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阿萝 作者:遗珠 内容简介 辛萝十八岁生辰时,一个人滚进了她的院子。 那人衣衫狼狈,断了一条腿,却难掩清贵俊美。在辛萝靠近的刹那,他死死钳住她脖颈,目光暗戾,险些掐得她断过气去。 辛萝照顾他,为他医治断腿。他不常笑,眉宇阴沉,偶尔才搭她的腔。可她很高兴:他是自外头来的,她从没去过外头,也没和外头的人说过话。 她坐在他身旁,问:天下很大吗? 他把玩着她的青蛇,睨她一眼:不过尔尔。 某夜,官兵包围了院子。那人披上玄金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要带她去上京。她那时才知,他是大越的皇次子肃王魏玘,比巫疆的王还要尊贵。 辛萝不敢迈步:她是被囚禁的灾星,不能离开此处。 魏玘嗤笑,锢她手腕,走过众人的跪拜:本王要带你走,谁敢拦? * 辛萝随魏玘回了肃王府。府里人又羡又恨,说这低微的巫疆女子对肃王下了蛊,让肃王赏赐她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打算纳她为侍妾。 可辛萝不喜欢肃王府,也不想嫁给魏玘:她本以为,魏玘是要带她走进这天下,却没想到,他是想将她夺入自己的掌心。 成亲那日,辛萝跑了,在路上遇见好心人,被带去府中借宿。半夜,她忽然惊醒,看见魏玘长身鹤立,眸色晦暗沉炽,剑锋如覆冰芒。 他逼近她,染血的长指捏住她脸颊:小妖女,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 * 起初,天下之大,不过他股掌之间。 最后,天下之大,不及她方寸心上。 * 食用指南: 1.1v1,sc,HE,傲娇恶劣疯狗x单纯坚韧白花。 2.全文架空,酸甜口感情流(微权谋,剧情小儿科),有强取豪夺和男主追妻剧情,但男主不是法制咖,会被女主教做人,想看法制咖/不吃强取豪夺/喜欢正经权谋的宝宝建议关闭。文案里的好心人是个24K纯坏人。 3.正版读者人人平等,不要吵架。可以骂魏2,但请不要骂女鹅、其他读者和作者。评论区我都会看,但可能来不及回或者漏回,谢谢大家喜欢。 4.封面是给女鹅约的人设稿,感谢画手老师 一只柊叶,设计是亲友 AceHimNo做的。 第1章 生辰夜 三月初三,春风阵阵,穿林走叶。 空荡荡的院落内,一藤铁线莲攀附竹篱,瓣红如锦,被人单手抚上。 那手又窄又薄,指似纤葱,被丹花衬得莹白,却全无寻常女子的细腻——非但肤纹清晰可见,指甲也修得圆钝平整。 阿萝拈起花,凑到近前,眸光清亮,在花间各处游走。 她问:“阿莱,好看吗?” 四下无人。唯有一条青蛇,缠在她腕间,细尾微摇。 阿萝杏眼一弯:“那就选它啦!它颜色最俏,来编我生辰花冠的最后一枝,正好。” 她摸准茎根,指尖发力,却在堪堪将折时,颓然懈去劲道。 阿萝凝滞半晌,终究收回手。 “还是不了。” 阿莱不解,仰头看她。 阿萝点了点阿莱的头:“这花开得很好,我折了它,蒙蚩阿吉就瞧不见了。” “虽然……” 她一顿,又道:“虽然我也不知他何时才归来。” 字句之间,既有诚恳,也有苦涩。 蒙蚩是阿萝的父亲,自她有记忆起,就与她生活在此。他教她辨识天地万物、草木众生,也告诉她:她身负孽力,一旦离开此处,会为巫疆带来灾祸。 阿萝谨遵教诲,随父亲避世而居。小院也从无来客。 可她五岁那年,一伙陌生人包围了院子。 阿萝被蒙蚩推进屋里,又听领头那人喊蒙蚩出去。两道高影一个在院内、一个在院外,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蒙蚩又回来,屋外的重围也再无踪迹。 一切似乎如常,蒙蚩为她煮粥,教她念书,哄她入睡。可她半途起夜时,却见蒙蚩干坐椅上,枯影如山,任白月染过两鬓,仿佛霎时苍老。 三日后的清晨,蒙蚩走了。他只道他要远行一趟,日子会久些,嘱咐她在此照旧生活。那之后,阿萝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今日,就是蒙蚩离开的第十三年。 这十三年来,阿萝独居院内,依靠内里的畜圈与耕田,自给自足。 只是,少了蒙蚩,无人与她相伴,日子难免寂寥。后来,她救回一条濒死的小蛇、为之取名阿莱,才勉强有了能开口的对象。 她时常也会想起蒙蚩。 譬如,此刻。 阿萝黯然,目光逡巡,扫过花间。 眼前春意盎然一片,反倒更添她心头冷寂。 为给蒙蚩留下春景,她不忍折枝,只自地上拾起飞花败叶。可他再不归来,不光枉费这满园春色,连他的模样都快要在她记忆里消散。 “嘶……”阿莱吐着红信。 阿萝收了神,摸它的头:“就这样吧。” 她挽篮,离开篱墙,走向围住小院的矮木栏。 一名大汉立在栏外,背对她,身形魁伟——蒙蚩走后,院落就多了四名守卫,间隔而立,时常轮换,至今早已不是最初的几个。 显然,他们是为了看住她。她本也无意离开,只照旧生活,倒也与人相安无事。 阿萝接近,自篮里摘出一枝最盛的杜鹃,别上守卫身后的木栏。 守卫不曾回头,背影被栅栏分割成块。 阿萝沉默,转身向竹屋走去。 赠花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留意到了对方僵硬的脊梁。 院外的守卫历来惧她如蛇蝎,对她的搭讪充耳不闻,更是竭力避免与她接触。她本已对此见惯不惊,却因今日是生辰,难免心头一涩。 阿莱半抬躯干,紧盯着那张失落的小脸。 阿萝不理,径自推门入屋。 屋内不算宽敞,以一面竹屏风隔出两室。外室家具应有尽有,陈设稍显凌乱,巫绣、蔬果与药草随处可见,烟火气分外浓郁。 阿萝落座桌边,解下臂间的花篮,将花叶取出,逐次摆在桌上。 红锦铺陈,青绿陪衬。春意入眼,将她愁绪冲淡。 她勾唇,望向青蛇,振作道:“阿莱,我不打紧。生辰日短,还有许多事要我做。” …… 说是许多事,其实左不过是编个花冠,再洒扫全屋内外。 每年的三月初三,阿萝都是如此度过,至今已编不出花冠的新样式,漏不掉蒙尘的每个角落。 从前蒙蚩在时,二人还会共同备膳。此刻独她一人,不再有劳心劳力的兴致,只煮了一瓮芥菜,匆匆下肚,姑且对付过去。 可对于生辰夜,阿萝依然满怀期待。 用过晚膳后,她伏在窗前,往屋外探出半身,仔细瞧去。 暮色沉郁,半弯月儿正挂当空。孤星围缀,明光闪闪,是个难得的好天候。 蒙蚩告诉过她,蝶母守护着巫疆,枫树是蝶母的耳目。生辰夜时,若天气不错,在枫树前摆好供果,再对月叩拜一回,就能让蝶母听见许下的心愿。 从前每逢生辰日,无不春雨连绵。 唯独今夜,晴朗无云。清光似水流泻,濯过整座小院。 阿萝的双眸被映得发亮。她捧起果篮,走出小屋,来到院内的枫树前,将鲜果供奉整齐。 枝叶繁茂如盖,遮往颅顶,将她小小的身躯纳入阴翳。 她起身,向后退去几步,重回白光之下。 青蛇爬行跟随,候在她身侧。 阿萝跪地,面向泼洒如潮的月色,深深叩首,眉眼贞宁。 她静了半晌,打过腹稿,才虔诚道:“蝶母,我是阿萝,有三个心愿。” “其一,求蝶母庇佑巫疆,风调雨顺。” 巫疆是她的故乡,既生养她,也生养千千万万个巫族人。若是为了巫疆的安宁,叫她隐居在此,倒也不算难熬。 “其二,求蝶母守护蒙蚩,一路平安。” 蒙蚩同她说过,他曾是侍奉巫王的勇士。可她日渐成长,从前的勇士也慢慢老去。他至今音讯全无,难免令她心生担忧。 “其三,求……” “唰——” 话才起头,草木摧折声由远及近。 阿萝怔了刹那,还以为是错觉,又续道:“蝶母……” “唰唰——” 声音越来越近,越近越急。 “恩赐我一位……” “咚!” 后话被通天的巨响生生截断。 青蛇受惊,刹那逃窜。 阿萝口中一痛,竟被吓得不慎咬着舌头。 她倒吸冷气,身子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掀眸瞧向声源所在。 一条黑影伏在视野尽头,又细又长,像根线,突兀缠上她的脖颈,勒得她喉头干涩。 “咕嘟。”吞咽声分外紧张。 青蛇藏在她身后,缓缓钻出半条躯干。 一人一蛇滞在原处,视线粘连,穿过惨白的苍月,凝视着那条影子。 谁也不敢动弹。 直到铁锈般的腥气爬进鼻间。 阿萝肩背一绷。 是血味。 她撑身,两膝却打颤,一个踉跄,又跪坐回地上。 阿萝静下心,指骨被捏得泛白,终于强支起身子,站稳脚步。 平日里,偶尔会有野兽误闯她的小院。多半是负伤的狐与兔,为躲避巫族的猎人而来,不至于引起守卫的注意,却令她很难视而不见。 眼下,她小心摸索过去,只当那影子是孱弱的小兽,想要施以援手。 及至近前,阿萝适应了黑暗,定睛看去。 呼吸顿时一收。 阿萝抬手,捂向唇间,使了五成力,才将惊呼憋回肚里。 这哪里是小兽? 分明是个奄奄一息、疑似昏迷的男子! 阿萝悬着心,气也不敢出,自下而上,囫囵看过男子的衣着。 他蹬着一双乌皮长靴,着了革裤,与一袭藏青银纹圆领襕袍,面料金贵异常,浮光隐现,以织线绣有青松与仙鹤——是她在画里见过的、越国人的穿着。 这名男子……是越人! 阿萝对于大越的所有了解,囿于她从前读过的书籍。她只知道,巫疆与大越互为邻国,巫人与越人的语言、衣着、风俗均不相同。 可这里是巫疆,为何会有越人? 阿萝抬眸,目光绕过男子,向他身后攀去。 院外的围栏歪倒一片,微隆的小坡与之接壤,草木折败,被外力压出清晰的道路。 依此看,他应是自坡上滚下来的。 阿萝再度垂眉。 这回,她观察起男子的外表,探寻他伤势所在。 男子双目紧闭,剑眉入鬓,鼻梁英挺。他两颊苍白,不沾半点血色,脆弱得好似湖中月影,稍稍触碰,就会散成万缕千丝。 阿萝的心旌曳了刹那。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纵使昏厥,仍清俊难掩。 许是上天眷顾,如此漂亮的人滚下山坡,脸上竟没留下半点伤痕。 阿萝转目,顺过分明的颌线,再看他身躯。 胸膛上、手臂间、侧腰处、两腿前……外衫布满一道道破开的勾口,擦伤与血痕袒露其间。左腿更是向外翻拧,平白吊垂地上,似乎与胯骨断了联系。 阿萝通读医书,见他如此模样,推断他应是腿根出臼。 但治骨一事,目测不准,须用手探其虚实。 阿萝挽袖,露出两截雪臂,将掌心搓得发热,便往男子卧倒处接近几步。 青蛇挺起躯干,静静注视二人。 阿萝屏息,按下紧张,向男子的左腿伸出手去。 脖颈猝然一痛。 电光石火间,五指锁向喉头,仿佛鹰爪,将她死死钳住。 劲力收紧,如倾山倒海,要卷走她所有生机。 男子已睁开双眼。 他逼视她,神色寒凉,双目杀意凛冽。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见面就掐媳妇,魏2你会后悔的。 庆祝开新文,本章为前50评宝宝准备了红包,谢谢大家~ 祝即将高考的宝宝们一切顺利! 第2章 他乡客 阿萝挥手,攀住喉间的长指,竭力撬动男子的束缚。 可毫无作用。 反而令男子眉宇更冷、目光结霜。 他增力,指骨越发泛白,将她的呜咽声悉数掐断于掌中。 二人身影交连,一个压制,一个挣扎,截然不同,却被月光挤成细长的两道,几乎相融一起。 力量的差距过于悬殊。 阿萝意识流窜,慌乱摇着头,乌眸洇出水雾,往颊下淌落。 一滴泪坠在男子的手腕。 力道松了刹那。 恰在此时,青蛇袭来,好似闪电裂空。 几是它进攻的那刻,男子振臂,将掌中人猝然甩向一旁。 “咚!” 阿萝重重摔在地上。 她开口促喘,像索水的涸鱼,汲取重回肺脏的空气。 只在她张唇的瞬息,青蛇僵硬如柱。 阿萝顾不得疼痛,胡乱抹去泪,看见男子撑起半身,另一掌已将阿莱擒获。他出手太快,风驰电掣,她甚至没看清他方才的动作。 男子依然俊美,肃杀之气却比严冬更凛冽。 他捏住青蛇的七寸,手背青筋鼓动,好像下一刻,就要拧碎指间的活物。 阿萝嘶哑着:“不要!” 她爬去,身形不稳,扑跌在泥地上,疼得柳眉紧皱。 “求你!”巫语悲凄,求饶也破了音,“不要!” 她不能让阿莱受到伤害。阿莱是她的朋友,是与她相伴至今的、唯一的朋友。 男子手臂一僵。 他睨阿萝,撞入她楚楚的泪光。 “啪。”青蛇掉落在地。 阿萝用尽力气,站起身,奔至阿莱旁边。 她捧起瘫软无力的小蛇,掀动眼帘时,恰与男子四目相对——他有双凤眸,微长,凌厉,漆黑如潭,只同她相望一刹,便不耐地闭合。 男子的冷斥掷往足下:“滚。” 阿萝听不懂他的话,可她能感觉到,他在让她走。 她落荒而逃。 男子被她抛在身后。 冷月之下,他双肩一垮,陡然卸去劲力,再压不住身躯的颤抖。 …… 阿萝撞入竹屋,惊魂未定。 屋内燃了烛,灯影温柔,能容人在红光下安神小憩。 可她无暇休息。青蛇躺在她掌间,松松垂挂,像条了无生机的细绳。 得先救阿莱才行。 阿萝奔至竹桌前,一手拂落桌上杂物,将阿莱安置其上。 她咬紧唇,强压心神,凭借曾经救治小兽的经验,折身于药草架前忙碌。 捣药声急如鼓点,碾过草梗,蘸满她的泪。 很快,一小缕药粉被磨成。 阿萝冲兑药粉,倒入阿莱饮水的木盅,送往蛇首,又俯在桌边,观察青蛇的动向。 小蛇纹丝不动。 阿萝慌乱,哽咽道:“阿莱,你、你喝……” 话未说完,青蛇脑袋一晃,在桌上翻动几下,缓缓立起身,黑豆似的眼珠神采奕奕。 它只是短暂地晕了片刻。男子出手乍看很重,实则拿着分寸,并未伤它。 阿萝如释重负,不由双足发软,跌坐在桌边。 她方才担心阿莱,并未关注自身。现下,阿莱平安,脖颈与手臂处的阵痛便渐渐回潮,疼得她脸色发白,思绪也乱作一团。 那名越人男子是谁?他为何会滚进院子里?她该怎么办? 阿萝抹去泪,强迫自己冷静。 他很凶,但似乎并不坏,而且……他伤得很重。 她试图稳下心,却仍有些害怕,只好伏在地上,爬往窗边,露出一双眼,悄悄向外窥探。 男子仍在院里,已半坐起身,挪至枫树荫中。 他的神情依然冷冽,仿佛雪里快刀,几乎将婆娑的月影割破。 …… 魏玘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按计划,他应已打马回到营帐。 今日是春狩。他身为皇次子,随圣驾出行,来到大越边陲的猎场,与皇帝分头野猎。谁知返程途中,他的马匹突然失控,载他狂奔入林,与身边宿卫断了联系。 他原以为是马匹受惊,如常安抚,却收效甚微。马匹奔至高坡,力竭摔倒、口吐白沫,也将他掀翻在地,令他一路摔下坡去,滚至此处小院。 此刻,擦伤在烧,腿也在痛。 魏玘仰颈,看见枫叶在颅顶飘荡,从一片裂为两片,又从两片晃回一片。发觉自己神智渐失,他抬掌,找准左臂的伤口,狠狠压了上去。 剧痛袭来。 背脊骤然紧绷。意识霎时清晰。 几是同一瞬,竹屋里,掀起极小的惊呼:“啊!” 有人在倒吸凉气。 魏玘侧目,瞥向声音来源处。 ——又是她。 还有那双杏眼,清澈,含泪,像两汪水,透着惊慌与恐惧,和一丝担忧。 与他对视的瞬间,少女缩了回去。 魏玘转开视线,观察周遭。 这间院落不小,被木栏围住,有鸡笼、羊圈,与几块耕地、几方药圃。竹屋坐落中央,烛光溢出窗外,内里陈设古旧,显然有人居住已久。 远处,一名大汉手执火把,正向此处频频张望,似是想来查看,却又心有忌惮。 魏玘眯目观察,自服饰辨出,对方是巫王亲卫。但亲卫常侍巫王左右,怎会出现在边陲地界?看那模样,不像在怕他,倒像在怕那竹屋里的人。 此念一过,魏玘暗斥自己糊涂。 他尚且自顾不暇,最该关注的,是今日坠马的缘由与对策。 大越三位皇子,独他非皇后所出,却最受圣宠。这些年,为防他夺储,太子党羽频频出招,都被他逢凶化吉。想来今日马匹失控,也是太子党羽下毒所致。 如今,各方势力都会竞相寻他。他断不可坐以待毙。 魏玘低目,纵观自身,只见擦伤遍布、左腿外拧。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后腰也僵辣一片。 更不巧是,一截粗枝被压于左膝之下,硌得他钝痛阵阵。 魏玘屏息强忍,手肘后压,便要挪腿。 “不能动!”急呼蹿来。 循声望去,一道紫影立在窗边,颤抖,紧绷,像一片迎风战栗的藤萝。 阿萝浑身僵硬。 她一时情急,竟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彻底暴露在魏玘的视野之中。 他的目光太凉,扫过时,几乎叫月光也凝固。哪怕二人相隔尚远,压迫感依然如浪拍来,强烈,森然,令人心惊胆战。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萝提气,强撑道:“你、你的腿出臼了。再乱动,会废的。” 魏玘不应声,视线仍在她周身逡巡。 见他沉默,阿萝反倒安下心来。依她从前的经验,当受伤的野兽不再低吼,她就能更进一步。 只不过,他不回话,是因不懂巫语吗?可她也不是越人,只会读写越语,不会听说。 思忖片刻后,阿萝走出竹屋,面朝魏玘,拍了拍自己左腿,又作出掰断的手势。 纤影立于月下,手舞足蹈,稚拙又滑稽。 魏玘挪开了目光。 他道:“你懂医术?” 阿萝双眸圆睁,当即怔在原地。 既是因他的声音低冷,异常平稳,全然不似伤者;又是因他所说是巫语——流畅,清晰,几乎能与巫疆人以假乱真。 这是她自蒙蚩走后,头一回与旁人正常对话。 未得她应答,冰棱似的目光再度射来。 阿萝一激,这才压下惊喜,回道:“懂一些。” 这话说得很诚实。她虽通晓医术理论,但也只医过兽,从未医过人。 不过,万事总是从无到有。曾经救治野兽时,她也是依书而行,逐步摸索。眼下,她又雀跃难抑,便主动道:“我兴许可以帮你。” 魏玘不语,目光凝向她,上下挪移,眸色暗昧。 她太纤细、太脆弱、太无害,像一条微渺的细线,哪怕被他擒于掌中,也割不伤他。 半晌,他闭眼,道:“过来。” 字句简短,凛冽。审时定势后,依然高高在上。 阿萝不懂这些,一概当魏玘应了,便挪着步,走向他身侧。 越接近,血气越浓,及至树下,已浸满鼻腔。 魏玘倚树而坐,虽是遍体鳞伤,却不见狼狈之相,反而泰然如山。唯独他胸膛露出破绽,随气息起伏,时促时缓,压抑又隐忍。 阿萝咬唇,没由来地,想起他自触伤口的模样。 如此漂亮的人,为何对自己那样心狠? 方才被魏玘发现后,她吓得躲回屋里,找了一包辣椒粉,藏在袖里防身。可此时见他境况,那包辣椒粉也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来到他身侧,双膝一曲,跪坐下来。 没了方才的惊慌,阿萝得以再探魏玘的伤势。 先前,她多留心他左腿。此番仔细查验躯干,才知他身上伤势同样不容乐观。 他前胸有刮伤一处,泛红,微肿;侧腰无伤,但衣衫撕裂颇多;双腿有擦伤两处,两臂有擦伤三处,沾了尘泥,需尽快清创;还有一道割伤,横亘他左手背上。 阿萝俯身凑去,凝视割伤。 那伤细长,自他微凸的腕骨,划至食指最下。虽翻着皮,但只是看着吓人,不透骨肉。 她只顾魏玘伤势,并未注意,他一双手修长漂亮、掌宽指直。 更不曾留心——身旁的男子清俊冷沉,已睁开双眸,目光如钩,剜过她的颊与睫。 魏玘打量、审视、端详着阿萝。 她白皙,像张净透的纸。水湾眉、杏仁眼镌在面上,还有小巧的琼鼻,与两片樱唇。这并非惊世骇俗的美,但鲜活、灵秀,噙着一丝娇憨。 那双杏眼乌黑、明澈,全神贯注地看他手背,不含丝毫杂念。 方才,她正是用同一双眼,凄楚地凝他,睫羽湿润,却像沾着火,极莫名地烫他一下。 阿萝不曾觉察,还在思索魏玘的伤。 他周身的血气浓郁至此,远非她所见伤口之所能及,应当还有别处。 她想得出神,便由着习惯,右手微抬,以食指轻点下唇——她的唇朱红,其上的指纤长、白净,衬在唇珠下,好似雪片落入茱萸。 “你叫什么?”男子的声音突兀传来。 阿萝回神,下意识看向魏玘。 抬眸间,两道沉光掠过她唇,比点水的蜻蜓还淡。 第3章 暗香盈 魏玘的视线并未被阿萝捕捉。 她惊愕,一时因面前人的提问而茫然——此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的名讳。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尔,道:“我叫阿萝。” 她再扬臂,指掌扭动,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莱。” 面前人与青蛇的冲突历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伤到阿莱,大抵是没有恶意的。 阿萝顿了顿,又问:“你呢?” 她期盼,紧张,微微倾身,莹白的耳挂着乌黑的发。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过。 他只道:“伤势如何?” 阿萝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伤得这样重,还在失血,她却想着礼尚往来、与他交换名讳。 她低眸,再看他身躯,摇头道:“不大好。” “你伤得好重,好乱,也好杂。” 阿萝边说,边伸出一指,隔空划过对应部位:“胸膛的,不打紧;身侧的,我可为你补衣裳;双腿、两臂与手背的,先清创,再上药。至于……” “这里。” 她的指尖,连同视线,一并凝向魏玘的后腰。 这是她观察所得的推测。他侧腰衣衫几被撕碎,想来创伤定在身后。 “你得转过去,叫我再看看。” 魏玘闻言,眉关一锁,再度扫她周身。 他是大越的肃王,尊荣显贵,立于万民之上。无数人跪拜他足下,而她是其中最纤小、轻薄的一个,比溪流更孱弱,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后背是他的视野盲区,他还受了伤,必须多加提防。 “不必。”魏玘沉声,“说腿。”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凌厉摄人,吓得阿萝柔肩一缩。 她咬唇,小心道:“你的腿应是腿根出臼。但……我没摸着,未必诊得精准。” 确实得摸。可他都不允她查看后腰,还会准她摸腿吗? 果然,魏玘忽略了后话,直问:“怎么治?” 阿萝无奈,只好道:“如是腿根出臼,应先令伤者服下麻药,再由两人协力,一人把住上身,一人拽下,才可叫腿骨归窠。书里……是这样说的。[1]” 书里?魏玘眯目:“你只看书,没治过?” 阿萝如实颔首。 魏玘收了声,不再开口。 二人沉默。阿萝抿唇,面露忧色。 她虽无经验,但并不心虚,而是在思索方才提及的治法。院里再无旁人,守卫又不肯入院、不会出手相助,该到何处去寻第三人? 正忖度间,只见魏玘身躯一斜,展臂圈紧树干。 “治。”果决利落,不多说半字。 阿萝会意,霎时白了脸。 他想借枫树,取代把住上身之人——树干粗壮,岿然不移,只要他牢牢紧抱,也能固定身躯。 可这也意味着,他得保持清醒,无法服用麻药,必须生生扛下正骨之痛。 她摇头,急得泛泪:“不行!这、这太……” 魏玘睃她,眼神锐利,斩断她后话。 他想此刻别无办法,让她尝试,总好过放任自流。如有异常,再叫她停手也不迟。纵使她有心加害,二人相对,他也能将她控制住。 至于疼痛,他摔下山坡时已经受过。再受一次,也不足为惧。 见魏玘如此,阿萝越发慌张。 此情此景与书里不同,她不敢乱来。可一抬眸,又看见他神色沉着、颌线却紧绷,面无血色,连额角也沁着一层薄汗。 她不能不管他。再拖,他的腿伤会更严重。 阿萝抹泪,硬了心,道:“你等一等,我去做些准备就来。” …… 阿萝很快重返树下。 魏玘瞥她,看她再度跪于身畔,埋着头。她乌发未挽,垂落颊边,细长,柔顺,像墨里濯染的蚕丝,织成一片小意的温柔。 她指间夹着一方蓝布,正仔细折叠,垒成小块。 随后,布块被送至他嘴边。 阿萝认真道:“咬住。” 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防他难忍疼痛、不慎咬到舌头。 魏玘取过布块,长指一攥。布块霎时紧皱成团,被牢牢擒在掌中。 “多此一举。”他没有使用的意思。 阿萝苦恼,双唇微张,正想再劝,却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她有些怕,只好收声,走向魏玘脚边。 魏玘双腿修长,清减,像两道线,纵使左腿外翻,仍难掩笔挺、劲实。 阿萝蹲身,两手握向他踝,将之扣入掌中。 二人相触的刹那,一丝颤抖抵达掌心。她不由抬眸,朝身前人望去。 魏玘没看她。他仰颈,闭眼,神色泰然,不露半点脆弱。 可她分明瞧见,他的喉结微微一滚。 阿萝垂睫,眸间水雾未化,道:“那我开始了。” 魏玘嗯了一声。 下一刻,痛感高蹿,刺骨钻心。 阿萝十指紧合,重心后落,向着正确的方位,拽动左腿。她的腕在抖,浑身打颤,但动作格外决绝——拖泥带水,只会加重对魏玘的折磨。 可她到底是女子,哪怕使出全力,也难以匹敌滚下山坡时的冲撞。 魏玘脊背僵直,紧锁枫树,手与颈青筋鼓胀。 疼痛如蚁,密、重、杂、乱。 最先抵达腿根,又往深处去,啮取他骨髓,迅猛又贪婪。 耳畔在嗡鸣,肺脏被挤压。他哪怕不加忍耐,也不会出声,因所有的痛感都被揉成一根钉,刺穿他喉舌,夺走他所有呼吸与痛叫。 他只觉自己是一柄剑,被人自铁水里捞出,抛入滚烫的砧站,一击又一击地捶打。 “忍一忍。”他听见少女在抽泣。 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却像一杆芦苇,在他耳畔里伫立。 “对不起。”她呜咽,战栗,悲悯。 魏玘不明白。 明明是他在承这彻骨之痛,她为何要哭? 痛浪水涨船高,几乎将他意识拍碎。可她的哭声缝补他,串联起他的碎片。 他被摇摇晃晃地拴在尘世。 直至“咔”的一声。 痛感抵达巅峰,白光骤然炸开。 在魏玘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恍惚的人影。有人奔至他身侧,露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庞,被泪水浸满,嘴唇也开合,似是在呼唤他。 可他并听不见。 他只能闻到一点香——很淡,清幽,像一粒微凉的水,坠在鼻尖。 …… 次日,天光乍明时,阿萝晨起。 她心里有事惦着,早早睁眼,甫一下床,就去卷窗边的竹帘。 窗外人影逐渐显露。 远看去,魏玘仍靠在树下,闭着眼,似是在睡。 阿萝松了口气,转而前往梳洗。 昨夜正骨,魏玘疼至晕厥,将她吓得不轻。幸好有惊无险,左腿成功复位。她还趁着他无知无觉,一并为他处理了其余伤势。 按照医书,他身上敷药应每日三替,还要口服一剂煎药。 阿萝算准时辰,先收拾屋子、为阿莱添食,再去院内照顾作物与家畜,正好替魏玘采药。 走出竹屋,她才发现,有名陌生男子站在院外,正与守卫交头接耳。 二人见她出屋,面露惊慌,连忙收声转眼——看上去,他们原先是在观察树下之人。 阿萝不解,但无心询问。 按她与守卫相处的经历,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复。还是先照顾好伤者更要紧。 她走入药圃,摘下对应的药草,很快回屋。 不多时,小院炊烟直冒,微风一过,送出清苦的药味。 待到煎药制成,已近乎午时。 阿萝用膳后,单独备了一份午膳,连着煎药一起,置于长竹编盘里,双手托着,走向枫树。 魏玘纹丝不动,不曾睁眼,似是仍在休息。 阿萝来到他身侧,放下竹编盘,本欲唤醒他,但念及他伤势,终究作罢。 她跪坐,凝他面庞,又一次打量。 魏玘醒时,眉宇阴冷;此刻睡着,没了凛冽的锐气,唯见清俊。她此前不知,世上真有人能如他一般,兼具温柔与冷傲,既和谐,又矛盾。 只是,血气仍太浓。待他更好些,得洗洗才行。 阿萝正想着,忽觉春风拂面。 枫树沙沙,一片青叶飞下,飘在魏玘脸上,恰好遮挡他左眼。 他肤白,右面融于树荫,左面蔽于叶脉,一半淡漠,另一半鲜明,别有一番意趣。 阿萝勾唇,伸手去,要帮他摘走飞叶。 “啪。”窄腕被擒住。 枫叶向衣袂飘落。 阿萝受惊,忙抽臂。可长指紧扣如锁,令她分毫逃脱不得。 魏玘睁了眼,盯着她,目光幽幽。 阿萝一憷,嗫嚅道:“我、我只是……想帮你取下落叶。” 无人回应。周遭静寂如冰。 早在阿萝抵达的瞬息,魏玘就醒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像猫儿,本不该被他觉察;但想杀他的人太多,早就练出他敏于常人的知觉,不漏过任何风吹草动。 除了昨夜昏厥之时——那是他失去意识、最无防备的时候,她没有害他,只为他上药,甚至连他百般避让的后腰,也被她悉心处理。 当下,她正蜷着肩,眨动鹿般的亮眸,怯生生地觑他。 “你怎么了?”阿萝道。 魏玘不答。 他又闻到了那缕幽香。 魏玘不喜香,甚至可说厌恶。 过往的二十二年来,贵女们争奇斗艳,涂脂抹粉,只为博他青眼,谋求荣华富贵。他早就对女子的各类香气心生厌烦,只觉虚伪、好笑又可悲。 可昨夜,是这香点着他,牵住他一口气,锁紧他残碎的魂魄。 而在此刻,这香杂入扑鼻的药味,沁出半点清甜。 魏玘醒来之后,一度以为,这股香气来源于特制的香粉。直到阿萝伸手、欲摘下落叶的刹那,另一种推测才油然而生。 他握紧她的腕,拽近她,略略一嗅。 那并不是什么香粉。 ——是她的体香。 作者有话说: [1]治疗大腿脱臼的方法,参考元代危亦林所著的《世医得效方》内的卷第十八-正骨兼金镞科-秘论,请勿对照操作。本文内提及的所有中医相关知识纯属虚构,仅作虚拟创作使用,宝宝们不要信以为真。 第4章 清歌里 “你很难受吗?”阿萝又道。 她被捉得很紧,还当魏玘疼得厉害,一时心生担忧。 魏玘不应声,松开手。 掌与腕分离的刹那,指痕转瞬即逝,连带着阿萝眉间的忧色,都被他尽收眼底。 面前的少女宛如白纸,任人折叠,不顾自身——既单纯,又愚蠢。 他并未多言,只道:“不疼。” 这话说得淡漠,字句经霜沐雪,却依然令阿萝长舒一口气。 她展眉,弯出笑,道:“那就好。” 阿萝低头,端起竹盘内的药碗,道:“这是治骨的药,有些苦,但能助你尽快恢复。” 魏玘接过药碗,擒在掌中。 他没喝,掀起眼帘,淡淡拂向阿萝身后。 阿萝不解,回眸望去,发现那名陌生男子已来到不远处,正隔着围栏,反复看过她与魏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并未发出声音。 这让她想起十三年前的夜晚。 那时,蒙蚩命她回屋,自己则出屋与旁人攀谈。 眼下场景重叠,她才明白——应是她身负孽力,令旁人有所忌惮、不敢畅所欲言,须得摒弃她,才好全盘托出。 思及此,阿萝目光一黯。 可她很快恢复如常,再看魏玘时,眼眸已澄明如初。 “那我先走了。”她道。 “你的腿还没好,千万不能乱动。盘里是粥和酸菜,可以吃,不要饿着。你身上的敷药,每日都要更换,再晚些时候,我来帮你。” 如此嘱托后,阿萝起身,向竹屋走去。 她一句也没有多问。 …… 魏玘的视线并未追随阿萝。他低颌,扬腕,将煎药一饮而尽。 余光里,紫裙翩跹,没入竹屋中。 “咔。”门扉紧闭。 得此声响,院外的巫族男子跪倒在地,按大越礼节,向魏玘叩首落拜。 “外臣参见肃王殿下!”越语生涩,强压颤抖。 他是巫疆少主辛朗的近卫宿逑。巫疆历来称臣于大越,尊大越王室为主。在越国皇次子肃王的面前,哪怕是巫王,也要依越礼、说越语、俯首称臣。 魏玘偏首,把玩木碗,长指周旋,似在摩挲其上的纹路。 他漫不经心道:“终于长眼睛了?” 宿逑闻言,身躯一僵,只觉似有尖刀抵住喉头,丝毫动静都不敢发出。 良久,才道:“外臣来迟,请殿下降罪。” 昨夜,他得大越急报,说肃王魏玘在两国边陲失去踪迹。他正要寻找,又听巫王亲卫传讯,道是有名越人男子误入了囚禁妖女的院落。 他直觉这两件事定有关联,故而连夜赶来探查。境况果然如他所料。 听宿逑请罪,魏玘神色未改。 他搁碗,叩出一声脆响,道:“不迟。” 宿逑微怔,不曾想魏玘竟宽厚如此,抬头一看,才见人眸底凉如冰潭。 随之而来的后话更是森冷:“本王还有气。” 宿逑连忙叩首:“外臣该死!” 他听说,肃王性子阴沉,喜怒无常。如今与之相对,更觉其冷峻威仪,压迫感分外强烈。 幸好,魏玘似乎无心为难,只道:“起来说话。” 宿逑应声起身。 魏玘问道:“此处是何地?” 宿逑惊,若无其事道:“回殿下,此处乃平民院落。” 魏玘抬眸,掠他一眼。 他目光如刀,锋利不掩,吓得面前人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宿逑白着脸,道:“殿下恕罪!此处、此处……乃我巫族禁地,囚着一名妖女。据祭司所言,她身负孽力,一旦离开此处,巫疆必有大难。任何人都不得踏入这院落半步。” 魏玘挑眉。 宿逑忙添道:“自然不包括殿下您!” 且不说踏入半步,哪怕魏玘在此住下,整个巫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魏玘淡淡沉了眉峰。 对宿逑所言,他早有推测——不过是间边陲小院,竟在院外设下四名守卫,居住内里的女子手无寸铁,却格外受人忌惮,其中定有蹊跷。 宿逑见他似乎受用,又开口道:“只是……” 话未说完,只听吱呀一声。 二人余光里,阿萝怀抱竹篮,走出屋来,身后还跟着一条青蛇。 宿逑当即噤声。他与阿萝从无往来,本不该对她戒备如此。可巫人崇拜蝶母,认为祭司是蝶母的使者,奉祭司所言为谶言,他也因此对阿萝心生恶感。 阿萝并没有注意二人。 她搂着竹篮,往那条贯通院落的小河边去,似是准备浣衣。 宿逑不语。他打算待阿萝回屋,再与魏玘相谈。 怎听一句冷命丢来:“说。” 魏玘不信鬼神,也无心插手异族信仰。但他最厌恶旁人说话只说一半。 宿逑欲哭无泪,只好道:“禀殿下,可要外臣为殿下寻医?” 医字入耳,魏玘一时不答。 他眸光低睨,看向虽已复位、但仍动弹不得的左腿。 身前,宿逑仍在絮絮:“如寻医,得辛苦殿下再等几日。这间院落,乃至那妖女的存在,都不得泄露。外臣要向祭司请示,为殿下找来一位……” “不必。”魏玘打断道。 那小妖女姑且有些本事,命她再治,似乎也不差。 宿逑一听,面露难色。 若是肃王在巫疆内出了状况,他身为发现肃王行踪的第一人,定然难辞其咎。 为肃王寻医,需向巫王或少主求得应允,再请祭司祝福,方能令巫医进出院落。但不论流程如何繁琐,也总好过他平白丢掉性命。 他提息,又道:“殿下贵体不容闪失。外臣已将殿下行踪禀告少主,不出……” 话语再度戛然而止。 这一次,魏玘没有开口催促。 他知道宿逑为何沉默,因为他也听见了一丝异响。 那是女子的歌声——清越,空灵,如在耳畔呢喃,被织入细密的春风。 魏玘循声望去,看见紫衣少女临河浣衣。 她纤小、白净,乌发如云,垂落身侧,被一根红绳松松拢起,好似水墨绘成的清荷。 …… 不过多时,阿萝洗完了衣裳。 按计划,她本不该在今日浣衣,却不曾想,自衣柜里翻出一件蒙蚩的旧衣——宽大,耐磨,半新,洗净之后,恰能供魏玘替换。 阿萝晒上湿衣,又进竹屋,如常读书。 她读得专注,几乎钻入书里去,直到被青蛇顶动手背,才意识到日薄西山。 待阿萝托着晚膳、走出竹屋,已酉时将尽。 枫树之下,魏玘环臂身前,似在阖目小憩,身侧再无旁人。 阿萝走近才发现,他的眉心拧着淡褶。 她下意识压住呼吸,还当是自己吵到了他,听他不曾出声,才放下心来。 阿萝转眸,又看他周身,瞧见一面竹盘、一只空碗、两根竹箸。 还有一本窄而小的书,正倒扣着,摊在他两腿之间。 书名很陌生,不是屋内的藏书。 蒙蚩在时,教过她读书识字,甚至为助她阅读,在书里留下了不少标注与圈画。可屋内书籍再多,终归数量有限,她日日翻阅,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一本从不曾度过的新书摆在眼前,似招引,也似诱惑。 阿萝凝望那书,渐渐地,生出一点艳羡。 此前,她只关注魏玘的伤势,竟不自觉间忽略了他的来处——他是自外头来的,见过更高的山、更远的河,与人说过话,走过她不能走的路。 阿萝垂首,黯然神伤。 若有朝一日,她也能到其他地方去,该有多好。可她是身负孽力的灾星,断不敢以巫疆的安宁为赌注,与自己的私欲相搏。 “如何?”冷声突兀而至。 阿萝微讶,抬眸看去,见魏玘神态未改、淡漠如初,令人难辨喜怒。 她道:“我来为你送晚膳。也该换药了。” 魏玘仍未睁目,只道:“放着。” 阿萝依言,更替竹盘内的木碗与餐具。 可一切排布妥当后,她并未离去,只在伫在原处,捏紧竹盘,觑向魏玘。 月光凝滞,二人无言。 终于,魏玘掀起眼帘,与阿萝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依然锐利,刀一般,悬往阿萝身前,令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但也只有那一步。 阿萝站定,抿唇,瞥过魏玘腿间书,又松唇。 “你能告诉我外头的事吗?”她道。 山有多高,水有多远,路有多长——什么都好,她想知道。他是此处唯一能与她说话之人,假使她不能离开,至少也要听一听这天下的模样。 魏玘不答话,凝视她,眸里栖着幽昧的深光。 阿萝紧咬下唇,一片朱红被压得泛白。 这十八年来,她受困于一方小院,仰头是天,俯首见地。她本已做好独守终生的打算,却在魏玘到来之后,生出了一点别样的渴慕。 这是能被允许的吗?阿萝不知道,也不敢想。 她不愿放弃,便立于原处,等待他的回答;她也心生犹豫,便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 几是她低眸的同一刻,低沉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今日唱了什么曲?” 阿萝一怔:“那、那是……” 那是蒙蚩教她的歌。在她睡前,他常常哼给她听,但从未提过名字。 不待她说完,魏玘又道:“再唱一次。” 短短四字掷地有声。并非恳求,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金笼中 一簇微光在阿萝的眸里燃着。 她不通人情世故,听不懂魏玘的口吻。可她隐约发觉,他似乎是想听她唱歌。 阿萝眨眼,道:“如果我再唱一次,你会高兴吗?” 魏玘听罢,双目一眯,并未答话。 他视线如锁,直逼阿萝的眼眸,像要自其中掘出什么,却只瞧见两汪清亮的墨泉——澄澈,纯净,又真挚,比玉璧还要无瑕。 半晌,他才道:“会。” 阿萝闻言,又惊又喜。 她只想,他若高兴,兴许会愿意告诉她外头的事。 为确认这一点,她弯膝,再度跪回他旁侧,半身前倾,认真观察他神色。 “当真?”话语也满是期盼。 魏玘转首看她,挑眉道:“自然。” 他锐目沉晦,眼风如刃,只在答话的瞬息,闪过一丝玩味。 阿萝对此不曾留意。 她弯唇,放了心:“那便好。” 随后,她又想起什么,道:“但我只是会唱,也不知那是什么曲。” “而且,我只会那一支。你若想听些别的,我……” “就唱那支。”魏玘打断她。 他的口吻依然冷傲——这一回,终于令阿萝有所觉察。 她怯怯,咽下后话,转而道:“这会儿唱吗?”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 阿萝掀眸,小心觑他,道:“那、那个……” 她仍惦着外界,想他先行透露些许,却又怕惹恼他、不敢直说,一时吞吞吐吐。 魏玘闭目,似要无视她此等徘徊。 阿萝有些失望。她颦眉,压下欲出的哀叹,正要开口。 “只问一个。”魏玘忽道。 阿萝茫然:“啊?” “你每日来唱一次。唱完了,准你问一个问题。” 阿萝一怔,喜上眉梢:“知道了。” 没想到,他不光愿意告诉她,还允许她每天都来问。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雀跃,认真道:“我会每日都来的。” 魏玘不应,修长的食指在臂上敲打,威仪迫人,仿佛催促。 阿萝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月辉下,吟唱声宛如流水,穿风吹云,又一次盈满整座小院。 魏玘沉默,仰颈,靠向树干,任由歌声涤荡。 伤口的痛感越发微渺。阿萝的低吟已如白日时那般,揉成片羽,扫去他心头的躁郁。 这并不是魏玘第一次听见巫族的歌谣。 越人皆知,巫族女子能歌善舞。许多权贵一壁鄙夷巫人,一壁蓄养巫族歌女。他也在各色场合下,听过不少巫族歌谣,但无一例外,均无灵气。 唯有这一支,更胜月色澄澈、春风轻薄,分外博他青眼。 魏玘历来奖惩分明。 他不介意给阿萝报酬,或是更贴切的——赏赐。 …… 这一晚,阿萝睡得很好。 她终于知道,大越的云与巫疆的云一样,都厚重地挂在天上,伸手也摸不着。 往后几日,阿萝如常照顾魏玘,为他唱歌,向他提问。 她不了解尘世,问题总很稚拙,如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等,惹得魏玘眉宇深锁。 但魏玘有问必答,并未食言。 甚至,他尤其恪守诺言,说是唱一次,就当真只听一次。哪怕阿萝主动再唱、求他继续回答,他也置若罔闻,从未松口。 阿萝只能依他。二人你问我答,也算各自相安。 她惯是知足,自魏玘处得到答案后,还不忘将答案分享给阿莱,与朋友同乐。 此期间,宿逑陆续为魏玘送来了软枕、牙粉、薄衾、烛灯等物。他忌惮阿萝,本不愿再来此处,无奈肃王尚在院中,只好谨慎伺候。 对此,阿萝既惊讶,又好奇。 她不知魏玘与宿逑的身份,也听不懂越语,只看见魏玘频繁收获新物件、与外界联系甚密,便对他越发羡慕,一度想追问缘由。 但她不久后就忘了这事。 她的十成心神,有七成留给了积压已久的问题,剩下三成则被魏玘身上的襕袍占住。 那襕袍被刮得破碎,怎么看,都不衬魏玘清贵——她闲来无事,便趁着唱歌,拿好针线,坐在魏玘身畔,替他缝补衣物。 魏玘不拒绝,只拈灯夜读,偶尔看她两眼。 月夜之下,歌声微浮,针脚细密。两人并肩而坐,青蛇游走,分外和谐。 …… 四日后,襕袍的修补随歌声一并结束。 阿萝捧起袍角,借月打量一番,将之送往魏玘面前。 “缝好了。你瞧瞧。” 她仍称魏玘为“你”。因为魏玘依然不曾透露名讳,她也忘了问。 不待人应,阿萝又赞道:“你这衣裳做得真好。” 这件襕袍的做工分外绝妙。饶是她自认手艺不错,哪怕专心致志,也只能将其修复六七成。 前几日,她已将蒙蚩的旧衣晾晒干净,只因魏玘不能动,她才不曾将旧衣取来给他。如今,与这襕袍相较,旧衣相形见绌,莫名令她拿不出手。 魏玘不应,拈过书页,目光纹丝不动。 他神色森然,未牵一缕笑,叫阿萝看去,还当他心有不满、嫌她暴殄天物。 她心虚,不由抿唇,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魏玘偏首,转向她,双目微眯。 阿萝越发愧怍,连声道:“我手艺确实不好,你别生气。” “你若是不喜欢,我就将线原封不动地拆了。之后、之后你可再寻旁人……” “唰!” 疾风骤起,斩破话语。 魏玘猝然出臂,自她耳畔擦过。 他冷眉,视线凝冰,不是看她,而是看另一只活物。 阿萝怔在原处,背后触感隐约,似有细长的物件在她脊间敲打。 “咯吱。”声响熟悉,像极了他攥紧阿莱时的动静。 瞬息之间,背后异样消失。 只听啪的一声,物件脱手,被魏玘甩至地上。 阿萝望去,瞧清那瘫在地上、如细绳般的玩意,顿时身躯一软,脸色煞白三分。 ——是百步蛇,毒性极强。 巫疆常有野兽肆虐。蒙蚩在时,曾于院围栽种药草,用以驱赶虫蛇。想来应是魏玘滚入院里、不慎压坏药草,而她疏于检查,才令百步蛇闯入院中。 她此前从无闪失,今日是头一遭,若非魏玘出手相助,只怕此刻已没命了。 “害怕?”魏玘淡声。 阿萝怔忪,缓缓回首,对上他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里晦暗如海,只有沉稳、平静、漠戾,不兴丝毫波澜,衬于冷月之下,没有任何情感。仿佛这等危机于他而言,已是再稀松不过的日常。 她心有余悸,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魏玘眉峰一挑,又回落,道:“已经死了。” 他的口吻比水还淡,见惯不惊,似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萝凝视他,忽觉如坠深湖,被茫茫的冷峻包围。 她发现他总是如此,不论蛇虫袭击、遍体鳞伤、剧痛难忍,都冷然傲睨——从不低头,从不透露任何脆弱,也从不被撼动分毫。 魏玘挪走目光,道:“问。” 阿萝一怔,觉出他是在说今夜的提问。 唱曲前,她本已打过腹稿,要问大越的美食。但在此刻,新的困惑油然而生。 她道:“你在何处生活?” 魏玘正要翻书,听见这话,长指骤停。 他抬眸,注视她良久,又低首看书,道:“笼子里。” 阿萝眸光一震。 “你、你在……” 笼子里?这怎么可能? 她本是见他坚不可摧,才对他生活的地方心有好奇。可笼子是用于豢养家畜的工具,而他分明是活生生的人,怎会住在笼里? 魏玘没看阿萝,只道:“怎么,不信?” 他字句履冰,噙着薄淡的嘲弄,却盖不过阿萝的错愕,故而并未被她发觉。 她颦眉,举棋不定:“我……” 魏玘翻页,纸张沙沙,带出一声突兀的薄笑。 “是金笼。”他道。 “除我之外,还有一群庸碌之辈,竞相撕咬、啖食血肉。” “我生来即在其中,无数双眼睛于暗处窥我,要我尸骨无存、片刻不得安宁。笼中薄情寡义,笼外虎视眈眈,唯有一人可登至笼顶……” 魏玘一顿,添道:“主宰万物。” 他绘声绘色,又轻描淡写,听得阿萝浑身发冷。 她难辨他话里真假,却觉心口闷堵,几是下意识跟上一句:“那你……能登顶吗?” 魏玘眼帘一低,不再回答。 阿萝明白,这话已被他视为第二个问题。 从前,他答她时相当简短,今夜说了这样多,已属实难得。 阿萝垂眸,闷不作声,十指攥了又松,埋头收拾起散落的针线,动作格外仓促。 很快,她站起身,逃也似的离开。 魏玘没有留她,只抬掌,将书籍扣往面上,蔽去流淌的月光。 身旁空落,冷寂如初。 魏玘沉默半晌,想起方才近乎明示的暗喻。 她应当听不懂吧——不曾涉世的小妖女,岂能明白逐鹿天下的含义。 那张惨白而灵秀的脸在眼前浮现。 魏玘勾唇,笑她纯稚近痴、确有几分有趣之处。 不过,纵然如此,他与她攀谈,更多只是为消磨时间。二人本无牵连,有云泥之别,更不必说他还有心夺嫡。待他回京,二人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她救过他,他自会有所奖赏。 但也仅此而已。 这时的阿萝,只像一张随风飘荡的白纸,极偶然地,擦过魏玘的身边。 …… 次日,魏玘是被熏醒的。 血气扑鼻,尤其浓郁,自竹屋后来,刺得人鼻腔发紧。 周遭毫无异常。守卫仍在原处,地面也并无滴血、或是旁人闯入的痕迹。 他环视,本能地警惕,瞧见一缕炊烟,才终于松弛神经。 应是那小妖女在杀鸡备膳。 此前,魏玘曾看见阿萝喂养鸡羊,也记得她每日送来的热粥素得可怜——没有油水,水汤稀零,全是叶菜,远不如他平日最次的餐食。 他知道,她从不藏私,自己吃什么,就会为他送什么。 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竟舍得开荤。 魏玘昨夜睡得不好,草草想了一遭,便靠回树上,再作歇息。 可他尚未入睡,又听足音响起。 有人徐徐接近,衣物窸窣,放下竹盘,点了点他的手臂。 魏玘掀目,瞧见一对水盈盈的眼眸。 阿萝倾身向他,眉黛微颦,小心地推来木碗。 鲜香之气扑鼻——那是一碗粥,面上铺满鸡肉,瞧着分量十足。 阿萝咬唇,很紧张:“你、你……” “你多吃些,好不好?若吃不饱,我再做给你。我……我还有鸡。” 魏玘读出了她眸里的意味。 ——她在同情他。 作者有话说: 魏2,有的是你真香的时候。 这两天临时调整更新时间,下一章明日(6.11)18点更,之后恢复每日12点更新,谢谢宝宝们。 第6章 雨声缠 阿萝确实于心不忍。 昨夜,她记着魏玘的话,想了整整一宿。 她早就发现,同为男子,魏玘与蒙蚩的身量并不相似。若说蒙蚩是一座高山,那魏玘则是一树松柏,更颀长、更瘦削、更清减。 原来,这是因为魏玘居住在金笼之中。 金笼逼仄狭小,还有坏人环伺,他大抵过得不好,才会生得这样瘦。 魏玘没有接过木碗,只凝视阿萝,眸光愈沉。 半晌,他才道:“你吃。” 阿萝微怔,很快又摇头,道:“我吃过了。” 话虽如此,魏玘却瞧见,她眼神闪烁,白颊微红,两片唇更是淡薄无光。如此看,别说食粥,她应是忙碌太久,滴水也未进。 他挑眉,只道:“是吗?” 阿萝睫帘一颤,攥紧十指,道:“是的。” 她不知自己被人看破,还当魏玘不吃鸡,又小声道:“你、你吃羊吗?” 院里有羊。母羊产胎少,羊羔长成慢,她舍不得,才退而求其次、杀了一只鸡。但魏玘太可怜了,若他真想吃羊,她也是能忍痛宰一只的。 “我家还有羊。”她的声音细细的,“你若想吃,也可以做。” 魏玘不答,盯着阿萝。 片刻后,他勾唇,开掌,长指锁住碗周,将其拎回阿萝身前。 “吃。”他面色温煦,口吻却斩截。 阿萝只好照办。她捧碗,抬匙,舀起热粥。 魏玘抱臂,偏首观察她,看她喉颈微动、乖巧地吃了一口,眸光愈深。 他原以为,听过那番金笼之说,她应当全然不信、如常待他,或信以为真、避他如鬼。何曾想,她信是信了,但并不害怕,反而对他心生怜悯。 魏玘迟早要返回上京。 在那之前,他不介意对她更好一些。 …… 二人用过膳后,阿萝回了屋。 她忘不掉魏玘的说辞,又找出强身健体的进补方,打算为魏玘煎制。 青蛇立在一边,看她左右忙碌。 阿萝从未煎过这方,不熟悉药草的配比与火力的把控。因而制药时,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浑然没有发觉——屋外乌云悬顶,天色渐暗。 “轰隆!”惊雷突然炸响。 阿萝受惊,失手摔落药杵。阿莱也吓得身躯一抖。 “哗——” 尚未回神,大雨已倾盆而下。 阿萝一怔,当即想起魏玘,撇下阿莱,携伞赶往院里。 晚天碰上急雨,屋外昏光沉沉。 阿萝撑着伞,透过雨幕,看见枫树之下隐有黑影耸动,连忙奔赴而去。 黑影正是魏玘。 他单掌扶树,竟已站起身来,乍一看,身躯分外稳健。 阿萝错愕:“你、你怎么……” 按说魏玘的左腿尚未恢复,只凭他自己的力量,应当站不起来才对。 “轰隆!”又是惊雷。 一道闪电劈下,四周骤然明亮。借着光,阿萝看清,魏玘面无血色,修长的身躯紧绷如剑,正微微颤抖,显然是隐忍至极、强行按捺疼痛。 阿萝不明白。这里没有笼子,她和阿莱也会帮助魏玘,他为何还要对自己这样狠? 但此刻正有落雷,二人不该停留树下。 阿萝上前,去搀魏玘的手臂,道:“我来扶你。” 魏玘掀眸,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拒绝。 …… 二人共撑一把伞,向竹屋走去。 雨势猛烈,狂风大作,竹伞被鼓得劈啪作响。阿萝劲小,险些没拿住竹伞,使出浑身的力道,才勉强顶着风雨,将竹伞稳住。 魏玘受了伤,二人行动迟缓。待到入屋时,均已衣衫半湿。 阿萝收伞,燃起燎炉,让魏玘坐在炉旁。 她烧上水,又自内室取来绵布,放入魏玘手中,道:“你擦一擦,我去配些止疼药。” 言罢,阿萝要走。可她还未转身,就看见那张绵布轻飘飘落在地上。 看来,魏玘已疼得连绵布都握不住,约是一刻也离不开她。 阿萝拾起绵布,返回魏玘身前,半弯下腰。 “来。我为你擦。” 魏玘默了片刻,最终依言抬首。 他的面色依然苍白,因着淋雨,满是水痕,长发也湿润。恰有一缕发,正贴在他颊边,仿佛一道纵穿面庞的伤痕,脆弱又惨淡。 阿萝拈着帕,凑到他面前,拂开那抹发,小心翼翼地擦起雨露。 二人近在咫尺,气息几近相融。 此刻,阿萝才发现,魏玘的眼型其实十分温柔——虽是凤眸,但眼弧平钝、眼尾微翘,只因他平素的眼神太锐利,才显得威严而冷冽。 他的眼睫也长,被她不慎触碰时,会颤栗、蜷曲,扫得她指尖微痒。 阿萝边擦拭,边思考,边困惑。 她所看到的魏玘实在很矛盾。他有时强大,有时脆弱;有时好相处,有时很可怕。 忽然,魏玘目光一抬。 阿萝迎上他眼风,下意识停住,道:“怎么了?” 魏玘不应,只注视她。 阿萝当是她下手太重,正要道歉,却见面前人缓缓提臂。 力量微渺,凝聚她发间。 魏玘拈住她一簇鬓发,指尖顺流而下。 青蛇盘踞桌面,无声观察二人。而在青蛇之后,是一壁彻亮的竹墙,映着憧憧的叠影。 阿萝不解,又不敢乱动,只好道:“有东西吗?”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 他翻腕,摊掌,引阿萝看去——手心空空如也;唯在指尖处,残留了一抹晶莹的水痕。 阿萝松了口气,道:“你吓着我了。” 她仍记得,他上次突然出手,是因百步蛇;这次,她还以为有什么可怕的虫子。 “就算你不擦,过一会儿,应当就干了。” 魏玘不答话,视线又低去。 阿萝见状,也收声,接着方才的痕迹,再度擦拭起来。 绵布拂过鬓侧,拂过颌角,逐渐落往颈项。 阿萝凑近,打量魏玘喉头的一点微凸,见其间并无水痕,便自然而然地忽略过去,继续游走,蹭向魏玘的双肩、背膀与胸膛。 行至腰际,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其实……” “你应当把这身衣裳脱了。” 魏玘闻言,眸温一凉。他还没回应,又听阿萝紧接道—— “但你若是要脱,得等我走了才行。” 魏玘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抬眼,扫往阿萝面上,恰见她双瞳剪水、凝眸看他。 阿萝认真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 她不曾与旁人接触,却也读过许多书,其中不乏言情故事。对于内里缠绵悱恻的情愫,她虽然看得一知半解,但至少学懂了一点。 “我们男女有别。除非两情相悦,不然,是不能互相看的。” 魏玘沉默,片刻后,突兀笑了一声。 是被阿萝气得。 哪怕他一时落难,也不改皇子身份之尊贵。饶是撇开地位,只说容貌、才学、谋略、武艺等,在大越全境,乃至整个巫疆,也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数不清的贵女争奇斗艳,只为做他枕边人。可这小妖女倒是标新立异——他还没想过要把她怎么样,她反倒先与他划清界限。 “还有什么指教?”魏玘讥道,“可要指导本王恪守男德?” 阿萝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譬如本王、男德,都是书里没有的词,她一个也不懂。 魏玘不答话。他歇过片刻,已恢复了不少力气,夺走她手中绵布,作势要去解腰带。 阿萝双肩一抖,连忙转过身去。 她绷着背脊,声细若蚊,道:“你、你等等!” 魏玘头也不抬:“又如何?” 阿萝道:“我去给你打些水来,你擦擦身。你再把衣裳丢到屏风上,我帮你烤一烤。” …… 魏玘在外室擦身,阿萝在内室忙碌。 内室是寝室,陈设比外室简单,家具也更少。 阿萝合了窗,又找来平日晒衣的一根木棍,拟着魏玘的身量,打算折去部分,供他作拐杖用。岂料她力道不够,忙碌好一阵,都没能成功。 淅沥的雨声被窗板挡住不少。于是,整个竹屋都是她折木时的响动。 魏玘听得莫名其妙,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 但于他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连忍了几日,终于能除去一身血污。 擦身末了,魏玘撑住一旁的木桌,徐徐站起身来。 他本就恢复力惊人,方才又开过先河,此刻再动左腿,痛感已降低不少。如此看来,要想尽快恢复,多加锻炼也未尝不可。 魏玘扶着手边的物件,一路摸索,来到晒烤襕袍的燎炉边。 他伸手,触碰袍角——仍是湿的。 “你好了吗?”阿萝的声音突然传来。 魏玘扯下襕袍,顶着潮意,向身上囫囵一披,才嗯了一声。 阿萝闻声,绕过屏风,自内室走至外室。 见魏玘站在燎炉前、还披着湿衣,她一讶,忙走去:“你的腿还没好,怎么又起来了?衣裳还没干呢,你就这样穿上了,是会生病的。” 魏玘回首,循声睨去一眼,见阿萝仰着头、就站在他身后。 她已换上干净的蜡染蓝裙,左手拿着木棍,右臂处似乎还搭着什么东西。 “给你。”木棍被送来。 魏玘接过,一眼便知它被折得太短,将其靠在一边。 阿萝见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面颊微红。她眨眼,又取下搭在右臂上的东西,递给魏玘:“还有这个。” 魏玘以为是布,随手接过,却摸到几线纹路。 他皱眉,两掌握住,顺势将物件展开、抖至身前,仔细一瞧。 ——是一件衣袍。 宽大,松弛,简朴。显然是男子的衣裳。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今天家里来客人了,更晚了! 第7章 劬劳恩 魏玘眉峰一挑,目光泛冷。 这几日,除阿萝之外,他只见过守卫与宿逑。这些人虽是男子,但对阿萝避之不及,断不可能进入竹屋,更不会为她提供衣物。 而他手里麻衫,质地柔软,显然经年日久、被多次穿过。 他几是本能地以为,屋内还有旁人。 从前,太子党羽屡次加害于他,如放蛇、下毒、行刺等,无所不用其极。他此番坠马,太子党羽为求万无一失,再派杀手夺他性命,也不无可能。 魏玘不露形色,只道:“哪儿来的?” 余光里,木棍靠立墙边。只消他展臂,便可轻易将之夺为武器。 阿萝并未觉察魏玘的警惕。她望着旧衣,杏眸一弯:“是我阿吉留下的。” ——阿吉,是巫人对父亲的称谓。 魏玘闻言一怔。宿逑拜见他时,只与他提过阿萝的孽力,倒不曾谈及她的身世和父母。 很快,他恢复如常,道:“人呢?” “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什么话。 魏玘不由蹙眉,看向阿萝——她垂着头、背手而立,分明站在烛光里,与暖红的火色相碰,身影却纤薄易碎,蓝裙也仍是冷的。 “他早就走了。”阿萝轻声道。 “我好久没见过他,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魏玘沉默。 片刻后,他才道:“转身。” 阿萝不解其意,刚要问,先见金纹纷飞、衣袂飘荡。她一惊,登时反应过来,忙转过身去,颦眉道:“你、你怎么这样?” 魏玘道:“如何?” 阿萝当他真是在问,小声道:“怎么随意脱衣裳?” 魏玘不应。他解下襕袍,随手一抛,又拂展旧衣,将其披往肩头。 更衣声窸窸窣窣,好似虫蚁,挠得阿萝后耳发烫。 她背对魏玘,面朝木桌与竹墙,看见烛光舔舐墙面,涂出一条劲瘦、颀长的影子。 阿萝的脸越来越红。 为给魏玘上药,她看过他的部分躯体,但转瞬就抛之脑后。怎知此刻,对着墙上的倒影,当日所见竟不受控制,拔竹笋似地往外冒。 腰腹紧实、手臂有力、双腿修长……他确实漂亮,哪里都很好看。 “嘶。”青蛇吐着信子。 是阿莱在笑话她!阿萝气得跺脚。 连她自己也没发现,方才的愁绪已被冲得极淡了。 “咚!”似是重物坠地。 阿萝听见声音,回头一看,便见魏玘已穿好衣衫、单臂撑墙,似是想回到椅前。一只竹篮落在他脚边,像被他不慎拂下,药草散落四处。 她无奈,将人搀回椅上,又抽身去捡地上的药草。 “你的医术,”魏玘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全是自书中学来的?” 阿萝在忙,头也不回:“不是。” “最初,是蒙蚩阿吉教我。他带我辨识药草,教我捣药、煎药,还教我盯着老灶、用蒲扇控制火候。后来他走了,我才到书里去学的。” 魏玘似是生出兴味,又道:“你阿吉会医术?” “不止。”阿萝道,“他还会好多东西。” 提到蒙蚩,她来了劲,索性席地而坐,转眸看向魏玘,就此聊开。 “他会捕猎、耕地、蓄养家畜,会读书、写字、给我讲故事,还会做好吃的饭菜呢!” 说这话时,阿萝眼眸含光,两枚梨涡凝在唇角,比从前都要神采奕奕——这幅模样,似一枚小巧可爱的豆点,映入魏玘夜般的瞳仁里。 魏玘低眉,又道:“这些事,他都教过你?” 阿萝点头:“是呀。” 若无他人教导,只她一人独居,怕是连话也不会说。 顺着魏玘的话头,她自然而然地想起往事,小脸一纠,有些委屈:“阿吉教我的时候,对我可凶、可严格了!我最初学写字时,他老是打我手心。” 魏玘支颐,缄默聆听,忽觉指间一凉。 低头看,便见青蛇缠绕——不知何时,阿莱已爬上他手,竟是半点也不惧他。 罔顾魏玘与青蛇如何,阿萝仍絮絮说着: “我刚学耕地,不小心把菜苗踩坏了,气得阿吉打了我一顿。他说菜苗有限,叫我好好珍惜。我那时不懂,还以为芥菜是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除了耕地,阿吉教我念书,也特别紧张。他起初还会带我读,后来就让我成天念,逐字逐句、逐页逐篇,我眼睛都要看花啦,都不能休息。” “还有,我最初学煮菜的时候,好多菜都分不清楚……” 她说得兴起,几乎将与蒙蚩相处的细节悉数倒出,尽是日常琐碎事。 魏玘把玩青蛇,边听她说,边散漫想着。 听上去,蒙蚩是个严父——这倒与他肃王府内的周王傅[1]很像。 他十五时出阁,受越帝恩准,亲择王傅,相中了前监察御史周文成。周文成古板正直,不顾他皇子身份、亲王颜面,常横眉冷眼,待他没个好脸。 可他与周文成,同阿萝与蒙蚩,到底大有不同。 周文成厌他,但始终没有离开。而蒙蚩不厌阿萝,如今却不知去向。 “不过——”阿萝突然话锋一转。 魏玘觑她,看她食指点唇,又是那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吉有时说的那些话,确实叫我听不大懂。” 魏玘随口道:“譬如?” 阿萝眨眼,道:“他总说,来不及了、快一些之类的。” 魏玘眉峰一挑,便听她又道:“我想,他大抵是想我快些长大。可这总得慢慢来才行呀。日子都是那样过,我也不能一口气就长得比竹子还高。” 末了,阿萝抿唇,一时悲切难捱。 过往十余年,她只与阿莱说话,而阿莱没有神智,多是她独自倾诉。如今朝着魏玘,有了反馈,她说得更多,情绪自然也更难抑制。 她垂首,道:“我也想过,许是我长得太慢,才叫他走了。可他应当不会骗我的,说要远行,就是去远行,只是时间久些罢了……” 听出她颓丧,魏玘不语,半掀眼帘,注视着摇曳的火光。 二人一时无话。只余红烛泣泪。 良久,魏玘打破沉默:“你阿吉何时走的?” 阿萝一怔,才答:“我五岁时。”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他给你留了什么?” 阿萝不知魏玘何意,眨眼,道:“留、留了……好多书,好多鸡,好多羊,好多菜。” 魏玘正凝神,忽听阿萝茫然如此,顿觉想笑,不由勾唇,侧眸看她一眼,神态难得宽和,连凤眸里的凌厉都敛去半分。 阿萝一讶,凝他面庞,只觉他笑起来时,比不笑时要好看许多。 可很快,魏玘面色又沉,道:“书呢?” 阿萝如梦初醒,起身,前往取来一本,递给魏玘道:“在这儿。” 魏玘接过,信手翻阅,只见其上巫文错综、密密麻麻——是以男子笔迹,作出了最简洁易懂的标注,不似偶然,更像是刻意规划。 “这是阿吉留下的一本,还有其它,叫我依次阅读。” 魏玘一听,暗道果然。结合此书与阿萝所言,他心中猜测愈发笃定。 蒙蚩绝非远行,应是料到自己有朝一日定会离开,才事先在书里留下指导。想来他待阿萝近乎揠苗助长,也是出于如此原因。 不过…… 魏玘不由紧眉。 他怎么忽然开始在意这个了? 魏玘冷脸,将书啪地一合,叩回阿萝手中。 阿萝见他神情突变,心生困惑,本想问他,却又隐隐觉他不会理人,只好双唇一抿,将书放回原处,又走到窗边,观察天色。 骤雨已歇,天光却未破。屋外湿气沉沉如雾。 阿萝想了想,道:“你不要走了。外头还湿着,再回树下坐着,影响你恢复。内室里有两张竹床,你可以睡我阿吉那张。” 魏玘眯目,呛她道:“不说男女有别了?” 阿萝啊了一声:“那、那……那我扶你回树下去?” 魏玘:“……不必。” 阿萝疑惑地努了努唇。 其实,她之前就想叫魏玘进屋休息,完全没考虑那么多。但那时,他动弹不得,她也不敢搬动他。此刻他进了屋,正好就此住下。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收拾一下,给你找床被来。” …… 次日,阿萝起得很晚。 她昨夜不算累,但莫名睡得很沉,直到辰时几尽,才悠悠转醒。 睁眼时,魏玘已不在屋内。 于阿萝看来,这既在她意料之外,又分外合乎情理——他对自己太狠,这并不奇怪。 阿萝下床,如常梳洗后,便往窗外看去、寻找魏玘的踪影。见他于院里走动、似往各处散步,她摇摇头,又依例做起杂务。 她倒无心去管魏玘的行动。从前几日,二人也是各自忙碌。 约是午时,屋外隐有攀谈声传来。 阿萝正在屋内腌菜,听见人声,洗净双手,往窗边查探。途中遭遇阿莱,她便令阿莱攀上手腕,一人一蛇扶住窗沿,好奇地向外张望。 只见院落之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竹椅,做工精致,暗刻雕纹,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样式——魏玘坐于其上,正将袖口挽至腕间,姿态漫不经心。 一名蓝衣男子跪在魏玘面前,肩领银饰诸多,分外晃眼。 而在二人之外、木围栏之后,更是齐刷刷地伏着三五名大汉,无一不身披藤甲、腰别巫刀。 如此场面,竟与十三年前的那一夜很是相似。 恰在她凝眸观察的一刻,魏玘仿佛有所觉察,偏首转目,与她视线相碰。 作者有话说: [1]王傅,化用的是亲王府傅,参考《旧唐书.职官志》。宝宝们理解为亲王们的老师就行~ 第8章 睦邻友 阿萝一惊,飞快躲向竹壁之后。 魏玘眸光凉薄,却莫名灼人,令她顿觉心虚,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阿莱探出头,盯她,似乎很疑惑。 阿萝贴着竹壁,屏息凝神,直至再度听见攀谈声,才松了口气。她低眸,看向阿莱,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小蛇噤声。 她只想,自己确实错了,不该感到好奇。 十三年前,她回屋后,蒙蚩方与生人沟通。前几日,也是她回屋后,生人才同魏玘开口。大越有俗语,道是“事不过三”。如今,正是第三回 。 阿萝如此想着,挪了挪身,将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别影响他们讲话才好。 她转眸,环视屋内,瞧见半开的酸坛,这才想起尚未完成的腌菜。 正要继续时,她的脚步又是一顿。 院内人声隐隐,情景似曾相识。蒙蚩的身影渐渐与魏玘重合,离别的征兆呼之欲出。 阿萝好像忽然醒过来了。 魏玘到来至今,她为他治伤,与他说话,藉由他窥探天地。她太高兴了,高兴到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自外头来的,本就不属于这里。 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他迟早是要走的。而她哪里也不能去。 阿萝默然,伫立原地,许久没有动静。 …… 魏玘抬腕,目光散漫,落往袖口。 他一语未发,跪俯地上的一众人等也屏声敛气,不敢作出任何响动。 为首的辛朗尤其悬心吊胆。 他虽为巫疆少主,但在肃王面前,只是微不足道的外臣。肃王落难已有七日,他却姗姗来迟。哪怕肃王罚他长跪不起,也理所应当。 万幸是,辛朗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 只听得一声:“起。” 辛朗如释重负,携诸亲卫起身,侍立魏玘面前,率先道:“肃王殿下,您受苦了。” 魏玘掀眸,看辛朗一眼,勾唇道:“何出此言?” 他口吻轻松:“是本王不识大体,久久逗留巫族禁地,属实不应当。” ——久久二字,咬得慢条斯理。 辛朗僵住,还没作出反应,便听魏玘道:“别跪了。边陲路远,省点力气。” “本王命宿逑带的话,可带到了?” 辛朗忙道:“殿下放心。外臣已依您吩咐,与陈家丞[1]取得联系。不出后日,王府典军[2]便会抵达此处,接应您返回大越。” 魏玘嗯了一声,再看辛朗,似乎饶有兴致。 他道:“少主没生气吧?” 辛朗哪儿敢生气,连连摇头:“外臣不敢。” “噢。”魏玘颔首,若有所思,“那就是生气,但不好让本王看见?” 辛朗听罢,整张脸霎时白了一半。 见人如芒在背,魏玘忍俊不禁,道:“就这么怕?” 他本也无心为难,只是习惯了此等逗弄——旁人待他,大多毕恭毕敬、杯弓蛇影,一有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方寸大乱,瞧着还算有趣。 唯独那小妖女不知者无畏,从不曾对他露出过这等姿态。 辛朗受了折腾,内心叫苦不迭。 二人虽然并不相识,但他听过魏玘不少传闻,还有宿逑的描述作佐证,自知魏玘喜怒难测,却不曾想人无常至此,委实令他如履薄冰。 看出辛朗欲哭无泪,魏玘眉峰一扬。 须臾间,他又敛笑,环臂身前,道:“行了。本王有事要问你。” 辛朗收回神,恭敬道:“外臣知无不言。” 魏玘不应,先往竹屋睨去一眼——窗棂大开,窗边却空落冷寂,连青蛇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院里关着的小妖女,是什么来头?” 小妖女三字入耳,辛朗背脊一紧。 这点变化,被魏玘收入视野。他不露声色,只转目,听面前人若无其事地答话。 “回殿下,此女本是寻常人家,其降生时,巫疆偏生异象。臣等便听祭司谶言,将之关押于此处、监其寸步不得离开,以全巫疆之安宁。” 魏玘道:“什么异象?” 辛朗道:“百兽奔走,蛇蝎流窜。不日之后……” 魏玘突兀接上一句:“不日之后,地动山摇?” “殿下,您、您……” 辛朗瞠目结舌:肃王怎会知道?! 这些异象发生于十八年前。彼时魏玘三岁有余,更未涉身巫疆,本不该清楚这些。而事实是,他通晓天文地理,一听便知是地动前兆,与孽力无关。 魏玘不信鬼神,曾借山海百兽之相,屡次导演神话,博得帝心,十二岁时便受封为王。依他所见,巫族祭司口中的谶言,皆是因愚昧无知而起。 但此间玄机,本是他摄弄权术的工具,他自然无心说破。 倒是可怜了那小妖女,平白蒙冤,众叛亲离,被迫在此耗尽光阴,竟生了一副纯善柔软的性子——明明自己身在囹圄,还有心思可怜他。 魏玘低眉,只道:“本王随口一提。” 辛朗将信将疑,却看不出半点异样,只好作罢,又道:“外臣行事不周,令殿下屈尊于此。若殿下有心移居村寨,外臣可命人准备,以全往日之失。”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辛朗此话天衣无缝,却架不住他观察入微,发现其肩颈微绷、双拳捏攥。恐怕其言下之意,不是要弥补往日过错,而是要让他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吱呀。”竹屋的木门忽被开启。 辛朗不禁循声望去。魏玘则视线不动,仍凝于辛朗身上。 下一刻,紫衣少女出现在门边。 …… 阿萝一袭紫裙,挽着藤篮,走出竹屋。 她已有蒙蚩为先例,又历来乐观,不过片刻就平复心情,接受了魏玘不日将离的事实。 这样也好。他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他在她的院子里呆了这样久,他的阿吉与阿娘一定很担心。回去之后,他还可以去很多地方。 她只是很担心魏玘的伤势,想做些药,让他带在路上。 阿萝走向药圃,刻意不去关注院内的二人。 即将抵达时,一句呼唤突然传来—— “阿萝。”是魏玘的声音。 阿萝回首,看见魏玘从容不迫、坐于椅上,那名蓝衣男子低垂头颈、立在他身侧。 魏玘道:“过来。” 阿萝依言,来到二人所在。 及近了,她才发现,魏玘舒眉展目,眼里凝着清光,唇角也微翘,看上去比从前温柔许多。 “你昨夜睡得好不好?” 连他说这话时的声音,都像有融融的春风吹过耳畔。 这令阿萝心情很好。她喜欢看魏玘笑,也喜欢听魏玘温声说话。 她歪头,道:“挺好的。你睡得好安静,不像我阿吉那样吵。” 阿萝并未留心,身着蓝衣的辛朗面色一滞。 她又道:“你……” 没说完,魏玘道:“子玉。” 阿萝一怔,很快意识到魏玘是在告诉她名字,一时又惊又喜——虽然他不久后就要走了,但在他走之前,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她雀跃,认真地唤了一声:“子玉。” 这样的话,两人就是朋友了吧?她给阿莱取名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子玉,你的伤还疼吗?要不要紧?” 魏玘勾唇,笑弧愈深。他的眸也幽深,潭泉一般,映着她,和她颅顶的天、足下的地——像能包纳他面前所有的人事物。 “好多了。”他道,“多亏有你。” 后话落地的瞬间,阿萝清晰地感觉到,蓝衣男子的视线猝然打来。她被吓了一跳,抬眸望去,却见对方已先她一步、低下双眼。 她困惑,颦起水湾眉,又望向魏玘。 魏玘道:“怎么?” 阿萝抿唇,目光扫过男子,也扫过跪在院外的人,犹豫道:“他们是?” 魏玘偏首,看了辛朗一眼:“是我的朋友。” 他又笑:“对吗?” 辛朗垂首,神色难辨:“是。” 阿萝恍然大悟。她都有阿莱做朋友,魏玘应该也有才对。 她又想起什么,眸光微颤,小声道:“那、那你的朋友……也生活在笼子里吗?” 魏玘挑眉,神情难得意外。但随后,他轻笑,道:“不在。” ——辛朗,甚至是巫王,都没有与他角逐的资格。 阿萝轻轻啊了一声,说不出是喜是悲。 她以为,若有人能陪着魏玘,是件难得的好事。可听说那些人不在笼子里时,她又感到庆幸,希望他们以后也别到笼子里去。 思来想去,她只憋出一句:“那、那我知道了。” 魏玘听她如此,嘴角愈发上扬。 他所有行为,不过是为试探辛朗与阿萝的关系。谁知,她的反应比辛朗有意思得多。 尽管辛朗百般遮掩,到底还是令他发现端倪。只是,他此刻唯有推测,无从获得更多线索。但能肯定的是,对于辛朗,阿萝一定至关重要。 巫疆于他大有用处。若要对辛朗恩威并施,阿萝的存在未尝不是一方筹码。 魏玘按下心绪,又唤一声:“阿萝。” 阿萝道:“我在呢。” 魏玘不语,只招手,示意她靠近。 阿萝走近,便被魏玘引至身侧、抚上她一片袖袂——指下触感微异,惹得魏玘眉峰淡拧,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一刹,又展眉。 魏玘道:“有什么想要的?” “正巧,我的朋友们都在。你若有想要的物件,我叫他们为你寻来,可好?” 作者有话说: 魏2真是坏死了。各位宝宝们,日更时间调整到23点了,给大家带来不便很抱歉! [1]家丞,化用的是亲王国丞,参考《旧唐书.职官志》。宝宝们理解为王府管家就行~ [2]典军,化用的是亲王府典军,参考《旧唐书.职官志》。其实就是王府的普通护卫们。 第9章 别离苦 阿萝闻言一怔,转瞬间,目光迸亮。 她倾身,乌瞳清澈如泉,惊喜之色全无掩饰:“可以吗?” “外头的东西……也可以吗?” 在小院里,她自给自足,什么也不缺。一定要说想要的物件,自然来源于外界——那个她没去过、不能去、只存在于书中的外界。 魏玘不答,先垂目,扫向手臂。 一双小手按在他腕间,纤白,柔软,指尖紧扣他,像抓住一点希冀。而小手的主人对此浑然未觉,正仰着脸、靠近他,暗香些微浮盈。 在坠入眸海的前一刻,魏玘转眼,去看身旁的辛朗。 他道:“可以吗?” 辛朗未抬首,只称自然。 “太好了!”阿萝喜出望外。 她撤臂,掰着手指,就此启了话匣: “我想要一只白毛鼠。阿莱是翠青蛇,可我平日只能给他吃小虫。书中说,最适合翠青蛇的食物就是白毛鼠,能让它的鳞甲长得更漂亮。” “我还想要一只漏壶。我全靠星子辨别时辰,若是天色不好,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听说这是大越才有的物件,子玉,这是真的吗?” “还有,我还想要……” 阿萝说得眉飞色舞,几乎将心念一股脑都倒给二人。譬如蔬果、干粮、鹅绒被衾等,多是些改善生活、令她与阿莱过得更好的物件。 她早就盼望多时,话到舌尖,自然脱口而出。 可还未说完,便听淡声截来—— “挑一件。” 阿萝当即愣住。 魏玘盯她,目光玩味:“要这么多,不好拿。” 说这话时,他漫不经心,却留心观察辛朗动向,瞥见人双拳一紧。 阿萝垂下头,神情失望。但很快,她又提振精神,认同了魏玘的话,只想自己要求太多、太过贪心,确实是难为了魏玘的朋友。 她想了想,道:“那我要织金锦。” ——织金锦,以金缕缠织而成,是大越独有的名贵织物。 魏玘听罢,缄默须臾,最终笑了一声。 于他而言,这是千篇一律的答案。无数人对他阿谀奉承,只为换求金银赏赐、荣华富贵。他还以为,阿萝会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他真是疯了,才会高估这个乡野小妖女。 “去办吧。”魏玘只道。 辛朗得令,向近卫示意。待人离去后,他再回首,便见魏玘离开竹椅、站起身来——尽管负伤,依然笔挺鹤立,清逸如松。 与魏玘相较,他身量更高,却在此刻莫名矮上一截,更不必提一旁的阿萝了。 辛朗垂颈,又畏又敬,道:“殿、您可还有其他吩咐?” 魏玘不语,负手而立,背影淡冽含锋。 氛围倏然悬凝。三人之间,他无话,辛朗不应声,阿萝也不敢开口。 良久,魏玘才道:“把你的佩刀留下。” …… 获得佩刀后,魏玘进屋。 院内只留阿萝与辛朗,各怀其职:辛朗拜过肃王、不应再停留于此,而阿萝仍挎竹篮、本该继续去采剩余的药草。 可二人均不曾动身。唯有春风四处游走。 阿萝背着手,站在辛朗面前,乌亮的杏眼不住地打量着。 先前,她隐有觉察,知道这名陌生人总是看她。 这太奇怪了。虽然他和魏玘都是从外头来的,但看他穿着,应当和守卫、蒙蚩一样,也是巫族的阿郎。既如此,他怎么能进她的院子呢? 而且……他看她的目光里,没有害怕,只有溪水一般的温和。 阿萝架不住好奇,道:“你不怕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也在担心会从对方口中得到不好的答案。 可辛朗只是微微一笑,仍很温煦。 “我不怕你,但……”他的笑里沁出半点苦涩,“对不住。我不能与你说太多。” 阿萝摇头:“不打紧。” 能和他、和魏玘说话,她已经很开心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和子玉是朋友吗?你们玩得好吗?” 辛朗望着阿萝,看入那双稚鹿般的水眸,勉力笑着,逐一答她道:“我叫辛朗。与他……算是朋友。交情尚可。” 他并没想到,魏玘还未将身份告知阿萝。但若由他来道破,便是万万不可的僭越。 阿萝不知辛朗的心绪,看他在笑,只觉亲切和蔼。 她也笑,梨涡小巧,忽又想起书里读过的知识,惊奇道:“啊,你姓辛!” ——史书记载,巫疆九寨各持一姓,奉辛氏为王室。 “你是巫王吗?可书里说,巫王的名字叫辛诘。那,你是巫王的兄弟、巫王的孩子吗?我是不是也该对你行礼?似乎……是这样的?” 眼看阿萝提裙、将要蹲礼,辛朗连忙拦她,道:“等等。” “我确实是巫王之子,但你不必对我行礼。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萝疑惑道:“真的?为什么?” 辛朗欲言又止,半晌,才叹息道:“没有为什么。一切都凭你心意。” 不待人进一步发问,他又道:“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这句话的声量被压得很低,只容阿萝听见,显然是在刻意避着魏玘。 阿萝越发不解:“什么是‘做什么’?” 辛朗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方才,他听出,阿萝与魏玘昨夜同处一室。阿萝单纯如纸,要论心机,哪里敌得过魏玘?她未经人事,万不能就此被魏玘骗了清白。 若真是那样,那他纵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 辛朗忽然背脊一凉。 余光里,魏玘立于窗边,环臂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阿萝茫然:“怎么突然僵硬了?” 辛朗咬紧牙关,只道:“无事。我该走了。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不然……朋友要动怒了。” 他俯身,本想扶住阿萝的肩膀,双手却当空划过、没有落下。 “阿萝,你记好。不过后日,就会有人来接他走。在他离开之前,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与他保持距离,不要靠得太近。” 言罢,辛朗迈出院篱,身影逐渐没入林间。 阿萝站在原地,眨着眸,只觉辛朗奇怪得很,又好相处得很。此刻,她倒是记起采药之事,将臂间小篮一挎,往药圃忙碌去了。 院落人影不再,只有缥缈的小调迎风而起。 听见歌声,辛朗脚步一顿。 他知道这支歌谣——是《离别曲》,相传系勇士奔赴沙场前、与家人作别时所作。 辛朗没有回头,只觉鼻腔酸涩,愧怍与悲恸在脏腑翻涌。 他明白,魏玘方才的所有言行,均是在试探他与阿萝的关系。这是魏玘存心暴露给他的,既是冷酷的威慑,也是仁慈的明示。 但不论魏玘初心如何,只要待阿萝好,就是待他辛朗好。 毕竟,身为胞兄,他已经亏欠阿萝太多了。 …… 采好药草后,阿萝返回竹屋,甫一入内,便被明光晃了眼。 魏玘背靠竹椅,神态慵懒,正抛接着一柄短刀。那刀业已出鞘,外柄镶有翡翠与红玉——屋内的明光,一半出自冷刃,另一半出自宝石。 分明是危险的兵器,落入他手,竟似普通的孩童玩物。 阿萝不敢出声,怕惊扰魏玘、害他受伤。 倒是魏玘先发现她,轻车熟路地擒住短刀,将之收入鞘中、拍在桌上。 阿萝见状,松了口气。 她颦眉,道:“你总是做危险的事。” 听出她话里的担忧,魏玘挑眉,五指一曲,支颐看她,道:“我只做有把握的事。” 阿萝抿唇,不接话,提篮往桌边去。 她埋头忙碌、整理药草。魏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同你说什么了?” 阿萝头也不抬:“说了好多。” “说他叫辛朗,说他和你是朋友,说他是巫王的儿子,说我不用在他面前行礼……” 她又想起什么,才回头:“他还叫我别和你走太近。” 魏玘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小叛徒,就这样把辛朗给卖了。 他来了兴味,凝视她,追问道:“那你呢?你怎么看我?” 阿萝眨眼:“我吗?” 她开始思考,便收指,虚虚点着唇,认真想了一阵。 “我感觉,你总是在变样子,一会儿看上去很好接近,一会儿又把人推得远远的。你像狮,也像虎,有时候有像蛇,还像受伤的小犬。” 魏玘本不露声色,听她提及小犬,当即沉了脸。 他尚未发作,又听阿萝道:“但我更希望你像鸟——快乐的、自由的鸟,不用一直呆在笼子里,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见到所有你想见的人。” 阿萝转身,再度忙起来,只留给魏玘一道窈窕的紫影。 “辛朗告诉我了,你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很好,你本来也不该留在这里。” 言罢,她低头,将药草摘断,倒入药钵碾磨。 魏玘也不再开口。 竹屋内,徒留捣药笃笃,再无其余声息。 过了一阵儿,低低的响声传来——似是有人以手指叩动桌面,听着杂乱无章、分外烦闷。 片刻后,魏玘起身,走出竹屋。 阿萝转头,望着大开的屋门,迷茫地眨了眨眼。 怎么感觉……他好像生气了? …… 直到傍晚,魏玘才回屋,还带来了一卷织金锦。 彼时,阿萝正在制药,只叫他暂且将织金锦放在桌上。待到入夜,她终于结束,才洗净双手,坐到桌边,捧起锦缎查看。 织金锦果真名不虚传,经烛光一照,映出满室金光。 阿萝爱不释手,寻了剪子,照着心里打好的形儿,再度忙起裁剪来。 魏玘也坐于桌边,又在丢刀,并未注意阿萝。 他恢复了寻常的冷脸,黑眸如积深冰,仿佛先前的躁郁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冷锋凛冽,割破金光,刺得阿萝不好受。 她放下裁好的布,抬手半挡眼帘,道:“子玉,你晃着我了。” 魏玘停了动作。 阿萝不知他为何爱玩刀,奇道:“你今日怎的不看书,一直在玩这个?” 