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沧海4·周流万物(2017新版) 作者:凤歌 内容简介 讲述万归藏指使西财神艾伊丝与谷缜临江斗宝,他想要权倾天下的野心终被众人察觉。艾伊丝挟持施妙妙胁迫谷缜,并将二人弃于荒岛,机缘巧合下,谷缜竟习得西城绝技周流六虚功。九九之期,论道灭神,灵鳌岛上,群雄汇聚,东岛、西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决战。谷缜凭着自己的智勇收复东岛,并与陆渐等人并肩对付西城城主万归藏,在落败而亡的危急时刻,谷缜与万归藏定下寻宝决胜之约,遁着八幅祖师画像上的线索踏上寻宝之途。《沧海(卷4):周流万物》中在谷、陆二人协力之下,这次谜团重重、惊险壮丽的环球远征终于以万归藏倒在天罚剑下而告终。锚起,帆张,东方一轮红日喷薄出海,东岛、西城的命运归于沉寂,陆渐、谷缜最终也迎来了新的生活 第一章 临江斗宝 即日告别戚继光,谷缜、陆渐打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随行。一行人风尘仆仆,不日进入江西,来到长江边上。一艘画舫早已等候,众人弃马登舟,逆江上溯。谷缜白日看书,入夜下棋喝酒,间或与陆渐凭栏眺望,指点两岸风光。 陆渐深知谷缜性情,这小子越是面临大敌,越是从容镇定,反之亦然。故而这么从容自若,对手必定十分难缠。他忍不住问道:“谷缜,这西财神给你出了什么题目?” “老题目罢了。”谷缜笑道,“她约我在灵翠峡临江斗宝,决定财神指环的归宿。当年南海斗宝她输给了我,心里不服,一心想着如何赢回去。” 陆渐好奇道:“怎么斗宝?”谷缜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谁的宝贝更多更好。”陆渐道:“你准 备好了?”谷缜笑道:“有些准备,但无太大把握。”眼看陆渐流露愁容,当下拍拍他肩,“这世上的赌局,必胜的本就不多。戚将军说得好,兵以义动,道义为先,你我为百姓出力,想必助人者天必助之。”陆渐精神一振,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多虑了。” 船行两日,改道离开长江,转入一条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对立,水道甚是狭窄,仅容四艘画舫并行。又行一日,忽见两面青山,夹着一个山谷。 画舫靠岸,谷缜、陆渐弃船入谷,岸边的空地上站了一百多人,均是华服绣冠,南京洪老爷、扬州丁淮楚、闹婚礼的张甲、赵乙均在其列。 “陆渐。”谷缜笑着介绍,“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来为你引见。”他拉着陆渐上前攀谈,一到商人群里,谷缜如鱼得水,拉拉这个,拍拍那个,与这个谈两句生意,和那个说几声笑话,谈吐风流,有如帝王。 陆渐不惯应酬,略略接洽,便与众劫奴立在一边。不一会儿,河上驶来一艘小船,乌蓬白帆,所过碧水生晕,须臾到了岸边,船里鱼贯走出两人,一男一女,均是鹤发童颜,形容高古。 谷缜越众而出,拱手笑道:“二位前辈可好?”二老瞧他一眼,话也不说,走到一块巨石前盘膝坐下。谷缜目光一扫,笑道:“陶朱公怎么没来?” 老妪叹一口气,说道:“他日前过世了。”谷缜一呆,抚掌道:“这么说,今日的裁判只有二位?”老翁道:“不然,听说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一人,那人不久便到。”说话间又来一艘乌蓬小船,船中走出一个半百老者,一脸病容,面皮蜡黄,双眉水平,形如一个“一”字。 老者走到二老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老翁接过看了,冲病老者说道:“你就是计然先生?”病老者点了点头。老翁道:“请坐!”病老者仍不做声,走到一边盘坐下来。 陆渐问谷缜:“这三位老人是谁?”谷缜道:“他们是这次斗宝的裁判。从左数起,第一位是吕不韦,第二位是寡妇清,第三位本是陶朱公,可他死了,由这位计然先生代替。” 陆渐沉吟道:“吕不韦,陶朱公,这两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莫乙忽地接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吕不韦是战国奇商,全都死了两千多年了。”陆渐吃惊道:“这两人怎么还叫这些名字?” 谷缜不觉莞尔:“这三位老人当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归隐之后,不愿别人知道本名,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为号,却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韦还魂。至于寡妇清和计然先生,也都是古代商人中的先贤。” 忽听寡妇清悠悠开口:“东财神,西财神怎么还没到?让我老婆子等她,真是十分无礼。”谷缜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做足排场,断然不会现身。” 寡妇清冷哼一声,望着谷缜,眼里透出一丝暖意:“孩子,你有取胜的把握么?”谷缜道:“小子尽力而为。”吕不韦道:“你我都是华夏商人,此次比试,关乎我华夏商道的兴衰。虽然如此,此次比试,我三人都会持法以平,决不会有所偏向。”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忽听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谷缜转眼望去,上游一个黑衣人无舟无船,踏浪而来。 陆渐不禁动容,以他的神通,也不能踩踏波涛、如履平地。更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从头至尾均未动过。 那人须臾逼近,众人始才看清,他的脚下踩了一根细长竹枝。陆渐恍然大悟,来人不过乘借竹枝浮力,顺水逐流而来。饶是如此,若无极高轻功,又深明流水之性,决计不能如此漂行。 黑衣人忽一纵身,离开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细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他左脚点中,身如飞鸟一般飘落岸上。 这时间,陆渐看清他的容貌,冲口而出:“是他!”谷缜笑道:“你也认出来了?”陆渐道:“他不是太和殿那位……”谷缜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就是水部之主,‘江流石不转’仇石!” 陆渐心头一凛,仇石的目光如冷电扫来,在他脸上停了一下,忽从袖间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无数焰火缤纷四散,星星点点,明亮动人。 打出响箭,仇石傲然挺立,眺望江上,不多时,鼓乐远远传来,激扬悦耳,不似中土韵律。乐声中,一艘巨舰顺流而下,舰首塞满河道,舰长不可计量,舰体通身镀金,形如一轮骄阳从天而降。舰首雕刻了一头有翼怪兽,与传说中的应龙十分相似,大腹长颈,背上骨刺嶙峋,双翅如蝙蝠一般舒展开来,。 怪兽头顶,影影绰绰站立一女子,体态窈窕,金发随着河风飞舞不定。 众人均为巨舰所慑,目定口呆。谷缜忽地笑道:“陆渐,你知道船头怪物的来历吗?”陆渐摇了摇头。谷缜眯起双眼,微微冷笑:“这是西方传说中的魔龙,乃是大恶魔幻化,贪婪恶毒,吞噬一切,连日月星辰也不放过。” 陆渐心头一动,忽见人影闪动,船头的金发女郎消失不见。巨舰停在河心,嘎拉啦一阵响,露出一道半月形的门户,吐出一道金虹似的长桥。 乐声清扬,一行男女从圆门中走出,前方四名女郎,衣衫艳丽,面笼轻纱,面纱均与长发同色,分别为黑、红、金、褐,体态曼妙,撩人遐想。女郎身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纯金大轿,轿门前垂挂光白珠帘,帘上的珍珠大如龙眼,淡淡发光。轿子之后,数十名俊美男女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岸上众人无不惊叹,谷缜笑道:“可惜叶老梵没来,如果见了这等排场,羞也羞死了。”陆渐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丝反感。 金轿落地,导前的四女分列轿侧,裙裾凌风,缥缈若飞。 谷缜踏上一步,笑道:“艾伊丝,久违了。”轿内一个清软的声音道:“我不跟你闲话,早比早了,拿了财神指环,我还要赶着回去。” 谷缜笑道:“比试之前,我有一个条件。”艾伊丝道:“有屁就放。”谷缜道:“你输了,须将所有粮食交给我,并且开放水陆关卡,准许粮食进入江南!”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搜集粮食是师父的意思,你跟我捣乱,就是跟师父过不去。好啊,来也来了,我跟你赌一赌如何?” 谷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不算财神指环,今日你胜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胜了,你的一切也是我的。”谷缜笑道:“包括粮食。”艾伊丝道:“也包括你本人。”众人均是一惊,谷缜却微微一笑,说道:“只可惜,艾伊丝,我对你本人全无兴趣。”艾伊丝怒道:“臭贼,你说什么?”谷缜笑道:“这样吧,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轿子里珠帘颤抖,传来细微喘声,过了半晌,艾伊丝才徐徐说道:“谷缜,你如果落在我手里,我一定阉了你,让你做不成男人。” 她声音清软,说的话却很恶毒,陆渐心中气恼,方要出声,忽听谷缜笑道:“艾伊丝,不要光耍嘴皮子,远来是客,你说先比什么?”艾伊丝决然道:“先比美人!”话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齐步上前,纤纤素手,摘下如烟轻纱。 一时间,数百道目光被那四张面孔深深吸引。四女均是玉艳花娇,窈窕万方,不仅容貌奇美,抑且修颈窄肩,细腰丰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发眼眸色彩不同,容貌身段均然肖似,宛如一母同胞,囊括天下秀色。在场的商人多是色中饿鬼,异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绝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点化如此奇迹。 谷缜笑眯眯说道:“四位妹子生得这么好看,敢问芳名?”黑发美人笑道:“东财神要听中国名还是西洋名儿?”谷缜认出她是东阳江边送请柬的女子,便道:“小子孤陋,还是听中国名儿。”黑发美人悄绽红唇,微露贝齿:“小女兰幽。”谷缜笑道:“好个空谷幽兰。”红发美人亦淡淡说道:“小女青娥。”她声音柔媚动人,谷缜笑道:“秦青讴歌,韩娥绕梁,都不及姑娘声韵之美。”红发美人深深看他一眼,双颊泛起一抹羞红。 金发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缜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发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缜道:“素女多情,绝妙绝妙。” 兰幽咯咯笑道:“东财神,我姊妹有一个把戏,请你品评品评。”谷缜笑道:“你们不耍把戏,已然迷死人了,再耍把戏,还不把人迷死?”兰幽怪道:“这有什么两样?”谷缜笑道:“没什么两样。”兰幽笑道:“东财神说话真是好玩。” 艾伊丝冷哼一声,说道:“兰幽你太老实,不知道这小狗肚里的弯曲。他这话说的是你们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闻言,均有恼色,谷缜笑道:“艾伊丝,我肚里的弯曲不如你嘴里的弯曲,你这条舌头不但会拐弯,还能分叉。”艾伊丝怒道:“你骂我是蛇?”谷缜笑道:“说笑了,蛇哪儿能毒得过你?” 艾伊丝哼了一声,说道:“开始!”兰幽应声一转,一股幽香弥漫山谷。胡人少年吹管弄弦,乐声悠扬,青娥口中发出细细歌吟,虽然听不懂歌词,可是清美无比,浑不似来自人间。 突然间,四女脚下腾起乳白烟气,如云似雾,映衬得四女飘飘如仙。众人正惊疑,乐声忽起,转折间火光一闪,璀璨焰火腾地而起,只见七彩星驰、金银云流,般般火树满天辉映,四名女子身处其中,忽地失去踪影。 众人无不吃惊,生恐火星流焰伤着美人。不料云烟星火一瞬绽放,一霎湮灭,忽又出现四女轮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换,一眨眼的工夫,四人换了一身奇妆异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与流光争辉,同烟云竟彩。 众人目眩神迷,几疑身在梦境,忽听一声爆鸣,火光再闪,银白焰火如百鸟朝凤,明灭之间,簇拥四名佳人,四人转身之际,妙姿顿改,衣裙又换,烟云笼罩之间,居然不知何时换成。但见长裙冉冉,飞如流云,裙衫的质地明如水晶,银光照射之下,曼妙胴体,隐隐可见。 乐声悠悠,烟光变幻,每变一次,女子衣衫姿态也随之幻化,要么飞扬不拘,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明丽照人,要么幽艳天然,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毕,众女在烟火之中变幻了百种妙姿,换了几十种奇丽衣裙,衣裙的制式无不精巧,与美人神姿、烟火奇彩丝丝入扣。 乐声渐高,烟光转淡,管乐忽地一扬,戛然而止,焰火亦随之散尽,四名女子悄然凝立,轻纱依旧,衣裙如故,随着淡淡的和风飘扬不定。众人望着四人,不觉心神恍惚,方才的妙态笙歌、绝色繁华恍如南柯一梦,竟似从没发生。 峡谷里沉寂良久,忽听“啪啪”的鼓掌声,老者吕不韦说道:“艾伊丝,这美人寻一个都难,你找来四人,真是神奇。至于这焰火舞蹈也别有兴味,让人耳目一新。”寡妇清道:“这四女如此貌似,难道是孪生姊妹?”吕不韦摇头道:“若是孪生姊妹,头发眼睛的颜色必然一样,艾伊丝,这四人你怎么找来的?” 艾伊丝道:“我怎么找来的你不用管,怎么样,还能入你的法眼么?”她口气骄横,众评判微微皱眉。艾伊丝心中得意,又笑了两声,说道:“谷缜,你以为如何?” 谷缜笑道:“有一样不好。”艾伊丝道:“什么?”谷缜道:“四位姑娘衣服换得太快,真是遗憾极了。”此言一出,大合众商人心意,这群人多是俗人,纷纷叫道:“是啊,没看清。”“不错,慢一点儿就更好了,遮遮掩掩的,不是折磨人吗?”…… “一群下流痞子。”艾伊丝怒哼一声,“姓谷的,你的美人呢?”谷缜道:“我的美人儿眼下不在。”艾伊丝道:“哪有这种道理?来比美人,美人儿不在?”谷缜道:“是啊,前不久她跟我闹了别扭,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艾伊丝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过我,就想混赖!”谷缜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赖了?我那位美人儿可是举世无双,别说你这四个美人儿,就是四十个、四百个美人儿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 艾伊丝沉默一下,忽道:“她叫什么名字?”谷缜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绰号傻鱼儿,别号母老虎,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也比不上。” “胡说八道!”艾伊丝怒道,“有本事叫她来比。”谷缜笑道:“她不来,我也无法。也罢,你不远万里而来,我奉送你一局,算是迎宾之礼。” 中土诸商见谷缜一派镇定,只当他必有高招,这时听了这话,心里无不失望。三名评判也各各惊奇,寡妇清道:“东财神,你想明白,斗宝五局,一局也输不起。” 谷缜笑道:“清婆婆,我想明白了,我媳妇儿没来,这一局不比也罢。”四名评判面面相对,吕不韦道:“东财神,口说无凭。你说施姑娘美貌无比,我们未曾瞧过,不能定夺。这一局,我判西财神赢。”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却举右手。吕不韦怪道:“清姥姥,你这是何故?” 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总叫女子伤心。谷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至美,为此输掉性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冲他这份心意,我也要举右手。” 谷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顶。”原来谷缜此举看似荒唐,影响实则甚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三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谷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佳丽,演练这一出“火云丽影”,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只怕也有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原本胜券在握,不料谷缜输了赌局,却赢了人心,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 沉寂时许,吕不韦起身说道:“美人局二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欢畅,尽显心中喜庆。 吕不韦一招手,问道:“你二人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谷缜抢先说道:“我中华锦绣之国,既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绣了。”吕不韦点头道:“说的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那是白日做梦。”于是扬声道:“好,就赛锦绣。” 谷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身后商贾手捧一只玉匣,应声上前,正是桐城首富赵守真。谷缜展开玉匣,捧出薄薄一匹织锦。谷、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匹锦缎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绵绣满鲜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天光一照,花间露水宛然滚动,花朵的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十分明媚动人。 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无不屏息注视,生恐呼出一口大气,就将这匹锦缎吹破了。谷缜伸出五指,抚过如水缎面,口中笑道:“这幅‘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野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阴织成,长五丈,宽五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了织出这一匹锦缎,那位匠人耗尽毕生心血,成功之日,居然呕血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艳,唯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右下角的一朵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显得格外醒目。谷缜叹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血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血绸’。”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将“天孙锦”在日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的花色霞光均生变化,有人猛可惊呼:“哎呀,这牡丹在开。” 众人定睛望去,黑牡丹果然随着日光变强,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谷缜再一转,黑牡丹所承的日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变回一朵花蕾。 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众胡人也无不交头接耳。吕不韦叹道:“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此宝仍在人间。东财神,古物易毁,你还是快快收好。”中土商人听了这话,无不面露喜悦,谷缜将“天孙锦”叠好,收入匣中,举目望去,众胡人了无惧色,谷缜心头一沉:“这些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 忽听艾伊丝冷笑说:“就这样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谷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哼了一声,高叫:“拿出来。” 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爽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众人只觉奇怪,比试锦缎,为何燃火?正想着,金发美人绢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金匣映衬火光,与她的金发一般绚烂。 展开金匣,绢姑娘捧出一匹雪白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足有十丈长,五尺宽,通体素白如雪,若有淡淡流光浮动。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却只捧出一匹寻常的白绢,心中大为不解,只有谷缜凝视白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兰幽手持一只水晶碗,将碗中的黄油泼向白绢,跟着略微躬身,将白绢送入篝火,一分一分地经过火焰。油脂入火,燃烧起来,不料白绢经此焚烧,不仅分毫伤损,而且越发光白。 众商人吃惊不已,有人叫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摇头道:“‘火浣布’我见过,这是缎子,哪儿是布?” 陆渐见那白绢入火不燃,大为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谷缜,什么叫‘火浣布’?”谷缜注视白绢,神思不属:“那是岩石中抽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入火不燃,别名又叫‘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故意弄脏,丢入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水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叫‘火浣布’。” 陆渐道:“这白绢是‘火浣布’吗?”谷缜摇头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谷缜冷冷道:“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只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把它找到。” 白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二女手持白绢,浸入江水,白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很炽热,新一入水,冒出淡淡白气。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提起白绢,冉冉送到评判面前。三老神色郑重,抚摸白绢,不料双手与白绢一碰,无不流露讶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入手凉而不沁,十分干爽舒服。寡妇清忍不住说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皱眉道:“这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事?”计然先生冷不丁开口:“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吕不韦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那要多少冰蚕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儿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呢?” 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道:“不止如此,这缎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天孙锦’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略胜一筹。”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看了谷缜一眼,叹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二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 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咯咯笑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吕不韦道:“什么妙处?” 艾伊丝道:“这缎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又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是为您身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作矜被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痊愈。至于后面的比赛,前辈大可秉公执法,哼,这一次,我必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谷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平生大起大落,已将富贵看得十分淡薄,唯独左腿的寒疾经年不愈,每到冬天,酸痛入骨。他自想这“玄冰纨”倘若真如艾伊丝所说,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中土商人沮丧透顶,中华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了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两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谷缜再输一局,不止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入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群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谷缜脸上。 谷缜一皱眉头,忽又笑容洋溢,拱手道:“艾伊丝,第三局比什么?”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 众商人应声变色。西域香料,自古胜过中土,当年南海斗宝,谷缜三胜一负,就负在“妙香局”上。艾伊丝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穷追猛打,不给谷缜任何机会。众人情急下鼓噪起来:“不成,哪儿有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规矩?客随主便,主人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谷缜,你手下都是这些货色?”谷缜笑了笑,将手一举,场上登时寂然。谷缜笑道:“不就是斗名香吗?谷某奉陪就是!”众商人见他气态从容,心中均是一定。艾伊丝却很惊疑:“谷小狗穷途末路,还有什么伎俩?”沉思一下,忽地扬声道:“兰幽,献香!” 兰幽漫步走出,这时间,早有两名胡奴从船舱中抬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搁满了数百支水晶宝瓶,小者不过数寸,大者高有尺许,肚大颈细,瓶口有塞,瓶中的膏液颜色各异,红黄蓝绿,浓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兰幽身前,她检视一番,面对评判说道:“往日斗香,都是成香,今日斗香,兰幽却想换个法子,当着诸位评判之面,即时合香,当场奉上。” 三老均露讶色,吕不韦说道:“这法子未免行险,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若有一丝不慎,岂不坏了香气?” 艾伊丝笑道:“不韦公多虑了,不如此,怎见得我这位属下的高明?”吕不韦笑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是香道高手?失敬,失敬。” 兰幽笑道:“不韦公谬赞了,香道深广,兰幽不过略知皮毛。”她言语谦退,神色娇媚,令人一瞧就生怜爱。 兰幽捧来一只水晶圆盏,从架上轮流取出水晶瓶,将瓶中的膏液渐次注入盏内,或多或少,多则半升,少不过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摇匀。她出手熟极而流,不待盏中香气散开,便已灌注完毕,场上虽有精于香道的商人,也不能分辨出她用了何种香料。 不多时,兰幽配完三盏,轻轻摇匀,一盏色呈淡黄,一盏粉红如霞,一盏清碧如水。兰幽凑鼻嗅嗅,露出迷醉满足,跟着莲步款款,托到三名评判面前。 三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凑到盏前,用手巾轻轻扇动,招来盏内香气。寡妇清当先嗅完,抬头注目谷缜,眼里透出一抹担忧,认识她的中土商人心下一沉,均知这老妪早年贩卖香料致富,乃是天下有数的香道高手,精于和合、辨识诸色名香,看她的神情,胡女所合的香水必然绝妙。 正担心,裁判嗅完香料,纷纷直起身来,计然先生神气淡漠,吕不韦的脸上却有说不出的满足喜悦,开口问道:“这三品香可有名字?” 兰幽笑道:“浅黄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吕不韦赞道:“此名贴切。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当空,然而清美之中又带了一丝富贵之气,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织,令人不觉沉醉。”又问,“粉色的呢?” 兰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吕不韦抚掌赞叹:“此香气味浓而不腻,初闻如急湍流水,畅快淋漓。闻过之后,却又余味绵绵,引人愁思,好比李后主《虞美人》词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识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香美好如雕栏玉砌、春花秋月,流畅之处,却似一江春水,纵情奔流,只可惜繁华虽好,转头即空,只留满怀愁思罢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纪,怎么合得出这么意味深长的妙香?” 兰幽双颊一红,轻声说道:“晚辈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时不胜美好,散时不免惆怅。晚辈只是将这点小小心思化入香里罢了。”吕不韦连连点头:“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是绝顶境界了。” 兰幽淡淡一笑,又说:“碧色的名字,前辈要不要听?”吕不韦忙道:“请说,请说!”兰幽道:“这一品香,叫做‘菩提树下’。” “善哉,善哉。”吕不韦未答,寡妇清突然接口,“这一品香空灵出奇,发人深省,就如释迦牟尼悟道时的菩提宝树,开悟觉者,启迪智慧。此香以此为名,可是因为这个缘故?”兰幽含笑道:“前辈说得是。”寡妇清默然点头,瞧了谷缜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空灵出奇,怕也未必。”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应声望去,一个身形高瘦、鼻子硕大的怪人从陆渐的身后走出,身子佝偻前探,有如一只猎犬。 “鬼鼻”苏闻香长年隐身幕后,名声虽大,认识他的人却极少。众人只见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兰幽身前,心中生出一丝不平,但觉这对男女一个奇美,一个奇丑,立在一处,丑者越发可厌,美者越发妩媚。 苏闻香走到碧色香盏之前,嗅了嗅,摇头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当,阿末香太多,蔷薇水太浓,席香搭配茉莉,简直就是胡闹。唔,还有酒作引子,这个不坏,让苏合香氤氲不散,让安息香更易发散,让阿末香越发清冽,既是引子,就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酿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兰幽定定瞧他,眼里透着惊奇。原来,苏闻香所说的香料一分不差,正是‘菩提树下’的香方。可是自己千辛万苦钻研出来的香方,被他轻轻一嗅,即刻说出,世间怪事,莫过于此。兰幽少年得志,又对这品“菩提树下”极为自负,这时被苏闻香三言两语贬得一无是处,惊奇的念头一过,愤怒的念头又起,双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打过。 苏闻香一旦堕入香道,精神专注,全然不觉对方的心情,他抽动巨鼻,嗅完“菩提树下”,再嗅“虞美人”,更是连连摇头:“这一品更糟,掺入没药,实为败笔,乳香也太多,冲鼻惊心,余味不足,这是合香的大忌。至于苏合香,倒也不坏,若是无它,这品香狗也不闻……”兰幽听到这里,忽地风度尽失,破口骂道:“你才是狗呢!” 苏闻香品香之时,所有的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见,耳不能闻,佳人的嗔骂落入耳中,也是嗡嗡一片,好比蚊子苍蝇。一时她骂她的,我嗅我的,边嗅边说:“这里面的花香还不坏,只是水仙太轻、蔷薇太沉,茉莉太浓、风信子太脆,嗯,这松香妙极了,没有它,就好比吃饭没了盐巴……” 苏闻香一路说出,兰幽先惊后怒,怒而又惊,望着眼前怪人,渐渐流露恐惧神气。“虞美人”的香气细微繁复,苏闻香信口道来,所说的香料绝无遗漏,至于浓淡多少,也是言之成理。恍惚间,苏闻香嗅完了“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说道:“夜月流金,香气俗气,名字却很好,说来三品香中,这一品最好。好在哪儿?好在香中有帅,以麝香为帅,统领众香。合香就如合药,也要讲究君臣佐使。香有灵性,切忌将之看成死物,要分清长少主次,尽其所长。这一品香中,麝香虽淡,却沉凝不散,如将如相,统驭一方;藿香、沉香、鸡舌、青木、玫瑰气味浓厚,好比武将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郁金香、甲香等等,气味较清,有如文使,故而此香能够清浓并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华,只是……” 他说到这儿,抽了抽巨鼻,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兰幽见他神态,无端心跳转快,双颊染上一抹嫣红,不由自主,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只是怎样?” 苏闻香的巨鼻反复抽动,慢慢说道:“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实在多余……”兰幽心头大震,急忙轻声说道:“先生……”苏闻香抬起头来,见她神色窘迫,眼里尽是哀求,一时不解发问:“姑娘,你干吗要在这品香里加入‘助情花’?虽不至于坏了香品,但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还罢了,其他二位老先生若是嗅了,动了淫兴,岂不尴尬……” 话一出口,众人哗然,兰幽羞得无地自容。艾伊丝忍不住喝道:“你这人信口雌黄,你有什么凭证,证明这香水里有‘助情花’?”苏闻香性情憨直,一听这话,指着鼻子发誓:“我这鼻子就是凭证,你可以骗人,鼻子却不会骗我,这香中没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喂狗吃……” 艾伊丝一时语塞。三名评判之中,计然先生、寡妇清还罢了,吕不韦却是又惊又怒,心道无怪方才嗅香之后,对这“夜月流金”格外迷恋,对这合香的少女也生出了异样的好感,原来竟是对方在香里动了手脚,掺入催情迷香。若非被这巨鼻怪人点破,待会儿评判之时,必然因为这一分暧昧心情有所偏颇。他越想越气,瞪着金轿,脸色阴沉。艾伊丝忙道:“不韦先生,你听我说……”吕不韦冷哼一声,高叫:“不必说了。”抓起身旁“玄冰纨”丢了过去,“还给你,老夫命贱,受不起这样的宝贝。” 中土众商无不窃笑,艾伊丝沉默半晌,忽地冷冷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问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妇清道:“算的,只是……”艾伊丝道:“既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和香,是否曾有定规:合香之时,不能使用催情香料?” 她诡计一被拆穿,索性大耍无赖。吕不韦叹道:“虽然没有定规,但请西财神再用催情香时,事先知会一声,老朽年迈,受不得如此折腾。”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丝不胜羞怒,一言不发。 苏闻香凑到那檀木架前,拧开一只水晶瓶,嗅了嗅,喜上眉梢:“好纯的杏花香!”不待兰幽答应,他塞好该瓶,又嗅其他晶瓶,逐一道,“这是木犀、这是肉桂,这是含笑、这是酴蘼、这是木槿……”他每嗅一样,均是双目发亮,神色贪婪,便如进了无尽宝库的守财奴,对着每瓶香料,都是爱不释手。 艾伊丝不耐道:“丑八怪做什么?不斗香的滚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苏闻香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转向兰幽说,“你的香是不错,但只能让人嗅到,不能让人看到。” 兰幽奇道:“香是用鼻来嗅,眼睛怎能看到?”苏闻香道:“我说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气,能在他人的心中画出画来……” 兰幽更觉匪夷所思:“如何用香在心中画画?”苏闻香笑道:“我借你的香料,也合三品香水如何?”兰幽虽已猜到苏闻香嗅觉奇特,但她浸淫香道多年,对此十分痴迷,明知大敌当前,也是连连点头。 苏闻香从袖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缸,将架上香精点滴注入,举动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转不转、如临大敌。 片刻合香完毕,苏闻香举起瓷缸,轻晃数下,不知不觉,一丝奇特香气在山谷中弥漫开来,若有若无,丝丝入鼻。刹那间,众人的心中均是生出奇异感觉,眼前的情形仿佛一变,碧月高挂,林木丰茂,月下乐宴正酣,桌上山珍海错历历在目,佳人的翠裙黛发近在咫尺,文士头巾歪带,一派狂士风采。 这幻象来去如电,但却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虽有差别,大致的情形却都一样,不外明月花树、狂士美人。 苏闻香伸手盖住瓷缸,徐徐道:“小姑娘,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兰幽面如死灰,叹道:“很好。”苏闻香转身走到江边,淘净瓷缸,再取香精,又配出一品香,走到篝火前轻轻烘烤。异香飘出,刹那间,众人的眼前又出现了一栋小楼,雕栏玉砌,宝炬流辉,楼中一派繁华,楼外秋林萧索,楼上月华冷清,楼头三两婢女怀抱乐器,围绕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 这幻象也是一闪而过,有情有景,意境深长,嗅者仿佛洞悉了画中人物心中所想,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异香散尽,苏闻香又洗尽瓷缸,合配第三品香。兰幽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的‘虞美人’吗?”苏闻香轻轻点头。兰幽又问:“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却要火烤,才能嗅见?”苏闻香道:“‘夜月流金’香质轻浮,轻轻一荡,都能闻到。‘虞美人’气质深沉,非得火烤不能发散。” 说话间,第三品香合成,苏闻香双手紧捂瓷缸,众人伸长鼻子,过了半晌,鼻间仍无香气来袭。正奇怪,心间忽地闪出一个画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棵蓊郁大树,粗大的树干形如宝瓶,枝叶繁茂,几与碧空一色,树下一名僧人,衣衫褴褛,眉眼下垂,合十盘坐,面上露出喜悦笑容。 这情形来得突兀,较之前面的两幅图景却要长久。过了好一会儿,幻象烟消,众人的鼻间才嗅见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苏闻香说道:“佛门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远,不化人而自化,这一等香,才能叫做‘菩提树下’。”众人闻言,无不赞许。苏闻香掉过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兰幽呆呆望着自己,神色惨然,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苏闻香怪道:“小姑娘,你怎么了?”兰幽凄然一笑,施礼道:“先生香道胜我太多,兰幽输得心服口服。” 她不等评判,自行认输,这份志气,众人均感佩服。忽见她转过身子,走到金轿之前,冉冉跪倒,涩声说道:“主人,妾身有辱使命,还请责罚。”艾伊丝冷哼一声,说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输给他也是应当。死罪就免了,自断一只手吧!” 众人无不变色,兰幽的脸色刷地惨白,缓缓起身,从身旁的胡奴手里接过一把锋利金刀,秀目一闭,便向左手斩落。苏闻香见状大惊,他离得最近,合身一扑,抱住兰幽的持刀右手。兰幽吃惊道:“你做什么?”苏闻香精于香道,却昧于世事,应声脖子一梗,说道:“你干么拿刀砍自己?” 兰幽叹道:“先生,我输给你了,该受责罚。”苏闻香流露出一丝迷惑,摇头道:“我害你输的,若要责罚,该罚我才对,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这道理缠夹不清,兰幽听得啼笑皆非,说道:“好。”刀交左手,做势欲砍苏闻香,苏闻香虽然嘴硬,看见刀来,却很害怕,忽地大叫一声,向后跳出,瞪眼道:“你真的砍我?” 兰幽凄然一笑,刀锋又向手臂落下,这一刀极快,苏闻香阻拦不及,还来不及惊呼,“当”,金刀被一粒石子击中,脱手飞出数丈,“嗖”的一声,落入江水。 苏闻香又惊又喜,转眼望去,陆渐正将左脚收回。原来陆渐遥见这一刀下去,这娇美少女就要残废终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打飞了金刀。 兰幽茫然四顾,不知石子从何而来。艾伊丝却看得清楚,冷笑道:“谷缜,我惩罚下属,你派人插手做什么?”她见陆渐站在谷缜的身后,将之看成了谷缜的属下,故而出言讥讽。 谷缜本来不愿插手艾伊丝的家事,但陆渐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笑着说道:“你我立了赌约,你若输了,除了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这个兰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的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断手美人,价钱减半。好比赌骰子,说好了押十两银子,眼看开宝要输,你却收回五两银子,这不是混赖是什么?” 艾伊丝听得气恼,厉声叫道:“你不过小胜一局,就当自己胜出?谷小狗,你还要不要脸?”谷缜笑道:“若无赌约,要砍要杀都随你的便。既有赌约,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分,既然如此,我岂能眼睁睁地看你毁坏本少爷将来的产业?” 谷缜本是耍无赖的祖宗,艾伊丝无言以对,怒极反笑:“也好,兰幽,你这只手先寄下了,待我胜了,再砍不迟。”兰幽逃过一劫,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目光一转,但见苏闻香望着自己咧嘴傻笑,不知怎的,她心头一跳,双颊羞红,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里回味方才斗香的情景,喜悦之情充盈芳心。 吕不韦说道:“名香局东财神胜出,如今五局过三,西方二胜,东方一胜,第四局比佳肴还是珠宝?” 艾伊丝冷哼一声,扬声道:“大鼻子站住!”苏闻香正走回己阵,应声说道:“你叫我?”艾伊丝道:“就是叫你。你姓苏,是不是?”苏闻香怪道:“是啊,你怎么知道?”艾伊丝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苏闻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虚的劫奴。” 苏闻香道:“不错。”艾伊丝冷笑道:“听几尝微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今日来了几个?”苏闻香老实回答:“除了玄瞳,其他五个人都在。”艾伊丝怒道:“你们身为天部劫奴,怎么为谷缜这小狗卖命?”苏闻香苦着脸道:“我们欠了他的情,不还不行。” 艾伊丝一时默然,寻思:“菜肴是中国之长,‘尝微’秦知味更是烹饪泰斗,我就有一万个厨子,遇上此人,也是非输不可。”心念一转,扬声道:“各位评判,我有一事请各位定夺。” 吕不韦道:“什么?”艾伊丝道:“上次南海斗宝,斗的是美人、丝绸、名香、佳肴、珠宝。此次又斗这些,岂不乏味?不如略变一变,将佳肴变为音乐如何?” 众裁判大为吃惊,寡妇清抗声道:“若斗音乐,东财神毫无准备,岂不十分吃亏?”艾伊丝冷笑道:“若无防备,他就不是东财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寡妇清微微皱眉,瞧向谷缜,谷缜笑道:“艾伊丝,你说的是‘听几’薛耳?”艾伊丝道:“‘听几’薛耳,听力惊人,乃是音乐上的大行家。” 谷缜寻思:“音乐本是西方所长,唐代以后,西域音乐更是雄视中土,全无抗手。这婆娘自知美食胜不过我,换这个题目,正是要扬长避短。但我若不答应,未免示弱于人。” 沉吟间,忽听薛耳低声说道:“谷爷,让我去。”谷缜道:“这一局干系重大,你怕不怕?”薛耳慨然道:“不怕。”谷缜舒眉一笑,说道:“好,你去。”陆渐眉头大皱:“谷缜,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输了……”谷缜摆手道:“用人不疑,我相信薛耳不但能胜,还能胜得漂亮。” 薛耳心头一热,抖擞精神,摘下“呜哩哇啦”越众而出。众胡人见他耳大如扇,体格佝偻,先是惊奇,继而哄笑。薛耳被人讥笑惯了,也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着那件乌黝黝、亮闪闪、形状古怪的奇门乐器,恰如高手抱剑,浑身上下透出凛然之气。 艾伊丝忽道:“谷缜,这一局,由我方占先。”不等谷缜答话,将手一拍,红发美人青娥手持一支红玉长笛,飘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着江风吹奏起来。笛声呜咽缠绵,引得山中云愁雾惨,云雾中若有鬼神浮动,嘈嘈江水,似也为之不流。 谷缜听得舒服,赞道:“好笛艺,上比绿珠,下比独孤。可是艾伊丝,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绿珠、独孤生都是古代吹笛的高手。艾伊丝闻言冷哼一声,说道:“张大你的狗耳朵,听着便是了。” 笛声渐奏渐高,一反低昂,清亮起来,众人只觉风疾云开,水秀山明,笛声孤拔傲绝,渺于凡尘。众人见她一个女子吹出如此高音,无不刮目相看,那笛声越拔越高,高到极点,忽而转柔,缭绕长空,久久不绝。 这时乐声大作,数十名俊美男女各自奏起手中乐器,胡琴、琵琶、竖琴、风笛,另有许多奇门乐器,一时叫不出名字。演奏起来,或如开弓射箭,或是按钮多多,或者多管集成,别具风情。无论吹拉弹奏,全都围绕那一支长笛,好比一群妙龄男女,围绕一堆篝火踏足舞蹈,舞姿万变,却不离中心的火焰。 这合奏不但优美,更是新奇,众人如痴如醉听了半晌,笛声忽又变高,意气洋洋,直冲霄汉,有如一骑绝尘,将其他乐声远远抛下。一时间,笛声激响,其他的乐声渐渐低沉,那笛声拔入云中,破云散雾之际,方才戛然而止。可是笛消乐散,众人心中的旋律仍是久久低回。 谷缜明白艾伊丝的伎俩,心想这婆娘恃多为胜,欺负薛耳只有一个,即使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样乐器,决不如这丝竹合奏,百音汇呈。想到这儿,薛耳的“呜哩哇啦”响了起来,正好接上合奏的余韵,旋律与玉笛近似,但却不甚纯厚,伴有细微噪响,仿佛来自远方。倏乎之间,噪响明晰起来,有如十余种乐器同时奏响,有笛,有琴、有长号风笛、羯鼓琵琶,诸般声响一泻如潮,充塞四方。 众人不料这大耳怪人竟凭一件乐器,演奏出十余种乐器的声音,一时无不目定口呆。胡人的合奏纵然美妙,却是数十人分别演奏,人心各异,不能浑然如一。薛耳奏乐,数十种音乐由一人发出,融洽无比,浑然天成。胡人乐师忍不住纷纷伸长脖子,看他如何演奏,但那“呜哩哇啦”乐家至宝,结构繁复,内蔵乾坤,仅从外表,决然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乐声越奏越奇,宏大细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体。众人初时还能自持,时候一久,胸中的喜怒哀乐全被音乐牵引,高昂处令人心开神爽,恨不能纵声长笑,低回处如泣如诉,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则有怨怒,婉转分外伤情,谷中众人情动于衷,心随乐动,忽笑忽哭,忽喜忽悲。 “呜哩哇啦”越变越繁,忽又多出了许多细微异响,非琴非笛,非号非鼓,夹杂乐曲之间,若有召唤之意。随那悠扬乐声,平缓的江面上,突然出现了圈圈涟漪,忽听“拨喇”一声,一条银鳞大鱼破水而出,凌空一跃,忽又落水,一时间水响不绝。江水中接二连三地跃出大小鱼虾,大者长有丈余,小者不过寸许,有的鱼认得出来,有的却是形貌古怪,鱼鳞五颜六色,争艳斗彩,在江面上跳跃飞舞,蔚为奇观。 这奇景众人生平未见,不由得目眩神迷。惊奇未已,忽又听鸟声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鸟雀,鹰隼鹂莺,无所不有,羽毛斑斓绚丽,来到薛耳头顶盘旋。 “鱼龙起舞,百鸟来朝,音乐之妙,竟至于斯。”计然先生忽地叹了一口气,“本以为都是先古神话,不料今日竟能亲睹盛况,比起这降服鱼鸟的神通,西财神的乐阵,终归只能算是凡品。”说到这里,将声一扬,“听几先生,这一曲再奏下去,怕要惹来鬼神之忌了。” 薛耳闻言,乐声宛转,归于寂然。音乐一停,百鸟纷散,鱼虾深潜,清江不波,长空清明,只有满地残羽、泛江浮鳞,才可让人略略回想起刚才的盛况。 薛耳收好乐器,退回谷缜身边,眼里神光退尽,身上气势全无,让人怎么也无法将这个猥琐怪人与那仙音神曲联系起来。 计然先生目视其他二老:“在下评语,三位以为如何?”二老纷纷点头,寡妇清道:“足下说得好,仙乐凡乐,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局,东财神胜。”当先举起左手,其他二老也举左手,这一局,中土得了全胜。 艾伊丝沉默良久,咯咯轻笑几声,慢慢说道:“二比二么?一局定胜负,倒也痛快!” 忽听沙沙碎响,珍珠帘卷,一名韶龄女子从金轿之内袅袅迈出。她容貌美艳,面容富于棱角,秀发不束,仿佛纯金细丝,金色的细眉斜飞入鬓,自然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气。 陆渐一见这西洋女子,心底微微一动,仿佛看见姚晴,可是细细看去,夷女的容貌体态与姚晴全然不同,唯独骨子神似,让人一瞧凭生错觉。 艾伊丝与谷缜遥遥相对,这一对主宰世间财富的少年男女气质迥然,一个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个意态闲适,笑意如春。可是站在人群之中,均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艾伊丝你变样了!”谷缜微微一笑,“想当初你一脸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只天竺猴子。”艾伊丝冷冷道:“少放屁,你才是一只中国蛤蟆,满身的赖皮。”谷缜道:“过奖过奖。”艾伊丝一愣:“我骂你癞蛤蟆,怎会是过奖?”谷缜笑道:“中国的蛤蟆又称蟾蜍,象征美丽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宫’。你说我是蟾蜍,岂不是赞我貌如朗月、光彩照人?” 艾伊丝冷笑道:“胡编乱造,哪有这等说法?”谷缜道:“你这只天竺猴子,怎知我华夏用语的精深博大。”艾伊丝面色红了又白,怒道:“臭小子,这一回珠宝局,你睁大狗眼看好了。”谷缜慢慢地道:“我看你嘛,向来十分高明。” 艾伊丝听他并不回骂,还赞自己高明,诧异之余,略有几分得意,可是转念一想,忽又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骂他狗眼,他却看我高明,岂不是转着弯儿骂我不是人?”她又气又急,却知吵嘴骂人,决不是谷缜的对手,唯有待到大胜以后,再来好好摆布此人,于是伸出双手轻击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间号角,呜呜呜吹奏起来。 号声激越,震动山谷,三通号响,灵翠峡中,面向江水的那面山崖发出轰隆巨响。突然间,山谷轻轻一震,山壁上多出一个窟窿,瀑布如箭,从洞窟中奔腾而出,泻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山崖上。 瀑布冲刷之下,那片山崖泥浆横流,慢慢起了变化,好比玉人宽衣,层泥退去,下面透出珠玉光华。谷中人眼利一些,均是失声惊呼,敢情那崖上的泥石尽是伪装,崖壁之后,居然藏了一座七层宝楼。 瀑水湍流中,瑰丽楼台真容显露,金庭玉柱,琼宇瑶阶,白玉台阶连着楼前小路,光洁如新,也是白玉砌成。琅玕雕窗,翡翠为棂,屋檐下一溜儿风铃,斑斓泛金者是玛瑙,莹白透亮者是光玉,其余瑟瑟天青,刚玉宝钻,林林总总,在风中发出琅琅清吟。 瀑布浩如白龙,冲落一阵,慢慢分散开去,珠悬玉挂,潇潇洒洒,逐渐化为滴水,叮叮当当地打中楼顶金瓦。 宝楼洗尽伪装,水流从屋顶流下,汇入楼角的一条玉石水渠。水流绕渠,在楼前一转,竟又冲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等到上方瀑布断流,白玉池中突然传来铮铮急响,碧光闪闪浮动,升起来一座五尺高的翡翠假山。孔窍玲珑,碧影荡漾,浸染四周白玉,宛如青绿苔痕。池中的泉水汩汩涌出,渐喷渐高,扬及数丈,宝楼四角也有机关引出四道泉水,洗尽剩余的尘泥。 艾伊丝笑眯眯地盯着谷缜,难掩脸上的得意之色:“谷小狗,看清楚了么?这就是我的‘七宝楼台’!” 第二章 周流六虚 中土商人面如土色,艾伊丝用珠宝美玉构筑七层宝楼,手笔之大,震烁古今。更奇的是,她早将宝楼修在谷中,用易溶的灰泥极尽伪装,不令入谷之人知觉;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泉眼,在崖壁中凿成水池,积聚山泉,待到三通号角响罢,崖上的守候者打开闸门,放出瀑布,洗尽伪装,现出宝楼;等到瀑布水尽,又牵动地下机关,翡翠假山升起,地底喷泉飞出。变化之奇,对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无不震撼莫名。 艾伊丝高叫:“各位评判,可愿随我入楼一观?”三老对视一眼,默默起身。艾伊丝又瞅一眼谷缜,冷笑道:“你不怕吓破了胆,也来见识见识。”谷缜笑道:“区区是吓大的。”艾伊丝瞧他镇定自若,心中大为不快,但她自负必胜,不信谷缜还有高招,故而冷冷一笑,走在前面。许多中土商人心怀好奇,也随之上前。 众人走近“七宝楼台”,方才还是杂花生树,经过悬天瀑布、地底喷泉洗过之后,杂树乱草一扫而空。瑶阶前堆霞凝紫,芝兰丛生,阵阵清风过去,枝叶随风,竟有鸣玉之声。众人恍然惊觉,这些芝兰花草竟也是珠玉雕琢,几乎可以乱真。 楼前一阶一柱,一门一户,无不雕镂神仙人物、经传故事。宝楼依山而建,推门而入,转动门侧机关,楼顶的火珠会聚日光,几经折射,点燃了墙上水晶壁灯,照得满室生辉。一棵珊瑚巨树挺立楼心,枝干扶疏,散发淡淡红光,仅是这树珊瑚,已是举世无双的宝物。 珊瑚树后是一排云母屏风,屏上明月云朵天然生成,星辰用金刚石代替。堂中几面碧玺小凳,外红内绿,配以翡翠长几,天生地造一般。 众人踩着玉阶盘旋而上,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珍宝之中,最惊人的还是一座砗磲妆台,长宽丈许,接以紫玉,镜面为整块水晶,五尺见方,光照满楼。至于其他陈设,无论大小,均是少有的奇珍。 走出宝楼,中土众商无不爽然自失,心中珠光玉影,久久难泯,纷纷寻思:“这回输定了。”三位评判回到原处,寡妇清叹道:“佛经以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为七宝,可是这座宝楼,又何止七宝之数?”吕不韦也说:“西财神,这座七宝楼台,你造了多少时候?花了多少本钱?”艾伊丝道:“耗资亿万,费时三年。”吕不韦叹道:“这么说,南海斗宝之后,你就开始建造了?”艾伊丝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耻!”说罢注视谷缜。谷缜笑笑不语。寡妇清见他神气,心中一动,问道:“东财神,你的珠宝呢?” 谷缜笑道:“小子穷酸得很,没有珠玉为楼的气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还请诸位品鉴品鉴。”众人均感好奇,心想天下间还有什么玉石,能与这一座汇聚珍宝的楼台媲美? 谷缜探手入怀,取出一方玉印,玉质莹白,式样古朴,而且还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块,乃用黄金弥补。 众商人见这玉印,无不大失所望,艾伊丝不料对方如此弱势,心中大为疑惑,只有三名裁判凝注玉印、目射奇光,寡妇清忽道:“东财神,这东西是真是假?”谷缜笑道:“一瞧便知。”当下双手捧上。寡妇清接过审视片刻,递给吕不韦道:“古董你最精通,这东西像是真的。” 吕不韦轻轻把玩,叹气道:“建文帝失踪以后,这宝物也随之湮没,不料今日重现人间……”感慨之色溢于言表,叹息良久,递到计然手里。计然先生低头注视,一言不发。寡妇清道:“二位还有什么高见?” 计然先生只是摇头,吕不韦见状,起身宣布:“今日斗宝,东财神胜出!”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中土商人惊喜过望,艾伊丝却脸色涨红,锐声高叫:“凭什么?难道我的‘七宝楼台’还不如这一方破印?” 吕不韦未答,计然先生却徐徐起身,沉声道:“艾伊丝,你可知道这方玉印的来历?”艾伊丝道:“蓝田玉天下多的是,又有什么稀奇?”计然先生哼了一声,说道:“你听说过和氏璧么?”艾伊丝脸色微变,注视他手中玉玺,眉头微微皱起。 “授命于天,既寿永昌。”计然长叹了一口气,“始皇帝以来,这枚玉玺就是我中华的传国之宝。七宝楼台不过耗资亿万,三年而成。这枚传国玉玺却见证了我中华千年兴衰,为了它,流血万里,伏尸亿万。你说,是三年长久,还是千年长久?亿万资财,又比得过亿万人的性命吗?” 艾伊丝纤指紧攥,指节亦成青白,寂然半晌,她忽地身子一松,咯咯娇笑,大声说道:“输就输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道:“既然认输,就须履行赌约。”艾伊丝仍是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谷缜也不打断,负手微笑。艾伊丝笑了一盏茶工夫,才说:“谷缜,你傻了么,谁跟你有赌约?” 众人齐齐变色,谷缜笑道:“好家伙,你要赖账?”艾伊丝笑道:“谷小狗,你记不记得师父常说的一句话?”谷缜皱眉道:“无奸不商?”艾伊丝笑道:“你既然知道,还跟我提什么赌约?”陆渐心中怒起,高叫:“你这是言而无信!” 艾伊丝冷笑道:“言而无信,你又能将我怎样?”陆渐一紧拳头,挺身欲上,忽见艾伊丝打个响指,众胡奴吹起号角,刹那间,从巨舰里冲出来数百剽悍汉子,身披坚甲,手持长矛弯刀。峡谷山顶,也似雨后春笋,呼啦啦冒出无数人头,手持强弓锐箭指定下方。 吕不韦变色道:“艾伊丝,今日是文斗,你暗藏武备,意欲何为?”艾伊丝笑道:“你们几个老东西,真是又蠢又迂,做了半辈子商人,却不懂什么是商道!” 寡妇清怒极反笑:“耍无赖才是商道么?”艾伊丝冷冷道:“能耍无赖,才算本事。我们经商为了什么?为的是富国强兵。一旦兵甲精强,我的货物想卖哪国,就卖哪国,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哪国不买,我灭其国,谁人不买,我灭其门。老婆子,如今大势已去,你想耍无赖,怕也没有机会了。你们三个偏心偏意,一心帮着谷小狗赢我,待会儿落到我手,定叫你们生死两难。” 吕、清三人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唯独计然先生不见喜怒。谷缜叹了口气,说道:“艾伊丝,你的对头是我,不要迁怒于人。” 艾伊丝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嘴里说得好听,心里打的主意还不是跟我一样?你在前,戚继光在后,料想今日斗宝你输给了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范。” 谷缜笑笑说道:“瞒不过你的眼睛。”艾伊丝道:“可惜,我既然知道,岂会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马不过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万人马,就等他一头钻入圈套。哼,现如今,只怕你那位戚参将早已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地了!” 陆渐惊怒交迸,晃身纵出,心想:“擒贼擒王,拿下这毒妇再说。”他去得比箭还快,抢到艾伊丝身前,刚要出手,忽觉一股阴寒之气从左侧冲来。陆渐不敢硬接,将身一闪,一股银白细丝擦身而过,拂过胁下衣衫,凉沁沁若有湿意。 湿意所过,经脉一阵酥软,陆渐的招式几乎使不出去,当即向后掠出,将“大金刚神力”运转一周,才算驱散了那股寒气。回头一看,仇石站在远处,冷冷瞧着自己,忽一扬手,袖底射出一缕银丝。 陆渐屡次与西城高手交手,深知“周流八劲”,单一一种内劲,必须借物传功,这股银丝分明是一股水剑,传递“周流水劲”。于是沉喝一声,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浩气排空,水剑化为千点万滴,为“大金刚神力”所逼,全数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只一晃,身法变快,撞入水花中间,这一下好似烧红的铁块掷入冷水,满天水滴“哧”的一声化为水雾。仇石呼呼两掌,水雾袅袅绕绕地罩向陆渐。 陆渐在紫禁城见过这“玄冥鬼雾”。有形之水易破,无形之水难防,仇石将水流化为雾气,对手沾着一点,吸入一丝,雾中附着的水毒便会立刻侵入。陆渐若非练成“大金刚神力”,一照面就着了他的道儿。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使出“明月流风之相”,掌劲流转,漫如清风,雾气一旦飘来,即被劲力扫开。 仇石怪啸一声,身法转疾,势如一道黑水流动,雾气自他身上丝丝弥漫,敌我双方均为笼罩。陆渐拳脚飞舞,一面不令雾气沾身,一面运转“补天劫手”,感知仇石方位,待他逼近,突然大喝一声,从“明月流风之相”转为“大愚大拙之相”,呼地一拳送出。 仇石挥掌一迎,顿觉不妙,慌忙转动“无相水甲”化解来劲,不料陆渐拳劲刚猛,水甲随聚随散,有如竹笋一般层层剥去。仇石退到江边,水甲已然耗尽,陆渐的拳势兀自不歇,只好将身一纵,“哗啦”跳入水中。 落水之时,仇石双脚飞踢,带起两股水剑射向陆渐。陆渐呼呼两掌,水剑迸散,仿佛下了一阵急雨。不料水剑才被击散,仇石又催水流射来,他身在江中,占了“周六五要”的地势,流水取之不尽,前后相续,有如两条水龙摇来摆去。陆渐被这两道水流缠住,一时无法脱身,唯有挥掌击水。 艾伊丝见机,大声喝道:“还不动手?”众伏兵挺身上前。谷缜呵呵一笑,把手一挥,中土商旅纷纷撕开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铠甲,取出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丁淮楚的腰间系了一口软剑;洪老爷使一对金瓜流星锤;张甲、刘乙师出同门,均使一对银枪。原来这群商人都是谷缜特意挑出,并非寻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艺、以一当百的好手。 众裁判看到这里,无不苦笑。原来双方名为斗宝,实则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决雌雄。 恶战一触即发,这时忽见江水上流驶来一条快船,船头一人满身是血。艾伊丝看见,流露古怪神色。 快船靠岸,船头那人跳上岸来,冲艾伊丝一膝跪倒。艾伊丝道:“你来干吗?不是让你堵截戚继光吗?”那人俯着身子,声带哭腔:“小的奉了号令,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突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丝失声叫道:“什么?”那人又道:“我们随后追击,不料姓戚的反客为主,在马当山设下埋伏,只一阵,便……便……”艾伊丝心急如焚,叫道:“便怎样……”那人道:“便将我们一万弟兄杀得全军覆没,逃命的不过几百个……”说到这里,号啕大哭。 艾伊丝脸色煞白,喃喃道:“一万?三千……”突然飞起一脚,将来人踢了个跟斗,厉声道,“一万对三千,三个打一个,怎么会输?”来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道,姓戚的摆了个奇怪阵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镋钯,有的拿枪,有的拿棍,看着不起眼,一旦陷进去,十个弟兄,活下来的不到一个。” 艾伊丝心神一阵恍惚,忽地掉头怒视谷缜:“你早知道粮食在九江?” “艾伊丝,你的记性可不好!”谷缜笑了笑说道,“当年南海斗宝,我就跟你说过,这一辈子,我就是你的克星。再说了,你将大半的粮食藏在九江,船来船往,动静甚大,我若不知,岂不是聋子瞎子?我还知道,你雇了四省贼寇守卫粮仓,故而我将计就计,借这斗宝的机会,声东击西,将你的人马分成两股,一股设伏对付戚将军,另一股守粮仓的人马自然少了,正好方便戚将军各个击破。料想明日清晨,义乌兵就能抵达九江,这回我雇了千艘大船,一天工夫就能装粮上船。呵,艾伊丝,你平时吝啬得很,不料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连模样儿也好看多了。” 艾伊丝几乎气昏过去,粮食丢了还罢,坏了其师大事,如何担当得起?此时变计,已是不及,她猛一咬牙,大声道:“我丢了粮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厮杀,忽听一声大喝,陆渐双掌一交,两股水龙撞在一起,被“大金刚神力”裹住,化为丈许水球,呼的撞向仇石。 仇石抬掌一挡,便觉水球中传来一股潜力,只冲得胸口痛闷,但恐陆渐还有后招,慌忙钻入水中。 陆渐一招逼退仇石,闪身如电,抢到艾伊丝身前,举动之快,几乎无人看清。艾伊丝只觉肩头一痛,已被陆渐提了起来。 陆渐恼恨艾伊丝歹毒,本想给她一些厉害尝尝,但瞧她娇嫩模样,又觉不好下手,便道:“西财神,让你属下退走,要不然……”威胁的话刚要出口,手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陆渐自从艺成以来,灵觉惊人,决无旁人靠近、毫无知觉的道理,更不用说被人神鬼不觉地拍中手背。他只觉一股奇劲透体而入,手臂酸软,“大金刚神力”登时涣散。 陆渐不及转念,反肘撞向来人,不料那人轻轻伸手,只一招,便将陆渐手肘托出。陆渐这一肘之力,足以撞翻千斤巨石,被人轻易托住,简直不可想象。他忍不住转眼望去,一名老者背负左手,立在身后。陆渐吃惊道:“计然先生……” 计然先生一言不发,右手向脸上一抹,抹下一张人皮。艾伊丝一呆,欢叫道:“师父……”陆渐却惊叫:“万归藏!”吕不韦、寡妇清双双起身,躬身齐叫:“主人。”谷缜却是叹了口气,心中懊恼:“我早该料到: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师爷,计然却是陶朱公的师父,天下敢以‘计然’自称的,除了老头子还有谁?” 艾伊丝纵入万归藏怀里,发出咯咯娇笑。万归藏任她撒娇,微微一笑,扬声道:“仇师弟,出来吧!” 仇石跳出水面,脸色惨淡,束手站在他身边。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又望谷缜笑道:“小谷儿,今日你立了一件大功!”谷缜笑道:“你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又哪有什么大功?”万归藏掂了掂手中的玉玺:“你找到这枚传国玉玺,还不算大功么?来日老夫荣登大宝,你这献宝之功,可要大大地记上一笔。”也不顾谷缜脸色,笑吟吟地将玉玺揣入怀中。 谷缜心中暗叫倒霉,脸上却笑道:“我有如此大功,师父拿什么赏我?”万归藏淡淡一笑:“你虽有大功,也有大过,赏你之前,可要算清楚。”谷缜道:“大锅我是没有,大碗倒有两个,一个盛菜,一个盛饭,师父若要,可没有多的。” 他东拉西扯,一味拖延时辰,万归藏心知肚明,笑笑说道:“我问你,你明知收粮食是我的主意,怎么还要跟艾伊丝捣乱?”谷缜笑道:“我们小孩儿胡闹,哪能当真?”万归藏脸一沉,冷冷道:“那么戚继光的义乌兵也是假的?” 谷缜见他神气,心知抵赖不掉,笑了笑,再不多说。万归藏又说:“仇师弟,你做了四省盗贼的首领,很了不起啊!” 仇石浑身湿漉漉的,面色苍白,活是一具水里浸过的浮尸,闻言嘎声说道:“落到你手里,我没什么好说的!”万归藏笑道:“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想不想要?”仇石冷冷道:“请讲。”万归藏道:“你率所有属下赶往九江,全歼义乌兵。你若做到,我准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并且传你“周流六虚功”,让你继我之后成为西城之主。” 仇石初时神气冷淡,听到最后两句,双目一亮,涩声道:“此话当真?”万归藏道:“当着众人,我会说谎?”仇石听到这里,忽地双腿一软,跪下说道:“仇某任凭城主驱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倘若义乌兵精锐难当,我准你使用‘水魂之阵’。” 当初万归藏借口“水魂之阵”覆灭水部,仇石怕是自己听错了,神情不胜愕然。万归藏微微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我都是历劫重生,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仇石心领神会,发声长啸,峡谷上方的弓箭手纷纷缩回头去,他一纵身,踏上那叶飞舟,脚下转动水劲,舟船无浆而动,飞速直奔上游,啸声未绝,他已连人带船转过河口。 陆渐本想阻拦仇石,可是万归藏站在前面,一股无形气势压得他动弹不得,心中明明想着举步,可是事到临头,一步也跨不出去。 只听万归藏又说:“凤凰儿。”艾伊丝冉冉拜倒。万归藏道:“你这次斗宝败北,还中了对方奸计,按理须有惩罚。”艾伊丝娇躯一颤,眼里透出一丝恐惧。万归藏说到这儿,忽又笑了笑,扶起她道:“如今让你将功折罪,以‘魔龙’巨舰封锁长江,不许一只粮船进入江南。” 艾伊丝道:“徒儿领命,这里的事……”万归藏微微一笑:“这里的事?全都交给为师……”艾伊丝应声一颤,瞧了谷缜一眼,神色复杂难明。 陆渐再也按捺不住,眼看艾伊丝要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万归藏大袖飘起,两股磅礴巨力当空交锋,陆渐噔噔噔连退三步,气血翻腾,奇经八脉一阵麻痹。 万归藏笑道:“陆渐,你是金刚传人,对我又有脱劫大恩。紫禁城你助了谷神通一臂之力,可我并不怪你,要不然当晚你就死了。万某有恩必报,只要你不与我为难,今天我也不杀你!” 陆渐手足颤抖,只觉经脉中的“六虚毒”好似毒虫惊蜇,蠢蠢欲动,一时经脉酸软,当真无计可施。 “听说谷神通死了!”万归藏目光一转,忽又看向谷缜,“令尊坚忍不屈,天纵奇才,是我平生敌手。万某很少佩服人物,令尊算是一个,加上坐化东瀛的鱼和尚,世间高手凋零,叫人越发寂寞。” “说得好听!”谷缜笑嘻嘻说道,“我爹一死,你心里一定高兴!” 万归藏冷冷道:“老夫的心境,你又知道多少?不过,你之前功过相抵,我也暂不杀你。你乖乖呆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下下棋,待义乌兵事了,咱们再作计较!” 谷缜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陆渐心中大急,瞪了谷缜一眼,忽觉谷缜伸过手来,在他手心飞快写下“屏息”两字,陆渐一呆,又见谷缜眨了眨眼。万归藏看得不对,冷冷道:“你们两人干什么?” 陆渐心有疑问,屏息不答,谷缜笑了笑,也不说话。万归藏眉头一皱,转眼望去,忽见苏闻香袖里弥漫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鼻尖传来淡淡香气。 只听扑通连声,苏闻香身边,众人纷纷软倒。万归藏脸色微变,一晃身,如风疾退,去势惊人,众人尚没还过神来,他已翻身一纵,落到了山崖顶端,再一闪就消失了。 苏闻香见他消失,才敢掐断线香。场上的众人尽数软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缜、陆渐七人事先屏住呼吸,才能挺立如故。 “没天理了!”谷缜大嚷大叫,“老头子中了‘无能胜香’,居然还能逃走?”陆渐看看谷缜,又瞧了瞧众劫奴,忽地恍然大悟,叫道:“你们早有商量?”但想毒香伤人,不太光彩,心中生出一丝不快。 谷缜看出他的心思,叹道:“这毒香杀了我爹,我也不想用它。可惜老头子百毒不侵,除了这香,再也没有法子可以制服他,形势危在旦夕,我也只好做一做小人。”他顿了顿,又问,“闻香兄,万归藏的气味你能嗅到么?” 苏闻香道:“能!”谷缜道:“请带路。”陆渐惊讶道:“干什么?”谷缜笑道:“老头子嗅入的毒香不多,尚不能让他束手就擒,但瞧他狼狈逃走,足见香毒仍有效力。这机会千载难逢,咱们快快赶去,纵然杀不死他,也可打一打落水狗!” 于是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顾中毒众人,燕未归背着苏闻香奔走在前,陆渐挽住谷缜跟在后面。奔行二十多里,苏闻香忽道:“就在前面。”正要上前,陆渐拦住他说:“燕兄,你带苏兄在此等候,我若不胜,你二人立时逃回,招呼大伙儿逃命。”燕未归默然无语,陆渐叹道:“对不住,此行关系天下百姓,恕我不能善待自身,也连累了你们。” 燕未归神色一黯,苏闻香抽抽鼻子,两眼微微发红。陆渐掉头说:“谷缜……”谷缜冷冷道:“你若要我走,我抽你的大耳刮子。” 陆渐心知多说无用,只得叹了口气。谷缜向苏闻香讨了“无能胜香”,燃起线香,与陆渐屏息走了数十步,忽见前方山崖森翠,环抱一个小潭。陆渐不见有人,正觉迷惑,忽被谷缜肘了一下,顺他手指望去,潭边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践踏过。 陆渐心念一动:“万归藏在潭下。”俯身拾起一块尖石,方要掷入潭中,忽听“哗啦”一声,一股巨浪冲天而起。陆渐挥拳送出,水花四溅,谷缜却被水浪一扑,好比撞上了水晶墙壁,身子向后飞出,狠狠撞上山崖,只觉五内翻腾。他勉强站起,低头一看,发现手中的“无能胜香”全被浸湿。 青影一闪,落到小潭边上。陆渐还在发呆,忽听谷缜高叫:“快动手!”陆渐飞身赶上,送出一拳,万归藏勉力闪开,劲气击中崖壁,碎石乱飞乱溅。 陆渐纵身上前,万归藏一转身,左掌送出一道劲气,他积威所至,陆渐不敢硬接,闪身让过。万归藏得了空,手足并用,向山崖上攀升。陆渐提气追赶,不料万归藏手足所过,顽石纷纷落下,陆渐抬掌反击,崖上的老藤忽又活了上来,将他身子缠住,只听“砰”的一声,燃起一股烈火,顺着枯藤烧来。陆渐第一次遇上“周流六虚、法用万物”的神通,心中吃惊,奋力挣开火藤,抬眼一瞧,万归藏如大鸟般飘摇直上,转眼工夫,已到山顶。 陆渐见他一味逃走,足见毒香未解,不由精神一振,只两纵上了山顶。眼看万归藏奔行在前,纵身赶上,显出“极乐童子之相”,拳脚纷出。万归藏反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陆渐只觉汪洋拳劲仿佛打在虚空,只觉胸口一闷,几乎吐出血来。 他心中吃惊,飞脚踢出。万归藏一旋身,左手勾向他的足踝,陆渐只觉一股奇劲钻入足踝,身子不由微微一软。万归藏也没能化解“大金刚神力”,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整张面孔涨得血红。 陆渐方要追击,不料拳劲方出,奇经八脉中一股酸软。这感觉十分熟悉,陆渐拳到半途,再也送不出去,他知道“六虚毒”作怪,不由暗暗叫苦,定眼望去,万归藏盯着自己,神色专注吃力。陆渐大喝一声,尽力按捺气机,向前迈出一步,万归藏的双目一瞬不瞬,也随他退了一步。陆渐略占上风,抡拳挥出,可是拳到半途,万归藏眼里奇光暴涨,陆渐经脉酸软,拳头又无力垂了下来。 “无能胜香”有如其名,天下间无论何种人物,一旦嗅到,均难免劫。万归藏嗅入甚少,没有当场遭殃,饶是如此,毒香入体,一身神通也只剩下三成。他被陆渐逼入绝境,唯有使出绝招,引动“六虚毒”,扰乱陆渐的气机,可惜神通大减,“六虚毒”的威力也打了折扣,无法一举制住陆渐,只能尽力拖延他的攻势。 两大高手空有一身武功,却都无法全数使出,这感觉如琢如磨,叫人气闷难忍。陆渐的拳头举了又放,放了又举,浑身上下汗如雨落。万归藏也是气喘吁吁,汗透衣衫,脸色苍白如纸,双手中风似的微微颤抖。 这时谷缜爬上山崖,见这情形,先是吃惊,一转念明白过来,施展“猫王步”,直奔万归藏。万归藏只好丢下陆渐,绕到一棵大树后面,谷缜飞身赶上,两人树前树后绕了一圈,一根树枝横空而出,刷地缠住谷缜。谷缜几乎摔倒,忽觉劲风逼人,转眼望去,陆渐与万归藏拳来脚往,斗在了一起。 两人拳脚紧凑,凶险百出,谷缜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观看的份儿。 十合不到,陆渐忽叫一声:“着。”使个“大愚大拙之相”,挥拳送出。万归藏伸手一挡,仿佛身不由主,高高抛起,落到了树林上方,忽地一个翻身,飘然钻入林子。 陆渐这一拳开山断岳,不料打在万归藏身上,仍似落在空处,从拳头到胸口一阵难受,更没料到,万归藏狡猾透顶,居然借了他的拳劲逃走。两人追入林子,早已不见了万归藏的影子。 “该死!”谷缜跌足大叫。这时回头找苏闻香,万归藏必然逃远,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在树林里乱闯一气。过了时许,陆渐脸色突然一变,叫道:“不好!”谷缜道:“怎么?”陆渐道:“‘六虚毒’扰动得厉害,万归藏似乎变强了!” “变强了!”谷缜一呆,叫道,“糟糕,毒香要失效了!”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有如苍鹰冲天,中气十分充沛。 两人对望一眼,面如土色,双双放弃追踪,掉头就跑。 逃不多久,陆渐脸色惨灰,气喘吁吁,起初还拉着谷缜,渐渐步子变慢,落到了谷缜后面。谷缜吃惊道:“你怎么了?”陆渐凄惨一笑,说道:“谷缜,他追上来了!” “你怎么知道?”谷缜吃惊问道。 “他离我越近,‘六虚毒’闹得越厉害!” 谷缜一皱眉,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不好,如果你的‘六虚毒’感受到老头子的真气,老头子的真气也一定感受得到‘六虚毒’,两股真气相互感应,任你逃到哪儿,他也能够找到!” 陆渐长吸一口气,忽道:“谷缜,你走吧!”谷缜一愣:“你要我丢了你逃命?”陆渐点头苦笑:“他能感应到我,却感应不到你,我往西引开他,你向北逃命!”谷缜摇头道:“陆渐,你认识我多久了,我可是弃友求生的小人?” “谷缜!”陆渐扣住他的肩膀,语气十分沉重,“妈和萍儿都等着你,你死了,她们怎么办?妈苦了大半辈子,一下子死了两个儿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一回南京,马上带着她们出海,大海辽阔,万归藏再厉害,也奈何不了你!” 谷缜还是摇头,陆渐发起急来,两眼通红,快要落泪,谷缜叹气道:“陆渐,我倒有个法子,也许出其不意,能叫老贼吃个大亏!”陆渐迟疑道:“什么法子?” 谷缜笑道:“你也说了,他能感应到你,却感应不到我。但若颠倒过来,把你换成我,把我换成你,老头子料敌失算,一定要吃大亏!” “你换我,我换你?”陆渐满心糊涂,“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谷缜微微一笑,“老头子身在远处,不能见人,只凭‘六虚毒’分辨你我。你用老爹教的法子,把‘六虚毒’传给我,万归藏一定把我当成是你,而后我做鱼饵,你做鱼钩。他忌惮‘大金刚神力’,十成功力,九成都要用来防范‘金刚传人’,但不料我们掉了个儿,他留意我的时候,你藏在暗处给他一下,老头子就算不死,也得吃个大亏!” 陆渐连连摇头,说道:“不行,谷岛王说过,‘六虚毒’一旦传给他人,那人必死无疑。”谷缜道:“无妨,你将传毒的法子给我,打败了万归藏,我再传给你不迟。” 陆渐一呆,谷神通当日只说“六虚毒”能够传出,没说传出之后能否传回。他还没想明白,谷缜焦躁起来,叫道:“陆渐,快一些,要么来不及了!” 陆渐也觉“六虚毒”如婴儿将生,在母腹中躁动不安,他心慌意乱,一转头,与谷缜四目相接。谷缜知他心意,叹气道:“大哥,你不为戚将军着想,就不顾念江南挨饿的百姓吗?” 陆渐的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熬,猛一咬牙,从怀里取出“天子望气术”的小册子,苦涩道:“这是谷岛王给我的,里面有望气之术,若有万一,你用这心法察看‘六虚毒’!” 谷缜笑笑接过,随手揣进怀里。陆渐深深看他一眼,一咬牙,伸手按上谷缜的小腹,‘六虚毒’凝如有质,嗖地离体而出,钻入谷缜丹田。谷缜脸色惨变,扑通一下坐倒在地。 陆渐硬起心肠,将他扶入草间,自己藏身树后,以“万法空寂之相”敛去生机。 夜色朦胧,寒雾凄迷,雾气悄然翻涌。万归藏冒了出来,两眼炯炯有神,凝视谷缜藏身的草丛,低喝一声:“出来!”说完跨出一步,不经意间,后背朝向陆渐。机不可失,陆渐奋身跃起,全力向前扑出。 万归藏中了计,以为陆渐藏在草间,“大金刚神力”从后袭来,全然叫他始料不及。他临危不乱,尽力一闪,左肩一阵剧痛,身如流星曳电,凌空弹射而出,撞断了一棵大树,去势不止,又向第二棵大树撞去。他一转身,双手抱住树干,旋风般转了一圈,跟着大袖一扫,千百树叶势如羽箭,嗖嗖嗖地射向陆渐。 树叶及身,皮破血流,陆渐叫这叶阵一拦,去势为之一缓,忽觉狂风压顶,万归藏去而复返,呼地一掌向下拍落。陆渐扬手一挡,浑身发热,眼冒金星,双脚落回地面,深深插入泥里。万归藏的真气顺他身子疾走,嗖地传入土中,泥土陡然聚拢,将他的双脚牢牢锁住。 万归藏鼓风吹叶,延缓陆渐追击,结土为牢,将他困在当地。陆渐动弹不得,眼看一指飞来,点中胸口“膻中”。这一指不但封了显脉,而且封了隐脉。陆渐身如木偶泥塑,呆呆站在那里,冲着万归藏怒目而视。 万归藏捂着口,轻轻咳嗽几声,陆渐全力一击,终究伤了此人。他沉思一下,拂袖扫出,风行草偃,露出谷缜的身形。谷缜面庞扭曲,痛苦得不成样子,万归藏失笑道:“小谷儿,你的花样还真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的确出人意料!”说到这里,又看了陆渐一眼,“小子,你不知道‘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吗?‘六虚毒’好比蚕虫,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对你本身的危害不大,可是一旦传给他人,登时破茧成蛾,威力增长数倍,而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了。” 陆渐悔恨交加,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万归藏想了想笑道:“也罢,小谷儿死在你手里,比我亲手杀了他还要有趣。”也不瞧上谷缜一眼,抓起陆渐,身如大鸟穿空,一眨眼,融入密林之中。 “六虚毒”入体,谷缜便觉不妙,那真气有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里,浑身精血真气,全都燃烧起来。 尽管痛苦万分,可又不得便死,万归藏的话他也听到了,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绝望。 到了生死关头,谷缜反而镇定下来。三年的九幽苦狱,使他心志坚忍、超乎常人,当下强忍痛苦,取出那本小册子翻看。字句跳入眼中,好似蚊虫乱飞,谷缜竭尽全力,将痛苦丢在了一边,仿佛身体不归自己所有,一味凝目细看。起初似懂非懂,但如谷神通所说,他天分极高,本是修炼“天子望气术”的良材,看过一遍,便有所悟,看到第二遍,意与神会,脑海里灵光闪动,模糊察觉出体内的“六虚毒”。 这时看来,“六虚毒”并非铁板一块,气色分为八种,赤、橙、黄、白、青、蓝、紫、黑,纠缠扭动,此消彼长,忽而赤光大盛,黑气奄奄衰弱,忽而橙气变强,白气消弱殆尽。八气之中,总有一气至强,一气至弱,其他六气也各有消长,只是不太分明。 谷缜突发奇想:“天之道,损不足补有余,我何不用这至强之气,补这至弱之气。”他武功不高,但精通商道,深谙通有无、冲盈虚的道理,眼看白气变强,当即存神默想,尽力引导那股白气,不料这么一试,白气居然动了一下。谷缜喜不自胜,运起全副心神引导白气,徐徐注入那股至为衰弱的青气,青白间杂,慢慢融合,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分开。气色一青一白,可是衰弱许多。谷缜不及细想,又见蓝气变强,黄气变弱,便引动蓝气去补强黄气。 这么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转到第八转,体内的痛苦有所减轻。谷缜又惊又喜,心头灵光一闪,隐隐明白了脱困的关键。 “六虚毒”源自“周流八劲”,也就是这八色真气。修炼“周流六虚功”,首要练这八道真气,修炼时固然艰险。炼成以后,如果不明其道,危害却又更大。 “周流六虚功”取法天道,损有余补不足,正是驾驭“周流八劲”的法门。这道理说来简单,但世人大多自私自利,崇拜强权,欺凌弱者。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若非大圣大贤,极少人明白“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再说了,就算明白了道理,望气功夫不到,也看不穿“周流八劲”的变化。就算看穿了变化,八劲的强弱取舍,也是精微奥妙,一个调和不周,八劲失去平衡,必然引发天劫。 梁思禽写出了“谐”字,却不愿点破“损强补弱”的道理。一是深知其中凶险,常人天分不够,不免自取灭亡;二是害怕歹人误打误闯,练成以后祸乱天下。但依他猜想,能从“谐”字中悟出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隐士,就是惩强扶弱的大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料想不到,后世的万归藏经商有成,从世人不耻的商道中悟出冲盈虚、通有无的大道,从而调和八劲,练成了“周流六虚功”。又因为商道中包涵人欲,故而他神通虽成,却也留下了祸胎,以至于后来天劫来袭、险些命丧黄泉。 这些道理,谷缜一时之间也不能全部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损强补弱”的道理,取至强之气补至弱之气,稍稍减轻体内的痛苦。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又发现,除了至弱与至强两股真气,其他六道真气,同样有强有弱,如要彻底根除“六虚毒”,只怕也要损强补弱,将这六道真气也调和起来。 他做惯了生意,想到这儿,下意识将这八道真气当作八种货物,不断流通买卖。这么一来,不免用上了万归藏所传的“商道”。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全然得益于商道。他传授谷缜的法门,什么“贵极反贱,贱极反贵”, “取则与之,与则取之”,“财币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看似买卖货物,用在这里却是丝丝入扣。 谷缜调和八劲,越来越顺,不但痛苦大大减轻,而且好比卖货生钱,生钱买货,买货补货,而后再卖再赚,再赚再补,如此以钱生钱,生意越做越大,年久日深,终成豪商巨贾。这道理放在“周流六虚功”上,以气生气,真气日积月累,年岁一久,自然也成一代高手。 