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人间失格 作者:太宰治 内容简介 《人间失格》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太宰治最具影响力的小说作品,同时也是糸色望(注:动漫《再见!绝望先生》的主角)老师日常生活必备的读物之一。另外在日本轻小说《文学少女》第一卷中被大量提及。《人间失格》(又名《丧失为人的资格》)发表于1948年,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纤细的自传体中透露出极致的颓废,毁灭式的绝笔之作。太宰治巧妙地将自己的人生与思想,隐藏于主角叶藏的人生遭遇,藉由叶藏的独白,窥探太宰治的内心世界,一个充满了可耻的一生。在发表这部作品的同年,太宰治就自杀身亡。 序 日本作家太宰治,在中国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多年来,他的一些代表作,渐次被几家出版社译介过来,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两年前,重庆出版社打算组织一套太宰治作品系列,策划人游晓青女士要我担任主编,我一时犯起了踌躇。我对太宰治太缺乏研究了,尽管我很喜欢他的《斜阳》等名作,但总觉得有些隔膜。不过我想,所谓主编,其架势可舍“大”求“小”,其工作可弃“繁”就“简”,不必事无巨细,一律包办代替。这样一想,也就勉为其难了。 言归正传。 太宰治(1909—1948),日本无赖派(或新戏作派)代表作家。本名津岛修治,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村大地主家庭。父亲源右卫门是贵族院议员和众议院议员,当地名士,被称呼为金木老爷。太宰治是父母的第六个儿子,兄弟姐妹十一人,他最小。父亲经常忙于事业,母亲病弱,太宰治从小是在叔母和保姆的照料下成长的。1927年,太宰治在弘前高中读书,听到自己崇仰的天才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的消息,精神受到极大冲击。1930年,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不久中退。投入左翼运动,后“转向”。1930年,于银座的“好莱坞”邂逅某画家情妇田边渥美,二人到镰仓海滨情死,田边殒命,太宰存活。小说《叶》、《小丑之花》、《猿面冠者》和《奔跑吧,梅勒斯》等,都有“入水自杀”的情节描写。太宰后来师事著名作家佐藤春夫、井伏鳟二,因自幼经受北国海疆粗犷荒瀚的自然风土的熏陶和没落贵族斜阳晚照家风的影响,养成了奇诡多变、放荡不羁、时而骄矜、时而自卑的性格。其三十九年短暂的一生,偕同女人五次自杀,四次情死未遂,最后同山崎富容于玉川上水投水身亡。说来凑巧,两人投水一周后的六月十九日,正值太宰治三十九岁生日。这天一早,遗体被打捞上岸,遵照他生前的遗愿,葬于东京三鹰黄檗宗禅林寺,坐落于明治文豪森鸥外墓正对面。翌年这一天,举办周年祭纪念活动,从此定名为“樱桃忌”。每年六月十九日,仰慕作家盛名的文学青年,云集禅林寺或玉川上水,缅怀悲悼,风光常存。 纵观太宰文学,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 前期(1909—1929):青年时代的太宰治,游戏人生,数度自杀,思想支离破碎,精神极不安宁,可称为“叛逆和反抗”的时代。这期间的作品以《晚年》作品集为首,还有《逆行》、《小丑之花》、《玩具》、《猴岛》等,内容多属于描写个人生活的私小说范畴。 中期(1930—1945):太宰同石原(津岛)美智子结婚后,在亲友的安抚下,不安的灵魂渐趋稳定,立志做一名“市井的小说家”。这个时期的作品,个性鲜明,笔墨多彩,文字细腻,佳作倍出。举其要者有《富岳百景》、《奔跑吧,梅勒斯》、《女生徒》、《故乡》和《潘多拉的盒子》等。这一系列作品内容多触及严肃的社会问题,格调明朗而不沉郁,行文轻捷而不浮华,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后期(1946—1948),战后三年,战争的创伤再度引起作家精神的不安定,这是太宰文学走向成熟和个体毁灭的悲壮时期。作为作家,三十九岁,正是创作思想渐趋稳固、成就一代文名的大好年代。不料这颗文坛明星,留下《维庸之妻》、《樱桃》、《斜阳》和《人间失格》等作品后,猝然陨落。连载中的《Good-bye》,即刻断弦,遂成绝响。 日本太宰文学研究家、中央大学教授渡部芳郎将太宰治誉为“心灵的王者”,他认为太宰治作为一名作家的基本人格类型,属于“赠你一朵蒲公英的”心中怀有幸福感的人(《叶樱与魔笛》),向过路人(读者)献上一支美妙音曲的街头音乐家(《鸥》、《想起善藏》)。太宰文学所具有的善性,来自作家“原罪的自觉”,所谓“罪多者,其爱亦深”。 太宰治曾经对弟子们谈及自己的文学理想,他说: 芭蕉(江户前期俳谐作家——笔者),闲寂、简素,喜爱纤细的余情,最后达到“轻妙”之境地。新的艺术进取的方向即为轻妙。好比剑道,气力顿时集中于手腕。那种感觉啊,苦恼下沉,心地澄明。……若论音乐,好似莫扎特。(桂英澄《箱根的太宰治》) 太宰治轻妙而明朗的作品中,从文学形象的角度分析,同时又脱不出前期难解、后期颓废的反俗的情调。 小说《维庸之妻》,暗喻“放荡男人的妻子”。其依托对象为15世纪法国抒情诗人弗朗索瓦·维庸(Fran?oisVillon1431—约1463)。此人在巴黎大学求学期间,频频交往妓女、流氓,1455年在一次社会骚乱中杀死司祭,逃往巴黎郊外,参加盗窃集团,获罪入狱,后获赦。1462年,因再次犯强盗杀人罪,被宣告施以绞刑,后减为10年期流放,不久便杳无消息。2009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的第三十三届世界电影节上,由根岸吉太郎导演、松高子和浅野忠信主演的同名电影《维庸之妻》荣获最佳导演奖。 《斜阳》中的女主人公和子的原型,本名太田静子,1941年在朋友家中偶遇太宰治,一见钟情。此后两人常常书信来往,坠入爱河,不得自拔。1944年,太宰到小田原车站同静子相会,并一起探望住院的静子的母亲,然后前往静子住处下曾我。太宰再次到下曾我会见静子是战后的1947年,为了创作《斜阳》而去向静子借阅日记。 太宰治绝命前的一两年间,原配美知子和情妇静子同时怀妊,第二年分别生下女儿,这就是后来的著名女作家津岛佑子和太田治子。 本系列选入的五部作品,均属中短篇小说。太宰治这些为读者耳熟能详的名作,再次有机会付梓出版,能否不辜负读者们的期待,老实说我心中没底。一来毕竟是名家名作,且不乏名译,珠玉在前,难以企及;二来译者多属新手,锋芒初试,经验不足,译文难免有不尽人意之处。望读者多加批评,以便再版时改进。 走笔至此,忽然记起今日是所谓“宪法纪念日”,电视里正在播送东京街头为反对“改恶”宪法,政界和民间纷纷举行各种类型的保卫和平宪法的活动。正当日本国内右翼势力抬头,“改宪”和“护宪”斗争逐渐走向白热化时期,再度阅读太宰文学,重温战争给广大民众造成的苦难和精神创伤,对当代读者来说,或许更具深义。 陈德文 2013年5月3日杜鹃花开 记于爱知县春日井迓光亭 前言 我看过三张那个男人的照片。 一张据推测是那个男人十岁前后——或许应该称作幼年时代的照片。他穿着粗条纹的裙裤,站在庭园的池畔,被一大堆女人包围着(想来应该是这孩子的姐姐、妹妹和堂姐妹们吧)。他的头向左歪成三十度,笑得很丑。丑?迟钝的人(也就是那些对美丑漠不关心之人)见了也许会毫无表情地敷衍着说上一句:“好可爱的孩子啊。”这话听上去也并非全是恭维,因为那孩子的笑容上也并不是丝毫看不到通常所讲的“可爱”的影子。不过,但凡对美丑有些许经验之人,只消看一眼就会极为不快地小声抱怨:“什么啊,真是个讨厌的小孩。”说不定还会像扒拉毛毛虫一样,将那张照片扔掉。 的确,越看这孩子的笑脸,越会不知不觉地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本来嘛,那根本不是笑容。那孩子根本没有笑。证据就是,他的双拳紧握。人是不会死死地握着拳头发笑的。是猴子,是猴子的笑脸。他不过是在脸上挤满了难看的皱纹罢了,让人看了不禁想给他起个“褶子弟”的诨名。这张照片上的表情就是如此奇妙,看上去脏兮兮的,让人不由得怒气冲天。我以前从未见过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表情的孩子。 第二张照片上的脸变化惊人。一副学生打扮。虽分辨不出是高中时代的照片,还是大学时代的照片,但总归是个美貌异常的翩翩学子。但不可思议的是,看上去同样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他身穿学生服,盘腿坐在藤椅上笑着,白色的手绢从胸口的口袋里露出来。这张笑脸不再是皱巴巴的猴子的笑容,而是巧妙的微笑。但总有什么地方跟人的笑容不大一样。该怎么说呢,血液的沉重也好、生命的历练也罢,反正就是没有这种充实之感。那笑容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但又不是鸟,仿佛是一张白纸在笑。也就是说,给人一种彻头彻尾的人造之感。轻薄二字不足概括,说是轻佻也不过分。当然,时髦二字是不准确的。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俊美学生甚至让人感到恐怖。我以前一次也没见到过此种不可思议的美貌青年。 另一张照片最奇怪了。似乎根本判断不出年龄。头上夹杂着些许白发的他待在一间极其肮脏的小屋的角落里,两手烤着小小的火盆,没有笑。什么表情也没有。那照片看上去就像他一边坐着烤火,一边自然而然地死了一般。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奇怪之处不止如此。因为面部照得很大,所以我能仔细看清他的脸部构造。平凡的额头、额头上平凡的皱纹、平凡的眉毛、平凡的眼睛,鼻子、嘴巴和下巴均是如此。啊,这张脸不仅没有表情,甚至给人留不下半点印象。简直就是没有特征。可以这么说,我看了这张照片,只要闭上眼,就已经忘了他的长相。倒是能想起来房间的墙壁和那个小火盆,但房间的主人公的脸早就云消雾散,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这是一张无法入画的脸。甚至画不成一幅漫画。即便睁开眼,也体味不到一丝“啊,原来长这样啊,想起来了”似的喜悦。说得极端点,就算睁开眼再看见那张照片,也想不起来。看客反倒越发难受、焦躁,转而背过脸去。 就算“死相”,也好歹有表情,能叫人记住。但那张照片给人的感觉,就像在人的躯体上安了一个驮马的脑袋。不知为什么,就是让看着人害怕、不愉快。同样,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不可思议的男人的脸。 手记一 我这一生出过不少丑。 我丝毫捉摸不透“人的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出生在东北的乡下人家,第一次见到火车,已经是成年之后了。我登上站台的天桥,又从上面走下去,竟全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为了从顶上穿过铁轨而修建的,只以为它是一个复杂而愉悦的、光图时髦的设备,是用来把车站改成外国的游乐园的。而且,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我始终都这么认为。在天桥上上下下,这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洋气的游戏,是铁路服务中我最为中意的一项。后来,当我发现那玩意儿不过是用来让旅客穿越铁道线路的实用楼梯时兴致顿减。 小时候,我在图画书上看见地铁,同样没觉得那是为了实际需要而考虑出的方法,反倒一直以为与在地面上乘车相比,在地下乘车是一种特别而有趣的游戏。 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躺在床上,我常常深切地感慨床单、枕套、被套之类是极其无聊的装饰。直到二十岁左右,我才意外获悉那些都是实用的日常物品。我顿为人之简朴而心情黯淡,很不是滋味。 我还不知道何谓空腹。不,这并不是指我生长于衣食住行无忧之家。才不是这种愚蠢的含义呢。我只是丝毫没有“饿肚子”的感觉。换个怪异的说法,就算肚子饿了,我自己也察觉不到。上小学、中学的时候,放学归来,周围的人总是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个不停:“肚子饿了吧?我们也知道那滋味。从学校回家时肚子会饿得饥肠辘辘。要不来点甜豆?蛋糕和面包也有。”我则拿出天生的拍马屁精神,随口应和:“肚子饿了。”然后将十几颗甜豆塞进嘴里。但空腹感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当然,我饭量很大,可几乎没因为肚子饿而吃过东西。我吃稀罕之物,吃高级的东西。另外,如果去了别的地方,我一般会强迫自己吃掉端上来的东西。对孩童时代的自己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自己家的吃饭时间了。 在我乡下的家里,一开饭,全家十口人就会面对面坐成两列,前面分别摆放着各自的餐盘。身为老小,我自然坐在最后面。餐厅幽暗,十几口人挤在那里默默无言地吃午饭的情景总会让我不寒而栗。另外,我家保守老派,菜肯定是有的,但不能指望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或奢侈料理,这越发让我害怕吃饭的时间了。我坐在那个昏暗房间的末席,冻得哆哆嗦嗦地把饭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心想:人为什么一天要吃三顿饭呢?放眼望去,大家都在表情肃穆地吃饭,仿佛某种仪式一般。全家人一天三次,准时坐在幽暗的房间里,按顺序摆上饭菜,即便不情愿也得无言地咬牙咀嚼。在我看来,就像低着头向在家中四处蠢动的精灵们祈祷一般。 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在我听来,不过是一句令人生厌的威胁。然而这种迷信(至今,我仍旧觉得这是迷信),总是让我感到不安和恐怖。人要是不吃饭就会死,因此必须工作、吃饭。我觉得这句话晦涩难解,再没有比它更具强迫震撼的句子了。 总而言之,可以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何为“人的营生”。我有一种自己的幸福观念和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念全然相反的不安,我被这不安搅得辗转反侧、呻吟不断、夜不能寐,有时甚至差点发疯。自己究竟是否幸福?小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是个幸福的人。我倒觉得自己正经历着地狱般的煎熬,那些说我幸福的人,反而安乐得多。 我还有过这种想法:自己身上有十个灾难,哪怕其中一个要是降临到邻居头上的话,都足以取走邻居的性命。 说到底,我还是不懂。我想象不出邻居的痛苦的性质和程度。那或许是某种实用的痛苦,只要吃上饭就能解决。然而,这也是最为强烈的痛苦,说不定能把我那十个灾难吹得一扫而光。我说不准。不过,要是不自杀、不发疯、不绝望、不屈服地谈论政党,继续与生活做斗争的话,未免也太痛苦了吧?或当个利己主义者,自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从未怀疑过自己。若能如此,反倒轻松了。人,说到底都是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能做个打一百分的完美的人。我说不准……能夜里酣睡,清早神清气爽吗?做了什么梦,边走边想些什么呢?钱?不会吧,不会只有这个吧。人是为了吃饭而活着的,我仿佛在哪儿听过这个说法。但从没听说过人是为了钱而活的。不,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我不敢保证……想来想去,我越发混沌了,一种世上独我一人疯癫的不安和恐惧席卷全身。我和邻居几乎从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这时,我想到一个词,滑稽。 这是我对人最后的求爱。一方面,我对人极度恐惧,另一方面,我又始终无法对人断念。最后,我终于凭着滑稽这一条线与人扯上了关系。表面上,我强颜作笑;内心里,却怀着某种也许能够撞大运的千钧一发的紧张感——为了讨好他人,我总是挤出一身黏汗。 从小到大,自己的家人究竟如何痛苦,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事苟活于世的,我丝毫想不明白。不过,我因为忍受不了这种可怕的尴尬,早就成了个滑稽高手。可以这么说,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成了个从不说一句真心话的孩子。 看一看那时跟家人一起拍的照片就能发现,其他人都一副认真的表情,只有我自己,从来都是歪着脸奇怪地笑着。这也是我幼小而悲哀的滑稽的一种。 另外,不管亲戚们如何说我,我也从不反驳。别人一句无心的玩笑,有时对我是晴天霹雳,让我发狂。可我不仅不会还嘴,反倒还觉得那玩笑话一定是万世一系的人间“真理”。自己正是因为缺乏践行真理的力量,才没法与人一起生活。我以前总是钻牛角尖地这么认为。因此,我不会跟人争吵,也不会替自己辩解。要是被旁人恶言相加,我总觉得是自己误会了,于是默默承受着外来的攻击,内心却感到近乎发狂的恐惧。 手记二 离海岸很近的地方——近得都能拍到浪花似的,耸立着二十多棵枝繁叶茂的山樱,树皮黑黝黝的。新学年一开始,山樱就会萌生出黏糊糊的褐色嫩叶。与此同时,在蓝色的大海背景下,绚烂的花朵连成一片。凋落之际,数不尽的花瓣像落雪似的纷纷坠入海中,三五成群地漂浮在海面上,在海浪的冲击下重新被翻卷到海边。这片种满樱树的沙滩其实是东北某中学的校园,我虽然没怎么用心复习,却也顺利地考进了那所学校。对了,那所中学的制帽上的徽章,还有制服的纽扣上都有抽象的樱花图案。 在那所中学的附近,住着我们家的一户远亲。也是因为这层原因,父亲才为我选择了这所海边的种着樱花的中学。我从此寄养到了那个远亲的家里,反正离学校很近,每天都是听见晨会的钟声响过之后,才连飞带跑地赶到学校。反正,我是个不怎么勤快的懒学生。但我还是靠着逗乐的本事,渐渐地成了班上的人气王。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背井离乡。但对我来说,这处所谓的“他乡”待着远比自己出生的故乡要轻松舒服得多。可以这么解释,那时我已经熟练掌握了逗乐的精髓和妙义,哗众取宠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吃苦受累了。一般来说,在亲人和外人、故乡和他乡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的难易之分吧。这对于无论什么样的天才,哪怕是神之子耶稣来说,都是一定存在的。对演员来说,最难施展演技的地方,其实是故乡的剧场,尤其是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围坐一堂的时候,再有名的演员,想必也无从披露自己的高超演技吧。而我,确是在家人面前一路表演过来的,并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对我这种游历江湖的老狐狸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演砸了的情况。 我那天生的“人间恐怖”仍旧剧烈地在心底蠕动,不增不减。