魏玘盯着刃沿:“为了等人。” 阿萝一怔:“还有人要来吗?” 不知为何,于她而言,有人造访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此刻,她莫名高兴不起来,甚至……为此而呼吸收滞、心跳加速。 魏玘并未答话。 晚风在吹——鼓动树林,沙沙环绕,撕碎婆娑的月影。 他掀起眼帘,低声道:“进去。” 进哪里去? 阿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偌大个竹衣柜。 魏玘的声音比夜色更沉:“快,进去。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作者有话说: 阿萝:你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很好。 魏2:……(她就没有半点舍不得我??) 第10章 冷夜刀 阿萝无措,看向魏玘。 魏玘目不转睛,凝视那缕刀光,眉宇森然,更胜林寒涧肃——上一次,他神色如此,是钳住她脖颈、欲夺她性命之时。 显然,这是危险的讯号。 阿萝选择相信魏玘,依言钻入衣柜。阿莱也身躯一甩,躲到衣柜下方。 一人一蛇藏好后,魏玘掀掌,扇灭红烛。 周遭霎时漆黑一片。屋外浓云蔽月,不见半点清光。 魏玘很快适应了当下的环境。 他屏息,凝神,倾听,终于自风声之中,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足音。 有人在接近。 魏玘手里的刀越攥越紧。 他不动,佯装沉睡,直至剑锋即将悬上脖颈。 “锵!”利器相接。 阿萝藏身衣柜,被这击冷撞震得脊骨发麻。 拳脚相交之声接踵而至。 哪怕隔着竹门,她也能听见衣袂烈烈,似是屋内二人斗得难解难分。她不曾见过如此阵仗,脑海乱作一团,疑问纷繁如云。 那人是谁?他想做什么?为何与魏玘打斗? 她压住呼吸,绷紧身躯,借着竹门留下的一道缝隙,向外窥探。 “锵!”锐器碰撞。 恰有晚风吹散云层,令月光落入屋内,聚成一道冷河。而在冷河之上,阿萝看见,魏玘与一名黑衣人兵刃相逼,一侧是刀光,一侧是剑影。 黑衣人眉头紧皱,冷汗细密,几乎被短刀抵住鼻梁。 毫无疑问,魏玘占了上风。 但阿萝来不及宽心,又见黑衣人突然暴起,蹬向魏玘的左腿。 魏玘被踢中患处,身躯失力,伏入案上堆积的织金锦中。他眼疾手快,挑起一缎,藉由月光闪刺对方双目,趁人抬手挡眼,发起反击。 效果显著。他得以起身,再度与人缠斗。 可黑衣人就此得知魏玘左腿有伤,反复出招,猛攻他下盘。 魏玘逐渐不敌,步步后退,终被人压制于屏风前,与竹衣柜仅有三步之遥。 阿萝心脏狂跳,耳畔嗡鸣不止。 眼前,冰冷的剑锋逼上脖颈,随时可能割断魏玘的喉咙。 她必须做些什么。 阿萝强忍恐惧,逼迫自己冷静,寻找破局之法。 忽然,她触到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袖里——是那包辣椒粉!与魏玘初遇的头一晚,她曾将其塞入袖内的暗袋。 在阿萝思索的须臾,柜外形势越加危急。 魏玘背靠屏风,颈边痛感灼灼,几能令他嗅到隐约的血味。 “咣!”柜门猛然打开。 黑衣人心间一慑,下意识看向衣柜,露出破绽——被魏玘恰如其分地抓住,他两臂上振,反守为攻,打落了横在颈前的利剑。 少女的急呼闯入战局:“子玉,躲开!” 魏玘迅速抽身。 辛辣之气扑鼻而来。 只听黑衣人怒骂一声,咳嗽不止。 魏玘抬袖掩鼻,看见屋内薄尘飞扬、红光淡淡。 黑衣人被辣椒粉迷住,泪涕四流,气息紊乱。眼看没了胜算,他折身奔逃,翻窗离开。 魏玘正要追,左膝却陡然一软,跪叩在地。 “子玉!”阿萝连忙去扶。 “你不要去了。”她道,“你跑不过他的。” 她目睹了二人打斗的全程,知道魏玘患处屡次受击、再难支撑行动。哪怕循着黑衣人的原路,也不可能追得上对方。 魏玘默不作声。 他放下短刀,由她搀扶,慢慢站起身来。 阿萝记着方才的情势,踮起足尖,凑往他喉头:“你受伤了吗?让我看……” 话语未尽,力道突兀袭来。 阿萝双颊一痛,不过瞬息,背脊撞上屏风。 魏玘站在她面前,捏紧她的脸,将她压在两臂之间,囚入逼仄的束缚中。 “小东西。”他咬牙切齿。 “那包辣椒粉,你本想用来对付我,是不是?” 阿萝闻言,身躯一颤。 他没说错。她确实是为防身,才特地找出这包辣椒粉、藏在袖里。只是后来,他没有再威胁她,她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她心虚,想低头,却被擒得无法动弹,只好别开双眸。 魏玘见她如此,冷笑一声。 早在辛朗未离时,他就发现她袖间似有异物,却只当是两族服饰不同。直到辣椒粉被她洒出,他才想起,二人初遇那晚,她曾穿过这身紫裙。 小妖女看似纯良,怎知胆子不小,敢对他耍心眼。 “对、对不起……” 少女声细如丝,打断了魏玘的思绪。 他冷视她,对上一双鹿眸——似是被人强行挪了回来,噙着半分愧疚、半分惧怕。 “我、我只是……太怕你了。” 阿萝忍着颤,凝向魏玘,将自己的想法点滴道明。 “你太凶了,一见面就掐我的脖子,我险些被你掐死了。我怕你要杀我,所以才这样的。可是后来,你与我说得多了,我就不那么怕你了。” “子玉,我知道,你不坏的。” 她字句真诚,口吻恳切,只差将真心剖给他看。 魏玘一时默然。 他垂眉,注视她,瞧见她眸底有淡光——那是他的影子,湿漉漉的一条,像自水里抽出来。 她的脸颊仍在他指下,柔软,战栗,仿佛白纸,能被他轻易揉皱。 魏玘终究松了手,转身走向竹桌。 阿萝缓过呼吸,提步去追他:“等等!” 魏玘没回头,径自坐往椅上。 阿萝赶来,仍惦念他潜在的伤势,凑近,道:“不要动,让我看看。” 魏玘并没有动,得以让阿萝确认他并未受伤。 她舒了口气,伸出一指,按住他喉间的凸起,道:“我不会治这里,幸好你没伤到。” 魏玘不语,看着她,眸底似有微火。 阿萝并未注意魏玘的眼神。她站起身,终于有心环视四周。 屋内凌乱,已辨不出从前模样——家具移位,竹篮坠地,巫绣剐裂,椅间与桌上满是剑痕,连她先前裁好的织金锦也掉在了地上。 阿萝又惊又急,拾起织金锦,只见丝缕残败、金线迸裂。 两串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听见抽噎,魏玘转目瞟她,凭动作与位置断出情况,啧了一声,道:“再给你一卷就是。” “来不及了。”阿萝边呜咽,边摇头,重复道,“来不及了。” 魏玘不耐,道:“就这么急?” 饶是在他回京之前,辛朗都不会再来,他也能在离去时将此事吩咐下去。不过是金贵的布匹罢了,凭他的权势,难道还会少了她吗? 阿萝不答话。 她抬手,往脸上抹,似是不愿再哭,泪水却没能止住。 魏玘抱臂,也不开口,只盯她。 那道细影在他眼中,紧绷着,颤抖着,像骤雨打过的藤萝,脆弱得不堪一折。 终于,阿萝慢慢回过头来。 “来不及了,子玉,你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泪闯入他的视野,而她的声音走向他的耳畔。 “我本想给你做个香囊,填些镇痛的药草,叫你在路上也好受些。可我做不了太快,哪怕满打满算、计上后日,今夜不开始,我也一定做不完的。” “织金锦由金缕织成,质地很硬,比寻常的织物都耐磨。你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若要做个香囊给你佩,就要好使一些,不要太容易坏。” 阿萝越说,压抑的别愁就越是浓郁。 抚养她的蒙蚩走了,不怕她的辛朗走了,告诉她外界之事的魏玘也要走了。所有能与她说话的人都被她弄丢了,而她甚至无法给他们一个礼物。 “我不应这样难过,我要、要高兴些。你走……你走是好事。我是盼着你好、好的,也想你往后都、都能好。对不起,我不该……” ——她不该哭的。 可哭字尚未落下,腕间忽然一紧。 不知何时,魏玘已来到近前,五指扣她手腕,拽着她转身就走。 他的力道很重,虎口紧锁腕骨,令人无法挣脱。 阿萝本也无心挣脱。她怔住,任由魏玘牵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出竹屋,踏进院中。 明月高悬,云光淡薄如纱,投下亮白的清辉。 魏玘步伐开合,果断而决绝,一路拉着阿萝,将她带到围住小院的木栏之前。 阿萝尚未回神,懵懵懂懂。 魏玘松了手,不多作解释,只抬颌:“看。” 阿萝不解,透过泪眼,顺着魏玘的视线,向木栏外望去。 守卫正倒在地上。 阿萝惊,不禁掩唇:“他、他没……” “没死。”魏玘道。 守卫的胸膛仍在起伏——虽然微弱,但于他而言,并不难辨。 对今夜的一切,他早有预料。辛朗是巫疆少主,而他流落巫疆,假使太子党羽有心寻他踪迹,定会密切关注辛朗的动向。因此,辛朗既来,杀手必然紧随其后。 可惜他身上有伤,没能留下杀手、好好聊聊。 倒是这杀手不算蠢,只击晕守卫,并未害人性命,不会为太子带来麻烦。 思及此,魏玘不免看了阿萝一眼,无奈于她实在不够聪明,竟然优先担心守卫的安危,甚至完全忽略了一个对她分外有利的事实。 “现在没人能拦住你了。”他低声道。 阿萝一怔:“什么?” 魏玘默了片刻,道:“自己想。” 阿萝茫然,环视四周,试图读出魏玘的弦外之音,却只看见一动不动的守卫。 她记得这名守卫。他很高大,站在院外时,像一堵高耸的冷墙——而如今,他失去意识、晕厥在地,像一片凋零的落叶,毫无威慑力。 阿萝的心口突兀一紧。 她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魏玘,眸光错愕难抑。 魏玘没有看她,侧颜冷峻如初,双目平视前方,似在远眺,视线却并未聚焦。 他只道:“走吧。” 第11章 山外月 短短二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阿萝站在原地,再度向守卫的方向望去。 目之所及,不存人影,唯有木栏横斜、月色如泼、树影翕动——曾经的阻隔荡然无存,只需迈过不远处的院篱,她就能离开这里。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她幻想过数次的场景。 在阿萝身边,魏玘不露声色。 这件事,虽是他权势所及,但他原本无心干预。他只想,自己是此地的过客,不会在巫疆逗留太久,既然迟早要走,理当痛快利落。 可她分明无罪,只因祭司愚昧,方受无妄之灾,令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已给出如此提示,哪怕她再是痴傻,也不应错失良机。 如魏玘所料,阿萝很快付诸行动。 她挪步,越靠越近,来到木栏前。不知何时,青蛇也游走出屋,紧跟她身后,似要与她一起闯过这形同虚设的屏障。 魏玘不动,凝视她,目光淡淡,刻过她纤小、瘦弱的背影。 阿萝攀上篱栏,向外探出半身。 随后,她仰颈,肩膀颤了一刹,便恢复平稳,像是深深吸过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不能走。但这就够了。” 阿萝的声音很淡,像一片云,比晚风更缥缈。 “站在这里、向外看一看,就够了。” 她并未忘记,她的父亲告诫过她,一旦她离开院落,会为整个巫疆带来灾祸。 在书里,她曾读到,有万千巫人居住于巫疆。与他们相较,她形单影只、如此微渺——微渺到她愿意终生受困,以全旁人幸福。 而且…… 阿萝回眸,遥望双臂环胸、立于后方的男子。 二人相隔不远,却被月光横截两边。他位处清辉之下,而她身临树影之中。 纵有阴翳,魏玘依然看见,阿萝唇角上扬,双眸盈光。 “我还要照顾你呢。”她道。 “虽然你后日就要走了,但你伤势未愈,身旁离不了人的。” 阿萝转身,背手,走向魏玘。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首瞧他,认真道:“子玉,若是我就这样走了,你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魏玘不答话。 又一次,又在月下,他打量、审视、端详她。 她依然白皙,依然灵秀,依然娇憨。此时此刻,那双净澈、乌亮的杏眼凝视着他,仿若明泉,镌着二人共度的每一轮明日。 魏玘的手指按在上臂,愈发紧扣。 他转目,不再看她,只道:“你想清楚了?” 问声冷沉,字句如冰,气息间却滚烫沸热,如在火里拨弄。 “此时不走,自此之后,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阿萝听罢,有些困惑,稍作思忖,又恍然。 守卫的昏厥只是一时,总归要醒来,且有过遇袭的遭遇,兴许会有更多人来看守她。如此看,今夜确实是她最后的机会。 虽然她不聪明,但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她只是决心未改。 阿萝抬眸,对上魏玘黢黑的眼瞳,口吻坚定:“我知道的。” 怕他仍不相信,她又道:“我要留下来。” 为了巫疆的安宁,哪怕再留她许多、许多日,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魏玘不语,紧盯阿萝,眸光沉炽。 迎着他的注视,阿萝隐约发觉,他的双眼似乎比从前更明亮了。可她尚不及读出其中的情愫,那对眼眸就转瞬即逝、挪向了一旁。 下一刻,阿萝的手腕被牵住。 魏玘拉住她,话语淡泊,几乎弥散风中:“既然无事,与我看看月亮。” ……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竹屋。 阿萝跟着魏玘,步伐踉跄,手腕也微痛。她不知魏玘为何走得这么快,手还这么使劲,指掌锁住她,好像生怕她逃跑似的。 真奇怪,他又不是看守她的守卫。 可阿萝不敢挣扎。她怕扯到他伤口,只好道:“子玉,你捉疼我了。” 话音刚落,腕间力道陡然僵硬。 魏玘的眉峰拧蹙刹那,很快与五指一并松开。 他本欲道歉,话语已到嘴边,却只字未提——他是大越的皇子、权势滔天的肃王,成长至今,从不曾与人说过抱歉二字。 阿萝并没有注意到魏玘的变化。 于她而言,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又记起今夜的打斗,便想他兴许是害怕、心里没底,才会不经意间捉她这样紧。 对了,打斗。那个黑衣人跑去哪里了呢? 阿萝转眸,循着对方逃走的路径,望向窗边。 几点猩红分外明晰。 她一惊,下意识去抓魏玘的手,忙道:“那、那不是……” 魏玘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我。” 那是黑衣人留下的血迹。方才,他在对方右手背处划了十字,以供日后追查。 阿萝长叹:“那就好。” 她颦眉,忖了村,又道:“子玉,我好像病了。自打你来了,我就总是大惊小怪。” 魏玘挑眉,看她,似是对这番说辞有些意外。 最终,他笑了一声,道:“你去翻翻医书,看看这病能不能治。” 阿萝深觉有理,点头道:“那我回去就找。”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竹屋边。 魏玘寻了干净的位置,与阿萝并肩,背倚竹墙,一同坐于月下。 阿萝抱膝,仰望那轮玉似的圆盘。 这并非她头一回赏月,但身边人不尽相同。上次是蒙蚩,这次是魏玘。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开口。 在一片静寂之中,阿萝浸在水似的月煦里,莫名想起生辰那晚。 当时,她跪在枫树前,祈求蝶母,能一佑巫疆、二护蒙蚩。而那第三个心愿,她还来不及许下,就被突然而至的魏玘打断。 如今想来,蝶母或许早就知晓了那个未说出口的愿望。 ——求蝶母恩赐我一位朋友,能与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 只可惜,她的朋友很快就要走了。 “为何叹气?”魏玘忽道。 阿萝茫然,道:“我叹气了吗?” 确有一息细细的哀叹,连她自己都没能觉察。 魏玘嗯了一声。余光里,青蛇爬来,被他垂手接应、缠往指间。 他道:“今夜不问了?” 谈及提问,阿萝忙道:“要问的。” 她拢膝,正要唱歌,却听魏玘先道:“不必。” 阿萝一怔,侧眸看他,见他面色冷冽如初、宛如初春冰河,一时弄不懂他的意思。 魏玘没看她,只低眉,目光匆匆,扫过蜷在掌中的青蛇。 他道:“不必唱曲。今夜准你随意提问。” 阿萝又惊又喜。 她点头,开门见山,道:“大越的天与巫疆的天,是一样蓝吗?” 魏玘道:“是。” 阿萝又道:“那云呢?云也是一样,高到令人摸不着吗?” 魏玘道:“是。” 阿萝轻轻啊了一声,道:“我读过越人的诗,是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1]’。可海与云明明是两样物件,怎可同日而语呢?” 魏玘勾唇,似是觉得这问题好笑。 他道:“形似而已。云若海,海如云。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你瞧见了,自能明辨。” 阿萝似懂非懂。 不过,魏玘的阐释倒令她记起别的问题—— “子玉。”她道,“这天下很大吗?” 这个问题,她曾经想问蒙蚩;可没等她问出口,蒙蚩就先离开了。 魏玘不答,抬首睨她一眼,才道:“不过尔尔。” 阿萝不解:“尔尔是多大?” 魏玘把玩青蛇,漫不经心,道:“股掌之间。” 这话,他说得不假。他有心夺储,未来应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2]。如是他所愿,哪怕天上摘星、水中捞月,也当如探囊取物。 阿萝抿唇,道:“你骗人。” “天下怎会这么小?光是我瞧见的天与地,都好高、好广、好远了。” “不过……”阿萝话锋陡转。 她转头,望他,眸里凝着星,恳切道:“就算当真那样小,我也想你能随心所欲。” 魏玘闻言,神色一滞。 半晌,他站起身,扭头向屋门走去。 阿萝的声音自身后追来:“子、子玉?你怎么走啦,不看月亮了吗?” 魏玘背光,不见月色,得以藏起微红的耳。 “睡了。”他只道。 …… 此后整夜,与之后一日,生活照旧。 期间,辛朗又来了一趟。因魏玘尚未离去,他也不敢走远,又听守卫禀过杀手一事,特来向魏玘请罪,并将院内守卫统统替换。 彼时,阿萝正在整理行囊。 透过窗,她看见魏玘与辛朗位处院内,一人站、一人坐,与先前交谈时尤其相似。 可她只看过一眼,就低下头去。 算计时辰,魏玘今夜将离。虽然织金锦被毁、香囊没了希望,但她还能给魏玘准备药草与干粮,备在路上吃,既能少痛些,也能少饿些。 极突然地,她想到蒙蚩——若是当初蒙蚩走时,她已经长大,是不是也能帮他收拾行囊? 答案无从得知。 阿萝只能收起愁绪,继续忙碌,直至日薄西山。 整个白日,魏玘都待在院内,并未进屋,也不曾与她说话。 待到整理末了,阿萝只将行囊放在门口,便合上窗、关好门,独自躲在屋内。 说到底,当真与魏玘分别时,她是不愿受的。她已预先做过多次设想,可要送他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掉一块。 阿莱似是知她感受,缠在她腕间,将脑袋挨在她指尖。 没过多久,地面震颤,似是有大批人马自远方赶来。 阿萝坐在椅上,勉力不去注意外面的响动,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阿莱的头。 有人在说话,纵使门窗紧闭,依然穿音入耳——声量不高,魏玘的声音夹杂其中,是她不懂的语言,口吻却如常冷淡。 再之后,屋外骤然沉寂,唯有一阵细碎的足音在接近。 “咚咚咚。”木门被叩响。 阿萝怔住,与阿莱对视一眼,起身应门。 敲门人是名少年,着了越人服饰,面带笑容,看上去十五六岁。 在他身后,是憧憧的火光、与乌压压的人群——许多人围住了小院,火把高举,银甲森明,竟将浓沉的黑夜照得亮如白日。 魏玘受人群簇拥,颀长,高挑,披着黑金蟒袍,眉宇傲睨,锐不可当。 他凝望她,眸光幽深如潭。 “阿萝娘子。” 一声呼唤突兀传来,夺回阿萝注意。 面前的少年向她抱拳作揖,说着巫语,不算利落,却足以让阿萝听懂。 “小人杜松,乃肃王随侍。” “特传肃王殿下亲命,请娘子随行回京。”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几章有不少魏2动心的情感线伏笔,不知道宝宝们都看出来没有,下一章都会有解释。 今天上鞭腿啦,谢谢宝宝们的喜欢,给前50留评的宝宝们准备了小红包。 [1]“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出自李白所作的《关山月》。 [2]“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第12章 路之遥 肃王、殿下、随侍……陌生的词汇纷至沓来,令阿萝尤其茫然。 她怔立,搜索学过的知识,却毫无所获。屋里与大越有关的书籍,不外乎诗词与传说,对越国的现状、乃至越巫两国的关系并无记载。 肃王是什么王?殿下又是什么?而且……随行回京? 个中关联隐约打通。 阿萝抬眸,忽略杜松,看向不远处的魏玘。 魏玘冷然傲立,伫于火光之中,五官清俊如初,却胜寒冬料峭。晚风猎猎,卷动他一袭黑袍,金光流溢,气势迫人如刀。 从始至终,他都注视着她,眸深似潭,目不转睛。 有别于阿萝的懵懂,魏玘泰然自若。 他已作出决断,要将她带回上京,定然不容置喙,也不介意多等她一阵——尽管昨夜,生出如此心念时,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怪异吗?是很怪异。这是他第一次想将一名女子留在身边。 从前,高门贵女争妍斗艳,他连一眼也无心舍予。可如今,与阿萝相处不足十日,他竟毫不厌烦,甚至……觉她天真乖巧、蠢笨可爱。 今晨时,魏玘思考过这一切的缘由。 是因阿萝清丽出尘、身有暗香?可他曾见美人无数,也曾厌脂香入骨。 他后来明白,这一切只是因她太不同、太纯净、太纤弱。她痛他所痛,苦他所苦,有双无瑕的眸,凝他时总泛着柔波,和她的心一样澄澈。 若说阿萝是张白纸,那如今,他要捉住白纸、尽情书写。 他给过她选择了,不是吗?他分明听到她说,她是为照顾他,才留在此处。 所以,魏玘等——她从不曾出过院子,料想也并未见过如此场面,总归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可魏玘越冷静,杜松就越烦乱。 他受命来请阿萝上马车,本只是轻松的传令活计,怎知对方呆若木鸡。 这还真是稀奇。依他看,且不说巫人女子身份卑微,哪怕是名门闺秀,能被肃王相中,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自当感激涕零,怎会如她一般怔愣。 该不会是太过惊喜、听得人傻眼了吧? 思及此,杜松笑道:“嗳,您没听错。肃王殿下要带您到上京享福去了。” 这话落入阿萝耳中,算是坐实了魏玘的身份。 她惊讶,也困惑——魏玘是肃王,与巫王有相似的称谓,应当也是很尊贵的。可他为什么要带她走呢?她不能离开这里。 眼看阿萝仍未行动,杜松脑仁干疼,唯恐交差不能。 他计上心来,悄然垂手,用力一掐腿侧,蹿出几滴泪来,小声道:“阿萝娘子,您快随小人走吧。您再不走,殿下定要责罚小人了!” 阿萝正迷茫着,被杜松一吓,顿时惊慌失措。 “责罚?”她道,“他为何要责罚你?” 她读过不少故事,知道责罚代表着一人对另一人的惩处,总归是受罪的。可这段日子,她与魏玘相处,只觉他不像是坏人,不应让人受罪。 听她关心,杜松又哭道:“小人办事不力,自然是要罚的。” “殿下命小人请您随行,您不来,殿下自不会罚您,准得罚小人了。” 阿萝越听越糊涂:“可我不去,他罚你作什么?” 她不明白,为何她不跟着走,就会有人因她而受罚。况且,她思量再三,都想魏玘心思不坏,断是作不出为难人的事、不会胡乱罚人。 杜松愣住,被阿萝古怪的提问绕住,思索半晌,正要解释。 却听阿萝道:“子玉。” 杜松身子一激,回头看去。 果然。魏玘已来到屋门前,身形颀挺,蟒袍墨沉,清贵之气分外逼人。 他道:“怎么?” 贵主已至,杜松连忙退开,不免飞快瞟了阿萝一眼。 ——子玉,是魏玘的表字,由当今圣上亲拟。凭魏玘的地位,旁人从来只敢尊称他殿下。这巫人女子竟敢如此僭越,纵容可见一斑。 阿萝仰头,看着魏玘,莫名有些紧张。 “你会责罚他吗?”是指杜松。 魏玘眉峰一挑,不答,只将视线聚向僵硬的少年。 杜松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这出苦肉计非但没有成效,反而引火烧身。 “殿下恕罪,小人领罚!” 才说完,杜松咬牙垂首,径自掌起嘴来。 “啪!啪!” 夜露深浓,除却燃烧的火把,只听见这一击高过一击的巴掌声。 魏玘淡淡收回目光。 阿萝看得心惊肉跳,不禁后退一步。 她无法理解,先前还在好好说话的人,突然就打起自己来了。而且,杜松似乎很怕魏玘。她也有过类似的恐惧,但那一次,是在他掐住她的时候。 此刻,魏玘没有掐住杜松的脖子,却好像随时能将杜松的性命夺走。 “呼——”劲风吹过。 火把摇摆夺目,惹得阿萝顺势望去。 她这才发现,院外人远比十三年前更多,守卫也在其中。可不一样的是,今夜的人们神色敬畏,无论身处何方,都低眉垂首,朝向同一个目标。 那目标正是魏玘。他似于明光中出世,如受万人敬仰。 在人群后方,阿萝看见了辛朗。 他是巫王之子,却与其他人一样恭敬。独在她视线投去时,他抬头,与她对视刹那,嘴唇几乎绷成一线,神色似是焦急,又似是不舍。 “不走?”低声递来。 阿萝回眸,又撞入魏玘漆幽的眼里。 他眉宇松展,双目有笑,碎星似地凝聚着——这倒像平时那个不让她害怕的他了。 阿萝心绪渐平,摇头道:“不走。” 魏玘瞰她,良久,才勾唇。 方才,他留心她的视线,知道她曾看向守卫。在他看来,这可以理解。她在院里待得太久,处处受守卫桎梏,如今要走,难免心生恐惧。 他只道:“别怕。” 有他在,她确实不必怕。 “本王要带你走,谁敢拦?” 话音刚落,阿萝手腕发紧。尚不待她反应,她已被魏玘牵住,走向院篱。 阿莱似被二人吓着,身子一藏,当即钻往阿萝臂上。 魏玘大步流星,毫不拖泥带水。 眼看木围栏越来越近,莫大的恐惧霎时袭来,将阿萝包裹其中。 “子玉!等等!”她挣扎。 她不能走——她绝不可以离开这里。 可魏玘指掌如鹰,力道不由分说。任凭她百般推搡,仍无法撼动他分毫。 阿萝急得泪水乱淌,只觉自己如临刀尖,每踏出一步,都痛苦万分。 “咚!”木栏被踢翻在地。 阿萝惊慌,紧闭双眼,着力去掰魏玘的手腕,却毫无作用。 “我不行。”她呜咽着。 “不行,当真不行,不可以这样的。” “若我走了,我会……” 会什么呢——会酿成灾祸,会带来厄运,会湮灭他人的幸福,会让巫疆面临大难。 这些话,几乎抹去她存在的价值,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魏玘的步伐停下了。 他松手,沉默片刻,才道:“睁眼。” 阿萝没有动。她绷紧背脊,僵立原地,身子颤得厉害。 魏玘不再开口。 阿萝甚至听不到他的气息,只能听见火把燃烧时的哔剥声。 再无响动——没有任何动静。 阿萝慢慢睁开双眸。 面前,是一条悠长的林路,停着两架书里见过的马车,还有不少兵士驻守。 她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回过头,便看见木栏损毁、小院僻静。从前的一切,甚至连带站在门边的杜松,都被她抛在身后。 没有地动。没有山摇。没有任何异常。 她就站在院外,所有人安然无恙,包括身为巫人的辛朗与守卫。 阿萝恍惚了。 两道暖流夺眶而出,又辣又痛,打过她脸颊。 万籁俱寂之间,一袭宽大的墨袍裹上来,残存体温,沉香淡淡。 她被人揽入臂弯。 在凌乱的夜风里,阿萝放声大哭。 …… 阿萝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登上马车的。 她朦胧听见,魏玘说了什么。随后,便有不少人前去忙碌,拾起她放在门边的包裹,带走她院落内的药草与鸡羊,收拾她竹屋里的物件。 再之后,她哭的太凶,头疼得厉害,便没了记忆。 返回上京的前半程,阿萝浑浑噩噩。 她好像迷失魂魄,直到三日过去、马车越发逼近上京城,才终于蹦出第一句话。 “巫疆出事了吗?” 杜松坐她对面,听得莫名其妙。 这几日,他领肃王命,在马车内照顾阿萝起居,连带伺候那条青蛇。怎知阿萝失魂落魄,怎么喊都不应,什么事都要他帮衬,害他忙得不可开交。 更不必提,他还曾被阿萝无心卖过一回。 杜松本不想理她,却碍着魏玘的颜面,仍道:“阿萝小娘子,您只管放心,巫疆风调雨顺。” 阿萝怔怔,滞了好一阵,点点头。 得了杜松这句话,她才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若说从前,她甘愿受囚院中,是为全巫疆万千族人的幸福;那如今,蒙蚩的告诫与守卫的戒备,都已被她的行为所打破。 她没有孽力,也并不是灾星。哪怕她离去,也不会为任何人带来痛苦。 阿萝垂首,轻声道:“谢谢你。” 杜松扬眉,咂嘴,没应声。 阿萝振作精神,抬头打量起自己身处的马车。 她曾在书里见过马车的模样——四四方方,像个古怪的盒子,有几匹马在前头拉着跑,而这盒子上有窗,只将帘一撩开,便能瞧见外头的模样。 如今,她已不是孽力之身。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风景正近在咫尺。 她也很好奇,从院落到上京,沿途会是什么样子。 阿萝环视四周,在壁上找到一扇木窗。 她抬手,按指其上,依着从前开窗的动作,试图向外推动。 可木窗纹丝不动。 阿萝一讶,还当是自己发力的方向不对,转腕又推,却依然毫无成效。 杜松抱臂,看向阿萝,似是觉她好笑。 这扇窗,曾被他亲手卡死锁扣。不论她如何推动、怎样发力,都绝不可能将之打开,更不可能容她探出头去、窥探外头的风景。 杜松的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 他靠着车壁,优哉游哉地,想起肃王亲口说出的命令。 ——无论如何,藏好她。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对不起白天太忙实在来晚了,为表歉意给本章留评的前50个宝宝发红包! ?栥襦?撠?捊null 第13章 锁寻香 发觉杜松在笑,阿萝面颊一热。 她收臂,挽起双手,十指连绵纠缠,局促不安。 “对不起。”阿萝小声道。 她以为,真正的马车或许本就推不开窗,而她没出过院子、没坐过马车,确实见识短浅。 杜松闻言,忙敛了笑,摆手道:“阿萝娘子,您可折煞小人了。” 他在肃王府侍奉多年,最是清楚:对待肃王相中的人,纵使不喜,面儿上也要恭敬些。况且她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真顺着她说,怕是又要被卖了。 “应是小人开罪了您,是小人伺候您不周。” 杜松这两句巫语,说错了不少词,听得阿萝云里雾里。 可她方才自觉犯了错,此刻也心虚,不敢怀疑对方,只好低下头,不去接话。 似是知她情绪低落,青蛇钻出,仰首盯她。 阿萝与之互凝,见它眼珠黝黑如豆、和从前一样,不由稳住心神。 她抚摸蛇首,道:“阿莱,你高兴吗?” 阿莱蹭了蹭她的指尖。 阿萝莞尔,心绪愈加晴霁。 她想,阿莱应当是高兴的。它是翠青蛇,本能来去自如,却认她为友、因她而留在竹屋。如今,她与它终于离开院子,再也不受孽力约束。 阿莱会紧张吗?是否和她一样,期待又翘望? 阿萝无从得知。但不论如何,她与阿莱终于要走入这天地、开始新的生活了。 …… 往后,阿萝都在马车上度过。 她知道魏玘要带她去上京,便依从前知识,将这趟行程视为旅行——无非是走走停停,或是前行、或是歇脚,而上京城就是她的歇脚地。 对于不下马车这事,阿萝并未多心。她想,自己未曾旅行,而魏玘与杜松都是外头的人,见多识广,只随他们安排就好。 不过,她虽与魏玘同行,却一眼也没见到他,着实奇怪。 又过去三日,马车终于驶入上京城。 阿萝正在读书,忽听车外熙攘非常,像有千百张嘴同时喧哗,一字一句却模糊又陌生。 她受惊,不知此刻身处何方,失手摔落手中书籍,被杜松拾起交还。 “阿萝娘子,莫慌。”杜松道,“再等一等,应是快到了。” 阿萝怔怔点头,心中似有鹿撞。 在书里,她读到过上京,知其乃越国都城,有不少人居住,却不曾料到上京会如此热闹。 对她这等反应,杜松熟视无睹。 这三日来,他伺候阿萝起居,对她基本有了定论——乡野丫头,没见过大场面,皮相好看,但不会说越语,脑袋也不灵光,还爱和蛇讲话。 在他看来,哪怕阿萝吓得直接晕厥,都不算奇怪。 二人不再说话,只任马车前进。 过了一阵,外头的动静渐渐平息。待到马车颠簸一下,周遭便彻底沉寂下来。 “笃笃。”有人在外叩击车架。 杜松扬眉,在马车停稳后,起身下车,将阿萝一人留在车内。 车外响起攀谈声。听上去,似乎是杜松与一位老人。阿萝听不懂二人对话的内容,只在车里等待,与阿莱玩着绕指的游戏。 杜松与人说完,返回马车,重新与阿萝相对而坐。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片刻后,悠悠转停。 ——这一次,似乎是正式抵达。 杜松率先下车,立在门边,顶着帘,笑道:“阿萝娘子,到啦。” 阿萝一听,莫名紧张。 她提息,抬手抚上心口,终于做好准备,随杜松走下马车。 刹那间,盎然的春景映入眼帘。 阿萝站在马车边,望向面前广阔的平地——道路铺有石板,各处栽有繁花与绿树。不远处,还筑有圆形的花圃。而在花圃之后,典雅的屋宇岿然伫立。 从前,她读过不少越国诗词,仅在字里行间,想象着越国景致的模样。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能亲眼看见。 阿萝情不自禁,走到花圃前,睁大双眸,观察道:“这是牡丹吗?还是月季,或是芍药?这个呢?这个是棣棠吗?” 她又辗转,走到一旁的树下,惊叹道:“这是桂花吗?当真能飘香十里?这一树是琼花吗?真好看,像雪做的一样!” 不待人回应,阿萝直身,环视四周,越发错愕。 “阿莱,你快看,这里好大!” 她眼前所见的地界,几有从前小院的十倍、百倍。不,或许更多,是她用双眼远不能丈量的广阔,只茫茫一望,入目皆是春意。 终于,阿萝慨叹似地,喃喃道:“这就是上京城吗?” 听见这话,杜松回道:“不是。” “阿萝娘子,这儿是肃王府,不是上京城。不过,咱们肃王殿下的府邸,可是上京城一等一的显贵,单是殿阁就有四座,各所更是……” 他话还没说完,阿萝先轻轻啊了一声。 在巫疆,建筑只称寨与楼,从不称府。因此,于她而言,肃王府是个陌生的概念。 想到魏玘的肃王身份,她道:“这里是子玉居住的地方吗?” “啊?”这下换杜松愣住了。 这几日,他虽已知阿萝思维奇怪,却也总架不住她突然出招。 他挠头,道:“您要是这么理解,也没错。” “不过——” 说着,杜松抬手,往西侧遥遥一指。 阿萝顺势看去,便见他指尖尽头,冒着一座屋檐,金碧辉煌,瓦色深青。 杜松道:“确切说,那才是肃王殿下的寝殿——谨德殿。” 阿萝颦眉,越发困惑。 她记得,魏玘说过,他生活在金笼之中。可方才她目之所见,不论是这肃王府,还是那谨德殿,无一与笼有关,反而天为天、地为地,景致美好非常。 难道是……越国的笼子长得和巫疆的不一样? 而且,杜松一直唤魏玘为肃王殿下,这又是为什么?明明叫子玉会更好听些。肃王这个称谓,和巫王一样,听上去很厉害,但太远、太远了。 眼看阿萝面露不解,杜松如临大敌。 直觉作祟,他总感觉,她又要问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思来想去,她既是被肃王相中之人,又问及肃王的居所,应当是想打探肃王的下落吧? 杜松轻咳两声,道:“阿萝小娘子,肃王殿下入宫面圣了。” 这话确实不假。 肃王失踪,本就是轰动上京的大事。圣上历来重视魏玘,早就心急如焚。如今魏玘回京,第一要务便是进宫,向帝后与其生母郑昭仪报个平安。 “所以呀,您若想寻他,得再等等。” 为防阿萝再度发问,趁她未答,杜松手指一斜,点向北方。 “您瞧——” 那是远处的一道石门,恰与另一侧连通。 “过了那扇门,便是后花园。要不,您先逛逛去?依小人看,您那位……呃,小蛇朋友,定也会喜欢内里的景色。旅途如此劳顿,万不能亏待了它。” 阿萝被杜松转移了注意,想他说得不错,一时便将笼子的事抛之脑后。 “好。”言罢,她向石门处走去。 …… 望着阿萝的背影,杜松终于懈了口气。 他委实想不明白,这么个小村姑究竟哪里讨喜,竟令肃王有心金屋藏娇。 据他所知,肃王不单在返程途中压住阿萝踪迹,还在入府前亲命陈家丞,决不能让阿萝离开王府,更不能令府外之人知晓其存在。 一言以蔽之,这是要上京城内查无此人。 阿萝未入肃王府时,府内所有人已严阵以待——如此架势,任他杜松在肃王府侍奉五年有余,也从不曾见过。 杜松转动颈项,伸了个懒腰。 眼下,阿萝去了后花园,他不打算跟着,只想歇一会儿。 虽然后花园有一处后宰门,可通往外界,但那里常年有人看守。况且,后花园里也有其他仆役在,许多双眼睛盯着,总归出不了什么事。 退一万步说,肃王府这么大,没个人给阿萝指引,她想跑都找不到路。 只是,阿萝在后花园的境况,估计不会太好。 杜松是越人,自然知道巫人在越国的处境。虽然肃王喜爱阿萝,但阿萝到底是巫疆出身,又在府内没名没分——饶是人待她面上恭敬,里子也是黑的。 但,这一切又与杜松何干? 他打了个哈欠,寻一处树荫,只管打盹儿去了。 …… 后花园确实美不胜收,百花齐放,绿树成荫,湖水清澈。 阿莱甫一入内,咻地钻入树丛,霎时没了踪影。 阿萝看它生机焕发,很高兴,也不寻它,只身在后花园里漫步。 不过,没走多久,她就累了。这里太大,道路太多,她转得头晕,只想找个地方休息。 可惜是,放眼望去,唯有鲜花绿树,没有能休息的地方。 阿萝只好寻找。 一路上,她遇到不少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均是越人打扮。 她本想学著书里的游侠,向他们示好、问路,可她不会说越语,对方也不会说巫语。 而且,他们看她,只掀起眼帘、扫过一刹,很快就不与她对视——他们的眼神也很奇怪,与从前的守卫不同,不是惧怕或恐惧,而是她从未见过的含义。 这让她感觉不太舒服,又难以言状。 直到黄昏,阿萝都没走出后花园,也没找到可供休息的椅子。 她走得脚疼,实在没了办法,眼看湖边有一块大石,便走到石旁,挽裙坐了上去。 面前是一片镜似的明湖。夕阳落下,波影如碎金。 阿萝只见过溪流,没见过湖泊,本该十分喜欢,却莫名心生茫然、脑袋空空。 凝着那片湖,她呆呆出神。 “阿萝娘子。” 有人突然开口。 阿萝惊,双肩一抖,险些掉下石去,忙稳住身形。 她循声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名陌生的男子——五官清秀,身量瘦长,着了一袭绛紫的短打,腰间佩有长剑,看上去潇洒率性。 “你……”她眨眸,“唤我吗?” 男子见状,忍俊不禁:“正是。” 他抱拳,揖礼,道:“在下秦陆,乃肃王府典军。” 阿萝懵懂:“哦、哦……你叫秦陆。” ——咦,等等。 阿萝终于回神,讶道:“你、你会说巫语?!” 秦陆颔首:“略知一些。” 阿萝喜出望外。她还以为肃王府内,除了魏玘和杜松,没有其他人懂巫语了。 只听秦陆又道:“在下见你在此处坐了许久,可是需要帮助?” 阿萝摇摇头,道:“不用,谢谢你。” 她只想,自己先前寻座时需要帮助,如今已在这石上歇息,就不必向旁人问路了。 不过,她确实坐了很久,阿莱还不知所踪,得去找找。 阿萝想过一遭,便要起身。 可她大抵是坐得太久,双腿几近僵麻、发力不得,身子还没立稳,就又跌坐回原处。 秦陆见状,上前道:“在下帮你。” 说着,他便挽起右袖,向阿萝伸出手去,要供她借力。 二人距离愈近,相隔唯有几寸。 突然,秦陆停了手,飞快地收回臂去。 阿萝不知缘由,抬眸看他,只见他神情僵硬、脸色发白,视线聚向前方,很快又低下——看上去,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人。 她迷茫,转过头去。 魏玘就在她身后不远。 他着了墨袍,影色黑沉如鸦羽,袍角镶金织锦,受残阳一照,烁出锋利的灼光,竟像把沾了血的快刀,能割断所有气息。 一名老人立于他斜后,领着三四名家丁。 刹那间,秦陆跪在地上,拜道:“参见肃王殿下。见过家丞。” 魏玘唇角一勾。 湖畔异常静寂,纵有微风拂动草芥,也静不可闻。 夕阳下,众人只听得他一声—— “继续。”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更新时间不太稳,影响宝宝们休息了,很抱歉。我会努力的呜呜呜不要养肥我!(尔康手) 第14章 玲珑心 秦陆纹丝不动,只道:“属下该死。请殿下降罪。” 这是聪明的做法,换作是肃王府内的其余仆从,如涉此局,也会与他一样。 可他反应如此,叫阿萝看去,只觉困惑。 她听不懂越语,不知魏玘与秦陆说了什么,只看见秦陆本要扶她、却突然收手跪地——瞧那模样,和杜松很像,是对魏玘又敬又畏。 这感觉好奇怪,令人如坠冰窟,冷意沁满肺脏。 阿萝转眸,望向魏玘。 魏玘眼中无笑,目光寒凉,聚向秦陆,仿佛蝰蛇紧盯着弱鼠。 可他仍道:“如何?” ——是在问阿萝。他依然觉察了她的视线。 阿萝抿唇,莫名有些紧张。 她绞紧裙面,驱走怯意,才道:“子玉,你不开心吗?” 魏玘眉峰一挑。 他经过秦陆,来到阿萝身旁,道:“现在没事了。” 说这话时,他低目凝她,眼里终于含笑。迟暮的残光覆过眉宇,中和了原先的薄冷。 阿萝看着他,感觉他似乎又变了,比方才更好相处。 她抿唇,道:“你真奇怪。” 魏玘不应,只眼风一扫。 身后的陈敬当即会意,向秦陆横眉呵斥道:“还不退下!” 秦陆称是,应声而退。 阿萝目睹全程,下意识追看秦陆,尚未见人走远,忽觉小臂一紧。 “起。” 魏玘的气息近在耳畔。 阿萝这才回神,去借臂间的力道。 几日前,他还需要她搀扶,如今却已格外稳健,再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唯有一股清苦的药味,萦绕他周身,因二人距离相近,被她嗅到——很陌生,与她为他调配的药不同,应当是大越独有的药草。 阿萝眨眼,道:“你找医者诊治过了吗?” 魏玘嗯了一声,扶她起身。 肃王府内设有良医所,常有太医当值。来后花园寻她前,他已找太医诊过,换上了新的敷药。 阿萝点头笑,唇角凝起梨涡。 在她看来,这是好事。她想自己只读医书、很少治人,要论医治水平,总归比不过真正的医者。若有人能照看魏玘,往后她要远行,就不会一直担心他了。 “那就好。”她道。 魏玘打量她,道:“杜松没跟着你?” 阿萝摇头:“没有。” 魏玘沉默。 阿萝发觉他目光深晦,与离开巫疆那夜很像,一惊,道:“你……” 魏玘看她,似在等她继续。 阿萝又摇头,道:“无事。” 她原本想问魏玘,是否会惩罚杜松。可她记得,上次这样问时,魏玘未置可否,杜松却掌掴起自己,场景历历在目,令她心有余悸,此刻也不敢再提。 隐约之间,她感到自己越发不懂魏玘,攀着他的手也不由收紧,好像她若不这样做,他随时可能变成一团雾,叫她再也看不明白。 发觉阿萝力道加重,魏玘不露声色。 他读出其中的困惑与惊惧,很快,为之找到了解答——她从未出过小院,眼下来到肃王府,人生地不熟,心生胆怯也并不奇怪。 看来,往后得常来陪她。她很讨喜,他可以多疼她一些。 魏玘反掌,扣住那只小巧的手,五指内锁。 “走。”他道,“送你回寻香阁。” 阿萝还没回神,已被魏玘牵走,离开湖畔,踏上了后花园内的石板小径。 “等等,子玉。寻香阁是什么地方?” 魏玘步伐稍缓,回头看她一眼,道:“杜松没告诉你?” 阿萝沉默。她又被丢入了相似的境遇。 这一次,她垂眸,小声道:“告诉了。” “杜松都告诉过我,是我忘记了。” 魏玘不语,双目微眯,打量她——视野中,少女身形纤细,双唇微抿,鸦睫浓垂,雪颊也泛着薄红,显然十分心虚。 他笑,像提起兴味。 “骗我?” 阿萝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陈家丞跟在二人身后,听见魏玘这话,不免提心吊胆。 自开府起,他受任家丞、侍奉肃王,至今已有六年,最清楚贵主的性子——喜怒无常,工于心计,最重忠诚,睚眦必报。 这来路不明的巫人女子,怕是仗着自己有肃王的几分宠爱,竟敢欺瞒肃王。 他只想,阿萝若及时认错,兴许还能免受责罚。 果然。只听少女细声道:“对不起。” 阿萝确实是歉疚的。 她视魏玘为朋友,与朋友交往最要真诚,可她却骗了他,属实不应该。 魏玘勾唇,转目,眺向更远的霞光。 “无妨。” 他喜欢她此刻的真挚与乖巧,那是在旁人身上找不到的。 阿萝点头。她还记着杜松的境况,却又想魏玘连她撒谎时都不生气,应当也不会责怪杜松。 应当……吧? “咻——”草丛忽然翕动。 阿萝眼尖,认出那道细长的青影,便脱开魏玘,蹲身去接。 陈家丞曾听杜松说过,阿萝身旁常有青蛇相伴,但他并未亲眼见过阿莱,此刻也惊得脸色一僵,下意识就要号令家丁、捕捉青蛇。 魏玘抬手拦他,也不恼,只待阿莱攀上阿萝手腕,才又开口。 “寻香阁是你的住处。”是在答她方才的话。 阿萝寻回阿莱,正高兴着,一听住处二字,便想起与笼子有关的困惑,情绪又低落下去。 她眨眼,回头看魏玘。 魏玘道:“怎么?” 阿萝仔细观察他片刻,才道:“子玉,你很累吗?” 她终究还是没把笼子的事问出口。 虽然魏玘云淡风轻,看似泰然自若,但冥冥之中,她总感觉,他似乎有什么心事。既然如此,她就不好再拿金笼的事来烦恼他。 魏玘闻言,唇角一扬,道:“是很累。” 这话说得确实不假。 每回入宫,他都像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 他并非皇后所出,又力压太子,自然被对方视为眼中钉。进宫时,他的言行必须滴水不漏,否则就会被太子党羽抓到把柄。 除了皇后,他生母郑昭仪也不好相与。 因宫规所致,他受奶娘抚养长大,与生母感情淡薄。郑昭仪与他虽是母子,但更似盟友。她助他夺嫡,只为替淮南郑氏争取利益,常对他要求百般。 饶是魏玘广大神通,终日与人周旋算计,也难免疲乏。 正因此,他才钟情于阿萝这颗剔透的玲珑心——干净,纯澈,善解人意。 而且,还处处向着他。 二人对话如此,令陈家丞惊讶无比。 他与杜松一样,认为阿萝低微又痴傻,难与肃王相配。但不论如何,任他对魏玘十分了解,都没能先于阿萝之前、发觉自家贵主的疲惫。 听魏玘如此回应,阿萝的情绪越发低落。 她困惑未解,又不忍再难为他,只好埋下头,不再开口,由魏玘引领,向寻香阁走去。 …… 正是春初,天色暗得早。待到二人回到寻香阁前,星光已爬至颅顶。 屋前设有石阶,旁侧立着两只石狮子。阿萝甫一接近,便被夺了注意,重新提起兴致,上前抚摸石狮的脑袋,玩得不亦乐乎,很是娇憨。 魏玘不催她,只负手等待。 陈家丞见状,便命家丁先行入内、点上灯火。 待阿萝玩够了、直起身,就见身前明灯如昼、屋宇亮堂。她记起这里是她的住处,不由回头看向魏玘——是在征求他入内的准许。 这是她自《逍遥生游记》里学来的礼节。 魏玘抬颌,道:“进去看看。” 阿萝得了应允,便拾级而上,进入寻香阁。 推开门扉,先是一道珠帘,受灯火辉映,浮着柔润的淡光。 阿萝从未见过珠帘,抬手去抚晶莹的帐幕,擒住珍珠,在指尖磋磨。 “这是什么?真好看。” 阿萝又拨帘,向里走,便有高柜、屏风、矮案等映入眼帘,家具均由红木制成,光泽隐隐,相较她从前的竹制家具,更加厚重沉稳。 绕过屏风,则是一间月洞门罩架子床、一面铜镜、一方妆奁。 更令阿萝惊喜的是,她还看见了熟悉的物件——她的巫绣与药草篮,都悬挂在木壁上,为屋内陌生又新奇的陈设平添了一丝亲切。 阿萝很高兴,忙回过身,想向魏玘道谢。 可她才转向魏玘,却见他停留门边,没有看她,似是在听身旁的老人说着什么。 隔着珠帘,阿萝瞧见,魏玘的身影仿佛被分割成片,清俊,凉淡,格外冷沉,像凝着一层冰,竟令她拼凑不出他全部的面貌。 她抿唇,将尚未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不知为何,自打魏玘与接应他的人碰了面,她就时常感觉,他被一团云雾罩着。 她不知缘由,又记起魏玘说他很累,便想这其中或许有她不知的烦恼。身为魏玘的朋友,她理当勉力去帮他的忙才对。 阿萝定下心,又向门前走去。 还未抵达,魏玘已自余光里觉察了她的接近,与陈家丞的谈话也熄灭声音。 阿萝来到魏玘面前。 魏玘低头看去,只见她仰起面庞、凝眸望他,杏眼清澈如湖,映出半室的烛光与他的倒影。 “子玉,我该怎么帮你?” 她的声音也绵软悦耳,仿佛柔风,拂过他耳畔。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些?” 作者有话说: 女鹅:他好奇怪,我看不懂他。 魏狗:我倒不介意多来陪陪她。 第15章 迷局生 魏玘不答,若有所思。 阿萝见他似在忖度,还当他是要她做什么困难的事,不由微咬下唇,有些局促。但她并未退缩,只伫于原处,仰头等待着答案。 可片刻过去,魏玘仍未开口。 阿萝疑惑,正要再问,忽觉颊边一凉。 那是魏玘的手指,修长,清减,指节分明,正擦过她颊侧、挑起她一缕鬓发。 “看着我。”他道。 阿萝一怔,依言回眸,与面前人四目相对。 她记得,魏玘的凤眸漆黑、幽深,仿佛无底的潭水。但此刻,她竟在里头瞧见一簇光火,浓炽,微烁,像是欣喜,又像是满意。 阿萝以为自己帮上了忙,便睁圆杏眼,愈加努力地盯着他。 她道:“是这样吗?” 魏玘唇角一勾,低声道:“就这样。” 话音刚落,他挪指,离开阿萝的发丝,转而点向她双唇。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女子的嘴唇——丰盈,柔软,适才被咬过,泛着些许水泽,像两片轻盈的桃瓣,拈在他指尖,能被他轻易揉皱。 魏玘力道不重,只是寻常抚摸,眸光却越发深沉。 阿萝不解,但怕打扰他,便也没有躲开。 只是,她睁大双眼,已僵持好一阵,连睫羽也不曾扇动,委实有些累了。 “子玉,可以了吗?”她道。 她说话时,有气息吐露,温热、潮润,尽数洒往魏玘的指尖。 “一直盯着你,我的眼睛不好受。” 魏玘挑眉,收了手,低眉瞰她。 他方才行为,是见她乖巧可爱,才有心逗弄。他并非浪荡之人,若真要做些什么,也得先给她一个名分。至于具体是何名分,还要考量一二。 阿萝不知魏玘所想,还在担心他的情绪。 她抬眸,观察他神色,见他明朗不少,也双眸一弯、露出笑靥。 原来,光是盯着人看,就能驱走疲惫、令人心情朗霁。她饱览医书,却从不曾在书里见过这条知识。有今日这番体验,倒也很是新奇。 忽然,人声传来:“参见殿下,见过陈家丞。” 魏玘眸光一瞥,瞧见寻香阁外跪着一排婢女——是来递送晚膳的。 阿萝听不懂越语,又看不见外头的人,一时面露困惑。 魏玘回首,道:“用膳吧。” 阿萝这才明白,遂点头,倏而想到什么,道:“那你呢?” 她还记得笼子的事,怕魏玘吃得不好,又不愿当面提及、再让他难过,只好小声叮嘱道:“子玉,你多吃一些。你若不够吃,就不要管我吃喝了。” 魏玘轻笑,只道:“放心。” 他流落巫疆时,她把鸡肉留给他。如今他回了府,自然也不会委屈她。只是,她养在院里的鸡鸡羊太多,为避人耳目,没能一并带走。 不过,上京本也不缺家禽。她若还想养,他也无意阻拦,由着她来便是。 见魏玘沉着如此,阿萝只称好,不再追问。 魏玘也不多说。他摆手,免去婢女礼节,待人进入寻香阁、依次布膳,才看回阿萝。 “不留了。”他道,“我还有事。” “如你有需,便摇动门边那支铜铃,自会有人接应。” …… 与阿萝分别后,魏玘并未返回谨德殿,而向大成殿走去。 陈家丞见状,当即屏退身后家丁,只身紧跟贵主,为其掌灯——大成殿是魏玘理事之处,戒备森严,寻常家仆不可靠近。 天色已沉,府内辉火摇曳。二人前行,始终静默。 良久,才听魏玘道:“家丞。” “老仆在。” “知会典膳所,不出十日,太子定会造访。届时……” 魏玘一顿,突兀笑了,玩味道:“让他的马吃得好些,别丢了肃王府的颜面。” 陈家丞称是,又想起什么,手中灯烛一晃,并未开口。 魏玘知他有顾虑,准道:“讲。” “殿下可要知会典膳所,郑三娘子也将登门?” ——郑三娘子,名唤郑雁声,与魏玘生母郑昭仪出身同族,算是魏玘的表妹。 自魏玘及冠以来,郑昭仪有心撮合二人,郑雁声也常往肃王府走动。是以王府之内,常有下仆窃议,道郑三娘子定是未来的肃王正妃。 也正是因此,陈家丞才推断,肃王回京后,郑三娘子也会来访。 魏玘知其考量,不答,眉间透出一层冷光。 良久,他才道:“要。” “是。”陈家丞道,“殿下可有其他吩咐?” 魏玘道:“杜松当罚,依例行事。” 陈家丞闻言,手中灯烛又是一曳。 他知道,杜松今日为求偷闲,怠慢阿萝,既未跟随她左右,也不曾与她详述住所。 可阿萝是巫人,他与杜松同为越人,自然会向着杜松——所以,方才在寻香阁前,他替杜松求情,恳请肃王免除责罚。 何曾想,还是逃不掉。陈家丞只好道:“老仆领命。” 魏玘不应,睨他一眼,才勾唇。 “家丞不服?” 一声诘问,令陈家丞大惊失色、就要跪地,却听魏玘又道: “别跪。本王没工夫等你。” 陈家丞怔愣,没回过神,却见魏玘步伐未缓、身影渐稀,连忙踉跄跟上。 二人行进,经过重门,一路来到大成殿外。 殿前有宿卫值守,见魏玘到来,立剑行礼,便要为其推开殿门。 “殿下留步!”陈家丞忽唤。 魏玘正拾级,一停,道:“说。” “殿下先前带回的那只包裹,内里尽是药草与干粮,老仆已将其取出。独有一件殿下的襕袍,似被缝补过多次,还请殿下明示处置。” 魏玘足步又提,走入大成殿,头也未回。 “赏你了。” …… 立柱摇金,沉光辉明。 肃王府宿卫长川连,正跪于大成殿内,向主位叩拜。 主位上,魏玘坐于案前。一张上京地图铺设几间,被他单手执笔、圈出几处地点。 只听川连道:“属下护卫有失,请殿下责罚。” 此言不虚。他没能觉察马匹异样,致使肃王失踪,哪怕受赐吞金之刑,也无可厚非。 魏玘摆手,允其起身,道:“怨不得你。” 他身为皇嗣,本不能将性命托付旁人。况且,太子党羽知他缜密,对食物、饮水均有提防,才另辟蹊径,在马匹草料里下毒,令人防不胜防。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重要的是—— “本王有事要你去办。” 川连道:“殿下吩咐。” 魏玘道:“其一,坠马之事,需往各处宣扬,只系马匹受惊所致,本王已不再追查。” 川连抱拳应是。 “其二,”魏玘曲指,向地图一叩,“去查。” “这些地点,可有人身长七尺、左肩稍矮、眼似柳叶、睑下有褶、右手背上有十字伤痕。若有相称,切忌打草惊蛇,只管回禀。” ——这是在描述那黑衣刺客。魏玘与其交手一次,已将特征悉数记下。 川连接过地图,再应是。 魏玘颔首,正要遣走川连,却又记起什么,手掌一沉。 他道:“还有,遣人去巫疆调查。” “可有男子名唤蒙蚩,曾居边陲,失踪于十三年前。” 川连闻言,神情一诧。 据他所知,相较太子等其他权贵,肃王对巫人相对宽待,但也极少干涉异族之事,更不曾派人前往巫疆。眼下有此安排,兴许与那新来的巫人女子有关。 可他身为肃王掌中刀,只需执行,无权揣测贵主心意。 遂道:“属下领命。” 魏玘嗯了一声。 见川连未离,他又道:“怎么?” “殿下明示,”川连道,“典军秦陆该如何处置?” 今日后花园之事,肃王府内早已传开,道是秦典军不识时务,与肃王新带回的巫人女子有了牵连,不知会面临何种境遇。 听见秦陆二字,魏玘眸光一沉,冰锋乍现,令川连不寒而栗。 但很快,他勾起唇角,道:“不必管。” “留着他。还有用处。” …… 用过晚膳后,阿萝动用纸笔,为自己拟定往后安排。 寻香阁本无纸笔,是她摇动铜铃、向人讨要——来的人是杜松,睡眼惺忪,似乎才醒。她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终于等他取来。 杜松不情不愿,但阿萝并未发现。 她正为往后的生活而雀跃,谢过杜松,便投身案前,梳理起来。 阿莱盘踞一旁,静静观她。 从前,阿萝想过许多次,若能离开小院,该去做些什么。现下当真离开,她便记起曾经的愿望,是效仿《逍遥生游记》,用双足丈量天下。 可她又委实思念蒙蚩,不知他到底去向何方。 此二者互不冲突。阿萝遂将心愿结合,打算边寻找蒙蚩、边四处游历, 定下方向,想法便接连不断。 蒙蚩说要远行,而自巫疆到上京已足够遥远。她便想,可以从上京开始找,一路找回巫疆。如此看,就需要上京城、越国乃至巫疆的地图。 再者,她离了小院,万一蒙蚩先回,二人难免错过。最好是,请魏玘托他的朋友辛朗,在竹屋里留个字条,让蒙蚩在屋里等她,她迟早也会回去。 最后,书里还提到,逍遥生游历天下时,随身携带信鸽,用于传信。若她走了,也可以带一只鸽子,这样就能边游玩、边与魏玘联络了。 阿萝越想越兴奋,认真执笔,将想法尽数写下。 “笃笃。”有人敲门。 阿萝还未应答,便听屋外响起女声。 “好阿姐,我是鱼杏儿。” “陈家丞唤我来服侍你、伺候你,陪你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 又来晚了对不起宝宝们。给前50位留评的宝宝发红包,也祝近期要考试的宝宝们逢考必过、一定高分! 这章一下登场了好多配角,怕宝宝们一时半会儿记不熟,后面再出场时我会在作话里提醒大家。也给宝宝门介绍一下肃王府那么多军是干嘛的:典军是外围侍卫,宿卫是心腹亲卫,仪卫是仪仗队。 第16章 罗生门 屋外之人巫语纯熟,与阿萝不相上下,足以证明其出身巫疆。 阿萝惊讶,忙推开纸笔,前去接应。 “吱呀。”木门打开。 一名少女立于屋外,着了越人服饰,容貌清秀,与阿萝年岁相近。 她行礼,道:“见过阿萝阿姐。” “自今日起,每夜亥时,我将来寻香阁陪伴阿姐,直至卯时。” 阿萝喜出望外,一摆小手,认真道:“请进。” 在小院时,除了魏玘,她不曾被人造访。如今身处越国,有人来造访她、陪她说话,还与她年龄相仿、出身同族,自然被她视作好事。 鱼杏儿应声称是,提裙迈入屋内。 许是生人到来、惊扰青蛇,桌上细影一闪,转瞬消失。 阿萝合门,重返案前,为鱼杏儿斟了热茶,正要回身送去,却没看见人影。 再一寻,她才发现,鱼杏儿仍伫在门边,寸步不移。 阿萝不解:“你不过来吗?” 鱼杏儿垂首,道:“阿姐不开口,我不敢动身。要殿下知晓我擅作主张,又要罚我了。” 阿萝轻轻地啊了一声。 殿下、又、罚——这些字眼并不陌生,杜松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她疑惑,又觉二人总不好继续僵持,只得点头,道:“好吧。那你过来吧。我为你倒了茶。我们坐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 鱼杏儿称是,方挪步,接下茶盏,与阿萝并肩而坐。 好半晌,无人开口,只余茶盏氤氲。 阿萝不谙世事,对如此场面无从下手,正局促间,便听鱼杏儿启了话题—— “阿姐,你姓什么?出自哪个寨子?” 阿萝想了想,道:“姓蒙。蒙寨。” 巫疆九寨各持一姓,同寨之人均冠同姓。可阿萝不曾在寨里生活,蒙蚩也并未告知她姓氏。她只想,自己是蒙蚩的女儿,当与蒙蚩同姓。 鱼杏儿点头,道:“阿姐怎会来肃王府?” 阿萝道:“是子玉带我来的。” 提及魏玘,鱼杏儿神情一紧。 阿萝并未觉察,只继续道:“我借宿在这里,做好准备后,就会离开。” 鱼杏儿凝眉,不再说话。 阿萝侧眸看她,只见她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片刻后,鱼杏儿才道:“能走就好。” “不论你到哪儿去,总归比留在肃王府更好。” 这句后话很轻,却因二人距离相近,一字不落地飘入阿萝耳中。 她一讶,道:“留在肃王府不好吗?” 鱼杏儿不答,抬眸环视四周,见寻香阁门窗紧闭、外无人影,才开口道: “阿姐,你我既是同族,为了你好,我不瞒你。” “这府里的肃王殿下,是越国皇帝的次子魏玘。他心肠歹毒,只手遮天。凡是在肃王府内栖身之人,都受他肆意玩弄、羞辱折磨,苦不堪言。” “你骗人!”阿萝当即驳道。 “子玉是我的朋友,他不像你说得这样坏。” 她记得,是魏玘告诉她外界之事、与她交换名字、赠她礼物,还带她离开小院、给她提供住处与饮食——他怎可能心肠歹毒、折辱旁人? “是吗?”鱼杏儿反问道。 “那阿姐说说,秦典军何错之有,为何反要求他责罚?” “杜松阿郎又做错了什么,要被扣去半年的月俸?府里人都知道,他还要赡养阿吉与阿娘,如此重罚,叫他一家如何处之?” 三声发难,宛如倒钩,将被阿萝按下的疑问一举拔出。 恍惚间,阿萝仿佛重回月下,又看见杜松抬臂、手掌起落——可这次,他并非掌掴自己,而是一下下地,抽打着她的脸颊。 她滞了许久,才道:“可他……待我很好。” 鱼杏儿又问:“你说他待你好,难道,他真就不计回报、从未叫你做过什么?” 阿萝眸光一颤。 先前,魏玘确实曾叫她唱过曲。 但很快,她咬唇,又道:“那是我们说好的!我唱一遍曲,他回答我一个问题。他是为了帮我才这样。他没有罚我,也没有苛待我。” 鱼杏儿笑,道:“阿姐,你好天真。” “肃王若真想帮你,自当不设条件,哪里需要你以唱曲来换。” “他待你好,只是因为你有用处。” 阿萝抿唇,陷入沉默。 鱼杏儿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四下悄寂,青蛇钻出,注视着僵持的二人。 片刻后,阿萝伸臂,拿走了鱼杏儿面前的茶盏。 “你走吧。” 鱼杏儿一惊,抬头看她。 阿萝攥紧茶盏,不理会她的目光,只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子玉。” “我不要你陪,你别再来找我了。” …… 赶走鱼杏儿后,阿萝没了拟定计划的兴致,只好逃也似的,早早投身床架。 阿莱也钻入被间,静静盘在她身边。 这夜,阿萝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魏玘找她去林间散步。她跟着他走,突然见他身影一抖、散成一团雾,忙要去抓,却见那雾缓缓聚拢,凝出一张狰狞的鬼面。 阿萝惊醒时,天已经亮了。 她躺在床上,听见屋外喧闹嘈杂,似有不少人正在忙碌。 “笃笃。”敲门声又快又急。 杜松的话语紧随其后:“阿萝娘子,晨起了。” “殿下很快要来寻香阁,与你共用早膳。咱们抓紧准备,万不可怠慢殿下!” 阿萝闻言,忙不迭起了身,勉力挥去心中疑虑。 梦是假的,鱼杏儿的话也一定是假的——魏玘是她的好朋友,会来找她、和她一起用早膳,她也要好好待他,不能总想奇怪的事。 杜松站在屋外,只听她道: “我知道了。” “可我才醒来,没有梳洗,也没有煮饭。我现在就准备。” 言罢,便是一阵叮铃咣当的响动。 杜劲一愣,觉她匪夷所思,险些笑出声来。 可他才受过罚,不敢再怠慢,只道:“阿萝娘子,您应个门,自会有人来侍奉您梳洗。至于膳食,典膳所早已备好,您不必辛苦操劳。” 话音刚落,屋内动静顿时一滞。 片刻后,木门打开。少女探出半身,乌发凌乱,紫袍披散。 阿萝这才发现,杜松的身后立着一批女子,或怀抱金匣,或手捧托盘,服饰与鱼杏儿类似。 她道:“这是?” “都是来伺候您的,阿萝娘子。” 杜松记得,肃王府不允女客过夜,饶是郑三娘子,也不得留宿。而今,肃王非但留下了这名巫人女子,还命家丞安排侍婢、伺候她梳洗。 而且,肃王对她的优待远不止于此—— “您瞧瞧,这些可都是殿下赐给您的。” “朱雀白绫背子一领,缬纹浅绛绢纱裙一腰,云霞笏头履一双,银泥水青帔子一领,嵌宝花坠珠缨一项,孔雀双飞小山钗一支,鎏金玉步摇钗一支……[1]” 杜松越说越酸。这些赏赐任取一件、拿去典当,也足以令寻常人家一生衣食无忧。 “您啊,真有福气。” 阿萝听罢,既欣喜,又茫然。 她不懂那些名字,但也隐约明白,魏玘又送了她不少衣物与首饰。可她已经有衣服穿了,也迟早要踏上旅途,不需要那些首饰。 见她懵懂,杜松不再多说,示意婢女。 婢女当即上前,挟住阿萝两臂,带她回屋,替她更换衣裙与袜履,又将她按坐于妆奁之前,为她傅粉、匀红、画眉、注唇,不由分说。 阿萝不喜欢这样,却又记起马车上的遭遇,终究闭上眼,任人妆点,权当补眠。 “睡得不好?”人声忽起。 阿萝回首,撞入一双漆黑的凤眸。 不知何时,魏玘已来到她身后。他着了紫袍,颀长,挺拔,眉宇傲睨如初。 阿萝道:“是有些,但不要紧。” 她本要问魏玘睡得如何,可尚未开口,先觉眉心一凉。 那是魏玘的指尖。 他发力,抹去她额间的滴珠,便负手,道:“太艳。” 依他所见,她生得出尘,五官清丽、眸光灵动,像块温软的羊脂玉,合该不施粉黛。 阿萝被他转走了注意,也抚额,却并未摸到什么。 她转头,望向身前铜镜,这才看清自己的模样,不由杏眸圆睁、连连惊叹——连方才受人摆布的不适感,也被此刻的新奇劲儿冲淡了。 “喜欢吗?”魏玘道。 阿萝点头,道:“我挺喜欢的。” 魏玘见状,向侍立身旁的杜松递去一眼。 杜松忙提步,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循声看去,只见杜松两膝叩地、双臂上抬,捧着一方蒙了红布的木盘。 下一刻,红布揭开。 金光如丝如缕,霎时盈满室内——竟是四卷织金锦! 阿萝错愕,在原处凝了半晌,才道:“子玉,这也是送给我的吗?” 魏玘嗯了一声。 他又道:“够吗?不够再取。” “够了!” 阿萝很高兴。有了织金锦,她又可以给魏玘做香囊。待她离开后,能有香囊助魏玘安神,她就不必一直担心他的状况了。 果然,鱼杏儿是骗她的。哪怕她好久没有唱曲,他依然待她很好。 对了,刚好有件事—— 阿萝挽起手,转向魏玘,真诚道:“子玉,谢谢你。”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魏玘挑眉,环臂瞰她,见她杏眸凝水、满是期盼与希冀,不由唇角一勾。 “说。”口吻饶有兴致。 他并未想过,被她看着、求着时,感觉会如此不错。 阿萝凑近少许,在魏玘近前站定。 她仰头,睫羽扑扇,道:“我想找辛朗,我有话要和他说,你可以帮我吗?” 作者有话说: [1]服饰和首饰参考了《中国妆束:大唐女儿行》。 [2]为什么两人讨论魏狗没有被听见,因为肃王府太大了+魏狗没有千里耳(沉痛)而且魏狗以为女鹅对他情根深种+不想女鹅被男人接近的占有欲作祟,没有在寻香阁附近安排宿卫。 [3]谢谢宝宝们恩准我昨天请假一天!我会继续日更,努力把更新时间固定一下。本章还是给前50个留评的宝宝准备了小红包,谢谢大家喜欢! 第17章 香饵鱼 辛朗二字入耳,魏玘双目一眯。 他唇角愈扬,上下扫视阿萝,眸光温度渐失。 “找谁?”魏玘道。 他的语气慢条斯理,不忘添上一句。 “本王没听清。” 不过七字,冽如冰风,刮得杜松心惊胆战。 他懂巫语,又在府内侍奉已久,自然明白——此话乍听宽和,实乃肃王动怒前兆。可他不知内情,一时也猜不透个中缘由。 阿萝并未觉察魏玘的情绪。 她只当他真没听清,便依言,重复道:“辛朗。” “子玉,我想找辛朗。” 魏玘不应,眉峰一扬,凝视阿萝。 从前,她寒苦清贫,只着蜡染麻裙,不称半点秀丽。如今,她金钗钿合、珠翠罗绮,满身华裳皆是由他所赠。除了衣裳,他自然还能给她更多。 只要她开口,他就不吝于回馈她的心意。 岂料她丹唇轻抿、漆睫微颤,所求之事与他无关,而是为了辛朗。 他知道,辛朗重视阿萝,不仅免去她礼节,还劝告她不要与他来往。虽然他尚未查明二人之间的关联,但据此看,说辛朗钟情于阿萝,也不无可能。 现在,她求他去找辛朗,将他置于何地? 思及此,魏玘目光愈凉。 他笑了一声,口吻轻松:“好啊。先说说,想怎么找?” 阿萝欣喜,正要应答,却听他又道: “是要本王雇个马车,去巫疆把辛朗接来王府?” “还是要本王安排典军,送你去他面前?” “或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1],把你要说的统统记下,本王亲自帮你递交?” 连问三声,夹枪带棒。阿萝再是纯稚,也听出魏玘语气不善。 她惊讶,也迷茫,不知他为何如此,抬眸瞧他,才发现他眉宇冷抬、唇角上翘,看似在笑,一双眼却沉黑冷郁,没有半点柔光。 “怎么?”魏玘又道,“看本王作什么。” “本王还没问你呢。是想找活的辛朗,还是死的辛朗?” 阿萝的心霎时一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魏玘——凶戾,阴鸷,狠辣,于寥寥数语之间、定夺他人生死。 “咚!”木案陡然震颤。 是阿萝两膝发软、身躯后跌,不慎撞了上去。 魏玘见状,眉关骤紧。他别开眼,不再看她,藏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懊恼。 寻香阁内鸦雀无声。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连呼出的气息都如裹薄冰。 阿萝的身子颤得厉害,思绪也纷乱如麻。 她想,兴许是她的要求太过分,才惹得魏玘对她发火。自大越往返巫疆,路途遥远,不管叫谁去跑都会很累,她不体谅旁人,确实是有过错的。 “对不起。”她呜咽,“是我不对。” “可我、我只是……” 她只是不想和蒙蚩错过、不想让她的阿吉担心而已。 魏玘不应。他闭目,提起一息,又缓缓吐出。 随后,他抬指,抹上阿萝的脸颊——她的泪似乎总是烫的,灼在他指尖,好似蜂蛰,令他只触碰一下,就撤回手臂、宛如逃窜。 “接着说。”魏玘嗓音干涩,喜怒难辨。 “说你究竟为何非要找他。” 阿萝抽噎着,既惊惧又歉疚。她勉力凝聚精神,将自己的想法悉数道明。 “我只是想、想找辛朗,让他帮我给阿吉留一张字条。” “我不在巫疆了。若是阿吉回去了,看见我不在屋里,他会很担心我,一定也会出来找我。我只是想告诉他,别担心,留在家里就好。” 魏玘听罢,依然声色不显,周身的肃杀之气却在慢慢减退。 良久,他眼风一扫,瞥向杜松。 杜松立刻会意,放下木盘,向二人拜礼后,退身离开。 魏玘转目,望回阿萝,见她那双小手已将衣角揉皱,不由眉头一拧。 他沉默片刻,只道:“用膳吧。” …… 整整一顿早膳,谁也没有开口。 途中许多次,魏玘抬眸,视线扫向阿萝,口唇半张,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阿萝也埋着头,半点不曾抬起,偶尔才拾箸夹菜。 待到二人放下木筷,一桌菜肴竟像没人动过似的。 用过膳后,魏玘就离开了。 阿萝缓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打起精神、自情绪里脱出。 她想,既要快些做好香囊、向魏玘好好道歉,也要早日规划好行程、离开这里。魏玘已经照顾她太多,她总不能一直这样麻烦他。 于是,阿萝摇动铜铃,向闻声而来的杜松请教,该怎样才能获得地图。 杜松曾领肃王亲命,不得让阿萝离府半步,如今听她要找地图,顿时警惕心起。 但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在上京,为了进肃王府,无数贵女削尖脑袋。这低微的巫人女子已是半只脚踏入了锦绣窝,根本就没有走的道理。 只是,放心归放心,危险的事还是不能他干。 杜松遥遥一指,向阿萝点出了藏书阁的位置,让她自己去找。 人尽皆知,肃王博闻强记,藏书颇丰。他只想,藏书阁那么大,没人帮衬,晾她也找不着。况且,最珍贵的藏书都收在大成殿,她将藏书阁翻个底朝天,也不会生出祸端。 阿萝不知杜松心思,诚挚谢他后,便向藏书阁去。 …… 正是巳时,春光正好。阿萝穿过游廊,途经大成殿,来到藏书阁。 两名典军分立于门前左右,正在闲聊。 “嗳,听说杜松又领了罚,被家丞没了一月的月俸。” “这有何稀奇的?谁叫他总是偷懒。他哪日不被罚,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爹娘都是老实人,他怎就这么贼?” 谈话间,左边的典军见阿萝走来,干咳一下,与同伴收了声音。 阿萝听不懂越语,也无心关注二人的谈话内容。她正想说明来意,却想起自己不会说越语,当即面露窘迫,干巴巴地站在原地。 两位典军眼也未抬,手中长钺一叠。 ——显然是拒绝。 阿萝不知所措,正焦急着,忽听人声传来。 “出什么事了?” 回头一看,只见秦陆单手按剑,正站在她身后。 阿萝如获救星。她记得,秦陆虽是越人,但也听得懂巫语。 她道:“秦陆,我想进去找地图,但他们不让我进去。我不会说越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能帮我和他们说一说吗?” 秦陆扬眉,神情意外,道:“你怎会知道此处有地图?” 阿萝道:“是杜松告诉我的。” 秦陆沉吟片刻,道:“好。交给我。” 阿萝点头,等在原地,瞧见秦陆走上前去,与两位典军勾肩搭背,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人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秦陆侧身,向她招手,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惊喜道:“谢谢你!” 她提裙,拾级而上,才要迈进藏书阁,又听秦陆在身后唤了一声。 “阿萝娘子。”他道,“若不嫌弃,我与你同去。” “我知道何处存有地图。两人合力寻找,总比你一人更快。” 阿萝一讶:“可以吗?” 秦陆道:“自然。” 阿萝越发感激。不知为何,每回碰上秦陆,对方都会向她伸出援手,真是个好人。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藏书阁。周遭静寂,唯有足音作响。 肃王府确实藏书丰厚。阿萝行走阁中,只觉书架耸立如林,而自身渺小如埃尘。 她正惊叹,忽听秦陆开口道:“阿萝娘子,你想找的是什么地图?”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告知秦陆想找的书目。 她道:“是《上京详览图》、《巫疆舆图》和《大越一统舆图》。” 这三本地图,有两本系由越人绘制。她虽然听不懂越语,但对其读写不在话下。 秦陆又道:“你找这些,是肃王殿下的意思?” 阿萝摇头,道:“不是呀。是我想看着地图,列一下往后出游的行程。” “秦陆,你读过《逍遥生游记》吗?这书里说,逍遥生游历天下时,会随身携带、绘制地图。无论他走到何处,都不会迷路。” 秦陆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又道:“你既是巫人,为何会结识肃王殿下?” 阿萝道:“我和子玉?就是,在生辰那天晚上,我正院子里许愿,他突然就滚到了我的院子里。他受了好多伤,所以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惊呼:“啊!” ——面前的书架上,正刻着舆图二字。 “应当就在这附近!”阿萝看向秦陆,道,“我们分头找吧,这样更快。” …… 魏玘坐于大成殿内,单手支颐,把玩着一枚玉佩。 案前,川连直立,正在为方才的禀报收尾:“秦陆处,动向大致如此。” 魏玘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川连不知魏玘心绪,眼风飞扫,瞧见人模样时,不由暗自惊讶——面前的贵主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浑不如从前凌厉。 刹那间,魏玘有所觉察,眼帘一掀。 杀气顷刻重现。川连忙低头,单膝叩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淡淡撤回目光。 二人又是僵持。 川连不解,只想自己侍奉魏玘许久,从不曾见他露出过如此情态,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但又放不下身段、不想承认。 此念生出,川连心下一惊。如此揣测贵主,定是他被杜松带坏了! “嗒。”玉佩叩向案间。 魏玘的声音紧随其后:“他二人取了什么书?” “回殿下,为防打草惊蛇,宿卫跟踪时不敢靠得太近,所以……” 川连吞咽一下,接道:“没能看清。” 魏玘:“……” “叫家丞来。” 川连应声称是,退出大成殿。 不过多时,陈家丞入内,向殿上人叩拜,道:“殿下有何吩咐?” 只听魏玘道:“将大成殿里的藏书送到寻香阁去。” 陈家丞愣住,连忙抬头确认。 魏玘双目一闭,靠往椅背,字句几是自牙关挤出。 “不必思虑太多,也不必管顾本王字批。” “全部,给她,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魏狗,你就凶吧,有的是你难受后悔的时候。 [1]“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出自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第18章 无用功 陈家丞目瞪口呆,僵定原地。 他知道,肃王府拥书万卷,凡是储于大成殿者,多为珍本、善本、孤本等,价值连城。真要将其送给那愚钝的巫人女子,与暴殄天物无异。 “还不动?”冷斥如箭射来。 陈家丞背脊一激,忙道:“老仆领命。” 他起身,正欲退出大成殿,忽记起什么,步伐陡然停滞。 “殿下,那些书,若是阿萝娘子读不明白……” 魏玘眼也未睁,只道:“不会。” 还在巫疆时,他曾见过阿萝的藏书,内里不乏越人之作,还被她批下了越文注疏。 思及此,他勾唇,懒怠添道:“别看不起她。” ——她根本就机灵得很。 陈家丞称是,又道:“殿下先前吩咐的那批鸡羊,可要一并送去?” 魏玘闻言,面色一沉,道:“不必,先放着。” “太子明日要来。待将这瘟神送走再说。” …… 藏书被送至寻香阁时,阿萝正在缝制香囊。 她不解缘由,遂放下手中活计,去问领头的仆役。可二人语言不通,对方又无心交流,任是她努力尝试沟通,最终也一无所获。 待众仆役走后,阿萝开箱查看,才知魏玘又送了她礼物。 惊喜之余,愧怍更甚——今晨,她才惹魏玘大动肝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消了气,还送她礼物、愿意继续与她做朋友。 阿萝起身出门,任由青蛇缠腕,在阁前踱步散心。 她想,今日寻找地图一事,幸好有秦陆帮忙,不用麻烦魏玘。至于那只鸽子,她也在与秦陆分别之前,拜托他帮她找来,无需魏玘为此劳神。 最要紧是,她得尽快缝好香囊、送给魏玘。 正好,寻香阁外植物颇多,其中不乏可入药者,只待白日时好好挑拣。 阿萝定了心,沿着原路,走回屋前。 长廊下,鱼杏儿坐于不远处,似乎仍在陪夜。 阿萝看人一眼,不想再与之有所交集,只管扭头进屋,并未驱赶对方。 …… 此后,阿萝忙于织裁,直至丑时才和衣而眠。 可她还没睡上多久,甚至不及辰时,就被一阵叩门声吵醒。 来人是杜松,身后领着三名侍膳婢女、一众银甲典军。 杜松告诉阿萝,由于肃王府今日有贵客到访,她只能在典军值守的范围内活动。 阿萝虽然困顿,但也听懂了大概。她不想耽误魏玘会客,点头称好,便被杜松强拉着、用了一顿迷糊的早膳,才回屋去睡。 待到阿萝彻底睡醒,时辰已近晌午。 她起身,如常更衣梳洗,照看了阿莱的状况,便往阁外走去。 甫一推门,春意浓浓郁,繁花绿树映入眼帘。再向远看,典军手持长钺、间隔值守,于距离屋宇不足百步处,围成一道疏线。 这令阿萝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守卫们也像这样,对她严防死守。 但很快,她就将此等不适感抛之脑后。 她已不再是孽力之身,不久后将离开肃王府、正式踏上旅途。 在那之前,先要甄选草药、完成香囊。 阿萝走下石阶,来到花圃前,挽起裙摆,蹲身查看。 “在找什么?”身旁忽然有人出声。 阿萝受惊,双肩不由一抖,缓了刹那,才循声抬头,对上说话人的注视。 “是你呀。”她道,“秦陆,你吓着我了。” 秦陆扬眉,道:“抱歉。” “不打紧。”阿萝摇头。 “我想做个香囊,正在找填充用的药草。” 说着,她记起自己昨日的请求,眸光顿时一烁,道:“你帮我找到鸽子了吗?” 秦陆道:“正在找。” 阿萝正欲道谢,却听秦陆又道:“你要找鸽子,可是肃王殿下的意思?” “不是的。”阿萝道。 “我只是想,以后等我离开肃王府、外出游历,可以用鸽子和子玉传信。” 秦陆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阿萝惦着香囊,也不出声,只向花圃忙碌。 二人一时陷入沉寂。 阿萝寻觅半晌,终于找到一株合适的植物,伸出手去,正要折下。 “恕我直言。”秦陆忽然开口。 他压低声音,口吻凝重,续道:“阿萝娘子,你恐怕无法离开肃王府了。” 阿萝头也不抬,拈住根茎,将植物摘断。 她道:“我知道。” “子玉今日有重要的客人。你放心,我不会出去添乱的,要走也是之后的事。” 秦陆长叹一声,道:“不单是今日。” “往后,不论你究竟想去哪里,都不能离开肃王府了。” 阿萝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抬头,看向秦陆,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陆扫视左右,不见人影,便蹲下身,与她并肩同高。 “阿萝娘子,你有所不知。肃王殿下吩咐王府中人,对你严加看守,让你寸步不离肃王府,甚至在上京城内销声匿迹。” 此话一出,宛如耳畔轰雷,劈得阿萝怔在原地。 “你、你是说……” ——是魏玘要关住她、藏起她? 秦陆无声颔首。 阿萝五指一攥,驳道:“你骗人。” 是魏玘带她离开小院、来到上京,也是魏玘送她礼物、告诉她外头的事。他已经领她走向这天下,怎还会再将她困在这里? “子玉他……虽然有些凶,但他待我很好,不会这样对我。” 秦陆蹙眉,正要再说,却见不远处有典军走来,顿时变了脸色。 他仓促道:“我该走了。” “阿萝娘子不妨自行尝试,看看今日过后究竟能否外出。” “肃王殿下有令,任何人都不得泄露此事,我也不例外。今日你我谈话,还请阿萝娘子权当没有发生。信与不信,只凭娘子心意。” 言罢,秦陆起身,作若无其事貌,寻小径快步离开。 留下阿萝一人滞凝原处,睖睁出神。 …… 回到寻香阁后,阿萝心不在焉。 药草已经采齐,只需继续缝制,不日就能完成香囊。可她望着针线,却聚不起精神。 对秦陆所言,她并不相信,也无法相信。但秦陆帮过她数次,总归不像是坏人。两股念头就此拉扯她,比石头还沉,似要将她扯成两半。 到最后,在阿萝心里,终归还是魏玘占了上风。 她暗自拿定主意,待到明日,就请杜松领她逛逛上京,证明秦陆确实在骗人。 如此想,阿萝稳住情绪,继续缝制香囊。 是夜已深,灯影如豆,青蛇沉眠。 阿萝坐于案前,一手执针,熟稔穿梭,似能将烛光织入金缕丝中。 不知觉间,屋外有人踏月而来。 鱼杏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奴婢杏儿,参见肃王殿下。” ——无人应答。 阿萝不由抬首,望向阁外,只见人影颀长,受两名仆从跟随,来到门前。 “吱呀。”木门被推开。 魏玘只身入内,玄袍几与漆夜同色。 阿萝一讶,下意识眺向窗景,确认时辰已晚后,道:“子玉,你怎么来了?” 魏玘不答话。 他抵达阿萝旁侧,勾来木椅,沉身一坐。 阿萝不解,仔细瞧去,才发觉他眉宇冷蹙,薄唇微绷,几能将满室烛光裁成冰棱。 她道:“你不高兴吗?” 魏玘仍不答话,先瞥她一眼,又转目,凝向案前的香囊。 他抬颌,向其示意道:“给我的?” 阿萝点头。 魏玘扯动唇角,只道:“好些了。” ——什么好些了? 阿萝没听懂,又怕自己惹魏玘动怒,一时不敢追问。 她发觉,自打来了上京,魏玘不悦的次数变得更多了,无论何时,他都沉着一张脸。