谷缜无心中看破了“周流六虚功”的奥妙,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但运功一久,又觉不妥。原来“周流八劲”伴随人体血气升降,此强彼弱,变化不休,“损强补弱”虽是妙法,却不能叫真气停止运转,因此缘故,务必时时行功,一刻也不能懈怠。稍一懈怠,八大真气又变成了要人性命的毒气,故而真气毒气,是生是死,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谷缜不由暗暗叫苦:“倘若这样,岂不走路、吃饭、睡觉都要运气?走路吃饭还好,睡觉却很难办,莫非练了‘周流六虚功’,再也不能睡觉做梦?”他越想越是沮丧,但仔细回想起来,跟随万归藏经商之时,老头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足见“周流六虚功”还有别的诀窍。 这样运气不怠,支撑了足足一夜,次日东方发白,谷缜心力交瘁,不觉寻思:“他奶奶的,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与其躺着死,不如站着生。”想着尝试起身,不料手脚一动,气血生变,八劲轮转,生出一道真气,钻入“手太阴肺经”。这时间谷缜双手按地,那股真气经由手心“劳宫”穴传出,谷缜只闻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败叶腾地燃烧起来。 谷缜大吃一惊,抬手滚开,这一分神,体内气机又变,一股真气从尾椎“鸠尾”穴涌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阵旋风,火借风势,呼地一下将他包围起来。 谷缜心里明白,刚才一时不慎,溢出体外的真气带了“风”、“火”二劲。眼看那火势来得极快,谷缜就地一滚,背靠一棵大树,心里连转念头:“水能灭火,如刚才一般逼出水劲,或许能将这火扑灭。”强行催逼水劲,不料这么一来,大违“损强补弱”之道,八劲立时紊乱,在经脉中纵横乱走,险些天劫发作。 谷缜只得断了水克火的念头,站起身来,躲避火势。谁知他身子甫动,一股真气便从足底“涌泉”穴冲出,地皮陡然一动,古树老根纷纷破土而出,缠的缠,绊的绊。谷缜猝不及防,踉跄跌倒,正想伸手扯断藤蔓,忽觉头顶一热,一股真气涌出“百会”,想是真气中带有“周流天劲”,气贯发梢,满头长发活了似的冲天而起,刷刷刷缠住了上方的一根树枝。谷缜下被树根藤绊住双脚,上被树枝缠住头发,进退不能,眼瞧那烈火烧了过来。 “周流六虚功”法用万物,以往的修炼者,比如梁思禽、万归藏,均是逐一修炼八劲,修炼时历经艰险,故而深悉八劲的变化,和合分散,驾驭自如。谷缜机缘巧合,因为“六虚毒”的关系,一次得了八劲,仗着聪明巧悟参透玄机,使得八劲能够运转,但对八种真气了解甚微,更遑论领悟其中的微妙变化。“周流八劲”性质奇特,有如猛兽寄生于人体,若不为人所驾驭,势必反制寄主。 谷缜不能制服八劲,反为八劲所制,一举一动,引发各种怪事。不久火势及身,烧着衣裤。谷缜死命挣扎,奈何足底根须、头上发丝,均是他本身发出,好比凭空长出了几只手脚,只不过,这些“手脚”不听使唤,反而一心困住主人。 正绝望,头顶传来冰凉感觉,谷缜抬眼一看,头发缠绕的树枝上沁出了点点水珠,顺着发丝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不多一会儿,淅沥沥好似落雨,树枝却眼见枯萎,青绿退尽,露出枯死之色。 “周流八劲”任性无比,谷缜刻意运功,水劲全无动静,不曾动念,水劲不请自来,吸出树中的水分,引来甘霖下降,烈火近身,尽皆湿灭。谷缜死里逃生,无暇多想,按捺心神,徐徐收纳八劲。真气有了归置,树根分散,头发垂落,他一身湿漉漉的,使个懒驴打滚逃出火海,回头望去,烈焰翻腾,浓烟滚滚,须臾间已有焚山燃林之势。 危急间,远处传来一阵呼叫,隐约听来,竟是“谷爷”。谷缜又惊又喜,高声应道:“我在这儿……”叫了两声,浓烟中奔来六道人影,定眼望去,依次是洪老爷、丁淮楚、张甲、刘乙,另外二人均配单刀,一是山西大贾连仲则,擅使一口雁翎刀,另一人十分陌生,高鼻深目,不类中土人士,腰挎一口无鞘长刀,刀身狭长,透着暗红光芒。 六人见谷缜如此狼狈,脸上均露讶色。洪老爷眼珠乱转,笑嘻嘻说道:“谷爷,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拿腔拿调,笑意莫测,谷缜本是一腔喜悦,见这神气,心头微微一沉,一眼扫去,六人并无上前搀扶之意,反而有意无意站成半弧,将无火的一方去路堵死。 谷缜心中明白几分,一面运转八劲,一面徐徐起身,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淮楚手捋美髯,微微笑道:“谷爷有难,小的怎敢不来?”谷缜道:“丁兄好义气,谷某眼拙,以前没看出来!”丁淮楚面肌牵动:“实不相瞒,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是想向谷爷借一样东西。” 谷缜道:“借什么?”丁淮楚与洪老爷对视一眼,笑道:“借你颈上人头,送给老主人,求他宽恕我等罪过!”洪老爷连连点头,笑着说:“谷爷您一贯大方,想必不会拒绝!” 谷缜右手叉腰,纵声大笑,除了胡人,其他五人也是狂笑。林中笑声冲天,夹杂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着实透着几分诡奇。 原来,苏闻香、燕未归看到陆渐、谷缜败走,转回灵翠峡,告知众商人,令其各自逃生。丁淮楚初时也很惊慌,但他号令两淮盐商,不是寻常之辈,冷静下来思量,自己跟随谷缜,早晚要受万归藏的清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进取,若能杀死谷缜,必能得到万归藏的信任。 他主意已定,心想一人力薄,便与相好的商人密议,很快得到了洪老爷四人的附和。五人密议已定,向苏闻香询问陆、谷二人的去向。苏闻香不知有诈,随口说出。五人害怕陆渐厉害,又请来一名高手,凑足六人,在深山中赶了一夜,远远看见火光,便出声叫唤,不料谷缜果真答应,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赶来。 谷缜笑了一阵,忽道:“丁淮楚、洪运昭、张季伦、刘克用、连仲则,我待你们一贯不薄,你们得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谁?” “靠的谷爷。”洪运昭笑容不改,“谷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大伙儿铭刻在心。可惜今日地位难得,没有谷爷的人头,万万不能保全。谷爷一贯待我们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将来小洪我一定给谷爷设一台上好的香案,日日焚香告祝,保佑谷爷早日超生,来世和今世一样威风。”他阴阳怪气,一边说,一边呵呵呵笑个不停。 谷缜心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戚将军说得对,以利相交,有利则战,利尽则散。有利之时,这群人自轻自贱,任我驱使,一旦无利,立马翻脸相向。唉,谷某死便死了,死在这群小人手里,实在叫人有些气闷。” 丁淮楚为人枭果,眼看火势甚大,大喝一声:“说够了,动手吧!”软剑一抖,“刷”地刺向谷缜。剑尖未至,一口雁翎刀从旁挑来,“当”的一声,软剑弹到一边。丁淮楚心里吃惊,忽听连仲则呵呵笑道:“丁爷,砍头应当用刀,用剑做什么?” 丁淮楚脸色微沉:“事先说好,大伙儿一起立功,你想独揽功劳?”连仲则道:“连某不敢,但有一样东西还没交代清楚。”众人互相对视,洪运昭道:“你说财神指环?” 连仲则道:“是啊,谷爷死了,这东西归谁?”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还不明白?财神指环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认,这指环不过是一枚平常的戒指。”连仲则笑道:“既然无用,不如交给连某做个留念。” “留你妈的念。”张季伦怒道,“姓连的,你别当大伙儿都是蠢材,财神指环要是没用,你拿了做什么?我看你是想拿去讨好西财神,谷爷一死,下位指环主人非她莫属。” 连仲则笑而不语,丁淮楚眼露凶光,一抖手,软剑发出嗡嗡颤响。洪运昭见状忙道:“二位且慢,杀人分赃,谷爷的人头大家有分,谷爷的宝贝也该平分,万莫为此伤了和气……”目光一转,忽地笑道,“看吧,谷爷要逃了。” 众人转眼望去,但见谷缜跳了起来,转身奔向火里。原来他趁着内讧,看清形势,而今三面受敌,唯独火烧一面无遮无拦,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时顾不得体内真气乱窜,径向火中奔去。 众人见他直奔火海,心中微感意外。这几人无不狡猾多智,立刻明白了谷缜的心思,放弃争执,纵身赶来。洪运昭看似肥胖,跑起来却比风还快,还未赶到,忽地抖起流星锤,喝一声“疾”。那锤画出明晃晃一道精光,飞到谷缜身后,去势变衰,看似就要落地,洪运昭忽地手腕一抖,流星锤活了似的圈转回来,在谷缜的左踝缠了两匝。 “给老爷趴下。”洪运昭大喝一声。谷缜体内真气乱走,自顾不暇,脚下大力一至,应声扑倒在地。这时间,他的丹田处分出一道真气,闪电般传到足踝,洪运昭只觉一股麻痹从虎口起始,一直传到胸口,连带心尖儿也痛麻难忍,登时大叫一声,丢开铁链,仰天摔倒。 原来生死关头,“周流电劲”涌了出来,锤链为精铜所铸,传递电劲十分方便,洪运昭惨遭电击,几乎儿没有昏死过去。 众人无不惊奇,谷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觉铁链松弛,当即双手撑地,想要爬起。丁淮楚长笑一声,箭步赶到,软剑如毒蛇吐信,“哧”的一声,刺中谷缜后背。 谷缜后心一凉,刺痛传来,正想“我命休矣”,丹田处猛地一跳,蹿出来一股沛然之气。丁淮楚本以为这一剑定能将他钉死,谁知剑尖及身,如中岩石,剑身弯曲如弓,再也难以寸进。丁淮楚哎呀一声,心叫:“不好,这厮练了横练功夫?” 谷缜自分必死,情急拼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正在震惊,不意被他抓住手腕,正想挣扎,一股真气从谷缜的手心蹿了出来,所过骨骼乱响,剧痛撕心裂肺,一时间眼冒金星,一股血气直冲口鼻。 原来剑尖及身,激发出了“周流山劲”,这一股内劲布满全身,可使身如顽石,刀剑不入,如果发出体外,则有开山裂石的大威力。谷缜随手一抓,山劲涌入丁淮楚体内,将他的骨骸震塌了一半。 这一痛苦超乎想象,丁淮楚凄声悲鸣,长剑撒手,瘫到在地,身子软答答有如一条死蛇,恰逢连仲则一刀劈来,刀光一转,把丁淮楚劈成两段。 血流遍地,脏腑横流,丁淮楚一时未死,叫声越发凄厉。谷缜见状也是一呆。张季伦见他发愣,自觉有机可乘,挺枪而出,“噗”地刺中谷缜左胁。 谷缜的体内山劲鼓荡,这一枪自然无法刺入。张季伦应变神速,右枪不入,左枪抖出,直奔谷缜面门。谷缜仰身避过,左手却攥住了张季伦的右手枪。 枪杆本是白蜡杆上涂了一层银漆,谷缜一拧不断,体内透出一股灼热火劲,银枪火光迸闪,连缨带杆地燃烧起来。火随劲走,直烧到张季伦虎口,腾的一下,他的半幅衣衫也燃烧起来。 如此咄咄怪事,张季伦生平未遇,狼狈间,左手枪不及变招,又被谷缜捉住,一股逆风顺着枪杆涌来。张季伦遍身着火,成了一个火人,杀猪般一声叫,丢开枪杆,满地乱翻乱滚。 刘克用跟在后面,见势吓得发呆,忽见谷缜舞着燃烧双枪扑来,登时勇气尽失,大叫一声,丢枪便逃。洪运昭惨遭电击,刚刚缓过一口气,见势不敢落后,紧随刘克用身后,他肥硕如狗熊,逃起命来却狡如狐,捷如兔,比起刘克用还要灵动。 连仲则色厉内茬,连声大喝:“妖术!妖术!”一边叫,一边舞起一团刀花,刀风在谷缜身前掠来掠去,可又不敢当真劈出。 谷缜连退强敌,体内的痛苦却没减弱,吓走了刘克用,再也不敢乱动,靠着一棵大树调理真气。 挎刀的胡人自重身份,始终冷眼旁观,这时忽道:“连师弟,你先退下。” 连仲则反身后跃,涩声说道:“裴师兄当心,这厮会妖术。” “你懂什么?”胡人沉声说道,“他的武功来自‘帝之下都’。我久欲一会西城高手,今日得见,再好不过。”抬手握住刀把,凝注谷缜道,“在下和田裴玉关,领教足下高招。” 谷缜心头咯噔一下:“‘百日无光’裴玉关是西域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齐名,此人从来不履中土,今日来做什么?” 原来连仲则酷爱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投入裴玉关的师门。日前邀请裴玉关到中土游玩,到了山西,听说“临江斗宝”的趣事,一同来看热闹。他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观看,只在远处眺望。连仲则此次要害谷缜,怕陆渐在侧,不易对付,便邀这位师兄助拳。裴玉关听了他们的主意,心中不以为然,但他见过陆渐的神通,心中佩服,颇想与之一会,便是不胜,也可增进修为,是故答应连仲则同来。他看重师门情谊,眼见众人围攻谷缜,竟也不加干涉,直到一众奸商死伤逃窜,只怕师弟送命,方才挺身而出。 谷缜调理真气到了紧要关头,耳中听到,嘴里却不好吐声。裴玉关通名之后,见他一言不发,不知他体内天翻地覆,还当谷缜自负神通,倨傲无礼,心中微微有气,高叫:“裴某无礼了!”突然间,长刀红光剧盛,势如匹练泻落。 谷缜遇上如此高手,别说真气内乱,就算平素安好,也挡不住如此刀法。裴玉关号称“百日无光”,正因其刀法煊赫,气势盛大,此番忌惮谷缜神通,蓄势而发,故而刀锋未至,灼热刀气奔腾而出。 第三章 战无横阵 谷缜欲逼真气迎敌,不料真气自行其事,东西乱窜,眼看刀光逼近,只好闭目受死。不料刀风及体,纵横乱走的真气忽地收缩,生出一股劲气,抢在刀锋之前,闪电向外吐出。一时间,谷缜衣袍鼓荡,足不抬,手不动,凌虚驭风,飘然后退。 这一退全因真气操纵,不是谷缜的本意。裴玉关料想不到,一刀落空。可是谷缜避开刀锋,避不开刀上之气。裴玉关的“炎阳刀”本是内家刀法,丈许之外发刀,刀风所至,能使羊皮无火自燃。谷缜的胸腹为刀气劈中,只觉一股灼热劲气直透内腑。他喉头一甜,口中涌起一丝血腥。可是天下任何内力,无一能脱“周流八劲”的樊篱,裴玉关的刀劲与周流火劲相似,一入谷缜体内,不过助长了火劲的声势,火劲变强,水劲变弱,谷缜损强补弱,水火相济,只一下,就把那股刀劲化去了。 裴玉关一刀无功,心中大凛,直觉此人艺高胆大,刀锋及身,方才退走,如此做派,又分明是藐视自己,想到这里,“呔”的一声,又是一刀劈出。这一刀比起前招尤为迅猛,谷缜飘退不及,刀锋正中肩头,这口“朝阳刀”本是宝刀,“周流山劲”也难抵挡,刀切入体,尚未深入,谷缜肩头的肌肉忽地收缩,裴玉关手底一滑,刀锋偏转,从谷缜的肩头滑了过去。 这一下出自“周流泽劲”,泽劲加身,修炼者滑如泥鳅,能够卸开各种内劲兵刃。裴玉关不知原由,心生骇异,不敢锐意强攻,刀法内敛,攻中带守,卷起一片刀光,徐徐向前滚去。 谷缜为“周流八劲”裹挟,进退趋止,不由自主,忽而袖袍鼓荡,忽而长发直竖,忽而身如大鸟,纵横飞舞。裴玉关刀势虽强,每每差之毫厘,无法劈中对手。 两人翻翻滚滚,不觉斗入山火深处,火焰遮天,浓烟滚滚。谷缜一举一动全凭真气指引,故而刀来则退,火来则避,旋风绕身,将火焰浓烟呼呼荡开,反向裴玉关卷去。裴玉关泪水齐流,双眼无法睁开,全凭直觉出刀应敌。 斗到这个时候,谷缜恍惚有些明白。“周流八劲”分散了是八种内劲,一旦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自作主张的活物。只因驯服未久,野气未泯,所以行事乖张,敌我不分。尽管如此,这活物全因谷缜而生,如果宿主一死,八劲也会消亡,故而每到生死关头,八劲为求自保,还是会一致对外。 谷缜悟出这个道理,心知自己的处境越是危险,越能激发八劲的潜力。于是把心一横,故意冲向刀光,一时间风劲鼓动,火劲纵横,山泽护体,电劲游离。裴玉关身周烟更浓、火更盛,电劲时来,树根拱起。他汗透重衣,须发焦枯,加之风劲鼓动火焰,眼前红光一片,稍不留神,绊了一跤,跟着身子一热,衣裤燃烧起来。他心知恋战下去,非得死在这里,当即纵身奔出火海。 谷缜的身子一晃,忽如陨石穿空,狠狠撞上了一棵大树。那棵树烧得焦枯,这一撞,“周流山劲”涌出,“咔嚓”,树木拦腰折断。 裴玉关觉出风声,反手一刀挑开大树,树冠向上一抛,忽又重重落下,正中他的后背。裴玉关跌出两丈开外,落地时一个懒驴打滚,勉强脱出火场。 连仲则远远望见,慌忙赶上,但见裴玉关浑身焦黑,几乎不成人样,刚刚站稳,就吐出了一大口黑血,哑声说道:“快逃。”说着两眼上翻,昏死过去。 连仲则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再瞧谷缜,扶着裴玉关钻入山林,一阵风逃得远了。 谷缜钻出火海,身上的刀伤火伤一阵阵牵扯剧痛,经过这一番苦斗,他体内的八劲变细变弱,疲不能兴,暂时不能胡闹作怪。 丁淮楚早已死透,张季伦烧了个半死,看见谷缜,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走,忽听谷缜喝道:“往哪儿走?”张季伦魂飞魄散,颤声叫道:“谷爷饶命,小人鬼迷心窍,听了丁淮楚的鬼话。说来说去,都是姓丁的不好,他一张巧嘴太能哄人,小的一时糊涂,姓丁的……” 谷缜听得好笑,说道:“你拿准了丁淮楚死无对证,不能跟你理论吧?”张季伦支吾道:“本来就是姓丁的……” 谷缜见他神情,心头暗叹,轻轻一挥手,说道:“滚吧,告诉那些想杀谷某的,谷某人头在此,有能耐的只管来取。” 张季伦喜出望外,连道:“不敢。”磕了三个响头,蹒跚去了。 谷缜避开火势,趟过一道溪水,来到一座小谷。时值晚夏,谷中风吹衰叶,如响天籁,一条清溪汩汩流淌,将火头隔在对岸。 谷缜饱饮了一顿溪水,靠着山石坐下,但觉筋骨酸软,金疮疼痛,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头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来, 正想着,八劲蠢蠢欲动,心知一旦睡熟,真气失驭,八劲造反,必死无疑。想到这儿,谷缜抖擞精神,极力驱赶睡意。 睡眠本为天性,睡意一来,胜过世间任何刑罚,谷缜几度神志迷糊,又几度挣扎清醒。这一次,不是与八劲较量,而是与自身为敌,艰辛之处无法以言语形容。 日颓月升,斗转星移,东方金乌跃起,一日一夜终于过去。突然间,谷缜的脑海里电光一闪,生出若干明悟,跟着身子发轻,俨然神魂出窍。肉体生出奇异感觉,仿佛旭日照射之下,血肉化尽,渐转透明,只余一团轻烟,在空气中缥缈不定。 突然间,一股暖流由丹田生发,又从每一根汗毛里喷薄而出,浑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痒奇胀。随即浩如洪流,又在胸臆间一转,猛地冲上口鼻。 谷缜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冲决而上,万林皆振。啸了小半个时辰,胸中的真气宣泄殆尽。谷缜一跃而起,只觉浑身轻快,八劲随他一呼一吸,强弱互补,自在有灵,再也无须刻意引导,就如呼吸吐纳、血气升降一样自然。 谷缜喜不自胜,尝试逼出八劲,可是劲到四肢,忽又缩了回去。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好在“六虚毒”消除,暂时没了性命之忧。 此时对岸山火已灭,余烟缭绕山谷。谷缜俯身看去,溪水清莹若空,照出一个人影,披头散发,须眉焦枯,满面墨黑如炭,看上去十分滑稽。 谷缜哑然失笑,捧水洗尽尘垢。说也奇怪,短短一夜工夫,他身上的创伤均已愈合,谷缜心想:“地部主生,‘周流土劲’生长万物,或许土劲生发,治好了我的伤势。”想到这儿,扯一根青藤挽起长发,向着谷外大步走去。 走了一程,忽听有人高叫:“谷爷!”掉头一看,数十人如飞赶来,为首的正是赵守真。谷缜心一沉,扬声叫道:“赵守真,你也来取我的人头吗?” 他双手按腰,站在山坡之上,尽管衣不蔽体,却有一股逼人气势。赵守真奔到近前,扑地跪倒,说道:“谷爷,你说什么话?你为江南百姓不顾性命,宁可与老主人为敌,这等胸襟气量,赵某打心底里佩服,只恨武艺低微,不能相助,又怎敢动谋害你的心思?” 众商人也纷纷跪倒,谷缜注视赵守真,见他不似作伪,便问:“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赵守真苦笑一下,“得知谷爷和陆爷消息,我们始终在灵翠峡等候,后来蓝远北碰到张季伦,见他受了火伤,浑身溃烂,逼问缘由,才知道他们暗害谷爷不成,反而吃了大亏。蓝兄回来禀报,我们立马一路找来,天幸谷爷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 谷缜神色稍缓,忽见三名商人手中提着人头,便问:“那是什么人?”三人捧上一瞧,依次是张季伦、洪远昭、刘克用。赵守真恨声道:“三个贼子背信弃义,被我们碰上,自然不能放过。” 谷缜暗暗叹气,说道:“这次对手太强,诸位与我为伍,胜了还罢,倘若输了,不免家破人亡,你们就不怕吗?”众人慨然应道:“不怕。” 谷缜心头滚热,粗粗一数,来人不足三十,又问:“其他人呢?”赵守真叹道:“他们怕受牵连,全都走了。”谷缜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顿了顿,又问,“有陆渐的消息吗?”赵守真道:“苏先生寻找去了。” 谷缜心想:“陆渐落到万归藏手里,处境堪危,凶险莫测,也不知道我兄弟二人是否还有重逢之日?”他心生黯然,又问:“可有戚将军的消息?” “有。”赵守真面露愁容,“戚将军攻破九江粮仓,将粮食上船,顺长江东下,可惜晚了一步,昨日被敌人水陆并至,截在了安庆下游!” 谷缜微一沉吟,朗声说道:“人生在世,不免一死,死则死矣,却有轻重之分。而今东南半壁哀鸿遍野,千万饥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难,非得拼死一战。戚将军独挡强寇,形势危急,诸位同仁,可愿与我共赴此难?” 众商人听了这话,悲壮之气填塞胸膛,纷纷叫道:“愿听谷爷支使。” “好。”谷缜大步流星,奔走在前,领着一干同仁,赶到灵翠峡附近,众人所带的忠诚健仆、贴身护卫渐次加入,人数增至百人。这一行人手眼通天,沿途忙里偷闲,做了几笔生意,买来马匹粮草、精甲弓箭,更从乡团手里购了三尊土炮,用马车托拽随军,沿途又不断招纳故旧乡勇,赶到长江边上,人数已增至三百。 谷缜眼看众人甲胄驳杂,心想大战起来,势必难分敌我,便命蓝远北买来数十匹白布,撕裂成条,裹头系颈,一来分别敌我,二来以示慷慨悲壮。又将人马分为二十旗,每旗十五人,挑出有统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统领一旗,十旗为一哨,由赵守真、蓝远北各领一哨,赵、蓝二人则听命于谷缜。 任命完毕,大队人马沿江东下,次日凌晨抵达战场,遥遥便听炮火齐鸣,厮杀震天。谷缜心头一喜:“既有喊杀声,便是胜负未分。”眼看长途跋涉,众人疲惫,即命就地休整,又派斥候探明虚实。 不多久,斥候回来禀报。原来,对方中了谷缜的声东击西之计,九江粮仓守卫薄弱,戚继光赶到九江,一举殄灭了守仓的贼寇。谷缜的粮船紧随其后,载粮上船,顺江东下。贼军沿途拦截,戚继光转斗而前,所向无敌。可是匪寇势力庞大,水陆并发,陆续赶来。戚继光还没抵达安庆,仇石带领四省盗贼从江西赶来,“仓先生”率大批倭寇从福建驰援,艾伊丝的“魔龙号”顺江东下,西洋火炮威力惊人,一舰横江,千帆不过。 戚继光三面受敌,当机立断,依山扎营,以粮船结成水寨,架设铁炮,封锁江面。陆上深沟高垒,与倭寇盗贼相拒。鸳鸯阵犀利无比,一连两阵,杀得贼军溃不成军。仇石恼羞成怒,抓来附近百姓,炼成水鬼,结成“水魂之阵”突入戚军。 义乌兵从未见过如此邪术,起初惊慌,伤亡甚众,所幸训练严整,稍一退却,又稳住阵脚。戚继光看出“水魂之阵”的破绽,下令十个小鸳鸯阵抱成一团,将狼筅舞得风雨不透,狼筅之后又以百面盾牌联结成墙,如此一来,水鬼水箭受阻,威力减少了一半。戚继光又派弓驽手与鸟铳埋伏其后,连环射击,射得水鬼东倒西歪、精气涣散,这时鸳鸯阵趁势而上,用狼铣一举扫灭。 仇石又惊又怒,突入戚军,连杀将士。戚继光见他骁勇,下令王如龙帅三支鸳鸯阵,结成三才阵势抵挡。王如龙得了陆渐指点,“巨灵玄功”精进神速,狼筅舞开,水绝雾散,仇石使尽手段,也无法再进一步。 贼寇水陆齐用,无所不为,戚继光料敌先机,应变无穷。大战一日一夜,戚家军水陆二寨巍然不动,贼寇死伤惨重,并没占到便宜。 谷缜听完消息,奇怪道:“仓先生也来了?”斥候说道:“是啊,来了不少倭寇!” 谷缜心知“仓先生”是宁不空的手下,看样子,万归藏不但收服了仇石,也将宁不空纳入麾下。如今水火二部联手,加上西财神艾伊丝,战局十分不利。不过千幸万幸,好在万归藏没来,要不然,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按说事关重大,万归藏理应亲临指挥,可是迟迟不到,一定生出了什么变故。想到这儿,谷缜念及陆渐,抬头向东望去,只见孤星一点,凄凉暗淡无声。他眼眶一热,长吸了一口气,收拾心情,号令人马衔枚,悄然向前挺进。 曙色微露,东方发白,谷缜登上一处高坡,乘高俯视。江水沉沉一线,嵌在群山之间,岸边的舰船吃水甚深,围成了一个水寨。水寨下游藏了一个庞然黑影,不时迸出火光。水寨中也是炮声隆隆,不时用佛郎机反击,不让黑影逼得太近。 谷缜认出那黑影正是“魔龙号”,沉思一下,命令众人下马,折来树枝,栓在马尾后面,而后伏在草中,不许乱动。众人盼早盼晚,只盼厮杀一场,听了这话,无不失望。 谷缜这边按兵不动,那边却到了紧要关头。戚家军颠扑不破,群贼仗着人多,使用“疲兵法”,分做三营,仇石在左,仓先生在右,艾伊丝自为中军,三营轮流攻打,不让戚军有暇休整。 戚继光猜到对方的计谋,无奈敌众我寡,苦战连日,兵力已经用到了极限。他寻思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待到黎明时分,趁着夜浓星稀,饱飨士卒,全军空寨而出,直冲倭寇所在的右营。只一阵,就将右营击溃,兵锋陡转,再冲左营,仇石拼死抵挡,“魔龙号”也闻风而上,炮击水寨粮船,迫使戚继光分兵镇守。 两军生死大战,险象环生,谷缜一行远远望见,无不变色心惊、呼吸艰难。 三千戚家军结成了一个鸳鸯巨阵,五行相生,四面拒敌,士卒一色精铁铠衣,在曙色中寒光迸射,有如一个钢铁巨碾,在敌阵中滚来荡去。阵中的狼筅尤为醒目,按陆渐所传的六式横纵挑击,斗到激烈处,碧涛千叠,翠障万重,在蒙蒙曙色中跳荡起伏、壮观无比。 贼军衣甲驳杂,武器林林总总,人数既多,武艺也自不弱,可是部伍散乱,各自为战,一旦陷入鸳鸯阵中,往往有进无出。 忽而战鼓雷动,号角冲天,划破东方曙色。戚军阵后抖出一面赤红大旗,居中绣了一个斗大的“戚”字。戚继光立马旗下,长剑东指,军阵应势向东。那儿正是贼军薄弱之地,一冲之下登时溃乱。戚继光长剑南指,旌旗向前,大军阵势回旋,两支鸳鸯阵绕到南方贼军身后,与阵前的戚军势成三才、前后夹击。贼军背腹受敌,阵势大乱,呼爹叫娘,竞相逃命,有人慌不择路,跳入水里,被戚军一阵乱箭射死,血水涌起,染红了大片江水。 突然一声怪啸,压住满场厮杀。仇石如一道黑电从南面山坡冲下,身旁百余人举止怪异,左脚先迈,右脚再拖,步法虽然古怪,却是动如飘风,迅快绝伦。 戚继光左剑下垂,右手擎起一面杏黄令旗,只听号角长鸣,戚军阵势生变,数百名军士回身向后,二十余人抖开狼筅,搅起团团旋风。前方的水鬼被狼筅一逼,东倒西歪,口中的水箭向上喷吐,白亮亮有如喷泉。 这时数十刀牌手滚将出来,钢刀飘雪,贴地乱斫,水鬼腿脚尽断,纷纷跌倒,但其中了水毒,浑无痛觉,双腿虽断,兀自用手爬行。 这时后面水鬼赶到,刀牌手听令,纷纷滚回阵内,水鬼追敌不成,反被竹阵顶住拉扯,纷纷倒在地上。鸳鸯阵势如飞鸟,合而再分,露出若干缝隙,只听铳声急响,射出无数铅丸。水鬼中弹,醉人般摇晃不定,中弹的创口却不流血,而是流出清水。枪弹方绝,弩箭又出,将“水魂之阵”紧紧逼住,使其无法前进。 仇石怪啸一声,纵身跳起,身周鬼雾汹涌,逃命的盗贼被那雾气一裹,个个面容呆滞,向前猛冲。众盗贼见状,个个魂不附体,均知变成水鬼比死还惨,于是断了逃跑的念头,纷纷转身苦战,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一转眼,竟将鸳鸯阵的攻势挡住。 仇石将水鬼当成一面血肉盾牌,旧鬼一死,又虏新鬼。水鬼人数始终不减,戚家军却是血肉之躯,连场苦战,疲乏不堪。一名狼筅手出筅稍慢,前方的水鬼口唇忽张,一道水箭趁虚而入,正中那人面门。狼筅手目光呆滞,狼筅横扫,将身边的同袍扫翻,跟着喷出一股白涎,正中一个长枪手。那人神志也失,反手一枪,将一名镋钯手钉死在地。 带头的将官深知厉害,急忙下令后撤,仇石趁机驱赶水鬼,冲乱戚军阵脚。一时水箭乱飞,白光四射,又有多名官兵失去神志。水魂之阵势如破竹,深深锲入戚军阵中。步兵战斗,最重阵势,阵势一破,戚军战士各自为战,登时落了下风。 众商人乘高望见,无不焦急,蓝远北说道:“谷爷,形势不妙!”谷缜摇了摇头,沉吟不语。 忽听号角长鸣,戚继光令旗再挥,忽有三支鸳鸯阵突上,挡住“水魂之阵”。为首一人壮硕剽悍,一根狼筅舞有如镰刀割草,将当面的水鬼砍倒了一片。 “好个王如龙!”谷缜不由脱口称赞,但见王如龙举手投足,隐约已有陆渐的风范,不觉心中暗叹:“大哥若在,岂容这姓仇的猖狂?” 王如龙一轮急攻,戚军稳住阵脚,狼筅发威,将一群水鬼扫落江水。这时黑影一闪,仇石直扑王如龙,他身在半空,雾气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身形隐而复现,现而复隐,直如云龙变化,奇幻莫测。 王如龙与他几次交锋,深知云雾中杀机百出,忙将狼筅舞开,向上一阵乱捅。仇石有如腾云驾雾,身在空中,盘旋不下,借着狼筅劲风,筅进则进,筅退则退,身子一似黏在筅上,每晃一晃,便进数尺,晃得数晃,离王如龙已经不过丈许。王如龙心知被他欺入丈内,狼筅太长,必然转动不灵,当下大喝一声,左手舞动长竹,右手接过一面盾牌。 盾牌入手,眼前白光连闪,王如龙举盾一挡,“当”,水剑击中盾牌,声如金铁交鸣,一片如珠白水满天迸散。仇石水剑无功,身形挺进数尺,身周雾气转浓。王如龙双手不空,正觉难当,身后两杆长枪破空刺出,仇石大袖一拂,袖底各自射出一股水剑,两名枪手胸口溅血,委顿在地。 王如龙目睹同袍惨死,双眼血红,弃了狼筅,贴地向前滚出。仇石忌惮的只有狼筅,见他丢了兵器,心中暗暗窃喜,正要回身追杀,不料王如龙滚到半途,探手抓住狼筅前端,“呼”的一声,竹竿如轮,横扫数丈。 王如龙倒使狼筅,出人意表,仇石措手不及,足踝被狼筅擦中,若非“无相水甲”护身,几乎踝骨碎裂。他强忍痛楚,借这一擦之力横身飘出,顺手两掌,打死两名官兵,方要再下辣手,王如龙掉转狼筅,奋力杀来。仇石错失了杀死王如龙的良机,心中暗叫可惜,让开一轮鸟铳,双脚在一根狼筅上轻轻一点,仿佛一只黑色大鹤,掠过人群,直奔那面帅旗。 王如龙心叫不好,喝声:“让开。”挺起狼筅,分开人群,追在仇石身后,毛竹向天乱刺。仇石凌空闪赚,无从借力,抵不住如此狂猛的招式,十丈不到,就已落下,落地时飞起一脚,踢得一名持枪的军士口吐鲜血。仇石夺过长枪,怪叫一声,嗖地掷向戚继光。 戚继光眼疾手快,翻身落马,一时血光迸现,长枪贯穿马颈,其势不止,“咔嚓”一声,又将“戚”字大旗拦腰刺断。众盗贼望见,不由得齐声欢叫。 戚继光翻身站起,抬头一看,王如龙率两支鸳鸯阵围住仇石,阵内的水鬼所剩无几,阵外的贼军却气焰高涨,双方的战阵犬牙交错,厮杀无比惨烈。 忽听江上炮声转急,戚继光掉头望去,“魔龙号”金光耀眼,突入了本军水寨。船上百炮齐鸣,火舌乱吐,粮船纷纷中炮沉没。“魔龙号”旁若无物,抡桨直进,眼看逼近岸边,戚继光忙挥令旗,鼓号齐鸣,戚军阵势应声分散,十一人一队,以鸳鸯阵各自为战。戚继光随即长啸一声,舞起长剑,率亲兵突入战团。戚军将士眼看统帅出战,一股悲壮之气充满胸臆。 艾伊丝本意借火炮威力,轰击戚军战阵,不料戚继光临机应变,散开军阵,用小鸳鸯阵混战,贼军官军错综交织,敌我难分,“魔龙号”在江上纵横徘徊,竟然不知从何下手。 “谷爷。”赵守真焦躁起来,“再不出战,大势去也。”谷缜摇头道:“对方的花招还没有使完。”赵守真道:“可是……”谷缜截口道:“再提出战,定斩不饶。” 他申明军法,山坡上一时鸦雀无声。 突然间,仇石飘身后退,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一道红光划坡清晓,南边的山坳里簌簌有声,站起千百倭寇,个个戴着鬼面、身披重铠,口中鬼哭狼号,挥舞长刀冲入战场。 原来对手料到戚继光必来决战,仓兵卫挑选精锐出营,埋伏在山坳之中。故而右营空虚,戚继光一冲即溃,再与仇石激战。双方战到筋疲力尽,仓兵卫奇兵突出,以为如此一来,便可锁定战局。 换了别的官兵,遇上如此手段,必然惊溃逃散。但义乌兵训练极严,戚继光军法如山,临阵反顾者斩首,故而将士上阵,均有必死之心。眼看伏兵袭来,居然毫不慌乱,转动鸳鸯阵厮杀如故。反而贼军见了伏兵,狂喜之余,心生懈怠,被戚军趁乱奋击,杀伤无算。 鸳鸯阵斗转之间,中分两仪,左右犄之,忽变三才,敌人阵脚一动,立马三才归一,并而攻之,阵法变幻莫测,倭寇伏兵有进无出。 赵守真远远看见,惊疑道:“谷爷,你怎么知道还有伏兵?”谷缜笑道:“附近的山林均有鸟雀起落,唯独那座山坳上方飞鸟盘旋,怎么也不落下。”赵守真叹道:“谷爷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溃败么?” 谷缜摇头道:“义乌兵是我亲眼看着练成的,戚大将军一代将才,仿佛当年岳飞,有道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样的兵将,一旦身处绝境,不但不会惊溃,反而会生出哀兵之气。哀兵必胜,正是这个道理。” 赵守真听得连连点头,谷缜笑了笑,又问:“赵兄,照你看,我们比起义乌兵如何?”赵守真苦笑道:“那怎么比?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去了不过送死!” 谷缜摇头道:“赵兄不要妄自菲薄。义乌兵有如老虎,老虎受伤,凶猛倍增,咱们乌合之众,做不了老虎,倒能做做马蜂。”赵守真怪道:“马蜂?”谷缜笑道:“如今两军相争,好比两个摔跤的壮汉,各自的气力已经用足。如果这个时候,其中一人的后背被马蜂蛰了一下,你说会有什么结果?”赵守真心领神会,哈哈笑道:“那还用说吗?” 谷缜笑看战场,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今日这一出戏大有名目,就叫做:戚老虎勇斗强敌,谷马蜂巧立大功。”他笑嘻嘻站起身来,一挥手,“上马,放炮。”众人求战心切,等这一句早已多时,哄然应命,纷纷上马。 天色方晓,夜幕才消,西天残蔼散尽,东方红光弥天,苍茫大江凝火熔金,两岸山峦浮紫挈青,江山一如图画,染上了一抹动人的异彩。 土炮对准贼军,连发三炮,火光与浓烟同出,铁屑与铅丸齐飞,贼军背后遭袭,阵势一时大乱,回头望去,西方山坡上的尘土腾起数丈,烟尘中人马隐没,也不知来了几千几万。 谷缜将树枝绑在马尾后面,搅土扬尘,虚张声势,虽只两百来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盗贼军忽见骑兵俯冲而下,当真心胆俱裂,戚军苦战之际,忽得援军,精神为之一振,气势越发凌厉。 谷缜一马当先,突入阵中。他身怀“周流八劲”,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哪儿凶险,就往哪儿去,纵马挥刀,专向敌人密集处冲杀。他的周身“山劲”鼓荡,刀枪不入,箭矢难伤,手中马刀落下,敌军人头乱滚。贼军乌合之众,一旦背腹受敌,立马斗志烟消,十有六人不战而逃,被官军杀死的不过三四人而已。 谷缜冲杀正酣,气机忽动,这念头动得极快,他下意识一闪身,一道白光迎面射来。谷缜让开大部,仍有少许溅在脸上,只觉腥臭扑鼻,伴随一阵麻痒,坐下的马匹悲鸣失蹄,将他颠了下来。谷缜滚落在地,心知中了水毒,紧跟着一股寒气掠过面颊,直冲他的头顶。 这一股寒气来自水鬼,尽管有所变异,仍属“周流水劲”,一入谷缜体内,水劲登时变强。谷缜应付此事,早已娴熟,丹田处好比八卦仙炉,损强补弱,一转眼就将水毒化去。 他化解水毒,抬眼望去,四面水鬼蜂拥而来,不由大喝一声,使出“猫王步”蹿出,挥刀刺入一名水鬼的胸口。钢刀入体,清水涌出,活了似的顺着刀身涌来。谷缜八劲一转,炼化毒气,不自觉分出一道电劲,顺着钢刀送入水鬼体内,只见白光迸闪,水鬼抖了两下,仰天倒下,寂无生息。 谷缜心头一动:“莫非‘周流电劲’能克制水鬼?”想着挥刀乱刺,每刺一刀,电劲随之涌出,水鬼中刀,纷纷僵仆在地。 一转眼,谷缜刺倒了十多名水鬼,掉头一看,其他人没有“周流八劲”防身,东逃西窜,岌岌可危。他一转念头,锐声高叫:“仇老鬼,你一部之主,只会让人做替死鬼吗?有胆量的,跟我一较高下!” 他说一声,刺一刀,话说完时,刺死了五只水鬼。仇石远远看见,只觉纳闷,谷缜分明中了水毒,不但安然无恙,还能刺杀水鬼,眼看水鬼接连倒下,谷缜的讥讽声止不住地顺风飘来:“别人说你是仇老鬼,我看你是个胆小鬼,除了拿水鬼做挡箭牌,你还有什么本事?哈,‘江流石不转’,这绰号得改改,叫做‘下流胆小鬼’才对!” 仇石越听越气,纵身抢出,扬手射出两道水剑,去势如电,正中谷缜胸口。但听渊渊之声,仿佛击中岩石,仇石不觉一呆:“这小子是山部高手?”眼看谷缜向后跌出,当即纵身赶上,出爪如风,扣向他的咽喉。谷缜抬手一格,两人手掌相接,仇石只觉一股真气透体而入,所过浑身痛麻,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 “周流电劲?”仇石又吃一惊,手下稍缓。谷缜一拳送出,拳劲拂过羽氅,鸦羽“哧”地燃烧起来。 这一拳带有周流火劲。仇石忙用附体之水扑灭火势。要知亘古以来,西城极少有人将八劲练成两种,此时交手,谷缜连用三种内劲,简直匪夷所思。仇石惊奇恐惧,不自禁向后跳出。 谷缜笑道:“仇老鬼,逃什么?”展开“猫王步”,绕到仇石身侧。仇石旋身跳起,飞脚扫出。谷缜拳脚功夫平平,这一脚正中面颊,尽管“山劲”护体,仍是眼冒金星,险些昏了过去。 仇石下手不容情,眼看谷缜倒下,随即纵身向前,脚如尖枪,踹向他的腰际。刚一踹中,忽觉又滑又韧,蓄满的力气尽数落空。这内劲似曾相识,仇石一呆,叫道:“你从哪儿学的泽部工夫?”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谷缜一言不发,就地一滚,翻身跳起,身子似往左蹿,忽向右扑,这是“猫王步”的杀招,北落师门借此降服无数猛兽。仇石始料不及,被他抢进身前,一把抱住腰胁。 八部神通,若论阴毒,水部第一,附体之水无孔不入,寻常高手避之不及,更别说与水部之主近身相搏。仇石叫一声“来得好”,运转附体之水,水剑缠缠绕绕,活物一样钻向谷缜的七窍。 谷缜使出这一招,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闭眼咬牙、听天由命。水剑入体,浑身如堕冰窟,但他八劲一转,又将寒气化去,跟着生出一股电劲,循着“无相水甲”贯入仇石体内。仇石失声惨哼,挥肘撞向谷缜后心,这一击激起“山劲”,震得他手臂隐隐作痛。仇石一心杀死谷缜,下意识运转水劲,将附体之水连绵送出。他送出的水劲越多,谷缜反击的“电劲”越强,两人身形交错,迸出蓝白火光。 仇石浑身痛麻,连声大喝,想要摆脱谷缜。可他一旦用劲,谷缜体内的“周流八劲”立刻生出反击,先是“山劲”入体,震得他骨骼欲裂;继而“火劲”横生,点燃了他的乌鸦羽氅;接下来“天劲”发作,谷缜满头乱发根根竖起,缠住他的脖子,钻入他的鼻孔;至于“周流电劲”,更是无时无之。 遇上这个古怪对手,仇石杀不死、摆不脱,心中的惊怒可想而知,两人抱着扭打,双双着地翻滚。谷缜把当年行乞时的手段使了出来,掏下阴,咬耳朵,挖眼睛,阴招百出,手段下流。可怜仇石堂堂一代高手,被这些市井招数闹得苦不堪言,一腔斗志烟消云散,只求脱离眼下的困境。 他被谷缜缠住,水魂之阵无人驾驭,水鬼东倒西歪,纷纷委顿死去。戚家军士气大振,一阵猛冲猛打,杀得贼军尸横遍野。 翻滚数转,仇石好容易摆脱谷缜,跳起来一摸右耳,满手是血,右眼模糊不清,已被谷缜手指抓伤,羽氅烧了个精光,无相水甲荡然无存,身上到处都是灼伤。可是比起所受的内伤,这些皮外伤几乎不值一提。方才短短时光,仇石几乎把“周流八劲”的滋味尝了个遍,此时五内如焚、气血如沸,周身骨骸几乎散架。眼看谷缜鼻青脸肿地又扑了上来,只吓得掉头就跑,边逃边想,这小子的武功邪门透顶,再叫他抱上一次,自己十九丢了小命。 主帅一逃,盗贼们竞相开溜,剩下一群倭寇负隅顽抗,被戚家军风卷残云,杀得落花流水,十停之中去了九停,剩下的一停,逃回福建的百不及一。 经此一役,四省盗贼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直至数年后被戚继光、俞大猷相继荡平。 仇石轻功高妙,谷缜追了一程,不但没有追上,反而落得更远,只好停了下来,反身加入战团,扫灭残寇。 厮杀正酣,忽听有人叫喊“谷老弟。”转眼望去,戚继光提剑赶来。谷缜欣然相迎,只见戚继光双颊深陷,两眼布满血丝,谷缜心生感慨,叹道:“戚将军,苦了你了!” 戚继光问:“二弟呢?”谷缜道:“一言难尽……”不及多说,炮声又响,二人掉头望去,“魔龙号”驰骋江面,向岸上连连发炮,打伤了不少将士。原来艾伊斯眼看大势已去,心中不甘,仗着炮舰犀利,想要浑水摸鱼,出一口恶气。 戚继光面有怒容,下令发炮反击,炮弹击中敌舰,当当作响,“魔龙号”分毫未损,铅弹纷纷坠入江水,义乌兵又气又急,纷纷跳脚大骂。 “戚兄!”谷缜忽道,“这艘战舰来历不小,舰身覆盖双层铁甲,前后火炮多达百门,足以攻灭小国、威慑七海,只能智取,不可力战。” 这数日交战,戚继光最头痛的当属水魂之阵,其次就是“魔龙”战舰,闻言问道:“谷老弟,你可有克制这战舰的巧计?”谷缜笑道:“算不得什么巧计,不过声东击西罢了。戚兄以大队船只佯攻,我领一乘轻舟,出奇不意冲至战舰下方,到了船上,我自有办法。” 戚继光注视他半晌,忽道:“若是炮战,我方战舰必然沉没,这笔账怎么算?”谷缜笑骂道:“好小气的将军!战舰沉了,我赔你就是。”戚继光摇头道:“你回不来呢?”谷缜笑道:“一定回来。”戚继光正色道:“军中无戏言。”谷缜道:“要么击掌为誓?”二人伸出手来,还没击掌,戚继光手掌一紧,握住谷缜手掌,盯着他说:“这一去,好比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谷老弟,你要活着回来!”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戚兄不妨也温两坛好酒,待我回来,大家饮个痛快。”戚继光心头一热,朗声道:“如君所愿。”二人均是豪迈过人,不喜多言多语,深深对视一眼,谷缜迈开大步,向着江边走去。 一时炮响,六艘战船从东、西、南三方驶向“魔龙号”,双方横江大战,火炮轰鸣。“魔龙号”百门大炮,连环轰击,声威骇人,明军火炮打不穿它的铁甲,只能落入挨打境地。半晌工夫,三艘明军战船相继沉没,船上的水军纷纷跳船逃生。 谷缜驾乘一叶扁舟,鼓足风帆,借着大船掩护,趁乱逼近敌舰。身边飞弹流火、往来交织,前后的明军战舰纷纷下沉,任是谷缜胆大包天,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上。不一时,六艘明舰只剩下了残木败桨,乱纷纷飘零水上,恰好朝雾散尽,大江寥廓,一轮红日照得天地清宁。“魔龙号”发现谷缜,炮火轰击过来。谷缜摆舵躲闪,铅弹前后落下,激得小船飘来荡去,有如疾风暴雨中的一点浮萍。 义乌兵立在岸边,瞧得提心吊胆,忽见谷缜向东转折,钻入“魔龙号”炮火不及的一处死角。“魔龙号”体形庞大,远远不如小舟灵活,不待它掉转炮口,谷缜抢到舰首下方,取出肩上揽绳,缠住魔龙利爪,须臾爬到雕像下方。 戚军将士见状,忍不住齐声欢呼,呼声未绝,“魔龙号”向前猛冲,到了一排粮船之前,忽然摆舵,舰首魔龙横了过来,扫中一排桅杆,哗啦啦之声不绝,桅杆纷纷折断。 这一下冲力绝大,谷缜首当其冲,身边木屑夹着劲风,割肌刺骨,疼痛无比。眼看一根桅杆迎面撞来,纵有山泽二劲护体,也是站立不住,他身子一晃,从“魔龙”上栽了下来。岸边众军见状,齐声惊呼。不料谷缜身在半空,丹田处天劲涌出,长发陡然伸直,活物一样缠住“魔龙”的利牙。 艾伊丝以为抛下谷缜,号令掉转舰身,又向岸边驶来。谷缜却借着战舰转舵之势,长发晃荡,将身子抛了起来,“周流风劲”自然涌出,谷缜因着江风,飘飘然翻落在“魔龙”的左翅上方,双脚落地,忽地发足飞奔。 “魔龙号”上的胡人明明看见谷缜坠江,这时忽又见他,均是不胜愕然。还没还过神来,谷缜已经跳上甲板,“猫王步”展开,东转西奔,一道烟奔到舰桥下方。 艾伊丝正在舰桥之上,眼睁睁望着谷缜奔到近前,躬身让过两把弯刀,似向左扑,还向右纵,突然纵身腾空,向她当头扑来。 “猫王步”使到一半,谷缜忽觉不妥,心想这一招对付男人还好,艾伊丝本是女子,若被骑在身下,真是莫大侮辱。 心念及此,谷缜拧身变招,可是招式用老,半空中失去重心,合身撞在艾伊丝后背,将她重重压在下面。 艾伊丝失声惨呼,一旁的娟、素二女情急救主,拔出两柄细长软剑,分心刺向谷缜后背。 剑尖将及,谷缜突然翻转,抓住艾伊丝挡在上方,二女大惊失色,亏得剑术了得,千钧一发收回软剑,左右分开,躬身去刺下方的谷缜。谷缜缩成一团,拽住艾伊丝衣襟,左来左迎,右来右迎。二女投鼠忌器,生怕伤了主人,软剑吞吞吐吐,总是无法刺出。 艾伊丝只觉剑风往来,激得寒毛直竖,更与谷缜一上一下地颠来倒去,耳鬓厮磨,肌肤相揉,男子气息涌入鼻间,直令她心跳如雷,浑身发软,几乎瘫在了谷缜身上。 谷缜也觉艾伊丝肌肤娇嫩、体态丰满,一时微微动情,暗想几年不见,小丫头居然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女人,这么纠缠下去,实在不太雅观。想到这儿,他扼住艾伊丝的咽喉跳了起来。娟、素二女见机,双剑齐出,刺他胁下,剑尖及身,谷缜体内“泽劲”发动,二婢手底一滑,软剑掠过肌肤,“哧哧”划破衣衫,只留下两道淡淡的红痕。 二女大惊失色,正要收剑再刺,谷缜带着艾伊丝向后跳开,厉声道:“谁再上来,我掐死她。”娟、素二女面面相对,全无主意,船上众人也纷纷赶到,黑压压将谷缜围住。 艾伊丝定了定神,冷冷道:“姓谷的小狗,你要怎的?”谷缜笑道:“我要你投降。”艾伊丝冷笑:“我若投降,还能活吗?左右是死,先死后死全无分别,拉你垫背倒也不错。”说到这里,扬声叫道,“我若死了,大伙儿一起出手为我报仇。” 谷缜摇头道:“你若投降,我保你不死。”艾伊丝冷笑道:“你骗三岁的小孩儿吗?这一仗义乌兵损失惨重,我若落到他们手里,岂能留下全尸?” 谷缜知她多疑,笑道:“那么你带船离开中土!”艾伊丝沉思一下,点头道:“好,将来师父问起来,我就说你武力胁迫,势不得已,让他找你的晦气。” 谷缜笑骂道:“丫头片子,半点儿也不肯吃亏。”艾伊丝哼了一声,发出号令,“魔龙号”转过船头,穿越水寨,顺江东下。谷缜知道艾伊斯言而无信,是以守在舰桥,监视该船去留。行了足足一日,直到薄暮时分,艾伊丝才说:“天晚了,船也走远了,谷小狗,你该放人了吧?” 谷缜笑了笑,扯出腰带,将艾伊丝双手捆住,艾伊丝怒道:“你要食言?”谷缜道:“你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如今放你,难保你不掉头袭击粮船。说不得,鄙人屈尊陪你几天,‘魔龙号’出了海,再放你不迟。”艾伊丝俏脸铁青,盯着他两眼出火。 谷缜不理她,冲娟、素二女笑道:“贵主人闺房何在,容鄙人参观参观。”二女无法,当先引路,来到一处舱房,推开舱门,幽香扑鼻。二女燃起香烛,只见桌椅妆台、床铺帐幕无不精美奢华,镶珠嵌宝,熠熠生辉。 谷缜啧啧连声,将几件首饰把玩一番,回头笑道:“素姑娘,娟姑娘,天时不早,二位还请回房歇息!”素女道:“我们出去了,难保你不会对主人无礼。” “这个放心。”谷缜微微一笑,“我对小猫小狗无礼,也不会对你家主人无礼,她长得又丑,脾气又坏,天底下有男人喜欢她才怪。” 艾伊丝气得浑身发抖,眼里禁不住滚出两行泪水,颤声说道:“谷小狗,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要不然,我……我……”谷缜低头望着她,学着她的口气笑道:“你……你要怎样?”二人脸庞接近,呼吸可闻,艾伊丝心里没来由一乱,恨恨别过头去。谷缜笑道:“这样才对,好女不吃眼前亏。”一转眼,见娟、素二女徘徊不去,又笑道,“还不走?” 二女神色迟疑,艾伊丝忽道:“你们去吧,料他也不敢对我怎样!”二女听命退出,谷缜笑道:“怎么只见娟、素,不见兰幽、青娥?”艾伊丝脸色一沉,撅起小嘴一声不吭。 谷缜笑嘻嘻地瞧她一眼,忽地将她抱起,横放床上,伸手解开她的衣带。艾伊丝吓得六神无主,双颊也滚热起来,口中颤声道:“你……你做什么?” 谷缜笑而不语,将她双腿拢起,用腰带捆住,系在床栏上面,艾伊丝才知他并无歹意,羞恼之余,又觉失望,狠狠一口啐在谷缜脸上。谷缜伸袖抹干,皱眉道:“小丫头,再敢放肆,我打你屁股。”说完伸个懒腰,一边躺下,艾伊丝怒道:“你怎么睡我的床?”谷缜道:“你要睡地上也成。”艾伊丝气急大叫:“这是我的床。”谷缜笑道:“你叫它一声乖乖,瞧它答不答应?” 艾伊丝气愤欲狂,大骂流氓、无赖、小狗、畜生,骂了老半天,忽听细微鼾声,定眼一看,谷缜已经睡着了。 第四章 荒岛情归 谷缜经历六虚之危,又连日赶路打仗,早已疲惫不堪,本想小憩片刻,不意头才沾枕,便已酣然入梦。这一梦变幻多多,一会儿梦到施妙妙,一会儿梦到父亲,一会儿梦到陆渐,一会儿又梦到商清影。待得惊觉,忽见艾伊丝秀目清亮,盯着自己呆呆出神。她见谷缜睁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谷缜见她手足绑缚如故,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心想:“她怎么不趁我睡熟,径自逃走?” 艾伊丝并非不想逃走,只得谷缜睡得太过轻易,不合他平时的性情,艾伊丝不免疑神疑鬼,谷缜睡得越沉,她越是不敢乱动。 谷缜一觉睡足,神清气爽,解开腰带,牵着艾伊丝出舱巡视。一路上问问这个,说说那个,间或停下来与水手们拉拉家常,俨然将这战舰看成了自家的产业。艾伊丝一边瞧着,恨得牙痒,众人见她一脸怒色,无不胆寒,一个个低头缩脑,不敢与谷缜搭话。 瞧罢舰船,谷缜又叫饭吃,娟、素二女端来饭菜,谷缜让艾伊丝先吃,自己再用。艾伊丝冷笑道:“谷小狗,不想你胆小如鼠,竟也怕死?”谷缜道:“是啊,我胆小如鼠,你却胆大如虎。”艾伊丝一愣,转过念头,心中大恼:“气死人了,这小狗拐着弯儿骂我母老虎么?” “魔龙号”顺江东下,渐行渐远,是日将出海口,谷缜估算时日,粮船行程再慢,也已进入江南地界,便笑道:“艾伊丝,这几日叨扰你了,今日我便告辞,临行奉劝你两句,中土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艾伊丝冷笑道:“我去哪儿,不要你管。这几日你害得我好苦,还是那句话,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到我手里。”谷缜抓起她手,瞧了又瞧,笑嘻嘻地道:“这手儿那么小,这么嫩,连鸡都抓不住,还能抓住我吗?”艾伊丝被他握住了手,心头鹿撞,恨恨盯着谷缜,神情十分羞愤。 谷缜命“魔龙号”停在江心,与艾伊丝上了一艘小船,划船上岸,始才将她放开,笑道:“到此为止,好自为之。”艾伊丝瞥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谷缜见她神气,隐隐感觉不对,但究竟如何,却又思索不出,当下哈哈一笑,放开艾伊丝,快步向前走去。 刚走了百余步,忽听身后艾伊丝高叫:“谷缜,你看这是什么?”谷缜回头一瞥,娟、素二女站在艾伊丝身后,艾伊丝手持一幅银色绡纱,在日头下光华夺目。艾伊丝将银绡披上肩头,笑道:“谷小狗,你猜这银绡的主人是谁?” 谷缜盯了银绡半晌,慢慢说道:“你从哪儿得来的?”艾伊丝笑道:“听说这东西名叫软金纱,能收各种铁器,也不知真不真。娟儿,你拿剑试试。” 娟女拔出软剑,凑近银绡,放开剑柄,“嗡”的一声,软剑被银绡吸住,悬在半空,嗡嗡颤鸣。谷缜再无怀疑,这软金纱是施妙妙祖传的至宝,少女艺成以后,从不离身。心念至此,谷缜心神一乱,忍不住跨上一步。 “劝你别动。”艾伊丝举起银绡,“你若上前一步,我银绡一挥,那位施姑娘立马人头落地。哼,无头美人,想来别有一番风情。” 谷缜皱了皱眉,忽道:“艾伊丝,你放了妙妙,我任你处置。”艾伊丝笑道:“你不怕我杀了你?”谷缜叹道:“谷某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艾伊丝俏脸发白,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声说:“你宁可为她而死?”谷缜苦笑一下,默默点头。 艾伊丝目光一寒,大声道:“把他锁起来。” “魔龙号”抵岸,跳下两名壮汉,手挽粗大铁链,走到谷缜面前,方要动手,谷缜忽道:“且慢,先放妙妙。”艾伊丝冷笑道:“放不放人,由得了你么?”谷缜一阵默然,忽道:“我先见她一面。” 艾伊丝笑道:“无怪你们中土人常说‘不见黄河不死心’,你若不亲眼瞧瞧那位姑娘,想也不会甘心认输。”手一招,两名夷女拥着一个银衫少女出现在船头,少女双手被缚,口里塞着麻核,可是那眉、那眼、那身姿风韵,在谷缜梦里何止出现了千百次,他心子狂跳,失声叫道:“妙妙!” 施妙妙应声望来,双目一亮,忽地挣扎起来,却被两名夷女死死按住。谷缜正想说话,忽听艾伊丝喝道:“将人带下去。”两名夷女拽着施妙妙退下。谷缜面如死灰,伸出双手,壮汉抖开铁链,将他手足锁住,拖到艾伊丝身前。 艾伊丝打量谷缜,微微一笑,忽地伸手,在他头发里摸索一阵,抽出那根乌金丝,轻轻笑道:“你还是爱将乌金丝藏在头发里,若是没有这个,想开铁锁,可就难了。”谷缜不由苦笑,他与艾伊丝同门学道,互知底细,一旦占据上风,不会给对方任何可趁之机。 艾伊丝将谷缜带回舰船,来到舱中坐下,笑道:“谷小狗,故地重游,感想如何?”谷缜笑道:“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你家的狗窝。”艾伊丝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嚼舌头,来人啊,掌嘴五十。” 一名壮汉应了一声,抡起巴掌,便要抽打,艾伊丝忽又说道:“慢着。”盯着谷缜瞧了一阵,见他笑嘻嘻的全无惧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胆气,说道,“谷小狗,这几日你待我不坏,我若叫人打你,未免显得肚量不够。” 谷缜笑道:“这话中听。”艾伊丝淡淡一笑:“这样好了,咱们再赌一次。”谷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规矩由我来定,你胜了,我将你和施姑娘一齐放了;你败了,哼,终此一生,必须听命于我。谷小狗,你敢不敢赌?” 谷缜笑道:“好啊,不赌白不赌。”艾伊丝冷笑一声,下令道:“待会儿带他来后厅见我。”说罢领着几名夷女去了。 过了两刻工夫,有夷女来到前舱,对一名壮汉耳语几句,壮汉将谷缜送到后舱,舱中金壁辉煌,正中架设一间大床,被褥鲜丽,如云似霞,床柱黝黑无光,却是生铁铸成。四名胡汉将谷缜抬上大床,四肢锁在铁床上面。谷缜笑道:“这是干吗?赌睡觉吗?这我在行,睡上十天八天也行。” 胡汉一言不发,低头退出舱外。这时忽听细碎的脚步声,艾伊丝引着娟、素二女飘然而来,三人秀发披肩,香肌微露,肤色皓白如玉,玲珑体态撩人遐思。 娟女托了一张羊脂玉盘,盘上盛着羊角玉杯,素女拉上窗纱,舱室微暗,玉杯碧光莹莹,反而明亮起来。 玉杯送到谷缜面前,杯中酒液如血,散发醉人芬芳。谷缜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好酒,好杯,艾伊丝,你要跟我赌喝酒,那可是自讨苦吃。” 艾伊丝温婉一笑:“谷爷千杯不醉,我哪儿敢捋你的虎须?”谷缜见她一反常态,心中大为纳闷:“小丫头闹什么鬼?”边想边笑,“艾伊丝,你什么时候老虎变成猫了?爷爷可不吃这一套。” 艾伊丝笑道:“你不吃这一套,那么吃不吃酒?”谷缜道:“酒是圣人粮食,一定要吃。”艾伊丝捧起玉杯:“你吃完这杯葡萄酒,咱们再谈赌约。” 谷缜心知酒中必有古怪,可是事到如今,也是别无他法,只得笑笑,接杯饮尽。艾伊丝笑道:“喝得好爽快,你就不害怕吗?”谷缜笑道:“怕什么,难道里面有穿肠的毒药?”艾伊丝与娟、素二女对视一眼,忽地放声大笑:“这里面啊,没有穿肠的毒药,却有销魂的春药。”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震得谷缜目定口呆,蓦然间,他只觉小腹腾起一团火焰,身子忽地滚热起来。 “这滋味如何?”艾伊丝吃吃笑道,“这春药名叫‘爱神之泪’,霸道极了,若无女子宣泄,比死还难受呢!”说到这里,微微低头,挺翘的鼻尖与谷缜高高鼻梁上下相对,双方鼻息相通,心跳可闻,谷缜身子越发炽热,更有一股泡沫似的东西,从骨子深处涌了出来。 耳边艾伊丝的声音飘忽迷离,有如春日梦呓:“今日的赌约便是:以三个时辰为限,你若能抵挡‘爱神之泪’,不行苟且之事,那么我就饶你二人,若不然,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说话间,纤指拂过谷缜胸腹,如弹琴瑟,轻抹暗挑。谷缜欲火更甚,似要烧破血肉,嗓子干痒难耐,身子生出极大变化。 谷缜大吼一声,忽地抬头向艾伊丝撞去,艾伊丝闪身避开,笑道:“谷小狗,你先别逞强,看到床边的玉环了么,撑不住时,只需一拉,便可脱离苦海,荣登极乐。” 谷缜怒道:“滚开。”艾伊丝笑道:“这会儿你恨我,待会儿想我还来不及呢!”她咯咯一笑,领着绢、素二女飘然走了。谷缜望着三人窈窕背影,忽地恨意全无,绮念丛生,心中淫念此起彼伏,忍不住纵声长叫,叫声入耳,竟是“妙妙”二字。 谷缜心中一清,努力收敛绮念,凝神与那欲火相抗,谁知药性太烈,不一会儿淫心又炽,转眼望去,床边的羊脂玉环伸手可及,环上系了一根金线,远远连着一只银铃。谷缜只需拽下玉环,银铃激响,艾伊丝立刻就能听见。 这诱惑世间任何男子也难抗拒,何况谷缜欲火焚身,神志迷乱,不自觉手已把住了玉环。 玉环入手,冰凉滑腻。一丝凉气如丝如缕,慢慢透入掌心。谷缜略微清醒,一件往事涌上心头。那是一年冬至,天寒水冷,草木萧条,他与施妙妙站在海边,赏玩海景,远望碧海如锦,纹鱼龙于云中,绣红日于浪口,苍穹如镜,映孤鸿于天外,渺天地于一粟。 那时间,施妙妙受过一场风寒,久病初愈,披着一件白貂大氅,脸色苍白透明,通身银雕玉琢,只有眉眼乌亮、脉脉有神。 谷缜握住她手,大约因为冬季,也许是在病后,女孩儿的手又凉又滑,谷缜嘲笑她像一条蛇,施妙妙伸手打他,他就改口说,像一条白蛇,修炼成精,专来勾引我的。施妙妙啐了一口,说你很了不起么?谁勾引你了?谷缜便笑,那么我勾引你好了,将来法海和尚来收妖,也让他收我,压在宝塔下面,好让你为我哭鼻子。 施妙妙的眼睛忽就发红,说压着你也活该,最好压在十八层地狱里,再也翻不了身。谷缜笑着说,十八层太深,打一个折,九层好不好?施妙妙说,难怪你一身铜臭气,这件事也有讨价还价的?罢了,看在你陪我散步的分上,就九层,一层也不许赖。 银色倩影在谷缜的心中徘徊,娇柔的声音似在耳边,仿佛顽石清泉,又似灌顶醍醐,冰凉纯净,浇灭欲火。于是乎,谷缜竭力回想与施妙妙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一时一刻也不放过。 情欲阵阵袭来,谷缜汗如泉涌,他的眼神忽而迷离,有如夜里的寒烟,忽而又如朝阳一般清醒,身子挣扎扭曲,把握玉环的手时紧时松。他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如此难过,体内热血雄劲,就如燃烧的烈酒,不但将他烧着,更要毁灭万物。可又不知怎的,每到欲火烧身,一想到施妙妙,他又死死忍住,也不知过了多久,谷缜忽地虚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昏沉间,眼前的银白身影若隐若现,倩影四周,似有流光游走飞舞。奇怪的是,流光每转一次,体内的炽热就减少一分,慢慢的心火退尽,冷却下来。谷缜只觉惊奇,却不知八劲护住他的神志,正在驱散余毒,方觉轻快,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 谷缜猝然一惊,睁开双眼,入眼处是一只素白的纤手,纤手握着玉环,相交相溶,难分彼此。 谷缜的身子软绵绵的,神志却很清醒,他抬眼望去,艾伊丝手握玉环,神气古怪。谷缜方知扯动玉环的不是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艾伊丝盯着他的脸,也是沉默不语。 两人对视片刻,艾伊丝忽地拍了拍手,娟、素二女走到床边的一口衣柜前,拉开柜门,柜中竟有一个女子,银衫素颜,双眼泪光流转,脸上满是湿痕。 “妙妙。”谷缜大吃一惊,定睛细看,柜门上竟有两个小孔,从柜中看来,床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谷缜不觉冷汗长流,心中大骂艾伊丝恶毒,料想方才若是把持不住,后面的事情将会不堪设想。 艾伊丝沉默一下,又一拍手,进来两个壮汉,将谷缜从床栏上解下,重新锁好。谷缜怒道:“艾伊丝,你又要赖帐?” 艾伊丝一言不发,飘然向外走去。谷缜和施妙妙均被架着,跟在后面。 巨舰已出海口,四周碧波无垠,艾伊丝走到舰首,迎风而立,金色的长发飞扬不定。 谷缜心中焦躁,可又不敢乱动,目光一转,施妙妙也将目光投来,尽管不能说话,喜悦之情却是洋溢眉梢。 二人四目相对,一言未发,却似交谈了千言万语,相隔数丈,两颗心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谷缜的心中一阵狂喜,胸膛也似爆炸开来。 海天交际处,落日渐沉,云霞瑰丽,模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近了看时,却是一座狭小的荒岛,艾伊丝忽道:“准备好了么?”一名壮汉躬身应道:“好了。” 艾伊丝瞧也不瞧谷缜两人,口中冷冷说道:“我说话算数,过了‘爱神之泪’这一关,我就放了你们。不过,白白放了你们,我也不好向师父交代!”她指着那个小岛,“我把你们留在海上,给你们两天的饮食,两天以后,你二人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谷缜忍不住叫道:“艾伊丝,这地方鸟不生蛋,鱼不拉屎,连泉水也没有……”艾伊丝冷笑道:“是么,岛上不好,海里怎么样?” “好,好!”谷缜无可奈何,艾伊丝打个手势,胡汉将两人缒下甲板,乘着一艘舢板,将两人丢在荒岛,留下两日饮食,跟着转回巨舰。 “魔龙号”乘风起航,艾伊丝这时转过身来,凝望岛上的两人化为细小的黑点,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谷缜目送云帆消失,挪到施妙妙身边,解开她双手的束缚,施妙妙一得自由,扯下塞口的布条,叫道:“谷缜……”才叫一声,又落下泪来。 谷缜笑道:“傻鱼儿,哭什么,咱们保住小命,应该高兴才对。”施妙妙点了点头,忽又双手捂脸,轻轻抽泣起来。 谷缜心中惊疑,皱眉道:“傻鱼儿,艾伊丝虐待过你么?”施妙妙一抹泪,摇头说:“她待我很好,我……我只是没脸见你,一想到过去的事,我就恨不得死了才好!” “傻鱼儿尽说傻话!”谷缜含笑叹气,“你若死了,我又怎么活呢?”施妙妙一呆,扑入他怀,落泪道:“谷缜,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打你,骂你,还要……还要杀你,我好糊涂,你坐了那么久的牢,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逃出来,我不帮你不说,还处处跟你作对,我怎么就那么傻……” 谷缜只是微笑,待她哭够了,才说:“你若不傻,怎么叫傻鱼儿呢?”施妙妙见他嬉皮笑脸,心里微微有气,怒道:“谷缜,你打我骂我也好,干吗取笑我呢?”谷缜大笑道:“妙妙,我说的是真心话。那时我一丁点儿证据都没有,怎么说都是个十足的坏人,你心里明明爱我怜我,却不肯包庇我。说起来,你心里的苦楚也不比我少。再说了,天下的女孩儿谁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清白正直呢?” 施妙妙呆呆瞧他半晌,轻轻哼了一声,低头说:“谁是我的心上人啦?”谷缜接口笑道:“我知道,他姓谷名缜,大号笑儿。”施妙妙脸一红,啐道:“绰号厚脸皮,别号坏东西。”谷缜嘻嘻直笑,靠着施妙妙,想要与她亲近,却被少女推开。施妙妙望着浪花出神,良久叹道:“谷缜,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 谷缜笑道:“好啊,那就用一辈子来还!”施妙妙一愣,见他脸上神气,忽地明白过来,红着脸骂道:“你胡说什么?哪有你这么蛮横的债主?”谷缜道:“我是生意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了,本债主要先收几分利息。”伸长嘴巴,出其不意地在少女脸上啄了一下,还想再啄,施妙妙下意识伸手一推,谷缜手足被缚,摔了个四脚朝天。施妙妙又羞涩又惭愧,将他拉起,红着脸说:“谷缜,你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谷缜哼了一声,闷闷躺在沙滩上面。施妙妙看他神态,想到他为自己受的苦楚,心生不忍,伸手去拧他手脚的铁链,拧了片刻,无力停下,苦笑道:“我被人封住了内力,现如今,一点儿本领也没有了。” 谷缜奇道:“谁封住了你的内力?”施妙妙叹道:“说来话长,解开铁锁再说。”谷缜道:“可惜我的乌金丝被收去了。”目光一转,落在施妙妙头顶的银簪上,“妙妙,你将簪子借我一用。”施妙妙拔下银簪,谷缜握在掌心,运劲一搓,簪子立时变细,谷缜两头一扯,变得更细更长。 施妙妙瞧得惊异,不知他何时练成这般内力,只见他将银簪拉成一根细丝,反手插入锁孔,拨弄两下,铁锁顿脱。谷缜又将双脚镣铐打开,笑道:“这些破铜烂铁,也想困住我吗?”施妙妙欢喜不胜,嘴上却说:“你又得意什么?胜而不骄,才是君子。”谷缜笑道:“君子二字跟我不沾边,我是色鬼才对。”说着毛手毛脚,冲上去拥抱,施妙妙慌忙躲闪,说道:“你若是色鬼,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凭空错过了?” 谷缜笑道:“是啊,我也后悔来着。”施妙妙心中涌起一阵酸气,咬了咬嘴唇,眼眶忽地红了。谷缜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里,抚着她的秀发说:“妙妙,你还不懂我的心么?你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 施妙妙听了这话,心尖儿一阵发颤,只觉谷缜的怀抱温柔如春,整个身子悄然融化。她不由闭上了眼睛,泪如走珠,沾湿衣裳。 落日余烬熄灭,东方升起半轮明月,岛上的两人抹上了一层清寒的银光,衣如雪,眉如霜,四下传来隐隐的涛声,忽有鱼儿破水,剌剌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心头,别有一种宁静超然的感受。 两人坐在岸边,眺望海天明月,只觉此生已足,就此死去,也无遗憾。 过了许久,施妙妙才从这奇境中苏醒,回头望去,谷缜默默瞧她,眼里满含笑意。施妙妙双颊发烫,直起身来,忽地想起一事,心中生出凄惶,轻声说道:“谷缜,岛王……岛王真的不在了么?” 谷缜叹了口气,施妙妙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心中一阵明悟,泪水成串成行地流了下来。她俯下身子,轻轻抱住谷缜,呜咽道:“对不住,谷缜,全都怪我任性,岛王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他身边,身为东岛四尊,我是最无能的一个!” 谷缜拍了拍她肩,轻声说:“傻鱼儿,别说你不在,就算你身在那儿,也救不了他,老爹没有白死,临死一击,也要了沈舟虚的命!” 施妙妙伏在他怀里,想起多年来谷神通的教诲养育,点点滴滴,如在眼前,她心里的悲恸无以复加,起初嘤嘤低泣,渐渐化为号啕大哭,整座小岛上都是少女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红着眼说:“谷缜,叶尊主也死啦!” “叶老梵?”谷缜吃了一惊,“他怎么死的?” “全都怪我!”施妙妙一脸沮丧,“那天我的心里很乱,离开了东岛别院,漫无目的,到处乱走,只觉天地之大,再也没有我容身之地!” “傻鱼儿!”谷缜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少女的鬓发,“你干么要走呢?干吗不来找我?你可知道,我心里多想你呀!” 施妙妙脸一红,轻声说:“我躲着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来找你?那时候,我浑浑噩噩的,恨不得走到天地尽头,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谷缜笑道:“那死法可不太妙!” 施妙妙轻轻揉弄衣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后来有一天,叶梵找上了我。原来,那天我离开别院,岛王放心不下,让叶梵找我回去。叶尊主为人脾性古怪,可是尽忠职守,千方百计地寻找我的踪迹,终于在衡山脚下,被他找到了我。他逼我回去,我打不过他,又听说是岛王的命令,无可奈何,只好跟他返回南京。谁知刚入江西,就听到了岛王的噩耗,我们一万个不信,以为是西城散布的谣言,尽管这么想,还是昼夜兼程,赶往南京。谁知刚出江西,无巧不巧,遇上了你的那位好友,陆渐陆公子……” 谷缜心子一跳,忙道:“那是什么时候?”施妙妙说道:“大约四天之前!” “四天之前?”谷缜喜出望外,双手一拍,“大哥他还活着!” “大哥?”施妙妙茫然不解。谷缜说道:“妙妙,陆渐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施妙妙听得心怀跌宕,叹息久之,说道:“那时我见到陆大哥,他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身边还站着一个瘦高个儿的青衣男子。起初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叶尊主却变了脸色,盯着他目不转睛。青衣人笑了笑说道:‘我认得你,你叫叶梵,是叶著的儿子吧?你老爹当年是条汉子,接我一招,尚能不死。只不过,那不死也不是什么好事,听看管的人说,他浑身筋脉爆裂,哀号了足足三天!’叶尊主听了这话,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才说:‘万归藏,你还没死,很好很好!’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叫道:‘叶尊主,你叫他什么?’叶尊主叹了口气,说道:‘妙妙,这就是万归藏,待会儿我跟他动手,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谷缜拍手叹气:“好个叶老梵,我小看他了。不料生死关头,他竟有如此气魄!” 施妙妙泪如泉涌,语带呜咽:“叶尊主那时间,分明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挡住万归藏,好让我有机会逃生。可是那个当儿,我又怎么能苟且偷生呢?我捏着银鲤站在一边,打算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叶尊主猜到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冲万归藏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打不过你,家父的仇却不能不报!’万归藏笑道:‘好说,好说,看叶著的面子,我让你三掌!’ “叶尊主也不多话,上前拍出三掌,可是万归藏手不抬、足不动,任由三掌落在胸口,身子好似木桩,居然一动不动。叶尊主面无血色,正要向后跳开,万归藏忽地笑道:‘走什么,轮到我了!’他一挥手,叶尊主就不动了,我正觉奇怪,忽见叶尊主浑身一抖,七窍中喷出几股血箭,浑身的骨骼发出噼啪脆响。 “我吃了一惊,尽力发出‘千鳞’,不想万归藏撩起袍子,轻轻向上一兜,银鳞纷纷落到上面。他笑了笑,再一抖,鳞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乍一看,他不过掸了一下衣衫,就破了我的‘千鳞’。这武功超乎人力,近于神仙鬼怪。我的心里慌乱极了,万归藏盯着我笑了笑,又说:‘千鳞高手?你是施浩然的女儿吧?你老爹的逃命功夫高明,不知道你学到了几成?’又一扬手,我只觉一股怪力四面涌来,胸口一热,浑身的真气直冲脑门。 “我心想这一下必死无疑,不料一股劲力从旁涌来,只一下,就将周围的怪力冲开。我回头一看,正是陆大哥出拳相救,他将我拉到身后,说道:‘万归藏,你堂堂大丈夫,竟对一个女人下手?西城之主的脸皮都叫狗吃了吗?’万归藏笑着说:‘陆渐,你几次三番跟我作对,我一直没有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陆大哥说:‘只因我鬼迷心窍,助你脱了天劫,要是重来一次,我宁可自己死了。’万归藏笑道:‘万某一城之主,恩怨分明。我欠你一个人情,没还之前,不会杀你。至于这个小丫头,本是东岛余孽,我非杀不可!你再拦我,我可对你不客气!’” 施妙妙说到这儿,抽噎了两下才说:“陆大哥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万归藏,你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对不对?’万归藏说:‘对啊!’陆大哥说:‘好,你放了施姑娘,你我恩怨两清,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欠我任何人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听得吃惊,万归藏也说:‘陆渐,你想明白了?’陆渐说:‘想明白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万归藏笑着说:‘好个一命换一命!”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到了我的身边,一指点中我的‘膻中’穴,我没了气力,倒在地上。只听陆大哥怒道:‘你怎么还动手?’万归藏说:‘我答应你不杀她,可没答应别的。我关她个三五十年,等她老了朽了,再放她出来不迟!’陆大哥又气又急,跟他打了起来。” 说到这儿,施妙妙打了一个冷噤,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陆大哥武功很高,万归藏却可怕极了,他右手抓着我,只用左手和陆大哥交锋,陆大哥却占不到一丝便宜……” 谷缜忽道:“妙妙你不知道,他一只手对付陆渐,比两只手更加厉害。”施妙妙怪道:“为什么?”谷缜道:“他将你抓在手里,陆渐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出手。高手相争,重在气势,陆渐心有忌惮,气势输了大半。” 施妙妙不忿道:“万归藏一代高手,怎的这样卑鄙?”谷缜叹道:“他行事但求取胜,至于如何取胜,从不放在心上。” 施妙妙面露愁容,注视海中星月。星光微微,闪烁不定,她心有所感,怔怔流下泪来。谷缜忍不住问:“大哥后来怎样了?”施妙妙抹去泪水,说道:“双方强弱悬殊,不过两个照面,陆大哥就倒在地上,委顿不起。万归藏扬起手掌,在他头顶上比划了两下,似乎有些迟疑,接下来叹了口气,放过陆大哥,抓着我转身就走。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叶尊主,他倒在那儿,骨头全都断了,临死的时候,身子……身子还不及平时的一半大……”说到这儿,泣不成声。 “后来呢?”谷缜又问。 过了一会儿,施妙妙才拭泪说道:“万归藏带我走了一程,陆大哥又追了上来。万归藏笑着说:‘好小子,这么快就破了我的禁制?’陆大哥一言不发,我们走路,他也走路,我们坐下,他也坐下。” 谷缜叹道:“大哥不死心,想救你出来呢!”施妙妙苦笑道:“只恨万归藏本领太高,陆大哥打不过他。”谷缜微微一笑,心想:“现在打不过,将来可未必。” 施妙妙说:“这么走了大半日,迎面来了一个蒙面女子,骑着马,看到万归藏,下马拜道:‘主人派我来见老主人。’万归藏问:‘有什么消息?’女子说:‘主人着我禀告,她与仇先生、宁不空的属下仓先生率领数万人马,在安庆上流截住了粮船。义乌兵团团被围、指日可破,还请老主人放心!’ “万归藏笑着说:‘凤凰儿本事大长,不令老夫失望。’陆大哥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看了我一眼,似乎十分犹豫,跟着一转身,发足向南跑去。万归藏将我交给那个女子,说道:‘这是东岛施妙妙,谷缜的……的那个,你把她带回‘魔龙号’,告诉凤凰儿,我了断了一件事,就来与她会合。’说罢一纵身,向陆大哥离开的方向追去。我被蒙面女子送到了大船上面,他们两人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谷缜心知万归藏去追陆渐,叫他无法援救戚继光,此行两人势必全力以赴,陆渐凶多吉少。可是推算时日,直到艾伊丝兵败,万归藏也未现身,这么看起来,他不但没能制服陆渐,反而被陆渐拖住了手脚。 谷缜想到这儿,忧喜交集,不觉长长叹了口气。施妙妙忍不住问:“你叹什么气?”谷缜闷闷说道:“不知大哥怎么样了?”施妙妙说:“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照我看来,万归藏似乎不太愿意杀他!”谷缜想了想,皱眉道:“老头子一向杀伐决断,不是迷恋旧恩的人物,这一次他居然下不了手,所做作为,不似他的作风!” 施妙妙不快道:“谷缜,你这么说,难道指望他害死陆大哥?”谷缜摇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要猜到了万归藏的心思,将来遇上他,才知如何应付!” “将来……”施妙妙掉头四顾,黯然道,“我们困在这里,还有什么将来?” 谷缜站起身来扫视岛屿,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处岛礁。方圆不过里许,一眼就可看遍,岛屿中心长了几丛杂草,此外尽是泥沙礁石。谷缜长年航海,深知如此小岛,逗留者无法存活,用光两日的给养,只有饥渴而死。除非天降好运,两日后有海船经过,可是那样的机会,实在万分渺茫。 “这个艾伊丝!”谷缜摇头苦笑,“压根儿没想让我们活命。” “也没什么……”施妙妙拢起鬓发,从容一笑,“临死前能见到你,今生今世,我心愿已足,别无他求!”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至于那个艾伊丝么?我也是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她那么对你,无非是想让我对你生厌。可她再聪明、再厉害,却有些小瞧人,那样的情形下,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妙妙!”谷缜心热如火,大叫一声,发起狂来,双臂搂住少女,就地团团乱转。施妙妙起初羞赧,可一想到光阴短促、性命不久,一时也放开襟怀,搂住谷缜的脖子,发出一串银铃似的大笑。 两人癫狂一阵,双双躺倒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十指相扣,只觉生平之乐莫过于此。至于未来怎样,谁也不愿多想,恨不得就这么搂着抱着,直到地老天荒。 过了一会儿,谷缜查看施妙妙的经脉,但觉她的五脏经脉均被外来的异气抑止,异气按照性质,也分五种。 谷缜猜不透万归藏的法子,想了想,传了施妙妙口诀,用对付“六虚毒”的法子逼了一次,可那五种异气全无动静。施妙妙见他眉间含愁,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反正也活不了几天,有没有内功,又有什么关系?” 谷缜见她豁达,也笑道:“说得是,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算练成绝世内功,也未必强过一只乌龟!” 施妙妙啐道:“你才是乌龟!”谷缜笑道:“好呀,反正我们是一路,我是龟公,你就是龟婆……” “不说好!”施妙妙羞红了脸,“什么龟公龟婆?别当我不知道,你去秦淮河干过坏事,人家说,那里的龟公全认识你……”说着举手要打,却被谷缜伸手抓住,开口要骂,又被那无赖用嘴堵住。施妙妙口中咿咿呜呜,身子其软如绵,一团烈火从心底燃起,转眼之间将她吞没。 两个少年男女身处绝境,抛开一切尘俗礼法,放浪形骸,抵死缠绵,荒岛上春意盎然,尽是一派旖旎风光。 两人沉溺情爱,忘乎日月。两天工夫转眼过去,饮食很快耗尽,谷缜从情欲中清醒,起身眺望远处,海天茫茫,不见一片帆影,料想几日之间,也不会有船来了。 谷缜告知施妙妙,施妙妙想了想,轻声说道:“缜郎,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能与你度过这两日,妙妙此生了无遗憾,与其渴死饿死,倒不如效仿先贤、沉沙海底,遗体付诸鱼龙,也好过来年有人经过,看见两具僵尸,丑怪不堪,可悲可笑。” 谷缜知她在乎容貌,不肯死后示丑于人,再说生路已绝,饥渴死去,不过白白增添痛苦。想到这儿,轻叹道:“既然这样,趁着还有力气,我们投海而死,做一对水鬼夫妻。” 两人心意交融,只言片语,就已洞明对方的心意,当下抱在一起,极尽温存缠绵。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双双起身,各自绑了一块大石,手牵手向海里走去。 海水起伏,渐渐漫到口鼻,两人紧紧相拥,双双倒入海中。海水灌入口鼻,谷缜只觉一阵窒息。他水性不凡,此时身在水下,神志依旧清晰,只怕施妙妙临危恐惧,将她横抱起来,踏着沉沙向下走去。 施妙妙勾住他的脖子,身子微微颤抖,分明十分痛苦。谷缜也觉内息混乱,海水灌入肺部,好似烈火烧灼,海水重逾千斤,四面重重压来,他的神志渐渐迷糊,出于溺者本性,双手下意识抱得更紧。 生死关头,丹田突地一跳,一股内息如洪流涌出,闪电般灌注全身,挤压肚腹、肺部,将里面的海水生生逼了出来。谷缜吐出海水,神志为之一清,体内那股真气不但不因此衰减,反而更加强劲,起初在体内奔走,浑身上下无所不至,渐渐地脱出经脉、冲破血肉,从他周身的毛孔里喷薄而出,与海水相融,呼啦啦搅动起来。四周的海水如飞旋转,从下而上,由小而大,搅出了一个直通海面的漩涡,气流扑面而来,谷缜只觉口鼻清凉,突然之间又能呼吸。 这情形古怪极了,饶是谷缜聪明多智,一时也觉茫然失措,可他一旦呼吸,那股真气如火添油、更加凶猛。四周的海水越转越急,生出一股浮力,将二人冉冉托起,送出海面,再叫海浪一卷,竟又回到岸边。 一旦出水,真气立马消失,谷缜周身空虚,手脚乏力,好容易挣扎起来,一看施妙妙,少女脸色煞白,手足冰冷,分明已经没了生气。谷缜不由得痛悔交集,二人一同求死,但他欲死不得,施妙妙却已魂归幽冥,这长空折翼之痛,叫人情何以堪。 谷缜欲哭无泪,可他长于应变,心头稍稍一乱,忽又冷静下来,一时断了死念,抱起施妙妙,横放在一块大石上面,运气于掌,推拿她的胸腹。不一会儿,海水流出口鼻,施妙妙忽地剧烈咳嗽,呛出了一大摊海水。 谷缜长松了一口气,将心上人搂入怀里,再也不愿放开,想起方才的沉水之举,不但蠢笨,更无志气。料想这几日沉浸于温柔乡里,沾染了傻鱼儿的傻气,做事浑浑噩噩,全没了当初置身绝狱、百折不屈的心志。想当时,但有一丝希望,他也决不放弃,难道说,时移事改,人也变了么? 施妙妙苏醒过来,盯着谷缜,好半晌才还醒过来,虚弱道:“我们没死么?” 谷缜苦笑一下,说道:“我无心中练了一门奇怪武功,平时无所作为,只会跟我大闹别扭,可是一到了危急之时,就会挺身救主。方才你我蹈海求死,生死关头,惊动了这门武功,我体内的真气硬生生排开海水,把我们托回海面!” 施妙妙半信半疑,说道:“缜郎,你又哄我,天底下会有这样的武功?”谷缜笑道:“千真万确!”施妙妙问:“这功夫叫什么名字?” 谷缜收起笑容,一字字说道:“周流六虚功!”施妙妙应声一震,冲口而出:‘周流六虚功?你怎么会学成这个?” 谷缜将陆渐如何传来“六虚毒”,自己生死边缘,如何从商道中妙悟神通,参透“谐之道”,调和八劲,化毒为宝,后来又如何与奸商恶战,悟出“周流八劲”遇险而出的道理一一道来。 谷缜说完,叹气道:“妙妙,不能驯服‘周流八劲’,我想死也不成呢!” 施妙妙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可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求死的念头也淡薄了许多。她内力受制,可自幼习武,武学上的见识胜过谷缜,沉思一下,说道:“我小时候听爹爹说过,‘周流六虚功’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能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可能为可能,好比凭空取水,弹指出火,土中生木,破山裂石,凌风凭虚,畅行七海。如果真如爹爹所说,这天地大海都能为你所用,也许……也许可以找出一条生路!”说到这儿,她微微激动起来,秀眼盯着谷缜,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希冀。 谷缜一拍额头,连叫“糊涂”,大声说:“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不错,我怎么忘了这个?”说到这儿,又生沮丧,心想:“可惜,我如今只有遭遇危险才能送出‘八劲’,待练到‘法用万物’的境界,我俩已经渴死饿死了!” 他心中焦虑,但见施妙妙眼中期盼,不忍叫她失望,决口不提忧虑,只是托腮苦想。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主意,方才溺水之时,激发出“周流水劲”,如果再来一次,一定还能生出那股潜力。 想到这儿,他对施妙妙说道:“我下海一趟,你在岸上等我,无论发生何事,全都不要惊慌!”说完跳入海中,任由海水灌入肺腑,直到气息将尽、神志模糊,果如先前所料,体内真气涌出,再次临危救主。这一次,谷缜特意留心,用“望气术”内视气机变化,发现涌出乃是“周流水劲”,可是涌出的一瞬快得出奇,谷缜还没看清,水劲就已脱离八劲,自行涌出。 谷缜不得已,只好浮上水面。施妙妙在岸边守候多时,早已心急如焚、满脸是泪,看见谷缜,喜极而泣。谷缜一到岸上,仿佛离了水的鱼儿,浑身瘫软,疲乏欲死,躺在施妙妙怀里,许久也缓不过气来。 时机紧迫,谷缜不敢耽搁太久,稍事恢复,再次跳入海中,于生死关头体味真气变化。这么反复再三,到了第四次入海,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有所领悟,可是到了岸上,那点灵光忽又熄灭,心中像是隔了一层窗纸,说什么也无法突破。 渐渐天色向晚,谷缜苦苦思索,浑然忘我,施妙妙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只是发呆。久而久之,二人饥肠辘辘,口舌干涩,尽管汪洋一片,可是海水无法饮用,强行喝下,只会脱水而死。 突然间,远处传来鸥鸟鸣叫,施妙妙抬眼望去,心头一动:“如果我内力未失,‘千鳞’尚在,也许能打两只鸟儿来吃!”想到这儿灵机一动,回头看去,地上散落了些许干粮碎屑,她起身搜集,捧在手心,冲着天上的海鸥咕咕鸣叫。 鸟儿并不怕人,应声落在少女手心,埋头啄食干粮。这时间,施妙妙只要手掌一收,就能将它捉住。可是不知怎的,望着鸟儿眼眸,施妙妙只觉无法下手,眼睁睁看它吃光干粮,拍翅飞走,心中不胜懊恼,暗恨自己无能,如此生死关头,居然杀不了一只鸟儿。想到这儿,她抬头望天,鸥鸟来去,自由自在,自己却困在孤岛,生死难料,她咕咕又叫两声,可是手无干粮,鸟儿再不理会,施妙妙怅然若失,叹气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吃饱了,就不理人了!” “你说什么?”谷缜忽地掉头问道。 施妙妙苦笑道:“我说那些鸟儿,吃饱了,就不理人了!” 谷缜腾地跳起,双手一拍,纵身大笑。施妙妙奇怪道:“缜郎,你笑什么?” 谷缜笑道:“不错,吃饱了,就不理人了!”施妙妙瞪着他道:“你说鸟儿?” “不!”谷缜摇了摇头,“我说‘周流八劲’!” 施妙妙心中茫然,谷缜又笑了笑,说道:“‘周流六虚功’与世间任何内功不同,没有出手以前,‘周流八劲’ 损强补弱,不假外求,好比吃饱的鸟儿,随你怎么叫它,它也不会理你。若以思禽先生的说法,这一种情形应该叫做‘谐之道’,倘若八劲相谐,自在有灵,这一门武功根本不会伤人!” 施妙妙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周流六虚功’根本就是不会害人的武功?可是为什么万归藏用它杀了那么多人?” 谷缜道:“我爹曾说过,‘周流六虚功’交锋以前,只是混沌一团,一旦受了对手的气机牵引,立马形成反击,而且遇强愈强,对手气机越强,它的反击也越厉害。老爹与万归藏四次交锋,天下除了万归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门武功的奥妙。从他的话里可以推断,‘周流六虚功’往往后发制人,因为外力激发,才会显见威力!” “这是什么缘故?”施妙妙思索不透。 谷缜笑容收敛,徐徐说道:“只因为,对手的外力破坏了‘谐之道’,‘周流八劲’落入了‘不谐之道’,好比饥饿不堪的鸟兽,为了得到饱足,必然凶猛杀戮。所以说,谐,只是修炼‘周流六虚功’的要旨,不谐,才是施展‘周流六虚功’的法门!” 施妙妙不胜疑惑,皱眉说:“可是你说过,‘周流八劲’一旦不谐,就会化为‘六虚毒’,祸乱不浅,夺人性命!” 谷缜点头道,“如果不懂‘谐之道’,‘周流八劲’一旦失控,必然危害自身,但如果明白此道,即使一时乱走,也能收拾回来。‘周流六虚功’威力无穷,全因为在这‘谐’与‘不谐’之间反复转换,功力越深,转换越快。” 施妙妙心跳加快,轻声说:“可是……可是万一转换失败,岂不自取灭亡?” “这话不错!”谷缜点了点头,“每用一次‘周流六虚功’,都有极大的风险。运用这门武功,不但要心细如发,把握一瞬之机;还得看破生死,孤注一掷,每次出手,均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往我逼出八劲,总在至险至危之间,外力加身,体内的真气落入‘不谐’,故而发之于外,伤敌保身。那真气的本意不是救我,而是为了重归于‘谐’,可是无形之中,却又救了我的性命!” “缜郎!”施妙妙忍不住说道,“这门武功,还是少用的好!”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以前我老是以为,‘周流六虚功’不传后世,全是因为思禽先生挟技自珍,害怕后人胜过自己。如今我才明白,先生不传此功,不是私心作祟,而是难得的慈悲。‘周流六虚功’伤人自伤,有干天和,相传思禽先生一生之中,这门武功也只大用过两次。一是技压东岛,二是逃出南京,这两次均是万不得已。 “万归藏练成以后,滥用神通,大施杀戮,但他每用一次,都要把‘谐之道’转为‘不谐之道’,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一多,武功中的‘不谐’随之增多,心魔也就越来越甚。直到某一时候,‘不谐之道’压过了‘谐之道’,‘周流八劲’再也无法圆融如一,终于天劫来袭,死得惨不可言。好在他智量过人,悬崖勒马,诈死隐居,二十年不用武功,方才逃脱一劫。可是之前的心魔依然存积,若非陆渐相助,终他一生,也无法出世!” 施妙妙听了,轻轻摇头叹气,心中不胜感慨。谷缜身具八劲,只欠顿悟,一旦明白道理,先将八劲打散,使其纷乱不谐,自然放出体外,再用“谐之道”收束,反复运用多次,渐渐把握住了转换两者的一线之机。 “周流六虚功”一成,谷缜上击飞鸟,下捉鱼鳖,荒岛周围的生灵倒足了大霉。他入水不沉,胜似鱼龙,大至猛鲨巨鱼,小至虾蟹贝类,无一逃得出他的手心。海鸟掠空飞过,被天、风二劲一卷,无不手到擒来。他用火劲炙烤鱼鸟海藻,用水劲从鱼虾中提取清水,从此饮食无忧,再无生存之虑。为防风雨海浪,又用石劲裂开礁石,造了一间石室,石床石凳一样不缺,床上铺满了鲨皮海藻,夜间合上石门,男欢女爱,一室皆春。 闲暇之余,谷缜探究施妙妙所受的禁制。自从妙悟神通,他对“周流八劲”体会更深,仔细探查,发现少女肝经中的异气正是周流天劲,肺经中的异气是周流火劲,肾经中的异气为土劲,心经中的异气是水劲,脾经中的异气是电劲。五脏之中,肝属木,肺属金、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而八卦之中,天、泽属金,地、山属土,雷、风属木,加上水、火二卦,五道异气结成一个反五行,一一克制施妙妙的五脏。五脏被克,精气受阻,内功自然无法可施。 探明原由,谷缜用火劲克制天劲,水劲克制火劲,电劲克制土劲,土劲克制水劲,天劲克制电劲,施妙妙只觉忽热忽冷,忽沉忽麻,一忽而的工夫,经脉滞涩尽消,真气又能流转。 施妙妙恢复武功,不胜喜悦,跟着又生出心事,怅然说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万归藏此次复出,不灭东岛决不甘休。我武功低微,也是东岛一员,可恨留在此间,不能与东岛偕亡!” 谷缜沉默不语,想到陆渐与万归藏生死相搏,自己逍遥世外,实在愧对兄长。如今谷神通亡故,赢万城、叶梵先后丧命,东岛人物凋零,难挡西城轻轻一击。自己悟出了“周流六虚功”,加上“天子望气术”,倘若假以岁月,或许能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可是九九之期转眼即至,如今赶回东岛,不过送死而已。 施妙妙心忧东岛,郁郁寡欢。谷缜不忍拂她之意,于是驭水乘风,远出荒岛,寻遍附近海域。可惜烟波茫茫,一无所见,每次出岛,无不败兴而归。 计算时日,九九之期越来越近。这一日,谷缜离岛数十里,发现了一座更大的荒岛,岛上古木成林,郁郁苍苍,尽管无人居住,可是鸟雀甚多,椰果鲜美。谷缜心中喜悦,折断树木,结成木筏横渡大海,将施妙妙接来岛上。两人齐心协力,折断更多树木,扎成巨大木筏,又采集果实、烤制鱼鸟,用木桶装满清水,随后估算方位,驾着木筏向东岛驶去。 第五章 天海之道 陆渐听说戚继光困在安庆,心急如焚,打算前往相助。可是走不多远,万归藏就赶了上来。两人刚一交手,陆渐又落下风,他无心恋战,掉头就逃。