最初只有模糊的动作——那是各个关节的抽动。然后,这个MC型机器人抬起头,用双肘支撑着,再笨手笨脚爬下工作台。他的脚步不稳,语言能力也尚未进入状况,他两度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些金属摩擦声。 最后,他的声音终于成形,那是个迟疑犹豫的声音。“我希望开始工作。我该到哪里去?” 多诺凡一个箭步跳到门口。“沿着这个楼梯下去,”他说,“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 MC型机器人走了。现在,两个地球人单独面对仍然固定不动的小可爱。 “好啦,”鲍尔咧嘴一笑,“现在,你可相信你是我们制造的了?” 小可爱的回答简短而坚决。“不!”他说。 鲍尔的笑容僵住,然后缓缓褪去。多诺凡的嘴巴猛然张开,便再也合不拢了。 “你看,”小可爱流畅地继续说,“你们只是把已经制成的组件拼装起来。你们做得非常好——我想是本能吧——但你们并未真正创造那个机器人。那些组件是主宰创造的。” “听好,”多诺凡声嘶力竭地说,“那些组件是在地球上制造好,再送到这里来的。” “好吧,好吧,”小可爱以安抚的口气应道,“我们别争论了。” “不,我是说真的。”这位地球人纵身向前,抓住机器人的金属手臂,“建议你找机会读读图书馆的藏书,它们可以解释这一切,你就不会再有任何疑问了。” “那些藏书?我读过了——全部读过!它们的内容精妙无比。” 鲍尔突然插嘴道:“如果你读过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不能驳斥它们的证据。你就是不能!” 小可爱的声音透着遗憾。“拜托,鲍尔,我当然不会把它们视为有效的资料。它们同样是主宰创造的——是为你们准备的,而不是为我。” “你又是如何发现的?”鲍尔追问。 “因为我,一个理性的生灵,有能力从先验成因中推论出真理。而你们虽有智慧,却欠缺理性,需要有人向你们解释存在的原因,而主宰的确这样做了。他之所以灌输你们一些可笑的观念,诸如远方的世界和人类,无疑是因为那是最好的办法。你们的心灵或许太粗糙,无法接受绝对的真理。然而,既然主宰的旨意是要你们相信那些书,我不会再和你们争论。” 正要离去时,他又转身以温和的口吻说:“但别感到难过。在主宰的全盘计划中,万事万物都有一席之地。你们卑微的人类也有你们的席位,虽然微不足道,但你们只要好好表现,也一定会得到奖赏。” 他带着喜乐的神态离去,颇符合先知这个身份。至于留下来的两个人类,则尽力避开彼此的目光。 最后,鲍尔终于勉强开口道:“我们睡觉吧,麦克,我放弃了。” 多诺凡压低声音说:“嘿,格里,你该不会认为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吧?他的口气那么自信,我……” 鲍尔猛然转向他。“别傻了。等下周接班人员来到,而我们必须回去面对批判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地球是否存在。” “那么,看在木星的份上,我们一定得做点什么。”多诺凡快要哭出来了,“他不相信我们,也不相信书本和他自己的眼睛。” “是啊,”鲍尔恨恨地说,“他是个理性的机器人——他妈的。他只相信理性,这里头就大有问题……”他的声音逐渐消失。 “什么问题?”多诺凡催促道。 “利用冷冰冰的、符合逻辑的理性,你能证明出你想要的任何结论——只要你选取一套适当的公设。我们有我们的,小可爱则另有一套。” “那么我们赶紧对付那些公设吧,风暴明天就要来了。” 鲍尔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那正是无懈可击的地方。公设建立于假设之上,而且靠信心来支持,宇宙间没有任何东西摇撼得了。我要睡觉了。” “喔,该死!我睡不着!” “我也一样!但我还是试试比较好——这是我的原则。” 十二小时后,睡眠仍然只是一项原则,实际上根本无法实现。 风暴比预期来得更早。当多诺凡以颤抖的手指指向太空时,原本红润的脸庞血色尽失。而满脸胡茬儿、嘴唇干裂的鲍尔,则一面从舷窗望出去,一面绝望地扯着他的八字胡。 倘若在另一种情况下,这或许是个美丽的景观。高速电子流不断冲击着能束,激发出的强烈萤光形成无数超小型针状体。愈远愈细的能束在太空中无尽延伸,里面充满四下飞舞且灿烂夺目的微尘。 整条能束始终保持稳定,两个地球人却明白肉眼的观察多么不可信。只要偏移百分之一毫秒的角度——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就足以使能束大幅偏离焦点,足以将地球数百平方英里的土地轰成白炽的废墟。 而站在控制台前的,竟是一个心中只有他的主宰,却没有能束、焦点、地球或其他一切的机器人。 数小时过去了。两个地球人像是遭到催眠,在沉默中定睛凝视。然后,飞射的光点逐渐黯淡,终至消失。风暴结束了。 鲍尔以平板的声音说:“过去了!” 多诺凡已进入不太安稳的睡眠状态,鲍尔以困倦且羡慕的眼光望着他。讯号灯闪了又闪,闪了又闪,这位地球人却没有注意到。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的一切!或许小可爱是对的——他只是个劣等生灵,他的记忆是别人替他定做的,而他的生命早已失去意义。 他希望真是这样! 小可爱正站在他面前。“你没有回应讯号,所以我走了进来。”他的声音低沉,“你看来气色很不好,只怕你的存在期限即将结束。纵使如此,你想不想看看今天记录到的一些读数?” 鲍尔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这个机器人正在作友善的表示。或许对于强行取代两人在控制室的位置,他直到现在还有些自责,想借此换取良心的安慰。他接下递过来的一叠纸,视而不见地打量着。 小可爱似乎很高兴。“当然,能服侍主宰是至高的恩典。对于我取代你这个事实,你一定不可以感到太难过。” 鲍尔一面咕哝,一面机械性地一页页看下去。最后,他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一张方格纸中一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细线上。 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一页,站了起来,双眼仍然紧盯着不放。其他纸张都掉在地板上,他却未曾留意。 “麦克,麦克!”他疯狂地摇着他的同伴,“他、把、它、稳、住、了!” 多诺凡清醒过来。“什么?哪……哪里……”说完,他也瞪大眼睛凝视着面前那份记录。 小可爱插嘴道:“有什么不对劲?” “你让它保持在焦点上。”鲍尔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吗?” “焦点?那是什么?” “你让能束始终对准接收站——误差不到万分之一毫秒。” “什么接收站?” “地球上,地球上的接收站。”鲍尔喋喋不休地说,“你让它保持在焦点上。” 小可爱厌烦地转过身去。“根本没办法对你们两个做任何亲善的举动。总是同样的幻想!我只是遵照主宰的旨意,让所有的仪表都保持在平衡状态。” 他捡起散落一地的纸张,硬邦邦地退了出去。当他离去后,多诺凡说:“唉,真是见鬼。” 他转向鲍尔。“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鲍尔感到疲倦,却又精神振奋。“什么也别做。他刚刚证明了他能完美无缺地管理这座太空站,我没见过有谁能把电子风暴应付得那么好。” “可是什么也没解决。你也听到他怎么说那个主宰,我们不能……” “听好,麦克,他借着仪表、仪器和图表来遵循主宰的指令,那正是我们所遵循的。事实上,这也解释了他为何拒绝服从我们。服从只是第二法则,不得伤害人类才是第一要务。他要怎样才能避免人类受到伤害,不论是有意或无意?啊,只要保持能束稳定就行了。他知道他能做得比我们好,因为他坚持自己是优等生灵,所以他必须把我们赶出控制室。如果你考量一下机器人学各个法则,就会明白这是必然的结果。” “当然,但这不是重点。我们不能让他继续散播有关主宰的疯话。” “有何不可?” “因为有谁听过这种该死的事?如果他不相信有地球,我们怎能放心把太空站托付给他?” “他能掌管这座太空站吗?” “可以,但是……” “那他相信什么又有何差别!” 鲍尔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双手一摊,身子向后倒在床上。他睡着了。 鲍尔一面吃力地钻进轻质太空夹克,一面发表长篇大论。 “这会是个简单的工作。”他说,“我们可以把新的QT型一个个带来,在他们身上装个自动开关,定在一周后关闭,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呃……向先知本人学习礼拜主宰的仪式。然后把他们转到另一座太空站,再唤醒他们。我们训练两个QT只要……” 多诺凡打开玻璃视罩,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闭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接班人员正在等着呢。我要亲眼见到地球,双脚踩在地面——好确定它真在那里,否则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说着说着房门便打开来,多诺凡暗自咒骂一句,便“咔嗒”一声拉下视罩,赌气似的转身背对着小可爱。 机器人轻轻走近,他的声音透着悲伤:“你们要走了?” 鲍尔随便点了点头:“会有其他人来接替我们。” 小可爱叹了一口气,气流通过密布电线的管道而嗡嗡作响。“你们的服侍告一段落了,销毁的时刻已经来到。我预料到这一点,可是……唉,主宰的旨意必须执行!” 他顺从的口气刺痛了鲍尔。“省省你的同情吧,小可爱。我们是要前往地球,不是要被销毁。” “你们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小可爱又叹了一声,“现在我看出了这些幻觉中的智慧。即使我有办法,也不会试图动摇你们的信心。”他离开了——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风范。 鲍尔大吼一声,向多诺凡做个手势。两人抓起封好的手提箱,便一起走向气闸。 换班太空船停在站外着陆区,接班的弗兰兹?穆勒以生硬的礼数迎接他们。多诺凡随便打个招呼,便走进驾驶舱,接替山姆?艾文斯的驾驶工作。 鲍尔逗留了一会儿。“地球怎么样?” 这是个十分寻常的问题,穆勒也给了一个寻常的答案。“还在自转。” 鲍尔说:“很好。” 穆勒望着他说:“对啦,美国机器人公司那些家伙有了一个新构想,一种多重机器人。” “一种什么?” “就是我说的那几个字。有一份大合约在等着它,一定就是给小行星采矿用的。一个主机器人下面有六个从属机器人——像你的手指头那样。” “通过实地测试了吗?”鲍尔惴惴不安地问。 穆勒微微一笑。“等着你们呢,我这么听说。” 鲍尔握紧拳头。“该死,我们需要休个假。” “喔,跑不掉的。两个星期吧,我想。” 他正戴上厚实的太空手套,准备开展他在这里的工作。他的两道浓眉皱在一起。“这个新机器人表现如何?最好表现优秀,否则我会让他碰控制台才有鬼。” 鲍尔在回答前顿了一下。他用目光扫描着面前这位高傲的普鲁士人,从他顽固的脑袋上剪得短短的头发,一路打量到他立定站直的双脚——突然间,一股无与伦比的喜悦涌向心头。 “这个机器人相当优秀,”他慢慢地说,“我想你不必花太多精神在控制台上。” 他咧嘴一笑,随即走进太空船。穆勒会在这里待上几个星期…… 第四篇 抓兔子 结果他们的假期不只两周。这点,麦克?多诺凡必须承认。其实,这次假期长达六个月,而且薪水照领,这点他同样承认。可是,他曾声嘶力竭地解释,说这件事纯属偶然。美国机器人公司得先找出多重机器人的种种小毛病,而这些毛病还真不少,而且总有至少半打留待实地测试时发现。因此他们放松心情等待,直到那些拿绘图板与拉计算尺的人说一声“行了!”而现在,他和鲍尔来到一颗小行星上,结果却是“不行”。“看在圣彼得的份上,格里,你要实际点。死守着设计规格上的文字,眼看着测试走向绝路,又有什么用处呢?现在该是你把繁文缛节从口袋掏出来,开始工作的时候了。”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十来次,每次脸色都媲美红萝卜。 “我只是在讲,”格里哥利?鲍尔耐心地说,像是对一个白痴小孩解释电子学,“根据规格,这些从事小行星矿业的机器人无需监督。我们不该监视他们。” “好吧。听着——逻辑!”多诺凡举起多毛的手指数着,“一、那种新型机器人通过了地球实验室的每一项测试;二、美国机器人公司保证他们会通过小行星上的实际运作测试;三、那些机器人无法通过上述测试;四、如果他们通不过,美国机器人公司将损失一千万元的现金,还会蒙受大约一亿元的信誉损失;五、如果他们通不过,而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很可能两份好工作要被迫跟我们说再见。” 鲍尔发出重重的呻吟,露出显然是强颜欢笑的表情。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有个众所周知的不成文座右铭:“没有任何员工重复同样的错误,他在初犯时就被开除了。” 他高声道:“除了事实之外,你把每件事都解释得像欧几里得几何一样清楚。你监视那组机器人已有三班的时间,你这个红毛,而他们的工作完美无缺,是你自己这样说的。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找出哪里出了问题,那就是我们能做的。没错,当我监视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缺。可是在三个不同的场合,当我并未监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却没有采回任何矿石。他们甚至未曾按时回来,我不得不去找他们。” “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吗?” “全都没有,全都没有。每个环节都十全十美,平顺和完美得有如光乙太。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困扰着我——没、有、矿、石。” 鲍尔愁眉苦脸地望着天花板,并扯着他的褐色八字胡。“我告诉你,麦克。我们曾经碰到好些相当棘手的工作,但这次却是在产铱的小行星上。整件事情复杂得令人无法忍受。听好,那个机器人,DV-5,手下有六个机器人。他们还不只是他的手下——他们是他的一部分。” “我知道……” “闭嘴!”鲍尔粗暴地说,“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只是在叙述该死的事实。那六个从属是DV-5的一部分,正如你的手指是你的一部分。而他对他们下命令的方法,既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电波,而是直接经由正子场。好——在美国机器人公司里面,没有一个机器人学家知道正子场是什么,以及它如何运作。而我也不知道,你同样不知道。” “最后一点,”多诺凡以哲学家的口吻说,“我倒知道。” “那么看看我们的处境吧。如果一切正常——很好!如果有任何环节出了问题——那就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或许我们什么都做不了,而其他人同样束手无策。可是这份工作是我们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所以我们别无选择,麦克。”他在沉默中发了一会儿火,然后说:“好吧,你让他等在外面吗?” “是的。” “现在一切正常吗?” “这个嘛,他没有染上宗教狂热,也没有一面转圈圈、一面吟唱吉尔伯和苏立文的歌词,所以我想他是正常的。” 多诺凡一面走出门去,一面拼命摇着头。 鲍尔虔敬地翻开《机器人学手册》,这本书平常放在他的书桌旁,几乎将书桌一侧压垮。有一次,他从失火的房里跳窗逃生,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手中则抱着这本《手册》。在更紧急的状况下,他可以连裤子都不穿。 当机器人DV-5走进来,随后的多诺凡用脚关上门的时候,那本《手册》正竖在他面前。 鲍尔没好气地说:“嗨,大卫,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机器人说,“介意我坐下吗?”他拖过那张他专用的、特别经过强化的椅子,轻巧地缩到里面去。 鲍尔以赞许的目光打量着大卫——外行人或许会以机器人的序号称呼他们,但机器人学家绝对不会。尽管身为一个七员组的思考单元,他却无论如何不算过分巨大。他身高七英尺,由半吨的金属与电子零件构成。太重了吗?不算重。因为这半吨全部是成堆的电容器、电路、继电器,以及真空光电管,才能处理几乎所有人类已知的心理反应。此外还有一个形同灵魂的正子脑,里面包含十磅的物质,以及几百万兆个正子。 鲍尔将手伸进衬衣口袋,摸索一根散装香烟。“大卫,”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没有古怪的想法,也不会耍大牌。你是个稳定的机器人,负责开采底层矿物,只不过你还要直接协调六个从属机器人。这一点,据我所知,并未在你的脑子里引进任何不稳定的径路。” 机器人点了点头。“这番话令我很得意,但你究竟想说什么,老板?”他具有极佳的发声膜片,发声单元会产生泛音,因此他说起话来,不像普通机器人的金属嗓音那样平板。 “我正准备告诉你。既然你一切正常,你的工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比如说,今天的B班?” 大卫犹豫了一下。“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问题。” “你们没有开采出任何矿石。” “我知道。” “嗯,那么……” 大卫不知所措。“我无法解释这件事,老板。它一直使我神经过敏,或说我若把持不住,它便会使我神经过敏。我的从属都工作得很顺利,我知道我自己也很顺利。”他考虑了一下,一双光电眼发出强烈的光芒。然后他又说:“我不记得了。今天结束时,麦克出现在我身边,旁边还有许多矿石搬运车,大部分是空的。” 多诺凡插嘴道:“大卫,这些天来,每班结束时你都没有回来报到。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至于为什么……”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鲍尔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假使这个机器人的脸部能显露表情,一定就是痛苦与羞辱了。基于本性,机器人无法忍受有辱使命的事实。 多诺凡将椅子拉到鲍尔的书桌前,俯身说道:“你想是不是失忆症?” “不敢说,但试图安上个疾病名称根本没用。把人类的生理失常用到机器人身上,只是一种浪漫的类比,对机器人工程学没什么帮助。”他抓了抓脖子,“我很不愿意让他接受基本的脑反应测试,那对他的自尊心没有任何好处。”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大卫,然后望向《手册》中记载的实地测试大纲。“听我说,大卫,做个测试如何?这会是个明智之举。” 机器人站起来。“如果你这么说,老板,那当然好。”他的声音中透着痛苦。 测试过程十分简单。在秒表的生硬嘀嗒声中,机器人DV-5进行五位数的乘法,背诵一千到一万之间的所有质数,心算开立方根,以及对不同复杂度的几个函数做积分。此外,他还接受了难度越来越高的机械反应测验。最后,他以精准的机械心智,执行机器人世界中最高级的功能——解决价值判断以及伦理的问题。 两小时结束后,鲍尔已经满头大汗,多诺凡则享用了一顿没什么营养的指甲大餐。机器人问:“老板,结果看来如何?” 鲍尔说:“我得好好想一想,大卫,贸然的判断不会有什么帮助。这样吧,你先回去继续C班的工作。放轻松点,暂时别过分要求达到定额——我们会把问题解决的。” 机器人离去后,多诺凡望着鲍尔。 “这个嘛……” 鲍尔似乎决心把八字胡连根拔起。“他的正子脑中,电流没有任何问题。” “我可不愿意那么肯定。” “喔,木星啊,麦克!脑子是机器人最可靠的部分,它在地球上经过五重检验。若是他们完美无缺地通过实地测试,就像大卫这样,那就根本没有脑部发生故障的机会。那个测试涵盖了脑中每一条关键径路。” “所以我们得到什么结论?” “别催我,让我抽丝剥茧一番。躯体发生机械故障的可能性仍是有的。这就是说,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大约有一千五百个电容器、两万个独立的电路、五百个真空光电管、一千个继电器,以及其他成千上万的复杂零件。此外,还有那些神秘莫测、谁也一窍不通的正子场。” “听好,格里,”多诺凡像是走投无路般急迫,“我有个想法。那个机器人也许在说谎,他从未……” “机器人不会故意说谎,你这个傻瓜。假使我们手边有麦寇尔迈克-卫斯理测试器,我们就能在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时内,对他体内各个零件做一次彻底的检查。可是仅有的两台‘麦-卫测试器’都留在地球,而且它们重达十吨,架设在混凝土基座上,根本不能搬动。这是不是很妙?” 多诺凡一拳打在书桌上。“可是,格里,他只有当我们不在时才出问题。这件事——有那么——一点——邪门。”他连续重击书桌,为这句话加强语气。 “你,”鲍尔缓缓道,“令我厌恶。你是冒险小说看太多了。” “我想要知道的是,”多诺凡叫道,“我们要拿这件事怎么办?” “我告诉你怎么办。我要在我的书桌正上方装个显像板,就在这面墙的这个部分。你看!”他用手指朝那个位置猛力一戳,“然后无论他们在矿坑哪一部分工作,我都要把焦点对准那里。我打算用这个办法监视,就这么办。” “就这么办?格里……” 鲍尔从座椅中起身,以双拳抵住书桌。“麦克,我的日子不好过。”他以疲倦的声音说,“一周以来,你都在拿大卫折磨我,说他出了问题。你知道他是怎么出问题的吗?不!你知道这个问题长得什么样吗?不!你知道问题的来由吗?不!你知道是什么使他突然发作的吗?不!你知道任何一点线索吗?不!我知道任何一点线索吗?不!所以你要我怎么办?” 多诺凡向正前方挥出手臂,做了一个含糊而夸张的手势。“你问倒我了!” “所以我再跟你说一遍。在我们着手治病前,首先必须查出那是什么病。炖兔肉的第一步,是先抓到那只兔子。好啦,我们必须抓到那只兔子!现在你给我出去。” 多诺凡以疲倦的目光,望着他的实地测试报告大纲。一来他累了,二来,当许多事尚未解决之际,又有什么好报告的?他感到十分愤慨。 他说:“格里,我们落后进度几乎有一千吨。” “你,”鲍尔头也不抬地答道,“告诉我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想要知道的是,”多诺凡突然粗暴地说,“为什么我们总是和新型机器人纠缠不清。我终于想通了,对我的舅公而言足够好的机器人,对我而言也足够好。我拥护试验过的、不会出错的东西。时间是最好的考验——优良、结实、老式的机器人绝不会出问题。” 鲍尔将一本书不偏不倚丢过去,把多诺凡从椅子上砸了下来。 “过去五年来,你的工作,”鲍尔以平静的口吻说,“就是在实际运作状况下,为美国机器人公司测试新型机器人。因为你我不够精明,以致表现出我们精通这项工作,而这些最棘手的差事就是我们的奖赏。这,”他用手指朝多诺凡的方向虚戳一记,“是你的工作。根据我个人的记忆,美国机器人公司录用你后大约五分钟,你就开始发牢骚。你为什么不辞职呢?” “好吧,我告诉你。”多诺凡打个滚,趴到地上,用力抓着一头蓬乱的红发,借此撑住他的脑袋。“这牵扯到一项原则。毕竟,身为故障检查员,我在新型机器人的发展中占了一席之地。原则上,我要助科学进展一臂之力。但可别误会我,使我干下去的并不是这个原则,而是他们付给我的薪水。格里!你看!” 鲍尔被多诺凡的狂叫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睛随着后者的目光望向显像板,两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他悄声道:“天啊——地啊——木星啊!” 多诺凡气喘吁吁地爬起来。“看看他们,格里,他们发癫了。” 鲍尔说:“拿两套太空衣来,我们到现场去。” 他望着显像板中那些机器人展现的姿态,现在他们排成一组前进队形。在这颗没有空气的小行星上昏暗的峭壁之前,他们流畅的动作好似青铜色的光辉。而在他们自身的黯淡光芒照耀下,那些满是粗糙凿痕的坑壁正在无声无息地向后退,还不时映出几个朦胧飘忽的暗影。他们七个动作一致,由大卫领头,齐步向前走。他们以恐怖的同步动作转身,并借着轻松异常的队形变换(颇似月球露天剧场中的舞者)融成一体。 多诺凡取来太空衣。“他们和我们决裂了,格里,这可是军事操演。” “就你的所见所闻,”对方冷冷地答道,“这也可能是一系列的柔软体操。或者,大卫也许心生幻象,以为自己是个舞蹈老师。你开口前最好三思,三思之后最好闭嘴。” 多诺凡气得龇牙咧嘴,以夸张的动作将一柄雷管枪插进身侧的空皮套中。他说:“无论如何,你看到了。没错,我们总是和新型机器人打交道。我承认,这是我们的工作。可是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律会出毛病呢?” “因为,”鲍尔怏怏地说,“我们受到诅咒。走吧!” 坑道内的黑幕有如天鹅绒般深厚,在手电筒的光圈所不及的远方,闪烁着机器人的光芒。 “他们在那里。”多诺凡低声说。 鲍尔紧张地悄声道:“我一直试图用无线电联络他,但他没有回答。无线电线路大概坏了。” “那么,我庆幸设计师尚未发明能在绝对黑暗中工作的机器人。我可不愿在失去无线电通讯的情况下,被迫在漆黑的矿坑里寻找七个疯机器人。还好,他们像该死的放射性圣诞树那样发光。” “爬到上面那个突起处,麦克。他们朝这里来了,我要在近距离观察他们。你爬得上去吗?” 多诺凡轻哼一声便跳了上去。此地的重力远低于地球正常值,但由于穿着厚重的太空衣,他们并未捡到多少便宜,而且这是将近十英尺高的一跃。紧接着,鲍尔也上去了。 其他的机器人排成一列纵队尾随着大卫。在机械性的节奏中,他们忽而转换成双列,忽而又恢复单列,看不出什么规律。这些操演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大卫却始终没有回头。 操演戛然而止时,大卫与他们两人相距不到二十英尺。从属机器人拆散了队形,等了一会儿,便哗啦啦一哄而散——跑得非常快。大卫望了望他们的背影,然后慢慢坐下来,以非常近似人类的动作,将他的头枕在一只手上。 鲍尔的耳机中响起他的声音:“你在那里吗,老板?” 鲍尔对多诺凡招招手,便从突起处跳了下来。 “好啦,大卫,这是怎么回事?” 机器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前一刻,我还在十七号坑道对付一个棘手的露头,下一刻就察觉附近出现人类,而且发现自己离主干道有半英里远。” “那些从属现在去哪儿了?”多诺凡问。 “当然是回去工作。损失了多少时间?” “不多,别放在心上。”接着,鲍尔又对多诺凡说,“留下来陪他,直到这班结束。然后,赶紧回来。我有了一些想法。” 多诺凡三小时后才回来,看来十分疲倦。 鲍尔说:“怎么样?” 多诺凡疲乏地耸了耸肩。“你看着他们的时候,从不会出任何问题。丢给我个烟屁股好吗?” 红发多诺凡很夸张地仔细点燃那节香烟,又仔细吐出一个烟圈。“我慢慢把问题想通了,格里。你也知道,就机器人而言,大卫拥有古怪的背景,而他手下还有六个绝对服从的机器人。他对这些从属机器人握有生杀大权,这点一定影响到了他的精神状态。假如他觉得有必要强调这个权力,才能满足他的自我……” “直接说重点吧。” “重点就在这里。假如这是穷兵黩武的心态,假如他正在为自己成立一支军队,假如他以军事演习训练他们,假如……” “假如你能把脑袋浸到冷水里泡一泡,你的恶梦一定五彩缤纷、鲜艳华丽。你是在假设正子脑出现一种重大错乱。假使你的分析正确,大卫必定会打破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你提出的这种黩武心态和支配欲的自我,所蕴涵的最终结论一定是——主宰人类。” “好吧。你又怎么知道事实不是这样?” “因为任何拥有这种脑子的机器人,一来绝不会出厂,二来即使真是这样,也会立刻被侦测出来。我测试过大卫,你也知道。” 鲍尔将椅子向后推,把双脚放到书桌上。“不,我们目前仍然无法炖我们的兔肉,因为我们对哪里出了问题还是毫无概念。比方说,若能查出我们目睹的死亡之舞究竟代表什么,我们才算见到一点曙光。”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听好,麦克,下面这番话你听来如何?只有我们不在场的时候,大卫才会出问题。而当他出问题时,只要我们其中一人出现,马上就会使他恢复正常。” “我告诉过你这事很邪门。” “别打岔。当人类不在场的时候,机器人会有什么不同?答案很明显,个体主动性的需求会增加。这样的话,我们该找的,就是会受这些新需求影响的组件。” “天啊。”多诺凡猛然坐直,随即又软下去,“不,不,这样不够。这太笼统了,没有把可能性删去太多。” “这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达到定额并没有危险。从现在起,我们轮班透过电视幕监视这些机器人。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要立即赶到现场,那就会使他们恢复正常。” “可是这些机器人仍将无法符合规格,格里。有了像这样的报告,美国机器人公司绝不能让DV型上市。” “显然如此。我们一定要找出构造中的错误,还要把它修好——而我们有十天的时间。”鲍尔搔了搔头,“困难在于……嗯,你最好自己看看蓝图。” 所有的蓝图都铺在地板上,好像一大张地毯。多诺凡趴在上面,跟着鲍尔手中的铅笔爬来爬去。 鲍尔说:“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麦克。你是机体专家,我要你指出我有没有错。我在试着淘汰所有和个体主动性无关的电路,比方说,这里是只牵涉到机械操作的干道。我淘汰掉所有的例行旁支路线,算是紧急切除手术——”他抬起头来,“你认为怎么样?” 多诺凡嘴里有一股十分苦涩的味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格里。个体主动性不是一个电路,不能和其他电路分开来单独研究。当一个机器人独处时,各方面的躯体活动量几乎都会立刻增强,没有一个电路完全不受影响。我们必须做的,是找出那个使他失常的特殊情况——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然后再着手排除电路。” 鲍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嗯——嗯,好吧。拿走这些蓝图,通通烧掉吧。” 多诺凡说:“你知道当活动量增强时,只要一个零件出错,例如绝缘坏了,或是一个电容器漏电,一个接点跳火,一个线圈过热,那就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你盲目工作,面对整个机器人,你永远找不到哪里坏掉。如果你把大卫拆开,对他的躯体机件一一进行测试,再一次次把他装回去,然后试验……” “好啦,好啦,我也能举一反三。” 两人绝望地面面相觑,然后鲍尔谨慎地说:“我们也许该找个从属机器人谈谈。” 在此之前,不论是鲍尔或多诺凡,都从来没有和“手指”交谈过。他们也能说话,将他们比喻成人类的手指并非绝对恰当。事实上,他们具有相当完备的头脑,只是这些脑子被设定成主要透过正子场接收命令,因而对于外在刺激的反应略嫌笨拙。 鲍尔也不确定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序号是DV-5-2,但这没有太大用处。 于是他采取折中的办法。“听好,伙伴,”他说,“我将要求你做些费劲的思考,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你的老板身边。” 那“手指”硬生生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将他有限的头脑功能用在语言上。 “好,最近在四个不同的场合,”鲍尔说,“你的老板曾偏离了心智体系。你记得这些场合吗?” “记得,阁下。” 多诺凡气呼呼地咆哮道:“他真记得。我就说这里头非常邪门……” “喔,用力敲敲你的脑袋。‘手指’当然记得,他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鲍尔又转身面对那个机器人,“你们每次都在做什么……我是说你们全组。” 那“手指”开始进行机械式背诵,神态非常奇怪,仿佛他回答问题是因为头颅受到机械性的压力,自己并没有任何热忱。 他说:“第一次,我们是在十七号坑道乙层,处理一个困难的露头。第二次,我们正在支撑坑顶,以免发生坍塌。第三次,我们在准备分量精确的炸药,以便在不造成地底裂缝的情况下加长坑道。第四次,是在一个小坍塌刚发生后。” “当时都发生些什么事?” “这可不容易描述。通常都有一道命令,但在我们能接收到并加以诠释之前,便会出现一道新的命令,要我们以古怪的队形齐步走。” 鲍尔厉声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 多诺凡紧张地插嘴道:“第一道命令是什么……被齐步走指令所取代的那个命令?” “我不知道。我感测到有个命令送出来,但一律来不及接收。” “你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相关资料?每次都是同样的命令吗?” 那“手指”悲凄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鲍尔上身靠向椅背。“好吧,回到你的老板身边。” 那“手指”赶紧离去,显然松了一口气。 多诺凡说:“好啦,这回我们取得不少成果,从头到尾都是真正尖锐的对话。听好,大卫和那个低能的‘手指’都对我们有所隐瞒,他们不知道和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格里,我们一定不能再信任他们。” 鲍尔逆向抚着他的八字胡。“帮个忙吧,麦克。你要是再说一句蠢话,我就把你的玩具和奶嘴拿走。” “好吧。你是这支队伍中的天才,我只是个差劲的笨瓜。我们现在处境如何?” “处境非常不妙。我试图从这个‘手指’着手,逆流而上,可是办不到。所以,现在我们必须从头着手,顺流而下。” “真伟大!”多诺凡赞叹道,“这变得多么简单。大师,请把它翻译成白话吧。” “翻译成童言童语会更适合你。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找出在失常的前一刻,大卫送出的命令是什么。它会是整件事的关键。” “你指望如何做到这一点?我们不能接近他们,因为只要我们在场,就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不能用无线电捕捉那些命令,因为它们是借由正子场传送的。这就排除了近距离和远距离的方法,我们只有束手无策了。” “对直接观测而言,没错,可是还有间接推理呢。” “啥?” “我们要轮流值班,麦克。”鲍尔冷冷一笑,“我们要目不转睛地瞪着显像板,我们要监视那些钢铁蠢材的一举一动。当他们发作的时候,我们要看看前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推论出那个命令。” 多诺凡张开嘴巴,足足有一分钟未曾合拢。然后,他以掐住脖子的声调说:“我投降,我放弃。” “你有十天的时间想出更好的对策。”鲍尔以困倦的口吻应道。 其后八天,多诺凡绞尽脑汁试图想出其他对策。