尽管他平时也总是如此,但隐约之间,她能觉察到二者的不同。 发觉阿萝的打量,魏玘眼帘一抬,与她视线相对。 他道:“有话要说?” 阿萝点点头,倾身,向他靠近一些,道:“子玉,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若我像上回那般看着你,会让你好受吗?” 魏玘闻言,眉峰上挑。 他锁目,注视她,探入那双清澈的杏眼,又往下走,降在她白玉似的颊、樱桃似的唇。 最后,他又低头,径自低笑一声。 “就没点别的用处?” 提及用处,阿萝神情微凝。 鱼杏儿的话突然重现耳畔——他待你好,只是因为你有用处。 按理说,她本不会想起这些。可秦陆才与她说过许多,连着曾经的纷扰也不受控制。 她下意识看向魏玘,但没能对上他的双眼,只看见他低垂的头颈,与懒怠的身姿。可若她真能望见魏玘的眼眸,一时却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在里头发现什么。 莫名地,阿萝的心口又一次发紧。 她收拢手指,勉力稳住精神,正筹措言语时,魏玘的后话已随之而来。 “给本王唱个曲儿吧。” …… 送离魏玘时,已是深夜。 阿萝合上木门,本要往屋里走,竟觉双足生根、动弹不得。 之前,于她唱曲全程,魏玘一语未发。他背靠木椅、闭着双眼,唯独在她心神散乱、中途错了调时,才眼风低扫、睨她一记。 阿萝弄不懂他那一眼背后的含义,只觉四肢发凉、指掌渐冷。 前夜、今日,她都遇见好多人、听过好多话。那些声音本该与她所见不同,但此时此刻,如似月影挪移,渐渐交缠重叠。 阿萝心乱如麻,不自觉间,已抚上门板、略加按压。 “吱呀。”又是一声长响。 而在这长响之后,是鱼杏儿凉薄的嘲笑。 “阿姐,你现在知道了。” 她的话音冷如冰锥,隔着一扇门,直直刺向阿萝。 “于肃王而言,你的用处就是唱曲。” 作者有话说: 感觉我每次都很用心起标题,不知道宝宝们有没有发觉每个标题背后的意思。 第19章 南柯梦 阿萝滞在原地,越觉凝涩。 如是从前,对此等说辞,她定会不假思索地反驳。可适才,她已亲耳听见——用处二字,系由魏玘脱口而出,并非旁人逼迫。 阿萝僵立,摇摆良久,才道:“我不唱曲,他也待我很好。” 来到肃王府后,她唯独在今夜唱过歌谣。那么,魏玘平时赠她的礼物应与唱曲无关。 鱼杏儿听罢,又笑一声。 阿萝看见,她立于阁前廊下,身影似被月光抽成细条,映上门扉,仿若毒蛇。 只听她又道:“那说明,你于肃王,还有唱曲之外的其他用处。” 阿萝呼吸收窒,连连摇头:“不是的。” “我和子玉……是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他,他也愿意帮助我。” “好朋友?”鱼杏儿惊讶。 “好阿姐,对不住,原是我想错了。” “肃王是越国皇帝的次子,哪怕是巫王见了他,也要依照越礼、跪地叩拜。我本以为,如他一般显贵之人,定不可能与你我这等平民成为朋友。” “对了。”鱼杏儿话锋陡转。 “昨日,我在陈家丞身上看到一件藏青银纹襕袍,不知被谁缝补多次。听家丞说,那是肃王弃如敝屣的旧衣,瞧也不瞧,随手就赏给他了。” “我还当那是阿姐的心意。现在看来,既然你与肃王是朋友,那件襕袍应当与你无关吧?” 阿萝默然以应。 隐约之间,她的掌心疼得难受。 她低头,抹去睫间的泪,摊平手掌,竟看见三五道印痕,宛如月牙镌刻。 门扉那头,鱼杏儿的声音仍在继续—— “阿姐,你我是同族,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你不会把我说的话告诉旁人吧?良善如你,我信你不会害我。” 阿萝不回话,扭头就走。 …… 这夜,阿萝辗转反侧。 她头一回感觉,上京的春夜竟然这么冷,冰风如针,能穿破紧闭的门窗,直往人骨髓里刺,冻得她蜷紧身躯、仍毫无作用。 阿莱躺在枕边,与小主人头首相依。 以前,若是睡不着,阿萝会和阿莱聊天,或说她读书的收获,抑或说与蒙蚩的趣事。虽然阿莱是蛇,给不了任何回应,但她依然感到快乐。 可现在,阿萝丝毫不想开口。 她迷茫,无措,悲伤,也烦乱。哪怕是蒙蚩离开时,她都不曾有过如此情绪。 在她看来,无论对谁,都不该讲求用处——这既不真诚,也太伤人,令她感觉自己如同绣花时的一根针、捣药时的一握杵,只是冰冷的工具与物件。 魏玘当真这样看待她吗? 阿萝无法肯定,却也不敢否认。 她只知道,自己越发弄不懂魏玘,也越发弄不懂两人之间的关系。 阿萝想过半宿,精疲力尽,终于入眠。 …… 次日睁眼时,寻香阁外喧嚣阵阵。 阿萝精神不济,只躺在床上,并未起身查看。 她的思绪依然很乱,像被急风打散的云团,松松地布在脑海。 “咚咚。”叩门声传来。 “阿萝娘子,小人给您送喜讯来了。” 听出来人是杜松,阿萝精神一振。 她记起,自己今日还准备拜托杜松,请对方带她逛上京城,以此打破秦陆的谎言——她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懒在床上。 阿萝下床,忙不迭地更衣梳洗,前去应门。 “吱呀。”门扉开启。 只见数十名仆役手持竹笼,站在院内,身旁鸡毛散落、羊蹄印嵌入尘泥。杜松正候在门边,一看见她,立刻提步,迎上前来。 他道:“娘子,您真是有福了。” 阿萝还未弄清眼前的状况,听见这话,更加茫然。 杜松咳了两声,道:“小人奉命,传达肃王殿下决意,两日后,殿下就将您……” 话语突然一滞。 阿萝不解,道:“将我如何?两日后要做什么?” 杜松不答,挠了挠头,讪笑两声。 将阿萝纳为侍妾,是魏玘昨夜的决定。甫一作出,便由陈家丞传达至王府上下,命众人为此各自忙碌——而他,就负责知会阿萝此事。 可是,纳为侍妾一词,用巫语该如何说呢? 他不知道,遂含糊道:“如此惊喜,小人先不说了。待时辰一到,您自然就会知晓。” 阿萝闻言,虽然困惑,但也只得点头。 她想,既然杜松说她有福,那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事。 眼看糊弄过去,杜松放下心,又道:“还有,阿萝娘子请看。” 他回身展臂,向众仆役斜斜一摆。 “这些鸡羊是肃王殿下赏给您的,全是举国难寻的珍种,有矞艻羊、蓑衣羊、羖羊、淮南长鸣鸡、白毛乌骨鸡、金足白羽鸡……[1]” 书中读过的名字接连冒出,换作平日,阿萝定会又惊又喜。 可现在,她的心思不在此处。 “杜松。”阿萝打断道。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杜松怔愣,暗觉怪异——先前,无论他如何滔滔不绝,阿萝从未打断过他。 可他还记着受罚的事,不愿得罪她,便道:“娘子请说。” 阿萝眨眸,恳切道:“我想请你带我逛逛上京城。” “我来了这样久,都没有出去过。你放心,我不会走得太远,只想出肃王府看看。” 话音刚落,阿萝就见杜松神情一僵。 但很快,他又露出笑容,如常道:“阿萝娘子,这阵子不行,小人手头还有活要干呢。” 这倒确实提醒了阿萝。 她咬唇,心生懊悔,想自己又提了过分的要求,总不考虑旁人的处境。 “对不住。”她道,“是我没想到这些。” 纵如此,阿萝仍不愿放弃。 她之所以规划这趟行程,本就不为游览,而是为证明魏玘与秦陆所说不同——于她而言,为了朋友,后者的意义自然更加重大。 阿萝思忖,忽来了主意,道:“那,这样如何?” “我有上京城的地图,你只要将我领去,我自己逛便是。” 话语至此,只见杜松默了须臾,眼珠一转,便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西方。 “好吧。”他道,“阿萝娘子,肃王府的大门就在那儿。” “您就顺着找过去吧。要是您自个儿转晕了头、没找到地方,也别怪小人。” …… 依照杜松的指引,阿萝一路前进。 出发前,她还不忘换上做农活时的轻装,并让阿莱缠向手腕、带它一起离开。 今日春光正好,暖意融融。 阿萝走在肃王府内,背着手,轻轻哼着歌谣,与府中人擦肩而过。 她注意到,有不少仆役对她投来目光,只一刹,又转开,仿佛蜻蜓点水。对此,她提裙、颔首,按照蒙蚩教导的礼节,逐个回应。 杜松所指方向,与前往后花园的路径重叠。 是以,阿萝穿过月洞门,迈入一片姹紫嫣红之中。 她步伐轻快,并未在花草丛处过多停留。此刻,她的目标是离府的大门,还有上京城。真要游览后花园,待她回来后,还有的是时间。 阿萝从不曾出门,但方位感尚佳,始终锁着杜松的指示,不曾挪移半分。 虽然肃王府很大、让她走得有些累,但她依然很高兴。 行过林间小径,阿萝抬腕,看向阿莱。 青蛇盘身,立起脑袋,用那对乌溜溜的眼珠,与她对视。 阿萝笑,唇边凝起梨涡,眸光温纯如水。 她道:“阿莱,你高兴吗?” 应当是高兴的。虽然阿莱是蛇,但她总感觉,它能与她同甘共苦。况且,它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小蛇,这一点最令她羡慕。 她又道:“书里说,有不少人都害怕蛇。” “所以,阿莱,只能辛苦你,稍后藏入我袖里。我们不能再给子玉添麻烦了。” 阿莱只看她,瞧不出它听懂没有。 阿萝放下手臂,继续走。 这段路好长,也好远。她穿过花草,走过湖泊,经过假山,最终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堵墙——高大,厚实,朱红。 阿萝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红墙向两端延伸,漫无边际地包拢着她。 眼前已不再有路,红墙是路的尽头。 她感觉自己没有走错,因她始终按照杜松的指示前进。可莫名地,她又感觉自己被这堵墙突兀吸附过去,像壁画一般,纹丝不动。 应当是她走错了。 是吗? 阿萝想自己找,便离开红墙,向左侧摸索。 这次,她走得很急,也很快,一双足腕反复交叠,到最后,竟跑起来。 沿途中,她再度碰到很多人。他们依然看她,仍只看她一眼,就匆匆低下。 她试图向他们问路,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她险些忘了,她根本就不会说越语。更不必提,他们一旦觉察她的接近,立刻就躲得远远。 哪怕她招手、哪怕她拦路,他们也不会回应。 好像她是鬼怪,更像她身后跟着鬼怪。 阿萝跑了很久。 她兜兜转转,停在错综复杂的假山石间。 在一株芭蕉树后,她背靠假山,仰着头,顶着泪,攫取仅存不多的呼吸。 阿萝不想哭,泪水却止不住地落。 她忽然发现,打从一开始,离了魏玘、没有魏玘的准许,根本无人会帮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始终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 可她明明还有好多事想做。她的阿吉在等她,她缺席十八年的天下也在等她。 他怎能将她困在这里? 为何偏偏是魏玘——偏偏是她的朋友、偏偏是带她离开小院的人,要将她困在这里?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萝转眸,透过泪眼,看见秦陆模糊的脸。 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与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 “别怕。” “我能帮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1]神秘的鸡羊品种,在参考《松漠纪闻续》、《天工开物》、《艺文类聚》、《广志》、《本草纲目》的基础上由我瞎编。小说只是虚拟创作,现实生活中,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哦! 第20章 庐山相 阿萝拂去泪,看向身旁的秦陆。 秦陆也在看她,沉着、泰然,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阿萝娘子,留神。” 又一次,他轻拍她肩膀,似是要让她提起劲。 “后花园内,有一道后宰门,与上京城的崇化街相通。” “只要出了后宰门,你就能离开肃王府。” 周遭无人。微风过后,唯有秦陆低语阵阵,灌入阿萝耳畔。 “你走出寻香阁,一路向北至红墙,再往西走,便可抵达后宰门。” “平日里,后宰门常设典军驻守。每逢子时、卯时、午时、酉时三刻,典军会相互交班,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后宰门将无人看守。” “你可算准时辰,提前躲在那附近,待防备薄弱时,一举逃出肃王府。” 这一番话,字句如剑,似要穿破迷雾、指出生路。 可阿萝听罢,只垂着头,并未应答。 方才,秦陆同她说——别怕。 她还记得,离开小院前,魏玘也说过这句话。 之后,他攥紧她,牵她走出篱栏,踏足于青山月林之中,打破了束缚她十八年的诅咒。可正是这个让她别怕的人,有心将她困在这里。 她还能再相信吗?她不知道,只感觉脑仁干疼、两肩沉重,心绪也纷乱如麻。 良久,阿萝才抬起头。 她直视秦陆,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离开巫疆、初至上京时,她仍是稚子,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而现在,她已经发现,这片天下远比书中所写更加复杂。 “秦陆,你为何要帮我?” 秦陆沉默。他往怀里摸索,片刻后,取出什么,向阿萝递来。 “娘子请收下。” 那是半块玉佩——纹路精致,毫无瑕疵,若要识玉之人鉴赏,一眼便知其乃上等白玉。 阿萝颦眉,并未立刻接过。 秦陆见状,叹息道:“娘子莫怪。此乃亡妹遗物。” 阿萝大惊,不禁抬头看向秦陆——他神情依旧,双眼黝黑,远比魏玘暗沉无光。 可还未等她读懂他眼神的含义,便听他又道: “亡妹曾与娘子一样,因她面容姣好,也被肃王掳掠至王府中,久困此处,不得解脱,最终郁郁而终,自缢于后花园内的梨树之下。” 此话落罢,阿萝心头一慑。 她张唇,本欲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在巫疆时,她想,魏玘是狮子,倨傲、冷冽、从来不落下风;可现在,因着鱼杏儿、秦陆等人的话语,还有她的遭遇,魏玘于她已越发模糊。 她不是第一个被困在这里的人吗?甚至说,魏玘曾为此害得旁人丢了性命? 阿萝迷茫又惊惧。 几是本能地,她后退一步,撞上了冷硬的山石。 秦陆没有给阿萝细想的时间。 他上前,靠近她,道:“我见娘子,如见亡妹。” “你二人年岁相近,经历类似,若来生有幸相遇,想必也会义结金兰。因此,娘子的忙我一定会帮,只望娘子尽快逃脱,不要重蹈亡妹覆辙。” 边说着,他边伸臂,已于半推半就间,将那半块玉佩塞入阿萝手中。 秦陆又道:“若娘子能逃出王府,可以去投奔我的友人陈广原。” “你是巫人,在上京无依无靠,恐怕难以独活。但广原兄与我交情甚笃,见此信物,便如见我本人,定然也会助你。” “自后宰门往陈府去,路径如下,娘子且听。” …… 与秦陆分别后,阿萝在后花园里停留了许久。 日辉洒落,身旁镜湖波光粼粼。她坐在大石上,如初至王府时那般,凝望着湖的另一边。 这两日,她经历太多,以至于回想时,每向前揭开一寸,掌温也丢失一寸。想到后来,她只觉手脚发冷,不自觉地并拢两膝。 阿莱钻出,游往裙上,静静注视阿萝。 阿萝抚着它,一下又一下,擦去坠往蛇首的泪水。 她想起,从前蒙蚩在时,总是不允她哭。他说,他是巫疆的勇士,而她身为他的女儿,不论遇见何种危难,都要泰然以应。 蒙蚩离去后,她常常想念他。但她曾经的所有思念,远不如此刻来得浓烈。 阿莱摇着头,连连顶动她的手。 阿萝小声道:“对不起。” 她总感觉,阿莱似乎与蒙蚩一样,看见她哭就心生焦急。可这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她也不想哭,泪水却难以忍住。 不远处,攀谈声由远及近,说着陌生的越语。 阿萝循声望去,看见陈家丞领着一名仆役,向此处徐徐走来。 老人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仿佛经历了天大的喜事,在与同行人夸赞炫耀。 仔细一看,她才发现,陈家丞着了一袭藏青银纹圆领襕袍,其上织有金线与麻线。金线精致、鹤纹欲飞,而麻线简朴、相形见绌。 阿萝转回了头。 她抹去泪,拍了拍阿莱,示意对方藏回袖里。 在陈家丞与仆役抵达湖畔前,她站起身,往树丛借路离开。 …… 回到寻香阁,阿萝不再哭。 她收好玉佩,便坐在案前,勉力将所有事梳理一遍。 入夜后,阁外突起喧哗,似有不少人在跑动。阿萝无心管顾,只想无人敲门就是与她无关。 倒是这足音入耳,急促如鼓点,终于催着她拿定注意。 她要去找魏玘——要将所有疑问与他说个清楚。 他为何带了她走,又要在这里关住她?他到底如何看待她?他对她的那些好,究竟是不是因为她有用处?还有,秦陆的妹妹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通人情,却也在书里学过,人心隔着肚皮,只有张开嘴,才知道彼此的想法。 这是她予他的、最后的一点信任。 念及此,阿萝安顿好阿莱,走出寻香阁。 她立于阶上,向西眺望——那里有杜松指引过的谨德殿,青瓦金檐,是魏玘的居所。或许,杜松又在骗她,但至少,她要先去看看。 夜色茫茫,肃王府灯火如缀。 今夜的天似乎比从前更亮,但周遭却毫无响动,连方才的喧哗声与人声都尽数湮灭。 莫名地,阿萝有些紧张。 她提息,又吐出,定了定心,才走下台阶,往谨德殿去。 “阿姐。”有人自后唤她。 阿萝步伐一顿。 她知道,这些天,每逢亥时,鱼杏儿都在寻香阁外坐着,今夜也不例外。 阿萝不回头,只道:“你又要与我说什么?” 鱼杏儿道:“我看你先前一直望向谨德殿,如今动身,可是要去寻找肃王?” 阿萝道:“是。” 鱼杏儿又道:“你不要去了。” 阿萝不理,提步就走。 鱼杏儿拔高声音,喊道:“阿姐,你找不到他的!” 阿萝这才止步。 她回头,与身后人目光交错,道:“为什么?” 鱼杏儿凝视她,面色平静。 “阿姐不知,但府内已经传开了。” “今夜,肃王有令,命全府典军集结于校场,道是要当众惩处一位典军。” “所以,你去谨德殿,定然见不到他。” 阿萝闻言,心下一惊。 几是惩处一词入耳的刹那,她就想到了杜松的巴掌、秦陆的跪伏,还有魏玘那双冷冽的凤眼。 她心间不安,攥紧指,道:“那位被惩处的典军……叫什么名字?” 鱼杏儿疑道:“你问这个作什么?” 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阿萝咬唇,道:“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鱼杏儿道:“我记不清了。似是姓秦。” 阿萝浑身僵硬,脸色煞白如纸。 她顿时生出一种猜测——是魏玘不允她离开,而秦陆要帮她,才受她连累、要被魏玘处罚。 转念间,阿萝回身,快步来到鱼杏儿面前。 她牵住对方的衣袖,脱口道:“可以请你带我过去吗?” “去校场。去那位典军受罚的地方。” 鱼杏儿柳眉一皱,正要推阻,忽然又亮起眼眸,放下了将出未出的手。 她笑得温婉,道:“好呀。” “我知道后花园有条小路,可绕到校场后方。你随我来吧。” …… 这夜,月光很亮,铺往阿萝脚下,火一般地灼烧。 她跟在鱼杏儿身后,穿行于无人的绿径。 四下鸦雀无声。 阿萝记着鱼杏儿的嘱咐,屏住呼吸,将足音压到最低。 若是平常,她与鱼杏儿的行踪定会被发现。可典军集结后,由仪卫代为夜巡。仪卫从前只行仪仗,论机敏,本就不如典军与宿卫。 因此,二人有惊无险,逐渐接近王府西侧。 一檐黑瓦出现在不远处。 黑瓦之下,是一整面石墙,暗沉厚重,独在中央设有门洞。而二人所处的位置,既受绿植隐蔽,又能将门洞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阿萝躲在丛后,看见火光迎风摇摆。 那是一支又一支的火把,受甲兵高举,被风吹得微耸,而甲兵纹丝不动。 火光之中,魏玘赫然而立。 他着了玄金蟒袍,衣袂翻飞鼓动,横眉低目,面庞漠戾如冰。 一名男子匍匐他足下,发冠散乱,衣衫红透,像一片蜷缩的、被人揉皱的布匹。 血腥之气分外刺鼻。 魏玘抬足,用靴尖踢向男子的肩膀。 男子身躯一斜,露出面庞,恰能容阿萝与鱼杏儿看见。 ——那是秦陆的脸。 他双眼紧闭,血污四溢,看上去了无生机。 阿萝按紧双唇,竭力压住惊呼。她双足发软,险些跌在地上,被鱼杏儿一把捞住。 不远处,魏玘唇角一勾。 他撩袍,俯身,伸掌拽住秦陆的后发,轻易提起人半身。 阿萝看见,魏玘的嘴唇在动。 他似乎与秦陆说了什么,可她听不见声音,秦陆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魏玘笑弧更深,宽和又悲悯。 眨眼间,响声骤起—— “咚!” 秦陆的头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应该没有宝宝喜欢秦陆吧(小声)他是坏人,喜欢他可是错付了。 第21章 明珠剑 阿萝背脊发麻,自足底冷到指尖。 她看见魏玘靴前有血,凝在地上,洇开一片雾似的红痕。 魏玘抬臂,再将秦陆提起。 他眼神幽沉,淡淡睨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眸底不落半点火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阿萝记得,在谈及辛朗的那日,他也和现在一样,阴冷、狠戾,比冰刃更锋利,似能将人开膛破肚。 她惊慌、无措,也迷茫、后怕。 这是真正的魏玘吗?他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样子? 她是不是……从来没有看清过他? 鱼杏儿挨着阿萝,暗自观察她的反应,见她又惊又惧,露出一丝笑。 阿萝对此浑然未觉。 她颤着眸,紧盯校场的方向,脸颊被热泪灼得微烫。 眼前,秦陆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看他伤势,若不及时救治,定会命丧于此。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被她害的。如果秦陆不告诉她真相、不帮她逃跑,也不会被魏玘惩罚。她不能放着秦陆不管。 但是,她该怎么做? 阿萝抹去泪,强忍颤抖,试图压下恐惧、寻找对策。 她尚来不及凝神,先觉衣袂被人狠狠一拽。 “你要作什么?你可别胡来!” 阿萝回眸,对上鱼杏儿含嗔的眼,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人。 不待她应答,鱼杏儿便压紧声音,又道:“你此刻轻举妄动,岂不是将我也出卖了?一旦你被发现,我也要受你牵连!” 听见牵连二字,阿萝眸光一颤。 想到秦陆此刻的处境,她越发愧怍,才止的泪又往下落。 她道:“可是……” “嘘。”鱼杏儿打断道。 阿萝见她指尖一斜,顺势望去,看见两名仪卫手持银枪、正向二人处缓缓走来。 “不能再看了,阿姐快走!” …… 二人一路奔逃,绕开仪卫,回到寻香阁。 阿萝踉跄着,走到案边,看见一抹熟悉的青绿,陡然失了力气、颓坐在地上。 她的心在狂跳,胸口也被撞得发疼。 冷月、火把、铁甲、红雾……方才的场景在眼前撕碎,又徐徐重组,凝出魏玘一张冷面。 ——俊美,染血,杀意横生。 见过如此情景,曾经的疑问似乎全都有了解答。 魏玘确实是狮子,依然倨傲,头颅高昂,睥睨一切。可狮子是猛兽,强大,残忍,有冰冷的尖齿和利爪,随时能狩猎血肉。 他待她好,是因她从未提出过离开,还是因她尚有用处? 若她要走,若她没有用,他是不是也会伤害她? 他还要伤害多少人? 阿萝蜷身啜泣,并未发现——鱼杏儿也进入寻香阁,四处打量,俨然已拿出主人的姿态。 “呀!”尖叫声忽然炸响。 阿萝回过神,看见鱼杏儿惊恐万状、指着桌案。 “你、你这屋里怎会有蛇?!” 阿萝不答,手腕微抬。青蛇当即会意,立刻往案下游去,盘上她一截细腕。 “它叫阿莱。” 她才哭过,声音轻而哑。 “放心,它不会伤害你。” 鱼杏儿没好气地瞪了阿莱一眼。 “那最好。”她道。 她顿了顿,又道:“阿姐,你与秦典军有什么交情?看你模样,似乎对他很在意。” 提及秦陆,阿萝愧怍难捱。 她吞下呜咽,道:“他今日受罚,是因我所致。” “他将我不能离府一事告诉了我,还要助我离开。若不是为了帮我,他也不会受罚。” 鱼杏儿哦了一声,又道:“既如此,你可不能辜负秦典军的心意。他被肃王打成这样,只怕半条命都没了,你要是还留在这儿,岂不是让他白受罪?” 阿萝听罢,不禁想起秦陆亡妹的遗物。 她勉力起身,抚开案上散落的图书,找出那半块玉佩,将其收入手心。 秦陆说过,他帮她,是不愿见她重蹈亡妹覆辙。这样看,他此番心意是寄托,更是延续,远比她离开王府、四处游历的心愿来得更重。 可是,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 阿萝喃喃道:“为何有这么多人留在肃王府?” 若魏玘当真是如此可怕的人,为何还有人愿意留在他身边? 鱼杏儿一怔,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道:“肃王有滔天的权势,自然是想留谁就留谁。只要他舒心畅快,不管旁人愿不愿意,不都得留下来吗?” “譬如我,是这府里最低微的奴婢,又怎么跑得掉呢?” “阿姐,你是蒙寨人,和我鱼寨人一样,都是巫疆的平民。在大越,哪怕是王室来了,处境也远不如越人。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况且,哪怕我跑了,凭着肃王的权势,他也可轻易抓我回来。” “但是——” 鱼杏儿话锋一转:“阿姐,你不一样。” “你来王府的日子短,趁肃王没完全记住你,还有机会跑。” “我看你桌上放着不少地图,应当有许多地方想去吧?只要你走了、离开了肃王府,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言及此,鱼杏儿轻咳两声,仓促结束话题,往寻香阁外走。 “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和秦典军的心意。” …… 在王傅司前,魏玘负手而立。 他仰首,凝视楼前匾额,神情淡漠,不见丝毫笑意。 匾额上书四字——正大光明。 远方,雷声隆隆滚来。不过转瞬,春雨洒下,浸润屋檐,将朱红染成浓绛。 川连上前撑伞,道:“殿下。” 魏玘没有回头。 川连见状,也不多言,只低头,默然侍其身后。 他早有预料,魏玘离开校场后,定不会返回谨德殿,而是会驻足于王傅司外,独自思忖。从前几年,魏玘每有心事,皆是如此。 这并不奇怪。王府上下,今夜注定难眠。 毕竟,肃王府开府已有六年,不曾出过叛徒或细作——除了秦陆一人。 “状况如何?”魏玘忽道。 “回禀殿下,秦陆尚未苏醒,太医正在诊治。” “留好他的命。” “是。”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唯听雨声起伏。 半晌,川连不忍,道:“秦陆忘恩负义,殿下不必为此……” “多说无益。”魏玘打断道。 “此事对外只称,秦典军感染风寒,正于府内休养。其余安排,待他醒来再议。” 川连暗自叹息,心知不可僭越,只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又道:“其余事项进展如何?” ——这是在问杀手的线索,与蒙蚩的下落。 川连道:“蒙蚩之事,宿卫正赶赴巫疆,大抵四日后可开始调查。您先前提到的字条,也一并捎带,抵达巫疆后,便会交予辛少主。” “另外那人,如今也有眉目,名唤陈广原,居于崇化街陈府。” 魏玘听罢,冷笑一声,道:“他倒不如入府杀我。” “崇化街距后宰门不过三五百步,比他千里迢迢、远赴巫疆来得方便。” 川连莞尔,道:“自是不敢。” 他知道,魏玘历来口舌刻薄,此时出言讥诮,与平常没有两样,倒令他放下心来。 谈话间,二人动身,向谨德殿边走边说。 “殿下,这陈广原最好女色,常出入烟花柳巷,狎戏美姬。只是此人与太子之间凭何联络、如何办事,目前未尽可知。” “继续查。务必谨慎,不可打草惊蛇。” 二人来到游廊门下,见一少年支着小伞、正在等候,发现魏玘,当即落了一礼。 “殿下。”杜松道,“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川连看见杜松,自觉收声,揖礼告退——肃王府内规矩森严,他是宿卫,而杜松是随侍,二人职权不同,不当干涉过问。 魏玘嗯了一声,易入杜松伞下。 二人行路,逐渐接近谨德殿。殿前灯影重重,穿破雨帘,分外宁静。 忽然,魏玘停步,目光一转,遥望东方。 杜松不解,也顺势看去。 目之所及处,寻香阁静静伫立,院内繁花濯雨,被一方门洞所容纳。 杜松转头,窥视魏玘——他眉宇依然冷傲,凤眸漆黑乌沉,视线却纹丝不动,燃着一簇无声的微光,像风里的薄火。 他道:“殿下,您可要寻阿萝娘子?” “不必。”魏玘道,“不到时候。” 虽是纳妾,但也属王府喜事。他不信鬼神,却也依照婚俗,于良辰吉时前不当见面。 魏玘又道:“杜松。” 杜松道:“殿下有何吩咐?” 魏玘轻咳,转头,只留背影,道:“对于婚事,她作何反应?” 杜松啊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未成的差事,还有今日阿萝提出的请求。 他默了片刻,道:“阿萝娘子她……” “自然是喜极而泣啦。” …… 这一夜,阿萝坐于檐下的石阶上。 离开巫疆之前,她也曾与魏玘并肩席地,遥看天际。 那时,月色很亮,绵光温柔,如纱般笼罩,比现在要清澈得多。她坐在他身旁,问了他好多问题,譬如云海,又譬如这天下有多大。 魏玘与她说,天下只在股掌之间。 她原本不信,此刻再忆,心头却分外苦涩。 阿萝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她曾以为,魏玘是她朋友,可他禁锢她、限制她、伤害帮助她的人。但若不将他视为朋友,那他对她的所有好意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用处,那他太残忍了。 阿萝坐在阁外,看着月光消散、红日升起。 约是巳时,陈家丞来到寻香阁。 他率领若干婢女,扯着剪子、绢缎与红布,似要为她量体裁衣。 阿萝以为魏玘又要送她礼物,心中抗拒,却因彻夜未眠而精神不济,被几名有力的婢女架住,不由分说地带回屋内、张开双臂。 婢女忙碌不迭,阿萝始终沉默。她知道自己不会越语,无法与人沟通,索性收了声。 谁知,一道老迈的声音忽然掀来—— “阿萝娘子谨记。” 阿萝惊讶,循声看去。 只见陈家丞背着手,严肃道:“往后,你既嫁入王府,自当尽心侍奉殿下。” “不要忘记你的出身与本分。” 作者有话说: 鱼杏儿下章就寄,女鹅下章就跑,魏狗下章就急。 第22章 鸳鸯错 嫁字入耳,阿萝杏眸圆睁。 她错愕万分,一时怔在原处,任由婢女走动、裁量周身。 面前,陈家丞的话语仍在继续: “你身为巫人,受肃王殿下垂怜,如此福分,实属千载难逢。肃王府既予你容身之所,你自当感激涕零,不得有悖贵主……” 对于他话里的内容,阿萝并未入心。 她只发现,陈家丞所说确是巫语,且比杜松更纯熟,不会让她听错。 “对不住。”阿萝打断道。 “陈家丞,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陈家丞皱眉,一丝不悦转瞬而逝,只道:“但说无妨。” 阿萝拂走身侧婢女,来到陈家丞面前。 她抬眸,满是惊异与困惑,谨慎道:“你刚刚说,我要嫁入王府……” “这是指,子玉要娶我为妻吗?” 陈家丞脸色一僵,冷声道:“自然不是!” 肃王虽及弱冠,但至今仍未娶妻。他侍奉肃王多年,早已见过无数贵女争奇斗艳,只为夺得肃王正妻之位,换取锦绣荣华。 依他之见,巫人低贱,真要论肃王正妻之选,面前女子定然不在此列。 听陈家丞否认,阿萝越发茫然。 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没有妾室的概念。她完全不明白,既要她嫁入王府,又并非成为魏玘的妻子,那是要她做什么? 陈家丞见状,沉声道:“适才提醒娘子,看来是白费功夫。” “不论如何,望娘子谨记本分,不得僭越。假使殿下未来娶妻,娘子也当好好伺候。” 话语掷地,阿萝默然。 伺候,娶妻——两词同时出现,令她联想到《逍遥生游记》里的内容。 她曾读过,逍遥生身旁常有一女子相伴。女子名为红翠,虽与逍遥生同行,但身份有别,不论欲行何事,哪怕饮食、休憩,均要受逍遥生准许。 逍遥生娶妻后,红翠也要尽心服侍其与妻子,甚至为之掌灯陪夜。 所以,魏玘也打算这样待她吗? 陈家丞见阿萝不应,还当她听进教诲,不再多言。 阁内重归于寂。一时间,无人开口,唯有衣物窸窣生响。 裁量末了,陈家丞屏退婢女,转身将离。 阿萝忽然唤道:“陈家丞。” 陈家丞回头,只见少女挽着双手,身姿纤弱娇小,背脊却笔挺,像一株柔韧的藤草。 “听说肃王送了您一件藏青襕袍。这是真的吗?” 提及襕袍,陈家丞喜形于色。 可他不愿太过招摇、招致祸端,遂压下笑容,道:“确为殿下赏赐。” ——饶是如此,口吻依然得意。 阿萝垂首。乌发散落,被她拾起一缕,挽至耳后。 她只道:“我知道了。” “谢谢您,陈家丞。我都知道了。” …… 之后整日,阿萝做了许多事。 院里挖有石井,她打过一桶水,浇灌植物、喂给鸡羊,便用剩余的水洒扫房屋。 寻香阁很大,内外洒扫颇费精力。 可阿萝不觉得累。从前的十三年里,她独自生活,全靠自己,手脚历来麻利。 于是,她擦拭桌案,濯洗地面,排列木椅,清理埃尘。 在此期间,杜松率婢女前来,为阿萝侍膳。 一干人等入内,见阿萝如此,不甚在意——王府仆役早就悄悄传了开,道是这巫人女子脑袋不灵光,没见过大世面,言行奇怪也在所难免。 阿萝用过膳后,再度开始忙碌。 她拆了一条石榴裙,拔掉金丝,在院里拉出长线。 随后,她又打水,将先前送来的衣物逐一浣洗,晾晒在线上,各自间隔。 春风鼓动,院内裙袂飞扬。 阿萝立于阶前,静静看了片刻,便走下台阶。 她择了绿植,摘出可豢禽畜的青谷,来到特意围设的小篱边,喂食其中的鸡与羊。 这些鸡羊确实名贵。换作从前,若有鸡吃、有绒采,她定会心满意足。可现在,她看它们,只看见外头的一圈篱栏。 喂完鸡羊,阿萝转身回屋。 彼时,薄暮西沉。 她执剪,裁开旧衣,随手扎出一只布兜,开始收捡行装。 阿莱盘于案间,伸着脑袋瞧她,看她收起衣物、银饰、巫绣,还有秦陆所予的半块玉佩。 魏玘赠来的所有,阿萝不曾看过一眼。甚至连三簿地图,她也静置一旁——其中内容,她读过许多遍,已在脑中记了囫囵,大致是没有错的。 只可惜,她的药草筐是她亲手所编,她却无法带走。 阿萝忙完,将行囊藏入床下,便坐回案前。 室内灯烛明明,火光熨烫她睫间,如在勾勒细密、纤巧的蛛脚。 一只小巧的香囊躺在案上。 这本是她做给魏玘的,想她假使离开,他也能健康平安、心神清宁——在她为他缝补襕袍时,她也想他能一直风光倨傲、体面漂亮。 阿萝垂眸,视线停驻,好半晌,才终于摸起剪子。 “咚咚。”有人敲门。 她回头,还未应,便见鱼杏儿推门而入,似是急不可耐。 阿莱直起躯干,莫名躁动不安。 阿萝抬指,蹭了蹭它的脑袋,道:“你有什么事吗?” ——是在问鱼杏儿。 鱼杏儿不答,先合门,正要接近,却见青蛇嘶嘶吐信,只得在原地站住。她环视屋内,看出寻香阁似被人清扫过,双眼一亮。 这回,迎着光,阿萝注意到了鱼杏儿的神情变化。 她颦眉,只觉对方很是奇怪。但很快,这一丝怪异感就被鱼杏儿的后话打散了。 “阿姐,你终于要走了吗?” 阿萝点了点头。她既知自己即将嫁入王府,在那之前,就一定会走。 鱼杏儿掩唇,惊讶道:“可你如今越发不好走了。” “阿姐有所不知,肃王殿下有心娶你,这阵子,就常会有人往寻香阁走动。后日,你更要被迎上轿去、送到谨德殿,如何跑得掉呢?” 阿萝听罢,不由抿唇,陷入思索。 她不了解越国婚俗,并未料到有如此处境,一时寻不到解决的办法。 未得头绪,呼唤先来—— “阿姐。” 阿萝抬眸,看见鱼杏儿亭亭玉立,笑靥温良,细影抽条,容身于烛光绰约之中,像极了一条红纹斑斓、伺机而动的赤链蛇。 “我有个法子,能帮你逃走。你听我说说,好不好?” …… 此后一日,肃王府诸事如常。 虽然喜事将近,但因肃王有令压下阿萝踪迹,府内并未张灯结彩,不兴半点波澜。 肃王纳阿萝为妾一事,引得众仆役窃语纷纷。有人艳羡,有人妒恨,更多则是冷眼旁观。但不论说法如何,王府上下仍不敢怠慢分毫。 一切顺利进行,全无异常。 婚事当日,卯时,有婢女入寻香阁,唤阿萝起身,为其更衣梳妆。 琉璃花钿、宝树银钗、青衣革带……玉盘之内,盛有各色妆饰,将寻香阁映得金碧辉煌。众婢女忙碌不休,连番摆弄,侍阿萝如侍花草。 有好事者不曾见过阿萝,掀眸觑看—— 便见少女雪颊施朱,眉弯如月,柔唇秾艳,满树金花小铃压垂发髻,并非绝世美色,却也清丽灵秀,格外摄人心魄。 还有一条翠青蛇,攀在肩头,为她平添一丝纯稚的妖冶。 如此看,说这巫人女子通晓巫蛊,借此提升美貌、迷惑肃王,便也有了三分依据。 任凭旁人如何打量,阿萝只垂睫不语。 黄昏时,一方小轿停于寻香阁前。屋内女子早已盖上红绸,便受奴婢搀扶,乘上喜轿,穿过红门,来到谨德殿配殿。 配殿静寂,明烛烧燃。因婚事特殊、礼制从简,殿内不见红饰。 人影坐于榻上,沉息等候。 半晌,足音接近。 行至门前,来人陡然止步。之后,便是反复的足音,似在徘徊,分外局促。 “吱呀。” 终于,门扉打开。 魏玘的身影出现在外,高冠,吉服,目如点漆,笑意零星。 屋内女子身躯微颤,没有动作。 魏玘提步,迈入殿内。 只是,靴跟尚未落下——先在半空猝然一遏。 配殿阒然无声,只听见烛火燃烧,与二人的气息浅薄相缠。 魏玘勾唇,扯出一缕笑。可他眼中笑意尽失,只刹那间,已冷霜倾覆、宛如剑芒。 “嗒。”靴跟落地。 他进入配殿,一壁抬腕,扯下外袍,将其随手抛上屏风。 魏玘走到案前,潦草熄了烛火。 霎时,殿内黑沉一片,唯有半席月光,自窗棂投下。明辉青白,照得殿内寒如冬夜。 他沉身,坐往椅上,身躯懒散倚靠。 一只瓷盏被他随手勾来,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本是为饮合卺酒而用。 榻上女子仍不动,双手露在外头,扭捏纠缠。 魏玘观人姿态,挑眉,嗤笑一声,道:“还不过来,是在等本王伺候你?” 红影一颤,便起身,缓缓来到魏玘面前。 魏玘只看她,不动,也不取喜秤。掌中瓷盏微旋,偶尔叩上木案,脆声泠泠。 二人相对,沉默须臾。 只见女子的双手滞了一瞬,又抬起,摸索着,要去解魏玘的衣袍。 “嚓!” 杯盏叩案,霎时碎裂。 冷月下,魏玘居高临下,一掌紧锁,将女子手臂反剪、压在案上。 盖巾飘飞,露出了藏匿其下的面庞。 ——是鱼杏儿。 她双眸泛泪,疼得脸色煞白,惊恐不已。 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片碎瓷正抵在她颈侧,棱角尖锐,只消长指些微用力,便可轻易割断她的喉咙。 力道逐渐下沉,似要按碎她的颅骨。 魏玘笑,唇角高扬,眼底却怒焰灼灼,杀意翻涌。 “说。”他口吻轻松,如诉家常。 “你把她骗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素质极好,退房前还帮忙打扫干净。下章就入v啦,谢谢宝宝们喜欢,虽然我龟速但我会努力的(抹泪) 这边放个预收《驯狼》,女非男c、男先动心,娇纵疯美人长公主x铁血硬汉草原狼王,大概是个不走心的外协长公主对铁血硬汉挟恩图报、铁血硬汉从无语到真香再到铁血追妻的故事。文案太长啦,就不贴了,宝宝们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看。 第23章 太聪明(三合一) 鱼杏儿颧骨剧痛, 耳畔嗡鸣,泪水四溢。 她惊慌失措, 急思不得——殿内明光尽歇, 她又蒙着盖头,魏玘怎会发现她不是阿萝? 殊不知,要魏玘认出阿萝,不过易如反掌。 进殿时, 他只闻到一股艳俗的脂粉气, 没有半点阿萝的幽香, 当即心生戒备。再及近看,女子媚功做足, 不存袅娜与青稚,又无青蛇侍身,绝非阿萝本人。 “啊!”鱼杏儿哀叫一声。 只在她沉默的须臾, 瓷片已压进肌肤、剐出血痕。 “殿、殿下!殿下饶命!” “奴婢并无欺骗殿下之意, 都、都是阿萝她胁迫奴婢的!” 魏玘闻言,不由挑眉。 这席话确实荒谬。阿萝纯澈如纸,连在他面前说句谎话, 都会颤着睫、怯怯与他道歉。要说她胁迫旁人, 实属天方夜谭。 他故作恍然,道:“是吗?” 鱼杏儿未察他言下之意,忙道:“奴婢不敢欺骗殿下!” “她通晓蛊术、役使青蛇,以此胁迫奴婢,与她交换身份, 助她离开肃王府。殿下明鉴, 这都是奴婢不得已而为之, 绝非刻意背叛!” 她满口谎话, 听得魏玘笑了一声。 他眯目,冷视案上之人,看她两眼含泪、惺惺作态,心下越发厌恶。 平日,他极少过问府内仆役调度,悉数交由陈家丞打理。如今与鱼杏儿打了照面,他仍不记得此人姓甚名谁,只自口音辨出,她应与阿萝出身同族。 如此想来,许是陈家丞怕阿萝言语不通、无人攀谈,才将此人调往她身侧。 或许陈家丞也不曾想过,这巫族女子竟如此无耻歹毒。 “殿、殿下……” 鱼杏儿见魏玘含笑,还以为自己那番说辞起了作用,一拧泪,又道。 “虽然她跑了,可奴婢待殿下是真心的。她会的,奴婢都会;她不会的,奴婢也愿学。是她不识好歹,辜负殿下心意,奴婢愿意……” 话语至此,她忽然收声。 因她分明地感觉到,压她脸颊的几根长指,已挪移下走,钳住她颌角两侧。 压迫感重如千钧——好像她再说一字,就会被魏玘卸去颞颌。 “本王不想再问第二次。” 声如寒刀,刺得鱼杏儿背脊发麻。 她看肃王对阿萝青眼有加,便想换作自己、定也能嫁入王府,这才鼓动阿萝逃离,又在案间的合卺酒里下了药,准备趁夜顶替而上。 甚至,她明知秦陆是太子细作,却将此事按下不表,仍引阿萝旁观秦陆受罚、要阿萝亲眼看见魏玘冷酷严苛的一面,对他心生恐惧。 何曾想,今夜,她与肃王还未近身,就被发现了端倪。 鱼杏儿万念俱灰,和盘托出道:“殿下,奴婢只是和她易了着装,不知她逃往何处。但、但她和奴婢亲口说过,是秦典军要帮她逃走!” “奴婢有证据!是奴婢亲眼所见的证据!” 魏玘眉峰一蹙,忖了片刻,才道:”什么证据?” ——语气乍听宽和,掌下力道却分毫未松。 “奴婢、奴婢先前与她谈到秦典军时,亲眼看见她拿出了半块玉佩!” 魏玘闻言,眉关愈紧。 先前,宿卫回禀,道是在秦陆屋内暗查时,搜到了半块玉佩,刻有太子党羽惯用的云纹。他还当那玉佩本就残碎,谁知另外半块竟在阿萝手中。 逼问至此,他已大致有了眉目,一点疑惑也随之而来。 “殿下!”呼唤突至。 魏玘听是川连,道:”进。” 川连入殿,眼见内里情景,一时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魏玘视线不转,冷笑道:“可还满意?”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偌大个肃王府,扈从近有千人[1],竟被一名弱女子摆了一道。 川连后背一凉,忙跪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瞟过鱼杏儿,淡淡收臂。 鱼杏儿微怔,自觉得了赦免,喜上眉梢,正要起身,却听冷声掷地—— “带走。” “殿下?殿、殿下!殿下饶命啊!” 魏玘低颈,罔顾女声凄厉,理好微乱的襟领。 他道:“秦陆如何?”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苏醒。” 魏玘嗯了一声,走向殿外。 “去审理所。” …… 后宰门外,先是怀仁巷,再是崇化街。 眼下,华镫初燃,上京城辉烛煌煌,正值繁华时候。 阿萝漫步街巷,如行火树星桥之中,左顾右盼,步伐越发轻快。 这里就是上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沿途遍布她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远比书里白描更加鲜活有趣,令她频频惊叹。 果然。肃王府外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她已成功离开肃王府,对秦陆和鱼杏儿二人,应当也不算辜负。 走出后宰门时,阿萝还分外紧张,如今踏足城内,只觉自己渺小如此,仿佛滴水入海。 ——掀不起任何波澜。 离开前,阿萝曾与鱼杏儿互换衣着,易了一袭桃红衫裙,乍看与寻常越人女子无异。 正因此,她才没有惊起任何骚动。 尽管巫人在越国处境不妙、饱受冷眼,但若无服饰差异、不听语言有别,要区分巫人与越人,只能近看目窠,更深邃者为巫人。 可若平白无故,断不会有人欺身上前,查看旁人的目窠。 是以,阿萝行走街边,始终轻松自如。 “嘶。”青蛇悄然扭动。 阿萝隔着袖,拍了拍阿莱的脑袋,示意伙伴稍安勿躁。 阿莱气馁,滑动身躯,钻入阿萝的行囊。 阿萝无暇安抚阿莱,只继续走着,一壁构思今后的行程。 这段时间,魏玘兴许会来找她,可他不如她想得那样好,她也不想再被他继续关着。她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藏起来。书里说,这叫暂避风头。 于是其二,便是要去当铺,换些钱两。她记得,逍遥生游历在外,袋中常存钱两,以备不时之需,甚至还能为人慷慨解囊。 最后,她想在躲藏时学习越语。如她欲于越国走动,不通越语只会寸步难行。她读过不少求学故事,打算参考其中做法,聘个先生、请人来教。 等过了这阵,她就动身去寻找蒙蚩,一边找,一边从大越返回巫疆。 思及此,阿萝回忆地图,自怀仁巷前往西市。 …… 大越不设宵禁,虽已入夜,西市依然繁盛。 阿萝按《上京详览图》记载,穿过与怀仁巷相接的市门,再向南走,终于抵达当铺。 夜市间,当铺不比小摊热闹,内里人员无几,唯有朝奉[2]忙碌。 阿萝踏入当铺,被朝奉抬眼一瞧,顿生怯意。 在肃王府,她与魏玘、杜松、秦陆等人语言相通,障碍较少。而今,她不会说越语,却要与越人交易,不禁怀疑自己能否成功。 可她再是犹疑,这一关终究要过。 好在,当铺内有纸笔,阿萝将之借来,以此与朝奉交流,不出一刻,就顺利当得银两。 临走前,她还请求朝奉,将银饰为她留着,待她有钱之后再来赎回。 那些银饰是蒙蚩留下的。他曾嘱咐她珍藏,以作辟邪之用。但其实,她并不在乎银饰的功用。于她而言,它们更像是她与父亲的一种联系。 尤其是,蒙蚩外出太久,她与他之间的联系已越来越少。 若不是迫于无奈,她定然不会将银饰典当。 万幸是,朝奉答应了她。她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有待日后来赎。 离开当铺后,阿萝又依地图,去笔行采买。她只想,在她会说越语之前,可像方才一样,借由纸笔,与越人沟通。 待阿萝离开笔行,戌时已至。 她调转方向,走上西市北街,打算前往不远处的旅社,暂作投宿。 北街悠长,人来人往。 不知觉间,一道影子跟上了阿萝。 二人距离逐渐拉近,那人伸手,鬼鬼祟祟,悄然摸向她的行囊。 “啊!”惨叫忽然炸开。 阿萝双肩一颤,循声看去。 一名男子站在她身后,着了越人麻衫,捂住右手虎口,五官因疼痛而扭曲。 再低眸,阿莱已钻出半身,正嘶嘶吐着红信。 “你放什么畜生咬人!” 男子气急败坏,不待阿萝反应,便操着越语、怒骂起来。 阿萝还当是阿莱误伤旁人,忙将青蛇塞回行囊,双唇微张,要向人道歉——可她不会越语,连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眼前,男子口沫横飞,声如洪钟。 身边,不少行人闻声驻足,将二人隐隐包围。 这是阿萝最害怕的境况。她滞在原地,一时进退维谷,急得泪花直冒。 对方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懂。周围人如何议论,她也全然不明白。若取纸笔沟通,就要打开阿莱所在的行囊,只会让局面更糟。 正焦急着,一条左臂突然横向面前。 阿萝顺势望去,发现那左臂的主人是另一名青袍男子。他右掌裹纱、摇动纸扇,左掌后扣,看上去,似是要将她护在身后。 青袍男子两唇开合,与麻衫男子说了什么。 ——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阿萝还未细想,便看麻衫男子的脸色由白转红,随后推开人墙,落荒而逃。 旁观者见状,哄散而去。 青袍男子转向阿萝,又说了些什么。 阿萝咬唇,有些窘迫。她伸指,隔空点了点喉头,又摇手,以示自己不会说越语。 青袍男子一愣,不由凝眉,仔细观察阿萝。 很快,他展眉,笑道:“原是巫人娘子。难怪会被小贼盯上。” ——这两句话,已易了巫语。 阿萝惊讶,道:“你、你会巫语吗?” 想不到,这上京城也藏龙卧虎,会巫语者比她想象中更多一些。 青袍男子颔首,摇动折扇,又道:“那人趁你不备,欲行扒窃。大越虽然安泰,但娘子独身在外,又为异族,最好还是多加防备。” 得知事情全貌,阿萝心生羞愧,想自己非但不识状况,还险些冤枉了阿莱。 她轻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我给你一些钱物吧?” 青袍男子朗声大笑,道:“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客气。” “在下陈广原,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一听,错愕道:“你就是陈广原吗?” 秦陆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而她能以玉佩为证,寻求陈广原的帮助。 离开王府时,她还考虑过,是否要去崇化街陈府。但她不想再给人添麻烦,最终没有前往。没想到,竟会在西市遇见陈广原。 陈广原扬眉,道:“自是在下。看娘子模样,可是听说过陈某的名字?” 阿萝点头,又摇头,道:“你是秦陆的朋友吗?” 提及秦陆,陈广原脸色一变。 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如常,道:“正是。莫非娘子也与秦陆相识?” 阿萝轻轻颔首,想起秦陆的处境,不禁面露哀色。 她道:“是的。” “他曾告诉我,可带着他亡妹的遗物来找你,说你会帮我。” 说这话时,阿萝目光垂落,并未觉察——对于亡妹一词,面前人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茫然。 只听陈广原笑过两声,便道:“应是秦兄知我乐善好施,又见你身处他乡,方才于心不忍。哪怕你身上没有信物,陈某也会鼎力相助。” “娘子不妨说说,你与秦兄如何结识,又怎会谈及亡妹?” 阿萝听他提问,仍垂首,一时没有出声。 因着对秦陆的愧疚,还有对魏玘的失望,她不愿同人谈论自己在肃王府的遭遇,也暂不想说秦陆与她沟通时的细节。 陈广原皱眉,又松,道:“娘子不必勉强。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道:“你叫我阿萝就行了。”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陈某从来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你我二人只说帮助,不说其他。只是天色已晚,不如由陈某送娘子返回住处?” 阿萝摇头,道:“谢谢你,但我不好再麻烦你了。” 她抬腕,点向街尾旅社,道:“我还没找到住处,正打算去那边投宿。路不远的,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言罢,阿萝转身要走。 陈广原连忙唤道:“娘子留步!” 见人回头,他才道:“旅社早已满员,娘子怕是会白跑一趟。不如先随我回陈府暂居,待寻定住处,随时搬离,期间也可来去自如。” 阿萝眨眸,并未立刻答应。 她对上京不算了解,又看街巷人流涌动,自然对旅社满员信以为真。 但之前,魏玘带她回肃王府,却关住她、看中她的用处。如今,陈广原提出邀约,她也难免心生顾虑。不过,她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躲避一阵。 她忖了片刻,道:“也可以。但我会给你钱,你要收下。” “我会干活,也不用人照顾。过一阵子,我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 阿萝依然相信,这世上有真诚的好意。可她也意识到,好意背后,兴许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如此,她才想将借宿定义为交易——书里说,有商有量的买卖最为公平,只需钱货两清,双方都有所得,不必揣测其他。 陈广原听罢,手中纸扇一收,道:“成交。” “阿萝娘子,这边请。” …… 肃王府,大成殿内。气氛寒冽,滴水成冰。 魏玘背倚主位,一掌抚案,指尖敲击,声响低微。 川连侍立他身侧,自余光处窥见他神情冷峭,不由敛气屏息,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二人静默,一人迁思回虑,一人提心吊胆。 方才,秦陆身受酷刑,仍不肯透露与阿萝的谈话。 纵然如此,魏玘也早就料到,知其无非是向阿萝套取他动向,或是诱导阿萝离开肃王府。 当初坠马时,他就知道肃王府里有太子内应。趁着远离王府、人脉隔绝,他暗自初筛一遭,锁定了大致范围,留待回京后着手追查。 后来,他与阿萝互生情愫。她有心留在他身边,他也不吝于给她如此机会。 但他心中清楚,带阿萝回京,风险极高。 在越国,巫人地位远低于越人。当今圣上看待巫族,也以其为蛮夷,隐有轻贱之意。如令太子党羽得知他宠爱阿萝,定会对他口诛笔伐。 ——堂堂肃王,岂能耽于美色? ——王室之尊,为何自甘堕落? 一旦此类说辞被搬上台面,稍有差池,他就会身陷困境。 更不必提,阿萝并非寻常女子,而是身负孽力传说的巫疆妖女。尽管他知道,所谓孽力只是愚昧无知,但万一让太子党羽知晓,定会借题发挥。 为此,他才下令,压住阿萝踪迹,只容她在府内走动。 他想,为了照顾他,她甚至放弃了逃出小院的唯一机会。她情深如此,为他而留在府内,大抵也不是难事。当然,他也不会亏待她。 她单纯真挚,所求不多。凭他的权势,凡是她想要的,他皆能满足。 正好,阿萝留居王府,太子内应甫一见她,定然喜不自胜、视她为扳倒肃王的法宝,自会向她套取信息,并将她送往太子手中、为质为证。 他只需命宿卫留心,是谁刻意接近阿萝,再搜取相关证据,自能查出内应。 于是,秦陆自投罗网,被他当众惩处、杀鸡儆猴。 到这里,一切都在魏玘的掌控之中。 可之后的事,竟如决堤溃坝,朝他未曾预料的方向,一泻千里。 先是鱼杏儿顶替阿萝出嫁,再是阿萝逃出肃王府——魏玘想不明白,他步步为营、谋划如此,为何局面会脱离控制? 二十二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失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魏玘眉关紧锁,神情阴沉,叩指声也越发杂乱无章。 那鱼杏儿,他只看她一眼,便知她趋炎附势、居心叵测。想来应是她哄骗阿萝,主动提出换嫁之事,以排忧解难为名,全她一己之私。 但阿萝为何会答应? 对肃王府侍妾之位,无数女子趋求若渴。而她待他情深义重,更没有理由与鱼杏儿换嫁。 除非…… “笃!” 重击一声后,叩指声陡然停顿。 大成殿内,霎时重归于寂,不闻丝毫动静。 魏玘脸色铁青。 他发现,自己先前所有布局,无不立足于阿萝与他之间的情谊。他信她纯稚,也信她一心向他,故而断定她不会受旁人蛊惑。 可是,若从一开始,这份情谊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变得分外合理。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才会不愿意嫁给他、一门心思往肃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玘的五指骤然紧攥。 川连侍奉在侧,只见他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鼓动。 他大惊,连忙按住骇异,周身却顿生寒意——哪怕虎狼环伺、腹背受敌,甚至是在受郑氏掣肘时,他也不曾见过魏玘动怒如此。 如今,只是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肃王独善其身,从来不近女色。 魏玘闭目,掩住眸间炽火,只道:“叫杜松来。” 川连应声称是,离身退殿。 片刻后,杜松被川连领来,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阿萝逃跑一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他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酿成大祸,才入大成殿,便扑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饶命!是小人失职!小人知罪!” 魏玘不语,凤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开口。 杜松涕泗横流,一壁抹泪,一壁絮絮,将与阿萝相处的种种如实招来。 从阿萝索要地图、被他支去藏书阁,到他不通巫语、未将纳为侍妾一事告知阿萝,再到阿萝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乱引向王府高墙…… 每说一件,魏玘的面色就冷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气透骨,宛如冰锋开刃、雪光斩破。 可魏玘并未多言,只抬颌,同川连道:“带去领罚。” 杜松一听,立时色若死灰。 平日里,仆役犯错,系由陈家丞率人惩处,多是掌嘴、罚俸、杖责等。而今惊动宿卫,定是因他打乱了肃王的布局与谋划,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饶,宿卫已走入殿内,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余川连与魏玘二人,默然无言。 红烛滚烫,灯影摇曳。 好半晌,才听川连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玘道:“说。” 川连道:“还要接着找吗?” 之前,肃王府宿卫已倾巢而出,四处寻觅阿萝。可阿萝身份特殊,必须隐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卫行动处处受限,暂时没有结果。 魏玘淡淡睨了川连一眼。 川连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语,无法与人交流,又身份低微,与殿下有云泥之别。说她与殿下有所牵连,实乃哗众取宠。” 此话含义,魏玘一听就明白。 这是在建议他,忽略阿萝,咬定二人并无联系。巫疆本就不愿传出灾星一闻,更不敢卷入越国争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会强扣帽子。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并非没有想到。 可是,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带阿萝离开巫疆,来到上京,赐她荣华锦绣,更愿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对此梦寐以求,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对他全无情意。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话语掷地有声。 魏玘强压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钱庄和当铺,还有旅社、驿馆与酒肆。” 哪怕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来,好好问问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占了什么位置。 川连凛然,道:“属下领命。” 魏玘又道:“秦陆如何了?”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醒了。” 魏玘冷笑一声,道:“接着审。” 他自主位处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连跟随其后。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头,到底哪个更硬。” …… 阿萝跟随陈广原,离开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错综,西市与崇化街有小径相连,不必重回怀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谈笑风生。 陈广原说起不少上京逸闻,听得阿萝又惊又奇。其中一则五色饮[3],道是有青、白、玄、黄、赤共五种颜色,最为新奇有趣。 “你所说的五色饮,真有五种颜色吗?” “自然。西市饮子肆可购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试。” “我也这样想。” 陈广原听罢,摇动纸扇,但笑不语。 阿萝被纸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转,看往他右手,见其蒙纱,不由颦眉。 “你的手受伤了吗?” “我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提裙,依循巫礼,向宅邸略一蹲身,才进入陈府。 陈府不过二进院落,比肃王府小上许多。 阿萝受陈广原引路,走过大门与前院,又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西厢房。 陈广原示意道:“阿萝娘子,你且暂住此处。” 阿萝闻言,只点头,望向陈广原,一时并未入内。直至见人颔首,她才推开木门,走进西厢房内,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未燃红烛,黢黑一片,但借廊外灯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陈设。 正打量间,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萝心惊,连忙回头。 只见阿莱蹿出行囊之外,身躯挺立。而陈广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莱咬了一口。 不待人问,陈广原背手,先道:“阿萝娘子,你这蛇下嘴可真狠。” 阿萝闻言,赧了脸,把阿莱推回行囊里。 “对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记起今夜经历,她又道:“或许是你靠我太近,它以为你要偷我的东西。” 陈广原听罢,神情一僵。 他道:“看来陈某得离你远些。” 阿萝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与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陈广原似是没了兴致,只道:“陈某知晓。” “天色已晚,阿萝娘子早些歇息。府内小厮不通巫语,无法与你攀谈,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寻我便是。” 阿萝称好,又道:“谢谢你。” 陈广原摆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行向游廊。 见人远走,阿萝返回西厢房内。 她留门,借由室外灯辉,寻到火折,将屋内红烛尽数点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萝这才合门,走到案前,解下身后的行囊。 布结散开,青蛇游走。 阿萝盯着阿莱,默了片刻,唇角一翘,凝出两枚梨涡。 她伸手,抚摸阿莱,道:“好样的。”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莱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护她,若是没有阿莱,她今夜才换的钱两兴许已所剩无几。 阿莱摇头晃脑,似是得意。 阿萝拍它,水眸一转,再度环视四周。 之前,她不过借灯粗扫,如今室内有火,仔细再看,便发现西厢房里整洁妥帖,家具陈设纤尘不染,似是时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时,她只看见一名小厮,便当是陈广原太热情,才常有人造访居住。 对此,阿萝不甚在意。 她才离开肃王府,身体疲惫,便寻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静,烛影摇动。 阿萝双手托腮,支臂案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墙上,又细又长。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个雨夜。 那夜,她与魏玘还在巫疆。他淋了雨,黑发湿漉,强撑着身躯,受她搀扶,缓慢走进屋去。她为他擦拭水珠,见他敛去凌厉,凤眸平钝温柔。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来晚了宝宝们,万字章写得我虚脱了。为什么坏蛋们都比魏狗像好人呢?一定是因为魏狗性格太差劲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好好接受教育,先从改掉自恋、接受女鹅并不喜欢你这点开始。 [1]“近千人”是个虚数,大家意会就好,建议不要考据!一定要考据的话可以看《唐六典.诸王府公主邑司》,亲王官属机构合计1209人左右。 [2]“朝奉”是指当铺柜台之后的伙计。 [3]“五色饮”出自《太平广记》,还挺有意思的,这边贴一段原文给宝宝们分享:“先有筹禅师,仁寿间常在内供养,造五色饮,以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 [4]“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第24章 巢幕燕 魏玘的双眸灼亮一刹, 很快,又沉如浓墨。 他道:“说。” 川连得了允, 却并未开口。 他垂首, 一滴冷汗滑下额角,喉头微滚,似是在筹措言语。 魏玘见状,眉关拧蹙。他知道, 川连行事历来果决、鲜有踯躅, 眼下露出此等神色, 只怕山雨欲来、事态非比寻常。 但是,临危之时, 最忌自乱阵脚。 魏玘又道:“说。” 仅此一字,分毫不变,却格外有力。 终于, 川连凝定心神, 抱拳道:“回禀殿下,有人曾在西市见过一名巫族女子——身着红裙,背负行囊, 豢养青蛇, 应当正是阿萝娘子。” “接着说。” “她遭人行窃,幸得旁人解围。她与解围那人攀谈一阵,便随其离开。” 魏玘沉眉,道:“他二人去往何处?” “去了……陈府。” “陈府?” “崇化街陈府。” 魏玘的双拳猝然紧攥。 川连立于阶下,抬眉看去——只见魏玘双眸燃火、怒焰滔天, 周身杀气凛冽, 锋芒毕露, 似要将天地万物焚为灰烬。 他的后背当即一凉。 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局面。正因此, 他才在禀报前徘徊不定。 只听魏玘道:“走。” 川连纹丝不动。 他咬紧牙关,道:“求殿下三思而后行。” 魏玘不应。月辉淡白,将他一竖玄影刻如尖刀,寒意淬骨。 他道:“走。” 川连弯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万万不可!” “殿下适才惩处内应,又封锁消息,正是敌明我暗之时。” “宿卫探查陈广原至今,只知其身份与行径,尚未获取其与太子勾连的凭证。此人既有刺杀殿下之实,妥善利用,便能让太子自食恶果。” “假若殿下擅动此人,定会打草惊蛇,甚至令太子弃车保帅,以致殿下错失良机!” “殿下殚精竭虑,布局如此,大业将成,断不能受女子所累!” “属下冒死,求殿下收回成命!” 这一席话,急迫恳切,陈明利害,于静夜之下掷地有声。 魏玘依然没有回应。 饶是他沉默如此,又岂会不知个中道理? 于他而言,陈广原只是一枚棋子,可由他以彼之四两、拨太子千斤。他自然明白,直至查出证据、以示其受太子指使,绝不能轻举妄动。 可如今,阿萝落在了陈广原的手里。 陈广原最好女色,常寻花问柳。阿萝与之同行,无异于羊入虎口。 魏玘不敢赌,更不想赌。 他提息,又吐出,冷拳未曾松懈,眉宇暗霜凝覆。 “走。”沉声微哑。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她——哪怕只是她一根头发。 在陈广原作恶前,他必须找到她。 …… 收理过西厢房后,阿萝坐回案前。 虽然夜深,但她不觉困顿,便松解行囊,取出银元,将之一字排开。 银元形似小船,看得她格外喜欢。 从前,她只在书里见过银元的白描图。想不到,这旁人出行必备、以供交易换物的小玩意,叫她亲眼看来,竟如此可爱。 只可惜,她迟早要与银元作别,倒不如收起心思、好好清算。 阿萝抬指,点起银元数额。 阿莱盘于案间,纹丝不动,似在小憩。 一人一蛇均未觉察——窗纸处,一根苇管破入屋内,吹出浅浅白烟。 不经意间,阿萝的神智逐渐昏沉。 她眨眸,只见银元排列面前,不断分裂,越变越多。 这是……怎么了? 阿萝越发晕眩,几乎无法思考。 她抬臂,细腕摇晃,试图撑住脑袋,却使不上劲。 异香淡淡,萦绕屋内。 阿萝气息愈轻,再匀不出半点精力,头颈一低,倒在案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 西厢房外,一道人影如山耸立。 他屏息凝神,聆听内里动向,发觉其中死寂沉沉,又曲指,叩动门扉。 “笃笃笃。” 人影等候良久,始终无所回应。 他心满意足,这才抬掌,推开木门,迈入西厢房内。 微风卷动,烛火摇曳。红光晃动一刹,照出此人的面孔。 ——是陈广原。 他扫视屋内,略过陈设,锁向案前的一抹水红。 陈广原露出了笑容。 今夜,他本欲如常寻个乐子,却被阿萝惹了注意——她娇小,窈窕,轻盈,步履匆匆,好像微颤的桃蕊,又似受惊的稚鹿。 于是,他临时易改计划,设计于她,又将她骗至府内。 那迷香是他高价得来的珍藏。凡闻此香者,若是事先未服解药,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会不省人事。用给阿萝,他也不觉浪费。 此时此刻,美人近在咫尺。陈广原急不可耐,门也未合,便要上前。 但他只踏一步,便记起什么,连忙停住,观察阿萝左右。 视野尽处,一抹翠绿正在沉睡,细长,凝滞,构不成任何威胁。 陈广原终于放下心来。他想,自己如此大费周章、至今仍未得手,多是这青蛇所致。如今,青蛇也被迷香放倒,于他而言,已再无阻碍。 他挽袖,快步来到阿萝身侧。 突然,银光闪烁。 陈广原这才发现,几案之间,竟满满当当、遍布银元。 他看向阿萝,不由笑出声来。多年来,他行遍花丛,从未见过有女子痴傻如此,孤身在外,非但不对旁人设防,还将钱财罗列桌上。 陈广原来了兴致,翻动起阿萝的行囊。 他倒要看看,这傻里傻气的巫疆小妞还藏着什么好笑的名堂。 正动作着,某块硬物划过指尖。 陈广原蹙眉,随意拾起查看,脸色当即一变。 手掌内,半块玉佩软白细腻,云纹清晰——只有为太子办事之人,才会获赐此物。 既然如此,这信物怎会在阿萝手中? 陈广原记起,初遇阿萝时,她曾提及秦陆,只道亡妹云云。可他十分清楚,秦陆是秦家独子,没有兄弟姊妹。所谓亡妹,定是哄骗阿萝的借口。 照这样看,什么亡妹遗物,大抵正是指这半块玉佩。 秦陆身份特殊,是深入肃王府的暗桩。他特意将阿萝引向陈府,还给她如此信物,背后定有意图,而且,十之八九与肃王有关。 陈广原思及此,最终走出门去。 屋外,一卷黑云压过天帷,融于夜色,无人窥见。 陈广原唤来小厮,吩咐二三,便见其身躯一斜、跑向陈府正门。 他想,无论秦陆意图如何,此事都应知会太子。 至于阿萝—— 陈广原眯眼,忖了顷刻,抚上腰间,又朝里走去。 只要不出人命,先容他玩玩儿。 …… 离开陈府,小厮一路前行。 受陈广原吩咐,他要前往松香茶寮,将今夜之事告知其中掌柜。 子时将尽,街巷黝黑,不闻半点声响。 “隆。” 雷声沉沉滚来。 小厮一怔,尚未回神,水珠已接连落下,砸往他周身,隐有倾盆之势。 他不愿淋雨,又想自己离府不过五十余步,便扭头,按原路返回陈府,自东耳房取了纸伞,才穿过大门、再度向茶寮进发。 四下,雨声大作。 小厮撑伞,低头找路,迈出门去。 却见一对乌皮六合长靴——威仪,修冷,伫于府外,仿若根植。 惊雷劈天,地面水洼乍亮,映出重重人影。 小厮浑身一颤,发觉自己已被许多双眼睛盯住,如同羔羊,正受狮群围猎。 他心惊,抬头看去,对上两道寒光。 只听人冷笑一声,撕裂雨幕—— “到哪儿去?” …… 阿萝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掉进一片水,不会游,只能挣动手脚。可她甫一动弹,四周的水就全都蒸干,忽变成茫茫的云,叫她越陷越深。 她一点点地、慢慢地下沉,直到底部,看见蒙蚩站在那里。 阿萝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蒙蚩了。 因此,她费力地挣扎,到他身边,想去抱她的阿吉。 她只知道,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和蒙蚩说——说她并无孽力,说她来了上京,说她将要去找他,说她有了朋友、又没了朋友。 还有,说她很想念他。 但阿萝终究没有成功。 梦里的蒙蚩绵软松弛,连面庞都是云做的。她才张口、吹过一息气,他就在她眼前飘散,只留下一句话,叫她快走。 他的声音很低沉,从天边滚来,像雷鸣。 阿萝很不解。 快走,是要走去哪儿?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不想走。 而且,她总感觉,脚下有无数双手,拽住她,根本不让她再挪动一步。 “隆。”又是一声。 这一次,她听清了。那不是蒙蚩,确实是雷鸣。 阿萝忽然自梦里惊醒。 她睁眼,在漆黑之中,看见一道分明的冷光。 那光瘦长、寒冽,久久停驻,被人擒在手中,像是冰凉的剑锋。 声音回归耳畔,淅淅沥沥,似是下雨。 男人的痛呻与哀嚎夹杂其中——颤抖,煎熬,一息重过一息,如在承受非人的折磨。 入骨的寒意爬向阿萝的背脊。 她坐起身,双眸渐渐适应黑暗,看清了近前的景象。 一团人影伏在地上,隐隐抽动。 而在人影之后,男子长身鹤立,一手持剑,目光森森。 周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男子转眸,睨向阿萝——那双凤眸凌厉、冷郁,见她时,滚起沉烈的炽火。 阿萝的呼吸近乎凝滞。 魏玘步步逼近,来到阿萝面前。 随后,他俯身,抬臂,长指收紧,捏住她的脸,迫使她抬起下颌。 一抹湿痕沾上了阿萝的脸颊。 她本以为,那是自己的泪水,可那湿痕比泪水更重。 魏玘眯目,翻腕,拧过掌中的面庞,左右摆动。 末了,他唇角一勾。 “小妖女,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宝们,昨晚社畜加班,我手速又慢,到现在才写好。预感到明天要加班,刚好周六0点要上夹子,请容我休整一下(抹泪)下次更新是在7月2日23点-24点间,我会努力稳定日更的。 第25章 自作孽 阿萝浑身战栗, 气息凝滞。 面前,魏玘居高临下。他低颈, 瞰她, 面庞溅血,眸里有燎原烈火。 四周黢黑一片,哀嚎声连绵不休。 阿萝感觉到,魏玘叩向她颌尖, 长指紧收, 好似鹰爪。 她记得, 二人初见的那夜,他也像现在这般, 将她擒在掌中,轻而易举。那时,她害怕得无以复加。眼下, 她却多了一些其它的情愫。 阿萝提息, 吐出,双唇开合。 “唔!”力道松了一刹。 可转瞬,更强的劲力袭来, 钳紧阿萝两颊, 连她嘴唇也被手掌压住。 阿萝被迫抬头,对上一双幽沉、凶戾的黑眸。 魏玘咬牙切齿,道:“你咬我?” 回京至今,他步步为营,与太子苦心周旋, 为了她, 却提前收网、弃情势而不顾。他自觉问心无愧, 反倒是她不知感恩、咬他一口。 阿萝并未答话。 沉默间, 一道电光飞下,周遭霎时亮如白日。 魏玘看见,榻间的少女颊无血色、纤身僵颤,杏眼泪光摇曳,却凝视着他——清澈,笃定,坚韧,似有珠玉破碎其中。 “我不是妖女。”阿萝道。 她的话语轻、细,隐有呜咽,被手掌压住一半,却掷地有声。 “你再这样叫我,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魏玘指掌一僵。 他万不该忘记,她曾经因一则谶言,被迫避世,久困孤寂。如今,谶言已破,谁也不能再将妖女之名强加于她,这的确是他的过错。 可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他是肃王,尊贵显荣,立于万人之上。纵他有所过错,除了越帝与周文成,谁也不敢指点。要他示弱,无异于钻火取冰。 魏玘收臂,低头,盯着泛红的齿印。 一时间,无人开口。 “窣。” 昏黑之中,有人提灯入内,将屋内照彻不少。 “殿下,您受伤了吗?” 川连本候于西厢房外,听魏玘痛呼,特此赶来。 魏玘只道:“无事。” 话音落下,氛围再度凝滞。除却雨声,唯有陈广原的哀嚎还在继续。 阿萝心惊胆战,不禁挪开视线。 先前,她虽然害怕,但对魏玘有怒,才撑出勇气、与之对峙。此时,西厢房静寂如冰,只听哀嚎嘶哑,似在她骨里敲打,分外可怖。 她道:“你、你把他……” 魏玘淡淡啧了一声。 他不答阿萝,只抬颌,向川连道:“带走。” 川连称是,上前低身,拽住陈广原襟领,将之拖向屋外。 谁知,凄音忽起,尖锐惨厉—— “娘子救我!” 阿萝心口僵麻,毛骨悚然。 “肃王、肃王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 求饶声霎时熄灭——川连落下一掌,将陈广原劈晕,很快又继续行动。 “等等!”阿萝忽道。 魏玘击指,示意川连停步,才抬首,与阿萝对视。 他道:“如何?” 阿萝攥紧双手,道:“你们要将他带去何处?” 魏玘这才记起,阿萝昏厥初醒,并未发现陈广原的本性,又深受蒙骗,不知其为杀手——只怕在她看来,他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 “你说呢?”他道。 “他是行刺本王的刺客,该去何处,就去何处。” 阿萝一怔,道:“刺客?” 魏玘并未解释,只抬掌,叩击右手。 川连会意,捞起陈广原右臂,扯下掌间纱布,向阿萝展示。 阿萝颤着眸,勉力望去,发现一道十字形的伤痕——暗红,结痂,显是前日所致。 魏玘遇刺那夜,她确实在屋外见过血迹,知道黑衣人确实受了伤。而且,遭遇陈广原时,她也隐隐感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这样看,陈广原就是之前的黑衣人?可秦陆不是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吗? 对了……还有秦陆。 阿萝咬唇,望向魏玘,道:“秦陆呢?” 人名甫一出口,当时的场景再度浮现,令她声音愈颤、险些变调。 “你为何……要那样对待秦陆?” 魏玘闻言,目光一冷。 因他有意默许、存心戮以慑众,秦陆之事早已传遍王府,广受窃议。阿萝不懂越语,本不该知晓此事——除非有人透露,甚至引她亲眼目睹。 他略加思忖,便已明了八分,知是鱼杏儿从中作梗。 结论如此,魏玘越发躁郁。 秦陆等人,背后牵涉众多,他本不愿与阿萝谈及此事。可按阿萝的性子,若不将此间种种尽数说明,恐怕还会惹出更多误会。 他默了半晌,终究展臂,牵来木椅,沉身一坐。 才道:“秦陆与陈广原二人,听命于我兄长,有心置我于死地。” 阿萝闻言,心间一惊。 在她看来,魏玘的话匪夷所思:兄长与他分明是家人,怎会有心害他?但她很快想起,魏玘曾说,他居于金笼、与人互相厮杀,大抵正是在说此事。 她低头,不知如何回话。 魏玘见她如此,只挑眉,并未多做解释。 他探掌,向怀中摸索,取出什么物件,出示道:“这是我兄长的信物。” 阿萝抬眸一看,杏眼圆睁。 那是半块玉佩——与她所有的一半很相似,但形状不同。 魏玘道:“这本是一整块白玉,刻有云纹,凡是为我兄长效力之人,均会获赐此物。秦陆将其一分为二,一块留以自证,另一块应当在你手中。” 阿萝越发困惑,道:“可是……” “秦陆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秦陆说,他予我的半块玉佩,是他亡妹的遗物。他还说,他亡妹被你……” 魏玘冷笑,凉声道:“被我如何?” “王府人尽皆知,秦氏独他一名男丁,并无兄弟姊妹。” 阿萝蹙眉,陷入沉默。 只听魏玘又道:“自你抵达肃王府初日,秦陆就对你分外关注。他应当也同你打听过不少讯息,话里话外,无不与我有关。” “至于他予你玉佩,也是为让你以此为证,去寻其余同伙,最终将你诱至我兄长手中,好令我兄长寻得可乘之机,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可惜秦陆其人,行事缜密不足。他将玉佩分为两块,本该尽数藏于怀中。何曾想,他将玉佩取出予你时,却将另一块留存屋内,被王府宿卫觅得。” “正因此,这块玉佩才会在我手中,证明他与我兄长确有联系。” 言及此,魏玘环臂,脊骨一抵,靠往椅背。 “够了吗?”他道。 “这些话、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以助你判明好坏?” 阿萝垂首,久久不应。 看她似是困惑,魏玘顿觉无奈。他知阿萝读书虽多,但从未出过小院,更不曾与人有过往来,真要她理解个中缘由、盘明内情,自然难于登天。 可话语至此,已足够清晰明了,再让他说得更简单些,他也没有头绪。 正为难时,却听阿萝道:“所以……你都清楚?” 魏玘沉眸看她,见她目不转睛、神情认真,不由眉峰一挑。 他道:“清楚什么?” 