谷神通死后,放眼天下,万归藏忌惮的人不过陆渐一个。他知道这小子为人倔强,一旦逃出生天,势必前往安庆,扰乱自己的大局。 万归藏紧追不舍,两人多次交锋,陆渐顶多支撑三招,立刻显露败象。万归藏本意制服陆渐,废掉他的手脚,震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突然开窍,不再死缠硬打,一落下风,立马逃走。他的“大金刚神力”之强,尤胜鱼和尚极盛之时,攀山若飞,入水像鱼,取胜颇有不足,逃脱绰绰有余。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绝境,陆渐总能绝处逢生,将他摆脱。 这么一追一逃,两人遭遇了不下百次,交手却不过十招。陆渐一心逃命,专挑奇峰绝壑行走,借地利摆脱对手。两人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从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捉了几天迷藏,又经闽中东行,在海边绕了一大圈,又向北方奔去。 万归藏不胜其烦,仿佛落入了当年追杀谷神通的困境,当时因为别的事情,没有追杀到底,结果谷神通养成气候,几乎无法收拾。更何况,比起那时的谷神通,陆渐年纪更轻、武功更强,一旦放过此人,必成心腹大患。有鉴于此,万归藏心无旁骛,全力追击陆渐,以至于拦截粮船之事,一时之间也无法理会。 身为逃跑一方,陆渐的日子更加难过,他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逃避,一个时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到。有时饿了,就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就喝两口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能靠着大树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陆渐生平历经苦难,逃亡虽苦,比起“黑天劫”却仍有不如。有时候太过困倦,便用“唯我独尊之相”振奋精神,用“极乐童子之相”激发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生机,万不得已,则以“大愚大拙之相”奋起反击。 大半个月下来,陆渐衣不蔽体,人也黑瘦了许多,一身筋骨却更加坚固,精神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更加旺盛。因为时时面对强敌,村气消磨殆尽,英气辉耀于外,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骎骎然已有大高手的风范。 不久进入浙江,这一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用“万法空寂之相”隐蔽身形。万归藏明知他就在左近,可是这一本相太过神妙,以他之能,一时也无法感知。他久寻不获,焦躁起来,眼看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拣贝壳,当即上前,捉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厉声叫道:“陆小子,滚出来,要不然,我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孩童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藏冷哼一声,做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叫道:“万归藏,你还要不要脸,堂堂一代宗师,竟拿小孩儿做人质?” 这一计万归藏早已想到,也知道一旦用出,陆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一直不愿使出,可是追到今日,耐心消磨殆尽,急于做个了断,所以不惜使出卑劣手段,将陆渐逼了出来。 万归藏性子果决,淡泊毁誉,听了陆渐讥讽,也不放在心上,他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笑道:“小子,今天你若逃了,我就要了这小娃儿的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说到做到,又见小孩哭哭啼啼,只得打消逃走的念头,上前一步,挺身说道:“好,今日做个了断!” 他话音未落,“唯我独尊之相”自然流露,一股浩气奔腾而出,地上的小孩儿感觉有异,呆呆望着陆渐,一时忘了哭泣,只是浑身发抖。 这一本相威力绝大,以万归藏之能,也不敢放任陆渐蓄足气势。他迎着扑面劲气,将身一抖,“周流八劲”充塞天地,转眼之间,压住了陆渐的势头。万归藏沉喝一声,向前跨出一步,陆渐下意识退了一步,眼前青影晃动,万归藏的人已到了半空,他凌空下击,手掌平平推出,劲力如山如墙。陆渐四面八方均被封死,除了硬接一掌,当真无路可去。 拳劲掌力接实,陆渐只觉血往上冲,五内如焚,一股酸麻掠过全身,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多日来,两人屡次交锋,陆渐心里明白,“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与之斗强斗狠,正投万归藏心意,如今他气势蓄足,后招无穷,即使勉强挡住这一击,也决难防住后面铺天盖地似的攻势。唯一的出路,就是泄去他的气势,万归藏气势一弱,便有可趁之机。 “万法空寂!”陆渐双掌合十,收起浑身气机,瞬间身虚如竹,俨然失去形体。万归藏的神意掠空而过,半点儿无处着落,这一下,好比大力士一拳打空,他的气势稍稍一弱,陆渐趁势向后一滑,脱出“周流六虚功”的笼罩,稍稍立定,一拳送出。 “大愚大拙!”一股劲气好似铜墙铁壁,向万归藏迎面压去。两股劲气推挤、纠缠,发出低沉闷响,好似天尽头响起的雷声。一刹那,陆渐连出六拳,一拳胜似一拳,拳劲连环相叠,势如推波助澜,换了世间任何高手,都得避让锋芒。谁知万归藏身处半空,青影连闪,如鱼得水,一溜烟绕过重重拳劲,忽然到了陆渐的头顶上方。 陆渐吃了一惊,几乎乱了心境,但觉一股大力当头压下,周身百骸欲散,血液涌向口鼻。万归藏居高临下,占据天时地利,陆渐与之硬抗,势必招招被动,直到败落为止。于是转身挥袖,使出“明月流风之相”,劲气环身游走,化为一个漩涡,将万归藏的劲力导入地下。 只见沙粒飞溅,泥土翻转,眨眼之间,陆渐脚下多了一个巨大的沙坑,可是“周流八劲”一浪强过一浪,仍是止不住地碾压过来。万归藏形如大鸟,飞腾踊跃,忽左忽右,不断寻觅他的破绽。陆渐起初还能带动周流八劲,到了后来,反被万归藏的劲力带动,整个人身如陀螺,飞旋如狂,使尽解数也停不下来。 这时若不反击,当真必败无疑,陆渐转身之际,化为“九渊九审之相”,心境空明,映照出四方虚实,电光石火之间,把握住迎面劲气中的一处破绽,想也不想,一拳送出。 “笃!”两人拳掌相接,“周流八劲”透体而入,陆渐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顶。可他不敢后退,万归藏气势惊人,稍一退让,立成破竹之势,根本不可抵挡。于是强忍难受,使出“极乐童子之相” 迎头反击,双拳如电光幻影,每一拳都落在“周流六虚功”的薄弱处。出到第六拳,“周流八劲”隐隐动摇,万归藏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双脚还没着地,忽又飘然向前,贴地掠向陆渐。 劲气扑面,陆渐双眼迷离,全凭“九渊九审之相”感知敌方走势,避实就虚,向后飞退,退却中使出“万法空寂之相”,不住宣泄万归藏的气势。谁知这一次“周流八劲”不弱反强,势如野马狂奔,气势与时剧增,陆渐退到十丈,来劲强了数倍,好似刀剑狂舞、破空而来,将他护体真气冲得七零八落。陆渐的喉头微微发甜,陡然站定身形,大喝一声,转为“唯我独尊之相”,刹那间,气势提升到了极点。 空中“哧哧”轻响,“大金刚神力”撞上了“周流八劲”,两般劲力激荡交锋,陆渐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只觉送出的内力越多,涌来的劲力越强。若说“周流八劲”是火,“大金刚神力”就是风,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若说“周流八劲”是一条狂龙,那么“大金刚神力”就是它的口中之食,这条狂龙不住吞噬陆渐的劲力,无论他送出多少,统统化为乌有。 光阴流逝如飞,陆渐渐感乏力,他的丹田空空荡荡,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突然间,他双腿一软,倒退三步,两脚插入海里,眼前一阵昏黑,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弱反强,铺天盖地般冲来。陆渐只觉胸口一热,鲜血夺口而出,不由得向后一仰,扑通栽进海里,苦涩的海水灌入口鼻,跟着两眼一黑,陡然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悠悠醒转,身子似要散架,五脏六腑挤成一团,身下又冷又湿,伸手一摸,全是沙粒。他禁不住睁眼望去,只见天色将暮,夕照如金,万归藏站在落日光中,目光凝注自己。 “小子,服了么?”万归藏忽地开口,眉宇间透出一丝讥嘲。 陆渐张了张嘴,口中尽是血腥之气,他哑声说道:“万归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说废话?” 万归藏冷哼一声,说道:“我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陆渐道:“那你什么意思?” 万归藏沉默不语。他一生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可是面对这个少年,始终无法狠下毒手。每到紧要关头,他的心底总有一股念头,努力抗拒他的杀意。万归藏苦苦猜想,也猜不出其中的原由,到后来,只好猜想鱼和尚、谷神通先后弃世,自己苦无对手,寂寞无聊,陆渐难得劲敌,与之缠斗,大可消愁解闷。这念头似乎有理,可是转念一想,万归藏又觉不对,他生平重实效、轻虚名,极少沉溺某事,武学如商道,于他而言只是工具,尽管修炼甚勤,可是从不痴迷。换在二十年前,他只会把陆渐视为对手,置之死地而后快,决不会玩敌自娱,为来日树下一个强敌。 万归藏犹豫不决,脸色忽明忽暗,沉默良久,轻轻叹道:“陆渐,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不再与我为敌,我不但饶你不死,还给你敌国之富,世间荣华富贵,随你予取予求。” 陆渐冷笑不答。万归藏注视他时许,忽又笑笑,说道:“陆渐,今日一战,你接了我几招?” 陆渐当时浑然忘我,压根儿没有计数,听了这话,张口结舌。万归藏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一共接了六招,当年的鱼和尚也望尘莫及。陆渐,你年方弱冠,有此造诣,放眼古今,也是罕见罕闻,又何苦为了几个饥民,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你说得容易!”陆渐怒气上冲,“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你典卖过自己的儿女吗?你见过婴儿饥饿,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吗?” 万归藏冷笑道:“饿肚子也好,卖儿女也罢,都是他们自己无能。中土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几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死人?若不死人,怎能叫大明人心涣散?人心不散,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又如何改朝换代,施行思禽祖师‘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 “好啊!”陆渐大声说,“既然都是死人,干么要死百姓,你自己死了岂不更好?” “胡说八道!”万归藏目涌怒色,“凡夫俗子,也配与老夫并论?”扬手吸起一粒石子,向天一挥,“嗖”,石子为内劲所激,飞起十丈来高,划过虚空,落入海里。 “看见了么?”万归藏冷冷一笑,“这天下的百姓不过都是地上的石头,飞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这个天就是我万归藏,不明白我的‘天之道’,你一辈子也休想胜我。” 陆渐沉默一下,忽地挣扎起来,抓起一把泥土,远远丢入海里,波涛一卷,泥土消失无迹。陆渐扬声道:“万归藏,你也瞧见了么?大海深广无比,什么泥巴石头都容纳。这个海就是我陆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的‘海之道’会打败你的‘天之道’!” 万归藏一呆,忽地哈哈大笑,大袖一拂,朗声道:“好小子,志气可嘉。我若现在杀你,反而自显心虚。好,我倒要看看,你的‘海之道’是个什么样子!”一抬手,忽然扣住陆渐的肩膀,陆渐内伤未愈,无力抵挡,任他抓着飞奔,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呢……” 万归藏冷冷不答。陆渐又叫:“你带我上哪儿去?”万归藏依旧沉默。 奔走两日,进入杭州城内,两人来到西湖边上,万归藏登上一座酒楼,飘然坐下。店伙计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么?”万归藏不答,从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随手一挥,竹筷“哧哧哧”没入对面粉壁,齐整整摆出三个三角形,大小无二,边角一同,三者互相嵌合,看上去十分古怪。 伙计脸色惨变,转身快步下楼,不一会儿,噔噔噔脚步声响,掌柜的跑了上来,磕头便拜:“老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万归藏也不瞧他,冷冷道:“臭规矩就免了,我问你,艾伊丝可有消息?”掌柜低声说:“老主人,此间人多……”万归藏移目望去,众酒客纷纷盯着这边,当下笑了笑,说道:“人少还不容易?”抓起两根筷子,一挥手,筷子疾去如电,没入一名酒客双眼,那人凄声惨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陆渐又惊又怒,指着万归藏道:“你……你……”万归藏也不理他,冷笑道:“要命的快滚,不要命的留下!”酒客们魂不附体,一哄而下,酒楼上冷冷清清,只剩下那伤者哀号不已。 “老主人见谅!”掌柜面无人色,颤声说道,“安庆一战,西财神时运不济,被戚继光和谷缜联手击败,她自知罪当万死,只等老主人责罚。” 陆渐闻讯狂喜,他只当谷缜已死,不料还在人间,足见“六虚毒”也不是无法可解,正如谷缜所言,助人者天必助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万归藏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讶色,眉头微微一皱,忽又舒展开来,笑着说道:“谷缜还活着?呵,好啊,有趣极了。”一拍桌子,高叫一声,“拿酒来!” 他不怒反喜,掌柜心中纳闷,应声奉上美酒佳肴。陆渐吃了多日的野果,嘴里寡淡无味,当下也不客气,埋头大吃大喝。万归藏多年来吞津服气,对人间的烟火食兴致缺缺,菜品虽繁,每品只尝一箸,杯中之酒,也只小酌了两口。 忽听楼下喧哗,噔噔噔上来几名捕快,为首的捕头高叫:“凶手在哪儿?”两名证人纷纷指定万归藏:“就是他。”捕头脸一沉,厉声道:“锁起来。” 一名捕快抖开铁锁,向万归藏当头套下。陆渐心叫不好,正要挺身阻止,铁锁呼地转回,势如怪蟒摆尾,将持锁的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飞出,正中捕头面门,打得他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铁链浑如一件活物,连杀两人,去势不减,又向第三名捕快飞去,那人吓得呆若木鸡,连躲闪也忘了。 “咻”,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住铁链末端,铁链抖了两下,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万归藏轻哼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掉转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进口中,嚼得嘎嘣作响,又见众捕快痴痴呆呆,扬声说道:“还等什么?还不快走?”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地逃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口气冰冷,“你又插手我的事情,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渐笑道:“吃饭杀人,败人胃口,等我吃完,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道:“我不是人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不就得了?”万归藏看他一眼,笑道:“何必等到吃饱?”陆渐也笑:“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他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睥睨生死,谈笑风生,一边的掌柜酒保无不心折。万归藏也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罢拂袖起身,“走吧!”陆渐道:“上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 这六个字落入陆渐耳中,胜过天下任何武功,他张口结舌,“啪嗒”,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连筷子也拿不稳吗?”陆渐定了定神,咬牙道:“万归藏,凡事冲着我来,不要牵连他人!”万归藏笑道:“是么,陆大海和商清影也是‘他人’?” 陆渐面无血色,双手微微发抖,吸一口气道:“万归藏,你身为西城之主,有本事,堂堂正正地将我杀了,威逼我的家人,又算什么本事?” 万归藏漫不经意地道:“随你怎么说,得一山庄我去定了,你若不来,我也不勉强!”说完袖手下楼。陆渐呆了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人向北进发。陆渐害怕万归藏伤害祖父、母亲,一路上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万归藏却是潇洒自若,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如果不知底细,还当他是一位游方的名士,决料不到此公杀人如麻,乃是天字第一号的杀星。 “黑天劫力”十分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还没未到达南京,陆渐的内伤痊愈了大半。万归藏看在眼里,也是暗暗称奇,要知道,当年鱼和尚的内伤与陆渐相差不多,终生未愈,因此死在东瀛。陆渐的心中也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亲人不利,只有与他以死相拼。 这一日,到了得一山庄,万归藏看了一眼庄前对联,冷笑道:“天地清宁?呵,沈舟虚阴谋有余,智量不足,眼里的天地实在太小!”陆渐忍不住冷冷讥讽:“大言不惭,天与地摆在那儿,在谁眼里不是一样?” 万归藏摇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稍大一些,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好炫耀的。”陆渐反唇相讥:“你眼里的天地有多大?” “天地?”万归藏笑了笑,“万某眼里,没有什么天地!”陆渐道:“鬼话连篇!”万归藏笑道:“小子你懂什么?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载,不生不灭,有无同参。”陆渐呸了一声,又骂:“故弄玄虚!”万归藏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庄丁看见二人,入内禀报,五大劫奴赶出,看见陆渐,不胜惊喜,又见万归藏,又是莫名骇异,全都立在门首发呆。陆渐看见五人,大声问道:“你们回来了么?” 莫乙苦着脸说:“回部主,我们找不到你,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无恙……”说到这儿,想要干笑几声,可是一瞧万归藏的脸色,却又胆战心惊,面颊一阵抽动。 万归藏一言不发,走入灵堂,陆渐一皱眉头,也快步赶上。 时过月余,沈舟虚的遗体已经下葬,堂上仅有牌位供奉。商清影闻讯赶出,看到陆渐,不胜惊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连连摆手,商清影心中奇怪,问道:“渐儿,你怎么了?”陆渐绷紧面皮,一言不发。 万归藏上前一步,拈起一缕线香,看了一会儿牌位,忽而笑道:“沈老弟,鄙人三十年不曾向人折腰,今日为你破例一次。”举香过顶,深深一揖。 商清影欠身还礼:“敢问足下尊号?”万归藏笑道:“不才姓万,名归藏!”商清影脸上血色尽失,不由得倒退两步。 灵堂里一片死寂,突然间,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渐儿!”陆大海从后堂奔出,一把搂住陆渐,没口子叫道:“臭小子,你上哪儿了?几个月没有音讯,差点儿急死我了。” 陆渐叹道:“爷爷,我没事。”话音方落,忽听万归藏说道:“陆渐,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你也要来么?”陆渐不料他前来山庄,只是祭奠亡父,心中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听这一问,冷冷道:“我当然要去!”万归藏点头道:“我这人不爱废话,你跟我作对以前,好好想一想此间二人!”说到这儿,他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陆大海,笑了笑,大步出门。 陆渐发了一阵呆,将母亲、祖父扶至后堂,说了这些日子的遭遇。二老各各叹息,陆大海说:“莫乙他们一回来就哭,说你多半遭了不幸,我心中一急,顿时病倒。还是你娘支撑得住,自己明明难过,还要照顾我这老东西,她说你福大命大,保定无事。我还只当她有意劝慰,如今看来,终归是亲生母子,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祸福都有感应。” 陆渐苦笑道:“全怪孩儿不孝,连累二位长辈挂念。”陆大海拉着他唉声叹气,商清影也叹道:“人都说万城主无情无义,但他没有杀你,又来祭奠你爹,足见传言未必是真。” 陆渐摇头道:“妈,您不知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说是来祭奠,实是向我示威,将来再与他作对,您和爷爷必有凶险。”陆大海道:“这么说,你不惹他,不就没事了吗?” “爷爷,你没听他临走前说的话么?”陆渐长叹了一口气,“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这一次,万归藏非灭东岛不可。谷岛王死了,谷缜身为东岛少主,十九与岛偕亡,我不惹万归藏,难道眼睁睁地看他杀死谷缜么?” 陆大海叫道:“那怎么成?”陆渐苦笑一下,抬起头来,盯着屋顶发愣。 “渐儿!”商清影幽幽开口,“谷缜只有你一个兄弟!”陆渐应声一颤,回头盯着母亲,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低声说:“妈,我明白!”商清影怔怔望着他,眼里闪过一抹泪光:“我与陆伯你不用担心,到了明天,我就带他去乡下躲避,如论如何,不让万归藏找到我们。” “找到了也不怕!”陆大海一拍大腿,豪气顿生,“小老儿七十多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也没多少兴味。渐儿,你要救兄弟,尽管高高兴兴地去救,万归藏要杀我,也随他痛痛快快地来杀。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就跟阎王老儿吹嘘吹嘘,我陆大海百无一用,却有一个义气深重、英雄了得的好孙子。说不定阎王老儿一高兴,将我遣送到好人家,下辈子当富翁、考状元!” 陆渐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难过。商清影见他衣衫褴褛,处处见肉,知他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不容他再说,连声催促他沐浴更衣。 陆渐更衣出来,遇上五大劫奴,一个个鬼头鬼脑,似乎有话要说,陆渐问道:“你们找我有事?” 莫乙用力一推薛耳,说道:“我没事,他有事!”薛耳脸红筋胀,不胜忸怩,期期艾艾地说:“我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你们……你们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们怎么管?人……人家认定了你和鹰勾鼻子,我……我们,哈,想管也不行?” “你幸灾乐祸。”薛耳一边说,一边泪花乱转,俨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归斗笠乱颤,似乎也在发噱,只有苏闻香搓着双手,踱来踱去。 陆渐心中奇怪,正要详细盘问,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还是我来说吧。”随这声音,月门内转出两个绝色夷女,陆渐认出是兰幽、青娥,吃惊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冉冉拜倒。陆渐大惊,闪开叫道:“二位姑娘这是何意?”兰幽道:“还请陆大侠为我姊妹作主。”陆渐心生忐忑,迟疑道:“莫非……我这几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兰幽摇头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陆大侠答应两桩婚事。” “婚事?”陆渐更奇,“谁的婚事?”兰幽脸一红,和青娥对视一眼,幽幽道:“一桩是我与闻香,一桩是青娥与薛先生。” 陆渐又惊又喜,又觉难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视薛耳、苏闻香笑道:“此话当真?”苏闻香的大鼻子碰到胸口,一脸的无可奈何。薛耳面皮涨紫,结结巴巴地说:“小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突然找来,说要成亲,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听。” 这等美人逼婚之事,陆渐闻所未闻,他哑然失笑,想了想问:“兰幽、青娥,你二人为何要嫁给苏、薛二君?” 兰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笃,我醉心香道,青娥痴迷音乐,各自都有心得。当年我二人自视甚高,曾经对月发誓,将来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与音乐上胜过我二人。谁知放眼世间,竟然没有一个男子足以匹配。时过多年,本来已经绝望,不料天可怜见,此来中土,竟然遇上了闻香与薛先生。我对闻香固然一见倾心,青娥对薛先生也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找来此处。但不知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们貌丑微贱,始终不肯收纳,后来又说,不得陆大侠准允,决不成婚。” 陆渐苦笑道:“苏、薛二君与我关系特殊,二位知道‘黑天劫’么?”兰幽未答,青娥抢着说:“此事我们已经知道,陆大侠是劫主,薛先生、苏先生是劫奴,无主无奴,劫奴生死系于劫主。”陆渐奇道:“二位知道了,还是愿意下嫁么?”二女齐声道:“还望陆先生成全。” 陆渐大为感动,扶起二女,转向苏、薛二人道:“你们说了,不得我准允,决不成婚,那么只要我答应,你们就肯成婚吗?”苏、薛二人目定口呆,薛耳苦着脸道:“部主有令,薛某断无不从,只是……”陆渐打断他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险前来,算是瞧得起你们。既然你们断无不从,那么就由我作主,选择吉日成婚。” 兰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苏闻香、薛耳闻言,心中百味杂陈,忽地齐齐拜倒,苏闻香叹道:“部主,这事还是不妥。”陆渐道:“怎么不妥?”苏闻香道:“部主都未婚配,做属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说得是。” “一派歪理!”陆渐又好气,又好笑,“若我一生不娶,你们也做一辈子光棍吗?” “对。”二人齐声道,“部主不娶,我们也不娶。”兰幽、青娥听得焦急,与薛、苏二人并肩跪下,泪如走珠,滚落双颊。 陆渐望着四人,心中波翻浪涌,起伏间尽是姚晴的影子,他怔了半晌,摇头说:“你们……唉,就不要为难我啦!”也不多说,默默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忽见商清影在坐,书案上热腾腾摆满菜肴。陆渐心中一暖,叫了声“妈”,商清影含笑起身,见他头发润湿,取棉布给他拭干。陆渐自幼流离,忽得母亲关爱,颇有一些不惯,低头耷脑,满脸通红。 擦干了头发,商清影叫他用饭,陆渐吃了两口,连道好吃,又问明是商清影亲手所做,更添食欲,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抬头时,见商清影微笑注视,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难看。”商清影一边收拾碗快,一边笑道:“哪里话,在我眼里,这样子才好呢,难道说,装模作样的才好看么?”陆渐挠头直笑。 母子二人难分难舍,秉烛闲聊。陆渐说起苏、薛二人的婚事,苦笑道:“妈,你说,他们成婚就成婚,干吗拉扯我进来?”商清影含笑听完,说道:“你们的谈话我也听见了,苏、薛二君说得对,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陆渐一怔,掉过头去,注视那一点烛光,心里涌起莫名的感伤。 商清影叹道:“渐儿,妈与你相认太晚,要不然,我一定教你书画诗文,琴棋经传,没有王孙公子的风调,也不失为书香弟子。倘若这样,姚小姐也不会瞧不起你了。” 陆渐心知姚晴的症结不在这里,可也不愿向商清影挑明,附和道:“妈,你要教我本事,现在也不晚,你现在教,我马上学。”商清影道:“好啊,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陆渐汗颜道:“我的字可不见不得人。”当下写了名字,的确形如涂鸦,叫人不能辨认。商清影一时莞尔,接过笔,也写下“陆渐”两字,骨秀肉匀,神采飘逸。陆渐笑道:“还是妈写得好看。你教教我好么?” 商清影笑道:“怎么不好?”起身走到陆渐身后,把住他的手说,“练字先要明白如何运笔,卫夫人在《笔阵图》里说:‘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说罢逐句解释,陆渐忍不住问道:“这卫夫人是女子么?”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陆渐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不止这卫夫人,娘亲、阿晴、宁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姐姐,都很了不起。” 思忖间,忽觉商清影手指颤抖,几乎无法下笔。母子连心,陆渐猜到母亲的心思,胸中一阵剧痛,强笑道:“妈,你怎么了,还不教我写字?”商清影涩声道:“好,好,我教,我教你……”口中如此说,手指仍是颤抖,清泪点点,滴在宣纸上面,洇染出大团墨迹。 陆渐搁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陆渐的衣衫失声痛哭。陆渐叹道:“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谷缜带来,和他一起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陆渐胸前,听得这话,忽觉两月不见,这儿子越发刚毅,站在面前,好比一座大山,遮风挡雨,足堪倚靠,不由心想:“姚姑娘有眼不识真金,她不嫁给渐儿,只是她自己福薄。”于是抹泪坐回原处,叹道:“渐儿,你不知道,谷缜跟你不同,从小时起,他就不爱定性,厌烦教条,喜欢新奇,就如一阵清风,锁不死,拦不住,真要他陪着我这老太婆,不将他活活闷死才怪!” 陆渐笑道:“你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没几个好活了!” “近墨者黑!”商清影白他一眼,“你这孩子,也学你弟弟油嘴滑舌啦!”陆渐道:“这可不是油嘴滑舌,这是我的心里话。”商清影哑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为人夸赞无算,几乎不曾放在心上,唯独此时儿子的赞美让她心甜如蜜,伸手抚着陆渐鬓发,久久凝注,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九之期越来越近,众人只恨光阴短促,越发珍惜眼前。次日午后,大家在后院聚坐,陆渐端茶侍水,陆大海胡吹海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说破,搂着谷萍儿含笑聆听。 这时燕未归进来说道:“仙碧小姐求见。”陆渐心头一喜,问道:“就她一个?”燕未归道:“雷帝子也来了。” 陆渐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厅等候,三人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虞照眼利,一见陆渐,点头笑道:“好家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先找一个地方,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说道:“你想是认错人了,这话当与姓谷的小子说去,我这次来,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训斥,老大没趣,摸了摸鼻子,长叹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不理他,说道:“陆渐,论道灭神,你去不去?”陆渐点头道:“非去不可。”仙碧没答,虞照拍手道:“看吧,我就说了吧!”顿了顿又说,“陆渐,你去了,打算帮谁?”陆渐不假思索,张口便答:“我帮谷缜!” 虞照拍手大笑,高叫道:“好陆渐,跟我想的一样!去他妈的东岛西城,老子这次去,就是给谷老弟助拳的!”陆渐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仙碧却说:“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缜是东岛少主,形势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娘儿们就是废话多,老子看人,顺眼就成。” 仙碧正色道:“雷部死在东岛手下的不知凡几,就算你肯帮谷缜,雷部弟子也未必答应。”虞照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仙碧转向陆渐道:“万归藏发出‘周流令符’,号令西城,倾城而出,攻打东岛,八部若是抗命,罪与东岛等同。陆渐,你是天部之主,接到令符没有?” 陆渐摇头道:“他根本不想我去!”仙碧想了想,又说:“家父母就在海边,海船也已备好,陆渐,你要去东岛,可与我们同行。”陆渐心头一沉,点头道:“容我拜别家母。” 他转入后堂道别,商清影心中悲苦,拉着他的手叮嘱几句,又一同来到前厅与仙碧、虞照见过。虞照一向脱略形迹、不拘礼数,但知道商清影是陆渐、谷缜之母,居然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商清影慌忙还礼,说道:“虞先生、仙碧小姐,渐儿往日多承庇佑,此去大海微茫,凶险难测,还请二位多多关照。”仙碧笑道:“哪里话?陆渐神通盖世,只怕到时候还得他关照我们。”商清影微微苦笑,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的担忧又添了几分。 除了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随行。陆渐与母亲、祖父挥泪而别。虞照一边看得皱眉,待到走远,说道:“陆渐,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了?” 陆渐满脸羞红,仙碧却骂道:“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虞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妈,我是个无爹无妈的人,无爹无妈,哈,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的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拣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就觉后悔,沉默时许,偷眼瞧去,但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带着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芳气随风飘散,阡陌处处皆有余香。俄而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微茫,几张白帆冻僵了也似,贴在碧海青天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在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 姚晴就在不远,抱膝坐在一块礁石上面,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素淡有神。 姚晴侧身独坐,瞧也不瞧这方。陆渐心中伤感,神思恍惚,不觉温黛夫妇走近,温黛连叫两声“陆道友”,他才还醒过来,红着脸行礼:“地母娘娘安好。” 温黛说道:“临江斗宝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万归藏也去了?”陆渐道:“是啊,这一个多月,他一直跟我纠缠。”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动容,温黛问道:“交手了吗?”陆渐默默点头,温黛急切道:“谁胜谁负?”陆渐苦笑道:“那还用说吗?” “奇怪!”仙太奴拈须说道,“万归藏没有杀你?”陆渐摇了摇头,困惑道:“不知怎么的,他好几次都要杀我,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仙太奴双眉一挑,冲着妻子说道:“果然!”温黛点了点头,也道:“果然!” 两人眼神交会,言语古怪,陆渐忍不住问:“果然什么?”温黛正色道:“陆渐,你曾用‘分魔大法’助万归藏脱劫,对不对?”陆渐点头道:“这有什么关系?” 温黛道:“分魔大法,并非万归藏首创,乃是前代地母悟出,记在《太岁经》中,防范弟子走火入魔之用。使用这一法门的两人,必须修为相若、境界相当,故以万归藏之强,只有炼神高手,方能为他‘分魔’。当年万归藏归隐之前,曾向我询问过‘分魔大法’,当时我不敢隐瞒,大体的法子都告诉他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有意无意,并没对他细说。” “什么事?”陆渐心生好奇。 温黛叹道:“精气神人之三宝,分魔大法,要旨不在于精、气,而在于其中的‘神’。神者意也,关乎心性灵智,微妙不可言说。万归藏的心魔是一种神意,你助他抗拒心魔,用的也是神意。分魔之法,艰险万端,双方的神意交会如一,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万归藏是着魔之人,你是分魔之人,他的修为又高过你,故而分魔之时,必是他采取主动,调和心性,迎合你的神意,无形之中,把你的神意纳入了他自身的神意。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万归藏克服了心魔,你的神意却在他的神意中盘踞下来,所以在你二人之间,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也即是说,万归藏跟你在一起,有时会迷失心性,错把自己当成是你。这时间,如果他要杀你,本我中你的那一部分神意,就会拼命抗拒他的杀机,叫他出手之时生出种种顾虑!” 她说到这儿,只见陆渐一脸糊涂,不由苦笑道:“这样说吧,经过分魔,你二人的心性都起了变化,你的一部分变成了万归藏,万归藏的一部分变成了你。万归藏如果杀了你,无异于否定了他自己,此人一生自信,断不能容忍此事,所以他杀得了天下人,独独很难杀得了你!” 仙碧忍不住问道:“义父很难杀死陆渐,反过来说,陆渐也杀不死义父?”仙太奴点头道:“想来大抵如此,不过后者缺少依据,万归藏武功太高,陆渐没有杀他的机会。”温黛叹道:“这件事不可对外宣露,万归藏天纵奇才,一旦知道原由,难保没有克制之道。留下这个破绽,一来陆渐可以保命,二来,将来你们生死较量,这一个破绽,没准儿会决定最后的成败!” 这一番话十分玄虚,陆渐听得半信半疑,这时左飞卿走上来说:“地母,西风起了。”温黛闻言,召集弟子上船,陆渐回头一瞧,礁石上空空如也,姚晴已经不知去向。 陆渐不胜怅惘,默默率众登船。地部海船的通体青碧,造船的木材均为粗大的原木,尚未刨制不说,还有许多翠绿枝丫,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不用铁钉榫头联结,只以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清香迷人。 陆渐惊讶道:“莫乙,这样的船,海浪一打,不会散架吗?”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得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那是这艘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更妙,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仿佛一座百花盛放的小岛。”陆渐默默听着,不觉有些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生亲近,将二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当是我西城的一段佳话!”温黛笑着称是。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做什么?”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面面相对,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位才貌双全的姐妹,部主既得佳偶,我二人也能得尝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陆道友心里原本有一个人,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借着西风,三艘海船联帆而进,身后落日西坠,余晖如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了一片银色世界。 陆渐无法入睡,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十分矛盾,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对敌,又隐隐盼这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漫生,忽听有人脆声说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陆渐应声一颤,回头望去,姚晴坐在船边,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波荡漾,银光浮动,投在在少女身上,忽蓝忽白,变幻无方,有如一片水幕,将二人远远隔开。陆渐如在梦境,望着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么?”姚晴轻哼一声。陆渐道:“我……我……”姚晴又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真讨厌。”陆渐吸一口气,苦笑道:“阿晴,你怎么来了?”姚晴冷冷道:“不想见我么?好啊,我现在就走,免得弄脏了陆大侠的眼睛。”说完起身就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出,抓住姚晴的皓腕。 姚晴一挣未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陆渐电也似的缩回手去,苦笑道:“阿晴,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何苦还要说话伤我?” 姚晴沉默时许,忽道:“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的恩怨。” 姚晴冷冷道:“就凭你么?”陆渐汗颜道:“说得是,我不自量力!”姚晴道:“你知道就好,此去灵鳌岛,我劝你不要逞强!” 陆渐叹了口气,闷闷说道:“我不逞强,谷缜一定会死。”姚晴掉头看来,两眼出火,冷冷道:“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了?”陆渐叹道:“阿晴,为了你,我也一样!”姚晴啐了一口:“谁要跟臭狐狸一样,他是他,我是我,你再把我俩相比,休怪我翻脸无情!”一拂袖,转身走了。 陆渐站在船头,吹了一阵海风,心中稍稍平静。他返回舱中,正要上床,忽觉身边有异,慌忙弹身跳起,大喝一声“谁”,可是无人答应。他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似已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温香软玉触手可及。陆渐的心子一通狂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呻吟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的头脑微微晕眩,慌忙运转神功,才将眩晕驱走。忽听嘤咛一声,姚晴秀眼张开,看到陆渐,先吃一惊,继而发现自身窘况,又惊又怒,一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挥手,衾被滑落,春光乍泄,陆渐看在眼里,不觉心湖生波,双颊滚烫,定定看着姚晴,一时忘了挪开双眼。姚晴见他眼神异样,又气又急,慌忙掩住身子,大声叫道:“臭陆渐,你再瞧,我……我杀了你!” 陆渐还醒过来,匆匆扭过头去,只听姚晴寒声道:“陆渐,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陆渐忙道:“跟我无关,我一进来,你就在这儿了!” “谅你也不敢!”姚晴气头一过,平静下来,“我刚才进入船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时以为是妆台上的香膏,不料躺在床上,忽就没了知觉。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 “决然不是!”陆渐叫了起来,“苏闻香我也敢担保,他一贯老实,没有我的命令,决计不敢使香害人!”姚晴气道:“这迷香怎么来的?为什么迷昏了我,又送到你的房里?”陆渐沉思一下,忽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谁?”陆渐定一定神,将兰幽、青娥与苏、薛二人的事说了一遍。姚晴气道:“还用说吗?一定是这个兰幽捣鬼。我跟她无仇无怨,她为什么陷害我?” 陆渐又将苏闻香的志愿说了,叹道:“兰幽心急嫁给苏闻香,想我早日成亲,故而出此下策……”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说话,听声音,竟是青娥和兰幽。陆渐怒道:“来得正好。”正要推门出去,忽被姚晴拽住,低声道:“傻子,你疯了么?你这么一闹,还不人尽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将她们打倒,再送你回去……”话没说完,一个温软光嫩的身子贴上来,姚晴的声音低不可闻:“傻子,你这么讨厌我么?一刻不停,只想赶我走么?” 陆渐的脑子“嗡“的一声,无端大了数倍,身子僵硬如石,口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哪有……”忽听姚晴嗤笑骂道:“逗你呢,像你这种傻子,那样的美事儿,想也不要想!” “是,是!”陆渐听了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抱起姚晴,走到门边,侧耳听了时许,外面沉寂下来。他推门而出,正要向前,前方人影一闪,兰幽忽地拦住去路,笑嘻嘻说道:“陆大侠,你上哪儿去?” 陆渐情急间不及多说,长吸一口气,以“大金刚神力“喷出,虽只一团空气,数步之内却也不下于铁弹石丸。兰幽胸口一闷,瘫倒在地。陆渐从她身上一跃而过,跑到姚晴舱内,出了一身透汗。一眼扫去,姚晴衣衫都在床上,便将她丢在床上,掉头说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姚晴道:“慢着,你的被子拿走!”只听一阵窸窸窣窣,姚晴穿上衣服,把被子丢给陆渐,陆渐接过,只觉触手温热,一想到这被子姚晴用过,登时心跳加快,绮念丛生。他长吸一口气,正要出门,姚晴忽道:“慢着,我跟你一起去!”陆渐回头望去,姚晴脸上怒气未消,不由心头一沉,忙道:“你要做什么?” 姚晴怒道:“当然是跟那个番婆子算账,她害我出丑,我要她的命!”陆渐吓了一跳,赶忙打躬作揖:“阿晴,看我面子,饶她这次,她也是为情所苦,才会出此下策。如果你心气不顺,不妨冲着我来,要打要杀,我决不皱一下眉头!” “又逞英雄?”姚晴气得俏脸发白,狠狠盯了陆渐一会儿,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你这个傻子,老是想着别人!唉,什么时候,你才肯为自己想一想呢?” 陆渐挠了挠头,支吾道:“为自己想一想,想什么?”姚晴血涌面颊,咬了咬嘴唇,忽地伸手将他一掀,低喝道:“滚出去!” 陆渐前脚出门,姚晴从后面将门摔上。陆渐闷闷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返回本舱,他解开兰幽穴道,还没来得及责备,兰幽劈头便说:“陆大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么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陆渐一愣,没好气道:“好家伙,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兰幽撇了撇嘴:“我妈从小跟我说,男人都是狼,见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一只羊乖乖,干脆咩咩咩叫三声,吃草去算了。”一甩头,愤然去了,丢下陆渐气愣发呆,心想:“明明是她的不对,怎么反倒训起我来了?” 回到床上,陆渐满心里都是姚晴娇躯半掩、羞窘万端的模样,不由心中滚热,反侧难眠。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鸣,有如千百号角一起吹响。 陆渐暗暗吃惊,披衣登上甲板,举目望去,天色方晓,四面大海波平浪静。不少西城弟子闻声来到甲板,冲着怪声起出眺望,那声音停了一会儿,忽又响起,洪亮悠长,绝非人世间任何生物发出,弟子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那是风穴里的风声!”莫乙的声音从后传来,“灵鳌岛的西北面,有一眼神奇的风穴,终年罡风不断,化水成冰,每天清晨卯时,风势加剧,穴中发出怪声,震响百里。有人说是穴中龙吟,其实也不过是狂风荡穴、天籁生发罢了。” 陆渐道:“风穴龙吟,东岛想也不远了吧!”莫乙屈指一算,说道:“不出两个时辰,就可抵达灵鳌岛了。” 陆渐凝神倾听,听了一会儿,叫来薛耳道:“你仔细听听,前面是否有炮声?”薛耳抽动左耳,忽道:“不错,有人在海上发炮。”仙太奴一边听见,下令向发炮处进发。不过十里,只见七艘大船追逐两艘小艇,陆渐瞧那大船狭长,不觉浓眉上挑,厉声叫道:“是倭寇!” “不对。”仙太奴摇了摇头,“你看船上的旗帜。”陆渐定睛望去,大船上的旗帜白缎为底,绣了一团烈火,正奇怪,忽听虞照厉声高叫:“宁不空这狗东西,带了倭寇来打东岛么?”。 陆渐恍然大悟,七艘倭船均属火部,而那两艘小艇,当与东岛有关。陆渐怒气上冲,说道:“仙前辈,宁不空勾结倭寇、残害华人,咱们岂可坐视不理?” 仙太奴道:“火部火器犀利,千万不可小看。”说话间,两艘小艇均被击沉,艇上的东岛弟子纷纷跳水逃生。这时一艘快船赶来,船上人影一闪,跳出一个黑衣男子,步履如飞,踏浪而出。仙太奴眼利,锐声叫道:“大伙儿当心,仇老鬼到了。”众人应声一凛,纷纷抢到船头。 仇石赶到东岛弟子落海处,双手向前一伸,海水翻滚起来。东岛弟子有如煮熟了的饺子,接二连三地冒出水面,仇石一抓一个,掷向快船。 忽听一声长笑,宁不空的声音远远响起:“仇师兄,久别重逢,你就来拣小弟的便宜?”仇石脚踩着一块船板,在波浪间起伏不定:“宁师弟,火部重振旗鼓,风光无限,仇某小小占点儿便宜,料也无关大局。” 宁不空笑道:“风、雷、地三部齐至,仇师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跟他们不是一路。”宁不空道:“妙极,我跟他们也不是一路。”仇石道:“宁师弟先别高兴,我跟你也不是一路!”宁不空道:“那么仇师兄自成一路了?”仇石傲然道:“我奉万城主之令,前来告知诸位,东岛余孽,一鼓可灭,观望拖延者,定斩不饶。”宁不空笑道:“既是城主之命,宁某自当马首是瞻!”仇石冷冷道:“这么说,你我也可算是一路!” 二人遥遥对答,声音穿越风波,清而不散。虞照冷笑一声,高叫道:“仇老鬼,宁瞎子,万归藏是你们的祖宗吗?他叫你们吃狗屎,你们吃不吃?”仇石怒道:“雷疯子,你想死就死,别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当儿戏。”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当然不能儿戏,至于你这条小命儿,老子很有兴趣儿戏一番!” 仇石怒哼一声,宁不空笑道:“仇师兄,看来雷帝子跟我们不是一路,风君侯与城主有杀父之仇,料也不服城主管束,至于地部,温黛师姐,你有什么打算?” 温黛的声音从陆渐身后传来:“照儿、飞卿都是我一手养大,他们怎样,我就怎样!”陆渐听了浑身一热,扬声道:“我天部也一样。” “狗奴才也来了吗?”宁不空嗤嗤冷笑,“仇师兄,看来天、地、风、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听到这里,低声道:“宁不空这厮挑拨离间,想借万归藏之手灭我六部,以报火部之仇。”陆渐怒道:“这个奸险小人,今日决不让他生离此地。” 忽听一声轻哼,姚晴的声音传来:“你杀了他,不怕宁姑娘难过吗?”陆渐大声道:“大义当前,岂顾私谊?”姚晴冷笑道:“好呀,待会儿我倒要擦亮眼睛,看一看你的大义!” 说话间,炮声大作,火部的倭船围了上来,一轮火炮放过,“千春长绿”东摇西晃,甲板上的弟子躲闪不及,有人中炮,鲜血长流。 温黛一声令下,“千春长绿”不闪不避,径直冲向一艘倭船。只听呼啦啦一阵响,一群风部弟子站在船头,放出无数纸蝶,云笼雾罩般涌向倭船。 百名风部弟子一起施展“风蝶之术”,气势壮观,难得一见。倭船上的水手眼前白茫茫一片,跟着浑身剧痛,血如泉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火霰弹侍候。”宁不空发出一声锐叫,紧跟着声如炸雷,两艘战船吐出百道火光,与满天纸蝶遇个正着,纸蝶燃烧坠落,仿佛降了一阵火雨。 左飞卿长啸一声,飞身纵起,双袖鼓荡,向天一挥,火蝶坠势停止,纷纷扬扬地向倭船的白帆飞去,帆布一点变着,连带海船燃烧起来。 宁不空弄巧成拙,正惊怒,忽听“咄”的一声,仇石满身的鸦羽根根竖起,脚下的海水活了似的沸腾起来。他忽一扬手,两道水柱冲天射出,落在船帆上面,火势登时熄灭。 仇石桀桀怪笑,双手圈转,挽起一股海水,白亮亮如一口长剑,刷地刺向左飞卿。 风部神通忌水,左飞卿闪身躲避。忽听一声朗笑,一抹白光直奔水剑,二者相撞,“哧”地迸出蓝白火光。“雷音电龙”顺水而走,仇石浑身一麻,逆血直冲喉头,慌乱中截断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占上风,两艘倭船连开两炮,击中“千春长绿”,木屑纷飞,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虞照扬眉叫道:“宁瞎子,船多炮利,也是你的神通吗?”宁不空笑道:“雷疯子,你真没见识。火部神通不离‘火’字,我这火炮之‘火’,又怎么不是神通?” 温黛细眉一挑,锐声道:“结阵。”地部弟子纷纷盘坐,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内力。地部弟子约莫百人,此刻一分为二,结成两座阵势,五十人一阵,一在船头,以温黛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为先。 师徒二人低眉垂目、容色凝寂,“千春长绿”却活动起来,船身势如泉涌,喷出无数藤葛,有如长蛇般划开海水,飞也似的向倭船冲去。 陆渐动容道:“莫乙,这是什么神通?”莫乙笑道:“这是‘化生之阵’,地部弟子的真气集于一人,施展‘化生之术’。” 只听炮声雷动,倭船炮口红光乱吐,铅弹雨点般向甲板倾泻。陆渐心叫不好,正想设法抵挡,忽听四周刷刷连声,“长生藤”变粗变长,遮天蔽日,结成层层藤网,护住甲板上的众人。铅弹击中藤网,“哧哧哧”纷纷弹开。 一时间,海上奇观蔚然,一方面火光纵横,火龙子、火霰弹、烈阳箭、神火弩、毒鬼焰,火网交织,映照长空;另一方却是喷青吐绿,藤蔓疯长,“千春长绿”长大了数倍,形似一座青绿发光的小岛,岛屿四周,藤蔓有如蜈蚣百足,反复搅动海水,海水飞溅,一蓬蓬如白雨跳珠,火光一沾白雨,立刻熄灭消失。 倭寇倚仗火器,胆气粗壮,又见来船上多的是美貌女子,心生邪念,一边发射火器,一边操起倭语大声嘲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西部高手不懂倭语,陆渐却听得明白,气涌如山,一纵身,想要冲破藤网,教训这群倭人。仙太奴扯住他道:“陆渐,你上哪儿去?”陆渐跌足道:“仙前辈,狗倭寇出言不逊,说了许多无耻言语,坏我地部姐妹的清誉!” 仙太奴皱起眉头,温黛却已远远听见,细眉一扬,大声说道:“地部听令,毁船杀人,不必留情!” “是!”百多名女子齐声答应,好似群莺娇啼,又如百凤齐鸣,娇弱之中暗伏杀机。“千春长绿”应声变快,轰然撞上一艘倭船。船上的倭人哇哇大叫,拔出长刀,想要跳过来厮杀,不防“长生藤”变粗变长,有如海蛇巨蟒,缠绕水手,拉扯桅杆,钻入船板缝隙。只听“咔嚓嚓”一阵响,倭船土崩瓦解,变成了一堆碎钉烂木,船上的倭寇全数落水,又被水中的藤蔓牵住扯住,咕嘟嘟灌了一肚皮海水,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其他的倭人望见,无不心胆俱丧,掉船就逃。不料“千春长绿”千藤齐挥,划起水来航速惊人,转眼赶了上来,缠住了一艘倭船,三两下撕成一堆碎片儿,至于船上倭人,更无一个活命。 陆渐看得心惊胆颤,地部主生,温黛崇尚恕道,不意使出手段,竟是如此狠辣。他偷眼看向姚晴,见她双眼微闭,蛾眉轻颤,只因内力运转,双颊染了一抹亮丽的红晕。陆渐的心中一阵紧、一阵热,望着眼前女子,忽喜忽悲,不觉痴了。 一转眼的工夫,倭船毁了五艘,剩下的三艘东逃西窜,狼狈万分,水面上木板飘零,倭寇的惨叫响彻海上。宁不空又气又恨,可又破不了“化生大阵”,只能眼睁睁看着“千春长绿”大发神威。他念头数转,忽地纵声笑道:“天、地、风、雷恃多为胜,宁某以一当四,今日虽败犹荣。” 虞照笑道:“宁不空,你要不服,大伙儿舍了船上岛练练!”话音未落,左飞卿冷笑道:“蠢材,宁瞎子的激将法也就对你管用。”虞照看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一见仇老鬼的水剑,跑得比兔子还快?” 左飞卿两道白眉如长剑出匣,扬声叫道:“仇老鬼,咱们一个对一个,要人帮忙的不是好汉!”仇石道:“仇某却之不恭,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温黛张眼起身,漫不经意道:“天高海阔,正是鱼跃鸟飞的好时候。”宁不空阴阴一笑:“妙得很,今日论道灭神,未灭东岛,先论西城。” 第六章 无明业火 天已大亮,万里长空有如一幅淡青大幕,上面刻画一轮红日,海面细密亮滑,如丝如缎,卷着细细白浪,连绵涌向远方。 航行不久,灵鳌岛轮廓在望。岛上顽石苍苍,林青水碧,岛屿形如灵龟,头尾稍矮,中段奇峰突起,高出海面甚多,至高处挺立一座宝塔,上下九层,黑白间杂。岛屿西面,千尺断崖面朝东方,势如鳌头高昂,发出无声长叫。断崖上岩破石裂、刻了七个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笔势雄奇,神惊鬼泣。 陆渐想起鱼和尚所说的掌故,不由问道:“莫乙,这些字是当年思禽先生写的么?”莫乙道:“是啊!”陆渐叹道:“这七个字是东岛的奇耻大辱,为何事隔多年,仍未铲除干净?” 莫乙道:“东岛不铲除这七个字,是为了叫子孙后代永远铭记这一份耻辱。知耻者后勇,当年思禽祖师一死,东岛就大举进犯西城,挑起了两百年的腥风血雨。” 陆渐目视这七个巨字,心中不胜感慨。这时抵达岛前,各部弃船登岸。宁不空布衣竹杖,阴沉如故,沙天洹紧随其后,神色张皇。在他身后,宁凝、沈秀并肩而来,沈秀手摇折扇,冲着宁凝挤眉弄眼,宁凝却不理他,眉头微微皱起,双颊消瘦了许多。陆渐见她如此憔悴,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丝愧意。 众人走到宝塔下面,近了看时,塔下一座广场,青石铺地,光洁平整,四周按照先天八卦,建起八道长廊,长廊时断时续,断续处以假山池沼点缀。 “这儿是八卦坪。”莫乙一指黑白圆塔,“这座太极塔,相传是仿效天机宫的‘天元阁’建成的。” 一路上无人阻拦,各部均感诧异,纷纷派出探子查探。不多时,探子陆续回报,均说岛上无人。西城众人无不惊讶,一时议论纷纷。宁不空冷笑道:“这也在意料之中,谷神通死了,赢万城死了,叶梵也死了,听说谷缜、施妙妙落入西财神之手,生死下落不明,剩下一个狄希,还有什么能为?” 陆渐听得吃惊,说道:“宁不空,你又在散布谣言,谷缜和施姑娘怎么会落到西财神手里?”宁不空冷冷道:“宁某何许人,说出来的话,岂会是空穴来风?” 陆渐心头一乱,脑海里涌出许多可怕念头,一时站在那儿,呆呆愣愣,忘了动弹。 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揪出被擒的东岛弟子,阴声逼问:“岛上的人上哪儿去了?”那些弟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强。仇石阴声道:“不说是么?”出手扣住一名弟子的左肩。那人体格雄壮,被仇石一扣,肩头鼓胀的肌肉登时萎缩,面庞阵阵抽搐,神情极尽痛苦。只一转眼,一条左臂有如泄气的皮囊,眼看着瘪塌下去,那人支撑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 陆渐应声惊觉,忽见仇石施用酷刑,登时勃然大怒,他手足未抬,真气自生,怒涛似地冲向仇石。仇石突然遇袭,忙不迭飘开数丈,盯着陆渐,神色惊疑。 陆渐纵身上前,握住那名弟子的左臂,“大金刚神力”灌入,手臂慢慢充盈,顷刻回复原状。那弟子心怀感激,低声道:“多……多谢。” 陆渐还没答话,忽听宁不空高叫:“大伙儿看到了吗?天部之主做了东岛的走狗!”陆渐冷笑道:“做东岛的走狗又怎样,总比做倭寇的走狗好十倍!”宁不空冷笑道:“狗奴才懂什么?倭人做我的走狗还差不多。”陆渐道:“那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无恶不作、伤天害理。宁不空,你我的恩怨,今日也当做个了断!” “陆渐别急。”虞照笑嘻嘻上前一步,“所谓先来后到,宁瞎子跟我有约在先,你先当当看客。” 陆渐迟疑一下,退到一边。忽听仇石冷冷道:“东岛的人一个不见,说不定藏在暗处。咱们斗了起来,他们岂不是坐收渔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无胆,认输就是。”他为帮谷缜,一心将水搅浑,仇石被他一激,死白的脸上涌起浓浓的血色,厉笑道:“雷疯子,你那点儿能耐,只配给仇某提鞋!” “说得好!”虞照哈哈大笑,“老子就爱提鞋,尤其喜欢你仇老鬼这双大臭鞋。”不由分说,呼呼拍出两掌,两道“雷音电龙”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扫向宁不空。 仇石哼了一声,吸气长吐,喷出一团雾气,嗖地裹住电龙。这一口“玄冥鬼雾”蕴含真元,裹住电光,噼啪作响。宁不空却飘身后退,竹杖横刺烟光,“哧”,竹屑纷飞,竹杖短了一截,宁不空大袖扬起,两道火光去似飞梭,射向虞照。 “虞照,当心!”仙碧叫道,“这是凤凰梭!” “不妨!”虞照一笑,不慌不忙扬起双掌,两道电龙吐出。火光射至半途,发出一声锐啸,陡然绕过电龙,一左一右射向虞照两肋。不料与此同时,两道电龙凌空画了个圆弧,无声折回,后发先至,撞上火光。 一声巨响,硝烟四散,凤凰梭里的细小铅子八面激射,“嗖嗖嗖”,如天女散花。虞照大喝一声,双掌绕身横扫,阴龙流转在内,阳龙盘旋于外,铅子近身,尽被阴龙弹开,两道阳龙电光离合,摇头摆尾,在空中扫来荡去。宁不空的“木霹雳”四散纷飞,没有一发能够逼近对手。 烟气弥漫未散,黑影一闪而至,数道水剑细如银丝,借着烟火掩护,绕过电龙,射向虞照。虞照全力应付宁不空,不及抵挡,方要躲闪,忽见白影飘飘,纸蝶轻如晓雾,淡如暮烟,缠缠绵绵,封住水剑的来势。 仇石偷袭受阻,害怕风雷二主联手夹击,忙不迭向后飘退,双袖一抖,射出两大团白亮水球。左飞卿白发一振,让过水箭,大袖里抖出一条雪白的长鞭,挽一个鞭花,刷地扫向仇石。 仇石双掌一分,吐出两道水雾,那长鞭飘如无物,卷荡而回,绕过水雾,向他面门点来。仇石见那鞭势古怪,慌忙低头让过,不防身后风蝶又至,不得已,分出一道水雾阻拦。“玄冥鬼雾”前后挪移,露出一丝破绽,长鞭钻隙而入,缠向仇石咽喉。 仇石身形后仰,仍被长鞭抽中肩头,痛彻骨髓,半个身子几乎不听使唤。他强忍痛楚,反手一抓,一把扯住鞭梢,大喝一声:“留下!”用力一拽,长鞭应手而断。仇石不料如此容易,捏着那段长鞭,只觉软绵绵、湿漉漉,竟是一束宣纸,他心头一凉,怒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区区自创的小把戏,”左飞卿语声清朗,“暂名‘纸神鞭’。仇老鬼,今日还请你品鉴品鉴。” 紫禁城一战,左飞卿败落受伤,事后痛定思痛,深感纸蝶分散,不易驾驭,自身的修为不够,无法聚散由心,发挥“风神剑”的无上威力。于是舍难求易,造了一条纸鞭,心法与“风神剑”相似,却融入了单鞭的鞭法,虽不如“风神剑”聚散无方,可是用劲专一,驾驭起来更加容易。 “纸神鞭”本是一束宣纸,数以十丈,融合风劲以后,飘忽万端,一沾即走,只在仇石身周萦绕。仇石不敢大意,左手“玄冥鬼雾”,右手射出“水魂之剑“,一虚一实,刚柔并济,云山雾罩中暗伏杀机。 两人各逞神通,斗到五十招上下,纸鞭透过间隙,缠上了仇石的手臂。仇石正要运劲扯断,不料纸鞭缠绕处传来一阵剧痛,肌肤似要生生裂开。 仇石自从练成“无相水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忽被一条纸鞭勒伤,当真匪夷所思。可一转念头,他忽地明白,宣纸性能吸水,方才交手之际,左飞卿借这纸鞭,神鬼不觉地吸走了他的附体之水,破了他的“无相水甲”。 仇石的手臂血流如注,心中惊怒发狂,运足水劲,方要反击,谁知左飞卿一击得手,立马收回,长鞭屈曲飘转,刷地扫向宁不空。纸鞭上饱吸水渍,舞起来洋洋洒洒,呼啸生风。宁不空正与虞照激斗,突然遭袭,大是狼狈,手上几件厉害火器被纸鞭一卷,濡湿受潮,威力尽失。 左飞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变化巧妙绝伦,虞照暗暗喝了声彩,忽见仇石鬼鬼祟祟,扑向左飞卿身后,便笑道:“仇老鬼,咱俩亲近亲近。”舍了宁不空,电龙忽分忽合,向仇石痛下杀手。 一时间,四人连换对手,忽而风对火,忽而风对水,忽而雷斗水,忽而雷斗火,走马灯一般厮杀。 风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济,四人都是本部顶尖儿的人物,如果两两齐心,正是棋逢对手。可是虞、左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看似不合,其实大有默契;宁、仇二人阴沉自私,嘴里说是一路,其实貌合神离,心里只盼对方多多出力,但若对方遇险,又决不肯舍身相救。是以斗到百合上下,虞、左二人风雷转生,神通倍增;宁、仇二人各自为战,渐渐落了下风。 又斗数合,仇石脸上挨了一鞭,他的“无相水甲”已破,纸鞭蘸水,不弱于精钢牛皮。仇石头痛欲裂,眼泪快要流下来了,顾不得宁不空死活,纵身向后跳开。宁不空与虞照斗到紧要关头,仇石一退,登时把他的后背卖给了左飞卿。 左飞卿劲随鞭走,纸鞭逼得有如一束长矛,嗖地刺向宁不空后脑的“玉枕”穴。 宁不空前当“雷音电龙”,后当“纸神鞭”,有心抵挡,无力回天。危急间,忽觉一股热流从旁涌来,纸鞭“哧”地变黑,化为一团飞灰。左飞卿吃了一惊,不及转念,那一股热流又向他冲来。他慌忙飞身后退,可是热流余威所及,半截袍子无火自燃。左飞卿翻身落地,挥掌打灭火焰,抬眼望去,宁不空退到一边,大口喘气,一名青衣少女和虞照拳来脚往,斗得十分激烈。 少女正是宁凝,禁城一战,她曾经接下谷神通的杀招,叫众人刮目相看,如今一见,似乎又有精进,一出手,不但拯救老父于危难,还毁了左飞卿的纸鞭。 虞照双掌电光闪烁,风雷鸣响,兼之他性情豪迈,掌法大开大合,一挥一送,势如天雷下击。宁凝出手曼妙潇洒,宛如流云飞虹,不带人间烟火之气,纤掌过处,悄然无声。两人武功如此迥异,众人看在眼里,无不啧啧称奇。 相持时许,虞照脸膛越来越红,头顶一道白气笔直上升,汗水浸染衣衫,留下片片湿痕。仙太奴长眉一挑,忽道:“雷帝子要糟!” 话音未落,宁凝一掌拍出,虞照既不拆解,又不抵挡,向后大大退出一步。宁凝又拍一掌,虞照也还一掌,电龙烟光到了半途,似被无形壁障所阻,扭曲摆动,无法前进,虞照身形微晃,又退了一大步。 一时间,宁凝每出一掌,虞照则退一步,六掌之后,两人相距已有三丈。但随宁凝举手投足,滚滚热流涌向众人,起初只是三伏暑热,渐渐热不可当,有如火炉锻铸。 两人遥遥出掌,虞照出手越来越慢,电龙离掌数尺,忽地消失不见。众人见他大落下风,心中无不震惊,仙碧忍不住叫道:“妈,玄瞳用的什么武功?”温黛沉吟一下,锐声叫道:“宁师弟,令爱用的可是‘无明神功’?”宁不空笑道:“地母好见识。”温黛变色道:“你不怕害了她?”宁不空淡淡说道:“不劳娘娘关心,小女自有办法。” 温黛不禁默然,注视宁凝,面露忧色。薛耳与宁凝交情最笃,忍不住问道:“地母娘娘,‘无明神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害了凝儿?” 温黛苦笑道:“这门神通是一位火部前辈所创。火部神通,大多伴随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再厉害,只要看见,就能躲避。‘无明神功’练的却是无形无色无明之火,出手全无征兆,不知其所自来,上落飞鸿,下沉游鱼。寻常人如被击中,势必肌肤焦黑,五脏枯朽。只可惜,这功夫威力虽大,却有一个弊端。” 薛耳听得心急,忙道:“什么弊端?”温黛道:“这门神通极耗真气,真气稍有不足,无明之火就会反噬,令修炼者自焚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取法天地。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达到这般境界?是以自古以来,这门神通只有修炼之法,极少弟子能够练成,就是创出神通的那位前辈,也因为真气不济,终归自焚而死。” 薛耳听得脸色发白,盯着宁凝,心跳如雷。但见宁凝出手飘逸,举重若轻,除了神色凄清,不见一丝痛苦,反观虞照,汗如雨落,须眉焦枯,神色间十分吃力。温黛瞧得诧异,心想:“奇怪,玄瞳如此年幼,竟是炼神高手,能借天地之力?” 忽听虞照一声大吼,脸上腾起一股紫气,两眼怒睁,身子摇晃。仙碧看出不妙,纵身欲上,这时白影一闪,左飞卿抢到前面,扬声道:“我来试试!”一挥袖,纸蝶纷飞,罩向宁凝。 虞照趁机后退,不待仙碧搀扶,盘膝坐倒在地,浑身热气腾腾,仿佛刚从蒸笼中出来一般。 宁凝面对纸蝶,眉间凄凉宛然,左掌从左至右轻轻画一个圆弧,炎风所过,纸蝶化为满天飞灰。左飞卿大袖一挥,纸灰被风劲一卷,呼啦啦卷了回去。宁凝视线受阻,移步后退,左飞卿因风飞转,绕到她的身后,并指向前点出。宁凝这一退,无异于将后心送到他的指下。 这时间,左飞卿指下一虚,宁凝忽地失去踪影。左飞卿心往下沉,翻身纵起,一股炎灼之气从脚底流过,鞋底着火,空中弥漫一股焦臭。左飞卿发声清啸,展开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恍若一团白烟,随风流转不定。 他的身法幻妙飘逸,宁凝也不多让,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紧随左飞卿左右,左飞卿到哪儿,她也飞到哪儿,仿佛一根铁针,紧紧吸附磁石。左飞卿只觉四周热流纵横,任由他上天下地,始终无法摆脱。西城众人瞧得目定口呆,均想火部高手何时练成如此神通,蹑空蹈虚,能与“风君侯”比斗身法。 两人漫天飞舞,看似飘逸好看,其实凶险百出。温黛瞧得脸色苍白,念头转了几下,忽地高声叫道:“是了,这是‘火神影’!” 仙碧忍不住问道:“‘火神影’是什么?”温黛道:“这是一位火部前辈从火焰燃烧中悟出的身法,神奇奥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间高手,施展身法轻功,必有风声相随,这时修炼‘火神影’的高手,就能凭借这些微的劲风,紧随对手左右,对手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如影随形,有如附骨之蛆。风部神通无风不成,这门身法正是克星,天幸与‘无明神功’一般,‘火神影’极耗内力,百年来虽有练法,却几乎无人练成。”说到这儿,温黛注视空中两道人影,心中愁意更浓:“无明神功,火神影,这女孩子还有什么神通?” 左飞卿身在半空,“无明神功”接连涌来,只叫他应付不暇,炎风拂身而过,半晌功夫,肩背灼伤数处。风君侯外表冲淡,实则极为好胜,纵然落了下风,仍是苦苦支撑。他隐约听到温黛说出“火神影”的来历,心想:“既是随风而动,如果无风,必然技无所施。”想着收起白发,飘落地上,旋身出掌,攻向身后的宁凝。 宁凝神通厉害,打斗经验却少之又少,兼之本性善良,争强斗狠并非所愿,左飞卿停下,她也随之站定,不料左飞卿孤注一掷,倾力出掌。宁凝反应极快,心念未动,双掌已出。“啪”,二人四掌相交,宁凝的“无明神功”转动,将左飞卿双掌黏住,左飞卿但觉炽流入体,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抹艳红。 温黛心叫不好,只见左飞卿肌肤转红,白发无风而动,俊秀的双目似要滴出血来。众人稍有见识者,均看出他大落下风,只怕转眼之间,一代风部奇才,就要被这女子毙于掌下。 宁不空忽地冷笑一声,大声说道:“凝儿,当日灭我火部,害死你娘,风部也有一份。你快将这姓左的杀了,以慰你娘在天之灵。” 众人无不变色,仙碧的脸色苍白如纸,叫了声:“宁姑娘!”望着宁凝,眼里流露一丝乞怜。宁凝应声转眼,正与仙碧的目光相接,心中不由微微一软,她若是全力发出“无明业火”,不出一刻工夫,左飞卿就算不死,也会精血焦枯,武功尽失。她为救老父,方才出手,连败风雷二主,并非她的本意。 宁不空感觉异样,焦躁起来,厉声道:“凝儿,别受他人蛊惑,快杀了姓左的,给你母亲报仇!” 宁凝目光流转,看看父亲,又看了看仙碧,忽地泪涌双目,掌心的真气微微一弱。左飞卿见她凄惶落泪,又觉对手真气变弱,心中不胜讶异,也不再催劲进击,凝神守意,静观其变。忽见宁凝长吸一口气,撤了内力,飘退丈许,幽幽说道:“左部主神通高明,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突然认输,众人都是莫名其妙。宁不空却深知女儿性情,闻言脸色铁青。宁凝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爹爹,女儿……”话未说完,宁不空忽地抬手,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宁凝左颊高肿,口角流血。陆渐又惊又怒,叫道:“宁不空,你再动她一下试试!”姚晴看他一眼,心头怒起,不由得冷哼一声。 宁不空下巴扬起,冷冷道:“狗奴才,我自己教训女儿,关你什么事?”陆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宁不空转向宁凝,森然道:“臭丫头,你说,我为什么传你火部绝学?”宁凝伸袖抹去眼泪,低声道:“给妈妈报仇。” “亏你还记得!”宁不空将竹杖一顿,“那么我让你杀人,你为什么不杀?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宁凝低下头,泪水点点滴落。 沙天洹干笑两声,忙打圆场:“宁师弟息怒,贤侄女年纪小,不懂事,说两句就罢了。”宁不空道:“这孩子太不听话,分明赢了,偏要认输,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风。” 忽听一声冷哼,左飞卿扬声道:“宁不空,你不要说嘴,令爱没输,输的是我!”众人无不惊讶,只道左飞卿性情孤傲,不料也会磊落认输。宁不空大为得意,点头笑道:“左师弟赢得输得,不愧为大丈夫。” 左飞卿一言不发,萧然转回本阵。宁不空手拈长须,冷笑道:“还有谁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意下如何?”他说这话时,心中已有算计,宁凝有恩于陆渐,陆渐一定不会跟她动手;温黛艺业虽高,也不是“无明神功”和“火神影”的对手。宁凝连败风雷二主,若能再将天地二主一举折服,当可威震西城,为火部出一口的恶气。 陆渐一听,果然面露迟疑。温黛沉默一下,举步出列,微微笑道:“宁师妹青出于蓝,叫人钦佩,温黛不才,情愿领教高招。“ 宁凝只觉心跳加快,她还没出生,地母温黛就已名动武林,今时今日,要与这西城奇人交手,宁凝如处幻梦,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不及应战,忽听一个清冷娇柔的声音说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一阵,晴儿愿代师父出战。” 宁凝芳心一颤,转眼望去,姚晴俏生生地步出人群,白衣素裹,吴带当风,肌肤嫩白,吹弹得破;双颊不染胭脂,天然一抹艳红,眉眼灵动秀气,目光却很清冷。宁凝与她四目相对,不禁神意恍惚,忘了身在何处。 温黛皱眉道:“晴儿……”姚晴不待她把话说完,抢着说:“师父放心,弟子必然不负所望。” 宁凝还在迟疑,宁不空的脸色却阴沉下来。姚晴突然出战,将他的如意算盘尽皆打乱,不但损不了温黛的威名,而且姚晴一旦危急,势必惹出陆渐。宁凝的武功精进不少,可是比起金刚传人,仍无多少胜算。 如他所料,陆渐盯着二女,心乱如麻:“阿晴遇险,我不能不救,可是宁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跟她动手?”他越想越是难过,眼巴巴盯着宁凝,只盼她出口回绝。 宁凝呆了呆,忽地转眼望来,这一眼意味深长,似乎看透了陆渐的心思,她忽一咬牙,迈步上前。陆渐见此情形,有如万丈高峰一脚踏空,身心俱是一沉。 海风吹来,袅袅不尽,两名少女遥遥相对,一如秋日雏菊,一似怒放牡丹,一个清丽皎洁,不染点尘,一个明艳照人,揽尽天下秀色。清艳相照,淡浓不一,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艳者越艳,惊心动魄,颠倒众生。 宁凝双袖一挥,“无明业火”无声涌出。陆渐心房为之一紧,心中矛盾到了极点。忽又听“嗖嗖”连声,地上蹿出无数荆棘,张牙舞爪,向宁凝迎面飞出。 这一战不止拱卫师门,更掺杂了许多别样心思,二女人比花娇,出手却是又凶又狠。宁凝双掌所至,热浪腾空,炎风飞扬。姚晴身形所过,蛇牙鬼刺丛丛涌起,天女花迎风怒放,漫天飘零,片片如雪,粗大的根须破土而出,与藤蔓荆棘上下呼应。人群中有人低叫:“菩提根么?”另有人接道:“化生六变,她已会了五变,下一任地母非她莫属。”温黛站在一边,瞧着弟子,也是默默点头。 姚晴得了温黛指点,这些日子精进神速,无奈“无明神功”威力太强,掌风所过,藤来藤断,荆棘尽焚,菩提根虽强,竟无生根之处,反而变成火源,助长宁凝的火势。姚晴技无所施,只有竭力拖延,不出十招,便已气息转促,雪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木能生火,区区化生又算什么?遇上我火部绝学,真是自取灭亡!” “宁师弟此言差矣!”温黛冷不丁接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绝学岂止化生?” 姚晴恍然大悟,旋身使出“坤元”,泥土起伏如浪,地上青砖冲天而起,火焰遇上泥土,转眼化为乌有。姚晴一招得手,“坤元”、“化生”交错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藤蔓,藤蔓燃烧,又变灰土,泥土不怕烈火,但能生长树木,如此生生不息,势成一个循环。宁凝原本大占上风,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一举夺回劣势,跟她斗得旗鼓相当。 宁不空听得焦躁起来,竹杖一顿,厉声道:“凝丫头,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剑’呢?” 宁凝稍一迟疑,身法转急,一晃身,到了姚晴身后,眼里玄光一转,姚晴小腿灼痛,“哎哟”一声,身形踉跄,向前跌出。宁凝手起掌落,向她后背刷地劈落。 手掌没到,炎风先至,姚晴浑身酷热,抵挡已是不及,这时间,忽觉一股磅礴之力涌来,热风消散,遍体清凉。姚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到了,心中微微一甜:“这傻子,终归还是向着我的。” 陆渐如何动身,在场众人无一看清,但觉眼前一花,“无明业火”已被“大金刚神力”冲散。宁凝怔了一下,一股酸气冲上心头,手掌圈转,又向姚晴拍去。陆渐抬起右掌,将她掌势挑开,说道:“宁姑娘,别打了……”宁凝一咬牙,大声道:“要我别打还不容易,你一拳打死我就是了。”心里却想:“若是死在你手里,定能叫你记一辈子,你不能陪我一世,记我一世也行。”想着又发两掌,掌势没到,眼泪先已流了下来。 陆渐无法可想,一边与宁凝拆解,一边心想:“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能与宁姑娘动手?”忽觉地下土动,一丛恶鬼刺缠向宁凝双足。陆渐头大如斗,右掌抵挡宁凝掌势,左掌拂出,恶鬼刺化为粉末,四散飞扬。 姚晴怒道:“臭陆渐,你到底帮谁?”陆渐硬起头皮道:“我谁都不帮。”姚晴道:“好,你滚开一些,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陆渐摇头道:“你们不打,我谁都不帮,你们要打……”姚晴道:“你又怎样?”宁凝一双妙目也凝注在陆渐脸上。陆渐的脸上热辣辣的,口中支吾道:“你们要打,我两个都帮!” 二女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陆渐横身其间,任由二女使出手段,陆渐左来左挡,右来右迎,轻轻松松一一化解。宁不空忍不住叫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试,跟你天部有什么相干?” 陆渐道:“火部地部比斗跟我不相干,宁姑娘和阿晴比斗却与我相干,你要不服,我们两个比划比划。”他一出手就破了“无明神功”,宁不空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向他挑战,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 二女攻势如潮,仿佛无休无止,陆渐背腹受敌,手脚还能应付,心里却很为难。心想用武力制服二女不难,但难保将来不受埋怨,姚晴对自己的误会本就恨多,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若对宁凝动手,更是忘恩负义。一时间,陆渐除了苦苦支撑,再也别无他法。 这时间,忽听几声炮响,众人转眼望去,海天之际涌出六艘大船,船头高昂,吃水甚深,三片白帆耸列如云。 “那是红毛战舰!”陆渐借故跳出斗场,死命大声叫嚷。两个少女本是打给他看,陆渐一旦退出,两人反而不知所措。 “这些船从哪儿来的?”众人议论纷纷,温黛凝目观望,忽道:“那是荷兰战舰!”仙太奴道:“何以见得?”温黛说道:“我幼年之时,从英格兰渡海来中国,在海上见过荷兰人的战船。你看,那帆上不是挂了旗么?橙、白、蓝三色间杂,正是荷兰人的奥伦治亲王旗。说起来,奥伦治王室跟我还有一点儿亲缘,他们的旗帜,我打小就认识。” 温黛出身于西国王室,幼年遭逢战乱,孤苦无依,被其师带来中土。她生长异域,对西方之物见识渊博,她说是荷兰战舰,那就一定不错。 虞照怪道:“荷兰人的船来这里干吗?”温黛说道:“西方土地贫瘠,人民大多航海经商为业,荷兰人以‘海上马车夫’自居,长年往来东西之间,其中一条商路直通广州。近年来,听说他们在东南海边占了几个荒岛,建立堡垒,作为补给之用,若在此间出没,似也说得过去。” “我看是来者不善!”宁不空冷哼一声,“此去向西,都是大明海域,海禁森严,无处通商,他们来做什么?” 正议论,荷兰战船乘风驶近,仙太奴忽道:“不对!”温黛知他目力过人,忙问:“怎么?”仙太奴皱眉道:“既是荷兰战船,怎么会有华人?” 众人心头一凛,突然间,炮声雷动,六艘战舰火炮齐发,轰击岛周船只,转眼之间,连带“千春长绿”,西城一行的座船纷纷沉没。船上留守的弟子或死或伤,活着的均在海水里挣扎,战舰上一排鸟铳响过,溺水者又死伤不少,逃到岛上的人不过三成。 岛上众人又惊又怒,其中火部船只最多,倭人大多留在船上,经过这一番变故,十成去了九成,死伤最为惨重,气得宁不空破口大骂,竹杖连连顿地,发出笃笃闷响。 忽听号角划空,荷兰旗陡然落下,刷刷刷升起了一面新旗,雪白的旗面上,绣了一只金色的鼍龙。 金鼍龙是东岛标记,众人恍然大悟,东岛人并未逃走,而是放弃本岛,乘红毛战舰退到海上,直到西城各部登岸,方才掉头杀回。那主脑十分狡猾,知道温黛来历,先是打着荷兰旗号迷惑地母,直待靠近,方才火炮齐射,击沉西城船只。这么一来,红毛战舰环岛巡航,就能将西城高手困死在岛上。 众人赶到海边,只见红毛舰各站一方,将东岛团团围住。温黛一皱眉头,潜运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方今东岛,谁在主事?” 船上沉寂时许,一个粗大嗓门传来:“狄岛王令我知会尔等,尔等不自量力,来我东岛挑衅,真是自取败亡。岛上无米无粮,尔等若要活命,立马自废武功,绑住手脚,听任狄岛王发落!” 温黛冷笑道:“狄希无胆小辈,也敢自命东岛之王?若是岛王,为何不亲自答我?” “番婆子,你张狂什么?”粗嗓门大笑两声,“小小西城,狄岛王还不屑理会,只我鬼王岛赫连夜,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食婴人魔?!”温黛脸色一变。 陆渐奇道:“谁是食婴人魔?”莫乙接口道:“就是这个赫连夜,此人是东海鬼王岛的岛主,听说他嗜食婴儿心肝,故而得了‘食婴人魔’的绰号!” 陆渐怒道:“世间竟有如此妖孽?”温黛皱眉道:“奇怪,听说鬼王岛为谷神通所破,赫连夜也死在他手里,难道说传言有假?” 宁不空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谷神通也不是善男信女,他自知东岛虚弱,所以收罗一帮江湖亡命为己所用。东海离岛无数,海贼甚多,其中不乏奇人高手,倘若集合起来,倒也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势力。” “宁师弟此言差矣!”仙太奴冷冷说道,“谷神通何等人物,岂会与赫连夜之流联手?宁部主连结倭寇,对错先且不论,但若以己度人,那也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 陆渐听得痛快,拍手说道:“仙前辈说得对,谷岛王心如日月,岂是你宁不空可以诋毁的?”宁不空怒哼一声,悻悻道:“狗奴才你懂个屁!赫连夜就在东岛的船上,任你说上天去,那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虞照上前一步,扬声叫道:“狄希,谷缜可在船上?”赫连夜哈地一笑,说道:“谷缜奸妹弑母,勾结倭寇,早已不是我东岛中人!” “血口喷人!”陆渐忍不住大声说道,“早在东岛别院,白湘瑶当着众人亲口说了,以上罪名都是她一手炮制,谷缜从头到尾都是受了她的诬陷。狄希,我正要问你,南京郊外,你用鸟铳杀了赢万城是不是?” 对方沉寂时许,赫连夜的粗嗓门又响了起来:“你是金刚传人吗?狄岛王说你貌似老实,其实奸诈,赢老分明是你用“大金刚神力”击毙,亏你还敢嫁祸到狄岛王头上,简直就是不知羞耻!” 陆渐气得脸色发青,大声说道:“狄希,你颠倒黑白,难道就不惭愧吗?”话一出口,宁不空、沙天洹嘻嘻呵呵,放声大笑,仇石的死人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意。 虞照苦笑道:“陆老弟,你好天真。跟这些奸恶之徒谈‘惭愧’二字,就好比让蚊子不吸血,逼老虎吃素斋,纯属白费口舌、异想天开!” 仙碧忽道:“妈,现在怎么办?困在岛上,可不是办法!”温黛沉吟道:“岛上多有树木,大可结成木筏,等到深夜,集合本部高手,趁夜偷袭战舰。” “结木为筏,太过费事。”宁不空冷笑一声,语调阴沉,“狄希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小看我西城群雄。光是仇师兄驭水而行,这一片海水就如通天的坦途,等到大风一起,风君侯白发三千,御风飞行,又有谁能防范得了?再说了,他操之过急,不等城主和山、泽二部到达就下手,真是有头无尾的蠢材。待城主大驾一到,我方里应外合,前后夹击,管教姓狄的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所。” 这时红毛舰向前进逼,炮声隆隆,大肆轰击岛上。西城诸人退到高处,破口大骂,左飞卿扬声叫道:“狄希,你一岛之王,不以武功服众,却用大炮开道,前代岛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船上传来一声长笑,众人听出正是狄希,只听他曼声说道:“风君侯,西城方强,东岛正弱,以卵击石,智者不为。