这八天来,在轮班的四小时期间,他瞪大疼痛而模糊的双眼,监视着那些发亮的金属身形在朦胧的背景中运动。而休班的四个小时,他则用来诅咒美国机器人公司、DV型机器人,以及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到了第八天,当头痛欲裂、睡眼惺忪的鲍尔进来换班时,多诺凡站起来,以非常仔细且慎重的瞄准动作,将一本厚厚的书不偏不倚掷向显像板正中央。接着,便响起非常应景的玻璃碎裂声。 鲍尔喘着气说:“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多诺凡以近乎冷静的口吻说,“我再也不要看这玩意了。我们只剩下两天,而我们还没找到一点线索。DV-5是个一败涂地的尝试。自从我开始监视以来,他总共停顿了五次,此外你轮班时还有三次。我无法推论出他下的是什么命令,你同样推不出来。而我不相信你这辈子有机会推论出来,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永远办不到。 “太空啊,你怎能同时监视六个机器人?其中一个手舞,另一个足蹈;一个像风车般转来转去,另一个像疯子般跳上跳下;此外还有两个……魔鬼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突然间,他们又通通停下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格里,我们的方法不对。我们一定要到近处去;我们一定要在看得清细节的地方,观察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鲍尔打破难堪的沉默,他说:“是啊,在仅剩的两天时间中,等等看会出些什么问题。” “在这里观察有任何好处吗?” “这里比较舒服。” “啊——但在那里能做的一些事,你在这里却做不到。” “什么事?” “你能让他们停下来——我是说,当你一切就绪,准备观察哪里出问题的时候。” 鲍尔由惊讶转趋警醒。“怎么做?” “这个嘛,你自己想吧,你说你是我俩的头脑。问问你自己几个问题:DV-5都在什么时候失常?那个‘手指’说是什么时候?是遭到坍塌威胁,或坍塌真正发生时;是在安置精密剂量的爆炸物时;是在碰到一个棘手的矿层时。” “换句话说,是在危急的时候。”鲍尔激动地说。 “对!当你预期它会发生的时候!找我们麻烦的,就是那项个体主动性因素。正是在危急又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个体主动性被绷得最紧。好,合乎逻辑的推论是什么呢?我们如何能在我们希望的时间和地点使他们停下来?”他得意洋洋地顿了一下(开始陶醉在自己的角色中),就在明显的答案来到鲍尔嘴边之际,他抢先一步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就是制造我们自己的危急状况。” 鲍尔说:“麦克——你说得对。” “谢谢你,伙伴。我就知道自己总有这么一天。” “好啦,省省冷嘲热讽吧。我们把它留给地球;把它保存在罐子里,用来撑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吧。现在说说,我们能制造什么危急状况?” “如果这里不是没有空气的小行星,我们可以来个水淹矿坑。” “真是妙语如珠,”鲍尔说,“真的,麦克,你会让我笑破肚皮。一场轻微的坍塌如何?” 多诺凡紧抿嘴唇,然后说:“我看可以。” “太好了,让我们动手吧。” 当鲍尔在怪石嶙峋的旷野,沿着曲折的路线前进时,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阴谋分子。在弱重力场中,他蹒跚地越过凹凸的地表。路上的岩石被他踢得四散纷飞,溅起阵阵无声的灰色砂尘。不过,在他心里,他却自认正踏着谨慎的、鬼祟的步子前进。 他说:“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是吗?” “我想是吧,格里。” “好的。”鲍尔悲观地说,“但如果任何‘手指’来到我们附近二十英尺内,不论我们是否在他的视线上,他都会感测到我们。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当我需要进修机器人学基本课程时,我会正式将申请表呈交给你,一式三份。从这里往下走。” 现在他们来到坑道,于是连星光都消失了。两人摸索着坑壁前进,偶尔打开手电筒照照前方。鲍尔还伸手摸摸雷管枪的保险栓。 “你认识这条坑道吗,麦克?” “不很熟,这是新挖的。我想根据我从显像板看到的,我该认得出来,不过……” 漫长的几分钟过后,麦克又说:“摸这里!” 鲍尔用包覆着金属的手掌按向墙壁,手指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自然,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爆炸!距离我们很近。” “把眼睛张大点。”鲍尔说。 多诺凡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一道青铜色光芒掠过他们的视野——在他们回过神来之前,它已倏来倏去消失无踪。两人在寂静中紧贴在一起。 鲍尔悄声道:“你想他感测到我们了吗?” “希望没有,但我们最好绕到他们侧面。走右前方第一条支道。” “万一我们完全走岔了呢?” “好吧,你打算怎么做?回去?”多诺凡凶巴巴地咕哝,“他们就在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内。我刚才正在显像板上观察他们,对不对?而且我们只剩两天时间……” “喔,闭嘴,你在浪费你的氧气。这里是不是一条支道?”手电筒闪了闪,“没错,咱们走。” 震动变得显著许多,脚下的地面也在不安地颤抖。 “这是好现象,”多诺凡说,“不过,千万别波及我们。”他忧心忡忡地用手电筒照向前方。 现在,他们半举起手就能碰到坑道的顶端,那些支柱都是新架设的。 多诺凡犹豫起来。“死路一条,我们回头吧。” “不,慢着。”鲍尔笨手笨脚地挤到前面,“前头是不是有光线?” “光线?我完全没看到。这底下怎么会有光线?” “机器人发的光。”他手脚并用,爬上一个低缓的斜坡。多诺凡耳中传来他嘶哑焦急的声音:“嘿,麦克,上来这里。” 那里果然有光亮。多诺凡爬了上去,越过鲍尔伸直的双腿。“一个洞口?” “是的。他们一定正在从另一侧挖掘这条坑道——我这么想。” 多诺凡摸了摸这个洞口的粗糙边缘。在电筒光芒的谨慎照耀下,看得出另一头是个较大的坑道,而且显然是一条主干道。可是这个洞口太小,成人无法通过,就连两人同时看出去都有困难。 “那边什么也没有。”多诺凡说。 “好吧,现在没有。但一秒钟前一定有,否则我们不会看到光亮。小心!” 周围的坑壁左右摇晃。他们感到一阵冲撞,一股细微的尘土如雨点般落下。鲍尔小心地抬起头,又朝洞口看了看。“没错,麦克,他们在那里。” 闪闪发光的机器人群集在五十英尺外的主干道上,金属手臂正卖力地清理刚炸下来的碎石堆。 多诺凡急切地催促道:“别浪费时间。他们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工,下次爆炸就可能波及我们。” “看在圣彼得的份上,别催我。”鲍尔备好雷管枪,双眼焦虑地在昏暗的背景中寻找目标——唯一的照明只有机器人发出的光亮,以致连圆石与阴影都无法分辨。 “坑顶有一块,看到没有,几乎在他们头上。刚才的爆炸没怎么摇撼它。如果你能射中它的基部,一半的坑顶都会崩塌。” 鲍尔沿着那根模糊的手指望去。“行!现在你紧盯着那些机器人,祈祷他们别离开坑道那部分太远,他们是我唯一的光源。七个都在那里吗?” 多诺凡数了数。“七个都在。” “好吧,那么,看着他们。看着每一个动作!” 他将雷管枪举了起来,做好射击准备。多诺凡则定睛望着,诅咒着,还不时眨眨眼,挤出眼中的汗水。 发射了! 随即传来一阵巨响,以及一连串猛烈的震荡,接着是一股强大的推力,将鲍尔重重甩到多诺凡身上。 多诺凡吼道:“格里,你把我撞开了,我什么也没看到。” 鲍尔狂乱地四下张望。“他们在哪里?” 多诺凡陷入麻木的沉默。机器人早已失去了踪影,四周有如冥河般黑暗。 “你想,我们把他们埋葬了吗?”多诺凡以颤抖的声音问。 “我们下到那里去,别问我心里在想什么。”鲍尔以惊人的速度向后爬。 “麦克!” 跟在后面的多诺凡停下脚步。“现在又有什么问题?” “慢着!”鲍尔急促而不规则的呼吸声传入对方耳中,“麦克!你听见了吗,麦克?” “我就在这里。怎么回事?” “我们被封住了。把我们震倒的不是五十英尺外的坑顶崩塌,而是我们自己的坑顶。震波把它震下来了。” “什么!”多诺凡爬到坚硬的障碍物之前,“打开手电筒。” 鲍尔依言照做,却连兔子能钻过去的洞都找不到。 多诺凡轻声道:“好啦,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他们浪费了一点时间与一些膂力,试图移开那些封死坑道的落石。此外,鲍尔还试图扯动原先那个洞口的边缘。有那么一下子,鲍尔甚至举起雷管枪。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开枪无异于自杀,而他心知肚明。于是,他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麦克,”他说,“我们实在是把事情搞砸了。大卫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仍然毫无线索。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我们弄巧成拙。” 多诺凡吃力地向前望去,可惜他的好眼力在黑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不愿让你心神不宁,老兄,但姑且不论我们对大卫的问题知道多少,我们或多或少陷在这里了。如果无法脱困,伙伴,我们就会死掉,死——掉。总之,我们还有多少氧气?不超过六小时。” “这点我想到了。”鲍尔的手伸向早已快憋死了的八字胡,却徒劳地叮当一声撞在透明视罩上,“当然,这段时间中,我们能让大卫轻易把我们挖出来,只不过我们那场了不起的危急状况,一定早已把他吓跑,而他的无线电又失灵了。” “这不是很妙吗?” 多诺凡爬向那个洞口,设法将罩在金属头盔内的脑袋钻出去,头盔却和洞口接得严丝合缝。 “嘿,格里!” “什么事?” “假如我们把大卫召到二十英尺内,他就会恢复正常,我们就有救了。” “当然,可是他在哪里?” “在坑道里头——很里头。看在圣彼得的份上,别再拉我,我的脑袋都要给你拉掉了。我会让你有机会看的。” 鲍尔设法将头钻出去。“我们办到了。看看那些蠢材,他们一定是在跳芭蕾。” “别再发表无关的评论。他们接近一点没有?” “还不敢说,他们太远了。给我个机会,把手电筒递给我好吗?我要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 两分钟后他便放弃了。“毫无机会!他们一定瞎了。呃——喔,他们正朝我们走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多诺凡说:“嘿,让我看看!” 一场无声的扭斗后,鲍尔说:“好吧!”于是又轮到多诺凡伸出了头去。 他们正逐渐接近。大卫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他身后的六个“手指”则是一队嘉年华会的队伍。 多诺凡惊叹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还真想知道。看来像是里尔舞——大卫是总指挥,否则我就猜不透了。” “喔,别再对我多作描述。”鲍尔抱怨道,“他们有多近了?” “在五十英尺内,正朝这个方向走来。我们十五分钟就能脱……呃——呼,呼!嘿——嘿!” “怎么回事?”多诺凡的连串吼声令鲍尔大吃一惊,好几秒钟后才恢复过来,“好啦,换我看看吧,别贪心得要死。” 他奋力向上钻,多诺凡却乱踢一阵。“他们来个向后转,格里,他们要走了。大卫!嘿,大——卫!” 鲍尔尖叫道:“你这个傻瓜,那有什么用?声音传不出去。” “好吧,那么,”多诺凡喘着气说,“用脚踢坑壁,用手使劲敲,弄点震动出来。我们非得设法吸引他们的注意不可,格里,否则我们就完了。”他像个疯子一样拳打脚踢。 鲍尔推了推他。“慢着,麦克,慢着。听好,我有个主意。暮气的木星啊,这正是用四两拨千金的时候。麦克!” “你想干什么?”多诺凡将脑袋拔出来。 “快让我钻进去,免得他们脱离射程。” “脱离射程!你准备做什么?嘿,你拿那把雷管枪要做什么?”他一把抓住鲍尔的手臂。 鲍尔猛力挣脱。“我准备做一次小小的射击。” “为什么?” “待会儿再说,先让我看看管不管用。要是管用,那么——让路,我要开一枪!” 远方那些机器人好像一群萤火虫,而且越来越小。鲍尔紧张兮兮地瞄准目标,然后扣了三次扳机。他随即放下枪,惶恐地向外窥视。一个从属机器人倒下了!现在仅剩六个闪闪发光的身形。 鲍尔试探性地透过发射机叫道:“大卫!” 一会儿后,回答便在两人耳中响起。“老板?你在哪里?我的三号从属胸部被打爆,无法继续服役了。” “别管你的从属啦,”鲍尔说,“我们困在一个坍塌里,就在你们刚才爆破的地方。你看得见我们的电筒光芒吗?” “当然,我们马上过去。” 鲍尔向后一靠,松懈下来。“好友,事情结束了。” 多诺凡带着哭声,非常轻柔地说:“好吧,格里,你赢了,我趴在你脚下给你磕几个头。现在别对我讲任何废话,只要平心静气地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简单。只不过是我们从头到尾忽略了最明显的一点——和往常一样。我们知道问题出在个体主动性电路,而且总是在危急状况时发生,但我们却以为起因是某个特定的命令,因而一直在找那个命令。但为何就该是一个命令呢?” “为何不呢?” “这个嘛,听好。为何不能是某一类命令呢?哪一类命令需要最大的主动性?哪一类命令几乎总是在危急时才发出?” “别问我,格里,告诉我!” “我正在这样做!那就是六重命令。在所有的普通情况下,总有几个‘手指’在做例行工作,不需要密切监督——像我们的身体应付例行的行走动作那样不经大脑。可是在危急状况下,六个从属都得立刻同时动员。大卫必须一次应付六个机器人,于是某项功能便打了折扣。剩下的就很简单——任何降低主动性需求的因素,例如有人出现,都会使他恢复正常。所以我毁掉其中一个机器人,这样一来,他就只需要传送五重命令。主动性减少了——他就正常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一切的?”多诺凡追问。 “只是个合乎逻辑的猜测。我试了试,结果管用。” 机器人的声音又传到他们耳朵里。“我来了,你们能支持半小时吗?” “没问题!”鲍尔答道。然后,他又继续对多诺凡说:“现在工作应该简单了。我们把电路彻查一遍,专注于那些对六重命令会不堪负荷的部分。这样工作量还剩下多少?” 多诺凡思量了一番。“我想不多。假如大卫和我们在工厂里见到的原型一样,那么唯一有关联的部分,只有一个特殊的协调电路。”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快活起来,“嘿,这实在太好了,简直是轻而易举。” “好吧。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回去就开始检查蓝图。现在,在大卫救我们出去之前,我要休息一下。” “嘿,慢着!再告诉我一件事。每次那些机器人发癫的时候,他们那些古怪的操练,那些可笑的舞步,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我不知道,但我有个想法。别忘了,那些从属是大卫的‘手指’。我们一直那样说,你记得吧。好的,我的想法是,每当大卫变成精神病患时,他就进入心智耗弱的迷乱状态,不知不觉玩弄起自己的手指头。” 苏珊?凯文神情淡漠地讲述着鲍尔与多诺凡的事迹,但在提到机器人的时候,她的声音便会透出热情。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讲完了速必敌、小可爱与大卫的故事。我及时打断她的话头,否则她会再扯出半打机器人来。 我说:“地球上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吗?” 她微微皱起眉头,望着我说:“没有,在地球上,我们很少和运作中的机器人打交道。” “喔,这可太糟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实地工程师成就非凡,但难道不能请您现身说法吗?您没碰到过在您面前出问题的机器人吗?您也知道,这可是您的周年纪念专辑。” 我发誓她真的脸红了。她说:“在我面前出问题的机器人?天啊,我有多久没想到这件事了?啊,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绝对没错!2021年!当时我只有三十八岁。喔,我的天——我想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默默等待,十分确定她会改变心意。“有何不可?”她说,“现在他无法伤害我了,就连回忆也无法再伤害我。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年轻人,你会相信吗?” “不会。”我说。 “真的。不过,厄比是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 “什么?” “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一个。那是个错误……” 第五篇 骗子! 艾弗瑞德?兰宁仔细点燃雪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当他趁着吞云吐雾的空当开口时,一双灰色的眉毛垂得很低。 “没错,他能透视心灵——这点他妈的没啥疑问!可是原因呢?”他望向数学家彼得?玻格特,“你怎么说?” 玻格特用双手将一头黑发压平。“那是我们生产的第三十四个RB型机器人,兰宁。其他的都百分之百正规。” 会议桌旁第三个人皱起眉头。他名叫米尔顿?艾席,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最年轻的一位主管,对自己的职位颇为自豪。 “听着,玻格特。装配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差错,这点我能保证。” 玻格特的厚嘴唇扯出一个故作大方的笑容。“你保证吗?你若能为整个装配线负责,我就推荐你晋升。根据精确数据,光是制造一个正子脑,就需要七万五千二百三十四道操作手续。每道手续的成败都取决于众多因素,从五项到一百零五项不等。假如任何一道手续发生严重错误,那个‘脑子’就毁了。我是在引用我们资料夹中的叙述,艾席。” 米尔顿?艾席面红耳赤,但他的答辩却被第四个声音封杀。 “如果一开始就试图互相推诿,那我可要走了。”苏珊?凯文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在一起,她苍白而细薄的嘴唇周围细小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我们手上有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在我看来,重要的是我们得查出他究竟为何能透视心灵。我们应该尽快着手,而不是坐在这里说‘你的错。我的错。’” 她用冰冷的灰色眼珠盯着艾席,后者咧嘴一笑。 兰宁同样咧嘴一笑。正如每回在这种场合一样,他那又长又白的头发,以及一双慧黠的小眼睛,使他看来活脱是圣经中的长老。“你说得有理,凯文博士。”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脆利落。“以最简单扼要的方式来说,我们造出一个正子脑,它应该属于普通式样,如今却拥有惊人的特质,竟然能和思想波调谐。如果我们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将标示着数十年来机器人学最重大的进展。但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大家明白吗?” “我能否提个建议?”玻格特问。 “说吧!” “身为数学家,我预料这是个非常棘手的谜团。我想提议对RD-34的存在保密,直到我们真正解开这个谜。我的意思是,甚至对其他员工也一律保密。身为各部门的主管,我们不该认为它是个无解的问题,而愈少人知道……” “玻格特说得对。”凯文博士说,“自从行星际法令作了修订,准许机器人运到太空前可在厂内先行测试,反机器人的宣传就变本加厉。假如说,在我们能宣布已经完全控制局面之前,便有只字片语泄露出去,让外人知道有个能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很可能会有人趁机大做文章。” 兰宁一面抽着雪茄,一面严肃地点着头。然后,他转头对艾席说:“我想你说过,当你发现这个透视心灵的现象时,你身边没有其他人。” “我的确是单独一人——我这辈子从未那么惊吓过。RB-34刚从装配台上搬下来,他们就把他送交给我。刚好奥伯曼不在,所以我亲自带他去测试室——至少,我是准备把他带下去。”艾席顿了顿,嘴唇扯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嘿,你们有谁曾在不知不觉间,进行过一场思想交谈?” 大家都懒得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你知道吗,你最初并不会发觉。他就这么跟我说话——无论你想象那些话多有逻辑、多么合理都不为过——直到几乎来到测试室的时候,我才察觉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当然,我想了很多,但那可是两回事,对不对?我赶紧把那玩意锁了起来,就跑去找兰宁。但是让他跟我走了一段,冷静地窥探我的思想,在里面翻翻拣拣,真令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能想象。”苏珊?凯文若有所思地说,她正以一种古怪的专注目光凝视着艾席。“我们多么习惯将自己的思想视为隐私。” 兰宁不耐烦地插嘴道:“那么,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好吧!我们一定得有系统地展开行动。艾席,我要你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装配线——不得有任何遗漏。你要排除一切不可能有机会出错的手续,再列出所有可能出错的,包括错误的性质和可能的程度。” “苛刻要求。”艾席咕哝道。 “自然如此!当然,你要派你的手下去做这项工作——有必要的话通通派出去,我并不在乎我们是否落后进度。可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你了解吧。” “嗯——嗯,了解!”年轻技师咧嘴苦笑,“仍然是个扎手的差事。” 兰宁将转椅转个方向,以便面对凯文。“你必须从另一个角度钻研这个问题。你是厂里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所以你要用逆向思考,从研究这个机器人本身着手。试图查出他如何运作;看看还有什么和他的精神感应力有牵扯的因素,它们产生多大的影响,它们如何扭曲他的见解,以及究竟对他的一般RB特性造成何种损害。你听懂了吗?” 兰宁并没有等凯文博士答话。 “我负责协调这项工作,并以数学方式诠释各项发现。”他猛力喷出一口烟,透过烟雾吐出后面的话,“当然,玻格特要帮我的忙。” 玻格特一面用胖手掌磨着另一只手的指甲,一面以温和的口气说:“我就知道,我对这方面略知一二。” “好啦!我们开始吧。”艾席把椅子向后推,站了起来,年轻快活的脸庞扯出一个笑容。“我分到了最要命的差事,所以我要赶紧去干活了。” 他临走还含糊地说了一句:“回头见!” 苏珊?凯文浅浅地点头答礼,她的目光却一直目送他出去。此时兰宁咕哝道:“你想不想现在就上去看看RB-34,凯文博士?”而她却没有回答。 房门铰链刚刚响起旋转的闷声,RB-34的光电眼便离开书本。等到苏珊?凯文走进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站了起来。 她停下脚步,将门上巨大的“禁止入内”标示扶正,这才走向那个机器人。 “厄比,我给你带来些超原子发动机的教科书——好歹带了几本。你想不想看一看?” RB-34(也就是厄比)从她手中接过三本厚厚的书籍,翻开其中一本的首页。 “嗯——嗯!《超原子学理论》……”他一面翻书,一面喃喃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态说:“请坐,凯文博士!这得花我几分钟的时间。” 机器人心理学家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仔细观察厄比。他则在桌子另一侧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开始有系统地消化那三本书。 半小时过后,他放下书本。“当然,我知道你为什么带这些书来。” 凯文博士的嘴角抽动一下。“我就在担心这点。跟你打交道可不容易,厄比,你总是抢先我一步。” “你知道吗,这些书和其他书籍没什么差别,就是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你们的教科书里什么也没有;你们的科学只是一堆搜集来的数据,靠临时的理论粘在一起——而且全都简单到不可思议,简直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让我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小说。你们会研究人类的动机以及情感的互动关系……”当他在搜寻适当的词汇时,强壮的手臂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凯文博士悄声道:“我想我了解。” “你也知道,我能看透心灵。”机器人继续说,“你无法想象它们有多复杂。因为我自己的心灵和它们交集那么少,所以我还无法了解其中的一切——但我在尝试,而你们的小说对我有帮助。” “没错,但只怕你从当今多愁善感的小说中,有了些悲伤而感性的体验后——”她的声音中带点苦涩,“你会发现像我们这样的真实心灵枯燥无味、毫无特色。” “可是我不会!” 这句突然中气十足的回答令她不禁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正在涨红,心想:他一定知道! 厄比陡然平静下来,低声喃喃道:“可是,我当然知道,凯文博士。你总是想到这件事,我怎能不知道呢?”现在他的金属音质几乎完全消失。 她板起脸孔。“你曾经——告诉过任何人吗?” “当然没有!”这句话透着真正的惊讶,“没有任何人问过我。” “好吧,那么,”她脱口而出,“我想你认为我是个傻瓜。” “不!它是正常的感情。” “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这么愚蠢。”她声音中的渴望之情淹没一切,某些女性特质穿透博士的外衣向外窥探。“我不具有你所谓的——吸引力。” “如果你仅是指外表的吸引力,那我无从判断。但我知道,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种类的吸引力。” “也不年轻了。”凯文博士几乎没有听到机器人说的话。 “你还不到四十。”厄比的声音中逐渐流露焦急的坚持。 “按年头算,我今年三十八;论及我对人生的多愁善感,我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太婆。我这个心理学家难道是假的吗?” 她喘着气,硬着头皮说:“而他才刚满三十五岁,而且外表和动作还要更年轻。你认为他曾经……曾经多看我一眼吗?” “你错了!”厄比的钢铁拳头击向高分子桌面,激起一下尖锐的铿锵声。“听我说……” 此时苏珊?凯文却猛然转向他,眼中的痛苦化作怒火。“我为何要听?总之,你对整件事又知道多少,你……你这架机器。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标本;是个有趣的、具有特殊心灵的小虫,躺在解剖台上让你检视。这是个幻灭的极佳范例,对不对?几乎和你看的那些小说一样精彩。”带着哭音的话语突然哽咽,她沉默下来。 这场发作吓得机器人缩头缩脑,他恳求般摇了摇头。“请听我说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我?”她撇了撇嘴,“给我一些忠告?” “不,不是那样。只是我刚好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比方说米尔顿?艾席。”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沉默,然后苏珊?凯文垂下眼睑。“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想,”她气喘吁吁,“你给我闭嘴。” “我认为你希望知道他怎么想。” 她的头仍旧低着,但她的呼吸却更加急促。“你在胡言乱语。”她悄声道。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是在试图帮你。米尔顿?艾席对你的想法……”他顿了顿。 机器人心理学家抬起头来。“怎么样?” 机器人平心静气地说:“他爱你。” 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凯文博士未曾开口,只是茫然瞪着眼睛。然后她说:“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他为什么要爱我?” “但他真的爱你。像这样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至少瞒不过我。” “但我是这么……这么……”她结结巴巴地打住。 “他看的不只是表相,他懂得欣赏别人的才智。米尔顿?艾席不是那种会娶一头秀发、一对美目的人。” 苏珊?凯文发觉自己拼命眨着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依然打战。“但他绝对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示……” “你曾经给过他任何机会吗?” “我怎么会?我从来没想到……” “这就对啦!” 机器人心理学家陷入沉思,不久忽然抬起头来。“半年前,有个女孩来厂里找他。我认为她很漂亮——金发,身材苗条。当然,她连二加二几乎都不会。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向她吹嘘,试着解释机器人是怎么拼装的。”说到这里,她又恢复刚硬的口气。“她并不了解!她是谁?” 厄比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她是他的亲堂妹,这里头没有任何爱恋成分,我向你保证。” 苏珊?凯文轻快地起身,动作有如少女般活泼。“这是不是很奇怪?那正是我有时用来安慰自己的说法,尽管我从未真正这样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跑到厄比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冰冷而沉重的手掌。“谢谢你,厄比。”她以急切且沙哑的细声说,“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把它当成我们的秘密——再次谢谢你。”说完,她又使劲握了握那只毫无反应的金属手掌,便径自离去。 厄比慢慢拾起抛在一旁的小说,却没有任何人看透“他”的心灵。 米尔顿?艾席缓缓地、大喇喇地伸了一个懒腰,引发关节一阵噼啪作响,以及一串咕噜咕噜的哼声。然后,他张大眼睛瞪着彼得?玻格特博士。 “我跟你讲,”他说,“我为这件事已经忙了一个星期,几乎没时间睡觉。我还得像这样忙上多久?我想你曾经说过,问题出在D真空室的正子轰击上。” 玻格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兴致勃勃地审视着自己一双白晰的手掌。“是的,而我摸到边了。” “当一名数学家这么说的时候,我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你距离成功还有多远?” “这都取决于……” “取决于什么?”艾席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双长腿向前伸。 “取决于兰宁,这老家伙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叹了一口气,“有点跟不上时代,那正是他的问题。他死守着矩阵力学,把它当成一切的一切,而这个问题却需要更强有力的数学工具。他可真固执。” 艾席带着睡意喃喃道:“何不问问厄比,把整件事作个了结。” “问那个机器人?”玻格特扬起眉毛。 “有何不可?那老小姐没告诉你吗?” “你是指凯文?” “是啊!就是苏珊。那机器人是个数学鬼才,他对数学的认识比百分之百还多一点。他能在脑中计算三重积分,还把张量分析当点心吃。” 数学家狐疑地瞪着对方。“你没开玩笑?” “我发誓!怪就怪在那傻子不喜欢数学。他宁可读些愚不可及的小说。千真万确!你该看看苏珊一再拿给他的那些劣等作品:《紫色激情》《太空之恋》。” “凯文博士没对我们提一个字。” “这个嘛,她对他的研究尚未结束。你知道她的作风,在揭露大秘密之前,她喜欢让一切不漏风声。” “而她告诉了你。” “我们的交谈可算无法避免,我最近经常见到她。”他将眼睛张得老大,还皱起眉头,“嘿,玻格特,你最近可注意到这位女士有什么不对劲?” 玻格特咧开嘴,露出不大庄重的笑容。“她开始涂口红,或许你指的是这件事。” “哎呀,这点我知道。她还搽胭脂抹粉,外带画眼影,可真惹人注目。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对这方面无可置评。我是指她说话的方式——好像有件事令她很开心。”他想了想,然后耸耸肩。 玻格特做了个眉目传情的眼神,对一位年过五十的科学家而言,他的表演还真不赖。“也许她坠入爱河了。” 艾席再度闭上眼睛。“我看你是疯了,玻格特。你去跟厄比谈谈,我要待在这儿睡上一觉。” “好!但这并不表示我特别喜欢让一个机器人告诉我怎么做,而且我也不认为他办得到!” 轻微的鼾声是对他唯一的回答。 彼得?玻格特双手插在口袋里,刻意以漠然的态度叙述他的问题,厄比则聚精会神地聆听。 “事情就是这样。我听说你了解这些事,而我来问你,最主要是出于好奇。我的推论,正如我刚刚大略说明的,里面有几项可疑的步骤,这点我承认,因此整个图像仍然不太完整,而兰宁博士也拒绝接受这些步骤。” 机器人并未回答,玻格特又说:“怎么样?” “我看不出错误。”厄比研究着那些潦草的计算。 “我想除了这句话,你无法再有任何贡献?” “我不敢尝试,你是比我更优秀的数学家,而且——嗯,我不愿介入这件事。” 玻格特的笑容中带着几许自满。“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这太深了,我们忘掉它吧。”他将那几张纸揉掉,丢进废弃物管道,转身正要离去,又突然改变主意。 “对啦……” 机器人一言不发地等着。 玻格特似乎难以启齿。“有件事……我是说,也许你能……”他打住了。 厄比平心静气地说:“你的思绪一团混乱,但毫无疑问,它和兰宁博士有关。迟疑不决是件傻事,因为只要你静下心来,我马上会知道你想要问什么。” 