阿萝道:“不光是秦陆很关注我,你也很关注秦陆,是吗?”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秦陆会来找我,会给我什么东西。但是,他不够仔细、不够小心,被你找到了他的玉佩、证明他是坏人。是这样吗?” ——连问两声,不疾不徐。 魏玘勾唇,道:“是。” 他想阿萝纯稚近痴,却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竟能辨出此事系他亲手布局。 这些年,他与太子党羽明争暗斗,对秦陆一类谋划,早已屡见不鲜——不过雕虫小技,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阿萝听罢,又低下头去。 魏玘见她如此,以为她仍有疑惑,长指敲向臂间,好整以暇,等她再提。 可阿萝许久没有开口。她只垂首而坐,任由火色卷上周身,纹丝不动,竟似一朵画屏朱莲,如在魏玘面前定定凝住。 雨声喧嚣,四作如鼓,良久,才有一句轻问飘下。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 魏玘顿时眉关一紧。 阿萝抬眸,凝视他,杏眼清澈如初,却凝着如水的哀淡。 “就像……垂钓那样,是吗?” “所有的事,你都知道。在这些事里,你是垂钓之人,他是你的鱼,而我是你的鱼饵。” 至此,阿萝低眸,不再看他,只道:“是吗?” ——又是两声问,依然不疾不徐。 魏玘一时哑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说法。 他动唇,本欲发声,却觉喉头喑哑,挤不出片语只言。 该说什么呢?他无法否认。 此前,他自诩问心无愧,并未将阿萝视为棋子,只当自己全意待她——殊不知,他早已于无形之间,将阿萝列为布局的一环。 从始至终,尽管非他本意,他确实以阿萝为饵,引蛇出洞,诱导秦陆。 若非阿萝一语道破,魏玘定不会发觉这点。 还能说什么呢?他哑口无言。 阿萝挽手,盯着指尖,眸里已没了光芒。 问出这些话前,她并未想过,自己到底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复。 这时,她才明白,她大抵是想听他否认。 若他是垂钓人,她虽然不会钓鱼,但也能坐在他身旁,为他捧起篓筐、生上篝火,一起烤些鱼吃。可他将她放置钩上,抛入池里,任她受游鱼撕咬。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想被他算计。 阿萝的鼻腔愈发酸涩。 她扇睫,看见一滴泪——圆润,晶莹,突兀坠往指间,没入裙浪。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她重复道。 “你送我那些东西,是因为看重我有用处,是吗?”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鸩解渴 魏玘并未立刻作答。 阿萝听见, 他的气息颤了一瞬,又紧绷、持重, 恢复如常。 “不是。”他道。 “那些赏……东西, 不是因你有用。” “那是什么?”阿萝追问。 她抬眸,凝向魏玘,又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魏玘没有看她,视线低掠, 眉宇却纹丝不动。他的眸幽沉, 不显丝毫情绪, 唯有一条灯烛的倒影,在其中徘徊燃烧。 借着光, 阿萝发现,魏玘双唇紧抿,好像一字也不愿多说。 这让她心生困惑, 越发委屈。 这段时日, 她将魏玘视为朋友,为他补衣、治伤、缝制香囊,更惦念他的安康与处境。 可他又如何待她、怎样看她? 他待她很好, 领她走出小院, 给她容身之所,赠她礼物。他也待她很坏,限制她,使用她,以她为饵, 旁观她与恶人相处。 她只是想要一个解释:他为何如此复杂, 对她又有几分真心? 他们是朋友。这个问题本该不难回答。 阿萝提息, 又吐出。她紧盯他, 眸光不转,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依然沉默,片刻后,突兀笑了一声。 他勾唇,弧度却落拓、颓败,像是自嘲,不存倨傲与意气。 “哗。”木椅被推开。 魏玘森然而立,再度俯视阿萝。在他身后,川连已重回屋内,两手空空,随时待命。 灯辉凋残下,两道身影错综,威仪冷肃。 阿萝见状,不由收紧气息,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寒意。 未及她反应,三字抛落地上:“带她走。” 阿萝的手心当即一凉。 “咚!” 她下意识后退,背脊撞上木墙,几乎缩入榻角。 “我不要。”阿萝摇头。 她悲恸,失望,惊慌失措。泪水在乱涌,淌过她不见血色的颊,像两道湿河。 “你不能带我走。我不要和你回去。” 无人回应。近前的两道人影,谁也没有答她。 阿萝摇头,呜咽道:“你不能这样……我不想被你关在肃王府!我还要、还要去找我的阿吉,你不可以把我关在那里……” 她心神渐冷,呼唤已近乎央求—— “魏玘!” 面前的人影猝然一僵。 下一刻,魏玘欺身压来,长臂横截,堵住阿萝的去路。 阿萝受他锢住,又惊又惧,抬起朦胧的泪眼,对上他一双燃火的凤眸。那里滚烫、沸热,她只扫过刹那,几已被他灼伤。 只听魏玘道:“凭什么?” 他一字一句,皆是自牙关挤出,仿若骤雨,向阿萝叩打。 “是我——带你离开巫疆。” “没有我,你甚至出不了那座小院。” “只因诅咒妄伪、祭司无知、孽力滑稽,你在那里整整呆了十八年,隔绝于世,受人囚困,与笼中雀鸟无异,却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气息逼仄,魏玘怒火中烧,凌厉迫人,似有不甘。 “凭什么?”又是质问。 “留在肃王府、留在我身边,有何不可?” 阿萝浑身战栗。她蜷肩,颤着睫羽,勉力凝定心神,目光不曾挪移方寸。 她攥手,掌心疼痛,竭力道:“那不是笼子!” “那是我愿意的,是我自愿的。为了巫疆的安宁,我什么都愿意做!若我离开,会让旁人身陷不幸,我就哪里都不会去。” 她顿息,抽噎着,又续道:“可是……” “我离开小院,不会带来灾祸,也不会令旁人不幸。” ——话语尤其坚定。 魏玘的气息霎时收滞,胸膛不见起伏,像内里的一颗心都失了跳动。他不语,凝固如石,良久,才泄出一声低笑。 阿萝看见,他撤回身,屹立榻边,眉峰落有阴翳,冷峭无温。 “我早就说过……”魏玘道。 “你那时不走,之后就再也无法离开。” “阿萝,不是我缠上你,是你非要来招惹我。” 话语及此,魏玘不再多说,指尖一叩,便旋身,走向屋外。 织缠的雨幕停在他面前,淅沥不休,融于深夜。 身后,衣物窸窣,哭声呜咽。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自心口向骨骼里散,好像肺脏被人紧攥成团,震得他额角直跳。 “铮!”利器突然作响。 魏玘转首,只见冷光一闪,被阿萝擒在指间。 他认得那道光,是他赐给川连的短刀——许是不忍,又许是不敢伤及阿萝,川连的动作格外谨慎,才被她自怀里抽出刀去。 阿萝耳畔嗡鸣,双手颤得厉害。 这并非她初回持刀,却是她第一次以刀尖对准活人。 她捏紧刀柄,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清泪凌乱奔涌,如被刀光刺伤双眸。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道。 “魏玘,在你身边,我才是笼里的雀鸟。” 魏玘不应声,眼风睨扫,示意川连避让。他只身,向阿萝步步走去,身影颀长、高耸如峰,每踏出一步,黑影就吞没一点烛光。 末了,他停步,将阿萝笼于近前。 只差一点——不出一寸,锋利的刀尖就要刺入他心口。 他等待着,并无其余动作。 可阿萝没有退缩。 魏玘勾唇,低低笑了一声。 “嗤。”利刃入肉。 阿萝睁大双眸,亲眼目睹魏玘抬掌、攥指,紧紧捏住了她手中的刀刃。 二人对峙,血气四处弥散。 魏玘与她近在咫尺,话语却像自远方传来。 他道:“你不是想找蒙蚩吗?” 阿萝惊、慌、惧,心神乱作一团,全然不曾留意——魏玘说出的每一字,都透着难掩的疲惫。 “蒙蚩在我手中。”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走,还是不走?” 阿萝没有回答。她潸然,颤栗,无助,像急雨打过的莲荷。 魏玘瞰她,只消一眼,已知晓她的答案。他动腕,不费吹灰之力,取回短刀,递给迎来的川连,又转身,再度朝西厢房外走去。 他垂手,鲜血顺指淌下,滴落地上。 门槛近在眼前,魏玘即将出屋,却听川连惊呼道—— “娘子!” 他连忙回头,看见阿萝身躯一软,像张湿透的纸,向榻间飘去。瞬息之间,他奔去,毫不犹豫,将娇小的纤影搂入怀中。 魏玘收拢两臂,力道渐深,声音也干哑。 “回府。” …… 谨德殿配殿内,烛光融融。 魏玘环臂,低颈,倚靠殿内的金柱,盯着掌间的麻布。 阿萝双眸闭合,卧在榻上,覆着薄衾,一截细白的腕伸在外头,被太医持手把住——纵使她此刻已昏厥过去,她的五指依然紧攥。 阿莱蜷在她颈边,尚未自陈广原的迷香中苏醒。 半晌,太医起身,揖礼道:“殿下。” 魏玘头也不抬,道:“说。” 太医道:“娘子过于劳倦,气伤津耗[1],以致寒邪入体,但尚未伤及形容[2],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再佐以煎药,便可康复。” 魏玘道:“并无大碍?” 太医道:“确无大碍。” 魏玘不语,眼帘一掀,扫往榻上。目之所及处,少女神智昏沉,双拳却紧攥,两道水湾眉颦出微痕,似乎十分痛苦。 他蹙眉,道:“为何如此?” 太医一怔,又低头,道:“殿下,那是……” “说。” “是娘子惊恐发作,许陷梦魇之中。” 魏玘闻言,收声,默了片刻,才道:“退下吧。” 太医应声称是,缓缓退离。 配殿沉寂,唯听气息浅浅,徐缓起伏。 魏玘立于原处,一时出神,目光涣怠,不知想了些什么,动身向外走去。 配殿外,川连与陈敬静候廊下。 一见魏玘,川连率先迎上,陈家丞退居后方——在肃王府,家丞只掌内务,如与宿卫同时有事要禀,自然以宿卫为先。 魏玘抬颌,允了川连开口。 川连试探道:“禀殿下,阿萝娘子携有不少银两,应是典当所得。殿下先前吩咐,要查上京城内的当铺,是否还要继续?” 魏玘忖了须臾,道:“暂且不必。” 川连颔首,道:“是。” 这是他想听见的答案。肃王夜入陈府之事,很快就将满城皆知。正是风口浪尖时,阿萝又身份特殊,如要探查她典当何物,最好先待风波过去。 魏玘道:“接着说。” 川连道:“殿下明示,秦陆当如何处置?” 提及秦陆,魏玘眼中寒光一闪,道:“留好他。本王还有不少事要与他聊聊。” 川连称是,便后退。 陈家丞见状,当即上前。可他尚未开口,便听魏玘道:“谨德殿配殿。” ——这是在说阿萝的去处。 “将她物件搬出寻香阁,移至配殿。凡是她从前所用,不得遗漏。” “至于奴婢侍奉,你亲自过问,不得有失。要与不要,只凭她心意,切莫擅自做主。如有相应调动,你随时来禀,无需顾虑。” “还有……” 魏玘沉吟,又道:“王府内,她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包括大成殿、藏书阁等。如她要进,除却审理所,不得阻拦。” 陈家丞大惊。他不曾想,魏玘连大成殿都允许阿萝出入。 但很快,他又不以为然。在寻香阁外,他听见了川连与魏玘的谈话,知道魏玘已为阿萝作过取舍,想她确实荣宠盛极。 他此时前来,本也是要问阿萝的待遇,至此已再无疑惑。 正告退,却听魏玘唤道:“家丞。” 陈家丞应声,步伐停顿,循声看去。只见漆夜蒙蒙中,魏玘峙立,正注视他,神情冷冽,眸光凛冽如锋,威仪而不可侵。 “告知全府,侍阿萝如侍本王。” ——他的声音也是寒凉的,不存温度,仿佛自雪底抽出。 “杜松、鱼杏儿所为,本王不想再见第二次。” 陈家丞忙低首,道:“谨遵殿下吩咐。” 魏玘不再多说,摆手允二人退下,转身要回配殿,却见川连仍驻立原地。 他停步,道:“怎么?” 川连皱眉,口唇开了两下,却只唤了一声殿下。 他确实有话想说,但说不出口。 方才,他目睹了魏玘与阿萝对峙的全程。蒙蚩的下落尚未查明,可魏玘竟以此相胁,只为留下阿萝。他不明白魏玘为何如此行事。 只是,川连虽然不问,魏玘却对此心知肚明。 川连的疑惑并不奇怪。换作是熟悉魏玘的任何一人,都会对他今夜所为心生疑惑。从前,他冷静自持,只做有把握的事,对着阿萝,却豪赌一场。 可他还能怎么样? 要他堂堂肃王,低下头去,央求一名从不曾倾心于他的女子,予他半分垂怜? 这绝不可能。 在旁人眼中,魏玘无所不有。可他心知,于阿萝而言,他一无所有。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财富,她并不在乎,也有与之对抗的勇气。 她甚至不再愿意唤他子玉,视他为冰冰冷冷的魏玘、高高在上的肃王。 既如此,他要怎样做,才能将她留在身边? 这确实是一场赌博、一次算计,是他生在金笼、融于骨血的能力,更是他唯一的办法——利用她的真诚与善良,越发衬得他卑劣、无耻、下作。 他从未赢得过她的心,今夜也别无选择。 这些话,魏玘并不会说。他默立,看过川连一眼,便转目,遥望昏灭的辉火。 他只道:“退下吧。” …… 阿萝的神智昏昏沉沉,又在梦里跌宕。 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与蒙蚩坐在一起。 那时候,蒙蚩教她读书、认字。她记不得,就被他打了手心,疼得一直流眼泪。可后来,蒙蚩突然不打了,只把她抱进怀里,看着她哭。 她听到他说,来不及了。他又说,阿萝,快一些。 阿萝不明白,明明是她做错了,他为何要哭?可她看见蒙蚩哭,心里也十分难过。 之后,她就不记得了,又在云里游来游去。 再之后,微光渐渐明亮。 阿萝自梦里苏醒,听到一阵清脆的鸟叫。 她的身体很累,好像躺得太久,又好像并未休息好——尤其是手指,痛得厉害,好像使了整宿的劲,迫切地想动一动。 于是,阿萝迷蒙着,微微拧动手指,却碰到什么物件。 一道沉声响起:“醒了?” 作者有话说: [1]“气伤津耗”的说法,出自清代周学海的《读医随笔.证治类》。 [2]“伤及形容”的说法,出自汉代华佗的《中藏经.劳伤论第十九》。 第27章 夜相逢 阿萝身躯一颤, 缓缓掀开睫帘。 她才醒,睁着惺忪的杏眼, 捕到一双交叠的手——内里那只小巧、紧攥, 被一方宽掌收拢,外裹的五指修长、清俊,指节分明有力。 再往上走,是劲瘦的臂膀, 与漆黑的凤眸。 是魏玘。他正坐于榻边椅上, 着了昨夜的玄袍, 圈住她的手。 阿萝心下一惊。之前的经历霎时翻涌,她好像又看见刀光、白月、鲜血, 还有凌乱的伤口。 “窣。”她缩回了手。 魏玘见状,眸光一沉。他默然,抱臂, 眉宇冷冽, 旁观阿萝起身。 二人相顾,谁也未曾开口。 对昨夜,阿萝心有余悸, 不由红了眼眶, 杏眸也漫上水雾。 她抬眉,去看魏玘,见他右手缠布、凌乱又潦草,不禁目光一颤。但很快,她硬下心, 勉力移走视线, 凝向魏玘的双眼。 “蒙蚩在哪里?”她道。 魏玘不语, 唇角寥寥一勾, 像是自嘲。 如他所料,阿萝醒来后,定会追问蒙蚩,不会在乎自己的处境,更不会关心他的伤势。 他早该认清——她冰心一片,良善纯澈、装满旁人,唯独容不下他。 未得回答,阿萝局促不安。 她与蒙蚩分别许久,对他牵挂万分,却始终不曾得他音讯。如今,魏玘掌握着蒙蚩的性命,她想见到蒙蚩、保护蒙蚩,只能藉由魏玘之手。 可她该怎么做?她全无头绪。 阿萝抿唇,又松,稳住气息,道:“你想要什么?”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阿萝又道:“你想要我有什么用处?” “你可以告诉我。我……我会去做。但请你不要伤害我阿吉。” 魏玘笑,双眸如潭,沉沉盯住阿萝。 他道:“是吗?” 话音刚落,阴翳猝然压来。 阿萝反应不及,被魏玘横臂一堵,倒往后方。 “咚。” 她落回榻上,杏眸慌乱眨动,被迫看向面前。只见魏玘欺身、顶臂,将她抵在榻间,压迫感深沉如山,与她分外逼仄。 他落下一缕发,蹭过她白颈,蜷于微凹的骨窝。 阿萝惊慌失措。她几是本能地想逃,却被困于臂间,无处可躲。 魏玘神色冷冽,像盖着一层冰,可那冰下又蕴着烈火,只待表层破裂,便能燎原喷薄。 “是吗?”他重复道。 他气息滚烫,扫过阿萝的面庞,激得她莫名战栗。 不待她回答,他又道—— “看着我。” 阿萝一怔,感觉这话似曾相识。但她并没有问,只凝神,直视面前之人。 魏玘目光紧锁,与阿萝四目相碰。 他看到一双颤抖的眸,清冽,乌亮,好似稚鹿——她依然清澈、纯稚,映着他一人的倒影,如含秋水,抽出坚强与柔韧,深深凝望于他。 她的唇也颤,柔嫩,丰盈,像两片衔春的桃瓣。 如他所欲,不过头颈一低,他就能轻易吻上那片睫、夺走她唇齿的气息。 这本该令他欣喜。可他只感到无力与颓丧。 当前的一切无不证明,她纯稚、纤透,浑不知男女事,更不曾对他有过半点情意,如今受他掣肘、与他对望,不过是为了她的父亲。 纵然不愿,他必须学着接受这件事。 魏玘久久没有动作。 阿萝迷茫,懵懂。她不知魏玘的意图,心间怦然,静静等待着。 若是从前,换作回京之初,她定能读出魏玘的狼狈。但如今,太多事横亘于两人之间,她又记挂蒙蚩,已再难体会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魏玘看过阿萝一眼,便直脊,撤回椅上。 腥气淡淡,突兀弥散鼻间。 阿萝嗅到血味,不由颦眉,撑起半身,左右顾盼。 ——是魏玘的右手。 他堵截她时,全靠臂与掌发力,又一次撕开了伤口。 魏玘不露声色。他低头,抬臂,扯开绕掌的麻布,理平皱褶,重新包扎,动作异常熟稔。 阿萝看见,麻布已洇开血红,好似烈火一簇,分外灼人。 她低眸,像被血光烫伤,却仍不作声。 对这道伤痕的由来,她不会忘记——是他亲自握她手中刀、非要带她走,才有如此结果。她并不想伤害他,可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强迫她在先。她不该同情他。 “笃。”靴跟一落。 眼前,魏玘已缠好麻布,推开木椅,自上而下地俯视她。 他道:“老老实实呆在肃王府。” “只要你别想着逃走,本王就不会动蒙蚩。” 言罢,魏玘转身,向殿外走去,尤其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他变回了杀伐果决的肃王——尽管方才,对他那一刹的脆弱,他竭力遮掩,她也并未发觉。 眼看人影渐稀、愈行愈远,阿萝忽道:“魏玘。” 魏玘停步,并未回头,道:“如何?” 阿萝咬唇,轻声道:“可以让我见见蒙蚩吗?只见一眼。” 魏玘默了片刻,迈出殿门。 “再议。” …… 魏玘离去后,阿萝并未行动。 她坐于榻间,抚着衾被,徐徐环视殿内,只见周遭陈设陌生,富丽堂皇,比寻香阁更加典雅。 忽然,她眸光凝定,看见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的藤编筐,躺在角落,由她亲手所编,是这殿内唯一熟悉的物件。 两道泪突然淌下。 阿萝忙低头,胡乱去抹,却止不住抽噎。 殿内无人,唯有少女啜泣声声,断续、短促地响着。 阿萝的心绪太复杂。她惊慌、茫然,失望、悲伤,也担忧、害怕。 魏玘说,蒙蚩在他手中。她想,魏玘既然能找到她,也能找到蒙蚩,故而对此并未怀疑。 她只是很担心蒙蚩,可魏玘对此缄口不言。 此刻的局面,她从未经历、想象过,置身其中,感觉自己如被丢入深洞——仰头,是遥不可及的出口;低头,是退无可退的死路。 阿萝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正踯躅间,忽听殿外有足音,缓缓接近。 隔着一面薄纱屏帘,阿萝隐约看见,陈家丞迈入殿内,在帘前站定,落下一礼。 “阿萝娘子,请用药。” 阿萝怔住,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老人正捧着一只小碗。 她不解,道:“这是什么药?” “是安神汤。”陈家丞道,“娘子昨夜晕厥。太医特开此方,助娘子养血安神。” 送药这等小事,本不该由陈家丞操持。可他记得,肃王有令,道是侍阿萝如侍肃王。因此,他才监掌烹药全程,亲自为阿萝送来。 提及昨夜,阿萝默了须臾,便下榻去。 她理好衣衫,便绕过屏帘,自陈家丞处,双手接过药碗。 “谢谢。”她道,“我不要紧的。” 在肃王府,除了魏玘,她对人不存戒备,只想对方皆是受魏玘指示、依魏玘命令。或许,他们与她一样,落入魏玘眼里,都是有用处的。 见她如此客气,陈家丞一讶,不免对她有所改观。 他还记得,阿萝问过,她是否要做魏玘的妻子。那时,他以为她恃宠而骄、痴心妄想,如今再看她,又觉她温良有礼、还算娴淑。 正思量间,便听阿萝道—— “陈家丞,你能不能告诉我,魏玘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话语落地,陈家丞眉头一皱。 阿萝对此并未觉察,顿了顿,又诚恳道:“我只是想见我阿吉。魏玘和我说,我阿吉如今在他手中。可除了这点,他什么也不告诉我。” “我该怎么做?我不明白,他想要我怎么做?” 这确实是阿萝的疑惑。在能与她沟通的人里,陈敬是唯一的长者,莫名令她信任。 可陈家丞听罢,并未作答,神色愈沉。 阿萝见状,虽有不解,但也不敢多问,等待良久,终于听他开声—— “娘子,请恕老仆不敢妄议贵主。” 阿萝颦眉,心生失望,正要答,却听陈家丞又道:“可有些事,娘子理当知道。” “娘子昨夜晕厥,是殿下将您一路抱回配殿。彼时,殿下右手受伤,鲜血淋漓,却唤太医优先为您诊治,弃自身伤势于不顾,粗略包扎便罢。” “此后,殿下守在您身旁,生怕您再有异样,几乎整夜不曾合眼。” 至此,陈家丞收声,只摇头,似在叹息。 他不知阿萝经历,又侍奉魏玘多年,自然偏袒肃王,想阿萝太过愚钝——肃王恩宠盛极,自当感恩戴德,她言行如此,未免太过不知好歹。 “若殿下不曾与您说过什么,那您想做什么,就什么吧。” 陈家丞低头,自怀里取出一卷软图,递给阿萝,又道:“这是肃王府的舆图。” “您往后少不了在王府走动,若是无事,不妨熟悉一二。” …… 直至亥时,魏玘终于回府。 与阿萝分别后,他离府入宫,受君王盛怒——肃王夜入陈府、威力缚人一事,已传遍上京,引得御史忙碌百般、弹劾无数。 万幸是,他早与越帝奏过遇刺一事,又于陈广原处取了画押的口供,再加皇子之身本属越刑八议,倒也将此事勉强对付过去。 可惜,川连将陈广原押送大理寺后,不多时,便听人突染恶疾、暴毙而亡。想来应是太子党羽为防陈广原口风不严,才卸磨杀驴、将其毒害狱中。 至此,陈府之事告终,阿萝的踪迹也暂未暴露。 魏玘下马,将缰绳递于小厮,穿过裕门,一壁行路,一壁思索后续。 如今,他正处风口浪尖,此后必须谨言慎行,不得再有出格,否则处境定会更加危险。至于昨夜所得的茶寮线索,只能暂且不表。 不远处,陈家丞静候贵主,甫一见他,便迎上,跟随身后。 万籁俱寂,二人前进,行于游廊。 魏玘身心俱疲,思索半途,终于按住心绪,松懈神智。 他转眸,目光散漫,扫过夜幕之下的王府,只见春夜露重、灯火辉明,远远看去,唯有谨德殿配殿处,沉寂无光,黢黑一片。 场景似曾相识。昨夜,在寻香阁,阿萝走后,他见过如此黯淡。 魏玘淡淡收回目光,默了片刻。 他道:“家丞。” 陈家丞道:“殿下吩咐。” 魏玘道:“阿萝今日做了什么事?” 陈家丞会意,道:“如殿下吩咐,已将舆图交予娘子。娘子在府中逛过半日,之后便留于后花园中。为防惊扰娘子,老仆并未靠近。” 魏玘笑了一声,低沉,干涩。 他的口吻却上翘,只道:“盯紧了,许是要逃。” “她机敏,难保不会寻找蒙蚩,有心带蒙蚩一路逃出王府,离本王越远越好。” 陈家丞听出他话里风凉,一时沉默。 片刻,才道:“殿下,可要去配殿寻阿萝娘子?” “不必。”魏玘道。 他挑眉,又沉,藏下几分寥落,只道:“本王不爱自讨没趣。” 何止自讨没趣?她留在这里,没有半分是为了他,只怕此刻已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一辈子不要与他相逢,跑到天涯海角,千万别被他找到。 “回谨德殿。”他道。 陈家丞无奈,不好僭越,只得应声称是。 二人一路前行,逐渐接近谨德殿。 殿前,典军威仪,两簇灯火静静燃烧,透不出半点生机。 魏玘越走越近,忽然,停住脚步。 一道小巧的人影驻足殿前——纤弱,细瘦,着了白裙,像一树轻盈的梨花。 阿萝听见声音,回过头来。 魏玘看见,她挎着藤筐,眸光微烁,似有碎星凝聚。 “魏玘。”阿萝道。 她的声音很轻,盈于晚风,像在漂浮。 “我给你上药。” 作者有话说: 看看这个感谢名单!!都是女人们偏要引起我注意!!不要再投了(尖叫)呜呜呜我已经感受到宝宝们的爱了!!我会努力更新的,快快快快把币都留着啊啊啊!! 第28章 债难偿 魏玘沉默, 驻足于夜下,并未上前。 二人相对间, 只见他眉峰不动、神色冷沉, 袍角却经风吹拂、染上星点灯辉。 下一刻,魏玘提步,向她走去。 他经过她身旁,不作逗留, 只落一声:“进。” 阿萝回头, 看陈家丞停于殿外, 便矮身,向其点过一礼, 才追上。 谨德殿内,珠明玉映,雅正开阔。 甫一入门, 有小厮上前迎礼, 看见阿萝,先是一怔,很快又低头, 恭敬道:“殿下, 良医所已将敷药送来,可要寻太医为您替换?” 魏玘挑眉,道:“不必,扔了。” 言罢,他摆手, 屏退呆滞的小厮, 仍向内走。 阿萝不知二人说了什么, 但看魏玘若无其事, 便也不甚在意。 她亦步亦趋,一壁打量周遭,只见金辉四溢,陈设高致,举目之处极尽森严,当真像一座金铸的笼宇,密不透风,将人收入其中。 阿萝倍感压抑,吐息舒气,绕过珐琅山水屏,随魏玘走入后殿。 视线尽头,是一方紫檀长案,书卷散布、纸砚罗列。一只博山炉立于案角,香烟盘绕半空,萦向壁上悬挂的牌匾,将其上四字衬得愈发遒劲。 阿萝识越文,认出是为——含章可贞。 魏玘行至案边,坐上主位。 他曲指,叩向案间,示意道:“坐。” 阿萝回神,与魏玘相对而坐。 魏玘不多言,卷起袖袂,将手臂向前一递,五指松弛。 阿萝垂眸,顺势望去——他右掌缠布,处置敷衍,被鲜血洇得红透,已干涸、发硬。 她沉默,也不作声,只动指,小心拆下麻布。 眼前,伤口凌乱,血肉微翻,足见持刀人用力之深,似要将锋刃捏入骨血。 阿萝翻找藤筐,取出敷药与软布,净过患处,方才涂抹。 一时间,无人开口。药味清苦,弥漫近前。 魏玘不扰阿萝,沉沉凝视她。 视野里,少女娇憨、清丽,捧住他的手掌,正专心治伤。 此情此景,胜似巫疆月下。二人初见的那晚,她接近他,小心谨慎,又纯澈真诚,像稚鹿畏惧雄狮,却本能地散发着善意。 正回忆时,魏玘看见,阿萝掀起眼帘、觑他一眼。 他勾唇,道:“怎么?” ——口吻分外温和。 阿萝眨眸,道:“我阿吉还好吗?” 魏玘的神色霎时一沉。 阿萝的唇瓣咬了又松,泛出微白。 她道:“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瘦了吗?变矮了吗?身子康健吗?” “他……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 对于蒙蚩,阿萝连问五声,一声比一声恳切。 方才,她本专心为魏玘治伤,可周遭僻静,莫名令她想起蒙蚩。自从得知父亲音讯,她总是如此,连白日采药时也出神,险些把阿莱忘在后花园。 她想知道,十三年过去,她的阿吉是不是老了,是不是需要她的陪伴? 可魏玘并没有回答她。 阿萝只觉,指间手掌微动、迅速收了回去。 ——隐有几分如梦初醒的意味。 她不安,以为蒙蚩状况不佳,悬心喉口,怯怯等待着眼前人的回应。 终于,魏玘道:“是为这个?” 阿萝不解,轻轻地啊了一声。 魏玘神色愈沉,眉间寒光迸发,字句掷地成冰:“你是为向本王打听蒙蚩,才特地候于谨德殿外,给本王上药?” 话语间,怒意隐隐,压迫感分外强烈。 阿萝见状,心头一憷。 可她只惧了刹那,转瞬之间,又沁出几分委屈。 她不明白,魏玘为何总是这幅模样——阴沉,冷戾,气势迫人,好像谁都得依他的意思。 魏玘的确是越帝的儿子,可辛朗也是巫王的儿子。比起魏玘,辛朗要好得多,不会叫她妖女,不会强迫她留下,更不会利用她、胁迫她。 回到上京后,魏玘禁锢她、使用她、威胁她,却又声称,他对她好并不为图她的用处。 依她看来,魏玘是个满心算计、喜怒无常、令人畏惧的人,所作所为几乎与坏人没有两样。这让她很不喜欢,甚至,惹她生气。 更何况,她为他上药,本也不是为了蒙蚩。 阿萝直视魏玘,道:“不是。” “陈家丞与我说,昨夜我昏厥时,你一直在边上照顾我,甚至耽误了治伤。所以,我想,我不能只受你照顾,也要帮你上药。” 魏玘闻言,眉关一拧,又徐徐松开。 他敛神,眸光褪去冷意,才浮出些许柔和,却听阿萝又道: “你照顾我,我为你上药。我不欠你什么了。” “这是交易,钱货两清。” 一席话说完,虽然细柔,但掷地有声。 魏玘的脸色霎时降至冰点。他凝定,紧攥左拳,眸光晦暗,似有薄焰翻滚。 阿萝不再开口,端端盯他,目不转睛。 红烛摇映,为她身影裹上火色,秾艳,昳丽,宛如雪里的一丛梅枝,坚韧又笃定。 两人相视良久。 最终,魏玘冷笑一声,道:“你倒是精明。” “那本王就如你所愿,将蒙蚩之事也列为交易。” 他松指,翻腕,左掌倒扣案上,叩指声如擂鼓,短促又密集。 “你留在肃王府,本王只允你换他一条命。至于他过得好与不好,视你价码而定。” 阿萝听罢,心头一慌,顿时按几起身,向魏玘倾去。 她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呆在肃王府、不逃走,你就不会动我阿吉吗?” 魏玘没看她,淡淡扫视右手,也无话。 听人不答,阿萝急得泛泪,道:“你、你可以随意用我,像先前那样,引诱坏人。我还有很多钱,都可以给你。求你,别伤害我阿吉!” 魏玘这才瞧她,眉峰一挑,道:“本王缺吗?” ——神情饶有兴味,口吻却漫不经心。 “肃王府里的物件,任取一样,远胜你白银千两。肃王府里的人,任择一位,哪个不是置生死于度外、随本王调遣?” 阿萝没了底气,杏眸凝泪,道:“那你要我如何?” 魏玘勾唇,抬臂,五指上擒。 瞬息间,阿萝下颌一凉,受魏玘牵下颈去。 放眼看去,男人俊美、冷沉,凤眸半掀,好整以暇——他坐,而她立,乍看去,她分明比他高些,却似被他压住一截,无法与之抗衡。 只听魏玘道:“本王所要不多。” “要你为本王解忧,讨本王欢心,令本王顺意。” 阿萝怔住,一知半解。 可尚不及她细问,忽听叱骂声起—— “魏子玉,你失了心智!” “上京城谁人不知,你肃王夜入陈府、威力缚人,荒唐至极!” “你历来持重,怎会如此冲动,滑天下之大稽!” 此人边痛斥,边接近。待阿萝循声望去,他已绕过屏风,彻底显出模样。 那是一名青衫老翁,身形瘦削,颧骨微陷,怒容满面。看见殿内情景,他眉关更拧,冷眼锐如铁笔,似要将两人戳出洞来。 阿萝惊讶,尚未定神,先觉颊侧一松。 转眸看,只见魏玘业已罢手,神情更冷,向老翁直直逼视。 剑拔弩张之时,人声又起—— “王傅,慢行!” 川连随之而来,看见魏玘,露出苦笑,抱礼道:“殿下。” “不料王傅早归,属下尚未同王傅道明全貌。” 魏玘不作声,只起身,负手而立。 他抬颌,向阿萝,示意川连道:“带她回去。” “本王亲自与王傅说明。” …… 阿萝挽篮,随川连向殿外走去。 她回头,再往内里,隔着一扇屏风,看见老翁已落座案前、正与魏玘攀谈。 越语隐约,迢遥含糊。阿萝虽然不懂,但也觉奇怪,只想二人适才针锋相对、似要争执,此刻却又平心静气、对坐而谈。 但很快,她就忘了这事,记挂起蒙蚩的安危。 魏玘说,要为他解忧、讨他欢心、令他顺意。可具体需要她怎样做? 他先前也说,待她好,并非图她的用处。但方才,他提及的那些事,何尝不是寻她的用处?他自相矛盾,左右推诿,叫人好看不懂。 阿萝迷茫,忧愁,始终无话。 谨德殿距配殿不远,行过游廊,不出百步可达。夜色深浓,肃王府人影未歇,左右看去,仍有不少仆役往来忙碌。 阿萝跟随川连,与众人擦身,返回配殿。 她提裙,向川连道谢后,刚要入内,却听身后人唤道—— “娘子,请留步。” 阿萝回眸,困惑道:“怎么了?” 川连道:“娘子为殿下处置伤势时,所用药物,可是出自良医所?” 阿萝摇头,道:“是我自己调的。” 那敷药,是她自医书学来,本以为系巫族独有,却在后花园见到了对应的绿植。正好魏玘右手受伤,她又有心帮助,才有了今夜之事。 川连目光一亮,道:“敢问娘子,功效是?” 阿萝忖了须臾,如实道:“主治攧扑损伤,若患处肿胀、出血等,可活血化瘀、舒筋止疼,不治内伤,不含整复[1]。” 她记忆甚佳,又常年读书,对此间内容已信手拈来。 得了结论,川连沉吟片刻,又道:“阿萝娘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昨日,我因职责所在,伤及旁人。那人年少顽劣,但本性不坏,又有二老辙待赡养,经过五次杖刑,眼下伤势不轻,我想……” “不知娘子这敷药,能否借我一用?” 阿萝听他说完,心间已明了七八。 她垂眸,凝了半晌,才道:“你说的这个人,是杜松吗?” 川连神情一僵,并未立刻作答。 他记得,杜松曾怠慢阿萝、轻贱其巫疆出身,还胡乱指路、浇灭了阿萝对离去的期盼。故而提及时,他特意隐去名讳,欲将此事含糊过去。 良医所有职责在,不得向受罚之人提供药物。他看阿萝懂医,才出此下策。 谁知,阿萝聪慧,捉过些许特征,也能对号入座。 川连暗叹,自知所求不合情理,正要收回前言,却见阿萝点了点头。 “好的。”阿萝诚恳道。 “这敷药并未用完,待到明日风干,就不能再用了。” “我不困。若你方便,可以领我去找他。我从前医过小兽,应当比你更熟悉些。” 川连一愣,又惊又喜。 他抱拳,道:“多谢娘子。还请娘子移步。” 阿萝拢筐,正要跟上,忽又记起什么,忙道:“等一等。” “我要先回配殿取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嘿嘿今天是半夜的更新,应该没有宝宝蹲守。 魏狗:她心里一定有我!(然而并没有)。 [1]跌打损伤的内容,参考了《医宗金鉴》 ,以及中医世家网站上的内容。 第29章 何所欲 再出殿时, 阿萝的手里多了一只包裹。 对此,川连不多问, 只旋身, 引她穿过游廊,走向王府东南侧。 二人趁夜行路,逐渐接近耳房。 肃王府仆役众多,耳房也修筑如丛, 受院墙隔围。 阿萝跟随川连, 穿过月洞门, 进入院内。 内里,仆役三两闲谈, 甫一瞧见阿萝,立时敛形,对她恭敬行礼。 阿萝十分惊讶, 不知众人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但她想, 旁人友善待她,总归是件好事,便也妥帖提裙, 逐个与人回礼。 最终, 二人停在一间透光的小屋外。 川连上前,叩响木门。 借由屋内烛光,阿萝看见,一道人影徐徐挪移,来到门边。 “吱呀。” 门扉打开, 杜松探出头来。 见是川连, 他咦了一声, 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听人说, 周王傅提前返程,你怎不去大成殿伺候,反倒跑我这儿来?” 正说着,他目光一转,瞧见阿萝,霎时白了脸,就要关门。 川连伸手去拦,道:“等等。” 杜松不依,仍要回退。 可他力小,又负了伤,撼不动川连分毫,只好作罢。 他长叹,愁眉苦脸,低声道:“你作什么带她过来?她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万一伺候不好她,殿下准得扒了我的皮。” 川连皱眉,道:“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他停顿,看阿萝一眼,仍用越语,向杜松道:“阿萝娘子此番前来,是为……” “杜松。”阿萝忽然开口。 川连、杜松当即收声,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阿萝认真道:“我是来为你送药的。” 她听不懂两人的攀谈,但也自杜松的言行中,发觉对方心有顾虑。因此,她才主动开口,先向对方表明来意,避免引起更多误会。 杜松闻言,一怔,捉门的手也滞在原处。 他道:“你、你怎么……” 川连道:“是我将此事告知娘子。” 阿萝颔首,走到川连身边,道:“我听川连说,你被魏玘处罚了,伤得很重。” “我知道,是因为我离开了肃王府,你才会受他处罚。我不想留在肃王府,所以才会走,但让你受罚也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 她垂首,揭开蒙筐的软布,取出敷药,递上前去。 杜松顺势低头,便见少女手掌纤白、药皿洁净小巧,竟于灯辉之下隐隐浮光。 阿萝声音轻柔,分外诚恳:“这是我按医方配的,疗效很好。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杜松默然,良久不应。 他抬头,对上一双乌亮的杏眸——似镜,如水,盈有半泓天光,能将人心照透。 “我……”他憋红了脸,抓耳挠腮。 “可、可我明明……待你不算太、太客气。” 阿萝读出他愧怍,摇头,道:“我不生你的气。” “我知道,你受了魏玘的命令,不让我出去。你若不听他的,就会被他惩罚。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想被罚,未必会比你做得更好。” “但是——”阿萝话锋一转。 “你有难处,可以说。如果以后你还骗我,我会生气的。” 杜松羞愧难当,赔笑道:“别,我可不敢了。” “我杜松少说也在王府里混迹多年,往后,谁要是还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川连在旁,听见这番话,不由嘴角上扬。他知杜松顽劣,恐其惹人动怒,本已做好了调停的准备,却不料二人能化干戈为玉帛。 忽然,阿萝又记起什么。 她伸手,递出方才的包裹,道:“给。” 杜松疑惑,接过拆开。 只见绸布散落,银光迸发,竟是满当当一包银两。 二人错愕半晌,才听杜松道:“这……这又是?” 阿萝解释道:“是我赔给你的。” “鱼杏儿说,因为我,你被魏玘扣去了半年的月俸。你要赡养阿吉与阿娘,没了钱两,恐怕难以为继。我不知你月俸多少,就先给你这些。” 提及罚没月俸,杜松、川连面露狐疑,不由对视一眼。 川连道:“阿萝娘子,杜松只被殿下罚去了一月的月俸,并不是半年。” 杜松道:“确实如此。” 川连又道:“阿萝娘子,那鱼杏儿并非良善之辈,先前她助你离开,也是另有目的、欲借你之手接近殿下,不是真心帮你。” 得此印证,阿萝颦眉,将信将疑。 她掀眸,目光闪烁,犹豫道:“魏玘他……” 他阴沉、冷戾,看上去确实做得出这种事——这也是她并未怀疑鱼杏儿说辞的原因。 听出阿萝的弦外之音,杜松眉头一皱。 他道:“阿萝娘子,你要这么说,我可不爱听。殿下只是嘴毒了些,但人不坏。他知我要赡养二老,总会赏我金银,为我补贴家用。” 他顿了顿,回起精神,又道:“而且,我这回受罚,殿下专程赏了我一帖敷药。要不然,我受了杖刑,可没力气站在这儿与你们说话。” 阿萝眨眸,看杜松神情,一时心生茫然。 自来到上京后,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旁人在谈及魏玘时,眼里凝着碎星。 她咬唇,轻轻驳道:“但我看见的,与你所说不同。” “他利用我,不让我离开,还用我阿吉的性命来威胁我。他说话冷冰冰的,总是算计,让人看不懂他的意思,就像是……他没有半点真心。” 此话掷地,周遭顿时静默。 谁也没有应答。唯有冷月无瑕,如潮落下,浸满屋檐。 阿萝疑惑,看向面前,发现杜松垂首、川连苦笑。她不明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隐约感觉不对,自氛围里尝出一丝冷意。 好半晌,杜松才摇头,却并未多说,只慨叹道—— “殿下他也得活啊。” 阿萝颦眉,道:“我不明白。” 杜松与川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放弃阐释。 今夜之事,已令二人知晓:面前这名巫族女子,澄澈纯善,不谙世事,冰心一片。与她说得再多,非她亲身体会,她定然无法理解。 只听川连道:“阿萝娘子,夜深了,还请歇息。” “若娘子仍有疑惑,不妨留待往后,寻到合适的时机,尽数告知娘子。 ” …… 谨德殿内,灯火如豆。 魏玘背倚主位,食指淡叩。周文成与他相对而坐,大袖拂拢,气势含锋。 二人沉默,似乎各怀心事。 良久,周文成开口,道:“既如此,坠马系秦陆所害,陈广原也是行刺你的杀手。” “你是为救先前那名巫族女子,方才夜闯陈府,在党羽牵连之证尚且不明时,惊动太子、震撼朝野,以至于龙颜大怒、授人以柄?” 他身为肃王王傅,前日因差事外出,如今回了上京,才知肃王夜闯陈府一事。方才,他已自魏玘处听得阐述,故而得出如此结论。 魏玘点头,口唇不动。 周文成冷哼一声,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成大事者,无不以修身养德为先。你若当真袖手旁观,为争权夺利,任她受陈广原羞辱,那与太子之流并无区别,只叫老夫看错了你。” 话语至此,似是宽和。 谁知,下一刻,拍案声重叩而来。 “咚!”木案猛然颤抖。 周文成脸色铁青,道:“可你此后所为,岂有半点仁义?!” 他已听过魏玘所言,知晓其与阿萝之间的所有经过——师徒亲密,魏玘几乎交代了所有内情,甚至不曾隐瞒二人的误会与冲突。 魏玘闻言,眉关一紧。 他不语,眼帘半掀,寒意凛凛,向面前人逼去。 周文成浑然不惧,怒斥道:“看什么!难不成老夫还会怕你?” “魏子玉,你是真心护她,还是挫败不甘?你引她出世,又强迫她避世。你自以为周密,却令她身陷危险。好人坏人,全叫你一人做了。” 话音刚落,魏玘赫然起身。 他眸里燃火,咬牙切齿,道:“自是真心!” 周文成见状,平静神色,直视魏玘。 他敛袖,道:“你藏匿她踪迹,说是真心所致,不过也是一场算计。你不愿承担责任、不欲受太子伐异,才要她为你牺牲自由、甘心做你的雀鸟。” “你欲纳她为妾,是既要予她名分,又要令正妃之位空置,以此为筹码,争取士族支持。” “魏子玉,你机关算尽,只对你自己满怀真心。于理,老夫叹你杀伐果决、心狠手辣;于情,老夫惜自己热血错付,被你曾经的抱负迷了眼睛。” “你欲行禽兽所为,老夫不必多费口舌。可你真心待她,自会乐于见她行走青天白日之下。” 言罢,周文成起身,又拂袖,道:“阿萝的存在,你只能瞒下一时,不能瞒住一世。” “再过一阵,便是立夏祭扫。” “依照越例,你与太子定要随陛下同行。届时,你还将阿萝一人留于府中,就当真视她如你掌中玩物,喜之则持,不喜则弃。” 他转身,不再逗留,走向殿外,只留一声冷斥。 “多说无益,你自己好好想想。” “若你想不清楚,老夫前日赴书院所得,大可不必说予你听。” …… 返回配殿后,阿萝始终记着杜松的话,反复咀嚼,又想不出名堂。 ——殿下他也得活啊。 这句话确实很怪。她与魏玘共度多时,知道魏玘活得很好。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有好多人听他的话,他还有精力束缚她、威胁她、与她交易。 他痛苦吗?可她亲眼看见的,明明是他在让旁人痛苦。 阿萝一壁想,一壁整理被褥、躺上床榻。 青蛇游走,熟稔蜷往颈边。 触到那丝熟悉的凉意,阿萝回神,摇头,将无谓的思考丢走。 于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蒙蚩。 她也想过一刹,请杜松或川连,带她悄悄去看蒙蚩。可她到底不敢冒险,既不愿触怒魏玘、威胁蒙蚩的安危,又不愿为旁人招致麻烦。 倒不如待至明日,她再向魏玘问问——他要她如何解忧,如何讨他欢心、令他顺意? 此后整夜,定定无梦。 …… 次日,阿萝起得很早。 她对王府不算熟悉,故而持着舆图,对照参考,再度认过一遭。 待她回到配殿,陈家丞已率人等候其中,为她侍膳而来。这一切,倒与在寻香阁时没有变化,甚至是,今晨的膳食比从前更加美味。 用过早膳后,婢女陆续撤下。阿萝见状,便要动身,往谨德殿寻找魏玘。 才提步,却听陈家丞忽然唤道:“阿萝娘子。” 阿萝循声望去,发现陈家丞并未离开,而是驻足门边、向她招手。 她不解,走近,道:“怎么了?” 陈家丞揖礼,道:“请阿萝娘子移步大成殿。” “殿下正在等您,要教您越语。” 作者有话说: 周.史诗级助攻.老师上线了! 第30章 牙牙语 阿萝惊讶, 睁圆杏眸,道:“教我?” 陈家丞点头, 称是。 阿萝面露困惑, 不知魏玘为何如此。 她想,魏玘满心算计,所作所为必有所图——连他自己也说,他只做有把握的事, 今日要教她越语, 又有什么把握、为什么意图? 陈家丞见她犹疑, 眉头一皱,隐有不满。 昨晚, 他见谨德殿灯火彻亮,便知魏玘明发不寐。今晨,他又见魏玘亲赴藏书阁、挑选书籍, 更是候于大成殿内, 待阿萝用过早膳。 肃王何其显荣,已为她屈尊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沉声道:“娘子, 请动身。” “殿下已等待多时。娘子再要徘徊, 于礼不合。” 阿萝一怔,想人所说确有道理,便按下不解,跟上陈家丞的步伐。 …… 大成殿外,宿卫威仪, 左右值守。 二人来到殿前, 便有宿卫推开朱门, 将阿萝一人引入殿中。 阿萝环视四周, 只见主殿高阔、金柱林立。左侧书架直通藻井,不落尘灰,却空空落落,似是其上列有藏书,如今已被人尽数搬空。 视线尽头,魏玘坐于主位,倚座,仰颈,闭目,玄袍冷沉。 一方长案伫他面前,上铺纸笔,又被一本书籍压住。 辰时过半,日光如织,洒满殿内。 阿萝被领至案前,恰好看见,一簇微光落往魏玘的鼻梁。 ——挺立,清俊,也温柔。 在巫疆,他也曾有过如此情态。那时,他淋了雨、受了伤,静待椅上,被她拂去湿发、擦拭面庞的水珠,对她不存丝毫戒备。 来到上京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展露脆弱。 可尚不待她仔细观察,魏玘就睁开双眸,目光冷冽如初,锐利更胜鹰隼。 他抬颌,只道:“坐。” 阿萝落座,见他睑下泛青,不禁颦眉。 ——你睡得不好吗? 出于本性,她险些就要问了。但她还在生他的气,自然不愿对他太过关心。 魏玘调息,默了片刻,才睁眼。 他曲指,叩向案上书籍,道:“教你这个。” 阿萝瞧去,见是《广韵》。 她知道,这是越国的韵书,常用于教习越语雅言,是越国孩童手边常备的书籍。对此,她不觉羞愧,只想自己从头学起,本也与孩童无异。 只是,她很好奇—— “为什么你要教我这个?” 魏玘睨她一眼,眉峰不动,道:“为了讨本王欢心。” 阿萝讶异,不禁张唇,觉他很是奇怪。 教她越语、听她说越语,难道还能令他开心吗?在书里,她从未读到过这等寻乐之法。 魏玘淡淡别目,看向书籍,道:“怎么,不愿意?” ——口吻又是带刺的。 阿萝被他扎着,双唇一抿,道:“愿意。” 这倒是实话。她本就有心学习越语,也愿意为了蒙蚩、依照魏玘的意思来行事。 阿萝低眸,拾起《广韵》,翻至首页,摊于两人之间。 她记得,从前蒙蚩教她认字时,也是对照书籍、逐个跟念,便道:“你说。我随你念。” 魏玘不多言,只倾身,指向平声一字。 他道:【东。】 阿萝开唇,正要学,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认识越文,知道东字象征方位,但从未学过读音。越语与巫语,发音规律完全不同,真要她模仿发声,几与舌根打结无异。 魏玘见状,勾唇,似笑非笑。 阿萝雪颊赧红,记着他先前的发音,勉力道:【浓。】 魏玘眉峰一挑,凤眸促狭更甚。 至此,阿萝心下已有了推论:所谓教她越语、讨他欢心,原是魏玘乐于见她出丑。 可她不想服输。 往后,她与蒙蚩离开肃王府,也要自上京返回巫疆,途中少不得运用越语。 哪怕魏玘笑话她,这也是她学习的机会。她早就有心研习越语,势要攻破如此难题,绝不会敷衍嬉戏、供人取笑。 阿萝凝眸,想起什么,便撑身,向前伸出手去。 转瞬间,纤指按上魏玘的喉头——温软,微热,像一团棉、一朵云。 魏玘错愕,举目看去,看见阿萝神色认真,杏眸闪烁,正凝视他,漾出清澈、明亮的浮光。 阿萝道:“你再说一次。” 魏玘并未回话。 阿萝不解,以为他不知如此学法,便道:“这是我在书里读来的。” “书里说,有人识音不全,便用指掌感受。” “从前,我阿吉教我识字时,我都十分顺利,从未讲不出话过。我不知越语难学,若像这样按住你、再去学,应当会好些。” 她柔声絮絮,将思绪和盘托出,面前人却久久不言。 阿萝疑惑,抬眉看去,对上魏玘一双凤眸——烫,热,墨如点漆,灼光沉沉,内里翻滚着千情万绪,却不叫她看懂一丝一毫。 她不解,只当他不愿配合,便要收臂。 “啪。”纤腕被捉住。 魏玘收指,拢紧她一截窄腕,径直挪开了她的手。 他低声道:“笨。” 下一刻,长指挪动,将阿萝的手牵往面庞。 她触到一片柔软、微凉,颤了刹那,便有温热、濡淡的气息,悉数汇于指尖。 魏玘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当碰此处。” 他沉声,嗓音微干,又道:“你碰喉口,如何记住唇形?” 阿萝眨眸,想自己许是记错,轻轻哦了一声。 她道:“那你再说一回。” 魏玘又不说话,只望阿萝,用那双黝黑、浓沉的眼,无言地凝着。 他看见,阿萝的唇在动,像两瓣丰盈的软桃,一翕一开,似在说些什么。可他一个字也不曾听见,似被她的指尖烫过喉头、灼伤双耳。 教她越语,确是他真心所致。 昨夜,与周文成相谈后,他切实想过放手。他想,是他将阿萝带出小院,在放她离开之前,总要教她什么,以应往后生活,也不算他亏欠。 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本该克制心念,不日后放她离开。 可她凝视他、触碰他时,他却希望——此后余生,她只注视他一人,在意他一人。 是她非要招惹他。这不是他的过错。 “你怎么了?”阿萝道。 她不知魏玘所想,又看他沉默良久,对此越发茫然。 终于,魏玘敛神,道:“无事。” “我说,你学。” 阿萝颔首,静默待他,便听他道:【魏玘。】 ——这与方才读音不同。 阿萝听出异样,低头看书,又抬头,道:“你没有说错吗?” 魏玘道:“换了。这是本王的名讳。” 阿萝轻轻哦了一声,道:“可我想先学自己的名字。” 魏玘眯目看她,压迫感又往外逼。 阿萝抿唇,掀起睫帘,不甘示弱地盯他,倔强又纯稚。 她最不喜欢魏玘胡乱逼人。方才念错东字,她已经看过他笑、讨过他欢心了,他若守信用,自不会以此为由、苛待蒙蚩。 况且,是他主张依书来学,眼下突然变卦,她又没做错什么。 相遇之初,她慑于魏玘的气势,对他心有畏惧。后来,她视他为好朋友,对他真心相待。而如今,她对他没了好感,态度也强硬不少。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锋芒迸发。 最终,魏玘冷了脸,松开掌间的手腕,只道:“下回教。” 阿萝眨眸,不说话,也不求他。 倒是各退一步——他没说不教她的名字,她也没说不学他的名字。 恰在此刻,有足音迅速接近。 阿萝循声望去,便看川连趋步而来,在不远处立定作礼。 川连道:“殿下。” 魏玘蹙眉,又松,道:“知道了。” 他拂掌,将《广韵》推向阿萝,指尖叩打,击出一声脆响。 很快,一位男子来到殿下,向案间二人行礼。此人着了石青袍衫,绣有银丝竹枝纹。阿萝曾在书里见过这等服饰,属于越国文官。 魏玘起身,捉过外袍,随意披上。 他与阿萝道:“此人乃王府长史,聂若山。本王有事,暂且由他教你。” 阿萝点头,道:“好的。” 于她而言,不论先生是谁,她都会认真对待、好好学习。 魏玘嗯了一声,离开主位,受川连跟随,向大成殿外走去。 眼看二人渐行渐远,阿萝发现,另有三名宿卫上前,列于殿下廊柱之间,似在戍守。 “娘子。”有人忽道。 阿萝回首,便见聂若山已来到案边,对她拱手而笑,模样斯文。 “聂某定会潜心教学。若有不足,望娘子海涵。” …… 魏玘负手,迈出大成殿。川连跟随其后,并未立刻开口。 二人行路,穿过游廊,来到寻香阁附近的小门。由于阿萝不在,此处已闲置无人,唯有仆役定时前来洒扫,此刻正杳无人烟。 魏玘入院,信步丛草中,目光低扫,漫不经心。 “说吧。”他道。 川连称是,只道:“禀殿下,秦陆处已有所进展。” “据他交代,松香茶寮乃太子党羽密联所在,以玉佩为信物,印证彼此身份。他自称,曾在松香茶寮听过一则秘闻,想借此求殿下留他一条性命。” 魏玘冷笑一声,并未言语。 川连见状,心下对魏玘的态度明了半分。秦陆道貌岸然,明知陈广原尤好女色、卑劣无耻,还将阿萝引向其处,确实可诛。 只是,若秦陆当真知晓关键,理当于他交代之后,再行处置。 他知魏玘喜爱阿萝,又曾见魏玘为阿萝打乱布局、自弃筹码,不由心生忧虑,担心魏玘又会冲动行事,便打了腹稿,张口要劝。 却听魏玘道:“先留着他。” “至于留他多久,待本王亲自问过再定。” 川连宽慰,抱拳,道:“殿下英明。”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背寒,忙改口,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又道:“蒙蚩可有消息?” 川连闻言,顿时敛神,面露难色。 魏玘步伐一顿,立于寻香阁外。 他回身,看川连,沉着道:“有何难处?” 川连默了须臾,这才道:“属下正要向殿下禀报此事。” “据宿卫来报,蒙蚩其人,在蒙寨全无音讯。宿卫往蒙寨周边探寻,连带鱼、柴、甘三寨,从不曾有人得过他消息。” “就像是……” “像是如何?” “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他踪迹。” 作者有话说: 为了区分越语和巫语,女鹅在场的时候,巫语用双引号,越语用黑括号~女鹅不在场的时候,大家应该都能分辨出来。 抽奖今天开奖啦!不知道是哪些宝宝抽到了小红包。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宝宝喜欢,所以没有设置太多中奖人数,就在这个评论区给前100个宝宝补小红包吧!谢谢大家的喜欢,我会努力哒!呜呜呜但是为了红包才评论的话千万不要告诉我,我会难过的!!! 第31章 池中鲤 魏玘听罢, 眉关紧蹙。 他记得,蒙蚩早知自己要走, 却不告知阿萝, 只对其揠苗助长,又在离去时号称远行,自此杳无音讯——照这样看,寻找蒙蚩必会困难重重。 可他并未料到, 有人存心隐瞒, 不愿暴露蒙蚩行踪。 他不多言, 只道:“继续。” 川连称是,道:“按说蒙蚩出身蒙寨, 再不济,也该名列族谱、有迹可循。” “可宿卫回报,族谱查无此人。之后, 宿卫又循百兽奔走、地动山摇之象, 向前追溯,却只得知,彼时, 蒙寨并无婴孩诞生。” 闻及此, 魏玘双目一眯。 徒有异象,而无婴孩——这说明,阿萝并非蒙寨中人。 若蒙蚩与阿萝同出蒙寨,互相庇护也无可厚非。可二人出身不同,蒙蚩怎知阿萝身负孽力, 又为何只照顾她五年、就销声匿迹? 他不语, 默立原处, 略作思忖。 川连不禁面露忧色。 他心知, 阿萝的身世并不简单,真要细探,恐会耽误魏玘夺嫡大业。于忠,他应依贵主吩咐行事;于诚,他又当劝魏玘罢手。 一时间,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对此,魏玘并非没有觉察,却置若罔闻,只道:“可曾找过辛朗?” 此话一出,川连便知,魏玘决心要查。 他暗叹,道:“如殿下先前吩咐,已有宿卫前往王城、寻巫疆少主。” ——王城是巫疆的中心,王室辛寨坐落彼处。 魏玘道:“告知辛朗,阿萝思念蒙蚩、积郁成疾。若有音讯,且透露一二。” 阿萝于辛朗,虽然意义未明,但远比肃王的名号更具分量。肃王府中人查不出的,换作阿萝的名头,兴许会有进展与突破。 川连不知内情,先是一怔,才低头称是。 谈话至此,蒙蚩之事暂时告歇。 恰有微风拂来,摇动庭前草木、红花锦绣,振出声响沙沙、尘嚣浅淡。 魏玘低目,打量花草半晌,便提步,离开寻香阁。 川连跟随其后,眼中忧虑不减分毫。 魏玘行路,头也未回,道:“有话要说?” 川连滞了须臾,才道:“属下不知当讲不……” “直说便是。” “属下听闻,您与王傅有些误会。” 魏玘步伐一顿,只瞬息,又落地前行。 川连见状,斟了措辞,续道:“王傅曾为监察御史,最为蛇口佛心。他言行之间,或有冲撞殿下,殿下不必太过在意。” 昨夜,他返回谨德殿时,正巧将周文成最伤人的话听入耳中,一字不落。 ——老夫惜自己热血错付,被你曾经的抱负迷了眼睛。 对于这话,川连并不认同。他想肃王府上下一心,皆是为魏玘的能力与志向所折服,而阿萝之事与大业无关,本也不该相提并论。 岂料,魏玘勾唇,道:“王傅说得不错。” 川连一怔,不解其意。 魏玘又道:“这段时日,本王所为之事,确实不应当。” 听见这话,川连既惊讶,又欣慰。 尽管阿萝诚善,他依然认为,魏玘理应专注夺嫡,不可虚度光阴。如今看来,魏玘仍是那个令他信服的肃王,斩钢截铁、知错能改。 便道:“殿下放心。” “王傅自台山书院归来当日,已将述职状交呈大成殿。” ——台山书院,位处上京城外、台山之上,建于魏玘十六岁时,至今已过六载。 “眼下,春闱已过半月,待到杏榜揭晓,书院又将举行台山宴,以贺学子取中。虽然殿下不便出面,但据王傅所言,众学子感激殿下,仍有心邀殿下列席。” 提及台山宴,魏玘挑眉,正要开口,步伐却忽然一顿。 川连不解,随之停步,打量贵主。 只见魏玘凤眸黑沉,气势如尖锋透骨,视线直逼不远处,似要将眼中所见烧成灰烬。 川连心惊胆战,不知他看到什么,顺势瞧去。 视线尽头,杜松正在行路,摩挲着手中药皿,步伐轻快。恰在魏玘凝视的瞬息,他似乎有所感知,扭头看见二人,霎时白了脸,踉跄赶来。 “小人参见殿下!” 魏玘笑,异常和煦,道:“心情不错?” 杜松心里发毛,又不敢扯谎,便道:“回、回殿下,还好。” 魏玘又笑,眸里寒得像冰。 此情此景,令川连、杜松二人分外茫然,不知肃王为何突然动怒。 疑惑间,忽听魏玘道:“拿来。” 二人怔愣,循着魏玘视线,看见那只小巧的药皿。 ——是阿萝的东西。 刺鼻的酸劲儿当即直冲颅顶。 杜松忙呈上药皿,震声道:“殿下请!这是阿萝娘子专程为殿……” 话未说完,魏玘掀目,凉凉睨他。 杜松当即闭了嘴。 魏玘伸臂,将药皿夺入掌中,五指紧收向内。 川连、杜松只听咯吱一声,竟是魏玘将瓷皿拧出细响,宛如悲鸣。 药皿柔润,仿佛少女掌温尚存。 如此触感,令魏玘越发躁郁。 此前,他自诩清醒,知她不存情意,便有心退却,不欲与她相互折磨。但在此刻,他难以自控,捏紧药皿,如要将她一双小手也攥入掌中。 杜松待阿萝,曾轻慢、欺骗、欺辱。而阿萝以德报怨,为杜松送去敷药。 谁知,到了他这儿,她为他上药就成了一场交易。 魏玘当真恨极了阿萝,恨她一颗玲珑心,如此漂亮干净,却没有丝毫存着他——可正是这颗招他恨的玲珑心,好似烈阳灼目,惹他半点挪不开眼睛。 他闭目,强按心绪,于原地伫了半晌。 其余二人在场,战战兢兢,无不收声敛息,大气也不敢喘。 终于,魏玘睁眼,收药皿入怀。 他转目,瞟杜松,手臂一捞,将少年捉至面前、逃脱不得。 杜松颤巍巍,尚未开口,便听他道: “本王有事要你办。” …… 阿萝学习越语一事,进行得分外顺利。 她本就识得越文,又认真、聪颖,便跟随聂若山,将《广韵》学了不少。 之后,阿萝返回配殿,接上阿莱,又往后花园去。 蒙蚩告诉过她,学习语言,最忌畏畏缩缩、不敢开口。因此,她想寻个安静地界,将今日所学张口说说,权当练习。 她挽裙,在后花园内踱步,左顾右盼,选定一方莲池。 正值春日,池里绿叶满盈、不见莲荷。倒是有不少鲤鱼,栖息池中,斑斓嬉戏。 阿萝停留池边,任阿莱缠腕。 她轻咳,鼓起勇气,道:【东。支。齐。鱼。[1]】 “扑通!”池鲤忽然一跃。 阿萝被夺了注意,睁眸瞧去,便见鲤鱼回落水中,消失得再无踪影。 她莞尔,心生欢喜。从前,她只在书里读过如此情形,不曾想亲眼见时,竟有这般惊艳。 可鱼字之后,是什么来着? 阿萝脑内一截,颦眉追忆半晌,仍未续上。 思索时,人声忽起:【模。[2]】 阿萝回头望去,便见一名老翁负手走来——青衫,冷肃,瘦削,笔挺,正是那日与魏玘先有争执、又对坐相谈之人。 她张唇,正欲道谢,又想起自己还没学过,只得滞在原地。 却听老翁道:“小娘子不必客气。” ——是巫语。 阿萝回过神,忙道:“不行。阿翁,您帮了我,我一定要谢谢您的。” 老翁颔首,嘴角微翘,弧度难显。 他上前,来到阿萝身边,道:“老夫周文成,乃肃王府王傅。娘子只管当老夫是……肃王的先生。不过一介俗人,不必与老夫多礼。” 不待回应,他抬臂,自后取出什么,递给阿萝。 是一串糖葫芦——颗粒饱满,糖霜晶莹,色泽艳红,令人垂涎欲滴。 阿萝惊讶,道:“这是给我的吗?” 周文成颔首。 阿萝喜出望外,眸里聚起清光,便以双手接过,握紧细棍,动作小心翼翼。 “多谢阿翁!”她道。 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糖葫芦,今日还是第一遭。连带腕间的阿莱,都立起头颈,盯着糖葫芦瞧。 周文成捋须,嘴角又翘少许,道:“小娘子可还喜欢?” 阿萝点头,不再看糖葫芦,而望周文成,诚恳道:“多谢阿翁,我当真很喜欢。” “可我没有好物件,不知怎样才能报答您。” 周文成闻言,失了笑,心间叹息。 他沉眉,道:“无需报答。是子玉亏欠你,该由他来向你赔罪。” 提及魏玘,阿萝眸光一颤。 她垂首,握紧糖葫芦,如实道:“我也这样想。” 许是自老翁身上,读出与蒙蚩近似的气息,她倒比平时说得多了—— “他不该冷冰冰地说话,不该凶巴巴地吼人,不该一点儿也不考虑旁人,不该待人不诚,不该不让我走,不该用我阿吉来逼迫我,也不该……使用我。” 周文成听罢,并未作答,只与阿萝并肩,瞰向池水。 眼前,锦鲤四处游曳,尾如织缕。 阿萝望着鲤鱼,也不说话,手里的糖葫芦纹丝不动,半口都舍不得吃。 良久,才听周文成道—— “他变成这般模样,并非存心而为。” 阿萝不解,看向周文成,道:“阿翁,我不明白。” 在她看来,魏玘是何种模样,全凭他心意。旁人都畏惧他、都要听他的,没人能质疑他、影响他、决定他。是他,决定了他自己。 听杜松说,魏玘人不坏,只是嘴上严苛。可她不懂,既然人不坏,为何不好好说话? 周文成没看她,仍聚于池内,神情薄淡而悲悯。 他道:“阿萝,你瞧瞧。” “这池里的鱼,过得可还顺意?” 阿萝低头,见锦鲤游窜,便道:“顺意呀。” “它们晒晒日头、躲躲莲花,严冬来了,就睡睡觉。我在书里读过,这是观赏的家鱼,平日也没有外人来捉它们,很安全的。” 周文成颔首,自怀里摸出小包,取出一把细米。 他道:“那你再看。” 言罢,他振臂,将细米尽数洒往池中。 “哗啦——”水波翻涌。 阿萝的视线紧随而去,瞧见锦鲤前赴后继、竞相争夺。 这些鱼儿,方才还懒怠、憨厚,此时为争食物,竟变了模样、来势汹汹。 只见一条乌鲤,因太过瘦小,被一条胖鲤扫开。又见一条红鲤,趁两鲤相斗,抢走食物。更有一条长阔的金鲤,咬住同伴的躯体,硬生生将之自米边扯开。 境况惨烈,令阿萝心生悲悯,不禁别开双眸。 周文成不语,只捋须,一下又一下。 待池内粼波停歇,细米已荡然无存。落败的鱼潜往叶下,饥肠辘辘,休养生息。 只听周文成道:“莲池之中,米少鱼多。” “池里的游鱼,若要存活下去,必须竭其所能、尽其所用,拿出十成的狠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是半夜的更新!应该没有宝宝蹲守了!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好好休息~ [1][2]《广韵》和内里的内容,参考了《洪武正韵》。 第32章 金丝熟 字句入耳, 阿萝转眸,望向重归于寂的莲池, 哀悯又困惑。 “阿翁, 我还是不懂。”她道。 “虽然米少,但只要依照鱼数、均等分食,所有池鱼就都能生存,不必互相争夺。” 周文成颔首, 道:“确实是个办法。” 听上去, 这是在应和阿萝。但下一刻, 后话紧随而来,似叹似惋—— “可惜, 树欲静而风不止。” “莲池之中,欲壑难填者多,知足无求者少。有鱼愿意均分, 绝不多取;也有鱼费尽心机, 只为将所有食物据为己有。” 正攀谈间,一片鳞光突兀闪烁。 阿萝定睛望去,看见一条锦鲤跃出池外、摔上滩涂。 “啪嗒。”鱼儿挣扎不休。 阿萝见状, 忙递还糖葫芦, 走上前去,攥住鱼尾。 周文成默立,看她拎提锦鲤、伸向水面,却滞在半空,并未立刻松手。 想起先前所见, 阿萝有些犹豫——众鱼夺食, 营营逐逐, 险恶万分, 这鱼若被她送回池里,就要再次陷入争夺与厮杀之中。 可是,鱼不能离水,而她未携瓮缸,给不了它去处。 阿萝无奈,只得松开手指。 “扑通。” 锦鲤重返莲池,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周文成叹了一息,道:“你看,投身鲤鱼、生在莲池,除了争夺,别无选择。” “这些锦鲤确为家鱼,不会受人捕捞。可生存的威胁不在外界,只在身边。” “池中之鱼,为求食物,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故作凶恶、吓退敌人,伺机而动、从中渔利,主动进攻、抢占先机……如此种种,比比皆是。” “子玉也是其中之一。在你未见之处,自有人虎视眈眈,欲除他而后快。” 阿萝听着,忽然记起,在她面前,魏玘也曾有过类似的说辞。 ——我生来即在金笼之中。无数双眼睛于暗处窥我,要我尸骨无存、片刻不得安宁。 ——秦陆与陈广原二人,听命于我兄长,有心置我于死地。 她回头,对上老翁沉肃的目光,眉黛微颦,静默无话。 周文成也不语,只负手,远眺湖光。 良久,阿萝道:“那人……是他兄长吗?” 周文成点头,又摇头,道:“不止是他兄长,还有他兄长的族人,和他的母亲。” 阿萝闻言,睫帘一颤。 她默了半晌,才道:“可是,他们明明是家人。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应当亲密无间,患难与共,互相帮助。” ——就像蒙蚩与她。 周文成听罢,摇摇头,露出半点苦笑。 生在王室,血脉无关真情,反会招致灾祸。他深谙此理,却说不出口,只想阿萝清莹秀澈,大抵无法理解,也不该聆听此等污浊。 “阿萝,这些事太过复杂,你不懂也罢。” “但你聪颖、伶俐,有朝一日,若置身其中,定能参透一二。” 他伸臂,又递去糖葫芦,道:“快吃吧。” …… 送别周文成后,阿萝并未离开。 她敛裙,坐于莲池边,任由阿莱盘踞膝间,眸光逐渐空远。 于她而言,周文成所言确实难懂。她未曾出过小院,不谙世事、心思简单,纵有锦鲤作比,仍不能理解权利争逐、勾心斗角。 可隐约之间,她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有了变化。 ——兴许,是魏玘的模样。 阿萝记得,最初,魏玘很多变,常以不同的面貌示她。后来,他慢慢地固定了,只剩强大、残忍、冷傲。可现在,他又模糊起来,令她看不清楚。 如今的魏玘,既让人害怕、以致忽略他的好,又让人敬重、因而辩白他的坏。 但不论如何,阿萝绝不会忘——魏玘禁锢她、利用她,不珍视她的心意,不尊重她的意愿,还抓住她的父亲、强迫她留下。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想轻易原谅他。 思及此,阿萝不再纠结,只起身,理好衣裙,离开莲池。 …… 离开后花园时,晌午将至。 放眼望去,只见仆役左右奔走、穿梭游廊,忙于筹备今日午膳。 阿萝无心打扰,遂避开人群,走向配殿。 远远看见——配殿之外,有人双手背身,反复拾级、下阶,正来回踱步。 及近前,阿萝瞧清是谁,道:“杜松,你怎么来了?” 经她呼唤,杜松怔愣,很快回神。 他眼珠一转,道:“阿萝娘子,小人是专程来找您的。” “找我?”阿萝惊讶道。 杜松点头如捣蒜,左右顾盼,见周遭无人,便道:“且进去再说。” 二人先后入殿。一者稳步,另一者仓促。 阿萝拾壶,为杜松斟茶,递予他,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杜松接了茶,却不喝,只放下。 他道:“小人听闻,您已搬离寻香阁,来到谨德殿配殿居住。不知您过得习不习惯?” 阿萝眨眸,想杜松原是为关心她而来,便如实道:“还好。” “你的伤势如何?敷药有效吗?” 提及敷药,杜松气息僵滞,流过一刹的惊恐。 他干笑两声,磕绊道:“好、好多了。不劳娘子费神,往后、往后也不劳。” ——好怪的说法。 阿萝颦眉,觉出他异样,张唇要问。 可话未出口,先听杜松道:“阿萝娘子,小人昨日洒扫寻香阁,寻到一样物件。” 阿萝被转移了注意,好奇道:“什么物件?” 杜松探掌入怀,摸出什么,递上前来。 阿萝垂眸,便见金缕残败如条、切口整齐干脆——正是那只织金锦香囊。 杜松道:“这香囊,可是由娘子亲手缝制?” 阿萝黯了眸,只点头,不说话。 杜松见状,卷起五指,将香囊收好,也不开口。 他思忖须臾,才道:“娘子技法精妙如此,平白被毁,实在太过可惜。娘子可知,此事是何人所为?我定要找那人算账!” 说这话时,杜松满面怒容,似是愤懑至极。 阿萝见状,忙道:“你不要找了。是我自己剪坏的。” 杜松瞠目结舌,不禁讶道:“还真是你?” 阿萝并未听出他话里端倪,只当他不信,便道:“确实是我。” 她咬唇,回忆当时情形,和盘托出—— “这只香囊,是我缝给魏玘的。” “那时候,我当他是朋友,想送他礼物。后来,我才知道,他关住我,又将我缝补的襕袍送给旁人。所以,我就不想送他了。” “纵是我亲手缝制,他终归是不在乎的,倒不如毁在我手里。” 听完原委,杜松并未回话,只抬手,捏了捏鼻尖。 此番,他是受魏玘吩咐,前来试探阿萝,了解她剪坏香囊的缘由。 魏玘告诉过他,这香囊系由阿萝专程缝制,又亲手剪坏。那时,他还不信,只想阿萝绵软、宛如小兔,不料她当真如此刚烈。 身为随侍,他理当效忠魏玘。可听过内情,他也觉魏玘不冤。 只是,贵主恩情到底压住理智。他既领命前来,自要善始善终,替贵主说些好话。 杜松轻咳两声,道:“小人明白了。” “阿萝娘子,殿下尊贵,不缺衣袍,若是一件损毁,只管再替一件,大抵对衣物未曾上心,才会将襕袍送人,并非独独苛待娘子。” 此话所言不虚。他侍奉魏玘多年,知其历来心无旁骛,视钱财为外物。 可这番解释,叫阿萝听来,只觉站不住脚。 她颦眉,驳道:“我缝补襕袍时,他就坐在我身边。若他以为无需缝补、替换便是,大可以当时就告知于我,我也不必那般操劳。” 为了魏玘的襕袍,她忙碌四夜,还担心自己手艺不佳,对他心怀愧疚。 她不在乎襕袍所属,也愿为陈家丞裁衣。她只是感觉,魏玘漠视真心,全然不顾她的辛苦。 对此,杜松哑口无言,只道:“娘子说得对。” 他无意惹阿萝不快,又不愿暴露意图,连忙转了话题,道:“听闻娘子正在学习越语,今日时机正好,便由小人与娘子对练一番!” …… 之后两日,风平浪静。 阿萝跟随聂若山,苦学越语——既是为蒙蚩,也是为未来的行程。 她本就通识越文,学习一阵,便能对照韵书,自行拆切。她又勤奋、虚心,常与杜松对练,偶尔还受周文成指导,进步堪称神速。 期间,魏玘不曾来过配殿。 阿萝不甚在意,想他何时有需,自然会来找她。 倒有一日,她在后花园读书,瞧见魏玘脸色阴沉、与一名女子同行。二人并未发现她,不知在说什么,只听女子笑音如铃、远远传来。 很快,阿萝就忘了这事,只专注学习。 …… 两日后,戌时,配殿内。 阿萝才读过书,正与阿莱嬉戏,忽听足音急促,自外疾步而来。 “咚。”殿门大开。 阿萝望去,只见玄影如夜,只身穿入殿中,转眼已逼近面前。 ——是魏玘。 他低目、冷神,眉宇躁郁,立于案边,将一人一蛇罩于阴翳之下。 阿莱受惊,闪身藏入书中。 阿萝也怔住,滞在原地,仰头瞧他。 她发现,面前人气息凛冽、似是窝火到了极点,不由懵懂,道:“你……” 话音刚落,手掌便受人一锢。 魏玘牵住她,将她的手引向面前,目光紧锁,扫过她指尖与掌心。 阿萝不解其意,只觉手心温热、微痒——她的手与魏玘相隔很近,气息尽数洒落,只消向前几寸,就可轻易抵住他鼻尖。 她越发茫然,道:“怎么?” 魏玘不语,五指内束,将她小手攥得更紧。 他拧腕,左右翻动她,目光寸步不离,观察半晌,才松手。 阿萝眨眼,不知魏玘意欲为何,还当是自己脏了手,便也学他模样,左右检查,一壁道:“你在看什么?我手上沾了东西吗?” 魏玘眉关愈拧,这才道:“无事。” 他退身,拉开木椅,与阿萝相对而坐,长指一曲,叩往案上。 “教你用越语说名讳。” 作者有话说: 魏狗:检查老婆的手有没有受伤 女鹅:你没事吧? 第33章 贪嗔痴 阿萝一讶, 不禁眺往窗外、查看天色。 目之所及处,月光沉浓, 星辉晦淡, 显然时辰已晚。 她回眸,正要拒绝,却对上魏玘一双凤眸——幽沉、深邃,漆如鸦羽, 蒙着难言的不快。 “好吧。”她只道。 尽管突然, 但魏玘心情不畅。若教她越语, 能助他提振精神,她也愿意帮忙。更何况, 他说过,她要讨他欢心,换取对蒙蚩的优待。 阿萝正身, 面朝魏玘, 合抱两臂,置于案上。 她道:“你说吧。” 魏玘见状,眉关微松。他不语, 只掀目, 凝她片刻,才道:【阿萝。】 在越语里,这两字不算难。 阿萝点头,弯起杏眸,依样道:【阿萝。】 她一顿, 又道:【我叫阿萝, 你叫魏玘, 对不对?】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 忽然,神情一震,万分错愕。 很快,他敛容,恢复寻常沉稳,道:“何时学的?” 阿萝托腮,道:“前日。” 她记得,魏玘教她越语,曾忽略韵书、直奔名讳。那时,她虽然不依,但也记住此事,想魏玘是越人,受越语称谓,再正常不过。 于是,她向聂若山请教,学习王府诸人的名讳,包括魏玘、川连、杜松等。 她只是不愿这样唤魏玘。除非,他先教她说她的名字。 魏玘眯目,环臂,靠往椅背,盯住阿萝。 阿萝发现,他的眸乌黑、深沉,好似无垠瀚海,令人捉摸不透。她自觉没做错事,便也不惧,迎上他视线,杏眸闪烁,等他开口。 可魏玘凝视她,始终不吐一字。 阿萝不解,不知他为何总是如此,像往身上裹了一层布,掩住所有心绪。 她忽然想起周文成的话——生存的威胁不在外界,只在身边。 他是为保护自己,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吗?她不明白,也未得定论,却隐约感觉,冷傲的狮子成了刺猬,毕露锋芒,包藏柔软。 可相较于她,魏玘更像威胁。分明是他,掌握着蒙蚩的命,还有她的自由。 阿萝困惑,苦思无果,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陷入沉默,唯见灯烛摇曳。 终于,魏玘转眸,眼风扫往几案,漫不经心。 他道:“再教一句。” 阿萝微怔,以为他方才沉默、是在思考越语,便放下疑惑,道:“好。你说,我学。” 魏玘仍未瞧她,气息愈淡,几乎融入夜里。 半晌,他道:【我倾慕你。】 四字如火,烫得魏玘口唇一闭。不过转瞬,他又开口,道:“不难。跟着学。” ——声音平稳,毫无破绽。 阿萝眨眸,看他,良久不语。 魏玘目光不移,锁向几案,宛如粘连。 配殿内,空气静默,落针可闻。片刻过去,才听阿萝道—— 【我不讨厌你。】 魏玘的背脊僵了一刹。 他抬目,望向阿萝,只见少女凝眸看他,杏眸泛光,好似清泉两泓,盈有半室烛火。 阿萝道:“你说的那句,我之前学过了。” 她本就通识越文,学习越语,只需将音节与文字对应,不必重学意思。 在竹屋时,她读过不少言情故事,尽管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倾慕二字的含义——在她看来,唯有男女两情相悦,方可互道倾慕。 “我如今尚未倾慕于你,不能骗人。” 魏玘沉默须臾,神情渐冷,正要开口,却听面前人又道—— “你希望我倾慕你吗?” 阿萝眨眸,食指点唇,认真道:“若你希望我倾慕你,那你应当……” 话音滞在半空,惹得谁人屏息凝神。 可最后,阿萝摇头,只道:“我也不知你应当怎样。” 纵有书本,她仍不通男女之事,自然说不出名堂。况且,她记得,陈家丞说过,魏玘不会娶她为妻。有这层顾虑在,她更不会深入细想。 魏玘冷笑一声,眸里燃起薄火。 他气阿萝,更气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他竟全神贯注,等她给出明确的指引。这未免太不像他,他明明从不低头。 阿萝见状,愣住,不知魏玘为何又变了脸色。 她道:“你生气了吗?” 这阵子,她很少再看见魏玘动怒,只有刚才,但也并非因她而起。而此刻,她捉住他眼中一簇火,又想起蒙蚩还在他手中,立时乱了阵脚。 “你、你别生气。你若不希望我倾慕你,我也可以不倾慕你。” “我照你说的做,你别伤害我阿吉,好不好?” ——蒙蚩。又是蒙蚩。 魏玘目光凉透,怒极反笑,道:“好啊。” “你最好此生都别对本王动半点心,换你阿吉平安无虞、康健无忧。” 言罢,他起身,拂袖离去。 阿萝被留在原处,望着大开大合的殿门,不知所措。 …… 魏玘出殿,投身春夜之中。 殿外,灯火灿明,好似星河坠落,却莫名透出冷意。 川连候于廊下,听见足音,当即迎上。 他揖礼,正要禀报,却见贵主面露愠色,未出的话语立时一顿。 魏玘并未看他,道:“说。” 川连沉默,斟酌措辞,道:“殿下是否要寻太医?” 这两日,凡是肃王近臣,无人不晓,肃王为缝补一只织金香囊,常受针尖刺伤,恼火至极。此时此刻,川连还当魏玘是因此而动怒。 魏玘听出川连误解,也不解释,只道:“不必。” 最初,他确实是被针扎得不耐,才来寻阿萝,检查她是否留了伤痕。但现在,他动怒的原因关乎其尊严与骄傲,他自然不愿与人多谈此事。 川连不知内情,只叹息,道:“殿下不妨交予郑三娘子,由其代劳。” 他记得,前日,魏玘专程请来郑雁声,探问女工技法。郑雁声大惊,对魏玘好一通笑话,最终主动请缨、替魏玘缝补,却被魏玘回绝。 “殿下尊贵,如欲修补香囊,无需亲自而为。” 魏玘步伐不停,只道:“阿萝迟早要走。” “既然这是她赠予本王的礼物,那本王补好它,用以与她诀别……” 他一顿,又道:“也无可厚非。” 川连闻言,不禁收声,不知如何回话。 他始终认为,魏玘不该耽于女色,应与阿萝划清界限。而在此刻,听魏玘口称诀别,他却毫无快意,只觉长夜亘古、寂寥横生。 可寂寥之余,他又觉幸运——幸好,他没看错人。魏玘胁迫阿萝,系冲动所致,不会当真强人所难,否则,此事与抱负冲突,只会令追随者心寒。 正思量间,忽听魏玘道:“蒙蚩一事,进展如何?” 川连回神,道:“禀殿下,宿卫已与辛朗碰面,传回更多讯息。” “据辛朗所言,蒙蚩乃阿萝生父,于阿萝降生之初,获悉孽力征兆,又不忍杀害骨肉,便携阿萝隐居于巫疆边陲,安度五年。” “期间,边陲村寨常有异闻,道是有人居住林中,王室才发现了二人的踪迹。” “自那之后,阿萝受王室监管,蒙蚩则奉命远行、隐姓埋名、与阿萝保持距离。蒙蚩不列族谱、音讯全无,是因王室特意压下。”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拧,隐觉怪异。 乍一听,辛朗所言天衣无缝,却并未提及二人的村寨出身,甚至完全忽略了阿萝的生母。可他手中线索不多,仅以此看,暂且寻不到破绽。 便道:“他可知,蒙蚩如今身在何方?” 川连道:“辛朗不知。” “依巫王敕令,蒙蚩的踪迹不应让人知晓,哪怕是巫疆少主。但是,据辛朗称,蒙蚩常寄书信予他。宿卫已索要书信,正在回京途中。” 此间书信,本该是巫疆密辛。谁知,辛朗一听阿萝积郁成疾,竟悉数交了出来。 魏玘挑眉,讥道:“他救阿萝,比救本王要爽快得多。” 川连听出他话里酸意,不敢回应。 魏玘又道:“东西呢?” 川连会意,道:“工正所正在打造,约于明日清晨完成。” 魏玘颔首,道:“你好好教她。” 川连称是。 二人再度无话,逐渐接近谨德殿。 面前,灯影如丝,朱门威仪。有典军侍立在旁,见二人前来,收钺推门。 魏玘并未立刻入殿。他驻足门前,负手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川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川连面露不忍,道:“殿下所为所想,为何不与阿萝娘子明说?” 魏玘不答,低笑一声,道:“本王不敢。” 此话并非自嘲,而是真心。 经周文成一通叱骂,他思索良久,终于做出决定,要放阿萝离开。可与她共处的每一刻,他都能清晰地觉察,他正深深受她吸引。 ——并且,越发难以自控。 与她对峙陈府时,他明知她不存半分情意,仍要编撰谎话,强行留她。 被她抚上喉头时,他期待更多亲昵,索求她的触碰与凝视。 知她善待杜松时,他妒意横生,埋怨她的偏心,记恨她的纯澈。 今夜,他更是情不自禁,想要获得她的喜欢,听她表露倾慕、展现情意,哪怕只是哄骗之下的虚妄、只有短短的两字与一瞬。 他是高高在上的肃王,却在与阿萝相遇后,深受她牵制,渴望她垂怜。 这一切,无不与他的骄傲相悖——曾经,他强大、残忍、冷酷、坚不可摧,不曾向任何一位女子低头,只屹立于旁人眼中。 魏玘不敢赌。 他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可再多一点、再看一眼,他就克制不住了。 魏玘截断心绪,眉宇寒霜又现,只道:“多说无益。” 川连见状,也收声,不再多言。 魏玘拾级而上,行至殿前,却又停下脚步。 川连道:“殿下还有吩咐?” 魏玘嗯了一声,又道:“今年台山宴,本王与阿萝同去。” 作者有话说: 已经很少有宝宝催更了(心虚)呜呜呜都是我不好! 第34章 袖里刃 闻及台山宴, 川连惊愕,怔在原地。 魏玘不顾, 提步再行, 将要入殿,又听人声传来:“殿下此行,非去不可吗?” 他一滞,道:“是。” 川连皱眉, 道:“属下斗胆, 求殿下三思。” “殿下曾说, 王府言行受多方掣肘,万不能与台山书院有公开牵连。周王傅此前赴书院时, 也是以养病为说辞,始终隐秘行事。” “这一点,殿下可是忘了?” 魏玘默了须臾, 道:“本王记得很清楚。” 川连听罢, 以为魏玘回心转意,正要抱拳,却听他又道—— “此行务必隐秘, 可分两路。” 话语落毕, 分外斩截,几乎不留余地。 川连凝定半晌,才道:“台山书院共设两次台山宴,殿下无一列席。殿下行事历来谨慎,为何突然易改行程?” 魏玘并未回头, 面向殿内, 只身独立。 他道:“总要让她见人。” “她身份特殊, 尚不能行走上京。书院清净、可信, 是个不错的去处。” 川连听罢,低头,本欲长叹,却只淤于胸口。 ——果然。是为了阿萝。 他知道,在放走阿萝前,魏玘有心教她处世之道、自保之法。去台山宴,既能让阿萝多与旁人交流,又能掩盖她踪迹、再避太子耳目。 可肃王身赴台山宴,无疑是铤而走险。 他提息,又道:“距殿下处置陈广原,不过四五日,仍处风口浪尖之时。太子党羽定于暗中窥伺,只待殿下露出破绽。” “台山书院成立至今,已有六年,而殿下与书院间的联系,从不曾被外人知晓。” “一旦殿下有失……” 至此,人声渐熄,再难继续。 魏玘立于阶上,玄袍漆黑,与灯辉交映,像一屏难撼的冷山——只消看人一眼,川连便知,贵主心意已决,不会听他再劝。 川连低头,抱拳,只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 这一夜,阿萝躺于榻间,辗转反侧。 她困惑,不知魏玘为何动怒,也不明白他到底要她如何——他太奇怪了,叫她不要动心,语气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却很复杂。 就好像……他想恨她,又不愿意恨她。 困惑之余,阿萝也担心蒙蚩。 魏玘与她说过,她要为他解忧、讨他欢心、令他顺意,换取对蒙蚩的优待。想到今夜经历,她只觉忧虑,生怕因此牵连蒙蚩、害蒙蚩过得不好。 次日,阿萝仍记着这两件事,用膳都心不在焉。 