此次论道灭神,鄙人宁可斗智,不与你们蛮力相争。” 左飞卿叹道:“兵不厌诈,你用计取胜,我无话可说。不过赫连夜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你与他为伍,不嫌有失身份吗?”他与狄希武功相近,是以惺惺相惜,不忍见他结交匪流。 “左兄言重了!”狄希语中带笑,“古人唯才是举,赫连兄小有嗜好,可是武艺精深,正是本岛难得的人才。是了,左兄大约还不知道,东海三十六岛岛主,尽数投入我东岛麾下,从今往后,本岛声势大壮,今日一战,必当威扬七海!” 左飞卿还没答话,忽听沙天洹阴阳怪气地说道:“三十六岛岛主,什么狗屁东西?不过是一群海上盗贼,劫掠沿海,打劫客商,奸淫烧杀,无所不为。当年谷神通扫荡东海,这些人全是釜底游魂,只是姓谷的慈悲,不肯多加杀戮,才容他们活到今天。东岛收了这一帮幺麽小丑,真是贻羞祖宗、自甘下流,从今往后,再也不配做我西城的对手!” 话一传出,红毛舰上响起一片叫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许多下流言语叫人不忍卒闻,地部的女弟子听得面红耳赤,纷纷捂住耳朵。 虞照听得不耐,提气开声,一声怒吼,有如万里晴空炸响一声惊雷。对面的人为他声势所夺,略略沉寂一下。虞照厉声高叫:“西城之主尚在,金刚怒目有传,至于东岛之王,从今往后,再无此人!” 他使出“天雷吼”,声如滚滚雷霆,久久响彻海上,岛内岛外,一时鸦雀无声。西城诸人想起谷神通在世时的威风,无不心生感慨。红毛舰上的东岛弟子也是百感交集,尽管敌强我弱,不得不联手匪类,可是受到对手如此轻蔑,纵然今日胜出,也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这时间,忽听一声长啸,穿破云空,激荡海水,气势之强,世所罕闻。众人都是行家,应声无不惊讶,纷纷冲着啸声来处张望,只见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如飞变大,似是一只木筏。 “万归藏么?”姚晴忍不住问。温黛摇了摇头:“不是!” 啸声久久不绝,越到后面,越是激扬,众人正自耳鸣心跳,啸声戛然而止,一个声音朗朗传来:“雷帝子,你这话说差了,东岛之王,如何不在?” 虞照、陆渐听这声音,无不惊喜交加,极目望去,木筏上的人影绰约可见,谷缜与施妙妙并肩携手,迎风挺立,尽管衣衫褴褛,可是神明疏秀,宛如蓬莱仙人。 两人不弄舟楫,木筏疾驶如飞。仇石看得心惊,暗想:“这不是驭水法么?这两人怎么学会了我水部的神通?” 正疑惑,红毛战舰上鼓噪起来,几声炮响,铅弹铁屑飞向木筏,陆渐站在岸边,啊了一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见谷缜一扬手,铅弹铁屑好似斜风吹雨,偏了方向,掠过二人,落在木筏旁边,“哧哧”连声,溅起数尺浪花。 跟着又是一排鸟铳,谷缜大笑一声,拉着施妙妙向后掠出,踩中木筏尾端,筏子笔直树起,弹丸击中木筏,纷纷落入海里。 战舰上鼓噪声更响,有人高叫:“别开炮,施尊主也在船上!”立马有人接道:“施妙妙勾结奸贼,跟谷缜一丘之貉,对待这对狗男女,不用手下留情!”话音未落,船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原来施妙妙待人谦和,人缘极佳,其父施浩然更是为人方正,一生正道直行,若论德行,堪为东岛楷模。对于这对父女,东岛弟子稍有良知,无不心悦诚服,一时间纷纷出手,阻止三十六岛的海贼发炮放铳,双方一言不合,厮杀内讧起来。海贼人多势众,东岛弟子的武功更胜一筹,一时间各船大乱。狄希疾言厉色,也是弹压不住。 “大家全都住手!”施妙妙锐声高叫,“大敌当前,岂是内讧的时候?”东岛弟子闻言,均有收手之意,可是海贼斗得兴发,均是不依不饶。 谷缜纵声长笑,木筏陡然加快,形似一条飞鱼,跳过百丈波涛,来到一艘战舰下方。他人还未近,腾空纵起,此时木筏距离战舰还有数丈,众人见他托大,心中不以为然,不防谷缜满头长发刷地撑开,形似乌篷大伞,将他托在空中。左飞卿远远看见,咦了一声,这一下是地道的风部神通,近似于“白发三千羽”,虽无凌虚飞渡之功,却能减缓谷缜的坠势。 转念间,谷缜逼近战舰,脚尖轻点外壁,恍若一缕青烟,飘飘然升上甲板。 有海贼看见,大喝一声,挺矛便刺,谷缜一伸手,攥住矛杆,体内真气一转,山劲向外送出。海贼虎口迸裂,向后飞出,接连撞翻两名同伙,去势不止,撞在桅杆上面,头昏眼黑,晕死过去。 谷缜势如一阵狂风,卷过偌大甲板,双手此起彼落,拎着海贼丢下船去,一抓一准,好比探囊取物,十分轻松写意。东岛弟子无不惊奇,纷纷放下刀枪,呆呆注视谷缜。 一转眼,海贼尽数落海,都在海水里挣扎扑腾。谷缜登上舰桥,下令垂下缆绳,将施妙妙拉上甲板。东岛弟子见了她,无不躬身行礼,叫道:“施尊主安好!” 谷缜笑道:“大伙儿先别叙旧,狄希勾结匪类,坏我门风,咱们齐心协力,先给他一点儿厉害瞧瞧!” 狄希违背谷神通的遗教,联结三十六岛海贼,东岛弟子多有不满,只是尊卑有序,不敢多言。此时听了谷缜的话,无不精神一振。谷缜号令一出,战船摆舵向东,冲向狄希的旗舰。旗舰上正乱成一团,谷缜连发三炮,一炮击中船尾,一炮打中船头,还有一炮正中桅杆,声如雷霆,木屑横飞,旗舰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望着来船,纷纷不知所措。 谷缜占了先机,抢入旗舰炮火不及的死角,填满火药,炮口相向,只要一声令下,十门大炮轮番轰击,必将旗舰击得粉碎。但他蓄势不发,扬声叫道:“狄希何在?我有话说!” 金影闪动,狄希现身船头,冷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谷笑儿,你好手段!”谷缜笑道:“你不用口是心非,我问你,此番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 狄希冷冷道:“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请君入瓮,将西城高手困在岛上,你若不来捣乱,此番论道灭神,我东岛必胜无疑。” “万归藏呢?”谷缜皱了皱眉,“他也在岛上?” 狄希一愣,抗声道:“你懂什么?我方集中,敌人分散,正利于各个击破。我先困死了岛上的西城中人,万归藏如果赶来,他武功再高,这茫茫大海上也无所用之,届时我数百门火炮一起震响,管教西城之主粉身碎骨!” “九变龙王!”谷缜微微一笑,“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谁知离了白湘瑶,你就是个大大的蠢材!” “你说什么?”狄希两眼出火,白脸上浮起一抹血红。 谷缜道:“但凡阴谋,贵在机密,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可你大张旗鼓,联结三十六岛海贼,这伙人不下数千,这数千人之中,难道就没有万归藏的奸细吗?” 狄希冷笑道:“我的人我心里有数!” “什么心里有数,不过想当然尔!”谷缜冷笑一声,“万归藏何等人物,他是西城之主,也是天下商人的首领,东起大海尽头,西到九译绝域,万归藏的耳目遍及天下。这些海贼唯利是图,小小给点儿恩惠,连祖宗八代都敢出卖,何况你一个自命岛王的蠢材!” “谷笑儿!”狄希恼羞成怒,“我任岛王,乃是众人公推!” “众人?好个众人!”谷缜笑了笑,“我只问你,万归藏为何迟迟不来?” “海上风波难测,也许偏离了航向?”狄希骑虎难下,只好信口胡猜。 “是么?”谷缜微微一笑,“无论怎样,万归藏一时不到,论道灭神就是一句空话。你当有六艘红毛战舰就了不起吗?如果万归藏带了‘魔龙号’来,十六艘红毛战船也照样全军覆没!”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我东岛以武功鸣世,今日论道灭神,也当以武功分出高下。别说你计谋不行,就算计谋得逞,以坚船利炮取胜,也难叫天下人心服!”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别说东岛弟子深以为然,就是西城群雄,也是人人点头。 狄希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地大声叫道:“我是东岛之王,如何取胜,也该由我说了算!” 谷缜还没说话,施妙妙朗声接道:“狄尊主,你说你任岛王,是众人公推的吗?”狄希傲然道:“不错!”施妙妙说道:“赢尊主死于鸟铳,我事后亲自查过;叶尊主死在万归藏手里,也是我亲眼目睹。如今东岛四尊,只剩你我两人,身为四尊之一,我算不算众人之一?” 狄希一皱眉头,东岛的弟子已经纷纷叫了起来:“施尊主说得对……施尊主的意见也很要紧……” “承蒙各位同门抬爱!”施妙妙不容狄希多说,轻轻一捋鬓发,冷冷说道,“狄尊主,恕我冒昧,凭你的所作所为,我以为,阁下不配做这东岛之王!” 狄希放声大笑,说道:“施妙妙,你后面的话我代你说了吧,我不配做东岛之王,配做东岛之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心上人谷笑儿!” “他配不配我不知道,你狄尊主的确不配!”施妙妙冷静如恒,侃侃而谈,“自从释氏定居灵鳌岛,数百年以来,我岛身处海贼水寇之间,挺然独立,矫矫不群。善待往来客商,从不鱼肉良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从不屈服于任何强权暴政,所以几经沉浮,仍为天下武林所钦仰。 “若说敌强,当初八部完好,水部横行海上,无人可当,火部火器犀利,足以扫荡天下;若说我弱,弱不过谷岛王重建东岛之时,那时大劫过后,东岛弟子屈指可数,怎及今日数以百千?就在那个时候,谷岛王也不曾违背祖训,结交匪类,更因为海贼作恶,踏平八岛,严惩恶人。赫连夜漏网之鱼,十多年不敢抛头露面,不想岛王一死,立刻沐猴而冠,做了狄尊主的座上宾。谷岛王若天上有知,又该是何等失望?” 施妙妙向来不善言辞,可是眼看本岛堕落,痛心疾首,许多不曾想过的话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东岛弟子听在耳中,人人汗颜,内心起了极大动摇。谷缜却听得舒服,悄悄伸出一手,握住施妙妙的纤手,但觉少女手掌冰冷,手心里满是汗水。 忽听一声怪笑,赫连夜大声说道:“施尊主言之差矣,时不同而势不同,谷神通眼界低小,不识时务,所以空有一身武功,却命丧于小人之手。如今东岛危急,正是用人之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化敌为友也无不可。正如施尊主所言,东岛英风侠气,数百年不衰,我三十六岛兄弟姐妹,一向心中佩服,故而不计前嫌,不畏强敌,值此危难之秋,毅然加入东岛、与之偕亡。施尊主不知感激,反而恶言相向,实在叫人齿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狄岛王,还请赐一扁舟,容我三十六岛兄弟离开!” “赫连兄言重了!”狄希摆了摆手,“狄某眼下还是岛王,一切由我说了算。谷笑儿,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岛王之位,能者居之,趁着万归藏没来,你我不妨一决高下,看谁才是东岛之王!” “不错!”海贼们鼓噪起来,“比武夺帅,胜者为王!”东岛弟子虽不说话,心里也是深以为然,双方各有各理,要想解开僵局,只有比武一途。 狄希深知谷缜的斤两,见他先声夺人,似乎武功精进,可是数月光阴,就算忽得奇遇,也不会强到哪儿去。如能早早将他击败,一来可以扼杀未来劲敌,二来可以立威东岛,好叫众弟子心服口服。 施妙妙也猜到狄希的算盘,心生忧虑,忍不住看了谷缜一眼。谷缜握了握她的手,朗声笑道:“狄尊主快人快语,区区若不答应,岂非无胆小人?” 狄希冷笑道:“你果然冲着岛王来的。” “所谓当仁不让,兄弟我什么时候推让过了?”谷缜顿了顿,忽又微微一笑,“不过东岛之王,理应在东岛决出。狄尊主,你可有胆子与我一同上岛,太极塔下、八卦坪上,各逞能耐,一决生死!” 这个提议刁钻无比,狄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起。西城各部盘踞岛上,此时上岛,好比自投罗网。加上方才一轮炮击,杀伤了不少西城弟子,对方怒气正浓,狄希纵有神通,也难当六部之主联手一击。可是如不答应,却又显得自身胆小怯懦,胆小怯懦之人,又如何能当岛王之任?紫禁城一战,谷神通只身赴会,横扫七部,大破万归藏,早已震惊武林,传为一段神话。身为后继之人,不说武功比肩谷神,至少胆气不能输给前任。 “怎么?”谷缜笑声传来,“狄尊主不敢上岛吗?” “怎么不敢?”狄希冲口而出,“你敢去,我就敢去!” 谷缜笑了笑,扬声说道:“西城诸君,本岛群龙无首、王座未定,诸位可有雅量,容我二人分出高下,再与各位论道灭神?” 虞照拍手大笑:“好小子,虞某担保,你二人未分胜负之前,西城决不与你为难!” 宁不空怒哼道:“雷帝子,你自说自话,凭什么代表西城?”虞照还没答话,陆渐忽道:“天部弟子听令,东岛内争了结之前,无我号令,不许出手!”沙天洹冷笑道:“你跟谷缜同母所生,这当儿自然向着他!” “沙师弟错了。”温黛淡淡说道,“谷缜敢来岛上争夺王位,好比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胆气过人,不让谷神。论道灭神,论道在先,我们倘若阻拦,不止雅量不够,更是自显心虚,神还未灭,论道已经输了。” 众人一时默然,左飞卿忽道:“地母言之有理,风部但听号令!”温黛点头道:“这么看来,天地风雷看法一致,不知水火二部怎么说?” 仇石冷冷道:“看看再说!”宁不空也冷笑道:“罢了,我卖地母一个面子,火部暂不动手,东岛王位一定,那时候如何,温黛师姐,你可不许拦我!” 温黛点头道:“悉听尊便!” 第七章 东岛之王 西城答应袖手旁观,狄希心中稍定。他生平全无信义,以己度人,害怕对方出尔反尔,于是又吆三喝六,聚集三十六岛岛主,连带心腹高手,数百人浩浩荡荡地驶向岛上。谷缜与施妙妙却很随便,两人共乘一船,双手相挽,含笑对视,仿佛不是来赴生死之会,而是一对携手踏青的情侣。 谷缜前脚登岸,陆渐就飞奔过来,两人把臂而笑,心中快慰莫名。谷缜笑道:“大哥暂请旁观,小弟了却大事,再与你细说别情!” 陆渐低声说道:“九变龙王人品差劲,武功却很厉害,你跟他交手,可有胜算么?”谷缜笑道:“胜算不多,可也聊胜于无!”陆渐将信将疑,说道:“谷缜,我给你掠阵,你实在打不过,我一定出手帮你!” “万万不可!”谷缜连连摆手,“大哥,这是我东岛内务,外人不宜插手。若不能凭一己之力胜过狄希,决然不能服众。只是拳脚无眼,我若有三长两短,还望你代我照看妙妙、萍儿。” 陆渐无奈点头,心中却打定主意,如果谷缜死在狄希手里,自己豁出性命,也要为他报仇。 这时虞照和仙碧走了过来,虞照大呼小叫,只骂谷缜不讲义气,自己来了东岛,居然没有酒喝。仙碧白他一眼,佯怒道:“你这人真是无趣,除了这个酒字,就不会说别的话么?”虞照笑道:“我不但会说话,还会作诗!”仙碧奇道:“什么诗?说来听听。”虞照笑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仙碧啐了一口,没好气道:“三句话不离本行!”谷缜接口笑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换了我跟虞兄,不但要上船,还要灌死那个唐明皇,再叫杨贵妃跳两支胡旋舞,助一助酒兴!” 虞照听得眉飞色舞,勾住谷缜肩膀,大拇指一跷:“好兄弟,看起来,作诗么,咱们比不了李白,喝酒么,哈,他还略逊咱们一筹。”谷缜笑道:“说得是!” 其他人听得哭笑不得,仙碧忍不住骂道:“是什么是?两个半瓶醋,脸皮厚过河堤!”那两人面不改色,齐声大笑。 谈笑间登上了八卦坪。谷缜望见太极宝塔,心里生出感慨,自从身入狱岛,此塔已有三年不见。回想幼年之时,商清影还在岛上,谷神通时常带着妻儿,登上塔顶,眺望碧海深处的一轮落日。那时大海碧蓝,宛若万顷翡翠玉田,浪花落上礁石,恰似给翡翠边上镶嵌一串白亮的珍珠。那时的谷神通常常会笑,笑容灿烂洋溢,一如落日余晖。 谷缜想到这儿,心中又酸又热,眼眶微微潮湿。忽就听有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姓谷的,你得意个屁?学了两招三脚猫儿的功夫,就敢小看天下英雄吗?” 谷缜心道:“这玩意儿也来了?”于是转身笑道:“沈秀,你脑袋长在裤裆里了吗?说起话来也臭烘烘的?”施妙妙听得皱眉,狠狠瞪他一眼。 沈秀来到灵鳌岛上,一直没有抛头露脸的机会,他野心十足,不肯甘居人后。但见谷缜渡海而来,赚足了风头,真如眼中钉,肉中刺,叫他妒火熊熊,恨不得把此人剁成肉酱。 他揣摩宁不空的意思,并不愿东岛众人轻易上岛,只是碍于其他五部,不好自行其是。如能搅黄此事,必能大得宁不空的欢心。火部人少力强,宁不空双眼已盲,宁凝又是女流,只要得了宁不空的欢心,将来火部之主,必是他的囊中之物。 沈秀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想着如何发难。他知道谷缜武功低微,数月工夫,决难成为武学高手,尽管露了两手,可也疑点甚多。此人向来诡计多端,无桨行舟,定是船下安了机关;空手夺船,必是事先演练精熟,双方做的一场好戏。他沈少爷聪明了得,当然不会受这小子的蒙骗,自忖一旦动手,必能扒下此人的画皮。他越想越美,脑子发热,不顾有约在先,大声出言讽刺,谁知谷缜反唇相讥,粗俗恶毒犹有过之,沈秀一时涨红了脸,厉声道:“姓谷的,你放什么屁?” “妙啊!”谷缜笑嘻嘻面不改色,“你连老子放屁都知道,鼻子真比狗儿还灵!”沈秀眼吐凶光:“姓谷的,休得摇唇弄舌,你要做东岛之王么?小爷先来称量称量,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忽地跳出人群,五指张开,“刷”,一蓬白光从掌心射出,天罗大网凌空罩下。 虞照眉头一皱,正要出手,谷缜冲他使了个眼色,身子不闪不避,任由天罗罩个正着。沈秀大喜过望,正要收网,忽觉一股劲力从丝网上传来,他心生轻蔑:“这小子也会内功?”运起天劲,随意抵挡,不料来劲凌厉,好比利刀破纸,“哧”地穿透他的真气,直入他的五脏。 沈秀心觉不妙,不及丢开丝网,便觉一股酸麻流遍全身,跟着双腿一软,咕咚坐倒在地。他又惊又怒,想要弹身跳起,谁知这一用力,丹田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内力? 沈秀脸色刷白,盯着谷缜说道:“你……你干了什么?”谷缜笑了笑,轻轻一晃身子,丝网火光迸闪,化为点点飞烟。 西城众人无不动容,沈秀冲口叫道:“周流火劲?!”一声叫罢,面有惧色,他连连提气,可是音讯全无,一身内力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好蹒跚站起,颤声说道,“部主,属下……属下遭了这狗贼的暗算!” “丢人现眼!”宁不空冷哼一声,伸手搭上他的脉门,探究再三,也查不出其中的门道,心中暗暗惊讶,沉吟道,“你有什么不适?”沈秀哭丧着脸道:“不知怎么的,属下使不出内力……” 宁不空一愣,若是没有内力,岂不成了废人?沈秀的生死荣辱,本也不在他的心上,一时懒得多想,冷冷说:“你先退下!姓谷的手法古怪,我眼下没空,待会儿再给你瞧瞧。” 沈秀偷鸡不着蚀把米,没让谷缜出丑,反而被废了武功,一时沮丧透顶,灰溜溜地退到一边,两只眼睛盯着地面,眼泪也快流了下来。 这时间,狄希前呼后拥,来到八卦坪上,身后高高矮矮,站了一群男女,衣着奇特,容貌古怪。狄希左边跟着一个四旬男子,光头虬髯,鹰鼻深目,体格十分壮硕,两只眼睛东瞟西瞟,嘴角挂了一丝诡笑。 莫乙一指光头汉子,冲陆渐低声说:“那就是赫连夜。”陆渐心中怒起,寻思如何找个由头,除掉这个妖孽。 正想着,忽听谷缜朗朗笑道:“赫连岛主,别来无恙!”赫连夜的面肌牵扯两下,阴笑道:“谷少爷风神依旧,可喜可贺!”谷缜笑了笑,又冲一个腰挎倭刀的高瘦汉子说:“凌兄不在岛上斩燕,来这儿掺和什么?”高瘦汉子冷冷道:“静极思动,出来走走!” 莫乙又在陆渐耳边低语:“这瘦高个儿叫凌川,是飞燕岛的岛主,三十六岛里面,他的劣迹最少,刀术兼有中土东瀛之长,抽刀断水,凌空斩燕,名头不算极响,但有真才实学。” 忽听谷缜又笑道:“苍龙岛主伉俪也来了么?牟岛主风采依旧,尊夫人容光焕发,更是越活越年轻了!” 一个佩剑的白脸汉子微微点头,他身边的一名妖冶妇人娇笑道:“谷少爷的嘴还是那么甜,几年不见,不知道又坏了多少美人儿的名节。”谷缜笑道:“哪里,哪里……”目光一斜,忽见施妙妙脸色不善,后面的调笑之词登时打住。 狄希见他无视自身,反跟三十六岛大套近乎,心里老大不快,冷冷道:“谷缜,你不满我联结三十六岛,如今又来东拉西扯,出尔反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谷缜笑道:“来者是客,诸位不辞辛劳,来我东岛,我自然要以礼相待!” 他轻轻一句话,就把三十六岛列为“客人”,既不失礼数,又将这一群人拒之门外。这一下连打带消,一边的虞照、仙碧均是暗暗喝彩。 “好个以礼相待,接下来就是兵戎相见了吧?”赫连夜故意拖长声气,“谷少爷这一出,唱的可是‘先礼后兵’?” “赫连兄高见!”谷缜微微一笑,“我一向以为足下只会吃人心,原来还会解人意。想必小孩儿的心肝吃多了,心子上开了窍,舌头上长了莲花,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怪有意思。再过几年,没准儿还能写八股、考状元,考上了状元,就能去鹿鸣宴上吃王八,还能骑着木驴游街,到时候万人围观,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他还没说完,仙碧、姚晴已经笑得打跌,赫连夜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两眼盯着谷缜,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大明旧制,中了状元,先赴鹿鸣宴,再骑骏马游街,本是极有面子的盛举。谁知到了谷缜嘴里,全然变了味儿,王八即是鳖,鹿鸣宴上吃鳖也罢了,骑木驴游街,却是官府对付淫妇的酷刑。 这话太过阴损,“食婴人魔”气得拉下脸皮,跳起脚来大骂:“姓谷的小狗,我操你祖宗,你才吃王八,你才骑木驴游街!” 众人一片哗然,狄希忍不住轻声咳嗽,低声说:“赫连兄稍安勿躁,别中了这小子的奸计!”赫连夜应声还醒,瞪着牛眼退到一边。这时一名东岛弟子大步出列,冲狄希一拱手:“狄尊主,谷氏一脉,有大功于东岛,远的不说,神通公存亡续绝,威震天下,赫连夜辱及谷氏先祖,其罪当诛!” 狄希一愣,心中大大犯难,惩戒赫连夜,必然得罪三十六岛,但若放过此事,谷神通威望极高,东岛弟子必然心生不满。正迟疑,那弟子冷笑一声,拂袖便走,三两步走到谷缜身前,行了一礼,默默站在他身后。 此例一开,狄希一方的东岛弟子纷纷离开,走到谷缜身后。不消片刻,除了几个心腹,狄希身后,只剩下了三十六岛的海贼。 狄希心中惊怒,看了赫连夜一眼,眼里大有责备之意。赫连夜愧怒交加,力图挽回面子,忽地跨出一步,厉声叫道:“这样子更好,从今往后,灵鳌岛就是我三十六岛的总舵,狄岛王就是咱们的总瓢把子,大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海贼们听了这话,无不鼓噪呼应,数百人一起叫嚷,八卦坪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谷缜双眉一扬,纵声长笑,忽地朗声说道:“赫连夜,你想鸠占鹊巢,怕也不太容易。”身子一晃,似被狂风鼓动,一眨眼,掠过十丈之遥,突然到了赫连夜面前。 狄希就在左近,见他来势神速,心中暗暗吃惊,跟着长袖一抖,刷地扫向谷缜。谷缜一低头,脚下泥土陷落,身形忽地消失,狄希一袖落空,忍不住厉声叫道:“地部妖法……” 叫声未落,谷缜破土而出,一把扣住赫连夜的足颈。赫连夜不及挣扎,一股奇劲钻入经脉,他浑身瘫软,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似一条死鱼,被谷缜拎在手里。 狄希又惊又怒,左袖疾如尖枪,破空刺向谷缜。谷缜头也不回,左手反抓长袖。狄希袖劲灌注,长袖利如刀剑,眼见谷缜来抓,心中冷笑,存心断他一手。不知长袖扫中手掌,“笃”的一声,如中金石。 狄希吃了一惊,长袖变刺为缠,不料谷缜掌上的山劲又变为火劲,循着长袖直冲过来。狄希只觉炎风扑面,不由得向后掠出,但觉须发卷曲,鼻尖传来一股焦臭。 “呀!”凌川飞身纵起,半空中白光一闪,五尺倭刀出鞘。他常年在飞燕岛斩燕,跳跃之高,出刀之快,均是世所罕见,一眨眼,白茫茫一片刀光落到了谷缜的头顶。 一声长叫,凄厉绝伦,刀光流泻,血肉横飞。凌川一轮快刀使罢,翻身落地,望着满地尸块,神色惊疑不定,离他丈许之外,一颗人头张口凸目,无语向天,看那光头虬髯,正是“食婴人魔”。凌川脸色苍白,左顾右盼,拼命想要找出谷缜的首级。忽听一声轻笑,他应声一颤,掉头看去,谷缜微微带笑,袖手站在不远。 “畜生!”凌川误伤同道,愧恨交加,他尽力一纵,跳起一丈来高,双手握刀,奋力向下斩落。 “比跳高么?”谷缜轻笑一声,同时跳起。这一跳也有丈余,不闪不避,迎着长刀冲去,眼看人刀相接,他满头长发撑开,身子飘摇直上,高出凌川三尺有余,跟着人向左蹿,忽往右移,凌川眼前一花,谷缜一个跟斗,硬生生骑在了他的脖子上面。 这一下势大力沉,几乎压断了凌川的颈骨,他手舞足蹈,从天栽下,百忙中长刀乱舞,劈中地面,“呛啷”断成三截,本人却成了谷缜的坐垫,迎面撞在地上,登时昏死过去。 谷缜怪招迭出,震惊四座,西城群雄更是瞠目结舌。他擒人魔,退狄希,偷梁换柱,引凌川杀了赫连夜,又把凌川坐得半死。这一连串举动,看似荒唐古怪,其实连用土劲、山劲、火劲、泽劲、风劲;至于那一坐,更是“猫王步”里的杀招;但说到审时度势,拿捏精准,又分明是“天子望气术”的绝技。 陆渐不料一月未见,谷缜脱胎换骨,练成绝顶武功,心中又惊又喜,又觉不可思议。狄希也是心跳加快,盯着对手,手里捏了一把冷汗。忽见谷缜笑笑嘻嘻,从凌川身上站了起来,目光一斜,落在牟玄身上。苍龙岛主脸色一白,身子微微后缩,妻子桑月娇强笑道:“谷少主好功夫,奴家佩服佩服!” “马马虎虎!”谷缜笑看二人,“久闻贤伉俪扇剑合击,所向无敌,谷某不才,也想讨教讨教!” 原来牟玄使剑,桑月娇使扇,扇剑合击,罕逢对手。可两人打心底里明白,就算扇剑合击,也不能一个照面击昏飞燕岛主,更别说那招式形同儿戏,根本就是高手玩敌。桑月娇一想到被谷缜坐在身下,便觉浑身战栗,与丈夫对望一眼,流露出一丝绝望。 江湖上性命事小,脸面事大,两人一岛之主,万无退缩之理,双双一咬牙,牟玄拔剑,桑月娇抖出一把金丝扇面的钢骨折扇,一左一右地冲向谷缜。 忽听轻轻一笑,谷缜人影消失,牟玄一剑刺空,来不及转身,后颈“大椎”穴一痛,叫人牢牢扣住,登时浑身软麻、剑尖下垂。桑月娇见丈夫被谷缜捏住脖子,真是魂飞魄散,舞动折扇,扫向谷缜下盘。谷缜一笑,抓起牟玄,随手向上一丢,牟玄活是一只皮球,嗖地蹿上高空。 谷缜腾出手来,身随扇转,一眨眼又到了桑月娇的身后,轻轻一拿,抓住了她的“肩井”穴。桑月娇半身软麻,折扇几乎脱手,谷缜将她拎在手里,漫不经心地向上一丢,桑月娇尖叫一声,也飞到了天上。谷缜哈哈大笑,闪身蹿起,抢到牟玄下方。牟玄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心中一阵狂喜,刷刷刷连刺七剑,一剑快似一剑。 谁知谷缜长发飘起,袖袍鼓荡,凌空变位,恍若流光幻影,牟玄剑剑落空,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忽觉“大椎”穴一紧,又被谷缜拿住,跟着大力涌来,身不由主,又被掷到半空。谷缜抛起牟玄,忽见桑月娇行将落地,一步抢上,笑道:“姐姐慢来!”闪身避开折扇,又将她后心“至阳”穴拿住,轻轻一掷,抛向天空。 他玩兴一起,一会儿左手抓住牟玄,右手掷出桑月娇,一会儿右手抓住桑月娇,左手抛起牟玄,双手交替变化,快似霹雳闪电。两人被抓之前,均是自由之身,拳脚兵刃,均可随意施展。可是现如今使尽浑身解数,也逃不脱谷缜一抓一掷,落在旁人眼里,谷缜成了杂耍艺人,将两个大高手当成道具,大玩抛球把戏。众人呆呆望着三人,整座八卦坪鸦雀无声,只有牟玄夫妇的惊叫怒骂此起彼伏,可是叫了一会儿,夫妇俩沮丧绝望,再也不吭一声。 狄希一边瞧着,心中的滋味难以描画。谷缜这一阵,直如虎入羊群,任他戏耍下去,这群乌合之众必定一哄而散。狄希的心里暗暗后悔,早知今日,就不该收容这群海贼,只凭东岛弟子中的威望,自己未必输给谷缜,可惜覆水难收,如今势成骑虎,只有硬撑到底。 狄希叹一口气,长袖舒卷,缠住了牟玄夫妇,轻轻送回地面。夫妇俩面如死灰,对望一眼,忽地转身就走,狄希大声叫道:“二位留步!”两人头也不回,快步走到海边,上了一只舢板,向着海天尽头驶去。 鬼王、飞燕、苍龙三岛是三十六岛的翘楚,三岛之主武功最高,名头最响,其他的海贼唯其马首是瞻。谁知谷缜擒贼擒王,打得四人一败涂地。海贼们军心哗动、议论纷纷,不少人缩头缩脑,偷偷向海边溜去。 狄希一咬牙,沉声说道:“谷笑儿,别忘了,你的对手可是狄某!”谷缜笑道:“没忘!”狄希冷冷道:“知道就好,早打早死,早死早了!” 谷缜拍手笑道:“好个早死早了!”话一出口,忽听施妙妙叫道:“谷缜!”他回头望去,少女定定望着他,目光十分凄楚。方才谷缜威震群贼,她也一言不发,可是事到如今,她的心里再也按捺不住,一方面担心谷缜,一方面却很难过。如今大敌当前,东岛上下不能一心对敌,偏要争个你死我活,谷神通在天之灵,不知作何感想。无论狄希、谷缜,也无论亲疏善恶,这两个人都是她从小认识的男子,施妙妙若能选择,不愿任何一方有所损伤。更何况谷缜若有不测,她也不会苟活,只愿抱着他的尸身,从容蹈海自尽。 想着想着,施妙妙眼眶一热,两行眼泪无声滑落。谷缜明白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上前伸出一手,握了握少女的右手,又抬起一手,轻轻抹去她的泪珠,接下来,他拂袖转身,笑嘻嘻面朝狄希。 两人四道目光,有如磁石相吸。刹那间,狄希的心底一阵翻腾,他实在恨透了谷缜的笑脸,过了十多年,这一张笑脸,还是那么讨厌。 记得那一年盛夏,他潜入了岛王的内室,商清影不在房中,丫鬟趴在一边打盹。 摇篮里的婴儿熟睡方醒,眸子清亮见底,见了生人,张嘴笑个不停,粉嘟嘟的拳头冲天挥舞,小脚连蹬带踢,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望着婴儿的舌头,狄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想要掐住那细小的脖子,拔出那条粉嫩的舌头。两天前他就干过,拔了舌头的兔子死得很慢,在地上留下了一丈多长的血痕。 婴儿一直在笑,笑容天真无邪,可在狄希看来,心中只有怨恨,他恨这一张笑脸,他恨这一个婴儿!没错,婴儿的父亲救过他的命。那时他父母双亡,仇人把他拴在骏马后面,拖了三里多远,他遍体鳞伤,可是一声不吭,就连眼泪也没流下一滴。 谷神通替他报了仇,还治好了他的伤,因为这个男人,他的武功进步神速,许多人都说,他与祖父一样,注定成为东岛四尊。这是很高的评语,他却十分不屑。谷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神祇,他日夜苦练,为的只是有朝一日继承这个男人,继承他的武功,继承他的王位。 可是世事难料,谷神通居然有了儿子,婴儿的笑声,像是一把插入心头的利剑,谷神通看着儿子的眼神,更是叫他绝望透顶。他隐隐感觉,这个婴儿,注定要继承他父亲的武功,东岛的王座也是为他而设。这感觉让狄希发狂,那一个中午,他的手伸到了婴儿的脖子上,可是事不凑巧,门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他吓得翻窗逃走,落地时,一眼看见了谷神通。岛王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十分可怕,直到今时今日,每在睡梦中重见,狄希仍会大叫惊醒。 从那以后,他做了许多恶,杀了许多人,一切暗中进行,从来不留痕迹,只要想到谷神通一无所知,他就感觉说不出的快意。他把这一切当成报复,他给四大寇撑腰,跟白湘瑶通奸,听从白湘瑶的支使,把谷缜送进了九幽绝狱。可惜女人家魄力不足、心肠欠狠,如果听从自己的主意,买通狱岛的狱卒,毒死了谷缜,岂不一了百了?谷缜逃出生天,自己仍有机会杀他,可是白湘瑶偏要谷神通亲自下手。她低估了父子间的默契,更小看了谷缜玩弄人心的本事,结果事败身死,还拖累了自己。 “这个蠢女人!”狄希心里喷出一股邪火,只觉得天下人人可恨,他的俊脸扭曲,凤眼里凶光迸射,突然长啸一声,“太白剑袖”云缠雾绕,十丈之内金光弥漫。 谷缜微微一笑,身形不动,好似受了袖风推送,轻飘飘地从金光里飞了出去。 狄希吃了一惊。谷缜这一下仿佛借力,可是仔细一想,却又不对。“太白剑袖”风到袖到,对手感觉袖风,袖子已经上身,谷缜胆敢借风,无异于自取灭亡。 他琢磨不透,心中一阵烦乱。谷缜屡屡显威,狄希尽管迷惑,可也想不到对手练成了“周流六虚功”。这一门神通威力之强,不止在于混沌变化,遇强越强,更在于“周流八劲”自在有灵,本是一股活泼泼的灵气。活气驾驭活人,活人驾驭活气,人气相驭,故而生生不息。 三百年前,“西昆仑”梁萧在天机三轮上悟通了“人剑相驭”之法(按:见拙作《昆仑》),事后但觉剑为有形之物,再是锋利,也少了一分灵动。后来他流亡海上,镇日长闲,创出“周流八劲”,浑然天成,自在有灵,从此以气为“剑”,胜过有形之剑许多,只不过如此一来,再也不能叫做“人剑相驭”,而是应该叫做“人气相驭”。 “人气相驭”之道,安庆之战以前,谷缜已经有所感悟。流落荒岛以后,他杀飞鸟,擒鱼龙,驭水乘风,更是领会良多。三大岛主跟他交手,看似对敌一人,其实对敌的是一人一气。谷缜“人气相驭”,“周流八劲”有如身外化身,牵之引之,推之送之,一生二,二生三,劲力生生不息,身法神鬼莫测。倘若不知道底细,根本猜测不出他的行踪,有时理应在东,受了气机牵扯,忽又向西挪移,看似应该向左,真气一转,他又从右边冒了出来。 换了平常对手,谷缜无往不胜。可是狄希的“龙遁”出神入化,也是天底下第一流的身法,纵矢追风,乘光掠影,加上一双长袖,东缠西绕,带动身形,常借双袖之力,于不可能之处移形换位,其原理与“人剑相驭”颇有几分近似。 所以一旦交手,两人先斗身法。狄希人如其名,龙王九变,人影相叠,化作一道金虹,上天入地,飘逸若神。谷缜却是忽快忽慢,快时趋止如电,足与狄希一较长短;慢时原地打圈,随着长袖扫来,有如墙头之草,忽而东倒西歪,忽而半卧半立,举止滑稽古怪,往往出人意表。 “九变龙王”成名多年,神通高妙,众人见怪不怪。谷缜一身武功,却让众人大开眼界,尤其是西城高手,纷纷看出来历,心中惊骇得无以复加。可是谁也不愿开口去问,只因这答案太过离奇,东岛少主练成了西城的无上神通,如果传之江湖,真是莫大笑柄。 两人比快斗巧,时候一久,但随谷缜纵横起落,“周流六虚功”自然生发,举手抬足,体内的混沌之气不断演化,一招强过一招。场上劲力纵横,浩气四溢,狄希的长袖被那劲气一卷,往往大失准头,乃至于带动他的身形,扰乱他的攻势。起初他六分攻,四分守,隐隐占据上风;可是五十招过后,攻守各占一半;再过二十来招,谷缜拳打足踢,劲气如山压来,狄希不敢当其锋芒,只得一味游斗。 突然间,狄希飘然后退,厉声叫道:“谷缜,你我今日争的什么?”谷缜笑道:“争的东岛王位!”狄希冷笑道:“既是东岛王位,就当以东岛神通决胜,你用的什么武功,狄某眼拙,不曾见过。” 谷缜笑道:“东岛神通,还不容易?”左脚独立,右掌翻出,轻飘飘一掌送出。东岛弟子纷纷叫道:“哎呀,伏龙掌法!” “伏龙掌法”是东岛入门时必学的功夫,岛上三岁小孩也会几招。谷缜幼年时也被谷神通强逼着学过,因是童子功,许多武功大多遗忘,唯独这一套掌法他还记得,故而狄希一说,随手使了出来。 狄希气得七窍生烟,心想:“我叫‘九变龙王’,你使‘伏龙掌法’,好啊,看谁伏得了谁?”正想奋起反击,忽觉掌风有异,他的心头一动,有如绳索牵扯,身子如飞后退。 “伏龙掌法”作为入门功夫,本为强身健体之用,攻敌伤人颇有不足。谷缜使出这路掌法,东岛弟子都觉形同儿戏,谁知他轻轻一掌,逼得“九变龙王”倒退如飞,只叫众人大为意外。原来,“伏龙掌法”本身平平无奇,驾驭掌法的却是“周流六虚功”,用这一门内功使出天下任何招式,无不所向披靡,一挥一送,均有莫大威力。 谷缜掌随身转,按照先后次序,将“伏龙掌法”一招招打了出来,出掌潇洒飘逸,叫人看得舒服。东岛弟子纷纷思量,但觉自身使来,决无这么从容潇洒。同一路掌法,谷缜使来,攻中带守,圆融自在,宛如百丈坚城,全无一丝破绽。狄希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倒真的被这一路掌法伏住,仿佛洪水在前,只是一味逃窜。 “这是‘谐之道’呢!”仙太奴幽幽出声,西城众人均是一凛,流露古出怪神气。陆渐忍不住问道:“仙前辈,‘谐之道’是什么?”仙太奴苦笑道:“你来的时候,没看见‘有不谐者吾击之’七个字吗?那是当年西昆仑祖师的心法,以圆满击惰归,以我之谐击敌之不谐,因敌制宜,无往不胜。这谷缜使的‘伏龙掌法’,用的却是‘谐之道’的心法,形似而神非,有了‘谐之道’,天下任何招式到他手里,无不化腐朽为神奇。更别说,他的内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唉,看起来,谷神虽死,东岛不亡!” 仙太奴声音不大,最后八字却如平地惊雷,东岛弟子心中,均是升起无边豪情,许多人齐声高呼:“谷神虽死,东岛不亡!”势如一阵长风,掠过林梢礁石,在大海之上久久回荡。 狄希听见呼声,心头更乱。谷缜手挥目送,神完气足,从内而外找不出一丝破绽,他连兜了十来个圈子,却发不出一招半式。这情形平生未有,狄希惊怒之余,更觉无比屈辱,忽地把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挥出长袖。谷缜招式不变,掌势略略一转,横着扫中剑袖。狄希手臂一热,身子向前蹿出,几乎被那股掌力带得摔了出去。 他慌忙收袖,不及退让,谷缜左掌在后,右掌平平推出。狄希举袖一拦,不料谷缜掌势转快,只一晃,绕过剑袖,拍到他的胸前。狄希见识虽广,也不知这一掌如何击来,匆忙间袖里夹掌,横在胸前。“笃”的一声,二人对了一掌,狄希功力略胜,谷缜后退两步,狄希却觉数道怪劲透掌而入,酸痛涩麻不一而足,经脉五脏之中,隐隐出现了几分滞涩。 天下内功,除了黑天劫力,无一能出“周流八劲”的樊篱。狄希的内功近似风劲,谷缜运转八劲,化解了狄希的掌力,纵身上前,刷刷刷连出五掌,逼得狄希东倒西歪。 狄希心知如此下去,有败无胜,一咬牙,避开两掌,抖出剑袖,双袖曲折无方,左袖封住谷缜的掌力,右袖“哧”的一声,掠过谷缜头顶,带起数茎黑发。 他明明已露败象,突然扭转颓势,众人无不诧异,施妙妙忽见谷缜遇险,心子砰砰乱跳,双拳不由握紧。只见狄希的身法越变越快,双袖水逝云飞,曲折纵横,竟是一路极高明的剑法。施妙妙与他相识多年,也是从未见他使过。一时间,谷缜连遇险招,突然血光迸现,左臂吃了一记,皮破血流,染红衣袖。施妙妙不由轻叫出声,要知道谷缜身怀山、泽二劲,刀枪不入,忽被剑袖攻破,若不是气机运转不灵,那么一定是剑袖上内劲奇特,破了他的护体神通。 西城众人也很惊奇,温黛喃喃道:“这是什么剑法……”话音未落,谷缜又挨了一袖,腰间鲜血淋漓,身形略微踉跄,他身法转快,有如流光魅影,在剑袖中时隐时现。狄希连连得手,扬眉吐气,纵声长啸,啸声中,一股剑气奔腾而出,冲得众人连连后退,长袖舒卷开合,势如汪洋大海,一眨眼的工夫,就将谷缜完全吞没。 陆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恨不得马上冲出,与谷缜联手对敌,好容易按捺住这一股冲动,仔细观看狄希的剑路。这剑法任天而动,暗合大道,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双袖一分一合,生出莫大劲力,劲力经久不散,重重叠加,越来越强,不一阵的工夫,剑风掠空而过,发出一阵阵凄厉的鸣响。 “部主!”莫乙神色迟疑,忽地轻声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九变龙王’的剑法大有来历。”陆渐忙道:“你看出来了?”莫乙摇头道:“这剑法我没见过,可是曾有听闻。部主,你听说过‘太乙分光剑’吗?” 陆渐茫然摇头,忽听仙太奴叹道:“莫乙说得不错,这路剑法,正是‘太乙分光剑’!”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施妙妙如坠冰窟,冲口叫道:“这不可能,‘太乙分光剑’失传了两百多年了!”仙太奴道:“当年花镜圆物故,这一路剑法随之湮没。不过这是天机宫的镇宫绝学,‘镜天’未必忍心让它失传,说不定留下剑谱,藏在东岛某处。” 温黛肃然道:“相传‘太乙分光剑’是天下武功的樊笼,不但剑法精妙,更有一种神奇内功,任何武功遇上,均是无法可施,只有任其击败!” “不对!”陆渐注目斗场,摇头说道,“这门剑法还有破绽!”施妙妙应声望去,剑袖金光汪洋一片,金光之中,谷缜一角白衣若隐若现,几次似要脱出金光,可是狄希双袖一紧,又将他圈入其间。 仙太奴叹了口气,说道:“陆道友目光如炬,所见非虚,狄希的剑法没有练全。‘太乙分光剑’妙在两人合使,顶好是男女二人,阴阳契合,心心相印,方能滋生出无比威力。狄希一人使双剑,内力不能一分为二,少了阴阳交会之功,剑法的威力无法发挥,仅是这个境界,未必困得住谷缜。”说到这儿,他略微一顿,“看,他出来了!” 说着人影闪动,谷缜破围而出,尽管剑伤累累、血染衣衫,可是目光沉静,面带笑容,仿佛不是生死相搏,而是在玩一场游戏。温黛由衷赞叹:“此人真是奇才,处变不惊,遇险不乱,如非身经百战,在生死边缘经过无数个来回,决计达不到如此境界,听说他以前不会武功,难道都是讹传?” 陆渐摇头道:“不是讹传,数月之前,他还不会什么武功,可他天生就是大高手的气度,无论何种困境,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志。” 温黛轻轻点头:“谷神得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姚晴轻哼一声,冷冷说道:“什么大高手的气度,照我看来,就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温黛看她一眼,笑道:“装成这样,也不容易!” 狄希少时天赐机缘,在太极塔的砖缝里得了一本《太乙分光剑》的残谱。这路剑法本应二人合使,但他生平自私,不肯信任他人,故而暗中修炼,将两人用的剑法集于一身,分由双袖使出。他自负这路剑法天下无敌,本想等到谷神通去世,一举使出,压倒群雄,夺取岛王之位。今日与谷缜交手,他起初小看对手,不愿轻易使出,想要留到“论道灭神”时对付万归藏,谁知谷缜越战越强,逼得他无法可想,只好提前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 正如仙太奴所说,这路剑法男女同使,心心相印,才能显见威力。狄希仗着剑招奇巧,剑气凌厉,一开始,杀了谷缜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谷缜“人气相驭”,每到生死关头,总能摆脱他的杀招,尽管身中数剑,但都只是皮肉之伤,狄希费尽心力,也无法予以重创。他一人驾驭双剑,阴阳不通,内力有限,起初攻势如潮,时候一久,渐渐势头衰竭,剑招中生出若干不谐。谷缜却已稳住阵脚,“谐之道”心法通明,一旦发现破绽,立刻脱身而出。 想当年,梁萧以“谐之道”大战“太乙分光剑”,三百年后,两大绝学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复当年风光。 谷、狄两人忽分忽合,身影相接,所过如龙卷飓风,逼得众人纷纷退后。眼望两人翻翻滚滚,斗入太极塔中,时进时出,乍隐乍现,金光白影,绕着塔身盘旋而上。忽听“咔嚓”一声,狄希左边的剑袖偏出,将塔檐削断了一截,跟着“豁啦”一声,右袖洞穿塔壁,在宝塔上添了一个窟窿。 虞照双眉一扬,叫道:“‘九变龙王’不太对劲!”仙太奴叹道:“这就叫小儿耍大锤,没砸到别人,先砸了自己!”陆渐奇道:“这话怎讲?” 仙太奴说道:“第一流的武功还得第一流的人物来使,‘太乙分光剑’天下绝学,狄希秉性阴柔,见识狭隘,又怎么驾驭得了这一路剑法?况且他一心两用,将两人使的剑法一人使出,根本违反剑理,闹得神智分裂,驾驭不了剑法,反被剑法所牵制,没输给对手,先败给了自己!” 忽听“刺啦”一声,狄希左袖断裂,竟被谷缜生生撕下。狄希站在飞檐上方,身子歪歪倒倒,好似风中残烛,谷缜风旋电绕,瞬间到他身侧,手起掌落,正中他的左胁下方。狄希摇晃一下,一头栽下塔来,后背着地,摔得十分结实。他吐了一口血,就地一滚,还没站起,忽觉身后风起,谷缜如影随形,从天落下。狄希反袖扫出,又被谷缜一手扯住,另一手闪电探出,重重落在他的胸口。 袖断,人飞,狄希摔出两丈多远,还没跳起身来,谷缜后发先至,轻飘飘一掌拍中他的后背,打得他口喷鲜血、趴倒在地。 谷缜后退一步,丢下手中断袖,脸色苍白,微微喘气。狄希面朝地下,一动不动,光着两条膀子,发出嗬嗬怪声。 “狄希!”谷缜目中生寒,冷冷说道,“你服不服?” “服什么?”狄希咽下一口鲜血,盯着谷缜癫狂大笑,“我只是后悔,后悔南京城头没有一掌毙了你!” 谷缜笑了笑,说道:“这么说,那个鸟铳手真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狄希生平谎话连篇,难得说出实话,心里反觉一阵畅快。 “徐海是你杀的?”谷缜又问。 “是!”狄希答得干脆。 “赢万城也是你杀的?” “是!” “你干吗杀他?” “老东西仗着龟镜神通,窥探出我的心意,作为把柄,要挟了我不止一次。我早想宰了他,只是白湘瑶瞻前顾后,执意不许。后来他变本加厉,为了财神指环,想把我卖给姓陆的小贼。哼,我再不杀他,那就是白痴,是傻子!” 谷缜点头道:“这么说,勾结四大寇的人也是你?” 狄希笑道:“自古成王败寇,反正不免一死,多一条罪名又有什么不同?呵,天底下的恶事,杀人、抢钱、淫妇人,我狄希样样干过,样样出类拔萃。别说死一次,就算死一百次,一万次,我也相当够本!” 东岛弟子又惊又怒,纷纷叫道:“不能让他好死……没错,一刀刀活剐了他……” 狄希摇晃站身,目光扫过众人,眼里透出一股轻蔑:“你们这群窝囊废,除了跟风吃屁,就只会落井下石,狄某不过先走一步,万归藏一来,你们还有什么好活?”他一指谷缜,纵声狂笑,“他胜得了我狄希,又胜得了万归藏么?” 谷缜淡淡说道:“这个不劳你关心!”狄希冷冷道:“我才懒得关心!谷笑儿,来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着挺起腰背,可是牵动内伤,忽又弓起身子,咳出一摊鲜血。 “谷缜……”施妙妙心生不忍,叫了一声。谷缜一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口中笑道:“狄希,谁说我要杀你?”忽地转过身去,朗声说道,“狱岛谁在管事?” 一个年轻弟子应声出列,说道:“禀岛王,蒙神通公信任,毕箕忝为狱岛内岛管事,外岛本由叶尊主亲自掌管,只是……”说到这儿,神色黯然。 谷缜说道:“叶老梵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毕箕,我问你,九幽绝狱的窟窿补上了吗?”毕箕偷瞟谷缜一眼,苦笑道:“叶尊主当日一怒之下,用生铁堵了缺口,比起以往还要坚固!” “好!”谷缜点头笑道,“毕箕,狄龙王交给你了,这一次,再也不要让犯人逃了!”话一出口,群情哗然,狄希的眼神一阵恍惚,咬牙道:“谷笑儿,你想好了,你今日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 谷缜微微一笑,漫不经意地道:“区区生平行事,从无后悔二字。狄龙王,有朝一日你从九幽绝狱里出来,大可再来找我,比武也行,斗智也罢,阳谋也好,阴谋也罢,谷某全都奉陪到底。” 狄希呆呆盯着谷缜,陡觉身子一空,“噗”地喷出一股血箭,跟着瘫软地上,两眼神采全无。毕箕一招手,两名狱岛弟子上前,将他押了下去。 谷缜含笑转身,还没开口,人群呼啦啦矮了一半,东岛弟子齐声高叫:“岛王在上,受属下一拜!” “起来吧!”谷缜挥了挥手,“我这人喜欢自在,繁文缛节都免了,从今往后,你们见我,欠欠身、招招手就行,跪来跪去,大可不必。” 他又一转身,大声笑道:“西城诸君,东岛事了,敢问现在开打,还是等候万归藏?” 六部之主面面相对,温黛忽道:“谷岛王,足下所用内功,可是‘周流六虚功’?”此言一出,群情哗然,西城弟子如丧魂魄,东岛弟子却是惊喜过望。 谷缜笑了笑,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温黛叹道:“‘周流六虚功’是我八部克星,一旦练成,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不过照我看来,足下神功虽成,火候却不足,要想压服六部,只怕还不能够!” 宁不空一顿拄杖,厉声道:“温师姐,跟他客气什么?趁他羽翼未丰,大伙儿一拥而上!” 温黛迟疑未决,忽听陆渐冷冷道:“以一对一,我无话可说,但要倚多为胜,先过我这一关!”忽地上前一步,与谷缜并肩而立。众人无不动容,这两人联手,几乎无敌于天下,此间高手尽出,怕也未必能胜。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宁师弟,仇师弟,取巧不如藏拙,温黛老了,冲锋陷阵,还看你们二位的本事!” 仇石面露迟疑,谷缜看他一眼,笑道:“仇老鬼,你我长江边未分胜负,今天正好再打一场!”仇石的嘴角一阵抽搐,江边遭受的痛苦刻骨铭心,实在不愿再来一次。可是若不应战,水部威名扫地,势必沦为西城末流,正在犹豫,忽听陆渐说道:“好啊,谷缜,你对水部之主,我对火部之主。宁不空,拣日不如撞日,你我也来做个了断!” 宁不空哼了一声,忽地冷冷道:“凝儿,你代父出征,教训一下这个金刚传人!”宁凝一呆,檀口微张,舌尖发冷,陆渐也白了脸,怒道:“宁不空,你身为人父,就不知道怜惜女儿吗?” 宁不空冷笑道:“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女者,理应为父母尽孝。凝儿,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说,非得有人杀了你爹,你才肯动一动手指吗?” 宁凝面如白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一边落泪,一边凄然苦笑:“爹爹说的是,百善孝为先,女儿理应为你尽力。”说罢徐徐转身,注视陆渐,泪眼迷离,涩声说道,“陆渐,你当心!”轻飘飘挥出一掌,一股炎风呼啸涌出。 陆渐闪身躲过,结结巴巴地说:“宁姑娘,别……我不跟你动手!”宁凝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双掌连环递出,陆渐一味躲闪,空有一身武功,却发不出一招一式。忽被“无明业火”扫中衣袖,腾地燃烧起来,他一个跟斗向后翻出,挥手打灭火焰。宁凝见状迟疑,忽听父亲阴森森说道:“凝儿,你的‘火神影’呢,练到哪儿去了?” 宁凝叹了口气,身法变快,紧跟陆渐,出掌越来越快,打得陆渐东逃西窜。温黛瞧得不忍,叹道:“宁师弟,你这是何苦?当真伤了陆渐,令嫒一定抱憾终身!” 宁不空冷冷一笑,大声说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如今西城万马齐喑,只有我火部的弱女子力抗强敌!宁某父女身为西城之人,死为西城之鬼,纵然粉身碎骨,也不会堕了平生志气!” 这激将法十分厉害,其他人明知是计,也是纷纷动容。左飞卿、虞照对视一眼,越众而出,不及出言挑战,谷缜朗朗一笑,身形晃动,抢到陆渐前面,左掌轻轻一勾,泄去“无明业火”,右掌向前一送,与宁凝对了一掌。两人微微一晃,同时后退半步,宁凝纵身再上,谷缜摆手笑道:“宁姑娘且慢,谷某有话要说!” 宁凝本无斗志,应声收手道:“说什么?”谷缜笑道:“我跟令尊打一个赌。”宁不空道:“赌什么?”谷缜笑道:“我站在这儿,不躲不闪,不遮不拦,硬接令嫒三掌,接不了,东岛上下束手就戮;接得了,火部退出论道灭神!” 陆渐惊道:“谷缜,不行,她的‘无明神功’非同小可……”谷缜摆手笑道:“大哥别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宁不空,你说怎么样?”宁不空冷冷道:“谷岛王好胆略,练了个半吊子‘周流六虚功’,就敢小看我火部神通?” “不敢!”谷缜笑了笑,“宁先生自负神通,何不跟我一赌,败了不过退出了事,假使胜出,你父女以一部之力扫灭东岛,传之武林,何等威风?胜与不胜,均是于你无损,这样便宜的赌约,宁先生应该不会拒绝。” 宁不空热衷名利,应声心动,但想谷缜气候未成,与狄希交手也要百招之后才见胜负,如今不知死活,敢以血肉之躯硬接“无明神功”,宁凝只要全力出手,万无不胜之理。想到这儿,阴笑道:“说得好,这样便宜的赌约,宁某的确不会拒绝!” 宁凝叫道:“爹爹,我……”宁不空厉声道:“我什么?凝儿,你全力出掌,决计不可留情!”宁凝流下泪来,低声说:“可是……”宁不空一顿竹杖,森然道:“你要违抗我吗?” 宁凝目光一黯,投向谷缜,轻声说:“谷……谷岛王,对不住!”谷缜笑道:“你只管出手。” 宁凝长吸一口气,缓缓出掌,这一掌只用了一成功力,心里只盼谷缜感觉灼热,知难而退,谁知谷缜一动不动,掌到胸口,不过晃了一晃,居然笑道:“宁姑娘下手太轻,令尊怕是不太高兴!” 宁不空也听出不对,还没呵斥,谷缜居然代他说出,宁不空一时语塞,不由怒哼一声。宁凝忍不住瞪了谷缜一眼,谷缜若无其事,不过微微一笑。宁凝心里有气,后退一步,功力提到五成,喝道:“谷岛王当心!”掌往前推,一股无形热力好似利剑穿心,直逼谷缜胸口。谷缜长吸一口气,体内八劲转动,损强补弱,好似一具磨盘,火劲送来多少,就被消磨多少,宁凝的双掌落在谷缜胸口,好似击中一片虚空,火劲消磨殆尽,软绵绵无从着力。 宁凝只觉胸口发闷,轻哼一声,错步后退,盯着谷缜,不胜惊疑。宁不空怒不可遏,厉声道:“凝儿,你再若留手,我就死在你面前!”宁凝浑身一颤,回头望着父亲,口唇微微哆嗦,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忽听谷缜轻声说:“宁姑娘,你尽力出手,我不碍事的。” 宁凝忍泪吸气,双掌一横,内力提到十成,也低声说:“谷岛王,性命可贵,你若害怕,立刻认输。”谷缜笑笑不语,宁凝看了陆渐一眼,见他望着谷缜,神色十分关切,她的心中微微一痛,几乎垂下手来。忽听宁不空又顿竹杖,内心一阵绞痛,忽地狠狠咬牙,双掌齐出。 陆渐看出来者不善,禁不住惊叫出声。这一掌吞吐如电,一发便收,谷缜却如败叶随风,平平飞了出去。陆渐去势更快,后发先至,一把将他捞住,凝目看去,谷缜面红如火,须发焦枯,身子更如一团火炭,稍稍一碰就灼热难当。陆渐悲恸莫名,两眼盯着宁凝,透出一股怒意。宁凝手脚冰冷,闭上双眼,眼泪如决堤一般滚落。她心里明白,这一掌倘若打死了谷缜,陆渐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一段情再无着落,从今以后,她只有与悲愁为伴,了却这无涯的残生。 “呵!”只听长声吐气,谷缜挺身而起,陆渐还没还醒过来,他已去势如箭,抢到宁凝面前。宁凝觉出风声,下意识躲闪,谷缜双掌一扬,一股无形灼浪滚滚而出,这掌力宁凝再也熟悉不过,不由惊叫道:“你也会‘无明神功’?” 谷缜笑而不答,又是两掌拍出。宁凝挥掌抵挡,但觉对方一掌强似一掌,转眼之间,两人啪啪啪连对七掌。宁凝双臂酸麻,仿佛置身火炉,口干舌燥,就连呼吸也是灼热不堪,只好一旋身,使出“火神影”,借着谷缜的掌风游走。谷缜嗤嗤一笑,忽也转身相随,宁凝不由咦了一声,叫道:“你也会‘火神影’?”谷缜笑道:“刚刚学会!” “周流六虚功”一旦练成,西城任何神通,均能信手拈来。谷缜接了三掌,化解火劲之余,洞悉了宁凝的内力变化,依样画葫芦,先使出“无明神功”,跟着又学会了“火神影”。宁凝略略一呆,谷缜已然抢近,无奈之下,只好尽力躲避。一时间,两人好似狗咬尾巴,绕着场上你追我赶,一会儿像是宁凝追逐谷缜,一会儿又似谷缜追赶宁凝,奔到快时,难分彼此,灼热气浪排空而出,人群为之退让,草木为之焦枯。宁不空又惊又怒,厉声喝道:“谷缜,你一岛之王,为何出尔反尔?三掌已过,还斗什么?” 谷缜笑道:“我说了接令嫒三掌,可没说不还她三掌,来而不往非礼也,令嫒芊芊淑女,区区怎可失礼?”他激斗中吐气开声,从容谈笑,宁不空不胜骇异,涩声说:“宁某已经认输,谷缜,你还要怎样?” 谷缜长笑不答,两道人影忽地撞上,宁凝发出一声轻哼,陆渐不由叫道:“谷缜,手下留情!”两道人影应声而止,宁不空侧耳聆听,心子砰砰乱跳,他只当宁凝受伤,一股悔恨涌上心头,连人带杖簌簌发抖。 陆渐一颗心也悬得老高,定眼细看,谷缜扬起手掌,距离宁凝的头顶不过半寸。宁凝垂手闭眼,面颊红晕未退,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释然。 “谷缜……”陆渐又叫一声,嗓音微微发颤,似有哀求之意。谷缜看他一眼,笑了笑,撤掌后退,宁凝张开双目,苦笑道:“谷岛王,你何不杀了我?” “死了比活着容易!”谷缜轻轻叹了口气,“宁姑娘,我送你两句话,不求无愧于人,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宁凝轻轻念了一句,抬头看时,谷缜已经飘然走开。 经此一战,东岛气势高涨,西城却是心灰意冷。宁凝连败风、雷二主,却被谷缜克制得无法可施,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陆渐身上,心中均想:“若论单打独斗,只有他是这姓谷的对手,可惜,这两人铁板一块,根本打不起来!” 忽听一声炮响,击破岛上沉寂,众人回头望去,一艘金色巨舰破浪驶来,船头飞龙扬翅,一排白帆迎风鼓涨。 “魔龙号!”谷缜拍手大笑,“老头子来了!”仇石一声长啸,纵身冲向海边。宁不空迟疑了一下,忽觉宁凝回到身边,一把握住她的腕脉,运气查探,但觉脉象如常,不由松了口气,说道:“谷小狗没有伤你?”宁凝两眼望天,只是发愣,宁不空连问两句,她也一声不吭。宁不空担起了心事,只怕女儿受了暗伤,一时心神不定,甚至忘了迎接城主的大驾。 施妙妙忍不住问道:“谷缜,现在怎么办?”谷缜笑道:“远来是客,西城之主驾到,咱们去鳌头矶迎候贵宾!”说罢大步流星,向下走去。东岛弟子面面相对,只觉这新任岛王行事奇特,每每出人意表,但见他从容之风,又是心生希望,指望他再出奇招,力克强敌,于是纷纷跟随其后。 西城群雄惊奇之余,也为谷缜的气度折服,均想只因多了此人,今日一战,不论胜负生死,均是弥足风流。 第八章 论道灭神 鳌头矶即是灵鳌岛之首、梁思禽裂石成字的那一片断崖,山崖下一带白沙,弯如一勾残月,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众人来到鳌头矶前,身后断崖高耸,七个巨字好似凌空压来。果如谷缜所料,“魔龙号”笔直驶向此间,陆渐怪道:“谷缜,你未卜先知么?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登岸?”谷缜笑道:“老头子爱讨彩头,这里名叫鳌头矶,他在此间登陆,正叫做‘独占鳌头’!” 巨舰上响起一声长啸,雄劲悠扬,势如飞龙在天。啸声未绝,船头一道青影飞泻而下,脚踏一叶扁舟,箭也似的向岛上驶来。 转眼之间,万归藏须眉可辨,他将身一纵,冲天而起,一个转折,落在岛上,不待众人转念,又如一缕青烟,踏着悬崖断壁,飘飘然升上崖顶。他站在鳌头之上,俯视下方众人,一领青衫猎猎飞扬,映着苍然绝壁,有如天帝王旗。 突然间,“轰隆”一声,岩石迸裂,纷如雨落,断崖坍塌大半,七个大字失去痕迹。原来万归藏登崖之时,内劲涌出足底,震碎了这一面石壁。 “老头子!”谷缜锐声高叫,“你显摆就显摆,又何苦弄坏了老祖宗的墨宝?” 万归藏笑道:“这字写得不对!”谷缜笑道:“这是‘谐之道’的精要,如果不对,你的武功又算什么?” “有不谐者吾击之,此话未免着相!”万归藏漫不经心,闲闲说道,“佛陀云:‘诸相非相,云空不空’,老子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微’。既然实空并生,有无同在,有谐无谐,其实均合自然,既合自然,又何必击之?” 他抹去崖上巨字,已是惊世骇俗,这一番话更是包涵佛道绝旨,精深奥妙,意味深长。 陆渐忽道:“万归藏,何必击之,你又何必要来?”这一问直冲要害,众人无不暗暗喝彩。万归藏只是笑笑,朗声说道:“有谐无谐,何必击之,有谐无谐,均可击之,击与不击,不过一念之间。陆渐,论武功,你强过鱼和尚,论是非,呵,你可及不上他一个零头!” 话音方落,海上响起一个惊雷般的嗓音:“万归藏,你欺师灭祖,妄论大道,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万归藏一皱眉头,转眼望去,一张白帆乘风飞来,崔岳、沙天河并排下船,一个高壮如山,一个瘦小如猴,两人并肩而立,真是相映成趣。 “两只跟屁虫。”万归藏冷笑一声,“你们又懂什么大道?” “道由心出!”沙天河一指胸口,“老夫良心还在,所以大道不灭,某些人的心都叫狗吃了,说来说去都是屁话!”他个子矮瘦,声如铜钟,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万归藏眉头一皱,眼里透出一股怒意。 沙天洹忽地跳了出来,指着沙天河叫骂:“狗东西,敢对城主无礼?”沙天河瞟他一眼,轻蔑道:“沙某站着做人,从不趴着做狗。”沙天洹两眼翻白,指着沙天河连声叫骂:“狗东西,狗东西……” 万归藏笑了笑,摆手道:“洹师兄稍安勿躁!”沙天洹应声一凛,点头哈腰地退到一边。万归藏说道:“猴儿精,老笨熊,你们两人以下犯上,十多年来一心杀我。但我出困之后,一直未加报复,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沙天河两眼一翻:“谁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万归藏笑道:“少时我父母双亡,体格羸弱,受尽同门欺凌,别的人助纣为虐,只有你和老笨熊、番婆子仗义执言,屡屡为我出头。后来我跟左梦尘不合,那时我武功未成,几乎遭了他的毒手,多亏你们三人为我求情,我才得以活命。我本想,我们四人总角之交,理应携手连心,共创不朽功业,谁想你们三个心思愚昧,明里暗里坏我大事。我所以容忍下来,不过记着幼时的恩情,猴儿精,老笨熊,我今天再饶你们一次,你们乘船离开中土,万某在世一日,全都不许回来!” “老把戏!”崔岳吐了一口青烟,“鱼和尚就是这么死的!” 沙天河冷冷道:“万归藏,你就别说什么恩情,你这人向来口是心非,嘴里说什么‘抑儒术,限皇权’,可你干的事情,又跟朱元璋有什么分别?呵,我倒是忘了,还有一样,他杀的老朋友比你多,正好,沙某来了,这颗脑袋送给你好了!” 万归藏双眉一扬,冷笑道:“敬谢不敏!”一扬手,沙天河两眼发直,浑身僵硬,体内传来珠零玉碎之声,七窍之中,“噗”地喷出七股血水。 “猴儿精!”崔岳抛开烟袋,抢上扶住老友,凝目一看,沙天河已然气绝。崔岳凝视老友面庞,眼眶一热,纵声狂笑,笑声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亦哭亦笑,号叫两声,突然放下尸首,挺身站起,死死盯着万归藏,胡须上泪珠点点,晶莹闪亮。 万归藏冷冷道:“老笨熊,你别逼我!”崔岳呆呆望他一会儿,忽地叹道:“瘦竹竿儿,我好痛心!”万归藏冷哼一声。崔岳又叹一口气,慢慢说道:“打小你脑子好,我脑子笨,我跟猴儿精交情最好,最佩服的却是你瘦竹竿儿。你学任何东西,总是又快又好,尽管受人轻贱,你却从不气馁。那时的万归藏,没有盖世的武功,却有慈悲的心肠。后来,你被左梦尘逐出西城,我满天下找你,可是没有你的踪迹。十年之后,你又回来了,可惜啊,我认识的万归藏不见了,只有一个杀人魔王,这么多年,你可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 “哼!”万归藏冷笑一声,“太多,记不清了!” 崔岳沉默一下,忽道:“你知道,我和猴儿精为什么一心杀你?”万归藏目光一闪,默然不答。崔岳惨然一笑,叹道:“只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杀朋友?”万归藏面带讥讽,“这道理挺有趣!” “我们别无他法!”崔岳的眼里闪动泪光,“瘦竹竿儿,你犯了错,真正的朋友,不会看你一错再错!” “好啊!”万归藏哈哈一笑,“所以就要杀了我?” 崔岳又叹一声,说道:“瘦竹竿儿,若你还念旧情,我跟你做个交易。”万归藏笑道:“做交易?你可知道我是谁?”崔岳道:“你是财神之主,若是赚钱做买卖,我自当低头服输,不过这一次,我跟你换命!” 万归藏目光一冷,淡淡说道:“换我的命?” “不!”崔岳摇了摇头,“用我的命,换东岛弟子的命!”话一出口,山崖之下一片哗然。 万归藏看了崔岳一眼,摇了摇头:“老笨熊,你的命值不了那么多!” 崔岳哈哈大笑,拧腰转身,抱住形如石笋、高达两丈的一块礁石,发生沉喝,山劲所至,“咔嚓”,礁石齐根而断。 “起!”崔岳又喝一声,千斤巨石扛过肩头。“呼!”礁石陡然一跳,腾空而起。 “去!”崔岳双掌如风,拍中礁身。一声巨响,礁石龟裂四散,密如冰雹陨石,向万归藏呼啸而出。 这一招“星流石陨”是山部首屈一指的神通,施展者平生真元附在石雨之中,一招使出,崔岳浑身脱力,双膝一软,怦然跪倒。 石雨去势如电,升到十多丈高,到了万归藏脚下,忽然力穷势尽,纷纷向下坠落。万归藏一动不动,望着石雨下落,眼里闪过一丝悲怆,他目光一转,定定看着老友。崔岳跪在那儿,七窍鲜血长流,似乎化身为一具伟岸的石像。 崔岳明知伤不了万归藏,仍是掷出石雨,无非表明心迹。山、泽二主此来,存了必死之心,只盼自己一死,能够唤醒万归藏的良知,保全东岛弟子的性命。谷缜望着两人尸身,心中滚热发烫,如被火焰燃烧。陆渐两眼赤红,盯着万归藏,双拳捏得咯崩作响。 万归藏忽一扬手,朗声叫道:“谷缜,我在八卦坪上等你!”一晃身,消失不见。 谷缜挺身欲上,忽觉衣袖一紧,被施妙妙死死拽住,少女泪眼婆娑,冲他拼命摇头。谷缜扳开她手,本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忽又化为无声一笑,他一转身,向着八卦坪奔去。 赶到坪上,万归藏袖手而立,仰望太极圆塔,似乎若有所思。谷缜含笑招呼:“老头子,你找我有事?”万归藏一扬手,掷出一个小囊:“给你!”谷缜接过,囊中一绺金发,还有一张字条,白纸乌墨,写了两行字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字体生硬,“郎”字沾染水渍,几乎难以辨认。 “这是艾伊丝的头发?”谷缜抬起头来,眉头皱起。 “这是她的遗物!”万归藏神气冷淡。 谷缜的胸口闷了一下,喃喃道:“她死了……” 万归藏冷冷道:“她斗宝败北,安庆一战功败垂成,这些足以严惩,可她不知好歹,居然放你逃生……”谷缜大声说道:“她没有放我,她把我丢在荒岛,几乎饿死渴死……” “在我看来,那也一样!”万归藏淡淡说道,“换了是我,就得亲眼看着你死。她将你弃之荒岛,心里存了一念之仁,明里将你置之死地,暗中却盼你逃出生天。哼,别当我不知道,她对你动了情!” “所以你杀了她?”谷缜拳头一紧,紧紧捏住那一绺金发。 “不!”万归藏冷冷说道,“我让她二中选一,一是亲手杀你,一是自杀!” 谷缜脸上失去血色,万归藏看他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谷缜一咬牙,大声说道:“是你逼死了她,你早就看透了她,知道她会选择什么!” “这是宿命!”万归藏抬头望天,“当年你二人同门学艺,我曾经说过什么?” 谷缜长吸了一口气,涩声说道:“你说过,天无二日,财神只有一个!”万归藏冷冷道:“没错,将来我死之后,财神只有一个!艾伊丝输了,因为她动了情!” “天道无亲,天道无情!”谷缜苦涩一笑,“万归藏,你逼死了艾伊丝,也害死了你最亲近的人,你这样孤零零地活着,难道就不寂寞么?” “古来圣贤多寂寞,寂寞的又何止我万归藏一个?”万归藏微微苦笑,“要想成就大事,就得拿出相应的筹码。谷缜,世人大都庸凡,我生平识人无数,可真正懂我的只有你一个。你我本是同类,所以你能继承我的商道,也能从商道中悟出天道,要不然,又怎能变祸为福,因败为功,将六虚之毒化为无量神通?” “万归藏!”谷缜叹了口气,“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老了!”万归藏的声音有些苍凉,“人生百年,弹指即过,强如西昆仑、思禽祖师,百年之后,也不过化为微尘。可我心中所念,一直没能实现。我扫荡东岛,并非喜欢杀戮,也无关太多仇恨,你可知道,我为的是什么?” 谷缜心中极不情愿,嘴里还是说了出来:“一是齐人心,二是练兵马。你志在天下,所以用军法统治西城。至于东岛,不过是你练兵的靶子罢了!” “说得好!”万归藏拍手笑笑,“谷缜,你说我无亲无情,但还漏说了一样,所谓天道无私,我取这天下,难道也是为了一己之私么?想这茫茫红尘,几多愚昧之人,只说士农工商:士子自命清高,以为读了几本臭书,就将万般视为下品,一旦当官从政,只会欺压良善,若论见识气量,好比井底之蛙,除了子曰子曰,全无自身见解;说到商人,唯利是图,全无远见,好比逐臭之蝇,为了几个臭钱,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我身为商人魁首,也耻于与之为伍;至于工匠农夫,一生浑浑噩噩,但随世事沉浮,受人轻贱欺压,好比蚍蜉蝼蚁,终其一生,一字不识,一文不名,不知世界之大,不知万物之理,迷信愚昧,朝生暮死。 “至于那些狗皇帝,以诈力夺取天下,以八股禁锢人心,愚民以逞,不思进取,前代的还有几分血性,后代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沉迷酒色,病魔缠身,一介病弱之夫,统帅亿万之民,如此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可存?” 谷缜苦笑一下,摇头道:“翻天覆地固然痛快,改朝换代却要死人。民乐其生,不乐其死,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你的主意,天下人未必喜欢!” 万归藏冷笑道:“有道是‘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民如羔羊,牧之可也!你我师徒只要齐心协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这世界颠倒过来,那时间,老百姓高兴还来不及,歌功颂德之词,只怕你听得发腻!” 谷缜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活着的当然高兴,死了的不知如何?”万归藏道:“人死万事空,高不高兴,又有什么区别?”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谷缜,只要你一句话,东岛西城,立马合二为一,论道灭神也无须再提。等到天下一定,你我并肩为帝。我老了,这天下早晚归你,那时间,民智大开,万物向荣,没有你这样的气度,怕也治理不下来!” 谷缜微笑不语,万归藏皱眉道:“你笑什么?”谷缜笑道:“我在想,你当初说服沈瘸子,那些话也很动听!”万归藏摇头道:“沈舟虚深受儒法之害,执念太多,进取不足,收拾几个倭寇,也费了老大的工夫。换了你我,根本不会在陆地上与倭寇周旋,早就大张旗鼓,造船直捣黄龙,先扫荡沿海诸岛,再重创倭国本土,破敌于沧波之间,决胜于大陆之外!” 谷缜摇头道:“万归藏,你说的都是人谋,天意如何,还未可知。当年忽必烈挟一统天下之威,想要平服倭寇,结果神风三来,吹得大元水军落花流水。” “你说的不错!”万归藏微微一笑,“天意高难问,但不问又怎么知道它的意思?”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你说了沈舟虚许多不是,可我还是比不上他!”万归藏皱眉道:“你胜他多多!”谷缜摇头道:“有三样我就比不上他!”万归藏道:“哪三样?” “天道无私,天道无亲,天道无情!”谷缜微微一笑,说道,“这三样我样样不行。无私么?我私心太重,总想逍遥自在,好吃好玩;无亲么?我这人不爱寂寞,喜欢热闹,亲戚朋友越多越好;至于无情,哈,三天不见美人,我就浑身发痒,男欢女爱,就得你侬我侬,若不能调情说爱,哪还有什么趣味?所以说嘛,万归藏,你要找打天下的搭档,还得另请高明!” “是么?”万归藏低眉垂目,幽幽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谷缜双手一摊,“可惜得要命!” 万归藏抬起头来,微微笑道:“谷缜,‘周流六虚功’是武功,但凡武功,不同人使来,就有高下之别。如果你以为练成此功,立刻天下无敌,那就大错特错了。换了我是你,一定避开今日,觅地潜修,十年之后,老夫精气已衰,你却如日中天,此消彼长,有胜无败。今日与我交手,你的胜算实在不多!” 谷缜笑道:“万归藏是神龙,冬来潜藏,春来惊蛰,应时变化,能上能下;谷缜却是只皮猴子,上蹿下跳,全无耐性,再说了,我一躲了之,东岛上下岂不毁在你的手里?不错,我火候不足,胜算也微,不过武功一道,千变万化,正如师父所言,天意高难问,不问又怎么知道它的意思?” 万归藏哈哈大笑,仿佛十分快慰,谷缜也是大笑。笑声中,两股劲气从二人体内涌出,纠缠一处,冲撞摩擦,空气中响起“哧哧”异响,满地尘土冲天而上。 突然之间,谷缜生出奇怪感觉,天地飞速放大,他在飞快缩小,一股浩荡之气将他包围,结成一个巨大的涡旋,叫他身不由主,向内慢慢陷落。他的心微微一乱,可这慌乱一闪即逝,他眯起双眼,真气尽力收敛,神意向外蔓延,不住试探万归藏的破绽,他深信任何武功均有破绽,“周流六虚功”也不例外。 万归藏见他临危不乱,暗暗叫了声“好”,身子微微一挺,真气陡然变强。谷缜的感觉又是一变,直如千钧巨石迎头碾来,浑身气血乱窜,根本无法遏止。万归藏的八劲忽集忽分,凝如山岳,散如飞龙,一旦分散开来,不住抵消他的八劲,水克制火,火克天、泽,天、泽克风、雷,土、石克制水劲,雷、风又克制土、石二劲。谷缜依样画葫芦,想要反制万归藏,可他心意一动,对手的劲力忽又收敛,浑然天成,简直无机可趁。 气流越转越快,变化越来越奇,谷缜的真气饱受压制,又为对手反复冲击,渐渐站立不稳,脚下步子蹒跚,一步一步向万归藏走去。他竭力抵挡,可又无济于事,忽觉鼻孔一热,鲜血汹涌而出,跟着耳鼓生痛,双眼发胀,喉头微微发甜,冲出血腥之气。谷缜心里明白,不过片刻之间,他就要步崔岳、沙天河的后尘,真气冲脑、七窍喷红而死。 “喝!”一声沉喝,气劲如山墙压来。万归藏的真气向内一缩,谷缜如释重负,大大后退一步,只觉浑身酸痛,几乎一跤摔倒在地。他抬眼望去,陆渐拳脚如飞,向万归藏招招抢攻。 一眨眼,陆渐出了十拳,万归藏还了一招,一道真气如倚天长剑,刺穿了“大愚大拙之相”,绕过了“明月流风之相”,骗过了“九渊九审之相”,破开了“唯我独尊之相”,击碎了“万法空寂之相”,“极乐童子之相”勉强挡了一下,气劲余势不衰,正中陆渐胸口。陆渐闷哼一声,手舞足蹈地摔了出去。谷缜吃了一惊,挺身欲要上前,谁知一提真气,周身经脉似要裂开,痛得他皱眉撇嘴,浑身上下一阵痉挛。 “咻!”一束白光飞来,萦萦绕绕,飘忽万端,先刺万归藏的背心,虚晃一招,忽又向他的后颈刺来。 左飞卿的“纸神鞭”到了!万归藏头也不回,反过手来,屈指一弹,正弹鞭梢。“哧”,纸鞭轻轻一抖,向后缩回,另一头的左飞卿身子后仰,口中鲜血狂喷,通身火光熊熊,两眼迷迷瞪瞪,身子向后飞出。 人影闪动,虞照纵身跳起,双手托出。两人身子一碰,虞照只觉一股劲力山倒天崩般压来,不由得身形踉跄,连连后退。他大喝一声,双脚如锥,钉在地上,跟着“咔嚓”一声,虞照左膝剧痛,居然被震脱了臼。 “喵!”北落师门的尖叫如针贯耳,地上突然涌出无数荆棘根须,空中天女花开,飘如飞雪。 “温黛……”万归藏低叫一声,叫声透出一丝沉痛,他一转身,目光对上了仙太奴,后者目射奇光。乱神绝智,仙太奴面对强敌,目光绚烂如火,一下子燃烧到了极致。 “喝!”陆渐去而复返,“万法空寂之相”使出,身若无物,在万归藏的气劲中游走两步,忽地沉身扎马,一拳送出,气势唯我独尊,出手时大愚大拙,三大本相合于一招,威力之强,超乎以往。 万归藏身形不动,掌势圈回,一股狂飙迎上了陆渐的拳劲。这时间,热浪滚滚而来,万归藏衣角着火,升起一股焦臭。 “无明神功?”万归藏一皱眉头,右掌探出,冲宁凝轻轻一招,宁凝只觉大力涌来,经脉胀痛,火劲到了掌心,不出反缩,向她周身经脉倒灌回来。 火劲逆行,势必焚心而死。宁凝大惊失色,正要纵身后退,忽听耳边有人说道:“别动!”跟着一股凉气透心而入,闪电一转,逆流的火劲统统消灭。宁凝回头看去,谷缜目视前方,神色凝重,他忽地跨出一步,左掌先横后直,向前扫出,宁凝只觉一股绝顶大力呼啸而前,万归藏的真气一阵波动,心中暗暗佩服,双掌一抡,奋起浑身之力向万归藏拍去。 谷缜缓过气来,跟宁凝联手,牵制住了万归藏的右手;陆渐占住要害,拳拳撼山动岳,挡住了万归藏的左手;仙太奴目透神光,与万归藏心神交战;温黛化生无穷,断而后生,势如水银泻地,寻找万归藏的破绽,抵消他的“周流八劲”。 这六人武功之强,天下间再也不做第七人之想。万归藏独当五大高手,仿佛身处龙卷风眼,左来左迎,右来右挡,气势不弱反强,渐渐向外暴涨。真气呼啸盘旋,与众人的劲气反复摩擦,发出凄厉风声,天女花与之一碰,统统化为粉尘。 突然间,万归藏发出一声长啸,尖锐刺耳,惊心动魄,他的内劲一缩,向外奔腾而出。四条人影飞了出去,宁凝摔在地上,口吐鲜血;谷缜身如陀螺,发疯狂转;温黛发乱钗横,贴地一滚,爬起来一抬头,忽地失声惊叫:“太奴,你的眼睛……” 仙太奴坐在远处,两道鲜血从双眼流出,顺着面颊涔涔淌下。仙碧不由得悲叫一声:“爹爹……”上前扶住,双手一阵阵抖得厉害。仙太奴觉出她心中悲痛,苦笑一下,摸了摸女儿如云的绿发,说道:“别怕,我只是坏了眼睛,一下子还不会死。” 温黛望着丈夫,悲恸莫名,转眼望去,只有陆渐还在场上。万归藏连败四人,神通全都压在他的身上,两道人影飘忽,出手之快,令众人瞠乎其后。 万归藏静如山,动如火,不动则已,一动不可收拾。青衫幻影上下八方无所不在,陆渐那一点灰影被挤压得越来越小,犹如青色火焰中的一只飞蛾。可是陆渐妙悟神通,“金刚六相”轮番施展,相中有相,变化无迹,每每奇招突出,总能扭转败局。万归藏压力之下,他的精气神向内收敛,一如禁城之战的谷神通,越是狭小,越是坚固,万归藏使出解数,也攻不破他的守势。可是陆渐也无法如谷神通一样反制对手,眼睁睁看着“周流八劲”越来越强,铺天盖地般将他困住。 温黛心叫不好,忽听万归藏长叫一声:“好小子,看我的‘天——无——尽——藏——’!” 陆渐不及转念,一股狂飙扑面而来,力量大得不可思议,任何本相都无法抵挡。他仓皇后退,狂飙却如火上添油,见风就长,才退两步,竟似强了一倍。 “天无尽藏”本是万归藏隐居之后,从“周流六虚功”中悟出的神通,平时无法使出,只有精气神达到巅峰方能出手。可是一旦出手,立刻八劲相生,化为六十四劲,六十四劲和合阴阳、颠倒五行,又化为一百二十八劲,如此循环叠加,直到对手毙命。所以遇上这一招,天下任何武功,全都不堪一击。 按理说,世间无人能逼万归藏使出这一招,至于禁城一战,谷神通得了鱼和尚法意,以压制为宗旨,不容他的气势达到巅峰,使出这一类可怕的招数。但若真的使出,当日的胜负必定不同。 可是今日,五大高手联手合击,逼得万归藏使出了全力。跟着陆渐苦苦支撑,又无反制法门,任由他舒舒服服,将气势拔升到了顶点,好比万钧巨石转于高山之上,乘高下落,无强不摧,无坚不破。 陆渐只觉不对,一时潜力迸发,挺身唯我独尊,沉身大愚胜智,起手如极乐童子,旋身似明月流风,运劲时审敌虚实,颇有渟渊之妙,出拳时无中生有,大得空寂之神。 六相合一,迎上了“天无尽藏”。二劲相交,声如雷鸣,一刹那,陆渐浑身的骨骼噼啪作响,眼前模糊不清,涌出两道血水。一股绝望升上心头,他感觉有人来到身后,紧接着,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身子四周似有藤蔓萦绕,可是目光所及,偏又空空如也,只有一抹青色的雾气,萦萦绕绕,若有若无。 万归藏的劲力忽地弱了下来,陆渐不胜惊奇,他抹去眼中的血水,吃惊地发现,青雾越来越浓,不住向外翻涌,好似一双温柔的手臂,将他轻轻地搂入怀中。 劲气不住冲开青雾,青雾聚而又散,散而又聚,来劲无休无止,青雾也似无穷无尽。陆渐的四周青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其他的东西。这过程说来很慢,其实不过须臾,趁着青雾掩护,陆渐大喝一声,拳劲迸发,与青雾合二为一,虚晃一招,向前冲去。紧跟着,他又向后一跳,只觉撞倒了一人,陆渐想也不想,下意识伸手抱住,身如离弦之箭,退出二十多丈。青雾笼罩全身,始终凝而不散,直到过了片刻,方才慢慢淡去。 万归藏的劲力消失了,天无尽藏,终有尽时!陆渐低头一看,心口好似挨了一拳,怀中的少女双目紧闭,面如白纸,嘴唇惨无血色,浑身绵软无力。 “阿晴!”陆渐惊叫一声,伸手探她鼻息,可是没有一丝呼吸。 “阿晴……”陆渐又叫一声,嗓音嘶哑艰涩,微微带上了哭声。 万归藏站在远处,瞧着这方,神色不胜惊疑。一座八卦坪上死寂一片,只有海风吹动衣袂,发出簌簌的响声。 “地母娘娘……”陆渐如梦初醒,两眼盯着温黛,眼泪滚滚落下,“阿晴她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向姚晴的体内注入真气。 温黛一言不发,目光呆滞无神,俨然化为了一尊石像。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万归藏的声音有些异样,“温黛,这就是‘三生果’吗?” 温黛看他一眼,口唇微微颤抖。万归藏苦笑一下,长叹道:“我一直以为,‘三生果’是孽因子生出的果实,没想到却是一团无形的精气!” “三生果之果,不是果实之果,而是因果之果。”温黛的声音空茫凄凉,“有情因,方种善果!” 万归藏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姚晴脸上:“‘三生果’是天下间最强的守护之力,但论攻击之力,老夫的‘天无尽藏”若说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此次矛盾相争,可说不分胜负。陆渐,地母传人为你而死,老夫若再杀你,太煞风景。”他顿了一顿,将手一扬,“你走吧,带着这个女子,走得越远越好!” 陆渐充耳不闻,一动不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阿晴死了,阿晴死了……”一边想,一边将“大金刚神力”拼命注入姚晴体内,可是少女还是一动不动,俨然死去多时。 温黛叹了口气,上前说道:“陆渐,没有用的。”陆渐忽地抬头,双目尽赤,厉声叫道:“没有用?谁说没有用!”他死死盯着地母,若有几分癫狂。温黛暗暗吃惊,一手将他按住,从袖里取了一支玉瓶,倾出一粒红丸,塞入姚晴口里。不消片刻,姚晴渐有呼吸,细如游丝,若有若无。 陆渐神魂归窍,惊喜道:“多谢地母娘娘,小子情急无礼,还请地母见谅。”说罢放下姚晴,倒头就拜。温黛扶住他,凄然笑笑:“你先别谢我,这粒‘亢龙丹’不过暂延生机,晴儿至多活三个月。唉,你带她走吧,走得远远的,陪她度过这最后的日子。” 陆渐瞪着温黛,浑身发抖,脸上尽是不信,温黛苦笑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刚才身陷危境,晴儿为了救你,使出了‘化生六变’中的最后一变‘三生果’,浑身的精血融合孽因子,化为蓬勃元气,挡住了那一招‘天无尽藏’。这一变之后,五脏俱空、筋骨朽坏,本该当时便死。但因为晴儿得了你的‘大金刚神力’度化,本身的真气有异于前代地母,能够多活几日,已是她的造化了……” 陆渐忙道:“地母娘娘,我不是吹嘘,现在我的‘大金刚神力’比徽州的时候强得多了!” “那又如何?”温黛两眼向天,语气凄凉,“佛法能度其生,能度其死么?” 陆渐一呆,面如死灰,两眼盯着姚晴,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忽觉有人拍肩,他回头看去,却是谷缜,陆渐心酸难忍,涩声道:“谷缜,阿晴她……”谷缜摇了摇头,说道:“先别灰心,我们慢慢设法,也许会有转机。”陆渐听了这话,明知虚妄,仍是心中一定,拼命点头不已。温黛看了谷缜一眼,微微流露苦笑。 “老头子!”谷缜扬声说道,“你的武功天下无敌,谷某有幸见识,死而无憾!” “好!”万归藏点了点头,“你我师徒一场,我许你自尽。” 谷缜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可不是艾伊丝。”万归藏笑道:“这么说,你要为师亲力亲为了?” 谷缜笑道:“我有两个疑问,还望师父解答!”万归藏挥手道:“师之道答疑解惑,为师当然不吝赐教!” “好!”谷缜大拇指一跷,“敢问论道灭神,论道在先,还是灭神在先?”万归藏道:“顾名思义,论道在先。” 谷缜拍手笑道:“那么再问,论道是动嘴还是动手?”万归藏知他惫懒,不肯落下话柄,冷冷道:“也动嘴,也动手。” “不对。”谷缜头摇得拨浪鼓也似,“‘论’字左边是个‘言’字,小子读书不多,却知‘言’字下面一张嘴,那是动嘴说话的意思。动手嘛,就该写成左手右仑,那是一个抡字。老头子不妨翻翻书,经史子集中可有‘抡道’一词,抡道伦道,莫非先要将人抡在空中,再说一番道理?” 他死到临头,还有心思调侃,惹得众人哭笑两难,一个个只是叹气。万归藏却不生气,点头道:“好,我先不动手,看你说些什么。”谷缜道:“师父武功才智,当世全无敌手,不过今人之中没有敌手,古人之中可有敌手?” 万归藏冷冷道:“今胜于古,我跟死人比什么武功?”谷缜笑道:“比不了武,斗智如何?”万归藏看他一眼,笑道:“跟谁斗?”谷缜笑笑,淡淡说道:“西昆仑如何?思禽祖师如何?” 众人一听,无不错愕,沙天洹怒道:“城主,这小子信口开河,故意拖延时辰,何必跟他多说,一掌毙了,一了百了!”万归藏哼了一声,冷冷道:“洹师弟,你我谁是城主?”沙天洹面无人色,忙道:“属下逾越了,万请城主见谅!” 万归藏声冷如冰:“你记清楚了,谷缜是东岛之王,与我地位相当,他跟我说话,轮不到你来插嘴!”沙天洹连道“是、是”,埋头退到一边。 万归藏沉思一下,忽道:“你说的两位祖师,都是万某敬佩之人。不过,智慧一道,各有偏废。‘西昆仑’算学通神,独步古今,万某小有涉猎,也是万万不及;思禽祖师光复华夏,建立帝之下都,才思功业,彪炳千古,我与他生不同时,无法竞驰逐鹿,一争天下;不过若论商道聚敛,权衡世间财富,料想二位祖师也未必及得上万某。我三人于智慧之道取舍不同,实在难以比较。” 谷缜笑道:“说得是,不过,这一次,不跟西昆仑比算学,也不与思禽祖师比经略,商道么,二位祖师,似也从无涉猎。老头子,我们不比这些,有个现成的难题,老头子你只要解开,那就算胜过了思禽祖师。” 万归藏目光一闪,冷冷道:“你说八图之谜?” “老头子英明!”谷缜大拇指一跷,“八图合一,天下无敌,若能破解八图之谜,非但天下无敌,更能横绝古今,无论今人古人,你万归藏都是天下第一。” “少拍马屁!”万归藏淡淡说道,“八图暗示的东西我知道,大而无当,往而不返,纵然厉害,却无用处。”谷缜笑道:“我明白了,老头子你怕了,你怕解不开谜题,所以故意藐视潜龙,不敢破解八图之谜。” 万归藏笑道:“这就是你论道的题目?”谷缜道:“不错,就以这个为题,你我各逞机智,看谁先找到潜龙!”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谷缜,你又跟我玩小聪明了。潜龙是西昆仑的神器不假,可是传说虚妄,是否厉害如斯,尚且不能断定。万某为这虚无缥缈之物费时劳力,岂不中了你的诡计?”他顿了顿,淡淡说道,“谷缜,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以论道为名,设下这个题目,如要完成,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日子一长,形势必然生变。我只要答应了你,碍于约定,找到潜龙之前,不能扫灭东岛,这些人届时一哄而散,我要一一找出,又得花费时间。不错,万某向来好胜,不过却也不笨,谷缜,老夫说过,要想成就大事,就得拿出相应的筹码,你是聪明人,我们在商言商,你要保全东岛,潜龙这个筹码还不够!” 谷缜闭上眼睛,轻轻吐一口气,张眼笑道:“加上我如何?”万归藏打量他一眼,摇头道:“差一点儿!”谷缜苦笑道:“也罢,我若输了,东岛从此臣服于你,任由驱使,决无二话!”万归藏仍是摇头:“还差一点儿!”目光轻轻一转,落在陆渐身上。 谷缜心生苦涩,忽道:“大哥……”陆渐茫然抬头,定定望他。谷缜叹道:“你得立一个誓!”陆渐不解道:“立誓?”谷缜道:“我要跟老头子打一个赌,我输了,你从此遁入空门,不得向他寻仇,任由天翻地覆,也不得干预他的事情!” “什么?”陆渐面红耳赤,几乎一跳而起,“这个怎么行?” 谷缜苦笑道:“你别急,我是说如果输了,不过世事难料,我也未必一定输给他!”万归藏听了,冷哼一声。陆渐却是痴痴惘惘,看了谷缜半晌,忽地叹道:“阿晴活不久了,她去了之后,我就遁入空门,一入空门,恩怨了了,红尘间的事,自然跟我无关。”, 谷缜见他心灰意冷,胸中一阵酸痛,沉默一下,说道:“老头子,这下够了么?”万归藏一点头:“好,你输了,陆渐出家,东岛上下听我支使;我输了,从此退出江湖,永不问鼎天下!” “老头子且慢!”谷缜笑了笑,“你的筹码也差了一点儿!”万归藏目射精光,冷冷道:“好小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谷缜笑道:“在商言商罢了。” 万归藏看他时许,忽而笑道:“好,你说,你还要什么?”谷缜道:“此事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今日西城弟子,开罪你的不在少数,以你的性子,回头必要清理门户。” 万归藏笑道:“你要我放过他们?”谷缜点头,万归藏沉吟一下,摇头道:“这筹码太多,你的筹码又嫌少了!” 谷缜一皱眉头,还没说话,温黛冷不丁开口:“万归藏,你若胜出,天、地、风、雷、山、泽六部从此臣服于你,永无二心!”万归藏笑道:“此话当真?”温黛冷冷道:“谷缜敢拿东岛下注,我又怕什么?温黛人老了,可豪气还在!”万归藏笑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风部之主未必答应吧?” “愿赌服输!”左飞卿抖索索挺身而起,“你胜出之日,即是左某丧命之时,到时候,你大可另立新主!”万归藏一点头:“好赌局,恩怨情仇,一掷了之! 谷缜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么一言为定。”万归藏忽道:“慢着!”谷缜皱眉道:“还有什么?”万归藏笑道:“你敢跟我赌斗,一定尽得八图,破解了图中的秘辛。公平起见,图中的秘密,你得一丝不差地告诉我,要不然这赌斗马上作废,我当大开杀戒,此间鸡犬不留!” 谷缜想了想,笑道:“好,我告诉你!”俯下身来,取了一块尖石,就地写出八图秘语,他怕万归藏不信,一一点出漏缺字眼,再行摘出,连接成字,最后笑道,“秘语到此为止,龟铭、马影、鲸踪、猿斗尾、蛇窟,老头子,你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么?” 万归藏见这秘语前后呼应,用典广博,稍有错漏,满盘皆错。谷缜纵有天大的才智,须臾之间,也无力杜撰窜改。想到这儿,他又审视了一遍地上的文字,点头道:“料你也不敢欺瞒,还是那句话,线索稍有差错,赌约即刻作废,纵使远在万里,我也立马返回此地!” 说罢转过身来,朗声说道:“宁师弟,仇师弟,洹师弟,你们三位,是走是留?”三人势单力薄,哪敢留在岛上,纷纷说道:“情愿跟随城主!” 万归藏一点头,迈步向海边走去。宁不空走了两步,忽觉宁凝没有跟来,不由叫道:“凝儿,你怎么不来?” 宁凝轻声说:“爹爹,我有事未了,你先去吧!”宁不空怒道:“什么事情,能大得过你我父女之情?”宁凝低下头去,叹道:“爹爹,自我向万归藏出手,我就想明白了,不求无愧于人,但求无愧于心。我的心在这儿,爹爹,恕女儿不孝,您自己保重!” “混账!”宁不空一顿竹杖,怒气冲天,“谷小狗胡言乱语,你怎能听从他的蛊惑?你忘了母亲的仇恨了么?你妈妈的死,这里的人大多有份!” 宁凝惨笑一笑,声音清细坚定:“我向万归藏出手,若非谷缜,万归藏清理门户,我就已经死了。他身为东岛之王,却能为西城的弟子着想,冤冤相报何时了?爹爹,你身为西城弟子,就看不透那些仇恨么?” 宁不空一言不发,紧紧攥住竹杖,不觉指节发白,突然间,他一顿竹杖,转身就走。宁凝忍不住叫了一声“爹爹”,宁不空却没回头,形影萧索,走向海边。宁凝望着父亲背影,泪水夺眶而出。温黛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她揽入怀里,宁凝肩头耸动,忽地失声痛哭。 第九章 众风之门 姚晴苏醒过来,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片枯叶,随风悠悠飘荡,不知何去何从。 “我在哪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耳边嗡嗡鸣响,直叫脑子隐隐作痛。 闭眼躺了一会儿,姚晴徐徐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暖阁,暖气熏人,纱帐低垂,透过层层轻纱,绰约可见一点孤灯。 帐边玉钩碎响,姚晴慌忙闭眼,但觉两道目光凝注脸上,紧跟着,浓稠的汤液灌入口中,苦中泛甜,却是参汤。汤汁入腹,丹田处涌起一股暖气,绕身一周,忽又湮灭。 温热的液体滴在左颊,顺着鬓发淌下,一缕缕沁在枕边,姚晴不觉心生酸楚,“我为他使了‘三生果’么?为了这一个傻子……” 纱帐垂落下来,忽听有人进来,轻声说:“还没醒吗?”正是谷缜的声音。屋内沉寂时许,陆渐长叹道:“第三天了……”姚晴心想:“只昏迷了三天么?师父说过,三生果精血所化,一旦使出,必死无疑,我又怎么还活着?” 只听谷缜又说:“地母说了,除了‘亢龙丹’激发生机,只有上好的人参可以吊命。岛上虽有人参,却无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寻找千年人参,快些的明日便到。”陆渐沉默一下,忽道:“千年参有用么?”谷缜道:“试一试总是好的。”说到这儿,二人再不做声,空气中弥漫一种微妙的意味,柔纱微动,烛影摇红,窗扇敞开一线,涌入潮湿的水汽。 谷缜忽又说道:“大哥,你真的不去?”陆渐道:“阿晴这个样子,我哪儿也不去!”姚晴听了,眼鼻微微发憷,她本想哭泣,可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谷缜叹道:“这一次赌斗,关系天下运数。名为斗智,紧要关头,仍要倚仗武功。天下间,只有你能抵挡老头子,你不去,少了许多胜算。” 陆渐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高看我了,我若能抵挡得了他,阿晴何至于变成这样?她为我舍弃性命,我陪她几天也不行么?”