但我的演技却在着实地提高。教室里,我总是让同学们哈哈大笑。就连老师都一边感叹似的说“我们班要是没有大庭同学,绝对是个模范班”,一边用手掩着嘴窃笑。就连那位总是扯着嗓子叫唤、声音如焦雷炸响的将校,我也能轻易地让他喷笑出来。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总算能隐藏起自己的真实面目之时,没想到被人从背后捅了一下。那个从背后捅我的男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在班上体格最为瘦弱,脸色发青,穿着一件袖子比圣德太子的袖子还要长的上衣——想来应该是他哥哥或父亲的旧衣服吧,各科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军事训练或体操时间总是站在一旁参观,说白了就像个白痴。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对这种学生还需要警戒。 一天,做体操的时候,那位同学(他的姓我记不住了,名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竹一)照旧不用参加。他站在一旁看我们练习翻单杠。我硬是故意装得一脸正经,盯着单杠,“啊”的大叫一声,像跳远似的往前方飞去,最后“咚”的一声在沙地上摔了个屁股蹲。这都是我有预谋的失败。大家果然一阵哄笑,我也一边苦笑着一边起身拍打裤子上的沙子。这时,竹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捅了捅我的后背,声音低沉地小声说道:“招数,招数。” 我听了大为震撼。我没想到的是,故意搞砸的计划居然被这个白痴竹一看穿了。我仿佛一下子在眼前看见世界瞬时在地狱之火的包围下熊熊燃烧。我险些发疯,拼命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哇”的大吼一声的情绪。 打那以后,不安和恐怖日夜与我相伴。 从表面上看,我依旧靠着凄惨的逗乐取悦大家。但冷不丁也会沉重而痛苦地长叹一口气,害怕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竹一从头到尾地识破。一想到他没准儿会告诉别人,闹得满城风雨,我的额头上就会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用疯子一般奇怪的眼神,鬼鬼祟祟地打量四周。如果可能,我真想早、中、晚,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不弃地跟在竹一身旁监视他,以保证他不泄露半点秘密。我甚至还幻想找机会跟他做独一无二的好朋友,用尽全力告诉他,我那些逗人一乐的所作所为,都不是故意为之,而是真心的。如果这些都收效甚微的话,我甚至想到只能祈祷他死了。不过,我倒没有杀他的打算。从出生到现在,我虽说极度渴望被别人杀死,但从没有想过要杀死别人。对那些我恐惧的对象,我反倒只想过给他们幸福。 为了让他乖乖就范,我三五不时地像伪基督徒一样满脸堆着温柔的媚笑,脑袋左倾三十度,轻轻抱住他那瘦弱的双肩,用肉麻的甜言蜜语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做客。而他总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眼神,沉默不语。好像是初夏的一天吧,放学后,阵雨白花花地下了起来,同学们都在发愁没法回家。我因为住得近,所以满不在乎地就要飞奔出门。忽然,我发现竹一像霜打了似的站在鞋柜边上。“走吧,我借伞给你。”说着,我拉起还没缓过神来的竹一的手,冒着大雨跑回了家。我让姑姑把两人的上衣晾干,并成功地把竹一邀请到了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亲戚家只有三口人。姑姑五十多岁了。大女儿三十多,戴着眼镜,个子很高,看上去病怏怏的(她以前嫁过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回了娘家。我学着其他人,也叫她大姐)。小女儿唤作阿节,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跟大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个头低,圆脸庞。一楼开店,兼卖些文房用具和体育用品。主要收入,来源于已故户主留下的五六栋平房的房租。 “耳朵疼。”竹一站着说道。 “肯定是淋了雨才会疼。”我说着看了看竹一,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脓液眼看着就要流到耳朵外面了。 “这怎么能行。肯定疼吧。”我夸张地摆出吃了一惊的架势,“下这么大的雨,硬是把你拉来,对不住了。”我像个女人似的贴心地向他道歉后,跑到楼下去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把脑袋枕在我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起了耳垢。竹一到底没有发现这是一出伪善的阴谋,他一边躺在我的膝盖上闭目养神,一边无知地对我拍马屁:“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 然而,我直到晚年才回想起,竹一当时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的预言,恐怕连他都没有意识到吧。着迷这个词,下流而随便,给人一种沾沾自喜的优越感。无论是何种“严肃”的场合,只要这个词露一下脸,忧郁的樊笼眼看着就会崩塌瓦解,心里乱得一团糟。倘若把“被人着迷的痛苦”换成“被人爱上的不安”这等极富文学色彩的语汇,那忧郁的樊笼也就不会分崩离析了。想来真是奇妙。 竹一在我为他处理耳漏的脓液时,突然傻乎乎地冒出一句笨拙的赞美:“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那时,我只是羞得面红耳赤,笑着没有作答。其实,我内心也隐隐觉得他说得不错。不过,“被人迷上”这种卑贱的语言难免让人生出沾沾自喜的得意之感。对此,如果诚实地写上“我觉得他说的不错”,就成了向别人展示自己愚蠢的感怀,连相声里常常讥讽的少爷的台词都不如。所以,我根本不会扬扬自得地想到“他说得不错”。 对我而言,女性要比男性难懂数倍。我家里的女性比男性多得多,亲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再加上那些诱使我犯罪的女佣们,可以这么说,我从小就是在女人堆里泡大的。不过细细想来,跟女人的交往总是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我几乎寻不着门路,常常如坠五里雾中。一不小心,就会踩了老虎尾巴,败得落花流水。这种伤害跟男性对我的鞭笞不同,好像内出血似的从内发功,久久不能治愈。 女人有时主动靠过来,却又悄悄离开。女人在旁人面前鄙视我、对我恶言相加,可没人的时候却紧紧抱住我。看到女人沉沉入睡,好像死了一般,我总觉得女人是为了入眠才活着的。总之,我在孩童时代就有了自己对女人的种种观察,明明都是人类,男人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奇怪的是,这么一种难以理解且容不得疏忽大意的生物,总是来招惹我。 “被人迷上”或“被人喜欢”等词语用在我身上都不合适,“被人招惹”才能恰当地说明我的实际情况。 比起男人,女人更容易被逗乐。我像个小丑似的在人前演戏,男人通常不会一直哈哈大笑。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如果在男人面前得意忘形地演得太假,肯定不会成功,所以总是提醒自己在适当的时候结束。女人似乎不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总是没完没了地让我逗乐,我则每每顺从地答应她们无休无止的请求,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她们可真是能笑啊。看来,女人对于快乐更贪心。 中学时对我照顾有加的亲戚家的两姐妹,一有空就爬上二楼来我的房间。每次我都吓得差点蹦起来,一个劲儿地哆哆嗦嗦。 “学习呢?” “不。”我微笑着合上书,“今天,我们学校那个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从嘴里畅通无阻地说出来的,又是无心的玩笑。 “小叶,你戴上眼镜瞧瞧。” 一天晚上,妹妹阿节跟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儿,纠缠不停地让我逗笑,最后竟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戴上试试。大姐,把你的眼镜借给他。” 她总是一副粗俗无礼的命令口气。我这个小丑顺从地戴上了大姐的眼镜。见状,姐妹俩捧腹大笑。 “像极了,简直跟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外国有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电影喜剧演员,在日本很受欢迎。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这次,承蒙日本各位影迷的……”这短暂的演讲惹得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打那以后,只要劳埃德的电影在当地的剧场上映,我都会去看,还私下里细细研究了他的表情。 一个秋日的夜晚,我正一边躺着一边看书,大姐像小鸟一样嗖地破门而入,扑倒在我的被子上哭哭啼啼地说道:“小叶,你肯定会助我一臂之力,对吧。肯定会的。我们不如一起离家出走吧。帮帮我,帮帮我。”她语速飞快地说罢这令人目瞪口呆的想法,又哭了起来。对我来说,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女人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态度。所以我并没有对大姐过激的言语吃惊,反而觉得她的说辞陈腐而空洞,甚至有些扫兴。我一下子从被子里钻出来,剥起了桌上放的柿子,还把其中一块塞到了大姐手上。大姐一边抽抽搭搭地吃着柿子,一边说道:“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书给我看看?” 我从书架上为她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谢谢你的柿子。”大姐娇羞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仅是大姐,我每当思索女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时候,就觉得比琢磨蚯蚓的心思还要麻烦琐碎,有时还会后背发凉。不过,我至少凭着幼年的经验知道,碰到女人突然哭起来,只要让她吃些发甜的东西,她就会马上破涕为笑。 妹妹节子常常带着朋友闯入我的房间,我也总是照例让每个人都笑得开心。朋友回家后,节子却总会讲她们的坏话。她的口头禅是:那人可是不良少女,你要小心。我心想,这就怪了,你不把她们带来不就行了。托她的福,来我房间的客人几乎全是女人。 但是,还从未发生过竹一所说的“被女人迷上”的事实。也就是说,我说到底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劳埃德罢了。竹一那无知的恭维,直到又过了好几年,才仿佛不吉的预言一样,活生生地呈现出了不祥的形貌,在我的身上上演。 竹一还给我了另外一个重大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 忘了是什么时候,竹一来我房间玩的时候,曾得意扬扬地向我炫耀他拿来的一张四色印刷的卷首画。 听了他的说明,我吃了一惊。直到晚年,我才意识到,那个瞬间我的堕落之路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了。我知道这幅画,知道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日本很流行法国的所谓印象派油画,大家一般都是像这样开始西洋油画欣赏的第一步的。哪怕是乡下的学生,都见过梵高、高更、塞尚和勒纳尔等人的影印版绘画作品。我看过不计其数的梵高的四色印刷版作品,对其笔致的精妙之处和色彩的艳丽明媚着实感兴趣。因此,我从来不觉得上面画的是妖怪。 “那么,你觉得这幅怎么样?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拿出莫迪里阿尼的画集,指着一个赤身裸体、皮肤像烧焦的黄铜一样的妇人问竹一。 “真没想到。”竹一瞪大了双眼感叹,“跟地狱的马一样。这恐怕也是妖怪吧。我也想画一幅这样的妖怪。” 越是对人恐惧的人,越是期望亲眼看看狰狞的妖怪,越是神经兮兮、胆小怕事的人,越是企盼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这群画家,被一种名叫“人”的怪物伤害、恐吓,最终,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的幻影,并在白昼之中看见了活生生的妖怪。他们并没有用滑稽的方式将其一笔带过,而是努力表现出眼之所见的真实状态。正如竹一所说,他们是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我觉得他就是我未来的志同道合之人,不禁兴奋得眼睛湿润了。 “我也要画,画一幅妖怪的话。我要画地狱的马。”不知怎的,我细声细气地对竹一说道。 我从小学开始就喜欢看画和画画。不过,我画的画终究不如我的作文那样广受周围的好评。我一向就不相信人类的语言,一直把作文看作是逗大家乐的开场白,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让老师们欣喜若狂。但我自己并不觉得有趣,只在绘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的创作上多少付出了苦心,尽管我那时还很小。我觉得学校的美术画册没意思,老师画的也不好,所以全靠自己琢磨。为了试验各种各样的表现方式,我可是煞费苦心地下足了工夫。上了中学,我置办齐了油画的基本工具。可即便我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印象派的下笔,自己的画怎么看也像千代纸工艺品似的平淡无奇,根本不是那回事。后来,竹一的话启发了我,我这才发现我以前对待绘画的心境压根就是错误的。对自己感到美的东西,如果想要表现其本来的美丽,这种努力绝对是不切实际和愚蠢的。那些名家巨匠,哪个不是凭着主观将一无是处的东西美丽地创造出来的?他们即便觉得丑陋之物令人作呕,也丝毫不隐藏对其的兴趣,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之中。也就是说,他们丝毫不受旁人的想法左右。 从竹一那里得到有关那幅画的最原始的密传之后,我就瞒着那些女客,开始着手画自己的自画像了。 看到最终完成的惨不忍睹的画像,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我还是默默地肯定自己:这就是我藏在心底的真实面目。别看我表面开怀大笑,同时颇讨他人欢心,其实自己有一颗阴郁的心。那幅画,除了竹一,我再没让别人看过。对我来说,我讨厌别人看穿我演戏的阴惨心理,然后对我絮絮叨叨地说教不停。同时我害怕别人不知道我的真实面目,只把那幅画看成是别出心裁的娱乐大众的工具,拿我当茶余饭后的大笑柄。我害怕那样,便赶紧把那幅画塞到了抽屉深处。 在学校上美术课的时候,我藏起了“妖怪式的手法”,照例像以往一样运用将美还原为美的笔触。 我只在竹一面前真实地展露我容易受伤的敏感神经,自画像也放心地拿给竹一看了,并得到他的大加赞赏。我接连画了两三幅妖怪的画,并从竹一那里又得到一份预言——你,将会是个画家。 傻乎乎的竹一的两句预言——“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和“你将会是个画家”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来到了东京。 我本来想上美术学校。但父亲一直以来希望我考上高等学校,毕业后谋个一官半职,并一直这么教育我。我当然不敢半点忤逆,糊糊涂涂地就遵照了父亲的安排。他让我从四年级开始试着考考看。我也觉得樱花和海边的中学腻烦了,便没升五年级,修完四年的课程之后参加了东京的高等学校的考试。没想到居然考上了,从此开始了宿舍生活。可我马上又对那里的不洁和粗俗哑然了,根本再无心娱乐他人。我让医生替我开了一张肺浸润的诊断书,便从宿舍里搬出来,住到了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墅。对集体生活这种东西,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的。什么“青春的激动”或“年轻人的自豪”,我听了就不寒而栗。那种所谓的“高校精神”,在我身上全然是行不通的。教室和宿舍在我看来不过是扭曲的性欲的垃圾堆,自己那几近完美的演技,在那儿毫无大显身手之处。 父亲不开议会的时候,每个月最多在那所别墅滞留一两个礼拜。父亲不在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我和看门的老夫妇三个人。我隔三差五地逃学,也没心思逛逛东京(看来,我这辈子是连明治神宫、楠正成的铜像和泉岳寺的四十七士的墓都看不到了),整天窝在家里,读书画画。要是父亲来了东京,我每天早上则慌慌张张地出门上学,不过常常是跑到本乡千太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先生的画塾里,在那儿练习三四个小时的素描。一旦脱离高中的宿舍,即便去上课,自己也好像处在某种特殊的位置,仿佛一个旁听生。也许只是我的偏见作怪罢了,反正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渐渐地害怕到学校去了。从小学、中学到高中,念完了我还不理解“爱校心”是什么意思。我也从没背过校歌。 在那间画塾里,我终于在某个学画的学生影响下,知道了什么是酒、香烟、妓女、当铺和左翼思想。这一连串的组合听上去也许很奇妙,不过确乎如此。 那位学生叫堀木正雄,生长在东京的贫民区,比我大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苦于家中没有画室,便来了这间画塾,继续学习西洋画。 “能借我五块钱吗?” 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有过几面之缘,但以前从来没说过一句话。我一时不知所措,便递上了五块钱。 “好嘞,跟我喝酒去吧。我请你。行吧?” 我推辞不下,便被他强拉去了位于画塾附近的蓬莱町的一家咖啡馆。这便是我与他交友的开始。 “我早就在观察你了。没错,就是你那羞赧的微笑,才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啊。为了我们的关系进了一步,干杯!阿娟,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能迷上他呀。自打这小子来了画塾之后,我只能排在美男子的第二位了。” 