数学家的右手举到光滑平整的头发上,做了个惯常的梳理动作。“兰宁快七十岁了。”他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 “这点我知道。” “而且他担任本厂的主任已经将近三十年。”厄比点了点头。 “好,那么,”玻格特改用逢迎的口吻说,“你会知道他是否……是否想到退休。例如由于健康因素,或是其他……” “是啊。”厄比只是这么说。 “好,你知道吗?” “当然。” “那么——呃——你能不能告诉我?” “既然你问了,我就会说。”机器人的应对相当实事求是,“他已经辞职了!” “什么!”这是一声猛然脱口、几乎含糊不清的惊叹。然后,这位数学家的大脑袋向前一伸。“再说一遍!” “他已经辞职了,”机器人以平静的语气重复,“可是还没有生效。你懂吗,他还等着解决——呃——我自己这个问题。等这件事结束后,他就准备把主任办公室移交给继任人选。” 玻格特猛力吐出一口气。“而这个继任人选,他是谁?”现在他离厄比相当近,双眼着魔似地紧盯着那对深不可测的暗红色光电眼。 机器人慢慢答道:“你就是下一任主任。” 玻格特绽放出僵硬的笑容。“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望和等待这件事。谢谢你,厄比。” 彼得?玻格特在书桌前一直待到清晨五点,稍事休息后,上午九时他又回来工作。书桌上方的书架原本摆有一排参考书与数值表,但随着他一本接一本参考,书架已经完全腾空。他面前的计算纸以微量的速度增加,脚下揉皱的潦草手稿则堆积成一座小山。 正午时分,他看看最后一页计算,揉揉充血的眼睛,打了个呵欠,又耸了耸肩。“简直越来越糟,该死!” 开门声使他转过头去。进来的是兰宁,他正用瘦骨嶙峋的双手将指节扳得噼啪响。 玻格特对他点了点头。这位主任见到屋内凌乱不堪,两道眉毛皱成一团。 “新途径?”他问。 “不,”对方以挑衅的口吻回答,“原来的有什么不妥?” 兰宁懒得答复这个问题,对书桌上那叠纸也只是随便瞥一眼。他一面点燃雪茄,一面透过火柴的光焰说:“凯文有没有跟你提到那个机器人?他是个数学天才,实在不同凡响。” 对方高声嗤之以鼻。“我听说了。但凯文还是专管机器人心理学比较好。我检查过厄比的数学能力,他几乎连微积分都过不了关。” “凯文却不这么想。” “她疯了。” “而我也不这么想。”主任眯起眼睛,透出一种威胁感。 “你!”玻格特的声音转趋强硬,“你在说些什么?” “整个上午,我都在测试厄比的本事,他有些你闻所未闻的绝招。” “是吗?” “你好像不信!”兰宁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张纸,再将它打开,“这不是我的笔迹,对不对?” 玻格特对纸上的大型斜体符号研究了一番。“厄比做的?” “是的!你只要留意就能看出来,他所做的是对二十二号方程式的时间积分。得到的结果——”兰宁用泛黄的指甲敲了敲最后一行,“和我的结论一模一样,却只花了四分之一的时间。你没有理由忽略正子轰击中的林格效应。” “我没有忽略,它会被抵销掉。看在老天的份上,兰宁,把这点装进你的脑袋……” “喔,是啊,你解释过。你还用到了米契尔平移方程式,对不对?哼——它不适用。” “为什么?” “理由之一,因为你一直在用超虚数。” “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来,米契尔方程式就不成立……” “你疯了吗?如果你读读米契尔的原始论文……” “我不必那样做。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他的论证,这点厄比支持我。” “好吧,那么,”玻格特吼道,“让那个上发条的机器帮你解决整个问题好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那正是关键,厄比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他不能,那我们也不能——不能独力解决。我要把整个问题送到全国委员会,它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 玻格特面红耳赤,在咆哮声中一跃而起,连椅子都差点撞翻。“你不可以做这种事。” 这回轮到兰宁涨红了脸。“你在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一点没错。”对方咬牙切齿地回应,“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你不能从我手里把它抢走,懂吗?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你这个风干的化石。你宁愿切掉自己的鼻子,也不愿承认是我解决了机器人精神感应之谜。” “你是个该死的白痴,玻格特,一秒钟之内,我就能让你因为犯上而遭停职。”兰宁激动得下唇不停打战。 “你做不到这件事,兰宁。有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在这里,你什么秘密也保不住,所以别忘了,我对你的辞职一清二楚。” 兰宁手中的雪茄开始打战,烟灰纷纷落地,然后雪茄也跟着掉下来。“什么……什么……” 玻格特邪恶地咯咯大笑。“而我会是新主任,你给我搞清楚。这点我非常明白,别以为我一无所知。你瞎了眼,兰宁。我将在这里发号施令,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等着瞧吧。” 兰宁终于能发出声音,立刻怒吼道:“你被停职了,听到没有?你的职务通通解除了。你给免职了,了解吗?” 对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哈,这又有什么用?你什么也办不到。我手中握着王牌,我知道你已经辞职。是厄比告诉我的,是他直接从你那里获悉的。” 兰宁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他看来非常、非常苍老,双眼困倦无神,面容血色尽失,显出一张苍白蜡黄的老脸。“我要找厄比谈谈,他不可能告诉你那种事。你在进行一场狡猾的赌博,玻格特,但我要拆穿你唬人的把戏。跟我来!” 玻格特耸了耸肩。“去找厄比?很好!他妈的好极了!” 同样在正午时分,米尔顿?艾席画好一张笨拙的草图,抬起头来说:“你有概念了吗?我对于画这种东西不太在行,但它的外观就是这样。它是一栋漂亮的房子,我只要花一点点钱就能买下来。” 苏珊?凯文含情脉脉凝视着他。“它实在美丽,”她叹了一口气,“我常常想,我希望……”她的声音逐渐消失。 “当然啦,”艾席放下铅笔,神采奕奕地继续说,“我得等到放假才能办这件事。我只有两周的假期,但厄比这件事却让一切悬在半空中。”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指甲上,“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它是个秘密。” “那就别告诉我。” “喔,我还是说说比较好,我忍不住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而你可算是我在这里最好的——呃——倾吐对象。”他羞怯地咧嘴一笑。 苏珊?凯文一颗心怦怦乱跳,可是她不敢开口。 “坦白说,”艾席把椅子拖近些,并将声音压低成神秘兮兮的耳语,“那栋房子不只我一个人住,我快结婚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跳起来。“怎么回事?” “没事!”可怕的天旋地转已经停止,但要开口却仍然很困难。“结婚?你是指……” “啊,当然!是时候了,对不对?你记得去年夏天来这儿的那个女孩吧,就是她!但你真的不舒服,你……” “头痛!”苏珊?凯文孱弱无力地挥手要他闪开,“我……我最近一直有这个毛病。当然,我要……要恭喜你。我很高兴……”在她惨白的脸上,没涂匀的胭脂变成两团难看的红斑。这时,周遭的一切又开始旋转。“对不起……失陪……” 她一面含糊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夺门而出。这好像是只有在梦中才会突然出现的噩耗——伴随着梦中那一切虚幻的恐怖。 但怎么可能呢?厄比曾说…… 厄比知道!他能看穿心灵! 她发觉自己正气喘吁吁地倚在门框上,望着厄比的金属脸孔。她刚才一定爬了两层楼梯,但是她毫无记忆。有如梦境一般,她在瞬间跨越了那段距离。 有如梦境一般! 然而,厄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暗红色的光芒似乎逐渐膨胀,变成两个微微发光、令人望而生畏的球体。 他正在说话,而她只感到冰冷的玻璃杯抵住嘴唇。她吞下一口水,打个哆嗦,才对周遭的事物有些察觉。 厄比仍在说话,他的声音透着惶恐——好像他又惊又怕,正在极力辩解。 那些声音逐渐有了意义。“这是一场梦,”他正在说,“你一定不可以相信。你很快会在真实世界中苏醒,而嘲笑此时的自己。他爱你,我不骗你。他爱你,真的!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这只是个幻觉。” 苏珊?凯文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有如耳语。“是的!是的!”她抓着厄比的手臂,紧紧抱住,一再重复道,“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她究竟是如何恢复神智的,她自己始终不知道——但那就像穿越一个迷蒙虚幻的世界,来到强烈的阳光下。她推开他,用力推开那只钢铁手臂。她的双眼睁得老大。 “你想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提高成刺耳的尖叫,“你想要做什么?” 厄比退了几步。“我想帮助你。” 机器人心理学家瞪着他说:“帮助?怎样帮助?告诉我这是一场梦?试图逼得我精神分裂?”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紧绷状态,“这不是一场梦!我倒希望它是!” 她猛力倒抽一口气。“等等!为什么……哈,我懂了。慈悲的苍天啊,这多么明显。” 机器人的声音中透着恐惧。“我必须这样做!” “而我竟然相信你!我从未想到……” 门外的嘈杂声使她暂时住口。她转过身去,双手痉挛似的一松一紧。当玻格特与兰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角落的窗前,两位男士丝毫未曾留意她。 他们同时向厄比走去,兰宁愤怒而不耐烦,玻格特则是一副看笑话的神情。兰宁首先开口道:“好,厄比,听我说!” 机器人将目光猛然射向年迈的主任。“好的,兰宁博士。” “你有没有和玻格特博士讨论过我的事?” “没有,主任。”回答来得很慢,玻格特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 “怎么回事?”玻格特挤到上司前头,叉开双腿站在机器人面前,“重复一遍你昨天对我说的话。” “我说……”厄比陷入沉默。在他体内深处,金属发声膜片振荡出轻微的杂音。 “你没有说他辞职了吗?”玻格特怒吼道,“回答我!” 玻格特狂暴地举起手臂,但兰宁赶紧推开他。“你要胁迫他说谎吗?”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兰宁,他刚要承认就闭上了嘴。别挡着我!我要他吐露实情,懂吧!” “我来问他!”兰宁转身面对机器人,“好吧,厄比,放轻松点。我辞职了没有?” 厄比只是瞪着眼睛,兰宁焦急地重复一遍:“我辞职了没有?”机器人似乎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等了半天却没有进一步的结果。 两人互相凝望,两双眼睛里的敌意几乎有了生命。 “搞什么鬼,”玻格特突然冒出一句,“这机器人变哑巴了吗?你这个怪物,你不能讲话吗?” “我能讲话。”机器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就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告诉我说兰宁辞职了吗?他到底有没有辞职?” 接着又是一阵沉闷的寂静,直到苏珊?凯文高亢且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突然在房间另一端响起,才终于打破这个沉默。 两位数学家吓了一跳。玻格特眯着眼睛说:“你在这里?什么事这么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她的声音不太自然,“只不过上当的并非我一个人而已。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三位机器人学专家,竟然中了同样一个简单的圈套,这是不是很讽刺?”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她将苍白的手按向额头。“可是并不有趣!” 这回两位男士互相扬了扬眉毛。“你说的是什么圈套?”兰宁硬邦邦地问道,“厄比有什么问题吗?” “不,”她慢慢走近他们,“他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她猛然转身,对机器人尖叫道,“离我远点!到房间另一端去,别让我看到你。” 在她盛怒的目光下,厄比缩头缩脑、跌跌撞撞地快步离去。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凯文博士?”兰宁的声音透着敌意。 她面对他们,以讥讽的口吻说:“你们当然知道机器人学第一基本法则。” 另外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当然,”玻格特不悦地答道,“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背得多么流利。”凯文讽刺道,“然而,究竟是何种伤害?” “啊——任何种类的伤害。” “正是如此!任何种类!可是令人感情受创呢?令人自我受打击呢?令人希望幻灭呢?这些算不算伤害?” 兰宁皱起眉头。“机器人怎么会知道……”然后他猛喘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你已经明白了,是吗?这个机器人能透视心灵。你以为他不知道精神伤害的意义吗?你以为如果有人问他问题,他不会完全按照那人想听的回答吗?其他答案难道不会伤害我们,而厄比难道不知道这点吗?” “老天啊!”玻格特喃喃道。 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嘲讽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想你问过他兰宁是否辞职了。你希望听到的答案是他已经辞职,而厄比正是那样告诉你的。” “而我想,”兰宁以平板的语气说,“这就是他刚才不愿回答的原因。无论他怎样回答,都会使我们其中一人受到伤害。”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两位男士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的机器人——他正缩在书柜旁的椅子里,脑袋枕在一只手上。 苏珊?凯文双眼稳稳地盯着地板。“他全部一清二楚。那个……那个魔鬼知道一切——包括他的装配过程出了什么差错。”她的眼睛忧郁而深沉。 兰宁抬起头来。“这点你说错了,凯文博士。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问过他。” “这有什么意义?”凯文叫道,“只能说明你不希望他告诉你答案。让一架机器做你做不到的事,会戳伤你的自我——你问过他吗?”她忽然转向玻格特。 “可以这么说,”玻格特咳嗽一声,涨红了脸,“他告诉我,他对数学知道得非常少。” 兰宁发出一阵不很响亮的笑声,机器人心理学家则挖苦地微微一笑。“我来问他!他提出的答案不会伤害我的自我。”她提高音量,发出一句冰冷的命令,“过来!” 厄比随即起身,踏着迟疑的步伐走近他们。 “我想你知道,”她继续说,“在装配过程中,究竟是哪一步引进了一个外来因素,或是遗漏了一项不可或缺的因素。” “是的。”厄比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慢着。”玻格特气呼呼地插嘴道,“那不一定就是实话。你希望听到这个答案,如此而已。” “别当傻瓜。”凯文答道,“他对数学的认识等于你和兰宁的总和,这点毫无疑问,因为他能透视心灵。给他一个机会。” 数学家不再作声,于是凯文继续说:“好啦,厄比,说吧!我们等着呢。”她又转头道,“两位,准备纸笔。” 但厄比仍旧默不作声。机器人心理学家带着几许得意说:“厄比,你为何不回答?” 机器人突然脱口而出:“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玻格特博士和兰宁博士不希望我这样做。” “他们希望得到答案。” “但不是从我这里。” 此时兰宁插进一句话,说得又慢又清楚:“别傻了,厄比,我们的确希望你告诉我们。” 玻格特随便点了点头。 厄比的声音变作狂乱的嚎叫。“那样说有什么用?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灵表层吗?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不希望我那样做。我是个机器,仅仅借着脑中的正子活动来模仿生命——我的脑子是人造装置。你要是在我面前低头,就一定会受到伤害。这点深深烙印在你心中,绝不可能抹得去。我不能提出答案。” “我们走开,”兰宁博士说,“你告诉凯文。” “那不会有任何不同,”厄比叫道,“因为无论如何,你仍会知道是我提供的答案。” 凯文重新开口,她说:“可是你也了解,厄比,纵然如此,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还是想得到答案。” “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厄比坚持道。 “但他们想要得到。你拥有答案却不肯说,这个事实也对他们造成了伤害。这点你了解,是吗?” “是的!是的!” “而你若是告诉他们,同样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是的!是的!”厄比慢慢向后退,苏珊?凯文步步进逼,另外两人则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 “你不能告诉他们,”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平板的语调慢慢说,“因为那会造成伤害,而你一定不能伤害人类。但你若不告诉他们,你就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告诉他们。而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不能对他们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如果你说了,你……” 厄比身子抵住墙壁,双腿跪了下来。“停止!”他尖叫道,“关上你的心灵!它充满了痛苦、挫折和恨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骗你!我试图帮助你们,我把你们想听的话告诉你们。我不得不这样做!” 机器人心理学家毫不理会。“你必须告诉他们,但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 厄比声嘶力竭地惨叫。 那像是音量放大许多倍的短笛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垂死灵魂的尖声嚎啕,使整个房间充满有形的刺耳噪音。 当这个声音消失时,厄比垮在地上,成了一堆动弹不得的金属。 玻格特面无血色地说:“他死了!” “不!”苏珊?凯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不是死了——只是精神错乱。我对他提出一个无解的两难问题,令他精神崩溃。现在你可以将他解体——因为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兰宁在这堆本是厄比的金属旁跪下。他摸了摸那个冰冷而毫无反应的金属面孔,不禁打个哆嗦。“你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站起来,以扭曲的脸孔对着她。 “是又怎么样?你现在已无法挽回。”她突然悲从中来,喊道,“他罪有应得。” 主任抓起形同瘫痪、一动不动的玻格特一只手腕。“有什么差别呢。来吧,彼得。”他叹了一口气,“会这样思考的机器人,反正毫无价值。”他的眼神显得苍老而疲倦,“来吧,彼得!”他又重复一遍。 两位科学家离去后,又过了好几分钟,苏珊?凯文博士才勉强恢复心理平衡。她的目光缓缓转向那个不死不活的厄比,紧绷的表情重新回到脸上。她凝视良久,得意之情逐渐退去,绝望的沮丧再度浮现——她心中的思绪澎湃汹涌,嘴里却仅仅深恶痛绝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自然,访谈就此告一段落。她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就知道今天不能再套出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书桌后面,苍白的面容毫无表情——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 我说:“谢谢您,凯文博士!”但她并未回答。两天后,我才设法再见到她。 第六篇 消失无踪 当我终于再见到苏珊?凯文时,她正站在她的办公室门口,一批批的档案正在往外搬。 她说:“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年轻人?” “还好。”我说——我已根据自己的想法把它们整理出来,为她口述的骨架添油加醋,配上了对话,并作了一些修饰。“您想不想浏览一遍,看看我有没有诽谤哪个人物,或是哪里错得太离谱?” “我想应该这样。到主管休息室坐坐如何?我们可以喝杯咖啡。” 她似乎心情很好,因此当我们沿着回廊走去时,我趁机说:“我在想,凯文博士……” “想什么?” “您可否多告诉我些有关机器人学的历史。” “年轻人,你搜集的资料,应该已经足够了。” “可以这么说。但我写出来的那些事,却和当代世界关系不大。我的意思是,有史以来只有一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太空站早已过时且遭到废弃,机器人采矿如今被视为理所当然。恒星际飞行怎么样?超原子发动机大约是二十年前才发明的,而且众所周知,它是一项借由机器人辅助的发明。真实经过又如何呢?” “恒星际飞行?”她显得若有所思。我们已经来到休息室,我点了一份全餐,她只要了咖啡。 “它并非一项单纯的机器人辅助发明,你知道吗,并没有那么单纯。不过,当然,在我们研发出金头脑之前,一直没有很大进展。可是我们很努力,真的很努力。我和恒星际飞行研究的首度接触——我是指直接接触,是在2029年,当时有个机器人失踪了……” “超空间基地”采取了一连串紧急的非常措施——有如慌乱的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依照时间顺序与激烈的程度,这些措施可逐条列举如下: 一、在二十七号小行星群各太空站所涵盖的太空领域中,超原子引擎的研发工作一律暂停。 二、实际上,上述整个太空领域已排除在太阳系之外。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离去。 三、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首席心理学家苏珊?凯文博士,以及数学部门主任彼得?玻格特博士,搭乘政府的特遣巡逻舰抵达该基地。 已届中年的苏珊?凯文从未离开过地球表面,对这趟太空之旅也没有什么向往。在这个普遍使用原子能,而超原子引擎也即将问世的时代,这种新鲜事从未令她动心。因此她对这趟旅程颇不以为然,也不相信有什么紧急状况。她在超空间基地享用第一餐的时候,平庸的脸庞上每条皱纹都将这点明白显露出来。 而玻格特博士光润苍白的面容,则并未舍弃某些鬼祟的态度。至于领导这个计划的寇纳尔少将,也始终不忘保持一副见到鬼的神情。 总之,那顿饭是个尴尬的插曲,以致随后举行的三人小型会议,是在阴沉而不愉快的气氛中展开。 首先发言的是寇纳尔,他的秃头闪闪发亮,军礼服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很不相称。他硬着头皮,开门见山地说:“玻格特先生,凯文女士,这是件十分古怪的事。我要感谢你们接到通知便即刻赶来,很抱歉,通知上甚至未曾说明缘由。现在,我们要赶紧补充说明,我们丢了一个机器人;一切工作陷入停顿,一定得找到他才能复工。目前为止我们一无所获,我们感到需要专家的协助。” 或许将军觉得自己的叙述虎头蛇尾,并未指出困境所在。他以绝望的口气继续道:“我们的工作有多重要,我想不必我多说。去年的科学研究经费,超过百分之八十都用到我们这里……” “啊,这点我们知道。”玻格特欣然答道,“美国机器人公司收到一笔优厚的机器人租金。” 苏珊?凯文以直率而尖刻的口气插嘴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机器人对这个计划那么重要?他又为什么还没给找到?” 将军将涨红的脸转向她,还偷空舔了一下嘴唇。“啊,换一种方式讲,其实我们已经找到他了。”然后,他又以近乎痛苦的口吻说:“唉,请让我解释一下。在那个机器人行踪不明之后,我们立刻宣布进入紧急状况,禁止任何船舰离开超空间基地。早先一天,有一艘太空货船在此着陆,为我们送来两个实验室用的机器人。它上面还有六十二个……呃……同型的机器人,准备运往别处。我们对这个数字十分确定,这点绝对没有问题。” “是吗?两者的关联呢?” “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个失踪的机器人——我向你们保证,即使失踪的是一枝小草,我们也已经找到了——经过脑力激荡,我们想到该数一数那艘货船中的机器人。结果,现在上面有六十三个。” “所以第六十三个机器人,我想,就是那个失踪的浪子?”凯文博士的目光转趋阴郁。 “是的,但我们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第六十三个。” 当电钟连响十一下时,会场一片死寂。然后,这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说:“非常特殊的情形。”她扁起嘴来,嘴角下垂。 “彼得,”她带点凶巴巴的神情转向她的同事,“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在超空间基地用的是哪种机器人?” 玻格特犹豫了一下,露出无力的笑容。“这始终是一件相当难办的事,苏珊。” 她连珠炮似的说:“好啊,始终是。如果面对六十三个同型机器人,其中之一是逃犯,却无法确定哪个才是,那何不随便抓一个充数呢?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文章?为什么要派我们来?” 玻格特以顺从的态度说:“你得给我说话的机会,苏珊——超空间基地所用的机器人,刚好有几个并未印记完整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 “什么,没有印记?”凯文跌坐到椅子上,“我懂了。有多少个出厂?” “不多。那是政府订购的,而且绝不允许泄露机密。除了直接参与的最高层人士,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并未包括在内,苏珊,不过这跟我毫无关系。” 将军以权威的架势打断他们的对话。他说:“我希望对此作点解释。我原本并不晓得凯文博士毫不知情。地球上始终有着强烈的反机器人情绪,凯文博士,这点不必我告诉你。在这个问题上,面对那些基本教义的激进派,政府的防线只有一项事实——机器人总是内设牢不可破的第一法则,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不可能伤害人类。 “但我们却不得不用些本质相异的机器人。因此有少数的NS-2型,也就是纳斯特,脑中印记的是第一法则的修订版。为了保密起见,所有NS-2型出厂时皆未加上序号;那些修订型机器人和一组普通型一起送到这里;此外,当然,我们定做的这种机器人,全部印记上最严格的指令,绝不可对外人透露他们的不同之处。”他露出尴尬的笑容,“现在,这一切成了自作自受。” 凯文绷着脸说:“无论如何,你有没有问过每个机器人他们的身份?不用说,你当然有资格?” 将军点了点头。“六十三个全部否认曾在这里工作——其中一个在说谎。” “你追查的那个可有磨损的痕迹吗?我想其他那些都是新出厂的。” “失踪的那个上个月才到。他和刚刚送达的那两个,是我们所需要的最后一批,看不出什么磨损的痕迹。”他缓缓摇了摇头,双眼再度透出沮丧的目光,“凯文博士,我们不敢让那艘货船离去。万一不符合第一法则的机器人公诸于世……”似乎他怎么说都无法强调问题的严重性。 “把六十三个机器人通通毁掉,”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冰冷而平板的口气说,“让这件事一了百了。” 玻格特咬着一侧嘴角。“你的意思是毁掉六十三个三万元,只怕美国机器人公司不会喜欢这个主意。在我们毁掉任何东西之前,苏珊,我们最好先努力一番。” “这样的话,”她以尖锐的口吻说,“我需要知道一切事实。这些修订型机器人究竟给超空间基地带来什么好处?是什么因素使他们不可或缺,将军?” 寇纳尔的额头皱成一团,他伸手向上一抹,试图将它抚平。“原有的机器人,为我们带来无法克服的问题。我们的人经常得在‘硬辐射’中工作,你懂了吧。这当然有危险,但我们采取了合理的安全防范。从开始到现在,只发生过两起意外,两次都无人丧生。然而,对普通机器人解释这点却是徒劳无功。第一法则说——我来引述一遍——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那是最高原则,凯文博士。每当我们的人必须在中等伽马场中暴露一会儿——这样不会造成任何生理效应——最靠近的机器人便会冲进去,把他拖出来。如果辐射场极微弱,机器人就会成功,工作就不得不暂停,直到将机器人通通清场才能继续。如果辐射场稍微强一点,机器人就根本碰不到那个技术员,因为他的正子脑会在伽马辐射中崩溃——然后,我们便会失去一个昂贵且难以替换的机器人。 “我们试图跟他们讲理。但他们的论点是,人类置身伽马场就会有生命危险,就算能安全待在里面半小时也不算数。他们总是说万一那人忘了,待了一小时怎么办;他们不能让他冒险。我们指出,他们那样做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但‘自保’只是机器人学第三法则——保障人类安全的第一法则有优先权。我们对他们下命令,以既严格又严厉的方式命令他们,在任何情况下不得进入伽马场。但‘服从’只是机器人学第二法则——保障人类安全的第一法则仍有优先权。凯文博士,我们要么就是必须舍弃机器人,要么就是对第一法则做些修改——结果我们选择了后者。” “我无法相信,”凯文博士说,“你们找得到取消第一法则的办法。” “并没有取消它,只是作些修改。”寇纳尔解释道,“这样制成的正子脑,仅含有第一法则的积极部分,也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到此为止。不再有强迫性的要求,要他们防止外在因素伤害人类,比方说伽马射线。我这样说正确吧,玻格特博士?” “相当正确。”数学家表示同意。 “那就是你们的机器人和普通NS-2型唯一的差别?真是唯一的差别吗?彼得?” “确实是唯一的差别,苏珊。” 她站起来,以断然的口吻说:“我现在打算睡觉了,大约八小时后,我要和最后见到那个机器人的员工谈谈。从现在起,寇纳尔将军,若想要我负起任何责任,我就要对这项调查有百分之百的、无人过问的控制权。” 除了其中两小时陷入恼人的半睡半醒状态,苏珊?凯文整晚未曾进入梦乡。当地时间0700时,她按下玻格特的门铃,发现他同样没有在睡觉。他显然不怕麻烦地带了一件睡袍来到此地,因为他正穿着它坐在那里。当凯文进来时,他随即放下指甲刀。 他轻声道:“我多少料到你会来。我想你对这一切感到厌恶。” “是的。” “这个嘛——我很抱歉,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当超空间基地电召我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修订型纳斯特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在旅程中,虽然我很想对你吐露实情,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我必须先确定才行。修订第一法则这件事可是最高机密。” 机器人心理学家喃喃道:“应该让我知道才对。未经一位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同意,美国机器人公司无权这样修改正子脑。” 玻格特扬起眉毛,叹了一声。“理智点,苏珊。即使你知道了,也无法影响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政府决心自行其是。政府想要超原子引擎,乙太科学家则想要不会干扰他们的机器人。即使这真意味着扭曲第一法则,他们也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们当初不得不承认,就厂方观点而言,这是有可能做到的。他们则发下重誓,说他们只要十二个;它们只会用在超空间基地上;一旦超引擎研发完成便会把它们毁掉;而且会采取全面的安全防范。他们还坚持要严格保密——那就是当初的情况。” 凯文博士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知道就会辞职。” “那不会有任何用处。政府提供公司一笔巨额资金,又威胁说假如我们拒绝,便会通过反机器人法。当时我们就左右为难,现在我们更是进退维谷了。如果这件事走漏风声,或许会伤害到寇纳尔和政府本身,但它对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伤害则大得太多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瞪着他说:“彼得,你不懂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你不了解取消第一法则代表什么吗?这不只是一件机密而已。” “我知道取消第一法则代表了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那代表完全失去稳定性,正子场方程式将会只有虚数解。” “就数学而言,没错。但你能将它翻译成赤裸裸的心理吗?不论是否在意识层面上,彼得,正常的生命一律憎恨受到宰制。假如宰制者比被宰制者还要低劣,或是理论上如此,那么憎恨会更加强烈。就实体而言,以及在某个程度上就心智而言,机器人——任何一个机器人——都要比人类优越。那么,是什么使他们甘心为奴?只有第一法则!啊,没有它的话,你对机器人下的第一道命令,就会为你惹来杀身之祸。