谷缜尤不死心,说道:“你对姚姑娘的情意天日可鉴,这次赌斗也不同一般,你也知道老头子的想法,一旦让他胜出,这天下间不知要死多少人……” 话没说完,陆渐忽道:“谷缜,你小声一些,别惊着阿晴。”谷缜沉默一会儿,呵呵苦笑,叹道:“大哥,是我不对,叨扰你了。”忽听门扇吱嘎,脚步声去得远了。 暖阁中寂静时许,忽听空空有声,陆渐似在敲打胸膛,捶了两下,又传来闷闷的哭泣声。 姚晴两眼望着帐顶,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哼了一声。风声微动,陆渐掀起帐子,叫道:“阿晴,你……你醒了?”姚晴见他又喜又怕的神气,心中苦涩莫名,脸上却笑道:“我饿了。”陆渐见她神志清楚、谈吐无碍,狂喜道:“好啊,我给你找东西吃。”姚晴道:“我想喝鸡汤。” 陆渐笑道:“我叫厨房去做。”姚晴摇头道:“你亲手给我做,别人做的我不喝!”别说一品鸡汤,就算要陆渐入水捞月,缘木求鱼,傻小子也会奋勇一试。他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姚晴叫住他道:“我不想见外人,你别让人进来。”陆渐面露难色,一想到她性命不永,任她有何请求,也无拒绝之理,于是点了点头,默默走出门去。 姚晴待他走远,努力支撑起来,扶着床椅来到妆台。明镜皎如明月,反映柔和烛光,镜中人的脸色好似台上的戏子,抹了浓浓的白粉,惨白凄凉,不似人间颜色。 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脸上,又用口红洇染双唇,再瞧时,镜中人少了几分凄凉,却多了几分诡谲妖态。姚晴望着镜中人出神,忽又拭口红胭脂,拈起一支金钗,抵在喉间,钗尖陷入肌肤,冰凉刺痛。突然间,她又心想:“这一下血溅五步,死相一定难看!”想了想,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写道:“陆渐,我去啦,你要好好活着……”写到这儿,心中竟有千言万语,细细想来,足可写满这一座暖阁。 姚晴从来不曾想过,对于那个傻子,自己竟有这么多废话。大到功业是非,小到一餐一饭,还有种种的阴谋诡计、人情冷暖,恨不得全都付诸笔端。 她的双眼一片迷离,可又叮嘱自己:“别哭,你一哭,就舍不得死了。”想着一咬牙,扶墙而出。天幸门外无人,她扶着长廊粉壁,慢慢向前走去。花园安静出奇,花香冷冷飘来,夹杂着海涛的声音。姚晴打了个寒噤,聆听片刻,向着涛声来处走去。 出了一道朱漆小门,青石的阶梯直通海边。姚晴边走边歇,走了三百多步,终于来到阶下。她的身子仿佛成了空壳,海风迎面吹来,似要将她吹走。她的身子越来越冷,双腿渐渐无力,当下挪到路边,靠着一块礁石坐下。石块冷冰冰的,一点点吸走仅有的热气。 “投海也不行了么?”姚晴想要站起,却没力气,心中不胜凄凉,“罢了,投不了海,让海风吹死也好。人死了,情也灭了,不用在乎谁,也不用挂念谁,我姚晴女中豪杰,不可拖泥带水,我帮不了陆渐,也不做他的累赘……”她抬起头来,眺望大海,海水幽黑沉静,有如一只无朋的巨眼,观照着天上的群星。 “妈妈活着的时候说过,星星眨一次眼睛,就有一个人死去,不知道我的星星现在在哪里?”姚晴痴痴想着,母亲笑脸如在眼前,她忍不住伸出纤手,抚过眼前的虚空,生死幽途,似乎无所遮拦,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去往那边。 海风悠悠,送来一阵低语,一男一女,男的是谷缜,女子的声音娇而不媚,正是施妙妙。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施妙妙顿了顿,忽道:“你……什么时候走?”谷缜道:“说不准,一来我还没想通图中之谜,二来陆渐不肯去,他不去,胜算不大。”施妙妙道:“宁姑娘、风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也要去么?”谷缜道:“他们各有所长,但还不是万归藏的亚匹。” 姚晴对赌斗之事所知甚少,只是隐约猜到一些,正想凝神细听,暖阁方向忽地响起了一声长叫:“阿晴……”叫声未绝,一道人影顺着石径如飞泻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儿?” 姚晴藏身石后,谷缜和施妙妙却应声上前,谷缜问道:“大哥,怎么了?”陆渐急切道:“你……你见到阿晴没有?”谷缜怪道:“她不在暖阁么?”陆渐跌足道:“她要喝我亲手炖的鸡汤,我去厨房杀鸡炖好,放心不下,又转了回来。哪知暖阁里没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迹,说什么她去了,让我好好活着。” 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别急,她身子虚弱,不会去远,岛屿四面汪洋,无处可去,是以必然在这附近。妙妙,你跟我一起在附近寻找,陆渐,你叫鬼鼻过来,闻香识美人,可是他的专长。”姚晴听得七窍生烟,心中暗骂:“臭狐狸,就你心眼儿多,节骨眼儿上又来捣乱。”她心性果决,一旦决定,从不更改,当下屏住呼吸,四肢着地,向着海中爬去。 浪涛声越来越近,姚晴却觉眼前眩晕,心跳如雷,虽只数丈之距,俨然遥不可及。“死也这样难么?”她心头一急,两眼发黑,忽地昏了过去。 忽听有人叫唤,姚晴迷迷瞪瞪地张开双眼,只见陆渐抱着自己,一脸是泪。姚晴心中有气,伸手一掀,喝道:“滚开!”陆渐一愣起身,神色茫然。 姚晴涩声道:“谁要你管我的?”陆渐迷惑道:“阿晴,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姚晴骂道:“你这个无胆懦夫,什么都不明白。”陆渐怪道:“我怎么是无胆懦夫?” 姚晴道:“谷缜跟万归藏定了一个赌约,是不是?”陆渐道:“是啊!他们约好,谁找到潜龙,谁就胜出!” 姚晴心中一惊,冲口而出:“万归藏也知道了八图秘语?”陆渐叹道:“他用东岛弟子的性命要挟,谷缜只好给他了!”姚晴沉默一下,忽道:“陆渐,这件事你非去不可!”陆渐一呆,摇头道:“我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 “蠢材!”姚晴气得快要落泪,“为了八图合一,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怎么能让万归藏占得便宜?就算没有绝世的武功,你也要先一步找到潜龙,不能输给万归藏!” 陆渐正觉迟疑,忽听有人叹气,姚晴应声一颤,转眼望去,只见温黛静悄悄地站在身后。姚晴扑入她怀,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师父,我宁可死了,也不做他的累赘,你让我死了吧,我死了,一了百了…”陆渐听到这儿,一股酸气冲入眼鼻,扑在礁石上面,也放声大哭起来。 姚晴见他大哭,不觉一呆,无意中收了眼泪,想要上前宽慰,可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说话。只听温黛苦笑道:“陆渐,你先别难过,姚晴说的也有道理,你应该去找潜龙,赌斗胜负只是其一,最紧要的是,潜龙之上,也许藏着治好阿晴的法子。” 陆渐腾地跳起,一抹眼泪,叫道:“地母娘娘,你说什么?”温黛笑了笑,说道:“我说,潜龙之上,也许藏着治好阿晴的法子!”陆渐又惊又喜,叫道:“真的么?” 温黛点了点头,说道:“地部的医术是思禽祖师所传。思禽祖师的医术,却来自三百年前的一位女神医。”陆渐猛可想起鱼和尚的故事,冲口而出:“你是说发现隐脉的那位女神医!” “那是花晓霜祖师。”温黛微微一笑,“她也是‘西昆仑’梁萧祖师的妻子,论辈分,该是思禽祖师的祖母。我看过思禽祖师的笔记,上面写到,自己所学博而不精,算学、武学颇有天分,医道并非专攻,花祖师的本事,他也没有学全。加上种种原因,当年来华之时,只带走了心爱的算学机关图谱,医典但取两部,并未全都带走。思禽祖师临死之前,心性大变,烧了许多典籍,仅有的两部医典也毁于劫火。不过笔记上说,花祖师出身天机宫,深谙典籍保存之道,所著医典均有副本,思禽祖师没说副本何在,不过依照常理推断,副本该在潜龙之上。” 陆渐按捺心跳,颤声说道:“这么说,只要找到潜龙,就能找到花祖师的医典?”温黛说道:“是啊,我医术有限,救不得晴儿,那位女神医医术胜我百倍,必有起死回生的厉害手段,若能找到她的医典,或许找得到医治晴儿的法门。” 陆渐沉吟未决,忽听谷缜的笑声传来,回头一看,施妙妙和谷缜并肩走来,后者笑道:“地母何不早说,害我浪费了无数唇舌。这位花祖师,无论医道人品,均是光照千古的奇人。”陆渐忍不住问道:“谷缜,你也知道花祖师?”谷缜笑道:“论族谱,花祖师与我谷家的先祖关联颇深。她的弟子姓赵,本是大宋苗裔,后来与岛王释海雨的独女成婚,两人育有一女,晚些嫁给我家先祖远昭公。所以说,东岛谷氏的缘起,与花祖师大有干系。” 这些缘起,温黛也是头一次听说,想到东岛西城一脉同源,不觉轻轻摇头叹气。 陆渐沉思一下,忽地抬头说道:“谷缜,我想好了,我要带着阿晴,跟你一块儿去找潜龙。”谷缜叹道:“此去有山海之险,又有强敌拦路,大哥,恕我冒昧说一句,姚大美人可能半途夭亡,根本到不了潜龙的所在!” 陆渐点头道:“我明白,但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说到这儿,忽觉一只冰凉小手伸来,轻轻拉住他的右手,陆渐回头一看,正是姚晴,两人四目相对,姚晴微微一笑,说道:“这才像话!八图合一因我而起,不可半途而废,大不了死在半路,一抔黄土埋了了事。” 谷缜只觉好笑,心想这女子也是奇人,生死关头,不顾自身安危,还想着“八图合一”。施妙妙却为二人感动,不住伸袖抹泪。 谷缜眼看气氛悲伤,将手一拍,大声笑道:“大哥、地母、姚姑娘,这几日我钻研八图秘语,略有心得,想和大伙儿分享分享。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来我房中一聚?” 众人点头,到了谷缜房间,左飞卿、虞照、宁凝、仙碧均已先到,正在房中说话。宁凝见了姚晴,神气颇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飞卿内伤颇重,容色憔悴。虞照腿伤初愈,豪兴不减,坐在桌边大杯饮酒,见了谷缜便笑:“这闷酒喝得不快,你来得正好,先陪为兄干上十杯!”仙碧给他一掌,埋怨道:“正事要紧,你胡闹什么?”虞照脖子一梗:“喝酒也是正事!” 谷缜笑道:“虞兄别急,先说正事,你我再喝通宵!”虞照喜上眉梢,拍手道:“好、好!” 谷缜拿出纸笔,一边写画,一边说道:“五条线索大家都已尽知,我以为若要破题,当从第一条‘龟铭’着手。依我之见,龟铭二字,解释有三:一是石龟所托碑铭,这一类碑铭天下间数不胜数,大至皇城古墓,小自衢中道边,如果一一找遍,不知找到何年何月;二是与龟有关的铭文,更如海底捞针,无从着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仙碧忍不住问:“第三点解释呢?” 谷缜笑道:“第三点么,我私心以为,这个龟,说得就是此间。”众人均是一惊,纷纷道:“灵鳌岛么?”谷缜笑道:“大家或许在想,潜龙是西昆仑从东岛夺走的,思禽先生又与东岛仇怨甚深,怎么会将线索留在灵鳌岛上。但他是聪明人,所设的谜题,决不会是耗费人力的笨题死题,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题。东岛本是最不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如果藏在此间,却又最为巧妙!” 姚晴冷不丁道:“岛上可有什么碑铭?”谷缜道:“岛上碑铭不多,只有二十多处,年代早于思禽祖师的,则只有六处。”仙碧沉吟道:“这么说来,线索就在这六处铭文了?”谷缜道:“我昨日想到这点,仔细瞧过,并未发觉异样,所以待到天亮,还请诸位一同前往,人多眼利,或许能够发现蛛丝马迹。”众人均感振奋,纷纷答应不提。 次日天明,众人聚齐,一同前往散落岛上的碑铭,谷缜特意带上薛耳,聆听碑中可有夹层,一路寻去,均无异样。走走停停,辗转来到一道涧水边,雪浪飞溅,云气蔚然,涧水两侧各有一座小峰,青翠可爱,仿佛溶入悠悠碧空。 一行人溯流而上,来到发源之处,却见一眼墨绿小潭,潭边立了一方白色石碑,碑上镌写铭文: 良常西麓,源泽东泄。饮玉成浆,馔琼为屑。天籁虚徐,风箫泠澈。三变玄云,九成绛雪。 多闲散人花镜圆撰 某年某月某日 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听了一会儿,摇头道:“实心的。”众人大失所望,又看铭文,仍无所得,正想放弃,宁凝忽道:“这碑有古怪,字后面还有字。”众人均知她怀有“色空玄瞳”之术,能够见人之所未见,纷纷注目向她望去。宁凝转身取来一些草叶,挤出草汁,涂在碑上,涂满之后,又攒袖蘸水,轻轻抹去绿汁,若干处绿汁抹尽,绿意淡淡不去,观其连缀变化,却是几行文字。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石碑上有许多细密小孔,小孔连缀起来,便成文字。寻常人乍眼一看,只当碑面粗糙,唯有宁凝目力奇妙,看出其中奥秘。涂上草汁以后,光滑处抹去容易,粗糙处却有汁液残留,字迹由此显露出来。 众人凝目看去,那字却是四行怪句: 巫巫巫巫 雅雅頁中雄 一鵝行千古 閃赚不見人 左飞卿只瞧一眼,说道:“这是谜语。” “确是谜语。”谷缜笑道,“第一句乌字下的四点大得奇怪,这四点是乌鸦的爪子,可称作乌足。合上前面四个巫字,便是四巫乌足,乌字也可解做乌有,巫无足,去掉“巫”下一横,四巫无足,是一个‘眾’(按,“众”的繁体)字。第二句易解,雅字一大一小,乃是‘大雅小雅’,页中雄,雄者公也,公页相合,为一个‘颂’字,诗经风雅颂,大雅小雅颂都有了,中间缺的正是风字。第三句,一鹅行千古,鹅的形状似一个之字;第四句,闪字不见了人,正是一个门字;四字合起来,就是‘众风之门’。”说到这里,他和施妙妙对视一眼,同声叫道:“风穴!” 仙碧吃惊道:“下一个线索在风穴?”谷缜笑道:“那里可不好进!”众人面面相觑。谷缜又笑:“看起来,思禽先生进过风穴,事在人为,他进得去,我们也应该进得去。”虞照拍手称是:“我们这些后辈,不可输给了他!” 风穴在鳌头矶左后侧,众人还未看见,远远便听风声凄厉,忽大忽小,千变万化。 顺一条羊肠小道上攀,冷冽罡风阵阵送来。不久望见穴口,黑洞洞深不见底。穴前的青石长年经受风刀砥砺,光溜溜寸草不生,水汽凝结成冰,附在石上,青碧发亮。谷缜和施妙妙见状,忆起幼时顽皮取冰的趣事,不觉相视一笑,心底其甜如蜜。 陆渐定眼细看,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锐之物写了数字狂草,飘逸无方,飒然欲飞,陆渐瞧了瞧,忽道:“好字!”话音刚落,就听姚晴冷笑:“你也知道好?我问你,那是什么字?” 陆渐本想让姚晴留在阁中歇息,谁知这位大小姐天生的闲不住,又见宁凝同行,更是闹着要来。陆渐无法,向谷缜讨了一件火狐皮的袍子,裹着她背在身后。这狐皮袍是当年谷萍儿医治寒疾用的,十分轻暖舒服,行不多远,姚晴就昏沉睡去,直到风穴怒号,她才闻声惊醒。又听陆渐赞那狂草,心中好笑,故意出题难他。 陆渐面皮一热,念道:“众什么门……”姚晴笑道:“众什么门?笨蛋,众风之门!”陆渐心想:“无怪谷缜和施姑娘一听说‘众风之门’,便道‘风穴’,原来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口中辩解说:“这四个字太潦草,写得跟一个字似的。”姚晴道:“又找借口,这算什么潦草?张旭的《率意贴》才叫潦草。哼,你都不认得,又说什么好字?”陆渐摇头道:“我没说字好,只觉得这几个字笔画凌厉,藏有极高明的剑意。”姚晴闻言细看,果如陆渐所言,心中正觉惊讶,陆渐又道,“洞穴两侧还有字,该是一个人写的。” 姚晴念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还有落款:东吴公羊羽某年某月醉书。”陆渐忍不住道:“这话什么意思?东吴公羊羽又是谁?”姚晴道:“前两个典故我知道,庄生天籁,出自《南华经》中的《齐物论》,人籁是丝竹,地籁是众窍,天籁是天风。希夷出自《道德经》,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说的是不可捉摸、玄微奥妙的境界。至于东吴公羊羽么,我可不知道了。” 仙碧接口笑道:“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剑豪,西昆仑祖师见了他,也要叫一声师祖呢!”姚晴轻啐一口,皱眉道:“谁跟你说话?”仙碧笑而不语。陆渐却叹道:“无怪这些字飘忽凌厉,敢情真的含有剑法。”仙碧道:“含没含剑法我不知道,这字却是用长剑一气刻成的。” 忽听左飞卿道:“这风穴古怪,容我先入一探。”仙碧脱口道:“不行,你伤势未愈!”左飞卿摇头道:“不打紧,我瞧一瞧,并不深入。”纵身腾起,飘飘转转,恰如一片流云,嗖地钻入穴内。 穴中怪风百出,小时飞沙走石,大时吹倒人畜。逆风而行,难之又难,左飞卿直面闯入,却似一无阻碍。众人瞧得吃惊,不到一炷香工夫,忽见白影闪动,左飞卿退了回来,随风一转,落在众人前方。只见他面色发青,嘴唇泛紫,眉毛头发上挂了一层白霜,忽地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仙碧吃了一惊,取出药瓶,倒出一丸丹药给他服下。虞照转到他的身后,以“风雷转生之法”压制他体内的伤势。 左飞卿缓过一口气,说道:“若论风势,穴中并不足畏,但风中夹杂一股寒气,像是从九幽地狱吹出来的。我进去里许,就被那寒气激发了伤势。”虞照道:“当年思禽祖师怎么进去的?”左飞卿道:“祖师法用万物,入穴当然容易。” 谷缜笑道:“如是这样,我来试试。”左飞卿点头道:“我却忘了,你也练了‘周流六虚功’。不过,我教你个钻风的法儿,大可事半功倍。”当下口说手比,讲了一通避实就虚的法子。 谷缜听完笑笑,也如左飞卿一般,长发飘起,嗖地一下钻进风穴。仙碧笑道:“听说练成‘周流六虚功’,八部神通信手拈来,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飞卿,你这‘钻风法儿’,可是有了传人!”左飞卿摇头道:“说笑了,此人将来必是一派宗师,区区何德何等,岂敢贪天之功?”施妙妙接口笑道:“古人尚有一字之师,风君侯何必自谦?” 陆渐望着洞口,心神不宁,忽将姚晴递给施妙妙,说道:“施姑娘,你代我照看阿晴,我也进去瞧瞧。”仙碧笑骂道:“该打,还叫施姑娘?”陆渐一呆,讪讪道:“是,该叫弟妹才对。” 施妙妙红透耳根,忽见姚晴一言不发,目光不离陆渐,便道:“别担心,他俩放在一起,天下也去得。”姚晴没好气道:“我才不担心,就知道逞能,被风吹死了也活该!”一边说,一边偷眼望去。陆渐对着风穴沉思一会儿,双手探入风中,身子一扭,忽地没了影子。 姚晴咦了一声,好不惊奇。仙碧瞧出她的困惑,说道:“陆渐练了补天劫手,能以双手知觉风势,加上‘大金刚神力’,深入风穴不在话下。”姚晴白她一眼,冷冷道:“多嘴多舌,我问过你么?”仙碧不禁语塞,自知嫌怨难消,苦笑一下,再不多言。 陆渐越是深入,风势越强,好像千百巨手推来搡去,风声狂呼乱叫,势如千军万马一起杀来。 他凭劫力避开风头,行不多时,风势忽变,一忽而鼓吹向前,一忽而又旋转不已,四周的洞壁覆盖了一层玄冰,摸上去冰冷刺骨。 忽觉前方气流有异,似有事物来回冲撞,此时洞中黑暗,全凭劫力感知,陆渐冲口问道:“谷缜,是你么?”他内力雄劲,语声冲开罡风。 谷缜神功虽成,火候却不足,初时真气充足,入穴越深,越觉精力不济,“周流八劲”虽然不时补充,却远远及不上真气的损耗之速。所以堵在这里,无法再进一步,应声叫道:“大哥么,我在这儿!” 陆渐赶上前去,挽住谷缜手臂,但觉他气机运转不畅,当即注入“大金刚神力”,谷缜得了这股真气,缓过劲来,与陆渐手挽着手向前冲去。陆渐用劫术寻找狂风破绽,谷缜使“钻风法”卸去风力,两人配合无间,在风中如鱼得水。 风穴曲曲折折,深得出奇,谷缜心下推算,二人兜兜转转,行了二十余里,已过了灵鳌岛的中心,可是依然不见尽头。两侧的玄冰越结越厚,将众风迫成一束,更加凄冷凌厉,狂风振动冰壁,发出嗡嗡怪响,直如千百洪钟同时震动。冰层时而脱落,化为千百冰屑涌出,二人纵有神通护体,打在身上,仍是隐隐作痛。 又走了两百多步,二人脚底一虚,忽地向下急坠。这一下十分突兀,二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完了。”心念未绝,“哗啦”一声,双双掉进水里。 那水奇寒彻骨,两人缓过一口气,劈波斩浪,向前游出二十来丈,脚底一沉,踏上实地。两人连滚带爬,上了一片石岸,躺在地上阵阵喘气。奇怪的是,此间十分幽寂,唯有风行水上,发出泠泠细声。 四周黑洞洞一无所见,陆渐恢复气力,双手放在地上,劫力延伸出去,忽道:“谷缜,后面高处有个山洞。”谷缜笑道:“妙极,快快上去。” 伸手摸去,身后果有一片悬崖,二人攀岩而上,只觉爬得越高,风势越大,对崖似有无数孔窍,吹来缕缕劲风,二人浑身是水,经风一吹,遍体生凉。 到了洞口,陆渐怕有危险,走在前面,走了两步,摸到一扇石门,不觉心生狂喜,运力一推,喝声“开”! 石门应手而开,一股阴风从中射来。陆渐定一定神,大步走在前面,谷缜紧随在后。鱼贯行了百步,二人眼前一亮,入眼处是一座数丈见方的石厅,四面墙壁上各嵌了三颗径寸大珠,珠光柔和恬淡,照定一口石棺。 谷缜走到壁前,瞧那明珠,惊讶道:“这是长明珠!”陆渐道:“长明珠?”谷缜道:“长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相传是深海鱼龙头顶之珠,价值连城。我周游天下,也只见过一枚,这里竟有十二枚,棺中葬的是何人物?” 陆渐走到棺前,拂去尘土,指尖所及,棺面凹凸不平,刻满文字,不由念道:“弟花镜圆……姊风怜之墓……”话音落地,二人四目相对,石厅中一片寂静。过了良久,谷缜长吐一口气,轻声说道:“镜天、风后竟在这里,生不同衾,死却同穴……”言下不胜感慨。 “镜天、风后?”陆渐喃喃道,“《黑天书》的始祖?”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忽道:“他二人到底谁主谁奴?”谷缜苦笑道:“只有天知道。” 陆渐摸索棺面,忽道:“这里还有字。”于是念道,“余与姊自幼相逢,从此宿孽纠缠。蒙姊垂青,共究隐脉,开武学之新境,成千古之奇功。妙则妙矣,却有至憾,此虽炼神捷径,却非一人能够成功,成功之日,也是大难之时。余二人苦研多年,无法解脱,姊悲恨痛悔,郁郁而终,余心灰意冷,藏身风穴,弃绝世务,渐渐有所领悟。炼者倘能贯通隐显二脉,炼神致虚,合于大道,黑天之劫可尽解也。然而此道艰危,显隐之妙,余非亲历,故而难于尽知。又惜此功为姊心血性命所聚,不忍废于吾手,故撰《黑天书》一部,留与后世能人,破其秘奥,消余惭恨。” “显隐之妙,余非亲历。”谷缜沉吟道,“就这一句话而言,当是风后为奴,镜天为主。”陆渐皱眉道:“《黑天书》在哪儿?待我毁了它,免得害人。”说着躬身寻找,谷缜扯住他说:“《黑天书》已经不在此地了。”陆渐念头一转,恍然道:“不错,思禽祖师来过这里,带走了《黑天书》!”谷缜点头说:“这一来就说得通了,为何《黑天书》本在东岛,却从西城流出。” 陆渐忿然道:“思禽祖师烧了那么多书,为何偏偏留下了《黑天书》?”谷缜道:“这就是聪明人的烦恼。他烧的那些书,无非都是他看明白、想通透的,这部《黑天书》他老人家也没想通。再说镜圆祖师与思禽祖师大有渊源,思禽祖师见他一生为情所困,心中必然十分难过,解开黑天之谜是镜圆祖师死前的遗愿,思禽祖师无法解开,只好留下此谜,留待后人解答。想必他也知道此书危害,故而收藏甚秘,不料百年之后,终被西城弟子找到。可惜后人不肖,不但不致力于破解此书,反而用来役使劫奴,惹来无数腥风血雨。” 两人心怀激荡,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谷缜忽道:“你再摸摸石棺,可有经书线索?”陆渐诧道:“经书没了,还摸什么?”口中这么说,手里却继续摸索,忽道,“在这里了——棺左墙角。”谷缜蹲下来,在石棺左边的石壁下摸索一阵,笑道:“有了。”“咔嚓”一声,似乎按到机关,一阵鸣金切玉之声,地面一块岩石退开,升起一方玉匣。谷缜笑道:“在这儿!” 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谷缜道:“思禽祖师取走了《黑天书》,又会留下什么?”陆渐脱口叫道:“线索!”谷缜一笑,正要开匣,入口处忽地卷起一阵狂风。两人猝不及防,为那大力所逼,纷纷纵身闪避。这时间,谷缜手中一轻,玉匣忽地易主,跟着就听陆渐大声疾喝,满室劲气纵横,将他推出老远,狠狠撞在石棺上面。 忽听呵的一笑,有人说道:“谢了。”谷缜听出是万归藏的声音,努力挣扎起来,只见青衫一晃,消失在洞口。陆渐大叫一声,追赶上去,谷缜也飞步紧随。两人赶到墓穴出口,前方漆黑一片,万归藏不知所踪。陆渐跌脚懊恼:“他怎么在这儿?”谷缜忽道:“等一等。”转身奔向墓室。 陆渐随他入内,到了石厅,谷缜取出匕首,撬下一颗长明珠。陆渐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道:“借光。”话音未落,忽听嘎嘎之声,石棺陡然下沉。谷缜叫声不好,拽住陆渐,奔向出口。 通道中乱石如雨,两人一边奔跑,一边挥掌扫开。刚到出口,身后“轰隆”一声,墓穴坍塌,数十万斤巨石将入口死死封住。 陆渐骇然道:“怎么回事?”谷缜苦笑道:“怪我动错了念头,本想借一借这长明珠的光亮,却忘了镜圆祖师出身天机宫,精于机关之术。入墓者只取《黑天书》则罢,若是开棺取珠,必定触动机关,震塌墓穴,将来人与石棺一起封在里面。”说罢注视手中明珠,淡淡珠光色呈青白,照在人面,须发毕现。 陆渐皱眉道:“谷缜,我们只寻潜龙,不要另生枝节。”谷缜摆手道:“好了,我知错了,大约经商太久,见了珍稀宝贝,总有一些眼馋。” 珠光幽幽,可照一丈来远,二人来到风穴出口,出口与入口迥异,外面风向外吹,这里却有一股强大吸力。二人刚到出口,如被百十人拽着身子向前扯动。此番顺风而行,比起入洞容易百倍,两人脚不沾地,翻腾向前,恍若腾云驾雾,去势比箭还快,陡觉前方光亮刺眼,呼地一下钻出穴外。 这时间,谷缜忽地想起,风穴前就是悬崖,不由叫了声:“当心!”可已迟了,两人脚下空空,笔直下坠,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白影飞来,将二人腰身缠住。二人稍一借力,顺势转回洞口,低头看去,那白影却是一条纸鞭。原来左飞卿眼看危急,使出“纸神鞭”,将二人拉了回来。 二人站定,眼看洞前之人无恙,心中稍定,谷缜问道:“万归藏呢?”众人均是苦笑,仙碧一指远处海面。谷缜极目望去,海面上一艘黄鹞快船,去似如飞鱼跳浪,一转眼的工夫,只剩下了一个黑点。 谷缜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叫道:“真是买不如卖,卖不如偷,偷不如抢!”虞照道:“老弟,这话怎么说?”谷缜道:“老头子当年说过,同样一件货物,买来不如卖出划算,卖出不如偷来划算,偷的不如抢的划算。” 陆渐叫道:“这不是教人做强盗吗?”谷缜苦笑道:“做强盗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一旦做成,胜过平常生意十倍。老头子财雄天下,决不是一分一厘赚来的,多半使了许多不光彩的手段。”顿了顿又问,“万归藏什么时候来的?”仙碧道:“陆渐入穴不久,他便来了。我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瞧他进去。唉,这两个时辰动静全无,真是急死人了。” 谷缜微微苦笑,眼看陆渐怀抱姚晴,一言不发,不由胸生愧疚,叹道:“大哥,怪我不好,没想周全……”陆渐摇头道:“这都是天意,怪你做什么?”抱起姚晴,默默离开。谷缜望他背影,心中越发自责。 一行人悻悻离开风穴,走到半途,忽见温黛扶着仙太奴走来。仙太奴双睛迸裂,今生已成废人,众人见他模样,心中均觉酸楚。 “出了什么事吗?”温黛问道,“我刚刚看到陆渐,他的脸色很坏,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谷缜叹一口气,略略说了前事,众人听说花镜圆和风怜合葬穴中,均感讶异,又听说《黑天书》是梁思禽带回西城,流毒后世,都觉不可思议。 仙太奴忽道:“祖师爷念及亲情,留下此书,确是祸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非圣贤,又孰能无过?”他身为劫奴,发此断语,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仙太奴又道:“谷缜。”谷缜道:“前辈有何指教?”仙太奴徐徐说道:“万归藏深谙权谋之术,比世人更明白‘制人而不制于人’的道理。与他赌斗,本就极难占得上风。你是少有的聪明人,当知道祸乃福之所倚,福乃祸之所靠。万归藏先声夺人,未必就是坏事,紧要关头,不能为亲情扰乱心思,输一阵,还可赢回来,心乱了,那就不用再斗了。” 谷缜听了这话,精神一振,笑道:“前辈放心,这不过开了个头,好戏还在后面。”仙太奴笑道:“这么说,你有对策了?”谷缜道:“万归藏拿到线索,必然直奔线索指定之所。我立时飞鸟传书,知会沿海的东岛弟子,让他们布下暗哨,瞧万归藏去往何处。” 仙太奴摇头道:“这法子没什么,必在万归藏算中。”谷缜说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恨姚姑娘的伤势急迫,我倒是盼望万归藏雷厉风行,不要耽搁时日。”虞照叹道:“老弟,这话有点儿泄气了。” 谷缜苦笑一下,向温黛问明陆渐去处,与施妙妙一同前往。行了一程,来到海边,远远望去,陆渐拥着姚晴,眺望茫茫大海。施妙妙瞧着二人,眼圈儿微微泛红,谷缜知她心意,紧握她手,轻声道:“别难过,你若难过,陆渐岂不更加伤心?”施妙妙点了点头,竭力忍住眼泪。 谷缜强打精神,叫声“陆渐”。陆渐回头看来,谷缜上前将仙太奴的话说了一遍,正色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时候,追赶万归藏才是正经。”陆渐犹豫未决,姚晴已笑道:“臭狐狸这话我爱听。”陆渐想了想,说道:“仙前辈说的是,天下事很少一帆风顺的,万归藏是人不是神,咱们不用怕他!”姚晴笑道:“这还差不多!” 决心一定,谷缜安排船只,当日动身。施妙妙送到海边,拉着他流泪埋怨:“我真羡慕姚姑娘,与陆大哥生死一同,你这个坏东西,干吗不带我去?” 谷缜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妙妙,如今东岛四尊,只剩下了你一个。你我一同走了,东岛岂不群龙无首?你乖乖的,看好家,等我回来。” 施妙妙低头想了想,取了一块手帕,又拈出一枚银鳞,割破手指,鲜血滴上手帕,血渍殷红,触目惊心。谷缜吃惊道:“傻鱼儿,你做什么?”夺过纤手,吮去鲜血。 “谷缜!”施妙妙语声幽幽,“十指连心,这血是从我心头流出来的,你带着这块手帕,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心也跟你在一起。”谷缜拿着手帕,看了一会儿,默默揣进怀里,又向施妙妙招了招手,大踏步走向海船。 一时风帆升起,船离沙岸,施妙妙忽地奔到海边,双脚浸入海水,向着大船拼命挥手。海船驶出老远,仍能看到她的影子,风声呜呜,仿佛不尽的哭声。 谷缜站在船头,心中怅然若失。这时虞照走来笑道:“来喝酒么?”谷缜一笑,随他进舱。酒过三巡,虞照见谷缜闷闷不乐,也觉提不起兴致,一拍桌子说道:“不是为兄说你,对付娘儿们嘛,心肠一定要硬,你对她们越好,她们越是来劲,你凶一些,才能镇住她们。” “你对谁凶啊?”谷缜还没答话,仙碧的声音远远传来,“灌了两杯马尿,又来大吹牛皮。”虞照一低头,变成了没嘴的葫芦。 这时仙碧进来,瞅着虞照,神色气恼,忽地坐在桌边,斟一碗酒,一气喝干,又斟上第二碗,望着酒中的影子瞧了一会儿,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入酒里。虞照只觉心慌,焦躁道:“哭什么?你这一哭,坏了人的酒兴。”仙碧放下酒碗,抹了眼泪,冷冷说道:“姓虞的,你认识我多久了?”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说不定。”仙碧咬了咬牙,说道:“是二十九年七个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你记这么清楚干吗?”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碴的,我……我也老了。”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尽说丧气话,你一条皱纹都没有,怎么就老了?” “皱眉不在脸上!”仙碧指了指心口,“在这儿!”说完一手支颐,默默盯着虞照。谷缜知情识趣,知道二人间必有体己话儿要说,笑笑说道:“我去看看风景。”说罢起身出门,将虞照丢在那儿,手硬腿硬,面皮发僵,坐在桌边,活似一尊门神。 谷缜走到船尾,忽见宁凝坐在船舷,独自眺望远处,不由笑道:“宁姑娘,当心船一摇晃,将你抛到水里去。”宁凝也不瞧他,淡淡说道:“淹死了更好。”谷缜叹道:“宁姑娘,你何必自苦……”宁凝冷冷道:“人生在世,苦的时候总要多些,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谷缜大感无味,回头望去,忽见桅杆高处,一个人影迎风伫立,仿佛一只孤独的白鹰。 第十章 西行漫道 次日清晨,谷缜收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弃船登陆,在定海逗留一个时辰,其后不知所踪。谷缜拿到传书,心中忧急,力催船只快行。 到了下午时分,又接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在南京露面。谷缜知道对头行踪,先是一喜,继而又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对母亲不利?这一想更添烦恼,扯足风帆,拼命赶路。是晚海船抵岸,有东岛弟子前来迎接,谷缜询问之下,得知万归藏又失踪迹,心中不觉疑惑起来,猜不透这老头子时隐时现,到底弄的什么玄虚,便对众人说道:“眼下形势未明,先去得一山庄看看,探明形势,再定去留。”众人无不忧心,勉强答应。 抵达得一山庄,商清影见二子无恙,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不料谷缜说道:“妈,此次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乱张罗了。”商清影察言观色,见众人神情忧虑,又见姚晴病恹恹的样子,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她知道询问谷缜,绝无真话,便将陆渐叫到一旁盘问。陆渐不敢欺瞒,说了前因后果,商清影听得面无血色,无力坐在椅子上,瞪着两眼失神。 陆渐方要劝慰,忽听燕未归来唤,说是谷缜在前厅等候,陆渐只得别过母亲,赶到前厅,却见客厅中多了一人,陆渐认得是赵守真。谷缜开口便笑,说道:“大哥,赵兄送人参来了。” 陆渐转眼望去,桌上一字排开,放了百十个狭长木盒,一一打开,盒中的人参粗壮肥腴,散发淡淡清香,其中几根粗如儿臂,逼肖人形。赵守真起身笑道:“听说陆爷急要好参,我这几日百般张罗,找到一些。这些参的参龄最少的也有两百年,可惜时间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参王实在难寻,只得三支,千年参仅得半支,还是从宁王府里得来的。” 陆渐喜不自胜,深深一揖:“赵先生大恩大德,陆渐永不敢忘。”赵守真赶忙还礼,说道:“陆爷言重了,陆爷的事,就是赵某的事。”陆渐还要再谢,谷缜忽地笑道:“你两个不要虚客套了,你一下,我一下,就跟小鸡啄米似的。赵守真,如今粮食行情怎样?” 赵守真笑道:“粮船入浙六日,粮价便降了,半月之后,渐趋平稳。而今谷价转贱,难民纷纷返乡,只苦了那些囤积粮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里还关了一百多号,全都是借债囤粮的。最好笑的是一个姓沈的奸商,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粮价下跌是因为谷爷的缘故,竟在南京的大牢里足足骂了你一夜!” “姓沈?”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问道,“可是姓沈名秀?”赵守真一拍大腿:“对啊,就叫沈秀。这个人在奸商中年纪最轻,手段最狠,将手上的房产、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买粮囤积,不料我方粮食一到,谷价一日数跌。也活该那小子倒霉,跌价最狠的几日,他又不在城里。等他回来,四十万两银子的谷子四万两也不值了。他见势不对,卷了细软想逃,却被债主堵在南京城门,挨了一顿好揍。债主又见他着实拿不出银子,就送到官府,买通了府尹,足足打了两百水火棍,关在牢里。姓沈的倒也硬挺,到牢里还咒骂谷爷,骂了一夜,天亮时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来一瞧,发觉这厮两眼瞪着,人已死了多时。” 他当作趣事说得开心,忽听“哐啷”一声,三人掉头望去,商清影扶着门柱,脸色惨白,地上茶壶杯盘尽皆摔碎,沸水溅在脚背,她也茫然不觉。陆渐心中叹气,上前将她搀扶坐下,商清影呆坐了一阵,忽地泪涌双目,喃喃说道:“秀儿死了么?怎么我都不知道……”谷缜道:“妈,你一天到晚呆在庄子里,哪儿知道外面的事情?” 商清影突然转身,冲着他厉声说道:“他临死都骂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这些年对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里怀恨,非害死他不可,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狠心……” 沈秀虽不是谷缜亲手所杀,但废其武功,破其财产,无论有心无心,都是谷缜一手做成。故而被商清影一骂,不知如何回答,他脸色发青,轻轻冷哼一声。赵守真老于世故,见状明白几分,忙打圆场:“老夫人莫怪,沈秀之死,是先被债主殴打,后来又挨了官府的棍子,二伤齐发,不治身亡,跟谷爷全无关系。” 商清影瞪他一眼,冷冷道:“你是谁?你又知道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那些债主都是他叫来的,官府也是他买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儿,他是恨我……”她望着谷缜,微微咬牙,“你这样恨我,何不将我一刀杀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儿?” “你自己的儿子?”谷缜忽地拍案而起,高声叫道,“谁是你儿子?沈秀才是你儿子,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他妈的,沈秀就是我杀的,两百棍还少了,该打一万棍,打成一团肉酱喂狗吃!”不待商清影答话,拂袖便走,一阵风没了踪影。 商清影被这一番话噎在哪里,身子一晃,忽地晕了过去。陆渐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赵守真闹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告辞。 回到卧室,商清影醒了过来,拉住陆渐落泪道:“渐儿,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缜儿……缜儿我不认他了。”陆渐哑口无言,半晌道:“妈,你误会他了。”商清影道:“我怎么误会他?若不是他害了秀儿,秀儿怎么会骂他一夜?秀儿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养他爱他,就如亲生的一样。不料他……他竟死在我的亲生儿子手里……” 陆渐刚要辩解,又被母亲打断:“缜儿的脾气我知道,他那么厉害的人,十个秀儿也斗不过他,秀儿死得好惨,我一想起来,心子就跟针扎一样。渐儿,你替我去一趟城里好么?到牢里把秀儿的尸骸要出来好好安葬。” 陆渐心想:“沈秀之死,自作自受,妈为这事跟谷缜闹翻,实在太不值得。”口中不便多说,唯唯退出门外。走了十来步,就看谷缜堵在前面,目光锐利,像要杀人,正想劝说,谷缜抢着说:“她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去给沈秀收尸,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该拖去喂狗,我已经叫赵守真去办了。”陆渐瞠目结舌,支吾道:“那怎么行?”谷缜咬了一口白牙冷笑道:“怎么不成?反正我打小就没妈,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说到这里,甩手就走。 陆渐赶上去道:“你上哪儿?”谷缜亦不做声,快步走出庄外,一直走到后山的一棵大树下面,俯身挖出一只楠木嵌玉的匣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是什么?”陆渐微感诧异。谷缜闷声说道:“我爹的骨灰。” “谷岛王的遗骨?”陆渐大为震惊,忙冲着盒子拜了三拜,起身问道,“你怎么将骨灰埋在这里?” 谷缜叹道:“你往后看。”陆渐回头望去,得一山庄尽收眼底,只听谷缜闷闷说道:“爹中毒死的,尸身朽坏,不可保存,只好荼灭成灰。这骨灰本应送回东岛,可我私心设想,他若地下有知,也许更加欢喜这儿。这里看得见得一山庄,也看得见商清影。” 陆渐心中感慨,叹道:“你跟妈斗气,又何必惊动岛王英灵?”谷缜恨恨道:“她都不认我,爹又何必留下来?”陆渐道:“那是妈的气话。”谷缜怒哼一声,冷冷道:“管她什么话,反正母子之情,今日作罢!” 陆渐不禁怔住,他知道谷缜看似皮里阳秋,其实胸有城府,决心不下则已,一旦下定决心,决无更改之理,此话一出,自己说破了嘴,也是无济于事。正沉默,道上一匹快马向庄内驰来,谷缜咦了一声,奔下山去。 可是走了两步,谷缜忽又停下,看了一眼木匣,长叹一声,转回树下,将木盒重新埋好,起身说道:“此去凶吉难料,我若活着回来,再行迁葬不迟。”陆渐一边沉默,心里却想:“谷岛王若地下有知,只怕除了这儿,哪也不愿去的。” 二人心绪万千,下山回到庄内,传信的弟子焦急难耐,正在堂前徘徊,见了两人,急忙递上书信。谷缜展开一瞧,眉头大皱,吩咐请西城众人前来商议,陆渐问道:“可有万归藏的消息?”谷缜道:“有三个。”陆渐心中大奇,这时兰幽前来,说道姚晴醒了,陆渐便寻借口,告辞回房。 一离谷缜,陆渐急唤燕未归前来,着他火速赶往南京,务必截在赵守真之前抢到沈秀的尸骸,不可任由谷缜唐突。燕未归得令,苦着脸说:“要是谷爷知道,小奴可就惨了。”陆渐正色道:“人死罪消,无论沈秀有多大的罪过,死了就该一笔勾销。谷缜此事做得不对,他若骂你,你只管推到我的头上。”燕未归无奈点头,施展脚力去了。 陆渐转身来到姚晴房里,姚晴醒来不见陆渐,正发脾气,见他进来,心中又喜又怨,红着眼说:“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欢喜了?”陆渐苦笑道:“我有事走开一阵,怎么就成盼你死了?”姚晴道:“你还有理了?你丢下我一个,我一着急,不就活不成啦?” 陆渐叹一口气,拉住她手,默默注视,短短两三日的工夫,少女又消瘦了许多。陆渐胸中酸楚,寻思:“她病成这样,不免脾气古怪。”强笑一笑,说道:“阿晴,你责怪得是,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姚晴心中欢喜,白他一眼,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轻声问道;“万归藏有消息么?”陆渐将谷缜的话说了。姚晴沉吟一下,忽道:“糟了。”陆渐道:“怎么糟了?”姚晴说:“若是三条消息,必是出了三个万归藏……”陆渐奇道:“哪来的三个万归藏?”姚晴方要细说,可一用心力,便觉眩晕不已,当下摆了摆手,说不下去。 青娥见状端来参汤,姚晴喝罢,闭目调息一阵,才说:“你带我去见谷缜。”陆渐点头答应,见姚晴要换衣衫,便退出门外。他站在阑干边上,望着满园百花凋零,落叶满地,经风一吹,沙沙轻响,那声音仿佛一把钝刀在心上打磨。陆渐怔怔看了一会儿,眼泪夺眶而出,不经意间洇湿了一朵残花。这时间,忽听房中叫唤,只得收拾心情,强笑着转了回去。 携姚晴来到后厅,众人已经聚齐,正在议论。仙碧说道:“西、北、南三方,出了三个万归藏,分明就是故布疑阵。”谷缜笑道:“老头子一气化三清,这一招厉害!我们三中选一,选错了方向,必然耽误时辰。”左飞卿接口道:“万老贼狡猾多诈,也许西、北、南三方都是虚假,其实去了东方。” “不会。”谷缜轻轻摆手,“老头子固然狡猾,思禽祖师却不是无趣之人,第一条线索在东方,第二条线索又在东方,听起来就很无味。” 众人各动心思,猜测不定。过了半晌,谷缜忽道:“思禽祖师行事,起承转合之间,往往暗含关联,好比八图之谜,看似分散,其实缺一不可,关联甚深。这五条线索之间,也一定暗含某种关联,找到这种关联,就能猜到万归藏的去向。诸位,换了你是思禽祖师,为何要将第一个线索藏在灵鳌岛呢?” 仙碧道:“为了出人意料!”谷缜摇头道:“起初我也这样想,如今想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灵鳌岛那么多石碑,思禽祖师为何偏偏在镜圆祖师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为何不直书‘风穴’二字,偏要留下谜语,暗指‘众风之门’?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仙太奴冷不丁开口:“花镜圆祖师也好,公羊羽祖师也罢,都与思禽祖师大有渊源。花镜圆祖师是花晓霜祖师的胞弟,公羊羽祖师是花祖师的祖父,论辈分,都是思禽祖师的外家祖辈。谷缜,照你这么说,难道第二条线索也跟血缘有关?”谷缜道:“未必是血缘,但与思禽祖师必有切身关联。马影?马影!可有什么地方,既有骏马,又与思禽祖师密切相关?”话音方落,温黛双目一亮,忽道:“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既与思禽祖师有关,又和马儿有关。” 众人精神一振,仙碧喜道:“在哪儿?”温黛笑道:“你还记得莺莺庙么?”仙碧倒吸一口凉气:“莺莺庙,那不是西城?”温黛点头道:“那儿有柳莺莺祖师的遗像,遗像旁边就是她的宝马胭脂。” “莺莺庙?”谷缜眉毛上挑,“看来,我们还得一路向西!” 休息一夜,次日旭日未升,众人打马出发。晨风徐徐吹来,陆渐顿生凉意,回头问道:“阿晴,冷么?”姚晴趴在他的肩头,探过头来,在他耳边吹了口气,轻轻笑道:“傍着你这个大火炉,一点儿都不冷……”话音方落,陆渐左肩的白鹦鹉便叫:“大火炉,陆渐是个大火炉!” 陆渐涨红了脸,姚晴见这扁毛畜生将自己的私房话乱传,气恼不胜,给它一掌,骂道:“臭鸟儿闭嘴!”白珍珠噗地飞起,落到巨鹤身旁,歪着小脑袋盯着姚晴。姚晴道:“你还不服?”欲要挣起追打,又觉浑身乏力,不由伏在陆渐背上喘气。 “晴儿!”温黛上前说道:“你这毛病,还得心平气和才好。”姚晴望着她眼圈儿一红,说道:“师父,你真的不去了?”温黛叹道:“太奴双目失明,身子每况愈下。我留在这里,一来照看他,二来守护商家妹子,好叫陆、谷二位此去心无旁骛。” 陆渐道:“前辈大德,陆渐无以为报。”温黛道:“你无须客气,此番西行,沙碛千里,险山重重,寒风如刀,热风如烧,晴儿的身子必然吃力。这几日她全身的经脉已有萎缩征兆,实在叫人担心。从今日起,你早中晚三次,以真力拓展她周身百脉,一刻也不能松懈。你的‘大金刚神力’至大至纯,蕴含慈悲佛力,对她的伤大有好处。至于别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我也放心。” 姚晴冷冷道:“谁要她照看?”温黛笑了笑,转眼望去,左飞卿、仙碧、虞照、谷缜、宁凝,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一行人鞍马具备,整装待发,温黛心口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强笑道:“妈,堂堂地母,可不许哭。”温黛按捺伤感,叹道:“妈老了,心也软了,可不像你这样没心肝。” 谷缜拱手笑道:“地母娘娘,仙前辈,二位保重,后会有期。”说到这儿,目光微斜,扫过道旁柳林,眼里闪动复杂神气,忽地翻身上马,将鞭一抖,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众人各自告别,紧随其后,这些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骑,迅捷如风,转眼间人马俱无。 温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转过头来,向着那片柳树林叹道:“商家妹子,出来吧。”素影闪动,商清影攀着柳条蹒跚而出,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脸颊上挂满了泪痕。 温黛心中暗叹,握住她手,但觉冰冰凉凉,不由叹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商清影凄然一笑,抽回手,拖着步子向庄里走去。 众人昼夜兼程,在豫皖交界处越过淮河,沿黄河南岸西进,一路只见黄水汤汤,如歌如啸。嘉靖年间,河患已很严重,河水几次改道,将中原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逆旅之人不免劳苦,好在五大劫奴随行,秦知味妙手烹饪,就地取材,花样百出,众人因此享尽口福;苏闻香携带奇香,歇息时幽香一缕,清心润肺,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的丝竹相伴,消闷解乏,热闹有趣。 行不多久,经宁夏卫渡过黄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离开沙州卫,由此踏出了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为之一变,沙鸣水黑,天高地广,陆渐一眼望去,道路无穷无尽,叫人不胜灰心。 众人急着赶路,却苦了姚晴,从渡河之日起,便因马匹颠簸呕吐不已,汤水难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调制的羹汤极尽鲜美,姚晴纵不病死,怕也饿死多时了。 一难未平,一难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凉不说,天气越发酷烈,白昼炎热,入夜奇寒。姚晴病弱之身,饱受摧残,热时虚汗长流,冷时身如冰雪,一日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所以活着,全赖谷缜搜罗的人参和陆渐的“大金刚神力”。陆渐眼望她形销骨毁,心中难过极了,既怕她一睡不醒,又怕她醒来后看到容貌,徒添伤心,于是暗地里央求众女藏好镜子,不让姚晴看见。 这日傍晚,众人在一处水井边歇息,兰幽过来哭道:“陆大侠,这活儿没法干了。”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都由兰幽、青娥照拂,陆渐看她神情,知道又受了姚晴的气,慌忙起身赔礼:“兰幽姑娘,她身子不好,难免脾气坏些,看我面子,宽宥则个。”兰幽抽咽道:“她打我骂我还好,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陆渐奇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兰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陆渐大惊赶去,百般劝说,姚晴一味闭眼闭口,大有绝食求死的意思。陆渐正觉束手无策,谷缜闻讯赶来,问明缘由,说道:“兰幽,事必有因,你必是做错了事。”兰幽委屈道:“我一路陪小心,哪有什么错事?”谷缜目光一转,看见姚晴身边的一碗井水,拿起一瞧,细瓷乌釉,光亮可鉴。谷缜苦笑一下,递到到兰幽面前,水光流荡,照出一张芙蓉娇靥。兰幽只一怔,明白过来,叫道:“哎呀,是镜子!”陆渐应声醒悟,姚晴必是从这面水镜中看见病容,了无生趣,绝食求死。 谷缜忽道:“陆渐,你走远一些,我有话对大美人说。”陆渐不解其意,正要询问,但被谷缜眼色制止,只得远远走开。只见谷缜凑近姚晴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姚晴忽地张眼,瞪了他一会儿,忽又转向兰幽,微微点了点头。兰幽面露喜色,端来参汤给她服下。 陆渐又惊又喜,见谷缜走来,张口就问:“你说了什么?”谷缜笑道:“没说什么!”陆渐见他诡秘,越发好奇,可是无论怎么套问,谷缜就是不说。 一行人快马加鞭,这一日,抵达昆仑山下,弃了驼马,步行上山。才过风火山口,天气转寒,几阵白毛风吹过,扯絮飞绵,下起雪来。 陆渐望见风雪,暗暗发愁,时光流逝如飞,行将及半,姚晴却已病得不成样子,只怕熬不到取胜之时。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低头望去,姚晴双眼紧闭,有如睡熟婴儿,只因眼窝陷落,显得睫毛极长,上面几点冰花,轻轻颤动不已。 陆渐收紧袍子,裹住姚晴的脚尖,又将面庞贴上少女小脸,只觉冷腻枯瘦,全无热气,陆渐眼鼻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傻子。”姚晴忽地张眼,“你弄痛我啦!”陆渐强笑道:“我怎么弄痛你了?”姚晴伸出手来,手指棱棱见骨,她轻轻抚摸陆渐的嘴唇,叹道:“你的胡子长了,扎得人好痛。”陆渐苦笑道:“该死,一不留神,就长了这么长了。”姚晴吃吃地笑,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阿晴,别急!”陆渐忙道,“西城就要到了。”姚晴摇头说:“陆渐,我并不怕死,我只怕一件事。”陆渐道:“怕什么?”姚晴盯他半晌,凄然笑笑,摇头说:“你啊,真是天字号的大傻瓜,你有谷笑儿一半的聪明就好了。”陆渐道:“谷缜的聪明,我这辈子也比不上。”姚晴瞥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几句话的工夫,其他人已经走远,谷缜立在高处,迎着风雪挥手,陆渐当即吸一口气,抖擞精神,追赶上去。 奔走一程,忽觉耳轮湿软,却是姚晴轻轻噬咬,陆渐浑身发僵,忙道:“阿晴,别淘气。”姚晴轻声说:“傻子,你跑得比马儿还快,也不怕累着么?”陆渐道:“我不累。”他气息悠长,急奔之时,吐气开声也如平时。 沉默一下,姚晴忽道:“傻子,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到底怕什么呢?”陆渐道:“是呀,你怕什么?”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蛤蟆。”陆渐道:“什么意思?”姚晴咯咯笑道:“冬天的蛤蟆,捅一下动一下。”陆渐不觉默然,姚晴忍不住问,“怎么,生气啦?”陆渐摇头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一只井里的癞蛤蟆,你却是顶漂亮的天鹅,我再怎么努力,还是配不上你。” 姚晴鼻间一酸,冲口骂道:“臭小子,你又来气我!”陆渐怪道:“我怎么气你了?”姚晴按捺胸中激荡,冷冷说道:“你自轻自贱也就罢了,何苦拉我垫背?”陆渐苦笑一下,足下加快,陡然间,道路转折,前方两峰对立,危崖耸峙,峰尖没入无边阵云。 “‘西天门’到了。”虞照声如驴鸣,“这儿是山部地盘,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甩开大步,几步赶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哪位同门当值?”话音未落,山顶霹雳般一声响,一块圆滚滚、光溜溜的巨石从峰顶飞泻而下,“轰隆”一声落在虞照身前丈许,泥石飞溅,地为之动。 虞照吃惊道:“山上的,什么意思?”山上一个洪亮的嗓音说道:“虞师弟,对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过。”山下众人均是色变,虞照皱眉未答,仙碧已叫道:“郎师兄么?”山上那人叹道:“正是郎全。”仙碧冷冷道:“郎师兄,你可知道崔师兄怎么死的?”郎全道:“我知道。”仙碧道:“知道了,为何还要阻拦我们?” 郎全沉默半晌,徐徐道:“家师不识时务,自取败亡,我等弟子,应该引以为戒。”仙碧气得面色发白,左飞卿一挥袖,扬声说:“郎师兄,我素来敬重于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郎全叹道:“左师弟,抛开别的不说,我山部上下数百口,总要活命吧!”虞照怒道:“就为这个?郎全,我敬你是条好汉,如今怎的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郎全道:“师弟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怎知这其中的苦楚?”虞照冷哼一声:“说来说去,虞某唯有硬闯了。”郎全叹道:“郎某斗胆,领教雷部天威。” 谷缜忽道:“虞兄!”虞照道:“怎么?”谷缜笑道:“山部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动怒。”虞照怒道:“给万归藏当看门狗也是好事?”仙碧白他一眼,说道:“谷缜的意思你不明白吗?郎全这一席话,不就是说万归藏正在西城?我最怕的就是追错了方向,万归藏既在帝之下都,‘马影’十九也在,这不是好事是什么?”虞照挠头道:“似乎有点儿道理!”仙碧道:“何止似乎,根本就是!” 谷缜笑道:“我看这‘西天门’地势奇险,硬闯难以成功,势要声东击西,出奇制胜。虞兄、仙碧小姐、陆渐和我扮作正兵,硬闯山门,左兄轻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顶……”仙碧吃惊道:“飞卿一人,岂不太弱?”谷缜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仙碧方要再说,宁凝忽道:“我随左部主一同上去。” 她沉默多日,忽然出声,引得人人侧目。她神通高强,本是得力帮手,谷缜所以不曾点将,是怕挑起姚晴的醋劲,见她请战,微微点头,又向众劫奴、兰幽、青娥说:“你们留在此间等候,五日后我们还没回来,那也就不用等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众人五日不回,必是遭了万归藏的毒手。众劫奴和兰、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赘,当下各自点头,带了行李反身退后。 陆渐将姚晴缚在身后,说道:“阿晴,待会儿你闭上双眼,无论听到什么都别睁开。”姚晴笑道:“好啊,我先打个盹儿,过了西天门,你再叫醒我。”陆渐心中一热,反身拔起一棵枯树,运掌削成木棍,奔出数步,回头叫道:“宁姑娘,一切小心。”话才出口,手臂吃痛,叫姚晴狠狠拧了一记,宁凝则眉眼一红,默默转过身去。 姚晴轻哼一声,说道:“臭小子,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看吧,人家都不理你。”陆渐道:“我又没拍马屁。”姚晴气道:“还敢狡辩?”话音未落,身侧风起,谷缜赶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势成三角,将陆、姚二人围在阵心。仙碧叫道:“陆渐,你护住姚晴就行,不要逞强出手。”陆渐心中感动,方要称谢,忽见滚石隆隆,雷奔雨坠般撞了过来。 谷缜首当其冲,闪身之际,从两块石头间穿出。双掌带上了“周流山劲”,向后轻轻一拨,“咔嚓”,两块大石四分五裂,凌空化为两蓬碎石。 “好!”虞照称赞一声,呼呼两掌,两道电龙破空飞出,“轰隆”两声,两块大石头应声粉碎。 “北落师门!”仙碧清音贯耳,怀中的波斯猫碧眼陡张,瞳子变化无端,仙碧身法变快,鬼魅般在石阵中穿梭。手中的软剑东刺西缠,石块要么被剑身弹开,要么被带得歪斜散落。 陆渐得三人相助,谨守姚晴,并不主动出击,唯见石块击到,方才伸出木棒,运转“天劫驭兵法”,石块无论大小,均如黏在棒上,受他一牵一引,立时偏斜歪出。 五人冒石而进,山部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慑服,又怕被其闯过“西天门”,万归藏怪罪起来,危及家小,无奈中硬起头皮,不住推石下山,只盼五人知难而退。谁知五人心意已决,不但不退,来势反而更快。 虞照斗得兴起,突发奇想,叫道:“谷老弟,咱们来比赛,看谁打碎的石块更多。”谷缜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块啦。”虞照呸道:“少吹牛皮,之前的不算。”说话间,二人各自展动身形,尽向坠石多处冲撞,任凭仙碧如何喝阻,均是全不理会。只听一个怪叫:“两块……四块……”另一个叫道:“四块算个屁,老子五块了,喂,你小子不要耍赖,打碎了才算数,你那样也叫碎石?石头皮也没擦破一块。” 郎全顾念旧谊,暗中叮嘱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掷石块并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谷缜得寸进尺,将石雨视为儿戏。郎全心中动气,厉声叫道:“雷帝子,你不要小觑我山部的能为,要活命的,赶快退下。” 虞照笑道:“……十二块……姓郎的,你只会耍嘴皮子……十三块……奶奶的,你怎么会姓郎,我看该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儿们的娘,委曲求全之全!”谷缜接口笑道:“原来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难怪,难怪。” 郎全涵养再好,经二人这么一唱一合,也气得七窍生烟,扬声高叫:“兄弟们,人家骂咱们是委曲求全的娘儿们,你们说,怎么办?”山部弟子齐声高叫:“昆仑石炮!” 仙碧一听,心叫糟糕。石雨突然一歇,崖顶传来轰隆巨响,五人举头看去,两边山崖,左右各五,出现十块巨大青石,光溜滚圆,重逾万斤,尚未滚落,便已遮天蔽日,叫人窒息。 “乖乖。”谷缜咋舌道,“这下不好玩了,虞兄,打碎这个石头,我算你十块如何?”虞照铁青着脸,闷声不吭,此时别说是他,就算陆渐出手,想要驾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况且五人已到了峡谷中段,可谓进退两难。 这时间,崖顶突然生出一阵骚乱,谷缜双目一亮,笑道:“好啊,奇兵得手了。”原来五人硬闯之时,左飞卿和宁凝趁势潜上,左飞卿借风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宁凝施展“火神影”,借左飞卿之力紧随一旁。山部弟子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动“昆仑石炮”,等二人接近峰顶,方才有人察觉。可惜为时已晚,二人跃上峰顶,大打出手,左飞卿一部之主,宁凝神通更胜一筹,山部弟子虽多,竟无一合之将。 左飞卿眼见石炮将落,锐声道:“宁姑娘,擒贼擒王!”说着直奔郎全,宁凝闪身跟上,越过几名山部弟子,后发先至,赶到郎全身前,挥掌拍出,郎全举拳相迎。拳掌相交,一股奇热直冲肺腑,郎全登时大叫后退,不防左飞卿绕到身后,他后心一痛,被左飞卿抓在手中。左飞卿俊眼生威,扫过山部弟子,沉声道:“要命的统统住手!”首脑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对,不知何去何从。 郎全眼看两人如此身手,心头一灰,惨笑道:“罢了,大伙儿认栽。”众弟子一呆,有人扑通跪倒,号啕大哭,那哭声好似传染,不一时,山顶上哭成一片。 左、宁二人心生诧异,左飞卿讶道:“郎师兄,怎么回事?”郎全眉眼泛红,长叹道:“我们的父母妻儿都被万归藏扣住,关在玉禾谷,由宁不空看管,你们若是闯过了西天门,这老少几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飞卿应声色变,忽听宁凝说道:“郎师兄,玉禾谷怎么走?”郎全一愣,说道:“向西南十里就是,敢问姑娘芳名……”宁凝道:“我姓宁,宁不空就是家父。”郎全大吃一惊,山部弟子纷纷盯着宁凝,目中透出深深恨意。 宁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郎师兄,你带我去玉禾谷可好?”郎全冷笑道:“你去干吗?”话音方落,后心穴道松开,左飞卿徐徐说道:“宁师妹,玉禾谷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去。”宁凝摇头道:“左师兄,这是小女子的家事,你还是下山与大众会合为好。”左飞卿冷冷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却是本门之事。况且扶弱济困,侠者本分,又分什么家事外事?” 宁凝看他一眼,口唇微动,可是没有出声,她动身走到崖边,低头望去,只见陆渐五人出了峡谷,已经走远。她望着五条人影渐渐淡去,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忽而凄然笑笑,说道:“郎师兄放心,我这一去,拼着一死,必将令眷平安救出。”说罢转身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着她的背影,张嘴结舌,只是发愣。 宁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现数条岔路,她略一迟疑,拣了一条,正要举步,忽听左飞卿在身后说:“错了。”宁凝又换一条,左飞卿又道:“还是错了。”宁凝还要再换,左飞卿叹气说道:“你这丫头可真倔,怎么不问我哪条是对的?” 宁凝回头看去,左飞卿立在不远,白衣无尘,潇洒如神,宁凝轻哼一声,说道:“你若不想说,我何必要问?”左飞卿打量她一眼,叹道:“宁师妹,你心情很糟么?”宁凝不觉心里有气,冷冷道:“我心情如何,与你什么相干?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设法到玉禾谷去。”左飞卿望她片刻,叹道:“宁师妹,你青春正盛,有如初开之花,又何苦这么消沉落寞?你这次前来,都是为了陆渐,他对晴丫头生死与之,你又何苦为了这一段无望之情自伤自苦?” 宁凝怔忡时许,望着远处说道:“左师兄,这样说起来,你对仙碧姐姐又何尝不是?” 左飞卿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迷茫,轻声说:“这世上最苦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这杯苦酒我饮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宁师妹,我真不愿你步我的后尘……”宁凝接道:“十年了,你还是看不开?”左飞卿苦笑无语,宁凝看他一眼,摇头道,“你都看不开,又何必劝我?”左飞卿喃喃道,“是啊,我都看不开,劝你又有什么用?”说到这里,两人彼此对视,心中泛起同病相怜之意。 突然间,左飞卿朗声道:“我来带路。”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宁凝默然相随,不久来到玉禾谷前。此时风停雪住,谷内吐出微微暖气,暖气所至,谷口滋生出星星碧草,点染积雪,绿意醒目。 宁凝上前两步,锐声道:“爹爹在么?”谷内咦了一声,便听宁不空冷冷道:“你怎么来了?同行的那人是谁?”左飞卿暗服宁不空耳力了得,当下说道:“宁不空,你不认得左某人了?”宁不空冷笑道:“风君侯,你跟我女儿一起来,是为了山部的事情吗?”左飞卿笑道:“不错。”宁不空略一沉默,厉声道:“风君侯,你想用凝儿胁迫我?哼,告诉你,宁某不吃这一套。”宁凝道:“爹爹,这与左师兄无关,是女儿自己来的。” 宁不空惊疑不定,半晌说道:“好,你进谷来。”宁凝走进山谷,忽觉身边微风流转,左飞卿也跟了进来,宁凝忍不住道:“左师兄……”左飞卿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宁凝心知他意在护卫,不忍拂他之意。两人转过一条碎石小径,只见宁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面,手中把玩一截纸绳,纸绳从洞府铁门下方钻入,一直通往洞里。左飞卿低声道:“洞中铜墙铁壁,专门用来关押山部弟子,以防他们施展山劲破壁逃走。”宁凝微微皱眉,宁不空却嘿嘿一笑,说道:“风君侯你说漏了,如今这洞里不但铜墙铁壁,还有几千斤火药,老夫只要将引信这么一搓,洞内两百来人,立刻化为飞灰。”一边说,一边用拇、食二指捻动引信。 宁凝与左飞卿均是变色,宁凝涩声道:“爹爹,洞中都是老弱妇孺,原本无辜。” “老弱妇孺?原本无辜?”宁不空重重一哼,面色变得异常狰狞,“当初在落雁峡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妇孺?山部这些狗杂种听了沈舟虚的唆使,乱石齐下,害死了我火部多少老弱妇孺?你妈妈就是被山部的坠石打断了腿,活活饿死,你难道都忘了吗?” 宁凝不禁语塞。左飞卿扬声道:“宁不空,你真要杀光这两百多人?”宁不空冷笑道:“你们来了这儿,足见山部没有守住西天门。”话音未落,铁门内传来婴儿啼哭,其中夹杂妇人哄劝安慰。宁凝听这哭声,心底至软至柔的地方轻轻一痛,眼眶又酸又热。宁不空的脸上却露出乖戾神气,阴恻恻地道:“哭什么?再哭一声,统统炸死!”婴儿哭声顿弱,似乎被人用手捂住。 宁凝忍不住叫道:“爹爹……”宁不空一摆手:“不关你的事!”左飞卿怒道:“宁不空,你还算人吗?”宁不空森然一笑:“问得好,好多年前,宁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生!” 他自称魔鬼畜生,左飞卿反倒骂无可骂。宁凝沉默一阵,忽地抬起头来,说道:“爹爹,火部有种心法,可以火劲逆流,虹化自焚。”宁不空应声变色,冷冷道:“丫头,你敢胁迫为父?”宁凝摇头道:“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敬你爱你,又岂敢胁迫于你?”宁不空闻言,容色稍驰,点头道:“这话说得还算不错。” 宁凝叹了口气,说道:“可你有时候实在可恶,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宁不空轻哼一声,悻悻不语。 宁凝长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忽地大声说道:“不过,你若害死了这洞中的人,我只有自焚而死。爹爹,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我宁可死了,也不想恨你。”宁不空不觉一愣,喃喃道:“不想恨我?”宁凝一点头,说道:“你若炸死这些妇孺老弱,我一定打心眼里恨你。” 宁不空腾地起身,厉声叫道:“你敢?你忘了吗?这些山部的狗杂种害死过方凝!”宁凝凄然一笑,幽幽说道:“我没忘。可……可我却连妈妈的样子也没见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说,她也跟你一样?是魔,是鬼……” “住口!”宁不空咬牙说道,“凝儿,你可以恨我怨我,却不能侮辱你妈。”宁凝望着父亲,心绪千万,不觉轻声说道:“那她又是什么样子?”宁不空沉默时许,抬起头来,死坏的眼珠骨碌乱转,过了一阵,脸色渐渐平静下来,轻声叹道:“你妈妈长得很好看,和你一样的好看,她的心肠也很软,这也跟你差不多。她总在我耳边唠叨,劝我不要杀人,不要争权夺利,絮絮叨叨,几乎叫人厌烦。不过,她的眼睛好看极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罩了一层薄雾。好多年了,有时候,她的样子我也记不真了,可那一双眼睛,怎么也忘不了……”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厉声道:“左飞卿,你说说,我女儿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左飞卿苦笑道:“令爱的眼睛黑多白少,如烟似雾,看人的时候,直要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就是这样。”宁不空满意微笑,拍手叹息,“果然,果然。” 宁凝沉默一下,忽道:“爹爹,你想过么?要是妈妈活着,看到如今的你,她又会说什么?”宁不空一愣,颓然坐倒,低声道:“是啊,她会说什么?”宁凝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说到这里,她踏上一步,凝视父亲,一字字道,“爹爹,要么我虹化自焚,要么放掉这些老弱,这两件事,你任选其一。” 宁不空抬起头来,面对宁凝,眼珠拼命乱转,似要恢复光明,看清女儿的神情。宁凝见他模样,心中一酸,咬牙道:“爹爹,女儿不孝,这一回,我说到做到。”宁不空眼珠疯转,胸口急剧起伏,鼻间喷出粗浊的气息。 突然间,宁不空打了个机灵,摇晃晃直起身来,抬头向天,尖声打了一个呼哨。霎时间,四周人影晃动,钻出三个人来,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然跪在宁不空身前,黑巾下一双眼珠精光乱转。 左飞卿正觉疑惑,宁不空忽道:“火药埋得怎样了?”其中一人诧道:“禀先生,不是早埋好了么?”宁不空摇头道:“我以为还埋少了,你们三个,再取两桶来。”那三人应声站起,方才背过身子,宁不空手中的竹杖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后心,仿佛利针穿纸,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见状大惊,纵身欲走,宁不空手一挥,袖中射出两道火光,“轰隆”两声,满天血雨缤纷洒落。 他出手如电,连毙三人,宁、左二人无不惊愕。宁不空一言不发,从那人后背抽出拐杖,踱了几步,走到铁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低声喝道:“滚出来吧!” 洞中静寂时许,陆续走出许多老人妇孺,盯着宁不空,脸上十分迷惑。宁不空拐杖一顿,厉声道:“等什么,还不快走?!”山部家眷莫名其妙,见他声色俱厉,又生惶惑,不敢多问一句,扶老携幼,向谷外去了。宁凝又惊又喜,叫道:“爹爹。”纵身便要扑入宁不空怀里,宁不空却将竹仗一拦,冷冷道:“别叫我爹。”说罢步履如风,拄杖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宁凝忍不住问:“爹,你杀死的三人是谁?”宁不空冷冷道:“那是万归藏派来的监工!下手不容情,不能留他们给万归藏报信。” 宁凝道:“爹爹,我们如今上哪儿?”宁不空脚下不停,口中说道:“越远越好!”说到这儿,转身向左飞卿,“风君侯,不劳你相送,今日别过,后会无期。”左飞卿笑了笑,说道:“宁不空,你这辈子难得做件好事,今日算是一件。” 宁不空冷哼一声,方要反唇相讥,忽听一个苍劲的声音笑道:“说得是,宁师弟,这件事你做得再好不过了。”刹那间,宁不空应声一抖,双脚好似钉子,死死钉在地上。左飞卿和宁凝二人也是脸色惨变,遥见前路人影一闪,万归藏背负双手,笑吟吟走了上来。 宁不空干笑一声,说道:“想不到,城主亲自来了。”万归藏笑道:“你想不到,万某却想到了!”宁不空长吸一口气,笑道:“城主神机妙算,宁某向来敬服,但说你算到此事,宁某却不相信。” 万归藏微微一笑:“方才你杀掉的三个人,体内种了‘六虚毒’,与我‘同气相求’,只要三人活着,万某就能感知。你若稍稍心软,制住三人也罢,可你向来做事做绝,所以那三人一死,万某就知道了。” 宁不空仰天叹了口气,自知棋差一着,凡事都在万归藏算中,他苦笑道:“宁某到此地步,并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网开一面,放了小女。” 宁凝大声叫道:“爹爹,你不用求他,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闭嘴。”宁不空厉声喝道,“为父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份?”继而抬起头来,“万城主,念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劳。” 万归藏打量他一眼,笑道:“无怪你当日败给沈舟虚,只因你对别人再狠,却对妻女狠不起来;沈舟虚却不然,对别人狠,对妻儿更狠。宁师弟,你的确聪明了得,可惜仍有私情在心,以有情对无情,焉能不败?”他微微一顿,脸色变冷,“你要我放了令爱?好,你虹化自焚,我给她一线生机。” 宁凝惊叫道:“不成……”宁不空却一摆手,笑道:“什么叫一线生机?”万归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看她自身的造化。” 宁不空沉默一阵,忽地仰天大笑,万归藏亦是笑而不语,宁不空将竹杖一顿,忽地高声道:“万城主,你可知道当年落雁峡一战,我如何败给沈舟虚的?”万归藏笑道:“这个我略有耳闻,你听说沈舟虚去了落雁峡,不顾师兄弟反对,执意回去营救家眷,结果半道上中了埋伏。” 宁不空惨然一笑:“我也知道,即便回去,业已不及,可那又怎样呢?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于其他的师兄弟,嘿,又哪儿知道我的心思?” 万归藏点了点头:“火部由你而兴,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败也不空。” 宁不空哈哈大笑,笑声中头顶火光一闪,头发燃烧起来。宁凝纵然留心,也料不到父亲如此果决,见状惊呼抢上,不料眼前人影一晃,万归藏拦在前面,一挥手,将她逼了回去。左飞卿奋身赶上,“纸神鞭”挥洒而出,万归藏笑了笑,左手一扬,左飞卿摔倒在地,右手一抓,宁凝浑身发紧,动弹不得。 此时宁不空浑身浴火,有如一支跳动的火把,身子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咝咝的怪叫。虹化之火由内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肤,因此缘故,自焚者必要经受莫大痛苦。宁不空浑身火焰越烧越小,初时还如一棵火树,渐渐变成栲栳大小,烧到最后,终归火尽烟灭,骨灰为山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宁凝望着那满天灰烬,眼前倏地一黑,一口气上不来,昏死了过去。 第十一章 胭脂香冷 陆渐五人走出一程,不见左飞卿和宁凝赶来,心中均是忐忑,陆渐道:“谷缜,你看着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谷缜忽道:“不成。”陆渐皱眉道:“怎么不成?他们若有三长两短……”谷缜叹道:“你仔细想想,以他们二人的能为,当今之世,谁能制得住他们?” 陆渐迟疑道:“恐怕只有万归藏。”谷缜苦笑道:“他们若不赶来,一定遇上了老头子,你们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仙碧生气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就这么瞧着吗?”陆渐道:“对呀。”虞照也道:“姓左的为人可恶,但丢下他不管,似乎太不仗义。” 谷缜沉默一下,忽道:“我问你们,万归藏与你们调个个儿,他会不会回头救人?”三人一愣,仙碧沉吟道:“决计不会。”谷缜道:“是啊,要胜过老头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优柔寡断,不如就此认输。” 三人听得这话,一时默然,谷缜缓缓道:“我并非无情无义,此番我的赌注是东岛,仙碧姑娘和虞兄赌的西城,至于陆渐,赌的是姚晴的性命。孰轻孰重,还望权衡,若要回去,我也立马随行。” 三人对视片刻,虞照忍不住骂道:“他妈的,真叫人进退两难!”一甩手向前走去。众人望他背影,心中腾起悲壮之气。姚晴回望来路,自伤身世,也不知跨过这道西天门,是否还有返回之时,一念及此,心中越发凄凉。 众人心思沉重,沿途一言不发,行了半日,山坳里传来一股泥腥气,仙碧扬声道:“大家当心,‘死泽’到了!”话音方落,前方出现了一片洪荒沼泽,乌黑的浊泥上白雪未融,星星点点。沼泽对岸,一座山峰巍峨入云,云山缥缈间,露出飞檐楼阁,千檐万宇悬在崖上,不似修在人间,却如建在天上。 “谷老弟。”虞照遥指悬空楼阁,“过了死泽,就是帝之下都了。”谷缜笑道:“过这一片沼泽,怕也不太容易。”仙碧叹道:“飞卿在就好了,他的‘白发三千羽’居高临下,必叫沙天洹动弹不得。”虞照瞧她一眼,浓眉微皱。谷缜笑笑,瞅准一处实地,忽地飞身跳上。 脚才落地,泥面一动,哗然拱了起来,两道黑影飞身纵起,搅得泥水翻飞。谷缜闪身让过,纵身跳上另一实地,不料脚下一虚,泥面陡陷。他纵身再跳,四周的实地却纷纷塌陷,竟无立足之地,掉头望去,其他四人也陷入相同困境。谷缜心念一转,一缩身,钻入沼泽。 一入泥中,压力重叠而至,谷缜呼吸不了,体内的泽劲因之发动,荡开污泥。这时间,四周的淤泥搅动起来,谷缜心知有人逼近,闪身错让,两把匕首顿时落空。他双掌一分,电劲出手,两名泽部高手忽遭电击,气息陡乱,双双蹿出泥面换气。不料陆渐候在那儿,一手一个拎了起来,顺手制住穴道,远远扔到岸边。 不多时,足有六七名泽部弟子被谷缜迫出沼泽,其他人也畏缩不前。谷缜正要向前,忽觉身后有人逼近,闪避不及,来人手臂一圈,将他紧紧箍住,谷缜见他如此敏捷,心中顿如电光闪过:“沙天洹来了!”他心念转动,欲要抽手反击,不料沙天洹出手奇快,带起一股大力,拖着他钻向泥沼深处。 沙天洹本是泽部中的健者,在这泥沼中浸淫多年。谷缜的“周流六虚功”火候尚浅,沼泽之内运转不灵,只觉沙天洹有如一条大蛇,将他越缠越紧,抑且老头儿的身上穿了一层古怪皮套,滑溜溜有如鲨鱼。谷缜接连发出电劲,均被皮套隔开,一时越陷越深,力不能继。他情急求生,发出“周流天劲”,逼得满头长发根根崩直,向后一阵乱刺。 沙天洹藏在谷缜身后,不与他正面相博,他身上的皮套是个宝贝,水火电劲均不能侵,唯独面孔留了一个小孔,方便冒出沼泽换气。谁知无巧不巧,谷缜一缕头发从小孔钻入,刺挠他的鼻孔。沙天洹鼻间奇痒,闭气工夫登时破了,他仓促放开谷缜,拼命向上挣扎。怎料谷缜反过身来,将他紧紧抱住,沙天洹摆脱不了,好似火烧了的耗子,拖着谷缜向上钻去。 陆渐守在沼泽之上,眼见淤泥翻腾,正觉焦急,忽见一个似鱼非鱼、光滑溜溜的东西钻了出来,陆渐也不知是人是怪,眼看不是谷缜,伸手就是一拳。沙天洹才受大难,便遭重击,两眼翻白,昏死过去。谷缜借势钻出泥沼,将沙天洹拖到一处实地,大声叫道:“泽部弟子听好,沙天洹已经就擒,尔等顽抗,全无意义!” 剩余的泽部弟子对沙天洹本就不服,之所以守卫此地,全是迫于万归藏的武力,听了这话,乐得旁观,纷纷钻出沼泽,望着谷缜一行登上彼岸。 谷缜生性好洁,裹了一身臭泥,心中大为恼火,上岸一顿拳打乱踢,打得沙天洹七荤八素,连叫饶命。仙碧鄙夷道:“这厮狗仗人势,杀他污了咱们的手!”说到这儿,看了谷缜一眼,忽地掩口直笑,谷缜悻悻道:“你笑个屁!”仙碧笑道:“谷缜,你真是刚出土的菩萨。”姚晴哼了一声,说道:“他算什么菩萨?刚出井的蛤蟆差不多。” 谷缜道:“好啊,做蛤蟆,大伙儿一块儿做。”伸出泥糊糊的双手,去抹姚晴脸颊,姚晴失声惊叫,陆渐连忙闪开,说道:“谷缜,别胡闹。”谷缜笑道:“姚大美人,若不是你的马儿跑得快,我非在你的脸上画一只乌龟不可。”姚晴听得心子乱跳,只怕这小子发起疯来,说到做到,那可糟糕之极。 虞照笑道:“谷兄弟别急,前面是洗魂桥,两道瀑布夹桥对流,壮观已极,任你多少泥巴,都是一洗而光。”谷缜大喜,又踢沙天洹两脚,扒下老头儿的皮套,扔进沼泽,一手拖着,好似拖了一条死狗。沙天洹惨叫道:“谷岛王,小的会走,小的会走。”连滚带爬挣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跟在谷缜身后。 攀至山腰,忽听水声轰鸣,姚晴低声道:“傻子,洗魂桥到了。”陆渐举目望去,山顶雪水流下,在此汇成两道瀑布,飞流相对,有如两条白色巨龙,纠缠着扎入一座高山湖泊,发出雷鸣似的咆哮声。 瀑布之间,一道虹桥横跨湖上,桥上凝立一人,一身乌黑羽氅,在浩浩白瀑间十分醒目。 虞照啧啧道:“几天不见,猫儿也变成虎了,仇老鬼这架势,莫不是要以一当五?” “勇气可嘉,有诗为证。”谷缜摇头晃脑,“洗魂桥头杀气生,横枪立马眼圆睁,一声好似轰雷吼,独退你我四五人。” “横枪立马?”虞照呸了一声,“他横尸还差不多!”谷缜笑道:“不但横尸,还是立马横尸。”虞照哈哈大笑,拍手道:“说得好,咱们这就一拥而上,给他来个立马横尸。” 仇石冷笑一声,阴阴说道:“雷疯子,别太张狂,你瞧这是什么?”将手一挥,湖对岸的山崖上吊下来一对男女,众人一眼认出,男的是左飞卿,女的正是宁凝。二人五花大绑,神气灰败,显然吃了不小的苦头。 仙碧锐喝一声,纵身欲上,仇石笑道:“仙碧师妹,你这一上前,风君侯和宁姑娘怕是要变成两只刺猬。”仙碧一惊,举目望去,两侧的山顶探出数十颗人头,张弓搭箭,指定崖上二人。此处相距甚远,五人就有天大的神通,也休想在箭发之前越过虹桥。 仙碧色厉内茬,说道:“仇石,你要怎样?”仇石道:“请你们回去!”仙碧大皱其眉,虞照冷笑一声,说道:“仇老鬼,你倚仗人质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我放对,死活听天!”仇石笑道:“我就知道你雷疯子有此一说,你想逼我跟你决斗,嘿,你当仇某人怕你么?好啊,你们几个一起上,仇某统统接着便是。” 众人均觉讶异,虞照咦了一声,打量仇石道:“仇老鬼,你吃了神仙屁还是佛爷屎?说起来话来,口气好大。”仇石道:“一起上可以,但有一个前提。”虞照道:“前提?”仇石笑道:“你们不许用本部神通,也不许用‘周流六虚功’和‘大金刚神力’,就算‘补天劫手’,也不能用。” “什么?”虞照怒道,“这些都不能用,那还打个屁?” “是啊!”仇石阴恻恻一笑,“撇开这些绝学,你五人仍能赢我,仇某自然甘心服输,恭送各位过桥。”虞照不禁沉默,瞅了仇石两眼,忽道:“仇石,你说这话,莫不是寻我开心?”仇石笑道:“我就拿你寻开心,怎么样?雷疯子,你不是自负豪勇,瞧不起人吗?有种的,不用‘周流电劲’跟我斗斗。若是不敢,那就是没种。哦,我却忘了,雷部的人哪儿有什么种呢?”仇石在东岛被风、雷二主杀得一败涂地,心中耿耿于怀,逮到如此良机,自然极尽羞辱之能事。他自忖身处二瀑之间,流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虞照如果不用电劲,真与送死无异。 虞照死死盯着仇石,眼里似要滴血,仙碧心道要糟,扯住他的衣袖叫道:“虞照,别逞能,我们先退,再想法子。”不料连扯两次,虞照纹丝不动,仙碧大急,心知他性如雷火,宁折勿屈,受此侮辱,若不应战,真比死还难受。眼看他口唇微张,仙碧心一急,几乎哭了出来。 忽听陆渐朗声叫道:“仇石,你说话可算数?”仙、虞二人应声回头,但见陆渐大步上前,目光炯炯,注视仇石。 仇石本想激虞照动手,不料陆渐横插一脚,心中不快,板起脸道:“什么话?”陆渐道:“我不用‘大金刚神力’和‘补天劫手’,如果侥幸胜出,你就让我们过桥吗?” 这一条原是仇石临时杜撰,故意拿来羞辱虞照的,但他一部之主,不能自食其言,只得硬起头皮说:“那又怎样?”心中却想:“这少年还有什么别的本领吗?”他自忖神通了得,又占据地利,这念头一闪即没,并不放在心上。 陆渐放下姚晴,柔声道:“阿晴,我去去就来,你别担心。”姚晴盯着他,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去吧,可要回来。”陆渐点头道:“一定。”转向仙碧道,“仙碧姐姐,借你软剑一用。” 仙碧一怔,解下腰间软剑,陆渐接过,轻轻一抖,长剑脱出鲨皮软鞘,剑身银白修长,宛如落日残影,天河余波。 仇石瞧陆渐提剑登桥,眼中透出一丝讥笑,冷冷道:“你就用这把剑跟我交手?”陆渐道:“若用剑法,当然要用剑。” “剑法?”仇石冷笑道,“什么剑法?” 陆渐道:“姚家庄,断水剑法。” 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惊诧,姚晴身子微直,眼中透出一丝光亮。仇石也是一怔,忽地桀桀怪笑,笑了数声,两眼望天,冷冷道:“就是被阴师弟灭掉的姚家庄?”陆渐点头道:“不错。”仇石冷哼一声,厉声道:“姓陆的,你小看人么?你当你是什么东西,竟用这等下九流的剑法,抵挡我水部的神通?” 陆渐道:“是不是第九流,一会儿便知。仇石,你敢不敢跟我斗?”仇石道:“怎么不敢?说好了,你的‘大金刚神力’一丝也不能用,既不能攻,也不能守,真气护体也算违规。若是违规,就算你输。”陆渐道:“那是自然。”仇石冷笑道:“你若死在我手里呢?”陆渐道:“那是我自找死路。你呢?你死在我手里呢?”仇石把心一横,扬声道:“仇某愿赌服输,听天由命。” “很好!”陆渐说道,“我问你一句,你这辈子,炼过多少水鬼?”仇石一愣,冷笑道:“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陆渐目光微寒,淡淡说道:“仇石,你信地狱么?”仇石又是一愣:“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陆渐剑指湖面:“你朝下看!”仇石目光一扫,冷冷道:“瞧什么,全都是水。”陆渐摇头道:“你看不见么?我却看得见,那下面有两万只眼睛瞧着你呢!” 仇石心头一沉,怒道:“臭小子,你打什么机锋?”陆渐却不做声,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生出微妙变化,尘俗尽消,宝相矜持,眉眼不动,却威严俱足。仇石与他目光一触,心头打了个突,气势弱了三分,不由暗叫“不好”,心想:“这小子不用金刚神力,也有金刚神威,拖延下去,必然被他压住气势。”一念至此,双手一分,十指插入两旁瀑水,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瀑水中抽出十道亮晶晶的细长水剑,激射如电,向陆渐周身刺来。 “陆渐当心!”仙碧叫道,“这是‘天水十方剑’!” 陆渐凝立不动,直到水剑及身,长剑始才一圈,似慢而快,当空画个了圆环,十道水剑随他剑风所及,贴着剑尖向下低垂。仇石瞧得吃惊,还不知发生何事,忽见陆渐的圆圈尚未画足,长剑“嗖”地直刺过来。仇石纵身后掠,面露惊疑之色,姚晴却是双目发亮,叫道:“举棒打牛。” 陆渐这一剑,不折不扣正是“断水剑法”的起手势“射斗牛”。姚晴叫出二人私相传授时的杜撰名儿,陆渐心中一热,刹那间,海边相遇,林中学剑,种种情形,一幕一幕从他心头掠过,陡然精神大振,朗笑道:“仇老鬼,看我的‘蘑菇大树’。”身形微蹲,纵起飞刺。 这一剑看似平常,仇石却觉剑势如潮,无所不至,只得纵身又退,厉声道:“你这不是‘断水剑法’,是……是……”陆渐收剑笑道:“不是‘断水剑法’是什么?”仇石张口结舌,这两式无论运劲、出剑、招式变化,无一不是“断水剑法”,但不知为何,陆渐此时用出,威力却比他所知的“断水剑法”强了十倍不止。若是蕴含内力,还可说他违约,仇石身当其锋,却又知道陆渐并没使用半点儿“大金刚神力”,如此一来,真是奇了怪了。 他心念数转,定了定神,大喝一声,“天水十方剑”全力施展,十指无形水流随他体内水劲变化,忽吞忽吐,忽直忽曲,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陆渐眼看水剑飞来,不慌不忙,又使出一招“白马翻山”,半挑半弹,轻轻巧巧又将水流卸开,再使一招“马毛鸟羽”,满天水光随他长剑所指,倏尔扭转,反刺仇石。 仇石越斗越惊,更有几分后悔,事已至此,也唯有竭力驾驭水剑,抵挡那诡异的剑势。 不但仇石吃惊,桥下众人也觉迷惑,自从“周流六虚功”出世以来,八部神通驭物为功,世上刀剑无不束手,不料陆渐以一柄软剑施展一路二流剑法,杀得仇石迭迭后退。只有谷缜通达天道,看出若干门道,陆渐没用劫术,却用了若干“天劫驭兵法”的法意,可是除此之外,这路剑法中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与神意相关,就连谷缜也猜测不透。 桥上的二人越斗越快,仇石身如鬼魅,十指水流纵横无方,间或击中剑刃,发出嗡嗡颤响。陆渐一招一式却都清楚明白,纵然快到极处,依旧章法不乱,初时他每使一招,姚晴必叫名字,但随二人出招渐快,姚晴尚未张口,陆渐已使了七八招之多,可惜这“断水剑法”他从未学全,二十来招须臾使完,不得已,又将这些招式再使一遍。 仇石也瞧出陆渐招式不断重复,来来去去就是几招,偏偏这么反复施展,威力不减半分,任由他千变万化,也占不到丝毫便宜。陆渐剑法中俨然隐含一股势道,凌厉浩大,流水辟易,每次纵剑反击,总能叫仇石手忙脚乱,穷于应对。 姚晴看得心子突突乱跳,惊喜之意压过了伤病。她不曾想家传剑法到了陆渐手里,竟然显出如许威力,姚江寒跟他一比,真是一天一地,就算是剑招仿佛,剑意也差了老大一截。 “剑意”二字在她心中闪过,姚晴忽有所悟,拍手叫道:“啊,我知道了!”谷缜应声心动,回头笑道:“你知道什么?”姚晴笑道:“我知道陆渐这剑法的真正来历,你要不要听?”谷缜笑道:“请说,请说。”仙碧,虞照也纷纷侧目。 姚晴笑道:“臭狐狸,你还记得‘风穴’上那副对联吗?”谷缜道:“你说的是公羊祖师的对联?”姚晴点头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横批就是,众风之门。那一天,陆渐从这对联中瞧出了剑意。”仙碧疑惑道:“你是说,陆渐从公羊祖师的字迹中学到他的剑意?” “这有什么奇怪?”姚晴白她一眼,“当年那个大醉鬼张旭不就是从公孙大娘的剑意中悟出草书的笔法么?难道陆渐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从那只老公羊的笔法中悟出剑意?”