堀木肤色略微发黑,长相端正,跟一般的画画学生不同,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西装,还打着一条朴素的领带。头发因为打了发蜡,中间那块软塌塌地扁了下去。 我因为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有些害怕,时而在胸前环抱双臂,时而垂下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不过,我脸上始终挂着羞涩的微笑。喝了两三杯啤酒之后,我体味到一种得到解放似的轻松之感。 “我一直想上美术学校……” “大错特错,无聊透顶。那种地方才没意思呢。学校最无聊了。我们的老师,来自大自然之中。我们要对自然充满激情。” 我对他的话全然没有敬意。我觉得他不过是个混世之人,画也一定不怎么样,唯有在游乐上是难得的玩伴。就在那时,我生来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大城市的懒汉。我们虽然完全不同,但我们都完全游离于人世营生之外,并深感快活不已。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类。然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取悦他人,也没有发觉取悦他人的悲惨之处。从这点上看,我和他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看不起他,只把他当成是玩乐的同伴而已,有时甚至以跟他交友为耻。但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我甚至被这样一个男人打败了。 一开始,我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好人、世上难寻的活菩萨,满心以为自己在东京找到了一个好向导,历来怕人的我竟然完全丧失了戒心。也难怪,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上了电车看见售票员觉得害怕,去了歌舞伎座又觉得亭亭玉立地站在正门的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两侧的引位小姐害怕,在餐厅里觉得悄悄地站在自己背后等着收拾空盘子的男服务生害怕。尤其是买完东西结账的时候,我付钱时双手总是哆哆嗦嗦地不听自己使唤。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过于紧张、过于羞耻、过于不安和恐惧,我害怕得晕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差点就要疯了。根本顾不上讨价还价,有时还忘了拿找回的零钱,甚至经常忘记拿走自己买的东西。我不敢一个人在东京城里闲逛,没办法才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我跟堀木打得火热,也有这番内情。 倘若我把钱包交给堀木,让他带我去外面,他会狠狠杀价,总能用最少的钱取得最大的收获,反正就是很会玩。他对昂贵的出租车敬而远之,会依照情况带我乘电车、公车或蒸汽火车,处处展现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的本领。在妓女那儿过夜之后早晨回家的途中,他常带我去各式各样的饭馆,在那里洗个澡,配着汤豆腐咂两口小酒。他通过实战教育告诉我,这样不仅价钱便宜,还能享受到奢侈的待遇。此外,他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吃小摊上的烤牛舌,说这东西既廉价又营养丰富;还跟我保证,再没有能比“电灯白兰”[1]飞快地把人带入飘飘欲仙之境的东西了。总之,只要跟着他,结账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感到不安和恐惧。 另外,跟堀木打交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从不理会我身为听众的心理。他只要心底喷发出所谓的“激情”(或许,热情就是无视对方的存在吧),就会不分昼夜地跟我念叨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只要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我从不担心会陷入尴尬的沉默。跟他人交往,我总是生怕当场出现可怕的沉默,因此我天生不善言语,总是怀着决一胜负的信念自我解嘲。但那个傻瓜堀木却不同,他不知不觉中主动承担起了逗乐的角色,我根本用不着随声附和,只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就够了。最多不过笑着应一声“不会吧”足矣。 酒、香烟、妓女,这些都是排遣对人的恐惧心情——哪怕一时也好——的绝佳手段,我也渐渐明白了其妙处。我甚至抱有一种大无畏的决心,只要能沾上这些东西,我宁愿卖掉自己的所有家当。 在我看来,妓女既不是人,也不是女人,而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里,我反而感到安心,能睡个好觉。她们身上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欲望,甚至让人觉得可悲。那些妓女也许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同类般的亲近感,她们总是毫不造作地向我展示自然的好意。那是一种别无企图的好意,是一种不勉强他人的好意,是一种对来自可能永生不会再见之人的好意。在那些好似白痴或疯子的妓女身上,有些夜晚我仿佛在现实中看到了玛利亚的光环。 为了从对人的恐惧中得到解脱,求得一夜幽静的休养,我总是去她们那里,跟那些与自己同属一类的妓女们玩乐。不知不觉间,身上好像总飘荡着某种不祥的氛围,这就是我全然没想到的所谓“附赠的附录”,其面目逐渐鲜明地浮上表面。听了堀木的指点,我愕然了,顿觉兴味索然。外人看来,说得俗点,是我在借着妓女进行女人的修行。确实,最近我的技艺突飞猛进。据说,对女人的探索,靠妓女是最为严酷,但也是最为有效的。我身上已经有了某种“玩女人的高手”的味道,女人(不仅是妓女)会凭着本能嗅到这一点并主动靠近。我居然把这猥亵而毁坏名誉的形象当成了“附赠的附录”。 经过堀木半带恭维的此番提点,我想起了不少沉痛的经历。比如,我记得咖啡馆的女人曾给我写过一封幼稚的信……樱木町的别墅的邻居、某将军家年方二十的女儿,每天早晨在我上学的时候,都会化着淡妆故意在自家门前进进出出,她明明没什么要紧的事……去饭馆吃牛肉也一样,就算我无动于衷,女服务员总是……对了,我常去的那家香烟店的姑娘,总是在递到我手里的烟盒里……看歌舞伎的时候,邻座的女人……深夜喝醉酒乘坐市营电车时……冷不丁会收到来自故乡的某位亲戚家的女儿一封饱含深情的情书……陌生的女子甚至趁着自己不在家偷偷把亲手缝制的玩偶……因为自己过度消极,这些事总是刚开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再没有往前发展。但不能否认的是,自己身上着实飘荡着某种让女人做梦的气息,这不是能跟别人津津乐道自己情史的玩笑。自从被这个叫堀木的人点醒之后,我品尝到了一种类似屈辱的痛苦,顿觉与跟妓女玩乐也没了兴趣。 堀木生来就是个喜欢新鲜玩意儿(除此之外,我至今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的爱慕虚荣之人。一天,他领我去参加了一个好像叫共产主义读书会(应该叫RS,但我记不清了)的秘密研究会。也许,对堀木这个人来说,共产主义秘密集会不过是他热衷的“漫游东京”的项目之一吧。我被介绍给了所谓的“同志”,还被迫买了一本小册子,并从坐在上座的一位丑陋青年那里,领到了一份马克思经济学的讲义。但我好像对一切了如指掌。人心之中,有某种莫名奇妙的、可怕的东西,我对此坚信不疑。欲望二字,不足以概括,虚荣一词,难以道尽。色欲放在一起,好像也无法准确描述。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觉得在人世的底层,不光是经济基础,还有种怪谈之类的东西。对这种怪谈害怕万分的我,像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而然地肯定了所谓的唯物论,但不能因此从对人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朝着绿叶睁开双眼,感受希望的喜悦。但我一次都没缺席过RS(可能叫这个,但也许我记错了)。看着“同志”们个个一本正经的样子,表情僵硬地埋头研究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初等算数似的理论,我觉得滑稽不已,便使出自己的逗乐本事,想尽力缓和一下集会的气氛。也许是我的努力有了回报,研究会原本让人窒息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也成了那个集会缺一不可的人物。那些单纯的人恐怕只把我当成是跟他们一样单纯而乐天的、喜欢逗乐的“同志”罢了,但这也无妨,因为这样我就是彻彻底底地骗过了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么同志。但我每次都按时参加,定期向大家献上我引人开心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这么做。我想让他们喜欢我。但这并非是靠马克思连接在一起的亲近感使然。 我私底下享受着这种非法的状态,甚至觉得身心愉悦。世上的合法之物,反而让人害怕(而且能预感到某种不知深浅的强烈的东西),其机关复杂难解,在那没有窗户、寒冷彻骨的房间里,我可是一刻也坐不住。我宁愿纵身跳入户外那非法的海洋,畅游其间一直到死。我觉得这样反倒轻松。 有个词叫“苟活于世之人”,是用来指那些这个世界凄惨的失败者或背德者的。但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苟活于世之人”,每每碰到被人戳着脸说成“苟活于世”的人,总会生出温柔的心肠。我的这副“温柔的心肠”,有时甚至连我都陶醉其间。 还有个词,叫“罪犯意识”。在这个世上,我一生都被此种意识折磨、深受其苦,但我仍视其为我的糟糠之妻一般的好伴侣。我们两人总是孤独而寂寞地嬉戏,这恐怕也是我活着的姿态之一。对了,俗话说“大腿的伤疤,心中有鬼”。这种难言之隐从我还在襁褓之中就自然而然地长在了我的一条大腿上,长久以来不见愈合,且有恶化的趋势,眼看着就要发展到骨髓里了。虽然我每夜经历的痛苦犹如千变万化的地狱(这么说确实奇怪),但那伤疤反倒比血肉更与自己亲近。伤疤的疼痛在我看来就像是伤疤活生生的感情,抑或是爱情的低语。对我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那个地下运动组织的氛围着实让人安心,待着舒服。我觉得不是运动本来的目的,而是运动的氛围和感觉与自己不谋而合。 再说堀木,他自打把我介绍到那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集会活动。他光会冷嘲热讽,说些拙劣的冠冕之词,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的同时,也需要观察消费云云。恐怕,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也千人千面吧。既有像堀木那样,在虚荣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有像我那样,仅仅是被其非法的氛围所吸引而参与其中的人。要是我和堀木的真实想法被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信奉者一眼识破,定会被劈头盖脸地冠上“卑鄙的背叛者”的称号,刻不容缓地驱逐出境吧。但我和堀木并没有遭受除名的处分。尤其是我,与在合法的绅士的世界相比,我在那个非法的世界更加如鱼得水,反倒能“健康”地我行我素。他们把我当成是前途光明的“同志”,总是神秘兮兮地托我办各种各样的事情,好笑得常让我忍不住喷笑出来。我从未拒绝过他们的请求,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别看我办事说话生硬不圆滑,可被狗(这是同志对警察的称呼)盯上接受审问的时候,一次也没搞砸过。总之,他们布置给我的所谓“危险的”工作(地下运动的那帮人,总是小题大做,碰到什么事都很紧张,还学着侦探小说里的样子提高警惕。他们每次交代我的工作,其实都是些让人大跌眼镜的琐事,但他们总是尽力让这份工作显得危险重重),我都能正确无误地完成。当时,我的心情十分平静,好像自己是个党员,就算被逮住,一辈子在监狱度过都在所不惜。我害怕人世中的“真实生活”,我甚至觉得,与其在夜夜难眠的地狱中呻吟,不如干脆在牢狱中终了一生更为轻松。 父亲因为外出办事或接待来客,即使同住在樱木町的别墅,也常常三四天跟我碰不到一面。但我就是天生害怕父亲,在他跟前总觉得局促难安,便萌生了离开这里、自己租房子生活的念头。可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就在这时,我从别墅的看门大爷那里听说,父亲好像要卖掉这所房子。 父亲的议员任期马上就要到了,可他出于形形色色的理由,好像并没有参加选举的打算。况且,他还在老家建了一座养老送终的房子,看样子是对东京没有丝毫的留恋。我不过是高等学校的一介学生,父亲肯定也觉得特意为了我而留下这所宅子和仆人有些浪费。总之,别墅很快就脱手给了别人,我也搬到了本乡森川町,住进一个叫游仙馆的古旧公寓的阴森森的小屋。很快,我的钱就用光了。 以前,我每月都会从父亲那里领到固定金额的零花钱,虽说两三天就花没了,可家里总不差香烟、酒、奶酪和水果等东西。书、学习用具或衣服等物品,亦可随时在附近的店里赊购。请堀木吃荞麦面或炸虾盖浇饭也无所谓,反正只要去父亲常常捧场的镇上的店铺,哪怕不哼不哈地出门也没人管。 一切突然变了,我一个人搬到公寓过起了单身生活,还必须用每个月的零花钱应付一切开支,这让我顿时慌了手脚。零花钱照例还是两三天就没了。我吓坏了,张皇失措得六神无主,于是给父亲、兄长和大姐分别连续发了数封电报和信要钱(我在信上写的事情,全都是插科打诨的虚构。我以为求人的时候,先取悦对方才是上策),还在堀木的教唆下三天两头光顾当铺。但好景不长,钱还是不够花。 我根本就没有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公寓“生活”的能力。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公寓的小屋里,总觉得马上会被别人偷袭,便飞也似的奔到街上,或是协助地下运动,或是跟堀木一起喝些廉价的酒。反正学业和画画是几乎荒废了。考入高等学校的第二年的十一月,我跟一位比自己年长的有夫之妇的殉情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从此,我的境遇便一落千丈。 以前,学校我不去上,课程我也不好好学,但奇怪的是我就是对考试的答案游刃有余,所以一直将老家的亲戚们骗得团团转。但现在情况有变,学校以出席天数不足为由,秘密地给我父亲发了一份报告。长兄作为父亲的代表,给我寄来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长信。但我的直接痛苦还不止于此,一是没钱,二是随着地下运动的差事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忙,不能像以前那样胡闹了。那时,我当上了中央地区还是某地区,包括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一带的所有学校的马克思主义学生的行动队队长。听闻他们要发动武装起义,我去买了一把小刀(现在想来,那把小刀很不结实,恐怕连铅笔都削不了),放进雨衣的口袋里,带着它来回奔波,进行所谓的“联络”。我多想喝得酩酊大醉后睡个香甜的觉啊,可是没钱。而且P(这是隐语,暗指党。不过也许是我记错了)接连不断地找我办事,连喘息的功夫都不得闲。我孱弱的身体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本来嘛,我是对它的非法性这一点感兴趣,才协助这个组织的,没想到弄假成真,把自己累个半死。我越发觉得讨厌,真想暗地里跟P的成员说,你们肯定是弄错了,为什么不让你们的直系成员办这些事呢?我终于逃跑了。跑是跑了,但也高兴不起来,我决定去死。 那时,有三个对我抱有特别好感的女人。一个人是自己居住的公寓的老板的女儿。每当我替地下组织办完事,筋疲力尽地回到家,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趴倒在床上,那姑娘总会拿着便签和钢笔来到我的房间。 “对不起,弟弟妹妹在楼下太吵了,我没法安心写信。”说完,她就俯身就着我的桌子写了起来,常常一个多小时也不搁笔。 我也是,本来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睡自己的觉就好,可看那姑娘一副期待我跟她说点什么的表情,便又发挥自己被动的奉献精神,打起十万分精神趴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跟她搭话: “有个男人,据说用女人给他写的情书烧开水洗澡。”其实,我全身累得疲惫不堪,一句话都不想说。 “啊,真是的。说的是你吧?” “我倒是喝过用情书煮的牛奶。” “不胜荣幸,那你就喝啊。” 我心想,这女人怎么还不回去啊。我早就看穿她是在给我写信了。 “快给我看看。”其实我哪怕死了也不想看。 “啊呀呀,不行。啊呀呀,不行。”那姑娘分明很高兴。 看到她这副心口不一的嘴脸,我顿时兴致全无,便想打发她干点什么。 “不好意思,能到电车大道的药房帮我买些卡耳莫亲[2]来吗?我太累了,满脸发烫,怎么也睡不着。真是不好意思。钱呢……” “没关系,不用提钱。”说着,她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 吩咐差事,绝不会让女人沮丧,她们反倒喜欢被男人委以重任。我深谙这一点。 另一个是女子高等师范的文科生,跟我是所谓的“同志”。我跟她因为地下组织的工作,几乎每天都得碰面。开完碰头会,这个女人总会跟在我屁股后,不停地给我买东西。 “你就权当我是你亲姐姐。” 我被她这句装腔作势的话吓得浑身哆嗦,可还是说道:“我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同时送上饱含忧愁的微笑。 反正,惹恼了她可就完了,必须小心伺候着。因此,我把自己终于献给了这位丑陋而讨厌的女人,让她给我买各式各样的东西(那些东西着实品位低俗,我大多一转手就送给烧鸡店的大叔了),满脸堆笑地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一个夏日的夜晚,见她死活跟着我,我便在街上的黑暗角落里吻了她,本来是想让她快点离开,没想到她竟然发疯一般地兴奋,招呼了一辆小轿车,把我拉到他们为了搞地下运动秘密租借的一幢大楼的办公室里,在那个狭小的西式房间里把我折磨到第二天早上。我私下苦笑着称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姐。 不管是公寓老板的女儿,还是这位同志,我都跟她们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因此慢慢地生出不安,拼命地讨她们两人的欢心。