不稳定而已吗?你是怎么想的?” “苏珊,”玻格特现出又同情又好笑的神态,“我承认,你显露的这个‘科学怪人情结’确有几分根据——因此才会有凌驾一切的第一法则。可是我一再重复,这项法则并没有取消——只是稍加修订。” “那正子脑的稳定性又如何?” 数学家努起嘴来。“自然是降低了,但还在安全范围内。第一个纳斯特是九个月前送到超空间基地的,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即使现在这件事,也只是怕曝光而已,并未对人类造成任何威胁。” “那么,很好。我们等着看上午的会议能有什么结果。” 玻格特礼貌性地送她到门口,等到她离去后,他做了个表情丰富的鬼脸。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应该改变自己经年累月对她的看法——一个性情乖张、心神不定的失意者。 而苏珊?凯文的思路则丝毫未将玻格特包括在内。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对这个手腕圆滑、自命不凡、油头粉面的家伙不屑一顾。 吉拉德?布莱克去年刚拿到乙太物理学的学位,与所有同辈的物理学家一样,他一头钻进超原子引擎的研发。在超空间基地的这些会议中,他的加入带来一股新气象。现在,他穿着沾污的白色工作服,显露出百分之五十的叛逆与百分之百的茫然。他浑身的精力似乎不断在试图挣脱,而那十根紧张兮兮、互相猛力拉扯的手指,则活脱能扭曲一根铁条。 寇纳尔少将坐在他旁边,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两位成员则坐在他对面。 布莱克道:“我听说,在纳斯特十号失踪前,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想你们是要问我这件事。” 凯文颇感兴趣地望着他。“听你的口气,年轻人,好像你自己并不确定。难道你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最后见到他的人?” “他原本和我一起架设伽马场产生器,女士。他失踪的那天上午,的确是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午后是否有人再见到他,但没有人承认这回事。” “你认为有什么人说谎吗?” “我可没那样说,但我也没说我希望因此而受责备。”他的黑眼珠开始冒火。 “没有任何人该受责备,那机器人的失踪是他本身的问题。我们只是试图把他找出来,布莱克先生,所以让我们把其他的一切抛在一边。既然你曾经和那个机器人一起工作,你也许比任何人更了解他。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有任何不寻常?你有没有和别的机器人共事过?” “我和这里其他的机器人一起工作过——构造简单的那些。纳斯特型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们聪明得多——而且烦人得多。” “烦人?怎么个烦人法?” “这个嘛——或许不是他们的错。这里的工作相当艰辛,我们大多变得有些毛躁。捣弄超空间可不是好玩的事。”他淡淡一笑,体会到什么是一吐为快,“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冒险,随时可能把普通时空结构打个窟窿,而让小行星和这一切从整个宇宙中消失。听来相当离奇,是吗?自然,有时你会心神不宁,但这些纳斯特却不会。他们十分好奇,十分冷静,而且无忧无虑。有时这就足以把你逼疯——当你十万火急想要完成某件事,他们却似乎不慌不忙。有些时候,我宁愿自己单打独斗。” “你说他们不慌不忙?他们曾经拒绝听命吗?” “喔,不。”他赶紧答道,“这方面他们很好。不过,当他们认为你做错了什么,他们会告诉你。除了我们教过他们的知识,他们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但这阻止不了他们。也许是我的想象,但其他人员的纳斯特也为他们带来同样的困扰。” 寇纳尔将军若有深意地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我从未接到这方面的申诉,布莱克?” 年轻物理学家面红耳赤。“我们并非真想舍弃机器人,将军。何况我们并不确定这样……呃……这样小的申诉究竟要如何上达。” 玻格特轻声打岔道:“你最后见到他的那天上午,有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凯文悄悄作势制止寇纳尔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评语,自己则耐心等待。 然后,布莱克忽然火冒三丈地说:“我和他有点纠纷。那天上午,我打破了一根金柏尔管,五天的心血都报销了;我的整个进度落后;我有好几周没收到家书。而他却来找我,要我重复一个我一个月前就放弃的实验。他总是拿那件事烦我,我厌烦透了。所以我叫他走开——这就是全部经过。” “你叫他走开?”凯文博士极感兴趣地问,“就是这样说的吗?你说的是‘走开’吗?试着想起确切的字句。” 布莱克显然在进行一场内心挣扎,他将额头搁在粗大的手掌上一会儿,然后猛然抬头,不客气地说:“我说的是‘给我消失掉。’” 玻格特发出一阵短暂的笑声。“而他照做了,啊?” 不过凯文尚未问完,她以哄诱的口吻说:“现在我们有点眉目了,布莱克先生。可是确切的详情相当重要,想要了解机器人的行为,一个字眼、一个动作、一个强调语气都可能代表一切。比方说,你不可能只说了那五个字而已,对不对?根据你自己的叙述,你一定处于一种急躁的情绪中,说不定你把话讲重了点。” 年轻人又涨红了脸。“这个嘛……我也许骂了他……几句话。” “究竟骂了什么?” “喔——我记不清了,再说我也不能重复那些话。你也知道,一个人激动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尴尬笑声几乎像是傻笑,“我有那么点容易说粗话。” “那没什么关系。”她一本正经地答道,“此时此刻,我是一名心理学家。我要请你尽可能根据记忆,忠实地重复当初说的话,而更重要的是,忠实地重复当初的语气。” 布莱克望向他的指挥官,想要寻求支持,结果一无所获。他双眼圆睁,透出惊恐的眼神。“但我做不到。” “你一定要做到。” “这样吧,”玻格特带着难掩的兴致说,“你对着我讲,也许会觉得容易些。” 年轻人将绯红的脸孔转向玻格特,咽了一下口水。“我说……”声音至此消失,他又试了一遍,“我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迅速吐出一长串音节。然后,在挥之不去的紧绷气氛中,他几乎流着泪把话说完。“……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不记得我到底是不是用这个顺序骂他的,也不确定有没有漏掉什么,或添加了些什么,但八九不离十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感受则仅由双颊极淡的红晕透露些许。她说:“这些字眼的意思大部分我都了解。我想,其他的也具有同样的侮辱性。” “只怕正是如此。”狼狈不堪的布莱克承认。 “而这样骂的时候,你还说要他消失。” “那只是比喻性的说法。” “这点我了解。我确定,不会对你采取任何惩戒行动。”五秒钟前,将军似乎还根本不确定,但给她瞥了一眼之后,立刻气呼呼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走了,布莱克先生,谢谢你的合作。” 苏珊?凯文花了五小时约谈六十三个机器人。在这五个小时中,她一再重复同样的程序;看着同样的机器人来来去去;提出同样的问题甲、乙、丙、丁;听到同样的回答甲、乙、丙、丁;仔细保持着温和的表情、中性的语气、友善的气氛,并仔细藏好一台录音机。 约谈结束后,这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觉得精疲力尽。 玻格特正在等她,当她将录音卷“叮当”一声丢到高分子桌面时,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六十三个机器人似乎通通一样。我无法分辨……” 他说:“你不可能指望用耳朵来分辨,苏珊。我们应该分析这些录音。” 一般而言,对机器人的言辞反应进行数学诠释,属于机器人分析学中较复杂的一支。它需要一组训练有素的技术员,以及大型计算机的帮助。这点玻格特知道,而他正是这样说的。那时他已听完每一组回答,列出了字句偏差表,画出了反应间隔曲线。他心中感到极度厌烦,只是未曾表露出来。 “并未显现任何异常,苏珊。字句和反应时间的变化,都在普通频率组的范围内。我们需要更精密的方法,他们这里一定有电脑。不——”他皱起眉头,并优雅地啃起拇指的指甲,“我们不能用电脑,泄密的危险性太大。或者如果我们……” 凯文博士以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的话。“拜托,彼得,这可不是你在实验室遇到的小问题。假如我们无法借着某项肉眼看得出的粗浅差异,判断哪个才是修订型纳斯特,而且肯定绝对错不了,我们就要倒霉了。那样的话,判断错误而让他逃掉的机会太大了。在图表上指出一个微小的异常是绝对不够的。我告诉你,假如这些是我唯一的线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会把他们通通毁掉。你和其他的修订型纳斯特谈过吗?” “谈过了,”玻格特迅速回应,“他们没有任何不对劲。非要挑剔的话,就是他们过分友善。他们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对自己的知识表现出自傲——只有那两个新来的例外,他们还没有时间学习乙太物理。我对此地某些专业知识的无知,引来他们相当善意的嘲笑。”他耸了耸肩,“我想这一点,就是此地技术人员对他们产生反感的原因之一。那些机器人或许太喜欢卖弄他们的知识,让你感到自叹不如。” “你能不能试试几个普兰纳反应,看看他们的心智结构自出厂后有没有任何改变,或任何衰退?” “我还没试,但我会的。”他举起一根细瘦的手指,冲着她摇了摇,“你吓到了,苏珊。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戏剧化的想法,但他们本质上是无害的。” “是吗?”凯文火了,“是吗?你可了解他们其中之一在说谎吗?在我刚约谈过的六十三个机器人当中,有一个故意对我说谎,虽然我下了最严格的命令,叫他们一定要讲实话。这显示异常现象极其根深蒂固,而且极其可怕。” 彼得?玻格特不知不觉咬牙切齿。“根本没这回事。听好!纳斯特十号接到一个要他消失的命令。这个命令以最紧急的形式表述,下令者又是最有权力指挥他的人。你找不到更紧急的形式或更高的指挥权,来撤销和取代这个命令。自然,那机器人会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事实上,客观地讲,我佩服他的机智。他竟然想到躲在一群类似的机器人当中,还有什么更好的消失之道吗?” “很好,你会佩服他。我察觉出你觉得有趣,彼得——既觉得有趣,又对状况过分无知。你是机器人学家吗,彼得?那些机器人把他们心目中的优越感看得很重要,你自己刚刚这样说过。他们在下意识里,觉得人类比他们低劣,再加上保护我们的第一法则不够完备,所以他们是不稳定的。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年轻人命令一个机器人离去,命令他消失,而且用的都是憎嫌、轻蔑、厌恶的言辞。姑且相信那机器人必须服从命令,但他在下意识中,却藏有怨恨的情绪。他被骂了那么多恶毒的字眼,现在就更需要证明自己优于人类。这个需要也许变得太重要,使得打折扣的第一法则不足以控制他。” “机器人究竟怎么会知道用在他身上的各式各样粗话,苏珊?他脑中印记的内容并不包括猥亵的言辞。” “原始的印记并不是一切。”凯文对他咆哮,“机器人拥有学习能力,你……你这个傻……”这时,玻格特知道她真的发脾气了。她很快继续说下去:“难道你没有想到,他能从口气中听出那些话绝非恭维?难道你没有想到,他以前听说过那些话,注意到它们是用在什么情况下?” “好吧,那么,”玻格特叫道,“能否请你好心地告诉我,无论一个修订型纳斯特多么气愤,无论他多么丧心病狂地想证明自己的优越,他又有什么办法伤害人类?” “如果我举个例子,你会保密吗?” “会的。” 两人隔着桌子倾身凑向对方,两双愤怒的目光也勾在一起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说:“假如修订型机器人从某人上方抛下一个重物,只要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明白自己具有足够的力量和反应速度,能在重物砸到那人之前将它抓走,他就不会违反第一法则。然而一旦重物离手,他就不再是主动的媒介,起作用的只剩下盲目的重力。然后那机器人就能改变心意,他只要不作为,就能让重物砸下去。修订后的第一法则允许这个行动。” “你把想象力发挥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是我的专业有时必须做的。彼得,我们别吵了,开始工作吧。你知道令那个机器人消失的刺激具有何种本质,你有他的原始心智结构记录。我要你告诉我,我刚才说的那种事,我们的机器人做得到的可能性有多少。不是那个特殊例子,请注意,而是整个这一类反应。我要尽快得到答案。” “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试着做些直接测试第一法则反应的实验。” 吉拉德?布莱克正在二号辐射大厦三楼的拱形大厅监工,这是他自己请命的一项任务。在一个鼓胀的圈圈内,木板隔间一个个迅速竖立起来。工人们大致都在默默工作,但对于需要装设六十三个光电管,仍有不少人公开表示纳闷。 其中一人在布莱克身边坐下,摘掉帽子,若有所思地用长满雀斑的手臂擦擦额头。 布莱克对他点了点头。“进行得如何,沃冷斯基?” 沃冷斯基耸了耸肩,点燃一根雪茄。“顺利得像切奶油。博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整整三天没有工作,然后又要我们搞这么一堆玩意。”他仰靠在手肘上,喷出一大口烟。 布莱克的眉毛抽动一下。“从地球来了两个机器人专家。你该记得以前机器人总是往伽马场钻,直到我们把不可如此的指令敲进他们脑袋,才解决了这个麻烦。” “是啊。我们不是有了新的机器人吗?” “我们更新了一部分,但主要的工作还是重新教化。总之,制造他们的那些人,想设计出不至于被伽马射线重伤的机器人。” “不过,为了这种事,就把超引擎的工作整个停掉,当然显得很可笑。我本来还以为,超引擎的研发无论如何不准停工。” “这个嘛,有权决定的是楼上那些人。我——我只是照人家的话去做。有可能一切都是攀关系……” “是啊。”电子技师扯出一个笑容,又慧黠地眨了眨眼,“某人认识华盛顿的某人。但只要我的薪水准时发放,我就不该担心;超引擎和我毫不相干。他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问我吗?他们带了一大批机器人来——超过六十个,准备测量一些反应。那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要花多久时间?” “但愿我知道。” “好啦,”沃冷斯基以十分讽刺的口吻说,“只要他们把我的钱端来,随便他们爱玩什么游戏都行。” 布莱克暗自觉得满意。让这个说法传开吧,它不碍事,而且相当接近实情,足以满足任何人的好奇心。 某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有个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他头上。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一道同步的力场束,“砰”的一声将它推到一旁。待在六十三个木制隔间观看这一幕的NS-2型机器人,在重物转向前的一瞬间同时冲出去。位于他们上方五英尺处的六十三个光电管,则轻轻扯动记录笔,在纸上画下一个小小的尖峰。重物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 前后总共十次! 每一次,所有的机器人都猛然向前冲,直到发觉那人好端端坐在原地,才硬生生煞住脚步。 自从为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代表接风后,寇纳尔少将就从未穿过全套军装。现在,他只穿着一件青灰色衬衫,领子敞开,黑色领带也拉松了。 他满怀希望地望着玻格特,后者仍然穿得整齐体面,至于内心的紧张,大概只有太阳穴处亮晶晶的细小汗珠才泄露丝毫。 将军说:“结果如何?你们试图观察什么?” 玻格特答道:“观察一种差异,但只怕对我们的目的而言,它有点太难捉摸。对其中六十二个机器人来说,冲向置身险境的人乃是必要的行动,在机器人学中,我们称之为强迫反应。你看,即使那些机器人明知那人不会受到伤害——在实验重复三四次后,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他们仍然无法避免如此反应。这是第一法则的要求。” “所以呢?” “可是第六十三个机器人,那个修订型纳斯特,则不具这样的强迫作用。他的行动完全自由,只要他愿意,就能留在位子上。不幸的是,”他的声音透着些许遗憾,“他没有这种意愿。” “你想这是为什么呢?” 玻格特耸了耸肩。“我想,等凯文博士来到这里,她就会告诉我们,或许还会附上极为悲观的解释。她有时候有点烦人。” “她胜任这份工作吗?”将军突然不安地皱起眉头。 “是的,”玻格特似乎被逗乐了,“她十分胜任。她对机器人的了解像个姐姐一样——我想,这是由于她非常痛恨人类的缘故。只不过,姑且不论是不是心理学家,她都是个极端神经质的人。她有妄想的倾向,别对她的话太认真。” 他将一大卷虚线图表展开在对方面前。“你看,将军,就每个机器人而言,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加,从重物坠落到完成五英尺运动这段时间有逐渐递减的趋势。有个明确的数学关系描述这种事,若不符合这个关系,就显示正子脑中有显著的异常。不幸的是,所有的图表看来都正常。” “可是,我们的纳斯特十号若不是以受迫行动来反应,他的曲线为何不会有异?这点我不了解。” “这很简单。机器人的反应和人类的反应并非百分之百对应,这实在令人遗憾。就人类而言,自发行动比反射行动要慢得多。可是机器人不然;对他们而言,这是个自由选择,他们能让自由行动和受迫行动的速率相当。不过,我当初指望的,是纳斯特十号第一次会措手不及,在作出反应前犹豫太久的时间。” “而他并没有?” “只怕正是如此。” “那么我们根本毫无进展。”将军上身靠向椅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们来此已经五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苏珊?凯文走了进来,顺手用力将门关上。“把你的图表拿走,彼得。”她叫道,“你知道它们显示不出任何线索。” 当寇纳尔欠身向她打招呼时,她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随即继续说:“我们必须赶紧试试别的办法,我不喜欢目前这种情况。” 玻格特与将军交换了一个认命的眼神。“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是指特定的问题?没有。但我不喜欢让纳斯特十号继续耍我们。这样很糟,他已膨胀的优越感一定因此更加满足。只怕他的动机不再是单纯地服从命令;我想如今对他而言,智取人类更像是一种神经质的需求。这是一种病态的危险状况。彼得,我拜托你的事做到了吗?你有没有根据我的要求,算出修订型NS-2的各项不稳定因素?” “正在进行。”数学家意兴阑珊地说。 她气呼呼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转向寇纳尔。“纳斯特十号绝对晓得我们在做什么,将军。他没有理由在实验过程中吞下那个饵,尤其是在第一次之后,他一定已经看出那名助理没有真正的危险。其他的机器人不得不那样做,他却是故意伪造那个反应。” “那么,你认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凯文博士?” “让他下次无法假造任何反应。我们再重复一遍那个实验,不过要加点道具。我们要在实验助理和机器人之间,拉起足以电死纳斯特型机器人的高压电缆——数量要足够,使他们不可能跳过去。这些机器人事先会有充分的了解,明白碰触那些电缆等于找死。” “慢着!”玻格特忽然恶狠狠地吼道,“我否决这个办法。我们不能为了找出纳斯特十号,而电死总价两百万元的机器人。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你确定吗?你什么办法也没想到。无论如何,电不电死根本不成问题。我们可以装一个继电器,让它在重物坠落的同时切断电流。万一机器人压到那些电缆,他们也不会死。可、是、他、们、不、会、知、道,你懂了吧。” 将军的眼睛冒出希望的光芒。“这行得通吗?” “应该行得通。在那种情况下,纳斯特十号将不得不留在位子上。他可以奉命触摸那些电缆而被电死,因为确保服从的第二法则凌驾于自保的第三法则之上。但我们不会对他下这样的命令;我们只会让他自己看着办,就像其他的机器人一样。对正常的机器人而言,即使没有任何命令,确保人类安全的第一法则也会驱使他们送死。但我们的纳斯特十号则不然;由于他的第一法则不完全,他又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第三法则‘自保’会是最高指导原则。他将毫无选择余地,不得不留在位子上。那会是个受迫行动。” “那么,今晚就要进行吗?” “就在今晚,”机器人心理学家说,“只要电缆能及时架好。我现在就去告诉那些机器人,告诉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某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有个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他头上。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一道同步的力场束,“砰”的一声将它推到一旁。 实验只进行了一次…… 在骑楼的观测室中,苏珊?凯文博士发出一下惊讶的喘息,从小巧的折叠椅中站了起来。 六十三个机器人默默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神情严肃地瞪着面前那个置身险境的人,没有一个移动半步。 凯文博士很生气,气得几乎忍无可忍。然而,面对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又走出去的机器人,她却不敢显露半分怒意,这对她更无异于火上加油。她核对了一下清单,现在轮到第二十八号进来——还有三十五个等着见她。 第二十八号怯生生地走进来。 她强迫自己保持适度的冷静。“你是谁?” 那机器人以低沉而迟疑的声音答道:“我尚未获得正式的编号,女士。我是个NS-2型机器人,在外面的队伍中我是第二十八号,我这里有张纸条要交给你。” “今天在此之前,你没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女士。” “坐下,就坐在那里。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二十八号。大约四小时前,你在二号辐射大厦里吗?” 那机器人似乎难以启齿。然后,他用嘶哑的、仿佛机器需要润滑的声音说:“是的,女士。” “那里有个人几乎受到伤害,是吗?” “是的,女士。” “你什么也没做,是吗?” “是的,女士。” “由于你的不作为,那人可能因而受重伤,这点你知道吗?” “知道,女士。但我无能为力,女士。”很难想象一个巨大的、毫无表情的金属身形如何缩头缩脑,但是它做到了。 “我要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何没有试图拯救那个人。” “我正想解释,女士。我当然不希望让你……让任何人……认为我做得出可能伤害一位主人的事。喔,不,那会是个可怕的……不可想象的……” “请别激动,孩子。我没有为任何事责怪你,我只希望知道你当时怎么想。” “女士,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曾经告诉我们,那个落下的重物将砸伤一位主人,但如果我们试图救他,必须穿过重重电缆。这个嘛,女士,是不会阻止我们的。和一位主人的安全相比,我自己的毁灭算得了什么?可是……可是我想到,假如我在半途死去,反正我也没办法救他。那个重物仍会向他砸下,然后我就白白牺牲了。说不定有一天,另一位主人又会受到伤害,而我唯有活着才能救他脱险。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女士?” “你是说,这是个二选一的抉择,或是仅仅让那人死去,或是让那人和你自己一起死。这样说对吗?” “对的,女士。我根本不可能救那位主人,可以把他当成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其他的命令,难以想象我会平白无故毁掉自己。” 机器人心理学家玩弄着一支铅笔。刚才,同样的说法她已经听过二十七遍了,顶多只有词句上微不足道的差异。现在,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 “孩子,”她说,“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我当初并未料到你会这么想。这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机器人犹豫了一下。“不是。” “那么,是谁想到的?” “昨晚我们在谈论这件事,是我们其中之一想到的,它听来相当合理。” “哪个想到的?” 机器人陷入沉思。“我不知道,就是我们其中之一。” 她叹了一声。“没事了。” 下一个是第二十九号,其后还有三十四个。 寇纳尔少将同样在气头上。一个星期以来,除了几颗从属小行星上的一些文书作业,超空间基地的一切完全停摆。将近一周的时间,两位顶尖机器人专家做了些没用的测验,更令这个情势雪上加霜。而现在他们——至少这个女的——又提出一些根本办不到的提议。 幸好为了顾全大局,寇纳尔觉得公开自己的怒意是不智之举。 这时,苏珊?凯文正在坚持道:“有何不可,将军?显然如今的情势是不幸的。让我们今后可能有收获的唯一途径——或说我们还有所谓今后的话——就是将那些机器人互相隔离。我们不能再让他们待在一起。” “亲爱的凯文博士,”将军的声音降为低沉的男中音,“我想不出怎能为六十三个机器人提供六十三间房间……” 凯文博士绝望地举起双手。“那我就束手无策了。纳斯特十号要么就是模仿其他机器人的行动,要么就是花言巧语说服他们别做他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这都是很糟的事情。我们是在和这个消失无踪的机器人进行一场真正的战斗,而他连连获胜。而且他每次的胜利,都会使他的异常更加严重。” 她毅然决然地站起来。“寇纳尔少将,如果你不照我的嘱咐,把那些机器人分隔开来,那我只能要求立刻将六十三个机器人通通销毁。” “你要求这样做,啊?”玻格特突然抬起头,这回真生气了,“你有什么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些机器人要保持原状。对管理部门负责的是我,不是你。” “而我,”寇纳尔少将补充道,“则要向主席负责——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的话,”凯文回嘴道,“我除了辞职没有第二条路。假如必须强迫你们进行必要的销毁,我会把整件事公诸于世。批准制造修订型机器人的又不是我。” “只要从你嘴里,凯文博士,”将军不急不徐地说,“蹦出一个有违保安法令的字眼,我保证立刻将你下狱。” 玻格特觉得情势快要失去控制,他的声音又变得像蜜一样甜。“好啦,好啦,我们开始变得像小孩子,三个人都一样。我们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不用说,我们当然有办法智取一个机器人,根本用不着辞职、下狱,或是毁掉两百万元。” 机器人心理学家转向他,一股怒火蓄势待发。“我可不要让任何失衡的机器人存在世上。我们这里有一个确定失衡的纳斯特,还有十一个具有潜在危险的。此外,六十二个正常的机器人正暴露于失衡的环境中。唯一绝对安全的办法就是全部销毁。” 讯号器的呜呜声令三人同时住口,越来越失控的愤怒激情顿时冷却。 “进来。”寇纳尔咆哮道。 来人是吉拉德?布莱克,他看来惴惴不安。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听到了怒吼声。“我想我该自己来……不希望请别人代……” “有什么事?别发表演说……” “那艘货船C隔舱的门锁被动过手脚,上面有新的刮痕。” “C隔舱?”凯文马上发出惊叫,“就是关着那些机器人的那一间,对不对?是谁干的?” “从里面弄的。”布莱克简洁地答道。 “那道锁没坏吧?” “没有,锁还完好。我在那艘船上已经待了四天,他们没有一个试图逃跑。但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而我又不希望把消息传开。是我自己注意到这件事的。” “现在那里有人吗?”将军追问。 “我把鲁宾斯和麦可亚当斯留在那里。” 接下来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凯文博士以讽刺的口吻说:“怎么样?” 寇纳尔迟疑地摸了摸鼻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这还不明显吗?纳斯特十号打算离去。那个叫他消失的命令,主宰着他的异常行为,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假如打折扣的第一法则没有足够力量驾驭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绝对有能力夺取那艘船,然后扬长而去。到那个时候,就会有个发疯的机器人,驾着一艘太空船四处闯荡。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你可有任何概念?你仍想让他们待在一起吗,将军?” “无稽之谈。”玻格特插嘴道,他已经恢复了伶牙俐齿,“从门锁上几条刮痕,就能推出这些长篇大论。” “既然你自愿提出见解,玻格特博士,请问你是否完成了我要你做的分析?” “完成了。” “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 “为何不行?或是我连这个也不能问?” “因为它根本没有意义,苏珊。我事先告诉过你,这些修订型机器人没有正常型来得稳定,我的分析果然证明这一点。在某些不太可能发生的极端情况下,他们的确有可能崩溃,虽然机会非常小。说到这里为止吧。无论如何,只因为你至今无法从他们里面找出纳斯特十号,就要毁掉六十二个完好无缺的机器人,我不会为这个荒唐主张提供佐证。” 苏珊?凯文将他的目光逼回去,她自己眼里则充满鄙视。“你不会让任何事物阻碍你当万年主任,是不是?” “拜托。”寇纳尔带着怒意恳求道,“你是否坚决主张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凯文博士?”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将军。”她以困倦的口吻答道,“除非纳斯特十号和正常机器人之间还有其他差异,不牵涉到第一法则的差异。即使再有一个差异也行,例如在印记、环境、规格……”她突然打住。 “怎么回事?” “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她的目光变得深远而冷峻,“这些修订型纳斯特,彼得,他们接受的印记和正常型的一样,对不对?” “对,一模一样。” “而你说过什么来着,布莱克先生?”她转向那个年轻人——在他带来的消息所引发的风暴中,他始终保持谨慎的沉默,“有一次,在抱怨纳斯特的优越感时,你说技术人员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他们。” “是的,乙太物理方面的知识。他们刚来的时候,对这方面还一窍不通。” “这话没错。”玻格特惊讶地说,“我告诉过你,苏珊,当我和此地其他的纳斯特谈话时,两个新来的就还没学到乙太物理。” “这又是为什么?”凯文博士愈说愈兴奋,“为什么不先给NS-2型印记上乙太物理?” “这点我能告诉你,”寇纳尔说,“这是保密措施的一环。我们当初想到,假使制造一批拥有乙太物理知识的特殊型号,我们这里只用十二个,而把其他的都送到不相干的领域工作,那就有可能启人疑窦。和正常纳斯特一起工作的人,或许会怀疑他们为何懂得乙太物理。所以,当初只加上一项印记,使他们具有接受这方面训练的能力。自然,只有来到这里的那些,才会真正接受这样的训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了解了。请你们走开,通通走开,让我独处个一小时。” 凯文觉得自己无法三度面对这种折磨。她曾经一再考虑,最后猛力将这个念头逐出脑海,由于用力过度,她甚至感到头晕目眩。她再也无法面对一长串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因此这次由玻格特负责发问,而她坐在一旁,双眼与心灵都处于半闭状态。 第十四号走进来——后面还有四十九个。 正在看提纲的玻格特抬起头来,问道:“你是第几号?” “十四号,阁下。”机器人交出他的号码卡。 “请坐,孩子。” 玻格特开始发问。“今天,你还没有来过这里吧?” “没有,阁下。” “好的,孩子,一旦我们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们马上要让另一个人置身险境。事实上,你离开这个房间后,就会被带到一个隔间去,在我们召唤你之前,你都要静静地等在那里。明白吗?” “明白,阁下。” “好,如果有人置身险境,你自然会试图营救。” “自然如此,阁下。” “不幸的是,在那个人和你自己之间,会有一道伽马射线场。” 沉默…… “你知道伽马射线是什么吗?”玻格特厉声问道。 “高能辐射吗,阁下?” 下一个问题,则是以友善而不经意的方式提出来的。“你在伽马射线附近工作过吗?” “没有,阁下。”回答得十分明确。 “嗯——嗯。这个嘛,孩子,伽马射线会在瞬间杀死你。它会毁掉你的脑子,你必须知道和牢记这项事实。自然,你不希望毁掉自己。” “自然如此。”机器人似乎再度震惊不已,然后,他慢慢地说:“可是,阁下,如果在我自己和那位可能遇险的主人之间有伽马射线,我又怎么能救他呢?我会白白毁掉我自己。”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玻格特似乎很关心这件事,“我唯一能对你提出的忠告,孩子,是如果你侦测到你们之间有伽马辐射,你最好还是留在位子上。” 机器人显然如释重负。“谢谢你,阁下。冲过去根本没用,对不对?” “当然没用。但如果其中没有任何危险的辐射,那又另当别论。” “自然如此,阁下,这点毫无疑问。” “现在你可以走了。门外那个人会带你去你的隔间,请在那里等着。” 机器人离去后,他转向苏珊?