仙碧流露恍然之色,虞照亦觉钦佩,击掌道:“妙极,妙极!”谷缜心想:“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渐用的不是‘天劫驭兵法’,而是公羊羽的法意。” 姚晴望着陆渐,心花怒放,笑叹道:“我只没有想到,这小子变聪明了,不但学来就用,还用得这么漂亮。这路剑法到他手里,才真是不负‘断水’之名。”虞照笑道:“断水剑法本就出自公羊羽的‘归藏剑’,今日算是认祖归宗。不过奇怪了,那字写在风穴边三百年,那么多东岛高手都没悟出,怎么偏偏陆渐就悟出来了?”仙碧淡淡说道:“这即是说,就境界而言,陆渐已然胜过历代东岛的大高手了。”谷缜笑了笑,摇头说:“也许无关境界,而是缘分,公羊祖师泉下有知,得到这位小友,想必也十分高兴。” 谈论之间,桥上二人进进退退,斗到了虹桥中段,那里正是巨瀑交汇之处,满天飞珠,四方流银,水声隆隆,震耳欲聋,蒙蒙水光之中,两道人影时隐时现,难分彼此。 突然间,仇石一声怪叫,水珠迸散,化为满天雾气,原来他久处下风,一气之下放弃了水剑取胜的念头,使出了“玄冥鬼雾”。 风穴剑意本是公羊羽大成之学,他封剑十五年后,萧然坐化于灵鳌岛。这十五年中,剑不在手,反而让他悟出了许多使剑时不曾明白的道理,只不过年已垂暮,淡泊胜负,便借书写对联,留下所悟剑意。这十四个字各有神采,均可化为一路剑法,若是用到‘庄’字的神意,便可叫做‘庄字剑’,用到‘生’字的神意,便可叫做“生字剑”,诸字之间,剑意又彼此连贯,是以究其神妙,已然超越“归藏剑”,直达剑道绝诣。 陆渐使的是“断水剑法”,里子却是风穴剑意,若不是姚晴与他曾有一番对答,决计无人看得出来。仇石一变,他也随之生变,出剑时带上“众风之门”四字的神韵,长剑挥洒,将茫茫鬼雾逼成一束,缥缥缈缈,萦绕剑身,忽长忽短,时粗时细,或如飞蛇,或如神龟,飞腾纵横,变化迷离。 突然间,陆渐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群山皆应,回声如潮。桥下四人清楚看见一道白亮光华在雾气中一闪而没,刹那间,云开雾散,桥上二人换了方位,陆渐长剑下垂,神气冷淡,仇石后颈的一点血痕正慢慢扩大,他猝然一扭,似要挣扎,身子却如充了气的皮球,呼呼鼓胀开来。 “当心!”仙碧尖声叫道,“这是败血之剑!”陆渐闻如未闻,盯着仇石,摇了摇头,忽地飘然转身,向前走去,此时间,他身后“砰”的一声,仇石身子爆裂,血肉横飞,所射的血箭,距离陆渐的脚跟不过寸许。 众人均是屏息,陆渐却不为所动,走到崖前,望着崖上男女,心意未定,忽听空山里传来一声叹息,万归藏的声音悠悠传来:“不意三百年后,又见公羊剑气。可怜,姓仇的横行一世,死得这般的不如意。” 陆渐扬声道:“万归藏,你放不放人?”万归藏笑道:“不放又如何?”陆渐目涌怒色,万归藏冷笑道,“小子,别闹错了,老夫可不是仇石。” 陆渐尚未答话,忽听谷缜笑道:“老头子,八图之谜你还没解开吧?”万归藏冷冷道:“你说呢?”谷缜道:“你若解开八图之谜,早就捷足先登,何必处处阻拦我等?我猜你夺去的玉匣中,只说了线索在西城,却没详说究竟何在。依我猜想,须得玉匣线索与八图秘语合而为一,方能找出下一个线索。” 这话出口,山中一阵沉寂。原来万归藏得到八图,早晚钻研不已,但谷缜当日能够破解八图,靠的是群策群力,万归藏自负才智,有意与梁思禽较劲,不肯借力于人,况且就想借力,也没有莫乙那样的怪人可用。故而几日下来,始终不得要领,听谷缜一说,冷冷说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夫看久了,早晚会悟出来。” 谷缜道:“一年半载也想不出来呢?”万归藏道:“绝无可能。”谷缜笑道:“你可以慢慢想,我却等不及。如今你爪牙凋零,只得一身,我们却有多人,你堂堂城主,不能日夜守着这座桥吧?即便你守住了桥,以徒儿的能耐,也不难从山崖上爬过去,到时候那件物事落在区区之手,你可不要后悔……”话没说完,万归藏忽地接口:“什么物事?”谷缜道:“就是那件物事。”万归藏见他口风甚严,笑道:“小谷儿你不要得意,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暂且不说。”谷缜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我也暂且不说。” “好啊。”万归藏说道,“你知道什么,我偏想听听。”他这话出口,谷缜不敢不说,只好笑道:“你的法子,不过就如宁、左二人一般,将我们统统制服,等你想出来为止。” 万归藏嘿笑不语。谷缜笑道:“老头子,说好了斗智,你以武力制住我们,就算取胜,也不能叫人心服。人无信不立,你言而无信,别说收服天下人心,就算是西城的人心,怕也收服不了。” 万归藏仍不做声,山中空旷,鸟声也无,只有瀑布声浪鸣响不绝。谷缜饶是胆大气粗,当此情形,也不觉紧握双拳,掌心渗出汗水。他知道万归藏商人之性,对“信义”二字看得极淡,眼中只有利益大小,此时默不做声,心中必在反复权衡“守信”、“背信”谁更有利,一旦权衡明白,立时取大弃小。 正胡思乱想,忽听万归藏说道:“谷小子,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谷缜心中暗骂,知道万归藏权衡不下,故将烫手山芋抛给自己,这就好比谈生意,万归藏由买方变成卖方,谷缜由卖方变成买方,谷缜若不开出更大价码,这桩生意一定告吹。谷缜心念急转,口中笑道:“这样吧,老头子,我告诉你线索何在,你放了宁姑娘和风君侯!” 万归藏轻笑一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夫可没逼你,我没逼你,就不算失信。”谷缜吐出一口长气,心中将“老无赖”骂了十遍,嘴上却笑:“是啊是啊,是我自己说的,老头子你不过笑纳罢了。”万归藏道:“你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定骂我。”谷缜道:“不敢不敢。”万归藏笑道:“好,我在掷枕堂等你。”谷缜笑道:“不必了,你到莺莺庙等我,我晚一些过来。”万归藏冷哼一声:“你又耍什么花枪?”谷缜笑道:“在你面前,我哪儿有花枪可耍?只是裹了一身臭泥,脏兮兮的,不好面见尊师。” 万归藏笑道:“你这小子,何时恭谨起来了?”谷缜笑道:“我一向恭谨,只是老头子你眼角太高,平时看我不到。”万归藏轻哼一声,崖上宁、左二人忽为绳索牵扯上升,消失在山崖之后。陆渐气得两眼圆睁,偏偏毫无法子。沙天洹见主子要走,忙道:“城主,救我……”连叫两声,却无回应。 沙天洹大张着嘴,神情甚为恍惚。谷缜冷笑道:“照老头子的性情,你没守住‘死泽’,他不杀你,已是万幸了。”转头问道,“虞兄,这人如何处置?” 依虞照的性子,自是一掌毙了,正要开口,却听陆渐说道:“还是放了他吧!”向远处一挥手,“你们两个出来!”岩石后应声走出两人,正是鼠大圣和赤婴子,二人畏畏缩缩,神情可怜,突然扑到陆渐脚前,连连磕头。 陆渐叹一口气,扶起二人道:“沙天洹,你坏事做尽,原本不该留你活命。可你一死,劫奴亦死,叫人心中不忍。你要记住了,你今日全身而退,全都因为这两个劫奴,还望你善待他们,不再作恶。” 沙天洹不料自己为恶半生,到头来要靠两个劫奴保命,心中亦喜亦愧,起身向陆渐唱了个喏,带着两名劫奴走了。 送走沙天洹,仙碧冲谷缜大声抱怨:“你怎么让万归藏在莺莺庙等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谷缜笑道:“这就叫实而虚之。万归藏疑心病重,我越是告诉他实情,他越不肯信,要是说谎嘛,老头子目光厉害,倒也骗他不过。” 仙碧将信将疑:“你真要将第二条线索告诉万归藏?”谷缜道:“你也看见了,若不让步,咱们都得完蛋。”说罢走到瀑布下面,慢条斯理地洗完衣服,又运火劲烘干,虞照不耐道:“你这小子事儿真多,宁不空要是看你用火劲烘衣服,还不活活气死?”谷缜笑道:“火部神通用之于民,有什么不好?”姚晴性急,早已等得焦躁,忍不住骂道:“你也配叫民?我看民字旁边加一个亡字,叫氓,流氓之氓。”谷缜道:“你抬举我了!”姚晴道:“你连骂人的话也听不懂?”谷缜笑道:“刘邦就做过流氓,你骂我流氓,不是抬举我了?很好很好,将来我做了皇帝,封你做个女部尚书,专管天下女子如何?” 姚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是孟子见梁襄王。”谷缜盯着她,莞尔不语,姚晴见他无话,得意道,“没话说了吧?”谷缜笑道:“我说了啊,你没瞧见吗?”姚晴道:“胡说八道。”谷缜道:“你不信,我刚才做了什么?”姚晴道:“什么也没做,就是嬉皮笑脸。”谷缜笑道:“你不懂了吧,这就叫做‘夫子莞尔而笑’。”姚晴愣了愣,呸了一声,骂道:“自大成狂!” 他二人尽打哑谜,陆渐听得辛苦,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谷缜只是笑,姚晴却气乎乎地不理不睬。仙碧转念数次才想明白,笑道:“陆渐,他俩拿古书打趣儿呢,只是话没说尽,各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孟子》里说,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意思是说,这人看起来就不是做皇帝的料。‘夫子莞尔而笑’出自《论语》,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谷缜引用这个,把皇帝比做鸡,自己比作牛刀,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呢。” 陆渐听得有趣,点头道:“阿晴,谷缜说得对,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看来,谷缜比那个嘉靖皇帝就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谷缜拍手大笑,姚晴心中气苦,狠狠打了陆渐一拳,骂道:“就你多嘴!” 谷、姚二人一路斗嘴,穿过虹桥,沿一条石磴上山,众人移目下望,云封雾锁,白茫茫遮住万丈深谷,抬眼望去,危楼绝阁横空而出,倾身压来。谷缜仰望危楼,忽地叹一口气,油然道:“无怪当年东岛攻打西城,均是铩羽而归,此间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仙碧笑道:“东岛攻打时,这里不过四五座阁楼,远不如今日之盛,两百年经营,方才至此。”谷缜击掌赞道:“鬼斧神工,了不起!” 谈笑间,转过一道山梁,忽见一座石砌山亭,亭上白雪覆盖,亭边两树枯柳枝条随风,不胜凄凉。亭中有一座青石坟茔,坟前石碑镌刻“冷香”二字,字为瘦金,清旷萧疏。 仙碧、虞照走到亭前,默然肃立,谷缜奇道:“这里埋的是谁?为何没有墓主姓名?”仙碧道:“故老相传,这冷香亭下,便是柳莺莺祖师和西昆仑合葬之处,所以自古一来,西城弟子至此,都要默哀时许。” 谷缜诧道:“西昆仑不是娶了花祖师么?” “是啊。”仙碧目中闪过一丝黯然,“他活着的时候,只得一身,死了之后,却终能分作两半。听前人说,西昆仑死后,将骨灰分为两半,一半留在海外,陪伴妻子;另一半却由思禽祖师带回中土,与柳祖师合葬。 谷缜微微动容,走到亭前,却见‘冷香’二字下方,以钟绍京的灵飞体写了一支小令:“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银簪,燕子分别时候,恨风疾云乱。志未酬,鬓先斑,梦已残。今生休去,人老沧海,心在天山。” 谷缜望那小令,不觉微微出神,陆渐亦忍不住询问梁、柳典故,仙碧略略说了,陆渐大为迷惑,说道:“这位西昆仑真奇怪,既对柳祖师有情,又为何娶了花祖师?”谷缜接口道:“这些事年代久远,其中的曲折也闹不清了。说起来,这三人的际遇都很凄凉,西昆仑和花祖师离乡背井,客死海外。柳祖师一生未嫁,坐化于天山。据先祖远昭公的笔记所载,那时节故人凋零,只有花生大士前往天山给她送行,远昭公因为妻族关系,与柳祖师也有一些缘分,是以一同前往。他在笔记中写道,花祖师曾将天机宫的驻颜法送给柳祖师,柳祖师临终之时,依旧容光绝世,令人不敢逼视。” 陆渐听得痴了,忽听姚晴轻轻念道:“志未酬,鬓先斑,梦已残……”念到这儿,将脸贴紧陆渐肩头,叹道,“这位柳祖师真是可怜,若没有心上人在身边,纵有绝世的容光,又有什么用处呢?” 陆渐只觉心头一空,忖道:“是啊,阿晴说的对,西昆仑、柳祖师那么了得的人物,也终究难成眷属,我和阿晴不论生死,此时都在一起,相比之下,却又胜过他们许多了。”想到这儿,只觉姚晴的心跳透过衣衫传来,仿佛与自己的心跳合而为一,陆渐一口气也不敢吐,生恐呼吸之际,惊破了这难得的意境。 对那石亭默立一阵,谷缜叹道:“走吧。”众人经过冷香亭向东北走了一程,虞照忽道:“到了。”谷缜四处望望:“在哪儿?”虞照一笑,手指道:“那不是么?”谷缜抬眼望去,一座庙宇凿山而建,悬在山腰,有栈道盘旋,与下方相连。 谷缜益发好奇,笑道:“怎么只有一座莺莺庙,没有西昆仑的庙吗?”虞照摇头道:“思禽祖师没给祖父母立庙,偏为柳祖师立庙祭祀,说起来,真是一桩奇事。”谷缜点头道:“奇人做奇事,柳祖师是奇女子,思禽祖师心生仰慕,也是应该。” 说着循栈道上至庙中,万归藏已在等候,宁、左二人也去了捆绑,盘膝而坐。庙中暗淡少光,绰约可见神龛中立着一尊女子玉像,眉眼秀丽,风采照人,一袭淡雅绿裙历经人世沧桑,鲜明如新,身边一乘玉雕白马,骨肉匀停,神骏莫比。人马塑像前是一尊羊脂玉鼎,鼎内焚烧粉红奇香,白烟袅袅,中人欲醉。寺庙的东西南北四角皆有白玉烛台,台顶托着一盏水晶莲花,花心一点烛火光影朦胧,照射数尺远近。 万归藏来回踱步,见了众人,劈头便问:“为何姗姗来迟?”谷缜笑道:“澡要一点点地洗,路要一步步地走,老头子你是高高在上的活神仙,哪知道我们凡人的难处?”万归藏将手一挥,不耐道:“少来东拉西扯,说完线索,大伙儿两清。”谷缜笑道:“好,好!这线索嘛,八图秘语称之为‘马影’,理应与马儿有关。” “马影?”万归藏目光一转,落到白马塑像上面,当下上前两步,举手敲打马身,笃笃的却是实心,万归藏又瞧地上白马倒影,跌足数下,仍无所得。 “马影?马影!”万归藏沉吟片刻,忽而转到白马左侧墙壁,将手一挥,劲风所至,墙上泥土簌簌而落,露出一面硕大铜镜。虽然年代久远,但因泥层包裹,历久如新,生生照出那匹白马的形影。 万归藏变计之速,出手之快,委实匪夷所思。众人还没还过神来,马影之谜就已解开。谷缜心中亦喜亦愁:“所谓‘马影’,竟是镜中之影。但这影子又有什么要紧?”心念未绝,万归藏举手在镜上一拍,“嗡”的一声,余响悠长,谷缜心中恍然,暗暗点头:“镜子后面是空的!” 万归藏双手抵住铜镜,运转神力,喝一声“开”,那铜镜以正中为轴,轱辘辘向内旋转,原来铜镜非镜,而是一道转门,直通镜后密室。密室内黑咕隆咚,万归藏审视片刻,转身一指陆渐:“你先进去。”陆渐一怔,姚晴急扯他的衣衫,低声道:“别听他的。”陆渐犹豫未决,万归藏冷笑道:“要我动手相请么?”陆渐一咬牙,想要放下姚晴,万归藏又道:“将这丫头也带上。” 陆渐顿时明白了万归藏的用意,倘若二人只身相对,若有冲突,陆渐未必束手待毙,但若姚晴在旁,他投鼠忌器,唯有听任摆布。时下技不如人,别无它法,他无奈之下,只好背着姚晴进入门中。 陆渐小心走了六七步,并无异样,陡觉身后灯火一亮,万归藏燃起蜡烛,走了进来。一眼看去,这座密室与外面的庙堂几乎一模一样,亦是一人一马,一座玉鼎,四支烛台。只是西方的那支烛台托的并非水晶莲花,而是一个银光闪闪的物件,下有长柄,长柄之上有圆环,环内两个圆球,一上一下,悬空相对,无论圆环圆球,均有细微刻度。 万归藏凝视物件,沉吟不决。陆渐虽不知这物件的用途,却知道必与潜龙有关,心中不觉焦急起来。这时人影一晃,谷缜也钻了进来,笑嘻嘻左顾右盼。万归藏举起那个银色物件,笑道:“小谷儿,你认得这个吗?”谷缜道:“这是浑天仪?”万归藏摇头道:“不对,这是紫微仪。” “紫微仪?”谷缜奇道,“什么东西?”万归藏哈哈大笑,转身出门。陆渐心急之下,厉声喝道:“把东西放下!”万归藏一回头,陆渐放下姚晴,飞步蹿来,左拳内收,右拳外送,六相合一,劲力如山压来。 万归藏一哂,抬手化解拳劲,手腕一转,似推似送,陆渐不敢硬接,飞起一脚,撩向万归藏小腹。他情急拼命,顾不得什么高手风范,出手狠辣刁钻,直指对手要害。 万归藏一手托着紫微仪,另一手随意应敌,无论陆渐的拳脚多快多狠,到他身边,要么落空,要么便被化解。这两人并世高手,这会儿一个为了爱人性命,一个为了毕生霸业,在这逼仄黑暗之地,不知不觉用上了全力。一拳一脚,激起狂风劲流,震得庙内物件嗡嗡发抖。谷缜扶着姚晴步步后退,顷刻退到墙角。室外仙碧等人听到打斗,想要突入,却被二人劲力生生逼了回去。 “哐啷”一声,玉鼎被陆渐一脚踩碎,万归藏身形一闪,绕到陆渐身侧,一道掌风掠过他的左肩,陆渐半身麻痹,蹿出几步,万归藏刚要追击,眼前人影忽闪,谷缜挡在身前,大声说道:“老头子,紫微仪算你的,我们不争了。”万归藏脸色阴沉,冷笑道:“谅你也争不来。”又瞥陆渐一眼,笑道,“小子,你的‘海之道’呢,我怎么没看见?”说着大笑出门,众人不敢阻拦,瞧他青衫飘飘,消失在栈道尽头。 陆渐运劲消除麻痹,悲愤道:“谷缜,你干么让他走了?”谷缜苦笑道:“不让他走,难道让他杀了你么?”陆渐神色一暗:“他不杀我,也跟杀了我一样。”转眼望着姚晴,双眼渐渐湿了。 这时仙碧、虞照和左、宁二人陆续进来,室内漆黑一团,仙碧忍不住问:“你们还好么?”三人各怀心事,均不答话,仙碧忍不住打燃火折,映照三人。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好姐姐,借你的火折一用。”仙碧心觉奇怪,将火折给他,谷缜举着火折,映照四周墙壁,忽似沉思,忽似迷惑,须臾火折燃尽,烧到手指,谷缜吃痛丢下火折,说道:“还有火折吗?” 仙碧失笑道:“你这机灵鬼何时变笨啦?”又取一枚火折,将密室内剩下的三盏莲花灯一一点亮。谷缜笑道:“我刚才想到一个问题,一时入神,竟忘了这灯。”虞照微感不耐,说道:“谷老弟,有问题将来再想,万归藏拿走了那个东西,当务之急是追踪他才对。”谷缜笑道:“我这问题价值连城,比追赶万归藏要紧多了。”说着展动身法,旋风般在密室中一转,忽地止身问道,“大伙儿想过没有,为何这间密室和寺庙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姚晴有气无力,娓娓说道:“这还不简单,这间密室修在铜镜之后,就是寺庙中物事的影子。”谷缜摇头道:“若说影子,却不太对,诸位随我来。”说罢领着众人出门,来到铜镜之前,说道,“大家看,这镜中的影子和密室中的情景有何不同?” 众人凝眸一瞧,仙碧冲口叫道:“哎呀,密室中的情形和镜中的影子正好相反!” “不错。”谷缜笑道,“密室里的情形和庙中的情形确然一模一样,但也太过相似。大约许多人都没有留意,我们照镜子的时候,镜中的虚影和真人原本相反,倘若左脸上生了一颗痣,照镜子时,以镜中人的方位看来,那颗痣却在右脸。” 众人听到这儿,隐约明白,谷缜又走回密室,说道:“诸位再看,这密室处在铜镜之后,若是外面庙宇的影子,那么应该是马匹在外,祖师遗像在内;而这里正好相反,柳祖师的遗像在外,马匹在内,跟外面庙宇的情形一模一样,这难道不奇怪吗?” 仙碧沉吟道:“也许思禽祖师也弄错了。”谷缜笑道:“西昆仑格物致理,通达天变,思禽祖师是他的嫡传,怎么会闹不清这个最简单的道理?”说完满室游走,不住敲打墙壁,仙碧心有所动,说道:“谷缜,难道说,密室中还有密室?”谷缜道:“这个密室若不算影子,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影子,马影,马影,影子该在骏马一侧……”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叫道,“有了!”运起“裂石”神通,内劲至墙,石屑纷落,竟又露出一面铜镜,依稀照出骏马虚影。 这么柳暗花明,众人无不心生狂喜,谷缜卸去石层,双掌运劲,铜镜纹丝不动。陆渐叫道:“我来。”放下姚晴,走到镜墙之前,低喝一声,推得镜墙向内转动,露出一丝缝隙。陆渐闪身钻进,片刻叫道:“一切无事。” 众人应声入内,仙碧燃起火折,果然不出谷缜所料,室内仍是一人一马,一鼎四灯,不同的是,马在外,人在内,恰与第一座密室相反。第一个密室中,紫微仪在西方,这个密室中的紫薇仪却被托在东方的烛台上,倘若万归藏不曾拿走前者,两尊紫微仪隔墙相对,绝似真形虚影,彼此照应。 谷缜笑道:“诸位,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马影’。不过这‘马’却不是寺庙中那一匹,而是第一个密室那匹。”虞照皱眉道:“这个思禽祖师,做人不痛快,做事也麻烦。”他公然说祖师的不是,仙碧正想呵斥,谷缜却笑道:“虞兄有所不知,古人墓葬时多设虚假,外面墓室为假,里面的墓室才是真的,有一假一真的,两假一真的,最多可达三假一真,这有一个说法,叫做‘一月映三江’。一个月亮映照三条江水,岂非照出三个影子?算上莺莺庙本身,思禽先生才设两个影室,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陆渐上前拿起那尊紫微仪,姚晴抢过要看,陆渐道:“小心些,别摔坏了。”姚晴撇嘴道:“我这点儿气力也没有吗?别小瞧人了。”陆渐无言以答,心头却时刻提防,姚晴万一掉落,便出手捞取。 姚晴瞧了一阵,忽道:“谷缜,这东西怎么用?”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万归藏似乎知道。”姚晴道:“总不能问他去?”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姚晴道:“谁?”谷缜答非所问:“事不宜迟,迟则有变,诸位,还是赶快出山!”将第二个密室小心掩好,落下的石屑也聚成一堆,说道,“诸位出山之时,不要显露喜色,以免被人看破。”虞照道:“要么我在脸上打两拳,滴两滴猫尿?”仙碧笑道:“何必打拳?要猫尿么?北落师门有的是。”虞照悻悻道:“这猫兄就免了,惹急了它,先给我来个乱神,再给我来个绝智,那可糟糕之极。”他明里骂猫,暗里骂人,仙碧气得瞪他一眼。 于是乎,众人做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除了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别有怀抱,二人的伤心难过发自真心,其他人无不憋得辛苦。万归藏料是得了紫微仪,以为万事底定,众人此番出山,再也未遇阻拦,待到出得西天门,谷缜四顾无人,向前连翻两个筋斗,忽地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众人忽见他这般神情,无不诧异,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又发什么疯?”谷缜笑道:“好不容易赢了老头子一局,我还不欢喜得疯了?”说罢又是大笑,虞照也拍手同笑,笑声一个清劲贯耳,一个豪气冲天,震得崖顶的积雪簌簌而落。 仙碧见这情形,不觉莞尔:“这两人啊,真是惫懒,尤其这个谷缜,有时老谋深算,比老狐狸还厉害,有时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薛耳远远听到二人笑声,慌忙招呼同伴,众劫奴和二女从隐蔽处一拥而出。他们本以为众人此去凶多吉少,万不料全羽而还,心中真有不胜之喜,围住陆渐只是发笑,连燕未归也摘了斗笠,笑时脸上的刀疤一耸一耸,颇有几分怕人。 欢喜一阵,众人来到避风处,谷缜取出紫微仪笑道:“莫乙,你认得这个么?”莫乙一瞧,惊讶道:“这是紫微仪,谷爷从哪里得来的?”众人见他认得,均是大喜过望。 谷缜笑道:“莫兄果然认得!”莫乙道:“我在一部天部秘籍中见过图形。”谷缜道:“这是思禽先生留下的,不知有什么用?”莫乙道:“书上有道:‘三极合,紫微定’。”谷缜奇道:“三极合,紫微定?” 莫乙摇头晃脑,得意笑道:“谷爷你看这两个圆球,球里各藏一块磁铁,好比罗盘。又看这两个球的球面,这里和这里,各有两个圆孔,这圆孔就是两个圆球的极,下方圆球的极叫紫极,上方圆球的极叫微极。到了夜间,看这两个极与北极星相差几刻几度,再用一套算法计算,就能算出目的地处在何方,还有多远。” “目的地?”谷缜兴致大起。莫乙说道:“对呀,这紫微仪神妙得很,每一尊紫微仪都会指向一个地方,我们方位一动,这两个圆球因为磁铁关系,球上的紫、微二极也会随之生出微妙变化。我们离那地方越近,紫、微二极和天上的北极星也就越近,到最后三极连成一条直线,目的地就算到了。所谓‘三极合、紫微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谷缜道,“你是说,我们动,紫微仪因为磁力,也会轻轻转动,直到三极连成一线。这么说来,这尊紫微仪就好比一张活地图。”莫乙笑道:“对,对,就是活地图。”谷缜笑道:“这么说来,万归藏那一尊紫微仪会将他带到岔路上去,好,好,让他去,去北海也好,去南荒也好,说不定等咱们回来,老头子还在天涯海角吹风呢!”虞照击掌笑道:“万归藏这只鳖可吃大了。” 谷缜大笑,又问:“莫乙,你会这紫微仪的算法吗?”莫乙笑道:“谷爷忘了么?我这脑子不大,瞧过的东西却都记得,谷爷如果放心,这紫微仪尽管交给小奴。”谷缜笑道:“求之不得。”当下将紫微仪交给莫乙。莫乙领受重任,欢天喜地,自去摆弄去了,不多时算出结果,目的地在西方。谷缜又问多远,莫乙道:“这倒没有定数,总之远得很,少说也有万里。” 众人应声变色,谷缜将拳一握,笑道:“这下好了,本还想歇息一晚,如今一刻也耽搁不得。”他将手一挥,举步便走,众人原本灰心,见他如此气势,也都鼓起一丝勇气,纷纷举步,随他向西走去。 第十二章 绝域英王 这一路翻山越岭,好容易出了昆仑山,又见戈壁茫茫,狂沙漫天,沿途人马骨骸,叫人触目惊心。 众人日夜赶路,筋疲力尽,谷缜却似精力无穷,一边赶路,一边为众人打气,还不时还说些笑话儿,粗俗的,文雅的,层出不穷,众人听之忘倦,不觉走出百里。姚晴见不得谷缜大出风头,纵在病中,也不时出语刁难,这么一来,二人又免不了斗嘴吵架,谷缜擅长诡辩,姚晴输多赢少,她心中不服,怒气冲天,就连梦里也想着如何胜过谷缜。 陆渐瞧得担心,一次趁姚晴睡熟,央求谷缜不要与她斗口,谷缜还没回答,仙碧却接口笑道:“斗一斗也好,晴丫头天性好斗,若是无精打采,身子坏得更快。她这么挖空心思和谷缜作对,反倒能激起她体内的潜能。这样骂来骂去,比‘亢龙丹’还要强呢。”仙碧精通医术,陆渐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是日,苏闻香闻到水汽,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绿洲,众人上满清水,又向牧民买了几十头健足驼马,商议在绿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赶路。是夜,众人围着篝火,薛耳奏起“乌里哇啦”,青娥吹起红玉长笛,秦知味则将一只肥羊烤得金黄香嫩,勾人馋涎。 众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数日,好容易见到绿水碧草,人马均是兴致极高,连姚晴也小啜了一口马奶酒。她身子虚弱,酒一入喉,双颊浮起两抹艳红。只有虞照嫌酒太淡,一边喝一边骂:“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他骂一句喝一碗,待到骂完,一坛酒闹了个底朝天,只觉仍未解馋,又去抢谷缜的酒喝。 两人就一只酒坛拉拉扯扯,一个道:“老弟,可怜可怜为兄吧。”一个却道:“我的酒虫也在闹呢。”一个道:“老弟,你不仗义。”一个道:“老兄,别的让你,唯独这玩意儿不能让,要不然酒虫造反,我拿什么去镇压?” 仙碧瞧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掉头不看,询问左飞卿当日被擒经过,左飞卿方要回答,宁凝忽道:“左师兄,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罢起身,走向远处。 左飞卿稍一迟疑,对仙碧道:“我去去就来。”忽见仙碧眼神怪异,不觉双颊发烫,叹了口气,仍随宁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静处,宁凝说道:“左师兄,我求你一件事……我爹死的事情,你别跟其他人说。”左飞卿怪道:“这是为何?”宁凝凄然笑笑:“爹爹生前作恶多端,这里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敌,就算不是仇敌,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十分欢喜。左师兄,你知道的,爹爹是为我而死,不论他生前有什么过错,我也不愿他死后受人轻贱。” 左飞卿本想说:“你瞒得了一时,又瞒得了一世么?”话到嘴边,眼见宁凝凄苦神情,又不觉把话咽了下去,说道,“也好,我就当玉禾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人家问起来,我就说你我是在西天门山顶被万归藏擒住的。” 宁凝悲喜交集,颤声道:“多谢左师兄……”话音未落,眼泪已流下来。左飞卿叹一口气,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递到宁凝手中,宁凝揩完泪水,交还给左飞卿道:“左师兄,你两度受伤,伤势可好些了么?”左飞卿道:“不妨事,服了仙碧的丹药,加上本身内力,这点儿伤还镇压得住。” 宁凝点头道:“爹爹教给我一个治疗内伤的法儿,很是有效,闲若无事,我为你疗伤可好?”左飞卿道:“求之不得。师妹若有什么难过的心事,不便告诉他人,大可说与左某,左某不善言辞,但会听人说话。”宁凝不觉莞尔,两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两语之际,只觉大为投缘。 回到驻地,秦知味的全羊筵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摊煎羊脑、羊杂碎汤、羊肉泡馍……无不鲜美绝伦。众人抢着吃喝,闹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也无人留意二人行踪。 次日启明星起,众人重又启程,渐出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日甚一日,但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于一支大军,任是多少贼寇,遇上了都要自认倒霉。谷缜做得更绝,一旦遇上盗匪,不但杀人,而且越货,每每抓到盗贼头领,就逼众匪交出身上的珠宝金银。他平日谈笑无忌,叫人如浴春风,整治起这些盗匪来,却是花样百出,狠辣之处,直叫虞照、左飞卿这些身经百战之人也不寒而栗。 虞照忍不住说道:“谷老弟,我瞧你长了两张脸,一张脸是观世音座下的善财童子,一张脸却是阎罗王殿下的无常老鬼。”谷缜笑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这是跟孙武子学得,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好人讲德行,我就跟他将德行;恶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讲武力;奸人阴谋算计,我就跟他阴谋算计。什么以德服人,我是万万不做。”虞照摇了摇头,只是苦笑。姚晴却说:“什么兵啊水的,分明就是见了人做人,见了鬼做鬼,见了王八做乌龟。” 谷缜笑道:“乌龟二字不可乱说,乌龟上面还有乌龟兄呢。” “乌龟兄?”姚晴一怔,脸涨通红,骂道,“臭狐狸,再敢胡说,敲你的牙,拔你的舌头!”说罢偷偷瞟了陆渐一眼,见他若无所觉,这才放下心来。 出了沙漠,不久进入丰都大邑,谷缜将从匪寇处抢来的钱财用来购买马匹,疏通关节。兰幽、青娥生长西方,又随艾伊丝日久,不但通晓多国夷语,而且知道许多商家人脉,故此都成了谷缜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译,又做向导。得二人之助,谷缜买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马,除了供众人骑乘之外,均作从马更换。至于使钱开路,却发觉天下乌鸦一般黑,此间官吏贪贿成风,不在大明朝之下,谷缜金银一撒,所向披靡,各国关卡均如虚设。 忽忽十余日,众人快马加鞭,伊斯坦布尔的宏伟城墙已被抛在身后。其时间,欧罗巴诸侯众多,小国林立,长年征战,每寸土地均被鲜血洗过。百姓肮脏不堪,穷愁困苦,盗贼蜂起,剽掠成风,骑士重盔铁甲,成群结队,既有本国武士,也有雇佣士兵,谷缜等人穿行国中,不时遇上麻烦。谷缜一手使钱,一手动武,在当地土著眼中,这群人一身神通,有如精通魔法,长枪重铠又哪是敌手,一旦动起武来,便不死伤,也吓得抱头鼠窜。 尽管一路畅通,陆渐心中的忧虑却是日甚一日,姚晴越来越虚弱,先前还有气力和谷缜斗嘴,渐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神志迷糊。陆渐携带的人参所剩无多,姚晴所以苟延残喘,全赖“大金刚神力”支撑。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谷缜斗志不衰,使出浑身解数,尽力鼓舞同伴。众人疲惫之余,几乎将万归藏忘记,唯独谷缜偶尔睡梦之中,突然梦见此人,惊醒过来,心中别扭难言,总觉有甚不妥,却又想不出不妥在何处。 这一日,众人急奔一个昼夜,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薛耳侧耳一听,说道:“到大海了。”众人催马上前,果见碧蓝无垠,惊涛万里。谷缜问道:“这是什么海?怕是《山海经》里也没提到过。”兰幽道:“这是一道海峡,我们站立的地方,曾是诺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峡那边,就是英格兰了。” 仙碧忽地叹道:“当年威廉王就是从这里出发,征服了英吉利。”兰幽、青娥均是心头一凛,目视仙碧,吃惊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这个掌故?”仙碧微笑不语,陆渐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这个英吉利。”兰幽笑道:“失敬失敬,无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寻常的西域人,不曾想来自如此远方。说起来,我姊妹随主人行商,也只到过法兰克,那隔海之国却从没去过。”仙碧笑道:“我也没去过,只是自幼耳闻罢了。” 谷缜皱了皱眉,回望莫乙,见他正凝视紫微仪,掐指心算,过了半晌,大声叫道:“我们要过海!”众人心头应声一沉。多日来昼夜赶路,几乎很少合眼,纵然内功精湛,也都疲惫不堪。但目下看来,前途仍是无穷无尽,况且海中不比陆地,陆地上纵有沙漠高山,恶徒盗匪,却也奈何不得这群高手。海中风波变化,飓风一起,便有灭顶之灾,任你武功再高,也无用武之地。有时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风,航程更会大大减慢。姚晴又是这般样子,就算没有飓风海啸,日子一长,也能将她活活拖死。 这些念头众人嘴里不说,却都不知不觉流露脸上,陆渐看得分明,心底涌起深深绝望。忽见谷缜沉默一阵,嗖地跳下马来,几步走到海边,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闭眼摇头,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馋涎欲滴,跳下马来,喜滋滋地道:“老弟,这海里是酒?”谷缜也不做声,仍是一副陶醉模样。虞照两日不闻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进嘴里,但觉又苦又涩,哇地吐了出来,瞪圆两眼,气乎乎叫道:“谷缜,你小子骗人,都是海水,哪儿是什么酒?” 众人见他神情,均是愁绪顿减,放声大笑,谷缜张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乱怪人,我可没说这海里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么法子?”虞照仔细一想,谷缜确然没说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尝它做什么?”谷缜笑道:“我是看看这里的水和东海的水谁更咸些。”虞照奇道:“结果如何?”谷缜笑道:“这里似乎咸一点儿。”仙碧听得皱眉,忍不住说:“谷缜,这当儿你还有心胡闹,到底过不过海?”这些日子里,众人已将谷缜看作领袖,无论大小事宜,全都交他处分,此时过海与否,自也由他决断。 谷缜扫了众人一眼,笑道:“过啊,怎么不过?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仙碧叹道:“就怕才两仞三仞,那才叫人绝望。”谷缜笑道:“大伙儿如何我管不了,但在我谷缜眼里,从无绝望二字。纵是呆在九幽绝狱,不见日月星辰,吃着馊臭饭菜,我也没有绝望。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纵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这天这地记得我谷缜。”说到这里,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翻身上马,高叫,“谁跟我去找船?”青娥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谷缜笑道:“你们两口子妇唱夫随,真是叫人羡慕。”青娥微露笑意,薛耳且羞且喜,脸上好似蒙了一块红布。 不到两个时辰,三人带了一艘两桅帆船回来,船只狭小,仅能容人,不能载马。众人只得弃了马匹,任其自去,那些马匹从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瘦,况且日夜相伴,骑手与坐骑生出情谊,分别在即,不免怅恨。几个女子望着瘦马身形,双眼都是微微泛红。 船上的水手多是法兰克人,见这群乘客形貌古怪,华夷混杂,心中均是好奇。中土众人奔波多日,疲乏欲死,也乐得借此时机,睡觉打坐,恢复精力。 谷缜领着兰幽与那船长攀谈海峡对岸的情形,兰幽从中通译,船长是个五旬老头,见了漂亮姑娘,谈兴大起:“你问那边啊,近来老玛丽死了,给她妹子——那个小小的伊丽莎白丢下个烂摊子。小伊丽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法国的王和南边儿的菲利普都不高兴,罗马的教宗也不高兴,他们喜欢苏格兰的玛丽,不喜欢这个小伊丽莎白,看来要出大乱子了。西班牙的战船像群流氓,天天都在海边晃荡,这个月我已经看到第七艘了。看吧,要出大乱子了,小伊丽莎白要下台,苏格兰的玛丽会坐上她的王位。” 谷缜听得一头雾水,详细询问,始才明白,海那边并非一国,而是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国。两国各有一个女王,苏格兰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是新教徒。可是海这边的法王和西班牙王也都是天主教徒,这两种教派信奉的神明虽然差不多,教规仪式却大有不同,如今新教徒做了女王,海这边的王自然生气,要找伊丽莎白的麻烦。 船长老头见识有限,谷缜问不出多少名堂,所幸对海那边的情势有了数,于是让他自便,又吩咐兰幽回舱休息,自己则到船舷,举目四望。前方海水茫茫,漫无涯际,身后海岸悬崖耸峙,将日色拦在身后,一片海滩黑黝黝、阴森森,仿佛阴森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蓝而灰,渐至漆黑。谷缜望着至深至黑处,凝如石像,静静沉思,直至帆船抵达彼岸。 歇息一日,众人精力恢复不少,陆上的行程也多了几分生气。莫乙日夜观测紫微仪,猜测目的地就在陆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众人得此喜讯,心怀均是一畅。 次日,众人在一座客栈歇足,姚晴这时苏醒过来,料是少了骏马颠簸,此番醒转,精神好过往日。询问陆渐到了哪儿,陆渐答道:“这里是英吉利。” “英吉利?”姚晴喜道,“不是师父的家乡么?快带我出去。”陆渐迟疑道:“阿晴,外面风大,还是屋子里暖和。”姚晴眼圈儿一红,嗔道:“你要我闷死才甘心么?”陆渐见她可怜神气,无法可想,只得将她背起。 出了客栈,两人沿一条浅红色蜿蜒小径,边走边看。姚晴兴致极好,不时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伸手采摘道边的叶子,拂去上面的霜花,放在眼前,看得津津有味。 异国的天空高远澄净,泛着淡蓝色的幽光,路边是一大片橡树林,林子边缘被秋霜沁染得紫意深沉,林子里时而掠出一片寒鸦,像一片小小的乌云飞过。地上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经枯败,有的尚且鲜嫩,姚晴认出一些,指点道:“陆渐你瞧,那是千叶子,那是金雀花……”才说两个名字,一阵晕眩袭来,不由闭上双眼,泪水淌过眼角流了下来。陆渐忙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边有个山丘,我们去那里好不好?”她一向撒娇弄嗔,极少用乞求的口气与陆渐说话,陆渐听在耳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生出无限悲凉。 爬上山丘,山下不远,是一条蛋白色的大道,透过密密匝匝的橡树、榆树、梣树,隐约可见远处山冈上巍峨高耸的古堡。古堡的屋顶尖细笔挺,穿透淡薄的烟云,直指苍白的暖阳。 姚晴靠在陆渐肩头,把玩一片落叶,说道:“陆渐,你知道么?在西城,地部有一个很大的花园,种了许多的花和树,有中土的,也有异国的,一到春天,园子里像着了火,姹紫嫣红。一到夏天,又郁郁葱葱,好看得很。可是啊,我们顶怕秋天,秋风一起,花凋了,叶也残了,偌大的花园,一副枯朽衰败的样子,大家都怕进去……可又避不过,秋天终归要来……过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花树上堆满了积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陆渐,你说,要是没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该多好。” 陆渐道:“有没有秋天,都是上天的意思,我们说了又不算。”姚晴沉思一阵,点头道:“是啊,我们说了不算,秋天总会来的,那真是寂寞得很。”陆渐越听越觉奇怪,说道:“阿晴,你说什么,我……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着他,想要微笑,眼泪却流下来:“傻子,你还不明白?秋天来了,树叶就要凋谢,花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样,好在这秋天也要过了,我的冬天也不远啦。”陆渐听得胸中大恸,泪水滚来滚去,恨不得伏在这山坡上大哭一场,他猛地吸一口气,压住哭意,大声说:“阿晴,你不会死,莫乙说了,下一个线索不远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叹道:“你只会说一些傻话,下一个线索是‘鲸踪’,后面呢,还有‘猿斗尾’、‘蛇窟’。为了‘马影’、‘鲸踪’,这么拼死赶路,跑死了多少马,累死了多少骆驼,可也花了一个多月,这猿和蛇又会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陆渐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将姚晴紧紧搂在怀里。姚晴叹道:“傻子,你力气好大,抱痛我啦。”陆渐忙又将她放开,边哭边说:“对不起,阿晴,对不起……”姚晴微微一笑,攒袖拭去他眼角的泪水,说道:“傻子,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倒是我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可没法子,我就是这个样子,想改也改不了。方才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想说,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死就如秋来,避也避不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纵然冷清,倒也一尘不染,了无牵挂。” 陆渐呆了一会儿,忽地抹去眼泪,咬牙道:“阿晴,我就算拼死,也要找到潜龙。”姚晴气道:“你这人,怎么像头犟牛?”陆渐道:“你说我是犟牛,我就是犟牛。”姚晴气得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突然间,陆渐直起身来,凝视远处,姚晴缓过气来,问道:“你瞧什么?”陆渐道:“方才没有留意,那条大道两边的林子里藏了人,唔,还有马匹。”姚晴道:“那有什么奇怪,或许有人在林子里打猎散步。”陆渐道:“要是打猎,这林子太安静,要是散步,人马又多了些。”姚晴失笑道:“你呀,心眼儿越发多了。”陆渐叹道:“哪里会呢,我心眼儿再多,也及不上你一个零头。”姚晴将脸一板,说道:“好呀,你骂我心眼儿多是不是?瞧我怎么教训你。”说罢挣身欲起,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陆渐看她一眼,蹲下身来,拿起她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叹道:“我代你教训好了。”二人四目相对,目光脉脉来回,姚晴突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骂道:“浑小子,越来越滑头了,都是臭狐狸教坏的。” 说笑间,远处传来人马嘶叫,却是一行人马从山上的古堡出来,绕过山脚,沿着那条白色大路徐徐行来。 队伍前锋均是一色乌骓黑马,毛片乌黑,不染杂色,马上骑士执矛带剑,羽甲华美,为陆、姚二人西来所罕见。黑马骑士之后是一乘马车,车身镶金,由四匹白马拖曳,马车后则是带盾剑士、弓箭手,盾牌银光闪闪,和箭筒中的鲜丽羽毛交相辉映。 姚晴撅嘴道:“这人排场不小,是那城堡主人么?”陆渐道:“好像是的。”忽见一个年轻骑士越众而出,赶到马车旁边,俯身向车中诉说什么,边说边笑。那骑士甲胄华美,眉目俊秀,一头长长的金发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笑道:“陆渐你猜,车中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陆渐道:“他藏在车里,我怎么猜得出来?”姚晴笑道:“我打赌是女的。”陆渐奇道:“为什么?”姚晴道:“那金发骑士的眼神,只会是看到心爱女子才会有的,他那说话的样子,也是逗心上人开心才会有的。”陆渐仔细看去,也瞧出些许端倪,笑道:“阿晴,你说得对。”话音方落,忽听“啪”的一声锐响,一名黑马骑士应声而倒,嘴里惨叫,双手捂着脸颊,鲜血从十指间汩汩流下。 一时间,火枪声炒豆一般响了起来,马上骑士要么中枪落马,要么马匹中枪,将主人颠了下来。护卫马车的骑士虽多,但枪声乱鸣,全不知从何而来,就是没中枪的,也一个个勒着马缰团团乱转。 两轮枪声响过,密林中又嗖嗖嗖射出一排羽箭,羽箭至为强劲,众骑士身着重铠,亦是一箭贯穿。骑士中的头领发出阵阵咆哮,陆渐虽然不知其意,也猜到是约束部众。果不其然,持盾骑士甘冒箭雨,应声上前,在马车四周围成一面人墙,箭镞射中铁盾,发出铮铮急响。 那一轮箭羽狂暴短促,右方密林中黑影闪动,奔出几十名蒙面剑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举盾挡住卫兵刀剑,举剑对准众骑士马腿乱砍。待到骑士落马,再剑盾齐下,狠下杀手。只是双方铠甲极厚,外有硬铠,内有软甲,刀剑极难刺入,卫兵们纵被劈倒,也难马上致命,在地上挣扎一阵,复又爬起,双方刀来剑往,杀成一片。 卫士人数居多,又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蒙面剑士眼看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金发骑士见状掣出剑来,举剑向天,呼叫一声,持盾卫士哗然散开,以那金发骑士为首,大声呼喊,奔腾而出,数十精钢大剑抡圆,劈出之时,恰似一弯上弦月变为浑圆。蒙面人举剑一挡,无不刀折剑飞,数颗头颅随那重剑扫过,跳跃飞起,下方喷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得心跳加速,连吐舌头,陆渐却道:“上当了。”姚晴道:“谁上当了?”陆渐道:“卫兵。”说话间,骑兵阵已如一股旋风,杀到蒙面骑士前方,勒缰转马,金发男子长剑一指,众骑兵分为两翼,左右包抄,欲要将这群刺客统统围住。 姚晴笑道:“快赢了,哪儿上当了?”陆渐将手一指,说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无声息间,东南方山坡上的橡树林里闪出六条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面罩拉下,胯下的马匹也以黑甲笼罩,手中的粗重的铁枪黝黑闪亮。突然间,六马齐嘶,黑盔骑士纷纷纵马飞出,平举长枪,向着马车俯冲。此时众卫兵追杀刺客,马车身边的卫兵少了多半,只剩稀稀拉拉四个人护在四周,见状夹马迎上。但来敌马力蓄足,力量惊人,二马一交,卫兵连人带马竞相翻倒。黑骑士来势不减,顷刻间与那马车仅隔数丈,此时卫士中的骑兵精锐都被蒙面剑士引到远处,就算马胁生翅,业已不及赶回。霎时间,百十人眼望黑骑士逼近,人垂剑,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当地。 “咻”,马车中突然射出一支羽箭,准头奇绝,从当先那名黑骑士的面罩隙缝中钻了进去,那人应弦滚落马下。黑骑士还没还过神来,帘幕间精光一闪,又是一箭,依旧从面罩缝隙钻入,射中一个骑士面门。那人身形后仰,不觉扯紧马缰,战马“咴”的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骏马后腿,那马一个趔趄,带着黑骑士轰隆栽倒。后方两名黑骑士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碍,收束不住,前蹄一绊,齐齐翻倒,其中一人铁枪脱手,嗖地掠过马车顶篷。 众卫兵又惊又喜,喝彩声已到嗓子边上,忽见剩下的两名黑骑士勒缰夹马,跳过同伙躯体,铁枪尖锋,距离马车不及一丈,众卫兵见状,又是目瞪口呆。 两名黑骑士眼看得手,忽觉马匹一沉,突然止蹄不前。二人莫名所以,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服装奇异、容貌古怪的年轻人,背负一个少女,双手一左一右,各自攥住一只马蹄,竟凭一人之力,将骏马冲突之势硬生生拉住。 来人正是陆渐,他眼见车中人势危,背着姚晴从山丘上奔了下来,赶到时已是间不容发,当下奋起神威,拽住马蹄,沉喝一声:“给我回来!”神力转动,扯着两匹骏马连连后退。 黑骑士何曾见过如此神通,呆了呆,双双扭转身形,举枪向陆渐乱扫乱刺,不料陆渐的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仿佛漫不经意,来枪却是一一刺空。陆渐脚下如风后退,硬将两匹战马扯离马车十丈,眼看护卫骑兵赶回,方才放开马蹄。 黑骑士功败垂成,惊怒万分,不及再向陆渐报复,挥枪勒马,向远处狂奔而去。陆渐无意伤人,任其去了。 护卫骑士一去一来,回头瞧时,蒙面剑士逃得一个不剩,急要回头追赶,忽听马车中人叫了两声,立时勒住马匹。那名年轻的金发骑士催马赶到陆渐面前,神色欢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似乎询问什么。陆渐、姚晴都不懂此国语言,陆渐胡乱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辈本分,阁下不必在意。”姚晴咬着他耳朵道:“傻瓜,你说这些,他又不懂。”陆渐道:“管他懂不懂,做个交代,我们就走。”背着姚晴便要转回客栈。 金发骑士见状,露出焦急之色,将马一横,拦住二人去路,一边口沫飞溅,大声诉说,一边舞动手中重剑,剑锋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似乎不容二人离开。姚晴瞧得生气,大声道:“陆渐,把他的剑夺下来。”陆渐一挥手,伸出二指,将那剑尖钳住。金发骑士一惊,运劲回夺,却如蚍蜉撼树,倏尔虎口一热,剑柄离手,一眨眼的工夫,落到了陆渐手里。 金发骑士瞠目结舌,愣在马上,一时间不知所为。陆渐笑了笑,掉过剑柄,交还给他,金发骑士愕然接过,满脸迷惑,忽地跳下马来,冲陆渐鞠了一躬,又大声说了几句。 陆渐摇头道:“你说话,我们不懂。”金发骑士涨红了脸,连比手势,陆渐仍不明白,这时忽听远处有人笑道:“陆渐,他请你去见女王,你怎么不去?”陆渐回头一看,谷缜一行走了过来,说话的正是仙碧,原来客栈中人许久不见二人,甚是担心,前来寻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着向那金发骑士说了几句,金发骑士盯着她,神色惊奇,忽地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奔向马车。 陆渐道:“仙碧姐姐,你会说这一国话?”仙碧笑道:“是啊,我们去见一见那位女王。”于是众人来到马车前,就看车帘一动,一名体态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一头金棕色的秀发,高高盘在头顶,下颌尖尖,使得白皙的脸颊颇显瘦削,碧眼转动之间,流露亲切光芒。令人吃惊的是,她左手握着一张金色大弓,当作手杖拄在身边,弓身长得出奇,几与主人头顶相齐。陆渐寻思这张长弓便是这位女王自救毙敌的利器,但却想象不出这纤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样子。 女王扫视众人,目光落在仙碧身上,一时间,二人一问一答地交谈起来。兰幽、青娥均为众人通译。那女王先问:“你们从哪里来?”仙碧笑道:“从中国来。”女王一怔,急切问道:“马可波罗书里的中国吗?”仙碧道:“热那亚的马可波罗吗?我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大名。”女王的眼里闪过一丝神采,说道:“那么忽必烈汗的子孙还好吗?”仙碧摇头道:“忽必烈汗的子孙已被赶出中国了。”女王露出吃惊神色,低眉说道:“原来鞑靼人也衰败啦!”一会儿又抬起头,问道,“中国很远吗?”仙碧道:“很远,有高山沙漠,还有无数的盗贼。” 女王流露怅然之色,叹道:“你是中国人,怎么会说我国的言语?”仙碧道:“我的母亲温黛,来自贵国。” “温黛……”女王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与我的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仙碧从怀里取出一枚红宝石戒指,说道:“女王陛下,你认识这个吗?”侍女接过戒指,转交给女王,女王审视片刻,神色迷惑,半晌注视仙碧道:“这枚戒指有都铎王室的家徽,倘使你没有说谎,那么这枚戒指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 仙碧道:“我是温黛·都铎的女儿仙碧。”女王露出喜色,徐徐下车,伸出手来说道:“欢迎你回到英格兰,我的表姐。”仙碧也伸出手来,与她轻轻一握,欠身道:“我们为了一件急事途径此地,见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丽莎白说道,“这是上帝的安排,带我的马来。”一名卫兵牵来一匹雪白的牡马,伊丽莎白跳上去,将长弓横在马鞍上,说道,“给我的表姐一匹马。”一个卫兵首领突然上前说道:“女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潜伏,骑马太过危险。”伊丽莎白道:“你知道刺客的来历吗?”首领道:“被俘的刺客里有苏格兰人,我们在林子里还发现了西班牙人的火枪。” 伊丽莎白道:“这样说起来,那个漂亮的玛丽·斯图亚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结成了同谋。我这次出来狩猎是很秘密的,他们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沃尔辛厄姆,我想你应该把内奸找出来,而不是关心我是否骑马。” 卫兵首领不禁语塞,其时仙碧已翻身上马,随在伊丽莎白左侧,看似陪伴,实有护卫之意。伊丽莎白又说:“沃尔辛厄姆,你去古堡取来足够的马,供我的中国客人骑乘,我要请他们去宫中做客。”沃尔辛厄姆答应一声,率人转回古堡,牵来许多马匹。盛意难却,众人纷纷上马,伊丽莎白忽向陆渐招手说:“大勇士,请你到我的右边来,有你在,危险都会躲得远远的。” 陆渐听了兰幽转述,微觉诧异,但对方身份尊贵,不便谢绝,便和姚晴一骑双乘,来到伊丽莎白右边。伊丽莎白打了个呼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她左臂的皮套上,却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猎鹰,体格不大,但精悍异常。伊丽莎白笑道:“这只鹰很厉害,多亏了它,这次我捕到了七只狐狸。” 仙碧道:“陛下很爱打猎吗?”伊丽莎白说道:“是的,我的父王亲手教会我射箭,今天,这张弓救了我的命。”说到这儿,她冲陆渐一笑,“自然了,也多亏这位勇士,我看到他将马匹拖开,心里就想,天啦,这个人是谁,难道是玛挪亚的儿子参孙?”仙碧不禁莞尔。姚晴听了通译,好奇问道:“参孙是谁?”仙碧笑道:“那是一位神话中的武士,力大无穷,一个人杀死过三千人。”伊丽莎白询问过二人的对话,认真地说:“今天的事不是神话,亲爱的表姐,我看得出来,你的朋友都是非凡的人。” 仙碧笑了笑,说道:“陛下,你刚刚遇刺,我希望你不要骑马,最好还是乘坐马车。”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大声说道:“我骑马,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并不害怕他们。”仙碧沉吟道:“这一次是宗教之争吗?”伊丽莎白道:“不,那只是事情的一个面,另一面还是权力。苏格兰的玛丽有法国做她的后盾,她觊觎我的王位,菲利普则想控制英格兰,可惜的是,我不如我的姐姐玛丽女王那么听话。” 卫兵们被女王弃车骑马鼓舞,护拥左右,气势昂扬。这么走了一程,前方奔来一行人马,却是朝臣们听到风声,纷纷前来问候。伊丽莎白天性好动,不爱呆在伦敦的深宫,却喜欢临幸各地的庄园。在她一生之中,极少有人知道她下个星期在哪里过夜,这给朝臣们添了许多麻烦。 朝臣们看到女王无恙,无不松了一口气,又见了这许多异族人,越发心中惊奇。但英人拘谨自守,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伊丽莎白准允,众臣也不多问,而是纷纷谈起国政.一个叫帕克的臣子大谈清教徒的影响,另一个叫塞西尔的大臣则对国库的空虚忧心忡忡,罗杰·阿夏姆提到与苏格兰的战事和西班牙骄横的大使。伊丽莎白一边聆听,一边随口应答,既谈了机巧的谋略,也不忘鼓励群臣,间歇中还与仙碧、陆渐说笑打趣。仙碧脸上含笑,心中却很吃惊:“这位女王精明干练,世间希有,这群大臣也不是等闲之辈,不意这西方小国,竟有如此人物!” 谈论间,道旁的林子里蹿出来一只红狐,伊丽莎白目光敏锐,挽起长弓,一箭射出。这时间,身旁也响起“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同时发出,两支箭在空中并为一支,齐刷刷射中了飞奔的狐狸。 伊丽莎白转过头来,正看见那名金发骑士收回长弓,伊丽莎白目光迷离,情不由己地叫了一声:“罗伯特·达德利。”金发骑士奔出队列,俯身用弓梢挑起那只红狐,来到女王面前,翻身下马,举着猎物,喜滋滋地道:“尊敬的女王,今天见识了你的英姿,坚定了我对你的情意,这两支箭射中同一只狐狸,足见我们心有灵犀,我以万分的热诚,渴望成为你的夫婿,把我的热血和生命交到你的手里。” 这番求爱之辞铿锵宛转,如诗如歌,伊丽莎白瘦削的双颊涌起一抹红晕,注视马前男子,方要开口,塞西尔忽地打马上前,大声说:“陛下,你要是答应这件婚事,英格兰将因此流血。” 伊丽莎白闻言一怔,罗伯特却面有怒容,跳了起来,手握剑柄,高叫:“塞西尔,你诅咒我吗?”塞西尔叹道:“我不会故意诅咒谁,但事情很明白,你是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你娶了女王,权力的天平就会倾向你的家族,如此一来,其他的公爵和伯爵会怎样想呢?国内的望族不会用喜悦的眼光看待这件事,他们只会忌妒、谩骂甚至反叛.女王每做一个决定,都要为诺森伯兰承担义务,人们会猜测是女王的决定,还是罗伯特·达德利的幕后指使,女王的权威会削弱,贵族们的争斗会兴起,所有的局势都将无法收拾。” 罗伯特脸涨通红,额上青筋突突乱跳,手中的剑柄却是越握越紧。伊丽莎白神色恍惚,呆了一会儿,轻轻叹道:“罗伯特,塞西尔是对的。”罗伯特一怔,脸色忽变煞白,他一言不发地跳上骏马,挥鞭纵马,一道烟走了。伊丽莎白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目中流露无限迷惘。仙碧见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塞西尔,”伊丽莎白忽道:“你认为我应该嫁给谁?”塞西尔想了想,说道:“国王只能嫁给国王。”伊丽莎白忽地涨红了脸,死死盯了他一会儿,用长弓狠狠抽中马臀,飞奔而去。 如此行走半日,便至英王宫廷。伊丽莎白设宴款待众人,谷缜喝了两杯酒,只觉酒味淡薄,不甚过瘾,扭头四望,莫乙两眼发呆,定定望着远处。循他目光看去,却是西北墙角的一幅地图。谷缜心中好奇,问道:“莫大先生,你瞧什么?”莫乙恍然惊觉,说道:“谷爷,这幅图就是咱们所处的大岛全图,小奴以前瞧过‘万国地图’,可是勾画粗率,远不如这幅地图详尽,所以按照这幅地图我计算了一下,发觉有些不对。”谷缜心头一沉,忙道:“有什么不对?”莫乙道:“我说三天可达,说的是陆路,但从这幅地图来看,我们要去的地方,却远在海里。”谷缜道:“这么说,我们又要出海?”莫乙哭丧着脸,默默点头。 突然间,音乐声停下,伊丽莎白正与仙碧说话,当下抬头叫道:“有什么事?”一个大臣快步上前,恭声说道:“西班牙的大使一定要觐见女王,如不然,他立马启程回国,因此造成的后果,全由我方承担。” 伊丽莎白皱眉不语,仙碧察言观色,瞧出端倪,问道:“女王陛下,很为难吗?”伊丽莎白叹了口气,说道:“表姐,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阵,这一下是拖不过去了。”于是向那名大臣挥了挥手,“请西班牙使节进来。”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场众人一眼,伊丽莎白说:“这里都是我的亲戚和朋友,我不用回避他们。”大臣行了一礼,默默退去。 不一会儿,有侍臣领着一个黑发多髯的男子进来,男子脖子僵直,双眼略无旁顾,脚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边的胡须就是一颤。直走到伊丽莎白座前,立定弯腰,行了一礼,冷冷说道:“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略略点头,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大使说:“我是受尊贵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样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求两件事。”伊丽莎白一反亲切风趣,目光锐利,冷冷盯着那人。 大使被这目光逼视,微露窘态,他努力镇定心神,说道:“第一件事,菲利普大王真诚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认为这是一桩让人羡慕的好婚事,陆地和海上最强大的君主与聪慧的女王结合,必将震动世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不无得意地补充一句,“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妻子,我国也将容许英格兰分享广袤海疆的若干权利。” 伊丽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王座的扶手,沉默半晌,慢慢说道:“菲利普已经娶过我的姐姐玛丽,事实上,他是我的姐夫。”大使笑了笑,说道:“对于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并不在意。”伊丽莎白身子微微发抖,脸庞变得苍白,涩声说道:“倘使我嫁给了菲利普,我就必须和他一样信奉天主教吗?”大使道:“那是当然,天主教会是唯一被上帝认可的教会。”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敌人就会成为英格兰的敌人吗?”大使道:“是的。”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朋友也会成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伊丽莎白微微冷笑,大声道:“包括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大使一愣,点头道:“陛下的朋友也会成为西班牙的朋友。”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说道:“这样一来,因为我的婚姻,英国的子民就要对菲利普效忠,英国的新教徒就要对教皇效忠?”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伊丽莎白一挥袖,徐徐起身,声音冰冷果决:“我想明白告诉你我的决定。我深爱着我的人民,我不愿他们为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变我的信仰,这是我的父亲亨利八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这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丽莎白,决定将自己奉献给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尘世的婚姻,我将独处闺房,直到生命的终结。” 这话说完,宫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张大了嘴,望着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脚蹭了一下右脚,又取出手帕揩去额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说:“那……那么第二件事,是有关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情。” 伊丽莎白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大使说道:“按照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一四九三年颁布的教谕,一四九四年我国和葡萄牙签定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依照教谕和条约,以亚速尔群岛附近的子午线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国和葡萄牙分别统辖。在西班牙的海疆内,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船只不得通行。但是,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违反了教皇的谕令,私自出海通商,严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权利。在此我谨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贵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议,希望贵国约束臣民,不要挑衅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丽莎白眼中露出一丝讥讽,“你是指教皇的教谕吗?”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他的教谕就是神示。” 伊丽莎白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说道:“我认为,上帝是公正无私的,教皇无权代表上帝划分世界,也无权把国土送给他喜欢的人。” 一瞬间,大使的脸涨成了紫色,死死盯着女王,大声说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的这一番话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国家。你是在说,西班牙勾结了教皇,私自划分世界吗?” 这时间,伊丽莎白严厉的神情却消失了,她缓缓坐下,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扶手,望着盛怒中的对手,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地说:“大使先生,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上帝是公正无私的,他对西班牙和英格兰应该一视同仁。” 西班牙大使沉默一阵,忽地笑了两声,傲然道:“那么,我的话到此为止,无论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国将严守一四九四年的条约,在我国的海疆上行使权利,贵国的船只如果贸然进入,一切后果将由英格兰自己承担。”说到这儿,他攥紧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不待女王回答,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宫门。 英格兰群臣一片哗然,纷纷叫道:“这太失礼了……根本是侮辱,宁可与菲利普开战,也决不屈服!”伊丽莎白却挥了挥手,平息声浪,正色说道:“诸位,眼下不是讨论战争的时候,我有些累了。”说罢起身,目光一转,望着陆渐道,“大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赏赐?” 陆渐淡泊名利,正要推辞,忽听谷缜在他耳边低声说:“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陆渐大皱眉头,谷缜催促道:“快说。”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丽莎白微感吃惊,问道:“你要海船做什么?”陆渐一边听谷缜耳语,一边说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在近两日出海远航。”伊丽莎白沉思了一下,叹道:“很不巧,以前我可以给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势很糟。我刚刚拒绝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质疑了他的海权,再若派船出海,无异于向他宣战。我的国库十分空虚,一天的战争也支持不了。亲爱的勇士,请你谅解,除了海船,我还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陆渐叹了口气,苦笑道:“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要,我们这就告辞了。”伊丽莎白望着他,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塞西尔,你为我恭送这些贵宾。” 仙碧也起身告辞,伊丽莎白拉着她手,甚是不舍,解下颈上的项链交到她手里,说道:“表姐,希望你再来看我。”又托仙碧问候温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别。 众人出了宫门,别过塞西尔,谷缜才说明出海缘由,仙碧皱眉道:“这当儿出海,真不是好时候。”姚晴怒道:“那个什么人竟把天下的大海分成了两半,送给两个国家,这不是发了疯吗?就冲这一条,咱们偏要出海给他看看。” 谷缜沉吟未决,忽见远处行来一个头戴斗篷的骑士,到了近前细看,却是罗伯特·达德利,他神色忧郁,语声低沉:“我刚才受了女王之托,告诉各位,若要乘船出海,还有一个法子。” 众人大喜,仙碧问道:“什么法子?”罗伯特说道:“以女王的名义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但如果乘坐民间的走私商船,就纯属臣民的个人行为。可是这么一来,你们将得不到英格兰王室的任何庇护,西班牙的战舰会像野狼一样撕碎你们。女王陛下并不希望你们冒这个险。” 谷缜说道:“我们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哪里有能出海的大船。”罗伯特听罢通译,注视谷缜,二人目光一交,罗伯特便觉对方眸子精光夺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说道:“你们心意已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这人的名声很坏,他走私布匹,贩卖奴隶,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可是,他有两件事却足以称道,一是胆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兰最快的船。” 陆渐听了这话,大皱眉头,正要拒绝,谷缜却饶有兴趣,笑道:“好啊,这位恶棍叫什么名儿?”罗伯特道:“约翰·霍金斯。”谷缜道:“很好,我要马上见到这位主儿。”罗伯特点头道:“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可以带路。”当下翻身上马,带领一行人沿河行走。 一条大河穿城而过,在众人身边潺潺流淌,水面上飘浮着淡淡的雾气,让河中的船只与岸上的房舍尽都缥缈起来。远方的教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气,令四周的民舍相形见拙,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婷婷玉立。 陆渐憋了许久,忍不住说道:“谷缜,你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恶棍,怎能和他为伍?”谷缜笑道:“老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区区最大的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这坏人越坏,越有趣味。”虞照皱眉道:“谷老弟,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这么做可是玩火。” 谷缜笑道:“玩火二字说得好。这火之一物,玩得不妥,固然会焚毁房屋,烧死人畜;但若掌控得当,却能煮饭烧水,烹饪美味,甚至乎火攻破敌,扬威沙场。就说赤壁之战,火对曹操而言,乃是大大的坏事,对孙权、刘备来说,却是救命的好东西。其实自古以来,恶人恶棍所求甚简,杀人放火,无非为了一个利字,只要有利,便好商量。真正难敌的,倒还是那些冒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的正义之士。这等人亦善亦恶,似正似邪,杀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纷争,都是他们惹出来的。”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仙碧叹道:“谷老弟说得对,就好比皇帝,隋炀帝那种坏皇帝其实少得很,汉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却不在少数,既是英明之君,可也暴戾惊人。”谷缜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寻常人也是如此,恶人总是少数,多数人都是半善半恶,随时变化的。在场各位,谁又能说自己从无恶念呢?”陆渐苦笑道:“罢了,说不过你。”这时间,姚晴冷不丁道:“臭狐狸,你这么会品评人物,那你说说,这英格兰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言难尽!”谷缜沉思一下,轻声说道,“这位女王目光敏锐,但又善解人意;果敢无畏,却又懂得隐忍;多情善感,但又私欲甚少,能为臣民做出牺牲。有道是‘王者无私’,君王圣德,莫过于‘无私’二字。王者无私,才能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王者无私,才能广收英才,天下归心。这个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这个西方小国必会风生水起,大有作为。”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回望东方,眼中不无讥讽,“至于那个嘉靖皇帝么,哈,正做着升天成仙的白日梦呢……”众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为,都是暗暗摇头。 忽听罗伯特叫道:“到了。”众人举目望去,便见河岸边一座港口,桅杆林立。罗伯特打马来到一艘三桅海船前,四顾无人,掀开斗篷叫道:“霍金斯。”谷缜凝眸细看,这艘海船比寻常海船为小,船底更为狭窄,但龙骨流畅坚固,三桅架设得当,虽不如平底大船沉稳,轻快灵便却犹有过之,谷缜也是使船的行家,见了这船,心中暗赞了一个“好”字。 罗伯特叫罢,过了时许,船头冒出一张胡须浓密、瘦削狡黠的脸来,淡蓝眼珠溜溜直转,望着众人,笑嘻嘻说道:“我没看错吗?莱斯特伯爵(按:罗伯特的封号),什么事情劳动您的大驾?”说话之时,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风帆。罗伯特深知这老滑头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马就要掉船开溜,到时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当下挥了挥手,大声说:“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快放下梯子,让我上去。” 霍金斯迟疑不决,罗伯特大不耐烦,挥舞马鞭叫道:“该死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这一次来,跟你的混账事无关。”霍金斯这才放心,扮了个鬼脸,转头招呼:“放下绳梯,迎接伯爵大人。”话音方落,船上便抛下一道绳梯,众人弃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众人,碧眼眨动,甚是好奇。 罗伯特说道:“霍金斯,这些人是中国商人,有事出海,你送他们一程。” “中国?”霍金斯眼里露出垂涎之色,大声说道,“是用金砖铺地的中国吗?堆满香料和珍珠的中国吗?”谷缜等人见他如此激动,一时面面相觑。罗伯特小声道:“马可波罗的书里这样写的。”谷缜笑道:“这个马可波罗可把牛皮吹破了。” 罗伯特又道:“霍金斯,你答应这次航行吗?”霍金斯一转眼珠,突然摆了摆手,正色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西班牙人的战舰像野狼一样在外晃荡,我这只小破船遇上他们,就是一只无力的羊乖乖。” 罗伯特面有怒色,厉声道:“霍金斯,这是……这是……”他本想说是女王的命令,又怕以英王名义征用此船,惹来麻烦,故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忍住气说,“霍金斯,我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能答应这次航行。”霍金斯笑嘻嘻说道:“伯爵大人的友谊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们的生命……”话没说完,谷缜忽地打开一个鹿皮口袋,向下一倾,珍珠、玛瑙、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诸色宝石如雨泻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上面。 船上英人均是目定口呆,谷缜向仙碧道:“你告诉这位船长,他若带我们出海,这一袋宝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结后交付。”仙碧依言说了。霍金斯眼睛不离地上的珠宝,听完这话,长长打了一声呼哨,笑道:“成交,中国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船长。” 罗伯特冷笑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吗?”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饱的绵羊狠过鲨鱼呢!”他抬眼一瞧谷缜,“你们要去哪儿?”谷缜道:“方位未定,贵船要做远航准备。”霍金斯露出迷惑之色,又问:“什么时候出发?”谷缜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没可能,我还没有备好给养。” 罗伯特接口道:“这个好办,我交代下去,给养立马运来。”霍金斯笑道:“好极了,给养越多越好,我们要环球,环球航行知道吗?”罗伯特骂道:“该死的贪心鬼。”说着下船去了,霍金斯则忙不迭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宝石珍珠一一拾起。 国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罗伯特暗中张罗,半日工夫给养补足,他本人为避嫌疑,再没上船,只在岸边遥遥注视。 霍金斯召集水手说:“这次航海的时机不同以往,风险很大,需要最老练的水手,二十岁以下的人都站出来。”说到这里,从队列中稀稀拉拉地走出几人。霍金斯目光扫过,皱了皱眉,忽地叫道:“德雷克,你也出来。” 那水手个子瘦小,稚气未脱,闻言抬了抬眼皮,露出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直视霍金斯道:“报告船长,我刚满二十岁。” “你骗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将他拎出队伍,“你看起来顶多十五。”德雷克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我二十了,我二十了……”霍金斯的大手有如铁钳,将他拎到一边,转向众水手叫道:“给你们一个小时,跟老相好告别,买些私人用品,一小时后本船出发,过时不候。”水手们哄然答应,霍金斯转过身子,撵鸭子般将那一伙不足年龄的水手赶下船,而后转回船舱,跟谷缜说话去了。 一小时转眼即过,水手纷纷归队,霍金斯清点人数,忽地叫道:“马丁呢?那个大个子的舵手去哪儿了?”众水手面面相对,这时忽听有人说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头四顾,忽见德雷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大声叫道:“我二十岁了,可以出海了,大个子马丁是个蠢材,我比他强得多。”霍金斯望着他惊疑不定,说道:“你这个小狼崽子,马丁怎么样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面皮涨紫,厉声道:“我管不着?哼,我的决定不变,二十岁以下的不许出海。”德雷克昂起头:“我说了,我二十岁了,我要出海。” 两人如斗鸡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对,彼此不让。霍金斯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德雷克的目光也越发冰冷,二人身上发出的凛冽寒气,让五大三粗的水手们屏住呼吸,一个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长,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船长,时间到了。”大副从内舱出来,手里拿了一只怀表。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咆哮:“你这个该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丢到水里去!”德雷克竭力扳开他手,龇牙咧嘴道:“你丢我下去,我会再爬上来。”霍金斯咆哮道:“咱们就试试看!”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有人大笑,两人转身一看,却是谷缜。谷缜望着德雷克,笑眯眯说道:“这小子有意思,说来我也没满二十岁,是不是也不能出海?”霍金斯听了仙碧的译语,讪讪道:“我这是为他好,这次航行很危险。”谷缜笑道:“不管怎样,就如船长所说,过时不候,还是开船吧。” 霍金斯无奈放开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啐道:“滚吧,去后船掌舵。”德雷克目光闪动,看了谷缜一眼,默默向后舱走去。 白帆扬起,大船驶出水港,行了约莫两哩,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呐喊,水手们回头望去,码头上踉跄跑来一名壮汉,头上包着布巾,巾上一团鲜血十分醒目。那大汉冲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挥舞拳头。众水手哈哈大笑,纷纷回叫:“蠢货马丁”“羊羔马丁”“面包马丁”“软蛋马丁”,一阵的工夫,给那汉子取了十多个诨号。 霍金斯皱起眉头,问德雷克:“你用什么放倒他的?”德雷克漫不经意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你要当心,回来的时候他会杀了你,抽出你的肠子喂狗。”德雷克默不做声,回头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风烟涌起,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渐渐模糊不清,海船似慢而快,驶出宽阔的内河,进入浩瀚的大海。 入海不久,便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接下来,往西北方行驶。”声音娇脆可人,德雷克心头一热,掉头望去,仙碧和一个大头怪人并肩走来,那怪人来到罗盘前,手持一个古怪仪器,比照罗盘,看了又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仙碧听了,冲德雷克笑道:“小家伙见谅,我们要换一个人掌舵。” 德雷克抿了抿嘴,冷冷道:“谁来掌舵?”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笑语,转眼望去,谷缜笑着走来。仙碧道:“谷先生说,他来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闪,神色十分疑惑,谷缜笑着上前,透过仙碧询问舵轮用法。德雷克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倒是霍金斯性子开朗,连说带比,将转舵的法子说了,但也疑惑不解,说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谷缜笑道:“贵国的舵比中土高明一些,但与荷兰人的战船大同小异。” 霍金斯容色一整,肃然道:“谷先生,你驾驶过荷兰人的战船?”谷缜嘴角含笑,若有所思:“以前,我有一支船队,十二艘荷兰战舰,声势十分浩大,可惜打过一仗就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对视一眼,将信将疑。谷缜走到舵轮边,和莫乙商议几句,拍拍舵轮,笑道:“霍金斯船长,这船有名字么?”霍金斯面皮一热,笑了笑,说道:“以前没有,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号吧。”谷缜摆手道:“公爵号不够气派,依我看,叫女王号更好。”霍金斯一愣,咧嘴笑道:“好,就依你,叫女王号。” 谷缜将舵轮一转,笑道:“霍金斯船长,让你的水手将前桅的帆扯起来,我要逆风行驶。”霍金斯和德雷克见他掌舵的手法精准娴熟,心中不胜讶异,霍金斯口中发令升帆,又肘了肘德雷克:“你去中桅警戒,一见可疑船只,立即吹号警告。”德雷克哼了一声,挎上一只海螺,一溜烟爬到中桅顶端,未及眺望,忽觉耳边有人呼吸,德雷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竟尔松开缆绳,向下坠落。不料手腕忽紧,将他向上拽起,倏忽间德雷克又回到原处。他抓牢绳索,惊魂甫定,转眼望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发男子,眉目如画,眸子明亮。大约因为天色沉暗,他的衣衫须眉又与白帆同色,故而德雷克竟未瞧见,此时忍不住问:“你是谁?” 左飞卿无所事事,也来桅顶观赏风景,闻言道:“你说什么?”话才出口,悟及二人言语不通,当真哑然失笑。大袖轻轻一挥,德雷克眼前已不见了他的影子,四处望望,亦不见人,正疑惑,忽见左飞卿出现在甲板上,步履潇洒,向船尾走去。德雷克的心里打了个突,不由暗暗祈祷:“全能的天主,愿你保佑小弗朗西斯,不要让他遇见邪恶的东西……”一边祈祷,一边盯着左飞卿走到船尾,默默注视正与虞照谈笑的仙碧,白衣白发,有如一尊雪人。 船行半夜,圆月向西,秋风微微,拂面清凉。海水懒洋洋地来回荡漾,也枯燥,也乏味,松弛的护桅索晃来晃去,有如摇篮一般。德雷克精力虽强,久处如此境地,也不觉神志模糊。双手攥着桅索,头却频频下点,昏然欲睡。 突然间,一股战栗涌上心头,德雷克身子一机灵,撑开眼皮,极目望去,乌黑泛蓝的海面上,三团黑影突然涌出,借着星光,依稀可见船只轮廓。德雷克心神猛震,将号角凑到嘴边,长长吹了起来。 船上人纷纷惊起,跑到甲板之上,霍金斯抬头叫道:“怎么回事?”德雷克浑身发抖,喊道:“他们来了!”霍金斯啐了一口:“他们?他们是谁?”德雷克道:“西班牙船,没错,有三艘,天啦,还有大炮,战舰,千真万确,是战舰……”霍金斯眨了眨眼,还没说话,谷缜已叫了起来:“把帆扯起来,我要顺风行驶。” 号令发出,甲板上一阵骚动,德雷克从桅顶上飞身滑下,与两个水手奋力扯起主桅大帆,霍金斯泽直奔底舱,指挥炮手向铁炮中灌注火药。 谷缜一转舵轮,海船向左歪斜,海浪“哗啦”一声涌上甲板,劈头盖脑。甲板上的众人无不浑身湿透,“女王号”在海面上硬生生划了一个雪白的之字,陡然昂起船头,向着西北方如飞驶去。 西班牙人听到号角,也知行踪败露,纷纷扯起风帆,势如三箭齐发,向女王号包抄过来。 海涛哗哗作响,海风厉声呼啸,追逐之间,东方发白,一轮红日半露羞容,万道金光将深沉的大海照得金壁辉煌,西班牙战船也被镀上了一抹金红,黑铁的炮管有如黄金铸成,令人望而生畏。 轰隆数声,乱炮齐鸣,谷缜将舵一摆,海船斜刺冲出,一颗铁弹擦过右舷,木屑纷飞,船身猛震,船上的众人东倒西歪,发出一片尖叫。 陆渐护着姚晴呆在底舱,姚晴昏迷未醒,陆渐以内力护住她的经脉,不料船身被炮弹擦过,震动猛烈,竟使姚晴从昏迷中惊醒,才有知觉,又听一声巨响,夹杂水手呐喊,直如雷霆霹雳。 姚晴精神陡振,叫道:“陆渐……”虽已尽力,落入耳中,仍是细微虚弱,陆渐听力过人,纵在嘈杂之中,依然听得明白,忙道:“阿晴,我在这儿。”姚晴虚弱道:“去……去上面。”陆渐一愣,默默将她抱起,闪身蹿上甲板。还未立定,船身陡倾,一排巨浪直压过来,陆渐大喝一声,右手扶住姚晴,左掌蓄满真力,横扫而出,劲力所至,浪峰拦腰冲开一个豁口,从二人身周奔马般冲过。 