这与我对待以往的各色女人一样,终究是不可避免的。最终,我被她们的金钱束缚了自由。 那时,银座的一家酒馆的女服务员给过我莫大的帮助,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但我总怕辜负了人家的恩情,常常感到不安和莫名的恐惧,害怕得动弹不得。那时,我已经敢不在堀木的带领下独自乘电车、独自去歌舞伎座了。我还常穿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去酒馆,装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心里还是怀疑并恐惧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极度烦恼。表面上,我倒是学会跟别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两句了——不,不对,要是没有假装败北的苦涩微笑的陪伴,我还是不会说话——总之,我反正会说两句了,哪怕是口齿不清的自言自语。恐怕还要感谢到处给地下组织办事的经历让我学会了这种“伎俩”吧?我待在哪里都觉得紧张,但总觉得一旦能混进酒馆,挤在无数的醉客和男女服务员中间,自己那被人追赶的心情就会趋于平静。我拿了十块钱,一个人走进银座的酒馆,一边笑着交给女侍,一边说:“我只有十块钱,你看着办吧。” “不用担心。” 好像有点关西口音。奇怪的是,这淡淡的一句话,马上让我震颤不已的内心沉静下来。并不是因为我无须担心钱够不够,而是不用担心我在她的旁边。 我喝了酒。大概是我不畏惧她的关系吧,我反而没有逗她一笑的心情,将自己天生沉默不语的忧郁本性在她面前袒露无余。我摇了摇头。 “光喝酒?那我也喝点。” 秋日,一个寒风瑟瑟的夜晚,我照着常子(我的记忆淡薄了,也许不叫这个名字。毕竟,我连跟我一起殉情的那个女人的名字都忘了)吩咐的那样,在银座后面的一个小寿司摊,一边吃着一点都不好吃的寿司,一边等着她(我就算忘了她的名字,也会清晰地记得当时吃的寿司的味道。摊主是个光头大叔,脸长得跟青蛇一般,他一边摇头,一边故弄玄虚地捏着寿司,好像很熟练似的。至今,我都能在眼前鲜明地浮现出这幅场景。后来,我常在电车上遇到这种长相的人,觉得面熟,马上就会想起那个寿司大叔,苦笑一番。现在,她的名字和长相都逐渐离我远去,唯有寿司大叔的面容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我甚至能记忆犹新地随手为他作一幅画。看来,那个小摊的寿司实在是太难吃了,才让我体味了难以忘怀的寒冷与苦痛。本来,即便被别人带去据说能吃到美味寿司的店里,我也从不觉得有什么好吃。太大了,他们根本捏不出拇指大小的寿司,我一向这么认为)。 她租住在本所一位木匠家的二楼。就在那间二楼的小屋里,我丝毫没有隐藏自己平日的忧郁心境,好像牙疼似的一边用一只手捂着脸颊,一边喝茶。没想到,她居然喜欢我这副模样。那个女子给人一种完全孤立的感觉,仿佛她周身吹着凛冽的秋风,唯有落叶狂舞不止。 我们睡在一起,她告诉我她比我大两岁,老家在广岛,还说自己有丈夫,在广岛给人铺地板。去年春天,他们一起离开故乡,逃到东京,但丈夫不好好在东京找正经工作,最终因欺诈罪被判入狱。“刚开始,我还每天都去监狱给他送些东西,但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再也不去了。”她娓娓道来。不知为何,我历来对女人的生活经历丝毫不感兴趣,也许跟女人不高明的叙述方式有关,抑或是她们不知内容的重点所在。反正,我一直当做耳旁风。 “好寂寞啊。” 比起女人千言万语的身世谈,我反倒期待她们的低声不平引起我的共鸣。然而,我从未听这世上的女人嘴里说过这句话,我觉得奇怪而不可思议。然而,那个女人虽然没在口头上说“寂寞”,她身体的轮廓外围却仿佛包裹着一圈一寸厚的气流,那是一种浓烈的无言的寂寞。我靠近她的身体,顿时觉得自己也被那股气流所包围,自己那与生俱来的扎人的阴郁气流与之完美融合,我就像“落在水底的岩石上的枯叶”一般,从恐惧和不安中脱离出来。 这与在那些白痴一样的妓女怀里安心睡觉时的感觉大相径庭(不管怎么说,那些娼妇太闹腾了)。与那位欺诈罪犯人的妻子共度的良宵,对自己来说,是幸福(在我的所有手记中,这是我唯一一次毫不踌躇地肯定地使用这么一个狂妄的字眼,我想今后再也不会用了)的完全解放的一晚。 不过,仅仅一夜罢了。清晨,当我睁开眼来,跃身而起,便重又扮回了那个伪装而成的轻薄的插科打诨之人。胆小鬼甚至害怕幸福,棉花都会让我受伤,幸福会将我深深刺伤。我心焦起来,想在被伤害之前就这样早早与她分手算了,于是又放起了滑稽的烟雾弹。 “钱断情亦尽,其实,这句话的解释正好相反,意思根本不是没钱了就会被女人甩掉。男的如果没了钱,就会变得意气消沉,从此一蹶不振,连笑都没力气笑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间变得乖僻起来,就这么破罐子破摔,最终自己提出跟女人分手。就跟疯子似的,要狠狠地甩开女人。真是可怜啊,可金泽大辞林就是这么说的。我倒是多少也能理解这种人的心情。” 我记得我确实说过这种傻话,引得常子忍俊不禁。我担心自己再坐下去没什么好处,便脸也不洗地早早离开了。没想到,自己当时一句随随便便的豪言——钱断情亦尽,竟在后来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牵连。 从那以后,我一个月都没见到那天夜里的恩人。分手之后,虽然日子慢慢逝去,我内心的喜悦渐渐淡薄,她对我施与的一时之恩竟让我隐隐觉得害怕起来,自己好像被强烈地束缚住了。当时,我在那个酒馆的账全由常子负担,我越发介意起了这件事。我觉得常子终究和公寓老板的女儿,以及那位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一样,只会对自己威逼利诱。尽管我与常子离得很远,可还是畏惧她。我觉得要是再碰上跟自己一起睡过觉的女人,一定会突然被对方骂得恼羞成怒,便懒得想着再见面了。就这样,我渐渐疏远了银座。但是,做事嫌麻烦的天性,并非是自己的狡猾之处。我至今还捉摸不透女人这种生物,在睡觉之后和早晨起来之后两者之间,她们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能果断地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就像完全忘却了一般。真是不可思议。 十一月末的一天,我和堀木在神田的小摊上喝着便宜的小酒。离开小摊,那位恶友还嚷着再去什么地方接着喝。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可他就是赖着要喝。那时,我大概是借着酒劲壮起了胆子,对他说道: “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那我就带你去梦幻的天国吧。千万别吓着,那里可是酒池肉林……” “酒馆吗?” “对。” “走吧。” 说着,我们两人乘上市营电车。 “我今天晚上对女人特别饥渴,我可以亲亲女侍吗?”堀木欣喜若狂地说。 我不大喜欢堀木喝醉后的丑态。他也知道我的想法,便再三叮嘱我:“听好了,我可要亲嘴。你看好了,我要亲坐在我旁边的女侍。记住。” “应该没事吧。” “谢谢。我想死女人了。” 我们在银座四丁目下了车,来到了号称酒池肉林的那间酒馆。身无分文的我指望着常子能照应,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跟堀木面对面地坐到了一个空着的包厢。常子和另外一名女侍小跑着过来,陌生女侍坐到了自己身旁,而常子一屁股坐到了堀木的旁边。我大吃一惊,因为常子马上就会被别人强行亲吻。 我并不是觉得可惜。本来,我的占有欲就不强,就算暗地里觉得稍稍可惜,也不敢勇敢地主张自己的所有权,更没有与人争执的气力。后来,我甚至一言不发地眼看着自己姘居的女人被他人侵犯。 我尽可能不想被揪扯进亲朋好友间的纠纷。我害怕被卷入那个漩涡。常子与自己不过是一夜露水的关系。常子不属于自己。我不可能会狂妄自大地涌起怜惜的欲望。但是,我还是呆住了。 看着自己眼前被堀木猛烈的亲吻狂轰乱炸的常子,想到她的身世,我觉得可怜。我想,常子受了堀木的玷污,肯定会跟自己断了一切关系吧。不过,我并没有挽留常子的积极热情。常子的不幸让我一瞬惊醒了,我想我们就这么完了。我立刻像清水那样果断地死了心,来回看着堀木和常子的脸,诡异地笑了。 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远比我想象的糟糕。 “算了。”堀木歪着嘴说道,“我虽说想要女人,可她的长相也实在太穷酸……” 他好像消受不起似的,双手环抱胸前,一边贼溜溜地盯着常子,一边苦笑。 “上酒!没钱。”我小声对常子说。 此刻,我真想喝个痛快。从一般的俗人看来,常子甚至不值得被醉汉亲吻,因为她是个难看、可怜的女人。对我来说,这真是意料之外的一声晴天霹雳。我拼命地灌酒,喝得晕头转向,我跟常子对视着,互相露出哀伤的微笑,我觉得她正如别人评价的那样,是一个长相穷酸的女人。但同时,胸中又涌起一股同为没钱的穷人的亲近感(我至今仍旧以为,虽然内容陈腐,但贫富之间的不和,是戏剧永恒的主题)。我觉得常子是那么可爱,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春心萌动,虽说是那么微弱,但主动而积极。我吐了。我不省人事。这还是我头一次喝酒之后醉得如此昏迷。 醒来,只见常子坐在枕边。原来,我在她位于本所的二楼小屋里睡了一觉。 “钱断情亦尽,我还以为你是说笑话呢,没曾想是真的。一直见不着你。分手好麻烦啊,我挣钱给你花,还不行吗?” “不行。” 接着,女人也躺下睡了,黎明时分,我从女人嘴里头一次听见了“死”这个词。看来,她也对人世的营生乏味了了。我也一样,觉得自己只要再想到对人世的恐惧和厌烦、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和血液,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她的提议。 不过,那时我根本还没在现实层面做好对“赴死”的心理准备,多少还潜藏着些许游戏的心情。 那天上午,我们两人一直在浅草的六区徘徊,还进咖啡馆喝了杯牛奶。 “你把钱付一下吧。” 我站在那里,从袖口里拿出小钱包,打开里面,只有三枚钢镚。我顿觉羞耻,但更觉凄惨。我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自己在游仙馆的房间,那个荒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校服和被子了,其他都押在当铺了。还有就是我现在身上穿的这件碎白点花纹布的和服和斗篷,我更加确信了:这才是我的现实,我活不下去了。 见我不知所措,女人也站起身来,看了我的钱包一眼。 “啊,就这么点啊。” 虽然说者无心,但听在我心却有一种渗入骨髓的痛感。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的人的声音如此痛彻。说的也是,三枚钢镚根本不算钱。这是我以前从未体味过的奇妙的屈辱,让我没脸活下去的屈辱。恐怕是因为当时的自己,还没有脱离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一归属吧。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有了准备一死的想法,我下定决心。 那天夜里,我们跳进了镰仓的海里。女人说腰带是跟店里的朋友借的,便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斗篷,放在同一个地方,然而与她一起跳海自尽。 那个女人死了。只有我一人得救。 因为我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再加上父亲的关系,大概是报纸觉得这件事很有新闻价值吧,因此大肆报道,闹得满城风雨。 我被送到了海边的医院,老家那边只有一个亲戚赶了过来,替我处理了各种烦杂的琐事。最后,他告诉我,全家,尤其是父亲对我大为恼火,也许从此要跟我断绝关系,然后便回去了。我对此并没有特别在意,反倒十分怀念死去的常子,常常低声啜泣。说真的,在我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里,恐怕最喜欢的只有那个长相穷酸的常子了。 公寓老板的女儿给我寄来一封连写了五十则短歌的长信,每一句开头都是“为我好好活”,真可笑。护士们总是说说笑笑地来我的病房玩,还有的突然就紧握住自己的双手。 那家医院发现我的左半边肺有毛病,我便以帮助自杀罪的罪名被逮到了警察局,真是天助我也。我在警察局受到了病人的待遇,被特别拘押在保护室。 一天深夜,保护室旁边的值班室那位彻夜不眠的值班老警察,轻轻推开了我房间的门。 “喂!”他冲我喊道。 “冷吧。来我那边,烤烤火吧。”他说。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他去了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围着火盆烤起了火。 “很想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回答道,声音好像哭昏过去一般细。 “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啊。”他渐渐摆起了架子。 “你第一次跟女人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 他像个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欺负我是个孩子,便在百无聊赖的秋夜,把自己当成是审讯的刑警,大胆地企图引诱我道出猥琐的往事。我其实早就看透他的心思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对老警察的“非正式审问”,我本没有一一作答的必要,但我为了给冷清的秋夜助兴,居然顺势把他当成了审讯的警察领导,还深信不疑地认为,刑罚的轻重与这位老人息息相关。我表面上尽情展露着所谓的诚意,为了满足他那好色的好奇心,便添油加醋地“陈述”起来,直到他满意为止。 “嗯,我大体明白了。你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也会酌情考虑的。” “多谢。拜托您了。” 我的演技简直出神入化。我激情地演绎着,虽然对自己一无是处。 天明了,我被叫到了署长办公室。正式的调查这才开始。 我推开门,刚走到署长室,便听见有人说:“哦,好男人嘛。看来,不是你的错。是把你生得这么好的你老妈的错。” 署长皮肤浅黑,很年轻,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突然被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半边脸上仿佛长满了红斑,成了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便悲从中来。 这位很像柔道或剑道运动员的署长的审问着实简单,与老警察深夜的秘密审问简直有天壤之别。昨晚死缠烂打的“审问”太猥琐了。问完之后,署长一边书写送到检察院去的文件,一边说:“你得把身体保养好,听说你咳血了,对吧?” 那天早晨,我咳嗽得厉害,每咳嗽一下,我就用手帕遮在嘴上。手帕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好像下过红色的冰雹一样。但这并不是从喉咙里出来的血。昨晚,我一直抠耳朵下面的那个小脓包,血是从脓包流出来的。但我没有讲明实情,因为我知道这对自己有好处。 “没错。”我低下眼,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回答。 “是否起诉,还要看检查官大人怎么判断。现在,你最好给你的保证人打个电话或拍个电报,让他们今天到横滨的检察院去一趟。肯定有人管你吧,家长或保证人都行。” 经常到父亲位于东京的别墅去的有个叫涩田的字画古董商人,他跟我父亲是同乡,以前常替父亲跑腿。他一副短粗胖的身材,是个四十岁的单身男子。我想起来,此人是我在学校的保证人。这个男人的脸,尤其是眼神跟比目鱼极为相似,所以父亲总是叫他比目鱼。我也跟着这么叫他。 我借来警察局的电话簿,查了半天比目鱼家的电话,总算找到了,便打电话给他,求他到横滨的检察院走一趟。电话那头,比目鱼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口气威风凛凛的,好在他总算答应了。 “喂,快给那部电话消消毒。他咳出来的可是血呢。” 在我被带回保护室后,我听见署长大声地对底下的警察吩咐道。即便我坐在保护室,也听得一清二楚。 晌午过后,我便被细细的麻绳五花大绑起来。一位年轻的警察紧紧地拉着麻绳的一头,带着我乘上电车去了横滨。好在他们同意让我穿上斗篷遮掩一番。 但我全然没有丝毫不安,甚至怀念起了警察局的保护室和那位老警察。啊,我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当我被当成犯人绑个严严实实的时候,我反倒轻松了,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即便是书写当年回忆的现在,我仍能感觉心情愉悦。 但在那段时间令人怀念的记忆当中,唯有一段此生难以忘怀的悲惨的失败经历,叫我不胜汗颜,想起来就吓出一身冷汗。我在检察院的一间阴暗的小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的简单审讯。那位检察官四十岁左右,性格文静(如果我算美貌的话,充其量也就是淫邪的美貌罢了。而检察官才是端正的美貌,带着一种聪明而静谧的感觉),看上去慷慨而不吝啬,人品不错。我完全丧失了戒心,昏昏沉沉地叙述着前因后果。突然,我又咳了起来,我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正准备捂在嘴上,忽然瞥见了上面的血迹,便心生一计:心想说不定咳嗽能帮我逃过一劫。吭、吭,我咳了两声,随后夸张地假装又咳嗽了若干下,接着用手帕遮住了嘴。我瞄了检察官一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道:“真的吗?”我顿时出了三斗冷汗。不,现在想来,都吓得瑟瑟发抖。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的一句“招数、招数”戳中了我的脊梁骨,让我有种瞬间跌入地狱的感觉。可以这么说,我此刻的心情绝对比那时还要黯淡。这两件事是我全部生涯中在演技上的惨败纪录。我有时心想,与其被检察官平静地诬蔑,还不如给我判个十年有期徒刑痛快。 我最终被判缓期起诉,但我一点也不高兴,反倒非常难过,坐在检察院等候室的长椅上,等着比目鱼来接我。 从背后的高窗可以看见,天空中抹上了晚霞,海鸥飞来飞去,像个“女”字。 [1] 类似白兰地的一种酒的名称。因为当时电灯刚刚出现,故名。 [2] 一种镇静剂。 手记三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了,另一个却落空了。他说我“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的并不光荣的预言成了真,然而“你肯定会成为伟大的画家”的祝福的预言没说中。 最终,我只当上个给三流杂志供稿的、无名而拙劣的漫画家。 受镰仓事件的影响,我被高等学校除名后,住到了比目鱼家二楼的一个三铺席大小的房间里。每个月,老家那边会寄来一笔金额很少的钱,但也不是直接寄给我的,而是悄悄地送到比目鱼手上(并且,这是我的兄长们瞒着父亲给我寄来的)。除此之外,我失去了与故乡的一切联系。