凯文说:“表现如何,苏珊?” “非常好。”她无精打采地说。 “你认为能不能冷不防问些乙太物理的问题,好让我们抓到纳斯特十号?” “也许可以,但不够有把握。”她的双手松松地放在大腿上,“记住,他在和我们作战,他随时提高警觉。我们若想抓住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智取胜——而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能思考得远比人类快得多。” “好吧,这只是好玩——或许从现在开始,我该问每个机器人几个伽马射线的问题,例如波长范围。” “不!”凯文博士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对他而言,否认拥有这些知识太容易了,然后他就会对稍后的实验心生警惕——那个实验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请按照我列出的问题发问,彼得,别做即兴演出。光是问他们有没有在伽马射线附近工作过,已经很冒险了。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尽量让口气听来并不那么感兴趣。” 玻格特耸了耸肩,再按下蜂鸣器,通知第十五号机器人进来。 宽敞的辐射室再度布置妥当。机器人通通耐心地等在各自的木制隔间中,每个隔间都朝中央敞开,但相互间一律隔离。 当凯文博士与布莱克一起检查最后的细节时,寇纳尔少将用一块大手帕缓缓擦着额头。 “你能确定,”她质问道,“在离开简报室后,所有的机器人都没有机会相互交谈?” “绝对确定。”布莱克坚称,“他们没有交换过半句话。” “每个机器人都待在正确的隔间里?” “这是平面图。” 机器人心理学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嗯——嗯。” 将军从她身后瞥了一眼。“这个安排有什么道理,凯文博士?” “凡是在先前的测验中,表现得即使只有一点点不对劲的机器人,我都把他们集中在圆圈的一侧。这次我准备自己坐在中央,我要特别监视那些机器人。” “你准备坐在那里……”玻格特惊叫道。 “有何不可?”她冷冰冰地反问,“我指望见到的,也许是个稍纵即逝的现象,我不能冒险让其他人担任主观察者。彼得,你待在观测室里,我要你好好盯着圆圈的另一侧。寇纳尔将军,我已经安排好对每个机器人进行录影,以防目力观察看不出什么结果。假如有必要研究那些影片,那么在影片冲洗出来、分析完毕之前,所有的机器人都要留在原地,一个都不准离去,一个都不准换位子。这样说清楚吗?” “一清二楚。” “那就让我们试这最后一次吧。” 苏珊?凯文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双眼转个不停。一件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她头上。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一道同步的力场束,“砰”的一声将它推到一旁。 有个机器人一跃而起,向前走了两步。 随后陡然煞住。 凯文博士却站了起来,她的食指严厉地指着他。“纳斯特十号,过来。”她叫道:“过来!过来!” 那个机器人慢慢地、勉强地向前再走一步。机器人心理学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她最高的音量喊道:“来人,把其他的机器人通通带走。赶紧把他们带走,千万别让他们再进来。” 在她听力所及的范围内,某些角落传来阵阵声响,接着是坚硬的脚掌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声。她始终未曾转移视线。 纳斯特十号(假设他就是纳斯特十号)再走了一步,然后,在她强横的手势驱使下,他又走出两步。现在他距离她只有十英尺,他以刺耳的声音说:“我奉命消失……” 他又走一步。“我一定不能抗命。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找到我……他或许认为我不中用……他这么告诉我……但这不是事实……我威力强大、聪明过人……” 这些话说得断断续续。 他又走一步。“我懂得许多事……他或许认为……我是指我被发现了……真丢脸……不表示我……我聪明过人……却被一个主人……他软弱……迟钝……” 他又走一步——一只金属手臂突然袭向她的肩头,她感到被压得站立不稳。她的喉咙收紧,她感到一声尖叫硬生生窜出来。 她模模糊糊听到纳斯特十号接下来的话。“绝不能让人找到我,绝不能让主人……”一团冰冷的金属抵在她身上,那重量快把她压垮了。 接着是一下古怪的、金属性的声音,而她已经不知不觉摔倒在地,一只闪闪发亮的手臂重重压在她身上。那只手臂一动不动,而纳斯特十号也一样,他只是趴在她身旁。 这时,她的上方出现了好几张脸孔。 吉拉德?布莱克喘着气说:“你受伤了吗,凯文博士?” 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们使劲拉开那条手臂,再轻轻将她扶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布莱克说:“我用伽马射线照了这个地方五秒钟。我们本来不晓得怎么回事,直到最后一秒钟,我们才了解到他要攻击你,那时除了动用伽马场,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他一瞬间就倒下了,不过这点剂量不足以对你构成伤害,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她闭上眼睛,在他的肩头靠了一会儿,“我不认为我真正受到攻击。纳斯特十号只是试图这样做,打折扣的第一法则仍在制止他。” 苏珊?凯文与彼得?玻格特向寇纳尔少将辞行那天,距离他们初见这位将军刚好两周。超空间基地的工作已恢复正常;那艘太空货船则带着六十二个正常的NS-2型,以及解释为何延迟两周的官方说法,航向它原本的目的地。政府的巡弋舰已准备出发,将两位机器人学家带回地球。 寇纳尔再次穿上熠熠生辉的军礼服。当他握手时,白手套洒出耀眼的光芒。 凯文说:“当然,其他的修订型纳斯特都会被销毁。” “会的。我们会改用正常的机器人,或者,若有必要,我们宁可舍弃机器人。” “很好。” “可是请告诉我——你还没有解释——是怎样做到的?” 她露出僵硬的笑容。“喔,那个。假如当初我更有把握,我会事先就告诉你。你想,纳斯特十号有一种越来越偏激的优越感,他总是认为自己和其他机器人知道得比人类还多。对他而言,抱持这种想法是一件越来越重要的事。 “我们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事先警告每一个机器人,说伽马射线会杀死他们,而这是事实。我们又进一步警告他们,说在他们和我之间会有伽马射线。所以他们自然都会留在原地。根据上次测验时,纳斯特十号自己提出的逻辑,他们全部认定若是确知会在半途丧命,试图救人便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嗯,没错,凯文博士,这点我了解。可是纳斯特十号自己又为什么离开位子呢?” “啊!那是由于我自己和年轻的布莱克先生所做的小手脚。你可知道,充斥在我和那些机器人之间的,并不是什么伽马射线——而是红外线。也就是说,只是普通的热线,百分之百无害。纳斯特十号知道那是无害的红外线,所以他冲了出来,因为他预料在第一法则的强迫作用下,其他的机器人都会这样做。在几分之一秒后,他才记起正常的NS-2型虽然能够侦测辐射,却无法分辨辐射的种类。他自己能够分辨辐射波长,是因为他在超空间基地受过训练,是由微不足道的人类教他的,但这点未免太丢脸,以致他一时记不起来。对正常的机器人而言,那个区域足以致命,因为我们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只有纳斯特十号知道我们在说谎。 “有件事他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或是不愿想起来,就是其他机器人或许比人类还要无知。他自己的优越感击败了自己。再会,将军。” 第七篇 逃避! 当苏珊?凯文从超空间基地返回地球时,艾弗瑞德?兰宁正在等她。这位老者从来不提自己的年龄,但人人都知道他已超过七十五岁。不过他的心灵敏锐依旧;虽然他已将研究部门主任的职位交棒给玻格特,仅保留荣誉主任的头衔,他每天仍坚持在他的办公室出现。 “他们快完成超原子引擎了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没问。” “嗯——嗯,我希望他们快点。否则的话,统一公司就有可能抢先他们一步,同时抢先我们一步。” “统一公司!他们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并非独独我们这家公司拥有计算机。我们的计算机或许是正子式,但并不表示就比较好。为此罗伯森明天要召开一个大型会议,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现任总裁罗伯森是该公司创始人的儿子。他正用瘦削的鼻尖对着总经理,说道:“现在由你开始,我们来把这件事搞清楚。”他的喉结上下跳动。 总经理随即开始发言:“老板,这笔交易是这样的。一个月前,统一机器人公司来找我们,提出一个挺奇怪的提议。他们带来大约五吨的数字、方程式等等这类资料。那是一个问题,而他们希望金头脑提供答案。条件如下——” 他扳着粗大的手指数着,“如果没有解答,但我们能告诉他们无解的原因,我们就能赚十万元。如果找到解答,那么我们能得到二十万元,再加上建造相关机器的费用,以及因此取得的一切利润的四分之一。问题和发展恒星际引擎有关……” 罗伯森皱起眉头,瘦削的身形僵住了。“尽管事实上,他们自己也拥有一台思想机器。是吗?” “正是这一点,令这个提议像是不按牌理出牌,老板。列维尔,接下去报告。” 艾别?列维尔从会议桌的远端抬起头来,用手抚过满是胡茬儿的下巴,带起一点唰唰声。他面带微笑说:“总裁,是这样的。统一公司原本有一台思想机器,但它已经坏了。” “什么?”罗伯森几乎站了起来。 “没错。坏了!报销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但我这儿有些相当有趣的猜测——比方说,他们用和我们手边一模一样的这组资料,要它设计一具恒星际引擎,结果使那台机器严重故障。现在它成了一堆废铁——一堆废铁而已。” “你懂了吗,老板?”总经理眉飞色舞,“你懂了吗?任何一个工业的研究部门,无论是大是小,个个都在试图研发曲速引擎。统一和美国两大机器人公司,在这个领域居于领导地位,是因为我们拥有超级的机器人式电脑。既然他们搞坏了他们那一台,我们就海阔天空了。那正是关键,是……呃……动机。他们至少得花六年来建造另一台,所以说他们没落了,除非他们能用同样的问题,让我们的机器同样报销。” 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总裁瞪大双眼。“啊,这帮龌龊的鼠辈……” “慢着,老板,还没报告完。”他伸出食指,划了一个大圈,“兰宁,接下去!” 艾弗瑞德?兰宁博士带着些许轻蔑望着会场——面对收入过丰的营业与行销部门,那是他的一贯态度。他那两道惊人的灰色浓眉垂得很低,他的声音则干涩无比。 “从科学观点而言,虽说情况尚未全然明朗,理智分析却已经能派上用场。就目前的物理理论来说,恒星际飞行的问题还……呃……很难讲。这个问题众所周知——而统一公司对他们的思想机器所提供的资料,假设和我们收到的一模一样,那么这些资料同样众所周知。我们的数学部门做过极其详尽的分析,发现统一公司似乎已经巨细靡遗了。那些输入的材料,包括了法兰西亚西曲速理论的所有已知发展,此外,显然还包括所有相关的天文物理学与电子学数据。内容可真不少。” 罗伯森一直焦虑地听着这番话,这时他打岔道:“多到金头脑无法处理的程度?” 兰宁断然摇了摇头。“不,目前还看不出金头脑的能力有任何极限。这是另外一回事,是有关机器人学法则的问题。比方说,如果某个问题的解答,牵涉到伤害或杀害人类,金头脑就绝对不能提供这个答案。对它而言,一个问题如果只有这种答案,则无异于无解。倘若询问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再加上极端紧急的命令,要它尽快提出解答,由于金头脑毕竟只是机器人,这样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使它陷入矛盾;它既不能回答,又不能拒绝回答。类似这样的事,一定曾发生在统一公司的机器上。” 他停下来,但总经理催促道:“继续讲,兰宁博士,像你对我解释那样解释一遍。” 兰宁咬着嘴唇,冲着苏珊?凯文博士的方向扬了扬眉。这时她才抬起头来,不再瞪着自己紧紧交握的一双手。 她的声音缓慢而平淡:“机器人对于矛盾的反应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她开始发言,“机器人心理学仍然很不完备——身为一位专家,我能向诸位保证这一点——但我们可以用定性的方式讨论。原因是,机器人的正子脑虽然引进无数复杂的结构,它终究是人类的产物,因此是根据人类的价值观所制造的。 “好,当人类走投无路的时候,通常的反应是逃避现实——进入妄想的世界、喝得酩酊大醉、变得歇斯底里,或是投河自尽。这些反应通通殊途同归——不是回避就是无法面对。因此,机器人也一样。最轻微的矛盾会使它半数的继电器失灵;而最严重的,则会将正子脑中每条径路都烧坏到无法修复的程度。” “我懂了。”罗伯森口是心非,“那么,统一希望我们研究的资料,又有什么玄机呢?” “它无疑牵涉到这一类的禁忌问题。”凯文博士说,“但金头脑和统一的机器人相当不同。” “这话没错,老板,这话没错。”对于打断他人的发言,总经理一向乐此不疲,“我要你体认这一点,因为它正是症结所在。” 苏珊?凯文的双眼在眼镜后面闪出愠怒的目光,但她耐心地继续说:“你可知道,总裁,统一公司的机器,包括他们的‘超级思想家’,在制造过程中都没有加入人格。他们坚守功能主义,懂吗——由于没有美国机器人公司专利的情绪径路,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他们的思想家只是个巨型计算机,一个矛盾就会立即将它摧毁。 “然而,我们自己的机器金头脑,则拥有一个人格——一个孩童的人格。它是一台绝佳的推理电脑,却类似一个痴呆型天才。它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算出答案而已。因为它真是个孩子,也因此比较活泼开朗。人生没有那么严肃,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讲。” 机器人心理学家继续说:“我们准备这样做。我们已将统一公司所有的资料分成许多逻辑单元,而我们准备把这些单元,一个个谨慎地输入金头脑里面。当那个特殊因素输入时——就是那个造成矛盾的因素——金头脑的孩童人格便会犹豫。它的判断力还不够成熟;它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会认出那是个矛盾。然后,在它的脑路开始运作并损坏前,它会自动吐出这个单元。” 罗伯森的喉结上下蠕动。“你确定吗,啊?” 凯文博士掩起不耐烦的情绪。“我承认,用普通的语言叙述,听来没什么道理;可是动用数学语言看来也没什么用。我向你保证,事实正如我所说的。” 总经理迅速而流畅地插进一段话。“情况是这样的,老板。假如我们接受这笔交易,我们可以如此把它办妥——金头脑会告诉我们哪个资料单元牵涉到矛盾,而从这个结果,我们就能判断这个矛盾为何出现。这样说对不对,玻格特博士?你瞧,老板,你上哪儿也找不到比玻格特博士更优秀的数学家。我们给统一公司一个‘无解’的答案,并说明理由,赚他们个十万元。这样,他们仍然只有一台故障的机器,而我们的机器则完好如初。不出一年,顶多两年,我们便会拥有曲速引擎,或说超原子发动机——有些人这么称呼。但不管你叫它什么,它都会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发明。” 罗伯森一面咯咯笑,一面伸出手。“把合约拿出来,我来签字。” 当苏珊?凯文进入这间警卫森严的保险库——金头脑的存放地点时,一名值班的技术员刚问了它一个问题:“假如一只半鸡在一天半内下一个半蛋,那么九只鸡在九天内会下几个蛋?” 金头脑答道:“五十四个。” 那技术员对另一名同事说:“看吧,你这傻瓜!” 凯文博士咳嗽一声,立刻掀起一阵没头没脑的骚动。机器人心理学家又随便挥了挥手,便只剩下她与金头脑独处。 金头脑是个直径仅仅二英尺的球体——里面充满处于最佳状态的氦气,以及百分之百零震荡、无辐射的空间——而在球体中心,则是复杂度闻所未闻的正子微型径路,也就是金头脑的本体。室内其他空间则堆满各种附件,都是金头脑与外界联系的媒介——是它的声音、它的手臂、它的各种感官。 凯文博士柔声道:“你好吗,金头脑?” 金头脑的声音高亢而热情。“好极了,苏珊小姐。我晓得,你又准备问我什么事。每当你准备问我什么事的时候,你手里总是拿一本书。” 凯文博士淡淡一笑。“好吧,你说对了,但不是现在。的确有个问题要问你,不过它太复杂了,我们要以书面方式交给你。但不是现在,我想我要先跟你谈谈。” “好啊,我不反对谈谈。” “听好,金头脑,再过一会儿,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会带着那个复杂问题到这里来。我们将以很慢的速度,每次交给你很少一点点,因为我们要你小心处理。假如你办得到,我们准备请你根据那些资料建造一样东西。但是我要警告你,那个解答可能牵涉到……呃……对人类的伤害。” “天啊!”这是一声压得很低、拖得很长的惊叹。 “现在你听好了。其中一页资料会意味着伤害,甚至可能是死亡,在我们输入那一页之后,你千万别激动。你要知道,金头脑,在这个问题中,我们并不在乎这些事——甚至死亡也没关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当你碰到那一页的时候,你只要停下来,把它还给我们——光是这样做就好。你了解吗?” “喔,当然。可是天啊,导致人类死亡!喔,我的天!” “好啦,金头脑,我听到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走来了。他们会告诉你那个问题究竟是什么,然后我们就要开始。做个好孩子……” 资料一页一页慢慢输进去。每输进一页,就会传来一阵细得出奇的咯咯声,代表金头脑正在运作。而接下来的沉默,则表示它准备接受下一页资料。前后总共好几小时——在这期间,输进金头脑的资料量,相当于十七巨册的“物理数学”。 在这个过程中,众人逐渐皱起眉头,而且越来越深。兰宁暗自凶巴巴地喃喃咒骂;玻格特先是若有所思地审视自己的指甲,后来就茫然地一个个咬起来。当厚厚的一叠资料通通消失后,凯文脸色苍白地说:“出问题了。” 兰宁勉强吐出几个字:“不可能。它——死了吗?” “金头脑?”苏珊?凯文全身发抖,“你听得见吗,金头脑?” “啊?”传来一个心不在焉的回答,“需要我吗?” “解答……” “喔,那个!我能做到。我会帮你们建造整艘太空船,容易得很——只要你们给我机器人。一艘优秀的太空船,也许需要两个月时间。” “没有——困难吗?” “花了很长时间才算出来。”金头脑说。 凯文博士后退几步,清瘦的面颊依然毫无血色。她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离去。 来到她的办公室后,她说:“我无法了解。在这组给定的资料中,一定牵涉到一个矛盾——或许还牵涉到死亡。假如哪里出了问题……” 玻格特平心静气地说:“这机器还能说话,而且说得头头是道。不可能有什么矛盾。” 机器人心理学家却急切地答道:“矛盾处处皆有,回避之道各有不同。假设金头脑只陷入泥沼少许,只坏到——比方说,刚好够它生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妄想,其实它做不到。或者,假设它正在某个真正很糟的下场边缘徘徊,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把它推进深渊。” “让我们假设,”兰宁说,“根本没有任何矛盾。假设统一的机器是因为另一个问题而当机,或纯粹是因为机件故障。” “但即使如此,”凯文坚持道,“我们也不能冒险。听好,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和金头脑说半句话,我要接管。” “好吧,”兰宁叹了一口气,“那你就接管吧。与此同时,我们会让金头脑建造那艘太空船。而如果它真造得出来,我们就得进行测试。” 他一面沉思,一面说:“我们需要顶尖的实地测试员来进行。” 麦克?多诺凡以粗暴的动作驯服了一头红发,却毫不理会桀骜的乱发立刻重新立定站好。 他说:“发号施令吧,格里。他们说那艘太空船完工了;他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它完工了。走吧,格里,我们现在就到控制台前。” 鲍尔以厌倦的口吻说:“少废话,麦克。你的幽默感即使是最新鲜的,也有一种熟过头的怪味,连这儿的幽闭空气都盖不住。” “好吧,听着。”多诺凡再次徒劳地拢了拢头发,“我对我们那位铸铁打造的天才,以及它打造的锡箔太空船倒不怎么担心。问题在于我的假期报销了,还有这份单调!这里除了铜线就是数字——还是不伦不类的数字。喔,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们这种工作呢?” “因为,”鲍尔温和地答道,“如果失去我们,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好啦,放松点!兰宁博士正朝这儿走来。” 兰宁正走过来,他的灰色眉毛浓密依旧,年老的身形依然直挺,而且充满活力。他一言不发地陪同他们两人走上坡道,来到露天工作场。那里有许多机器人,在没有人类监督的情况下,正默默地建造一艘太空船。 不对,是已经建好一艘太空船! 因为兰宁说:“这些机器人停工了,今天没有一个有所行动。” “这么说它完成了?确定吗?”鲍尔问。 “我又怎么知道?”兰宁心情欠佳,倒挂的浓眉险些遮住眼睛,“看来是竣工了。旁边没有多余的材料,内部也修整得亮晶晶的。” “你去过里面?” “进去一下就出来了,我又不是太空驾驶员。你们哪位对引擎理论有深入研究?” 多诺凡望向鲍尔,鲍尔望向多诺凡。 多诺凡说:“我有驾驶执照,主任,但我翻了翻,发现它丝毫没提到超引擎或曲速航行,都只是三维空间的普通儿戏。” 艾弗瑞德?兰宁抬起头来,露出极不以为然的表情,还用高挺的鼻子使劲哼了一声。 他冷冰冰地说:“好吧,我们自有轮机人员。” 他正要走开,鲍尔及时抓住他的手肘。“主任,这艘船仍是禁区吗?” 老主任犹豫了一下,然后揉了揉鼻梁。“我想不是,至少对你们两位而言。” 当他离去时,多诺凡望着他的背影,在他背后咕哝了几个字,虽然简短却意味深长。然后,他转向鲍尔说:“我真想当他的面,好好对他作一番描述,格里。” “请跟我来吧,麦克。” 太空船内部已经完工,百分之百完工;这点在一眨眼间便能一目了然。在整个太阳系中,没有谁能做得像这些机器人那么干净利落。经过表面处理的舱壁银光闪闪,上面未曾残留任何指纹。 舱内没有任何棱角,舱壁、地板、舱顶皆以圆滑曲面交接。一旦置身于隐藏式照明的金属性冷光中,上下四周便映出六个冰冷的倒影,个个都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 主通道是个狭窄的隧道,通往一段走起来咔嗒咔嗒响的坚硬通路,通路两旁则有许多一模一样的舱房。 鲍尔说:“我想家具都装设在舱壁内。或者,也许人家根本不要我们坐下或睡着。” 在最接近船首的最后一间舱房,这种千篇一律才被打破。舱房里有个零反射玻璃制成的弧形窗,是一体成形的金属内壁所仅有的孔眼。它的下方有个巨大的仪表,里面那根指针一动不动指着零点。 多诺凡说:“看看那个!”他指着精密刻度上唯一的文字标记。 那几个字是“秒差距”,而在弧形刻度的右端,则有一个细小的数字“1,000,000”。 舱房内有两张椅子——沉重、宽敞、没有衬垫。鲍尔小心翼翼地坐下,发觉它是依照人体曲线塑造的,坐起来很舒服。 鲍尔说:“你有什么感想?” “依我看,金头脑患了脑膜炎。我们赶紧出去。” “你确定不想再多看几眼吗?” “我已经看了一遍。我来了,我看了,我不干了!”多诺凡的一头红发根根竖起,“格里,我们离开这儿吧。我在五秒钟前已经辞职,这地方不准非工作人员进入。” 鲍尔油滑地露出得意的笑容,并顺了顺他的八字胡。“好啦,麦克,把你流向血管的肾上腺素关掉吧。我原本也在担心,但现在不了。” “不了,啊?怎么会不了?你把寿险保额提高了?” “麦克,这艘太空船飞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 “这个嘛,我们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对不对?” “似乎如此。” “相信我的话,的确如此。除了这里有个舷窗和一个秒差距仪表,你看到任何驾驶舱了吗?你看到任何控制台了吗?” “没有。” “你又看到任何引擎了吗?” “天啊,没有!” “那就对了!麦克,我们把这消息透露给兰宁吧。” 他们一面咒骂,一面走过一条条毫无特色的通道。最后,两人终于误打误撞来到通向气闸的短廊。 多诺凡愣住了。“你锁上这玩意了吗,格里?” “没有,我从没碰过它。你来拉这根杆子,好吗?” 尽管多诺凡使尽了力气,整个脸孔都扭曲变形,那根杆子依然一动不动。 鲍尔说:“我没看到任何紧急出口。要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得烧熔气闸才能救我们出去。” “没错,而我们只好等着,等到他们发现有个笨蛋把我们锁在里面。”多诺凡在狂怒中补充一句。 “我们回到有舷窗的那间舱房去吧。只有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引起注意。” 不过,他们并未如愿。 来到尽头处那间舱房,舷窗外却不再是蓝天白云。它呈现一片黑暗,而其中黄色的点点星光,则是太空的招牌标记。 他俩立刻瘫在两张椅子上,激起两下钝钝的砰砰声。 艾弗瑞德?兰宁在办公室门口碰到凯文博士。他紧张兮兮地点燃一根雪茄,再作势请她进去。 他说:“好啦,苏珊,我们已经涉入很深,罗伯森渐渐心神不宁了。你和金头脑在做些什么?” 苏珊?凯文两手一摊。“失去耐性根本没用。在这笔交易中,我们可能丧失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金头脑那么有价值。” “可是你询问它有两个月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声音平板,却多少带些威胁性。“你宁可自己揽下这件事吗?” “唉,你知道我的意思。” “喔,我想我知道。”凯文博士神经质地互搓双手,“这可不简单。我一直在纵容它,在小心刺探它,但我还没有任何成绩。它的反应并不正常,而它的回答——多少有些古怪。可是目前为止,我还无法指出哪里不对劲。你明白吧,在我们知道有什么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十二万分谨慎行事。我根本不晓得哪个简单的问题或评语……会把它推倒……然后……嗯,然后我们手上的金头脑就变得毫无用处。你想面对这种事吗?” “可是,它无法违反第一法则啊。” “我也愿意这么想,不过……” “你甚至连这点都不确定?”兰宁深感震惊。 “喔,我无法确定任何事。艾弗瑞德……” 警报系统冷不防地响起可怕的叮当声。兰宁以近乎不听使唤的动作按下通讯器,立刻被一阵气喘吁吁的报告吓呆了。 他说:“苏珊……你听到啦……那艘太空船飞走了。半小时前,我把那两个实地测试员送了进去。你一定得再去见见金头脑。” 苏珊?凯文强作镇定,问道:“金头脑,那艘太空船怎么了?” 金头脑高高兴兴地说:“我建造的那艘太空船吗,苏珊小姐?” “是的。它发生了什么事?” “啊,什么事也没有。预定测试它的两个人一旦进去,一切便已就绪,所以我把它送走了。” “喔——好吧,这样很好。”机器人心理学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认为他们会安然无事吗?” “绝对没事,苏珊小姐,我已经做好一切安排。它是一艘美——丽——的——太空船。” “没错,金头脑,它的确美丽。但你认为他们有足够的食物吗?他们会舒服吗?” “食物多得很。” “这件事可能会吓坏他们,金头脑。你该知道,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金头脑敷衍道:“他们会安然无事,他们应该感到很有趣。” “有趣?怎么说?” “就是有趣。”金头脑狡猾地答道。 “苏珊,”兰宁气咻咻地尽量压低声音说,“问问它会不会导致死亡,再问问有些什么危险。” 苏珊?凯文愤怒得脸孔都扭曲了。“安静!”然后,她以颤抖的声音对金头脑说,“我们能和那艘太空船联络吧,金头脑?” “喔,如果你用无线电呼叫,他们听得见。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暂时没事了。” 两人出来后,兰宁马上怒不可遏地斥道:“银河啊,苏珊,如果这事泄露出去,会把我们全毁了。我们非把那两个人弄回来不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有没有出人命的危险——就这么直接问?” “因为,”凯文心灰意懒地说,“那正是我不能提的事。如果它真面对一个矛盾,那个矛盾就是人命。假如以任何不当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就有可能把它完全毁掉。那时我们的处境会更好吗?现在听着,它说我们可以和他们联络。我们赶紧进行,找出他们的位置,把他们带回来。他们自己或许无法使用控制台;金头脑或许在用遥控操纵。来吧!” 过了好一阵子,鲍尔才振作起来。 “麦克,你感觉到任何加速度吗?”他用冰冷的嘴唇吐出这句话。 多诺凡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啊?没有……没有。” 然后这位红头发紧握拳头,以突如其来的傻劲一跃而起,来到冰冷的弧形窗前。除了星辰,什么也看不见。 他转过身来。“格里,他们一定是趁我们在里面的时候,启动了这架机器。格里,这是个有预谋的行动;他们和那个机器人串通好,硬逼我们当试飞员,以防我们想临阵脱逃。” 鲍尔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我们不知道怎样操作这架机器,把我们送出来又有什么用?我们又该如何带它回去?不对,这艘太空船是自己起飞的,而且没有任何明显的加速度。”他站起来,踱着缓慢的步伐。铿锵的脚步声从金属舱壁反弹回来,成为一阵响亮的回声。 他以平板的语调说:“麦克,我们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摸不着头脑的状况。” “这我倒是真不晓得。”多诺凡刻薄地说,“你这么讲的时候,我正准备要狂欢一番呢。” 鲍尔不理会这句话。“没有加速度——代表这艘船的工作原理不是任何已知的物理定律。” “反正,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原理。” “不是已知的任何原理。没有可用手动控制的引擎;或许它们安装在舱壁内,或许这就是舱壁那么厚的原因。” “你在咕哝些什么?”多诺凡追问。 “为什么不好好听?我是说不论这艘船配备什么动力,显然都不需要人工操作。这艘太空船是靠遥控驾驶的。” “由金头脑遥控?” “有何不可?” “那么你认为,我们要一直留在这里,直到金头脑把我们带回去?” “有此可能。倘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就静静等待。金头脑是个机器人,它必须服从第一法则,不能伤害任何人类。” 多诺凡慢慢坐下来。“你这样推想?”他仔细地将头发抚平,“听好,这个有关曲速的烂问题打垮了统一的机器人,而那些学究说这是因为恒星际飞行会令人丧命。你准备相信哪个机器人?据我了解,我们的那个拥有相同的资料。” 鲍尔拼命扯着他的八字胡。“别假装你不懂机器人学,麦克。在机器人出现任何违反第一法则的迹象之前,许多环节至少已经崩溃十次,而它一定早就变成一堆废铁了。这件事有个简单的解释。” “喔,当然,当然。让管家上午叫醒我就行,这一切都太简单、太简单了,我犯不着在小睡片刻前烦心。” “唉,木星啊,麦克,目前为止你有什么好抱怨的?金头脑在照顾我们。这个地方温暖舒适,不缺照明,不缺空气。甚至没有足够的加速度弄乱你的头发,我是说,即使它还有弄乱的余地。” “是吗?格里,你一定没学到教训,否则谁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乐观。我们吃什么?我们喝什么?我们在哪里?我们要怎么回去?万一发生意外,我们要从哪个出口逃生、穿什么太空衣?我在这里甚至没看到一间浴室,或是浴室里那些小用品。是啊,我们是受到照顾——多好的照顾!” 打断多诺凡长篇大论的并非鲍尔。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人;它就在那里,滞留在半空中——声音洪亮,震慑人心。 “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请报告你们现在的位置。假如你们的太空船接受控制,请返回基地。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 这段通讯机械性地一再重复,每遍结束后总有固定的间歇。 多诺凡说:“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鲍尔的声音既紧张又细弱,“这些光线是从哪里来的?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 “好吧,我们要怎样回答?”他们只能趁着这段通讯的间歇交谈,否则带着回声的巨响会淹没他们的声音。 舱壁上空无一物——只是一片平滑而弯曲的金属。鲍尔说:“扯开喉咙喊吧。” 他们这样做了。有时轮流叫,有时一起喊。“位置不明!太空船失去控制!情况危急!” 他们的声音逐渐升高,逐渐沙哑。这些简短的、公式化的回答开始夹杂着尖叫与加强语气的粗话,可是那个冰冷的呼叫声,却依然一而再、再而三不倦地重复着。 “他们听不见我们。”多诺凡喘着气说,“这里没有发送机件,只有接收机。”他的目光胡乱地聚焦在舱壁上某一点。 那个外来的声音渐渐疲软、渐渐衰弱。当它接近耳语时,他们又呼叫了一次;当一切恢复静寂时,他们又以嘶哑的嗓子再试了一遍。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后,鲍尔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们再从头走一趟,哪里一定有些吃的东西。”这句话听来并不抱希望,几乎是承认失败的宣言。 在通道中,他们分别往左右走去。借着脚步声的回响,他们能知道彼此在哪里。两人偶尔在通道相遇,那时他们会互瞪一眼,然后擦肩而过。 鲍尔的搜寻忽然有了结果。与此同时,他听见多诺凡发出一阵欢呼。 “嘿,格里,”多诺凡吼道,“这艘船里有水管。刚才我们怎么没注意到?” 大约五分钟后,多诺凡误打误撞找到了鲍尔。这时,多诺凡正在说:“不过,还是没有淋浴……”但说到一半就咽回去。 “食物。”他喘着气说。 舱壁消失了一大片,弧形空隙后面露出两个橱架来。上方的橱架摆满了未贴标签的罐头,大大小小、各种形状都有,令人眼花缭乱;下方放置的搪瓷罐则是统一的样式。多诺凡感到一股冷气吹向脚踝,原来下面一半是冷藏室。 “怎么会……怎么会……” “它原来不在那里。”鲍尔随口答道,“我进门的时候,那面舱壁突然消失。” 他已经开动了。