阿莱没有神智,倒很轻松,只在她榻上盘结,睡得分外安稳。 直到落了箸,阿萝才发现——不知何时,川连已立于旁侧,似是在等她吃完。 见她抬头,川连道:“阿萝娘子。” “还请娘子随我前往校场,殿下已等候多时。” 听见校场,阿萝颤眸,双唇微白,忽觉眼前血光一片,险些稳不住身形。 她记得,当初,魏玘处置秦陆,就是在校场。 川连眼疾手快,忙搀住她,叹道:“娘子不必多虑,校场……已清理干净,再无痕迹。秦陆其人本为恶徒,娘子无需心怀怜悯。” 阿萝勉力,摇头,道:“我不同情他。” 她只是难以接受那样的场景——足够威慑,但也太残忍、太凶戾。 “走吧。”她道,“我不要紧。” 川连颔首,自知不好多言,便旋身,为阿萝引路。 …… 配殿与校场相去不远。 阿萝跟随川连,穿过门下,正式迈入校场。 放眼望去,平地开阔,由石板铺设,又受木栏围聚,呈四方之形。木栏外,北侧可供出入,南侧摆置木椅,东西两侧有兵器架林立。 魏玘正坐于主位。他着了青袍,一手持书,读得漫不经心。 看见他,阿萝心生紧张。她不想再惹魏玘不快,便掀眸,悄悄觑他,试图看出他此刻的情绪。 魏玘机警,头也未抬,就觉察了投来的视线——清澈,柔怯,宛如稚鹿。 他不露声色,仍盯书,面上覆着一层冰。 川连不知昨夜经过,也未留意二人细微的往来,将阿萝引至校场中心。 才立定,便听魏玘道:“教吧。” 川连称是,挥臂,向不远处的典军示意。 阿萝正疑惑间,便见一名典军手捧木匣,走到她面前,又将木匣打开。 一柄匕首列于匣间——小巧、锋利,冷光四溢,持柄裹有皮革,能容人轻松拿起。 川连拾起匕首,递给她,道:“娘子请收下。” “这是为娘子打造的匕首,可藏于袖间。” 阿萝懵懂,怔怔接过。她低头,观察匕首,被锋利的寒芒晃了眼睛,不由得眯起双眸。 她道:“是要教我用它吗?” “正是。”川连道,“匕首易学,娘子尽管放心。” 阿萝抿唇,不由看向魏玘。 魏玘仍未抬头,翻过一页书,眉峰纹丝不动。 阿萝转眸,又看川连,道:“好。你教吧。我会好好学的。” 她只想,今日之事不难理解——魏玘教她越语,是为听她笨拙、寻她开心,那他旁观她学习用匕,大抵也是有心看她出丑。 川连颔首,退开。 二人说话间,又有典军搬来一只木人,立于校场中央。 川连摸出另一柄匕首,道:“阿萝娘子,请看。” 言罢,他提起右步,将匕首反擒掌中,横出一臂,划向木人前胸。 阿萝还未回神,木人的胸口已多出一道划痕。 川连道:“娘子请学。” 阿萝怔住,道:“你是要我学这些吗?” 川连颔首,称是。 阿萝圆睁杏眸,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话。 川连皱眉,道:“太难了吗?” “我可以再演示一回。娘子谨记,你出臂时,须先……” “不是的。”阿萝打断道。 她看向川连,认真道:“我不想学这些,我不喜欢。” 自从那夜,她被魏玘捉住匕首、眼见他鲜血淋漓时,她就知道,伤害别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川连,能否请你教我其它的?也可以用匕首,但不要伤及旁人。” 川连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应。 “叩。”书本一扣。 魏玘撩袍,起身,来到两人身旁。 阿萝栖于阴翳之下,抬眸凝他,与一双冷沉的黑眸相对。 只听魏玘道:“川连。” 川连一愣,会意,双手奉上匕首。 魏玘接过,将匕首抛接两下,踱出三两步外,又抬颌,道:“躲开些。” ——是在与阿萝说。 阿萝不知他意图,心口莫名发紧,却仍依言,退到后方。 川连道:“殿下,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抽出腰间剑,作刺姿,向魏玘迅攻而去。 阿萝双肩一颤,不禁屏住呼吸。 尚不待她发出惊呼,魏玘已右步上提,反擒匕首,向川连横出手臂,割其胸膛。 此间招式,与川连演示完全相同。 一切按部就班,眼看川连竖剑格挡,魏玘却突然更进一步,右足前绊,手腕上顶,封住川连步法变换,以匕首划往人面庞。 “魏玘!”阿萝急呼。 瞬息间,刃尖停滞,与人眉心相隔一寸。 魏玘持匕,居高临下,轻易制衡川连,压迫感更胜尖峰。他手中匕首,分明只是凡物,远不如匣中精巧,却将日光也割破。 阿萝背脊发冷,一颗心怦怦乱跳。 “看见了?”魏玘道。 他收臂,将匕首递还川连,走到阿萝面前,环臂俯瞰她。 “这才是招式全貌。川连教你,已颇为克制。” 阿萝知道,此言不虚。她能看出来,相较川连,魏玘更为流畅、完整,且处处是杀招。可是,她方才能懂,此刻却想不明白。 “你为何非要我学这个?” 魏玘闻言,眯目,并未立刻作答。 阿萝凝定心神,瞧着他,道:“我不喜欢这个。” 她读过许多书,其中有山水图谱、天地百兽,也不乏武侠轶事——而她向来不爱杀伐,不爱与人争斗,更不爱江湖快意、刀光剑影。 “我不喜欢用匕首,也不想伤害旁人。” 魏玘挑眉,兴致盎然,似是觉她有趣,道:“是吗?” “那你当初为何用匕首指着本王?” 提及从前,阿萝不答。她垂睫,看向魏玘右手,虽见他纱布已拆,仍不免泛出几分愧怍。可她又想,是他非要强迫她,她才那样做。 她抿唇,道:“因为你非要带我走。” 魏玘勾唇,眉宇漫上哂意,像是自嘲,道:“所以,身怀利器,不为杀伐,也可为自保。” 阿萝不接他话,只垂首。 魏玘又道:“你知不知道,当初在陈府,陈广原想对你做些什么?” 阿萝这才抬头,眸光懵懂——显然是不知的。 魏玘见她如此,眉关淡拧,很快又松。 他不多说,只道:“阿萝,你记好。这天下有千万人,并非全是良善之辈,自有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远超你所想。” 阿萝轻声道:“我清楚。” 来到上京后,这是她体验最深刻的事。如鱼杏儿、秦陆、陈广原等,她已经遭遇过了。 魏玘扬眉,道:“知道就好。” 他舒出半息,又道:“你对付他们,该像对付本王一样。” 阿萝一怔,仰面瞧去,只见魏玘唇角上扬,神色欣然,似乎兴味正盛。 可她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无笑,像墨,落绘纸上,结出薄淡的凉霜。那里凝着郁结,是浓重、深沉的一团,压住了其余颜色。 她惊讶,也困惑——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魏玘眼中分明地读到难过。 不待她仔细看明,魏玘已与她拉开距离,旋身要走。 她再看不见他的眼,只听他道:“继续学。” “后日清晨,随本王出府一趟。”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要去台山了!看到有宝宝问,会不会有追夫,我觉得不会。为什么呢?因为魏狗的福气还在后头(?) 第35章 青山溪 出府——这两字分明、清晰, 又遥不可及。 阿萝错愕,杏眸圆睁, 怔于原处。 曾经, 魏玘关住她、藏起她,还以蒙蚩为威胁,强迫她留在王府。此刻,他却要领她外出, 离开这片囚困她的高墙。 这是为什么?阿萝全无头绪。 一时间, 她情绪错综, 忽略了面前人眸里刹那的哀淡。 魏玘并未多言,只旋身, 扬长而去。 “笃。”靴跟起落。 阿萝被足音唤回心神,瞧见一撇深沉的玄影,忙道:“魏玘, 等等!” ——无人应答。 魏玘头也未回, 落下阿萝,渐行渐远。 阿萝颦眉,也不追他。 这几日, 她看魏玘, 本就如窥云雾,全然捉摸不透。而今,境况如此,令她越发困惑。 正疑惑时,忽听人声道:“娘子。” 阿萝这才记起川连, 回身与之对视。 在他开口前, 她道:“川连, 你知道魏玘要带我去何处吗?” 川连一怔, 又定神。他记着魏玘的命令,本要催她继续学习,不料被她先发制人,便道:“动身后,娘子自然知晓。” 阿萝闻言,不禁颦眉,面露失望。 她生得白净、清丽,两道水湾眉对拢时,眸里也漾起一缕哀流——被川连瞧去,只觉她柔心弱骨、惹人惜怜,难免心生不忍。 川连叹道:“殿下应是要带您前往……” 他一顿,不知如何以巫语表述,便易越语道:【台山书院。】 阿萝眨眸,跟着念道:【台山书院。】 “就是……许多人留于一处、共同学习知识的地方?” 这是她自己归纳的解释。巫疆并无书院,她本不该知晓。但近几日,她学习越语,听说了不少新鲜事物,就也对书院有了概念。 川连颔首,道:“正是。” 【后日,春闱揭榜,台山书院也将设宴,庆贺学子取中。】 阿萝对越语尚不熟练,勉力倾听,仍一知半解,只大致懂得,是越国的做官考试出了成绩,落道书院,便要恭贺考中者、安慰落败者。 她抿唇,轻声道:“我大概知晓了。” “可为何是【台山书院】,而非其余【书院】呢?” 经她一问,川连拧眉,并未立刻作答。 他知道,阿萝青稚、定会刨根问底,但台山书院特殊、本是王府机密——如此情势下,该与阿萝怎样说、说多少,也是难题。 忖度片刻后,他才道:“【台山书院】,系殿下与周王傅等人合力创办。” 阿萝啊了一声,讶道:“是魏玘建的?” 川连道:“正是。因此,台山书院相对安全,内里的学子……也较为友善。” 他如此说辞,确实藏了七分余地。 依他所知,台山书院从不外募,内里学子均是依某种条件筛选而来。 越国开科不足十年,台山书院建成已有六年,历届高中者无不入朝为官。而魏玘虽是皇子,却非太子,如无圣命,不得入朝议政。 他推测,魏玘建立书院,是为培养亲信,在朝中拥有自己的喉舌与耳目。 而且,经科考入仕者多为寒门,听命于魏玘,也可制衡淮南郑氏。 对于川连的思量与心绪,阿萝自不知晓。 她更关注的,并非是书院、学子的作用,而是魏玘对所谓安全的重视。 “如果不是台山书院……”她道。 “而是去其它【书院】,会有人要杀他吗?” 川连神色一震,滞了须臾,才道:“或许会。” “但……您为何会知道?” 阿萝如实道:“我听周王傅说过,他的母亲、兄长都要杀他。” 川连敛目,心道果然。 凡是了解魏玘之人,无一不知,他是骄傲的狮、冷戾的鹰隼,断不会透露自己的处境,更不可能向任何人示弱,尤其是心上人。 但当下,川连不打算对阿萝说谎。 目睹二人的冲突之后,他认可阿萝的纯稚,但更为魏玘而惋惜——肃王何其尊贵,已为阿萝做过许多,如阿萝再不理解魏玘的处境,未免太不懂事。 他点头,道:“确实如此。” 阿萝听罢,垂下睫去,一时无言。 川连见状,心知言语有效,便续道:“娘子应知,人心叵测,对于亲眷,有人视之如珍宝,亦有人弃之如敝屣。” 三言两语入耳,搅得阿萝心潮烦乱。 她默然,不应,好半晌,才道:“若我这回出府,魏玘会待我阿吉不好吗?” ——不论旁人如何,她的家人永远受她珍视。 提及蒙蚩,川连面色僵凝,想自己本欲提点阿萝,却意外惹了麻烦。 他暗叹,谨慎道:“娘子放心。我了解殿下的为人,殿下不会伤害您父亲。更何况,您这次离府,是受殿下准许,并非脱逃。” 得了这话,阿萝睫羽一颤,放下心来。 她掀眸,噙着星点希冀,又道:“那你觉得,回来之后,魏玘能让我见见我阿吉吗?” 川连越发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苦笑。 他道:“我不敢妄揣殿下。娘子有心,不妨留待后问。” “眼下,娘子还是先学习吧。” …… 两日光景,眨眼而过。 阿萝随聂若山、川连等人,学习越语、武艺。她勤勉、认真,虽不喜匕首,但仍端正对待,朝夕之间,已将招式学过雏形。 相较阿萝,肃王府众人却不大好过。 这些天,王府人人自危,只因大成殿内争吵频频,常有掷物、拍案之声。 显然,周文成与魏玘又起了争执——在肃王府,若有谁敢拂肃王的面子、对贵主横眉冷眼,除却周文成,已再无旁人。 众人不知二人何故争吵,无不胆战心惊。 唯独川连明白,应是魏玘将台山之行告予周文成,遭其竭力反对。 因而肃王府内,氛围僵持,直至临行前夜。 当晚亥时,有八百里加急书信,驿骑如流星[1],由返程宿卫一路送至川连府中。 彼时,魏玘尚未歇息,仍于大成殿内读书——川连入殿时,恰见他单手持卷,低目阅读,眉峰浸于火色之间,洇开一片冷雾。 川连礼后,行至案前,道:“殿下。” 魏玘翻过一页,道:“说。” 川连道:“宿卫已将蒙蚩书信送回王府。” 魏玘眉峰一挑,这才抬目。他放书,曲指,叩往木案,敲击两声。 川连会意,拆解手中纸包,将信件呈上。 几上,纸卷散落,纷扰堆叠,字迹飞舞其间,尽是巫文。仔细瞧去,便见纸角泛黄、蜷曲,而纸面平整、光洁,隐光微烁。 魏玘拿起信件,眼风掠扫。 川连掀目,看他,见他似在阅读,便也并不作声。 殿内,静寂一片,二人相对,火烛静燃。 川连看见,魏玘漫不经心,眸里唯见火色悦动,本是两掌拢信,读着读着,只余一手——乍一看,这似是轻松之态。 莫名地,他记起阿萝的提问,谨慎探道:“殿下。” “阿萝娘子思念父亲,不若将信件予她阅读,聊解思念,也不至于引起娘子怀疑。” 魏玘挑眉,道:“给她看?” 他勾唇,似是觉得好笑,眸光却是凉的,寒意森森入骨。 川连惊讶,尚未作出反应,便见魏玘手臂一振。 “啪!” 信件突兀斜飞,就抛落在川连足前。 他心惊,当即跪地,尚不及开口请罪,便听魏玘道—— “这信是假的。” 川连怔住,拾起其中一封,捧手查看。 魏玘背脊后抵,靠往主位,食指叩出低响,嘴角上扬,眉宇却如积沉云。 他道:“辛朗是蠢货,王府宿卫也是蠢货?” “纸面流光,虽然古旧,却是巫疆上好的藤皮纸。蒙蚩出身蒙寨,自是平民,何来财力,竟连续购置藤皮纸,只为向辛朗写信?” “一封信内,自称于七月时游览常山,见白羽雷鸟。可雷鸟之羽因时而变,秋冬方为白羽,春夏只为灰羽,岂不是自相矛盾?” “还有,信件接连,笔迹提钩处却有差异,自是临摹、仿迹之相。” 川连跪于殿间,一壁听训,一壁查验,只见魏玘所说逐个应验、无一有缺。 他沉息,道:“属下失职,这便命宿卫再探。” 魏玘啧了一声,道:“不必。” “要探,也该是辛朗去探,不是宿卫。” 这些信件,都是自辛朗处得来——辛朗是巫王之子、巫疆少主,地位也算尊荣,寻常百姓不敢玩弄于他,只怕内里涉水更深。 “你且将此事告知辛朗。凭他对阿萝的重视,定会细查。” 川连应声称是,忙去操办。 大成殿内,重归于寂,只余魏玘一人独坐。 他凝神,思索半晌,方才起身,受殿外陈家丞接应,去往谨德殿。 …… 去往台山前夜,阿萝几近未眠。 她得过川连准信,知晓此行不会影响蒙蚩,便安定心神,不由期待起之后的行程。 之前,她读过《大越一统舆图》,大致了解过上京城外。但舆图太大、囊括大越全域,而上京太小、好似豆腐一方,自然对台山无所记载。 这王府之外,自有好大一片天地,也不知那台山是何种模样。 阿萝想着,约过三更,才入眠。 次日,不及卯时,有婢女来唤阿萝起身。 阿萝睡得不好,整个人昏昏沉沉,被叫醒时,眸里还散着薄雾,困倦又懒怠。 幸好是,更衣、梳洗等均有旁人相助,她只管抬头、伸臂、旋身等,便囫囵打理完毕,由阿莱缠上腕间,走过偏僻的西华门,登上马车。 她还困,上了车,见魏玘未至,便靠在车内,睡了过去。 阿萝睡得很熟,已不记得车马如何颠簸、行程如何劳顿。甚至,她连魏玘何时来的、是否与她坐在一起,都一概不知。 她只记得,中途时,有人来唤她,要她下车、又上车。 再之后,又是两眼一闭,权当补眠。 待到阿萝醒时,马车已停滞下来。 她睁眸,发现车内金碧辉煌、柔帘紧合,周遭也空无一人。 阿萝恍惚,抬指揉眼,看见阿莱仍在腕上,方才恢复些许神智。 魏玘在哪儿?她不知道。 她凝神,回了力气,扶住木栏,轻轻下了马车。 青绿、艳红、粉紫、水蓝——只在一时,无数种颜色涌入视野。 阿萝怔住了。 她看见青山、深林,有低矮的木丛、绚烈的野花。曾在书里读过的景致,一时奔往她面前,竞相容她查看、欣赏。 远处,夕阳垂危,金霞四溢,落在地上,拉出颀长的树影。 近处,是一条溪流,清澈,踊跃,水声潺潺。 阿萝提裙,慢慢走去,脱去鞋袜,试探似地踩进水里。 她感到冰凉,同时,又生出一点意趣。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如此广袤、如此旷远的天下,亲临流水。 阿萝难以自抑,在溪水里踩踏、玩耍。 正忘情时,忽听有人道:“很有趣?”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岑参的《初过陇山途中呈字文判官》。 第36章 林间学 阿萝停了足, 将裙摆一挽,回眸望去。 只见魏玘负手而立, 与她相隔十余步。他着了绛紫袍衫, 锋光如裁,绣有银纹白鸟,不见四爪金印,与平日相较, 更质素、雅正。 一名老翁跟随于他, 鹤发松姿, 灰袍古旧。 而在老翁之后,还有一名青年, 俊秀、白净,俨然是故事里头的书生模样。 阿萝道:“很有趣。” 这是在回答魏玘。可她虽然动唇,目光却未瞧他, 因她不知老翁与青年是谁, 正好奇着,杏眸频频流转,打往二人周身。 魏玘拧眉, 凤眸深邃, 寒光冷泛。 可他尚未开口,先听哗啦一声,似是有人涉水而出。 抬眸看去,只见阿萝提足,迈出溪流。她挽裙, 将红绫擒在掌间, 端端立于畔岸。 暮色下, 少女身形娇小, 裹于压金彩绣之中。 两抹雪光分外惹眼——是她纤细的小腿,与一双小巧的脚。 魏玘目力极佳,捉到一簇清晰的水珠,正淌过她肌肤,落往微凸的足踝,在地上洇开湿痕。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屏息收声。 自余光里,魏玘发觉,书生薄面一红,转开视线,却又隐隐流连。 对于众人的动向,阿萝浑然未察。 她低头,扶住身旁矮石,寻找鞋袜。袖里有青蛇探出,眼珠漆黑如豆,不知盯向何人。 “笃。”足音骤起。 不过三两步间,一片阴翳欺身打落。 阿萝怔住,不禁抬头,看见魏玘就在近前,眼里烈浪翻滚。 她道:“你怎么了?” 魏玘逼视她,目光沉如堆云,道:“坐。” 阿萝茫然,听出他话里不容置喙的意味,只好依言坐下。 她正要细问,却见他长臂一揽,此后,便膝间一沉——她的鞋袜,连带着一方素净的锦帕,都被扔进她怀里,精准无误。 “擦。”魏玘又道。 他一字一句,像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 阿萝只想,魏玘应当是要她拭净双足、再穿鞋袜。 眼看魏玘动怒,她还当是自己贪玩、误了行程,不禁生出些许愧怍,便提膝,借着锦帕,擦拭起足下的水珠与濡泥。 她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魏玘没有回话。 阿萝见状,也不再开口,手腕摆动,认真擦拭。 不单是她与魏玘,老翁与青年也沉默。一时之间,众人置身林中,只听风过水流。 魏玘环臂,颀影好似屏障,隔开阿萝与旁人,不容半点窥探。 可他自己也挪不开眼——阿萝的脚纤薄,足趾宛如珍珠,小巧,也可爱,好像他稍一动手,就能将这对小脚纳入掌中。 他的喉微滚,觉她白得像雪,灼得人胸膛滚烫。 “魏玘。” 有人在唤他,声音很远,又很近。 “魏玘?” 似是因他不应,那人又唤一声,纯稚而疑惑。 魏玘回神,循声抬起目光,发现阿萝偏着头、正凝他,眸里清澈如初,懵懂又不解。 他转头,错开对视,道:“怎么?” 阿萝道:“你为何总是盯着我的脚看?” 魏玘背脊一僵。 阿萝对此并未察觉。她眨眸,想起方才情景,只觉魏玘眼里有火、像要将她的脚烧出洞来,还当他嫌弃她脏,不由抿起双唇。 她道:“你还要看吗?我擦干净了。” 魏玘滞了须臾,似是气急,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 【咳咳。】老迈的声音突兀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见那灰袍老翁双手一拱,便听人道:【暮色已至,山脚风凉,殿下百忙之中莅临书院,不妨随老朽上山再聊。】 …… 阿萝穿好鞋袜,便随魏玘等人,沿小径上山。 动身前,老翁与阿萝作了介绍,自称是台山书院山长吴观;又称书生为段明、是书院学子;二人系得知肃王抵达,特来迎接。 阿萝本也说说自己,却听闻魏玘已向二人讲过她,便作罢。 小径窄长,只容一人走过。于是,吴观在前领路,魏玘居于次,阿萝第三,而段明最后。 一路上,吴观絮絮,与魏玘以越语相谈。 对此,阿萝听懂七八,除却寒暄问候,便是在说后续的台山宴。 为保书院简朴,台山宴只设明日一日,宴上膳食由学子自耕、自植、自备;至于魏玘与阿萝的住处,已有学子为二人清理,随后便可入住。 阿萝只听,并未插话,权当熟悉越语。 极偶尔地,她能觉察两道视线——自她身后来,腼腆、好奇,又在她回头时消失殆尽。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临近山腰。 深林渐稀,视野开阔。只见一方大宅伫立石板路上,有白墙、黑瓦、石阶,又受绿植合抱。内里隐有人声传来,混杂风中,辨不明晰。 阿萝看见,两名少年手执竹笤,正洒扫阶前。 其中一人眼尖,发现一行人到来,连忙扯动同伴衣袂。 两人结伴迎来,齐声道:【参见殿下!见过山长!】 魏玘挑眉,似是意外自己被人认出。 吴观见状,解释道:【书院学子受殿下恩惠,自当对殿下画卷铭记入心。】 魏玘勾唇,只笑,并未答话。 阿萝在旁聆听,大致明白,是魏玘对学子有恩。可她困惑,想魏玘虽然创办书院,但越国书院不止台山一座,区区入学,何来恩情。 思量间,便见吴观挥袖,驱走两位学子。 他又同魏玘道:【眼下距离晚膳还有许久,殿下难得来此,定有心考察书院各处、了解学子近况,不妨听老朽禀报一二。】 几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沉默的段明忽然开口:【若殿下听山长述事,小生愿领小娘子走动书院各处,熟悉周遭。】 阿萝惊讶,没料到自己会被提及,不禁回头,看向段明。 段明面带微笑,穆如清风。 二人对视一幕,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也笑,道:【山长言之有理。】 不等众人反应,他伸臂,拍往段明肩头,五指扣压,冷声道:【只不过,本王如要了解学子近况,当自学子处,而非山长处。】 【段明,你以为如何?】 段明面色不改,沉着道:【任凭殿下考验。】 魏玘冷笑,道:【很好。】 【既然如此,就有劳山长,领阿萝熟悉书院,再与本王汇合。】 此话出口,阿萝又是一怔——魏玘提到她名字时,咬字重得惊人,像是要说给谁听。 她抬眸,打量魏玘,见他凤眸弯出微弧,弧度却冷冽,好似刺骨寒刀。隐约之间,她感觉他好像又生气了,却摸不透原因。 吴观得命,拱手称是,心下叹息连连。 他虽是读书人,但年事已高、见惯风浪,看出两人冲突,暗自为段明捏一把汗。再看阿萝,生得清丽,怎料懵懂如此,幸也不幸。 可这些心思,他断不会搬上明面,便摆手,与阿萝道—— 【小娘子,请随老朽移步,览观书院景貌。】 …… 阿萝跟随吴观,行于台山书院内。 相较肃王府,书院并不大。目之所及,建筑只有黑白两色,院里栽植绿树、灌木等。常见学子走动,或是清扫,或是攀谈,或是吟诗作画。 阿萝上一次见到这样多人,还是在西市。 在她看来,书院与西市确有不同——西市是传说里的市井,热闹、亲切、满是烟火;而书院是学习的场所,清净、典雅、令她向往。 有学子见到二人,便停步,恭敬行礼。 阿萝见状,也心生欢喜,两手提裙,依照礼节,向人回敬。 她模样认真、端方,透出一股青稚的娇憨,叫吴观看去,边笑边捋起长须。 他道:【小娘子果然纯稚。】 自魏玘处,他听说阿萝出身巫疆、天真单纯,却不曾想,她彬彬有礼、分外可爱。 阿萝眨眸,学道:【纯稚。】 这倒是个新词,聂若山、周文成等人没教过她。 吴观笑道:【便是在称赞小娘子,心如明镜,不染纤尘。】 连出两个难词,阿萝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知是夸她,双颊一红,透出些赧色。 她道:【我不像这样好。】 二人正说着,忽听喧哗声起:【肃王殿下来了!】 【听说和段明在一起,快去看看!】 阿萝循声望去,只见众学子面露惊喜、放下活计、结伴奔走,一时深感惊讶,不想魏玘真有如此声望,竟惹众人去瞧。 她还记得,在肃王府中,仆役对魏玘又敬又畏,与此刻完全不同。 为何会有如此变化?是因先前提到的恩情吗? 吴观走在旁侧,将她困惑看在眼里,便放缓声音,道:【既要熟悉书院,小娘子便听老朽说说书院的故事,可好?】 阿萝回眸,点头道:【好的。】 她惯是爱听故事,此刻,又多了几分对魏玘的探究。 吴观背手,略一清嗓,便道:【九年前,越国开科,于是平民亦可借助科举、入朝为官,一朝飞黄腾达,便能改变家族命运。】 【可是,如算学、明法等科,需经人传授。书院高昂,凭平民财力,难以承受。】 至此,阿萝大致明白,是书院要教授学子考试、做官,但费用颇高。 她道:【这与台山书院有什么关系?】 吴观道:【自然有关。】 【六年前,一位老人有心办学,帮助平民入仕,便辞去官职,与好友隐入台山。但是,兴办书院需要钱财。老人无所积蓄,求助多方,却一无所获。】 听到这里,阿萝颦眉,眸间抹过忧色。 ——这分明是极好的心愿。若有人来求她,但凡她有钱,也会出手相助。 她道:【之后呢?】 吴观一捋长须,道:【之后,圣旨突然降下。】 【大越皇次子出阁,点选老人为王傅,入王府当值。这与老人心愿有悖,可皇命难违,纵使不愿,他只得赶赴上京,谒见皇子。】 阿萝睫帘一颤,这才知——老人并非吴观,而是周文成;皇次子不是旁人,正是魏玘。 只见吴观敛起笑容,目光微烁,苍迈而慨然。 他道:【老人走入殿里,跪在殿下,看那十五六岁的皇子,于主位间立起身来。】 记起当时情景,便是少年来到近前,两手扶起老人,神情沉着、冷泰,显与年龄并不相当,像稚嫩的雄狮,虽然青涩,却可见未来锋芒。 思及此,吴观声音一沉,续道: 【他与老人道——】 【本王有意,助天下更多人执掌命途,自台山书院伊始,先生何如?】 作者有话说: 魏狗,你酸死算了。 第37章 腌酸坛 话语铿锵, 竟如隆钟撞响,震得阿萝背脊僵麻。 莫名地, 她想起魏玘的双眸——乌沉、幽旷、凌厉, 像暗无天日的深夜,却又燃着一段火、撕开一寸光,迸出蓬勃、璀璨的力量。 阿萝不禁提息,道:【之后呢?】 吴观笑道:【之后, 二人彻夜长谈, 一拍即合, 势要全千里之志、建成书院。】 闻及此,阿萝眸光渐亮。连青蛇也半探头颈, 似全神聆听。 正期盼间,却听吴观话锋一转—— 【只是……】 她颦眉,忙道:【山长请说!】 吴观摇头, 沉声道:【只是, 皇子卓尔不群,招致旁人妒恨,周围虎狼环伺。若令其仇敌知晓二人所为, 定会百般阻挠。】 【故此, 皇子与老人居隐幕后,托老人好友为山长,经办此事。】 【历经百余日夜,台山书院终于落成。】 听到落成二字,阿萝长舒一口气。 吴观讲述时, 她听得认真, 被故事吊足精神, 直至此刻, 方觉尘埃落定。 往回想去,此间种种,如周文成苦求无门、师徒秉烛夜谈等等,竟如白描图卷,在她眼前悉数浮现——这令她倍感认同,又心生困惑。 她眨眸,道:【所以,是魏玘建立书院、送更多学子参加科举?】 吴观颔首,道:【不错。】 得此回复,阿萝抿唇,又松,道:【为什么?】 平日里,她所看见的魏玘,分明冷傲、残酷,浑身覆满尖刺,不露半点真意。他工于心计,与人不诚,只计量用处,常威逼胁迫。 ——待她,尤是如此。 她仍记得,是他以蒙蚩的性命、待遇相要挟,强迫她留在肃王府、讨他欢心。 【他做这些,是为求用处,还是出于真心?】 吴观闻言,挑起长眉,面有讶色,却并未作答。 曾经,周文成谒见魏玘,他受邀入府、坐于旁侧,亲耳听见周文成问过魏玘,道是肃王身居高位,牵挂微末之人,意欲为何。 对于魏玘的回答,他言犹在耳。 ——本王身居高位,尚且如履薄冰,换作先生所言微末之人,又当如何? 这些话,叫吴观当时听去,深觉魏玘口舌漂亮。之后,他眼看书院平地起、将一批批学子拽出泥沼,方知魏玘笃志、并非纸上谈兵。 吴观身为山长,最知书院艰辛,只是说来话长,不好尽数告予阿萝。 他道:【我不敢擅断肃王真意,但有一点可以交代。】 【凡是书院学子,皆视肃王为恩人,无不研精覃思,但求为肃王尽绵薄之力、以报恩德。】 他知阿萝来自巫疆、对越语不算熟稔,便道:【若小娘子不好理解,只管记住——对肃王殿下有用处,正是学子们的心愿。】 这番话仿若连珠,打入阿萝耳中,似往心头滑落。 她抬眸,望向吴观,看人泰然自若、不似有假,一时只张唇,不知作何答复。 吴观见状,亦不作多言,只摆手道:【书院之内,尚有不少去处,颇具闲情逸趣,还请小娘子移步,听老朽细细说来。】 …… 另一侧,台山书院,风雩亭内—— 魏玘临池,负手而立,扫视池内锦鲤。 于他身后不远处,段明撩衫跪地,头颈低沉,背脊却笔挺如竹。 魏玘道:“你倒是知礼。” 短短五字,言语无多,口吻凉薄,含义晦暗不清。 可段明一听便知,这是在说他看阿萝。 吴观曾告诉他,肃王此程有女子随行。那时,他不甚在意、只觉麻烦,想男女授受不亲,若有女子暂住书院,学子行事定有不便。 岂料阿萝清丽、娇憨,甫一出现,就将他视线紧紧抓住。 尔后,他看魏玘动作、听阿萝对话,便知二人关系匪浅。按情形看,应是魏玘倾慕阿萝,而阿萝浑然未觉、或并无情意。 眼下,魏玘动怒,特意将他与阿萝隔开,更令他确信此事。 便道:“小生知错,定当改正。” 不待人回答,他又抬音,道:“可殿下自己,何曾以身作则?” 魏玘闻言,不由勾唇,目露冷光。 果然,如他所料,段明不会轻易放弃。在他面前,段明提议为阿萝领路、有心与之独处,定不可能因三两句斥责而罢手。 “你胆量不小。”他道。 ——倒是没否认自己盯着阿萝。 “书院授有明法。依照越律,冲撞尊王,该当何罪?” 段明面色不改,道:“诸冲撞尊王者,得杖九十;误伤贵体,得徒一年。” “只是,小生谨记书院学规,凡台山出身,当不避强御、敢为人先。书院既为殿下亲建,观念如此,定也受殿下认可。” 魏玘冷笑一声,并未答话。 他旋身,离开池畔,及段明身前,低目俯瞰。 深影降临,压迫感逼仄如山。段明忽然感觉,自己的呼吸如被掠夺,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听魏玘冷声,讥诮道:“你段氏子,当真知恩图报。” 此话掷地,段明当即心头一慑。 他并没有忘记,哪怕不论他入学书院之事,魏玘也确实是段家的恩人。 从前,他早失爹娘,与胞妹相依为命。当地太守见胞妹貌美,强纳其为妾。胞妹拼死抵抗、将太守刺伤。兄妹二人自此流亡。 万幸是,肃王府宿卫找到二人,将其带回台山书院。 魏玘听闻此事,便暗中打点、惩治太守,保住段氏女清白,又将段明收入书院、免去束脩。 于段氏兄妹而言,肃王确实恩重如山,段明万不该与恩人作对。 可是,他对阿萝一见钟情,又何罪之有? 段明强稳心神,道:“敢问殿下,阿萝娘子可是殿下妻妾?” 听闻妾字,魏玘神色愈冷。他眉关一紧,如凝深锁,滞了片刻,才道:“不是。” ——这两字,几是他恨恨挤出来的。 段明展眉,提息,又道:“既如此,阿萝娘子尚无婚配,小生心有所求,也理所应当。” 随后,他话锋一转:“况且……” “殿下壮志凌云,定能荣登大宝。阿萝娘子出身巫疆,或与殿下心念相悖。” 他说得含糊,但话外之意却很清晰:倘若魏玘登基为帝,必受六宫围绕。而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并不纳妾,与帝位不符。 魏玘自然听得出这层意思。 他眯目,冷视段明,眸里怒焰压城,已是喷薄欲出之态。 尚不待他发难,忽听人声由远及近—— “肃王殿下在风雩亭!” “嘘!殿下尊前,不可肆意喧哗。” 循声望去,便见青衫学子三两结伴,约有十余名,正向风雩亭仆仆赶来。 魏玘闭目收息,再睁眼时,已复寻常冷沉。 他拂袖,抛开段明,未允其人起身,只向众学子,扬长而去。 …… 书院还未逛完,阿萝就留了在百膳轩。 百膳轩,是书院的庖屋与膳堂,众学子在此备膳、进食。 按理说,她与肃王同行,是书院贵客,不必入庖厨之地。可经过百膳轩时,她听吴观说起此处用处,不由心生好奇,索性留下帮忙。 对此,吴观觉她热心,便跟随其后,不加阻拦。 正是备膳时,百膳轩内烟火喧嚣。 阿莱敌不过热气,身躯一游,藏入袖里,再不肯出来。 阿萝入内,便见学子各自奔忙,或摘菜洗叶,或执刀切斩。各处嘈杂,可听说话、切砍、水流等声响,好不热闹。 她倍感新奇,圆睁杏眸,打量周遭。 眼前景象,她从未见过。纵是在西市,她也只看摊贩叫卖,未见庖丁忙碌。 这令她突然想起蒙蚩。 小时候,蒙蚩教她煮菜,与她并肩,立于灶炉之前。 蒙蚩很高,她太矮,只好搬来小椅、踩踏其上,模仿蒙蚩模样,烹煮蔬菜。她认真,又爱侍弄烟火,学得很快,惹来蒙蚩夸赞连连。 正回忆着,忽听身旁人唤道:【小娘子。】 阿萝迎眸,循声看去,见是吴观,便收神,道:【山长请说。】 吴观摇头不答,只扬臂,举于身前。 “啪啪。”拊掌两下。 只瞬息间,轩内嘈杂停滞。众学子顿住活计,向二人投来目光。 阿萝身子一绷,小手紧绞。 哪怕受王府仆役打量,她也不曾如此紧张。这大抵因为,仆役们的目光令她不大舒服,而学子们视线炯炯、满是友善的好奇。 有人先道:【问礼!】 下一刻,问候整齐、明朗:【见过山长!】 吴观笑意慈祥,道:【众学子安好,不必多礼。】 他轻咳,向阿萝摆手,道:【此乃阿萝娘子,系与肃王殿下随行贵客,有心筹助晚膳。娘子出身巫疆,通晓巫族饮食,望众学子虚心请教。】 话音落地,一时无人开口,轩内鸦雀无声。 阿萝不免越发局促。 忽然,一条手臂举出人群,询问紧随其后—— 【请问娘子,书中有言,巫族爱食酸、擅制酸坛,娘子可擅长?】 阿萝眨眸,盯住那条手臂,道:【擅长。】 那人又道:【制酸、腌酸,自是巫族学问。小生慕名已久,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话音刚落,另一人揶揄道:【楼兄喜酸,百膳轩内尽是你私藏腌梅。你只管向娘子讨教,何不与人分享?各中便宜,尽叫你讨到。】 众学子闻言,哄堂大笑。轩内氛围宛如破冰。 又听一人道:【你二人拌嘴,将娘子晾在一旁,未免不合礼数。】 众学子纷纷附和。 便有一人向阿萝招手:【娘子,请!】 阿萝眨眸,环视面前,见学子畅快亲切,渐渐放下胆怯,走入学子之中。 很快,百膳轩内再掀喧闹。 而在轩外,一道长影停驻良久,并未入内,只注视。 视野里,少女娇小、秀丽,受学子簇拥,与人相谈正欢。她笑,纯澈、诚挚,杏眸如缀明光,丹唇反复开合,梨涡灵动可爱。 魏玘攥紧手掌,指节泛白。 他后悔了——他根本就不该带她来这儿。 作者有话说: 魏狗蓄力进度+1,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第38章 不过三 瞬息之间, 一簇心火突兀燃窜。 那火焦灼、沸热,烧过魏玘的五脏六腑, 炙烤他百骸四肢, 将他倨傲与理智焚为灰烬,只余痛苦、躁郁、愤怒,与滔天的妒恨。 目之所及,阿萝言笑晏晏, 却与他无关。 魏玘不露声色, 转身离开。 可他也不知该去何处, 只顺道而行、漫无目的。 “笃。”足音追来。 魏玘的眸光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 他能辨出, 来人步伐沉重、衰迈,出自花甲老翁,而非妙龄少女。 “殿下。”吴观唤道。 方才, 他旁观众人, 意外觉察魏玘动向,见其转头就走,放心不下, 便提足跟上。 魏玘停步, 回身,道:“何事?” 吴观不答,先抬头,迎着残霞,打量面前人。 只见魏玘神色凉淡, 喜怒不显, 似乎并无异常——独在他凤眸之间, 燃有冰铸的烈焰, 透出无力与躁郁,被吴观精准捕捉。 吴观思忖须臾,便知缘由定与阿萝有关。 肃王身旁从无女眷,却携阿萝同行,显然与之关系匪浅。可自二人相处来看,许是心意未通。 他虽然担忧,但不便多言,遂不点破,道:“殿下亲临书院,实属难得。晚风正好,不若由老朽伴随殿下,闲游各处。” 魏玘嗯了一声,算作应允。 自此,二人前后相随,沉默行进,各怀心事。 吴观抬目,自后方观察魏玘。 相较于六年前,魏玘更高、更俊美,五官脱出稚气,身骨也笔挺抽条。他也更从容,已将往昔的锋芒纳入眉峰,生出波澜不惊的冷沉之相。 毋庸置疑,他一路厮杀,舍弃许多,方才成长为如今模样。 吴观清晰地记得,情爱二字,也是受魏玘舍弃之物。 周文成说过,肃王以婚姻为饵,诱取淮南郑氏支持,不求琴瑟和鸣,只为稳操胜券。因此,他才以为,魏玘果敢、决绝,毕生都不会为情所困。 何曾想,魏玘仍被阿萝牵动心弦,郁郁寡欢。 自古成王者,多为孤家寡人。思及此,吴观感慨万千,不禁长叹一息。 “山长有指教?”魏玘突兀开口。 吴观闻言,意识到自己僭越,忙道:“老朽不敢。” 魏玘唇角一勾,不再多说。 吴观见状,心生忐忑,暗自琢磨起魏玘的意图。 他与周文成虽为好友,学识相近,脾性却天差地别——他世故、圆滑,周文成严厉、刚直,因而二人对待魏玘,态度并不一致。 正思索间,忽听魏玘道:“山长。” 吴观收神,道:“老朽在。” 魏玘默了片刻,才道:“本王有事相求。” 吴观一怔,不由停下脚步。 自他与周文成结识魏玘起,至今有六年。这六年来,魏玘居于暗处,经营书院,栽植学子,从未索过任何回报,更不曾放低身段、开口请求。 抬目看去,只见魏玘云淡风轻,仍负手前行,已走出三五步远。 吴观忙追上,道:“老朽不敢当,但请殿下吩咐。” 魏玘并未回头,背影默冷如山。 他道:“书院人才济济,十步芳草。惟愿众位先生、学子,若与阿萝相逢,不论何时何地,均能推心置腹、鼎力相助。” ——这席话镇定、坦泰,掷地有声。 吴观未答,注视魏玘,竟觉肩头如重千钧。 恰有微风吹来,拂过道途。二人寂然之间,唯听足音顿响、青叶婆娑。 良久,吴观抱袖,道:“殿下放心,书院万不辜负。” …… 百膳轩内,阿萝与学子相处融洽。 她从未接触过这样多人,饶是在肃王府内,也只与杜松、川连、周文成等来往。故而最初,她还担心自己越语不熟,或要与人沟通不畅。 幸好,学子友善、随和,其中不乏擅巫语者,能从旁辅译。 是以众人侃侃而谈,说遍两族美食,恨不得当场制上酸坛,一起腌鱼来吃。 待聊完了,阿萝未离,留在百膳轩帮厨。 她动作麻利,循巫族做法,备上白水炖肉、火烧青鱼、辣骨芥菜等。虽然材料有缺、难复巫疆原味,但香气依然扑鼻,惹人垂涎。 备好晚膳,众人齐聚膳堂,却并未开膳。 阿萝坐于椅上,听人提及山长、肃王云云,便知是要等吴观、魏玘抵达,才好动筷。 谁知,众人等候良久,始终不见二人踪影。 有学子外出寻觅,很快返回,道是肃王与山长忙于正事,恩准众人先行开膳、不必等待。 阿萝听罢,担心二人错过晚膳、兴许会饿肚子,但听身边人说,百膳轩内有学子当值、何时抵达均可进食,便放下心来。 用过晚膳后,魏玘依然未至。 阿萝想他有事在身,也不寻他,只跟随学子,前往临时居所。 …… 两人前行,穿过竹林,在一座小屋前停下。 阿萝抬眸望去,便见屋宇肃穆、黑瓦白墙,与陈府的厢房很是相似。 学子转身,向阿萝揖礼,道:【这间屋宇原是书院客房,与学堂有竹林相隔,清净无人。娘子回京前,暂且居于此处。】 阿萝道:【我明白了。】 她抿唇,犹豫了一刹,仍道:【魏玘呢?他住在何处?】 学子抬手,指向前方。 阿萝顺势望去,这才发现——另一座屋宇屹立不远,与她迎面相对,规模却庞大许多。 她点头,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学子连称多礼,抱手告辞。 一时间,深院幽僻,唯有阿萝一人独立。 夜幕已至。月华如织,冷凉似水,扫过竹影、屋檐、石阶,也将阿萝浸入其中。 她抬头,仰望夜空,只见众星拱月、微光闪烁。 “嘶嘶。”青蛇钻出袖来。 阿莱攀上肩头,蹭过阿萝一下,便游身,钻入屋前树影。 不知为何,阿萝心里空荡荡的。 先前,她与学子攀谈,置身喧闹之中,无暇思索其他。而此刻,万籁俱寂,她忽然感觉,好像除她之外,世间已再无旁人。 为何会变成这样?阿萝不明白。 走入天下,本是她的心愿。可如今,她站在这里,却像被怅惘缠身、无法摆脱。 阿萝垂首,盯住足下的影子,摸不透自己的心绪。 她停留一阵,便动身,向外走去。 …… 阿萝走在书院内,闲庭信步,权当散心。 正是戌时,各处灯火沉寂,少见学子出没。春光将逝,已有蝉虫躁动,鸣叫寥寥。 不知不觉间,阿萝来到风雩亭附近。 遥看去,一方石亭立于池中,重檐镂刻,雕梁画栋。 ——有人跪于亭内,宛如石像。 阿萝一怔,走近,见那人竟是段明,惊讶道:【你在做什么?】 段明抬头,与阿萝四目相对,露出一丝苦笑。 他温声道:【小娘子,见笑了。是小生触怒肃王殿下,受罚跪于此处。】 罚跪二字入耳,阿萝双唇一抿。 这确实很像魏玘会做的事。可这些天,她听了许多,也看过许多,仍记得杜松、周文成、吴观等人的话,不由心生动摇。 她轻声道:【他总这样吗?】 段明一愣,道:【小娘子是指……肃王殿下?】 阿萝点头。 段明惊讶,凝神观察她,看她神色真挚、是当真不知,才道:【小生还以为,小娘子会比小生更清楚肃王殿下的为人。】 阿萝闻言,不禁垂眸,陷入沉默。 隐约间,似有一股冰流涌向她心脉,将她重新推回孤怆之中。 半晌,阿萝才道:【我不明白。】 她确实不明白。旁人所见的魏玘,与她亲眼所见的魏玘,实在太不相同。 杜松说,魏玘赏他财物,补贴他家用;川连说,魏玘不会伤害蒙蚩;周文成说,为了生存,魏玘被迫拿出狠心;吴观说,魏玘殚精竭虑,要助更多人执掌命途。 连魏玘自己也说,身怀利器,不为杀伐,也可为自保。 于是,在旁人看来,魏玘依然是狮子,是强大、残忍的猛兽。可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狩猎血肉、只为果腹,也曾庇佑弱小、受百兽敬仰。 他们都说,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他的冷酷、心机、算计都有苦衷。 这一切,无不令她困惑。 因她眼中的魏玘,言行凶戾、口吻粗暴,情绪变化莫测。他利用她,漠视她辛苦,更以她父亲的性命与处境相要挟,强行扭转她意志。 她垂眸,又道:【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我应当是天下最不懂他的人。】 听见这话,段明扬眉,并未回应。 阿萝望向地面,也不开口。 好半晌,才听段明道:【或许,小娘子本也不必勉强。】 阿萝一怔,不知此话何解,眸里泛过疑惑。 段明又道:【天下很大,并非方寸之间。天下也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只待与小娘子相遇。若小娘子有心,也可以了解旁人。】 阿萝颦眉,觉他说得好似有理,又隐隐感到不对。 她抬眸,见段明仍跪着,一时心生不忍,暂且放下心绪,道:【你一直跪着,也不好。魏玘此刻不在,你不如先起来,等他何时来了,你再跪。】 这显然是个馊主意。 可她说得太真诚,令段明忍俊不禁。 阿萝眨眸,还当他同意了,便伸手去,道:【我来搀你。】 忽然,段明神情一僵。 阿萝不知原因,尚未作出反应,突觉手腕紧痛。 有人横臂捉来,锢住她手腕,长指紧扣,力道不容置喙,拽住她转身就走。 她吃痛,呜咽一声,泛出泪来。 可那人只走,不为所动,全然不打算停下。 迫于钳制,阿萝踉跄、跌撞,被拽往风雩亭外,身影摇曳,好似风中浮萍。她痛、慌,也惧、乱,勉力稳住心神,望向面前。 她看见紫袍翻滚、银纹流光,看见身影乌漆、冷冽如刀。 ——是魏玘。 他攥紧她,疾步向前。 阿萝挣动手腕,却毫无作用。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像要将她掐断在手里。 她呜咽道:“魏玘,你放手!” 魏玘不应,头也未回。 阿萝反抗不得,随他穿过竹林,来到无人的角落。 “咚。”背脊抵住墙面。 魏玘抬掌,以臂为缚,将阿萝堵于白墙之间。 阿萝睫羽颤栗,抬起泪眼,对上那双凌厉的凤眸。 那里寒凉、冰冷,仿佛冰泉,冻得她脊骨僵麻、浑身颤抖;那里也沸腾、灼热,烧着燎原的怒火,似要将月影都焚为枯骨。 魏玘也在看她,炽烈、压迫,目不转睛。 她看见,他咬紧牙关,双唇紧抿,好像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阿萝移眸,想去推他,又抽不出力气。 二人气息逼仄,身影交叠——本该是亲昵无间的场景,却只有恨与怨在翻滚。 “为什么?”阿萝问道。 这段时日,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始终未得答案。 “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生气?” 她抽噎着,哭声很轻,比丝线更细。她的声音也在颤,像珠玉,摔碎在冷峭的夜里。 “是我做错了什么?是我哪里惹你不快?” 阿萝委屈,也疼痛,好像被人揪紧肺脏,掐出难言的苦楚——终于,明白了怅惘背后的原因。 “为什么……你只对我这样?” 他待旁人如此优厚,是杜松、川连等人的贵主,是周文成的爱徒,是吴观口中的卓尔不群者,更是台山书院学子们的恩人。 而到她这里,他给她的,只有凶戾、冷漠、威慑。 他分明能藏起利爪,展露柔软——哪怕只有片刻、只有瞬息。 可他从不曾容她触达。 旁人口中的、他的每一份好,是救命的稻草、雪中的炭火,叫她听去,却是抽打身躯的藤条、刮剜血肉的刀刃,越发衬出他苛刻。 “为什么?” 阿萝满面是泪。 她看着魏玘,看着那不可撼动之人,话语几要被哭声吞没。 “你待旁人都能这样好……” “却只对我这样坏?” 魏玘没有回答。 他眉关紧凝,眼眸越发幽沉,迸出一段勃然的星火。 下一刻,竹影摇曳,气息压来。 一股凉意压往阿萝唇间,叩住她呜咽,吞下她呼吸。不过转瞬,那股凉意开始发烫,像火,也像烧红的烙铁,迅烈、恣意、肆虐、战栗—— 还有,痛苦万分。 阿萝忽然感到眩晕,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尝到苦涩,似乎是泪,只淌过一瞬,就被人尽数掠夺。 她懵懂着,眨动眼眸,在两汪泪里,看见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那双眼紧闭,有蜷曲、浓长的睫,令她忽然想起某个雨夜。 那时候,她曾触碰过那里,轻盈、小心,惹他蜷曲,自己也指尖微痒。 月下,清辉四合,竹影缄默,气息连绵交错。 ——魏玘吻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醋不过三,魏狗A上去了。昨天精神状态太差了,感觉写不出想要的效果,所以没有更。我很想把缠萝的故事写好,也希望能被更多人看到,谢谢各位宝宝们的等待和喜欢,我会继续努力的。还有一更啊啊不知道啥时候才写完,先记上,一定补给大家。 第39章 他与她 这是一个绵长的吻, 强硬、深切,也颤抖、生涩。 阿萝的腕被捉住, 气息被吞没。她抵靠白墙, 近乎依附,像被瓢泼的月印刻上去,成了绘于雪面的一树梅、糅杂竹影的一缕红。 她的鬓乱了,如云般散溢, 坠下细软的乌色。 她的睫在颤, 挂着泪, 好似雨里的桃枝,镌着娇柔的春意。 此刻的阿萝, 分外惹人心痒。 可魏玘没有睁眼。他只吻她,用力地,发狠地, 像贪恋、掠夺, 也像报复。 阿萝感觉,她的意识凝成明镜,被她失手摔得粉碎, 又被一股滚烫的气息拼凑、粘合, 模糊地复了原,却粘上一层懵懂的热雾。 终于,魏玘松开她。他的唇半张,呼吸短促而澹凉。 阿萝眨眼,极缓地扇动睫帘。 她看见, 魏玘浸于泪雾, 仍堵她面前, 眉峰拧出微痕, 漆眸燃有冷火。在他身后,本该是青白的冷月,可他逼得太近,几乎盖满她视野,叫她再看不见其他。 “是我吗?”魏玘道。 他依然凌厉迫人,声音却干哑,似在喉间埋藏许久。 “是我待你坏吗?” 阿萝仍恍惚着。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反问她。 她动臂,想去抹泪,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抵住他胸膛。于她惊觉的一瞬,他的心跳突兀苏醒,就在她指尖跃动,烫得她缩回手去。 魏玘逼视她,眼里怒焰燎原,藏住苦楚与妒怨。 他道:“是你。” 分明是她,对人说笑,与人相处融洽,却不会如此待他。 “你待旁人和颜悦色,唯独和我锱铢必较。” 他的话里有酸,始于杜松,受众学子火上浇油,终在她搀扶段明时爆发。 阿萝澄澈、纯净,吸引他靠近,却不予他丝毫青睐。他太想被她喜欢、受她倾慕,便越发见不得她与旁人好,哪怕一瞬,也令他恨之入骨。 为什么?这本该由他发问。 为什么明珠光辉无暇、照耀世人,独不垂怜他阴暗的角落? 魏玘锁视阿萝,又道:“我待你不好?” “你以为,我为何要将你带回上京,予你华裳、藏书、种种珍品,锦衣玉食地伺候你,还教你越语、武学,命王府上下侍你如侍我?” 这些事,他此刻重提,像自肺腑里挤出、从牙关间迸发,如狂风骤雨,向阿萝打去。 二人近在咫尺。阿萝清晰地发觉,魏玘双唇微颤、眼里火光炽盛。 她才哭过,又被他吻得晕沉,神智尚且懵懂。此刻,受他怒火喧嚣,她只觉自己宛如凝冰,被人自泉里捞出、扔上铁砧,捶打到粉身碎骨。 他说了好多、太多,多到她无力承受,全然无法思考。 阿萝道:“我不明白。” 她眨眸,长睫颤抖,簌簌地落下泪风。 极自然地,她想起许多事,是她亲身经历的一部分,也是她最为深刻的所有。哪怕她理智不足、难以忖度,仍能将这些事脱口而出。 “明明、明明是你……” “是你不让我走、将我藏住,还抓走我阿吉、以他来威胁我……” 话音掷地,魏玘身脊一僵,却并未回应。 这些事确实是他所为,是他自尊、倨傲、不可一世的后果,也是他往后再忆时、定会心生悔意的过错——正因此,他才无法反驳。 他此间心绪,阿萝一概不知,只觉懵懂、难过,疑问也呼之欲出。 她道:“若我待你不好,真如你所说那般坏……” 话到此处,她突然收声,不再继续。 魏玘蹙眉,掀目看她。 眼前,少女雪颊泛红,睫羽密垂如扇。她眼里凝泪,如有春水汇聚,两片柔唇盈有微泽,被她含咬一半,青涩,委屈,也娇怯。 只听她又道:“那你……为何要吻我?” 阿萝问得困惑、纯稚,声音细如羽毛,扫得魏玘心头一颤。 是了,那确实是个吻。哪怕有妒、恨、怨,那依然是吻,是他情难自抑的冲动、迫切渴求的欲念、攻城略地的侵占,只因他倾心于她。 可他说不出口。 倾慕这两字沉得惊人,似要碾碎他骄傲,令他自雄狮沦为小犬。更何况,他已尝过被她拒绝的滋味——在她逃离时,也在授她越语时。 他只道:“看着我。” 阿萝一怔,感觉这话似曾相识。 她凝眸,看向他,自下而上,扫过他颌线、双唇、鼻梁,最终落进他眼里。她看见,他眼里有黑夜,而黑夜的尽头是无边的雪河。 魏玘也在看她。他的目光很深,像镌刻,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道:“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 “只待我好,只对我笑,只与我说话,只和我相处。” 他的口吻仍是硬的,与平日几无差别。可阿萝听得出,他句尾颤抖,声音也低涩。 她不明白,本要发问,却莫名问不出口,只隐约感觉,他似乎难过极了,像是她再说一字、多问一句,他就要变成一块冰,融化在她眼前。 忽然,阴影破碎,月光流泻——魏玘松开她,转身就走。 气息不复逼仄,阿萝终于得以喘息。可她迷惘、怅然,丝毫不觉松懈,心口依然紧涩。 泪光里,魏玘身影渐远,已与她相隔三两步。 “窣。” 自他袖间,有物件坠落。 阿萝抹去泪,定睛一看,只见金光闪烁,缭乱又熟悉。 ——是她做的香囊。 她惊讶,一时按下方才的心绪,唤道:“魏玘。” 魏玘步伐不停,仍向前走去。 阿萝无奈,走近,将香囊拾起端详——香囊小巧,被人特意补过,针脚歪斜、笨拙,似要填补她剪开的破口,却十分生涩。 她看向魏玘,抬高声音,道:“你怎会有这个?” 魏玘停步,偏首道:“什么?” 阿萝道:“我做的香囊。” 魏玘闻言,背脊突兀僵凝。 阿萝不曾留意魏玘动向,只收回目光,再望香囊,不解道:“它早就被我剪坏了,为何会在你身上,又被谁缝过?缝得……” 魏玘并未转身。他抬臂,理袖,道:“缝得如何?” ——声音是紧绷的。 阿萝听出异常,不禁抬眸,见他只影独立、莫名透出几分局促。 她抿唇,放轻声音,道:“不大好。” 魏玘笑了一声,不再开口。 阿萝隐约生出猜测,试探道:“是……你缝的吗?” 魏玘沉默。答案不言自明。 阿萝记起,杜松曾问过她香囊之事,便对此间内情推出七八。应是杜松受魏玘指示,特地来找她打听,又将她回复告予魏玘。 这是为什么?他分明不在乎她的成果,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况且,襕袍与香囊是她与魏玘二人之事,他本可以自己来问,不必借由旁人,她也不会有所隐瞒。从始至终,她在乎的,只是她一片真心会受他如何对待。 不待她发问,便听魏玘道:“往后不必缝了。” 阿萝讶道:“什么?” 魏玘滞了片刻,才道:“襕袍。” 他再动唇,声音冷沉如初,一丝忐忑微不可察,道:“肃王府应有尽有,从不缺衣物。纵要缝补,也是仆役所为。你不必那般……辛苦。” ——最后二字,含糊又愧怍。 阿萝听罢,越发不解,便道:“为什么?” “你既觉我辛苦,为何要将襕袍送人?若无需我缝补,为何当时不说?” 魏玘无言,又陷沉默。 阿萝不解,想自己态度平和、并非诘难,又本就占理,便不催不急,只收拢纤指,将香囊握入掌心,端端而立,笃定等待。 半晌,她才看见,魏玘两肩一耸,似是笑了。 但在她视线未及之处,魏玘勾唇,远眺前方,眼里并无笑意。 “本王不在乎衣物。”他道。 这是实话。如衣物、文玩、钱财等,从未引起他半点重视。况且,太子党羽曾将毒蛇放入他襕袍,他拾起穿着,险些丢掉性命。 “于本王而言,襕袍不过身外之物,可随时替换。” 但是,这又如何?哪怕他说得再多、理由再足,他依旧伤了她的心。 他白日尚需理政,要缝香囊,只得趁夜。这些时日,他借灯秉烛,已被针尖扎过无数次,屡屡恼得心烦意乱,恨不得将织金锦撕得粉碎。 那么,当时的阿萝呢? 她坐他身旁,不存烛光,对月缝补。她也被扎过,也痛过,也累得两目酸麻,远比他更多。 他至此才明白,他所有的不在乎,无非是漠视的借口。 魏玘确实是悔了。他也知,哪怕他索回襕袍,也覆水难收,于他所为毫无作用。 他只能如此——与她一般痛,去吃同等的苦。 “所以……”他又道。 阿萝听他动声,掀起眼帘,又凝向他背影。 她发觉,有月落往他背脊,刷出薄淡的青,令他如浸光芒,却分外寥落、冷寂。 “所以什么?”她道。 可又一次,她没得到答案,只听见夜风纷乱,在二人之间穿梭而过。 “沙沙……”竹叶喧嚣。 声响过后,阿萝终于看见,魏玘转过身来。 迎着月,他眉宇冷峭,凤眸沉黑,依然漂亮、倨傲,好似与他平日模样并无差别。 他抬手,指尖一凝,隔空点向她掌心。 ——显然是在指那香囊。 他道:“所以,你也不必在乎。” 阿萝怔住,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他又道:“它如今在你手中。不论你丢弃、赠予、毁坏,本王一概不会干涉,全凭你心意。” 话语末了,魏玘眯目,淌过半点哂意,杂有零星自嘲。 他道:“怎样都好。” 似是怕她有顾虑,他沉声,道:“不必在乎。” ——言之凿凿,是他应得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冰心鉴 话语落幕, 阿萝并未回应。 她低头、抬腕,托起蹩脚的香囊, 垂眸逡巡。 魏玘与阿萝相隔而立, 距离不近,却也清晰地看见,她纤白、柔软的指正徐徐内蜷,将香囊攥入掌心, 掩住流窜的光芒。 情势显而易见。只消阿萝略一扬臂, 就能轻易丢弃香囊。 魏玘勾唇, 弧度落拓,像快意, 也像解脱。 他突然心生盼望,想阿萝能抛开香囊,或是将它拆毁。可很快, 他又移开视线, 不敢看她。 “窣窣。”衣物轻轻摩挲。 魏玘不语,只握紧双拳,静默等待。 一阵如冰的枯寂之后, 他终于听见阿萝开口—— “我在乎的。” 魏玘的心头猝然一震。 他抬目, 视线撞上白光,顿觉耀眼,不禁眯起双眸。 阿萝就站在光里。她纤瘦、娇小,衫裙水红,发乌如墨, 驻于冷墙前、石径上, 像凭空抽出的一枝桃, 在他眼中清明地发亮。 她双臂半抬, 两掌叩合,将香囊团聚身前,如凝心口。 “我在乎的。”阿萝重复道。 她的声音很柔软,漾于晚风,飘往魏玘的耳畔:“凡是你真心所致,我都在乎,哪怕只有一点,我也不会丢弃、赠予、毁坏。” 以真心报真心,以赤诚报赤诚——这是她处事的原则,也是她无二的良善。 魏玘没有应答。他转眸、寻找,最终凝定阿萝的双眼。 在那里,他看见两泓明泉,依然清澈,纤尘不染。这叫他想起从前的月夜,记起那个乱他心绪的回眸,忽感到胸膛滚烫、气息涌流。 魏玘勾唇,笑了一声,是为他自己。 为什么?他也十分困惑。 为什么他每每萌生退意,到最后,都会更加沉沦? 这些时日,他倾慕她、牵挂她,却靠着妒忌、怨恨与痛苦过活。他想要放手,又恋恋不舍,无法抑制地为她心动、因她妒忌、对她渴求。 于是,他想,若他无法斩断她与他的联系,便由她来挥刀。 他盼望阿萝扔开香囊,将他的心意践踏足下,掐灭他所有希望,将他的骄傲贬入微尘。她本也有此权利,因他确实有错在先。 可她没有。并且,她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阿萝太单纯、太真挚,是无瑕的珠玉,惹他目不转睛、心神俱动。 又一次,她将他牵入光里,拾起他残破的心,温柔地粘合——这令他愈加感觉自己卑劣,不称她纯净,再与她相处须臾,就要将她玷至污浊。 夜色深沉,竹林幽寂。同样的月照映着不同的两人。 魏玘一语未发,转身就走。 …… 阿萝在竹林里停了许久,才向住处去。 回程一路,她的颊很烫,低着头,走得很快,好像足下的月比脸颊更烫。 屋前石阶上,阿莱身躯半立,似是在等她。 阿萝弯身,令伙伴攀往手腕,又回屋,匆忙梳洗、收拾,便吹了灯烛,钻入被衾之间。 周遭静寂一片,举目尽是黢黑。 阿萝躺在榻上,并无睡意,眨动眼眸,没由来地想起魏玘。 与她分别后,他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想什么? 她起身,扶上墙侧窗沿,望向不远处。 视线尽头,一座屋宇伫立,更大、更高、更恢弘,是魏玘在书院的住所。眼下,那里不见半点灯火,只有漆黑,似乎并无人烟。 阿萝看了须臾,再度躺回榻间。 阿莱游动,盘往她颈边,与她乌发相依相缠。 小屋里,青蛇与少女依偎着,任由月光洒落,将半室盈满淡白。 阿萝的神智徐徐回潮。 她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好好梳理今夜的所有。方才,魏玘说了太多、太多,多到她一时听不明白,只待此刻仔细思索。 二人攀谈,本是她的提问,到后来,却成了魏玘的控诉。 尤其是他一串反问,仍在她耳畔嗡嗡作响。 ——你以为,我为何要这样做? 对此,她不解,便向前回忆,自一团乱麻里,慢慢拎起头绪。 阿萝最先想到的,是香囊。 当初,她剪坏香囊,本是抱着决心,宁愿亲手毁坏织物,也不要心意受人践踏。可她从不曾想过,魏玘会收起香囊,亲自着手缝补。 魏玘也说,缝补之事乃仆役所为。照这样看,他是皇子、是肃王,应当从未做过缝纫,在缝补香囊时,大抵也吃了不少苦头。 思及此,阿萝双唇一抿,浮出星点笑来。 她还记得,当初向蒙蚩学缝纫时,她也被针扎得泪花直冒。后来,为魏玘缝补襕袍时,她的技艺已纯熟许多,极少受伤,与魏玘这个门外汉相较,倒也不算太过受罪。 如今,既然魏玘也受过这种苦,她与他就算扯平了,自然不必再为此生气。 而且,既有此事,再说魏玘不存真心,似乎也不对。 阿萝本以为,魏玘当初赠她衣裳、首饰、藏书、鸡羊等,是图她有用处。但今夜,香囊之事业已说开,她再看从前那些赠予,不免生出另一种推测。 她眨眼,不禁开口道:“阿莱,你怎么想?” ——与阿莱说话,是她的习惯。 “那些礼物……会不会是魏玘没有所求、真心想送呢?” 阿莱自然不会回答。它本要睡着,又被阿萝惊醒,嘶嘶吐信,似乎颇为不满。 阿萝抿唇,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吵你。” 她一顿,翻腕蹭上蛇首,又道:“可是,他后来确实也要我做了好多事。” ——倒是半点不与小蛇客气。 阿莱无奈,只好摆尾,眼珠昏光微烁,静听阿萝絮絮。 阿萝点唇,忖了片刻,道:“譬如学越语,又譬如学匕首。还有……” 还有什么呢?她这才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在她被迫留在肃王府的时日里,魏玘虽要她讨他欢心、令他顺意,但除了命她学越语、学匕首,又对她再无要求。 至于其余事,如膳食、饮品等,他也确实待她不错。 阿萝颦眉,一时想不明白——若只教她越语、武学,不作其它,究竟有何可乐之处? 突然,她轻轻啊了一声,在脑里寻到影子。 教这个字,与蒙蚩所为像得极了。曾经,她的阿吉也教过她许多,如烹饪、耕种、缝纫等,均是希望她尽快成长、可独当一面。 蒙蚩是为了她好,才会教她这些。魏玘会不会也是如此? 且不论他意欲为何,通越语可方便行走,知武学可赖以自保,确实于她有所裨益。 阿萝凝神,想了一阵,依然不甚明晰。 她气馁,拂开阿莱,翻身趴往榻上,又将小蛇捉回,道:“阿莱,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笨?” 青蛇无话,歪头,注视着小主人。 阿萝见状,叹过一息,又道:“这不能怪我。” “他说话、做事,为何总要人猜?我没有他的脑袋,怎知他在想些什么。而且,若我当真去问了,依他那般性子,似是也不会与我明说。” 她越说,心里越委屈,不由微鼓两颊,与阿莱诉起苦来。 “他只说,我很坏,是我待他不好,对他斤斤计较。但我分明没做什么,尽是依着他来,学越语也好,学匕首也罢,都是他主动提及。” “可是……” 话到这里,阿萝一时熄声。 她垂眸,忽记起黑夜、雪光、剑锋、刀痕。这些均是她亲眼所见,只在魏玘一双眸里。那分明是人的眼,却似浩瀚的海,藏着无边的痛苦。 莫名地,她的唇发干,只觉自己变成涸鱼,被晒在干岸之上。 “当真是我吗?”她轻声道。 当真是她,令他痛苦、难受,惹出那般怨尤吗?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真要说二人对彼此做过什么,比起她,魏玘所为显然坏上许多,怎得偏生要来反问她,合该他去反省才是。 阿萝抿唇,道:“明明不当是我。而且……” 只有沉默。她又闭了唇。 屋里霎时静寂,唯听气息浅浅,自均匀漫至微乱。 “窸窸窣窣。”被褥作响。 月色里,阿莱眼珠不动,目睹少女提起被褥、将自己藏入其中。在她面庞消失之前,它看见一抹霞云,抹过她睑下,轻盈地浮动。 阿萝的声音细细小小,像夜里一绽的昙华—— “而且……他吻了我。” 曾经,她在书里读过,唯有一双有情人,才能有此举动。 照这样说,魏玘吻她,是也将她视作有情人吗?可陈家丞说过,魏玘不会娶她为妻,却要她嫁入王府,不知是否要她侍奉他未来的妻子。 阿萝揉着脸颊,试图驱开热意。 她眨眼,望向被里的黝漆,不知觉间,又想起另一件事。 先前,魏玘要她说倾慕二字,她没有说,他似乎十分生气。照这样看,难道他吻她、教她说出倾慕,是想与她两情相悦、受她倾慕吗? “窸窸窣窣。”被褥又动。 阿萝的脚抵住榻尾,没有再缩的空间与余地。 她想不明白——为何回忆那个吻时,她的心里总怪怪的,半点说不上来。 阿莱已睡着了,因阿萝许久没有出声。 阿萝也确实不敢出声,像突然被收走呼吸。那落在她唇间的一点凉意,已突兀发起烫来。 慢慢地,她泛起困意,在无声的夜里,渐渐入眠。 …… 次日清晨,阿萝醒得很早。 阿莱似是累了,本该与她一同醒来,却仍在呼呼大睡。 阿萝出屋打水时,天光未破。她如常梳洗,又自行囊里捉出更替的衣物,利落换上。 不远处,魏玘的屋宇依然停驻,静静悄悄。 阿萝投去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虽有过昨夜思考,但她仍觉自己想不明白,又与魏玘才有过争吵,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昨日,有学子说过,今日将有台山宴,需作不少准备。 阿萝记得此事,虽不知魏玘为何要将她领至入院,但想学子亲切、和蔼,便有心帮学子一同备宴,便不作停留,往百膳轩去。 才是戌时,百膳轩内热火朝天,瓷器声声,学子往返不迭。 阿萝与人寒暄后,也投身忙碌。 她一壁切菜,一壁听学子介绍,道是台山宴行三盏制,有入宴、谢表、奏乐、饮食等活动,听得她一知半解,只通晓大概,又专心做事。 临近午时,阿萝才忙完,便趁着闲暇,回屋休息,只待开宴。 不多时,有人敲门:【小娘子。】 阿萝应门,见是一学子立于门外、环抱衣裳,道:【怎么了?】 学子拱手道:【小生奉肃王殿下之命,为娘子送来宴衫。还请娘子披上,随小生赴宴。】 阿萝接过宴衫,展开细瞧——是一领轻薄、精致的水绿绢帔子。想来是依学子所说的习俗,凡是赴台山宴之人,都要着青佩绿。 她点头,裹往两肩,便道:【多谢你。我们走吧。】 学子称是,转身引路。 …… 二人行路,走过小径,在书院各处穿梭。 阿萝打量四周,只见游廊相通、绿树成荫,唯独不存学子。看上去,似是众学子的赴宴之地与她不同,正悉数候在其他角落。 对于台山宴,她本就不算了解,也不通内里含义,只循人前进,并不多问。 在一处游廊之外,引路学子停下脚步。 他拱手,道:【请小娘子入廊,肃王殿下正在等您。】 ——肃王殿下。 听见这个称谓,阿萝心口一紧。 她多少有些害怕见到魏玘,因她尚未想明待他的态度,顿觉好生怪异。 但此刻,阿萝别无选择,只得迈入廊下,顺廊行进。 转角尽处,一道青影颀然而立。 魏玘负手而立,背身对她。他高颀、笔挺,披有一件深青的鹤氅,如松如柏。 阿萝不语,来到魏玘身后。 一时间,谁也不曾开口,唯有静寂流淌。 阿萝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感觉不大自在,十指绞在一起。 她想,魏玘大抵也不知如何待她,才会如此刻这般,一声不吭。可她又想,平日里,他也总像现在这样,半点心绪也不透,叫她看不明白。 二人默然而立,纹丝不动。 阿萝逐渐放弃了思索,脑袋空空,眸光散漫,静静地伫着。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自游廊尽头传来—— 【恭请肃王殿下入宴!】 阿萝尚未回神,先见青袍一卷。 魏玘转身,低目,俯瞰她,眉宇如初冷硬,沉光锋利似刀。 一只手掌伸往阿萝面前。 阿萝不解其意,不禁抬眸,恰与魏玘对上目光。 他的眼依然漆黑,与从前别无二致,像墨,也似浓郁的冷泉。但这一次,她在他眼里发现了自己——是青白的一点光,憧憧地立着。 只听魏玘道:“牵着本王。” 不待人回答,他气息一凝,又道:“行吗?” 第41章 琥珀光 阿萝惊讶, 一时怔在原处。 她听出,魏玘声音低冷, 威仪仍存, 尾梢却上翘,显然是在询问。 正因此,她才难以置信。平日里,魏玘予她, 多是命令、发难、评价等, 从未如此刻这般, 打听她意愿,问她行与不行。 阿萝掀眸, 再看魏玘,见他沉着、冷冽,凤眼漆幽, 眉峰纹丝不动, 似乎毫无异常。 唯有他喉头微凸,上下一滚,并未被她留意。 魏玘心头局促不安。 可他不露声色, 始终摊掌身前, 半点不曾退却。 于魏玘而言,这是一次尝试——笨拙、生涩,又深思熟虑、小心审慎。 昨夜,他与阿萝分别后,并未回屋, 只独立林荫、抬首望月。明光无瑕, 恍若冷泉, 终令他抛却针锋相对的妒恨, 开始冷静忖度。 他知道,阿萝于他并无情意。故而他痛苦、煎熬,深觉自己如行长路,尽头分外渺茫。 曾有无数次,他想放手,遂克制心念、压下情愫。但他无法自控,屡屡见她,又心动难抑,想受她眷顾、与她亲昵、被她瞩目。 魏玘几乎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理智尚存、如浸冷泉之中,一半坠入癫狂、似在沸汤滚烧。 而在阿萝收起香囊时,他终于捉到了一点希望。 阿萝说,凡是他真心所致,她都在乎。 他将这话反复咀嚼,隐隐生出推断:她或许也会倾慕他,他并非毫无胜算。 所以,魏玘决意再试一次。他无法低头,又不能全身而退,只得破釜沉舟——他要知道,历经种种之后,她是否会反感他的触碰? 他屏息,低目,凝视阿萝,全神贯注。 魏玘心念如此,阿萝浑然未觉,只当他是在征求她意见,不由心生欢喜。 这样很好,她喜欢这样。他不该总是不问,也不应无视她意愿。若他好好说话、不要太凶,她自然愿意与他相处。 如此想,阿萝抬腕,将手盖往他掌间。 她道:“行的。” 相较于她,他的掌更宽,覆有薄茧,却很匀称。他的指也修长,指节分明、漂亮。她还摸到几道新成的疤,应是二人对峙时留下的。 她抿唇,轻声道:“我会小心些,不会碰到……” 话未说完,先觉手掌一紧。 阿萝惊讶,抬眸望去。 只见魏玘翻腕、拢掌,长指斜掠,与她十指紧扣。他薄唇闭合,乍看依然冷傲,双目却如点漆,噙着一丝笑,宛如冰下泉流。 “无妨。”他道,“小伤罢了,不必多虑。”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阿萝却有所察觉,他的情绪似乎突然明朗了不少。 下一刻,魏玘牵紧她,引她前往向游廊尽头。 他只道:“走。” …… 阿萝跟随魏玘,一路穿行游廊之中。 行路最初,游廊两侧俱是树木、山石、屋舍等,不存人迹,只听丝竹隐约。越向前行,乐声愈响,宛转悠扬,分外悦耳。 对丝竹之音,阿萝闻所未闻,不免心下一惊,小手也紧绷。 魏玘抬指,轻拍她,道:“别怕。” “乐器而已。” 阿萝点头,多少有了概念,便定心,继续前行。 二人来到游廊尽头,转过一扇雕花木门,视野豁然开朗。 面前,庭院广阔、宽敞,正中植有榕树、枝繁叶茂,两侧置有几案。吴观为首,率众学子、先生,身披青氅,位列案前,静候二人。 二人所在,正属堂上,与庭院以石阶为隔。 阿萝不知宴饮规矩,便受魏玘牵引,乖乖巧巧,走入主位。 吴观见状,道:【吉时已至,肃王殿下亲临。】 瞬息间,众人声浪如潮,整齐掀起—— 【恭请肃王殿下金安!】 阿萝不曾见过如此阵仗,又是一惊,下意识要抽手,却被魏玘紧紧捉住,动弹不得。 侧眸看去,魏玘神色泰然,道:【请山长开宴。】 言罢,他便撩袍落座。阿萝见状,也学他模样,敛裙坐于他身侧。 她抬眸,望向堂下,看吴观抱手作揖、口称开宴,又看众学子入座,一时感觉云里雾里。 “我要做什么?”她悄声道。 魏玘头也未回,低声道:“看着便是。” “本王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萝咬唇,略有不满,不知他为何拽她赴宴,却不与她详细说明。但眼下别无办法,她便依魏玘所言,学他举杯又放下,聆听堂下言语。 先是吴观开口,说书院历史、此前成绩等。 又是学子上表,向肃王、山长、先生等人致意。 这些话,阿萝起初听得认真,只当学习越语。可他们说得太多、太繁冗,她今日晨起又早,不免生出倦意,心神也四处漂游。 忽然,吴观道:【是日肃王殿下亲临,我等伏恩已久,还请殿下教诲。】 阿萝本还昏沉,一听这话,顿时醒了神。 显然,这是在让魏玘开口。 她好奇,想知道魏玘会与学子说些什么——台山书院由他亲手建立,一路走来,他却始终隐居幕后,不知究竟作何想法。 思及此,阿萝转眸,望向身边人。 她注视,众学子也注视。多方交相聚汇,凝成清流,齐齐打往魏玘。 魏玘一时不语,目光错开众人,眺向不远处。 阿萝不解,顺势望去。 视线所及,正是那榕树伫立之地——树身高大,青枝滴翠,虽不似百年巨木,却也约有二三人合抱,将周遭悉数笼于庇荫。 只听魏玘道:【山长可知,最初时,那榕树是何等模样?】 吴观回头看去,揖道:【回禀殿下,老朽犹记,六年前,此树尚且不及人高。彼时,王傅有心伐斫、为庭院留出道途,却受殿下阻止。】 阿萝闻言,眼眸一眨,有些疑惑。 她只知,巫族人重视枫树,却从未听说越族有类似信仰。照理说,砍去树木、留出道路,也算好事,若非信仰所致,不必阻止才对。 正不解时,便听吴观又道:【殿下所言是,它托生此处,系由命数所致,并非本意。】 魏玘颔首,道:【它如今亭亭如盖,足有二人合抱,常见学子览书、赋文其下,更于骤雨、酷热之时,留出一方荫蔽,容人暂居。】 【是以天生之物,因材而笃。命途二字,命由生定,途为心造。】 阿萝看见,魏玘眼风一扫,锋芒寒冽,卷过堂下众人。 他笃定、自如,声音淡然,字句却铿锵—— 【榕树如此,诸位更是如此。】 【大越山河,不论士庶,皆是少年角逐、竞鞭争先。鬼神因人而灵。诸位当以天下之重为己任,不愧于心,不怍于人,不求一生,只论万世。】 及此,魏玘持盏,起身,又道:【诸位身有瑚琏之资,与君相逢,实乃我之幸事。自古大业,绝非一士之略。愿与诸位共图明志,进退相携。】 言罢,他率先举杯、饮盏,与学子展示。 几是他饮下一瞬,众人肃然而起,齐声宣誓:【愿为殿下竭肱股之力,有死无二!】 ——话语洪亮,坚如磐石。 阿萝坐于旁侧,聆听此间言语,因她读过不少传说,也将内里含义懂了七八。 此刻,情势灼灼,而她亲眼目睹,忽觉背脊发麻、心口沸热,一时忘了起身,只看魏玘侧颜。 魏玘并未瞧她,眸里却有光,如星火凝聚,烧得沉夜骤亮。他竟也有这样亮的眼,像将举世星辰一并纳入其中、浩瀚包罗。 原来,他从来并非池中物,只消纵身一跃、穿梭云雾,便能化身金龙。 没由来地,她忽然记起——离开巫疆那一夜,她犹豫、踯躅,而他牵起她、将她带出小院时,也如此刻这般,果决,也明烈。 魏玘饮罢落座,重返阿萝身侧。 阿萝手背一凉,回神看去,才发现是魏玘捉她,又将她拢于指间、紧紧牵住。 见她怔愣,魏玘道:“怎么?” 阿萝仍看他,由衷道:“你真厉害。” 魏玘挑眉,又沉,作冷冽貌,只道:“不值一提。” ——唇角倒是翘得克制。 此后,丝竹之声又起,吴观上前,道是台山宴上、由段明奉诗舞乐。 可不知为何,阿萝全然听不见了。 她能感觉到,段明就在堂下,一壁吟诗,一壁看她。她也能感觉到,案间、几下,有人握住她的手,摩挲她腕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 今日,此时,她的视野变小了,只看在身旁人上,于他一双凤眸之间。 …… 台山宴歇后,依照行程,合该动身回京。 书院朝夕太过短暂,真要返程,阿萝难免心生不舍。她只感觉,台山书院好像世外桃源,学子友善,氛围轻松,能将许多烦恼悉数阻隔。 可车夫早已等在山脚,不好擅改。 待阿萝整理行囊、与众人逐一告别后,已是残阳将落、金辉四溢。 书院门前,魏玘负手独立,见阿萝来了,便与她原路下山。 阿萝环顾四周,不见旁人,这才发现,此趟行程,魏玘未携小厮,只与她一人同行。 二人一路,走过小径,即将穿行树林。 远远地,阿萝看见,树林之间隐有长影飘荡,徐缓、轻柔,似乎挂着什么物件。 “那是什么?”她道。 魏玘眯目,睨去一眼,道:“青衫。” 阿萝讶道:“什么?” 魏玘笑了一声,看她,只道:“走近了,自然知晓。” 阿萝抿唇,便依他所言,走近细看。 那确实是青衫。数量众多,挂满一树又一树的枝条,受晚风灌鼓,舞出猎猎声响。 她怔住,抬手拾起一片,终于看出,这是学子身上的鹤氅。 魏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送别之意。” “山长只说,学子有心送别,倒不曾透露此等细节。” 阿萝垂眸,看那衫上竹纹,又抬目,扫往茫茫的林间——翠影重重,迎风飘荡,似有众人挥手,仿佛致敬,又像拜别。 她听吴观说过,书院学子近有百人。如凝百人之心,为二人送别,何其困难,也何其珍重。 阿萝回首,向魏玘看去。 魏玘停了步,也在看她。他神色澹凉,眉宇冷冽,似与从前一样。 在他背后,是深林、小径、天际、垂阳。 恰在她转眸时,有光芒勾他身侧,令他如缀金边、线条愈发柔和。他好像突然没了棱角,虽然仍是雄狮,却收敛了爪牙的锋芒。 莫名地,阿萝的心里好怪。 她感到一股热,从耳后爬上脸颊,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魏玘眯目,凝她,道:“又怎么?” 阿萝眨眼,杏眸纯澈,噙着懵懂的困惑,也盯他瞧,好像好奇、稚嫩的小鹿。 她道:“我感觉,你今日……好像与从前不大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到有宝宝说能不能固定时间。这个周末会试试看能不能存点稿,争取下周让大家不要老是等不到,谢谢宝宝们的喜欢,耽误大家休息很对不起! 魏二的发言稿用到了不少典故,参考文献如《中庸.第十七章》、《大方广佛华严经》、《项脊轩志》、《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晋书.石勒载记》、《司马季主论卜》、《孟子.万章下》、 《孟子.尽心上》、《宋元学案》、《论语.公冶长》、《慎子.知忠》 。是的我几乎把所有成语的典故都标上去了,整个阿江一定找不出比我求生欲更强的作者。 第42章 肉中刺 魏玘闻言, 挑眉,似是生出兴味。 他提足, 来到阿萝近前, 瞰她,道:“何处不一样?” 阿萝不应,仰头,凝视魏玘。 他的眸依然乌邃、微翘, 线条凌厉。可她看见一簇晚霞, 落在他不见底的眸里, 好似深夜的明火,夺目、绚烈, 令人挪不开眼。 她慨叹道:“你比平日好看了许多。” 这话叫魏玘听去,只觉娇憨又好笑,不免唇角一勾。 阿萝无辜道:“你笑什么?” 她可没说谎。若不是他更好看了, 为何此刻, 她眼中的他正隐隐流光? 不待魏玘回应,她眨眸,又道:“而且, 你今日问我了。以前, 你只会直接让我去做。” ——在她看来,这比好看更重要。 魏玘沉默,视线凝定,停在阿萝眸中,目光幽沉。 半晌, 他才道:“喜欢本王问你?” 阿萝点头, 道:“喜欢。” “先前那些事, 你也该问问我的。衣裳、首饰、鸡羊, 你要问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你想让我去何处,也要问我愿不愿意。” 她声量不高,字句却诚恳、真挚,尽是肺腑之言。 可若杜松、川连、陈敬等人在场,定会感到匪夷所思——肃王矜贵如此,立于万人之上,本也不必过问旁人意愿,尤其是对低微的巫族。 魏玘笑了一声,也不恼,只道:“想得倒美。” 阿萝颦眉,不喜他这等说法。 她道:“你这样说,我就不觉得你好看了。” 如巫王、少主、越帝、皇子等,身份显荣,确实有别于旁人。对此,她虽然知道,但因自幼隔绝于世,从不曾切身体会,言行也全凭本心。 “你与我相处,本就应当在乎我的意愿。问我乐不乐意,是你该做的。” 魏玘听罢,双目一眯。 阿萝立他身前,忽见冷意森森。可她不觉自己有错,便不惧,与魏玘视线相碰。甚至,她还勉力睁圆杏眸,不甘示弱,分毫未眨。 一时间,清澈撞上深沉,无人退让。 片刻之后,魏玘拧眉,转开目光,道:“那你呢?你与本王相处,难道不该在乎……” ——至此,话语忽然截断。 他本要说,她不在乎他的心意。可真说了,又像他自讨没趣。 阿萝不知魏玘心绪,还当他要倒打一耙,遂抬颌,坦荡道:“我可没强迫过你。” 魏玘神色凝滞,薄唇紧绷如线。 他知道,阿萝是循着攀谈,顺势向下接话,不曾参透他真意。可她没有说错——从始至终,确是他一厢情愿,而非受人胁迫。 显然,二人对话至此,魏玘已彻底落败,无法反驳。 他不再开口,只动身,向山下走去。 …… 酉时已过,林路浮翠流丹,再无旁人,唯有晚风微拂、霞光低扫。 魏玘走出几步,不曾听见身后足音。 他驻足,回首望去,这才发觉,阿萝并未跟来,仍停留原处,背着双手,端端而立。 她抿唇,抬眸对上他,眼瞳如初纯澈,却漾着局促与不安。 魏玘道:“如何?” 阿萝一时未答,只默立着。她纤瘦、单薄,一袭红裙在霞里浸透,好似微弱、摇摆的火苗。 魏玘见状,大抵猜出她心绪,别开目光。 他环臂,眺她身后丛草,滞了片刻,才道:“不想回去?”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将他失落妥善藏住。 阿萝仍不答,睫帘一扇,掀眸看他,好像观察、打量,又像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只道:“回去之后,你会与从前一样吗?” 与从前一样,冷戾、倨傲,禁锢她,束缚她,威胁她。 她不喜欢那样,只喜欢书院里的他——耀眼、笃定、强大、沉着,虽曾与她针锋相对,却也对她露出柔软、征询她意愿所在。 对于他,她还有好多未解的疑问。 若是书院里的他,她应当能寻到答案。可换作是从前的他,她就没了信心,也并不愿意。 “我不想一直被关着,也不想你总是威胁我。” 魏玘听罢,始终无言。 他垂首、沉眉,神色纹丝不动,任残霞灼过面庞。 阿萝与他相隔一阵,视线难及他眼底,更猜不透他心思,只得抿唇看他,纤指紧绞。 静默持续良久,晚风近乎凝滞。 终于,魏玘开唇,默了须臾,才道:“我知道。” 阿萝听出他话里有悲,不由惊讶,尚未发问,便听他再开口道:“给我些时间。” 他一顿,沉息,又道:“行吗?” 阿萝一时默然。 于她而言,时间的说法太令人费解,魏玘的意图更是难以揣测。 可时至今日,她已见过他太多模样,不愿再与他两败俱伤——她更相信,他心怀天下,受人追随、效忠、敬仰,不会刻意伤害她与她的阿吉。 她点头,道:“行的。我等。” …… 结束攀谈后,二人顺沿小径,抵达山脚。 先前来时,阿萝并未注意马车,此刻一见,才知马车狭小朴素、其貌不扬。 川连、周文成曾说,魏玘身旁虎狼环伺,必须时刻提防。她对此耳濡目染,想来应是为安全考虑,才会选用如此马车,掩人耳目。 二人上车,相对而坐,便听马匹嘶鸣、车夫吆喝。 魏玘闭目,环臂,似在小憩。 阿萝则伏在窗边,由阿莱缠腕,只手掀帘,凝眸望向车外。 目之所及,晚景飞驰而过,美不胜收。 阿萝看够了,瞧见月牙攀上,便落帘,乖乖坐回车里,燃上一盏小灯。 她甫一有所动作,马车也随之摇晃,而魏玘仿佛浑然未觉,始终合眸,姿态分毫不改。 阿萝抿唇,不知他是否睡熟,正要开口。 ——忽然,魏玘睁眼,眸光寒冽如刀。 阿萝恰在看他,不由心惊,轻声道:“怎么了?” 魏玘不语,面色愈冷,叫阿萝看入眼中,一时背脊寒凉、屏息收声。 远处,低响隆隆,急促、喧闹,杂有吆喝。 飒沓之间,似有人策马而来,且与二人马车距离愈近。 阿萝正欲查看,却被魏玘按住。 她坐于车内,只觉路速越来越快,车轮也震颤颠簸。身前,车夫挥鞭疾行,手臂反复起落;身后,声响越发迫近,似要将二人逼上绝路。 “飒!”箭矢撕帘而来。 魏玘眼疾手快,横臂阻截,将其掐握掌中。 青蛇吐信、盘卷,躁动不安。 眼看此情此景,阿萝再是懵懂,也知危险已至。她握紧车栏,强行镇定,稳住心神。 不出瞬息,破空之声再临—— “飒!” 车夫哀嚎一声,身躯歪倒,滚落地上。 没了车夫,车前的马匹失去控制,又受惊吓,嘶鸣不止,在路中狂奔起来。 只听魏玘道:“当心!” 阿萝还未回神,只觉腰际发紧。 此后,天旋地转。马儿脱缰,车栏撕扯,整座马车翻倒在地、砸得四分五裂,内里的二人一蛇也受外力冲击,被甩出车厢之外。 阿萝摔得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无力动弹。 夜幕暗沉,视野晦暗。她看见,一双藤鞋接近,剑光迤地,逐渐来到她身前。而在不远处,另一双藤鞋也在靠近,步速更缓。 阿萝头疼欲裂,肩骨如碎,意识模糊,只听那两人道—— “怎得还有一人?” “不必在乎,一并杀了。” 下一刻,剑光高提,眼看就要刺来。 只眨眼间,有人长臂卷来,将地上少女掳至怀里,手中锐光一破。 “锵。”金器碰撞。 阿萝身躯发麻,神智霎时清明,转眸看去——身旁,魏玘冷肃、凌厉,单手搂她,另手持剑,锋芒近可削铁,正与人短兵相接。 面前黑衣人看见魏玘样貌,勃然变色,竟有刹那犹豫。 魏玘抓住机会,身躯一倾,将阿萝带往低侧,又提身、举剑,向黑衣人劈斩而下。 “锵!”又闻鸣金。 这一击重如千钧,比方才更猛,声响也更烈。 阿萝与魏玘相依相偎,对此最先觉察,被剑击震得背脊打颤,更是亲眼看见——黑衣人难承其重,被压得单膝跪地,碾出草芥碎响。 魏玘见状,靴跟前顶,将人踢出二三尺远。 他动作行云流水,似已操演千遍,哪怕怀中抱有少女,也浑不受此掣肘。 身后,风声迅至。