尽管如此,比目鱼还是每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算我脸上堆笑地讨好他,他也不笑。这更让我觉得人这种生物是如此卑鄙而滑稽,他们变化得竟易如反掌,仿佛大变活人。 “不能出去。反正,你别出去。”他跟我说的只有这些。 比目鱼大概是唯恐我有自杀的想法,生怕我追随女人而去,也投海自尽一样,严厉禁止我擅自外出。酒也不能喝,烟也不能抽,我就这么从早到晚蜷居在二楼那三铺席大小的房间里,翻看过期的杂志,活得跟傻瓜没什么两样。这样的自己,早就失去了自杀的力气。 比目鱼家在大久保的医专附近,是一座独栋小院,里面住着两户人家。招牌上写着“字画古董商青龙园”,名字倒是十分霸气,但店面的宽度很窄,店里满是灰尘,只乱七八糟地随意摆着些破烂(本来,比目鱼就不是靠店里那些破烂做生意的,他忙的,是把这件所谓某老爷的秘藏珍品的所有权,转让给另一个所谓的老爷,并从中赢利)。他极少坐在店头,一般都是一大早就满脸不高兴地匆匆出门去了。看门的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此人是负责监视我的。虽说一有空就去外面跟邻居家的孩子们玩球,但他大概是把住在二楼吃闲饭的我当成了傻子或疯子,常对我灌输些大人一般的大道理。我生来不会跟人顶撞,就装出一副疲惫不堪,抑或感同身受的表情竖耳倾听,完全顺着他摆弄。这个小伙子是涩田的私生子,但出于各种难言的内情,涩田与他并没有以父子相称。据说涩田至今单身,也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我好像有印象,以前听自己的家里人说过有关他的传闻,但我本来就对别人的身世不大关心,所以具体详情不得而知。这个小伙子的眼神,不知怎的,总让人联想起鱼的眼睛。莫非,他还真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是如此,这两个人可真是一对凄凉的父子了。半夜里,两人常常瞒着住在二楼的我,叫来外卖,默默无语地偷吃荞麦面。 比目鱼家一般都由那个小伙子做饭,我这个闲人的饭一天三顿由小伙子端到二楼来,他们俩则在楼下那个四铺席大的房间里匆匆进食,盘钵碰撞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三月末的一个傍晚,比目鱼好像是找到了一条挣钱的门路,也许是想出了别的策略(就算确实是这两个原因,但恐怕还有若干自己没有察觉的理由吧),竟破天荒地把我叫到楼下,还在饭桌上摆上了酒壶。招待我的主人对金枪鱼刺身赞不绝口,还对我这个没缓过神来的闲人劝起了酒。 “你打算怎么办?今后。” 我并不作答,而是从桌上的小碟子里捏起几条沙丁鱼片,盯着小鱼的眼珠子看起来。酒劲慢慢上来了,我想起了四处作乐的那段时光,怀念起了堀木,迫切地渴望“自由”。忽然,我扑簌扑簌地流下眼泪。 自从来到这个家里,我甚至丧失了引人一笑的心力,只是硬撑着活在比目鱼和小伙子的蔑视之中。比目鱼好像总是尽力避免与我推心置腹地说说知心话,我也没心思追着比目鱼跟他聊心事。就这样,我真的就成了一个痴痴呆呆的食客。 “有过前科的人,是不能适用缓期起诉的。所以,只要你有决心,是一定可以重新做人的。如果你能洗心革面,主动找我认真地商量商量,我也会做打算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都像这样绕圈子,既朦胧暧昧,又有种想要逃避责任似的心理,总之,复杂得耐人寻味。那些大体无益的严重警告,或是听得耳朵长老茧的无数劝诫,总是让我困惑。我常常觉得他们说的无所谓,或是插科打诨地搪塞一下,或是无言地点头肯定,姑且打发过去。不管怎么说,我一概采取败北的态度。 当时,如果比目鱼跟我能简单地如下报告,这件事完全就了结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就是比目鱼这种不必要的小心谨慎,不,是世上之人常有的难以理解的虚荣和体面,才让我陷入忧愁。 如果比目鱼当时这样说就好了。 “公立也好,私立也罢,反正从四月开始,你就去上学吧。你的生活费,只要你上了学,老家那边就会寄来,足够用了。” 很久以后我知道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不可回头的地步。我想如果他当时这么劝我,我恐怕会按照他说的做吧。然而,就是因为比目鱼那过于谨慎的兜圈子的说话方式,反而把我吓跑了,我的生存方向也因此指向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你要是不想认真坐下来跟我商量的话,就没办法了。”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心里应该有想法吧?” “比如?” “比如,你自己今后打算干什么。” “是不是先上班为好?” “哎呀,你到底怎么想的?” “当然,钱是肯定要的。但问题不是钱,是你的想法。” 他为何一句都没提到,钱会从老家那边寄来呢。我要是知道了,想法肯定会更加坚定,但当时却蒙在鼓里。 “怎么办?你难道没有什么对将来的期待吗?唉,看来照顾一个人有多么难,被照顾的人是不会懂的。” “对不起。” “我可是真的担心你啊。我呢,既然答应照顾你,就希望你也认真对待,不可得过且过。我真想看见你拿出立志重新做人的觉悟。你要是能正儿八经地主动找我商量你将来的方向,我也是准备帮你分析的。当然,我不过贫寒人家出身,帮助有限,你要是奢望能过得像以前那样,恐怕会落空。不过,只要你振作起来,明确地树立起未来的方向,并找我商量的话,我即便觉得麻烦,也会为了你的重生而添砖加瓦的。我说的你懂吗,我的这份心思。你到底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要是您不让我住在二楼,我就工作……” “你是真心这么说的吗?如今这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的……” “不,我的意思不是当上班族。” “那,你要干什么?” “画家。”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啊?” 我无法忘记比目鱼当时的表情,他缩着脖子诡笑的样子显得是多么狡猾。与轻蔑类似,但又不同。如果把人世比作大海的话,那万丈深的海底想必随处漂荡着这种奇妙的阴影。他的笑容,仿佛让我瞥见了成人生活的基底。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们就无话可谈了,你根本没有痛下决心。再想想吧,今天晚上再认真考虑考虑。”比目鱼说完,把我驱逐似的赶回了二楼。我躺在床上,脑海里空空如也。天明后,我逃离了比目鱼的家。 “傍晚我肯定会回家的。我去朋友那里了,找他商量将来的出路,请不要担心。抱歉。”我用铅笔在便签上醒目地写了一句话,然后附上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位于浅草的住所,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比目鱼的家。 我并不是因为被比目鱼灌输了一通大道理,觉得不甘心才逃走的。正如比目鱼所说,我确实心思未定,对将来的出路自己没有一丝头绪,这么大人了还给比目鱼家里添麻烦。我觉得比目鱼也真够可怜。要是过段时间自己万一有了发愤图强的志气,可重新做人的资金还需每月由穷得叮当响的比目鱼援助,一想到这里我就心里不是滋味,简直如坐针毡。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真想找堀木商量什么所谓的“将来的方针”,才离开比目鱼家的。我不过是想让比目鱼放心罢了,哪怕一会儿也好(与其说我是从侦探小说中逃得愈远愈好的策略中得到灵感,写了这张便条——我心里一定暗暗这么想过,倒不如说,我是害怕比目鱼突然遭受打击而方寸大乱。也许这么说才更为准确。虽然到头来终究会败露,但我就是害怕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总要稍加掩饰,这也是我可悲的特质之一。与世人所嘲讽的“撒谎”性格有些类似,但我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利益才要掩饰的,只是周遭氛围的突变,会让人害怕得快要窒息。即便后来我发现反倒对自己没什么好处,但我也会拿出自己天生的“必死的奉献精神”,哪怕是愚蠢透顶,也不知不觉冒出一两句虚言。不过,这种天性也被世间的所谓“正直之人”大大利用)。因此,我不过是在便签上写下了突然从记忆的深渊浮现出来的堀木的住所和姓名罢了。 我出了比目鱼的家门,一直走到新宿,卖掉怀里的书后,便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人缘很好,但从来没真正体味过“友情”,堀木那样的狐朋狗友暂且别论,我对所有的人际交往只感到痛苦。我靠着插科打诨缓和此种痛苦,反而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哪怕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看到有一面之缘的人或是类似长相的脸,我都会吓得魂飞胆散,被一种眩晕般的不快的战栗席卷全身。因此,我虽然知道别人都喜欢自己,但我就是缺乏爱人的能力(其实,就算是世上的其他人,果真就有“爱”的能力吗,对此我深表怀疑)。我因此不可能有所谓的“亲友”,除此之外我甚至没有“拜访”的能力。别人家的门对我来说,简直比那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令人毛骨悚然,我仿佛能着实感到门背后深处,有一头恶龙一般浑身散发着腥味的怪兽在蠢蠢欲动。这绝非夸张。 我跟任何人都不交往。我哪儿也不去。 堀木。 正如便条上写的那样,我最终还是决定去浅草的堀木那里,这真是弄假成真。以前,我从未自己主动去过堀木的家里。大多是我发电报把他叫到我那儿。可如今,我连发封电报的钱都拿不出来了,或许是破落之身的偏见吧,我怕就算我发了电报堀木也不肯来,便决心亲自上演自己最不擅长的“拜访”,然后叹了口气乘上了市营电车。当我想到这世上仅剩的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那个堀木的时候,我顿觉后背发凉,悲从心来。 堀木在家。他家在一条肮脏小巷的最里头,住在二楼。堀木的房间只有六铺席大。堀木的年迈的父母和三位年轻的匠人,在楼下敲敲打打地缝鞋绳、做木屐。 那日,堀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大城市人的崭新一面。通俗点说,就是不吃亏的特性。我见识了自私自利的他的冷漠与狡猾,愕然了,我这个乡下孩子看得目瞪口呆。他果真和我这个无边无际地四处漂泊的男人不一样。 “我真是佩服你。大叔批准了吗,肯定还没吧?” 我确实没敢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又像以前那样企图蒙混过关,虽然明知很快就会被堀木看穿,我还是模棱两可地回答。 “啊,反正会没事的。” “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警告你,你也适可而止吧,别再做傻事了。我今天有事,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 “有事,什么事?” “喂,喂,坐垫的线可别拽断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指尖玩弄着坐垫上的线头,还不时用力扯一下——四角上都有,好像缨子似的。堀木对自己家的东西,哪怕是坐垫上的一根线都极为珍视,他面无羞耻地责备我,怒目圆睁,火冒三丈。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堀木在与我以往的交际中,确实未曾失去过什么。 堀木的老母亲用盘子托着两碗年糕小豆汤上来了。 “啊,这是……”堀木好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孝顺儿子似的,唯唯诺诺地朝向老母亲,话语变得不自然起来。 “真是麻烦了,是年糕小豆汤吗?真是豪爽。本来不用这么客气嘛。我马上有事就要出门了。不,这是您最拿手的小豆汤,还是不要浪费了。那我就吃了。你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我老妈特意做的。啊,这玩意儿可真好吃啊。您可真豪爽。” 他看上去也不全是在做戏,兴高采烈地吃得很香。我小口喝了两口,热乎乎的。然后吃了一块年糕,但发现那东西不是年糕,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然,我绝非是在蔑视他们的清贫(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东西难吃,再说老妈妈的心意也打动了我。只是,我感到了对贫穷的恐惧。不过,绝无半点轻蔑)。通过这碗年糕小豆汤,以及高高兴兴地吃得正香的堀木,我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也看到了东京家庭内外有别的事实。我觉得只有自己这个表里如一、不断地逃离各种人间生活的傻瓜被完全地抛弃了,就连堀木都对我视而不见。我不过是想把当时狼狈地握着涂漆的筷子吃着年糕小豆汤,只觉孤寂难耐的心情写在这里罢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堀木站起身来,一边穿上衣一边说道。 “失礼,对不住了。” 这时,一个女人来找堀木。就此,我的人生急转而下。 堀木突然活力焕发。 “啊呀呀,对不起。现在,我正想着到贵处拜访呢。可这个人突然来了。快,请进。” 我把自己的坐垫拿出来,翻过来递给了堀木,他慌慌忙忙地抢过去,又翻过来让给了那个女人。除了堀木自己的坐垫,房间里只有一个供客人使用的坐垫。 女人瘦瘦的,个子很高。她把坐垫挪到旁边,坐到了门口附近的角落里。 我呆呆地听了一阵子两人的谈话。女人是杂志社的人,正在对堀木发脾气,好像是很久以前求他一件事,今天来取了。 “我急着用。” “已经好了,早就好了。给,请过目。” 就在这时,送来一封电报。 堀木读完,得意扬扬的脸转眼间变得阴森可怕。 “喂,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你赶快回去吧。我送你倒是可以,可我现在没那闲工夫。你擅自离家出走,还装得和没事人似的。” “您住在哪里?” “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这么说,跟我们社很近。” 女人生在甲州,年方二十八岁。和一个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园寺附近的公寓。她说自己的丈夫已经过世三年了。 “您一看就是受过千辛万苦的人,可真会心疼人。可怜的人哪。” 我第一次过上了靠女人生活的生活。静子(就是那位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之后,我就和名叫茂子的五岁女童两个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看门。听说以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茂子都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玩的。现在眼前有了我这么一位“机灵”的叔叔,女孩看上去很高兴。 我就这么茫然若失地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窗户附近的电线上挂着一只形如武家持枪奴仆的风筝,在裹挟灰尘的春风的吹拂下变得破烂不堪,可还是不离不弃地死死挂在那里,不时随风上下摇摆,好像点头似的。我一看到就苦笑一番,脸变得面红耳赤,甚至梦里还能看见,有时还因此梦魇。 “我想要点钱。” “……多少?” “很多……俗话说钱断情亦尽,这话可没错。” “净说傻话。这不过是老掉牙……” “是吗?不过,你是不懂的。再这么下去,我说不定会逃走。” “到底是谁没钱啊?是谁要逃走啊?哎……” “我想用自己赚来的钱买酒和烟。要说画画,我可比那个什么堀木强多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来的竟是中学时代画的若干被竹一称为“妖怪”的自画像。遗失的杰作。在几度的搬家过程中,那几张画给丢了,不过我仍觉得只有那几张才是优秀的作品。后来,无论我画多少,都远不及记忆中的那几幅逸品。长久以来,我总被一种倦怠的丧失感所折磨,心中空空如也。 仿佛一杯没有喝完的艾酒。 我将那份永远难以补偿的丧失感偷偷这样比喻。一旦谈论到绘画,我的眼前就会隐隐约约地出现那杯没有喝完的艾酒。我焦躁难耐,真想让她看看那几幅画,让她相信自己的绘画天赋。 “呵呵,是真是假啊?你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的样子真可爱。”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想让你也看看那幅画——我心里一阵烦闷,可又无法排遣。忽然,我转换了心意,委曲求全地说道:“漫画也行。至少,我敢保证在漫画上比堀木强百倍。” 这种听上去像开玩笑的假话,反倒容易被人当真。 “说的也是。我其实真心佩服你。看见你平常给茂子画的那些漫画,连我也忍俊不禁地喷笑出来。那就不如试试吧,如何?我去替你问问我们社的主编。” 她所在的杂志社,好像在发行一种以小朋友为读者对象的月刊杂志,不过不大有名。 “……一看到你,多数女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替你做些什么……你总是小心翼翼的,真像个滑稽的角色……你偶尔独自消沉的模样,反倒更牵动女人的心。” 我洗耳恭听地听她煽风点火地说了很多,想必这就是“面首”的猥琐特质吧。后来,我越发消沉了,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满脑子想的都是钱。我心里暗暗发誓要离开静子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并也为此努力过,可还是渐渐落得靠静子为生的下场。自打我离家出走后,一切琐事几乎全部由这位比男人还强悍的甲州女人负责。最后,我对静子也越发敬畏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和静子三人开会商量出了结果。那时,我已和老家完全断绝了关系,跟静子终于堂堂正正地过起了同居生活,我在静子的奔走下接到了漫画工作,没想到还赚了钱,用它买了酒,买了香烟。但我的不安和犹豫也更加强烈了。失魂落魄到极点的我,每月在静子的杂志上画起了题为《金太和雄太的冒险》的连载漫画。思乡之情经常突然涌来,顿觉自己清冷孤寂,久久没法下笔,掩面痛哭流涕。 这时,自己唯一的救赎就是茂子。她当时已经无拘无束地把我叫做“爸爸”。 “爸爸,要是祈祷的话,神明什么都会给我们,这是真的吗?” 要是真的,我倒想祈祷一番。 啊,请赐予我冷漠的意志吧。请教给我“人”的本质吧。人打败人,不是罪。请赐予我愤怒的面具吧。 “嗯,没错。什么都会给茂子的,不过爸爸也许不行。” 就连神明我都害怕。我不相信神明的博爱,只相信神明的惩罚。信仰——在我看来,不过是仅仅为了得到神明的鞭笞而垂头丧气地走向审判台罢了。我相信地狱,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违背了父母的嘱咐。”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啊。” 这是因为我骗了大家。