陆渐一掌扫开巨浪,不敢稍停,跳到高处,低头一看,姚晴望着远处,眼中闪亮,陆渐想起仙碧的话,不由寻思:“阿晴真是喜事好斗,遇上纷争,便觉欢喜。”一边想,一边极目眺望,三艘西班牙船忽集忽分,炮口处青烟袅袅,与红日相映,和朝霞齐飞,几只乌黑海燕在浪尖嬉戏,浑然不觉身边的战争。 炮声隆隆,几枚铁球由小而大,呼啸而来。陆渐正觉吃惊,谁知铁球距离船身尚有数丈,力道陡衰,哗啦坠入海中,溅起几朵雪白的浪花。这时忽听谷缜一声长叫:“准备发炮!”话一出口,即由仙碧转译,刹那间,呼喊一声紧接一声,波浪般冲过甲板,向下方炮位传去。 二人移目望去,谷缜立在舰桥,双手猛转舵柄,海船横冲十丈,说时迟,那时快,左舷逼近一艘西班牙船,那艘船追逐最快,无意间送到谷缜的炮口之前。 霍金斯老于海事,看得十分真切,谷缜号令未至,他已点燃引信,数声炮响,几枚铁球如箭飙出,通通连声,一颗不落地击中敌船右侧。那船板恰如纸糊,多了几个缺口,慌忙逆风行驶,横移半哩有余,其他战船见同伴吃了大亏,又见谷缜船只横冲直撞,右舷炮门向自己掉来,顿觉心惊胆战,来势为之一缓。谷缜却不恋战,加速向前,不一阵的工夫,将三艘西班牙船抛在视线之外。 这么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线上时隐时现,不多时,西风徐来,两方均缓了下来。霍金斯这条船轻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始终与对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连番发炮,总是打它不着。 日过天顶,姚晴昏然入睡,陆渐正想转回舱内,船头的水手发出一声尖叫:“看,大魔鬼礁!”陆渐举目望去,前方的海面有如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乱礁,霍金斯正巧登上甲板,瞧得脸色发白,大叫:“那是‘魔鬼群礁’,谷先生,快绕过去!” 谷缜疾转舵轮,绕行一程,莫乙谨守罗盘之前,牢牢注视,刚过礁群,脸色忽地一变,叫嚷:“谷爷,从仪表看,要穿过这片礁石。”谷缜一怔,瞪着他道:“什么?你肯定?”莫乙瘪嘴吊眉,几乎儿哭了出来:“小奴……小奴性命担保。”谷缜气得一甩手,大喝:“你怎么不早说?”莫乙道:“从罗盘上瞧,差别极小,小奴方才……方才……”谷缜回头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绕过礁石,此时转回,必然与之遭遇。莫乙羞惭已极,支吾道:“谷爷,要么……要么暂且不去,摆脱敌人再说?” 谷缜狠狠瞪他一眼,目光一转,见陆渐立在桅前,神情凄惶,抱着姚晴左顾右盼,当即一咬牙,猛地转舵,掉转船头向礁群冲去。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嘲笑西班牙船,忽见掉头,均感错愕,初时未解其意,片刻工夫,忽觉出船只正向群礁冲去,慌忙叫道:“谷先生,方向错了!” 谷缜笑道:“没错,就是去礁石那边。”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停下,快停下!”谷缜笑笑,依旧故我。霍金斯又惊又怒,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前,要抢舵轮,嘴里大嚷:“该死的,这是我的船……”谷缜左手掌舵,右手一挥,霍金斯胸口一麻,立时动弹不得,大张着嘴巴,许多骂人话堵在嗓子眼里,眼睁睁望着爱船向着那片乌压压的礁石撞去。 西班牙船忽见对头折回,慌忙摆开阵势,两前一后,只等敌船钻入阵中。谷缜盯着对手,号令将帆扯足,帆面高高鼓起,船速快得惊人,以至于船身左右摇晃,海水一波波跳过船头,扑上甲板。片时间,船头的水手已能看清敌船的炮口,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回望谷缜和霍金斯,却见谷缜笑容不改,霍金斯则立在他身边,水手们均生疑惑,纷纷叫嚷:“船长,怎么办?” 霍金斯穴道被封,欲语不能,心中无比难受。突然间,巨响震耳,三发铁弹破空而来,两发落空,一发直奔主桅。正当此时,陆渐抓起一根缆绳,迎着铁弹旋风扫出,快比灵蛇,绕着铁球一卷一缩,铁弹来势一偏,“嗖”的一声,从桅旁尺许掠过,飞出老远,钻入海里。 霍金斯惊魂方定,心中大呼上帝佑我。陆渐虽凭“天劫驭兵法”解了危局,但也惊出一声冷汗。一惊一乍之间,女王号乘风破浪,与一只西班牙船擦肩而过,双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面目。轰隆巨响,两船炮火全开,“嚓”的一声闷响,女王号船尾少了一截,西班牙船却连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海水汹涌灌入,那只船歪斜下沉,船上的水手骚乱不堪,掷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号去势不减,来到礁石附近,前方怪石如铁,乱礁丛中,一条狭道仿佛魔鬼怪口森然洞开,自古以来,也不知吞没了多少船舶,留下了几许冤魂。 前有礁石拦路,后有敌船进逼,抑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涌,纵想停船也已不能。在水手们的一片惊呼声中,女王号冲入乱礁,激起数丈白浪,两转三折之间,遇上一个漩涡,将船一裹,谷缜把舵不住,船头嗖地撞向一堆礁石。 虞照看得分明,只一纵,跳到桅杆下方,那里横躺着三根备用桅杆,均以绳索捆好,以便临时更换。虞照一把扯断绳索,挑起一根桅杆,抢到船头,“咄”的一声大喝,将桅杆杵向礁石。 “咔嚓”一声,桅杆断了半截,巨力弹回,虞照倒退两步,脚下的甲板粉碎洞穿,但他神力惊人,只一晃,忽又扎马站稳。女王号借他这一杵之力,向后荡回,往对面礁石撞去,虞照这一杵几乎使尽全力,分身不及,暗叫要糟,这时忽见人影一闪,陆渐也抓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尽力一杵,复将船舶荡回。 虞照笑道:“陆老弟,好本事。”陆渐也笑道:“虞兄也不差。”两人口中应答,手中各持桅杆,分立船舶左右,看到礁石,便运劲一杵,逼使船只远离礁石。谷缜得二人之助,重新把住舵轮,只觉掌心冰凉,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忽听一声闷响,众人回头望去,一艘西班牙船追赶太急,撞上了入口的礁石,登时粉身碎骨,船上的水手纷纷落水,惨遭漩涡激流拉扯搅动,在礁石上撞得血肉模糊。陆渐见状不忍,将桅杆交到左飞卿手里,自己抓起一只舢板,叫声:“接着。”舢板越过一堆乱礁,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遇难的西班牙人中间。 幸存的水手绝处逢生,竞相爬上舢板,用破碎船板做桨,死命划出乱礁,待到波平浪静,回头一看,女王号早已钻入乱礁深处,踪影全无了。 第十三章 沧海烟波 经过一堆礁石,水势渐平,约莫行了三里,前方豁然开朗,显现出一弯湖泊,碧蓝澄澈,波光粼粼,细浪微微,若有若无,处在四面乱礁之中,尤为静谧幽沉。 众人均不料这险恶礁石之内,居然别有洞天,一时均感惊奇。女王号上的水手都是亡命之徒,方才还狂呼乱叫,一脱险境,顿时发出一阵欢呼。谷缜松一口气,向莫乙道:“是这里么?”莫乙瞧了瞧紫微仪,沉吟道:“入夜后看到北极星,方能断定。” 谷缜点了点头,说道:“忙了一日,正好歇息。”解开霍金斯的穴道,笑道,“方才时机紧迫,对不住阁下。”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又想不出为何不能动弹,掉头一看船只损坏之处,心如刀割,偏又惧怕谷缜的魔法,不敢公然咒骂,阴沉着脸,招呼众水手修补船尾。 不多时,暮色消退,朗月东升,天穹空灵无翳,渐次闪现周天群星。莫乙将紫微仪举过头顶,凝目注视。突然间,一缕星光穿过紫、微二极,透过铜球小孔,分明可见北极明星。 莫乙喜得跳了起来,“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闹了一阵,忽觉无人响应,转头一瞧,众人全都盯着自己。莫乙怪道:“你们怎么了?一副丧气模样?到了地头,还不欢喜?”谷缜反问:“欢喜什么?”莫乙道:“到地方了啊!”谷缜道:“到了又如何?”莫乙心一沉,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没有了。” 谷缜拿过紫微仪,翻来覆去瞧了一阵,露出失望之色。余人见他神色,均是大失所望:“我们这么拼死赶来,到底为了什么?”陆渐低头望去,见姚晴仍处昏迷,不由心中一叹:“她睡了也好,省得伤心难过。” “谷先生。”霍金斯突然走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谷缜道:“但说无妨。”霍金斯举起一个鹿皮口袋,说道:“宝石都在这里,你点一点数。” 谷缜猜到他的来意,并不接过,只笑道:“为何退还定金?”霍金斯冷冷道:“我要把船收回,算我倒霉,这笔买卖当是白做。”事出突然,中土众人无不吃惊,仙碧道:“霍金斯船长……”霍金斯一摆手,说道:“不用说了,我不想跟疯子呆在一条船上,我宁可被西班牙的大炮打沉,却不想在礁石上撞死。”谷缜想了想,笑道:“酬劳再涨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干。”谷缜道:“两成……”霍金斯头一扬:“命没了,钱有什么用?” 虞照大怒,挺身欲上,谷缜一伸手将他拦住,说道:“霍金斯,一口价,我再涨三成……”眼见霍金斯要开口拒绝,便将手一挥,说道,“你要明白,我不是跟你讨价还价,钱我如数给你,船我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给你一条舢板,能否回到英格兰,全看你的运气。” 霍金斯怒道:“你威胁我?”谷缜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答应了出海,岂能半途而废?这就是你英格兰的好汉吗?”霍金斯面皮绷紧,眼里冒火,谷缜目不交睫,神光锐利,霍金斯纵是枭雄之性,也敌不过他的目光,额头见汗,鼻间粗浊起来。 僵持之际,薛耳转头侧耳,忽地叫道:“大伙儿快听,这是什么声音……”众人凝神细听,初时寂寂,不多时,细声微响随风而来,有如睡人梦呓,又似嫠妇吟哦,其间夹杂着怪异的颤鸣。 声音越来越响,霍金斯、谷缜二人也忘了争执,循声望去,远处的水面徐徐分开,凸起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仿佛从一块礁石从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个,渐次多了起来,布满船舶四周,乌光星闪,漂浮不定。忽听裂帛也似的一声响,那些黑乎乎的怪物接二连三地喷出泉水,喷泉饱吸星月精华,一蓬一蓬,带着醉人的银色。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哪儿来的这么多鲸鱼?”原来,这些礁石一般的物事正是鲸鱼的背峰,一眼望去,不知其数,道道泉水同时喷起,委实壮观无比。这一下喷了小半个时辰,群鲸渐次沉没,波平浪静。 这个四面环礁的小小内湖,竟是鲸群迁徙途中的歇足之地。这当儿,谷缜心中灵光一闪,扬声叫道:“将风帆扯起来,我要追赶这群鲸鱼。”霍金斯听到译语,目定口呆,叫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这些喷水的畜生是海里的鬼魂儿,只有它来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 谷缜头也不回,沉声道:“酬劳再涨一倍,霍金斯,我要你追赶这些大鲸。”霍金斯哼了一声,抿嘴不答。谷缜正想用强,忽听黑暗里有人说道:“船长,我想谷先生是对的,答应了出海,就不该半途而废。”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默不做声,一步赶上,挥拳将德雷克打翻,怒道:“小鬼头,你说什么?”德雷克慢慢爬了起来,拭去嘴角污血,一扬下巴,大声道:“我只知道,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好汉,我们英格兰人不能被他们小看。”霍金斯一愣,盯着这个少年,紧攥的拳头不觉松开,忽一跌足,高叫:“好,航海继续,但大伙儿有言在先,追不上这些鲸鱼,不关我的事。” 谷缜点点头,举目望去,大海阴沉暗淡,乱礁有如魔鬼巨齿,一阵的工夫,偌大的鲸群不知去向,连一丁点儿水花也没留下。 霍金斯指挥水手拔锚升帆,准备停当,叫道:“谷先生,开船了。”片刻不见动静,不觉焦躁起来,又叫一声,“谷先生,开船了!”陆渐瞧出不对,说道:“谷缜,怎么了?”谷缜长长吸一口气,苦笑道:“陆渐,或许思禽祖师压根儿不想我们找到潜龙。” 此言一出,致使人人变色,虞照皱眉道:“谷缜,你一路豪气干云,这当儿怎么突然说出这种泄气的话?”仙碧也道:“谷缜,你遇上了什么难处,大可说出来,大伙儿一同设法解决。而今‘鲸踪’已现,怎能半途而废?”谷缜摇头道:“我不是半途而废。你们看,这鲸群有如昙花一现,顷刻无踪,若要追赶,怕是极难。” 众人一瞧,也尽默然,此时霍金斯已向青娥问明谷缜的言语,好不幸灾乐祸,咧嘴笑道:“我不是说了吗,这些鲸就是是海里的鬼魂儿。谷先生,还是打道回府,到了岸上,我请你喝酒。”谷缜托腮沉思,似若不闻,可是鲸群沉浮不定,游踪诡秘,绝非人力所能洞悉,谷缜智谋再高,遇上此事,也是束手无策。 “我听得见!”薛耳始终闭眼不语,这时突然大声叫嚷,“谷爷,我听得见。”他出语奇突,众人纷纷掉头望去,只见薛耳神色专注,一双大耳连连抽动。谷缜心头一动,问道:“大耳朵,你听到了什么?” “鲸……鱼。”薛耳唯恐失去耳中声响,不敢分神,结结巴巴地道,“小奴……听……得……到……鲸……的……声音,它在……水……里……叫呢……”众人惊奇不胜,霍金斯忍不住嚷道:“胡扯,你听得到鲸鱼叫?我还听得到天使唱歌呢!”谷缜却是喜上眉梢,招手笑道:“大耳朵,到我身边来。”薛耳抿嘴闭眼,一步步挪到谷缜身边,口中说:“谷爷,小奴……不敢……张眼,分不清……东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儿,你……你就……上哪儿去……”说着举起手来,指定东北。 “我省得。”谷缜笑道,“大耳朵,赶上鲸群,我记你头功。”薛耳有如不闻,他浑身的精神气力附于双耳,除了鲸声,身外无物,就算头顶千雷齐发,也不能叫他分心。 谷缜但循薛耳所指,注目罗盘,由乱礁中的水道驶出内湖,其时浓冽的夜色低低压着水面,海天浑然一色,沉寂无光。女王号扯足风帆,在茫茫海水中行驶许久,忽而拂晓迸破,晨光如洗,展露出一般奇特景象。在众人之后,晨曦给一片海水染上了明丽无方的暖色,而在众人之前,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是从天堂驶入地狱。”霍金斯愤愤叫骂,“追踪鲸鱼,呸,我看是追赶撒旦!” 辰时左右,桅顶传来水手的呼喊:“看啊,喷水啦!它们喷水啦!”众人赶到船头,果见海面上白浪汹涌,百十头大鲸正在翻滚喷水,纵情嬉戏。谷缜大笑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薛耳闭眼木然,忽地一晃,屈膝软倒,青娥就在近旁,伸手将他扶住,但见他脸色惨白,竟已昏了过去,不由大为惶急,尖声叫喊。陆渐应声赶到,一手渡入真气,一手把握薛耳脉搏,摇头说:“不是‘黑天劫’,只是心力耗费太过。” 真气入体,薛耳悠悠醒转,入眼便是陆渐关切目光,忙道:“部主,不碍事,小奴支撑得住。”陆渐道:“你歇一阵子。”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赶不上了。”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为我的事,有劳你了。既然如此,我为你护法。”托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将手按在薛耳后心,渡入真气,真气化为劫力,薛耳精神一振,继续凝听。 鲸群休息不久,忽又下潜,这一次下潜既深且快,将女王号远远抛开。双方相距越远,薛耳聆听鲸声越发不易,过了一会儿,他忽地张眼,眼圈儿发红,涩声说道:“部主,不知怎的,我听不到啦……”心中一急,流下泪来。陆渐心中黯然,叹道:“这莫不是天意,鲸在水中,船在水上,所谓如鱼得水,如何追赶得上?”谷缜也是皱眉,说道:“这船已快到极处,再想快些,怕是不能了。” 薛耳想了想,将泪一抹,说道:“要是离水近些就好了,这些鲸鱼会发无声之声,这一类声音入水听来,方才真切。” “无声之声?”谷缜奇道,“是声音么?”薛耳点头道:“这种声音常人听不见,却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发出无声之声,但在陆地之上听来容易。鲸鱼在水里发声,隔空传来,弱了许多。故而我离水越近,越能听见。”谷缜听得有趣,笑道:“你何不早说,离水更近还不容易?”叫过霍金斯,讨了一个空酒桶,在桶口木板处钻了两个孔,再将缆绳穿孔而过,绕着桶身缠绕数匝,打个死结,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叫薛耳钻入,从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半沉入水,薛耳将耳朵贴近桶壁,凝神一听,无声之声有如潮水涌来,薛耳喜道:“成了,成了。”陆渐放心不下,也顺着缆绳滑入桶中,为薛耳护法。谷缜将缆绳的一头系在船后的甲板上,大船向前,酒桶也破浪尾随。 龟、马、鲸、猿、蛇五大线索,“鲸踪”最难。梁思禽设下如此难题,几已成为不破之局,可是他万想不到,后世劫奴之中,竟会出现一个“听几”。 所谓无声之声,即是后世称之为“超声”的音波,较之寻常声音,超声波传递更远。这群大鲸后世呼之为抹香鲸,目力本弱,又长年潜伏深海,四周漆黑无光,因之多发超声,一来联系同类,二来捕食猎物,三来锁定航向,以便长途迁移。 薛耳劫力在耳,能辨世间万音,超声常人虽然不闻,却逃不出此人的一双大耳。鲸群所发的超声无远不届,薛耳水中听来,鲸群的去向历历分明,当下据以指出方向,陆渐再以内力出声,转告谷缜。 这么行了一日,太阳落山,薛耳、谷缜均已疲惫不堪,陆渐心系姚晴,也不耐久处桶中,便与青娥换过。谷缜多日来几乎不曾睡过,意倦神疲,支撑不住,便叫来德雷克代其掌舵,自己坐在一边调息。 陆渐回到舱内,姚晴仍处昏迷,陆渐伸手探她口鼻,呼吸轻细,但还平稳,再把脉搏,虽然细弱,尚不紊乱,只是头发乱蓬蓬的,这几日不曾洗过,更显得双颊消瘦,楚楚可怜。陆渐伸出五指,轻轻掠起姚晴额前的乱发,一阵悲戚循着五指传入心田。他心中酸苦,自知再瞧下去,势必哭了出来,当下起身走出舱门,靠着舱板长长吸气。站了一会儿,他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方又回到甲板。 繁星满天,四周静得出奇,陆渐沿着船舷漫步,凝听风涛,注目星辰。多日以来,他要么与姚晴相伴,心怀伤感,要么担忧前途,焦虑不安,对于四周的景物变幻,多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行程万里,竟是难得有此闲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正看守舵轮,纵是寻常值夜,他也精神奕奕,身形挺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陆渐不觉暗暗点头:“这少年与众不同,不论做什么都如此专注。”欲打招呼,可又言语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点点头,神色冷淡,陆渐又打手势,询问谷缜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缆绳,陆渐定眼望去,谷缜合衣卧在绳索后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想是他唯恐情形有变,不敢远离,是以不顾劳苦,露天而眠。 陆渐望着这个兄弟,胸中感慨无穷:“若道认真,谁又及得上他?这一路肩负万钧,真是累坏他了。”想着心生怜惜,上前一步脱下外衣,披在谷缜身上。谷缜睡梦中似有所觉,细黑长眉陡然扬起,陆渐还未起身,便觉一股绝大潜力从他身上涌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风卷起,“呼”的一声冲上天去。 陆渐突然遇袭,神通应机而动,“大金刚神力”涌出体外,两股真气凌空交击,外衣进退不得,定在半空。德雷克望见这咄咄怪事,不由得瞠目结舌。 谷缜虽在梦中,八劲齐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几乎瓦解殆尽。陆渐本怕伤了谷缜,未尽全力,是时不敢大意,双拳紧握,内力陡增。“周流八劲”虽强,却不如万归藏的凌厉,陆渐真气浑厚,一重未消,二重又到,外衣受不住两股大力来回撕扯,“哧”的一声,片片碎裂。 陆渐不由喝道:“谷缜,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缜,这一声以内力发出,有如狮吼虎啸,德雷克在一旁听见,耳中嗡嗡乱响。谁知谷缜仿佛魇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将身一挺,“呼”的一掌,又向陆渐拍来。 陆渐惊讶之极,但来掌玄妙,无奈之下只得接住。悄没声息间,两人疾如电光石火,拆了二十余招。谷缜人气互驭,掺杂“谐之道”,出手神出鬼没、诙谐无方。陆渐只恐伤人,处处留手,被逼得连连后退,须臾退到船边,身后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缜的攻势却如惊涛骇浪般涌来。 陆渐进退维谷,忽地右拳送出,拳劲如山,逼住谷缜的掌势,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缜挥掌劈来,左臂倏尔圈转,将来掌牢牢锁住。谷缜余下一手疾疾来攻,亦被缠住,陆渐轻喝一声,神力迸发,将他按在当地。 谷缜挣扎几下,额上汗如雨落,陡然一个机灵,张开双眼,神气茫然,待到看见陆渐,心中忽有几分明白,刹那间,一股酸软走遍全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陆渐始终留有余地,劲力含而不吐,见状收回,将他轻轻扶起。 谷缜吃惊道:“我……我做了什么?”陆渐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几乎将我逼到海里。”谷缜更惊,皱眉说道:“方才我梦见了老头子。他就在我面前,向着我笑,我伸手打他,却怎么也打不着。”陆渐心道:“你梦里打的万归藏,其实是我。” “奇怪。”谷缜又说,“老头子方才不像是在梦里,看得到,摸得着,活灵活现,近在眼前。姥姥的,梦什么不好,偏偏梦见老头子!呸,晦气,晦气……”他啐了两口,转身走了几步,双脚一定,身子忽地僵住,转过头来,两眼发直,脸上透出一丝古怪。陆渐不由问道:“你怎么了?我伤了你吗?” 谷缜摇了摇头,说道:“陆渐,你那日中了‘六虚毒’,和老头子同气相求,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陆渐道:“说也奇怪,只觉得丹田一跳,心里便出现万归藏的样子,仿佛就在左近……”说到这里,忽地大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谷缜神色凝重,说道:“不好,老头子也许就在附近……”说到这儿,只觉心烦意乱。陆渐忍不住叫道:“要是这样,前些日子你怎的不觉?”谷缜懊恼道:“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来,途中确有几次丹田跳动,心中出现万归藏的影子。但那念头一闪而过,我一时大意,并没放在心上。何况那些感应,都不如今日强烈……”陆渐听得头皮发炸,四处望望,心虚道:“这四周都是海水,他会躲在哪儿?莫非……”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忽然发白,脱口道,“莫非就在这艘船上?”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甲板上陷入如死寂静。 忽听船后一个清软的声音道:“上面是部主么?”陆渐微一机灵,心道:“糟糕,我怎么将他们忘了。”当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们上来歇一阵。”说着将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浑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说是风浪太大,海水灌进桶里。陆渐忙带二人回房更衣,谷缜则将众人召集起来,说明此事。众人均感不可思议,于是兵分两路,将船只上下里外穷搜一遍,也不见万归藏的踪迹。虞照没好气道:“老弟,你这胆子越发小了,纵然怕了万归藏,也不用这么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腾人么?” 谷缜不耐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老头子就在不远。” “不远?”虞照大声道,“这四面空荡荡的,除了鸟就是鱼,万老鬼不在船上,难道变成鸟,化了鱼?”仙碧也道:“是啊,谷缜,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谷缜欲辩无语,忽见左飞卿一言不发,走出舱门,纵身跃上中桅顶端,极目眺望。谷缜心头一动,叫道:“风君侯,你瞧见了什么?”左飞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宁凝接口道:“我来试试。”仙碧意味深长地看她一样,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视物。”宁凝双颊一热,纵身攀上桅顶,举目一瞧,失声叫道:“后面……后面有一艘船。” 下方众人心头一沉,这时间,一个声音由远而近,随风而来:“诸位同道,好久不见,可无恙否?”每说一字,那声音便近一些,说到“否”字,一道青光划破浓浓夜色,万归藏襟袖洒落,傲立船头。 众人被他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惊得说不出话来,虞照不由怒道:“万归藏,少套近乎,谁是你的同道?”万归藏笑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条道路寻找潜龙,不是同道是什么?”他笑语吟吟,但每走一步,众人心中便是一跳。霍金斯远远瞧见,暗自咕哝:“这老头儿是人是鬼,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些中国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谭》里的魔法师?唉,真是倒霉,头一次载客,就装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国人、摩尔人、阿拉伯人还是印度人,统统的不要……当然,几内亚的黑鬼除外,那都是牲口,不算是人。” 思忖间,万归藏走到帆下,拍拍桅杆,目光射来,用英格兰语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长先生,你有这等快船,我教你一个法儿,包你大赚特赚,比你国的女王还要豪富。”他将英语说得流畅自如,已是一奇,又说有富可敌国的法儿,更叫霍金斯惊讶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声道:“奇了怪了,我认识万归藏好多年,竟不知他会说英格兰语,小时候我妈和爹爹议论他时,怕他听到,常用英格兰语交谈,万归藏虽然听到,也从没理会过。”谷缜淡然道:“老头子精通九国夷语,一个英格兰语又算什么?” 仙碧吃了一惊,眼中的万归藏越发难以捉摸,忍不住道:“万归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万归藏瞧她一眼,叹道:“小碧儿,你怎么直呼我名?就不肯叫我一声义父么?”仙碧微微一怔,摇头道:“你杀死左城主的时候,仙碧的义父便已死了,东岛上重见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还是我的义父,你活着……”说到这儿,她嗓子微微一哽,双眼浮现泪光。 万归藏叹一口气,抬眼望天,若有所思,忽而笑道:“小碧儿,你幼时活泼可爱,最投老夫脾胃。多年来,你爹娘对我表里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面子,这二人死了几十次还少。再有这个左飞卿,是我仇敌之子,本应除之,也是你背着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饶他一命。即便东岛一战,我也信守承诺,没杀这姓左的小子。可笑温黛那番婆子,以为老夫不杀左飞卿,瞧的都是她的面子,可笑,哈,可笑。” 这段秘辛在万、仙二人心中隐藏多年,纵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时虞照盯着仙碧,神色惊讶,左飞卿更是心神激荡,盯着仙碧浑身发抖。仙碧双颊发烫,咬了咬嘴唇说:“万归藏,这件事你答应我不说出来的。”左飞卿脱口而出:“为什么?”仙碧扬起脸来,冷笑道:“我哭着求人,很有面子么?再说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万感激,还不把人烦死。” 左飞卿不觉怔忡,虞照却拍手笑道:“说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侠士所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点,今日才算知道缘由。”仙碧气得俏脸发白:“好啊,除了这个,我就没别的好么?”虞照一愣,思索片刻,摇头道:“想不出来,你这人婆婆妈妈,挑三拣四,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尤其喜欢管我喝酒,说起来,真没做过几件好事。” 听了这话,仙碧固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左飞卿也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揪住这只酒鬼,狠狠痛揍一顿。万归藏却摆了摆手,冲谷缜笑道:“谷小子,我来做客,你高不高兴?”谷缜笑道:“高兴,怎么不高兴?老头子你大驾光临,再好不过,就是本船小了一点儿,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万归藏笑道:“好,我就住下了……”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桅杆,“好船,比我那条快得多了。”说着漫步走向后舱,谷缜见状,忍不住叫道:“老头子,在莺莺庙你就瞧出来了吧?” “我瞧出来什么?”万归藏目光一闪,“万某人向来眼拙,什么形影相反啊,一月映三江啊,全都瞧不出来。能到这里嘛,都是拜紫微仪所赐。怎么,谷大先生,这样子算不算违规?” 谷缜不禁语塞,方知自己一切谋划,均在万归藏算中。其实当日在莺莺庙里,万归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还有影室,但却临机收手,故作不知,让谷缜取到紫微仪,一路赶到英格兰近海,破解了“鲸踪”之谜。依照万归藏的念头,最好让谷缜等人将后面的谜题一一解开,待其找到潜龙,再行抢先夺取。故而众人出海之时,他也凭借武力,强征来一条西班牙船,一路追赶过来。 不料百密一疏,海上追踪不比陆地,陆地上无论脚力马力,万归藏均能赶上谷缜一行。可是一到海上,快慢全凭船速,万归藏神通再高,也不能只身泅过茫茫大海。他算计虽精,也没料到霍金斯的英格兰小船远远快过西班牙大船,驶出乱礁不久,便失了对手踪迹。万归藏先时尚还隐忍气机,此时唯恐追丢,忍耐不住,运转神通,以“同气相求”之法全力搜索谷缜,正逢谷缜入睡,神思涣散,顿为所乘。万归藏心知此番必然惊动众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脸皮,丢了本船,来到这艘船上。 众人到此地步,才明白了万归藏的厉害,好比周流五要,时、势、法、术、器,万归藏已得其四:时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时不我待;势者,五大线索,已然过半;法者,寻找潜龙的法门大致已定;器者,这条海船就如万归藏所言,是一艘很快的好船。更叫人气闷的是,这四要都是谷缜一手促成,直应了一句俗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以望着万归藏的背影,众人又气恼又灰心,心情坏到了极点。 回到舱内,枯坐良久,谷缜忽地将手一拍,叹道:“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了,仙碧姐姐指挥开船,薛耳依然追踪鲸鱼,至于万归藏么,我来试着对付对付。”仙碧忍不住道:“你怎么对付?你打得过他?” “打是打不过的。”谷缜笑道,“但这世上除了百战百胜的将军,还有一等倾危之士,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左飞卿道:“你说的是纵横之士,苏秦张仪?”谷缜道:“是啊,说不得,今日我便学学苏秦张仪,游说游说老头子。” “岂有此理!”左飞卿突地站起,白皙的面孔涨得血红,“你要向万归藏求饶?”谷缜一摊双手,苦笑道:“如不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左飞卿不禁语塞,仍是愤怒难解,盯着谷缜胸口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飞卿,谷缜说得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跟万归藏谈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左飞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义父,说不定他一看你的宝贝面子,立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仙碧红透耳根,气道:“左飞卿,你这是什么话?”左飞卿话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与万归藏仇怨太深,时下怒气难消,猛一拂袖,飘身而出。宁凝见状,欲要起身,又露迟疑,终归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仙碧按捺心情,向谷缜说道:“你要去谈,我陪你去,哼,或许真如左飞卿所说,那人会瞧我一分薄面。”谷缜摆了摆手,说道:“姐姐虽是他的义女,却不知此人脾性。万归藏为人,无情无亲无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丝的软弱。他对你的情义,于他而言,既是难能可贵,也是深恶痛绝。他今日将你求救风君侯的事合盘托出,已有了割断恩义的意思,一旦有变,他必然第一个拿你开刀。” 仙碧听得失神,回想少时万归藏待自己的好处,到了这个地步,真叫人不胜伤感。谷缜见她神色,叹道:“这几日,姐姐避着他些。”当下起身,陆渐忽道:“谷缜,我陪你去。”谷缜知他放心不下,便点了点头。 后舱处于甲板上方,诸舱之中,居高临下,地势极为有利,万归藏占住这里,颇有掌控全船之意。还未走近,便听万归藏与霍金斯交谈,说的都是英格兰语,谷缜这几日听多了此国语言,约莫识得几个词儿,隐约听得二人言语中不断冒出“西班牙”、“黄金”、“抢劫”等词,霍金斯言语间似乎极为欢畅。 不一时,谈论中断,霍金斯吹着口哨从舱里钻出来,瞧着二人嘻嘻直笑,一脸的志得意满。陆渐瞧他背影,冷笑道:“好家伙,这厮也投入万归藏门下了?”谷缜笑道:“这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正说着,忽听万归藏在舱内笑道:“小谷儿,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大丈夫的所为。”谷缜笑道:“跟你老头子一比,区区不过是刚发蒙的学生,哪儿算什么大丈夫?”万归藏笑道:“无事献殷勤,你闹什么名堂?” 谷缜嘻嘻一笑,走进舱内,左顾右盼。却见万归藏端坐桌旁,桌上一盏鱼油灯昏黄摇曳,见了二人问道:“你们来做什么?”谷缜笑道:“旅途寂寞,特来找老头子你打打双陆,解闷消乏。” 万归藏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哦,你还带了双陆?”谷缜笑道:“这玩意儿是老头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带着。”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盒中丝绸,却是数十枚象牙棋子,丝绸摊开,则是棋盘。 万归藏哼了一声,见谷缜分过棋子,拈了一枚,随手落下。谷缜应了一子,笑道:“老头子,你方才给霍金斯吃了哪门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翘到一万尺高,把南天门都给捅破了。”万归藏冷冷道:“我教了他一个无本万利、赚大钱的法子。” “容我猜猜!”谷缜笑道,“你莫不是让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万归藏从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是鬼灵精,老夫的念头,你从来一猜便着!此前数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的那边发现了一块陆地,纵是山海经文、万国图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鸿蒙初开头一次。那陆地上先前也有几个未开化的小国,西班牙人一到,便将其轻轻扫灭了。可哀的是,这些小国虽弱,却多有金银,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驱使土著,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归国。当地的土著备受苦楚、哀鸿遍野,西班牙却由此富甲西方、雄极一时。” 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西班牙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不错。”万归藏笑了笑,“但这不义二字却大可斟酌,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西班牙当年举国精穷,不如此怎么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从那大陆到西班牙,海波万里,无兵可守,无险可据,西班牙的金银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够快,炮够多,即可从容劫掠。”陆渐吃惊道:“你这么不是教人做海贼么?” “海贼?”万归藏冷笑一声,“金银都是西班牙人从土著手里抢来的,本就是不义之财,再抢过来又有何不可?这就叫损强补弱,乃是天道。谷小子,这等事你也做过吧?四大寇百船财货,被你拦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厮几乎投海自了。” 谷缜被他说到生平得意之事,挠了挠头,哈哈笑道:“过奖过奖,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今我转了行,不干这营生了。” “什么叫转了行?分明是转了性。”万归藏冷笑一声,“你小子越活越没出息,少时的锐气消磨殆尽,叫人失望得很。”谷缜笑道:“老头子,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欢杀人,我是能不杀就不杀,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归藏摇头道:“世人痴顽愚昧,不杀不足以警世,不杀不足以立法。秦用杀戮,一统六国,汉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缜眼中微露讥笑,“敢情我看走眼了,原来老头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却是心怀苍生的菩萨?”说着“啪”的一声,重重落下一子。 “菩萨又如何?”万归藏拈起一子,举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扫荡十万魔军,这算不算杀戮?” 谷缜未答,陆渐已抢着道:“那是魔,又不是人。”万归藏道:“那么你敢说,这浩浩十万魔军,就没一个无辜之魔?”陆渐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这些魔是否无辜,却没仔细想过。谷缜笑了笑,解围道:“魔者多恶行,那是该杀。”万归藏笑道:“这样说起来,人的恶行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于魔族,年少无知,未及行恶,这算不算无辜?” 谷缜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恶,将来未必。”万归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马行空,飘然落下:“那么人呢,而今虽不行恶,将来可也未必,哈,将来,将来,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定?按照你的话,这天下人岂不都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谷缜一怔,凝视棋盘,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纸,并无点墨,是黑是白,全因后来。”谈笑间轻轻落下一子,化解万归藏的凌厉棋势。 “孟子?”万归藏微微冷笑,“且问儒教之中,孔孟谁尊?”谷缜道:“孔子至圣,孟子亚圣,孔子开启仁者宗风,自然尊贵一些。” “仁者宗风?”万归藏抚掌大笑,“孔子三日而诛少正卯。这少正卯又做了什么?不过讲了几次学,讲的学比较有趣,招引了孔门弟子,致使孔子门庭空虚,记恨在心。嘿嘿,孔子以降,儒生当官,杀起人来,比起秦始皇来只多不少。始皇帝用刀兵杀人,儒生却是刀笔并使,用笔不成,再用刀斧,手段多多,花样百出。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其间又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法由儒生,韩非李斯都是大儒弟子,这么说起来,秦始皇枉自焚书坑儒,原来却是孔子门人。儒教兴于汉武,更是莫大讽刺了。汉武一世,北击匈奴,南服三越,东征辽东,西通绝域,致使白骨为墟,万民流离,杀的蛮夷固然多多,死的汉人那也不少。孟子道:‘仁者无敌’,若要无敌,必先破尽群敌,破敌者,焉能不杀?” 谷缜笑道:“闹了半天,佛教、儒教都是杀戮的大行家。那么道家呢?逍遥于山水,忘情于江湖,神游于无有之乡,与杀戮没有干系吧?” 万归藏微微一笑,应了一子,淡然道:“若论杀戮,道家才是杀人的祖宗。”谷缜怪道:“这话怎讲?”万归藏道:“敢问自古以来,何事杀人最多?”谷缜沉吟道:“杀人最多,莫过于兵事,屠万姓,隳名城,流血漂橹,伏尸万里。” 万归藏道了一声“好”,徐徐道:“《道德经》有言:‘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论兵法之要,竟是先于孙子。自此之后,道不离兵,兵不离道,兵家道家,异途同源。” 陆渐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将军是将军,八棍子也打不着,怎么会是同源?” 万归藏笑了笑:“《道德经》论道德,将‘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说到‘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无所不至,随物赋形。《孙子》论兵法,亦将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敌变化,不拘常态。至于道家中以实就虚,以退为进,以弱胜强,无为而无不为,种种道理,均可化之于兵法。故而《孙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将、法,首论‘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实也源自黄老之术。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径庭,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凡人如蝼蚁,将这道理行之于人世,顿成刑名造势,法术权诈。所行之事,无不刻薄少恩,惨酷非常。司马迁就看得明白,将道家‘老庄’与法家‘申韩’并列,以为申不害本于黄老。韩非子极惨少恩,都是原于老庄道德之意,秦一六国,外用于兵,内用于法,殊不知这两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缘故,后世道家,多成乱源。张道陵割据在前,太平道祸乱在后,黄巾百万,蹂躏中国,更有何晏谈玄,流毒无穷,开启五百年之战乱,几乎亡我华夏。小谷儿,你说,这道家算不算杀人的祖宗?” 万归藏手中落子如飞,口中谈笑无忌,他词锋犀利,谷缜抵挡不住,只得笑道:“这么说,还是墨家最好,兼爱非攻。”万归藏淡然道:“墨家立意虽高,手段却落了下乘,讲究以战止战,以杀制杀。所谓非攻,却受制于攻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说到底还是杀戮罢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说道:“难道这世上便没有不杀之法?”万归藏笑笑:“那也并非没有。”陆渐一时间忘了敌我,由衷喜道:“什么法子?”万归藏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杀。” 陆渐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万归藏瞧了谷缜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说呢?”谷缜道:“兵法又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谋略外交,耍得对方晕头转向,不敢跟你交手。” 万归藏笑而不语,谷缜盯他一阵,疑惑道:“难道错了?”万归藏摇头笑道:“这么多年,你这小子仍是改不掉这投机轻浮的毛病。你说的不错,但却不是最要紧的。自古以来,擅长伐谋伐交的国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实归根到底,能不战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对手要强。倘若伐谋、伐交、伐兵均能强过对手,以至强服至弱,自当不战而胜。既然不战而胜,又何必杀人?” 谷缜盯着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说,你老头子处处强过我等,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用不着心急杀人了。”万归藏微微一笑:“举一反三,说得不错。”谷缜道:“可是你以往告诉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损强补弱,方为天道,损弱补强,那是人道。” 万归藏笑了笑,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从何而生?天生五谷,五谷化气,气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过,天道如水,随物赋形,在天上,它是一个模样,在水中,它是一个模样,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个模样。可说天道唯微,凡人渺小,纵如老子佛陀,也仅能知其一面,而不可面面俱知。损强补弱是天道,损弱补强又何尝不是?不损弱,何来强,若无强,又从何损之?” 这番话玄机极深,陆渐听得头大如斗,在一旁闷闷不乐,谷缜却若有所思,半晌笑道:“老头子,闲话说了一通,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奉劝你两句。这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武夫,纵然一统,又有何用?至于做皇帝,更无乐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瞧得烦死。你纵然武功盖世,年岁却已半百,熬更守夜,岂不是活受罪么?老头子,你何不看开一些,作个富家翁,享尽天伦,岂不快活?” 万归藏哈哈笑道:“小谷儿,你小瞧人了。老夫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问你,我做皇帝强些,还是嘉靖那蠢物强些?”谷缜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头子你强些。” 万归藏道:“既然损弱补强也是天道,老夫取那个蠢物而代之,岂不正是替天行道?”说到这儿,拈起一子,徐徐落下,冷冷道,“小谷儿,你输了。” 谷缜只顾与万归藏斗嘴,一时忘了留意盘面,此时低头一瞧,大势已去,不觉推枰而起,苦笑道:“老头子,我再奉劝你一句,满招损,谦受益,你已登峰造极,倘若奢求无度,必招天罚。” 万归藏笑笑,悠然道:“谷小子,你到底还是看不透我万归藏,老夫这一世,宁可大满大盈而死,决不抱残守缺而活。” 一师一徒隔案对视,桌上灯火摇曳不定,倏尔一阵风起,火灭灯熄,门外天光泛蓝,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出门时,谷缜步履沉重,陆渐随在一旁,两人均不言语。走到船头,并肩而立,头顶传来悠扬哀怨的旋律,守夜的苏格兰水手坐在桅顶上吹着风笛,如泣如诉,充满惆怅的情思。 谷缜目视海景由暗而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老头子是我恩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便没有我谷缜。就算到了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对,真是难得很……”他说到这里,又轻轻一叹,眉宇间大有苦恼。陆渐念起这二人的师徒之情,心中无比感慨,他明白,谷缜从不惧怕任何对手,他口中的“难得很”,绝非实力,而是难于斩绝这一段师徒之情。 谷缜来回踱了两步,忽地举起手来,势如长剑划落:“老头子崇尚强权,顽固不化,唯有以强制强,以暴制暴,才能叫他回头。”陆渐道:“但要胜他,谈何容易?”谷缜淡淡说道:“法子倒有一个。”陆渐奇道:“什么?”谷缜道:“时下大海茫茫,倘是将船凿穿烧掉,或能与之同归于尽……”说到这里,见陆渐连连皱眉,便将手一摆,笑道,“罢了,这法儿太绝,当我不曾说过。” 陆渐沉吟时许,压低嗓音道:“这些日子,我想到一个法儿,也不知管不管用。”谷缜奇道:“什么法子?”陆渐道:“你记得当日我将‘六虚毒’传给你时,万归藏说过什么话?”谷缜想了想,慢慢说道:“他说‘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六虚毒’好比蚕虫,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对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传给他人,登时破茧成蛾,威力增长数倍,而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我记得可对?” “一点不错。”陆渐赞道,“谷缜,你记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谷缜笑道:“姚大美人记性好,将来你们成了亲,夫妻一体,她的还不是你的?”陆渐涨红了脸,说道:“我说正经事,你不要胡扯。”谷缜笑道:“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婚丧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经事是什么?”但见陆渐窘迫,不忍再说,笑道,“其实老天爷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资虽弱,却多了几个绝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谁敢再谈记性二字?说实话,我可羡慕得紧。”陆渐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不喜欢,都是沈舟虚造的孽,我带着他们,也是没有法子。” 谷缜笑了笑,说道:“是了,你旧话重提,有什么道理?”陆渐道:“第一句,六虚再传,必死无疑,你没有死,那是再好不过。后面一句十分要紧,‘六虚毒好比蚕虫,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对你本身危害不大,可是一旦传给他人,登时破茧成蛾,威力增长数倍。’‘六虚毒’就是‘周流八劲’,你已练成‘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取之不尽,只是不如万归藏深厚,所以威力也大打折扣。我有一个笨法子,六虚再传,威力更胜,你不妨先将‘周流八劲’传给我……”谷缜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气滋养,再传给我?”说完这句,二人四目相对,心子扑扑直跳。过了半晌,谷缜喃喃道:“临时抱佛脚,死马当作活马医,纵不成功,我们也可试试。”陆渐道:“是啊,总比俯首认输的好。” 二人相视一笑,来到陆渐舱中。姚晴方醒,陆渐匆匆问候两句,不及多说,便与谷缜盘膝对坐,两人一手对接,另一手均按对方小腹。姚晴自觉受了冷落,颇有一些不快,看到这个古怪姿势,又觉十分奇怪,欲要询问,忽地一口气不上来,由兰幽帮衬着喝了一点儿参汤,昏昏睡了过去。 八劲入体,陆渐的“大金刚神力”顿生感应,八劲欲化,“大金刚神力”欲凝,两种神通直如水火交战,将陆渐体内当作战场,斗得激烈无比。陆渐忍着难受,以绝高定力,硬生生逼使那团六虚劲在体内转了一周,至手三焦之时,方以谷神通所传法门,送回谷缜的丹田。 谷缜传出的八劲一成不到,细如涓流,返回之时,却如洪涛激流,几被攻了一个措手不及,慌忙损强补弱,将来劲融入自身真气。 这一试,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陆渐的法子确然可行,不由同时张眼,心中生出狂喜。当即一如前法,发劲,周转,返回,周流八劲由细而粗,由弱而强,就好比暴利生意,投入一文,赚回十文,投入十文,赚入百文,内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多,惹得谷缜商人性子发作,忙得不亦乐乎。甚或偶尔停下,察看真气收益,那感觉就如白天赚钱,夜里在灯下数元宝一般得意。 谷缜欢喜不尽,陆渐的滋味却大不相同。“周流八劲”一进一出,均要与“大金刚神力”交战,谷缜内力越强,八劲越强,既不如万归藏那般无坚不摧,却似文火烘烤坚冰,将“大金刚神力”层层瓦解。“大金刚神力”一弱,经脉立受摧残,轻重麻痒酸痛冷热,诸般异感涌遍全身,故而陆渐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御。饶是如此,难受之感仍然不减,不多时汗如雨落,头顶现出淡淡的白气。 原来,陆、谷二人到底年纪太轻,都未明白武学修行的至理。这世间固有种种捷径,武学正道却都是勤学苦练、千辛万苦积攒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万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径,必有风险,捷径越快,风险越厉,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书》为炼神捷径,却有“黑天劫”这等大苦难;“周流六虚功”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贯通之前,诸劫纷至,凶险万端,好比如来觉悟,十方魔军纷纷来袭。 陆渐想出的这个法子固然不坏,但也犯了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谷缜修为精进神速,有如将数年乃至十数年的修炼缩为短短数日,如此一来,这数年乃至十数年修炼的痛苦也不免要缩为数日了,只不过因为两人同修,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陆渐头上。 谷缜所得的真气也不是从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从陆渐的真气中榨取来的。“六虚毒”本是天下绝毒,强到一定地步,当世能够从容抵御而无所损的,唯有万、谷、陆三人。但万、谷二人互不信任,无法修炼。要知道,行功之时,双方须得互按丹田,丹田是人身要害,修炼时空虚无备,倘若一方忽起异心,重重一击,顷刻就能要了对方性命;二来即便同修,万强谷弱,真气特性,运转之法均是一般,谷缜的真气到了万归藏体内,便如涓滴入海,顷刻化为乌有,万归藏真气磅礴,注入谷缜体内,谷缜无法化解,顷刻了账。 陆渐的“大金刚神力”虽逊于“周流六虚功”,但谷缜修为尚浅,不足以击溃陆渐的护体神通,“周流八劲”又与“大金刚神力”抵触,陆渐分得清楚明白,既能维系自身真气不致崩溃,又能操纵入体异气,返还给谷缜。于是乎,二人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均势,“大金刚神力”聚而复散,散而复聚,化为“周流八劲”,灌入谷缜体内,每渡一次,陆渐内力便弱一分,所幸他显隐二脉已通,内力生生不息。若非如此,换上任何一人,顷刻之间便有气散功消、走火入魔之患。 陆渐不知此理,但觉痛苦难受,也只是咬牙苦忍,熬了一个时辰,不觉汗透重衣,呼吸渐粗,又怕被谷缜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终一声不吭。又过一个时辰,用饭时方才收功。谷缜眉飞色舞,大谈心得,陆渐含笑凝听,对所受的苦楚只字不提。 午饭用过,二人重又行功,谷缜惧有意外,请虞照护法。这一番行功,谷缜精进更速,陆渐所受的痛苦自也倍增,但他曾受黑天之苦,练的又是佛门武功,耐力绝强,无论如何难受,均是如如不动。可是谷缜的真气越积越厚,不过数个时辰,真气倍增,八劲横流,他的经脉五脏从未承受如此浑厚真气,酸胀难受,引发诸多杂念,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不由主,跃跃欲起。 他心神一乱,真气也乱,陆渐顿时察觉,立时截断八劲,将“大金刚神力”反送入谷缜体内,以绝顶神通压制混乱真气。不多时,谷缜真气略定,收功说明缘由,叹道:“这是心魔作祟。欲速则不达,今日就此作罢。”陆渐道:“时间紧迫,或许明日便到地头,你变强一分,也多一分胜算。”谷缜道:“若是强练,势必走火入魔,那时可就得不偿失了。”陆渐沉思一下,徐徐道:“当日我助万归藏脱劫,他曾传我分魔之法,我将这法子教给你,你有心魔,转给我就是。”谷缜一惊,截口道:“决然不可,倘若如此,这神通不练也罢。”说罢便要起身。 陆渐按住他肩,含笑道:“你别任性,如今敌强我弱,不行险无以取胜。何况当日万归藏的心魔何等厉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这点儿心魔又算什么?”谷缜盯着陆渐,眼神数变,忽而叹一口气,低头道:“大哥,我听你的。” 自古修炼内功,最可畏的莫过于心魔。所谓心魔,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杂念。杂念一起,自然分散精神,可是修炼内功,却偏要凝聚精神,聚百为十,聚十为一。所以说,杂念是静中生动,修炼之道却非要动中求静不可,这二者势如水火,武者修为越高,心魔越盛,精气神越发不易凝聚。这就好比带兵,十人打仗,可以遥相呼应,齐心协力;一百个人打仗,呼应不到,必然各怀异心;至于人满一万,遍野漫山,统率起来更是艰难。故而真气越强,越是易散难聚,强练神通,势必走火入魔。自古以来,走火入魔者要么疯癫,要么瘫痪,归根结底,还是精气受挫、再难凝聚之故。 分魔大法本是地部神通,一反常理,能将心中的杂念转嫁给他人,虽说损人利己,可只要对方精神牢不可破,便可帮助修炼者克服心魔。陆渐历经百劫,心神坚固,谷缜的杂念纵如潮涌,陆渐的心神却如磐石般任其冲击。谷缜去了心魔,专心凝聚真气,果然突飞猛进,大有一日千里之感。 可是天道此消彼长,决不无故惠人,谷缜武功越高,陆渐越是难受,他既要承受“六虚毒”之苦,又要抵御心魔,直如背腹受敌,苦不堪言。谷缜真气每强一分,心魔亦强一分,奇想怪念层出不穷。当日陆渐为万归藏分魔,虽然难受,却似斧钺斩劈,痛苦之余,倒也痛快;此时却如钝刀割锯,求生不能,求死亦难,当断不断,实在是万分磨人。 越是难受,陆渐胸中的念头越是明白:只要谷缜神通大成,自己的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或生出如此念头:“阿晴若有长短,我也势不能活,谷缜才智胜我百倍,对付万归藏,可以少了我陆渐,但不可少了谷缜。”想到这儿,一味咬牙苦忍。 二人修炼之时,姚晴也醒了几次,仙碧也来探望,见这情形,均是不知其故,她们猜是修炼武功,至于何种武功,却又设想不出。欲问二人,但谷缜浑然忘我,陆渐受困心魔,腾不出工夫来理会众人。 船行海中,一转眼又过八九日光景,姚晴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初时梦中还有呓语,渐渐动静也无,但凡陆渐收功,姚晴便在昏睡。陆渐见此模样,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浓,不知不觉,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谷缜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时左右,陆渐忽觉谷缜的丹田处突地一跳,“周流八劲”转强,忽地汹涌灌来,所过“大金刚神力”无不溃散。陆渐大吃一惊,竭力凝聚真气,无奈来劲太强,他连日里饱受煎熬,气势已衰,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张眼望去,谷缜低眉垂目,面容莹莹然若有辉光,仿佛佛陀宝相一般。 陆渐恍惚明白:谷缜行功已到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必有突破,当务之急,便是助他成功。可是多日来“大金刚神力”反复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劲”较之以前又强了何止数倍,此消彼长,陆渐借力不及,周身筋脉一酥,劲力陡泄,“周流六虚功”有如狂风巨浪扫来,陆渐惊骇欲绝,心叫:“糟糕,我竟死在他手里?!” 念头方动,“大金刚神力”已被扫荡一空,“周流八劲”失了对手,洪流也似的急冲乱突。但可怪的是,陆渐分明感觉那团真气生机洋洋,无所不至,却又不觉丝毫痛苦,只觉身子极空极大,漫无边际,入体八劲运转一周,便弱几成,再转一周,又弱几成,初时浩大雄浑,数转之后,竟无踪影。这等情形前所未有,陆渐本已生出必死之心,此时却是迷惑极了,只觉这身子里好像藏了一眼无底深潭,将来劲吸得干干净净。 这一连串变化出乎意料,陆渐起初还觉惊讶,转念默察,忽有所悟。敢情“周流八劲”不知如何,尽都化为劫力,陆渐体内虽无一丝真气,神识却是不减反增,劫力散开,对谷缜体内的情形洞若观火。 原来,经过多日苦修,谷缜内力增长神速,已至大满大足。但凡世间万物,满盈之后势必亏损,就如一个水囊,装水太多,要么溢出囊口,要么会将皮囊撑破。谷缜的身子未经锤炼,真气满盈,必然宣泄,多余真气有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陆渐一个措手不及。换作他人,势必送命,偏偏陆渐练了《黑天书》,隐、显二脉一气贯通,显脉被破,隐脉尚存,气机变化,迥异世间任何高手。劫力本就介于神识,能化为天底下任何真气,故而陆渐一向借来劫力,化为真气,但他却不知道,逆而转之,天底下任何真气也可化为劫力。只是变换之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气均无,隐脉、显脉尽空,此时真气入体,先化劫力,再转真气,直至隐显二脉重新充盈。 道理虽然简单,可是一般而言,真气容易耗尽,劫力耗尽却极难。此次陆渐助谷缜修炼,为了抵挡“周流六虚功”,耗尽了“大金刚神力”,为了分魔,又将劫力消磨殆尽。如此一来,隐、显二脉一时俱空,“周流八劲”入体化为劫力,劫力化“大金刚神力”,“大金刚神力”又化为“周流八劲”,陆渐只觉得浑身发轻,眼前白光一片,仿佛推开某扇大门,见到全新境界,至于何种境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正觉妙不可言,忽听门外虞照厉声叫道:“万归藏,你来做什么?”喝声方落,只听万归藏慢不经意地道:“我怎么不能来?”两句话入耳,陆渐不由大惊。万归藏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前来捣蛋,谷缜正当紧要关头,决计不能扰乱,一时间,陆渐心悬喉间,竭力收敛神意。 忽听虞照冷哼一声,大声说:“这是病房,闲人免进。”万归藏笑道:“你这么急着拦我,大有鬼祟,不成,管它什么舱室,我偏要进去看看。”虞照大急,叫道:“你要进去,除非踩着我过去。”万归藏道:“是么?”话音未落,便听虞照一声惨哼,陆渐心中一紧,不觉蓄满劲势,忽听万归藏笑道,“小子,你的雷音电龙虽有几分火候,但想挡我,却是以卵击石……”说罢轻轻一笑,又道,“你当我不知里面干什么?那俩小子天真得很,以为仅凭几日苦练,就能胜我?痴心妄想,莫过于此。罢了,瞧在你舍命相护的份儿上,我也不进去了,嘿,若有闲暇,你告诉这他们,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么地方?”万归藏冷笑一声,阴声道:“你们来做什么?吃饭?睡觉?还是拉屎拉尿?” 陆渐闻声知意,惊喜交集,这时间,忽觉谷缜身子微微一震,体内多余真气宣泄殆尽,气机转稳。陆渐心中又是一喜,缓缓收敛劫力,相助谷缜收功,耳中却听虞照扬声叫道:“万归藏,你何时变得好心了?” “好心?”万归藏哈哈大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们打心底里服我,省得来日输了,多寻借口。”说罢扬长而去。 这时陆渐劫力收尽,谷缜也张开双眼,眸子里英华焕然,较之往日已大有不同。兄弟二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陆渐将万归藏的话说了,谷缜大喜,跳起来奔出门外,陆渐也抱了姚晴,来到甲板之上。 其时天色未亮,海上雾气深浓,万归藏负手立在船头,凝视远方某处。三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浓雾一团、景物莫辨,正迷惑,忽听“嘎”的一声,海鸟发出哀声。紧跟着,雾气中一个巨大的影子挥了一下,极长极粗,柔软灵活,落下之时,水声如雷,震得众人心头均是一跳,有水手失声尖叫:“天啊,又是什么鬼东西?” 霍金斯脸色发白,哆嗦着回过头,大叫一声:“快,快收锚,把帆升起来!”说话间,怪影又是一挥,这一下近了许多,霍金斯嘶声叫道:“快,快……”叫声方落,船身似被什么物事撞了一下,“咚”的一声,急剧摇晃起来。霍金斯以下,众水手无不抱紧桅杆,扯住绳索,盯着前方连吞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轮,还算镇定自若。 陆渐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还在桶里吗?”话音方落,便听有人道:“小奴上来多时了。”陆渐回头望去,薛耳与青娥并肩行来,薛耳道,“回部主,不知怎么的,鲸鱼停下来啦……” 陆渐一呆,回头望去,雾气中水光闪动,星星点点,突然间,一阵怪响随风送来,凄厉哀怨,若哭若啸,有如千百婴儿尖声啼哭。船只猛地一晃,突然失了控制,急剧摇晃起来,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休想稳住船身。 “呜”,一声怪响,巨大怪影的突然逼近,带起一阵腥风,破开浓雾,从甲板上方一掠而过。“咔嚓”一声,将主桅的桅顶拦腰抽断。这一下,船上众人看得分明,怪影竟是一段触手,百尺长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巨大的吸盘。 “天啦!”甲板上沉寂一下,忽地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年老水手大声叫道,“克拉冈,那是克拉冈……”霍金斯一个激灵,掉头叫道:“快掉头,德雷克,你这个狗娘养的,快掉头,该死的杂种……”这时又是“呜”的一声,触手猛然收回,从万归藏头顶数尺一扫而过,“轰隆”一声落入海里,一排巨浪汹涌而起,狠狠扑向船头。 第十四章 星猿蛇影 眨眼间,浪头已到万归藏头顶,就在这时,那一排巨浪似被无形巨刃生生劈开,玉碎琼飞般拍在万归藏左右,他挺立如故,一袭青衫在风中飒飒抖动。 德雷克远远瞧得发呆,一时忘了转舵,霍金斯见他不动,发怒道:“德雷克,你聋了吗?”正要痛骂,忽听万归藏笑道:“霍金斯,什么是克拉冈?”霍金斯应声回头,突地两眼睁圆,浑身僵硬,敢情那条巨大触手并未去远,只在万归藏身前盘曲弄影。万归藏面对那样巨物,不但了无惧色,抑且含笑注视。 这一众水手多是恶棍罪犯,亡命之徒,此时被万归藏的神气震慑住了,一个个盯着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动弹不得。霍金斯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万归藏笑道,“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见他如此模样,恐惧稍减,定一定神说:“若不逃走,就不能活。”万归藏微微一笑,将手一挥,霍金斯只觉劲风袭来,割面生痛,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霍金斯回头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拦腰折断,带起一股狂飙,向他头顶压来。霍金斯措手不及,吓得忘了躲闪。谷缜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向后拖出数尺,霍金斯只听轰隆巨响,木屑溅在肌肤之上,刺痛难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万归藏正冲他一笑,说道:“霍金斯,你若要逃,先得问问自己的脖子,有没有这桅杆硬啊!”霍金斯茫然摇头,万归藏道:“那你还逃不逃?”霍金斯将手连摆:“不逃了,不逃了,就算被克拉冈吃了,我也不逃了。” “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此时海中的怪叫声越来越急,浓雾淡去,晨光涌来,前方的景象渐次分明。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汹涌,巨浪腾空,海面上密密麻麻浮满大鲸,大如岛屿,小者也可比海船。苍灰色的鲸背在浪涛中时隐时现,卷起滔天白浪。鲸群围着一个庞然怪物,那东西绵绵软软,闪动牛乳光泽,海水沸腾,无法见其首脑,唯见许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搅动蜷曲,有如一窝大得出奇的蟒蛇,遇见任何物事,立刻牢牢缠住。 几只大鲸被那怪物巨手所缠,张嘴摆尾,极尽痛苦,背上喷出丈余水柱,水色由白而红,渐成血色,剩余的大鲸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烂血涌,血色靛蓝,混溶入海水之中。 怪物体格虽巨,也抵不住大鲸群起而攻,蓝血喷涌,渐难支持,突然间,怪物发出一声响亮的吮吸,有如长长的叹息,一会儿工夫,拖着被缠的鲸鱼,徐徐向下沉去。它体格庞大,下沉时搅起巨大的漩涡,漩涡四周,大鲸们也纷纷喷出雪白的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树琼花,一阵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团大团的蓝血从水下涌了起来,将一片海水侵染得越发阴森。 “开船吧。”万归藏一语惊醒众人。霍金斯不由喃喃道:“开……开哪儿去?”万归藏一指前方,陆渐顺其所指,极目望去,云烟缥缈中,绰约可见岬角轮廓,他心头一跳,低声道:“谷缜,你瞧!” 谷缜看了一眼,眉头深锁,虞照却啐道:“我看是万老鬼故弄玄虚,他怎么知道就是那儿?”谷缜道:“一路上我们跟踪鲸群,并未见到任何岛屿陆地,此时见到,必有蹊跷。”虞照道:“鲸踪这件事,我一向怀疑得很。试想一想,这些鲸鱼在水里都是胡游乱窜,天知道窜到哪儿去了?又怎么带我们找到潜龙?” 谷缜笑道:“虞兄不曾生活在海边,不知这鲸鱼性情。鲸鱼航游,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门熟路。”虞照疑惑道:“谷老弟,你又来哄我了。上次骗我喝了海水,这回又要我将这大鱼当娘儿门,娘儿们回娘家,那才是熟门熟路。”谷缜摆手道:“虞兄少安毋躁,且听我说一件古老往事。”虞照道:“好啊,老子倒要瞧你怎么胡扯。” 谷缜笑了笑,娓娓说道:“那还是元代仁宗年间,东岛群雄义不朝元,远离中土,牛马不至。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鲸,有一位前辈,姓名记不得了,长于航海,极擅捕鲸。有一次,他在猎杀大鲸之时,用鱼叉刺中了一只鲸鱼的背峰,不料那头大鲸十分顽强,负伤带着鱼叉潜入深海,逃之夭夭。这位前辈怅惘之余,当时也没有十分上心,不料数年之后,他再度出海捕鲸,在相同地方,又杀死了一头大鲸,割肉取油之时,发现鲸背上嵌了一柄鱼叉,木柄已经朽烂,铁叉则与大鲸血肉相连,长在一起。 “那位前辈见那铁叉眼熟,拔出一看,大吃一惊:敢情叉身之上刻着他的姓名。原来啊,这柄鱼叉正是他当年遗失之物,这头大鲸也正是当年叉底逃生之鲸,只因为时乖运蹇,多年后仍在同一处所,死在这位前辈手里。前辈遇上如此怪事,自然十分惊奇,于是潜心钻研,发现鲸群行游之时,确然依循某条惯道,依此惯道,他阻击鲸群,杀死过不少鲸鱼。可叹杀戮太过,惹动天怒,晚年时不慎失手,葬身鲸腹。好在他人是死了,这道理却流传下来。” 虞照将信将疑,说道:“这‘鲸踪’是思禽祖师所定,他也知道这个道理?”谷缜笑道:“虞兄真糊涂了,你忘了‘鲸息功’么?”虞照一愣,点头道:“不错,不错,西昆仑的‘鲸息功’得自大鲸,这位祖师与鲸鱼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何止说不清,道不明?”谷缜叹了一口气,“只怕从古至今,再无一人比他更懂得这些吞舟之鱼,是以此地鲸群聚会,或许和他有关……”说话间,天已大亮,雾气散尽,前方的景象越发清晰,鲸群沉浮不定,怪鸣起伏万端,巨鲸阵中,不时冒出那一种软体怪物,大小不一,色泽各异,触手乱舞,气势惊人。众人瞧得久了,渐渐发觉,怪物不止触手众多,更有一个如山大头,头上巨眼,在风波中明灭闪烁。 女王号摇摇晃晃,穿行在这洪荒杀场,四周腥血横流,惨烈出奇,面对这些庞然海怪,船头众人真如蝼蚁一般。海平线上,岛礁的轮廓越发明晰,在滔天浊浪间时隐时现。陆渐瞧在眼里,心中无端激动起来。 灰影忽闪,船舷边一只大鲸如山移过,光溜溜的巨背上挂着紫黑海藻。船鲸交错,洪波涌起,船只散架似的摇晃起来。众人纷纷拽住身边缆绳,站立未稳,一只巨大触手从大鲸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声挂住甲板。惊呼声登时响成一片,水手们抱头躲闪,会武者纷纷蓄势,不料那触手仅是搭在船头,一动不动,好事者冒险一瞧,却见触手已被大鲸齐根咬断,变成一截死物,断口处汁液淋漓,十分可怖。 谷缜长吐一口气,说道:“陆渐,你可瞧出这怪物的来历?”陆渐心中也是余悸未消,脸色苍白,连连摇头。谷缜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可曾想见过如此巨大的乌贼么?”众人一惊,陆渐失声道:“这是乌贼?”谷缜点了点头,陆渐定眼望去,怪物形体虽巨,却是大头巨眼,长须数十,活脱脱一副乌贼模样。 谷缜又道:“陆渐,你可知道这些鲸鱼为何会来此地?”陆渐仍是摇头,谷缜叹道,“你没瞧出来么?此地就是它们的狩猎场,这大乌贼就是它们口中的美食。”话音未落,怪响连声,一只大乌贼被十余头大鲸活活肢解,腥血四溅,残肢的败体兀自扭曲。船上女子瞧得面无人色,纷纷呕吐起来。 “奇怪。”谷缜大皱眉头,“大鲸吃乌贼,尚可想得明白,这大乌贼却为何来此?”话音未落,万归藏的声音悠悠传来:“因为去此不远,就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谷缜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儿会有丹田?”万归藏笑道:“问得好,那么我也问你,潜龙是什么东西?”谷缜一愣,说道:“故老相传,潜龙是一件灭世神器,威力极大。” 万归藏道:“何以有此威力?”谷缜道:“这我就不知了。” “我却知道。”万归藏淡然道,“当年我大破东岛,在你祖父谷元阳的书房里找到一本古书,那本书中,专道潜龙。”谷缜动容道:“愿听其详。”万归藏笑道:“书中开宗明义:潜龙者,大海之丹田,阴阳之关联,集阴阳二流,驭微茫七海。”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谷缜想了想,说道:“丹田我能明白,这阴阳二流又是如何解释?”万归藏遥指海面:“这海中水流并非如常人所想一般冷暖如一,而是或冷或暖。冷者为阴,暖者为阳,有如人体阴阳二气,行经十四经脉、流转奇经八脉,无论如何变化,总有一定之规。阴阳二流也是如此,在这海中流转之际,必会依循某一定规,或是从西而东,或是由南而北。 “西昆仑按照这一道理,将这汪洋大海假想为了一名内家高手。修炼内功的人都知道,修炼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从而汇集体内阴阳之气,聚百为十,合十为一,大能汇聚,故能摧坚破敌。这个道理,也是一切内功的原理。可是,这茫茫大海不同于人类,混沌无知,任意所之,内中虽有阴阳二流,却不会意守一点,故而若要驾驭阴阳二流,首要之事,就是为这混沌大海造出一个丹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这个丹田,就是潜龙。”说到这里,万归藏抬起头来,注目远方礁形岬影,流露神往之色。 众人听到这儿,均感匪夷所思。倘若潜龙之道,就是将人类修炼内功之法放乎这一片沧海,当年西昆仑与东岛前辈又是如何做到的?万归藏笑了笑,又说:“书中还道:‘潜龙初成,天有异征,有大怪物现于风波,周围数里,形如算袋,手足千万,覆没舟楫无算,是怪与群鲸战于海中,血流数百里,状极惨酷……”众人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无怪万归藏拿定潜龙将至,原来东岛典籍早有记载,潜龙造成之后,也曾吸引偌大乌贼,覆没船只,大乌贼又引来鲸群,血战一场。 万归藏又道:“人说‘潜龙’呼风唤雨,崩天裂地,只怕都是讹传,倘若没有江海湖泊,这潜龙就是一具废物。天下江湖,俱与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这潜龙一旦发动,能叫海水逆流入陆,致使江湖上涨,人为鱼鳖,亿万良田,化为乌有,那时候天下大乱,便是英雄用武之时。” 众人听得发怔,陆渐忍不住道:“万归藏,你寻找潜龙,就是要叫天下大乱?”万归藏笑道:“若有必要,也无不可。”说到这里,他下巴一扬,目中透出灼灼精光。这时间,前方景象一变,一片海水如奇峰突起,高过四周海面足有数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悬瀑天落,白浪滚滚而至,余波直抵船头,女王号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拦,船身团团乱转。 “过不去啦!”德雷克高声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风般忽左忽右,几乎将他飞手腕扭断。 万归藏双眉一挑,抓起一只舢板,掷入水中,飞身纵上。舢板无桨而动,有如鲤鱼跳浪,逆流向前,并非直冲猛进,而是以“之”字绕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后退一丈,前进两丈,一晃眼的工夫,已到洪峰高处,连人带船破空一跃,无影无踪。英人水手何曾见过如此神通,人人骇服,有人更是屈下一膝,在胸前连画十字。 陆渐忍不住道:“怎么办?”谷缜一皱眉头,扬声问道:“还有几只舢板?”左飞卿检视一遍,说道:“还有两只。”谷缜道:“时机急迫,我和陆、姚一船,剩下一船,你们瞧着办吧。”也抓一条舢板,掷在水中,纵身跳上。船上众人面面相对,陆渐咬了咬牙,叫声:“各位保重。”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谷缜立在舟心,双手合十,全力施展“驭水法”,模仿万归藏的法子,驭使舢板之字回绕,冲上洪峰。到了浪尖,二人举目望去,不觉吃了一惊。前方东一簇,西一簇,尽是礁石,或明或暗,隐没无端,与魔鬼群礁不同,此间礁石稀疏,水势极乱,漩涡大小环套,有如千口万眼,其间不时腾起排空巨浪,万归藏那只舢板踪影全无,也不知去了哪里。 谷缜未及思量,舢板沉入一个波谷,身后碧城百里,身前雪岭千叠,两峰并起,双城对峙,轰隆声中,浪头已到头顶,一旦拍下,势将舢板打翻。谷缜情急间将水部神通发挥至极,顺着浪势,将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将至未至,波涛涌回,将舢板向后大力推回,那海水中潜力无穷,周流水劲入水,顷刻化为乌有。 正焦急,陆渐一声大喝,挺身而起,呼呼两掌拍向身后,“大金刚神力”凝如实质,后方海水微陷,舢板借这些微之力,向前一蹿而出。谷缜趁机驭使舢板冲过浪尖,才过浪尖,两人抬眼一瞧,又是骇然,前方不知何时,从波涛间涌出一块礁石,舢板若是向前,必然撞得粉碎。 情急间,陆渐纵身跃出,双脚牢牢勾住船头,鱼跃出掌,“砰”的一声击中礁石,石屑飞溅,陆渐的双掌也是疼痛难忍,但经此一阻,舢板斜刺里冲出,堪堪绕过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涡。那海中似有无穷吸力,将舢板拖向水眼深处,一眨眼的工夫,三人四周尽是滚滚流波,绚丽辉煌,有如巨井围城,上方天日渐小,不知高有几许,下方深渊不测,也不知伊于胡底。陆、谷二人纵有盖世神通,当此沧海之怒,也自觉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流,却无丝毫解脱之术。 这时水眼忽收,一股大力自下涌起,“呼”的一下,又将舢板托出水面。这感受好比腾云驾雾,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一黑,耳边“咔嚓”巨响,舢板直愣愣撞上一块礁石,顷刻间化为一堆破烂木片。两人反应奇快,舢板一碎,双双纵起,攀住眼前礁石,只一跳,便到礁石顶端。喘息未定,谷缜忽指前方,叫道:“陆渐,你看!” 陆渐顺势望去,万归藏那一叶舢板在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万归藏浑身湿透,全无向日潇洒,只是纵极所能,连连出手冲开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烁古今,纵是惊涛巨澜,也是一击而分。陆、谷二人见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万归藏虽在浪涛中穿梭无碍,无奈水势太乱,变化万端,涌起之时,浪高及天,落下之时,漩涡无底。突然间,舢板冲入两个漩涡纠缠之处,水势奇乱,万归藏一个掌控不住,舢板去势如箭,撞向一块礁石。眼看难免船破之厄,万归藏却显出应变之才,身子疾探,抢在触礁之前,双手扣住礁石,双脚一绞,硬生生将那舢板提在半空,跟着双手攀升,到达礁石顶端,将舢板反扣在地。 谷缜见状苦笑,叹道:“老天爷真是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头子却能人船两全。”陆渐叹道:“谁叫他本领大!”说着低头看向姚晴,只觉少女身子冰凉,双目紧闭,口鼻气息微微,几乎感觉不到,陆渐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谷缜,阿晴快不成了,你……你快想想法子……”谷缜苦笑道:“我有什么法子?这水阵是西昆仑所设,战阵、石阵、竹阵均有破法,可这以海为阵么,谁又能破得了……”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凝视极远处一块礁石,咦了一声,忽地面露讶色。 陆渐听到谷缜之言,心中本已冷透,忽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希望又起,忙道:“谷缜,你想到法子啦?”谷缜一笑,偷偷伸出食指,指着远处那块礁石,低声问道:“大哥,你瞧那块石头上是什么?” 陆渐极目望去,礁石顶端,绰约有个模糊形影,陆渐“哎呀”一声,叫道:“是一个人……”谷缜一伸手,将他嘴巴捂住,轻笑道:“别大声,要不然,可便宜了老头子。呵,那不是人,是猴子。” 陆渐定眼细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的猿猴石像,顿时心中突突乱跳,结结巴巴地道:“听……听阿晴说,线索里有个‘猿斗尾’,猿猴猿猴,猿就是猴,这个莫非就是?”谷缜笑道:“这里只有猿猴,斗尾二字何解?”陆渐皱起皱眉,说道:“看这字里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谷缜忍住笑道:“这里只有一只猴子,怎么用尾巴打架,难道自己打自己?”陆渐一愣,忙道:“好兄弟,别哄我开心了,这‘猿斗尾’到底有何含义?” 谷缜叹道:“大哥,你没见过八部秘语,自然不知这‘斗’的来历。八图秘语中,这个‘斗’字出自《鹖冠子·环流》中的一句:‘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此间的‘斗’是北斗星的意思,自古以来,北斗星就有指明方向之意,猿斗,猿斗,这石猴就如北斗之星,能够指明方向。” 陆渐打量石猴一阵,摇头道:“这猴子如此坐着,怎能指明方向?”谷缜道:“你忘了第三个字吗?”陆渐沉吟道:“猿斗尾,尾巴,难道这石猴的尾巴能够指向?”谷缜含笑点头,说道:“要出这旷世水阵,或许就要靠这猴子尾巴……”二人说话工夫,不忘留意万归藏,见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浑身白汽氤氲,须臾蒸干海水,跟着解开发髻,满头黑发张开,微微弯曲成弧,陆渐吃惊道:“白发三千羽,糟糕,他要从天上出阵。”谷缜哼了一声,只是冷笑。 万归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长发如羽,抑且襟袖鼓荡,去势之快,犹胜左飞卿。谁料未行十步,一排巨浪冲天而起,迎着他狠狠拍来,万归藏避无可避,连环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后浪叠起,更胜前浪,一时间水光满天,白雨洒落,万归藏气力略衰,浪头立时迫近,两者相撞,水花四溅。风部神通虽强,却颇忌水,万归藏浑身湿透,一个筋斗栽落水里,仗着驭水法,拼死游回礁石,举袖拭脸,狼狈已极。 谷缜远远瞧见,哈哈大笑,高叫道:“西昆仑是‘周流六虚功’的祖宗,这点儿伎俩怎能过他的手下?老头子,你这一败,叫做班门弄斧。”虽然波涛阻隔,却无碍内力传音,万归藏吃瘪之余,又听讥讽,不由动了无明之怒,厉声道:“小谷儿,要想活命,闭上狗嘴!”谷缜吃准他不能过来,笑嘻嘻说道:“老头子,你这一骂,才叫做闽犬吠日,叫得凶,却咬不着。”万归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讥,转念之际,忽又忖道:“这小子就是阴沟里的泼皮,打不了人,也要溅人一身臭泥,老夫倘若跟他计较,岂不中了他的算计?”当下哼了一声,沉着脸寻思出路。 谷缜嘴上胡说乱道,挑动万归藏的怒气,心里却甚着急,时下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了结。正转念头,忽见来路水势变化,波峰下沉,从浪尖处嗖地蹿出一条舢板,上面赫然坐着仙、宁、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桨,奋力划水,齐心协力,进至波谷之底,徐徐攀上洪峰,不料水势又变,漩涡忽起,舢板打个旋儿,眼看着便要远离陆、谷二人。 陆渐、谷缜初见四人,大喜过望,此时又是心头一凉,无奈相距甚远,风波险恶,睁眼望着,却无法靠近。就当此时,船头虞照站起身来,从身下取出一圈缆绳,运足气力,呼地掷来。绳索长得出奇,飞蛇般射向陆渐,陆渐接个正着,奋起神力,大喝一声,将四人连着舢板拖出漩涡,流星般驶向礁石。谷缜不由拍手赞道:“好法儿,谁想出来的?” 仙碧远在舢板,笑这说:“是我,谷缜,你服不服?”谷缜跷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须臾抵近,陆、谷二人齐齐跳上,脚方落地,耳边忽听虞照、左飞卿齐声喝道:“当心!” 陆渐急急回头,惊见万归藏不知何时,抽了一个无波无浪的空子,驭风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宁凝慌忙摆桨,舢板荡开数尺,万归藏掌力落空,“啵”的一声,在船后溅起冲天白浪。万归藏又欲发掌,一排巨浪涌起,隔在双方之间,众人眼前一片碧蓝白浊,天海人物都已不见。 待到浪头回落,忽见万归藏湿淋淋地立在礁石顶端,舢板在这波浪起伏之际,远去百步有余。万归藏眉头一拧,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声掷将过来,船上众人见状,纷纷运劲,严阵以待,不料那石块尚隔十步,来势忽衰,“扑通”一声落入水里。 众人见万归藏如此不济,心神稍懈,不料这当儿船底“咚”的一声,多了一个窟窿,海水汹涌而入,顷刻灌了半船。众人这才明白万归藏的伎俩,一时间惊怒交集。原来南方多水,江湖边的小儿们最爱玩一种“打漂儿”的把戏,将尖薄瓦石以巧劲平射入水,瓦石速度奇快,入水之后并不沉没,反而能借流水浮力,从水下跳跃而出,破空飞行一时,才又落入水里。精通此技者,一弹发出,瓦石常能在水面五起五落、六起六落。万归藏心知直面射出,必被众人合力阻拦,故而使出“打漂儿”的巧劲,诈使石块入水,待到众人懈怠,石块却又从船底突然跳起,将船底击破。 陆渐慌忙脱下衣衫,堵住缺口,谷缜则是一边大骂,一边运转水劲,将海水逼出舢板。饶是如此,这样破底之船,再也经不起惊涛骇浪,海水去而复入,漂泊不久,就有沉没之势。 陆渐见势不妙,换过仙碧照顾姚晴,自己持桨大力划水,将舢板向前划出里许,竭力靠近石猴所在的那方礁石。不料相去十丈,波涛又恶,船里积水更多,舢板团团乱转,眼看无法抵达。这时间,虞照腾地站起,将木桨交给陆渐,自将缆绳呼呼抡圆,大力掷出,缆绳在空中一甩,画出一道圆弧,“啪”的一声,绕上礁石,刷刷刷连缠两圈。船上之人惊喜交集,齐声欢呼,谷缜连声赞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哈哈大笑,得意道:“这算什么?