另一名黑衣人已拔出长刀,速攻而来。 魏玘回身抬剑,与人僵持不下。 他眯目,眼风掠扫,决断情势,呵道:“踢他!” 阿萝正被他护于怀中,经此呵斥,当即会意,闭眼一蹬。 “啊!” 只听人惨叫一声,手中长刀咣当落地。 恰在此刻,又是利刃破空。阿萝视野旋转,被魏玘调过方向,再度伏入阴影之中。 “嚓。”“锵!” 短暂的裂帛声被剑击取代。 阿萝被魏玘按往胸膛,听他心跳乱响、兵器碰撞、风声烈烈。她看不见,却知情势焦灼,不敢胡乱动弹,生怕害魏玘露出破绽。 终于,冷剑高飞,划出一道弯圈,插入地面。 黑衣人不敌逃离,临走前,飞出一镖,射往同伴喉头,令人霎时没了气息。 周遭重归于寂,危机解除。 阿萝不敢动,仍蜷缩着,一颗心四处乱撞。 不知觉间,那只按住她后首的手掌,逐渐落往她发顶,安抚似地,轻轻向下揉弄。 只听魏玘道:“别怕。” 他压稳气息,又道:“不必怕。” 字句入耳,阿萝鼻腔一酸,簌簌落下泪来。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魏玘停留眼前,与她近在咫尺。他双眸锐利如鹰,颌线流畅,眉宇却是冷的,被月光刷上一层惨淡的凉白。 方才,是他——抱她入怀,一壁与人打斗,一壁护她周全。 不远处,青蛇摔得晕乎,正向二人爬来,歪歪扭扭,应当并无大碍。 阿萝忍住呜咽,道:“你要紧吗?” 魏玘看她,神色依然沉着,默了片刻,才道:“无碍。” 阿萝胡乱抹泪,脱开怀抱,却身躯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在魏玘伸手之前,她强行凝定心神,只靠自己力量,堪堪稳住身形。 她弯腰、垂腕,接住游来的阿莱,任它缓缓攀上,便要回头,想去看身后那黑衣人。 岂料沉声快她一步,宛如撞钟,砸落地上—— “别看!” 阿萝一僵,记起先前经历,顿时明了缘由,泪水又往外涌。 她垂首,忙去擦,小心藏起哭腔,道:“那、那两人……是来杀你的吗?” 魏玘眸光沉晦,并未立刻作答。 他经过阿萝,走到尸体边,俯身,动指,扯开对方面罩,低眉查看。 阿萝不敢回头,只得伫立等待。 夜幕无言,二人沉默良久,才听魏玘冷声道—— “他们是来杀你的。” 第43章 偎青山 话语拂来, 宛如惊雷震响。 阿萝双肩一颤,错愕万分, 不禁回首望去。 眼前, 魏玘颀挺、冷泰,已收剑入鞘,立于尸体旁侧。觉出她试探与惊讶,他岿然不动、同她对视, 眸底沉光凝定, 斩钢截铁。 阿萝咬唇, 勉力凝神,回忆方才经过。 马车翻倒时, 黑衣人持剑向她,并未管顾旁人。照这样看,魏玘没有说错。 但……这是为什么? 来上京前, 她从未出过小院, 不曾与人交往。来上京后,她被魏玘藏起踪迹,只与肃王府中人打过交道。怎有人要夺她性命? 疑问盘亘不下, 令阿萝思绪如麻。 她低眸, 睫羽战栗,扫向尸体,恰见喉头涌血、死状惨烈,不由身躯一软。 魏玘出手,揽臂环她, 觉她纤弱、瘦薄, 好似落水的小兔, 被浮浪打湿, 在他怀里蜷缩,狼狈、无助,瑟瑟发抖。 前襟越发湿润。他不露声色,收紧力道,眸中寒戾四溢。 阿萝啜泣,又惊又怕,身子颤得厉害。 她呜咽,双唇颤动,本想说些什么,却浑然吐不出任何字眼。 对此,魏玘并未多言。 月下林间,交影相拥。无人开口,唯有啜泣浅浅。 阿萝惊魂未定,泪水乱淌。她茫然、懵懂、委屈、害怕,只觉自己如坠深谷——四处晦暗、举目漆黑,而她茕茕孑立、惊慌失措。 可隐约之间,她又看到一粒光。 那光薄淡、温柔,像溪里的月色,落往她发间,久久凝定。 她疑惑,抬眸,凝向那光,见它竟是墨似的两泓,幽沉、深邃,清隽地映出她的缩影。 ——魏玘注视着她,从始至终。 阿萝知觉回潮,这才发现,她的肩背也存有力道。 是魏玘搂住她,手掌包拢,长指低叩,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微凸、瘦削的骨。他掌宽、指长,手心温热,力道也恰如其分。 阿萝怔住了。她的惊恐业已平息,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魏玘见她凝眸,挑眉,道:“好些了?” 听人开口,阿萝身子一颤,忙脱开他怀抱,背着手,抚住腕间小蛇,道:“无事了。我不害怕了,可以自己站住。多谢你。” 她声音轻、细,哪怕不合时宜,也温软、细腻。 魏玘不答,目光仍粘着她,好半晌,才动身,走向黑衣人。 阿萝看见,魏玘足尖一顶,翻过尸体,又俯身、动臂,似是在人身上翻找。 “窣窣。”衣物摩挲。 很快,魏玘起身,示意她伸手。 阿萝摊平手掌,便觉掌心一痒——魏玘以指为笔,在她手心里画下了什么。 她一怔,道:“这是?” 魏玘并未解释,只问道:“见过?” 阿萝摇头,微红了脸,又伸腕,道:“你再画一下,我没记住。” 魏玘笑了一声,气息比从前更短,便点指,再描摹。 这回,阿萝一壁体会,一壁观察,只见形状流畅、好似飞鸟振翅,竟生出熟悉之感。 她掀眸,看向魏玘,道:“你是在哪里知道的?” 魏玘道:“自那黑衣人身上。他在右侧后颈处,纹有如此印记。” “如何?”他眯目,又问道,“见过?” 阿萝点头,又低首,道:“若我没记错……” “我阿吉也有这个印记。只是,他的位置与那人不同,是在左侧后颈。” 小时候,她趴在蒙蚩背上,发现了印记的存在,但并未在意。独在此刻,她才突然记起。 魏玘闻言,眉关一拧,惊讶转瞬而逝。 阿萝仍垂首,满心困惑,不曾留意他动向,喃喃道:“这是什么印记?那两名黑衣人是为杀我而来,怎会与我阿吉有一样的印记?” “他们……与我阿吉有什么联系?” “魏玘,你不是找到我阿吉了吗?我们可以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二人是谁。” 魏玘没有回话,不露半点气息。 阿萝不解,掀眸看去,只见他面色惨白,双唇紧绷,眸光些微涣散,显然是在硬撑。 她一惊,顿时被转走注意,忙道:“你受伤了?” 魏玘张口,却不言语,好半晌,又闭唇,只嗯了一声。 阿萝攥指,很快稳住精神,与魏玘拉开距离,借由月光,打量他周身。 寒光凉淡,为他颀影刷上雪色——在雪色之后,一道剑痕纵穿,将他袍衫割开两片,洇出一片殷红,血气也越发浓腻。 阿萝自责,想自己太过惊慌,竟没发现魏玘受伤。 她转眸,视线逡巡四下,在距二人不远处,发现一条清澈的溪流。 “啪。”指掌相交。 阿萝牵起魏玘,小心引他,转身就走。 …… 二人来到溪边,流水潺潺,月如粼波。 青蛇游至草间,只钻出头颈,静静观望二人。 阿萝攥裙,双手发力,撕下一片绢帛,在掌中妥善叠起,便矮身,向溪间浸没。 她边忙,边道:“坐好。不要动。” 魏玘耸眉,依她所言,又被她唤醒几分神智,抬目看去,只见少女跪于溪畔,乌发前挽,露出一截纤长的雪颈,在月下明晃似玉。 “哗啦——”水声宛如溅珠 阿萝绞腕,拧干绢帛,挪至魏玘身侧。 她伸手,要去揭他衣裳,又在触达前停下,道:“你忍一忍,会有些疼。” 魏玘只笑:“本王何时怕过?” 他虽然受伤,利落不胜从前,但倨傲、清贵却分毫不减。 阿萝抿唇,颦起水湾眉,哀淡地瞧他。 她记得,哪怕魏玘腿根出臼,也不曾发出半点痛呼。可她也知道,他并非不疼,只是对自己格外心狠,才凝出魄力,强行忍耐下来。 “我会轻一些的。”她道。 魏玘不答,忽觉刺痛入骨,身躯猝然僵直。 阿萝指尖微动,正拈起他身后衣缕,揭开伤口附近的破布,谨慎,轻缓,小心翼翼。 一片,又一片……袍衫破乱纷碎,被她逐次揭下。 阿萝凝滞,一时怔于原地。 眼前,背脊笔挺、瘦削,有力,线条分明、流畅,如受工匠塑刻,却见一道剑伤斜穿而下,近有五寸,细长狭窄,皮开肉绽。 而在剑伤之外,还有许多旧痕,大小不一,似乎也是由刀枪所致。 今夜,黑衣人斩伤魏玘、毁他袍衫,虽只留下一处伤口,却露出他半面脊背——凡是阿萝目所能及,均可见伤痕错综,狰狞古旧。 阿萝心口发紧,气息越沉,肺脏也淤堵凝涩。 “怎么?”魏玘忽道。 他轻笑一声,口吻轻松,道:“哭什么。” 阿萝一怔,经他所言,方才发觉,自己两颊温热,竟已无声淌下泪来。 她抹去,按住抽噎,道:“无事。” ——声音紧凝,字句打颤。 “先清创。其、其余的事,之后再谈。”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任由阿萝在身后忙碌。 她太单纯、太好懂——他甚至无需回头,就能猜到,她杏眼含泪,正将软唇咬得泛白,眸光颤动不休,仍攒着坚韧,非要救他不可。 身后,湿布冰凉,痛感强烈。 魏玘神智跌宕,闻她暗香轻盈,勉强撑出清醒。 终于,阿萝清完创面,站起身来。 魏玘掀目,见她离开溪边,走到一处草丛附近,埋身翻找。 他想问,却失血过多,一时没有力气。待他开唇时,她已折身返回,步伐轻快,两掌合拢、上摊,似乎正捧着什么物件。 阿萝道:“这是黄丝蚁。” 魏玘挑眉,不解其意,等她继续解释。 可阿萝并未解释,只绕往他身后,又跪伏,不知要做什么。 下一刻,痛感再临,却比先前细小,宛如蜂蛰。魏玘很快发觉,他应是被那黄丝蚁咬了一口。 阿萝静观,待蚁颚紧锁、咬死伤口两端,便两指一拽,拔去蚁虫躯干。 她道:“书里说,黄丝蚁咬力惊人,一旦扣颚,哪怕身首异处,也不会松开。因此,如在野外伤及皮肉,可寻黄丝蚁巢穴,借其缝合伤口。” ——这是巫族独有的医术。 巫医诡秘,常借动物、植物,出人意料。因此,越人鄙夷巫人,却重视巫医,欲取之所长。 魏玘嗯了一声,仍未多言,唯有眸间融冰,漾起温柔隐隐。 对此,阿萝并未瞧见。她正全神贯注,拈动小蚁,反复来回,专心替人缝合伤口。 一片清光打下,二人身影织缠地上,仿佛相依相偎。 …… 片刻之后,剑伤聚凝,不见余隙。 阿萝舒开气息,松懈柔肩,腰身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呼。”风声低拂。 又是魏玘横臂,搂来,令她靠入怀中。 阿萝惊,不禁拧动身子,却不过挣扎一下,就没了动弹。 或是以为自己无法挣脱,或是担心扯坏魏玘伤口,又或是出于其它缘由——不论如何,她偎着他,感到月光焦灼、分外烤人。 “累了?”魏玘道。 阿萝发觉,她正靠在他心口,能在他字句间隙,听见胸膛响动。 她轻声道:“是有些累。” 话音刚落,阿萝感觉,魏玘胸膛一颤,似是在笑,却比露水更淡。突兀间,她像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两面脸颊也发起烫来。 她道:“你笑什么?” 魏玘敛容,道:“你哭什么?” 阿萝一时不答,心里知道,魏玘是在说方才之事。 未得她回应,魏玘也不恼,只紧臂,往她腰上揽,似要将她揉入骨里。 阿萝凝定,发觉他今夜已抱她多次。 ——书里说,这如亲吻一样,也是有情人之间的举止。 她垂眸,本要推他,却莫名使不出力,只道:“我也不知。原本,我还想问……那些伤,是你怎样来、何时来的?” 魏玘沉默半晌,才道:“忘了。” 阿萝听罢,忽然有了劲,遂挣开他,转眸睇去一眼。 她道:“我不喜你这样。” 太多人说过,魏玘身不由己、虎狼环伺,需得时刻警惕,以图生存。可她和他不当是敌人,无需防备彼此。在她面前,他也不必逞强。 魏玘仍不语,与她对视,凤眸幽如深潭。 阿萝执拗,目不转睛,许久才见,那两泉潭水略一翻涌,又闭合,不再容她窥探。 只听他道:“多为习武所致,少为受人行刺。” 后话如此,阿萝听过便知,他未说真话——她不如魏玘尊贵,川连教她时都处处克制,换作魏玘本人受教,自也无人真敢伤他。 不待她开口,魏玘不由分说,又将她按入怀里。 许是扯到伤口,他绷身,闷哼一息。 阿萝惊,生怕再弄疼他,不敢乱动,只像柔软的羊羔,在他怀里依偎。 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很快,打在她耳畔,好似急雨。可他并未多说,喉头滚过一下,胸膛起伏些许,便将气息稳如沉山。 “困不困?”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她确实累了,不知是心里疼得累了,还是行程太过奔波。 魏玘又道:“睡吧。” “你不必多虑。自会有人搭救。” 阿萝又嗯了一声,合上双眸,睫帘攒出浓翳。 不知为何,此时虽在野外、纵无床榻,可她心头安定,只觉自己如受群山环抱、流水包围,置身于一片温暖之中,意识也越发沉重。 晚风拂过,树影婆娑,皓月千里。 少女红裙如焰,凝坐溪畔,偎于男子怀中,安然入眠,呼吸清浅。 男子侧目,凝她,稍一动颈,往她发间落下一吻——庄重,轻盈,小心,也炽热。 …… 待到重回肃王府,已近次日巳时。 阿萝困倦,入了府内,依然未醒,被魏玘亲自抱回配殿。 魏玘将她安置榻上,便传太医,只身坐于旁侧,一壁受治背伤,一壁看太医为她诊治。 此情此景,像极了从前一夜。 那夜,也是他受伤、她入眠。可今时不同往日,阿萝此刻安然无恙,二人昨夜也并非对峙,而是携手进退、风雨同舟。 因此,魏玘心情很好,眼底染笑,神色也分外和煦。 这可吓坏了太医。他在肃王府当值不久,却深知肃王阴沉、喜怒无常,便想贵主此刻愉悦,只怕不久后,又要冷下脸去。 太医的猜测很快应验。 魏玘治过伤口,迈出门去,瞧见殿外之人,神情立时一沉。 长身,颀立,佩有长剑——不是川连,还能是谁? 川连见他出殿,迎面而来,抱拳道:“殿下。” 魏玘眯目,哂道:“领罚来的?” 台山书院行程隐秘,未受太子党羽觉察,却走漏风声、被巫疆杀手盯上。此间内情,尚待魏玘仔细探查,但众宿卫确实难辞其咎。 尤其是,若非他与阿萝同行,后果不堪设想。 川连心下一惊,强定精神,道:“属下失职,当请殿下降罪。只是……” 魏玘道:“只是什么?” 川连滞了片刻,道:“郑三娘子造访,已被家丞引至承运殿内。” “她说,您要的物件,已替您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黄丝蚁缝合伤口,参考了非洲行军蚁缝合。 第44章 害相思 魏玘闻言, 眉关紧了又松,便折身, 前往承运殿。 川连见状, 也提步跟随。 二人走向承运殿,穿行游廊,与府内仆役擦身而过。 除却免礼,魏玘一语未发。 川连紧随其后, 也收声敛息, 暗自忖度。 他已听魏玘说过遇刺详情, 只觉疑点重重,苦思无解。 离开肃王府时, 魏玘携小厮、行仪仗,自裕门出;阿萝与另一名小厮同乘,自西华门出;二车于巷道交汇, 共易新车, 足以混淆视听,怎会走漏风声? 而且,杀手出身巫族, 不欲夺魏玘性命, 反倒以阿萝为目标,究竟受何人指使? 更奇怪是,肃王在乎阿萝,却并未下令调查此事。 思及此,川连收神, 望向身前人。 只见魏玘从容、冷泰, 身形如剑, 高颀挺拔, 不透半点异常。 川连见状,自觉僭越,正要移走视线。 忽听魏玘道:“有事要问?” 他声音薄淡,口吻笃定——虽为问句,却更像恩准。 川连惊讶,敛神称是,道:“对那巫疆杀手,殿下何不遣宿卫调查?” 魏玘笑了一声,道:“杀手?” 这二字被他摘出,挂在舌尖,竟隐隐透着讥讽。 “让巫王铁卫行刺杀之事,确实屈才。” 话语入耳,宛如雷鸣,撞得川连步伐一跄,神色陡然凝滞。 对于巫王铁卫,他早所耳闻。道是在巫王身侧,豢有一批精兵死士,只听巫王号令,以黑鸟为印,可佩刀剑出入王寨,专行难为之事。 他错愕半晌,才道:“是巫王……要取阿萝娘子性命?” 魏玘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依他之见,巫王为何要杀阿萝,也不难推断。 巫人崇拜蝶母,视祭司为蝶母使者,视王室为蝶母亲子。可阿萝身体力行,打破祭司谶言,如让旁人得知,定会动摇信仰、影响王室统治。 相较于个中内情,他更在意蒙蚩——蒙蚩与杀手同为铁卫,为何行为大相径庭? 魏玘按下心绪,道:“蒙蚩可有消息?” 川连道:“回禀殿下,尚未收到宿卫报讯。但……应当快了。” 魏玘颔首,道:“尽速。” 川连应声称是。 二人前行,穿过两重朱门,逐渐接近承运殿。 正值春末夏初,青翠满目,风光怡人。可魏玘浑然不敢放松,只觉山雨欲来。 在台山脚下,他与阿萝说,他需要时间。 言外之意,既是要容他运作,为阿萝取得身份,让她受他庇护、安然行走;又是要待他找到蒙蚩,将她阿吉带回,全她团圆心愿。 如今,太子还未发难,刺杀之人已至。不论他意欲为何,都刻不容缓。 魏玘心事重重,眸底阴翳丛生。 川连对此有所觉察,却不敢揣测,一时无言。 二人走出游廊,来到承运殿外,只见朱门大开,隐约透出女子纤影。 川连顿时步伐一僵。 魏玘停足,睨向身后人,玩味道:“不进去?” 川连面露难色。 魏玘笑,不再多言,只摆手,放人离开。 …… 承运殿内,日光辉明,分外通透。 魏玘才过朱门,视线迢递,便见一女子捧着果盘,吃得正欢。 女子生得瑞凤眼、月棱眉,注过蝴蝶唇,浓妆艳饰、精心打扮,却半点不对魏玘喜好。在她臂边,伫有一只官皮箱,不知装存何物。 直到魏玘临近,她才搁盘,道:“表兄。” 她一顿,不待人应,又道:“可要我帮你看看那香囊?” 魏玘不答,也并未瞧她,揭开箱盖,只见烁光明明,竟是满满一箱银饰。 他这才道:“不必。” 言罢,他又收声,取出最上层的银镯,低目端详。 郑雁声见状,也不恼,边观察他,边道:“你要的东西,全在这箱子里。” 魏玘嗯了一声,未曾抬头,眸底辉光映染。 阿萝离开后,曾去西市典当物件。彼时,他不便探查,却始终记挂心头。后有台山之行,他约见郑雁声,委托对方代为赎回,以避人耳目。 眼前,银饰如新,似乎时常被人擦拭。 魏玘放下银镯,又转腕,拾起一对耳环,视线逡巡,仔细打量。 正观察时,忽听女声含笑,悠悠传来—— “怎的,惦记上小巫女了?” 魏玘顿腕,掀目看去,只见郑雁声双手抱拢,正施施然看他。 她下颌高抬,对上他眼底寒光,全不露怯,道:“你我是盟友,不必如此戒备。” 此话确实不假。魏玘忌惮郑氏,却需要郑氏力量。而郑雁声地位不高,有心翻身族内。二人合力演戏,对付郑氏族人,私下则公平交易、各谋其事。 魏玘不答,审她半晌,才道:“很明显?” 郑雁声笑道:“不然呢?” 方才,魏玘眸光清煦,眉宇舒展,似是透过银饰、凝定心上人。她与魏玘结识多年,从不曾见他神态如此,只消一眼,便知他深陷情网。 她扬眉,又道:“哪位女子遭你祸害?叫我瞧瞧。” 祸害二字入耳,魏玘的目光透凉如刀。 郑雁声见状,怕他当真动怒,忙道:“别,我不看了。你藏着吧。”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殿内,攀谈沉寂,银饰泠泠脆响。 案边,二人相对,一人若有所思,一人专心吃食。 郑雁声闭唇咀嚼,只觉汁水甘甜、唇齿打战。她嗜甜,又拈起樱桃,正要送入口中,却闻到一股苦味——清淡,似是药草,自魏玘处传来。 她放下樱桃,睇他道:“表兄,你病了?” 听见病字,魏玘一滞,不知想到什么,眸光骤然明亮。 他合箱,提上,旋身就走。 郑雁声忙道:“哎,你等等!别急着跑!” 魏玘显荣,自是想走就走,换作平日,她也不会挽留。可这次,她专程造访肃王府,是为追讨债务,眼下债务未平,可不能轻易放了他。 “表兄,川连呢?他去哪儿了?” “你答应过我,若我替你赎回银饰,就让川连陪我几日!” 哪怕抛出川连,魏玘仍未回头,只落下一句—— “晚些。本王还有事要他做。” …… 阿萝睁眼时,晌午将近。 她眨眸,目光朦胧,驻于殿顶平棋,久久凝定。 眼前,环境分外熟悉——她又回到了肃王府,这一次,却不如从前排斥。 身处静寂之中,阿萝想起,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变成兔子,被狮子叼走。狮子收起利爪,为她舔毛,令她晕沉、懵懂。 她越是回忆,越是感觉,兔子、狮子变了模样,抽出两道人形。人形相依相偎,娇小的倚靠颀长的,埋向人肩头,在月里酣眠。 阿萝心口发紧,扯被,将自己罩入黑暗。 她知道那两人是谁。可她不知,自己为何尤其在意这事。 去台山前,她看魏玘,常记起送人的襕袍、封闭的高墙、右手的刀伤、池中的锦鲤。自台山归来后,她看魏玘,就记起月光、竹林、剑影、金龙。 还有吻,与怀抱——冰凉的,温热的。 阿萝的思绪乱嗡嗡的,像野花盛开,漫山遍野,胡乱生长。 她钻出被来,看向小蛇,找到那双乌黑的眼,轻声道:“阿莱,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青蛇不会答话,仰颈盯她,偶尔摆动细尾。 阿萝记得,这些天,与魏玘相处时,她会脸热、身子发烫、手指绷直,连睫毛也会打颤——凭她从前的经验,这大抵是病了。 思及此,她下榻,更衣梳洗,又喂过小蛇,便只身往藏书阁去。 病了就得治。既无经验,便去寻医书作参考。 …… 日光正盛,夏景分外明媚。 阿萝离开配殿,行过游廊,再进藏书阁,一路畅通无阻。 曾经,她被杜松敷衍,入藏书阁寻找舆图,却受典军阻拦;如今,她在府内通行各处,所遇之人无不恭敬相迎,受她认真回应。 这让她欣喜,也让她为难。她不想比旁人更尊贵,只想与大家好好相处。 此刻,午时过半,藏书阁内不见人迹。 阿萝行走阁中,已自梦里脱出、恢复常态,便提振精神,对照越文标识,来到医部之前。 据症状推断,她锁定杂医科,要取相应书籍。 只是,放眼望去,藏书阁内书架高耸,与平棋相接,宛如深林。而杂医科位于书架最高处,仅凭她个人,恐怕难以取得。 阿萝转眸,很快记起,藏书阁里置有木梯。 她旋身,找到木梯,努力拽动,终将木梯拖至书架之前。 “吱呀。”木声长响。 少女小心攀爬,并未发觉,木梯已裂痕遍布、如枯木朽株。 阿萝登上顶层,去够最近的书籍。 眼看只有毫厘之差,她颦眉、踮足,勉力伸臂,只与木梯足尖相接。 “吱呀……” “砰!” 眨眼间,横纹迸散,木梯四分五裂,炸出惊雷般的哄响。 阿萝反应不及,足下顿时一空。她无暇惊叫,已丢失重心,向后直直坠去。 “咚!”有人摔倒在地。 可疼痛并未抵达。她只感觉,身下柔软、稳实。 身后,有闷哼低低而来。 阿萝一怔,忙回首,撞入一双乌沉的凤眸。 魏玘坐在地上,袍角凌乱,一臂支撑,一臂搂她腰间。方才,她向后摔下、不觉疼痛,便是仓皇掉进他怀里,受他缓冲。 阿萝惊讶,一时忘了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魏玘颌线紧绷,眉关拧蹙,道:“有事。” ——字句似自牙关挤出。 阿萝听出异样,仔细瞧他,这才发现,他背后剑伤所在,正抵于断木之上。 她又愧又悔,忙脱身,道:“你要紧吗?” 魏玘眯目,看她,只见少女乌发雪肤,杏眸分外潋滟,长睫浓垂如扇。她温软、娇憨,跪于他旁侧,半掀眼帘,小心觑他,盈满关切。 她似良药,如此望上一眼,他的痛感与躁郁便消减不少。 魏玘勾唇,道:“无事。” 阿萝将信将疑,却无从反驳,只道:“好罢。” 她挽裙,正要起身,先听魏玘道:“找医书作什么?病了?” 阿萝闻言,动作一滞。 先前情景太过惊险,令她忘了此行的缘由。而在当下,魏玘重提,又叫她记起——她是因与他相处时有了异状,才来寻找医书。 不知为何,阿萝的后耳又烫起来。 魏玘不得回应,尚未追问,便看她撤身、跪回原处。 她道:“我不知道。兴许是的。” 魏玘蹙眉,记得昨日太医诊断,道是阿萝并无异样,不由心下生疑。 他不表,只道:“何处不适?” 阿萝身子一颤,片刻后,才掀起眸来。 书丛之间,二人近在咫尺,气息相缠。唯听少女柔声,轻轻送来—— “一叫我瞧见你,我的脸就发烫。” 第45章 衔樱桃 话音掷地, 魏玘神魂一怔。 他滞了须臾,才转目, 与阿萝对上双眼。 阿萝也在看他。她睫长、纤翘, 眸光如剪秋水,清澈、纯稚地凝他,映出他面庞与倒影。 她比雪更干净,却胜酷日焦烈, 只凭冰魂玉魄, 燃他心间烈火。 于是, 错愕转瞬即逝,惊喜取而代之。 魏玘知道, 阿萝不会说谎。她只是太青涩、太懵懂,不知二人已暗生情愫。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前太过愚蠢, 常作无谓的较量, 偏偏忘了——她言行如一,只要他递出真心,便会馈他以柔软。 此间情绪, 魏玘不曾点破, 也并无动作。 阿萝只看见,他定目、锁视她,眸光好像幽潭,几令她坠落进去。 莫名地,她的心乱跳起来, 似要撞出胸膛。她懵懂, 又惊慌, 抬手去掩, 将襟领压得贴肤,指缝倾斜,按下搏动,也溢出透白的深谷。 至此,她才平息,便眨眸,道:“你怎么了?” 魏玘只道:“无事。” 他眼风低掠,又凝望她,喉头滚动,于她扇睫的瞬息,舐过微干的唇。 “你看见我,脸就烫,是吗?” 阿萝点头,道:“是的。我没有骗你。” 她抬手,贴往双颊,似被灼了一下,又将两腕落回膝上。 “此刻也是烫的。好像……在水里煮。” 魏玘展眉,眸里溢笑。 下一刻,他支臂,向阿萝倾身而去。 距离陡然逼仄,阿萝尚未回神,便觉气息烫热、迎面而来。 转瞬之间,二人但隔咫尺。 阿萝发觉,魏玘离她好近,近到她数出他眼睫,在他眼里找到自己——这太近了,她想退,却好似生根,牢牢扎在原地。 只听魏玘道:“这样呢?” 他用漂亮的凤眼,扫过她杏眸、琼鼻、檀口。 “我这样待你,烫吗?” 他声音微哑,呼吸也热,宛如暑风,温温地灌着。 阿萝被吹得发晕,摇摇头,凝回神来,睫帘开合,思考他的提问。 便道:“烫的。” 言罢,她抬腕,立掌半空,竖给他看。 “我的手也烫了。” 魏玘转目,去看她小巧、柔白的手,描摹她细嫩的指尖,沉沉笑了一声。 阿萝不知他为何要笑,尚未发问,忽觉指尖微热。 那是魏玘的手。他贴住她,自指尖至指腹,不似从前侵略,更像无声、潜默的蚕食。 二人掌心相依,视线也近乎交融。 魏玘道:“这样呢?” 阿萝懵懂,低头望去,凝住两人的双手。她不明白,他的指修长、细瘦,好似清减的柳枝,握她时却像紧锢,让她无法逃脱。 她抿唇,又松,回应的话已悬在舌尖。 可不待她应答,魏玘先松了手。 阿萝腰间一紧,尚未回神,就像一片单薄的叶,被魏玘拢至怀里。 她惊讶,眨动双眸,伏在他身前,抚上他心口。 他的心跳很快,敲打她指尖,激得她肌肤发麻、背脊震颤。他的胸膛也硬,反复提醒她:他是习武之人,身姿挺拔,蕴藏力量。 阿萝困惑,不知自何时起,自己看他竟有如此清晰。 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她不明白。 阿萝动唇,想将这问题袒露,却在开口之前,听魏玘先道—— “这样呢?” 他又在问她了,一壁用燃星的眼看她,一壁用低沉的嗓问她。 这让她越发烫热,似被人扔进火炉里,翻来覆去地烤着。 阿萝眨眼,被冲散注意,便要回话。 可又一次,魏玘不容她答。 “咚。”书架摇晃。 魏玘倚身,从后叩紧阿萝,俯首向下,去封她的唇。 阿萝一惊,无暇反应,已被吞掉呼吸。她睁圆杏眸,看见他双目闭合,在眼前分明放大。 但很快,她无法再看他——她的气息越发弱,被一点一滴地吃进,意识散开茫白,唇间的触感也一息强过一息,令她心神摇曳。 魏玘用了足力,揉紧她,似要将她纳入骨血。 他吻她,吮她,比上一回更迅烈,也更焦灼,令她湿润、绵软地挂在他臂膀。 阿萝感觉到,他的指缠住她的发,用松散、细碎的发尾,扫她柔润的肩头,舒走积于锁骨的阴影,只留下火般的沸腾。 他好粘人。她朦胧地想。这与从前好不一样。 “咚!”书架又在摇晃。 长影倾来,阴翳清俊,将阿萝纳在身下。 她被压往书架,背脊硌住木棱,承受着魏玘蓬勃的深吻。 在交唇的间隙,她再度听见他说—— “这样呢?” 魏玘的呼吸是碎的,短促、凌乱,递往她唇齿、舌根、牙关。 她的呜咽被他含住,眸里沁泪,又被他抹去。她感觉自己也要碎了,或是已经碎了,才会从书架掉往地面,乌黑的发散开,木钗也滚落一边。 尔后,魏玘的吻愈发汹涌。 自她双唇伊始,啄食她鼻梁、脸颊,啜她睫上的雨露。 阿萝的双臂无处安放。她只能勾住他,去挽他修长的颈,摸到宽阔、流畅的肩线。 她渴,口中却无津液,唯有火苗镌在喉头,仍被他强硬地索取。 周围越来越热,似在人心尖焦烤。 阿萝感觉,这里不是藏书阁,而是窄小的箱匣。她和魏玘被关在里头,手脚施展不开,只得拢抱、虬结,彼此浇灌,互相索取。 终于,在魏玘分离、又要吻她的一刹,她伸手,推他,堵上他双唇。 阿萝道:“你不能再亲我了。” 说这话时,她努力颦眉,想让自己更倔强些。 但魏玘听得出,她嗓音娇颤,软得不像话,似能随时拧出水来。 纵如此,他仍依言,停下,只待她后话——他不敢开口,因她手指太软,正按在他唇珠,他怕自己稍一吐息,会烫走了她。 如此心绪,阿萝并不知晓。但她意识到,魏玘在等她开口。 她动唇,调息,才道:“你太热了。” “分明是我病,你怎得比我更烫?你抱我、亲我时,好像一团火,要将我烤干了。若你再亲我一阵,我……我感觉,我就要化了。” 她的口吻诚挚而天真,字句却直白又热烈。 魏玘听罢,眸光愈烫。他拢掌,捉紧她,将她稳稳锁住。 此后,双唇翕动—— 阿萝身子一颤。她的颊绯红,指尖更滚烫,想抽回手,却动不了。 她只能看着,看蔻丹点朱,在他冷薄的唇里隐没。 魏玘道:“你懂医术。” 他的气息就落在阿萝指尖,烫得她手腕颤栗,又被她亲手搅乱。 “化了、断了、碎了……你都能救。” 阿萝感觉怪得极了。她听不懂他的话,常觉他晦涩,却无法对他生气。因她指尖太热,将她注意拆成两片,一片朦胧,一片清明。 她垂睫,模糊地忖着,不如从前能辨,只贫乏道:“不能的。” “我救不了。你不能叫我这样。” 她在咕哝,也在呢喃,声音轻而细,像刷过耳畔的羽毛。 魏玘又看她,视线逡巡,眼底沉炽不减。 “那我呢?”他道。 只问一句,他便低首,避开她双唇,与她前额相抵,向旁侧厮磨。 他的发不硬,温驯地垂着,扫得阿萝肩头微痒。可她不知他在说什么,才要追,便同他鼻梁相贴,被他的鼻尖蹭过脸颊。 只听魏玘又道:“你把我害成这样,不准我讨吗?” 阿萝闻言,不禁眨眸,泛过困惑。 害、这样、讨……他说的话,总是如此难懂。 她想,许是他较之从前,变化太多、太大,他自己不喜欢,才要扣到她头上。至于讨字,应是她有他没有的东西,他才非要自她处得来。 很快,阿萝的推测有了印证。 魏玘又吻住她,将她封进热风与炽浪,叩动她唇齿,酷烈地顶撞。 阿萝再没了力气,不能思考,也无法反抗。 她的温柔、仁善,还有与他不同的、柔软的心肠——终于,被他悉数拆吃,咽入腹里。 …… 走出藏书阁时,阿萝的颊已熟透了。 她并未立刻离开,只迎着光,站在石阶前,垂睫低眉,盯住足下影子。 渐渐地,她自烫热里抽身,醒回神来,向前追忆。 阿萝什么也没记住。 她稀里糊涂,为寻找医书而来,却两手空空而出。 都怪魏玘。若不是他,她此刻应已查明病症、知晓内情。可他来了,还抱她,亲她,与她说了一堆难懂的话,半点不解决问题。 没由来地,阿萝咬唇,生出零星恼意。 她想,她还没忙完,就被魏玘不由分说、又亲又抱,多少有些委屈。 尤其是,魏玘耽误了她,自己却回头忙碌——他送她出藏书阁后,便折返入内,不称具体,只说稍事冷静、公务颇多,晚些再来寻她。 暑气燥热,日光盛烈,炙烤地面,仿佛火上浇油。 阿萝越想越气,索性往后花园散心。 …… 后花园,春锦不复,绿叶成荫。 阿萝背手,漫步其中,将美景尽收眼底,心绪逐渐明朗。 她行走一阵,绕过山石、湖泊、小径,不知觉间,接近莲池。 遥看去,一名青衫老人立于池畔,身脊半弯,一手拢袖,一手捧米,正向池里漫撒。 阿萝亮眸,唤道:【王傅!】 周文成循声回头,见是阿萝,略一颔首。 阿萝走近,来到周文成身侧,也学他模样,觑着池里的锦鲤。 暑风拂过,漾开水波粼粼,拨弄荷叶声声。 周文成先道:【小娘子。】 【听子玉说,你自台山返程时遭人行刺。可有大碍?】 阿萝惊讶,不料他会提及此事,摇头,道:【我无碍。多谢王傅记挂我。】 言罢,她想起魏玘,黯了眸,道:【可魏玘受了伤。虽然不算严重,但总归对他不好。】 她记得,杀手是为她而来,魏玘也是因她才受伤。 先前,她已自旁人处了解魏玘处境,大致明白,他身边危机四伏,需要处处小心。王府境况尚且如此,她再劳人分神,实属不应当。 思及此,阿萝抬眉,望向周文成,道:【对不住,我不会再添麻烦了。】 ——字字句句,分外真诚,近似承诺。 周文成闻言,扬眉,嘴角微提,露出隐隐笑意。 他问话原意,本也不是责怪、诘难阿萝,只是恐她太过纯稚、难承惊吓。况且,若非魏玘专断,阿萝也不会来到上京,更不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便道:【不必多虑。子玉与你同行,自当护你周全。】 言罢,他抬颌,示意阿萝伸臂。 阿萝一怔,忙去接,只见米粟细碎、被递至掌中。 她低头,打量米粟,不禁记起锦鲤厮杀,一时心头发憷,便抚掌,攥起满满一把米粟,横臂挥出,往池里抛洒。 “哗——”米落池中。 锦鲤争先恐后,一见鱼食充足,便悠闲下来,随意啄食。 阿萝见状,弯起梨涡。 正欣喜间,便听身旁老人道—— 【小娘子,你与子玉共赴书院,可有收获?】 作者有话说: 应该后续可以固定早6点更新了!!(尖叫)一直以来辛苦宝宝们了! 第46章 有情人 阿萝闻言, 思忖片刻,才道:【有的。】 书院一行虽短, 情景却历历在目, 相遇之人也犹在眼前—— 【我结识了吴观山长,还有好多学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告诉了我许多知识,让我知晓了不少越语新词, 还教了我如何腌制酸梅。】 阿萝回应如此, 正中周文成下怀。 他捋须, 将要开口,忽觉视线澄明、自旁汇聚而来。 转目看去, 阿萝半仰脸庞,专注凝他,一双杏眸乌亮、清澈, 内里满携敬意。 她道:【王傅, 我也听说了您的事。】 周文成鞠躬尽瘁,助他人改命,令她自惭形秽, 只觉自己眼中的天下太过狭小, 不该只有风光、美景,还应有芸芸众生、人间悲喜。 她抿唇,又诚挚道:【我也想和您一样。】 ——为天下,与天下里的人,尽己所能, 做很好的事。 周文成听罢, 长眉微扬, 并不作答。 阿萝发觉, 他目光如炬,好似审视,落至她周身时,又褪去严厉、唯有亲切。 只听周文成道:“你已经做到了。” 阿萝一讶,不解其意,更不明他为何突然易改巫语。 周文成不作阐释,笑看她,神色温和。 他已听魏玘说过阿萝的经历,知她为求巫疆安宁,牺牲自由、受囚小院,纵有逃离机会,也甘愿放弃,远非常人之所能及。 她纤弱、瘦小,却将巫疆百姓扛于肩头,自令他刮目相看。 依他之见,倒是魏玘配不上她了。 纵然如此,周文成仍存半点私心,希望阿萝长伴魏玘左右。 这些年,他眼看魏玘一路厮杀、行于漫漫长夜,不免心生忧虑,恐其迷失前路。阿萝纯稚、仁善,定会如长燃明灯,为魏玘指引方向。 可相较私心,他更尊重阿萝意愿。 便沉吟道:“小娘子,此时此刻,你如何看待子玉?” 话题陡转,阿萝一怔,才意识到,周文成是在问她对魏玘的看法。 几是瞬息之间,她又觉脸颊烫热、身子紧绷。 子玉,魏玘,亦或是肃王——不论何种称谓,凡在她脑里滚过一遭,从前的竹影、月光、溪流就扑面而来,聚成日光,或要将她灼干了。 她咬唇,道:“阿翁,我不知道。我感觉好怪。” “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好像他变了,我也变了。” 对旁人,她未必会坦白。可对周文成,她倍感亲切,便将心事尽数道明。 “我许是害上什么病,因我一看见他、谈及他、想到他、与他相处,我的脸就烫,心跳也快了许多,咚咚的,像要撞出来似的。” “可魏玘比我更热、更快,好像……比我病得更厉害。” “他还抱了我、亲了我。这些都是有情人之间才可以做的事。” 至此,阿萝抬眸,对上身旁老人,抛出疑问与推测—— “他是视我为有情人,才这样待我吗?” “我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言辞直白、热烈,有别于越族女子的含蓄,令人难以招架。 周文成听罢,移目观她,看她满颊绯粉,正是娇怯含情之态,立时洞悉全情、阴沉脸色,暗怪魏玘行为不周——既与人亲昵,又不表露心迹。 不禁骂道:“成何体统!” 阿萝一讶,不明缘由,又看他横眉冷眼,还当是自己惹他不悦。 她轻声道:“阿翁,你不要生气。我不知哪里做错,请你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周文成缓神,自知失言,道:“你没有错。” 他虽知二人心意,但受制于王傅身份,不可僭越,只得道:“子玉并非孟浪之人。老夫从未见他与女子……咳,有过如此行为。” ——倒是老脸微红,言辞委婉。 阿萝眨眸,不解。 周文成见状,沉吟道:“换作旁人,如子玉一般待你,你作何想法?” 阿萝脱口而出:“我不要。” 周文成捋须,但笑不语。 阿萝不解,怔了须臾,忽然柔肩一颤,忙低下头去。 一时间,四下再无人声。 “哗啦——” 只听锦鲤甩尾,清波摇曳,漾开涟漪,向远方徐徐漫散。 阿萝垂首,小手绞在身后,十指纠缠如藤。 她终于发觉,魏玘比从前更加好看,不是因他有所变化,而是她看他的目光已越发不同。 正如台山宴上,学子茫茫,她放眼望去,只凝他一人。 自何时起,她看他,变成了如今模样? 她也不知道,只觉心意朦胧,再向往事追忆,便记起炽热的胸膛,与绵连的吻。 突兀地,阿萝想到了周文成的提问。 ——此时此刻,你如何看待他? 这个问题,她方才说不出来。可现在,答案已分外清晰。 曾经的魏玘,像无边的夜,太浓郁,太沉黑,冷冽地笼罩她,令她害怕、退缩。现在的他,更像一轮月,散着清隽的和光,群星也因之失色。 得此结论,阿萝的脸越发烫了。 她抿唇,又松,再看身旁老人,眸间有期盼闪烁。 “阿翁。”她细声道。 “魏玘他……是怎样看我呢?” 书里说,两情相悦者,彼此倾慕,方为有情人。 魏玘只对她做这些事,她也只接受他如此待她——她好想知道,这是否说明,他们二人也彼此倾慕,两情相悦,互为有情人? 周文成闻言,一时不应,泛出苦笑。 王傅之职,名为人师,实为人臣。他不可擅断贵主心意,自不能回答阿萝。 攀谈正凝定间,恰有小厮趋步而来,向二人作礼。 便听小厮道:“王傅,小人领殿下亲命,请您向大成殿一叙。” 周文成摆手,示意小厮等待,看向阿萝,道:“此间种种,老夫不便明说。若时机合适,想来子玉定会亲自与你道明。” “至于你如何看他、如何待他……” 他一顿,又道:“你是自由之身,所作所为,只凭本心。” …… 大成殿内,长案上,置有茶盏两方,热气氤氲。 周文成入殿时,正见魏玘环臂,坐于主位,双目聚向茶案。他一双凤眸,本该凌厉、寒冽,此刻却清光隐隐,好似白日天星。 对于王傅的到来,他浑然未觉,视线纹丝不动。 周文成背手,咳了两声。 魏玘这才回神。 他敛容,转目,又复冷沉,道:“王傅。” 周文成知他方才所想,不点破,只落座,道:“找老夫何事?” 魏玘扣盏,向前递去热茶,才道:“多年前,王傅曾将仁医会举荐于本王,可还记得?” 周文成冷哼一声,道:“自然记得。” 仁医会是大越的民医结社,以上京为据,集大越境内名医,交流医术,帮扶治学,与会民医不问巫族、越族,其会首是周文成多年好友。 魏玘自幼患有上气,凡食落地生,便会诱发喘证,受太医久治而不愈。 周文成得知后,为魏玘引荐仁医会民医,却遭其谢绝。 魏玘只道,水满则溢,如以上气为弱点,自露于太子之前,可令人放松警惕,或能以此为饵,诱取太子把柄。因而无需治疗,多加留意即可。 彼时,周文成叹魏玘狠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眼下再提此事,他一时不知魏玘何意。 “你从前不领情,此刻意欲为何?” 魏玘挑眉,口吻玩味,道:“今时不同往日。” “本王有意,聘请民医,为本王医治上气。但请仁医会推荐一二。” 周文成听罢,皱眉。他与魏玘师徒多年,默契无间,攀谈至此,已隐约猜出魏玘意图。 他执起茶盏,道:“有何要求?” 魏玘笑,倚靠主位,道:“出身巫族,女子之身。” “笃。”茶盏骤然一顿。 周文成抬眉,与魏玘对视,心间暗道果然。 ——这确实是庇护阿萝、容她行走各处的最好办法。 在大越,常有权贵外聘民医,蔚然成风。更何况,肃王患有上气,经越医久治不愈,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假使肃王特寻巫医,也理所应当。 肃王府民医,既领王府内职、可自由出入,又与肃王不算亲密,不会引起太子党羽的注意。 而阿萝出身特殊,曾负孽力谶言,如被人翻查过去,风险非同小可。将她列名仁医会,有结社为之背书,自可混淆视听、有备无患。 周文成长叹一息,道:“你何时需要?” 魏玘道:“王傅且先行准备。” 在落实此事之前,还有其他要务,有待他各处运作。 “待本王敲定,再告知王傅具体。” …… 与周文成作别后,阿萝返回配殿。 夏日已至,艳阳灼照,四处金光烈晒,唯见游廊阴凉。 阿萝的思绪又乱又空——乱,是她冒出许多念头;空,是那些念头毫无意义。 譬如,她不喜欢足下的绣鞋,因它太薄、太轻,走在烈阳下,将她烤得好烫,几要跑起来了。 阿萝抵达配殿时,阿莱仍在榻上。 青蛇懒怠,正盘如绳结,勾起尾巴,自己咬着玩耍。 阿萝走去,捉住阿莱,与它一并坐往案间。 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只枕上两臂,同小蛇挨着脑袋,唇角梨涡小巧。 青蛇不解,眼珠乌溜溜地,与她互凝。 一人一蛇就此相对。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声自后传来—— “好看吗?” “嘶!”吓坏了青蛇。 阿萝也受惊,自椅上窜起,撞向坚实的胸膛,腰肢也被人揽住。 她怔怔,回望去,立时眸光一亮。 “子玉!” 魏玘眉峰一挑,惊异之色刹那而过。 他勾唇,道:“怎么?现在不直呼本王名讳了?” 经他揶揄,阿萝才发觉,自己易了称谓。 她抿唇,不禁微红了脸,想自己好生奇怪——他与她之间,分明什么也不曾剖白,她却已不似从前迷茫,精神越发笃定。 若说往日,是魏玘要她讨他欢心;那现在,是她希望他欢喜。 可他这样说,是不喜欢她唤子玉吗? 阿萝眨眸,微红着脸,道:“那我还是喊你魏玘吧。” 魏玘一滞,才道:“不必。” 他松臂,拉开距离,又抬另掌,将手中之物放往案上。 ——是一只黄花梨官皮箱。 阿萝不解道:“你又要送我什么?” 魏玘抬手,解开那箱上小锁,长指一曲,敲出笃笃叩响。 他道:“一看便知。” 非要卖个关子,惹得青蛇爬到箱边、竖身查看。 阿萝也好奇,倾身案前,打量木箱,又伸手,去揭顶上的木盖。 刹那间,明光四溢—— 深匣之内,遍布巫族首饰,镂刻精致,或薄如蝉翼,或细如丝线,互相交缠、压叠,铸为花梳、发簪、插针、网链等。 正是她先前当掉的那批银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女鹅和魏狗,周老师操碎了心。落地生是花生,魏狗就是花生过敏。 第47章 舐犊私 阿萝错愕, 猝然回首,与魏玘四目相对。 她道:“你怎会有这些?” ——字句轻盈, 眼眸也是亮的。 对此, 魏玘佯装不知,只挑眉,道:“不喜欢?” 阿萝急道:“喜欢的!” 何止是喜欢。话音刚落,她便纤臂一揽, 将官皮箱搂入怀里。 “锵。”银饰碰撞, 脆响泠泠。 阿萝惊, 忙松臂,与木箱隔开几寸, 生怕自己鲁莽、会碰坏银饰。 她模样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他环臂,立于旁侧, 观她轻抚木盖、浏览银饰, 目光凝聚,落往她纤长、细软的指。 ——很漂亮,比银饰更惹眼。 从前, 他曾牵过这双手, 捉来她窄瘦的腕,嗅到一点幽香。 “子玉。”阿萝忽唤道。 魏玘收神,抬目,对上她杏眸,道:“怎么?” 阿萝道:“这些是你赎回来的吗?” 魏玘嗯了一声, 不多言。 阿萝见状, 梨涡愈显, 杏眼也弯如月牙, 印映辉光明明。 她启唇,认真道:“子玉,谢谢你。” “这些银饰对我很重要。那时我需要钱,迫不得已,才会典当它们,想等日后有钱了,再将它们赎回来。若没有你,我都不知要等上多久。” 她声软似水,字句诚挚,仿佛春风,拂过魏玘耳畔。 魏玘勾唇,道:“不必等。” “如你所欲,大可直接开口,无需顾虑。” 他亲自定过规矩。凡是王府中人,均要侍她如侍贵主,随她心意行事。不论她所求为何,哪怕是天上明月,自会有人为她寻来。 阿萝闻言,还当他有心再赠,忙道:“不用了。” 她垂眸,探手入匣,取出一支银插针,却不舍别上,只任其躺在掌心。 “这些银饰共有十七件,是我阿吉赠我的礼物。” “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十七件——听见数量,魏玘眉峰一沉。 很快,他又如常,眸光平稳、冷泰,只道:“说说。” 阿萝会意,知他要听银饰由来,便合拢双手,细腕一递,将插针捧给他。 “子玉,你看。” 魏玘顺势望去,只见插针细长如筷,顶挑双瓣桃,躺在少女掌心。前者窄高、雕琢,后者柔白、小巧,彼此映衬,宛如银桃盛开。 便听阿萝道:“每年生辰,我阿吉都会赠我一件银饰。” “前两件是压领和围帕。我那时还太小,已不记得相应的经历。而这支插针,是我三岁的生辰礼,也是我最早记得的银饰。” 阿萝放下插针,落手匣中,指尖柔扫,又拾一面银皮花梳,扬给身边人。 “这面花梳,则是我四岁的生辰礼。” 纵使多年过去,重见此物,她依然记忆犹新,对细节如数家珍。 “阿吉甫一赠我,便迫不及待、要为我压发。可花梳太漂亮,我舍不得用,遂与他说,我总归是他的女儿,长大再用也不迟。” 蒙蚩高大,手掌也宽厚、黝黑,拿起花梳时,显得荒诞又滑稽。 她的阿吉说过,他曾是勇士,战无不胜,力拔山河。可他将她抱至膝上、为她梳发时,动作谨慎,看不出半点勇士的痕迹。 阿萝将花梳放回深匣,合拢木盖,妥善藏起。 她又低腕,揭开两扇箱门,露出内里银饰,展示道:“剩余这些,是我后来所得。” “阿吉外出前,曾为我指过一只木箱,道是其中存着剩余十二件银饰,要我往后每年生辰,自箱里取出一件,直至我十七岁时。” 魏玘眼风一扫,睨向箱柜,便见手镯、戒指、耳环等,品类繁多。 箱边,阿萝挽手,亭亭而立。她梨涡清浅,笑靥纯澈,尚未脱出回忆,眸间思绪满盈。 魏玘见状,眉关冷沉,目光越发晦淡。 他默了须臾,才道:“你阿吉可曾说过,这银饰有何作用?” 阿萝点头,道:“说过的。” “他说,这些银饰可作辟邪之用,佑我岁岁平安。” 魏玘不语,视线紧锁银饰,面色如覆寒冰。 他知道,蒙蚩未说真话。 这十七件银饰,无关吉凶,只是阿萝的嫁妆。 依巫族习惯,父亲会为女儿准备十八件礼物,作为陪嫁,俗称“十八件”。十八件中,列有十七件银饰,恰与阿萝所持逐一对应。 魏玘不曾清点银饰,故而对此并未觉察,眼下既知玄机,心绪也愈发复杂。 阿萝身负谶言,不得离开小院,不会与人有所姻缘。依此看,蒙蚩不必为阿萝筹备嫁妆。可事实是,嫁妆正伫箱内,尽依风俗,分毫无差。 此间用心,魏玘可以料想。 这些银饰,是阿萝的嫁妆,更是蒙蚩的挣扎——既受迫于谶言、携女儿避世而居,又向谶言呐喊、盼望女儿能如常人生活。 舐犊之私,深切可贵,是他此生难得,令他分外艳羡。 思及此,魏玘眸底澹凉,良久不语。 阿萝不知魏玘所想,见他眉关渐冷,还当他听说辟邪、心生忌讳。 她抿唇,轻声道:“我不在乎银饰能否辟邪。对我来说,它们是我与阿吉的联系。我一看见它们,就会感觉,阿吉在我身边。” “子玉,谢谢你。这些银饰当真对我十分重要。” ——这番话,说得笨拙,却很诚恳。 魏玘抬目,听出她字句小心,不由勾唇,透出半点促狭。 他道:“既如此,你亲本王一下。” 阿萝怔住:“啊?” 她尚未回神,忽觉腰间一紧,已被卷入魏玘怀中。 魏玘臂长,有力,搂她时不留余地。阿萝只觉,自己像片薄纸,落往沸腾的湖水,牢牢地贴附过去,唯有挤压与逼仄。 她的脸滚烫,掀起软睫,对上那双沉炽的凤眸。 魏玘挑眉,道:“不行吗?”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本王帮了你,你自当有所回馈。” ——沉着,平稳,理直气壮。 阿萝白颊愈红,被锢得无法动弹,思绪也越发懵懂。 她朦胧地想,觉他所说确有几分道理,便挣动着、抬起小手,攥住他一片襟,细声道:“那你低下来些,我、我够不着。” 魏玘笑,依言低颈,便见阿萝勉力、向他迎身而来。 暗香浮动,触感顷刻抵达——阿萝的唇很软,吻也小,仿佛蜻蜓点水,落在魏玘微凸的喉头。 魏玘背脊一僵,不禁错愕,低目看她。 面前,少女双眸凝水,面绯如桃,正直白、认真地凝视他,噙着星点歉意。 阿萝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于她而言,吻这个动作太陌生,只能依先前经历,抬起唇来,凑向魏玘脸上。可她没力气,他仍是高了些,她才印歪了地方。 魏玘眸火深沉,喉头又滚,道:“无妨。” 岂止无妨。他很喜欢。 可他不会明说,只盯住阿萝双唇,心念微动,正要再吻,却听她道—— “子玉,我与你说了这样多,越发想我阿吉了。” “你就让我见见他,好不好?” 魏玘的动作顿时一滞。 他忽然感觉,自己如梦初醒。 曾经,阿萝对他并无情意,系受他威逼、以蒙蚩相挟,才留在他身边。而今,他吻过她,并未受她推阻,却仍未得她确切明示。 她如此真诚、单纯,与他相处时,定不会掩藏真意。 可他已被她拒绝过两次,败得体无完肤,无法自控心念——若没有蒙蚩,她会在意他吗?若她知晓蒙蚩从来不在他手中,又会如何待他? 他与她的一切,始于谎言,如燕巢幕上、饮鸩止渴。 他该告诉她真相,可他不敢。 此刻,魏玘缄口不言。 他低眉,凝视阿萝,见她眸里有盼、熠熠如星,不禁转开双眼。 阿萝未得回应,先觉力道更重、肩头一沉。 魏玘搂她,越发用力,将下颌抵往她颈侧,鼻梁挺立,蹭过她鬓发,似要与她厮磨。 只听他道:“再等等。” ——等他找到蒙蚩,他会将她的父亲带回她身边。 阿萝发觉他话里有悲,不解其意。她想,许是她逼他太紧,便抬臂,也轻轻搂住他。 青蛇爬上,蜷缩在旁,看着相拥的两人。 “好吧。”阿萝道。 有别于魏玘的紧绷,她的声音柔软而轻盈。 “我相信你。” 他说他需要时间,那她就等。等他处理好,她再与父亲团圆。 到那时,她有好多话,想告诉她的阿吉——告诉他,她没有孽力,去过上京、台山,学会了越语,结识了朋友,想为天下做更多事,也有了喜欢的人。 …… 与阿萝用过晚膳,魏玘才离开。 他走时,殿外天光已沉,暮色尽染,灯烛斑斓生辉。有仆从候于殿外,提灯侍他,询他是否要回殿歇息,被他摆手遣离。 魏玘只身独行,踏足夜色,返回大成殿。 遥看去,殿内几间,已堆垒不少折案,足有两掌之高。这些时日,他为阿萝忙碌太久,积压许多述状,有待他亲自查阅、处理。 魏玘坐往主位,心头正郁,遂屏退近臣,专心理政。 四无人声,唯听红烛泣泪。 不知过去多久,烛光微颤—— 有人疾步前行、拜入大成殿内,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抬,仍批字。 “说。” 川连称是,道:“辛朗书信送抵,已为殿下送来。” 魏玘这才抬头,道:“何时来的?” 川连尚未回答,便见魏玘搁笔,竟撩袍起身、离开主位,亲迎近前。 他一惊,忙呈上,一壁答道:“适才抵达。” “得音讯,便为殿下送来。” 魏玘嗯了一声,接人手中书信,唇角上扬。 今日,与阿萝相谈后,他越发在意蒙蚩音讯,又想近来苦寻无果,不免心中烦闷。不料他白日所念,当夜便有消息,着实喜人。 “有劳。”极难得地客气了一句。 川连惶恐,埋首拜下,道:“当为殿下肝脑涂地。” 魏玘不再应答,只将注意聚于书信。 这封书信,信封为革制,信纸为藤皮纸,确是巫疆特有的名贵纸种。他旋身,一壁行向殿上主位,一壁拆开信封,取出内里信纸。 信纸逐渐抽出,字迹随之显现,如水落石出。 ——肃王殿下亲启。恕外臣愚昧,深受蒙蔽,久不得脱。 ——幸得殿下提点,现已悉数查明。 ——蒙蚩其人,死于十三年前,尸骨未存。 第48章 巫臣悲 大成殿内, 烛光愈加稀薄。窗棂半开,有微风鼓动, 卷起信纸一角。 案前, 金壁之上,魏玘身影如刻,久伫不移。 “哗啦——”纸张翻滚。 川连闻声抬首,只见魏玘垂臂, 收紧五指, 将书信攥入掌中。 “殿下……”他迟疑道。 魏玘并不应声。他提肩, 又落,幅度轻微, 似是调息,也像肩头压有千钧。 沉寂之中,他返回案前, 落座主位。 “这封信……” 魏玘的声音干涩、低哑, 好像每出一字,神魂也丢失一分。 “是由何人交予宿卫?” 川连道:“系巫疆少主亲自交付。” 魏玘嗯了一声,不多言。 川连疑惑, 抬目看去, 正与魏玘四目相对。 那双凤眸依然幽沉、漆黑,却褪去从前凌厉,如蒙薄雾,洇开微颤的哀淡。 川连见状,越发忧虑。 人尽皆知是, 魏玘少年老成、沉着果决, 故而受赐肃字, 以示圣上褒扬。他侍奉魏玘左右, 更为清楚,哪怕身临刺杀,魏玘也从容不迫。 究竟是何异状,能令其露出如此神色? 思量间,只听魏玘又道:“辛朗还说了什么?” 川连收神,低头道:“巫疆少主只称,信件需由殿下亲启,其余别无交代。” “……”无人回应。 川连不解,正要抬头,忽觉凉意刺骨,如有冰锥射来。 ——是魏玘的目光。 他坐于主位,逼视川连,右手紧攥、青筋隐现,气势分外迫人,竟令烛光也冷上几分。 川连心头一慑,立时会意。 他跪地,咬紧牙关,道:“殿下明鉴!” “属下字字属实,宿卫更不敢擅动信件。所书为何,唯独殿下一人知晓,并无泄露。” 魏玘不应,仍定目,眸光冷戾。 川连立于案下,绷紧脊骨,强行捱下那如刀的审视。他不觉心寒,只觉形势紧迫,既担心魏玘状况,又不便开口询问。 终于,魏玘闭眸,垂身,靠往椅上。 他似是累极,卸去劲力,右手也猝然松开。 一只纸团就此滚出,游走案上,滑动几寸,便缓缓停下。 “蒙蚩死了。” 魏玘的声音近乎枯寂。 …… 周文成抵达大成殿时,戌时已尽。 他本在王傅司内,为阿萝之事,向仁医会会首书信。不料川连造访,将蒙蚩死讯、魏玘异状等尽数道明,令他放心不下,特来查看。 殿门两旁,宿卫值守,乍看全无异常。 可周文成甫一入殿,便觉酒气扑鼻、异常浓郁,不禁眉头紧皱。 殿内,纸折四散,酒瓮林立,分外颓败。 魏玘垂首,默坐主位,单掌栖案,把玩着一只纸团。灯矮如豆,照出他凋敝、寥落。 周文成沉声道:“醉了?” 魏玘不答,稍一动指,将纸团推开几寸。 周文成也无话。 二人相对,一坐一立。烛影半遮,酒味正酣。 此处乃大成殿,系肃王乃理政之处,肃穆非常。眼下肃王饮酒其中,当属言行有失。按照王傅职责,周文成本该出言规劝。 可当下,周文成开不了口。他唏嘘,动摇,担忧,也不忍。 半晌,他才撩袍落座,缓声道:“怎么回事?” 魏玘身躯一动,终于抬头。 他眼眸涣散,眉宇锋芒不复,受醉意浸染,唇却是干的,像枯死的老树,不含半点生机。 周文成见状,眉关越紧,忧虑更盛。 “簌。”声响微动。 一只纸团滚至面前,紧皱、凝聚,似是上好的藤皮纸。 周文成会意,接过纸团,拆开阅读。 信纸之上,字迹众多,尽是巫语,初看稳健、沉着,读到后来,只余扭曲、摇晃,将写信之人心间的痛苦表露无遗。 在信里,辛朗道明密辛,揭开阿萝身世。 阿萝并非孤女。她本名辛萝,是巫王之女、巫族公主、辛朗胞妹。 十八年前,巫后怀胎十月,诞下阿萝。王室喜添公主,合该九寨同庆。岂料巫后生产时,百兽奔走、蛇蝎流窜,不日更是地动山摇、百姓伤亡无数。 随后,祭司拜会枫树,得出谶言,道是公主身负孽力,会为巫疆招致大难。 巫王当机立断,授意亲信铁卫,将阿萝带离王城、秘密处决,砍下她头颅,焚烧献祭,以平息蝶母怒火,再对外宣称,巫后只诞下死胎,让此事销声匿迹。 甚至,连辛朗也被蒙在鼓里。 而那获命杀死公主的铁卫,正是蒙蚩其人。 彼时,阿萝尚在襁褓。蒙蚩心怀不忍,将其抱走,远赴巫疆边陲,与阿萝避世而居。 他本为勇士,骁勇善战,更会借助丛林、隐蔽行踪。故而此后五年,其余铁卫四处寻找,并未发现二人踪迹,阿萝也得以平安长大。 可林间资源有限,远不能令阿萝独自生活。 因此,蒙蚩铤而走险,屡次往返村寨,采购物资,终在阿萝五岁时泄露行踪,惊动铁卫。 直至铁卫行动前,辛朗才获知胞妹的存在。 他拦住巫王,据理力争,道是阿萝生存至今、巫疆风调雨顺,不该再对她有所苛责。眼看父亲不为所动,他以死相逼,终于获得巫王承诺。 巫王说,他不杀阿萝与蒙蚩,但阿萝必须囚居小院、不得外出,而蒙蚩则要与阿萝分离,此生不复相见,再被王室抹去从前痕迹,以免节外生枝。 对此,辛朗信以为真。他想,亲情一场,父亲不会骗他。 那之后,阿萝独居。辛朗闲暇时,常会来到院外,旁观妹妹成长,却无法相认。每年,他都会收到蒙蚩的信件,对此也从不怀疑。 直到信件有假,被魏玘一眼看破 得到魏玘提点,辛朗手持信件,与巫王对峙,方才得知,早在十三年前、铁卫围捕当晚,蒙蚩已被下令处决,尸首也受人焚烧、挫骨扬灰。 这便是阿萝身世的全部。 行文最后,辛朗字迹凌乱,纸面湿痕散尽,有墨迹洇开,干瘪而冷硬。 周文成强定心神,缓缓放下信纸。 红烛低矮,残光冷冽,割往他雪髯长须,斩截孤苦,徒留震撼。 魏玘见状,唇角一勾。 他伸臂,捉回信纸,又将其捏皱成团,散漫甩腕、抛接。 “簌。”纸团落回掌心。 他嗓音沉哑,字句晦涩、冷凝,夹在纸团反复的起落声里。 “王傅可知,蒙蚩为阿萝准备了十八件。” 十八件入耳,周文成又是一慑。 他知道,十八件是巫族父亲为女儿筹备的嫁妆。十七件是银饰;而第十八件,则要父亲在女儿成婚时,牵住她左手,亲自交至她情郎手中。 周文成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魏玘突兀笑了,放下纸团,覆掌面上,似要将心事藏住。 他道:“蒙蚩什么也没说。” 不论挣扎、痛苦、求生、期盼,在阿萝面前,蒙蚩闭口不谈,只竭尽所能,教她医术、识字、说话,也教她种植、收获、劳作。 ——来不及了,快一些。 阿萝说,这是自蒙蚩口中,她听到最多的两句。 蒙蚩早知自己要走,一遍又一遍地逼她,只盼有朝一日,哪怕他离开,她也能独自存活。纵然如此,他依然真切、隐秘地盼望,希望女儿能获得幸福。 而今,蒙蚩所有的心事,已随他尸骨消散如烟,埋葬于十三年间的滚滚洪流。 这洪流太烈、太湍急,打在魏玘身上,几乎散却他神魂。 此时此刻,周文成亦如是。 二人相对而坐,在沉默里沉默,似被死亡封掩声息。 良久,周文成道:“你作何打算?” 魏玘喉头滚动,笑意含糊、染醉,眸里映出刹那的清明。 他道:“她只有我了。” 周文成的脸色顿然一沉。 他攥掌,滚上怒意,道:“事态如此,你仍要说谎吗?” “一攻不得,前功尽弃[1]。你从最初就骗了她,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横眉痛骂,声如洪钟,刚直严厉。 面对骤雨般的斥责,魏玘眉峰不动,只掀目,递向老人。 他道:“那本王该怎么做?” 有别于周文成,他平静、漠然,仿若心死:“求王傅赐教,本王该怎么做?” “是要本王告诉她,她生身父母于她毫无亲情,自她降生之时,决意置她死地,哪怕她离开巫疆、来到上京,也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还是要本王告诉她,她养父与她不存血缘,为救她一条命,已殚精竭虑、尸骨无存,再不可能与她重逢,而她等待至今,不过区区奢望、大梦一场?” 这是魏玘知晓的全部,是他无措的疑惑,更是他心间不消的阵痛。 与阿萝相处至今,他太清楚,她单纯、纤弱,像一片纸、一簇花,能被他轻易揉皱、摘落。 她怎能受这等苦、如何扛得起? 魏玘不知道。在短暂的震惊与迷茫过后,他决定由自己来扛。 于连番询问之下,周文成陷入沉默。 他作为王傅,伴魏玘行走至今,心里明白,阿萝的处境与魏玘极其相似。 生在皇室,魏玘举目无亲。他的兄长贵为太子,因自身平庸,对他屡次痛下毒手。他的母亲背倚士族,有心利用他,为母族谋私。 可魏玘与阿萝终归不同。他是惊醒厮杀的池鱼,而她是无知无觉的蚕蛹。 这一点,魏玘也心知肚明。 他转腕,拂开酒盏,欲要添烛,却无料材就手,只好收臂,抱拢身前。 “王傅最为清楚。”他道。 “本王一路走来,经历多少,面对多少,舍弃多少。” 言下之意分外明晰—— 相较于他,阿萝纯白如纸,经历乏乏。 无知无觉的蚕蛹,是要在茧中安度余生、茫然懵懂,还是要钻破茧的束缚、博取化蝶的机会、哪怕过程必将痛苦? 他不敢赌。他不想让她变得和他一样,更怕她碎在他面前。 对于魏玘的想法,周文成了然于胸。 他本以为,魏玘不告诉阿萝,是怕她知晓欺瞒、情意生变。而当下,饶是他高才卓识,也无法回答魏玘的问题,更给不出万全之策。 可他仍觉不对,只因化茧成蝶,系乃天生规律、万物必然。 如此种种,周文成无法明说。 他心知,自己不当干涉魏玘决意,更无法扭转魏玘的意志。纵有千情万绪,均被他悉数掩藏。 许久过去,周文成闭上双目,哀叹一息—— “落子无悔。” 他语重心长,又道:“你好自为之。” …… 这一夜,阿萝心绪尚佳。 银饰失而复得,她欣喜、雀跃,遂润过棉布,又晒干,将其悉数擦拭。 她忙碌时,阿莱蜷盘身侧,静静旁观。 直至件件如新、不染纤尘,阿萝才动身,将银饰置入箱匣,妥善收纳。 此后,一切照旧。 阿萝读书,沐浴,早早上榻,与阿莱聊天。她说了许多,有蒙蚩、魏玘、台山,也有周文成、越语、医书等,说得累了,渐渐安然入眠。 不知过去多久—— “笃。” 突有声响自门外袭来,低低敲打。先是一声,此后越发急快。 “笃笃笃。” 朦胧之间,阿萝被惊醒。 她翻身,下榻,见阿莱安睡一旁,脑袋又迷糊,灯也未拈,前往应门。 “吱呀。” 朱门厚重,被她着力推开。 刹那间,酒气凉淡,扑面而来。味道不浓,留有桃香一点,似乎被人刻意清理过。 阿萝迷蒙,尚未回神,只觉身躯一紧。 她被人抱住了。 那人的气息就在耳畔,紊乱、低促,滑往她颈侧,如火炙烫,带着未消的醉意——他身子好热,抱她的臂在颤,却依然分明、有力。 这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阿萝眨动眼眸,适应昏暗,看见殿外清光一片,恍若沉水淌过。 身前,是魏玘的发、颊,与他温热的呼吸。 他深深地抱她,像她随时会变成一段月、一缕风,在他眼前轻轻飘走。 “怎么了?”阿萝道。 她才醒,声音娇懒,蕴着浓浓的倦意。 “子玉,你怎么了?” 魏玘没有答话。他瘦削、挺拔,俯身搂她,将她收入阴翳。 阿萝茫然不解。 她越发清醒,忽然感觉,一缕凉意抵达颈边。 “子……” ——子玉,你哭了吗? 阿萝本想这样问,可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 她怔住,只被他搂着,向侧仰颈,任那一点泪淌下,聚在她微凹的骨窝。 “你很伤心吗?”她道。 这是她凭本能感知的讯息,只觉他难过极了,又与从前的难过不尽相同。 他饮过酒。她想起书里说,总有人借酒消愁。兴许,他也遇上了伤心事,才会喝酒、难过。但她不想他难过。他一难过,她也要难过了。 阿萝吸了吸鼻子,道:“我该怎么做?” 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好受些? 话音落下,魏玘两肩微颤,似是在笑,有气息洒落。 他不答她,沉滞良久,唯有一句吐露—— “我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说: [1]语出《战国策.西周策》。 第49章 蚌里珍 魏玘的声音很低, 恍若沉水,灌往阿萝耳畔。 她能听出, 他在承诺, 每个字都重得极了——这令她惊异,也让她不解。 “保护……我?” 怎么了?他怎得突然说这个? 阿萝滞怔着,发觉他收紧手臂,长指抚往她颈侧, 温度滚烫, 留下的痕迹却是冷的。 她拧眉, 思索原因,很快记起先前的行刺。 “是因为有人要杀我吗?” 魏玘没有回答。他不作声, 长指穿过她发,拢入掌心。 阿萝抿唇,眉心愈颦。 她不喜欢他这样——什么都不说, 把心事藏在雾里, 要她自己猜、自己想。 但下一刻,她又找到理由,想他应是怕她受惊, 用意总是好的。而且, 他是为了她,才如此难过,她不能再责备他、苛待他了。 阿萝抬腕,抚上魏玘的背脊,轻轻拍动两下。 她记得, 在她儿时, 遇见令人害怕、胆怯的事, 蒙蚩总会像这样哄她。 “不打紧的。”她道, “不用担心。” “你看,我如今只待在肃王府,哪里都不去。坏人找不到我的。” 她一顿,又道:“而且,我也有和川连好好学习。他很厉害,教我很认真。” “往后,我定能好好地保护自己。” 这番话,阿萝说得轻缓,口吻却认真、郑重。 她始终认为,在力所能及之处,她必须做些什么。譬如巫疆遇刺时,她洒出辣椒粉,帮助魏玘反击;又譬如台山遇刺时,她受魏玘提示,向刺客踢出一脚。 蒙蚩说过,他是勇士。她身为勇士的女儿,自当继承父亲的勇敢。 “虽然我不聪明、反应慢,也没有出过小院……” “但我不能总给人添麻烦。” 句尾落地,魏玘背脊一凝。 阿萝正抚着他,清晰地觉察了他的变化。 她茫然,还当自己说错什么,正要问,却觉劲力一懈—— 魏玘松臂,与她相隔几寸,沉眉瞰她,凤眸乌漆、无光,却跳着一簇莫名的火。 “不麻烦。”他道。 他咬字,掐紧停顿,又道:“不、麻、烦。” 阿萝一怔,不由抬眸,睫帘扇动两下,递向身前之人。 魏玘醉了,却比平日更漂亮,凤眼染雾,五官不复凌厉,似被酒意柔和了棱角。可他也像没有醉,目光锁住她,仿若凝固,纹丝不动。 只听他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我会保护你的。你什么也不必做。” 他字句斩截,本该不容置喙,却受醉意模糊,变成青稚的执拗。 这中和了阿萝的反感。她本不喜魏玘擅作主张、不顾她意见,但听见他那倔强的、少年似的口吻,她又软了心肠,不忍对他生气。 书里说,喝醉之人往往糊涂。阿萝想,魏玘大抵也糊涂了。 她耐性好,便缓声道:“要做的。” ——像在哄受伤的小兽。 “我不能总被人保护。我也要保护旁人才行。” 在小院里,她渴望走入天下,去看松风水月、湖光山色。而今,她已置身天下,发现它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比她想象更大、更辽阔。 人不做事,该怎样前进?她不能止步于此,也不会停在原地。 可这一次,魏玘又没有回答。 阿萝看见,他勾唇,浮出一缕笑,好像轻松,却有莫名的苦,叫人难以读懂。 她凝眸,本欲细看,反被他张臂搂住,再度拥入怀中。 “阿萝。” “怎么了?” 对话就此终止,无人应答。 阿萝也不开口了。她想,他许是太累,为她操劳许多,也为他自己操劳许多。 殿外,月如白练,明光倾泻而下,汇出一道悠长的冷河,向远方奔流而去。灯火熹微,缀在河道两旁,仿佛星辰坠落,烂漫又落寞。 此后,唯有相拥、依偎,与彻夜的静默。 …… 对于后半夜,阿萝的记忆不算清楚。 她只记得,自己抱着魏玘,困意越发沉重,不知何时就丢了意识。 再睁眼时,天光已然破晓。 阿萝发觉,自己躺在榻上,阿莱就在枕边,而魏玘全无踪影。 昨夜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可阿萝知道,那不是梦,因她分明地感觉,那点微凉的泪,曾在她肩窝停留、干涸、枯萎。 ——我会保护你的。 这明明是好话,魏玘却说得那样难过。 阿萝偏颈,抚着青蛇,小声道:“为什么呢?” 一片沉默。阿莱不会回话。 阿萝不再动唇,起身下榻,如常更衣梳洗。 …… 夏日已至,正是晴好天候。 梳妆后,阿萝清扫配殿、收拾屋子。 她一壁整理案上书籍,一壁思考,想自己呆在肃王府里,哪怕暂时出不去,也总该做些什么。 殿内书籍繁多,或自小院带来,或自藏书阁借取。 阿萝手脚麻利,动作快过心智,尚未想出头绪,已将书籍整齐排列。 为避免出错,她暂时收神,眸光轻扫,盘点书籍数量,却发现藏书少了几本,不禁颦眉,逡巡殿内各处,左右翻找起来。 搜索不久,忽听殿外足音阵阵,似有人鱼贯而来。 彼时,阿萝正跪在地上、躬身往案下钻,听见声音,循声望去,便见杜松拜入殿来,身后领着不少婢女,各个手持膳盘、净帕,应是来侍膳的。 “阿萝娘……” 杜松的话语悬滞半空。 阿萝眨眸,很快发觉,自己还趴在案下。 她起身,拍动紫裙,道:“对不住。我没留心时辰,正在找书呢。” 一听书字,杜松拊掌,恍然道:“对了!” “殿下吩咐小人,要小人告诉您,他见您藏书颇多,管您借了几本,读完就还。” 阿萝听罢,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那些书,是蒙蚩留下的,已被她翻阅多次,因记着他不少批注,于她意义重大。幸好,书是被魏玘借走了,不是被她弄丢。 阿萝放下心来,往案前去,与婢女、杜松共同布膳。 正忙碌着,忽觉两道视线从旁打来——温和,含笑,莫名透出些慈爱。 阿萝望去,见是杜松,心生茫然。 她道:“你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杜松乐道:“没有。” “小人只是……见您与殿下相处融洽,心里高兴。” 这话确实不假。肃王夜宿配殿之事,已在府内传开。他心向贵主,又对阿萝颇有好感,看二人亲昵如此,自然心生欢喜。 杜松说者无心,阿萝听者有意。 提到魏玘,她就想起昨夜,心口发紧,不禁颦起双眉,沁出些许愁来。 她道:“杜松,子玉最近有什么伤心事吗?” 杜松一愣,不料话题陡转。 他不知阿萝这样问,但又信她定有缘由,一时绞尽脑汁,道:“伤心事……小人不曾听闻。但殿下近日事务繁忙,总归是累的。” 身为随侍,他清楚魏玘行程,便向阿萝如实道来—— “不久后,将有立夏祭扫,届时,殿下需随圣驾出行。因而这些时日,少不得好生准备。” “小人还听说,殿下近来广募郎中,有心求医,治疗上气。” 听见后话,阿萝一讶,径自略过前言。 “子玉有上气?” 在书里,她曾读过这项病证,知其发病时常有咳逆、浮肿、喘鸣肩息,很不好受。 杜松称是,又道:“这是殿下多年的老毛病。” 他侍奉肃王,受陈家丞安排,监掌饮食,自然知道此间内情。 “殿下吃了落地生,就会发病。周王傅曾为殿下引荐良医、医治上气,被殿下拒绝。小人也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阿萝听罢,抬指点唇,一时陷入思索。 片刻后,她道:“杜松,若我不出王府,可以去良医所吗?” 杜松道:“自然可以。殿下亲命,您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哪怕是大成殿,您也畅行无阻。” 他不知阿萝意图,又记起侍膳的正事,便道:“来,阿萝娘子,先用膳。” “不论您有何打算,待吃饱了饭,再去经办。” …… 之后许多日,阿萝忙碌不休。 她于卯时起身下榻,梳洗更衣,先随川连习武防身;待用过早膳后,再赴良医所,旁观太医诊治、随时请教医术,以求精进。 因她提前学过越语,又曾多次练习,如今与越人只身沟通,已少存障碍。 有时,阿萝也疲累,身体懒怠,不想动弹。 可她稍作停顿,那双凤眸就会浮现眼前——依然冷沉、幽深,像浮冰的潭,承载千里月光。 对于那夜的哀淡,魏玘毫无解释。 那之后,他寻她比从前少些,与她说过近日会忙,便常与聂、周、川等人出入。 对此,阿萝并不在乎,只想魏玘太累了,总要处理许多事,她也必须做点什么,不该再给他添麻烦,应该力所能及地保护他。 这是倾慕吧?她不太明白。 如若倾慕,是盼他好受、欢喜,那她定有十分、百分倾慕于他。 与杜松对话前,阿萝很茫然,只觉自己见识浅薄、经历贫乏,不知能帮上什么忙。听说魏玘患有上气后,她才意识到,医术是她的能力。 故而此间每夜,阿萝返回配殿后,仍读书至午时,只为查阅上气诊治。 偶尔,她转眸,望向官皮箱,很快又收神。 她很在乎蒙蚩的下落,但也不想让魏玘为难。 所以,她可以再等等——只要蒙蚩平安,不论让她等上多久,她都可以接受。 …… 阿萝主动去寻魏玘时,已过去多日。 正值傍晚,夕阳斜照,拉出纤影细长,受川连接引,迈入大成殿。 殿内,霞光余映,红烛正燃。 遥遥望去,魏玘坐于案前,悬腕执笔,似在专心书写。 只一眼,阿萝便注意到,木案之上有书籍堆垒,正包含他先前借走的几本——看他模样,似是在对照书籍、摘录抄写。 川连道:“殿下,阿萝娘子来了。” 魏玘闻言,手腕一停。他搁笔,拂开案间内容,才掀目。 阿萝发觉,他眉宇沉锁、似乎情绪不佳,却在与她对视时,转瞬消散,若无其事。 只听魏玘道:“小先生,今日不学了?” ——话里带笑,口吻玩味。 阿萝一听,便知他刻意揶揄,也不恼,只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弯出小巧梨涡。 她道:“不学了。我找你有事。” 言罢,她动腕,取出藏在身后的小匣,放往案间。 “给你这个。”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迟到了今天实在太忙了(滑跪)我真的一空就开始写了呜呜呜对不起,宝宝们以后还是不要蹲,我每天都会写的,写好马上就发。 昨天看到宝宝们说,后面会不会有虐和误会,我感觉不算是,更像是两人各自成长中不可避免的碰撞。一定要说,应该是魏狗的火葬场,毕竟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自己此时的决定,只有一个想法——当事人就是很后悔,他的老婆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 第50章 行相背 “嗒。”小匣落往木案。 魏玘伸臂, 轻而易举,将其勾入手中, 随意掂量。 ——并不算轻, 如有铸金镂铜。 他道:“装了什么?” 阿萝也不解释,只道:“你打开看看。” 魏玘勾唇,眸底微亮,被她挑起兴味。他叩腕, 放下小匣, 单手揭开。 木盖掀起, 薄光映入眼帘——箱匣之内,纳有一只镂空银熏球, 不出手掌大小,花纹鎏金,似以卷草、瑞鸟为饰, 两侧扣有银链, 可助悬挂。 魏玘眉峰一挑,看向阿萝。 阿萝弯眸,笑靥清甜, 方道:“这是专程为你准备的。” 她上前, 来到魏玘旁侧,取出熏球,将其捧于左手,呈往他面前。 “杜松告诉我,你患有上气。” “书里说, 上气乃顽疾, 发病时急, 不发时缓。医治此症, 急则治其标[1]、以用药为主,缓则治其本[1]、以香薰与敷贴为辅。” “你平日不发,应属缓症。我便择人参、细辛、芥子、麻黄等药植,调成药香,放于熏球之内。你将它燃上火、悬挂起来,嗅那香烟,应会好受许多。” 这些内容,系阿萝几日潜心研究所得。 她说得专注,浑然未觉,身边人眼风掠扫,示意川连离开。 魏玘回眸,目光如雨,洗过阿萝的睫、颊与唇。视线每走一寸,他眼里的沉火也高燃一分。 他抬腕,自她手里摘走熏球,握入掌中,仔细端详。 “这熏球是谁挑的?”他道。 阿萝道:“是陈家丞。” 如手炉、香篆、熏球、花筒等香器,系大越独产,巫人极少使用。若不是阿萝饱览群书,她定然想不到如此方法。 “我与他提及此事,他就寻了这只银熏球来。” 魏玘听罢,唇角一勾。 他拢掌,长指描摹,抚上鎏金纹样,摸出更确切的形状——藤蔓织缠,吻过他指尖,并非普通的卷草,而是柔美、细嫩的藤萝。 陈家丞侍他多年,深谙他喜好。 以藤萝为身,燃上阿萝亲调的药香,像是她时时刻刻、常伴他左右。 对于此间寓意,阿萝悉数不知。 她未得回应,还以为魏玘心有顾虑,便道:“我试过了。” 魏玘闻言,眉峰又扬。 他尚未发问,先觉暗香盈面、雪光一晃。 只见阿萝挽发、倾身,俯往魏玘手边,伸出细软的指,一壁拨弄熏球,一壁道:“我配好这药香之后,在配殿里燃过几日,没有异常。” 她凑得很近,吐字时,气息温热,洒往魏玘掌侧。 魏玘不语,抬起视线,恰与纤颈相撞——阿萝的发细而软,被她小手轻拢,聚向另侧,便露出柔长、洁白的颈项,雪光明烈灼人。 他眯目,放下熏球,往她腰肢揽臂而去。 力道猝然袭来,阿萝毫无防备,身躯一斜,坐到了魏玘的腿上。 她受惊,回头看他,却见他凤眸幽深、近在咫尺,不禁气息收滞,心口又发起烫来。 “你这样抱我,我在你身上坐不稳的。” 她的话在摇晃,仿佛烫她唇舌,却也直白、热烈,噙着天真的娇憨。 魏玘不语,只低笑一声,着力拢紧她,将她抱向膝间。她好轻,也很软,被他容在怀里,似乎没有重量,像纤软、细小的羽毛。 他垂首,鼻梁压往她颈边,轻蹭两下,又去嗅她清淡的发香。 “此刻呢?” 阿萝被他蹭得微痒,不禁蜷肩,柔柔颤动一下。 “此、此刻……” 突兀地,她想到从前救治过的小虎——它误入她小院,斑纹华丽、绚烂,眼如琥珀,倨傲又威风,却对她低头示弱,亲昵地贴住她掌心。 为什么呢?她怎会突然想起它? 许是因此刻的魏玘,正与那小虎一样,凑近她,向她示好,笨拙又青涩。 他的发很碎,像柔软的皮毛,刷过她颊侧,温柔、微痒。他的气息也热,啄过她纤颈,走遍她袒露的肌肤,似要吞下她肩窝里的泪痕。 阿萝懵懵懂懂,脑袋也昏昏沉沉。 她只感觉,他热极了,她也热极了,两人严丝合缝地挨着,像在火里抱着打滚。 忽然,痛意突袭——很轻,湿润,宛如蜂蛰。 阿萝顿时清醒过来。 她挣开怀抱,踉跄着,扶住木案,与魏玘拉开距离。 转瞬之间,后方的气息骤然一沉。 阿萝回眸,望向身后人。 魏玘姿态未改,眉关淡锁,神情复杂,眸底情雾未散。 对男女之情,她似懂非懂,全自书中了解,但也自有直觉,知她方才若不抽身离开,定要与魏玘发生什么隐秘、亲昵又奇怪的事。 他与她之间,虽已做过许多有情人才能做的事,但二人尚未定情,也不曾互表心意,按书里所说,言行如此,似乎不合常理。 思及此,阿萝转眸,忽地来了主意。 趁着魏玘尚未开口,她抛下一句,提裙就跑—— “子玉,你再等等我!” …… 阿萝离开大成殿,直奔藏书阁。 她要寻些书籍,了解一下有情人之间的定情仪式。 这是她适才作出的决定——魏玘与她互生情意,袒露心迹是迟早的事,既然魏玘不与她谈及此事,那就由她来再进一步。 但有一点,令她心生疑惑。 她与魏玘并非同族,风俗各异,要论定情,该按哪一族来? 阿萝没有头绪,只想书里兴许能有解答,便暂按不解,一路往藏书阁去。 …… 夜色初至,灯火渐燃。 阿萝行过转角,忽与人撞了满怀。 她连退几步,顾不得自己,忙抬头,道:“阿翁,对不住!” ——原是周文成。 老人提灯,悠然道:“不打紧。小娘子如此奔忙,要往何处去?” 阿萝如实道:“我要去藏书阁。” 听见藏书阁,周文成一捋长须,笑意祥和。 这些天,阿萝苦学医术之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亦被他听入耳中。他素为人师,也视阿萝为弟子,见她好学,心间越觉欣慰。 便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2]。小娘子研精覃思,来日定有所成。” 阿萝听过这话,知是称赞,面色一赧,难得有些腼腆。 她道:“我不如阿翁所说这般好。” “我只是想做些我能做的事,不要再给子玉添麻烦。” 谈及魏玘,她一顿,又道:“阿翁,我想请教您——” “在大越,有情人之间可有定情仪式?” 她看周文成从来亲切,更知他知识渊博,便藏不住内心困惑,求教格外诚恳。 “我这回去藏书阁,是要寻些书籍,作为参考,学习定情之法。但我是巫人,子玉是越人,如要与他定情,我不知该用哪族的法子。” 周文成神色一讶,不料阿萝如此发问。 身为王傅,他见阿萝与魏玘两情相悦,本该感到高兴。可他想起蒙蚩,又觉二人情意以谎言为基、难以长久,不免心生悲意。 他暗叹,压下心绪,只道:“若你有心,按巫族便是。” “在大越,女子少与男子主动定情,纵你翻览书籍,恐怕也难寻参考。” 阿萝未觉周文成情绪,只想问题迎刃而解,杏眸一弯,欢喜道:“我知晓了,谢谢阿翁。” “那我先去藏书阁了。” 言罢,她提裙,落下一礼,转身要离。 “小娘子!”周文成唤道。 阿萝停步,回首道:“阿翁请说。” 周文成并未立刻作答,只注视她,视线上下打量,似在权衡。 他沉默半晌,才道:“越国境内,有一游医结社,若能名列其中,便可与其余游医交流、研习,但须经过两道考验,方得入门,你可愿意尝试?” ——这是在说仁医会之事。 先前,会首回信,道是阿萝欲入仁医会,需要通过考验。对此,魏玘并不满意,欲以肃王之权施压、略过测验,却遭周文成阻止。二人大吵一架。 周文成心中所想,与魏玘有所不同。 在他眼里,阿萝聪慧、坚韧,宛如未琢的璞玉,应当打造、磨砺,而非保护、豢养。 当下,他单独知会阿萝,是试探,也是邀请。对阿萝与魏玘,他无法评判;但对阿萝,他心有盼望,知她长路漫漫、定将上下求索。 事实是,阿萝终归不负期待。 几是他话音刚落,她双眸骤亮,如有星辰漫洒,连声道:“愿意!我愿意的!” ——她不怕考验,只怕自己置身天下、仍如井底之蛙。 周文成见状,笑意更甚,道:“那好。” “待你再见子玉,此间种种,当由他亲自与你说明。” …… 另一侧,大成殿内。 魏玘停留主位,拇指按唇,若有所思。 烛光辉照,映出他微红的后耳,连带一点旖旎、微妙的心意,也无所遁形。 魏玘在反思,却又不想反思。 每次与阿萝相处,她总能透出更多可爱之处,令他耳目一新。 他感觉,自己的神智好似脱出体外,悬滞半空,静静旁观他自己——看他如何沉沦,如何贪恋,如何为她着迷。 魏玘知道,阿萝最近常驻良医所,正苦心研究医术。 他本以为,她是在府里呆得无聊,故而打发时间,却未料想,她是为给他医治上气。甚至,她还罔顾安危,亲身试验药香,以换他平安无虞。 近几日来,这是唯一令他放松之事。 不论是蒙蚩、政务、郑氏,还是太子,都有千钧重量,压往他肩头,令他身心俱疲。独在与阿萝相处时,他才得以喘息,感到安宁与幸福。 魏玘摩挲下唇,似透过指尖,点上阿萝细腻的雪颈。 他非要守住这幸福不可。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他绝不会让任何事打扰二人。 “殿下。”人声忽至。 魏玘收神,眼风一扫,道:“起来说。” 川连依言起身,道:“悲田坊处,已为殿下作过知会,不日将作筹备。” ——悲田坊,是上京城外的安养山庄。 魏玘嗯了一声,便听川连又道:“还有,就是……” “怎么?” 川连拧眉,神色有些为难,吞吐半晌,才道:“巫疆少主又递了拜帖。” “算上这封……已十封有余。” 作者有话说: 魏狗,你真的学学老师吧。 [1]出自《素问.标本病传论》,治疗花生过敏的方子是编的,宝宝们不要学习(? [2]出自苏轼《杂说一首送张琥》。 第51章 败花萼 魏玘眉峰一挑, 冷笑道:“确实锲而不舍。” ——口吻斩截,早有预料。 近三日来, 已有十余封拜帖, 由辛朗亲呈,经杜松、陈家丞、川连之手,逐次递交,最终止步于大成殿外, 无不石沉大海。 众人只当辛朗会知难而退, 岂料他心如金石, 誓要将铁砚磨穿。 可辛朗越是坚持,魏玘就越是反感。 他心知, 辛朗是为阿萝而来。他本就决意掩藏阿萝的过去,断不能容辛朗打乱布局。 但看辛朗执着如此,如不加以干涉, 恐会横生枝节。 思及此, 魏玘道:“他人在何处?” 川连回道:“与昨日相同,仍候于西华门外。” 魏玘笑了一声,又道:“算他走运。” 正巧, 明日巳时, 他与刑部司门郎中[1]有约,要为阿萝取回过所。 于巫人而言,过所既是通关文牒,也是身份之证。他以蒙萝为名,替阿萝筹办过所。司门郎中出身台山书院, 不辱所托, 今已颁发完成。 待他见过刑部司门郎中, 倒是可以会会辛朗。 “告诉辛朗, 明日申时,太白酒肆,本王给他一个时辰。” 川连闻言,不禁错愕,竟忘了回应。 这几日,他已知晓阿萝身世,又眼见魏玘伪造过所、压下巫疆来讯,更受魏玘吩咐、亲身知会悲田坊,捏造蒙蚩隐居养病的假象。 因此,他再清楚不过——魏玘的意图,是要斩断阿萝与过往的所有关联。 而辛朗其人,乃阿萝胞兄,知晓太多秘密。 川连以为,按照魏玘的手段与风格,留辛朗活口、不允谒见,已是最大的周全与仁慈。 他默了片刻,才迟疑道:“殿下是……决定见少主了?” “见?”魏玘眉峰一挑。 他倚身,靠往主位,唇角上扬,锋芒倨傲、凌厉,似是兴味十足。但借烛光看去,他一双凤眸幽沉、寒戾,冰霜久积不化。 “少主远道而来,本王自是要见。” 魏玘的话音含笑、自如,口吻也分外轻松。 “若不见他,如何令他死心?” …… 次日午时,魏玘动身出府。 离开前,他看过阿萝动向,见她正与杜松攀谈、眉眼雀跃,才放心离开。 魏玘未列仪仗,只策马,受川连与一小厮随行,前往西市。 抵达西市后,他先进笔行,购下一支白玉梅纹软毫笔,遣小厮暗中送往刑部司门郎中府上,聊作谢礼。待领回过所,他不作停留,转赴辛朗之约。 正值申时,太白酒肆座无虚席,人声不休。 魏玘接受辛朗谒见,将地点定于此处,并非毫无缘由。 辛朗身份特殊,又事关阿萝,必须小心谨慎。太白酒肆系受肃王府把控经营,以作探听情报、散布耳目之用,更为安全、稳妥。 魏玘入内,受小厮接引,去向深处雅座。 行过前堂,又穿两道暗门,便见辛朗正襟危坐,静候雅座之中——着了越人袍衫,也算是心中有数,特地隐蔽行事、避人耳目。 