我知道,这栋公寓的人都对我显示出好意。我越是害怕大家,大家越是喜欢我。大家越是喜欢我,我越是害怕大家。但向茂子解释自己这种必须远离众人的不幸病症,着实难上加难。 “茂子,你到底想跟神明求什么呀?” 我若无其事地将话锋一转。 “我呀,我想要我真正的爸爸。” 我吃了一惊,眼前一阵眩晕。敌人。说不上自己是茂子的敌人,还是茂子是自己的敌人,反正我从茂子的表情上多少看出一丝端倪,那张脸仿佛在说:这里也有威胁自己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理解的他人、满是秘密的他人。 我以前觉得唯有茂子让我安心,没想到她也有“无意中将虻敲死的牛尾”。打那以后,我甚至在茂子面前都战战兢兢起来。 “色魔!在吗?” 堀木这一阵子又来找我了。我离开比目鱼家里那天,受尽这个男人的冷遇,可自己还是没法将其拒之门外,仍旧笑脸相迎。 “你的漫画,越来越有人气了嘛。你们这些业余之人,倒是有股子天生牛犊不怕虎的大胆精神嘛。不过,千万别疏忽大意啊。你的素描课根本不成体统。” 他向我展示出大师一般的态度。我心里嘀咕,要是拿自己那幅“妖怪”的画给这家伙看,不知他作何表情呢。 “别跟我说这些。我听了真想悲切地尖叫一声。” “光靠混世的才能,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混世的才能……我对此除了苦笑,别无他法。居然说我靠混世的才能!不过,像我这样怕人、躲着人,再加上没个正经,没准在外人看来真与某些遵奉俗语所说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条伶俐狡猾的处世训的人一样吧。啊,人啊,互相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完全理解错了,却偏当对方是天下无双的亲友。一辈子都没有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误解,对方死了,还哭得死去活来地替人家念悼词呢。 不管怎么说,堀木一直陪着我处理离开比目鱼家以来的一切杂事(一定是被静子所逼,他才不情愿地答应的),所以把自己当成了帮助我改头换面的大恩人,在我面前大模大样地呼来喝去,不是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对我说教,就是三更半夜喝得烂醉后找我留宿,或者跟我借五块钱(每次都是五块)就走了。 “不过,你在女人上花的工夫,也就到此为止好了。否则人世可是不会容忍的。” 人世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复数的人吗?哪儿有人世的实体呢?虽然对这个强暴、严厉而恐怖的东西想不通,但我毕竟是在人世上这么活过来的。现在经堀木这么一说,我忽然问他:“人世不就是你吗?”不过我唯恐惹恼堀木,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人世可是不会容忍的) (不是人世,是你不会容忍吧?) (你要是那么做,在人世上可是要吃苦头的) (不是人世,是你吧?) (你很快就会被人世所埋葬) (埋葬我的不是人世,是你吧?) 你啊,请你看到你自己身上的可怕、怪气、毒辣、老奸巨猾和妖婆本性!形形色色的话语在我的胸中翻来覆去。但我只是不断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笑着说道:“冷汗,冷汗。” 不过,那以后,我有了某种类似思想(人世不就是个人吗)的东西。 自从我有了人世即个人的想法以后,我多少在言行举止中加进了几分意志。借用静子的话说,就是我也学会了任性,不再那么胆小怕事了。再借用堀木的一句话,就是我竟然变得小气了。茂子则说我不如以前疼爱她了。 我沉默不语、严肃不笑地一边每天看着茂子,一边画《金太和雄太的冒险》或模仿傻爸爸系列的《傻和尚》,要么就是以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奇妙的滥俗题目《性急的阿平》连载漫画。除了静子的杂志社,我还陆陆续续接到了其他杂志的约稿,不过都是些比静子的杂志社还要品位低俗的三流出版社。我其实心里极其郁闷,只是为了酒钱才画的,因此动作慢吞吞的(我的运笔本来就非常缓慢)。静子下班回来后我就把茂子交给她,自己出门,在高园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者小酒吧喝上几杯便宜的烈性酒,等心情快活了才回去。 “你的表情越看越奇怪了。我画的傻和尚的脸,其实是从你的睡脸上找到的灵感。” “你的脸不也老得厉害吗,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是因为你,我是被你吸干了。有句话说得好啊,流水的尽头和人的未来都前途未卜啊。” “别闹了,快点休息吧。要不吃点饭?” 她相当平静,根本不理我。 “有酒我倒要喝两盅。流水的尽头和人的未来……人的尽头,不,流水的尽头和流水的未来……” 就在我自言自语之际,静子剥光了我的衣服,将我的额头放在她的胸脯上。我就这样睡着了。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第二天仍旧重复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 只要遵循与昨日无异的惯例即好。 只要避开荒蛮而巨大的欢乐, 巨大的悲伤自然也不会来临。 蟾蜍绕着挡住前路的碍事的石头, 徘徊着走过。 当我无意中看到上田敏翻译的一位名叫查理·克罗斯[1]的人的诗句后,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如燃烧一般。 蟾蜍。 (这个词说的就是自己。社会无所谓容忍或无法容忍,也无所谓埋葬或不埋葬。我是一种比狗和猫都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慢腾腾地爬行。)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不仅在高园寺站附近,还去新宿、银座一带,有时甚至夜不归宿。我就像一个不遵从“惯例”的无赖汉一样,经常突袭似的偷吻女人。我又变回殉情以前那个——不,比那时还荒唐、蛮横的醉汉了。没钱了,我就把静子的衣服拿出去当了。 来到这儿,自打冲着那个破损的风筝苦笑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樱花散尽徒留樱叶之时,我有一次偷偷拿着静子的腰带和汗衫到当铺去,换了钱再到银座喝酒,连续两晚没有回家。第三天晚上,我心想着再这么下去要出乱子,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静子家门口。只听从里面传来静子和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喝酒呢?” “你爸爸啊,可不是因为喜欢才喝的。是他人太好了,所以才……” “好人才喝酒吗?” “也不能这么说……” “爸爸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也许会不喜欢呢。看,快看,从箱子里跑出来了。” “就像那个性急的阿平一样。” “没错。” 里头传来静子从心底发出的幸福的浅笑。 我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往里面瞧了瞧,看到一只小白兔正在房间里活蹦乱跳地四处乱跑。母女俩追在身后。 (这两个人是幸福的。这是一种朴素的幸福。我这种蠢货,夹在她们中间只会毁了两个人。这是一对幸福的母女。神啊,如果您能听一听我这种人的心声的话,我将祈祷,哪怕此生一次足够。) 我蹲坐在那里,简直想拍手叫好。然后,我轻轻地关上门,又去了银座。后来,我就再没有回过那栋公寓。 就这样,我投宿到了京桥附近的一家酒吧的二楼,整日趴在那里睡觉,又过上了当别人情夫的生活。 人世。我好像隐隐约约地开始理解这个词了。人世就是个人与个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的争斗,只要在那个场合赢了就好。人绝不会屈服于人,就连奴隶都会进行他们力所能及的、卑贱的报复。总之,人除了当场决一胜负之外,就再没有残喘延生的机会了。个人虽然口口声声地唱什么大义之类的高调,但努力的目标必定还是为了个人;超过某个人之后还是回到个人;人世的难题就是个人的难题;大洋并非世间,唯有个人……总之,我从对如大海幻影般的人世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庸人自扰,只在当下必要的时候,才厚颜无耻地想办法解决。 “我分手了。”扔下高园寺的母女俩后,我对京桥的酒吧老板娘说。 只靠这么一句,就够了。也就是说,我赢了。当晚,我就强行住到了二楼。但是,本应可怕的“人世”并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危害,我也没有对“人世”做任何辩解。只要老板娘愿意,一切都没问题。 我既像是那个店的客人,又像老板娘的丈夫,还像替她打杂的下人,或者亲戚之类。总之,在旁人眼里我一定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存在。但“人世”并没有纳闷,店里的熟客还亲切地叫我“阿叶”、“阿叶”,甚至请我喝酒。 我对这人世不再像以前那么警惕了。我甚至觉得,这人世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地方。看来,我之前对人世的恐怖感,不过是因为受到了某种所谓“科学的迷信”的惊吓罢了——比如春风里潜藏着几十万导致百日咳的细菌部队;洗澡堂里暗藏着几十万害人眼瞎的细菌;剃头铺里藏着几十万害人得秃头病的细菌;电车的吊环上爬着让人得牛皮癣的虫子;生鱼片、半熟的猪牛肉上必定蠕动着绦虫的幼虫、水蛭或者其他什么寄生虫的卵;又比如,光着脚走路,玻璃碎片就会从脚底板扎进去,并顺着身体刺中眼球、让人失明……确实,几十万细菌在物体表面暗涌的说法,确实是“科学”的、正确的。自己曾被所谓的“科学统计”吓得胆战心惊——如果一千万人每天在便当盒里吃剩下三粒大米,就相当于白白扔掉了好几袋大米;如果一千万人每天分别节约一张手纸,就能节省多少纸浆……因此,每当我哪怕吃剩下一粒大米,或者用手纸擤鼻涕的时候,总被浪费了许多大米和纸浆的内疚所烦扰,心情沮丧得仿佛自己犯了重罪。然而,这种理论才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和“数学的谎言”。因为三粒大米根本不可能收集到一起,就算作为一道加减法的应用题,也太原始和低能了。简直傻得就跟计算某种可能性的问题一样——在没有电灯的黑暗的厕所里,人单脚踩空茅坑导致坠落而下的比例是多少,掉进火车的车门和站台边缘的缝隙中的人在乘客当中占了多少比例之类。就算这些荒唐事果真有存在的可能,但至少我没听过双脚跨在茅坑上受伤的事例。以前别人把这种假说以“科学的事实”的名义告诉我,我还完全当真,为此战战兢兢地活到昨天,想来自己都觉得可怜、好笑。反正这人世的真相,我是一点一点弄清楚了。 不过,我对人这种东西仍感到害怕,必须咕咚喝上一大杯酒,才敢跟店里的客人见面。我觉得他们好可怕。就这样,就像小孩子虽然害怕小动物,却偏要紧紧地捏一捏似的,我每天都要到店里露面,借着喝醉后壮起的胆子,跟那些人大谈特谈艺术理论什么的。 我是一名漫画家,是一个不大喜、亦不大悲的无名漫画家。就算将来巨大的悲伤向自己袭来,就算内心焦急地渴望疯狂的欢乐,可自己如今乐在其中的只是跟客人漫无边际地闲聊,以及跟他们喝酒。 来到京桥,这种不着边际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年。我的漫画不再局限于儿童杂志,还登上了车站卖的那种低俗、猥琐的杂志。就这样,我以上司几太(读作殉情复生)这个胡闹似的笔名,周而复始地画着让人恶心的裸体画,一般还要在旁边附上一首四行诗。 不要再做徒劳的祈祷 狠心地将引人落泪的东西扔掉 来,喝一杯,回忆起那些开心事 忘记多余的烦恼 那些吓得别人心神不宁的家伙 因自己犯下的大罪而惴惴不安 为了替死去的人报仇 不断在头脑中打算 昨夜酒醉,喜悦满溢心头 今朝醒来,唯有荒凉 奇怪的一夜啊 心情竟变化得千差万别 不要再把这想成报应 就像远方传来的鼓声 他莫名觉得不安 若将放屁之类的琐事都定做罪过,那将没完没了 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被鲜血涂满的战场 抑或暗杀者的刀尖 存在着何种正义? 指导的原则在哪里? 是否真有睿智的光芒? 这美丽而让人心生畏惧的人世间啊 软弱的人儿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行囊 只因为种下了无可奈何的情欲的种子 只诅咒着善恶罪罚 只能茫然不知所措 只因老天不给摧毁的力量和意志 究竟是怎样流浪到了何处 何谓批判、检讨或再认识? 啊,空虚的梦和不真实的幻影 忘记喝酒了,一切都是愚蠢的念头 不如看看这无止境的长空吧 中央有孤零零飘浮的一点 你知道地球为何自转吗 自转、公转和反转都是其随心所欲 随处都能感受到至高的力量 在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民族身上 发现相同的人性 而我却是个异端者 大家都误读了圣经 否则不会有常识和智慧 抑制住肉身的喜悦和对酒的渴望 好吧,这是我最厌弃的 不过,那时真有一个处女劝我戒酒。 “这可不行,你怎么能每日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呢?” 她是酒吧对面的一家小烟铺的女儿,只有十七八岁。名叫良子,皮肤很白,长着一颗虎牙。我每次去那儿买烟的时候,她都要笑着劝我。 “为什么不行呢?有哪点不好?孩子啊,喝了酒以后,所有的憎恶就都消失了。以前波斯国的……算了,能给我这颗疲惫而悲伤的心带来希望的只有引人微醺的酒杯了。你懂吗?” “不懂。” “哎。我亲你一下吧。” “亲吧。”说着,她便毫不在意地抬起了下唇。 “混蛋。什么贞操观念……” 不过,从在良子的表情上,确实飘荡着一股从未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的味道。 年后某个天寒地冻的晚上,我喝醉了酒出门买烟,不小心在烟铺前面摔倒了。“良子,救命啊。”听到我的叫声,良子将我扶起来,还替我包扎好右手的伤口。 “您喝得太多了。”当时,良子没有笑,而是痛切地说道。 我对死倒是无所谓,不过很怕因为受伤、出血而成了残疾人。所以,当良子给我包扎的时候,我不禁在心里暗想,要不干脆把酒戒了吧。 “我戒酒了。从明天开始一滴都不喝。” “真的吗?” “我肯定会戒的。我要是戒了的话,良子能嫁给我吗?” 娶她当老婆的事不过是玩笑罢了。 “当。” “当”是“当然”的简略说法。那时这种略语很多,比如“摩男”(modern boy)和“摩女”(modern girl)。 “好,那我就忍着。我肯定戒掉。” 第二天,我一如往常地白天就开始喝酒。 傍晚,我踉跄着走到外面,来到良子的店铺前。 “良子,对不住了,我又喝了。” “哎呀,真是讨厌。怎么还假装喝醉?” 我吃了一惊,酒顿时醒了。 “不,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喝了。我没有装醉。” “你别逗我了,心眼儿可真坏。” 她压根就不怀疑我。 “你看一看就应该知道吧。我今天一早就开始喝了。原谅我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的演技可真高明啊。” “不是演戏。混蛋。我亲你一下。” “亲吧。” “不,我没这个资格。我也没脸娶你了,必须打消这个念头。看看我的脸,红的吧?因为喝酒了呀。” “那是因为夕阳照射的缘故。你可不能骗我。我们昨天商量好了,所以你不可能喝酒。你都说你要忍着了。你说喝酒,不过是撒谎、撒谎、撒谎。” 面容白皙的良子微笑着坐在幽暗的店铺中。我感叹道:从未被玷污过的处女果真高贵啊,就跟她结婚吧。我以前从未跟年轻的处女睡过。即便之后巨大的悲伤因此向我袭来,我也仍要享受这疯狂的巨大欢乐,一辈子哪怕一次也好。处女之美,我以前一直以为不过是那些酸气十足的诗人甘美的、伤感的幻象罢了,但如今才意识到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我当场决定娶她为妻,春天到了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去奈良看青叶瀑布。我在采摘这朵花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也就是所谓的“一锤定音”。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据此得到的欢乐并不算多,但随后而至的悲哀却不足用“凄惨”二字形容,大得简直超过了想象。在我看来,世间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绝非靠什么“一锤定音”就能轻而易举地摆布一切。