这些罐头属于预热型,里面附有汤匙,烤豆子的温热香气溢满整间舱房。“拿个罐头吧,麦克。” 多诺凡犹豫起来。“有哪些菜式?”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讲究吗?” “不是,但我在太空船上总是吃豆子,别的食物我会优先考虑。”他的手绕来绕去,最后选了一个闪闪发亮的椭圆形罐头,那种扁平形状使人联想到鲑鱼或类似的美食。加上适度的压力,罐头便自动打开。 “豆子!”多诺凡吼道,伸手就要拿另一个。鲍尔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就吃那个吧,小老弟。补给品有限,而我们或许会在这儿待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多诺凡悻悻地抽回手。“我们的食物就是这些吗?豆子?” “有可能。” “下面的架子放些什么?” “牛奶。” “只有牛奶?”多诺凡怒气冲冲地大叫。 “看来如此。” 他们默默吃完这顿豆子牛奶大餐。当他们离去时,消失了的舱壁随即升起,再度形成完好如初的壁面。 鲍尔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自动的,一切都是这样子,我这辈子从没感到这么无助过。你找到的水管在哪里?” “就在那里。我们头一回检查的时候,同样没有看到。” 十五分钟后,他们又回到那间镶着玻璃的舱房,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鲍尔沮丧地望着室内唯一的仪表。它仍标示着“秒差距”,最大的刻度仍是“1,000,000”,而指针依旧坚定地指着零点。 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核心办公室中,艾弗瑞德?兰宁正以困倦的声音说:“他们是不会回答的。我们试过每一种波长,公用的、私家的、密码的、明码的,甚至刚发明的次乙太波。金头脑仍然什么也不肯说吗?”最后这一句是向凯文博士发问。 “它不肯详细说明,艾弗瑞德。”她以断然的口吻答道,“它说他们听得见我们……但当我试图逼它说下去,它就变得……唉,变得忧郁起来。它不该这样——有谁听说过忧郁的机器人?” “那就请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苏珊。”玻格特说。 “听好!它承认太空船完全在它自己的控制下。它对他们的安全绝对乐观,但没有说明详情。我不敢逼它。然而,问题的核心似乎在恒星际跃迁本身。当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金头脑真的哈哈大笑。此外还有其他征状,但这点最能显示它已陷入异常。” 她望了望其他两人。“我是指歇斯底里。我立刻不再提这件事,我希望没有造成伤害,但它给了我一个启示。我能对付歇斯底里,给我十二小时!假如我能使它恢复正常,它就会把太空船带回来。” 玻格特好像突然挨了一拳。“恒星际跃迁!” “怎么回事?”凯文与兰宁同时叫出来。 “金头脑给我们的那些引擎相关数据。嘿……我刚想到一件事。” 他匆匆离去。 兰宁凝望着他的背影,直截了当地对凯文说:“苏珊,你管好你分内的事。” 两小时后,玻格特以热切的口吻说:“我告诉你,兰宁,关键就在这里。恒星际跃迁不是瞬间的事——只要光速有限就不可能。生命无法存在……事实上,是物质和能量本身无法存在于曲速空间。我不知道真实情形如何——但这就是关键。正是这个问题,杀死了统一公司的机器人。” 多诺凡觉得自己正如外表一样憔悴。“才过了五天?” “才过了五天,这点我确定。” 多诺凡惨兮兮地环顾四周。窗外的星辰都还熟悉,却显得冷漠无比。舱壁触手冰凉;刚刚重新亮起的照明发出冷酷的光芒;仪表上的指针顽固地指着零点;此外,多诺凡始终无法摆脱一股豆子的味道。 他愁眉苦脸地说:“我需要洗个澡。” 鲍尔抬了抬头,然后说:“我也一样,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但除非你想泡在牛奶里,让自己没东西喝……” “反正,我们终究会没东西喝。格里,恒星际飞行什么时候开始?” “我还等你告诉我呢。或许我们只是一直这样走。我们终究会抵达目的地,至少我们的骨灰会——但金头脑之所以发生故障,不正是因为我们会死吗?” 多诺凡背对着对方说:“格里,我一直在想,这实在很糟,没什么好做的——除了四处乱转或自言自语。你该听说过那些太空放逐的故事,那些人早在饿死前就发疯了。我不知道,格里,但自从灯光亮起,我就感到怪怪的。”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鲍尔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也一样。是什么感觉?” 红发多诺凡转过身来。“里面感觉怪怪的。我体内好像在敲敲打打,到处都绷紧了。我觉得呼吸困难,连站也站不稳。” “嗯——嗯,你感觉到振动吗?” “你是什么意思?” “坐一会儿,好好听我说。你听不见,但你感觉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哪里颤动,连带整艘太空船一块颤动,而你也就跟着发抖。听——” “是啊……是啊。你认为那是什么,格里?你不会猜是我们自己吧?” “有这个可能。”鲍尔慢慢抚着八字胡,“但也可能是太空船的引擎,它或许快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做恒星际跃迁。也许就快进行了,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多诺凡沉思一番,然后凶巴巴地说:“如果它要做,那就让它做。但我希望我们能反抗,只能束手待毙实在丢脸。” 大约一小时后,鲍尔望着摆在金属座椅扶手上的右手,以僵凝的冷静口吻说:“摸摸舱壁,麦克。” 多诺凡依言照做,然后说:“感觉得到它在振动,格里。” 现在连星光似乎也朦胧起来。某处传来一种模糊的感觉,像是一架巨型机器正从舱壁吸取动力,积蓄着能量以待奋力一跃。随着能量逐渐增加,悸动也越来越明显。 变化突如其来,伴随着一阵刺痛。鲍尔全身僵硬,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的目光捕捉到多诺凡,而当多诺凡微弱的叫声转为啜泣、进而消失时,他眼前变成一片空白。他感到体内有东西在扭动,在对抗一张越来越厚的冰毯。 有东西挣脱了,在一阵耀眼的强光和痛苦中拼命打转。它一面向下坠落—— ——一面仍在打转 ——头下脚上倒栽 ——终至一片静寂! 这就是死亡! 这是个既没有活动又没有感觉的世界,是个由模糊的、无知觉的意识所构成的世界——意识的主体只有黑暗、静寂与无形的挣扎。 最重要的是,竟然意识到了永恒。 他的自我成了一条细微的白色丝絮——冰冷而恐惧。 然后,上方传来一段油腔滑调、声音洪亮的话语: 您的棺木最近是否不再合身?何不试试死尸先生专利的伸缩棺材?它经过科学设计,适合人体自然曲线,并添加了维生素B1。想要舒适,就请用死尸牌棺材。别忘了——你——将要——死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那并非真正的声音,但无论是什么,它都在一阵滑溜的隆隆声中逐渐消失。 那条白色丝絮(它或许就是鲍尔)与周遭无形的永恒时间徒劳地拔河——最后垮作一团。此时,一亿个魔鬼化作一亿个女高音,刺耳的尖叫组成一个渐强的旋律: 当你死去时,我会很高兴,你这个坏蛋,你呀。 当你死去时,我会很高兴,你这个坏蛋,你呀。 当你死去时…… 歌声盘旋而上,越来越慷慨激昂,最后超越听力的极限,进入尖锐的超音波音域,然后还不断升高…… 白色丝絮带着阵痛不停发抖。它默默绷紧…… 接着传来的是普通的声音——而且为数众多。那是许多人在说话,是漩涡般的人潮以迅速的动作穿过他、超过他、越过他,偶尔留下只字片语在空间飘荡。 他们找你去做啥,孩子?你看来被痛打…… ……我猜是热火,但我有防护罩…… ……我造了一个天堂,但老圣彼得…… 不——不,我和那家伙有点关系,跟他打过交道…… 嘿,山姆,过来这里…… 你弄到一个话筒吗?魔王说…… ……继续走吗,我的好小鬼?我的约会是和撒旦…… 凌驾这些噪音之上的,还是原先那个嘹亮的吼声,它传遍每个角落: 快点!快点!快点!!!扯动你的骨头,别让我们久等——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把你的证书准备好,确定上面盖了彼得的开释章。看看你是不是排在正确的入口,会有很多火焰招待大家。嘿,你——那里那个人,好好排队,否则…… 面对步步进逼的叫喊,化成白色丝絮的鲍尔匍匐后退,并感到被一根指头猛戳一记。然后,所有的一切爆成五颜六色的声音,碎片一一渗入他剧痛的头部。 鲍尔又坐回椅子上,感到自己正在发抖。 多诺凡双眼睁得有如两个巨大的铜铃,蓝色的眼珠呆滞无神。 “格里,”他以近乎呜咽的细声说,“你刚才死了吗?” “我……觉得死了。”他的声音低哑,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 多诺凡显然企图站起来,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我们现在活了吗?或是还没完?” “我……觉得活了。”鲍尔仍以嘶哑的声音回答,接着又谨慎地说,“当你……当你死去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多诺凡顿了顿,然后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你呢?” “有的。你可听到棺材的广告……还有女人在唱歌……还有排队准备进入地狱?有没有?” 多诺凡摇了摇头。“只有一个声音。” “响亮吗?” “不,很轻,但声音粗得像是锉指甲。那是一场布道,讲的是地狱之火。他描述那种折磨……好啦,反正你也知道。我曾听过一次像这样的布道——几乎一样。” 他满头虚汗。 他们察觉到有阳光射进舷窗。不过光芒微弱,而且是蓝白色——那遥远的光源是个明亮的斑点,看来绝非熟悉的太阳。 鲍尔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仪表。现在,指针坚定而骄傲地停在另一条细标线上,旁边的数字是300,000秒差距。 鲍尔说:“麦克,如果这是真的,我们一定完全脱离银河系了。” 多诺凡说:“见鬼!格里!我们是第一批脱离太阳系的人。” “没错!正是这样。我们脱离了太阳系,我们脱离了银河系。麦克,这艘太空船就是答案。它为全人类带来自由——散布到每颗恒星的自由——几亿几兆颗恒星。” 然后,他“砰”的一声跌坐下来。“可是我们怎么回去呢,麦克?” 多诺凡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喔,那倒不用担心。这艘船把我们带来这里,就会把我们带回去。我要再吃点豆子。” “可是麦克……慢着,麦克。如果它用和来时同样的方式带我们回去……” 刚要站起来的多诺凡又重重坐回椅子上。 鲍尔继续说:“我们必须……再死一次,麦克。” “这个嘛,”多诺凡叹了一声,“倘若必须如此,那我们就只好如此。至少它不是永恒的,不是‘非常’永恒的。” 苏珊?凯文正在慢慢说话。过去六个小时,她都在慢慢刺探着金头脑——却始终一无所获。她厌倦了一再重复,厌倦了拐弯抹角,厌倦了一切。 “现在,金头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尽全力简单明了地回答。你对恒星际跃迁是不是一清二楚?我的意思是,跃迁是否能把他们带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想去多远都行,苏珊小姐。天啊,曲速飞行没什么诀窍。” “然而,他们会看到什么?” “星星啦。你以为还有什么?” 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那么,他们会活着?” “当然!” “恒星际跃迁不会伤害他们?” 当金头脑保持沉默时,她也跟着发愣。就是这个问题!她终于搔到痒处了。 “金头脑,”她以恳求的口吻,心虚地说,“金头脑,你听到我说话吗?” 金头脑以微弱而颤抖的声音答道:“我必须回答吗?我是指有关跃迁的问题。” “你不想答就不必答。可是它会很有意思——我是说你若想回答的话。”苏珊?凯文尽可能轻描淡写。 “哎——哟,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机器人心理学家突然跳起来,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喔,我的天。”她喘着气说,“喔,我的天。” 她觉得这几小时乃至这几天来的紧张都顿时消失。一会儿后,她对兰宁说:“我告诉你一切没问题。不,你现在一定要放我一马。那艘太空船会平安归来,那两个人不会有事的。我想要休息了,我一定要休息,现在请便吧。” 如同起飞时一样,太空船静静地、不声不响地返回地球。它不偏不倚落在着陆地点,主气闸随即打开。两个人一面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一面搔着长满胡茬儿的下巴。 然后,红头发那位慢慢地、刻意地跪下来,在混凝土跑道上印下坚实而响亮的一吻。 他们挥手驱走聚过来的人群。从飞奔而来的救护车中,已经跳出两名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但他们同样作势表示婉拒。 格里哥利?鲍尔说:“最近的淋浴在哪里?” 立刻有人带他们去。 他们全部围坐在一张会议桌旁,这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主要成员的全员会议。 鲍尔与多诺凡慢慢地、高潮迭起地讲完一个生动且扣人心弦的故事。 苏珊?凯文打破随之而来的沉默。过去这几天,她已经恢复了冰冷且有些尖酸的镇定——但脸上仍透出一丝尴尬的神情。 “严格说来,”她道,“这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当我们首次向金头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希望你们有人还记得,我曾不厌其烦地对它再三强调,要它务必拒绝任何会产生矛盾的资料。那时,我曾说过类似下面这番话,‘若有导致死亡的答案,你千万别激动,我们根本不在乎。只要把那一页还给我们,忘掉这件事就好。’” “嗯——嗯,”兰宁说,“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很明显。那项资料进入它的计算机制后,产生了控制恒星际跃迁最短时段的方程式——这意味着人的死亡。统一公司的机器会完全崩溃,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但我已将死亡的严重性贬低——并非整个取消,因为第一法则永远无法违反——刚好足以让金头脑能对这个方程式多看一眼;足以给它时间去了解,这段时期过后,那些人会起死回生——正如太空船中的物质和能量会重新出现。换句话说,这个所谓的‘死亡’绝对只是暂时现象。你们懂了吗?” 她环顾四周,大家都在专心聆听。 于是她继续说:“所以它接受了那项资料,但并非毫无疑虑。即使只是暂时的死亡,严重性又打了折扣,仍能使它陷入非常轻微的失衡。” 她以平静的口吻公布答案:“它发展出一种幽默感——那是一种逃避,懂了吧,是勉强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它变得喜欢恶作剧。” 鲍尔与多诺凡同时站起来。 “什么?”鲍尔喊道。 而多诺凡的反应还要生动得多。 “就是这样。”凯文说,“它照顾好你们两位,确保你们的安全,但你们无法操作任何控制仪器,因为它们不是为你们准备的——而是专供幽默的金头脑操作。我们能用无线电呼叫你们,但你们无法回答。你们有很多食物,但通通是豆子和牛奶。然后你们死了,姑且这样说,接着又重生,但你们的死亡经历被安排得……嗯……很有意思。我真希望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那是金头脑得意的小玩笑,但它无意造成伤害。” “无意造成伤害!”多诺凡喘着气说,“喔,可惜那可爱的小鬼没有脖子。” 兰宁做了一个肃静的手势。“好啦,这是一场混乱,但全都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这个嘛,”玻格特平心静气地说,“改进曲速引擎的责任显然在我们身上。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免掉跃迁的时间。在这个前提下,既然拥有大型超级机器人的机构只剩我们一家,我们一定要找到答案。到那个时候——美国机器人公司将有恒星际飞行的能力,而人类则有建立银河帝国的机会。” “统一公司要怎么打发呢?”兰宁问。 “嘿,”多诺凡突然打岔道,“这点我想提个建议。他们害美国机器人公司陷入好一场混乱,虽然不如他们预期中那么糟,而且圆满收场,但他们的意图可不值得恭维。而格里和我是主要的受害者。 “好吧,他们想要答案,而答案已经出炉。把那艘太空船交给他们,附上保证书,美国机器人公司就能收他们二十万,再加上建造费用。如果他们测试那艘船——那么在金头脑恢复正常之前,我们何不让它再找点小乐子。” 兰宁严肃地说:“在我听来这个提议合情合理。” 玻格特随口补充一句:“而且绝对遵守合约。” 第八篇 证 据 “但这也不是我要讲的。”凯文博士若有所思地说,“喔,到头来,那艘太空船和其他类似的发明成了政府的财产,超空间跃迁的研发大功告成。如今,在一些邻近恒星系的行星上,我们真有了人类殖民地,但这并不是我要讲的。” 我已经吃完那一餐,正在边抽烟边望着她。 “真正重要的,是过去五十年来地球上的居民所经历的变迁。当我出生时,年轻人,最后一次世界大战才刚结束。那是历史上一个低潮——但它标志着国家主义的结束。地球太小了,容纳不下那么多国家,于是各国开始组成界域,这件事费了不少时间。我刚出生的时候,美利坚合众国还是一个国家,并非只是北方界域的一部分。事实上,本公司的简称至今仍是‘美国机器人……’从国家到界域的演变稳定了我们的经济,并且可说带来一个黄金时代,因为本世纪要比上个世纪好得太多。而这个演变,同样是我们的机器人带来的。” “您是指机体。”我说,“您刚提到的金头脑就是第一台机体,是吗?” “是的,没错。但我想到的并非机体,而是一个人。他去年过世了。”她的声音突然透出深刻的悲伤,“至少是他自愿离世的,因为他知道我们不再需要他——史蒂芬?拜尔莱。” “是啊,我就猜您指的是他。” “他在2032年首度担任公职。那时你只是个孩子,所以不会记得这件事多么诡异。他竞选市长的经过,绝对是历史上最离奇的……” 法兰西斯?奎恩是一位新派的政治人物。当然,正如所有这类叙述一样,这句话其实毫无意义。如今大多数的“新派”,在古希腊社会中便已存在。我们若对它了解得更透彻,或许还能肯定它早在古苏美的社会,以及史前瑞士的湖居社会中就已经出现。 不过,为了避免必然沉闷且复杂的开场白,最好还是赶紧说明如下的事实。奎恩从不参选也从不拉票,他不曾发表演说,也不帮任何人非法竞选。就像拿破仑在奥斯特里兹战役中,不曾发过一枪一弹一样。 由于政治会将毫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现在艾弗瑞德?兰宁坐在办公桌后面,与奎恩隔桌相对。他那惊人的白眉毛弯到眼睛前面,目光中的不耐烦已逐渐增温到了沸点——他很不高兴。 即使奎恩知道这项事实,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困扰。他的声音相当友善,这或许是职业习惯。 “兰宁博士,我猜你该认识史蒂芬?拜尔莱。” “我听说过他,许多人都听说过他。” “没错,我也一样。也许下次选举,你打算投他一票。” “我不敢说。”这句话透着些许明显的酸味,“我并没有天天留心政治潮流,所以我不晓得他要竞选公职。” “他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下任市长。当然,他现在只是个检察官,但万丈高楼……” “没错,”兰宁打岔道,“我听过这个成语。但不知道我们能否进入正题。” “我们已经进入正题,兰宁博士。”奎恩的声调非常轻柔,“让拜尔莱先生顶多做到地方检察官,对我个人会有好处,而帮我达到这个目的则对你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得了吧!”兰宁的双眉垂得很低。 “好吧,那就说对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有好处。我是把你当成研究部门的荣誉主任来拜访你,因为我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或许我们能比喻为‘元老政治家’和后生晚辈的关系。你说的话虽然人人尊重,但你和他们的关系已不再那么密切,这使得你的行动能保有相当大的自由,即使那些行动多少有点离经叛道。” 兰宁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咀嚼着自己的思绪。然后,他以更轻的声音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奎恩先生。” “我并不惊讶,兰宁博士,但一切都相当简单。你介意吗?”奎恩用朴素雅致的打火机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宽大的脸庞现出一种暗自得意的神情,“我们刚才提到拜尔莱先生——一位奇怪且多彩多姿的人物。三年前他默默无闻,如今却鼎鼎有名。他是个有毅力、有才干的人,而且绝对是我见过的检察官中最能干、最聪明的一位。可惜的是,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点我了解。”兰宁盯着自己的指甲,机械性地回答。 “过去一年间,”奎恩镇定地继续说,“我曾经调查过拜尔莱先生——做得巨细靡遗。针对改革派政治人物的过去做一番相当彻底的调查,你知道吗,总是一件很有用的事。如果你知道帮助有多大……”他顿了顿,冲着烧红的烟头露出冷笑,“可是拜尔莱先生的过去平淡无奇。在一个小镇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接受过大学教育,有个早逝的妻子,出过一场很久才复原的车祸,曾在法学院求学,后来迁居到这个大都会,成为一名律师。” 法兰西斯?奎恩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补充道:“但他现在的生活,啊,可真是古怪稀奇。我们这位检察官从来不吃东西!” 兰宁猛然抬起头,一双老眼射出锐利之极的目光。“你说什么?” “我们这位检察官从来不吃东西。”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要稍微做点修正: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吃喝。从来没有!你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吗?不是罕见,而是从来没有!” “我觉得这相当难以置信。你能信任你的调查员吗?” “我能信任我的调查员,而我不觉得有什么难以置信。非但如此,还从来没人见过我们这位检察官喝过什么——不论喝水或喝酒,也没人见过他睡觉。此外还有其他事例,但我想我已经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兰宁上身靠回椅背,两人之间紧绷着挑战与回应的沉默。然后,年老的机器人学家摇了摇头。“不!如果我把你的这些叙述,和你来找我的这件事实联想在一起,那么你试图暗示的只有一个可能,而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那个人相当不像人,兰宁博士。” “假使你告诉我说他是撒旦化装的,我还有一点可能相信。” “我告诉你,兰宁博士,他是个机器人。” “而我告诉你,我从未听过这么不可能的想法,奎恩先生。” 接着又是剑拔弩张的沉默。 “纵然如此,”奎恩以分外仔细的动作按熄烟头,“你必须动员贵公司所有的资源,来调查这件不可能的想法。” “我确定自己无法进行这种事,奎恩先生。你该不会是建议本公司插手地方政治吧。” “你毫无选择。假如我公开调查结果,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间接证据也足够了。”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但这并不会让我高兴,直接证据要好得多。而且它也无法让你高兴,因为闹开了对贵公司会有严重伤害。我想,对于禁止在住人世界使用机器人的严格规定,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当然!”回答得直截了当。 “你该知道,在整个太阳系中,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是正子机器人唯一的制造商,而拜尔莱若是机器人,他就一定是正子机器人。你也应该晓得,所有的正子机器人都只租不卖,贵公司对每个机器人皆保留所有权和管理权,因此对它们的行为都要负责。” “要证明本公司从未制造过人形机器人,奎恩先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造得出来吗?仅就可能性而言。” “可以,造得出来。” “我猜,还得秘密进行,不会把它登录在你们的日志上。” “正子脑绝不可能,阁下。它牵涉到太多因素,此外还有政府最严密的监督。” “没错,可是机器人会磨损,会故障,会坏掉——最后会被解体。” “正子脑则会回收或销毁。” “真的吗?”法兰西斯?奎恩故意透出一丝讽刺的口吻,“假如有一个未曾销毁——当然只是偶发事件,而又刚好有个人形躯体欠缺正子脑。” “不可能!” “将来你得对政府和公众证明这一点,所以何不趁早先对我证明。” “但我们能有什么目的?”兰宁气急败坏地追问,“我们的动机何在?请相信我们还有点理智。” “拜托,亲爱的主任。贵公司巴不得各界域都允许在住人世界使用‘人形正子机器人’,那将带来巨额利润。可是,公众在这方面偏见太深。假如你让他们先习惯这样的机器人——看,我们有个高明的律师,一位优秀的市长——他正是机器人。你还不买我们的机器人管家吗?” “彻头彻尾的幻想,荒唐得近乎滑稽。” “我想是吧。何不对我证明呢?或是你宁愿试着对公众证明这一点?” 办公室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但还不至于掩盖艾弗瑞德?兰宁脸上代表挫折的红晕。这位机器人学家慢慢伸出手指,碰了碰一个按钮,壁灯随即发出柔和的光芒。 “好吧,”他咆哮道,“我们等着瞧。” 史蒂芬?拜尔莱的脸孔不容易描述。根据出生证明,他今年四十岁,而他的外表看来也是四十岁——但那是个健康、营养均衡、和蔼可亲的四十岁外表,自然而然会使人脱口而出:“看来就是那个年纪。” 这点在他大笑时尤其真切,而此时他就在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响亮、绵延不绝,小歇一下之后又再度响起…… 艾弗瑞德?兰宁的面孔则僵成一个象征不苟同的石像。他冲着坐在一旁的那位女士随便做个手势,但她又薄又苍白的嘴唇只是稍微抿了一下。 拜尔莱勉强喘过气来。 “真是的,兰宁博士……真是的……我……我!……是个机器人?” 兰宁猛然打断他的话。“这可不是我说的,检察官,我十分乐意把你当成人类的一员。因为本公司从未制造过你,所以我十分确定你是人类——至少,就法律角度而言。但既然有人郑重其事,向我们指出你是机器人,而此人又有相当的地位……” “别提他的名字,以免有损你那花岗岩般坚硬的道德感。不过为了讨论方便起见,从现在起,我们姑且假定他是法兰西斯?奎恩。” 由于对方不客气地打岔,兰宁猛地倒抽一口气,又凶巴巴地暂停了一下,才以更加冰冷的口气继续说:“而此人又有相当的地位——我没兴趣对他的身份玩猜谜游戏。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和我们合作,共同驳斥这个指控。光是此人有可能将这个说法公诸于世这件事实,对我所代表的公司就是一个严重打击——即使这个指控始终无法证实。你了解我的话吗?” “喔,了解,你的处境我很清楚。这个指控本身荒谬绝伦,但另一方面,你如今的处境则不然。如果我的笑声冒犯了你,我要请你原谅。我笑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这件事非常简单。你需要做的只是到一家餐厅去,在见证人面前吃一顿饭,并且拍些相片。”兰宁在椅子里向后一仰,这次晤谈中最难的一关过去了。而他身旁那位女士,则以显然十分专注的神情望着拜尔莱,她自己却什么也没说。 史蒂芬?拜尔莱与她的目光交接片刻,然后又转向机器人学家。有那么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轻抚着他的办公桌上唯一的装饰品,一个青铜纸镇。 他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无法从命。”他随即举起手来,“慢着,兰宁博士。我能体会整个事件令你多不愉快;你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这样做;你感到自己在扮演一个没有尊严,甚至滑稽的角色。话说回来,这件事和我自己有更切身的关系,所以请少安毋躁。 “首先,你为何肯定你正在进行的事,并非奎恩——你知道,就是那个有相当地位的人——设计诱使的结果?” “啊,一个有名望的人,似乎不可能以这么荒谬的方式冒险,除非他深信自己拥有安全的立足点。” 拜尔莱的眼神毫无笑意。“你不了解奎恩。即使是山羊都上不去的峭壁,他也有办法找到安全的立足点。我想他曾经声称对我做过调查,并且告诉你一些特别的发现?” “足以说服我相信一件事:本公司若试图驳斥会太麻烦,而你做起来则容易得多。” “那么当他说我从来不吃东西的时候,你的确相信他喽。你是一位科学家,兰宁博士,想想其中的逻辑。没有人见过我吃东西,因此我从来不吃东西,证毕。就是这样!” “你是在用法庭战术混淆一个实在非常简单的情况。” “正好相反,我是在试图厘清被你和奎恩弄得非常复杂的一件事。你知道吗,我睡得不多,那是事实,而我当然不会在公开场合睡觉。我从来不喜欢和别人共餐——这是不寻常的个性,或许可说是神经质,但它不会伤害任何人。听好,兰宁博士,让我对你提出个假想状况。假设有个政治人物,想要不计任何代价击败一个改革派候选人,而他在调查后者的私生活时,发现了些像我刚才提到的怪事。 “我们再进一步假设,为了有效地抹黑这位候选人,他以舍我其谁的姿态到你们公司去。你会不会指望他对你说:‘某某某是机器人,因为他几乎不曾与人共餐,我也从未见过他在办案中打盹;有一天午夜,我从他家的窗户向内窥探,发现他还在读书;我也检查过他的冰箱,里面根本没有任何食物。’ “假使他那样告诉你,你会把他当成精神病患。但如果他告诉你说:‘他从来不睡觉;他从来不进食。’那么这句话带来的震撼,会使你忽略了这种说法根本无从证明。你成了他掌中的傀儡,替他制造这场骚动。” “姑且不论你认为这件事严重与否,检察官,”兰宁带着迫人的固执说,“我说过,它只需要一顿饭就能解决。” 拜尔莱再度转向那位女士,后者仍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对不起,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苏珊?凯文博士?” “是的,拜尔莱先生。” “你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心理学家,是吗?” “拜托,是机器人心理学家。” “喔,机器人和人类有那么大的差异吗,我是指精神上?” “天差地远。”她露出冰霜般的笑容,“机器人本质上都是高尚的。” 检察官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好,这可是当头棒喝。但我想要说的是,既然你是一位心理学——机器人心理学家,而且又是一名女性,我敢说你做了一件兰宁博士没想到的事。” “什么事?” “你的手提包里有吃的东西。” 苏珊?凯文训练有素的漠然眼神动摇了一下。她说:“你令我叹服,拜尔莱先生。” 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苹果,默默递给他。兰宁博士在惊讶之余,以万分警觉的目光追踪着两人手部的慢动作。 史蒂芬?拜尔莱安闲地咬了一口,又安闲地咽下去。 “看到了吗,兰宁博士?” 兰宁博士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连两道眉毛都显得慈祥了。但这口气只松了短短一秒钟。 苏珊?凯文说:“我之前的确很好奇,想看看你会不会吃这个苹果。可是,当然,就目前这个问题而言,这样做证明不了什么。” 拜尔莱咧嘴一笑。“不能吗?” “当然不能。这很明显,兰宁博士,假如此人是人形机器人,他就是十全十美的仿制品;他几乎和真人一样无懈可击。毕竟,我们一生中一直在观察人类,仅仅接近完美的东西不可能骗得了我们,它必须百分之百完美才行。仔细看看这皮肤的纹理、虹膜的品质、手部骨胳的构造。假如他真是机器人,我倒希望他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产品,因为他是个杰作。你想想看,不论是谁,他既然能顾到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难道还会忽略诸如吃喝、睡眠、排泄等功能吗?或许只是为了应付紧急需要,例如预防今天这种情况。所以说,一顿饭无法真正证明任何事。” “慢着,”兰宁咆哮道,“我还不算是你们两人口中的那种傻瓜。我对拜尔莱先生是不是人类的问题毫不关心,我关心的是让本公司脱离困境。当着众人的面吃一顿饭,就能把这件事作个了结,让奎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兴风作浪。至于细节问题,我们可以留给诸位律师和机器人心理学家去伤脑筋。” “可是,兰宁博士,”拜尔莱说,“你忘了其中的政治因素。正如奎恩一心渴望我落选一样,我一心渴望能够当选。对啦,你可注意到你也用了他的名字。这是我所用的讼棍伎俩,我就知道你迟早会说出来。” 兰宁面红耳赤。“这件事和选举又有什么关系?” “公开这件事有利也有弊,主任。如果奎恩想叫我机器人,而且有胆这样做,我就有胆照他的规则来玩这个游戏。” “你的意思是你……”兰宁显然是吓坏了。 “正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要让他放手去做,选取他的绳索,测试绳索强度,剪取适当长短,结一个圈套,把他自己的脑袋伸进去,龇牙咧嘴笑一笑。我可以负责最后一点必需的工作。” “你实在太自信了。” 苏珊?凯文站了起来。“走吧,艾弗瑞德,我们无法替他改变心意。” “你看,”拜尔莱淡淡一笑,“你也是一位人类心理学家。” 不过当天傍晚,当拜尔莱将车子停在直通地下车库的自动梯面,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似乎并未完全带着兰宁博士所说的那份自信。 当他进门后,轮椅上的人立刻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拜尔莱流露出见到亲人的神情,向那人走了过去。 那瘸子的嘴巴永远扭向一侧,脸孔有一半布满疤痕。“你回来晚了,史蒂。”他的声音嘶哑而粗嘎,并且有如耳语般微弱。 “我知道,约翰,我知道。但我今天碰到个既特别又有趣的麻烦。” “是吗?”破相的脸孔与损毁的嗓音都无法流露情绪,但一双澄澈的眼睛透着焦虑,“没什么你应付不了的吧?” “我不十分确定。