一见来人,辛朗立时起身,跪礼道:“参见肃王殿下。” 魏玘不露声色,目光低睨,负手而立。 川连奉来主位。魏玘撩袍,落座,仍不语,双腿径自交叠。 一时间,无人开口,气息也收滞。 雅座之内,日光斜照,勾出座上人倨傲、散漫,黑袍纹金,乌皮靴笔挺、有力,靴尖高翘,与地上人的眉心只隔几寸。 “笃。” 魏玘漫不经心,单臂置于扶手,长指叩打。 “笃。笃。” 声响低沉,在静默里流逝,仿佛石子,掷往辛朗耳中。 他跪于魏玘足下,未得恩准,不敢起身,只觉压迫感格外强烈,如有无形大手,向他捶打、挤压,逼堵他心脉,榨取仅存的气息。 良久过去,魏玘终于开口—— “你父王胆量不小。” 辛朗一怔,不由抬首,只见魏玘笑意盎然、目如寒刀。 “连本王的人都敢动。” 辛朗闻言,心下大惊,但不知魏玘所言为何,一时进退维谷、无法应答。 魏玘嗤笑一声,讥道:“愚不可及。” “若非你生在王室、承袭血脉,你这少主可有半点用处?” “你自称对阿萝有所亏欠,却疏忽大意、任人摆布,不知巫王痛下杀令,命铁卫行刺阿萝,纵她来到上京,也不肯罢休。” “这出虎毒食子的戏码,真叫本王看得尽兴。” 一番话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打得辛朗如饮醍醐、幡然醒悟。 他俯首,道:“殿下恕罪,外臣……” ——至此收声,再无其它。 辛朗本欲辩解,却无话可说。作为兄长,他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中,确实亏欠阿萝太多。 魏玘见状,笑里带哂,冷眼扫过辛朗。 他揭过此事,又道:“除了你,还有谁知晓阿萝身世?” 辛朗听他另易话题,便调息,稳下心来,方道:“回禀殿下,论阿萝与王室之间的关联,除却辛氏与祭司,无人知晓。” “但……阿萝的灾星谶言,不单是辛氏、祭司,涉事铁卫也有所耳闻。” 得此答案,魏玘双目一眯,泛出分明的冷意。 他敛眸,按下不发,只道:“谶言之事,人多眼杂,你可否掌控?” ——口吻凉淡,已是耐着性子。 听出他话里藏锋,辛朗背脊一寒,道:“祭司与铁卫心向王室,外臣自当竭力,只是……” “只是什么?” “涉事铁卫如今大多在册,唯有蒙蚩已死,还有另一名铁卫下落不明。” 话音刚落,魏玘的叩指声猝然停顿。 辛朗见状,心知魏玘需要解释,便咬紧牙关,将内情悉数道来—— 两年前,小院看守轮换,一名铁卫初见阿萝,心生邪念,罔顾祭司谶言,欲趁夜越栏而入、行不轨之事。好在辛朗恰来探望,于其入院前喝止。 之后,二人追逃入林,辛朗体力不敌,自此丢失铁卫踪迹。 魏玘听罢,面色愈加阴沉。川连侍立他身侧,只觉胆战心惊,不禁收声敛息。 辛朗自觉羞愧,也闭唇噤声。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氛围宛如凝冰,凉意四起。 良久,魏玘才道:“那畜生是何长相?” 辛朗皱眉,思忖片刻,越发愧怍,道:“外臣……记不清了。” 魏玘冷笑,杀意分毫不掩。 辛朗一激,忙道:“应、应是长身、魁梧,左眼似有一道长疤,以及……” “……” “殿下,外臣当真记不清了……” 川连在旁,见此情形,暗生悲悯。 听辛朗描述,二人不过一面之缘,又是趁夜追逃,哪怕当真记不住面部细节,也实属正常。可肃王眼力过人,记忆力更是不群。相较于肃王,辛朗确实蠢钝无能。 幸好,魏玘并未多言。 他闭目,强压怒焰翻滚,再睁眼时,又作如常冷沉。 “去查。”他道。 “既不在册,取他从前履历,回报本王。” 辛朗如蒙大赦,垂首称是。 尚不待他松懈心神,忽见冷锋一闪—— 竟是一柄玉柄革鞘匕首,镶有红、绿宝石,已不知何时,被魏玘抽出鞘来,刃可削铁,光似坚冰,在他掌中抛起、旋转、回落。 四壁之间,寒芒飞舞,分明映照墙上,却似悄无声息、割人喉头。 魏玘道:“少主。” 低唤散漫,却与烁光、冷硬相交,令辛朗不寒而栗。 便听魏玘笑了一声,又道—— “与本王为友,最要审时度势、通权达变。” “阿萝是本王的人。不论她是辛萝,还是蒙萝,她只是本王的阿萝,本王保定了。如你巫疆再有人来,胆敢伤她一根毫毛,就是与本王作对,自当权衡后果。” “你既做不了主,便将本王所言,原封不动,转述给巫王。” 魏玘的话语掷地有声,斩钉截铁,更不容置喙。 早在阿萝遇刺时,他已发觉,铁卫是以为他不在场,才会对阿萝动手——巫疆称臣于大越,肃王地位凌驾于巫王之上,确实颇有威慑。 辛朗跪伏座前,如被此等威压踏住脊梁,难抬头颈。 只得强定心神道:“外臣知晓。” 魏玘不再作声,低目俯瞰辛朗,凤眸凛冽,寒气丛生。 半晌,他才抬眸,淡淡转走目光。 “咔。”匕首入鞘。 魏玘起身,袍角金边一卷,高颀的阴翳霎时打下,如黑云压城,将辛朗笼入其中。 他淡声道:“抬起头来。” 辛朗称是,应声抬首。 魏玘眯目,视线游移,走过辛朗面庞,端量须臾,最终啧了一声。 ——没有半点相似。 辛朗的眼黝黑,长而方,是凛冽的虎目,却蒙了尘。 而阿萝的杏眸圆钝、清澈,盛有两汪春水,会随她神态凝聚、颤动、摇曳。她清丽、出尘、纤柔、青稚,不染这人世的任何污浊。 魏玘越发深觉,自己的决定没有做错。 巫疆王室腌臜、卑劣,不是阿萝该有的去处。他会保护阿萝,将她妥善地捧在掌心,不会让任何事染指她的纯净。她只需看他一人,只为他一人单纯、漂亮。 思及此,魏玘的心情好上不少。 他太想她了,已有许久未见她。在他离府之时,她在做什么,可曾思念过他? 魏玘勾唇,眸底泓光清冽。他转身,提步就走。 “殿下请留步!”人声急呼而来。 魏玘的步伐顿时一停。 他拧眉,眼里不悦,回首去,居高临下,俯视身后之人。 只见辛朗依然跪伏,却撑臂膝间,倾身向前。他颌线紧绷,似是紧锁牙关,眉峰也皱聚如川,双目却隐隐烁光,藏着难察的试探与期盼。 他凝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提声道—— “殿下能否让外臣见见阿萝?” 作者有话说: 魏狗平常还算正常,但他一感觉到女鹅有危险(不止是常规的、字面意义的危险),他就会发疯…… [1]我本来以为出入关应该是户部管辖,结果考据了一下,发现是刑部的司门司!(呜呜呜没有引用,只是和宝宝们分享无用的小知识) 第52章 掌心蝶 辛朗作出此等请求, 几已耗去十分勇气。 他心知,肃王怜爱阿萝, 不惜为她动用王权、威慑巫疆。他身为胞兄, 虽不曾直接加害阿萝,却也有疏忽大意之失,同样责无旁贷。 可辛朗的内心仍存一线生机。 他想,他与魏玘立场相同, 皆是心向阿萝, 或能化干戈为玉帛。 是以言罢, 他屏息,伏如磐石, 静候魏玘回应。 魏玘岿然默立,并不作声。他偏眸,眼底幽沉、深邃, 余光如钩, 直直剜向身后人。 “说说。”他道,“打的什么算盘?” ——乍听,此问似是退让。 辛朗惊讶, 忙抬首, 诚恳道:“外臣愿与阿萝相认。” 魏玘眉峰一挑。 他勾唇,不多言,只道:“接着说。” 辛朗闻言,欣喜异常,不料魏玘如此爽快, 自将心绪尽数道明。 “父王、母后所为, 确实铸成大错, 但事已至此, 无可挽回,只得砥砺前进。” “外臣是阿萝的兄长,对她亏欠太多,定会竭力护她周全。若她能放下往事,认归王室,便能恢复公主身份,受王室尊荣、庇佑。” “至于父王、母后处……血浓于水,外臣自会左右斡旋。祭司谶言已破,阿萝不负孽力,如认祖归宗,仍有举家和睦的机会。” “外臣以为,这是保护阿萝的最好方法。” 话语落幕,言之凿凿。通篇倾倒而下,仿佛雨水汇入深湖,再无音讯。 雅间内,三人静寂一时,心事难以捉摸。 良久,魏玘旋身,再回辛朗面前,凤眸微弯,瞰入一双虎眼——此时此刻,天真的少主终于发现,魏玘目光阴戾、萧冷,燃有冰焰无边。 辛朗怔愣,尚未作出反应,忽觉剧痛袭来。 “咚!”重力逼仄,直抵肩背。 只瞬息间,魏玘提靴,踏上辛朗右肩,将其践于足底、压向地面。 “咯吱。”骨骼受碾作响。 靴跟力道渐重,一点一滴,仁慈又残忍。 辛朗疼得五官扭曲,两耳嗡嗡作响。他本能地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觉自己宛如朽木,受狂风乱打、摧折,全无还手之力。 “保护?”魏玘口吻悠然。 他似是感到有趣,笑道:“放下往事,认归王室,血浓于水,举家和睦?” 话音刚落,巨响又起—— “咚!” 辛朗身躯飞滚,被魏玘踢开,重重撞上墙壁。 他昏蒙,抬起目光,先见一双劲挺的乌皮长靴,再向上,则是魏玘阴沉的脸。 魏玘环臂,居高临下,冷眼与辛朗对视。 他双唇紧绷,神色冷峭,眸间暗戾滚涌,杂有愤恨、讥讽,与一抹微不可察的怜悯。 “保护。”他道,“你凭什么保护?” 面前之人,分明是未来的巫王,却愚蠢、天真,眼见血亲手段残忍,仍怀抱幻想,以为能两处周全、团圆骨肉,享天伦之乐。 多么熟悉。这与从前的他太过相似。 曾经,他也和辛朗一样,对太子毒手心存侥幸,只当是误会或偶然。 可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博弈之中,他逐渐明白,血缘再浓,难敌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毫无疑问,阿萝打破祭司谶言,一旦出世,必将动摇巫王统治。如依辛朗所言,令阿萝认归王室,宛如清水汇入浊流,后果不言自明。 ——她会被侵蚀、同化,成为污浊的一部分。 ——或会被抹除、消灭,在污浊里消失踪迹。 这条路,魏玘曾经走过。他成为了前者,又心有不甘,在黑暗里苦苦挣扎。 他绝不会让阿萝坠入相同的深渊。 魏玘回身,向门扉走去,黑袍一滚,卷出冰风烈烈。 唯有沉声冷斥,徒留雅间之内。 “痴人说梦。” …… 魏玘回府时,暮色已然四合。 他下马,将缰绳交予川连,只身穿过裕门,有心寻找阿萝。 裕门之后,筑有一方倒影池,作景观之用,受卵石围聚,水面清澈如镜,正盈残阳余晖。 从前,魏玘不会留意这方长池,只会借道走过。 可今日有所不同。几是入府的瞬间,他发现,少女负手、身着紫裙,正漫步池边、行走卵石径上,神情若有所思。 魏玘勾唇,不出声,伫立原处,静静观她。 他目光悠旷、沸热,滚着眷念的沸火,投往阿萝身上,忽令她身脊一烫。 阿萝转头,发现了魏玘。 她惊喜,赶往他面前,道:“子玉,你回来了!” 魏玘笑道:“特意等我?” 阿萝点头,认真道:“我等你许久了。” 得此回应,魏玘笑意更深。 他外出,而她等候,宜室宜家,恍若夫妻多年——此等幸福,是他从前的奢望与妒恨,却是如今的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不待他开口,便听阿萝轻咳两声,又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提问来得突然。魏玘眉峰一挑。 他道:“为何提问?” 阿萝不答,脸颊发烫,十指愈加纠缠。 魏玘知她心里有事,也不催促,只环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阿萝的心里好不自在。 魏玘沉着,眸如点漆,定定凝视她,几乎要让她撑不住、把秘密说出口了。 可她不能说——惊喜,就是要人不知,才算作惊喜。 昨夜,阿萝翻阅书籍,临近子时,终于查到了巫族的定情仪式。 在巫疆,女郎欲与后生定情,则要折出纸船、以表情意,将纸船染上后生偏爱的颜色、刷上熟桐油,再择月明之夜,与后生相约河畔,放走纸船。 若后生愿意定情,则会拾起纸船,与女郎归家。 阿萝看过仪式,决定暗中筹备,给魏玘一个惊喜,这才撇下阿莱、特意来问他心仪的颜色。 既是惊喜,她定然不能透露内情。 阿萝横下心,微红着脸,道:“我只是随意问问。” 话音刚落,她又怕魏玘胡乱回答,不禁颦眉,下意识靠往他面前。 暗香迎面而来,魏玘尚未反应,便见少女倾身,小手挽他臂膀,长睫卷翘、微掀,遮不住她杏眸凝水,波光楚楚摇曳。 “子玉,你告诉我吧。这对我十分重要。” ——声音绵软,似能掐出水来。 魏玘心念微动,望入阿萝杏眸,忖过须臾,才道:“白。” 从前,他喜玄,因玄色沉冷、内敛,叫人捉摸不透,更能融于黑夜、妥善掩藏自己。而今,他钟情于阿萝,喜她素净,尤爱她如雪的纯澈。 “无瑕、皎洁的白。” 得到答案,阿萝道:“我知晓了。” 她眨眸,又想起另桩事,便道:“子玉,我还有事要问你。” “周王傅说,有一游医结社,只要通过考验,就能加入其中、研习交流,是真的吗?” 话题陡转,魏玘的眉宇顿然一沉。 他曾收到会首回复,知晓仁医会考核之事,对此心有不满——凭他的权势,如要阿萝加入,只需三两句吩咐,本不必大动干戈。 可阿萝无辜,魏玘不会对她动怒,遂道:“自然。” 阿萝闻言,眸光立时迸亮。 她动唇,还未作声,便听魏玘又道:“你若有意,只待本王运作,自可略过考验。” 他字句清晰、口吻截斩,却令阿萝面露茫然。 她眨眸,滞了片刻,才道:“为什么?你帮我略过考验,那还要我做什么?” 魏玘挑眉,神情似是意外,道:“不好吗?” 他是大越的肃王,有他的庇佑,不论她想做什么、去哪里,都轻而易举。在他看来,这是极大的便利,她没有推辞的道理。 阿萝眨眸,看向魏玘,心底泛过一丝异样。 很快,她为异样找到理由,想他应是太担心她、怕她无法通过考验,便道:“子玉,我不要紧的。若有考核,我定会认真准备。” 她后耳微热,眸光闪烁,睫帘扇动间,流出几分少女的羞怯。 “你为我着想,我心里欢喜。” “但我也想你相信我,叫我去试一试。” 魏玘听着,不禁眯目,自上而下,走过阿萝面庞。 她眸里有光,清浅地映着他,好似星火,透出灼亮、晶莹的期盼。 魏玘勾唇,道:“就依你。” 如此小事,她既出口求他,他自不会拒绝,只管为她铺好退路。况且,蒙蚩之事,他尚未做好准备,不如先让她专注仁医会,给他留出时间。 “随本王去良医所。与你细说详情。” …… 仁医会考核共设两道。 其一为医问,只作答卷,由仁医会民医入府,奉上考卷,在承运殿内完成即可。其二暂时隐匿,待医问通过后揭晓。 对于医问,阿萝并不紧张。 她虽少有行医实践,但博览群书,又常持书本、对照请教太医,最不惧理论问答、典章行测。 纵如此,阿萝依然尽心尽力,认真准备。 她在良医所学习,目睹府里人自病中痊愈、恢复健康,便想,她总要做些事,不光帮上魏玘的忙,也要让府里人过得更好。 阿萝记得,书里说过,好问则裕,自用则小[1]。 能入仁医会、向名医请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定要通过考验、抓住机会。 于是,这几日,肃王府众人时常看见,有一娇小纤影,手持书卷,漫步小径、池畔、游廊之中,念念有词,背诵脉经、素问等。 阿萝勉力如此,自被魏玘看在眼里。 可他有事务在身,不能时刻伴她,遂命典膳所为她烹煮蹄膀、桂糕等,讨个吉祥。 …… 光阴流转,医问之日眨眼而至。 辰时,仁医会民医鱼贯入府,无不长须雪髯、怀抱纸卷,在承运殿内列开阵势。 阿萝穿过游廊,只身来到殿外。 因是考验,青蛇不允伴身,被她安置于配殿。 才要入承运殿,阿萝身子一颤,忽觉背后视线炯炯、如灯烛凝聚。 回头看,这才发现——原是杜松、川连、陈家丞、聂若山、周文成等人,悉数等候殿外,瞩目于她,似要静候她佳音。 而在人群之后,魏玘颀身伫立,怡然、笃定。 阿萝看见,他一双凤眸明亮如星,穿过人群阻隔,与她遥遥相对。 莫名地,她的脸发烫,心里像住了兔子,怦怦乱跳。 这可不行!她还得好好考试呢。 阿萝抿唇,向众人弯出笑靥,眼眸眨动两下,便提裙,走入承运殿内。 “咣!”铜锣敲响。 只此一声,宣告考验开始,也击碎了魏玘的稳重。 他拧眉,环臂身前,在承运殿外徘徊、走动,只觉心头淤积、闷堵难耐,连周遭的气息都变得粘滞、迟缓,令他难以招架。 魏玘本该比阿萝更加沉着。 毕竟,他已备好万全之策,哪怕阿萝无法通过医问,他也有方法,能令她进入下一轮测试。 可事实是,眼见阿萝身赴考验,他也莫名感到焦灼,只盼她一切顺利。 “嗒。”漏壶点滴流逝。 石阶前,魏玘越发不耐,左右逡巡,长指叩打上臂。 陈家丞奉来饮水,唤他道:“殿下。” 魏玘心间烦闷,未着一眼,口唇不动,只摆手,示意陈家丞退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铜锣又响—— “咣!” 魏玘抬首,目光锁定,看见一抹小小的紫影,自朱门后钻了出来。 身影离他越来越近。 阿萝轻盈、缥缈,像漂亮的蝴蝶。 “子玉!” 她的呼唤声同样灵动。 魏玘一怔,看着阿萝朝他跑来、张开纤臂,扑进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听哥哥发言时的川连belike:你自求多福吧。 [1]出自《尚书.汤诰》。 第53章 苦非苦 阿萝的心跳好快, 似要蹿出喉口。 在她耳畔,魏玘的心跳也很快, 宛如骤雨, 四处乱撞。 阿萝抬眸望去,见他目光深沉,双唇紧绷,眉宇冷峭, 似乎泰然如常, 近能藏山纳水——看上去, 对她的到来,他无动于衷。 可她知道, 他是十分在意她的。 因他眸里有光,用劲瘦的臂膀扣紧她,将她的身子拢入怀中。 魏玘低声道:“如何?” 他的嗓音干而涩, 似乎许久不曾进水。 阿萝眨眸, 并未立刻回话。 她脱开怀抱,将手藏在身后,眸光环视, 扫过杜松、川连、周文成等人的面孔。 两枚梨涡浅浅浮现, 轻小又可爱。 迎上众多注视,阿萝仰面,将喜讯公之于众。 “我通过医问了!” 话音刚落,腰间力道骤然收紧。 阿萝还未作出反应,便听魏玘道:“陈家丞。” “老仆在。” “为贺阿萝过选, 凡王府中人, 一人领赏二十两。” 陈家丞听罢, 神情一振, 领命暂退。 阿萝茫然,不解其意。她不曾出过小院,自然不知——在大越,如是寻常三口人家,仅凭二十两银钱,可供整年衣食无忧。 她尚未开口,便听魏玘又道:“川连。” “听凭殿下吩咐。” “典军、仪卫给假半日。取出玉露春,以作犒赏。” 此言既出,川连怔于原处,连周文成也长眉一挑、面露讶色。 王府人尽皆知,典军、仪卫等职,一年只供十日休沐,眼下给假半日,已是难得的恩赐。而那玉露春,更是肃王珍藏的美酒,相传只供贵客。 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于肃王而言,娇小、可爱的紫衣少女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内情,阿萝全然不知。 她歪头、眨眸,正观察二人神态,忽觉面颊一缚。 ——是魏玘下的手。 他眯目,长指捏她双颊,将她扭过脸来。 “瞎看什么。”他道。 这话说得简短,却透着一股酸。 可阿萝懵懂,不识他吃味,遂认真道:“我在看川连和周王傅。” “他们好像可高兴了。我也很高兴。” 魏玘挑眉,不料阿萝如此应答,一时无话可说——她单纯、天真,澄澈如纸,他与她相处,被衬得越发小气、斤斤计较。 他勾唇,没了躁郁,又搂紧她,道:“走。” “送你回配殿。” …… 二人离开承运殿,漫步游廊下,前往配殿。 曲廊悠长,两侧玉柱林立,向旁望去,可见绿树成荫、仆役奔忙。 阿萝与魏玘相牵,走在前方,受杜松跟随。 一路上,三人无言,只听风声扫过丛草,振出沙沙的轻响。 还是魏玘先道:“仁医会考核设有两道。你既通过医问,可知此后考核?” 阿萝闻言,不应,滞息半晌,才道:“我知晓的。” ——声音轻细,似乎有些心虚。 在承运殿内,仁医会民医揭晓她成绩,也将下一道考核告知与她。回殿途中,她早想与魏玘谈论此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魏玘觉出她犹豫,权当未察,只道:“如何?” 对考核详情,他必须提前知晓,否则无法暗中运作,难以为阿萝留出后手。 阿萝抿唇,掀睫,觑向魏玘。 见他冷泰自如,她方道:“此后考核,是为医技。” “民医说,要我两日之后,往东市杏楼去,亲身实地,为一尊铜人针灸腧穴,再诊治四名病患,还要当面回答少许问题。” ——这就是阿萝踌躇的缘由。 如赴医技考验,需要离开肃王府。可魏玘不喜她外出,甚至曾以蒙蚩相挟。她心知魏玘并非恶人,却仍不免牵挂父亲安危。 况且,她才受追杀,若贸然离府,或会增添麻烦。 思及此,阿萝顿生悔意,便启唇,欲揭过此事、主动放弃仁医会入会。 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走出小院后,她遇见许多、经历许多,对此倍感新奇,也越觉自身浅薄。而今,学习的机会近在眼前,要她放弃,她心有不甘。 阿萝焦灼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挑眉,眸光不动,口吻肃淡,道:“去吧。” 此前,他不允阿萝离府,是为避太子耳目。现在,阿萝已获过所,又通过第一道仁医会考验,也算名正言顺,他不必再担忧太多。 “只是,两日之后,有人造访王府,本王无法与你同去,便叫川连随你。”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凝。 她错愕,圆睁杏眸,看向魏玘,却见他若无其事,已行至几步开外。 “那、那……”她语不成句。 魏玘并未回头,只道:“放心。本王不会加害蒙蚩。” 这句话,他说得笃定,近乎承诺。 阿萝听入耳中,又惊又喜,知她既能参加考验,又不会影响蒙蚩。 她动唇,想谢他,可还未出声,便听他话锋陡转:“但你要知晓,蒙蚩病了,正在悲田坊受诊养病,暂且无法与你相见。” ——蒙蚩病了。 阿萝的喜悦霎时被扑灭。 她滞了一刹,忙追上,急道:“我阿吉生了什么病?” “子玉,你告诉我。我懂医术的!” 魏玘神色未改。恰有阴翳打落,于他面庞铺陈,澹凉,也疏淡。 阿萝焦心,紧紧凝定他,目不转睛。 只听魏玘道:“痨病。” 短短二字,宛如雷击,劈得阿萝滞立原地。 她懂医,自然记得医书所言——凡患痨病,营卫俱败,积渐有日,本末俱竭[1]。易言之,患痨病者治无可治,终会消瘦而死。 阿萝两眼发黑,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被魏玘牢牢揽住。 “不可能的。”她喃喃道。 她的阿吉是强壮的勇士,为何会身患痨病? “阿吉他、他究竟……” 阿萝的脑内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捆绑、撕扯、拷问她,令她无法思考。 有人唤她道:“阿萝。”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好远,也好近。 “阿萝。”又是一声呼唤。 终于,阿萝回过神,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魏玘。 他摇晃、波动,像浸在泉里,蒙着一层湿漉的雾。纵如此,他的眼依然深沉,仿佛冰潭,也似不动的砚墨,将她的心轻轻压住。 在他眸底,她看见担忧、不忍,与浓烈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擦过她面颊,拭去她一抹温热、仓皇的泪水。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可她明明不能哭——她的阿吉只是病了,他没有死,有人在治他,她为何要哭? 阿萝不语,退却几步,转身跑开。 …… 游廊空旷,只余魏玘与杜松,默然而立。 难言的悲怆笼罩着二人。 魏玘的胸口越发淤堵,肺脏也如受火灼。 杜松侍立他身后,清晰地看见,他双拳紧攥、青筋鼓动,连指节都泛出青白。 魏玘并不好受。可他别无选择。 蒙蚩已死,他无力回天。痨病积渐、传乘,能让阿萝逐渐接受,也能推阻见面、避免败露。 至于悲田坊处,因蒙蚩牵涉太过复杂,他已作过知会,如遇肃王府探问,只道确有其人——他自会予阿萝腰牌,以作肃王府信物。 在魏玘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若真相太过残忍,他就编织梦境,将阿萝呵护其中,由他引导、促成,给她适度的磨砺,令她生长而不受摧折、奔流而不被污染。 是以,哪怕不忍、疼怜,他也强压心念,放任阿萝跑开。 至少此刻,一切尚在他掌控之中。 魏玘闭目调息,再睁眼时,已复从前清明。 他眼风掠扫,瞥向身后的杜松,见其垂头丧气,不由眯起双目。 “杜松。” 少年一激,忙道:“小人在。” 魏玘道:“说说,阿萝近来都与你聊过什么。” …… 医问之试落幕后,两日时辰匆匆而过。 其间,阿萝如常准备,白日在良医所观摩、请教,入夜便返回配殿、独处休息。 乍一看,她似乎并无异常。可府里人尽皆知,那爱笑、纯稚的巫疆少女,已多时不见笑容,如遭摄心夺魄,只余迷茫、怅惘、困惑。 陈、杜不知内情,分外担忧。川、聂、周虽知来龙去脉,仍不改愁容。 而魏玘本人,痛楚更是难以言喻。 可他始终未寻阿萝。他想,他总要给她时间,让她自己消化。 …… 医技前夜,孤月高悬,群星暗淡。 考验定于次日巳时,阿萝本该尽早休憩、养精蓄锐。 可她不觉困顿,遂敛裙,端坐椅上。 床榻间,青蛇蜷缩如盘,气息平缓,已然睡下。 木案前,医书散落、纸张堆叠,辅有她手书注解、答疑等,密麻如织。远看去,竟如虫蚁攀爬纸上,足见她十足用心、万全准备。 阿萝垂眸,目光轻扫,走过医书,停于一只纸船。 那是她为魏玘而折,已按他喜好,将黄纸漂至淡白,但尚未涂刷桐油。 这些天,她为准备考验,暂且搁置定情之事。 此时,烛辉漫红,为纸船染上霞光,令她生出一股淡淡的欢喜。 阿萝抬腕,摘来纸船,捧在手心。她聪颖、灵巧,只凭书中记载,便将纸船折得玲珑、漂亮。 忽然,廊外有足音传来—— 阿萝一怔,忙推臂,把小船藏入书堆,遮得严实。 “笃笃。”叩门声起。 阿萝前往接应,只见魏玘立于殿外,不携随从,身后是沉浓的黑夜。 “子玉,你怎么来了?”她道。 魏玘不语,牵她入殿,紫袍卷滚,曳出金边浮浪。 二人来到案前,并未落座。 阿萝惦记纸船,不欲暴露,便要背手身后、悄悄推动书卷。 可不待她行动,魏玘长臂一揽,将她搂入怀中。 阿萝受他环拥,只觉药香浓烈、扑面而来,微甘、有辛,分外醒神,也隐隐熟悉。 一阵酥痒拂过颈侧——魏玘曲指,往她雪肌刮过,好似蜻蜓点水。 只听他道:“小民医。” “用你熏球多日,将本王蒸得这么香,该当何罪?” 作者有话说: 9点15要开会的我居然在4月30分码字间隙下楼遛了趟狗(不是魏狗)!魏二,你醒醒啊,你清醒一点!!! [1]引自张景岳《景岳全书》。 文里的金钱概念和官员休假,大家都不要考据哦,都是我编的! 第54章 生有涯 魏玘此行, 并非为苛责而来,只是寻了问罪的说辞, 存心逗弄阿萝。 可听上去, 他的小民医歉疚无措,似是当真了—— “子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待医技之试结束, 我为你调一剂新的, 好不好?” 魏玘勾唇, 不答阿萝的话,深深扫她眉眼。 她认真、诚挚, 睫上栖有碎光,杏眼清波摇曳,确是他最爱的乖巧模样。 他抬指, 刮她鼻梁, 道:“不好。” “事已至此,药香不必再变。至于你,本王另作处罚。” 听是要罚, 阿萝容神一凝。她尚且无暇紧张, 先被人牵起细腕、抚平手掌。 “啪。”温润的物件落入手中。 是一面窄长、精致的玉腰牌,温润、通透,纹有松柏,刻印肃王府三字,清傲非常。 阿萝困惑, 不知这是何种罚法。 不待她发问, 魏玘便道:“罚你今后常佩此物, 不得摘下。若要本王发现, 你私藏不佩,本王定会找你算账。” 阿萝一怔,抬眸看向身前人。 只见魏玘眉宇沉冷,凤眸漆乌,却暗镌笑意、明亮如星。 阿萝虽然纯稚,但也大致明白,这腰牌不是处罚,而是馈赠。他要她佩戴,是为昭告天下,她受他保护,任何人都侵犯不得。 莫名地,她鼻腔发酸,眸里也蓄起泪来。 她垂首,握紧腰牌,钻进魏玘怀里,像一席纤小、轻盈的风。 “子玉。”她闷声道。 魏玘拢她,长指穿梭发间,道:“怎么?” 阿萝吸吸鼻子,道:“我好想抱你,一直这样抱你。” ——直白,纯稚,确为她心中所想。 她今夜才发现,近来,她极少见他,也极少与他相处。 得知蒙蚩近况后,她的心被塞得太满,尽是杂乱、痛苦的思绪。待她终于厘清、生出自己的决意,医技考验又紧随其后,片刻不容她喘息。 纵如此,他依然牵挂她。这令她越觉自己仍需努力,也对他更生喜欢。 “待明日结束考验,我定要抱你好久,与你说好多话。” 魏玘轻笑一声,嘴上却不松:“你想得美。” “立夏祭扫将至,明日有人呈送冠服、佩绶。只怕待你考验结束,本王还不落半点空暇。” 阿萝不知冠服、佩绶,听得云里雾里。 但她能理解,祭扫事务冗杂非常,令魏玘疲于奔命。 她本想,等考核结束,就与他沟通蒙蚩之事。可他繁忙如此,她愿意再等几日——他为她考虑至此,别说等待,她更该替他分忧。 “子玉,立夏祭扫需要做些什么?我能帮上你吗?” 魏玘闻言,眉峰淡拧,并不作答。 立夏祭扫,是要天子率众臣,入太庙焚香化表,祭拜先祖,以求风调雨顺。 他不愿与阿萝细说此事,不是因她帮不上忙,而是想她太纤弱、单纯,需要更多时间,认清人生有涯,方可提及生死、谈论祖先。 魏玘动唇,本欲转开话题,却暂无头绪,未作音声。 阿萝见状,不免面露困惑。 其实,她大抵能猜到,凡涉祭、祀、拜等字眼,多半与亡灵有关。 听上去,祭扫和巫疆的送灵习俗很相似—— 蒙蚩曾说,在巫疆,如有巫人故去,其遗物会被亲人带往照金山,埋葬在古枫树下,逢夏末秋初时礼拜,以期亡者受蝶母指引、转世轮回。 这并不是坏事。但魏玘不肯开口,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阿萝想,许是自己无知,惹魏玘厌烦,便展臂,环往他腰间,又向人胸膛靠去。 魏玘还未回神,忽觉柔香馥郁、萦绕鼻尖。 低眸再看,只见少女乌发雪肌、鹿眸楚楚,蜷他身前,宛如桃瓣贴附。 阿萝轻声道:“子玉,我不问了。” “你若有需要我做的,只管告诉我,我会好好做的。” 魏玘闻言一讶,很快了然,想她近来太过疲累,又逢蒙蚩之事,心神恐怕难以承受。 他收臂,拢紧她,抚她单薄的背脊,力道轻缓、温柔。 “不必思虑过多。”他道。 有他在,他自会为她绸缪未雨、打点所有。 “明日还有考验,尽早歇息。” …… 次日,阿萝醒时,晨光尚且熹微。 青蛇盘卷榻间,听她动静,便直身,乌幽幽地盯住她。 阿萝抬指,蹭过蛇首,道:“阿莱,今日我有事要做,你留在配殿,等我归来。” 正嘱咐间,阿萝转眸,瞥见书卷下的小船,不禁面颊一赧。 她弯唇,藏起羞怯,又道:“你要帮我守好秘密,谁来都不给看。” 青蛇拧颈,嘶嘶吐信,不知听懂多少。 阿萝拍它两下,起身下榻,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她挂上玉腰牌,离开配殿。 …… 辰时,尚服局女官抵达王府。 女官身着礼衣,手捧宝匣,自裕门鱼贯而入,迎前跪拜。受拜之人颀长、英伟,身披蟒袍,负手而立,眉宇清俊如初、锐不可当。 阿萝绕避人群,与川连来到东华门,乘马车离府。 夏日晴好,车外喧闹熙攘,可见孩童追逐、跑动,夫妻执手行路,更有老翁对弈、老妇闲谈。 如是平常,阿萝定会兴致勃勃、好奇张望。 但今日,她有要事在身,遂收敛心绪,一路诵记医术知识。 川连与她相对而坐,见她勤勉,不作干扰。 不多时,马车停于市门之外。 阿萝下车,借舆图记忆,向杏楼眺去,只见街市悠长,人流涌动,店肆、商铺林立,一方小楼伫于尽头,以薄纱为帘,典雅清朴。 她攥紧手,只驻足,不动身。 川连立她身侧,见状,低声道:“您紧张吗?” 阿萝诚实道:“我十分紧张。” 民医告诉过她,今日医技之试,将由会首巴元亲自评判,怎能教人不心忧。 川连蹙眉,道:“不如禀报殿下,推迟考核?” 他受命于魏玘,护阿萝平安,见她心绪有异,自然有心回禀贵主——可如此提议,却令阿萝倍感困惑,只觉他煞有介事、太费周章。 “我只是紧张而已,不能为此出尔反尔。” 不知为何,阿萝的心头又泛起一丝怪异,微妙、浅淡,又熟悉。 她摇头,摒除杂念,道:“走吧。” 二人迈入市门,汇进东市人流,向杏楼走去。 巳时将至,东市攘来熙往。 眼前,小楼愈近。二人正行进间,川连的步伐忽然一顿。 阿萝疑惑,扭头看他,见他神情滞凝、面露窘迫。 “你怎么了?你不舒坦吗?” 川连摇头,却仍不动,视线聚向前方,很快又闪躲。 阿萝顺势望去,这才发现,楼外恰有一打银摊子,一名红裙女郎驻足摊前,生了瑞凤眼、月棱眉,容姿秾艳、昳丽,正左右挑选。 她回头,再看川连——他一张脸白净、清秀,竟已憋得通红。 阿萝小声道:“你与她有仇吗?” 川连支支吾吾,含糊道:“这……说来话长。” 阿萝眨眸,似懂非懂。 忽然,女郎视线一转,打向二人。 川连如临大敌,忙道:“娘子,我、我先……” 阿萝受他感染,也焦急,道:“你快躲起来吧。杏楼就在前头,我自己去便是。” 川连抱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闪身前,他又道:“考验后,还请娘子在楼前等我。” …… 川连身手了得,眨眼之间,已销声匿迹。 红裙女郎又气又急、追往他所在,叫阿萝看见,竟隐觉不忍,好像自己亏欠了她。 可插曲有趣,终归与她行程无关。 阿萝定心,抛下此事,穿过人群,终于来到杏楼之外。 楼前,门扉大开,药香弥淡。透过薄纱门帘,可见内里陈设整洁、药柜高耸,乍一看,除却人员较少,与书中描绘的医馆没有两样。 阿萝挽裙,正要入楼,忽觉手心硬硌,似乎碰上异物。 低头看,原是那玉腰牌,被她拢入掌中,清润、夺目,任谁瞧见,都知她出自肃王府。 没由来地,魏玘的话语重现耳畔。 ——你什么也不必做。 ——只待本王运作,自可略过考验。 阿萝默然,内心五味杂陈。 魏玘有意护她,她欣喜,也感激。可这些天,她思考蒙蚩之事,越发感觉,仁医会于她非同小可,事关志向、心愿,值得她努力。 正因此,她不愿凭借肃王权势,只想依靠自己,名正言顺,跻身门下。 阿萝动指,摘下腰牌,将之藏入袖中。 至此,她才弯唇,露出笑意,凝定心神,走进杏楼。 …… 阿萝入楼,便受小童接引,行过前堂、药房,来到一处雅间外。 小童抬手,叩门三声,转身离开。 阿萝手足无措,正局促着,便听内里道:“进来。” ——是老翁声音,生硬如石。 阿萝心下一憷,鼓起勇气,推门走进。 雅间宽敞,一名拄杖老翁坐于主位,横眉冷眼,应是仁医会会首巴元。主位前,有一方空旷地界,放置针灸铜人、高足长板等,严阵以待。 只听巴元道:“你便是蒙萝?” 阿萝点头,还未开口,便见巴元抬杖,敲击地面。 “笃!”声响重如叩打。 阿萝双肩一颤,心下茫然,觉察老人敌意,却不知因何而起。 巴元不语,只睨她,眼风如刀,视线逡巡刮过,似在寻找什么。片刻后,他才收回目光,神色略微缓和,又抬杖,指向伫立的铜人。 “医技其一,乃针灸铜人。” “如遇腰背疼痛,依你之见,自行施针取穴。” 话语末了,一句咕哝低低滚落,不算响亮,却被阿萝清晰地捕捉—— “老夫倒要看看,肃王权势滔天,能压你学识几两。” 作者有话说: 女鹅也要走走事业啦!魏狗好心办坏事。巴老师和周老师都是怪老头。 下章是纯剧情章,主要是女鹅的成长线,没有魏狗和女鹅的互动戏,但会涉及到两人之间的感情伏笔。 我感觉女鹅的事业线还挺重要的,魏狗不能只喜欢阿萝的乖巧,也要承认她的力量。但有的宝宝可能不喜欢剧情线,请根据自己的喜好酌情观看哦! 第55章 思无涯 至此, 敌意的缘由已不言而喻。 阿萝明白,巴元对她心存误解, 以为她没有真才实学。她不恼, 反对老人生出好感。 误会既成,多说无益,不如证明自己。 阿萝沉下心,自案间取针, 又走到铜人前, 认真观察。 书里说, 针灸铜人,系越族独有, 仿真人形态,以铜铸造,内里灌水, 在外镂刻穴位, 再受黄蜡封涂。如医者取穴准确,则针入而流水[1]。 她不曾用过铜人,但熟悉腧穴, 略作思忖, 手腕一抬。 巴元坐于主位,亲眼见她手擒银针,连刺三穴——无不精准非常,流水涓涓。 他冷哼,道:“基础之学, 寻常粗浅。” 阿萝闻言, 弯起杏眸。 她总感觉, 老人看似古怪、严苛, 实则很好相处。 便道:“请阿翁给题。” 巴元伸杖,勾腕,将那长足立架拽至身前,杖底笃笃一点。 “揭。”老翁依然没个好气。 阿萝顺势看去,发现立架贴有不少纸张,受日光润透,现出墨痕隐隐。 她上前,揭开首页,阅读内容,念道:“患一,七十男子,夜卧露胸可睡,盖布而不可睡,已有七年,作何诊治?[2]” ——原是将病案讯息,以文字记载纸上,代替病患。 不见真人,阿萝有些失望。但她很快理解,想巴元不信任她,自不敢放任她诊治病患。 她定息,答道:“应是胸中积有血瘀,理当祛湿化瘀、通畅血气。” 巴元未置可否,只道:“揭。” 阿萝点头,又抬手,如此往复,针对症状,逐一给出解答。 “唰唰。”纸张翻动。 病案转瞬而过,阿萝对答如流。 透过余光,她发觉,巴元舒展长眉,相较先前神色,已缓和许多。 很快,医技之试进入第三道关。 阿萝立于主位前,静待老人提问,有些紧张。 正局促间,便听巴元道:“如有贫贱者疾而求医,你如何处之?” 阿萝不假思索:“自是要救。” “医术乃仁术。医者理当视人如己,不分贫贱,认真救治。” 说出此话,她确实出自真心——面对误入小院的野兽,她都不顾自身安危、努力医治,更不必提对待活生生的人了。 巴元点头,神色变化不多。 他又道:“如有犯科者疾而求医,你如何处之?” 听过提问,阿萝不禁一怔。 她在书中读过,无论是越国还是巫疆,都存有律法、不得违背。所谓犯科者,自然是违背律例的坏人,哪怕救了,按照律法,兴许也无法存活。 阿萝垂眸,思索片刻,才定下答案。 她道:“仍是要救。” “凡是求救之人,医者都应救治,不问长幼、贫富、愚知、怨亲。此人违背律法,便依律法去处罚他,与我行医救人无关。” 巴元眯目,自阿萝眸间,捉住一泓倔强的浅光。 他勾笑,转瞬又冷脸,再问道:“如有亲缘者疾而求医,你如何处之?” ——亲缘者,疾而求医。 阿萝闻言,心口一痛,气息顿然凝滞。 亲缘者疾而求医,正如蒙蚩罹患痨病,是她当下身处的困境。 她一时不答,只垂眸,将十指攥入掌心。 巴元见状,眼底淌过一丝失望。 他知道,无论何人,面对亲缘患病,都会焦灼、痛苦、悲伤。但依他之见,医者所能做的,以及医者必须做的,远比常人更多。 方才,他见阿萝医术精湛、毫无差错,本还以为,她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复。 医者最需修心,她方寸大乱,倒可惜了一手好医术。 思及此,巴元支杖起身。 他正要下逐客令,忽觉清辉一摇—— 那垂首、敛眸的少女,此时已抬起头来,泪光闪烁,眼波却分外凝定。 她道:“要救的。” “非但要救,还要学、探、知、破。” 这是阿萝的肺腑之言,也是她的态度、志向与心愿。 自从得知蒙蚩患病,她痛苦许多,也流泪许多,只觉如被抽去心神、硬生生割开魂魄。 至亲患病,医术无治,该当如何——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阿萝可以确信,此等痛苦,除她之外,定有旁人与她一同承受。 所以,为蒙蚩、旁人,也为自己,她必须做些什么。 “救我至亲,伴随左右,平息痛苦;学我所思,至精至微,分毫勿失。” “知我有限,识人生、医术有涯,不寄奢望,不存执念,更不求逆转生死。” “破我所困,识勤思、笃行无涯,博采众术,不拘于一方一药,以期攻克艰难、造福后人。” 一番话[3]掷地有声,充盈雅间之内。 巴元缄默不语,抬眼再望,对入一双明澈的眼眸。 面前,阿萝纤薄、娇小,肩膀柔瘦,仿佛难担重任——但在此刻,老者已然知晓,她是石罅里迸出的野花,单纯,清丽,无比坚韧。 短暂的沉默后,雅间内振出畅快的笑声。 巴元拊掌,连连叹道:“小丫头,你着实令老夫大开眼界。” 阿萝仍绷着心,尚未自情绪里脱出,忽听他称赞如此,一时面露茫然。 她懵懂,湿着睫,轻轻啊了一声。 见她呆愣,巴元收笑,恢复严厉,道:“呆笨。” ——翻脸倒比翻书还快。 阿萝眨眸,终于凝神,忙道:“阿翁,我是不聪明,但我心诚,也愿意努力。” 巴元手杖一敲,示意阿萝打住。 他轻咳,神色又缓,口吻也平和许多:“蒙小娘子,是老夫该向你道歉。” “你参与考验,原系老夫受肃王与好友所托。老夫还当你依凭肃王、不学无术、仗势欺人,对你确有刁难。是老夫误解了。” 阿萝摇手,道:“阿翁,我都理解的。” 幸好,她在楼外摘下腰牌,否则二人之间的误会,恐比方才更深。 巴元捋须,嗯了一声,打量阿萝,道:“你与肃王的性子……倒是大有不同。” “你柔韧、良善,好过肃王刚愎自用。” 阿萝听出巴元不喜魏玘,正要为他说些好话,便听老人咕哝道:“罢了,管教肃王是他老周的事,老夫没有半点兴趣。” 他一顿,又道:“蒙小娘子,你若无事,可自行离开。” 阿萝点头道:“好的。” 话虽如此,她并未动身,仍挽手,停留原地。 “我能请教阿翁一个问题吗?” 巴元道:“但说无妨。” 阿萝提息,道:“阿翁可了解痨病诊治?” 巴元神情一沉。 阿萝不愿引人误解,便诚恳道:“阿翁有所不知,我阿吉身患痨病,如今正在悲田坊治疗。我是想向阿翁学习,寻些法子,让他更好受些。” 巴元闻言,记起方才提问,自觉失言。 随后,他听出端倪,拧眉道:“你父亲在悲田坊?” “老夫与坊主相识。若有传尸病患,常会通知老夫,近来倒不曾听闻。可是你记错了?” 得人如此回复,阿萝倍感意外。 她本想自己记忆无差,但被巴元反问,一时动摇,道:“对不住,阿翁,我再去确认一下。” 巴元颔首,道:“既然如此,你我之后细谈。” “你暂且回府,等候消息。待老夫与会众探讨后,再与你准信。” …… 阿萝与巴元分别,离开雅间。 她行于长廊,足音轻盈,心绪也越发飞扬。 不论结果如何,至此,仁医会考核业已落幕,她终于有时间、有精力,处理蒙蚩之事,一并继续准备她与魏玘的定情仪式。 先前,阿萝为寻熟桐油,曾向杜松透露过惊喜计划。 不知杜松进度如何,桐油有没有着落。她已将纸船搁置太久,得赶紧准备才行。 她都打算好了——书里说,借助纸船,以表女郎对后生的心意,那她对他有多喜欢,就要折多少只纸船,满满当当,一点也不会少。 阿萝越想,越对魏玘心生思念。 自她离府起,盘算至此时,分明不出一个时辰。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自己已许久不曾抱他、不曾与他说话,缠得她心口发烫。 可她不能再给魏玘添麻烦。魏玘今日忙碌,她应待他忙完,再去打扰他、亲昵他,问问他悲田坊的事。 阿萝想着,一路穿过长廊,回到前堂。 堂内,坐有三名男子,正对照医书、古籍,探讨药方,争得面红耳赤。 阿萝不欲打扰三人,但也不嫌吵闹。 如今,她的生活,与她希望太过相似——能学习,能外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可以为更多人做更多事,不必身负诅咒、受限于孽力。 因此,纵是医术争执、药方吵闹,她也只觉鲜活、充实。 若说她何处不幸,那便是她的阿吉身患重病。 但不要紧,她会帮助、救治、陪伴他。哪怕是最后一程,她也定要陪他走完。 …… 临近杏楼门前,阿萝停步。 她记得,川连说过,待她考核结束,要在楼里等他接应。 此刻,放眼望去,人群茫茫,独不见川连身影。 阿萝不急,只负手,静静等待。 不多时,雨声骤起—— “哗啦!” 大雨霎时倾倒而下,宛如瓢泼,打得街中人措手不及。 阿萝站在楼内,隔着纱帘,看见小摊滚卷、人群跑动,绘出一副生动的避雨图,好不新奇。 她勾唇,弯出笑靥,心情越发愉快起来。 “唰唰……”雨幕如织。 阿萝提裙,迈过门槛,自楼内来到檐下,伸出手去,接住一枚坠落的水滴。 “啪。”极轻的一声。 阿萝垂眸,望向指尖,看见浅淡、湿润的水。 忽然,一对长靴匆匆而来,闯入视野。这靴尖很脏,染了泥泞,显出它主人冒雨跑来。 那人平息气喘,道:“阿萝。” ——声音有些耳熟。 阿萝怔住,抬眸看去,讶道:“你是……” “辛朗?” 辛朗点头,半身匿在蓑里,神态憔悴,睑下泛开乌青。 在他身后,是苍茫、缭乱的雨幕,裁出一片黯淡的灰,向远方铺展而去。 “是我。”辛朗道。 阿萝收手,奇道:“好久不见你了。你也来上京了吗?我以为你仍在巫疆。” 辛朗扯动唇角,似是想笑,但终究没有动静。 他不接话,目光左右闪烁,观察周遭环境,眼里有惧、虑、悲、惊。直至转向阿萝时,他眸底仍有黑云凝聚,乌压压地沉积着。 阿萝疑惑,不知辛朗经历了什么,正要问,却听天边陡然一炸—— “轰隆!”一声惊雷。 阿萝身子一颤,下意识睁大双眸。 辛朗仍驻足,凝于她身前,纹丝不动,宛如石像,五官都晦暗无光。 “阿萝,时间紧迫,我与你长话短说。” 他声音干哑,字句艰涩,却又快又急,像被人追着、赶着。 “你叫辛萝,不叫蒙萝。” “你是我胞妹,是巫疆的公主。” 作者有话说: [1]参考百度百科的“针灸铜人”词条解释,以及宋代王惟一专着《铜人腧穴针灸图》。 [2]袒胸睡大觉的案例,考据于《医林改错.血府逐瘀汤所治之症目》。 [3]有化用《大医精诚》与《伤寒杂病论》里的典故。 第56章 风满楼 雨声分外喧嚣, 绵密不休,填充了短暂的静寂。 阿萝弯唇, 双靥小巧, 眸里也染笑,道:“你在说什么呢?” ——她只当辛朗是在说笑。 辛朗并不答话,眉关如聚深锁。 阿萝见状,渐渐失了笑。她眨动双眸, 仔细观察他, 试图寻找解释。 “你……病了吗?是癔症?” 辛朗苦笑一声, 道:“我没有病。” “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分毫不假。” 阿萝听出他斩截, 不禁颦眉,再端详他。 面前之人身披蓑衣,脸上、睑下却有水痕, 清淡、浅薄, 不知是泪是雨。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荒唐,又如此坚定。按理说, 她是蒙蚩的女儿, 而他是巫王的儿子,两人绝不可能血脉相通。 下一刻,辛朗环视四周,双唇张开。 可阿萝没听见话语,只看见他目光一震、神情紧凝、好像有所忌惮。 她不解, 沿他视线望去。 目光尽头, 川连侧对二人, 一手执伞, 正在伞铺交易。 阿萝还未回首,忽觉手掌异样、被人强塞了什么,低头看去——是一只银戒,宽大、精致,纹刻蝴蝶,不符她手指尺寸。 她尚未发问,便听辛朗道:“我该走了。” 阿萝抬头,对上他双眼,竟自其中读出恳切与央求。 他道:“近来五日,我都在上京。” “你带着戒指,去西市旅社找宿逑,自能与我相见。届时,我会向你说明一切。” 话音刚落,辛朗拢紧蓑衣,快步离去,消失于雨幕之中。 阿萝怔在原处,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低头,望向掌心蝶戒,困惑不解,只觉辛朗言怪、行怪、人也怪。 对此,她不甚在意,将蝶戒收入袖里,恰好又摸到肃王府玉牌,便取出,重新悬至腰间。 在阿萝行动的片刻,川连已来到楼前。 雨势不小,他视线受阻,又急于赶路,来时只见人影闪过,看得并不清晰,便道:“娘子,方才可有异常?” 异常?阿萝眨眼,睫帘扇动两下。 尽管辛朗言行怪异,但对她没什么影响,应当称不上是异常吧? 遂道:“也没什么事。” 阿萝伸手,接过川连递来的伞,道:“走吧,我们回肃王府。” 考验终于结束,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 阿萝抵达肃王府时,尚服局女官尚未离开。 她听魏玘说过今日繁琐,又见府里人忙碌不休,自然无心打扰,借道小径返回配殿。 阿萝入殿,合门,将喧哗隔绝于外。 才踏出一步,一道青影游来,在她足前直起身躯、高昂脖颈。 看这样子,似是在讨赏。 阿萝弯起杏眸,蹲身去,抚摸小蛇的脑袋,道:“好样的,好阿莱,好朋友。” 她嘴笨,心意却万分真诚,想有阿莱守护,计划定不会泄露。 待阿莱缠腕,阿萝起身,走向木案。 案间,书卷凌乱,与今晨相差无几。一只瓦罐放在几案边缘,浑厚、质朴,内里透出琥珀色的薄光,正是她需要的熟桐油。 阿萝又惊又喜,取过瓦罐,捧在手中掂量。 ——比她想象中更轻。 她已折出不少纸船,还打算再折一些。这些纸船都要刷上桐油,不知这罐够不够用。 不过,她倒也不算着急。 杜松告诉她,魏玘将于四月二十离府,前往祭扫,于廿一归来。按计划,她是要在魏玘归来当夜,于府内倒影池处,与他正式定情。 所以,她还有时间。若桐油不够用,再请杜松帮忙便是。 思及此,阿萝放下瓦罐,向书卷翻找。 定情仪式距今,尚有五日之遥。相比之下,还是父亲的病更要紧。 这些天,为筹备仁医会考验,她博览医书,恰好寻到不少痨病医方、论治见解,均已亲手作过笔注,只差深究、研读。 她还惦着悲田坊之事,不知自己是否当真记错。 但魏玘此时分身乏术,她不愿再添麻烦,便暂且按下,待他今夜得了空暇,再去问他。 刚好,还能一起说说辛朗。 …… 直到日光泯灭、视野昏沉,阿萝才发现天黑了。 她读书历来专注,未察时光流淌,再抬眸时,竟在案边看见膳盘、饮子与竹箸——连杜松携婢前来、为她侍膳,她都不曾发觉。 趁她阅读,青蛇游离,在案间小眠。 阿萝放下书卷,伸臂去,靠往盛汤的瓷盅,以手背贴上。 纵是夏夜,冷得她细腕一缩。 阿萝不觉肚饿,索性收拾书卷、膳食,理净桌案,便起身,走到殿外。 此刻,肃王府已趋近沉寂。夜色如幕,自天际罩拢而下。放眼望去,可见提灯星点,被仆役擒于手中,穿梭游廊之间。 看上去,今日的忙碌大抵结束,应当可以去找魏玘了。 阿萝转眸,见谨德殿昏黑,前往大成殿。 …… 阿萝来到大成殿外,受宿卫接引入殿。 殿内,灯烛高燃,辉光流红。 宿卫将阿萝带至半途,便退身,留她一人向深处走去。 很快,魏玘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远看去,他坐于案前,背倚主位,两臂环抱,正仰颈、抬颌,似在凝视上方。哪怕阿萝来到殿下,他也纹丝不动。 阿萝正要开口,先捉到一丝淡缓的气息。 她隐约有了推测,压轻步伐,缓缓接近案前,观察魏玘。 ——果然,双眸是闭着的。 将出未出的话,顿时被吞回腹中。 阿萝歪头,打量魏玘,发现他也白皙,睫上、颊上落有碎光,火色在唇间融化,脖颈修长,一点微凸静默、清润,宛如玉塑。 较之平日,这时的魏玘更加柔软。 但阿萝高兴不起来。比起当前情形,她更愿见他安安稳稳、睡在榻间。 她搜索室内,找到一袭青氅,便要替魏玘披上。 二人的距离点滴拉近。 魏玘的睫也长、翘,在阿萝眼前越发分明。 忽然,微风掀起—— 阿萝腰际一紧,被人突兀卷入臂弯,跌伏在主位间。 “窣。”青袍飘落地面。 那对漆黑的睫,几乎烫伤她肌肤,连带那迎面而来的气息,都是透着火的。 魏玘拢臂,搂紧阿萝,长指穿绕她发丝,将她扣往身前。 ——再压来的,是滚烫的唇。 阿萝毫无防备,双手无处安置,胡乱摸索着,往人脖颈绕去。她身子发软,使不出劲,被他有力的手臂揽住,向他胸膛贴附。 气息促乱,混在烛燃声里,偶有风与水,低低曳过,在唇齿中埋没。 一时间,殿内再无其余响动。 后方金壁上,叠影憧憧,发丝牵缠,便看纤小、娇怯的那个,在吻里绵软下去,化成薄纸,被泪水浸得透彻,又被火烧得通红。 二人分离时,阿萝已被魏玘抱在膝上。 她眨眼,对上一双凤眸,含笑、促狭,清明如泉,毫无睡意,直直锁住她。 显然,之前的吻蓄谋已久。 魏玘的确累了,本在闭目小憩,却于阿萝入殿的一瞬,立时清醒过来。他没料到阿萝会来,又对她想念得紧,才萌生了装睡的念头。 阿萝发觉中计,睫帘一颤,终于回过神。 她思绪散乱,弄丢了先前的目的,甚至略过他诱骗,生出莫名的委屈。 “你不能总是这样。” 魏玘挑眉,道:“如何?” 阿萝咬唇,又松,抿去薄濡,才道:“你下回吻我,要先说一声才行。若我没有准备,一被你这样吻,脑袋都发麻了。” ——青稚、热烈,是她一贯的风格。 魏玘不回她话,眸里深火暗昧,看她半晌,才道:“你不喜欢吗?” 被他反问,阿萝不恼,只诚恳道:“喜欢。” 她单纯,本就不擅撒谎,面对心上人,更不会藏起情意。 魏玘又不回话了。 可阿萝能感觉到,他更加用力地搂她,将她腰肢束得愈紧。 “我想也是。”魏玘这才道。 他抬掌,伸往肩头,拍向后方——轻缓的一击,落在阿萝手背。 “如若不然,你为何如此不安分。” 阿萝顺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正缠着魏玘的脖颈,甚至还揪他一片襟、在掌里揉皱。 她赧了颊,耳尖也冒红,忙要收手,却想起什么,又滞在原处。 魏玘不解其意,还未发问,便见少女掀眸,觑向他,睫扇卷而翘,湿润的杏眸闪烁着——清澈无瑕,小心翼翼,又明目张胆。 她道:“你不喜欢吗?” 魏玘眉峰一挑。 阿萝如此发问,令他又气又想笑。他气她、怨她,太过懵懂,对他心意全然未察;也笑她、怜她,烂漫纯真,分外惹他疼爱。 他怎会不喜欢她?唯独与她相处,他才分明地尝到幸福。 原本,他歇息一阵,就要去配殿寻她。不料她径自先来,全了他悬在心头的整日念想。 不过这些话,魏玘不会说出口。 他只低目,扫视阿萝面庞,眼风滚烫。 阿萝未得他回应,觉察他目光,便抬颌,极主动地迎上,娇憨又坦荡。 “你不喜欢吗?”再问一次。 她问得可认真了。虽然依她计划、二人定情在即,可他至今从未与她说过什么。 魏玘勾唇,笑意更深,凝视她。 他道:“想知道?” 阿萝默然。 天真如她,也发觉这话含义颇丰,远不如听上去简单。 她定睛,再探他墨眸,便见内里有火迸发,滚着燎原的热浪,溅出一点烫热的星子,灼得她两颊漫红、发热,几乎烤干了她。 阿萝摇头,小声道:“我、我不想了。” 具体怯什么、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着心头烫得不行。 “子玉,你再、再等等。” ——熟悉的说辞。 魏玘扬眉,泛出一刹的兴味。 他知道阿萝想做什么,也对她所有的准备心知肚明。 早在几日前,他就自杜松处,听来了阿萝关于定情仪式的计划。对此,他无心点破,只待祭扫归来后,静候阿萝惊喜。 至于面上,总归是要配合一二,不好让她起疑。 遂道:“就依你。” 阿萝闻言,杏眸一弯,道:“好。” 二人对话至此,她已稳住心神,记起蒙蚩与辛朗的事。 话未出口,人声突然而至—— “殿下!” 魏玘的神色顿然一沉。 川连穿过殿廊、匆匆赶来,看见内里情形,仓促停了步伐。 身为宿卫长,他受魏玘准许,如遇急况,可随时禀报。但他不曾料到阿萝在场,心知自己搅扰贵主好事,一时面露难色,耳根也红透了。 阿萝见状,本要起身,腰肢却仍被魏玘束着,动弹不得。 只听魏玘道:“说。” 川连一讶,很快镇定,道:“是。” “禀殿下,适才内监传圣上口谕,祭扫改定后日,明日卯时就要动身。” 作者有话说: 其实按照原定时间,立夏祭扫应该叫小满祭扫,但是为什么叫立夏呢,因为小满祭扫太难听了。 第57章 水上书 魏玘闻言, 神色更沉,臂力一时松懈几许。 物之反常则为妖[1]。祭扫行程突变如此, 更有越帝口谕, 缘由定然非同小可。 尚不待他发问,少女惊呼先起。 “这么快?” 阿萝脱开怀抱,立稳身形,点指细数, 神情焦灼。 “那就只剩两日了!” 她不通人情世故, 未察此事凶险, 只想魏玘行程有变,定情仪式也要随之调整。 按先前安排, 距定情当晚,尚有五日可供她筹备,本该绰绰有余。如今, 祭扫提前, 五日也缩短至两日,时间分外紧迫。 阿萝越想越急,长睫扑扇, 杏眸也洇开水雾。 魏玘见状, 唇角一勾。 他通晓阿萝计划,自然知她为何心焦。 同一桩事,在他看来,尽是变数、算计,波谲云诡, 危机四伏——可落入她眼中, 就只剩诚挚、纯澈, 柔肠脉脉, 水洁冰清。 她天真如此,令他愈加喜欢,不禁生出逗弄的念头。 魏玘敛容,低声道:“怎么?” “归期不出两日,本王早去早回,不好吗?” 阿萝闻言一怔,还当他有误会、以为她不愿见他,忙道:“好的!” “我也想你早些回来,只是……” 言及此,小手连忙一捂。 险些说漏嘴了! 阿萝赧着脸,眼帘悄掀,暗自观察魏玘。 只见魏玘沉着、冷泰,目光凝定,支颐望她,道:“如何?” ——似乎并未发觉她异常。 阿萝舒了口气,摇头道:“不如何。” “我没什么要说的。” 她口吻轻盈,勉力镇定,以求若无其事。但她极少说谎,心思又单纯,压不住唇角微翘、梨涡凝聚,透出一点窃喜,与青稚的娇憨。 如此模样,自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并未点破,只道:“歇吧。本王有事要处理。” 阿萝点头,道:“那我不吵你了。” 她是为蒙蚩而来,但看魏玘事务正忙,便暂且搁下。痨病并非急症,蒙蚩身旁又有人照料,等上两日、待魏玘回府再谈,也不算迟。 倒是魏玘,卯时就要动身,眼下亥时将尽,怎么休息得好? 遂道:“子玉,你快些忙,快些睡。” 言罢,阿萝折身,裙袂翩跹,消失于夜幕之中。 大成殿内,只余魏玘与川连二人。 氛围霎时沉凝。寒意如刀,刮去方才温情,徒留肃杀与萧冷。 只听魏玘道:“为何如此突然?” ——是问祭扫之事。 川连回道:“内监不曾细说。属下不敢妄断。” “但……内监走后,又有韩给事中、杜尚书、梁侍御史密信送抵,聂长史正在整理。”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此三人均为肃王多年朋党,今夜同时递送密信,必是事出有异、震动朝野。 他起身,撩袍先行,道:“走。” “去长史所。” …… 夜幕深垂,长史所灯火通明。 聂若山立于案前,整理信件,面色苍白,额间隐有冷汗。 听见足音,他抬首,恰见魏玘入内、受川连跟随,忙起身,揖道:“参见殿下。” 魏玘摆手免礼,道:“何故惊慌?” 聂若山垂首,如实道:“回禀殿下,据密信报,翼州大水作沴,已成涝灾,漂没近五万户,死伤一万余人。左相自劾,百官沸然。” 闻及涝灾,魏玘当即明白过来。 依他之见,水旱蝗震诸灾,系因自然变化,乃国家代有之常事。但越帝视水患为天谴,唯恐触怒先祖,故而提前祭扫,以行祈禳。 魏玘不语,执起案间信件,低目查看。 聂若山、川连侍立在旁,只见他眉宇愈沉,薄唇紧绷,如有黑云团积面上。 半晌,魏玘放下信件,道:“川连。” 川连应声上前。 魏玘道:“吩咐陈家丞,凡肃王府内、出身翼州者,如有田宅、亲缘等受此水害,多予三月月俸、米粟一石,以赈其损。” “还有——” 他稍顿,又道:“一并收拾行装。” 川连一怔,道:“殿下,祭扫行装已经备好。” “不为祭扫。”魏玘道,“是去翼州。” 话语掷地,川连惊讶,不知贵主何意,不禁看向身旁的聂若山。 聂若山面色未改,心下却恍然,对肃王更生敬畏。 他心知,越国朝纲有例,凡遇灾伤,帝王均会任命宣抚使,赶赴灾区,抚恤百姓。 宣抚使领救荒之责,看似位高权重,实为烫手山芋,朝士避犹不及。 当下,翼州突遭水患,情势分外棘手。太子忌惮肃王已久,只怕待祭扫结束,便要荐肃王为宣抚使,令其远离上京、身入危局之中。 可叹是,纵使魏玘料事如神,也因太子党羽颇丰,难以更改走势。 聂若山抬目,看向川连,眼里有话。 川连见状,稍作思忖,也醒悟,领命要退,忽然记起什么,又停步。 “翼州行程,殿下可要知会阿萝娘子?” 提及阿萝,魏玘勾唇,褪去从前冷戾,眸底清光泛润。 他道:“不必。” “待本王回府,亲自说与她听。” …… 回到配殿后,阿萝忙碌不休。 祭扫行程忽然提前,打乱她安排。她只能争分夺秒,折叠纸船,涂抹桐油。 按理说,纸船数量并无规定,不论她多折一只、少折一只,都对仪式并无影响。但她以为,既以纸船表明心意,数量就应与心意相当。 于是,小船堆叠,一只又一只,被她安置案间。 阿莱在旁,立起半身,精神抖擞。 白日时,它已睡得餍足,此刻不觉困顿,便注目,凝视案前少女,见她从专注至疲累、从疲累从困倦、又从困倦至安眠。 阿萝的身影终究一歪,倒在案上,拂开纸船,扫出雪浪滚滚。 待阿萝再开眸,已是次日巳时。 天光明晃,涌入窗棂,如蝉翼一片,覆上她睫羽。 她撑身,肩颈僵痛,缓了半晌,才惊觉自己醒得太迟,忙往殿外去。 目之所及处,仆役忙碌如常,却比从前安静不少。 阿萝一看便知,魏玘已经走了。 不仅是魏玘,连川连、杜松、聂若山、周文成等,无不随行离开。偌大个肃王府内,与阿萝相熟之人,只剩下陈家丞一个。 意识到这点后,阿萝有些怅然。 大抵因为,她在王府留居太久,已于不经意间,视众人为朋友。 但很快,她又提振精神,找到陈家丞,将计划和盘托出——定情地点选在倒影池边,如要提前布置,少不了对方的允许与支持。 陈家丞自然不会阻挠,听过计划,便吩咐仆从,配合阿萝安排。 之后,阿萝便全神贯注,投身筹备之中。 …… 一日光阴,眨眼而过。 眼见月色攀爬而上,阿萝越发紧张。 听陈家丞说,不出半个时辰,魏玘就会回到上京,自裕门入府。只要他迈过门槛,就能看见倒影池处的景象,收获她为他准备的所有惊喜。 阿萝抿唇,又松,提气,又舒。 她背手,十指纠缠,在池边来回踱步,目光逡巡,检查四下。 白船、灯烛、明月……乍看去,万事俱备,连青蛇也寻好位置,有心见证二人定情。 只是,还差一点—— 差一点丰美、清圆的菡萏。 以清荷点缀池面,是阿萝今日新添的主意。 晨间,她涂好桐油,在后花园漫步,恰见清荷昳丽,便请仆役摇来船只,亲赴湖中剪摘,择出最漂亮的一朵,以期与白船相衬。 但在此刻,水面唯有白船,不见荷花。 阿萝心中焦急,立于原处,凝神思索,隐约有了答案。 约是她采下荷花、路过大成殿时,眼看仆役忙于洒扫,便入内帮忙,将荷花落下了殿里。 时辰愈近,阿萝当机立断,奔往大成殿。 …… 殿外,仍有宿卫值守,听阿萝道明原委,便为她燃上灯烛,方便她搜索。 火色交融,阿萝走进殿内,四处寻找。 廊柱、书柜、香炉、盆景……陈设悉数入眼,唯独不见荷花。 阿萝来到案前,看过几间、椅上,依然一无所获。 她失望,颊色渐白,不禁咬唇,暗自安慰自己,想荷花只是辅佐、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便打消心念,只旋身,要回倒影池去。 才转眸,忽见红莲一朵,缀在书案下方—— 原是掉在地上,没被她发觉! 阿萝连忙挽裙,小心折叠、不欲留痕,又推开木椅,钻往案下。 荷花不远,被她轻松摘来。 阿萝惊喜万状,一时忘记处境,抬起腰肢。 “咚!” 钝痛袭来,后首撞上案底。 “啊!” 阿萝痛呼,尚未回神,忽听上方咔哒一声,似是碰到某种机关。 “咚。”物体坠地。 “哗啦——” 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 阿萝躲闪不及,被浇了满身,只觉质地柔软、墨味扑鼻。 她惊讶,抓紧荷花,缓缓挪出案下。 抬头看去,只见一方木匣窄长、小巧,静静躺在地面,不知从何处而来。木匣周围,纸张凌乱遍布,洋洋洒洒,写满巫文。 阿萝愣住,想是自己莽撞,弄乱了魏玘的书案。 她又愧又急,放下荷花,跪在地上,匆匆挥臂,去拾散落的纸卷。 一页,又是一页。 阿萝捡起纸张,再翻腕,将之理齐、顺拢,动作自如。 ——直到目光一掠。 巫文映入眼帘,熟悉,也陌生。 “这是……什么?” …… 是夜,朗月清风。 距离裕门近百步处,魏玘下了马车。 他负手,遣开川连、杜松等随侍,只身一人,向肃王府走去。 月色无垠,延展足下,宛如雪路。 魏玘心口灼烫,杂有思念、眷恋、期待、局促,同时翻涌胸膛,百感交集。 他清楚阿萝要做什么,也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可他该如何回应? 他也茫然、青涩,与阿萝相遇,才初尝情爱。 魏玘不知道。他一壁前行,一壁望月,而月儿不会予他答案。 他只得自己想,便从水似的月里,看见稚鹿般的眼眸,正弯弯笑着,大胆又羞怯——她总这样看他,全将情意写入眼底。 今夜过后,二人即将心意相通。 孤独常与权力相伴。欲为王事,可否与人白头偕老? 魏玘从前不能,遂以婚姻作筹,为求生机一线,抛却身外之物。而今,他竟生出渴盼,愿与她彼此扶持、相伴余生,不容旁人打扰。 念头一刹而过。 若他为帝,如何立阿萝为后? 这是很长的路,艰险无比,需他付出、交易、牺牲、厮杀、算计,点滴谋划——在此之前,他必须先赢下自己的战争。 渐渐地,月光变得悠长。 王府的模样愈发清晰,裕门近在咫尺。 魏玘来到府外,示意典军噤声。 他默立,静候一阵,直至按下紧张、消弭局促,才提步。 “吱呀——”朱门开启。 面前,辉火如豆,由近及远,好似银河连绵。 倒影池上,波光粼粼,漾起纸船洁白,承有月芒细碎,玲珑又精致。 魏玘知道,这是巫疆的定情仪式,名为采月亮——纸船游荡,盛满清辉,由后生采撷,受蝶母祝福,为女郎摘来天边的月光。 他上前,慢慢走去,在倒影池畔、卵石径尽头,看见了他的姑娘。 阿萝背对着他,裙袂飘盈,乌发轻挽。 她着了长裙,是蜡缬的蓝染,褪去半色,泛出柔古的紫意。一点冰纹停于裙袂,绣有青鸟与枫枝,技法精妙,系她亲手所作。 月光如纱,勾出她一袭纤细的薄影。 ——如此娇小,也如此清晰。 魏玘的心跳得很快,急促又蓬勃,几乎撞出他胸膛。 他的腹稿被打散,但无暇重整,只不可抑制地落下足步,向她走去。 距离逐渐拉近。 阿萝转身,面朝魏玘,静静凝他。 魏玘怔住了。 他看见,她眼里有光,瞬息闪烁,便如流星一般,迅速坠落下去。 “子玉。” 阿萝的声音颤栗着。 她手中拿着什么,轻而薄,迎风飘荡,似是纸张。 “你为何假装成我阿吉、给我写信?” 作者有话说: [1]引自《阅微草堂笔记》。 第58章 芝兰泯 这个问题无人回答。 倒影池边, 唯有良久的静默。 石径上,阿萝临水伫立, 倒影纤瘦、单薄, 转瞬被晚风揉皱。 风声喧嚣,鼓过耳畔。 魏玘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收紧,像被人攥住深处, 一点一滴地挤走气息、榨取血脉。 “哗啦——”纸张烈烈卷动。 下一刻, 白光奔逃, 飘离少女的指间,如雪般纷飞而下。 无穷的白笼罩着二人, 滚至魏玘的靴尖,抵上阿萝的裙袂,遮蔽船顶的月光, 倏而跌入池里。 一点墨痕洇开, 被水濡湿,几乎将内容吞没。 可他们都清楚那里写了什么。 最初,是苍润的铁钩, 严冷遒劲, 曾写下含章可贞,成为悬殿的匾额。随后,苍松折腰,铁钩脱骨,处心积虑, 将自己磨成旁人。 从笔画到符号, 练字的痕迹逐页可循, 近垒出一寸之厚。 再之后, 是经历、叙事与口吻。 自述之人分明颀长、清减,以剑为兵,眉宇俊美,却随书信记载,愈发高大、魁伟,别上巫疆的腰刀,折出目窠微陷、黝黑质朴的面庞。 ——阿萝吾女,展信舒颜。近日临抵西峡,水秀山明。 ——阿萝阿妹,你近来过得如何?霞山很美,阿吉很喜欢。 ——阿妹,可好?虎水鱼肥,带回给你吃。 措辞由生至熟,语气越加相似。若非行文戛然而止,定能以假乱真。 对此,魏玘心知肚明。 许多个深夜,他曾挑灯案前,听更漏点滴,遍览巫疆舆图,规划莫须有的行程,句句斟酌、字字删改,让自己死去,捕捉蒙蚩的游魂。 如若顺利,完成的信件会被交予阿萝,自出走、游历至患病、临终,填补十八年的空白。 魏玘想,蒙蚩需要一个结果。 这名温厚的勇士,呕心沥血,倾尽善意,拯救无辜之人,不该像野狗一样死去。 于是,他模仿、伪造、编撰,织造善终的假象,既能保护阿萝、免她受真相刺伤,又能让蒙蚩回归她身旁,与她体面、温柔地告别。 这是件好事,是为了阿萝和蒙蚩。 魏玘以为,自己坚信这点。但在此刻,他为何无法开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阿萝道。 魏玘抬目,对上一双杏眸,在内里捉到清光,似是她漫开的泪水——很烫,穿梭如丝,越过二人的间隔,淌往他心头,却几乎冻伤了他。 “你为何要写这些信?为何要……这样做?” 阿萝颤抖着,也迷茫着。她绷身、攥指,好像唯有这样,才不会被洪流冲散。 这洪流自何处而来?往昔种种并非无迹可寻。 本是一丝异样、一点微痕,于不经意间汇聚,最终积羽沉舟—— “为何你见过我阿吉,却不知他颈上有黑鸟印记?” “那印记……为何与追杀我的人相同?” “还有,关于我阿吉的病,悲田坊坊主……为何不曾知会巴元阿翁?” “辛朗、辛朗他……为何说我是他妹妹?” “你又为何哭泣着、抱住我,说你……要保护我?” 疑问倾倒,字句破碎,自阿萝唇间流泻,与她的心神一样跌宕。 她的眸在颤,仓皇、茫然,光芒缥缈,水雾难消。可其中尚存一簇火,在风里微弱、摇曳,几近残败,仍要执拗地凝聚。 “为什么?” 阿萝迫切地追寻着答案。 “子玉,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困惑、惊惧,感觉自己如溺深水,只能抓住唯一的稻草。 可又一次,无人应答。 面前,魏玘默立,双唇紧抿,未曾松开分毫。 阿萝与他对望,透过泪眼,看见一点颤抖,聚焦他双眸——细长,微小,宛如冰面裂痕,藏起深水,甫一碎开,就要奔泻而出。 是什么呢?那深水里涌动的情愫。 多是浓郁的悲,杂有近乎疯狂的冷静,与一丝难察的低怯。 阿萝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她踉跄着,走上前,攀住魏玘的手臂。 “带我去悲田坊。” 她脸颊苍白,唇失血色,气息也微弱,飘往魏玘耳中。 “现在就去……我现在就要去。” 魏玘的步伐纹丝不动。他只伫立,身影受月锋磨砺,像难撼的冷山,也似无声的尖刀。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的冰痕又裂开一点。 随后,他展臂,将她搂入怀中。 “别去。”魏玘道。 他抬掌,抚上她乌发,在指间反复摩挲。长指的力道很轻,相当温柔,若没有点滴加重的臂力、逐渐收紧的怀抱,几乎惹人安眠。 如他所料,身前的少女挣扎起来。 她拧动、踢打,用尽力气,试图逃离此刻的束缚。 魏玘拢臂,愈深地搂她。他背脊颤抖,胸膛振动,始终一语不发。 突然,挣扎停止了。 少女怔住,纤薄的身子颤动一下,迎来良久的僵滞。 魏玘沉默着,也等待着。 他等到她缓慢、无害的动弹,像受伤的兔,徐徐退却,与他拉开距离。 阿萝出奇地平静。 她抬眸,凝视魏玘,开口道—— “他死了,是吗?” 魏玘低眉,也看她,以眸底幽燃的灼火,对上她泪眼的寒凉。 终于,他回答道:“是。” “十三年前,离开那夜,受巫王所杀。” 话音刚落,少女的身躯倏然一颤,很快凝定,指节泛出青白。 魏玘勾唇,牵起薄淡的笑,却未达眼底。 ——是哂他自己,别无选择。 “你留在肃王府时,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讯,遣人多处探寻,最终追至辛朗处,方才知晓蒙蚩下落,一并掘出你真正身世。” “蒙蚩并非你生身父亲。” “你是辛朗的妹妹、巫王的女儿。” 他嗓音沉哑,气息滞悬喉腔,哽得心口硬疼。 “你降生时,恰逢巫疆地震,故而祭司妄断你身负孽力,引来巫王杀令,命蒙蚩斩你头颅,平息蝶母怒火。蒙蚩不忍,将你带离王城,隐居于山野之中。” “此后,他瞒下真相,与你以父女相称,抚养你长大。” “十三年前,你二人行踪暴露,招致铁卫追捕,也令辛朗惊觉你存在。” “他向巫王求情,欲保下你与蒙蚩性命。岂料巫王言而无信,只留你一人,将你囚于小院、严加看守,至于蒙蚩,则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言语至此,魏玘又笑,哂意渐浓,撕碎了水似的月光。 这些话、这些事,他每说一字,只觉心口震痛,如受雪虐风饕,似被人敲骨吸髓。 ——他终究没能瞒住。 自知晓真相以来,他费尽心机,欲保住她纯净、为她剥除邪祟,只求她纤尘不染,不必蒙受此世污浊,更无需置身凶险、丧失她烂漫与澄澈。 可他没能做到,仍被她发现端倪。 终于,她避无可避地,卷入这难逃的浊流,亲临真相的痛苦。 她将颠覆认知,受痛浪摔打,在苦楚与辛酸里榨干心血,直面权势与利益招来的灾祸。 魏玘想,是他错了。 因他愚蠢、荒唐、多有不慎,她被拽入这不见底的深渊,再难保冰心一片。 他确实错了——他根本就不该让她发现。 字帖、信件,他不该留下,应当付之一炬;辛朗其人,他不该仁慈,应当除之后快;至于悲田坊、仁医会,他不该体面,应当反复施压。 这些错误太过离谱。 他怎会留下如此多的破绽? 可是,没关系。他还有机会,他可以弥补。 她已来到尘世,与他同在泥沼里沉沦,只要踩在他肩上,就永远不会下坠。 魏玘眼里的火色越发浓灼。 他注视她,注视着他的少女,向她伸出手去,展平五指。 月光打下,落在他掌心,照应伤痕冷亘,叠出往昔重影——曾经,那一夜,他也向她伸出这只手,攥住她指间刀,似要与她强行结蒂。 他道:“别怕。” “阿萝,我会保护你的。” 他是温柔、沉着的,如寻常一般,款款凝她。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有我在,不论是谁,胆敢伤你分毫,我都不会放过。” “巫王、祭司也好,太子、铁卫也罢……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你不必忧心任何。”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不是吗? 生在金笼,厮杀鲤池,时刻戒备,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卑劣的营谋揉进骨血,忍旁人之不所能忍,为旁人之所不敢为——这就是他,不是吗? 如若不然,他该怎样保护她呢? 眼前,少女眸间盈泪、身躯颤抖,与他相对而立。 她依然纤小、瘦弱,与二人初遇时如出一辙,只要他行事周全、用心弥补,依然能为她辟出一方净土,让她无忧无虑、抱朴含真。 慢慢地,魏玘靠近阿萝。 他抬腕,点上她湿润的颊,动作轻微,抹去她淌下的温痕。 “再等等。”他道。 “阿萝,我只是需要时间。” “我会洗刷你冤屈,为你正名,也会为蒙蚩报仇,为他立衣冠冢。” 晚月辉光里,二人静伫如林。 魏玘注视阿萝,摩挲她下唇,抚过柔软、丰盈的唇线,摘走其间的泪珠,点入自己的吻中。 泪是苦的,灼过他喉头,让他心尖发麻、疼痛滚滚。 可他的阿萝合该一生喜乐,不应有苦。 魏玘搂住她,顺她瘦削的背脊,将纸一般的身躯拢入怀中。 他能感觉到,臂弯内的少女颤栗着,却似乎与从前不同——不知为何,对她情绪的由来,此刻的他已无法分辨、难以捉摸。 “阿萝,别害怕。” 他只能这样说,笃定地,一次又一次地。 “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 阿萝没有回话。她的眉颦着,中间有一簇痕,很淡,轻薄,宛如水凝。 她看着他,也深深地,丝毫不移。 尔后,白月流泻,阿萝咬唇,高抬手臂,将清光搅得凌乱。 “啪!” 是狠狠的一记—— 烈辣的耳光,扇在了魏玘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请审核老师好好看一下,天地良心,两个人衣衫完整,站在水池子边上吵架,没写任何违规内容。 第59章 伯劳燕 阿萝掌心发疼, 手臂也僵麻,如被抽干血液、笞断身骨。 她太纤细了, 比纸更薄, 紫裙也泛白,染上清透的珠光,显得愈发荏弱、柔瘦。 可她的背脊挺立着,在月下纹丝不动。 魏玘滞怔, 不曾回神, 只从余光里, 看到闪烁的凉霜。 那凉霜很淡,像冻结的春水, 埋住情意,留下悲愤、失望与哀恸。它来自阿萝的泪眼,忽拧成冷冽的寒鞭, 在他心上拷问、抽打。 “是我吗?”阿萝道。 她的声音在颤, 字句却格外分明。 “是我在害怕吗?” 她伸臂,攥住魏玘的衣襟,竭尽全力, 将他拽至身前。 距离倏然拉近—— 恍惚的凤眸, 对上坚韧的杏眼,将乌黑撞得破碎,只剩逼仄、怆痛的凝视。 她道:“是你。” “是你在害怕,也是你在伤害我。” 魏玘的身躯猝然一颤。 阿萝抬眸,视线勾勒他面庞, 唯见孤切与寥落。 她感到发酵的疼痛, 聚成细小的蜂针, 深入她心房, 几乎捣碎她血肉。 阿萝哽咽道:“为什么?” “那是我的阿吉,是我的父亲,是养育我的人。”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瞒着她,掩盖真相,藏起养父的牺牲,为她织造梦境、捏撰虚构的故事,令她囚困其中、成为平安无虞的无知之人。 看上去,这是件令人喜悦的好事,因他疼爱她、眷恋她,近乎偏执地保护她。 但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要她以血肉为温床,不谙亲人牺牲,只顾自身皎洁,成为他掌心的花朵。 如依他所愿、在这美梦中沉溺下去,她会走向何方? 她可以预见,若将她往后的幸福剥开,只会露出愚昧的自私与浅薄。 “沙沙……”风声摇曳。 纸船摇摆、碰撞,白光跌宕,撕开灯烛的一角。 阿萝没有转头,杏眸也不曾颤动。 若是从前,她定会在乎纸船,因那是她诚挚的情意,为向心上人吐露而存在。可在今夜、在此时,她痛愤魏玘蒙骗,更恨自己无知。 那与她素昧平生、毫无血缘的男人,视她如亲子,甘愿奉献一生,为她葬送性命。 这件事,魏玘先她发觉,却不对她吐露,反而尽数欺瞒。 “子玉,你明明知道。” 阿萝着力,愈紧地攥他衣襟,纤臂颤抖,指尖战栗,五弧几乎嵌进掌心。 “你知道,没有阿吉,就没有如今的我。” “他为我做了这样多,你知道,巫王知道,辛朗知道,只有我一无所知。可我是他的女儿、他的家人,我才最该知道,也最该记住。” “若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记得他?” “我不需要保护。我必须记住。我不能遗忘。” 阿萝的气息颤抖着,伴随纵横的清泪,在池畔的静寂间涌流。 她所有的字句,自肺腔里挤出,摔在二人咫尺的距离里,宛如石沉大海,许久不得回复。 无人回答她,仿佛天地唯有她一人。 她仰颈,望入魏玘的凤眸,只看见无尽的深黑,不容半点光芒。 阿萝的手渐渐松开,而魏玘依然滞立。 她知道,她短暂地赢了,也短暂地输了——他被她击垮、被自己击垮,与她一样,受痛苦的浮浪叩打,留下一道道难平的伤痕。 在这里,没有凯旋与胜利,只有两败俱伤、背道而驰。 阿萝抬腕,以指为笔,描摹他俊逸的眉宇、挺立的鼻梁、颤抖的双唇。 “子玉。”她很轻、很细地唤他。 “我是喜欢你的。我当真……是喜欢你的。” 他还能听到吗?所有话、所有事——他还能听进去吗,哪怕只有一句、一点? “我最初看见你时,你是凶恶的、可怕的,是闯入我院子的野兽,让我畏惧、害怕。有好长一阵,我都是这般想你、这般怕你。” 阿萝的手很柔软,捧住那清俊、漂亮的面庞时,动作也轻缓极了。 “后来,过了许久,你就变了。” “你变得温柔,不再苛刻地待我,开始问我的意见、在乎我的心意。你也变得脆弱,叫我知道你挣扎、知道你难过、知道你困苦。” 渐渐地,阿萝靠近魏玘,贴上他前额,同他鬓发厮磨。 “可你依然是风光、漂亮的。” 她合眸,又勾唇,颊边有梨涡,一枚泪滴深陷着,蕴藏真切的恋慕与痛楚。 “你在意许多人,也帮助许多人,受他们尊敬、感谢。我看着你时,总感觉你发着光,好像仅仅站在你身边,就是令我骄傲、喜悦的事。” “我便愈发喜欢你、倾慕你,想与你待在一起,也想被你抱着、亲吻着。” “我想,你待我这般好,我总归要为你做些什么。” “可是,子玉……” 阿萝轻轻笑了一声。她与他分离,抚开他微碎的鬓发,看他颤动的眸子。 梨涡里的圆珠,受她唇角牵动,极快地滑落下去。 “我们不能再继续了。” 是她错,错在未察陷阱、只身入梦,错在意志不坚、浑浑噩噩。 她以为他变了,以为他会询问她、聆听她,可事实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也是他错,错在给她自由,却不愿打破篱栏,只让她在掌心舞蹈,对她作无声的掌控。 他在污浊里厮杀,贪恋她纯澈,刚愎自用,最终酿成苦果。 从始至终,任何真相都无法伤害阿萝。 能伤害她的,只有她在乎的人——只有这个强硬、擅断、孤行己见的他。 阿萝动身,徐徐撤向后方,与魏玘拉开距离。 她垂眸,不再看他,只俯身,任细小的青影攀上手腕,便再退,隔开近乎五步,又对那滞立原地之人,落下端方、周正的一礼。 “明日巳时前,我会离开。” 她的声音依然很轻,携着她离去的背影,荡在晚风之中。 “这段时日,多谢肃王殿下照拂。” …… 倒影池边,魏玘静伫。 近处,烛火成片,牵连如丝,将月光烧得寸断。 远处,人影屏息,悄然默立,旁观一切,久久不敢上前。 晚风扑面,扫过满池雪色,卷上魏玘的身躯,在他眉骨悬停。他感到风是冷的,夹着冬般的凉意,吹散他滞凝,打醒他一点神来。 魏玘没有开口,只勾唇,牵出极淡的薄笑。 今夜的一切太过相似。场景相似,对白相似,处境也相似。 后果却截然不同。 上一次,在冷墙之前,他也曾那样问过她、苛责过她,对她强行刻下一吻,宣出他无处安放的怨妒,迫使她正视他的情意。 这一次,在倒影池边,二人的对话如出一辙,反而撕开血肉,将缘分尽数掐断。 魏玘仰头,看向弧月,眼底浮现清明。 月也是冷的,是一泓弯弯的浅色,像他如今错失的笑眼、再难寻觅的真心。 他该做什么呢?他还能做什么。 至今他所有作为,无不践踏阿萝本意,漠视她情感,将意志凌驾于她,轻视她能力,忽略她坚韧,也因此重创了她的心。 为他自己的偏执,他错误地认识她、理解她、对待她,当她是脆弱的藤萝。 可她从来无需缠枝,本是坚韧的芦苇。 她确实单纯、纤柔,可她更通透、果敢、倔强、决勇,哪怕身临卑劣也心存善意,为铭记痛楚而忍受磋磨——这惹他越发倾慕、分外喜欢。 也令他无颜再面对她。 魏玘无法开口,无法留住阿萝,无法求她别走。 他伤她太多,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是他亏欠了她。 魏玘垂手,拨向池里,抚上一只小船,将之勾入掌中。他嗅到桐油与暗香,又被暗香一烫,手腕越发沉,险些丢掉指间的物件。 “殿下……” 不远处的川连终于开口。 “是属下失职。这是属下的过错。请殿下降罪。” 方才,他与二人相隔几尺,旁观所有,遂在此刻双膝一弯,跪于卵石小径上,垂首如凝。 “如若娘子考验当日,属下寸步不离,定不会容少主放肆。” “悲田坊处,属下跟进不严,理当料中娘子会询仁医会会首,本该有所……” “够了。”魏玘打断道。 川连一怔,抬首,看见波纹泛漾、经久不休。 池中的纸船越来越少了。 雪光堆叠着,一片又一片,纷纷洒洒,在魏玘的怀中凝聚。 肃王仍是冷峭的,若无其事,不显容色。他有从前的锋芒、如常的体面,黑袍滚动时,能撕开夜幕、斩断皮肉,刮出白骨森森,令人畏惧、崇敬。 但此刻,唯独此刻—— 修长的指在颤,有力的臂也在颤。 他仓皇、紧促地,又平稳、冷泰地,拾起一只又一只纸船,摘下一段又一段月光。 “放她走。” 魏玘重复着,低哑地。 “放她走。” 这是最好的结果,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结果。 …… 配殿内,灯火通明。 阿萝坐于案前,收拢物件,将之理入行囊。 青蛇盘踞,精神不济,状态低迷,藏在她袖间,不肯出来。 莫名地,阿萝有些恍惚。 曾经的某夜,她也如此刻一样,收捡行囊,准备离开肃王府——那时,她并未想过,往后又有一夜,自己还会有这般举动。 只是,心境全然不同。 “啪。” 一滴泪忽然坠下,砸往书卷,洇开豆大、模糊的湿痕。 阿萝一颤,倏然回神,抬腕拭过,便转眸,望向官皮箱,试图凝定心绪。 末了,她只得笑,紧紧咬唇,面色也愈白。 所有的一切,都与魏玘有关。周围的每一个物件、她的每一段经历,全都有魏玘的影子,只要她看上一眼、想过一次,自会有回忆涌出。 她快要被淹没了,被他的怀抱、他的温柔、他的心意,与他的吻。 可这太疼了。 他做的事几乎撕裂了她,将她拆成纠葛的两半——有向他的一半,写满她眷恋与不舍;又有向她的一半,镌刻她意念与理智。 她暂且无法原谅他,所以,她必须要走。 而且,她还有重要的事。 阿萝闭目,深深吸气,缓缓又舒,渐渐平复下来。 “笃笃。”有人突兀敲门。 不待她应答,那人便道:“阿萝娘子,我、我为你送些物件来。” ——是杜松的声音。 阿萝犹豫片刻,才起身,前往接应。 “吱呀。”门扉开启。 少年的身形映入眼帘,怀抱包裹,眨动两下眼睛,乌溜溜地看她。 杜松轻咳一声,道:“娘子。” 他已听说定情仪式未成、阿萝与魏玘不欢而散,虽不知具体,但当下的神色也不算自然。 阿萝看出他知晓,睫羽一低,并不道破。 于她而言,方才的事不是好事,多说无益,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遂道:“多谢你。请问你送了什么来?” 不待人应答,她一顿,又道:“如是殿下赏赐,就不必了。” “我不是想为难你,也怕你无法交差。