再说堀木和我。 如果说世间的所谓“朋友”,就是一边相互轻视对方一边交往,并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那我和堀木之间的关系,正是名副其实的“朋友”。 仰仗着京桥那间酒吧的老板娘的侠义心肠(女子的侠义心肠,这个说法多少有些奇怪。不过以我的经验而看,比起都市男子,都市里的女子反倒个个满怀侠义之心。男人畏畏缩缩的,光顾着门面体统,故而吝啬之极),卖烟姑娘良子终于做了我的情妇。我们在筑地隅田川附近的一栋木造二层楼公寓借了一间地下室,两人搬了进去。我不再喝酒,开始一心扑在漫画的工作上——这也快成了我的固定职业。晚饭过后,我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偶尔到咖啡店坐坐,有时还会买上一盆花。我只要听见那个从心底里信赖我的小娇妻的话语,看见她的动作,我就高兴得心满意足。我甚至暗暗地在心里想:这样下去,我就越发活得像个人了,决不会落个悲惨的结局。正在我天真地幻想未来之时,堀木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喂,你这个色鬼。几日不见,你这张脸正经了不少嘛。我今天来,是给高圆寺的那位女士当信使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降低了音调,扬着下巴指了指正在厨房忙着端茶倒水的良子的方向。“没事吧?”他问我。 “但说无妨。尽管说。”我沉着冷静地回答。 说实话,良子真是信赖的天才。她从未怀疑过我和京桥那间酒吧的老板娘的关系。就算在我告诉她自己经历的镰仓殉情事件之后,她也没有怀疑过我和常子的关系。这并非因为我撒谎的本领有多高超,即便有时我故意说得直白露骨,可良子还是当玩笑一般听过就算了。 “你还是老样子嘛,提不起精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方让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园寺那边转转。” 即将忘却之时,怪鸟就会振翅而来,用其尖利的喙戳破记忆的伤口。过去那耻辱和罪过的记忆,很快便历历在目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惊吓得险些“啊”地高呼一声,再也坐不住了。 “喝酒吧。”我说。 “好的。”堀木答道。 我和堀木表面上有相似之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两人简直一模一样——当然,仅指我们一起喝着便宜酒四处闲逛的时候。反正,我们俩的脸只要放到一起,眼看着就变成两只体型相近、毛发相同的狗,一同奔跑在雪后的小巷。 自那日以来,我们的旧情仿佛升温了似的,常常一起到京桥的那间小酒吧去。后来,我们这两只烂醉如泥的狗还一起去了静子的住处,有时甚至在那里留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燥热盛夏的一天晚上。傍晚时分,堀木穿着皱巴巴的浴衣,来到了我位于筑地的公寓。“我今天把夏天的衣服当了,要是被老妈知道可就惨了,所以得赶紧赎出来。先借我点钱再说吧。”他说。碰巧我身上没有钱,所以照旧吩咐良子,让她拿着自己的衣服去当铺换了些钱借给堀木,剩下的则让良子买来烧酒。我来到公寓的屋顶,在那里摆了一桌略显寒酸的纳凉的宴席,享受着从隅田川吹来的微微散发着臭味的暖风。 我们俩玩起了猜谜游戏——猜一样东西是喜剧名词还是悲剧名词。这是我发明的游戏。我认为名词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和中性名词之分,同时也应该有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区别。比如,汽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电车和巴士都是喜剧名词。若问为何?我以为,连这点名堂都看不出来的人是不足以谈论艺术的,倘若剧作家在喜剧里放进了哪怕一个悲剧名词,他就已经不合格了,反之亦然。 “准备好了吗?香烟。”我首先发问。 “悲(悲剧的简称)。”堀木立即作答。 “药。” “粉末还是药丸?” “注射用的针。” “悲。” “是吗?还有一种叫激素注射的呢。” “没错,肯定是悲。你看,不管怎么说针就绝对是个悲剧名词。” “好吧,就算我输了。不过,你要知道,药和医生反倒是喜(喜剧的简称)呢,意外吧。死呢?” “喜。牧师和和尚也是。” “答得很好。这么说,生就是悲来。” “不,生也是喜。” “照你这么说,任何东西都是喜了?那我再问你一样,漫画家呢?你总不能说是喜吧?” “悲,悲。大悲剧名词!” “哎呀,大悲可不就说的是你嘛。” 我们就像这样玩着看似风雅的自创游戏,虽然自觉无聊,但又很得意,觉得这个游戏过去曾在世界的文化沙龙上存在过。 当时,我还发明了一个类似的游戏,猜某个词语的反义词。黑的反(反义词的简称)是白。但是,白的反是红。红的反是黑。 “花的反是什么?”听了我的问题,堀木歪着嘴想了想说道:“嗯,有家饭店叫花月,我猜是月亮。” “不,两者不互为反义词。相反,它们是同义词。另外,星星和紫罗兰也是同义词,而不是反义词。” “知道了。那我猜,应该是蜜蜂。” “蜜蜂?” “牡丹……还有蚂蚁?” “什么呀,这不成了绘画的常见主题了,你可不能蒙混过关。” “好吧!俗话说花怕云彩……” “应该是月亮怕云彩吧?[2]” “对,对。不是常说花怕风吗?就是风,花的反就是风。” “这可不好吧,这不成了浪花节[3]的台词了吗?你的老底儿可让人看出来了。” “错了,应该是琵琶。” “那就更糟了。花的反义词……必须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 “可是、不过……等一下,你说的是女人吗?” “那么顺便问你,女人的同义词呢?” “内脏。” “看来,你这个人没有一点诗情嘛。那么,内脏的反呢?” “牛奶。” “哟,你这个回答挺妙的。趁着兴致,再猜一个吧。羞耻的反呢?” “那当然是不知廉耻的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了。” “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两个人逐渐笑不起来了。烧酒特有的醉意涌了上来,脑袋里仿佛满是玻璃碎片,心情顿时郁郁寡欢。 “别出言不逊。我可不像你,还没受过被束缚的耻辱呢。”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惊。堀木在心里根本没把我看成人,只当我是个没有死成的、不知廉耻的、愚蠢呆笨的东西,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他为了自己的快乐千方百计地尽可能利用我,我们的“友情”不过如此。想到这里,我真是高兴不起来。不过,堀木之所以会这么对待我,说到底,也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是个没有做人资格的孩子。我不禁转念想到:堀木这么小看我,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罪。罪的反是什么?这个问题可难了。”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 听堀木平静地回答完,我重新扫视了一遍堀木的脸。在附近高楼那一闪一灭的红光照耀下,堀木的脸看上去就像无情的警察那么威严。我打从心眼里呆住了。 “老兄,罪可不像你说的啊。” 罪的反义词怎么能是法律呢?可是,世上的人都这么认为,并坦然地过着生活。可他们哪里知道,罪正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的呀。 “那照你说的,应该是神?你这人啊,怎么有种迂腐老和尚的味道呢。你是故意说难听话的吧?” “你可不能轻易下结论呀。我们两个人还是再想想吧。这个题目有意思吧?我仿佛觉得,只要看某个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能了解他的全部呢。” “怎么可能……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种人。” “别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和罪不同吗?” “我觉得不一样。善恶的概念是人创造的,是人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创造的有关道德的词汇。” “真麻烦。这么说,还应该是神吧?对,就是神,是神。所有问题只要归结到神上面就不会错了。啊,肚子饿了。” “良子正在下面煮蚕豆呢。” “谢了,那可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将双手交叉于脑后,仰面躺在了地板上。 “你这个人好像对罪之类的不大感兴趣呀。”我向堀木发问。 “那当然,我又不像你,是个罪人。我虽然吃喝嫖赌,但不会让女人死,也不从女人那里骗取钱财。” “女人不是我让她死的,钱也不是敲诈勒索来的。”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响起一阵隐约而极具力量的拼死的抗议之声。不过,我还是没改自己的坏毛病:我即刻转变想法,以为都是自己不对。 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当面与他理论。在烧酒带来的不舒服的醉意中,我强忍住越发暴躁不安的心情,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是,并不是只有关到了监狱才叫罪。我认为,只有知道了罪的反义词,才能抓住罪的本质。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的反义词应该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悔恨、罪与告白……呜呼,这些都是它的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像蜜一样甘美。啊,饿死了,拿点什么吃的过来呀。” “你去拿不就行了?” 强烈的怒气之声迸发出来,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严厉。 “好吧,那我就下去,跟良子两人犯下罪孽再上来。与其纸上谈兵地理论,不如亲自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4],不,是蚕豆吧。” 他已经醉得口齿不清、舌头打结了。 “随你的便。快走吧。” “罪和空腹、空腹和蚕豆……这些都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站起身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词突然从我的脑海中拂过,让我吓了一跳。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将罪与罚当做同义词,而将两者作为反义词的话,结果又该如何呢?罪与罚是绝对不同的两种东西,就像水火一样不相容。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将罪与罚当成反义词的话,那么水绵、腐败的池塘、乱麻的根部……啊,我快想通了,不,还没有……我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胡思乱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脸色大变。他刚刚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没想到很快又回来了。 “怎么了?” 我脸上带着杀气似的倍感紧张,跟着他从屋顶下到二楼。从二楼沿着楼梯往地下室走的时候,堀木停住了脚步。 “看!”他一边小声说一边用手指了指。 我那间房间的小窗户开着,从那儿可以窥见屋里的动静。只见里面开着灯,有两只动物。 我晕晕乎乎地告诉自己:那是人,那是人,没什么好怕的。我始终站在楼梯上,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在胸中念叨,却忘了救良子。 堀木干咳了几声,我则逃也似的奔回了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微微落雨的夏日的夜空。那时,一股情感突然侵袭了自己,不是愤怒,不是讨厌,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骇人的恐惧。与面对墓地的幽灵时产生的恐惧不同,我仿佛在神社的杉树丛中遇到了身着白衣的神灵,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古代的恐怖之情不由分说地席卷全身。当天夜里,我的头发就染上了少年白,我从此失去了自信,并陷入了怀疑人的无底洞之中。我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期待、欢喜和共鸣。这在我的整个生涯当中确实是一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我仿佛被砍伤了前额,打那以后,每逢我与人接近之时,这个伤口都会疼痛不已。 “我虽说同情你,但你也该通过这件事反省一下吧。我再也不会来这儿了。简直如地狱一般……不过,你必须原谅良子。反正,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人。失礼了。” 堀木还没有糊涂到一直待在尴尬之地。 我坐起身来,独自喝着烧酒,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似的。 不知何时,良子出现在我的背后,她捧着一大盘蚕豆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不说话……” “不,什么都别说。你从不知道怀疑人。来,坐下,一起吃豆子。” 我们并肩坐下吃起了蚕豆。呜呼,信赖难道是罪吗?那个男人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五短身材的小个商人,他总是趾高气昂地摆架子扔下一点点钱,让我画漫画。 那个商人到底后来再也没有来过。不知怎的,比起对那个商人的憎恨,我反倒更生堀木的气:他最先发现的时候什么也没做,哪怕干咳两声也好啊,可他却直接返回屋顶来通知我了。每每难眠之时,对他的怨恨就会油然而生。 谈不上原谅或不原谅,因为良子是信赖的天才,她从不知道怀疑人。可这正是悲剧的原因。 我真想向神发问:信赖难道是罪吗? 与良子被人玷污一事相比,我更不能容忍的是良子对人的信赖遭到了玷污。这后来成了我永生苦恼的根源,我为此苦恼得不得安生。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整天活得胆战心惊的,光顾着看别人的脸色,早就丧失了信人的能力。因此,在我看来,良子那纯洁无垢的信赖之心才像青色的瀑布一样令人神清气爽。可是一夜之间却被糟蹋成了黄色的污水。看吧,良子从那晚开始竟开始观察我的一颦一笑。 “喂。”有的时候,我突然叫她一声,她会大吃一惊,窘得不知眼睛该往哪里看。无论我怎么逗她开心、讲笑话,她都一副惶惶不安、畏首畏尾的样子,跟我说话还用上了敬语。 难道,无垢的信赖之心果真是罪的源泉吗? 我找来很多讲妻子被人侵犯的书,读了个遍。不过,我发现没有一个女人遭到侵犯的方式像良子那样悲惨。可这件事根本算不上故事。如果那个小个商人和良子之间哪怕有一丝与恋爱相近的情感的话,我反倒能想得开。可是,在那个夏日的夜晚,仅仅因为良子天生对人的信赖,我的双眉从此不再舒展,声音变得沙哑,白发爬上额头。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在惶恐中度过。大多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了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个太令人痛苦的大问题。我想,那些尚且保留了原谅或不原谅权利的丈夫才是幸运的。要是根本无法原谅,也用不着搞得满城风雨,不如赶快与妻子离婚,重新找一个女人。如果做不到,那就不如忍着性子“原谅”对方,反正事情终归会随着丈夫的心情转变平静下来。可以这么说,我觉得这种事对丈夫来讲确实是莫大的打击,可这种打击与无时无刻、连续不断地翻滚而来的波涛不同,不过是享有权利的丈夫能按着自己的怒火随意处理的麻烦罢了。可我的情况不同,作为丈夫我没有任何权利,想来想去都觉得是自己不对,别说发火了,甚至连一句玩笑都不敢说。更可气的是,妻子居然是因为那稀有的天生优良品质而被人玷污。更何况那优良品质是丈夫长久以来最渴望的无垢的信赖之心——天哪,太可怜了。 无垢的信赖之心是罪吗? 我甚至对自己唯一信任的优良品质抱起了怀疑,我对一切都惶惑了,发泄的出口只有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难看,一大早就开始喝烧酒,牙齿也吧嗒吧嗒地掉光了,还开始画一些近似春画的下流漫画。不,我干脆说白了吧,那时起我开始秘密贩卖起了春画的复印图。因为我想换钱买烧酒。一看到心事重重地躲开我的视线的良子,我就在想:她是个全然不知防备的女人,跟那个商人肯定也不止一次了吧。那么,堀木呢?没准还有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疑惑绵延不绝,我越发没有当面质问对方的勇气。在天生的不安和恐惧的折磨下,只有靠烧酒解愁。喝醉了,我偶尔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几个卑鄙的、类似诱导审问的问题,内心随之傻乎乎地一喜一忧。可表面上看,我还是一个劲儿地一边开玩笑,一边对良子加以地狱般的爱抚,然后像一团烂泥一样沉沉地睡去。 那年年底的一天,我半夜三更地喝醉了回到家里,想喝几口白糖水。见良子已经睡了,我就自己去了厨房,找到装砂糖的罐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根本没有白糖,倒是放着一个又细又长的小纸盒。我不由拿到手里,可看了一眼盒子上的标签就愕然了。标签已经用指甲抠掉了大半,不过还留着几个字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DIAL。 那段时间我整日泡在酒里,所以没用过安眠药。不过失眠是我的老毛病了,所以我对大多数安眠药都了如指掌。这一小盒的量足以致死。虽然盒子上的封条还没有撕掉,但她保不准将来哪一天有这个想法,况且还把标签抠掉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可怜的良子啊,她因为不认识标签上的字母,所以只用指甲抠了一半,以为这下万无一失了(你没有罪)。 我偷偷摸摸地在玻璃杯里倒满水,慢慢地撕掉封条,一口气倒进自己的口中,然后大口喝光了杯中的水,最后关上灯睡觉了。 据说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就跟个死人一样。医生认为是我过失误食,我才没有即刻被警察带走。据说我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回家。家究竟指的是哪里,就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反正据说我就是这么说的,还大哭了一场。 我渐渐清醒了,只见枕边坐着一个人,是满脸不高兴的比目鱼。 “上一次也是年底的事吧。我忙得眼都要花了,每次都是瞅准年关惹是生非。我可吓得要小命不保了。”比目鱼在跟京桥的老板娘说话。 “老板娘。”我叫道。 “嗯,什么事?醒了?” 老板娘说着将自己的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让我跟良子分开吧。”嘴里冒出一句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老板娘直起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我又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惊人之词——真不好形容是玩笑还是犯傻。 “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哈,比目鱼首先放声大笑,老板娘也跟着窃笑起来。我一边流泪,一边面红耳赤地跟着苦笑。 “嗯,这个想法不错。”比目鱼笑个不停地说,“还是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好。只要有女人在就会出事。没有女人的地方,真是个好点子。” 没有女人的地方——没想到,自己这句一时糊涂的梦话,后来竟然阴惨地实现了。 良子一门心思以为我是代她喝了毒药,所以后来在我面前更加畏畏缩缩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不开口说话了。我也觉得在那个房间里憋着郁闷,便总是出门,又过起了买便宜酒喝的日子。安眠药事件以来,我的身子明显瘦了一圈,四肢无力,漫画的工作也没心思做了。当时,比目鱼给我放下了一笔慰问金(比目鱼拿出这笔钱的时候说,这是涩田的一点意思,好像真是他自己的钱似的。其实,这是兄长们从老家给我寄来的钱。那时,我跟从比目鱼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同了,已经能懵懵懂懂地看透比目鱼那佯装救世主的演技了。不过,我并没有拆穿他,而是假装一无所知地向他道谢。对比目鱼为何要耍这种麻烦的诡计,我好像既明白,又不明白,反正就是猜不透),我就干脆用这笔钱去了一趟南伊豆的温泉。不过,我此刻的身份到底不容许自己悠然自得地把每个温泉都享受一番,而且一想到良子,我就无限感伤,根本没有静下心来从旅馆的房间眺望远山的心境。我也不换上棉袍,也不泡温泉,而是马上跑到外面一家又脏又乱的茶馆里,没命地灌酒。最后,我拖着更加脆弱的身躯回到了东京。 那是东京下大雪的一天夜里。