老子在昆仑山下套野马的时候,你还在妈怀里吃奶呢!”仙碧啐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啦!”虞照笑道:“开染坊好啊,日后你就不愁没衣服穿了。”仙碧道:“谁稀罕你的衣服,还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起绳索,靠近礁石。 众人跳上礁石,谷缜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态可掬,身后一根尾巴遥指西南。谷缜方自沉吟,忽听仙碧说道:“舢板破了,载不了七个人,我们且留此地。陆渐、谷缜,你们带晴丫头先去。”谷缜、陆渐均是一愣,扫眼望去,左飞卿、虞照各各面露笑意,仿佛早已料到此时。陆渐忍不住道:“那怎么成?留在此地,与等死有何分别?” 仙碧摇了摇头,笑道:“好弟弟,你听我说。当日出发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和阿照、飞卿都须舍弃性命,助你三人成功。再说了,你们找到潜龙之后,再来救我们,还不是一样么?” 陆渐不禁咬着嘴唇,双目泛红,仙碧又转过头,向宁凝道:“宁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却是无拘无束,你要去,我也不拦。”宁凝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仙碧姐姐在一起,毕竟多一个人,出这水阵的机会就大一些。”仙碧听得眼眶一热,将宁凝搂入怀中,涩声道:“好妹子。” 谷缜木然不语,站了一会儿,忽道:“陆渐,走吧。”陆渐身子一震,瞪着他道:“你……”谷缜道:“仙碧姐姐说得极是,咱们找到潜龙,再来救他们……”陆渐踌躇道:“若是找不到呢?”谷缜哈的一笑,大声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没有这个东西。”不由分说,拉着陆渐跳上舢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诸位稍待,我去去就来。” 礁石上四人也齐齐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则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来大醉一场。”左飞卿笑而不语。宁凝欲要说话,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盯着陆渐,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二人驾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的情愫如地底熔岩喷薄而出,颤声叫道:“陆渐……” 陆渐应声回头,宁凝泪如泉涌,大声叫道:“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来……”陆渐听到这话,嗓子微微一哽,只道:“宁姑娘,我……我……”宁凝却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脸背过身去,娇躯颤抖,号啕痛哭。 陆渐胸中大恸,又叫一声:“宁姑娘……”话未出口,谷缜扯他一把,低声道:“大哥,早去早回。”陆渐听了,忍泪含悲,扳起船桨,循那石猴尾巴指处,与谷缜齐心协力,向前驶去。 这一段航程顺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涛驯服,船底还有一股绝大潜流,推送船只向前行驶,谷缜喜不自胜,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头望去,万归藏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之前的礁石上,手扶舢板,望着这边,似乎拿不定主意。谷缜不禁大乐,笑道:“陆渐,老头子这回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祖师的八图秘语,如今又受困于西昆仑的潜龙水阵,哈哈,这么一来,算是彻底输给两位祖师爷啦!” 无形潜流推着小船如飞向前,曲曲折折绕了几个弯儿,前方涌现一块礁石,一尊石猴蹲在礁顶,似卧非卧,尾巴尖儿如蛇头昂起,直指东方。谷缜到了礁石下方,掉船向东,果不其然,前方水势缓和,船下潜力不绝,惊涛巨浪让出一条通道,专供二人经过。 这么一路驶去,石猴接连出现,或蹲或卧,或人立打望,或抱拳撒欢,每只石猴神态各异,有如一个个路标,指引着这条小小舢板,在狂涛恶浪间忽东忽西,穿行不定。 经过第六尊石猴雕像之时,水势一缓,浪涛渐小,水色变清,不多时,波平浪静,细密的白浪渐远渐无,只余如镜水面,映出一带岛屿。那座岛屿孤独伫立,四周别无依傍,岛上草木丰茂,四面环绕蔚蓝海水,乍一瞧,就如镶嵌在蓝色水晶上的一块碧绿宝石。 涛声浪啸渐渐变弱,四下静悄悄的,除了木桨划水之声,便是岛上传来的百啭鸟啼。回头望去,浊浪冲天,相较此时此地,恍如隔世一般。 越近岛屿,陆渐心跳越疾,那岛屿就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他的身心牢牢吸引。陆渐不自觉紧扳数桨,逼近岛岸,未及靠近,便抱着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飞奔,一道烟赶上沙滩,惊得滩上的鸥鸟扑翅乱飞。 岛屿荒芜了将近两百年,除了飞鸟,再无人兽踪迹,唯见古木参天,静穆宏伟,枝枝丫丫指向苍穹,无言诉说着百年风雨。一条石砌小道蜿蜒东去,杂草丛生,几将石阶隐蔽无迹。 陆渐沿着小道忘我奔突,眼前绿意满目,耳边风声凄凄,身形未到,便有一股无形的潜力,将前路上的横枝乱藤绞得粉碎。碎叶乱舞,到他身前尺许,又被真气弹开。陆渐一颗心系在姚晴身上,对这旷世奇景浑然不觉,不多时,便已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绝,四顾茫茫。茫然间,忽听叮叮微响,既似塔上风铃,又如檐下铁马。 陆渐循声注目,只见风吹林开,树涛悦耳,横斜树影间露出一角石楼。陆渐喜得欢叫一声,跳将起来,向那石楼赶去。 里许路程转眼即过,石楼通身显露眼前。那楼依林而建,高有两层,横直不过数丈,形制一如中华,萋萋荒草,掩至门前,二楼窗户未闭、面海而开,楼檐挂了一串铁马,铁锈斑斑,饱经岁月侵蚀,仍然迎风叮咛。 陆渐站在这无名石楼前,不知怎的,只觉一股子古朴苍凉扑面而来,不由怔忡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楼里甚是简陋,木桌木凳早已朽败,唯独几件石器留存完好,细细辨认,也不过是些石臼药杵,石磨石碾,还有一张大大的石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陆渐一无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楼,惊得楼上鸟雀乱飞,敢情历经多年,楼中已成海鸟巢穴,遍地羽毛粪便,臭气熏天。游目四顾,陆渐心头一凉,浑身鲜血凝固,原来左面墙上,一排书架狼藉不堪,书页早被鸟雀撕扯殆尽,仅余满地纸屑。 陆渐呆立时许,放下姚晴,扑到书架之前,发疯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无一纸完整书页。纸屑上沾满了灰尘鸟屎,黄不黄,白不白,哪儿辨得出什么字迹。陆渐沉默时许,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号叫,双手紧紧攥住那堆碎纸,指甲入肉,鲜血淋漓。 哀号声声,远远传出,海风阵阵,悠悠而至。檐下铁马相击,发出悦耳鸣声,似在安慰楼中人的痛苦,树上鸟儿婉转,又似诉说岁月的无情。陆渐的脑中一片混乱,脸上冷冰冰的,不知不觉已挂满泪水,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呻吟。 呻吟入耳,陆渐慌忙转身,抱住姚晴,只见她蛾眉颤动,似乎极为痛苦,陆渐忙将“大金刚神力”传了过去。过了好一阵,姚晴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又过片刻,终于睁开。 陆渐悲喜交集,悲的是医书尽毁,救治无望,喜的却是多日以来,姚晴到底苏醒。此时在她眼里,散发着一股异样神采,苍白的双颊,不知为何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两人四目相对,陆渐心头凄惶起来,他隐隐明白,这一次,姚晴当是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绚烂,在最短的时间里,残余的活力就会一次耗尽。陆渐眼角发酸,胸中悲恸之意铺天盖地而来,可又怕惹姚晴伤心,不敢痛哭,强笑一笑,柔声道:“阿晴,我们……我们到地方啦,这里……这里就是西昆仑的故居。” 姚晴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叹了口气,轻轻道:“陆渐啊……你从来骗不了人的,你的脸在笑,眼里却在哭呢……”陆渐忙抹一下眼,说道:“我哪儿哭了,眼泪也没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别闲话,我……我累得很,说一句就少一句……”陆渐黯然点头,眼角却是一酸,慌忙转过头,向着窗外长长吸了口气。 姚晴见他似哭似笑的样子,心中一阵难过,欲要举手抚他面颊,身子却空空的全无力气,只得叹道:“傻子,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陆渐凄楚道:“阿晴,你为何要提这个死字呢?你死了,叫我怎么办?”姚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尽了力啦,这些日子,活得好苦。你记得那天在水井边,臭狐狸对我说的悄悄话么?因为那句话,我才能活到今天。” 陆渐心中茫然,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姚晴喘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他说,我这样一个丑样子,要是死了,在你心里,永远只会记得我的这个样子……”陆渐大怒道:“他胡说八道,我这就找他去……”说罢便要挣起,姚晴急道:“别……”一急之下,又是喘不过气,陆渐急忙俯身给她渡入内力,姚晴缓过一口气来,叹道,“陆渐,你别怪他,其实啊,他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就不如他,不懂我们女孩儿的心思……”陆渐苦笑道:“什么心思?” 姚晴盯着他,微笑着叹了口气,说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会扮成丑奴儿呢?可后来不就成了,‘女为悦己者容’,我有了心爱的人,就总想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样,你……你还记得柳莺莺祖师的故事么……”陆渐点头道:“记得。” 姚晴轻轻叹道:“只有我们女孩儿才明白她的苦心,她为何要千辛万苦保住容颜,至死不衰?其实啊,在她心底,始终盼着有那么一天,西昆仑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希望那个时候,在她最心爱的男人眼里,自己仍是那么好看……”说到这儿,她苦笑一下,幽幽说道,“人们都说……柳祖师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个傻女孩儿,就和我一样的傻……”说到这里,她闭上双眼,泪如走珠,顺着眼角缓缓滴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张开眼睛,却见陆渐张着大嘴,满脸是泪,姚晴心中大恸,轻声道:“陆渐,那串贝壳项链还在么?”陆渐一怔,伸手入怀,从贴肉处取下项链。姚晴笑道:“你还留着?”陆渐脸一热,低声道:“我……我……”姚晴道:“你什么?还不给我戴上?” 陆渐叹一口气,默默将项链挂在姚晴颈上,姚晴问道:“这样子好看么?”陆渐拼命点头:“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陆渐,这样子就好了,无论死活,我都不后悔,一路上,我尽力了,你也尽力了,还有……还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别怪他。” 陆渐一阵心酸,叹道:“我怎么会怪他?此生有谷缜做兄弟,是我陆渐天大的福气……”说到这儿,隐约听到楼梯上一声微响,但陆渐心伤爱侣,虽然听到,也没十分放在心上。 来的正是谷缜,他到了楼梯口,看到楼上情形,又听见二人诀别,心中也是难过极了,听到最后两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楼下,扶着那张石桌,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确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缜不但身子劳苦,心亦疲累之极,几乎穷尽了平生所有的才智,调动一切可调之人,调动一切可调之物,百日之中,跨越万里,成就前无古人之壮举。然而历经艰辛,来到此间,却又只是如此结果。一时间,他满嘴苦涩,生平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他双手攥着桌缘,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是一个念头:“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不知不觉,眼前模糊一片,眼泪顺颊滑落,滴在桌面,尘埃化开,透出细微莫辨的花纹。 谷缜心细如发,纵在此时,仍是机敏过人,一眼瞧出异样,忍不住伸手拂开灰尘,发觉那些细密花纹一非雕塑,二非文字,而是一幅水势图。谷缜心头微动,攒袖拭尽灰尘,但见石桌顶端,刻着“海阵图”三字,凝神细看,图中所绘,正是之前经过的那片水阵。阵中的礁石无一不备,六尊石猴也以图像标明,就是小岛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谷缜看了一阵,大觉失望,猜想这海阵图或是当年西昆仑父子、祖孙推演阵法之处,入阵之前看到却是极好的,而今破阵至此,这幅海图实已无用,当下不胜灰心,撇在一旁,蹲在地上苦想:“如今五条线索,尚存‘蛇窟’,难道说这岛上还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来,只见飞鸟,绝无野兽爬虫。前四条线索都是彼此关联,按理说,蛇窟也不会例外,必与‘猿斗尾’大有关联……猿斗尾,猿……斗尾……” 心念至此,谷缜脑中忽如电光闪过,腾地站起,凝视桌上阵图,同时伸出左手食指,以指代笔,将那石猴标记一一串起,霎时间,六只石猴串连如勺,竟成北斗之形。 “猿斗尾?猿斗……”谷缜又惊又喜,心念电转,“原来这三个字竟是双关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数。不过此间只有六尊石猴,北斗七星,还缺其一。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以勺为首,以柄作尾,斗尾当是摇光,图中缺的也是摇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间的距离方位却是千年不变的……” 一念及此,谷缜细看阵图,画图者必是着意刁难,并未标明,所幸谷缜自幼酷爱航海,北斗北极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针,他夜夜观望,北斗之形早已烙在心间,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摇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缜略一计算,发现第七星不在别处,正在岛屿西南。 谷缜狂喜不禁,出门奔到高处,从怀中取出罗盘,磁针一转,立时指明摇光方位,当下一阵风奔了过去。 一路上树藤交缠、草木齐身,一眼清泉汇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边散布若干药材,田七、黄芪、天门冬,均是中华之物,谷缜不由心中叹息:“这些药材一定都是花祖师带来的,可叹她一代圣手,却不能造福华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绝域,寂寞无闻,人生大悲,莫过于此。” 溪回路转,树木渐稀,前方陡然开阔,一座观星石台平地耸起,下宽上窄,形如金字,阶梯严整,面朝大海,虽已藤蔓丛生,苔藓斑驳,然而气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缜看在眼里,不觉心生肃然,拾级而上,来到台顶。齐身的荒草间,浑天仪偶露峥嵘,地动仪半遮半掩。立身台上,苍茫大海尽收眼底,一道石阶曲曲折折,顺着台顶直抵海边。 谷缜游目四顾,分开一处长草,只见浑天仪旁蜷着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摇光”猴无疑。石猴身后,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翘起,指定远处,谷缜顺势望去,下台的石阶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没入嵯峨礁石之间。 谷缜举步下台,沿途察看,却是一无所获。想到姚晴生死在即,焦急起来,找来一根树枝,沿途乱捅,只盼捅出一个洞穴,从中钻出一条大蛇。这么边走边探,不多时便至海边,再往下去,已是冰凉海水。 谷缜立在海边,沉思一阵,忽又回到台上,注视猴尾所指之处。此时日已向西,天边涌出绚烂霞彩,阶梯暗影徐徐收拢,变化得细细长长。这时间,谷缜的心子猛地一跳,惊奇地发现,太阳越西,石阶的阴影越像一条大蟒,头尾俱全,栩栩如生,曲折的腰身从黑暗中汲取了灵性,摇头摆尾,与西沉的夕阳背道而行,慢腾腾游向大海。 谷缜腾地跳起,飞身赶上那道蛇影。这时间,夕阳渐渐隐没在观星台之后,蛇影越变越细,终于化为一点,钻入礁石下方。 “蛇窟,蛇窟,原来如此。”谷缜蓄势运掌,猛然一推,那块礁石晃动起来。谷缜心中更喜,运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轰隆隆滚入海里,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圆形的石门,门有铜环,绿锈斑斓。谷缜一把攥住,奋力提起,石门哐然洞开,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谷缜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门之下,一排石阶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处。 第十五章 潜龙在渊 楼中沉寂,不时传来一声鸟鸣。陆渐、姚晴依偎而坐,注视窗前光阴,只觉光阴虽短,一点一滴也弥足珍贵。 阳光暗淡下去,投进窗内,带着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轻轻道:“陆渐……”陆渐道:“什么?”姚晴道:“带我去海边。” “海边?”陆渐犹豫道,“那里的风很大。”姚晴哆嗦了一下,固执道:“我要去。”陆渐看她一眼,不愿违拗,抱她出了石楼,快步来到岸边,却见舢板孤零零地扣在岸边礁石上,陆渐不禁寻思:“谷缜去了哪儿……”念头方转,忽听姚晴喃喃说道:“陆渐,太阳快落山啦。”陆渐抬头望着夕阳,叹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看。”陆渐点了点头,抱着她坐下来。姚晴注目西方,过了片刻,忽道:“这落日好看么?”陆渐道:“好看。”姚晴笑了笑,忽地鼓起所有气力,叫了一声:“太阳要落山啦……”陆渐一怔,呆呆望着她,姚晴却是凄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陆渐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道,“陆渐,太阳落山啦,我……也该去啦……” 陆渐悲不能抑,凄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着你。”姚晴吃了一惊,叫道:“别……”欲要张眼,神志却已模糊起来,恍惚感到陆渐站起身来,向着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线上,苍凉的大海染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血色。陆渐踏入这血也似的海水,注目夕阳,忽而想起生平种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亲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恋,也令人失落,平生事有如一幅漫漫长卷,掠过心头,旋又置诸脑后。 海水越来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盖,陆渐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红,怀中的女子轻得出奇,好像变成了一团清风,无法把握,不可留驻。 转眼间,海水已到腰间,腥咸水汽涌来,陆渐忽觉肩头一紧,被人紧紧拉住,向后大力拖回。来人的力气大而巧,竟将他拖得倒退两步。陆渐未及转身,脸上先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生痛。他看清来人,怔忡道:“谷缜,你怎么打我?” 谷缜满脸怒容,又是一掌,打在他脸上,厉声道:“我打你这个糊涂蛋!”陆渐身子一晃,呆了呆,忽地咧嘴大哭,叫道:“我糊涂又怎样?阿晴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缜如此大发雷霆,一半是愤怒,一半却是后怕,方才来得稍晚,陆渐势必带着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气,想要痛骂陆渐一顿,见他一哭,满心愤怒又化为一片怜悯,突然一言不发,夺过姚晴,飞奔上岸。 陆渐本是浑浑噩噩,忽然失了姚晴,登时清醒几分,不由叫道:“你去哪儿?”谷缜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陆渐焦急起来,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曳电追星,转瞬到了观星台前。陆渐叫喊一声,谷缜却不回答,将身一纵,消失在礁石之内。 陆渐已经全然清醒,见状飞身抢上,一眼看到秘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的古怪便钻入其中。秘道一路向下,脚底隐隐传来颤动之意,行了二十余丈,突然传来轰隆之声,连绵不绝,既似野兽咆哮,又如风雷怒号,更如某个庞然巨物,在梦中大声呼吸。陆渐听此怪声,神为之夺,就在此时,怪声忽止,四周死般沉寂。这寂静持续不久,异声又起,越是向前,声势越大,惊心动魄,陆渐生平未闻。 这么响一阵,静一阵,百步之间变化数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蓝光,陆渐紧走数步,四周的墙壁忽变透明,墙外波光荡漾,游鱼成群结队。陆渐至此方才惊觉,自己竟已身处海底,惊讶之余,又觉不可思议,那怪声仍是响个不停,每响一次,四周的墙壁皆有余震,鱼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无影,等到寂静之时,突又重新出现,似被激流冲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声响时向前倒伏,无声时又直立摇曳。突然间,光华一暗,陆渐只觉一道巨影掠过头顶,抬眼望去,不禁骇然,上方竟是一只巨大乌贼,触手张开,漫无边际,鹦鹉也似的怪嘴开合不定。它似欲靠近某地,谁知怪声一起,海水中似生出一股无形大力,将那乌贼冲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 陆渐如在水晶龙宫,一时瞧得呆了,怔立片刻,想到此行目的,于是定了定神,向前飞奔。不过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见五指,唯独怪声越来越响,有如雷霆吼怒。通道两侧俱是精钢铁壁,又走百余步,前方透来一点光亮,陆渐紧走数步,忽地来到一座轩敞大厅。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缜手持“长明珠”,烛照丈许,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测度。 陆渐略一沉默,问道:“就是这里?”谷缜道:“对。”陆渐道:“这就是潜龙?”谷缜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潜龙是大海之丹田,此地是潜龙之丹田。”陆渐怪道:“何以见得?” 谷缜高举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亘现一座十丈见方的圆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势如太极,左右二池,池水忽涨忽落,交替结冰沸腾。怪声响时,左池水涨,右池亏落,左池结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后,即又反之,一变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这般循环交替,永无休止。 陆渐见这诡异情景,吃惊道:“这是什么?”谷缜走近数步,照出池边铭文:“阴阳池”,下方又刻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潜龙死,池水活,万物敌”。谷缜道:“从这铭文来看,这座‘阴阳池’当是潜龙之枢纽,一旦池水枯竭,这潜龙也就成了废物。至于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陆渐道:“这潜龙在海底?”谷缜道:“不错。”陆渐道:“为何没有海水进来?” “我也不知。”谷缜一努嘴,“你要问的,或许都在那里。”珠光一转,照出远方一口铁箱,六尺长,四尺高,上有铁闩,却无锁具。陆渐心跳变快,抢上前去,移开铁闩,掀开箱盖。谷缜走上前来,明珠光华,首先映出一口长剑,剑身极长,青石为匣,将近五尺。长剑下齐齐整整叠满图书,因为铁箱封闭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气少至,书剑保存均很完好。 陆渐手指发抖,拿起长剑,只觉分外沉重,翻检书籍,大多都是算经,翻了不久,忽见一叠厚厚的古书,上面写着《相忘集》三个颜体楷字,翻开一看,里面全是医术、医理、药学、本草之类。 陆渐惊喜欲狂,大声叫道:“就是这个!”谷缜却哼了一声,陆渐回头望去,只见谷缜沉着脸,神色冷淡,陆渐不由叹道,“谷缜,你还生我的气么?”谷缜冷笑道:“你是大情圣,我耽误了你殉情,抱歉还来不及,哪儿敢生气?”陆渐耳根发烫,说道:“我那时糊涂了么,又不见你,一时没了主意么。”谷缜瞧他一眼,忽地给他一拳,笑骂道:“罢了,你这厮虽然可恶,但也可怜,跟你计较,太不值得。” 陆渐亦笑,低头翻看那本医典,瞧了数页,不得要领,焦急之意,溢于言表。谷缜笑道:“你这么瞧,三天也瞧不完。”拿过医书,先看索引,果有“内伤纲”,翻到“内伤纲”,再看索引,中有‘脉毁’一目,谷缜找到其处,一目数行,忽地念道:“高手较量内力,争强斗狠,强用真力,不免伤及经脉,破败内脏。其中尤甚者,百脉俱毁,五脏皆空,灵芝老参,不可续其脉,天人武圣,无力实其气,纵有圣手勉力调治,也不过空延数月之痛苦,到底血败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见黩武必亡,万事少争,逞强者弱,示弱者强,解此厄难,莫如防范于未然,勿与人斗,才是真理……”念到此处,谷缜不觉莞尔,心想:“久闻这位花祖师心地最慈,果然时时不忘教化后辈。” 陆渐大为焦急,问道:“就这些吗?”谷缜笑道:“别急,还有呢。”又念道,“……此疾险恶,医之实无善法,然本书只论想象,不谈实法。天人之际,奥妙无穷,余见识浅薄,不能窥其万一,譬如人体除却五脏诸经,且有隐脉三十一道,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隐脉,自成一体,精气绵绵,别于显者,故余妄度,显者若废,或可着手于隐脉。譬如江湖干涸,草木尽枯,若取阴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转死为活也……” 谷缜念到此处,忽地住口,抬眼看去,陆渐已是面色苍白,目光失神,不觉叹道:“真想不到,这医治之法,竟是修炼劫力?”陆渐微一激灵,涩然道:“那么……那么有没有别的法子?”谷缜一眼扫去,摇了摇头:“下面是花祖师想象的修炼之法,另附一句,倘若伤者垂危,可取阴阳池左边冰眼中的‘活参露’延命数日。”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阴阳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缜丢开书册,运起八劲护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个数寸大小的石穴。说也奇怪,上方的沸水滚烫无比,石穴之中却是奇冷,谷缜不由寻思:“太极图的阴阳二鱼中,阴鱼必有阳眼,阳鱼必有阴眼,阴中有阳,阳中含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阴阳池能够生生不息,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况且万物有其变,也有其不变,任凭二池之水冷暖倏忽,这左池阴眼,却一定长年不热,右池阳眼,也一定终岁不冷……” 转念间,池水又冷。谷缜心知再过片刻,左池势必凝结成冰,将自己活活冻住,于是伸手摸索,果从那冰眼中摸到一只银盒。取出跳回岸边,打开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奇冷,谷缜拔开瓶口蜡封,登时清香四溢。谷缜大喜,交给陆渐,陆渐抱起姚晴,将瓶中的液体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丝,生机尽绝,这“活参露”虽是灵药,然而时经百年,是否还有效用,陆、谷二人均无把握,都是目不转睛,盯着姚晴面颊。不一会儿,只觉她身子渐暖,眉宇舒开,呼吸也渐渐沉稳,不似方才那么细弱紊乱,陆渐大喜过望,握住谷缜之手,叹道:“谷缜,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谷缜笑道:“谢我什么?若要谢,就该谢花祖师,多亏她宅心仁厚,心细如发。”陆渐道:“花祖师固然要谢,但若无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转机……”继而苦了脸,“可瞧书中语气,这灵药仅能延命数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便须……”说到这里,蹙额抿嘴,露出苦恼神气。 谷缜暗暗好笑,深知陆渐对炼奴之事创巨痛深,生平最为忌惮,更别论将心上人炼成劫奴,他从前决不会想,此时也决不敢想。陆渐沉默片刻,抬头道:“谷缜,你怎么不说话?”谷缜道:“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么说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还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宁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陆渐不由怔住,本以为找到医典,任何困难都可迎刃而解,哪想到这书中所出难题尤胜先前,叫人矛盾已极。谷缜皱了皱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几页,叹道:“原来如此。”陆渐忙道:“怎么?”谷缜道:“看序言,这本书是花祖师晚年所著。那时她远离中土,分外思念亲人,却又无法与之团聚,真应了庄子中那句话,既不能与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了。至于书中所载,都是她晚年在医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换脑换心,易经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种种不治之症。但因为远离人群,空有想象,无从验证,故而也就止于想象。思禽祖师不带此书前往中土,也许是怕流传开去、误导世人。” 陆渐忍不住道:“可这修炼隐脉确实有的,炼奴之事,花祖师和思禽祖师都没想到,但也确实有的。”话音未落,忽听姚晴虚弱道:“陆渐……”陆渐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张眼,看清陆渐面孔,喃喃道:“你……你别犯傻,别陪我啦……”说完不待回答,又闭上双目睡去。 陆渐望着姚晴,呆了一会儿,蓦地双目泛红,长长吐了一口气,凄然道:“谷缜,我心里好为难,我纵然不陪她去,也没法子看她死的。”谷缜瞧他一眼,说道:“你决定了么?”陆渐默默点头,将一道真气渡入姚晴体内,同时叫唤她的名字。姚晴张开眼,瞪着陆渐,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没有死啊……我呢,也没死么?”陆渐点了点头,将身处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记载说了,又道:“阿晴,这法子匪夷所思,但依我经历之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愿意与否,全都在你,你若不愿,那就罢了。” 姚晴听了一言不发,低眉想了想,抬眼望着陆渐,幽黑的瞳仁中透出一丝凄凉,徐徐道:“倘若炼奴之后,仍是活不了呢?”陆渐不觉哑然。姚晴却是无奈一笑,闭上双眼道:“要是那样,也不过一死罢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说到这儿,又张眼道,“陆渐,你做了我的劫主,会不会欺负我?”陆渐只觉胸中一热,举手道:“我对天发誓,若是欺负于你,必然……”姚晴接口道:“罢了,傻小子,发什么誓,我信你就是了。你若当真负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罢。” 陆渐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里会负你?”姚晴小嘴一撅,还要再说,谷缜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赚够了,明知他不会负你,你又何苦拿这些言语害他着急?若你不放心,我来担保,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说道:“也罢,臭狐狸这么担保,我就勉强相信你了,虽然怎么炼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许将我炼得怪模怪样的,若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炼也罢。” 陆渐见她答应炼奴,心中悲喜难辨,眼眶一热,涌出泪水。姚晴明白他心中的矛盾,亦不做声,将头深深枕入陆渐怀里。谷缜递过《相忘集》道:“陆渐,所谓博采众长,花祖师的法子或许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陆渐接过书,瞧了一遍,发觉花晓霜想象的劫力修炼之法,与《黑天书》截然不同,立意新奇,异想天开。《黑天书》入手之法,必是逐脉修炼,待到炼完三十一隐脉,“劫海”自然出现。但这么一来,“劫海”的方位人炼人殊,每个劫奴均有不同。可是《相忘集》中,花晓霜却恰好相反,她将隐脉中的劫力与大海中的阴阳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体经络,均无丹田,任意所之,如要驾驭脉流,必要先造出一个丹田。如潜龙之于大海,修炼隐脉,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隐脉之中造出一个丹田气海,亦即是《黑天书》所称的“劫海”。 谈到这里,花晓霜又将制造潜龙的法子与劫力修炼两相比较:潜龙原是一块庞大岛礁,梁萧仿照人体经脉之理,在礁石上穿凿了许多孔窍,千孔万窍,勾连万端,孔窍间加入种种机关。此物一旦身处阴阳水流,水流灌入孔窍,复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纳,蓄积大能,继而再经机关传入阴阳池,周转数匝,复又喷出孔窍之外,但此时喷出之能,已较入时强了许多,如此大能反施于水流,便使洋流生出变化。抑且这般过程并非一次,而是反复不已,大能重重叠加,终至于捣海翻江,呼风唤雨。 所以说,若将大海看作一个武学高手,潜龙便是它的丹田,若将潜龙看作一个武学高手,阴阳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体,却又内外相连。花晓霜称之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并称修炼任何内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纲,经脉为目,纲举而目张,前者统率后者,方能成就大功。 这些道理既含哲理,也含医理,原本十分玄奥,陆渐领悟起来,本该十分艰难,但他修炼《黑天书》在先,打通隐显二脉在后,历经种种劫难,对真气也好,劫力也罢,体会之深,当世无两。此时将亲身经历与书中所载印证,委实受益匪浅,不由忖道:“《黑天书》的过失也许就在于此,‘劫海’是隐脉之枢纽,枢纽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将劫力运用自如?所谓定脉,只是事后补救之举,若能在修炼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统领隐脉,岂不胜过‘定脉’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陆渐心中豁然贯通,明白了《黑天书》的关键所在,一时间欣喜欲狂,面露笑容。他想了想,理清思绪,将所知所悟尽数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炼奴炼出奇怪样子,此时闻言,真有不胜之喜,当即决定将“劫海”定在左脚小趾,心想就算这根小趾有甚异样,变长也好,变短也罢,全都无关大碍。谷缜见她想出这等投机法儿,不禁哈哈大笑,趁机出言好好挖苦。姚晴虽然恼怒,却又无力回骂,只得忍气吞声,任由陆渐施展神通,在她隐脉之中造出了一个“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汇聚人体劫力。劫力近乎于神,自来以神驭气,不可以气驭神,任何真气内力,均不能驾驭劫力,若要驾驭,要么就须以劫力驾驭劫力,要么劫主须是第一流的炼神高手。后者极其有限,百年难得一见,故而世间能够行此功法的,倒以劫奴为多。但劫奴真气受制于劫主,劫奴炼奴,必要借力化气,依照《黑天书》第二律,极易引发劫数。因此缘故,从无劫奴想过炼奴。陆渐得天独厚,显隐俱通,无此顾虑,只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关,务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极虚弱,隐脉开窍,必要吸取显脉精气,当此情形,陆渐左手送出劫力,创造“劫海”,右手送出内力,补充显脉精元,双管齐下,丝毫不敢懈怠。 谷缜为二人护法,闲来无事,翻看铁箱,先瞧那把长剑,不料抽剑出匣,那剑锈迹斑驳,极不起眼。谷缜不知这是西昆仑的“天罚剑”(按:见拙作《昆仑》),心中暗自嘀咕,谁知举剑一划,地上坚石应剑而分,如切腐乳。谷缜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来剑亦不可貌相,这剑看来丑怪,却有如此威力!”想着摩娑一阵,还剑入鞘。再看箱中书籍,其中的算经医书,都不是谷缜所好,随意翻翻也就罢了,翻到箱底,却见一本《驭龙策》,与一支卷轴搁在一起。 谷缜展开卷轴一瞧,端的又惊又喜,原来竟是一幅《万国海图》,其中陆地岛屿,洋流走向,尽都标注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都是谷缜不曾听说过的荒蛮之地。地图之后有跋,写道:“子远游归航,所见风物地理,绘于图画,聊作薄礼,恭祝父寿。不肖子,梁饮霜敬奉。” “梁饮霜是谁?”谷缜略一思索,忽有所悟,这梁饮霜必是西昆仑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爱航海,若不然,焉能画出如此海图?只是西昆仑、梁思禽均在中土鸣世,此人却远游异域,不留行迹,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谷缜的脾胃。 谷缜将那海图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开那本《驭龙策》。策中讲的却是“潜龙”用法,其中大约写道:潜龙浑圆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窍,一百二十八脉,一入口,六十四机关。操纵之法颇为繁复,一旦有错,必然指东打西,指南扫北,惹来莫大灾祸。以威力而论,潜龙共有七态:静、守、行、惊、伤、破、灭,威力依次递增,“灭”态最强,却没试过,仅至“破”态,毁坏三岛。潜龙威力还与地利有关,若在冷暖洋流交汇处,威力最盛。潜龙行驶之时,大半入水,但能生发漩涡,直通水面,故使呼吸不匮。潜龙今处“守”态,若要平息岛外海阵,只需如此这般,转为“静”态便可。 谷缜边看边想:“潜龙威力与洋流有关,若与这《万国海图》配合,威力岂非大无可大?无怪这一策一图放在一处,确然大有深意。”转念又想,“梁氏一脉对这潜龙真是又怜又恨,怜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无穷,妄用必有大祸。这等心思历经三代,仍是困扰后人,若不然,思禽祖师又何苦留下八图秘语呢?”他合卷沉思,伴随潜龙吟啸,心情起伏不定。 突然间,谷缜的心头传来一阵悸动,脑海中闪过万归藏的影子,这一下来的突兀,但他有了女王号上的经历,知道这般异征出现,必是万归藏启动神识,以“同气相求”之术搜寻自己。一霎间,异感越来越强,谷缜仿佛“看见”万归藏踏着一叶扁舟,乘着满天星光,飞一般向海岛驶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突然间,万归藏的影子再度消失。谷缜呼出一口长气,攒袖一抹,额上满是汗水。这一刹那,他已然明白,万归藏识透海阵玄机,破阵而出,正向这岛屿赶来。倘若继续呆在此处,必然被他找到,那时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潜龙也会落到万归藏手里。 想到这里,谷缜跳将起来,目光扫去,陆、姚二人正双眉紧锁,神色愁苦,陆渐头顶白气微微,聚而不散,行功已到紧要关头。谷缜深知修炼内功,喜静恶动,一被扰乱,不止前功尽弃,还有性命之忧,姚晴虚弱至此,更是折腾不起。 心念数转,谷缜已有决断,动身奔出通道。这通道是潜龙唯一的入口,直达水晶甬道,潜龙若是启动,入口闸门便须关闭。谷缜此时身如疾电,转眼工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风悠悠,拂面生凉,谷缜脚下不停,向来时的海滩奔去。 树影闪逝,落在身后,谷缜一边飞奔,一边转念,猜想万归藏身在何处。谁知念头一动,万归藏的影子又上心头,容貌分明,须发可见,就连眉宇间的一丝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一霎之间,万归藏身在何处,离此多远,谷缜尽已了然于胸。 这感觉奇妙绝伦,自从他修炼“周流六虚功”以来,从来都是万归藏窥探他的方位,谷缜时时受制,屡屡惨败。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万归藏的行踪,感觉之妙前所未有。谷缜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练一番,纵不能超越万归藏,倒也生出了若干奇妙影响。 此时长夜已深,星斗寥落,一条明澈银河悬在高天,好似一支大无可大的银箭,谷缜奔得越快,箭也似乎越射越快。谷缜体内的“周流八劲”感知到强大同类,兴奋起来,活泼跳动。他真气鼓荡,陡然凌虚跳起,钻出密林,这一跃之高,直令谷缜心生错觉,仿佛满天星斗直压过来,心中斗志勃发,忍不住引首向天,发出龙吟也似的一声长啸。刹那间,浪起云涌,身后的树叶簌簌振落,沾染溶溶月光,琼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后传来一声大笑,谷缜大吃一惊,他方才分明感到万归藏身在海面,不料一啸之间,他已到了自己身后。 谷缜如风转身,只见万归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树枝头,足底起伏不定,身后劲风凌厉,吹得衣发抖擞,飘飞如剑。 谷缜的呼吸为之一紧,万归藏所立之处,风向、地势无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最要紧的时、势二要,均被对手占住,剩下法、术、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谷缜的性命。 谷缜眼珠一转,拍手大笑:“老头子,你平生最讨厌孔夫子,今天怎么转了性,偏学他老人家的恶习?” 万归藏哦了一声,笑道:“我学他什么?你倒说说。”谷缜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那是第一等的老滑头,你教导徒儿我也就罢了,何必也用这招?明明在前,一忽而的工夫,就转到我后面去了?” 万归藏笑道:“你这小子,又使激将法?你瞧我占住地势,害怕吃亏,就说这些话来激我,呵,你说老夫会不会上你的当?”谷缜笑道:“我这点儿小伎俩,委实瞒不过尊目,佩服佩服。”万归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四下气流突然一颤,万归藏骤然消失,现身时已在虚空,襟收袖敛,缩小太半,来势却比鹰隼还快。 万归藏笑中出手,诡谲出奇,但谷缜早已默运心神,观其气机,万归藏杀机一动,他便已知觉。万归藏身形一动,谷缜亦动,上身不变,左脚却大大向后跨出一步,越过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滩边上。 旁人看来,谷缜这一退平淡无奇,殊不料,对于阵中二人,这段距离却是微妙无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间气势盈张,有如扯满了弦的弓,万归藏则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势力蓄满,无坚不破;若是多退一分,谷缜自身气势宣泄,破绽顿生,势必引来万归藏更凌厉的后着。此时距离,不长不短,既在间不容发中泻去了万归藏所蓄之势,又使自身气势不破,保有反击之机。 万归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觉,忽如狂奔怒马陡然收蹄,来势一缓,飘然下坠,落在一块大石之上,朗笑道:“小谷儿,好长进!” 他若再进尺许,谷缜便有反击之法,见状暗道可惜,也笑道:“都是老头子你教导有方。”万归藏微微一笑,拈须道:“少拍马屁,天子望气,谈笑杀人,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 谷缜方才确然用上了“天子望气术”,忽被万归藏道破,心下微微一沉,只觉体内真气一跳,大有乱窜之势,顿时倒退两步,步子极大,双脚深深插入海水。 这一退,破绽立现。万归藏搅乱谷缜气机,如鬼如魅,进逼上前。谷缜挥掌下扫,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闪电般扑向万归藏。万归藏轻飘飘一掌拍出,这一掌看似随意,却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铺天盖地,无坚不摧。 浪花夹在两股大力之间,点点迸碎,化为满天雾气。突然间,万归藏丹田一跳,经脉微微颤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一分神的工夫,雾散浪平,谷缜已湿淋淋地立在一块礁石之上。 万归藏却站在海里。茫茫大海有如一个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动荡,狂风亦是忽东忽西,风头甚乱。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二人一动不动,谷缜在上,万归藏在下,四目交接,冷电吞吐。 这一瞬,谷缜已占住了势,这是万归藏武功大成以来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谷缜神通之强,竟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动他体内真气。就在这一刹那,万归藏突然明白:此战再非稳操胜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二人的心弦均已绷紧,万归藏杂念尽去,谷缜亦无他思。 风起,浪涌,一个浪头涌上来,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飞起,像是银白流沙,在二人面前潇潇落下。 万归藏一晃身,刷刷刷踢着海水奔向海滩,谷缜也是纵身斜奔。万归藏手臂一圈,闪电吐掌,谷缜脚步微顿,掌势由胸而下,画了一个半弧,两团“周流八劲”齐齐吐出,凌空交接,损强补弱,相互生克,发出咝咝异响,声如灵蛇怪啸。顷刻间,二劲合一,万归藏占了上风,一团真气势如天雷,掣空而过。 谷缜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脚步比风还快,身子微屈,势如弯弓,掌力从他后脑掠过,击中一块礁石,“轰隆”一声,石屑乱飞,平息之时,那块礁石已矮了一半。 万归藏站在一座沙丘上,居高俯视。谷缜仍在海里,发髻散落,乌亮长发披在肩头,左臂一团鲜血慢慢扩散,鲜血顺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无影无踪。 万归藏夺回了势,占住了陆地,但势在必得的一掌却被谷缜躲开,谷缜始终带笑,脸上笑意满盈,从嘴角,从眉间,从眸子深处流了出来。二人由极动转为极静,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均势。 大道至简,对于万、谷二人而言,八部神通千奇百幻,全都只是缥缈无用的幻术,此时此地,谁得到时,占住了势,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谁就有取胜之机。谷缜人虽不动,神识却如脚下海水,汹涌奔腾,不住寻找对方破绽,身体、内力、精神,内内外外,无孔不入。 天子望气,谈笑杀人,换了别的对手,面对如此目光,早已不战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的却是万归藏,他双手藏在袖里,随随便便站在那儿,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扎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里,没有一丝的不自然。既与自然同化,又有什么破绽? 浪涛起伏,谷缜只觉对面的气势越来越盛,直如山岳将倾,时刻便要压来。万归藏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谷缜十分明白,民无二主,天无二日,天地虽大,这一战只有一个人能活。 月向西沉,万归藏的气势仍在攀升,似乎永无休止,他早已放弃出手,只是不断积蓄气势,压迫谷缜的神意,使之疲惫虚弱,从而无法施展“天子望气术”窥破三才之气。 涛声在耳,谷缜全身的汗毛竖起,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时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纵然力求平静,可面对万归藏山倒云移般的威势,就如海中月影,在风浪中荡漾紊乱起来。 二人对峙,时辰似乎很短,其实已然过去很长,头顶的银河慢慢暗淡,西边的明月也走向末途。忽然间,万归藏的气势内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谷缜纵身欲退,脚下的海水却如枷锁一般,束缚甚牢,移步之际,沉重无比。 呼的一下,谷缜眼前发黑,一团黑影遮住朗朗月光,万归藏的精神、内力均已登峰造极,此时出手,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谷缜却似陷入谷底沼泽,眼望高山坠石,但已无力自拔。 双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计,而在岁月,就如大树年轮,比起年过半百的对手,十九岁的谷缜太过稚嫩。 胜负将分,突然间,一声骤喝响如惊雷:“万,归,藏!” 喝声灌耳,万归藏忽然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觉,谷缜的护体真气已经荡然无存,口鼻间鲜血长流,发出的“周流八劲”也被万归藏吞并,只需轻轻反转,便能将他压成肉饼。可是不知为何,万归藏却有一丝不安,突然收回神通,转身掉头,只一眼,就看到了陆渐。 陆渐的步子快得出奇,迥异往日矫健,轻飘飘仿佛失去重量,手中提着一口锈剑,黑暗中,斑驳铁锈间,透出微微紫芒。 “天罚剑?!”万归藏的心念一闪而没,“呜”的一声,挥掌破空,“天无尽藏”脱手而出。 陆渐与谷缜不同,谷缜“天子望气术”已成,识透三才之机,纵不能敌,也能避之,陆渐身当如此绝招,避无可避,唯有硬挡,手中长剑一挥,贯注剑意,迎着巨力,奋力刺出。 “天无尽藏”是万归藏平生神通所聚,一旦及身,“大金刚神力”土崩瓦解,“周流六虚功”有如利刃穿纸,直透体内。陆渐只觉雄浑外力涌遍全身,百骸欲散,金光满眼。 突然间,陆渐的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这异感由心苗处生发,暖洋洋涌向四肢。他的身子生出变化,极空极大,仿佛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万归藏内劲入体,立时化为劫力,劫力弥漫天地,反叫陆渐神识通明。地之厚,海之深,天之广,陆渐无不深切感知,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天地的中心,周天众星,车轮一般围着他徐徐转动。 突然间,幻觉烟消,所有劫力聚拢,尽都灌入手中锈剑。 万归藏分明看到陆渐中招,谁料不但不死,来势反而更急,“周流八劲”在他面前,竟是形同虚设。万归藏败尽天下高手,从未遇上如此情形,任他想破了头也无法想到:天下间任何内力真气,一入陆渐体内,都会化为劫力,强如“周流六虚功”也不例外。 生平神通突然失效,万归藏生出一丝惊乱,心乱则气分,陆渐神识深邃,瞬息感知,天罚剑携着无穷剑意,破气而入,“哧”的一声,穿透了万归藏的胸背。 “周流六虚功”横行三百年,终于败给了黑天劫力! 长剑过体,仿佛一阵悲风拂体而过,留下的竟是一片清凉。万归藏将手一挥,劈中陆渐小臂,陆渐体内仅有劫力,浑无内功护体,“咔嚓”一声,小臂折断,长剑脱手。 万归藏一手握住剑柄,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另一手却紧紧抓住谷缜。谷缜身受重伤,神志已然不清,迷迷糊糊躺在海里,被万归藏拖着向后。陆渐却因方才的一剑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双膝发软,跪倒地上,眼望二人,偏偏无力站起。 这时间,万归藏脚步一顿,低下头来,望着谷缜。两人四目相对,谷缜分明看到,万归藏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脱,那笑意一闪而逝,却深深地刻在了谷缜心头。突然,万归藏手一松,将他放下,带着胸前长剑,向着大海奔出数步,跟着将身一跃,跳入海里,一袭青衫在波涛中起伏数下,随着波浪翻涌,终归消失无迹。 谷缜挣扎欲起,却又无力躺下,汪洋海水从四面涌来,灌入口鼻,又苦又涩,他的身子重似千钧,不住下沉。一缕晨光划破夜色,投在上方水面。谷缜望着逐渐明亮的海水,绝望之意涌上心头。 就在此时,后领陡然一紧,被人牢牢揪住,谷缜耳边哗然,头已浮出水面,在海中漂浮时许,便磕磕绊绊地上了沙滩。谷缜躺在实地,神识松懈,突然两眼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谷缜醒来时,东方已白,旭光满天,体内一股雄浑真气流转不绝,说不出的温暖惬意。陆渐见他苏醒,便撤去内力,关切道:“你醒啦?”谷缜笑笑,淡淡说道:“醒啦!”忽又闭上眼睛,运气一匝,自觉有了气力,慢慢站了起来。 谷缜望着大海,久久不语,陆渐见他神色奇特,忍不住问道:“你想什么?”谷缜一笑,答非所问道:“你怎么来了?”陆渐道:“我为阿晴造好‘劫海’,回头却不见你,不知怎的,便觉担心。阿晴‘劫海’已成,自能驾驭诸大隐脉,劫力修炼算有小成,我腾出手来,便来寻你,离开时看到那口长剑,鬼使神差地也带了出来,不料竟然派上大用。没有这口剑,不但我的‘天劫驭兵法’用不了,更破不得万归藏的护体真气。” 谷缜叹了口气,笑道:“万归藏临死前说了,那口剑就是西昆仑的‘天罚剑’。”陆渐沉吟道:“天罚剑?这名儿真是贴切!”谷缜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说道:“姚大美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儿,她身子不好,迟恐有变,我们还是早些回去。”陆渐答应了,扶着他回到阴阳池边,陆渐轮流为谷、姚二人疗伤,忙得不亦乐乎。姚晴得知万归藏已死,惊喜之情自不待言。 过了半日,陆渐见二人无碍,便修好舢板,进入海阵。远远瞧见仙碧一行,众人看到陆渐,初时十分吃惊,旋即猜到岛上情形,心中均是狂喜。陆渐驶到礁石下方,将众人接上舢板,告知战况。众人得知万归藏死讯,喜悦之余,亦是唏嘘,仙碧对万归藏的情愫最为复杂,笑过之后,又望着大海垂下眼泪。 到了岛上,见过潜龙,众人商议前途,虞照说道:“来这一趟不易,既然找到潜龙,不妨带回中土。”左飞卿、姚晴均表赞同,仙碧却很反对,说道:“此物杀气太重,倘若落到恶人手中,岂非造孽?”陆渐,宁凝对此无可无不可,都无一定主张,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虞照见谷缜不做声,忍不住问:“谷老弟,你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谷缜笑道:“我在想思禽祖师烧书的事。记得他临死前说‘民智未开,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那么敢问诸位,如今民智可曾大开么?”众人面面相对,左飞卿叹道:“怕是没有,如今的大明朝每况愈下,还不如朱洪武的时候呢!” 谷缜点头道:“西昆仑将此物名为‘潜龙’,其实已有深意,乾卦初九道:‘潜龙勿用’,勿用者,不可用也。西昆仑命名如此,足见他深心之中,是不愿运用此物的。之所以不曾毁掉,不过是希望来日天下无战、民智大开之时,有识之士运用此物造福于民,比如降伏海啸,驱赶鱼群,引导河流,灌溉良田。可是如今看来,距他理想之日,尚且遥遥无期,此物带回中土,一定祸乱天下。” 说到这里,众皆默然,虞照忽地拍了拍谷缜的肩膀,笑道:“老弟说得对,我听你的。”左飞卿也默默点头。陆渐问姚晴:“阿晴,你说呢?”姚晴白他一眼,冷笑道:“臭狐狸一贯自以为是,又有什么时候错过,不带就不带,谁稀罕么?” 众人计议已定,谷缜为防万一,索性依照《驭龙策》,将潜龙调至“静”态,平息水阵,掩好入口,方才和众人一起离开。铁箱中的算经医典作为祖师遗物,由众人带回西城,《万国海图》则由谷缜保管。 出了水阵,远远望见“女王号”停在远处,还没靠近,便瞧五大劫奴和青娥、兰幽在船头奋力挥手。众人劫后重逢,又知强敌败亡,均是喜不自胜。谷缜见船上的船员一个也无,心中奇怪,询问莫乙,莫乙笑道:“你们一走,这些胆小鬼便要开溜,德雷克说这不好,便被打了一顿,关在底舱。我见状不妙,就让鹰钩鼻子放了一些迷香,将他们迷倒了,现在还在船舱里睡觉呢。” 谷缜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这番游历,他们受了不小惊吓。”说罢举目望去,鲸群乌贼全都消失,便问莫乙,莫乙道:“不知怎的,早上还在,过了晌午,便不见了。” 众人大奇,谷缜猜测必是潜龙归静,大乌贼就此散了,鲸群追踪乌贼,自也一哄而散。谷缜说罢,沉吟半晌,向仙碧笑道:“我拜托姐姐一件事。”仙碧道:“什么事?” 谷缜道:“这些英人见了此间奇迹,不免心中好奇,将来一定又来探险,若被他们找到潜龙,颇有不妙,还请姐姐施展‘绝智’之术,将他们的这段记忆通通灭去。” 仙碧笑道:“这法儿好,可保万全。”于是抱起北落师门,自去施术去了。 霍金斯一行醒来,均被抹去记忆,只隐约记得发生大事,至于何种大事,却是想不起来。而且这段记忆一去,便没了心结,霍金斯与谷缜重归于好,言听计从。 谷缜察看海图,又询问过霍金斯,召集众人说:“西人曾周游世界,据他们所说,我们所处的这块陆地乃是一个圆球,倘若循此向西,便能返回中土。我看饮霜祖师的《万国海图》所绘,也是如此。倘若原路返回,少了许多乐趣,不如大家也效仿饮霜祖师和西方海客,来个环游世界如何?” 众人唯他马首是瞻,闻言均无异议,唯独霍金斯不大乐意,说道:“我这船儿太小,给养不够,环球航行又花工夫,耽搁我做生意。况且再往西去,就是新大陆,西班牙守在那里,不乐意咱们过去。”言辞间又找了许多借口,总之就是不愿环球航行,德雷克一边听见,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谷缜大事已了,也不愿强人所难,便与霍金斯商量,将众人送到新大陆便好,这一回霍金斯倒是答应爽快。 如此向西,又行月余,其间姚晴隐脉炼成,借取劫力,化为精气注入经脉五脏,那里本已枯竭,精气源源滋润,渐渐有所恢复。一月之后,已能站起,看到新大陆时,她已能够由陆渐陪着,在船头徐徐散步了。 谷缜在海港附近找到了一艘要去东方的葡萄牙商船,转回女王号,交讫船资。众人兴高采烈,上了葡萄牙船,唯独虞照、仙碧留在女王号船边,站立不动,含笑望着众人。 陆渐招呼道:“仙碧姐姐、虞兄,你们还不过来?”仙碧笑了笑,和虞照对视一眼,说道:“好弟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姐姐怕是不能陪你回中土了。”众人闻言,不无惊异,谷缜道:“虞兄,二位……” 虞照大手一摆,哈哈笑道:“谷老弟,我和仙碧商量好了,不回中土,就随这条船回英吉利。”谷缜恍然大悟,脱口道:“虞兄要自废神通?”虞照点了点头,叹道:“我早已有心自废神通,只恨重担在肩,不能抽身。如今万归藏已死,大劫烟消,西城又有陆老弟这等英杰。你和他交情如铁,东岛、西城自当和睦相处,再也不需虞某操心。我生平嫉恶如仇,在中土树敌极多,若无神通,只怕性命不保。没办法,只有扮成缩头乌龟,藏在异国,苟全性命。” 谷缜拍手大笑,说道:“虞兄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这可是天大好事,从此二位比翼齐飞,真是可喜可贺。只恨不能立马成婚,叫小弟没了闹洞房的机会。”虞照挥手道:“去,去,你的洞房我也闹不着,大伙儿算是扯直,你若有良心,过些年头来瞧我,咱们再来喝个痛快。”谷缜大拇指一跷,笑道:“一定,一定。” 他二人只顾打趣,仙碧目光一转,落在左飞卿身上,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俊目通红,泪水滚来滚去,只不流下。仙碧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飞卿……”左飞卿身子应声一震,挥一挥手,转身而去。 虞照见状,也不禁住口,目视左飞卿萧索身影,长长叹了口气。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均是亮堂。仙、虞二人托词逃避仇敌,长留西方,其实都是借口,以西城的声威,仙碧的神通,纵有宵小要向虞照寻仇,也都只是飞蛾扑火。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左飞卿,只盼关山万里,能够断绝他的痴念,若不然,留在中土,三人牵扯纠缠,仍是一个不了之局。 沉默良久,仙碧注目姚晴,见她沉着脸满不欢喜,不由笑道:“晴丫头,我这一走,你可报不了仇啦!”姚晴怒哼一声。仙碧叹了口气,说道:“当日在姚家庄,令尊失忆,确实非我本意。当时我的念头只求自保,令尊后来遭遇不幸,我的心中也很难过,欲要跟你致歉,可你对我成见太深,沿途都不理我,我几次话到嘴边,都只好收回去了……” 姚晴怒道:“你还狡辩,分明是你不理我才对!”仙碧不觉莞尔:“令尊身故,我心怀愧疚,怎好意思跟你说话?若你还是不平,我此间向你道歉好么?”说到这里,裣衽施礼。姚晴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仙碧起身叹道:“晴丫头,我想拜托你两件事。”姚晴冷冷道:“什么?”仙碧道:“第一件事,托你照顾好陆渐。”姚晴啐道:“这还用你说?”仙碧笑笑,又道:“第二件事么……”她俯下身子,将北落师门放在地上,温柔抚摸它的颈毛,笑道,“北落师门啊,你陪我好多年了,想必也很厌烦啦……”北落师门懒洋洋瞅她一眼,轻轻叫了一声。 仙碧微微一笑,说道:“我想给你换个新主人,你答不答应?”北落师门闻声,歪过头瞧着她,仙碧指了指姚晴,笑道,“就是她呢,你喜不喜欢?”北落师门喵了一声,抬起脑袋,在仙碧手上蹭了两下。 仙碧喜道:“北落师门,你答应啦!”笑着笑着,眼泪忽就流了下来。北落师门又在她手上蹭了两下,轻叫一声,迈着懒散碎步,走过甲板,来到姚晴身前,抬起头,瞪圆双睛,盯着姚晴。 姚晴惊疑不定,忽听仙碧道:“晴丫头,这第二件事,便是拜托你照顾北落师门。”姚晴呆了呆,俯身抱起那波斯猫儿,用脸贴着那雪白长毛,心中时紧时热,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得到北落师门,无疑就是下代地母,仙碧托付灵兽之余,亦将地母之位交到她手里。 仙碧见状莞尔一笑,挽起虞照胳膊,这时姚晴抬起头来,大声说:“臭仙碧,你就这样走了么?我……我才不会放过你的。”陆渐急道:“阿晴,你说什么话?”姚晴怒道:“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陆渐大皱眉头,仙碧却笑道:“晴丫头,你若是还想报仇,不妨将来到英吉利寻我。”姚晴咬了咬嘴唇,默不做声。 仙碧扫视众人,轻轻叹了口气,又挥一挥手,与虞照转身而去。“女王号”拔起铁锚,风帆劲发,在身后流下一溜儿白水。姚晴望着船影,突然按捺不住,抢到船边,欲要举手挥舞,可举到一半,忽又垂下,眼眶忽地一热,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第十六章 曲终人散 东南风起,船行甚速,行了月余,绕过一个岬角,又入一片汪洋,沿途虽有风浪,倒也无甚大碍。姚晴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肌肤渐丰,回复往日神采,陆渐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只觉此生已足,纵然眼下死了,也无遗憾。 仙、虞二人去后,左飞卿再也未说过一句话,终日坐在船尾,望着东方怔怔出神。众人知道他心事,都不便和他搭话,只有宁凝偶尔陪他坐上一会儿,但也相对默然。倒是谷缜闲来无事,一面向兰幽、青娥学说各国夷语,一面对着《万国海图》,指挥该船水手如何顺风顺水。有时与众人喝一顿酒,说些笑话儿,喝到欢喜处,张狂起来,竟与莫乙比记性,跟秦知味论美食,与苏闻香商榷香道,跟薛耳大谈音乐,更与燕未归赌赛脚力。除了脚力一项,谷缜大多是输,但他性子极好,赢了固然欢喜,输了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是以航程虽远,有他在场,众人倒也不觉乏味。 又过数月,抵达东瀛日本,谷缜心中得意,向众人笑道:“看到了吧,我说这大地是个圆球,转了一圈,果然到了倭国。”陆渐心中佩服,赞他两句,忽又想起一事,疑惑道:“若是一个圆球,为什么球那边的人不掉下去?”谷缜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喂,莫大先生,你读书多,可知道为什么?”莫乙直挠大头,苦着脸道:“书上没有,我也不知啊。”谷缜拍手笑道:“好啊,莫大先生,敢情也有你不知道的学问。”莫乙羞了个大红脸,低头闷闷不乐。 海船为了补充给养,交易货物,靠上一座东瀛小岛,姚晴一边瞧着搬运货物,一边笑道:“陆渐,你曾跟我说,你认识一个倭国公主,如今到了地头,可曾想她?”陆渐道:“有点儿想……”忽见姚晴撅嘴不乐,便笑道,“阿晴,我若真有那般意思,当初早就留在东瀛,何必千辛万苦地回中土寻你?” 姚晴神色稍缓,盯着他道:“你回中土,真的是为了找我?”陆渐指着心口道:“千真万确,这颗心最清楚啦!”姚晴破颜而笑,轻轻摸着陆渐心口,说道:“傻子,你敢骗我,我就把它挖出来。”陆渐大笑一回,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阿晴,‘劫海’处可有什么异样?”姚晴道:“也没什么大的异样,就是指甲长得快些。”陆渐点头道:“如此说来,‘劫海’真可用人力驾驭呢!”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倘若这次炼奴失败,我变成一个大怪物,你还要不要我?”陆渐抚着她脸,微笑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好阿晴。”姚晴闻言,心神俱醉,紧紧搂住陆渐腰身,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陆渐与阿市患难相交,听姚晴一说,倒也起了心思,想要知道她的消息,眼看一个东瀛商人上船交易,便拉着姚晴上前,询问阿市下落。那商人见闻颇广,听说是织田家的阿市公主,便告诉陆渐,织田家去年与北近江的浅井家联姻,阿市嫁给了领主浅井长政。陆渐听说阿市已嫁,也很替她欢喜,可心念一转,忽又寻思:“也不知这位浅井是好是坏,可会善待于她?” 姚晴见他神色忧虑,便问缘由,陆渐说了,姚晴笑道:“心痛了么?若是后悔,眼下还来得及。”陆渐道:“你又拿我取笑了,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阿市心机不深,嫁给这些领主,确实叫人担心。”姚晴哟了一声,似笑非笑:“你这么说,是嫌我心机深了?”陆渐苦笑道:“阿晴,你真要我把心掏给你才甘心么?”姚晴一怔,叹道:“陆渐,我只是说说笑话儿,你天生喜欢为人着想,这我都知道的,更不会怪你。”陆渐点头道:“我希望人人都和平安康,那是最好不过。”姚晴笑了笑,心想:“人人和平安康,这世上怕是做不到的。”虽然如此想,却不愿扫了陆渐之兴。 海船离开东瀛,不过半月工夫,东岛已然在望,众人弃了大船,乘小舟靠岸。时方清晨,海滩边寂无人声,谷缜历经风波,重登故土,抬头望着太极圆塔,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这时间,忽听有人大声叫道:“岛王,岛王。”谷缜转眼望去,一个红衣少女神情激动,飞奔而来,却是施妙妙的一个丫鬟,名叫桃红。 谷缜还未说话,已被桃红揪住衣裳,又笑又哭,谷缜笑道:“小桃儿,你这么欢喜做什么?妙妙呢?”桃红抹泪道:“小姐在岛西,日也望,夜也望,再过几日不见你,都要变成望夫石了!” 谷缜笑道:“她一定没料到我从东边回来,瞧我吓吓她去。”一边说一边发足飞奔,赶到岛屿西边,果见一个银妆女子,立在礁石上痴痴眺望,谷缜心中一乐,呼地跳将过去,从后面一把将施妙妙拦腰抱起。 他此时神功大成,又是出其不意,施妙妙躲闪不得,先是惊怒,既而听见谷缜爽朗的笑声,顿觉得魂儿悠悠,飘在九霄云外,两眼一黑,竟然昏了过去。 谷缜见她昏厥,倒吃一惊,急忙渡入真气,施妙妙醒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拳脚,死命痛殴。谷缜左右遮拦,连连告饶,说尽了好话,才叫施妙妙平静下来,扑入他的怀里号啕痛哭,口口声声埋怨他为何不早早回来。 消息传出,不到次日傍晚,附近东岛弟子纷纷赶来,是夜灵鳌岛大摆筵席,群贺大敌殒命,岛王成功。西城众人也都与会,这一顿酒直喝到深夜,众人仍是不肯散去。 这时间,一个东岛弟子喝得烂醉,端了一大碗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谷缜面前,大声道:“……哈,谷岛王,他妈的,我活了三十多岁,只服过两个人,一是神通岛王,一个就是你了,来,干一碗……”一边说,一边将碗凑谷缜面前。 谷缜笑笑起身,二人干了一碗,那弟子忽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叫:“我爷爷死在西城手里,我爹,我妈,我哥哥,都死在西城手里,东岛被西城压了两百多年,今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万归藏死了,他是首犯,还有许多从犯。如今风水轮流转,万老贼凭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周流六虚功’吗?如今这功夫到了我东岛手里,大伙儿说,是不是该叫西城那些王八羔子也尝尝滋味?”说到这里,他眉毛一挑,怒视一首的左飞卿。左飞卿面涌血红,目透精光,偌大厅堂一片寂静。谷缜徐徐起身,笑道:“左兄息怒,这位兄台想必醉了。” “我才没醉!”那弟子面向众人,大声高叫,“我说的都是大伙儿的心声,你们说,对不对?” 厅中又是一寂,忽地叫声四起:“不错……血债血还……首恶虽死,胁从还在……”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踏平西城!”一时间,数百人尽都应和起来:“踏平西城,踏平西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到了后来,直如雷霆阵阵,震的屋瓦簌簌作响。 左飞卿拂袖而起,大声道:“谷岛王,左某不逊,就此告辞。”谷缜皱眉不语,左飞卿又望陆渐道,“你是西城天部之主,东岛要踏平西城,你又怎么说?” 陆渐尴尬无比,支吾道:“我……我……”姚晴花容惨白,起身道:“我是西城地部弟子,谷岛王,小女子也不逊,就此告辞。”宁凝也慢慢起身,走到左飞卿身边。陆渐无法可想,只得起身道:“谷缜,看样子,我们是留不下来啦。” 谷缜皱着眉头,不发一言,西城众人心往下沉,转身走出大厅,东岛众人均知陆渐厉害,见他出门,无人敢当其锋,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陆渐一行来到海边,正发愁没有船只,忽见施妙妙赶来,说道:“大哥,我带你们乘船。”姚晴哼了一声,沉着脸道:“妙妙,今天的事,谷缜到底怎么想的?”施妙妙苦笑道:“他没说,只让我带你们离岛。” 左飞卿冷笑道:“看起来,谷某人也动了心,嘿,好说好说,左某这就返回西城,等着领教“周流六虚功”。”陆渐一皱眉,沉声说道:“左兄,谷缜不是那样的人。”左飞卿哼了一声,再不言语。 施妙妙引着众人上了船只,船离东岛,众人均是闷闷不乐,本以为万归藏死后,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如今看来,不过是众人一厢情愿。东岛西城多年的血仇,又哪会因为一人之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船行数日,到达彼岸,左飞卿一言不发,飘然而去。陆渐知道他成见已深,必是前往西城报信,心中真是说不出是何滋味。呆了一会儿,转身邀约宁凝前往得一山庄,宁凝摇头道:“我不去了,其实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你,当日在西城,家父为了救我,为万归藏逼迫,已然自焚而死……” 陆渐闻言,大吃一惊,宁不空曾是陆渐的劫主,又是宁凝之父,对陆渐的一生影响,除了陆大海,不做第二人之想。在此之前,陆渐对他多是痛恨鄙夷,此时听到噩耗,心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悲戚,怔怔站在哪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凝又叹了口气,说道:“爹爹虹化而死,什么也没留下,我想返回西城,在他自焚之处,造上一座假冢,聊表孝心。唉,什么孝心,我啊,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陆渐定一定神,发愁道:“此去西城,千里万里,你孤身一人如何去得?”宁凝道:“我和左部主约好,一同前往。”说罢掉过头去,道路尽头,左飞卿白衣飘飘,若有所待。陆渐见状,心中稍安,拱手道:“二位一路保重!” 宁凝微微点头,深深看了姚晴一眼, 突然鼓足勇气,说道:“姚姑娘,陆渐是难得的好人,你……你要善待于他啊……”姚晴微微一怔,脱口道:“我待他还不好么?”宁凝幽幽道:“我说的好,不是一日,却是一辈子。”姚晴一点头,冷冷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宁凝微露笑意,双目却是慢慢红了,蓦地转身向西奔去,与左飞卿会合,消失在远方。 送别左、宁二人,陆渐、姚晴、五大劫奴返回得一山庄,见到母亲、祖父、温黛夫妇,其中喜悦欢欣,自不待言。温黛听到女儿和虞照留在故国,一时悲喜交集,流下泪来,仙太奴百般劝慰,她的心中方才好受一些。姚晴嘴快,憋了半晌,到底忍耐不住,将东岛上所闻所见告诉了温黛夫妇。二人一听,大吃一惊,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害怕东岛偷袭,住了一日,双双告辞返回西城。 这么过了月余,商清影和陆大海从旁观察,见陆渐、姚晴情意日洽,便试探着先后提到婚事,陆渐求之不得,姚晴装模作样想了一晚,次日也就答应了。二老大喜,立时着手发出请柬,操办婚事。商清影又建议,薛耳、苏闻香两对与陆渐同日成婚,苏、薛二人大为羞赧,青娥、兰幽却是喜不自胜。 沈舟虚死后,胡宗宪调入京师,不久便被严嵩父子牵连,惨死狱中。世态炎凉,沈家没了靠山,早已无人理会,商清影所发请柬,均如石沉大海。她本想此次婚礼必然冷清,心中对陆渐颇怀歉意,不料婚礼次日,不但天部高手毕集,地部、雷部、风部、泽部、山部全数赶来。抑且水、火二部业已重建,选出新主,宁凝做了火部之主,她料是有些尴尬,只托火部弟子送了贺礼,没有亲自前来。 二十年来,西城八部第一次聚首,得一山庄热闹非凡。陆渐过意不去,向温黛说道:“西城去此数千里,陆渐何德何能,竟使地母和各位同门风尘劳顿。” 温黛笑道:“你这个陆渐啊,你还不知道吗?你如今已是西城之主,城主大婚,西城弟子谁敢不来?”众人听了都笑,唯独陆渐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地母娘娘,我怎么做了城主,你拿我说笑么?” 温黛微微一笑,说道:“这是说笑的事情吗?你这城主是八部公推,名正言顺。”陆渐更奇,摇头道:“不对,我是天部之主,若有推举城主的事情,为何我都不知道?”温黛笑笑,仙太奴接口道:“八部公推,得众者胜,如今有七部赞同你做城主,天部的意见,自然可有可无了。” 此事太过突兀,做这城主,更不是陆渐的本意,一时间,陆渐就如一枚鸡蛋堵在嗓子眼里,噎在当场,无言以对。 温黛又道:“晴儿父母双亡,亲族尽丧,我这做师父不能不管,我已找了房子,作为娘家,先将晴儿接过去,明日大婚,再送她过来。” 陆渐唯唯应了,但从此闷闷不乐,直待次日洞房之时,才向姚晴说出心中的疑惑,姚晴皱眉道:“师父师公又对你使心眼儿啦,他们这一招叫做赶鸭子上架。你想啊,谷缜做了东岛之王,要是东西交战,只有你能胜他,但以你和他的干系,你又怎会动手呢?为了逼你,他们就做了西城之主这顶大帽子,强行戴在你的头上。一来若是开战,你身为城主,万不能置身事外,二来将你这么供着,再给东岛那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犯你的虎威。所以不管交战与否,有你做城主,西城就没有输了的道理。” 陆渐愁眉苦脸,说道:“我又怎么会跟谷缜交战?”姚晴拍手笑道:“对啊,你这么一想,这一仗就打不起来了。”陆渐道:“谷缜呢?东岛那些人急着报仇,还不知道如何逼他。” 姚晴失笑道:“好哥哥,你犯傻了么?臭狐狸是什么角色,他不想做的事,谁又逼得了他?若讲玩心眼儿,东岛那几个跳梁小丑,给他提鞋也不配!”陆渐想了想,连声道:“对,对……”姚晴忽又面露恼色,紧攥粉拳,在床沿上狠狠一捶,说道:“这只臭狐狸,本姑娘上次出嫁,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次他却装乌龟,一个屁也不放,哼,想来便觉可气,下次遇上,非打他两个大耳刮子不可。”陆渐见她气恼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 婚后次日,戚继光也派人送来贺礼。陆渐得知兄长在闽北作战,大为动心,小住数日,待到西城众人陆续西返,便携姚晴前往南方,助戚继光荡平倭寇。 此时戚继光连摧大寇,名震东南,倭寇闻风丧胆,都因谷缜的称呼,将他叫做“戚老虎”。陆渐一到,更是如虎添翼。忽忽两年光景,东南的倭寇盗贼陆续平定。也在这两年之中,嘉靖皇帝一命呜呼,空留下了一具臭皮囊,升仙成道的梦想化为了泡影。 次年南方平定,戚继光奉旨入京。姚晴从未到过北京,缠着陆渐,要和戚继光一同入京游玩。陆渐却是万分想念谷缜,几次欲往东岛一探,但他已是西城之主的身份,既怕西城中人误解,又怕到了东岛,给谷缜惹来无边麻烦。是以顾虑重重,心中虽想,却迟迟未动,再被姚晴一催,只得放弃旧念,前往京师。 一行人策马北行,沿途阡陌纵横,农夫乐业,茂密茶树间,采茶歌声不时响起,清脆娇柔,绕耳不绝。陆渐见此情形,回想当年从东瀛返回时所见的凄惨景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 这一日,到了长江边上,一行人正等渡船,前方忽然驶来一艘大船,那船高头巨帆,比起寻常江船大了一倍。戚继光诧道:“是谁这么招摇,竟把海船开到长江里来了?” 话音方落,便听一声大笑,陆渐又惊又喜,脱口叫道:“谷缜!”话音方落,就看谷缜冠带潇洒,立在船头,招手笑道:“大哥,戚将军,可有雅兴,上一上谷某的贼船?” 戚继光与他当日一别,数年未见,时或心有挂念,此间见了,亦是喜不自胜,指着谷缜笑道:“你这小子,立了军令状,说要回来,结果尾巴一翘,几年都没有人影。” 谷缜嘻嘻笑道:“戚大人是大忙人,区区草民,岂敢叨扰?”戚继光皱眉道:“此屁臭不可闻。”谷缜笑道:“原来戚兄也会骂人。”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大笑。 谈笑间,船只靠岸,戚、陆、姚一行先后上岸,众劫奴见了谷缜,十分亲热,谷缜口中招呼,双眼却盯着姚晴反复打量,姚晴啐了一口,骂道:“臭狐狸,你贼眼兮兮地瞧我做什么?” 谷缜摇头道:“我没瞧你啊,我瞧我侄子。” “你侄子?”姚晴回头一瞧,身后空无一人,忽地明白过来,红透耳根,一跌足赶上去,便要揪谷缜的耳朵,谷缜低头让过,叫道:“妙妙,救我。”船舱里一阵笑语传来,施妙妙抱着一个襁褓,走出舱门笑道:“姚家妹子,看我面子,你饶了他吧。” 姚晴见了施妙妙,顿将谷缜丢在一边,抢到近前,伸手摸那婴儿的粉嫩笑脸,喜滋滋地道:“几个月啦,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施妙妙笑道:“才三个月呢,是个女孩儿,名字么,谷缜还没取,说要他大哥给取名字。”姚晴笑道:“女孩儿好,我正想生个男孩儿,正好配一对儿。” 谷缜哈哈笑道:“大美人啊大美人,你真是胡吹大气,生男孩儿么,你当是想生就生的?我也想生,结果呢,天不从人愿。不过女孩儿也好,这几日我是越看越爱。” 姚晴忽地转过头来,盯着谷缜,笑眯眯说道:“谷笑儿,你叫我什么?再叫大美人可不对。”谷缜笑道:“对,对,我该叫你大扫……把……”姚晴听到扫字,只当他叫自己大嫂,不觉心花怒放,谁知谷缜加了个把字,词义全变,气得她飞起一脚,自然又被谷缜避开了。 说笑一阵,来到舱室,谷萍儿竟也在座,望着众人痴痴发笑。陆渐和姚晴对视一眼,心中均是十分意外。 众人坐下,畅叙别情,谷缜无所不谈,唯独不谈东岛,陆渐等人也不好多问。谷缜笑道:“戚将军,你我久别重逢,我送你一个见面礼如何?” 戚继光笑道:“好啊,送什么?”谷缜从身边拿起一个红漆木盒,笑吟吟地送到戚继光面前,戚继光展开一瞧,微微变色,原来匣中竟是一个人头,看其发式,却是倭人。 陆渐心中好奇,探头一瞧,忽然失声叫道:“仓兵卫……”原来这人头正是鹈左仓兵卫,不想天柱山一别,再见之时,已是一个死人。谷缜哦了一声,说道:“他叫仓兵卫么?不过他还有一个名儿,叫做仓先生。他被戚将军打败之后,盘踞在一个海岛,想要继续作恶,正巧被我遇上,将他轻轻收拾了,又听说戚兄要进京,特意送来作为见面礼。” 戚继光望着人头,点头笑道:“好礼,好礼。”陆渐却想到东瀛往事,心中不无凄凉。 谷缜又笑道:“戚兄,大哥,入京之期尚远,我来提议,大家坐船进京如何?”话未说完,姚晴已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戚继光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朝廷海禁才松一些,你这奸商就来犯事,也罢,左右还有些许日子,若是大家都无异议,我也舍命相陪。” 于是谷缜掉船向东,出了吴淞口,再转舵沿海向北。船上众人日日喝酒闲聊,真是其乐无穷。 是日,经过山东文登营。陆渐、谷缜谈到环游世界的光景,多说异国风物,戚继光听到精彩处,击节叹息。又听说西国水师强盛,火炮犀利,心中忽生几分愁意,起身来到船头,眺望海边城楼残垣,远近炊烟,听着军营中笳声跌宕,一时诗兴陡发,朗声吟道:“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谷缜一旁听到,点头道:“忘战者必危,倭寇虽平,北方鞑靼尚且强盛,西方诸国亦有中兴之势,为将者,国家之爪牙,不可懈怠啊。” 戚继光微微一笑,说道:“我此去京师,或许要去边关防鞑靼。日日骑马,日子一久,或许会想到这乘船厮杀、平靖四海的日子。”谷缜笑道:“其实依我来看,这大海也是一匹好马。” 戚继光转眼望来,笑道:“此论甚怪,戚某愿闻其详。”谷缜笑了笑,指着大海说道:“这茫茫大海,不就是天公的坐骑吗?世间凡马,若论驯服,谁能及它?若论狂暴,谁能及它?若论奔腾万里,谁又能及它?所谓舟船,不过是这匹神马的鞍辔罢了。若骑凡马,何足道哉?热血汉子,若要骑马,就当骑这天公之马!” 戚继光拍手大笑,赞道:“快论,快论,今日一叙,足慰平生。”说罢长笑一声,负手转回舱中去了。 一时间,船头只剩陆、谷二人,二人并肩而立,眺望大海。陆渐忽道:“东岛……”谷缜摆一摆手,笑道:“别提东岛,从今往后,武林中再无这个词儿。”陆渐一惊,问道:“什么?”谷缜笑笑说道:“大哥,你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宁观海楼说过的话么?我当时就说了,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沉默半晌,说道:“东岛解散了么?”谷缜道:“不错,我用两年工夫,做的就是这件事。”陆渐激动起来,大声说道:“东岛是令尊一生心血所聚,你怎么能说散就散?” “一生心血?”谷缜摇了摇头,“其实都是他看不开。三百年前,东岛就不曾有,后来是有了,却多出许多恩怨仇杀。这东岛还在一日,东岛、西城就不免纷争,这又是何苦来哉?” 陆渐道:“你我二人活着,怎会有什么纷争?”谷缜笑了笑,淡淡地道:“倘若你我都死了呢?”陆渐一怔,不禁默然。谷缜微微一笑,说道:“东岛的人想要报复,不过打着东岛的招牌逼我就范,如今我走了,招牌也砸了,他们力量小无可小,这报复的心自也没了。”说到这里,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一时间,兄弟二人目视苍茫大海,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过几日,将至塘沽,是夜谷缜设下丰盛筵席,秦知味亲自掌勺,佳肴美味,妙不可言。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姚晴一时欢喜,也喝了不少,竟与谷缜反串着唱起《西厢》,姚晴扮张生,施妙妙扮红娘,崔莺莺却是谷缜。姚晴唱得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着实可圈可点,到了谷缜时,只见他捏着兰花指,妖娆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原本俊美,此时刻意扭捏,手挥目送,真个神意娇媚,更胜女郎,在座众人无不绝倒。姚晴笑倒在陆渐身上,捂着肚子直叫“哎哟,陆渐救我,哎哟,陆渐救我”,哪儿还有力气再往下唱。 这么胡闹了一晚,次日清晨,海船靠岸。谷缜将众人送到岸上,笑嘻嘻望着姚晴道:“大美人儿,这大嫂二字么,我是决然不叫。但你新婚大喜,我因故未能来贺,实在有点儿抱歉,为表歉意,我送你一样物事可好?” 姚晴将白生生的纤手一摊,笑道:“好啊,拿来。”谷缜将手一伸,从施妙妙手里接过一个数尺见方的白玉匣子,送到姚晴手里,姚晴接过,大不客气,展开一看,失声叫道:“财神指环……” 陆渐定眼一瞧,玉匣中果然躺了一枚碧玉指环,环上三缕血纹分明可见,指环之下,放着一叠文书,看起来像是账簿。陆渐惊道:“谷缜,你这是做什么?” 谷缜叹了口气,说道:“我一生极少负人,唯独欠了艾伊丝一条性命。她做梦都想得到这枚指环,我逞强好胜,直到她死也没给她,实在是我生平的大憾。大美人儿,我所见女子,只有你最像她,我将这枚指环连着中土财富交到你手里,以你的才干,想必不会叫我失望。” 姚晴拿着玉匣,有些怔忡,忽道:“臭狐狸,这礼物未免大了些,况且听陆渐说,东岛散了,你又让了财神,将来岂非没事可做?” 谷缜摆手笑道:“哪儿会没有事做?我在潜龙上不是得了一副《万国海图》么?我已立下志愿,非将图中大海一一走遍不可。这么纵横七海,又岂会没有事做?”众人听得无不动容,戚继光脱口赞道:“好志向!” 姚晴却叫道:“臭狐狸,你只顾自己逞能,就忍心让妙妙陪你受苦吗?”谷缜与施妙妙含笑对视,施妙妙半似欢喜,半似无奈,叹道:“姚家妹子,只要他喜欢,我又怎么会觉得苦呢?”姚晴一愣,流露怅然之色。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笑道:“我去啦,大哥,好好保重,也……也好好照顾妈……”陆渐听得胸中酸楚,涩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谷缜略一沉思,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举头望天,突然纵声大笑,一手搀着施妙妙,且舞且歌,走向海船。歌声清亮,萦绕海畔:“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锚起,帆张,东方一轮红日,喷薄出海,那艘船向着太阳升起处越驶越远。陆渐忽地按捺不住,飞奔起来,一直奔入海里,海水齐膝,始才惊觉。可是那面白帆去得更快,冉冉没入红日深处,就像一片远去的云彩。这时间,陆渐的身后飞来几只鸟儿,啁啾婉转,盘旋相逐,可是,这些早晚觅食的鸟儿,又怎么会懂得白云的无心呢? (全文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