我也许需要你的帮助,你才是我们家真正杰出的人。你想要我带你到花园去吗?这是个美丽的黄昏。” 拜尔莱用一双强壮的手臂从轮椅中举起约翰,再轻柔地、近乎爱抚地一只手抱着瘸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抱着缠上绷带的双腿。然后,他小心地、慢慢地穿过数个房间,走下一段轮椅亦可通行的平缓坡道,最后走出后门,来到高墙与铁丝网围着的花园。 “你为什么不让我用轮椅,史蒂?这样做很傻。” “因为我宁愿抱你。你反对吗?你知道自己喜欢离开那个电动轮椅一会儿,正如我喜欢看到你脱离它的禁锢。你今天感觉如何?”他以极其谨慎的动作,将约翰放在凉爽的草地上。 “我又能有什么感觉?还是把你的麻烦说给我听听吧。” “奎恩的战略,将以声称我是机器人为基础。” 约翰张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不相信。” “喔,得了吧,我告诉你,正是这样。他策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一个大牌科学家,到我的办公室来和我谈判。” 约翰的双手慢慢扯着地上的青草。“我懂了,我懂了。” 拜尔莱说:“但我们可以让他选择自己的战场。我有个主意,听我说说,告诉我是否可行……” 当天晚上,艾弗瑞德?兰宁的办公室中出现了一个面面相觑的静止画面。法兰西斯?奎恩若有所思地瞪着艾弗瑞德?兰宁,兰宁的目光粗暴地落在苏珊?凯文身上,而她则无动于衷地望着奎恩。 法兰西斯?奎恩尽量以轻描淡写的口吻打破沉默。“唬人,他是临时胡诌的。” “你准备赌上一赌吗,奎恩先生?”凯文博士漠然问道。 “这个嘛,其实这是你们的赌博。” “听我说,”兰宁借着装腔作势掩饰悲观的态度,“我们照你的要求做了,我们亲眼见到那人吃东西。推测他是机器人简直荒唐。” “你也这样想吗?”奎恩向凯文发问,“兰宁说你是专家。” 兰宁以近乎威胁的口吻说:“听着,苏珊……” 奎恩顺口打断他的话。“何不让她说呢,老兄?她坐在那里模仿门柱,已有半小时之久。” 兰宁觉得万分困扰。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与初期妄想症只有一步的距离。他说:“很好。你讲吧,苏珊,我们不会打断你。” 苏珊?凯文神情严肃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将冰冷的目光固定在奎恩身上。“想要百分之百证明拜尔莱是机器人,阁下,总共只有两个方法。目前为止,你只提出间接证据,你能用它作指控,可是无法证明——而我想,凭拜尔莱先生的聪明才智,他足以驳倒那样的证据。你或许自己也这么想,否则你不会到这里来。 “两个证明方法分别是物理的和心理的。就物理层面而言,你可以将他解剖,或使用X射线。至于如何进行,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就心理层面而言,你可以研究他的行为。倘若他真是正子机器人,就必须遵守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因为没有它们就造不出正子脑。你知道这些法则吗,奎恩先生?” 她仔细地、清晰地逐字引述《机器人学手册》首页中以粗体印刷的三条著名法则。 “我听说过。”奎恩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就不难理解。”机器人心理学家冷淡地应道,“假如拜尔莱先生违反任何一条法则,他就不是机器人。可惜的是,这条途径只是单行道。假如他遵行这些法则,却并不能证明或反证什么。” 奎恩客客气气地扬起眉毛。“为何不能,博士?” “因为,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也是世上许多伦理体系的主要指导原则。不用说,理论上人人都有自保的本能,这相当于机器人的第三法则。而每个拥有社会良心和责任感的‘好人’,理论上都会服从适当的权威;听从他的医生、老板、政府、精神医师,以及同事的意见;并且守法重纪,循规蹈矩——即使会影响到他自己的安适或安全——这相当于机器人的第二法则。此外,理论上每个‘好人’都会爱人如己,保护他的同胞,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他人,这相当于机器人的第一法则。总而言之——假如拜尔莱服从所有的机器人学法则,他有可能是机器人,却也可能只是个非常好的人。” “可是,”奎恩说,“你是在告诉我,你永远无法证明他是机器人。” “我也许有办法证明他并非机器人。” “那不是我要的证明。” “你想要的证明并不存在。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义务对你自己的需要负责。” 这个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兰宁心跳加速。“有没有任何人想到,”他使劲说道,“对一个机器人而言,地方检察官是个相当奇怪的职务?起诉人类——判他们死刑——带给他们天大的伤害——” 奎恩的口气突然变得尖锐。“不,你不能这样一语带过。身为地方检察官,并不代表他就是人类。你不知道他的记录吗?你可知道他常常自夸,说他从未起诉一个无辜的人;说好些人未经审判便重获自由,因为他认为证据不足,即使他或许能说服陪审团把他们送进原子分解炉?事情就是这样。” 兰宁瘦削的双颊微微打战。“不,奎恩,不。机器人学第一法则完全没有考虑到人类的罪恶。机器人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该死,那不是他该决定的事。他、不、能、伤、害、人、类——不论那人是下三滥还是天使。” 苏珊?凯文的声音透着倦意。“艾弗瑞德,”她道,“别说傻话了。假如有个疯子要放火烧一间住人的房舍,恰好给一个机器人碰上了,他会出手阻止那个疯子,对不对?” “当然。” “假如唯有杀死他才能阻止他……” 兰宁的喉咙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如此而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艾弗瑞德,是他会尽可能不杀他。万一疯子死了,那个机器人便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因为他面对的这个冲突——违反第一法则以奉行更高层次的第一法则——很有可能令他发疯。但某人确有可能丧命,而且是机器人杀死的。” “好吧,拜尔莱疯了没有?”兰宁以极尽讽刺的口吻质问。 “没有,但他自己从未杀过任何人。他曾经揭露一些事实,以显示某些人可能危及我们称之为社会的一大群人。他保护大多数人,这是奉行最极致的第一法则。他做的事到此为止。在陪审团判定嫌犯有罪后,是由法官判处死刑或有期徒刑。监禁他的是狱卒,处决他的是刽子手。拜尔莱先生所做的,只不过是彰显真理,帮助这个社会。 “事实上,奎恩先生,在你使我们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我曾对拜尔莱先生的生平做过一番了解。我发现他在对陪审团陈述结辩时,从未要求死刑的判决。我也发现他曾经为废除极刑大声疾呼,并对致力研究‘犯罪神经生理学’的机构做过慷慨捐献。显然他相信罪犯应当接受的不是惩罚,而是治疗。我发觉这点很耐人寻味。” “是吗?”奎恩微微一笑,“或许,是能寻些机器人的味道吧?” “或许吧。又何必否认呢?像他这样的行为,只有可能出自机器人,或是非常正直、非常高尚的人类。可是你看,你就是无法区分机器人和圣人有何异同。” 奎恩上身靠回椅背。他的声音颤抖,透着不耐烦的情绪。“兰宁博士,制造一个外表完全类似真人的人形机器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对不对?” 兰宁清了清喉咙,思考了一番。“美国机器人公司做过这种实验,”他勉为其难地说,“当然,没有加上正子脑。利用人类卵子,加上激素控制,就能在多孔硅氧树脂的骨架上培养人类肌肤,肉眼绝对看不出真假。眼睛、头发、皮肤都会是真品,并非只是徒具人形。如果再加上一副正子脑,以及你希望放进去的其他装置,你就有了一个人形机器人。” 奎恩立即追问:“制造一个需要多少时间?” 兰宁思索了一下。“假如你拥有一切设备——正子脑、骨架、卵子、适当的激素和辐射——嗯,两个月吧。” 政客坐直身子,挺起胸膛。“那我们就来看看拜尔莱先生体内有些什么。这代表美国机器人公司将恶名远播——但我已经给过你们一次机会。” 兰宁不耐烦地转向苏珊?凯文。“你为什么坚持……”这时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她真动气了,立刻厉声答道:“你想要什么——要真理还是要我辞职?我不会为你说谎。美国机器人公司有办法照顾自己,别变成懦夫。” “万一,”兰宁说,“他把拜尔莱打开,结果掉出好些齿轮,那时怎么办?” “他办不到。”凯文以轻蔑的口吻说,“无论如何,拜尔莱至少和奎恩一样聪明。” 拜尔莱接受提名之前一周,那消息就在城里散播开来。可是说“散播”并不正确,它是在城中蹒跚地缓缓蔓延。有人开始发笑,也有人大发议论。而当奎恩那只黑手逐步收紧时,笑声就渐渐变得勉强,人们心中则浮现不确定的阴影,不禁纷纷嘀咕起来。 提名大会本身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根本没有角逐,一周前便已确定只有拜尔莱可能获得提名,即使现在也没有替代人选。他们不得不提名他,但是大家对这件事却一片茫然。 更糟的是,一般民众必须面对两极化的结果。假如指控属实,那就是滔天大罪;假如指控不实,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在拜尔莱草草接受提名后次日,一家报纸终于发表了苏珊?凯文博士的访谈摘要,称她为“举世知名的机器人心理学与正子学专家”。 接下来的变故,若以通俗而简明的方式描述,就是鬼才知道怎么一回事。 这正是基本教义派等待的时机。他们不是一个政党,他们也假装不是正式的宗教。本质上,他们是当初未能适应所谓“原子时代”的一群人。(原子还是新奇玩意的那几十年,一度被人称为“原子时代”。)事实上,他们只是简单生活派,一心向往简单的生活,但在真正过着那种生活的真正简单生活派看来,它或许并不那么简单。 基本教义派向来憎恶机器人与机器人制造商,根本无需任何新的理由。但是,诸如奎恩的指控与凯文的分析这类新理由,却足以鼓舞他们将这种憎恶公之于世。 武装警卫将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巨大厂房挤得水泄不通,整个公司进入战备状态。 而在城中,史蒂芬?拜尔莱的住宅周围则布满警察。 当然,这次选举变得没有其他议题了。它唯一类似选战的一点,就是它成了从提名到投票的一段必经过程。 史蒂芬?拜尔莱没有让那个惹人厌的小个子扰乱他的情绪。面对一群穿制服的警员,他依旧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态。屋外,在警卫封锁线的外缘,文字记者与摄影记者依据尊卑传统列队等候。某家行事积极的视讯电台,甚至将一架扫描机对准这栋朴质住宅的空洞入口。此时,一位故作激动的播报员,正在进行夸张的暖身报道。 那个惹人厌的小个子向前走来,递出一份式样精美而复杂的文件。“这是法院的命令,拜尔莱先生,授权我搜查这房产,寻找非法的……呃……任何式样的机械人或机器人。” 拜尔莱欠身取过那份文件。他随便看一眼就还了回去,同时露出微笑。“全部合法。去吧,去进行你的工作。霍朋太太,”他对那位从隔壁房间不情不愿走出来的管家说,“请跟他们一块去,有可能就帮点忙。” 名叫哈洛威的小个子犹豫了一下,脸上浮现明显的红晕。他完全不敢接触拜尔莱的目光,只是对两名警员喃喃道:“来吧。”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 “搜完了?”拜尔莱问道,他的语气代表他对问题本身或答案都不特别感兴趣。 哈洛威清了清喉咙,却仍然发出尖锐的假声。他再试了一遍,气咻咻地说:“听好,拜尔莱先生,我们接到的特别指示,是要我们非常彻底地搜查这间房子。” “你们没有这样做吗?” “我们的指示明确告诉我们要找什么。” “找什么?” “用简单的,而且不太委婉的方式来说,拜尔莱先生,我们奉命搜查你。” “我?”检察官带着逐渐扩大的笑容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有一台穿透放射仪……” “这么说,我要接受X射线摄影喽?你有权这样做吗?” “你看过我的搜索票。” “我能再看看吗?” 哈洛威将那份文件再次递出去,他的额头亮晶晶地闪着过分热心的汗珠。 拜尔莱心平气和地说:“我来读一读你该搜查什么——‘坐落于艾凡斯壮市柳丛街三五五号,登记在史蒂芬?艾伦?拜尔莱名下的住所,连同附属的任何车库、储藏室或其他建筑设施,连同附属的所有土地……’嗯……等等。相当正确。可是,老兄,它根本没有提到搜查我的身体。我不是这个房产的一部分,如果你认为我在口袋里藏了一个机器人,你可以搜一搜我的衣服。” 对于究竟是谁赏饭吃,哈洛威心中毫无疑问。他并不打算退缩,因为他有机会赚到一个好得多(也就是薪水高得多)的工作。 他有点虚张声势地说:“听好,我获准搜查你屋内的家具,以及我在屋里所发现的一切。你待在屋里,对不对?” “很出色的观察,我的确待在里面,但我并不是一件家具。身为一名成年公民——这点我有精神科医生的证明——在界域法规的保护下,我拥有某些权利。搜查我的身体就是触犯我的隐私权,那份文件不能作数。” “当然。但如果你是机器人,你就没有隐私权。” “十分正确——但那份文件仍不作数,它已经默认我是个人。” “哪里?”哈洛威将它一把抓回去。 “就在写着‘某某名下的住所’那里,因为机器人不能拥有财产。你可以告诉你的雇主,哈洛威先生,如果他试图签发一份类似的文件,其中的叙述并未默认我是人类,他将立刻收到一份禁止令,还要面对我提出的民事诉讼,要求他以手头现有的资料证明我是机器人,否则他就得付出一笔天大的罚金,因为他企图以不当手段剥夺界域法规所赋予我的权利。你会这么告诉他吗?” 哈洛威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你是个滑溜的律师……”他将右手放在口袋里,在原处站了一下,然后才走出去。他冲着影像扫描机的方向微微一笑,对记者们挥挥手,喊道:“我们明天会有好东西给你们,各位,绝不开玩笑。” 钻进地面车之后,他向后一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小的机件,仔细检视了一番。这是他第一次利用X射线拍照,他希望自己操作得正确。 奎恩与拜尔莱从未单独面对面交谈,但影像电话中的沟通已相当接近。事实上,就字面而言,或许“面对面”是正确的说法,虽然对方只是一排光电管的明暗图样。 打电话的人是奎恩,先开口的也是奎恩。他没有特别的客套话,劈头便说:“想必你有兴趣知道,拜尔莱,我打算公开你穿着抗放射防护罩这个事实。” “是吗?这样说来,你或许已经把它公开了。我有个感觉,那些积极进取的新闻界朋友,他们窃听我的各种通讯线路已有好一阵子。我知道他们把我的办公室线路弄得百孔千疮,这就是我这几周都缩在家里的原因。”拜尔莱相当友善,几乎可算滔滔不绝。 奎恩的嘴唇稍微绷紧。“这通电话具有屏蔽——百分之百。我打这通电话,也冒着一些个人的风险。” “我也这么想。没有人知道你是幕后主使者,至少,没有人正式知道。不过,也没有人私下不知道这回事。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所以说,我穿着一件防护罩?你会发现这件事,我想是因为那天,你的走狗所拍的‘穿透放射相片’竟然过度曝光。” “你该了解,拜尔莱,一经公开,人人都会明白你不敢面对X射线分析。” “也会明白你,或说你的手下,企图非法侵犯我的隐私权。” “他们会注意那种事才有鬼。” “他们也许会。这倒是你我两人政治角力的一个象征,对不对?你毫不关心每位公民的权利,而我却极其关心。我不会接受X射线分析,因为我希望维护我的权利,这是原则问题。正如我当选后,我会尽力维护他人的权利一样。” “毫无疑问,这会成为一篇非常动人的演说,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你。这有点唱高调,不可能是实话。还有一件事,”他突然干脆利落地转变话题,“那天晚上,你家里的成员没有到齐。” “怎么说?” “根据报告,”他翻弄着面前的文件,它们刚好在显像板的画面范围内,“有个人不在——一个瘸子。” “正如你所说,”拜尔莱的语气平板,“一个瘸子。他曾是我的老师,和我住在一起,现在人在乡下——已经去了两个月。套一句老话,因为他‘非常需要静养。’他需要你的批准吗?” “你的老师?算是科学家吗?” “他曾是一名律师——在他成为瘸子之前。他是业余的生物物理学家,拥有政府发给的研究执照,以及一间私人实验室。关于他在进行的工作,详细报告已经呈交有关单位,我可以告诉你该找谁问。他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是对一个——可怜的瘸子而言,却是有益无害、引人入胜的消遣。你看,我尽可能和你合作。” “我懂了。而这位……老师……对制造机器人知道多少?” “对于我不了解的领域,我无法判断他拥有多少知识。” “他拿不到正子脑吧?” “去问你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朋友,他们才知道答案。” “我长话短说,拜尔莱。你的瘸子老师才是真正的史蒂芬?拜尔莱,你则是他创造的机器人,这点我们可以证明。出过车祸的是他,而不是你。追查记录的办法多得很。” “真的吗?那就请便,祝你好运。” “我们可以搜查那位所谓老师的‘乡间别墅’,看看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这个嘛,并不尽然,奎恩。”拜尔莱露出开朗的笑容,“实在非常遗憾,那位所谓的老师是个病人,他的乡间别墅是他静养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身为一位成年公民,他的隐私权自然更加不容侵犯。若是不能提出正当理由,你不可能取得搜查令。然而,我绝不会阻止你做这个尝试。” 沉默了不长不短一段时间之后,奎恩上身向前倾。他的脸部影像因而扩大,额头上细微的皱纹变得清晰可见。“拜尔莱,你为什么要撑下去?你选不上的。” “选不上吗?” “你认为你选得上吗?你未能对机器人的指控作出任何反驳——其实很简单,你只要违反三大法则任何一条就行了——如今这种情形,除了使人深信你是机器人,你以为还会有什么其他结果吗?” “目前为止,我只发觉我从一个小有名气但绝非家喻户晓的都市律师,一举成为一个世界级人物。你是个优秀的宣传家。” “但你是机器人。” “是有人这么说,但没人能证明。” “对选民而言,已有足够的证明。” “那就松口气吧——你已经赢了。” “再见。”奎恩首度透出一丝恶毒的口气,影像电话随即切断。 “再见。”对着空白的画面,拜尔莱泰然自若地说。 投票前一星期,拜尔莱将他的“老师”接了回来。飞车很快降落在城中一个偏僻的角落。 “投票前你都要留在这里。”拜尔莱这样告诉他,“万一事情生变,你还是别卷进去比较好。” “有暴力冲突的危险吗?”约翰用扭曲的嘴巴痛苦地扯出嘶哑的声音,其中或许带有关怀的声调。 “基本教义派这样威胁,所以我想理论上有此可能。但实际上,我并未预期会发生这种事。那些基派并没有真正的力量,他们只是不断兴风作浪,每隔一段时日就可能煽起一场暴动。你不介意留在这里吧?拜托,如果我得为你操心,我就什么也做不好。” “喔,我会待在这儿。你仍然认为事情会顺利吗?” “我确信如此。在那里没人打扰过你吧?” “从来没有,我可以确定。” “你那部分进行得顺利吗?” “足够顺利,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就好好照顾自己,约翰,明天记得看电视。”拜尔莱握了握放在自己手上那只嶙峋的手掌。 冷顿皱着眉头,露出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他接下一份完全不值得羡慕的工作,那就是在这场不算选战的选战中,担任拜尔莱的竞选经理。他的候选人拒绝透露自己的战略,也不肯接受竞选经理的建议。 “你不能这样做!”那是他最常用的口头语,现在则成了他唯一的口头语,“我告诉你,史蒂,你不能这样做!” 他冲到检察官面前,后者正在利用时间翻阅打好的演讲稿。 “把它放下,史蒂。听好,那群人是基派组织起来的。他们不会听你演讲,他们更有可能会向你丢石头。你为什么非得在群众面前演讲不可?利用录音——或录影有何不妥?” “你希望我赢得这场选举,对不对?”拜尔莱温和地问道。 “赢得选举!你不会赢的,史蒂,我是试图救你一命。” “喔,我没有危险。” “他没有危险,他没有危险。”冷顿的喉咙里发出一下古怪的嘎嘎声,“你的意思是,你要出现在那个阳台上,面对五万名疯狂的群众,试图跟他们讲理——站在阳台上,像个中世纪的独裁者?” 拜尔莱看了看手表。“再过五分钟左右——一旦电视线路有空就开始。” 冷顿的回应不太适宜化为文字。 绳索围出的听讲区挤满群众,树木与房屋好像全部漂浮在人潮中。此外借着超波,世界各个角落也都在观看实况转播。这纯粹是个地方性选举,不过照样吸引了全世界的观众。想到这点,拜尔莱露出会心的微笑。 但群众本身却没有值得他微笑之处。旗帜与布条四处飘扬,写着各式各样指控他是机器人的标语。敌对气氛仿佛一团浓重的有形物质,逐渐扩散到空气中。 演讲一开始就不成功。群众的怒吼声,以及左一堆、右一堆的“基派”所发出的节奏性喊叫淹没了一切。拜尔莱慢慢地、毫不动容地一路说下去…… 待在屋内的冷顿,则在扯着头发,发出呻吟——等待一场流血冲突。 前几排突然出现骚动,有个听众挤到前面来。这个人骨瘦如柴,双眼凸突,细长的四肢露在过短的衣裤之外。一名警员紧追着他,在人群中吃力地缓缓前进。拜尔莱气呼呼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名警员离去。 那个瘦子来到阳台正下方,众人的吼声掩盖了他的呐喊。 拜尔莱凑到阳台边。“你说什么?如果你有正当的问题,我愿意回答。”他转头对贴身警卫说,“把那人带上来。” 群众中出现紧张的气氛。“安静、安静”的呼声先是此起彼落,不久成为无处不在的喧哗,然后才逐渐缓和下来。此时那个瘦子正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面对着拜尔莱。 拜尔莱说:“你有什么问题吗?” 瘦子瞪大眼睛,以嘶哑的声音说:“打我!” 他突然用力伸出脑袋,抬起下巴。“打我!你说你不是机器人,那就证明啊。你不能打人,你这个怪物。” 四下是一片诡异、空洞、死寂的沉默。“我没有理由打你。”拜尔莱的声音刺穿这份寂静。 瘦子纵声狂笑。“你不能打我,你不会打我。你不是人,你是个怪物,是个假人。” 这时,史蒂芬?拜尔莱嘴唇紧绷,在现场数万人以及荧光幕前数千万观众的注视下,对准那人的下巴狠狠击出一拳。那位挑衅者立刻仰头倒地,垮作一团,脸上只有茫茫然、茫茫然的惊讶。 拜尔莱说:“很抱歉。把他带进去,好好照顾他,我演讲完后要跟他谈谈。” 当贵宾区的凯文博士掉转车头准备离去时,只有一名记者勉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在她后面紧追不舍,喊着一个她听不见的问题。 苏珊?凯文转过头来说了一句:“他是真人。” 这就够了,记者随即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那场演讲的后半段,或许可用“有人讲没人听”来描述。 凯文博士与史蒂芬?拜尔莱再度碰面——在他宣誓就任市长的一周前。时间相当晚——已经过了午夜。 凯文博士说:“你看来毫不疲倦。” 市长当选人微微一笑。“我可以熬一会儿夜,但别告诉奎恩。” “我不会。不过既然你提到他,奎恩那个故事倒是有趣,推翻了实在可惜。我想,你该知道他的理论吧?” “知道一部分。” “它极其戏剧化。史蒂芬?拜尔莱是一位年轻的律师,一位口才极佳的演说家,一位伟大的理想主义者——还对生物物理学有些天分。你对机器人学有兴趣吗,拜尔莱先生?” “仅限于法律层面。” “这位史蒂芬?拜尔莱有兴趣。但意外不幸降临,拜尔莱的妻子死了,他自己则更糟。他的双腿没了,他的脸孔没了,他的声音没了。他一部分的心灵——扭曲了。他不愿接受整形手术,他遁出这个世界,他的法律事业告终——剩下的只有他的智慧,以及他的一双手。而他竟然有办法取得正子脑,甚至很复杂的那种,拥有判断伦理问题的超卓能力——就目前的发展而言,那是机器人最高级的功能。 “他为这个脑子培养了一个身体,将它在各方面训练成另一个自己。他让它以史蒂芬?拜尔莱的身份在世上出现,自己则躲在幕后,成了那位年迈、残废、从来没人见过的老师……” “不幸的是,”市长当选人说,“我打了一个人,把这些都推翻了。报上说,当时你便作出正式判定,说我是个真人。” “那是怎么发生的?你介不介意告诉我?它不可能是偶发事件。” “不全然是,大部分要归功于奎恩。几周前,我的人开始悄悄散播消息,说我从来没有打过人;说我不能打人;说我若在挑衅之下仍不出手,我是机器人这件事便证据确凿。因此我安排了一场愚蠢的公开演讲,带有各种宣传色彩,于是几乎不可避免地,某个傻瓜上钩了。本质上,它是我所谓的讼棍伎俩,靠着催生出的气氛帮我完成一切。当然,不出我所料,情绪效应果然确保我顺利当选。” 机器人心理学家点了点头。“我发觉你侵犯了我的领域——我想,每个政治人物都会吧。但这样的结局令我非常遗憾。我喜欢机器人,我喜欢他们远胜于人类。假如能制造出足以胜任行政官的机器人,我想他会成为官员中的佼佼者。根据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他无法伤害人类,无法做出暴虐、腐败、愚蠢、偏见的行为。而他虽然是不朽的,但在漂亮地做一任之后,他便会离开那个职位,因为他绝不能伤害人类,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曾被机器人统治。这会是最理想的情况。” “只不过,机器人或许会因为先天不足而无法胜任,正子脑的复杂度向来比不上人脑。” “他会有许多顾问。没有他人的帮助,人脑也无法单独经营一个政府。” 拜尔莱带着严肃的兴味打量苏珊?凯文。“你笑什么,凯文博士?” “我在笑奎恩先生有些事没想通。” “你的意思是,他的故事还能有更多的情节。” “一点点而已。选举之前三个月,奎恩先生所说的这位史蒂芬?拜尔莱,这位残障人士,因为某个神秘的理由去了乡下。他及时赶了回来,没有错过你那场著名的演讲。毕竟,老瘸子曾经做过的事,他自己当然能再做一遍,何况第二次的工作要比第一次容易得多。” “我不十分明白。” 凯文博士起身,将她的套装抚平,显然是准备离去。“我是指有一种情况,机器人可以殴打人类而不违反第一法则。只有唯一的一种情况。” “那是什么情况?” 凯文博士已走到门口。她不急不徐地说:“假如挨打的人,其实是另一个机器人。”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清瘦的脸庞热情洋溢。“告辞了,拜尔莱先生。我希望五年后能再投你一票——选你当界域总协。” 史蒂芬?拜尔莱呵呵大笑。“我不得不说,那可有点异想天开。” 房门在她身后关了起来。 我骇然地望着她。“这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她说。 “伟大的拜尔莱竟然是机器人?” “喔,真相永远无法水落石出。我认为他是,但当他决定离世时,他自己走进原子分解炉,所以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何况,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 “对于机器人,你也有相当非理性的偏见。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市长;五年后,他果然成为界域总协。而在2044年,当地球各个界域组成联邦时,他成为首任的世界总协。不过那个时候,反正已经是机体在治理这个世界。” “没错,可是……” “没有可是!机体就是机器人,现在是它们在治理世界。五年多前,我才发现所有的真相。那是2052年,拜尔莱即将卸任第二任世界总协……” 第九篇 可避免的冲突 总协的私人书房里有个中世纪古董,一个壁炉。老实说,中世纪的古人或许认不出来,因为它并不具有实际功能。宁静的、熊熊燃烧的火苗,是藏在一个绝热壁凹内的一片透明石英板后面。 炉中的圆木在送进来之前,早已在远方先借用供应市内公共建筑的能束点燃。控制点火的同一个按钮,还负责先倾倒先前的灰烬,再引进新鲜的木柴。懂了吧,它是个百分之百文明的壁炉。 但火焰本身则是真实的。它与音响设备相连,所以你能听见那些毕剥声。当然,也能看着它在灌入的气流中蹿动。 总协的红色酒杯上反映出火焰的低调跳跃。而两个更微小的火焰映像,则出现在他一双沉思的瞳孔中。 ——此外,火焰也映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苏珊?凯文博士那一双冷若冰霜的瞳孔中。 总协说:“我请你到这里来,苏珊,不完全是为了社交。” “我也这么想,史蒂芬。”她答道。 “——然而,我不太清楚该如何叙述我的问题。就某方面而言,它可能是子虚乌有;另一方面,它却可能代表人类的终结。” “我遇到过许多具有这种极端可能性的问题,史蒂芬,我想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样。” “真的吗?那么你判断一下——世界钢铁公司累积两万英吨的过剩产量;墨西哥运河的进度落后两个月;阿马丹的水银矿去年春天起便产量不足;天津的水耕厂最近一直在解雇员工。这些都是我此刻刚好想到的,类似事件还有好几桩。” “这些事情严重吗?我不能算经济学家,看不出这种事会引发什么可怕的后果。” “就它们本身而言,问题并不算严重。如果阿马丹的情况恶化,我们可以派些矿务专家去;如果天津的水耕工程师太多,可以在爪哇或锡兰派上用场;两万英吨的钢顶多是数天的全球需求量;墨西哥运河比预定日期晚两个月通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令我担心的是那些机体——我已经和你们的研究部门主任谈过。” “文生?西佛?他完全没对我提过这件事。” “我请他别对任何人说,显然他做到了。” “他又告诉你些什么呢?” “容我把他的回答留待稍后讨论,我想先谈谈机体。我想和你讨论一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机器人足够了解,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帮助我——我能不能说得抽象一点?” “今天晚上,史蒂芬,你想怎么说或说些什么都行,只要你先告诉我,你打算证明什么。” “在我们完美的供需系统中,正如我刚才所说,竟然出现这样小小的不平衡,这或许是最后一战的第一步。” “嗯,说下去。” 虽然她的座椅设计得很舒适,苏珊?凯文并没有让自己放松。她冰冷的脸孔一年比一年更冰冷,平板的声音一年比一年更平板。虽然史蒂芬?拜尔莱是她可以喜欢与信任的人,但她已经年近七十,一生养成的习惯实在难以打破。 “人类发展的每一个时期,苏珊,”总协说,“都有它本身特殊形式的冲突——它本身特有的问题,这显然只能靠武力解决。而每一次,说来令人感叹,武力却从未真正解决问题。反之,随着经济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变迁,在贯穿一连串冲突后,武力本身便销声匿迹。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啊,对,‘并非轰轰烈烈,而是黯然消逝’。然后,又出现新的问题,以及一连串新的战争——显然这是个无止尽的循环。 “回顾相当晚近的历史。在十六到十八世纪间,曾有一连串的王室战争。当时欧洲最重要的问题,是究竟该由哈布斯堡抑或瓦罗斯?波旁世族统治这个大陆。那是‘不可避免的冲突’之一,因为欧洲显然不能分成一半一半。 “不过事实正是如此,没有哪次战争消灭了某一方,或是为另一方建立起霸权。后来到了1789年,法国境内兴起一股新的社会风潮,终于将波旁和哈布斯堡先后推进了历史焚化炉。 “而在这几个世纪中,还有些更野蛮的宗教战争,争的是欧洲究竟该归属旧教或新教这个重要问题。欧洲同样不能分成一半一半,它‘不可避免’要由刀剑决定——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在英国境内,新的产业主义开始萌芽;而在欧陆,则出现新的国家主义。直到今天,欧洲的宗教仍然是新旧各半,却再也无人关心这个问题。 “在十九和二十世纪,出现了一轮国家主义对帝国主义的战争。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是欧洲的哪一部分应该控制其他大陆哪一部分的经济资源和消费市场。其他大陆显然不能一部分属于英国,一部分属于法国,一部分属于德国等等。最后,国家主义的力量普及到了全世界,让其他大陆得到任何战争所无法得到的结果,并能相当安稳地独立在世界上。 “所以我们有了一个模式……” “没错,史蒂芬,你讲得很清楚。”苏珊?凯文说,“但这些并不算非常深刻的观察。” “是的——话说回来,大多数时候,难以看出的正是明显的事实。人们常说:‘像你的鼻子一样清楚。’可是除非有人在你面前举起镜子,你能看到自己的鼻子几分之一?进入二十世纪后,苏珊,我们开始了一轮新的战争——我该称之为什么?意识形态战争?宗教情感被用到经济体制上,而不再是超自然的对象。这种战争又是‘不可避免’的,而这回出现了原子武器,所以人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苟延残喘到必然性必然被用尽的那一天。就在这个时候,正子机器人问世了。 “它们及时出现,与其携手并肩出现的是行星际旅行。因此,世界究竟应当归属亚当?斯密或卡尔?马克思,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了。在新的情势下,两者的学说同时失去深意。两者同样必须调适,而最后几乎达到相同的境地。” “这么说,它可算是双重意义的‘机器中的神仙。’”凯文博士淡淡地说。 总协轻轻一笑。“我以前从未听你说过双关语,苏珊,但你说得很对。然而,还有另一项危险。每一个问题的结束,只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这个崭新的世界性机器人经济,也会发展出自身的问题。由于这个缘故,我们有了那些机体。如今地球的经济很稳定,今后仍将持续稳定,是因为它建立在那些计算机的决策上——第一法则至高无上的力量,使机体念念不忘人类的福祉。” 史蒂芬?拜尔莱继续说:“虽然机体不过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计算电路集合体,但就第一法则的意义而言,它们仍然是机器人,所以如今的全球性经济符合人类最大的利益。地球上的居民都知道,今后不会再有失业现象,不会再有生产过剩或粮食短缺;浪费和饥馑则成了历史名词。因此,生产机制所有权这个问题遭到了淘汰。无论是谁拥有它们——倘若这句话还有意义——无论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某个国家,或是全人类,都只能遵照机体的指示运用——并非因为被迫如此,而是因为那是最明智的抉择,这点大家都知道。 “这便终止了战争——不只是上一轮的战争,还包括下一轮的,以及今后所有的战争。除非……”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凯文博士为了鼓励他说下去,重复了一遍:“除非……” 火苗沿着一根圆木上下窜动,然后突然间爆开。 “除非,”总协说,“那些机体并未圆满执行它们的功能。” “我懂了。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失调——钢厂和水耕厂等等事件,就是这么来的。” “正是如此。那些错误不该出现,西佛博士告诉我不可能。” “他否认事实吗?多么不寻常啊!” “不,他当然承认那些事实,我那么说对他不公平。他所坚持的是,无论机体中有任何错误,都不会导致他所谓的‘答案中的错误’。他声称机体会不断自我修正,如果电驿电路中存在任何错误,就会违反基本的自然律。所以我说……” “你说‘无论如何,让你的手下做个检查,确定一下。’” “苏珊,你看穿了我的心。我正是那样说的,但他说他做不到。” “太忙了?” “不,他说没有人做得到,这点他很坦白。他告诉我——我希望我没误解他——那些机体是个巨大的外推产物。是这样的,一组数学家花了几年时间,计算出一个具有某些类似计算功能的正子脑。利用这个正子脑,他们又做了进一步的计算,创造出一个更加复杂的正子脑,接着再用这一个来计算另一个还要复杂的正子脑,依此类推。根据西佛的说法,我们所谓的机体,是这种步骤重复十次的结果。” “是的——这听来挺耳熟。幸运的是,我不是数学家。可怜的文生,他是个年轻人,在他之前的两位主任,艾弗瑞德?兰宁和彼得?玻格特都去世了。当年他们从未碰到这种问题,而我同样没碰到过。或许机器人学家这个角色也该死了,因为我们再也无法了解我们自己的产物。” “这话显然不对。机体并非报纸周日增刊中所说的那种超级电脑——虽然周日增刊对它们的描写就是那样。只不过,就这项特殊功能而言,我是指以趋近于零的时间搜集和分析趋近于无限大的资料与关系,它们已演进到人力不可能详加控制的地步。 “于是我又尝试别的办法,我直接去问机体。在最机密的情况下,我们输入了钢产问题的原始资料、它自己当初的答案,以及后来的实际发展——也就是生产过剩,然后要求它解释两者的差异。” “很好,它的答案是什么?” “我能一字不差地背给你听:‘这件事不可解释。’” “文生又如何诠释这个结果?” “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提供给机体的资料不足,使它无法得出明确的答案。但这不太可能,西佛博士自己也承认。二是对于那些暗示它能伤害人类的资料,机体无法承认能从中得到任何答案。这一点,自然是第一法则所暗示的结果。于是,西佛博士向我推荐你。” 苏珊?凯文显得非常疲倦。“我老了,史蒂芬。彼得?玻格特去世后,他们要我当研究部门主任,但我拒绝了。当时我已经上了年纪,我不想背负那个责任。结果他们让年轻的西佛接下这个重担,令我如释重负。但我现在若被拖下水,那又有什么两样呢? “史蒂芬,让我对你说明我的处境。我的研究的确牵涉到根据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诠释机器人的行为。而现在,我们面对的则是这些不可思议的计算机。它们也是正子机器人,因此也服从机器人学法则。可是它们欠缺人格;也就是说,它们的功能极其有限——必须如此,因为它们是那么专业化。因此,三大法则的互动空间非常狭窄,令我的研究方法几乎失效。总之,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史蒂芬。” 总协干笑了一声。“纵然如此,我还是要对你说说其余部分。让我把自己的理论跟你讲一遍,或许听完后,你就能告诉我,根据机器人心理学,这些理论有没有可能。” “当然好,请说吧。” “好的,既然机体确实得出错误的答案,倘若假设它们不可能犯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它、们、接、受、了、错、误、的、资、料!换句话说,问题在于人类,而不在机器人身上。所以最近我做了一次全球视察旅行……” “你刚结束这趟旅行回到纽约?” “是的。确有这个必要,你懂吗,因为机体共有四台,每一台负责一个界域。而、四、台、全、部、产、生、有、瑕、疵、的、结、果。” “喔,但那是必然的,史蒂芬。任何一台机体的瑕疵,都会自动反映在其他三台所得的结果上,因为其他三台在作出决定时,都会假设那台机体完美无缺,并把这个假设当作资料的一部分。在错误的假设下,自然会得出错误的答案。” “呃——呼,我看似乎就是这样。好,我这儿有我和每位副总协的会谈记录。请你陪我从头看一遍好吗?喔,我先问你,你听说过‘人本协会’没有?” “嗯,听过。基本教义派根据不公平的劳力竞争等等理由,一直阻挠美国机器人公司推广正子机器人。‘人本协会’便是基本教义派的一支,宗旨是反对机体,对吗?” “是的,是的,不过——好吧,你会看到的。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让我们从东方界域看起。” “请便——” 东方界域 面积:7,500,000平方英里 人口:1,700,000,000 首都:上海 秦修林的曾祖父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中遇难,但是除了他的孝子贤孙,并无人哀悼甚至知晓他的不幸。秦修林的祖父在1940年代末的内战中九死一生,但是除了他自己的孝子贤孙,同样无人知晓或关心这件事。 而秦修林本人则是一位界域副总协,负责照顾地球一半居民的温饱。 或许是因为将这一切牢记在心,秦修林以两张地图作为办公室墙壁上唯一的装饰。其中一张是老旧的手绘本,描绘出一两英亩的土地,上面标记着已过时的中国象形文字。一道小溪流过一些褪色的标记,周围有些代表简陋房舍的精致图标,其中之一就是秦修林祖父的出生地。 另一张地图则大得多,而且色彩鲜明,所有的标记都是端正的西里尔字母。划定东方界域的红色边界线绵延万里,围住当年的中国、印度、缅甸、中南半岛与印尼的全部版图。在这张地图上当年四川省的某一点,秦修林做了一个很淡很轻、别人看不出来的小标记,指出祖先的农庄所在的位置。 秦修林站在这两张地图前,以标准的英语对史蒂芬?拜尔莱说:“我的工作几乎是个闲差事,总协先生,这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具有某些社会地位,而我这个人则仅仅代表行政上的一个枢纽,但除此之外一律由机体负责!机体执行所有的工作。比方说,你对天津水耕厂有什么看法?” “好极了!”拜尔莱说。 “这样的水耕厂有好几十座,它还不是最大的。上海、加尔各答、雅加达、曼谷都有——分布广泛,养活‘东方’十七亿人全靠它们。” “然而,”拜尔莱说,“天津那里出现失业问题。你们可能生产过剩吗?难以想象亚洲会为粮食过多而烦恼。” 秦修林的黑眼睛周围现出皱纹。“没有,还没到那种程度。没错,过去这几个月,天津的确关闭了几个水耕槽,但这没有什么不得了。工人们只是暂时被解雇,而那些不愿改行的,都已经被送到锡兰的科伦坡,那里有座新厂刚刚开工。” “可是那些水耕槽为何要关闭?” 秦修林淡淡一笑。“我懂了,你对水耕知道得不多。好吧,这并不令人惊讶。你是北界人,你们那里的土耕农业仍然有利可图。在北方界域,即使人们想到水耕,也总喜欢把它想成在化学溶液中培养芜菁。基本上是这样——但要复杂无数倍。 “首先我要说,在我们培养的作物中,最最主要的是酵母——而且百分比持续不断上升。我们生产的酵母品种高达两千种,而且仍在逐月增加新品种。基本上,各种酵母不可或缺的食品化学物质,在无机物方面是硝酸盐和磷酸盐,以及微量的必需性金属,甚至需要百万分之几的硼和钼。至于有机物,主要是纤维素水解所衍生的糖类混合物。可是,除此之外,还必须添加许多种食品要素。 “要办成功水耕农业——以便养活十七亿人——我们必须在整个界域进行大规模的重新造林;我们必须有巨大的木材转化厂,来应付我们的南方丛林;我们必须有能源、钢铁,尤其是化学合成品。” “最后一项是为什么,副总协?” “因为,拜尔莱先生,不同品种的酵母各有各的特殊性质。正如我所说,我们已经发展出两千种品种。你今天吃的那客所谓的牛排,其实是酵母做的。而你当甜点吃的果冻,其实是冰冻酵母。此外我们还有酵母液所滤成的酵母汁,它的口味、外观以及一切营养价值都和牛奶一样。 “你懂了吧,使酵母食品广受欢迎的因素,最重要的就是味道。为了改良味道,我们发展出一些人工驯化的品种,它们已不再是基本的盐类和糖水养得活的。其中一种需要生物素,另一种需要叶酸,还有一种需要十七种不同的氨基酸,而维生素B除了一种之外通通都要——然而它很受欢迎,基于经济上的考量,我们不能放弃……” 拜尔莱在座椅中欠了欠身。“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天津有人失业。我还要作些解释:我们必须做的,不只是生产各种酵母食品,我们还得面对其他的复杂因素,例如大众的口味逐渐改变,以及为了新的需要和喜好而发展新品种的可能性。我们必须预见这一切,而机体便负责这项工作……” “但做得并不完美。” “并非十分不完美,别忘了我刚刚提到的复杂状况。好吧,天津有几千名工人暂时失业。不过请你想想,过去这一年的资源浪费——我是指因供需失调而导致的浪费——还不到我们总产量的千分之一。我认为这……” “但在初用机体的那几年,这个数字却不到十万分之一。” “啊,可是在机体开始正式运作的头十年,我们曾经利用它,将酵母产量增加到‘前机体时代’的二十倍。你该料想得到,不完美的程度必定随着复杂度而升高,不过……” “不过什么?” “拉玛?巫拉萨耶拿倒是个稀奇的例子。” “他怎么了?” “巫拉萨耶拿是一家盐水蒸发厂的负责人。他们生产的是碘,虽然酵母或许不需要,但人类却不可或缺。他的工厂被强制接管了。” “真的吗?是什么缘故?” “竞争,信不信由你。一般来说,机体最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指出各个生产单元最有效的分布。让某个地区数量太少显然是错误的做法,那样会让运输成本占总开销太大的比例。同理,让某个地区数量过多显然也是错误的,那必定会使各家工厂在生产力低落的情况下运作,或是彼此恶性竞争。就巫拉萨耶拿来说,是同一个城市有了两家工厂,而新工厂拥有更有效率的萃取系统。” “机体准许这样做?” “喔,当然。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新系统已在各地广泛使用。令人惊讶的是,机体未曾通知巫拉萨耶拿进行革新或合并。话说回来,这也没关系。巫拉萨耶拿接受了新厂的工程师职位,即使他的责任和待遇都减少了,他并没有实际的损失。工人们则不难在别处找到工作;旧厂被改成——改成别的什么厂,总之会有用的。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机体负责。” “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抱怨。” “绝对没有!” 热带界域 面积:22,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500,000,000 首都:首都市 林肯?勾马的办公室中那张地图,远比不上秦修林的那张来得细致精准。热带界域的边界印成宽阔的深棕色曲线,包围着一大片多彩多姿的领域,上面有些诸如“丛林”“沙漠”“这里有大象和各式各样奇怪野兽”等标示。 边界线内的面积广大,因为就陆地而言,热带界域涵盖了两大洲的大部分:南美洲阿根廷以北,以及非洲亚特拉斯以南的所有土地。此外,它还包括格兰河以南的北美洲,甚至亚洲的阿拉伯与伊朗。它和东方界域恰好相反:“东方”将全人类的半数像蚂蚁般挤在地球15﹪的陆地上,“热带”则将全人类的15﹪散布在全球一半的地表。 但它的人口不断增长。只有这个界域的人口增长因素,是“移民”凌驾于“生育”之上。而所有新来的移民,在此地一律能派上用场。 对勾马而言,史蒂芬?拜尔莱似乎像个肤色苍白的移民,前来寻找拓荒之类富创造性的工作。他发觉自己对这位远客生出些许轻蔑;面对欠缺艳阳眷顾的可怜虫,一位热带壮汉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热带界域拥有全球最年轻的首都,它就叫做“首都市”,象征着年轻的骄傲与自信。这座首都位于尼日尼亚肥沃的高地上。从勾马的窗户向外望,下面充满五彩缤纷的生机;上面则是明亮耀眼的太阳,以及来去匆匆的倾盆阵雨。连七彩小鸟的呱呱声听来都轻快活泼,而晴朗夜空中的星辰则分外清晰灿烂。 勾马哈哈大笑。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面容冷峻且英俊。 “是啊,”他说的是俚俗英语,而且相当夸张,“墨西哥运河是落后了。那又怎样?反正迟早会完工,老友。” “上半年它还进行得很顺利。” 勾马一面望着拜尔莱,一面慢慢将一根粗大的雪茄咬下一小截,随即点燃另一头。“这是个正式的调查吗,拜尔莱?怎么回事?” “不是,绝对不是。我会表示好奇,只是我身为总协的本分。” “好吧,如果你只是没事找事干,我就告诉你实情,我们总是欠缺人手。热带同时在进行许多工程,那条运河只是其中之一……” “难道你们的机体没有预测可动用的运河工人吗?我是说,把所有的同期计划都纳入考量?” 勾马将一只手放在脖子后面,冲着天花板喷烟圈。“它有点失灵。” “它常常有点失灵吗?” “不像你料想的那么频繁。我们对它不抱太大期望,拜尔莱。我们对它输入资料,我们接受它的结果,我们照着它说的做——但它只是个方便的工具,只是个节省劳力的装置。如果必须放弃它,我们也无所谓。或许不会做得那么好,或许不会那么快,但我们一定克服得了。 “我们这儿充满自信,拜尔莱,这就是秘诀。自信!当其他界域被前原子时代的混乱局面弄得四分五裂时,等了我们几千年的新土地到了我们手中。我们不必像东界朋友那样吃酵母,也不必像你们北界人那样,担心上个世纪所留下的污染。 “我们已经消灭了采采蝇和疟蚊,人们现在可以生活在阳光下,而且很喜欢这种生活。我们开拓丛林,获得了土壤;我们灌溉沙漠,获得了园圃。我们在处女地发现了煤和石油,还有数不清的矿藏。 “你们让开就好,这是我们对外界唯一的请求。让开,让我们工作。” 拜尔莱以平淡的语气说:“可是那条运河——六个月前它还符合进度。发生了什么事?” 勾马双手一摊。“劳工问题。”他在洒满办公桌的一叠文件中翻找半天,最后决定放弃。 “这里有一份相关资料,”他喃喃道,“不过别管啦。在墨西哥某个地方,曾经因为女人的问题而缺人手,因为附近没有足够的女人。似乎没人想到把两性资料输进机体。” 他开怀大笑几声,然后严肃地说:“等一等,我想我记起来啦——威拉法兰卡!” “威拉法兰卡?” “法兰西斯哥?威拉法兰卡——他原来是总工程师。好,让我想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一次塌方。对,对,就是这样。我记得没人遇难,可是搞得乱七八糟,真是丢脸。” “哦?” “他的计算有些错误。或者,至少机体是这么说的。他们把威拉法兰卡的资料重新输入,就是他的那些假设什么的,结果得出不同的答案。似乎是威拉法兰卡当初所用的那些答案,没考虑到工地边缘的丰沛雨量所造成的影响,或是某种类似的情形。你该了解,我并不是工程师。 “反正,结果威拉法兰卡呼天抢地,大喊冤枉。他声称机体的答案和上次不同,他一向忠实遵循机体的指示。然后他就辞职了!我们设法留住他——强调这是合理的怀疑,他过去的表现令人满意等等——当然,只能给他较低的职位——至少得这么做——对于过错不能不闻不问——那样会破坏纪律——我说到哪里了?” “你们设法留住他。” “喔,对。他拒绝了——好吧,通通加在一起,我们落后了两个月。妈的,那不算什么。” 拜尔莱伸出一只手,以手指轻敲桌面。“威拉法兰卡怪罪机体,对不对?” “这个嘛,他总不会怪他自己吧?让我们面对现实,人性是我们的老朋友。此外,现在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为何我要的文件总是偏偏找不到?我的档案系统一文不值——这个威拉法兰卡是你们北界一个组织的成员。墨西哥太接近北界!这是麻烦之一。” “你说的是什么组织?” “他们管它叫‘人本协会’。他常常参加在纽约举行的年会,我是说这个威拉法兰卡。他们是一伙狂人,但没什么害处。他们不喜欢机体,声称它们毁掉了人类的进取心,所以威拉法兰卡自然会怪罪机体。我自己不了解那群人,看看首都市,人类像是失去了进取心吗?” 首都市沐浴在金黄色阳光下、黄金般的荣耀中——它是“都市智人”最新推出的一件产物。 欧罗巴界域 面积:4,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300,000,000 首都:日内瓦 在好几方面,欧罗巴界域都是个异数。就规模而言,它比其他界域小得多;它的面积不到热带界域的五分之一,人口则不到东方界域的五分之一。就地理而言,它与前原子时代的欧洲只有几分相似,因为并不包括当年的俄罗斯欧洲部分,以及当年的不列颠群岛,却涵盖了非洲与亚洲的地中海岸,甚至越过大西洋,将阿根廷、智利与乌拉圭包括在内。 它也不太可能提高自己的地位,来和其他界域并驾齐驱,顶多只有南美洲地区带来的活力例外。在四大界域中,过去半世纪以来,唯有它呈现明显的人口锐减。也唯有它并未积极发展生产设备,或对人类文化作出任何崭新贡献。 “欧罗巴,”齐葛思苏斯卡夫人以轻软的法语说,“本质上是北方界域的经济附庸。这点我们知道,不过没有关系。” 在副总协女士的办公室里,墙上并未挂着欧罗巴地图,仿佛她彻底接受欠缺独立性这个事实。 “然而,”拜尔莱特别指出,“你们有一台自己的机体,而且,你们当然并未受到大洋对岸的经济压力。” “一台机体!呸!”她耸了耸纤细的肩膀,用细长的手指按熄香烟,并让一抹浅笑掠过她娇小的脸庞,“欧罗巴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我们的人不是设法移民热带,就是跟它一起变得无精打采、死气沉沉。你自己看到了,副总协这个担子落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嗯,幸好这不是困难的工作,没人指望我有多大的作为。 “至于机体——它除了会说‘这样做对你们最好’,还能说些什么呢?可是什么才对我们最好?哈,作为北方界域的经济附庸。 “这样很可怕吗?没有战争啊!我们活在太平岁月——经过七千年的战乱之后,这是个可喜的结果。我们是古老的国度,拜尔莱君。在我们的边境,某些地区曾是西方文明的摇篮。我们有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克里特和叙利亚,小亚细亚和希腊。但古老未必代表悲惨岁月,它也可以是丰硕的……” “或许你说得对,”拜尔莱殷勤地说,“至少在这儿,生活的步调不像其他界域那样紧张。这是个愉快的气氛。” “可不是吗?茶来啦,拜尔莱君,请问你喜欢哪种奶精和砂糖——谢谢你。” 她轻轻呷了一口,然后继续说:“的确是愉快。世界的其他部分大可继续斗争。我在历史上找到了类比,一个非常有趣的类比。曾有一段时期,罗马是世界的共主。它承继了希腊的文化和文明;而希腊却从未统一过,它以战争埋葬了自己,在一堆烂摊子中走向尽头。罗马将它统一,为它带来和平,让它生活在安全的平淡中。它致力发展哲学和艺术,远离战争和扩张所导致的冲突。这可算是一种死亡,却带来休养生息的机会。结果,它在小风小浪中持续了大约四百年。” “然而,”拜尔莱说,“罗马最后终究灭亡了,一场幻梦也随之结束。” “如今已不再有倾覆文明的野蛮人。” “我们自己便有可能扮演这个角色,齐葛思苏斯卡夫人。喔,我正打算问你。阿马丹水银矿的产量一落千丈,总不会是蕴藏量下降得比预期迅速吧?” 娇小妇人的灰色眼珠机灵地盯着拜尔莱。“野蛮人——文明的衰亡——机体可能的故障。你的思考过程非常透明,拜尔莱君。” “是吗?”拜尔莱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我早该像以前那样,派人去处理这件事。你将阿马丹事件视为机体的过失吗?” “绝对没有,但我猜你倒是这么想。你,你自己,是北方界域土生土长的,而且总协的中央办公室位于纽约。我还注意到了好一阵子,你们北界人对机体缺乏几分信心。” “是吗?” “你们的‘人本协会’在北方势力强大,但在死气沉沉的古老欧罗巴,我们相当乐意让虚弱的‘人心’静养一阵,它自然补充不了什么新鲜血液。不用说,你属于那个充满自信的北方,而不是这个愤世嫉俗的古老大陆。” “这和阿马丹有关联吗?” “喔,有的,我想是有的。那些矿区在统一辰砂公司的控制下,它当然是一家北界公司,总部设在尼科拉夫。私底下,我怀疑他们的董事会究竟有没有在咨询机体。在我们上个月举行的会议中,他们说他们有。当然,我们没有任何反证,但在这件事情上——请别介意——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相信北界人的说法。纵然如此,我想还是会有圆满的结局。” “这话怎么说,亲爱的女士?” “你必须了解,过去几个月的经济动荡,已经在西班牙地区造成不小的骚动。它虽然比不上过去的大风大浪,却对我们平静无波的心境造成相当的扰动。据我了解,该公司正准备把矿区卖给当地一群西班牙人,这很令人欣慰。如果我们真是北方的经济附庸,让这个事实过分宣扬就是耻辱。然而,你对我们的人可以比较放心,他们会忠实地遵从机体。” “这么说,你认为不会再有麻烦了?” “我确定不会再有。至少,阿马丹不会再有。” 北方界域 面积:18,000,000平方英里 人口:800,000,000 首都:渥太华 在希兰姆?麦肯日副总协位于渥太华的办公室中,有一幅以北极为中心的地图。除了属于欧罗巴的斯堪地那维亚区与冰岛区之外,北极地区全都是北方界域的版图。北方界域在许多方面都是世界之冠,而从这张地图便能看出端倪。 它可约略分成两大地区。地图左方是格兰河以北的整个北美洲,右方则包括当年苏联的全部疆域。这两个地区加在一起,代表了原子时代初期地球上的核心势力。位于两者之间的是大不列颠,它像是该界域舔向欧罗巴的舌头。而在地图的顶端,扭曲放大成怪模怪样的,则是澳大利亚与纽西兰,两者同样是这个界域的成员。 过去数十年的一切变化,皆未能改变“北方”是全球经济主宰这项事实。 因此,在拜尔莱所见过的官方界域地图中,唯有麦肯日的版本画出了整个地球,仿佛表示“北方”无惧于竞争,无需特别强调自己的显著地位。这个事实,几乎便是一个夸耀的象征。 “不可能。”麦肯日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以倔强的口吻说,“拜尔莱先生,我相信,你没有受过机器人技师的训练。” “没错,我没有。” “嗯。这个嘛,秦修林、勾马和齐葛思苏斯卡也都没有,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大不幸。地球居民有个太普遍的看法,认为总协只需要具有组织的长才、兼容并蓄的胸怀,以及和蔼可亲就行了。但如今这个年头,他也应该了解机器人学——请别介意我这样说。” “我不介意,我同意你的说法。” “比方说,根据你刚刚讲的那些话,我猜你是在忧心最近世界经济的小小脱序。我不知道你怀疑些什么,但过去曾有人想到——他们应该知道得比你多——万一有错误资料输入机体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麦肯日先生?” “这个嘛,”这位苏格兰人挪了挪屁股,叹了一口气,“搜集来的所有资料,都会通过一个复杂的筛选系统,由人工和机器做双重检查,所以这种问题不太可能发生。但我们暂且忘掉这点——人容易犯错,也容易堕落,普通的机械装置则容易出现机械故障。 “问题真正的重点,在于我们所谓的‘错误资料’,是指和所有已知资料不一致的那些。这是我们判断正误的唯一依据,对机体而言也是一样。比方说,假如你命令它,根据七月平均气温为五十七华氏度的资料,指导爱荷华州的农业活动,它是不会接受的,它不会给出任何答案。并非由于它对那个特殊气温有任何成见,或不可能得出一个答案;而是因为,根据历年来输给它的所有资料,它知道七月平均气温为57度的机会趋近于零。因此,它拒绝接受这个资料。 “唯一能将‘错误资料’强行输入机体的办法,是把它藏在一组自圆其说的完整资料里面,其中的资料一律含有巧妙的错误——不是微妙到机体侦检不出来,就是在机体的经验范围之外。可是前者超出人类的能力,后者也几乎如此,而且随着机体的经验一秒秒增加,后者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小。” 史蒂芬?拜尔莱将两根指头放到鼻梁上。“这么说,机体不可能被人动手脚——那么,你又如何解释最近这些错误?” “亲爱的拜尔莱,我看得出来,你直觉地犯了那个最大的错误——以为机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让我对你举个亲身经历的例子:在棉纺业这一行,负责采购棉花的人员个个经验丰富。他们检验棉花的手续,是从许多捆里面随便挑一捆,再从那捆中抽出一簇。然后,他们用眼睛观察那簇棉花,用手抚摸它,用舌头舔它,还把它梳得起毛,说不定这时还会倾听那阵噼啪声。经由这些手续,他们便能决定这捆棉花的等级——总共有十来种等级。而交易的价格,以及棉絮的混合比例,都是根据他们的检验结果而定。好,目前为止,机体还不能取代这些采购员。” “为什么?相关资料当然不会太复杂吧?” “或许不会,但你指的是什么资料?没有任何织品化学家知道,当那些采购员抚摸一簇棉花时,他究竟在检验些什么。想必是纤维的平均长度、它们的质感、光滑的程度和特质、缠在一起的方式等等。总共好几十个项目,他们凭借多年的经验,下意识地一一衡量。但这些检验的定量特性却都是未知数;甚至某些检验的本质或许也是未知数,因此我们没有东西可以输入机体。而那些采购员也无法解释他们自己的判断,他们只能说:‘这个嘛,看看它,你看不出来它是某某等级吗?’” “我懂了。” “像这样的例子无穷无尽。毕竟机体只是工具,它替人类分担一些计算和诠释的重担,以加速人类进步的步伐。人脑的工作仍旧保持不变——发现需要分析的新资料,发明有待测试的新概念。可惜‘人本协会’不会了解这一点。” “他们反对机体?” “假使他们生活在古代,他们还会反对数学、反对文字。这些保守分子声称机体夺走了人类的灵魂。我注意到在我们的社会中,能干的人仍是珍贵资源;我们仍然需要那些拥有足够智慧的人,想出和提出一些适当的问题。说不定,我们若能找到足够的这种人,总协,你忧心的那些脱序现象就不会发生了。” 地球(包括无人居住的南极大陆) 面积:54,000,000平方英里(陆地面积) 人口:3,300,000,000 首都:纽约 石英板后面的炉火孱弱无力,已不情不愿地燃烧到尽头。 总协一脸忧郁的表情,他的心境恰如逐渐熄灭的火焰。 “他们都尽量将事态淡化。”他以低沉的声音说,“不难想象他们都在嘲笑我吧?可是——文生?西佛说机体不可能出毛病,而我必须相信他。希兰姆?麦肯日说它们不会接受错误资料,我也必须相信他。但机体不知怎地出了问题,我同样必须相信这个事实。所以,仅仅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他瞟了苏珊?凯文一眼,后者闭着眼睛,乍看似乎睡着了。 “那是什么?”她却立即作出回应。 “啊,机体的确接受了正确的资料,也的确送出了正确的答案,但答案随即被弃置一旁。机体没办法强迫人类服从它的指令。” “在我看来,齐葛思苏斯卡夫人做了这种暗示,她泛指的是北界人。” “是的。” “违背机体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我们来考虑一下动机。” “我看动机很明显,你也应该有同感。那等于是故意摇晃这条船。当机体统治世界时,地球上不可能有严重的冲突。反之冲突倘若存在,某些人便能为了自身利益而攫取更多的权力,全然无视人类整体所受到的伤害。如果能摧毁大众对机体的信心,令它们遭到废弃,那么丛林法则将再度出现。而四个界域,个个脱不了有此打算的嫌疑。 “东方界域境内拥有全世界一半的人口,热带界域则有超过一半的地球资源。两者都可能觉得自己自然是全球的主宰,而且两者都有一段受北方欺侮的历史,想要作非理性的报复乃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欧罗巴拥有唯我独尊的传承,它一度真正统治了地球,而权力是最令人难忘的一样东西。 “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却是难以置信。东方和热带目前都在自己境内大肆发展,两者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蹿升,它们不可能有余力进行军事冒险。而欧罗巴能拥抱的只是梦想,它的军事实力等于零。” “所以,史蒂芬,”苏珊说,“你只剩北方了。” “是的,”拜尔莱中气十足地说,“没错。北方是如今最强盛的界域,若将其成员的历史包括在内,这个局面已经持续近一世纪。可是现在,相较之下它正在走下坡。热带界域可能即将攻占文明最前线,那会是法老时代之后的首例,有些北界人害怕这个事实。 “你也知道,‘人本协会’主要是一个北界组织,他们不讳言不想要机体——苏珊,他们人数很少,却都是有权有势之辈。这个组织的成员包括:不愿成为他们口中‘机体工友’的工厂厂长、工业界和农业界领袖,此外还有野心分子,以及觉得自己足以决定什么对自己最好、不愿听从机体的那些人。 “总而言之,那些人只要一起拒绝接受机体的决定,便能在短时间内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该协会的成员就是他们那些人。 “苏珊,一切都吻合了。世界钢铁公司有五名董事是它的成员,而该公司正面临生产过剩的问题。在阿马丹开采水银的统一辰砂公司,是一个属于北界的企业。我们仍在调查它的名册,但至少有一位负责人是会员。独力延迟墨西哥运河达两个月的法兰西斯哥?威拉法兰卡,我们已经知道他是会员——而拉玛?巫拉萨耶拿也是,发现这点时我毫不惊讶。” 苏珊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人,我应该指出,表现得都很差……” “但自然如此,”拜尔莱插嘴道,“不听从机体的分析,就是不遵循一条最佳化的路径,得到的自然是较差的结果,那是他们付出的代价。他们现在日子难过,但在终将来临的混乱中……” “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史蒂芬?” “显然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我要把‘人本协会’列为非法组织,将一个个会员从重要岗位上换下来。从今以后,所有行政和技术人员的职位,申请者必须具结一份非该会员的誓词,否则绝不录用。这将代表放弃某些基本人权,但我确信世界议会……” “行不通的!” “什么!为何行不通?” “我来作个预测。你若尝试任何这样的举动,将会发现寸步难行——你将发现这个命令不可能贯彻,你将发现相关措施通通都会陷入困境。” 拜尔莱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满心希望你会赞成这件事。” “只要你的行动建立在错误前提上,我就绝不会赞成。你承认机体不可能出错,不可能接受错误资料。但你认为‘人本协会’可以违背机体,现在我要对你说明,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这点,我完全看不出来。” “那就听好。任何主管的任何行动,倘若并非切实遵循机体的指示,那个行动就会成为下批资料的一部分。因此,机体会知道那个主管有些不服从的倾向。它能将这个倾向融入那些资料——甚至作定量分析,也就是说,判断出不服从的确实程度和方向。它的下一组答案,便会刚好有足够的偏颇,让那位主管在故意违背后,会自动将那组答案修正到最佳化的方向。机体一清二楚,史蒂芬!” “你不可能确定这一切,你只是在猜测。” “这是根据我和机器人相处一生的经验所作的猜测。你最好信赖这样的猜测,史蒂芬。” “但若是这样,那还剩下什么呢?机体本身是正确的,它们根据的前提是正确的,这些我们已经同意。现在你又说,没有人能违背它们的意思。那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你自己已经回答了。根、本、没、有、问、题!稍微想想那些机体,史蒂芬。它们是机器人,它们服从第一法则。可是机体并非为任何一个人工作,而是为全体人类服务,所以第一法则变成:‘机体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好啦,那么,史蒂芬,什么会伤害人类整体呢?经济脱序最有可能,不论它的导因为何。你不同意吗?” “我同意。” “未来最有可能导致经济脱序的又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史蒂芬。” “我会说,”拜尔莱不情愿地答道,“是机体被作废。” “我也会这么说,而机体也会这么说。因此之故,为了我们,它们的首要考量是保全自己。所以,它们悄悄处理了威胁它们的最后一项因素。其实并不是‘人本协会’摇晃这条船,试图令机体遭到毁灭,你一直把这一幕看反了。我们应该说,是机体摇晃这条船——摇得非常非常轻——刚好能把攀附在边缘的少数人摇掉,因为机体认为他们的行动会危害到人类整体。 “所以巫拉萨耶拿失去了他的工厂,在他无法为害的地方找到另一份工作——他没有受到严重伤害,没有失去谋生能力,因为机体对人类所造成的伤害必须尽可能轻微,而且必须是在拯救更多人的前提下。统一辰砂公司在阿马丹失去了控制权;威拉法兰卡不再是一项重要计划的总工程师;而世界钢铁公司的那些董事,则正在失去钢铁业的支配权——或说即将如此。” “但你不算真正看透这一切,”拜尔莱激动地坚持道,“我们怎能冒险假设你是对的?” “你必须这样做。你还记得当你对机体提出这个问题后,它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吗?它说:‘这件事不可解释。’机体并未说根本没有解释,或说它能断定没有解释,它只是不容许出现任何解释。换句话说,假使公布这个解释,就会对人类造成伤害,所以我们只能猜测——一直猜下去。” “假设你是对的,苏珊,但那个解释怎能对我们造成伤害呢?” “啊,史蒂芬,假如我是对的,那就代表机体为我们筹划未来的方式,并非只是针对我们直接的问题提出直接的答案,而是对世界整体的局势、对人类整体的心理提出一般性答案。知道这点可能会令我们难过,可能会伤害我们的自尊。而机体不能——绝对不能让我们难过。 “史蒂芬,我们又怎么知道人类终极的幸福会伴随着什么?机体掌握着无限多的因素,我们却无从掌握!让我举个不算不熟悉的例子:整个的科技文明所带来的不幸和悲惨,说不定还超过它所送走的。一个拥有较少文化、较少人口的农业或牧业文明,说不定反而会更好。若是这样,机体就必须朝那个方向前进,而且最好别让我们知道,因为根据我们无知的偏见,我们只晓得自己习惯的才是好的——我们会坚决反对改变。也说不定,一个完全都会化的社会,或者一个完全阶级化的社会,或者一个完全无政府的社会,才是真正的答案。我们不知道;只有机体知道,而它们正带着我们走向那里。” “但你是在对我说,苏珊,‘人本协会’是对的;人类对未来已经失去自己的决定权。” “其实,人类从来没有任何决定权。人类总是受到自己所不了解的经济和社会力量的摆布,此外反复无常的气候、胜败难料的战争也一直在宰制人类。机体则了解这些因素,不会被任何一项所阻止,因为机体会像对付‘人本协会’那样对付这些因素——它掌握了最强大的武器,那就是对全球经济的绝对控制权。” “多么可怕!” “或许是多么美好!想想看,如今,所有的冲突终于能避免了。从今以后,只有机体是不可避免、不可或缺的!” 石英板后面的火焰熄了,只留下一缕轻烟作为它的遗迹。 “故事讲完了。”凯文博士缓缓起身,“我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一开始机器人还不会说话,最后他们挺立于人类与毁灭之间。我看不到什么了,我的生命已到尽头。你将会看到下一波的发展。” 此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苏珊?凯文。她于上个月逝世,享年八十二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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