醉醺醺的我走在银座的大街上,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小调——这里离故土几百里,这里离故土几百里……我一边用鞋尖踢着积雪,一边走路,突然,我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咳血。雪白的地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日。我在旁边蹲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捧起干净的白雪,一边擦脸一边哭了。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这里是哪里的小路? 我幻听似的听见童女那哀怨的歌声从远处传来。不幸。这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之人——不,说他们全是不幸之人也不为过。不过,他们可以向世间堂堂正正地抗议自己的不幸,“世间”也必定会轻易地理解并同情那些人的抗议。然而,自己的不幸却完全源自自己的罪恶,不可能同任何人抗议。倘若支支吾吾地说出一句抗议之词,包括比目鱼在内的世间之人肯定会因为没想到我胆敢说这种话而吓得呆住。我究竟是所谓的“任性”,还是与之相反的懦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反正我就是罪恶的集合体,只会不断朝着不幸永无止境地堕落下去,没有一点预防的具体措施。 我站起身来,想着不管怎么说得先买点合适的药,便来到了附近的一家药店,眼神与那里的老板娘撞上了。老板娘看到我,仿佛被闪光灯晃得刺眼似的抬起头打量着我,身子一动不动。然而,那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惊愕或嫌弃的神色,反倒流露出某种渴望救赎似的、倾慕的情感。我马上想到:这个人肯定也是个不幸之人,因为不幸之人对别人的不幸相当敏感。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老板娘是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的。我抑制住马上跑到她跟前的冲动,同样回望着老板娘,看着看着我流出泪来。只见泪水也一滴一滴地从老板娘那双大眼睛里淌了出来。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药店,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住处,然后喝了让良子倒的盐水便一言不发地躺下了。第二天我推托说有些感冒,又躺了一整天。夜里,咳血的秘密让我怎么也放不下心,便起身又去了那家药店。我笑着坦诚地告诉了老板娘最近的身体状况,问她该怎么办。 “必须得戒酒。” 我们仿佛亲人一般。 “我好像酒精上瘾了。现在也想喝酒。” “这可不行。我老公也是,明明患了肺结核,却天天泡在酒坛子里,说什么用酒消灭细菌,到头来不过是亲手缩短了寿命。” “我很不安。我害怕得就要崩溃了。” “我给你开点药吧。不过酒你必须得戒掉。” 老板娘(她是个寡妇,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县还是哪里的医科大学,没过多久得了跟父亲同样的病,眼下正在休学住院。家里还躺着一位中风的公公。老板娘则在五岁的时候就因小儿麻痹症坏了一条腿)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杖,一会儿翻那个货架,一会儿开这个抽屉,为我找来了很多药。 “这是造血药……这是维他命的注射液……这是钙片……这是防治拉肚子的淀粉酶……”她饱含爱意地替我接连介绍了五六种药品的名称和用法。不过,这位不幸的老板娘的爱对我来说着实太深了。最后,老板娘利落地用纸包住一个小盒子,对我说道:“如果实在想喝,憋不住的时候,就用这个药。” 那是吗啡的注射液。 老板娘说这种药没有酒对人体有害,我也信了。再加上我痛切地感觉到醉酒实在是不洁之事,因而终于摆脱了酒精这个撒旦。我很高兴,往自己胳膊上注射吗啡的时候从不犹豫。不安、焦躁和害羞从我体内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甚至变身成了个开朗的善谈之人。每当打完针,我就能忘记衰弱的身体,投身于漫画的创作。那段时间,我确实冒出很多妙趣横生的想法,自己都禁不住一边画一边喷笑出来。 一开始一天打一针,后来变成了两针,等到一天打四针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没有吗啡就没办法工作的地步。 “这可不行,上了瘾可就糟了。” 听药店老板娘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俨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瘾君子(我其实很容易顺从旁人的暗示。如果有人说,这钱不能用,不过最终由你决定的话,我就会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总认为自己如果不用那笔钱反倒辜负了人家的期待,因此一定会立刻将那笔钱花光),在上瘾带来的不安的引诱下,我反而不得不寻求更多的药。 “求求你了,再给我一盒吧。我月底一定把钱结清。” “账什么时候结算都行,只是警察查得严。” 啊,为何我的周围总有形迹可疑之人那种邋遢、阴暗的气息呢? “求你想想办法瞒过去。拜托了,老板娘,我亲你一口。” 老板娘的脸红了。 我得寸进尺地连忙说道:“没有药我的工作可没法往下进行呀。对我来说,那药就是治疗阳痿的强精剂啊。” “那你不如直接注射激素得了。” “你可别笑话我。反正我要么靠药,要么借酒,得靠其中一样才能工作。” “酒绝对不能喝。” “可不是嘛,自打我用了那种药,一滴酒都没有沾过,所以身体一直不错。别看我这副样子,我可没打算画一辈子没出息的漫画。以后,我戒了酒,把身子养好,再学习一段时间,一定当一个伟大的画家让你看看。所以现在很关键。拜托了,不如我亲你一口吧。” 老板娘笑着说:“真让人为难,上瘾了我可不管。”说着,她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杖,从货架上取下了一盒药。 “我可给不了你一盒,你转眼就用完了。我只给你一半。” “真小气,算了,没办法。” 我回到家,马上打了一针。 “不疼吗?” 良子惴惴不安地问我。 “疼是肯定了。但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得硬着头皮打针。你瞧,我最近精神好多了不是?工作喽,工作喽。”我高高兴兴地打起了精神。 我经常在深夜中敲响药店的大门,一把抱住穿着睡衣、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的老板娘,一边亲一边哭。 老板娘总会默默地递给我一盒药。 药和烧酒一样,不,远比烧酒肮脏、不吉得多。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简直就是最不知廉耻的那个人。为了买足够的药品,我又开始偷卖春画的复制品,还与药店那位残疾的老板娘发生了所谓的“丑闻”。 我想干脆一死了之,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徒劳一场,只是耻上加耻。我再不敢奢望能骑着自行车去看绿意盎然的瀑布了。我觉得自己可耻下流,唯有死才能够解脱,活着反倒是罪恶的源头。我怀着越发强烈的想死的念头,半发疯似的在公寓和药店之间往返。 虽然我努力工作,可药品的使用量也在逐渐增加,我在药店欠下的钱已是巨额数字。老板娘看到我就会流泪,我每次也陪着流泪。 地狱。 我怀着赌一赌神是否存在的信念下定决心,给故乡的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坦白地告诉了他我的处境(与女人有关的事,我终究没敢写进去)——这是我从这个地狱逃脱的最后手段,如果失败了,我只能上吊了结。 结果比我想得差远了,我在翘首期盼中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反倒因为焦躁和不安,注射的量越发加大了。 一天下午,我悄悄地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干脆一口气打上十针,跳进大河里算了。正在这时,比目鱼仿佛靠着恶魔的灵感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一起来了。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在我面前盘腿坐下,脸上露出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温柔的微笑。他那温柔的微笑让我好生感激与喜悦,我不知不觉地背过脸去,也抽泣起来。他那温柔的一笑将我完全打垮、埋葬了。 我跟着他们上了车。“你得先住院,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比目鱼一副恳切的口吻劝我(那语调沉着得简直能用慈悲、仁厚形容),我仿佛成了一个没有意志和判断力的人,只是低声哭着,唯唯诺诺地听从二人的摆布。算上良子,我们四个人在车里颠簸了很久,总算在天空逐渐昏暗之际来到了一座位于森林中的大医院的玄关。 我满心以为那里是疗养院。 年轻的医生极其随和而慎重地为我做完检查后说道:“就在这儿静养一段时间好了。”他笑了,仿佛害羞一般。 最后,比目鱼、堀木和良子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良子把放着换洗衣裳的包袱交到我手里,然后从腰带里默默地掏出注射器和没用完的药。她恐怕还以为那东西是强精剂呢吧。 “不,不用了。” 真是稀罕事。可以这么说,这还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拒绝别人的好意。我的不幸,就是不会拒绝之人的不幸。以前,我总觉得如果拒绝了别人的劝诱,在对方和自己心里就会生出一道永远无法修补的让人尴尬的裂痕——我一直被这种恐惧所威吓。然而那一刻,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自己发疯似的寻求的吗啡。也许,我是被良子那所谓的“神一样的无知”击倒了吧。那个瞬间,我想我已经不再上瘾了。 随后,我便在那位笑得很腼腆的年轻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栋住院大楼。咣当一声,大门锁住了。那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想到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吃了安眠药那次说下的胡话,居然奇妙地实现了。那栋大楼里都是发疯的男人,看护的也是男人,果然一个女人都没有。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个罪人了,而是一个疯子。不,我敢保证我没有疯。哪怕是一刹那,我都没有疯过。不过,人家说疯子通常都这么评价自己。也就是说,被拉到这家医院的人都是疯子,不住在这里的人才算正常。 我真想问问神,不抵抗也是罪吗? 我因为堀木那不可思议的富有魅力的微笑哭了,在丧失了判断力和忘记抵抗的情况下上了车,被他们带到了这里,成了个疯子。就算现在离开这里,额头上也会被贴上精神病——不,是疯子的标签。 我已然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根本不算人了。 我是初夏时节来到这里的,透过铁格子窗,能看见医院院子的小池塘里,红色的睡莲已经开了。又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的大波斯菊开了。就在这时,没想到大哥带着比目鱼从老家来接我了。他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末隐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几个决定不再追问你的过去,你也不用担心生活,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你必须离开东京,开始在乡下疗养,即便你也许还有很多留恋。你在东京惹下的是非,涩田大多已经替你处理了,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仍旧操着一副死板而让人不寒而栗的语调。 故乡的山河仿佛近在眼前,我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正把我当成了疯子。 自打知道了父亲过世的消息,我越发沮丧了。父亲不在了——一刻都为从我胸中离开过的令人怀念和害怕的那个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觉得自己那个塞满苦恼的罐子仿佛一下子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我从前之所以被沉重的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都是父亲的缘故。现在,我反倒没劲了,连苦恼的能力都丧失了。 大哥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坐火车往南走四五个小时的地方,是一片在东北地区实属罕见的温暖的海滨,那里是温泉胜地。那个村子边上有五间房子,不过破败得墙壁都剥落了,柱子也被虫子蛀空了。大哥把那栋连修缮的余地都没有的茅屋买下给了我,还替我找来一位年近六十、满头红毛的臭老太婆。 后来的三年当中,我以奇怪的方式侵犯了那个叫阿哲的老女佣好几次,两人有时还像夫妻那样拌几句嘴。肺病时好时坏,我也是时胖时瘦,偶尔咳血。昨天,我让阿哲去村里的药店买一种叫卡尔莫亲的镇静剂,可她拿回来的盒子和以往的形状并不一样。当时我并没有留意,睡觉前吞下十粒,可还是睡不着。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我急忙去厕所猛拉了一通,后来又连续去了三趟厕所。我再也忍不住了,拿起药盒一看,原来是一种叫汉纳莫亲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一边把汤婆子放在腹部,一边打算责备阿哲一番。 “喂,你知道不知道,这不是卡尔莫亲,而是汉纳莫亲。”说到一半,我就呵呵呵地笑了。我联想到,“疯子”怎么看都是个喜剧名词。我为了入睡吞下了泻药,而泻药的名字居然叫汉纳莫亲。 我现在既算不上幸福,更算不上不幸。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在我一边凄惨地哀鸣一边走来的这个所谓的“人”的世界上,只有一条我所认为的真理。 那就是——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今年,我二十七岁了。白发陡然剧增,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已经四十多了。 [1] Charles cros(1842-1888),法国诗人。 [2] 日语中有一句谚语“月怕云彩花怕风”,指好景不长或好事多磨。 [3] 以战争小说、评书等为题材,用三味线伴奏的说唱艺术。 [4] 一种什锦馅料的甜凉粉。 后记 我并不直接认识写这篇手记的疯子。不过,我倒是知道手记中提到的那位在京桥开酒吧的女掌柜。她身材矮小,脸色不佳,两张细长的眼睛往上吊着,鼻子高挺,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她与其说是个美人,倒更像个美男子。我在朋友的带领下去过两三次京桥的那间酒吧,还在那儿喝过加冰威士忌。那是昭和十年左右的事了,当时日本的“军部”开始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而手记里写到的主要是昭和五、六、七年的东京风景,所以我没能碰到写这篇手记的男人。 今年二月,我拜访了疏散到千叶县船桥市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是我大学时代的学友,现在在某女子大学当老师。其实,我是来找他商量我的一位亲戚的婚事,并想顺便带点新鲜的海产品给家里人尝尝。就这样,我背着书包来到了船桥。 船桥是一座毗邻泥塘的大城市。朋友是新搬到那里的,所以就算我告诉当地人他家的住址,还是怎么也找不到。天气冷,背包压得肩膀很痛。于是我在留声机里传来的小提琴声的吸引下,推开了一间咖啡馆的门。 我对老板娘有印象,便问了两句。果然,她就是十年前京桥那间酒吧的老板娘。对方好像很快也认出了我,我们都大吃一惊,夸张地笑了。当时,人们见面寒暄时必定会互相询问空袭时遇难的经历,可我们并没有这般客套,而是颇为自豪地聊起天来。 “你可一点都没变呀。” “哪里,都成了老太婆了。身子骨也快散架了。你才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快别开玩笑了,孩子都有三个了。今天我就是为他们来买东西的。” “……” 我们像两个久未谋面的朋友似的你问我答地交谈了一阵,然后互相询问了一下其他朋友的消息。说着说着,老板娘忽然语调一转,问我:“你认识阿叶吗?”我回答不认识。老板娘去里屋拿来了三册笔记本和三张照片,递给了我。 “也许能当做小说的材料呢。”她说。 我这个人,拿别人强加给我的材料是写不出东西来的,本来想当场还给他,可被那几张照片(那三张照片的奇怪之处,我已经在序言中写过了)吸引住了,于是答应收下笔记本,回去的时候再过来。我问老板娘是否认识一个在女子大学当老师的某某人,还告诉了她朋友家的门牌号。果然,不愧都是新搬来的居民,老板娘不仅认识他,还说朋友经常来咖啡馆坐坐。他家就在附近。 当天夜里,我与朋友小酌了几口,留宿在他家。可我直到早上都没睡,一直在读那几本日记。 手记上写的虽然都是过去的事,可现代人读了一定都会极感兴趣。我认为,自己与其画蛇添足地凑上几笔,不如投给某个杂志社,直接发表更有意义。 我给孩子们买了干货当礼物,然后背着背包离开了朋友家,又来到了那家咖啡店。 “昨天谢谢您的招待了。可是……”“我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能再暂借一段时间这几本笔记吗?” “好啊,没关系。” “这位主人还在世吗?” “啊,谁知道呢,我一点也不清楚。十年前,我在京桥的店里收到一个放着笔记本和照片的小包裹,虽然肯定是阿叶寄的,但包裹上没有他的住址和姓名。空袭的时候,这几样东西竟然在别的东西的掩护下保住了,真是难以想象。我也是前段时间才拿出来读完了……” “哭了吗?” “没,我没有哭……该怎么说呢,人一旦到了那个境地,就全完了。” “打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年,也许他早就死了。我想,他是送给您当谢礼的吧。虽然有些地方写得略微夸张,但我想您肯定也受了不少苦吧。如果这些全是事实,如果我是那个人的朋友的话,说不定也会把他带往精神病院呢。” “是那个人的父亲不好。”她平静地说道。 “我认识的阿叶,诚实懂事,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酒,也是个神一般的好孩子。”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