可我再受恩赐,属实不好回报。况且,我明日就走,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好带太多东西。” 杜松愣在原地,木木地啊了一声。 他转目,越过阿萝,往殿内看去,发现整肃、半成的行囊,这才聚起眉头。 “你真要走?”杜松道。 他原以为,阿萝是在说气话,不会当真离开。 阿萝不应声,只颔首。 杜松挠头,哦了一声,眸间流露不舍,在心底暗叹可惜。 他受过阿萝不少善意,对她颇有好感,又看她与魏玘互生情愫,想她未来若为肃王妃,他也愿意好生伺候她、令二位贵主顺心。 谁知,二人竟会走至如今这般田地。 他撇嘴,默了半晌,才道:“那……你是要去哪儿啊?” ——倒是将送物件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阿萝一讶,不料杜松会提问。 她抿唇,很快平静,杏眸清光定定,只道:“我要去照金山。”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心头血 照金山, 常现于巫族传说,受巫人熟知。 而杜松出身越族, 系为讨生计而学习巫语, 对巫族并不了解,自然不明所以。可他在意阿萝的去向,遂追问道:“那是何处?” 阿萝道:“是巫族的祭灵之地。” 谈及祭灵,杜松恍然大悟, 道:“那娘子这趟……” ——话语至此, 戛然而止。 二人不约而同地熄了声, 只余殿外人懊悔、殿内人黯然。 好半晌,阿萝才启唇, 轻道:“是的。” 杜松并未猜错。她此行目的,确实是为祭拜亡亲。 为了她,蒙蚩呕心沥血、舍生忘死。她作为女儿, 已受他庇佑、度过无知无恙的十八年, 而今真相大白,合该履行家人的义务。 她真切地希望,父亲的亡魂能转世轮回, 并在来生与她相遇, 容她还报恩情。 可是,这样的心愿,当真能实现吗? 她与蒙蚩并无血缘,称不上是他真正的家人。而她手里所谓的蒙蚩遗物,也只是他赠她的一箱银饰。这些条件太简陋、太滑稽, 她如何对得起他? 在这片无声的死寂里, 阿萝越想, 越沁出一点难言的悲来。 过去十三年, 她总想在生辰夜时,趁天气晴好,摆祭叩拜,请蝶母聆听她心愿,佑蒙蚩平安。可惜,此前所有生辰夜,除却今年,无不阴雨连绵。 或许,这就是蝶母对蒙蚩生死的暗示。只是她太天真,从来不曾察觉。 “娘子!”有人忽道,“您别哭啊。” 阿萝一怔,这才回神,抬腕拂往眸间,晕开一片微热的湿痕。 原是她流泪太多,脸颊发干,触觉也麻木了。 不待她应答,杜松抢先道:“小人说错话了。咱们不说这伤心事,聊些开心的——仁医会送来消息,道是您已通过考核、正式入会了!” 阿萝听罢,先是一讶,随后眸光渐亮。 先前,她忙于筹备定情仪式,将仁医会之事忘了大半。此刻喜讯传来,确实提振她精神。 杜松见状,心绪稍定。 仁医会消息,其实昨日就已送达,只因定情仪式在即,才被典军暂时压下。对此,他倒很是庆幸,如若不然,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让阿萝开心些。 他低头,往怀里一阵摸索,取出什么物件,递给阿萝。 阿萝垂眸,见是一片小巧的木雕。 她动指,将之拈起,发觉它肖似山杏叶,在脉络处纹有小字,上书仁医会。 “这是什么?”她道。 杜松道:“听传讯之人说,这是仁医会的信物。” 仁医会集结名医,在越国广为人知,若能获其信物,往后行走各处,也会方便许多。 如此道理,阿萝自然明白。 她点首,妥善收起叶片,道:“多谢你,我知晓了。” “还没完呢。”杜松道。 他将怀里包裹递给阿萝,又道:“那枚叶片,是仁医会予娘子的物件;这只包裹,则是巴会首单独赠您的礼物。” 听是巴元赠礼,阿萝面露讶色。 她接过包裹,轻晃两下,听见细响如铃,不由奇道:“里头都装了什么?” 杜松笑道:“小人可不敢擅动您包裹。” 阿萝听出他话里意味,不由微赧,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她眨眸,见杜松已两手空空,便道:“多谢你为我送来这些。我明日就要动身,若是没有其它物件,就先回去收拾了。” 言罢,她退身,便要回殿。 却听杜松焦急道—— “娘子且慢!” 阿萝还未回神,便听啪的一声。 一只钱袋飞入她怀中。 只见杜松抱拳,面庞微红,立于灯辉夜下,透出几分窘迫的意气。 他道:“娘子,这是小人给您的,里头有小人两月的月俸,不算多,还请娘子笑纳。” 阿萝错愕,来不及谢绝,又被杜松抢了话头:“小人受过您太多恩惠,现在正是回报的时候。这些钱,就当是您的盘缠了。” 他边说,边退回廊下,似是怕阿萝拒绝,连忙与她拉开距离。 “娘子的去处,小人自会保密。虽不知您与殿下有何纠葛,但……愿您一路平安顺遂。” 言罢,杜松闪身,不过眨眼,已跑没了踪影。 阿萝滞怔,缓缓低眸,望向钱袋,见其七穿八洞、满是缝补痕迹,只觉心头一涩,往日种种也重现眼前、纷至沓来。 在肃王府,她的羁绊岂止魏玘——杜、川、周、聂、陈等,都曾照拂她许多。 她空空地到来,却能满满地离开。 阿萝提息,藏起细小的哽咽,又拢臂,抱紧包裹,退回殿内。 “笃。”殿门再度闭合。 配殿外,一片白月之下,无边的萧冷在展开。 …… 次日清晨,阿萝动身离府。 王府中人知她要走,凡是受过她帮助的,尽数赶往后宰门,亲自为她送别。是以后宰门处,人声沸腾,哀哭戚戚,更有不舍连绵。 与之不同是,大成殿内尤其静寂。 魏玘执笔,立于案前,正临大家拓本。 除却他,唯有陈家丞,携三两仆从,侍立在旁。 “沙。”笔尖徐缓滑动。 魏玘沉眉,望向纸上勾锋,视线岿然不动。 殿内窗棂未合,恰有朗光游离,描摹他眉宇,线条却冷峭如冰。 沉寂间,只听老仆道:“殿下。” 魏玘不应,恍若未闻。 陈家丞见状,神色更显忧虑。 昨夜,他眼看魏玘与纸船为伴、彻夜未眠,不禁感慨万千,想肃王尊贵显荣、威仪迫人,两次露出寥落情态,均因同一人而起。 此间心意真切,却只被其裁入眉峰,半点也不曾宣泄。 陈家丞本欲请示魏玘,是否要为阿萝送行。可这太过僭越,万不该由他开口。 只得试探道:“殿下,娘子正在裕门,即将动身。” 魏玘落笔不停,沉腕下行。 ——是写一静字。 陈家丞暗自叹息,又道:“王傅已为娘子联络车夫。行程具体,便由娘子自行沟通。” 魏玘仍未抬首,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气息沉敛、低稳,不透分毫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陈家丞敛息,打过半晌腹稿,逐渐没了主意,索性放开,和盘托出道:“王傅、长史,与川连、杜松等,正与娘子馈别。” “王傅所赠,适才已与殿下禀报。” “长史所赠,乃一套青白玉管紫毫行囊笔。” 老人絮絮说着,声音苍迈、徐缓,落满大成殿内,不得一句回应。 “杜松所赠,乃是盘缠。” “老仆所赠,乃是糗糒、腌肉与鱼酱,虽未亲身作别,但请杜松转交。” “川连所赠,则是木柄黑漆鞘铁铸小腰刀。” 腰刀二字入耳,魏玘手腕一顿。 陈家丞觉察他动向,忙止息,静候贵主开口。 可魏玘仍不作声。 陈家丞不解,观察去,只见魏玘姿势未改,凤眸幽漆,受薄日勾勒、点缀,却不纳光芒,只像无底的深潭,凝在一张渐白的面上。 莫名地,他的唇也白了,血色散褪、殆尽,抹开雪光澹凉。 墨点越发浓重,悬停笔尖,摇摇欲坠。 “啪。”猝然摔下。 魏玘的声音与乌黑一同洇开—— “还有何物?” 陈家丞愣住,不知魏玘此问何意。 他沉心,正要揣摩,便听魏玘又道:“还有何物?” 分明是相同的字句,后声却如嵌长钩,拽得陈家丞胸膛一窒。又正是这一窒,叫他转瞬清明,知晓了问话的含义。 他不忍,默了半晌,才道:“全部,殿下。” “阿萝娘子……将您从前赠予,全部留在了配殿之内。” 魏玘闻言,勾起唇角。 有笑意漫开他面上,见哂、悲、寂,不见惊讶。 何必惊讶?不必惊讶。 他清楚她刚烈、坚毅,是烫他心肠的一点辛辣、毒他肺脏的一壶鸩酒——既要离开,就会割舍往昔,放下与他的所有牵连。 玉牌也好,匕首也罢。 她连他都不愿见,何况是了无生机的死物? 魏玘的心口涌上一点豁然。 是豁然吗?若是,竟叫他今日方知,豁然并非疏朗,而是腥浓。 “咳!”殷红溅开雪卷。 案前人身影一曳,五指绷撑,手背青筋鼓动,勉强支立。 陈家丞大惊:“殿下!寻良……” “不必。”魏玘打断道。 他气息微弱,字句却冷沉,稍作歇息,已直起背脊,将疲态藏往骨肉。 “今晨有诏,传本王巳时入宫。” “不可……延误时辰。” …… 辰时过半,阿萝走出后宰门。 青蛇缩她袖间,始终闷声不响,宛如沉睡。 阿萝原以为,告别众人、离开王府时,自己难免会流泪。 可事实是,方才全程,她都眸光平静、神情宁和——许是因为,她昨夜哭得太多,泪水已然枯竭;又或是因为,魏玘没来送她。 不来也好。她本也不能再有念想。 此时,眼前街市喧闹,可见孩童跑动、人群谈笑,光景一如往常。 阿萝定下心,便往东市杏楼去,寻找巴元。 昨夜,她收到巴元赠礼,拆开才知,是一套铃医行装,囊括串铃、无切囊、罗星袋等,还有不少越医常用的药草与膏贴,格外实用。 毫无疑问,这确实是阿萝当下最需要的物件。 她即将远行,不能坐吃山空,便可借铃医行装,沿途治病谋生。 也正因此,阿萝才想在离开前,再去杏楼一趟。 她与巴元唯有一面之缘,受人如此厚礼,自该当面道谢。况且,仁医会以上京为据,她才入仁医会,便要离开上京、往巫疆去,总要有所交代。 可惜是,阿萝来得不巧,巴元不在楼内。 她只得留下字条,表达感谢,道明行程,又求人代为转达,便前往城东驿站。 抵达驿站,巳时已至,人来人往。 阿萝藏好阿莱,抱紧行囊,穿梭于人流之中,寻找车夫的踪影。因有周文成事先协助,她已听过车夫样貌,便依描述,在马厩找到对方。 ——是名质朴的青年,面相仁善,应当很好相与。 车夫正在为马匹刷毛,看见阿萝,便停手,道:“可是蒙萝娘子?” 阿萝点头,从容道:“是的。” 她已与不少生人打过交道,自然不复往昔胆怯。 车夫也点头,道:“周先生已与我交代过。不知娘子要往何处去?” 阿萝道:“我要去照金山。” 按理说,照金山之于越人,是陌生的地界。可她想,车夫走南闯北,又有她以舆图为引、从旁协助,行至越国边陲应当不算难事。届时,她可自行下车、另觅别路。 车夫听罢,眉头一皱,上下打量她,神色隐约为难。 阿萝见状,还当对方不识路径,正想按照所读舆图、为其讲解,便听人先声道—— “小娘子,你想去照金山,咱们只能从翼州过。” “但我听说,翼州最近并不太平。” 作者有话说: 考虑到女鹅天赋异禀,已经会了越语,往后越语和巫语,如果没有重要剧情强调,就不作引号和黑色括号的区分啦。 第61章 四面敌 阿萝闻言一讶, 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车夫道:“翼州似是发了大水。不少贵人原也要去,多半都改了行程。” 他一番话说得谨慎, 对具体情况暂无定论。 这并不奇怪。翼州位处越巫边陲, 与上京相距千里,通讯不畅。饶是车夫常年奔波,消息来路众多,也暂时未得准信, 不敢妄言。 便道:“小娘子, 这事儿我说不好。” “贵人们都是千金之躯, 不如我这粗人耐受。所以,情况未必真有那般严重。” 阿萝点头, 道:“我知晓了。多谢您。” 她眨眸,忖了片刻,又道:“那我多给您一些酬劳, 可以吗?” 照金山之行, 于她非同小可,一定要去,且事不宜迟。她已经迟到了整整十三年, 若没有天大的事, 定不会暂停脚步。 可她虽然执拗,却也知晓此间风险,不愿强人所难。 “若您有难处,我就另寻旁人,不会强迫您。不论如何, 酬劳我都会如约支付。” 车夫听罢, 一时滞怔, 答不出话来。 方才, 他谈及翼州水灾,只是好意提醒,并非坐地起价。谁知,阿萝主动抬高报酬,又一退再退,显出罕见的柔肠。 他本就受周文成所托,至此更不会拒绝,遂道:“小娘子,你放心。这趟行程,我定会送你平安抵达。至于酬劳,你也不必再加。” “趁着今日晴好、天色尚早,咱们尽快动身。” 阿萝惊喜,还未答谢,便听车夫又道:“若你还有未决之事、未见之人,就先行处置、快去快回,切莫留下遗憾。” ——未决之事、未见之人。 两词入耳,如罡风过境,将喜悦一扫而空。 突兀地,阿萝想起一双深泉似的凤眸,与一只宽大、精致的蝶戒。 可她默了半晌,只道:“没有了。” 意中人欺她、瞒她,她不该见、不愿见。亲兄长虽然护她,她却也不想见。 “我们出发吧。” …… 另一边,魏玘拜别越帝,退出太和殿。 方才,他一壁与今上对弈,一壁领下救荒之职。年迈的帝王两鬓微白,云淡风轻,于落子谈笑间,命他稍作准备、不日赶赴翼州。 事态发展至此,均如魏玘所料。 他刚要离开,却受郑昭仪遣婢来寻,只得随人行进,前往生母寝宫。 沿途,宫巷悄寂,朱门深重。 魏玘跟随女官,来到含芝殿后的小花园内,默立于鲤池之前。 周遭的景致分外陌生。 儿时,他受乳娘抚养,极少承欢于生母膝下,难得与郑昭仪见面,也往往不在含芝殿内,故对此处并不熟悉。 唯有这方鲤池——几乎刻入他骨血,镌存十二年之久。 魏玘低颈,俯瞰粼粼池面,只觉眸光一晃。 往事历久弥新,立时扑面而来。 十岁时,他不通凫水,被人推进太液池里,若非女官发现及时,只怕已身亡命殒。郑昭仪闻讯赶来,将他带回含芝殿,就在这鲤池边,擦去他发间水迹。 随后,她掐住他脖颈,不顾他挣扎,以极慈悲的口吻问他,想不想活命。 自那日起,他就明白,在这吃人的笼里,血缘、恩宠、爱恨都不作数,唯有权力才是永恒。 此刻,魏玘喉头窒痛,莫名有些恍惚。 阿萝在时,他很少想起往事。而今她已离开,从前种种又重现眼前。 他太想她、太喜欢她了。 她纯净、柔澈,不染纤尘,是举世难得的明珠,受她分毫照耀,就能驱开阴翳、荡尽污浊。 可他终归失去了她。 正出神时,妇人声音倏然而至—— “二郎在想什么?” 魏玘回神,眸底黯淡骤散、又如沉水,旋身礼道:“在想母亲的教诲。” 他一顿,又道:“母亲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郑昭仪笑道:“叙旧罢了。” 她怀抱狸奴,来到魏玘身侧,道:“二郎与三娘近来如何?” ——自是在问郑雁声。 魏玘垂首,道:“相处尚睦。” “那便好。”郑昭仪点头道,“二郎聪慧,定当知晓,不论是三娘与我,乃至是郑氏族人,均是你亲人,会好生待你、助你。” 她抬腕,轻抚怀中猫儿,又道:“可还记得你博稽从舅?” 人名入耳,魏玘眸光微动。 他记忆力卓群,哪怕淮南郑氏枝繁叶茂,也对族人名讳一清二楚——这郑博稽,确实是郑氏族人之一,但身出旁支,更不曾与他有所往来。 可他并未点破,只顺道:“自然记得。” 郑昭仪嗯了一声,便莞尔道:“在你儿时,博稽受召入宫,来含芝殿探望,对你甚是喜欢,还容你骑在他肩头,载着你走上一阵,玩得不亦乐乎呢。” “这些事,二郎不会忘吧?” 魏玘凝眸,不解她弦外之音,并未立刻作答。 郑昭仪见状,勾起红唇,扶稳鬓边珠钗,径自道:“你博稽从舅已近天命,身子不算好,只怕再过一阵,就要致仕回乡、颐性养寿。” “我这做妹妹的,自然想他稳当,尤其是最后这几年,别出什么岔子。” 至此,她摆手,话锋一转,若无其事道:“行了,回吧。想你事务繁忙,阿母不耽搁你。” 魏玘眉峰微蹙,转瞬即散,应声称是。 正要退,却听那美艳、端方的妇人又开口道—— “你博稽从舅,眼下正任翼州太守。” “待你抵达翼州、与他见上面了,便替阿母带个好吧。” …… 装好行囊后,阿萝坐稳马车,正式出发。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悠长,拽出细而绵延的辙痕,一路驶向翼州。 阿萝往日所乘马车,无不出自肃王府,内里置有软榻、香炉等,陈设奢华非常,拉车的马匹也强健、稳当,能令人在途中安然小憩。 当下这辆马车,比从前简陋,时常颠簸,将她陡然震醒,连袖间小蛇也撞得晕晕乎乎。 阿萝并不恼。她只想,梦断了,也是好事。 这一路,她的梦太细碎,断断续续,如线般拉扯,几乎割破了她。 她常梦到从前——与父亲相伴的从前,独自受囚小院的从前,还有,和魏玘亲昵的从前。 除了从前,阿萝还梦到过辛朗。 在梦里,辛朗站在河对岸,与另一名男子并肩而立,遥遥地望她。男子的脸十分模糊,她却分明地看见,他负手凝她,藏起刀尖一点。 她知道,那人应是巫王,是她素未谋面的生父。 于是梦醒后,阿萝再度想起过往。 在肃王府里、莲花池边,她曾问过周文成,魏玘的兄长和母亲,分明是他的家人,为何要与他兵戎相向、置他于死地。 周文成并未回答,只说若她置身其中,定能参透一二。 时至今日,周王傅一语成谶。 对此,阿萝困惑,也茫然——从前的魏玘,是否也像她此时这般,身披荆棘、一路走来,才会生出冷硬的躯壳,将自己点滴包裹? 她没有答案,也不能寻找答案。 不论如何,他做了过分的事。她暂时无法原谅,也不应当原谅。 她不该再想。 阿萝本也没有时间去想。 前路漫长,她必须快速成长,要多些坚定、少些徘徊。 幸好,白日时,阿萝不会受梦境困扰。 多数时候,她都在与车夫攀谈,或是浏览沿途景色。 至于阿莱,为免惊扰马匹,便暂且在阿萝袖里容身,只在她下车时,才能冒出头来。 车夫名为王五,健朗、热情,曾去过翼州,熟悉沿途的驿站所在。 故而二人一路前行,顺畅无比,虽然车马速度并不算快,但能及时歇停、补充物资。 驿站之中,人多嘴杂,常可听言三语四。 阿萝在书里读过,如此地界,最适合打听消息,便特地留心,想了解翼州近况。 起先,才离上京时,驿站内的人们很少谈及翼州。待离翼州越近,相关音讯便渐渐多起来,不外乎是暴雨、洪水、商贸中断、贵人逃亡别处云云。 这些话,叫阿萝听来,实感并不强。因她虽知洪水凶险,却不曾亲眼目睹。 直至马车驶入翼州境内,她才终于有了明确的观感。 变化最显著的,是沿途的景致与行人。 初入翼州,风光尚且如常,目之所及处,还有农田、绿树等,仍能见农夫忙碌其中。可越靠近翼州城,风景就越发荒凉,人烟也逐渐稀少。 再往内去,临近城外不出十里,连驿站也没有了。 周边,农田成了一片水洼,屋舍也如被打碎,只冒出尖木与残柱。 远处,青山高耸,隐见城池一座,傍山而筑。 情景如此,车上二人均说不出话来。阿萝双唇紧合,王五也闭口不言。 期间,青蛇偶尔探头,欲寻阿萝一道玩耍,却见小主人黯然,只好无精打采、退回袖里——它不通灵智、不能言语,不知外部遭遇,似乎也算好事。 是以行程后半,只有沉默漫延。 …… 抵达前一日,阿萝与王五被迫落脚野外。 依照王五计划,此处当有驿站,可供人暂作歇息、休息马匹。不料驿站受洪水损毁,只剩下断壁残垣,店家、伙计更是不见踪影。 马匹累了,不能强行赶路。除了在车里过上一宿,二人别无办法。 阿萝下车时,恰见残阳垂落、延展,如有金光铺陈。 王五拴马在旁,正取出干草,喂食马匹。 阿萝抬腕,遮去光华,微眯着眸子,向外走出一段路,打量周遭环境。 ——没有可以采摘的药草。 赶路的这些时日,她总会趁着休息,采摘沿途草药,收入无且囊中,再容阿莱玩耍一二。但眼下,周围土地被水淹过,满是黄沙、泥淖,和死鱼、死虾。 阿萝咬唇,心里越发难过。 她从未来过翼州,却也知晓,若非洪涝,眼前景象定不会荒败如此。 此处本有驿站,而驿站之后是农田。如果未遭洪涝,她应能看见农夫结束劳作、与友人结伴回城,听见驿站热闹非凡、车马吆喝不止。 这里不该是这样。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泥水四溢、了无生机的地里,她只感到无力与悲切。 不经意间,青蛇缠来。 阿莱仿佛有所感应,绕至她上臂,亲昵地蹭着她。 “别担心,我不要紧。”阿萝道。 她鼻腔发酸,声音轻细,倒像是她在安慰阿莱了。 “回马车吧。”她道。 青蛇嘶嘶吐信,似是应答她的话。 阿萝落腕,容伙伴钻回袖里,便折身,要往马车处去。 才提步,忽见人影细瘦、忽而一闪,自旁侧土坡蹿出,硬生生拦在她面前—— “把、把你身上能吃的,还有药……” “全都、全都交出来!” 作者有话说: 魏二妈咪初登场,不知道宝宝们对她印象如何。不出意外的话,女鹅和魏狗下章就重逢啦。文里关于洪灾后的描写,我查了一些资料,仍无法做到完全准确,请宝宝们不要考据哦。 昨天喝了冰饮料,疯狂闹肚子,宝宝们也要注意身体健康。还欠宝宝们一更,明天就周五了,这周我努力补掉! 第62章 孤幼饥 阿萝心惊, 迎眸打量,发现拦路人是名瘦小的女童。 瞧上去, 女童不出十岁, 五官清秀,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双睫都压满尘灰。她握着一根长木枝,对准阿萝, 看似来势汹汹, 却浑身发抖。 她绷紧背脊, 颤着双唇,又道:“快、快交出来!” 话音刚落, 一道青影猝然闪出。 “嘶。”红信吐露。 阿莱游肩而上,半身挺立,眼珠漆黑、幽深, 直直锁向面前人。 “呀啊!”女童尖叫。 只听啪嗒一声, 木枝掉落在地。 阿萝忙抬腕,按往蛇首,将护主的小蛇压回衣间。 她转眸, 再看女童, 见其泪花直冒,嘴唇血色尽失,身子抖得厉害,显然恐惧至极。 饶是阿萝阅历尚浅,也不难发觉, 面前的小女郎稚嫩、瘦弱, 没有半点狠劲儿, 应是连鸡都不曾杀过, 更不必提拦路打劫了。 况且,翼州才遭水患,女童出现在此,大抵与洪水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阿萝道:“对不住,吓着你了。” “它叫阿莱,是好蛇,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伤害你。” 她声音温软、绵柔,好似春风过水、抚开池皱,足以吹散旁人的戒备。 女童眨眸,怯怯道:“真的吗?” 阿萝点头,道:“真的。” 她记得对方需要食物和药,遂道:“我身上食物很少,但都能给你。若你觉着不够,我也可以到马车里去,再为你取一些来。” 女童喜上眉梢,正要应答,岂料阿萝陡转话锋—— “但对不住,我不能给你药。” “用药不当则杀人。[1]不识病症,贸然给药,或会加重病情,甚至害人性命。” 女童闻言,身子一激,立时丢失喜悦,面露失望、焦急之色。 阿萝见人如此,稍作思忖,心下便明了大半。 她懂医,粗观女童面色,忽略飞尘与黄土,仍能瞧出几分红润,并非抱病之相。可女童截道行劫、特地求药,应是其亲友患病。 遂试探道:“生病之人……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女童皱起小脸,道:“是我妹妹。” 提到妹妹,她眸里又蓄起泪来,啪嗒嗒地往下掉。 “她很难受,浑身都在疼,喘得厉害,走不了路。我想救她,给她吃些东西、吃些药。我只剩她一个家人了,我、我……” 至此,话语残败,唯听抽噎声声,无助又破碎。 垂暮之下,孩子的身影愈瘦、愈小,背后金光浑厚,却衬出她孤苦伶仃,好似无根飘萍。 阿萝鼻腔发酸,心头近乎淤堵。 她上前,拥住女童,抚那单薄的背脊,道:“别害怕。” “我会医术,也有食物、饮水和药草,可以帮你。但我需要先回马车,知会我的同伴,再做些准备。若你相信我,就随我一道,好不好?” 女童不答话,只瑟缩着,蜷在阿萝怀里,像受伤的小兽。 可阿萝能感觉到,她点了点头。 …… 阿萝带着女童,返回马车,与王五说明情况。 王五仁厚、热心,听过内情,既担忧阿萝安全,又对女童颇有不忍,索性牵动马车,让女童坐入厢舆,随二人一同前往。 他面相老实,又生得魁健,宛如高山,令人分外安心。 一行人离开官道,走入小径。 沿途之中,农田化为泥塘,黄水泱泱,只露出苗尖、青茬,与翻白的河鱼。 三人一路走,一路听女童自述,道是她名唤真真,乃翼州城杜氏长女,举家遭了水灾,父母被洪水冲走,只留她与幼妹小小相依为命。 正说话间,一座棚屋映入眼帘,因地势稍高而未受水害。 这便是孩子们的营地。 除了杜氏姐妹,还有三名男童暂居于此。 面对生人,男童们惊讶又戒备,纷纷拦在门前,直至杜真真下车、说明原委,才让开道路,容阿萝携带无且囊、走进棚屋之中。 屋内,一名女童躺在地上,呼吸急促,意识不清,约莫五六岁。 ——正是杜小小。 阿萝走近,观察、嗅闻、切脉,大致断出杜小小外感风寒,便取出九针,为其治疗。 此期间,王五受她吩咐,取出她干粮、水囊,分给饥肠辘辘的男童,便回身,静候她身侧。杜真真也一并默立,紧紧盯着妹妹。 阿萝刺入对应穴位,才转眸,望向杜真真。 “不必担心。”她道,“再过一炷香的时辰,你妹妹就能醒来。” 杜真真点头,神情仍紧绷着。 王五道:“杜小娘子,你们这几个孩子怎会容身于此?遭遇洪水,你躲在城里,自会有官府救助,跑出城外,实在太过危险。” 谈及翼州城,杜真真双肩微颤,低下头去。 王五见状,与阿萝对视,正不解间,便听女孩儿开口道—— “在城里,我们也很难活下去。” “城里的人太多了。附近的村子也受了水,人们全跑到翼州城来。” “我家被水冲毁了,没有东西能吃。我和妹妹买不起米,只能与人抢草木、树根、石粉……可我们抢不过那些郎君、娘子。” “所以,我才想着,到城外找一找,说不定还能活命。” “还有虎儿、武子、大年,他们是孤儿,也饿着肚子,就来一起与我们碰碰运气。” 阿萝听罢,颦起水湾眉,隐隐发觉端倪。 她在书里读过,为防灾年,大越在各城建有常平仓,于米价低廉时以较高价买入,再于米价昂贵时以较低价卖出,借此控制米价。 除常平仓外,还有义仓,由百姓自愿捐粮,逢灾时开仓放粮、以作救济。 有这两项对策,哪怕洪水过境,翼州城也不该有饥荒。 王五的想法与阿萝不谋而合。 他皱眉,问道:“你们城里的常平仓呢?遭了水灾,应当人人买得起才是。还有,那义仓的粮食,也没有开给你们吗?” 杜真真摇头,道:“太守说,没到时候,不能开义仓。” “常平仓的米,一石要三千文,比米行更贵。可米行的米,眼下也要两千文,较平日翻了十几倍。我们没有钱,实在是买不起。 ” 三人说到这里,阿萝与王五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不平。 阿萝道:“翼州的官员,可有做过什么?” 杜真真咬着下唇,又摇摇头,道:“太守说,若我们没钱买米,还可抓些虫子来吃。倒是一位黑黑、高高的都尉,掏出自家银钱,补贴城里人。” “可是,人太多、太多了……” 她越说越悲切,再度抽噎起来:“那样多人里,却没有我阿耶、阿娘……” “阿姐,我不是故意劫你,要我阿娘知晓,定要不喜欢我了。可我当真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小小难受。她难受,我也难受极了……” 阿萝见状,内心酸楚,轻轻握住她小手。 王五默然转身,背对二人。 此后,便是静谧、沉默的施针,再不闻更多话语。 …… 得知内情后,阿萝决定更改行程。 孩子们没有食物、饮水,很难独自存活;杜小小又染了伤寒,不能行动,更需要治疗……种种境况,令她不得不暂停脚步。 照金山此行,系因蒙蚩而起。可若蒙蚩还在,定不容她袖手旁观。 事情发展至此,阿萝自己也未曾料到。 动身之前,她预见路况艰险,只想刀山火海也不能拦她。 可如今,真正拦住她、留下她的,并非刀山火海,而是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幸好,王五也仗义,无法对孩子置之不顾。 二人一拍即合,决定让孩子们睡进马车,暂且先待杜小小康复,之后再作打算。 于是,此后时光,阿萝与王五都留在棚屋,与孩子们相处。真真懂事,常伴随阿萝身侧,照顾小小;男童们则搜集树枝、干草,搭出篝火,帮忙煮药。 天公作美,一行人未受风吹雨打。连阿莱也和孩子们日渐相熟,不再受人惧怕。 只是,几日不添补给,阿萝的干粮也越来越少。 为免孩童恐慌,她不声张,只在每回进食时,悄悄少吃一些,为孩子们多留一些。 …… 三日过去,杜小小恢复不少,可以下地了。 阿萝让真真搀扶小小、就近走动一阵,便给小小喂药、哄人入睡。 待忙完了,她立于车边,暂作歇息。 一时间,阿萝如释重负,却又心生茫然。 杜小小能行动了——这意味着,她与王五该动身了。 她余粮不足,但有银钱傍身,势必要进城补给。届时,孩子们该怎么办? 翼州如今乱作一团,连女童都迫于无奈、拦路打劫。若她进了城,面对不计其数的灾民,如何能保住蒙蚩留下的银饰? 阿萝垂眸思索,苦寻无果,眸光越发黯淡。 正是傍晚,暮风卷过她裙袂、鬓发,摇出一阵细微、轻盈的声响。 忽然,疾语射来:“阿姐,不好了!” 阿萝一惊,循声望去,见武子火急火燎、向她快步跑来。 “出什么事了?” 武子顾不得气喘,忙道:“虎儿、虎儿被人抓着了!” 阿萝道:“你慢些讲,怎么回事?” 武子道:“虎儿说,咱们干粮不够,你净把吃的给我们,半点不给自己留。他就学着杜真真的样子,也去官道打劫,拦下一驾马车,就、就……” 他歇了口气,又道:“就被一紫袍郎君逮住了!” “那郎君又瘦又高,眉毛都结冰了,瞧着跟个活阎王似的,指不定要怎么处置虎儿呢!” 阿萝听完,立时拢起眉尖。 她早该想到的——孩子们心智未熟,见杜真真截道、引了她来,难免以为,这是行之有效的救急办法,恐会竞相模仿。 眼下,王五去附近寻找水源,杜真真、大年又在收集干枝,竟是一个也不在身旁。 她抿唇,又松,道:“武子,你在这儿护着小小。” 武子一愣,很快发觉,她是打算自己去救人。 他跺脚,急忙道:“阿姐,你别自己去,他们人可多了!” “除了车夫,与那阎王郎君,还有两个呢!” “要不这样吧,我先去找找王大郎。虎儿机灵,从前我们踩盘子、闯窑堂,都是他最在行,真落人手里了,凭他的本事,一时半会儿应当也出不了什么事。” 阿萝动唇,正要答他话。 却听人声另另射来,也是少年,振奋又轻快—— “小的们,我把救兵搬回来啦!” 阿萝惊讶,循声望去,便见虎儿昂首阔步,向马车走来。 一道身影正跟随他后方。 那人颀长、瘦削,着了绛紫袍衫,足蹬乌皮靴,步履果决,锐影如刀。 再往上,便是清俊的面庞、精致的五官。 他眸如点漆,又似凌厉的幽潭,弧度上翘,显是双漂亮的凤眼。 阿萝错愕,一时怔在原地。 她记得这双眼,更在梦里、心里,见过他无数次、百千回。 ——是魏玘。 是她熟悉、想念,也是她不愿相见。 作者有话说: [1]引自《证治心传》中的《用药宜精审慎勿疏忽记》。 第63章 入彀中 眸光交错间, 斜阳与晚风同等静默。 魏玘的步伐顿了一瞬,因他错愕、惊异, 从未料想过二人的重逢。 而在一瞬过后, 思眷奔涌如浪,几乎淹没了他。 他和阿萝,近有十日未见——很短,短到他入夜捉影、眠思梦想;也很长, 长到只消一眼, 他已觉察她所有变化。 她颊上有灰, 裙袂蒙尘,乌发也蓬乱, 像只灰扑扑的小雀。 他甚至能看见,她睫上有一点白光。 那是一粒尘沙,细小, 轻渺, 微不足道,会被曾经的他轻易吹去,做他吻她时的见证。 现在, 它重若千钧, 压实、粘附她,令他难撼分毫。 二人的关系已不复从前。 此刻,魏玘望着阿萝,只看见她错愕的神情。 她的眸里有惊喜吗? 这个问题,连阿萝也无法回答。 她的心是烫的, 滚出一股炽烈的热流, 太沸腾、太灼热, 惹她不由自主地退步, 笃的一声,撞上了车舆的外侧。 “咴。”马儿仰首嘶鸣。 鬃毛柔软如梳,扫过背脊,却让阿萝越觉迷蒙。 她说不出自己究竟作何感受。 二人对视时,小少年们的攀谈仍在继续—— 武子道:“虎儿,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虎儿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我不光好好的,还找了人来帮咱们呢。” “这位可是当今肃王殿下!他一听说我的……”虎儿轻咳一声,“难处,就大人有大量,要帮咱们渡过难关呢!” 言罢,他向阿萝摆手,又回看魏玘,道:“肃王殿下,这位便是……” ——声音戛然而止。 欲出的话语,被虎儿硬生生卡在喉里。 他自幼走街串巷、察言观色,很快发现,魏玘与阿萝之间氛围怪异。 像什么呢?像铁匠铺子里的铁砧。 二人对望彼此,没有更多动作,如锤炼那般简单,只一下、又一下地锻打,每一下却都是滚热的,火星迸裂、飞溅,分外焦灼。 虎儿眨着眼睛,顾盼二人,道:“你俩认识吗?” 回应声几乎同时响起—— “不认识。” “认识。” 同一个问题,答案大相径庭。 二人的背脊俱是一颤,交织的目光顷刻分离。 之后,便是良久、悄寂的缄默。小少年们暗自对视,一时也略显窘迫。 “武子啊!”虎儿先声道。 “咱俩去寻王大郎,还有真真、大年他们吧。” 武子如梦初醒,忙道:“对,差点儿把他们给忘了。肃王殿下、阿姐,你们且等一等。” 说着,两人脚底抹油,很快消失踪迹。 一时间,车边重归于寂。 颀影与纤影相对,无声默立,经迟暮勾勒,泛着或黯淡、或内敛的金光。 暮风灌鼓,夹着女童轻浅的呼吸,游走二人周身。 谁也没有开口。 该说什么呢?未曾打过腹稿。 今日的重逢实属意外,不在任何一人的规划之中。 尤其是阿萝。 她以为,魏玘与她不会再见,既因她存心躲避,又因往事盘根错节。 而在当下,她再度面对魏玘,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看她,像从前那般,用一双幽邃、漂亮的凤眼,对她目不转睛。 她只得别开杏眸,眺往远方,回避与他的对视。 可逃过对视,她仍躲不开他视线,被他紧密、深沉地粘着,夹有千情万绪。 “本王听虎儿说了。”魏玘道。 阿萝垂首,没有接话,盯着足尖的泥尘。 魏玘也沉默。他静了片刻,才道:“你为何会来翼州?” 阿萝道:“我有事要做。” 魏玘勾唇,不再追问,轻轻笑了一声。 笑过后,他环臂,偏首,眼风掠扫而过,递向通红的垂阳。 如他所料。阿萝不会透露内情。 他很想告诉她,他不会再漠视她意志,不会再打乱她安排,更不会再强加她任何。 但他一字也说不出口,如骨鲠在喉。 魏玘知道,阿萝有意躲他。 她走得太决绝,不容他辩解、悔改,甚至留下他赠予、隐瞒她去处。若非机缘巧合,他甚至不知道,二人此生能否再会。 只是,就算再会,他又能如何? 在外人面前,她佯装同他不识,似要抹除他们共度的曾经。 他始终记得,她说,他们不能再继续了。 既如此,他所有斩不断的情意,纵然只展露一点,于她而言,会否是困扰和枷锁? 魏玘不知答案,也不敢探寻。 他已经被她讨厌了,不必再引起她更多不快。 突兀地,阿萝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你只与三人同行吗?” 魏玘一怔,很快回神,移目望她,眼中漾起浮光。 阿萝的气息也滞了半拍。 她于不经意间发问,直至字句脱口,才觉出她话里似有关切。 或许,她的确是在关心魏玘——她清楚他处境,知他身旁虎狼环伺,才会认为随行之人太少,难在他遇险时护他周全。 可这不是她该挂虑的。 趁人还未回应,阿萝添道:“还请殿下不要误会。” “我不是在担心殿下。” 话音刚落,魏玘神色微僵,眸间惊喜昙昙一现,极明了地败落下去。 阿萝看在眼里,抿起唇,又道:“如殿下已听虎儿说过,应当知晓,此处共有五名孩子,其中一名风寒未愈,需要格外照料……” 她越说,声音越颤。字句分明属实,却如刀似剑,割得她唇舌作痛。 魏玘并未作答,敛眸低目,不再容人辨读。 半晌,才听他道:“不必担心。” 他口吻寻常,若无其事:“杜松和川连都在。你信不过旁人,总归信得过他们。” “笃笃。”足音远远,自后传来。 ——是孩子们和王五。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旋身,落下一道冷肃的背影,率先离去,逐渐拉远距离。 “去翼州城。” …… 阿萝稍作整顿,领着孩子们,与魏玘等人汇合。 她原以为,魏玘的马车十分豪华,见时才发现,它俭朴、素洁,比从前清简许多,但相较于王五的马车,还是更宽敞、雅致。 此外,车后还拴着三匹好马,可做骑乘,也可备用拉车。 孩子们正是天真的年纪,少识王室威仪,甫一汇合,便围在马车左右,嬉笑玩耍。 少年人在车边闹腾,青年人在另一头攀谈。 再见阿萝时,杜松、川连神态各异——杜松又惊又喜,与她嘘寒问暖、交换信息;川连有羞有愧,自觉亏欠她太多。 阿萝待两人并无不同。她只生魏玘的气,不会牵连旁人。 至于王五,行程至此落幕,自阿萝处领了报酬,又寻川连添了补给,与众人依依惜别。 唯独魏玘一人,孤身立于远处,徒留背影萧疏,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喧嚣声平息下来,便是启程之时。 魏玘将车舆让给阿萝和孩子们,遣杜松随乘照料,又唤来川连、附耳吩咐几句,见对方策马离开,才翻身上马,命车夫出发。 马车内,气氛轻松愉快。 孩子们活泼,杜松也尚是少年,双方很快打成一片,连病恙缠身的杜小小都很欣喜。 阿萝听几人七嘴八舌,也莞尔,露出笑靥。 无论如何,她信任魏玘的为人和能力,想孩子们受他庇护、照顾,总归是好的去处,不必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她仰颈,靠往车舆,稍稍松懈精神,散开紧绷的心绪。 晚风流淌,拂开薄帘,惹阿萝侧目看去。 车外,夜色倾覆,有小灯摇曳窗边,烛火憧憧,照出魏玘专注、平静的侧颜。 阿萝一怔,心口像压着石头,滋味难以言状。 她转开目光,索性合眸,不再去想。这些时日,为了照看孩子们,她强打精神,几乎没睡过整觉,是该好好休息了。 这一夜,极罕见地,安稳无梦。 …… 次日,阿萝是被吵醒的。 睁眼时,杜松已不见踪影。孩子们大多在睡,只有虎儿清醒,正低着头、玩弄手里的草芥。 那喧闹声来自车外,听上去,像错杂、纷乱的叫喊。 阿萝挪身,掀起车帘,打量外界。 只见人群泱泱,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集结于道路两旁,与马车相隔不远,被胥吏们横臂拦着,似乎随时能冲破重围。 他们嚷着什么,却因人太多,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人群后,屋宅、街道被洪水摧了大半,部分完好,部分缺失,部分只留躯壳。 阿萝心下一惊,忙收手,撤回马车中。 显然,马车已驶入翼州城。可这道路太过平坦,不像灾城,倒像受人刻意清理。 “阿姐,别担心。”虎儿小声道。 他知阿萝受惊,便安慰道:“肃王殿下与我说了,要帮咱们平头百姓做主。我们不会有危险、不会再挨饿,其余人也不会。” 阿萝一时说不出话,只抿唇,点了点头。 杜松告诉过她,魏玘此行,是领了大越皇帝的旨意,特来救助灾民。他的车驾也并非只有三人,还有不少典军、官吏,随后就会抵达。 她知晓魏玘的本事,对此不存疑虑,信他能不负众望、救人于水火之中。 马车悠悠,驶过长路,将灾民渐渐抛远。 车内众人身躯一仰,便是转过路口、驶上一条爬山的窄路。 杜松昨日提过,翼州城是山城,傍青岩山而建,城内地势高低不平,平民百姓多居于山下,达官贵人多居于山上。 肃王乃大越皇子,自然比达官贵人更加显荣。 如此看,一帮孤幼与一名巫疆女子,能往山上去,也是沾了肃王的光。 谁知,上山不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咚!咚!” 有人在外拍打车舆。 阿萝掀帘,见是一胥吏模样的男子,还未发问,便听对方呵道—— “下车!这上头可不是你们该去的。” 虎儿连忙探出半身,道:“这位贵人,莫急!我们与肃王殿下是一道的!” 胥吏闻言,怒斥道:“放肆!” “肃王殿下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 他一挥手,又道:“速速下车离去!惊扰殿下的马匹,饶不了你们!” 阿萝颦眉,不知事态为何会发展如此。 按说魏玘骑马在前,众人随行在后,本不该出现这等境况。 尚不容她细想,便听虎儿又道:“贵人,您误会了,我们真和肃王殿下一道!” 阿萝掀着帘,看见胥吏皱起眉头,望向前方。 视线所及,先是一道森严的人墙。而在人墙之后,魏玘坐于马上,容姿凛冽,如鹤立鸡群。 目光交汇之间,阿萝发觉他眸里有雪,却不明缘由。 “贵人,您看!”虎儿喜道。 “这殿下不就在前头嘛,您要不信,就问问呗!” 话音刚落,前方马儿嘶鸣一声。 ——竟是魏玘一夹马腹,策马离开,将众人抛之身后,连半句解释都不曾留下。 阿萝惊愕万分,虎儿也愣在原地。 还未回神,便听胥吏冷笑道:“瞧见了?还不快滚!” 虎儿急了,正要再辨,被阿萝竖指阻止。 “虎儿。”她神情紧绷,轻声道,“叫大家醒一醒,都下车,我们再寻去处。” 言罢,她率先下车,接应孩子们。 孩子们睡眼惺忪,神智尚且不清,下车的动作很是温吞。 胥吏不耐道:“真够磨蹭的。” 他目光游走,上下打量孩子们,又嘀咕道:“一帮刁民,脏兮兮的,还想往山上去,可别污了这块风水宝地。” 阿萝忍无可忍,眸里燃火,怒瞪胥吏。 胥吏见状,牙根一咬,道:“眼睛还挺硬。我今日非惩治你不可!” 他抬臂,正要向阿萝发难,却听沉声掷来—— “荒唐!” 只见一魁梧、黝黑的中年男子,身着军衣,腰别佩刀,怒容满面,快步来到马车边。 “光天化日之下,何容你为非作歹!” 胥吏看见他,浑身一激,双腿打着弯,声音也发颤:“梁、梁都尉,您、您怎得……没去迎接肃王殿下?” 梁都尉脸色阴沉,一语未发。 胥吏愈发惊恐,胡乱行了礼,落荒而逃。 阿萝目睹此间所有,来不及道谢,先觉裙袂一坠,被谁拽了一下。 杜真真眨着眼,小声道:“阿姐,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那人——那位黑黑、高高的都尉。” 作者有话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狗有隐情,先骂再说!官职是大杂烩+架空编的,宝宝们不要考据哈。 第64章 嗅石饴 经此提醒, 阿萝很快有了印象。 正是这位梁都尉,在洪涝过后, 散布家财、接济灾民, 有别于太守所为。当下,孩子们受胥吏刁难,也是他挺身而出。 杜松说,在翼州, 戍有一支燕南军, 受都尉统领, 驻守青岩山上。 想来面前之人,应是这燕南军的将领。 阿萝挽裙, 周正一礼,道:“多谢您,梁都尉。” 梁都尉道:“小娘子不必多礼。” “护百姓平安, 系本将职责。定不允恶吏仗势欺人。” 他转目, 眼风横扫,看清孩童样貌,惊喜道:“竟然是你们这些小家伙!” 听见这话, 孩子们面面相觑。 梁都尉见状, 抱拳道:“本将唐突了。” “洪水退后,这些孩子在街头跑动,引起本将注意。只惜当时,本将有军务在身,无法施以援手, 回头再寻, 已不见人影。” 他一顿, 又与阿萝道:“这位小娘子, 你在何处找到了他们?” 阿萝如实道:“在翼州城外。” “我正好经过,委实放心不下,便与他们一起行动。” 恰逢杜小小下车,她扬臂,牵住女孩小手,将其引至身畔。 阿莱正藏袖间,辨出她动作,往身后一游,与二人避开。 阿萝又道:“请问梁都尉,城里可还有如常经营、容人暂居的旅舍?这孩子病了,其他孩子也累了,不能再饿肚子、睡在外头了……” 她越说,声音越轻,及末了,已如残烛微缈。 对问题的答案,她没有半分底气。 方才沿途,她亲身目睹,街道残败,房屋破碎,泥水遍地,洼塘凝聚,尽是断壁残垣。所有景象无不表明,翼州城已遍体鳞伤。 先前,有魏玘相助,她尚且心安。而今,魏玘策马离去,几乎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能求助于面前的武将,奉上微薄、渺小、但分外诚挚的心意。 “您放心,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只要能为孩子们寻个住处,哪怕贵些,也不要紧。” 受她如此央求,梁都尉不禁扬眉,摩挲下颌,道:“殿下果真说得不错。” 这一句话近乎低喃,转瞬在风里消散。 阿萝没能听清,道:“梁都尉,您方才说什么?” “无事。”梁都尉摇头道,“娘子仁善,着实令本将佩服。” 他斜身,抬起长臂,指向前方不远处。 阿萝顺势望去,见是一间白壁丹楹、瓦色青黑的廊院,便听梁都尉又道—— “那是本将的都尉府,不曾遭遇水害。本将平日居于前院,后院长期闲置,正有收容灾民之意。诸位若不嫌弃,不妨暂居于此。” 阿萝听罢,无心多添叨扰,刚要谢绝,不料欢呼先起。 “好!”“好耶!” “咱们有屋住、有饭吃啦!” 孩子们十分兴奋,互相击掌,流露憧憬之色。 见此情景,阿萝不忍再惹人失望,只得道:“多谢梁都尉收留。” 她忖了须臾,又道:“我懂医术,也有钱,会报答您的。至于翼州灾情,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您也尽管告诉我。” “小娘子有心了。”梁都尉道。 “洪涝当前,匹夫有责,不分你我。遑论本将食君之禄,更要忠君之事[1]。” 他侧身,作引路状,道:“诸位请吧。” …… 众人跟随梁都尉,一路往山上去。 如杜松所言,山道两旁,坐落着不少宅院,未受洪水波及,传出欢声笑语。而在山下,却是尺椽片瓦、百孔千疮,对比格外鲜明。 不少胥吏逡巡道中,本欲驱赶阿萝等人,因梁都尉在场,只得作罢。 顷刻后,众人抵达都尉府。 府内分为前后两院,以围墙相隔,受月洞门连通,均可自由出入都尉府。粗看去,后院设有不少厢房,足够容阿萝一行人居住。 梁都尉引众人看过内外,对仆从作好吩咐,就先行离去。 临行前,他将阿萝招至角落,一语道破她巫族身份,告诫她小心行事。 翼州位于越巫边陲,翼州城也是巫人入越的必经之地,常可见巫人出入。城中越人视此事为烦扰,对巫族愈生恶感,两族冲突频发。 如今正逢灾荒,城内巫人多已返回巫疆,只余阿萝一人,如不谨言慎行,恐为众矢之的。 此外,他还强调,后院陈设凌乱、脏污,可稍作清扫,以表酬谢。 阿萝听进建议,更知他后话并不较真,只是怕她过意不去。 可对方既然开口,她自要应承,放下行囊后,便向仆役借来洒扫用具,清扫后院。 因着人多,阿莱游离,找了个安生地界,休憩打盹。 孩子们本在争抢住处,看阿萝左右奔走,也收敛脾性,主动拾起笤帚、打来净水,帮衬她一并劳动,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孩子终归是孩子,扫着扫着,就按捺不住,打闹起来。 阿萝也不恼,乐见此情此景,一壁旁观,一壁忙碌,几日的疲惫都被冲淡不少。 唯独虎儿不见踪影。众人想他调皮,不甚在意。 …… 待清扫完毕,已近酉时。 阿莱未醒。有仆从奉来饭菜,请众人用膳。孩子们不从,受阿萝呼唤,才乖乖坐往桌前。 这似是阿萝生来的天赋——与孩童,或与动物,都分外亲近。 她自己倒是不饿,遂净了手,自仆役处接过提灯,穿过月洞门,来到都尉府前。 晚风徜徉,拂往身侧,吹得人尤其凉爽。 阿萝立于门边,举目眺望,只见山上灯火繁盛、生活照旧,而山下幽光黯淡、十室九空,不禁鼻腔一酸,心里越发哀切。 莫名地,她想起白日所见的灾民。 他们受人阻拦,仍要扑往魏玘的马车,口中叫嚷,声音喧哗。 那时候,她听不清楚,不知他们在喊些什么;此刻想来,大抵是求救的话语,盼那奉旨而来的肃王,能给受灾之人辟出一条生路。 眼下,魏玘身在何处? 阿萝不清楚。她只知,他抛开无助的孩子,转身离去。 但她依然相信,他另有缘由。 她曾与他共度朝夕,见识他胸怀,聆听他抱负,更亲眼看见——台山脚下,鹤氅纷飞,为给肃王送行,百余件青衫浸染晚霞。 阿萝低眸,垂下睫帘,遮住微泛的泪光。 她好像有些想他了。 可她不该想他。 “笃笃笃!” 刹那间,凌乱的靴音猝然奔来。 阿萝回过神,抬眸往去,瞧见一名兵卒,受另一将领跟随,匆匆跑向都尉府。 仔细看,兵卒似乎负着什么人,已不省人事,只垂下一条手臂,裹在白布衫子里,随步伐胡乱晃着,被鲜血染红大半。 距离快速拉近,腥气扑面而来,昏死之人的面孔也越发清晰。 ——不是梁都尉,又是谁? 三人罔顾阿萝,直奔府内,留下两道背影。 阿萝瞧见,梁都尉背后皮开肉绽、不见完肤,手腕当即一颤,险些摔落提灯。 她追去,听得众人沸腾、乱作一团—— “李掌事,快打水!” “窦三,去叫丁军医来!” 那兵卒才放人入榻,气也不及喘,应道:“丁、丁家……受水……” “我来吧!”阿萝道。 她咬唇,迎上众人目光,道:“我会医术。我来医治都尉。” 不待人回应,阿萝凝定心神,依照所学医术,旋即指点起屋内仆从。 众人将信将疑,却也别无办法,只得依言而行,直到创清过面、为梁都尉涂上敷药,听他气息愈发平稳,才终于放下心来。 “多谢小娘子。”将领道。 他是梁世忠的副将,知晓阿萝借宿都尉府中,却不知她懂医术。 阿萝摇头,只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抿唇,拂去额间汗珠,又道:“梁都尉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 那等伤势,她只在书里见过——细长,成条,表皮迸开,肉翻血涌,在背上纵横十数道,显是抽打所致,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副将皱眉,欲言又止。 兵卒愤愤接道:“都尉迎接肃王不及时,被肃王赏了鞭刑!” “不可能!”阿萝不假思索。 梁都尉是好人,怎会受魏玘鞭打?况且,魏玘从不曾以如此理由,对人大动刑罚。 听她辩驳,副将沉了脸色,道:“小娘子何出此言?都尉受刑时,某与窦三就在现场,亲眼看见肃王手起鞭落。” “还有郑太守!”兵卒又道,“他巴不得咱们都尉受刑,在边上哈哈大笑!” 阿萝一怔,自知失言,道:“对不住。我不是怀疑你们。” “我、我只是……” 她只是无法相信,更不敢相信,魏玘会是这等模样。 “阿姐。”虎儿的声音忽然冒出。 他不知何时回了府,猫在众人身后,又道:“你别想了。” “我知道你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但你晓不晓得,那在翼州城里胡作非为的郑太守,是肃王的从舅?” 此话出口,宛如平地惊雷,引得众人左右顾盼,先看阿萝,再看虎儿。 阿萝顾不上众人视线,忙道:“虎儿,你怎会知晓?” 虎儿一拍胸脯:“我听见了啊!” “他在半道上扔了我们,我气不过,便跟着他,摸进肃王传舍[2],躲在树上打盹儿。谁知醒来时,天都黑了,正好看见郑太守来。” “他俩一口从舅、一口贤甥,叫得可熟了。” “郑太守见了肃王,连礼都没行完,就被肃王亲手搀了起来。他俩边进去,边还嫌城里刁民又脏又多,找不到能下脚的地方。” 阿萝听着,双唇抿了又松,默了须臾,才道:“还有呢?” 副将、兵卒听她追问,不禁对视,面露错愕。 议论王室,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虎儿如此,且能用年少无知来解释。而阿萝如此,则必是与肃王有所渊源了。 便听阿萝与虎儿径自又道—— “没了。他俩入屋,我就回了。” “我知晓了,多谢你。请问肃王传舍在何处?” “出了都尉府,顺着往前,走上五六十步,再过拐口,便是那最光鲜的一间。” “等等,阿姐,你难道想……诶、诶!” 话未说完,紫影仓促一闪,往府外夺门而出。 只余屋内众人,相视无言。 …… 传舍内,推杯换盏,已酒过三巡。 魏玘慵懒,倚靠背后木椅,双腿笔直、修长,架上案沿,靴尖高翘。 于他足前不远,尽是残羹冷炙,如箸头春、水盆羊肉、金乳酥、丁香淋脍[3]等,极尽奢靡,却是样样精致、样样只动四五筷。 更有六坛美酒,悉数开封,多半见了底。 郑博稽与魏玘相对而坐,大腹便便,酡红满面,俨然酒足饭饱。 他举杯,曳声道:“贤甥——” 后话未出,只听啪嗒一声,酒液晃洒许多,仍不扰他雅兴。 “从舅与你相见恨晚……再、再饮一杯!” 魏玘笑意散漫,也举杯,却道:“来日方长。从舅身子不好,不该再喝了。” “咣!”酒盏碰击。 郑博稽饮了酒,又道:“最后一杯!” “这、这梁世忠不识好歹,竟还瞒着本、本官……将水灾上报朝廷,扰人仕途!还、还好有贤甥主持公道,我、我心里高兴……” 魏玘勾唇,道:“从舅照料我许多,我自当有所回报,不敢忘恩负义。” “况且,母亲对从舅也很是记挂。” 郑博稽嗯了一声,缓缓点头,目光涣散、迷蒙。 “好贤甥、好贤甥。”他连唤两声。 “你既来了翼州,且记住,从舅方才所说,俱是实践过的、能发财的妙计……常平仓也好,义仓也罢,你聪颖,手脚做干净些。” “米、米行钱氏,有从舅引荐,只管放心……” 郑博稽说着,身躯一斜,险些扑在案间,话语也含糊起来,说灾民、脏臭、卑贱云云。 魏玘不应,只笑,眸里火色泛凉。 他起身去搀,将人自桌前拎起,道:“我送从舅回去。” 郑博稽迷瞪着,似也觉时辰晚了,点点头。 二人同行,一者如松枝挺拔,一者如烂泥缠墙,步速迟缓,走向木门处。 眼看将要离开,魏玘忽道:“对了。” “我听闻,翼州刁民不知好歹,屡次往衙门聚众闹事,幸得从舅管教有方。不知从舅用了什么法子,可否指教一二?” 郑博稽脑袋一晃,笑起来,道:“好说,好说。” “翼州靠山,虫蚁众多。抓那闹事几人,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再往他脸上涂抹蜂蜜,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再也不敢胡来了。” 魏玘颔首,若有所思。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门前、推开木门。 “吱呀。” 院落沾满月色,霎时映入眼帘,泛着清透的泓光。 魏玘的步伐倏而一顿。 他目力极佳,自然发觉,恰于门外廊下,一道纤影亭亭而立,紫裙灌风、飘扬。 阿萝凝望着他,眸里微光明灭。 这间传舍,不比谨德、大成等殿,木壁更薄——依她所在位置,约是能将屋里对话,尽数听个明白,一字也不落下。 魏玘低声道:“你怎会在此?” “川连放我进的。”阿萝道,“你别怪他,是我非要闯。” 魏玘不语,收回目光。 郑博稽还在场,耳边、脑内混如浆糊,只隐约听出一女声,似在与魏玘攀谈。 “作、作什么?”他困惑道。 魏玘收臂,搀郑博稽,只道:“无事。从舅请。” 从舅二字落地,阿萝眉黛微颦。 她启唇,不待两人再动,先道:“是你将梁都尉打成那样?” 魏玘闻言,眉关紧拧。 “是。” 他掀目,看向阿萝,眼风冷锐如刀:“他轻慢本王、冲撞太守,不该打吗?” 阿萝身子一颤,不再言语。 魏玘不顾她,扶稳郑博稽,往大门走去。 擦身而过的那刻,忽听阿萝再度开口:“魏玘。” 她的声音在颤,凝着轻细的呜咽,被她竭力收敛,仍难以抑制,清晰地抵达魏玘耳畔。 “你为何……变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1]引自元.佚名《赚蒯通》。 [2]传舍,本意是旅社,本文就用来代指肃王在翼州城的暂居地。不过魏狗很快就会搬走了,大家不记也不要紧。 [3]部分菜肴参考烧尾宴,其余来源于百度加各种资料~ 最近三次工作超级忙+我手速慢,更新时间有点不稳定,我会努力尽量日更的,最慢不会超过隔日,不会坑,不会水文,更不会砍纲完结,谢谢宝宝们喜欢。 第65章 险中求 无人答话。回应如雁渺鱼沉。 在阿萝身侧, 魏玘脊骨颀立,步伐微顿, 似要与她背道而驰。 隔着泪, 她望向他,只见他眉峰有雪、眼底结霜。 月色如河,将庭院分割,划出分明的两路, 一路归于凝水的杏眼, 另一路纳入凌厉的眉峰。 杳冥的枯寂漫延着。 三人之间, 除却气息与蝉鸣,不存丝毫音声。 饶是郑博稽酩酊如泥, 也隐约发觉,自己的存在多少不合时宜。 他晃身,推开魏玘的搀扶, 笑道:“贤甥, 佳、佳人寻你叙旧,我不好……误你美事,便先回了。你从舅没、没喝醉, 能走动。” 言罢, 垂影沉沉一斜,向门外踉跄挪去。 郑博稽醉得厉害,行路迟缓,拉出的足音也是重的,像一声又一声的慢鼓。 待这鼓声熄了, 阿萝旋身, 与魏玘相对而立。 她抬眸, 泪光摇曳, 撞进他漆乌的凤眸,道:“你为何不说话?” 魏玘沉眉,眼里余温未回。 他缄默须臾,才动唇,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阿萝的睫羽溘然一颤。 魏玘的后话紧随而来,杂入冷风,迸射寒光。 “既如此,我变成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不待她回应,他又放软唇舌,磨平锋芒,露出一点央切的试探,好似冰川浮角。 “还是说……你仍在意我?” 话音落地,阿萝浑身紧绷,僵凝原处。 她能感觉到,魏玘的目光紧粘着她,忽聚成沉烈的一掌,扇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错。她还在意他。 她在意他,仍想他热忱、伟岸,心贯白日,存千里之志。纵他谬错许多,她也信他才干,知他披冷硬为衣,内里襟怀若海。 曾经的他那般耀眼,像剔透的琥珀,惹她久久注目、心旌摇曳。 那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是以今夜,她来到这里,给他解释的机会,而非妄自臆断。 她想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什么打算。若他在为这城里人做更多事,她愿意听从,理当配合,也需要答案。 可他推开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只得一次又一次退让——在山路上被他抛下,她没有生气;闻他鞭打都尉,她拒绝相信;听他与作恶的太守攀谈,她依然向他发问。 但他始终没有回答。 或许,正因她僭越,他才闭口不答。 是她亲口说,他们不能再继续。所以,她不该问,不该越过二人的关系。 阿萝攥紧十指,月牙的深痕嵌入掌心。 她哽咽着,无法发声,眸里的泪色翕合一下,转身就走。 “簌簌——” 顷刻之间,晚风奔流。 阿萝纤腕一烫,被如鹰的指掌牢牢扣锁。 力道袭来,她被拽往身后,不过眨眼,已跌入温热的怀抱。 她的腰肢被揽住,鬓发被摩挲。沉炽的气息勾过她耳尖,仍能激起她颤栗、熨帖她心房。 魏玘抱她,比往日更紧、更烈。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下颌生了短茬,不知何时萌出,刮过她细嫩的颈侧。 好疼。从前他抱她,不会有这样疼。 阿萝挣扎着:“放开我!” 她像受困的小兽,张牙舞爪,每次动弹却都了无气力。 这太奇怪了。她不明白。 ——他已将她推得很远,为何偏在此刻留下她? 可是,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她推开他、逃离他,偏在此刻靠近他、为他的推阻而难过。 自分别之后,她与他总像这样,相互纠缠,彼此折磨,寄生于对方的骨血,谁也无法割舍。 面对阿萝的挣扎,魏玘的力道不曾松懈。 他愈深地拥她,话语仿佛呢喃,飘落她耳畔:“我错了。” ——好重的三个字。 阿萝双肩一颤,逐渐平息了挣扎。 她抿唇,将啜泣收进喉头,泪水却难以止住,往颊下淌落。 “为什么?”她道。 “你……在为什么而道歉?” 魏玘埋首,鼻尖蹭着她,气息聚在她肩胛。 他静了半晌,才道:“所有。” “你看见的、你听见的、你经历的……所有。” 阿萝没有答话,气息也默入风中。 魏玘感觉到,她仍在颤抖,好像今夜的月光太沉地压她,而她承不住此等重量。 可哪有什么月光?她的背上分明只有他的怀抱。 莫名地,魏玘也无话可说。 在良久的静默里,他在心底喟叹一声,松开了搂她的臂膀。 他道:“再看我一次吧。” “明日午时,城南空场,再来看我一次。” 他看见阿萝转身,本想去吻她,却没有动作,只将心绪藏入央求。 “就一次,好吗?” …… 阿萝终归还是去了。 许是因她需要解释,又或是因她确实还有牵挂。至少,她要知道,他究竟想让她看些什么。 为防惊扰百姓,她不携阿莱,留下伙伴,替她守护银饰。 倒是梁世忠,罔顾伤势,非要与她同行。她推辞不过,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临近午时,二人前往城南空场。 这片空场地势稍高,未受水害,泥土尚且松软,中心有小丘堆垒。 阿萝远远瞧见,诸多百姓围聚场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约是早知今日行程、提前赶来。周边还有燕南军持钺值守,维持秩序。 她与梁都尉来得太晚,只得站在外围。 幸好,恰有一方扁石,将她抬高,得以看清场内的动向。 因着人多,场内格外喧嚣。无数张嘴窃窃私语,汇成鼎沸的声响,乌泱泱闹作一团。 阿萝听得耳疼,索性微散心神,打量内里。 她发现,中心小丘之前,落有五只深坑,或瘦长、或矮胖,不知有什么用处。 阿萝侧首,正想问梁都尉,却听铜锣敲响—— “咣!咣!” 得此讯号,场内众人霎时鸦雀无声。 很快,一条道路被让出。 修长的身影穿过人群,受三两官吏跟随,向小丘走去。 几与他动身同时,百姓齐齐跪拜。 “参见肃王殿下——” 阿萝一怔,也学着百姓模样,向下跪拜过去。 魏玘道:“不必多礼。” 他身披玄金蟒袍,独立高处,形仪如松,眉宇锐意冷冽。 百姓们规规矩矩地起了身,皆被他威仪锁住喉头,只仰望高处之人,不敢再有交流。 魏玘眼风逡巡,掠过众人,精准捕捉阿萝。 在二人对视的一刹,他眸光泛柔,转瞬分离,又迸出如冰的寒戾。 他道:“本王乃大越二皇子。” “系受今上旨意,领救恤之职,为赈济而来。” 魏玘的声量并不高,但恰如其分,掷往场中,更胜磐石沉稳,足令众人听得明晰。 “翼州地域广袤,以山川为屏,坐落乡邑无数,乃万千百姓之安身所在。如遇涝害,合该戮力齐心、救困扶危、患难相恤。” “可本王抵达翼州城,方才知晓,此处境况大有不同。” 魏玘垂首,俯瞰面前人,将一枚枚褴褛、嶙峋的身影纳入眼底。 阿萝与他遥遥相隔,仍能清晰地觉察,他凤眸履冰,分明裂开一隙,内里有哀恸涌流。 可他的口吻依然沉着,冷肃如初,不露任何异常—— “翼州境内,生灵涂炭。为官者倚势挟权,玩忽职守;为民者饥肠辘辘,如蹈水火。本王亲眼所见,只觉卧不安席、如坐针毡。” 他一顿,又道:“故而今日,本王将诸位召集于此,决心给诸位一个交代。” “其一,是要严惩恶吏。” 魏玘言罢,长指一叩,便听足音凌乱,于外围掀起。 只见五人排成一列,受绳索捆缚,口中塞有棉团,被官兵押至小丘之前。 瞧清这五人面孔,百姓霎时沸反盈天。 “是郑博稽那狗官!” “还有刘典使、张主簿他们!” “这是要做什么?” 阿萝也惊讶,转眸扫往魏玘,却见他眉峰不动、尽淬冷光。 再往下看,便是那五只黝黑的深坑。 她隐约辨出他意图,越发错愕,不禁按住双唇,与身旁的梁都尉对视一眼。 魏玘沉声又起,铿锵有力,宛如宣判—— “今已查实,翼州太守郑博稽,伙同典使刘氏、主簿张氏等人,侵夺义仓,中饱私囊,更于洪涝过后瞒灾不报,甚至勾结米商、哄抬粮价。” “尤是郑博稽,非但不恤人疾苦,还以酷刑威逼,禁止百姓诉灾。” “有此恶吏,实乃民生之痛、朝纲之耻!” 魏玘负手而立,俯瞰坑前五人,眸里燃火如剑,字句卧风眠雪。 “今时今日,本王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凡于我大越境内,再有官员仗势欺人,本王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其百倍讨偿!” 话音刚落,官吏上前,将五人推入坑里,便铲起沙土,埋向五人。 五人拼命挣扎,却毫无作用,渐被沙土填实周身,植入地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又被官吏强行按住,抹上一层厚厚的石饴。 蜂蜜清甜,引来密麻虫蚁,朝五人爬行而去。 眼看恶人惊恐失色,百姓喧嚣鼎沸,无不振臂喝彩、拍手称快。 欢呼声中,杂有梁都尉话语。 “这便是殿下的计谋。” 趁行刑时,他将所知和盘托出,与阿萝道明原委—— 早在收获密信时,魏玘就发觉,翼州灾情本该由太守反馈,上奏人却是都尉梁世忠。依此看,翼州定然恶吏横行、不容乐观。 后来,他才自郑昭仪处获悉,翼州太守乃淮南郑氏博稽。 郑昭仪以叙旧之名,行胁迫之实,暗示他压下灾情,保郑博稽仕途安泰。 可事关黎民,岂容儿戏? 所以,魏玘来到翼州,先于胥吏瞩目下,冷落阿萝与孩子们,借此麻痹郑博稽眼线;又事先联络都尉,上演苦肉计,讨郑博稽欢心。 待取得郑博稽信任,他再以美酒相迎,将人灌得五迷三道,套取罪证。 一切计出万全,方有此刻情景。 阿萝听过梁都尉阐释,只觉魏玘算无遗策,远在上京帷幄之中,已决胜于翼州千里之外。 正思量间,忽见魏玘长臂一抬。 百姓得此示意,渐又安静下来,便听他再开口道—— “其二,是劾本王失察。” 魏玘敛神,收拢一身锐气,目光似水温纯,蕴有歉疚万千。 “我身为王室,当听天下疾苦、为生民立命,若早能觉察,定不令诸位受害至深。翼州局面如此,我难辞其咎、无可推脱。” 他一顿,只手撩袍,面向人海,弯曲两膝,郑重行下跪礼。 “特此……向诸位引咎责躬。” 百姓见状,无不瞠目结舌、滞怔原地。窃窃私语又如雷动,灌满整座场内。 魏玘置议论于不顾,低垂头颈,又道:“翼州受灾,今上闻而悯之,我奉旨前来,定会贩济镯免,与诸位共渡难关。” “无论如何,请诸位再信我一次。” 他字句诚恳,脊骨弯折,将姿态放得极低,与庶民无异。 阿萝看在眼里,虽对尊卑一知半解,但也读出他谦卑,莫名鼻腔发酸。 此刻,她无比确信——他仍是倨傲的雄狮,锋镝锐不可当,身怀乾坤山河,不曾改变分毫。 百姓未尝受过礼遇,不禁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忽听咚的一声,有鹤发老翁率先跪下,便见众人如梦初醒,跪倒茫茫一片。 那老翁乃翼州城乡贤,德高望重,为众人表率。 他开口道:“肃王殿下,水旱之沴、恶吏之害,非因殿下而起,不该苛责殿下。今上牵挂我等草民,又有殿下贤明如此,想必家乡也重建有日。” “若殿下不起,我等亦长跪不起,随殿下甘苦与共。” 魏玘一怔,适才起身,走下丘坡,绕开那受刑五人,将老翁搀扶起来。 “便依先生。”他道,“万不敢辱诸位所托。” 至此,众百姓才林立起来,再望魏玘时,眼里多了一层敬仰。 阿萝抿紧双唇,看魏玘将老人送回人群,原以为今日诸事尘埃落定,却不料他身躯再折,重回高丘之上,又与众人相对。 魏玘立身,神情平静,观览百姓,开口道—— “其三,是罚本王违例。” “依我大越法度,未上公堂,不动刑罚。今日,本王处置郑、刘、张等五人,乃动用私刑,违背越律,当领笞刑二十。” “法不可违,刑故无小[1]。还望众位引以为戒。” 末了,他沉息,道:“行刑。” 阿萝心口一跳,便见魏玘转过身去,不禁抿紧双唇。 有朱衣官吏持长条竹板,来到魏玘身后,手臂高抬,眼看要打向他背脊。 “且慢!” 梁都尉忽然喝止。 众人目光投来,看他皱眉不忍道:“殿下心系翼州百姓,何罪之有?殿下乃皇子之身,属越刑八议,自当免于刑罚。” 百姓听罢,纷纷出言赞同。内场沸腾,俱是求情、开恩之声。 魏玘头也未回:“不可徇私。” “如为本王释法行私,自有人援私以为公[2]。” 语毕,他递目,官吏当即会意。 “啪!” 阿萝的泪水霎时乱涌。 不仅是她,许多妇孺、老人也面露悲切,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啪!” “啪!” 竹板高起,迅速又落,抽往魏玘的脊梁,狠辣地打他。 他黑袍染血,仍缄默无声,不作半点痛呼。 阿萝的身子颤得厉害。 她肺脏发疼,似被人紧紧攥住,榨干最后一丝气息。 是了,她仍倾慕他、在意他——昨夜,今日,都无法掩饰,更无可抑制。 梁都尉脸色铁青,也咬紧牙关。 他早知,肃王虽然处置恶人,但无心开私刑先河,定会告诫民众法度之重。但肃王知会他计划时,却不曾提到自己会亲自受刑、言传身教。 照这样看,肃王多半是临时起意。 不过,梁都尉细想一番,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身边少女泪光楚楚、满是忧色,他只需看她一眼,便知内情与她有关。 肃王命人报讯时,曾将阿萝托付于他,求他护她周全,言辞客气至极——只怕肃王受刑,是想求她疼怜,但又不好明说,才有此计策。 重回当下,百姓寂然,唯听竹板声声打落。 “啪!” 阿萝强撑身形,凝于原处,旁观魏玘受刑,心神愈加恍惚。 “啪!” “啪!” 一下,又接一下。 不知过去多久,笞刑终于结束。 杜松上前,手忙脚乱,招呼川连同行,将魏玘搀扶下来。 阿萝见状,仓促抹了泪,要向魏玘奔去。岂料百姓蜂拥而上,将魏玘所在团团围住。 人潮涌动间,她被外力推到后方,不慎跌坐在地。 刺痛霎时袭来。有尖石一枚,划过她手掌,留下细长的血痕。 阿萝顾不得伤势,踉跄起身,回头往都尉府跑。 她要去取她的药草。 再之后——她要去到他身旁。 …… 阿萝回到都尉府,颤着两腕,携上药囊。 孩子们正在院里玩耍,见她满脸是泪,不禁愣在原地,尚且来不及提问,便看她扭头就跑。 阿萝埋头前行,很快抵达传舍。 传舍之外,有典军护卫,均与她相识,对她不设阻拦。 她入屋,看见魏玘伏在榻上,杜松、川连立于旁侧,正与一郎中说着什么。 见她来了,杜松当机立断,拽走郎中,又招上川连,结伴离开。 一时间,屋内只余阿萝与魏玘二人。 空气静得可怕。 只有一人的气息浅浅作响。 阿萝抿唇,舒气,凝定心神,检查过魏玘伤势,便依所学医术,为他配药。 她离魏玘很远,也将药钵举得很高。因她眸里有泪,接连不断地下坠,生怕摔进他伤里、掉入他药中,再激起他分毫疼痛。 挨过笞刑,他已经伤得很重了。 一道道血迹纵横交错,恍若疮痍,根植他旧伤,为他平添新痕。 这哪里该他疼呢?分明打在她心上。 阿萝绷着一口气,直到给魏玘涂好敷药,才懈下劲力,一时瘫坐在榻边。 她没有力气,也动弹不得,只能朦胧地、迷茫地看他——看他面颊苍白、血色尽失,五官依然清俊,却了无生机、如风前残烛。 阿萝捂住双唇,竭力藏起啜泣。 她心口淤堵,像被人沉重地捶打,令她好难承受。 太痛了,比昨夜的拥抱更痛,像魂魄被撕去一半,也像心脏被捏入掌中。她的骨骼在疼,血流在疼,好像若他碎了、她就也要碎了。 阿萝目光描摹,绘过魏玘紧闭的双眸,落往他受伤的背脊。 “子玉……”她很轻地唤他。 ——也只有这一声。 从前,她并没有发现,他的背原来这样单薄。 阿萝席地,靠在榻边,望着昏迷的魏玘,枯寂地坐了一阵。 终于,她想起抹泪,可抬了手,才发现脸颊生疼、泪水干涸,只好落腕作罢。 阿萝逐渐平复了情绪。 魏玘的气息是稳的,这说明,他没有大碍。 既然他没事,她也该走了。 阿萝抚榻,小心避开魏玘,借力起身,要往门外去。 才旋身,她的手腕忽而一冷。 魏玘长指冰凉,松松、虚虚地圈她,掌心颤抖,似已使出全身的力道。 他声音微哑,好像随时会消散风里—— “别丢下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魏狗的心眼多如马蜂窝,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狠。心疼男人就会上套啊女鹅!!! [1]引自《尚书.大禹谟》。 [2]化用了《管子.君臣上》。 第66章 引柔肠 阿萝步伐一滞, 纤影凝定原地。 她偏眸,自余光里, 捕到相牵的指和腕, 连微颤都分明可察。 魏玘的手在滑落,拇指摩挲,已降至她掌侧。 日光透薄,覆盖他睑上, 浮光细碎, 愈发衬出他脆弱, 像极了与她初遇的模样——但他眼里的她,远比那时更多、更满。 阿萝扭头, 不再看他,道:“怎就醒了?” “想见你了。”魏玘道。 他的话仍是虚的,不携气力, 却好似带了风, 拂动窗外的树影。 阿萝不说话,只凝眸,盯着树影瞧。 魏玘也不再开口。 可阿萝能感觉到, 他的指在游, 勾勒她柔瘦的掌,向她手心顺流而下,泊于一道细长的新痕。 极明显地,他的动作僵了一刹。 阿萝飞快抽回了手。她咬唇,拢紧五指, 藏起伤痕。 “何时所致?”魏玘道, “可曾处理过?” 他问得急, 气息低促, 却又收敛锋芒、小心翼翼,生怕逼她太紧。 听出他焦灼,阿萝莫名心虚。 她不接话,睫帘一垂,只道:“梁都尉与我说了。” “你母亲那里……往后该怎么办?” 这确是阿萝忧虑所在。她纯善、天真,未通权势之重,但并不痴傻,更时刻记得魏玘的处境。 “你母亲威胁你,你不依,她会不会……” ——会不会伤害你? 最后这几字,阿萝并未说出口。 魏玘不答,只深深地望她,自她乌而翘的发尖,觉察她清晰的颤抖。 他勾唇,眼里漫开温风,道:“担心我?” 阿萝埋着头,不回话。她无法否认,但又不想理他。 魏玘又笑,道:“放心。我不会受制于人。” 他早就料定,在郑博稽与他之间,淮南郑氏只会选他。 郑氏有心保下郑博稽,无非是怕东窗事发、有损宗族名望。可他一旦登基为帝,能令郑氏世代簪缨、兰薰桂馥,远胜于旦夕威望。 更何况,让郑氏声誉下降,本也是他存心而为。 翼州义仓所剩无几,只能靠常平仓赈济灾民。但要开常平仓,需先统计灾损、重核粮价,再乞今上恩准,免不了一番等待。 仅凭义仓余粮,众灾民难熬请奏之期,必须借助外力。 而他查处郑博稽、使郑氏名望受损,意在为郑雁声制造机会,由她以郑氏名义,出粟万石,支援翼州,为宗族挽回名望,提升她族内地位。 如此一来,自可一石二鸟,既扶持盟友、助他掌控郑氏,又不耗钱财、解饥荒之急。 “别忘了,我只做有把握的事。” 说话时,魏玘气息薄淡,口吻却笃定、沉着。 阿萝抿着嘴,仍不理他,双唇泛起微白,显然用了不少劲儿。 好一阵,她才回头,望入他一双凤眸——果然,她就知道,他的眼睛始终深邃,像两片幽沉的海,写满了莫测、难懂的算计。 她松唇,转身,向魏玘垂眸,杏眼漾雾,洇着蕴藉的哀戚。 “你总是这样。”她道。 ——总对自己最为残忍、十分狠心。 在阿萝看来,不论为平民愤、惩处太守,还是为示法纪、亲身受刑,魏玘都在铤而走险。 他惩处太守,忤逆母亲,会不会招来报复? 他亲身受刑,遍体鳞伤,会不会落下病根? 这大抵是她杞人忧天。可哪怕只有丝毫风险,落入她眼里,都会百倍放大,引她惴惴不安。 毫无疑问,她舍不掉他。她的心不会骗人,还在为他而感到疼痛。 “你算计所有事,甚至不放过你自己。” 听见这话,魏玘陷入沉默,思绪也丢了大半。 他猜到阿萝会生气,已打过道歉的腹稿。毕竟,他又一次利用了她,还对她毫无知会。 可他不曾料及此刻的对话。 这许是二人最大的不同。她的想法与心念,总能超出他所有盘算。 这又是二人最大的相似——和他一样,她不顾他算计、利用,仍牵挂他,将自己放在最末。 静寂之中,魏玘勾唇,牵起一丝笑,恣意又微苦。 他道:“有所舍,才有所得。” “所舍之物,未必当真厌弃;所得之物,也未必称心如意。世道如此,我亦不能免俗。” “因此,当初……我才想保护你。” 阿萝正难过着,听见魏玘后话,不禁颦眉,瞪着泪眼,愠愠地剜他。 魏玘见状,一敛眸光,道:“我没说我做得对。” 此时,他已然知晓,保护她的方式有许多种,而他选了最强硬、最不尊重她的一个。 阿萝一怔,不料他轻易服软。 她说不出话,双唇翕合几下,才道:“我也没说我原谅了你。” ——至少现在,对于蒙蚩之事,她仍心存芥蒂。 魏玘比她聪明太多,二人凑在一起,像兔子和狐狸。若非兔子偶有灵犀、运气尚佳,只怕一生都要受狐狸欺瞒、蒙在鼓里。 可蒙蚩是她唯一的家人,为她付出生命,是她不能漠视、不能忘记。 此间种种,如今的魏玘自然清楚。 他并未反驳,只抬掌,拢住阿萝小手,引她坐往榻边。 “那要如何?”他道。 “我当如何,你才原谅我?” 阿萝垂首,道:“你不要问我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揉在一起、捏成一团的棉花,藏起所有情思。 “你问我,我也答不上、说不好。” 她惯不是会说谎的人,便将当下最真切的感受,悉数拆给他听。 “方才见你受伤,我难过极了。那竹板打在你身上,和打我一般疼。但此刻见你好些,我又心里恼火,记起你从前做过的事。” ——是他,赎回她阿吉的银饰;也是他,瞒下她阿吉的死讯。 思及此,阿萝越发悲戚,也越发郁恼。 她蓦然回首,看向榻上的魏玘,恨不得倒出心中委屈、全扔在他身上,又怕怨气真有实体、会压弯他漂亮的身骨。 酝酿半晌,她扭开头,哀哀地叹了一息。 “魏玘,你太奇怪了。” 不待人应答,她又道:“这世上无人与你一样,既让我讨厌、难受,又令我欢喜、怜惜。” 这番话似是埋怨,叫魏玘听去,却如浸饴蜜。 他闭着唇,视线不移,愈深、愈紧地凝她,又动臂,将她手掌贴往他面庞。 阿萝毫无防备,忽觉手心一软,回头才发现,她正抚着他,触碰他冷颊、鼻梁与颌线,小指点在他唇间,宛如茱萸落雪。 这太亲昵了,好像回到从前。 可她还生着他的气,便涌上一股难言的羞恼。 她咬唇,抽回手,起身就走。 还没离开几步,身后有痛呼传来,听上去分外虚弱—— “唔……” 阿萝步伐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 她默了须臾,才瞟向榻上,道:“魏玘,你疼给我看呢,是不是?” “你的敷药是我亲手配的,看你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你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话音刚落,屋内霎时鸦雀无声。 阿萝不走了,只驻足原地,倒要听人寻什么说辞。 二人就此僵持,四下寂然。 片刻后,榻上人低咳一声,道:“药劲过了。” “本王……该换药了。” 阿萝默然。她抿唇,鼓着两颊,气呼呼的,像圆润的河豚。 魏玘也默然。他不敢看她,只将她容在余光里。 二人再度陷入僵持。 很快,阿萝败下阵来,双肩一矮,舒去淤积的气息。 她睫羽低垂,道:“魏玘,你待我真坏。这个时候,你还要用软刀子扎我的心。” 这句话,既是埋怨他,也是埋怨自己。她感觉自己太没出息,明知他是装的,仍难以招架、被他引出满腔柔肠。 魏玘沉眉窥她,见她无精打采,心里又愧又怜。 生在王室,他步步为营,时刻行走刀尖,以算计、试探为本能。若他也如此待她,确能受益一时,但长此以往,只会令真心蒙尘。 对此,他并非不知,只是一时旧习难改。 可他总要改变——至少,要不吝热忱地告诉她,他有多在意、多喜欢她。 遂道:“我只是想你留下。” “你懂医术,翼州的百姓需要你。而我……远比他们更需要你。” 阿萝闻言,身子一颤,不曾作答。 她将手背在后头,睫帘未抬,遮住闪烁、水盈的眸光,就这样站了半晌。 这半晌,魏玘屏息,只待她回答,等得喉头干灼。 终于,他听见她开口—— “把你那嘴皮子歇一歇,睡你的觉吧。” 少女言罢,身影轻旋,紫裙翩跹,走向不远处的木桌。 “我就在边上。哪儿也不去。” …… 阿萝并未食言。 魏玘睡时,她坐于案前,随意取来他一本书,逐页翻阅。 她喜书,读书从来认真,看过三两行,便钻入其中,借内里故事,摒开杂乱的思绪,渐渐放下疲惫,尝出久违的安宁。 可惜,这股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屋外有足音接近,似是三五人结伴。 “咚咚咚。”越来越近。 阿萝放下书,便起身,想在人敲门前接应,避免搅扰魏玘休息。 还未走到门前,身后又作音声。 “窸窸窣窣……” 阿萝回头一看,发觉魏玘已经醒来,正撑起半身、准备下榻。 他背上有伤,未着衣衫,只缠着一片片麻布,遮住劲实、有力的腰背,腹线尽显,划出分明的川壑,正随他动作而颤栗、紧绷。 ——药劲当真过了,他正痛得厉害。 阿萝心口一滞,顾不得门外人,连忙返回他身侧,搀往他臂膀。 她道:“你这样起来,疼也要疼死了。” 魏玘扯出笑来,道:“放心。” 他脸色煞白,唇无血色,看向她时,仍眸光款款。 “本王的命硬得很。” 言罢,他眼风一掀,眺向屋外,见有人影等候,便抬声道:“进。” 屋外人称是,鱼贯而入。 来者是三名大越官员,乃户部仓部司令使、户部度支司令使、工部水部司令使,受越帝旨意,随行肃王,辅助救荒。 三人甫一入内,便见肃王赤着上身、与女子依偎,怔愣一刹,连忙低下头去。 只听魏玘道:“说吧。” 三人称是,却没有开口,暗暗瞟向阿萝。 眼看此情此景,阿萝自然明白,这些人是要与魏玘商议赈济,但因她在场而不好开口。 一时间,她进退两难,既惦着魏玘的伤势、不敢离开,又知赈济刻不容缓、不愿耽误要事。 正纠结时,却见魏玘凤眸泛冷,道:“说。” ——只此一字,威压迫人。 三人心惊肉跳,忙称是,逐次禀报起来。 阿萝讨了闲,也不出声打扰,一壁听人商议,一壁取来敷药,为魏玘更换。 此期间,魏玘神情稳泰,眉峰岿然不动,瞧不出半分病容。 …… 商议逐步进行,越来越多的事项得到敲定。 自攀谈中,阿萝听出大致对策,是要设厂施粥、检覆灾情、核善粮价、简校堤防、排查户籍等,囊括各方各面,受她八分赞同。 至于扣下那两分,是因还有两点,她以为重要,但无人提及。 她眨眸,本想加入讨论、提出意见,却又隐隐感觉,那三名官员不会在意她的看法。 毕竟,三人看她,往往斜着眼睛,似乎对她不大喜欢。 阿萝抿唇,索性放下心绪,专注给魏玘上药。 才抬腕,忽有人唤道:“阿萝。” ——是魏玘。 在场众人皆是一讶。 阿萝停了腕,还当下手太重,道:“疼了?” 魏玘回首望她,神情平静,一双凤眸墨如点漆、淬有明光。 他道:“对于赈灾,你作何想法?” 第67章 治未病 阿萝的杏眸倏然明亮。 受魏玘提问, 她又惊又喜——惊,是不料他出口、征询她意见;喜, 是她确实有话要说, 也想为赈灾尽绵薄之力。 可她并不作声,先转眸,觑向三名官员。 如她所料,三人无不面色铁青。 其中一人更是上前, 拱手道:“殿下此举, 恐怕不妥吧。” 他是户部度支司令使, 与阿萝素昧平生,但自目窠辨出她巫族身份, 又见她替魏玘上药,还当她是王府婢女,对她分外轻视。 三位六部要员在场, 难道敌不过一介巫人粗婢? 如此弦外之音, 魏玘心知肚明。 他凝目,眉峰不动,只看阿萝一人, 道:“愿闻其详。” 这话分外沉着, 字句岿然如山,压往阿萝心头,逐渐盖过她局促、犹豫。 她抿唇,很快又松,开口道:“你们适才讨论的, 如设粥厂、核灾情、理户籍等, 我大致能听明白, 也十分赞同。” “但我想, 除了这些,你们还得再做点什么,防范瘟疫。” 瘟疫一词入耳,三位官员神色大变。 魏玘勾唇,眼风薄凉,掠过三人,笑意未达眼底。 只听阿萝又道:“书里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1]。翼州城内百姓众多,一旦爆发瘟疫,非同小可,定要多加注意。” 魏玘看向度支司令使,道:“程令使可有对策?” 程令使身躯一僵,默然无语。他出身户部,对医术一窍不通,自然无言以应。 魏玘道:“令使此举,恐怕不妥吧。” 程令使听罢,脸色愈红。其余二人也面露窘迫。 魏玘不再纠缠。他敛眸,藏起如刀的锋芒,再望阿萝时,只余温沉。 “接着说。” 阿萝未察众人异样,颔首称好。 她点唇,认真忖过须臾,便道:“五疫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2]。要论防疫之策,无非是养内避外、扶正祛邪。” “所谓避外,是要不食败肉、不饮污水、洁净废墟、重建房屋。” “昨夜,我看见燕南军清理碎石、通浚沟渠、收捡死鱼死虾。只要继续保持,足以避外。” 魏玘嗯了一声,道:“且说养内。” 阿萝道:“养内,则是要壮固根蒂、强健体质。” 独居小院十三年来,她日夜阅读,早已博览越巫两族医书。此刻正是厚积薄发之际。 “养内之法有许多种,囊括服、灸、佩、抹、薰等。法子不同,所用方剂也不同,但无一例外是,均以药草为原料。” 在她行囊中,尚有药草存余,但要为全城百姓调制方剂,数量远远不够。 她又听过几人讨论,道是城内商肆多受水损,药铺、医馆也没能幸免。照如此看,欲寻入药原料,只能就地取材。 “这翼州城后头,就是青岩山,应有不少药草可作原料。具体如何养内,还要视原料而定。” 至此,阿萝收声,环视众人,等待答复。 她自信、笃定,梨涡小巧,连她一双盈波的杏眼,都亮如漆星,惹得魏玘定睛良久,目光愈加沉炽,满溢赞许与倾慕。 魏玘早有觉察,阿萝跃跃欲试、似乎有话要说。 他想,他不该忽略她,故而引导她开口。可他不曾料到,她会提及瘟疫、举出养内避外之说。 ——着实与他心有灵犀。 他不通医术,却深知灾后防疫之重。谁知,三名官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唯有阿萝挂心。 这令他越发以为,她聪慧、果敢,值得他钟情。 觉察他目光,阿萝莫名耳热。 她感觉自己没做什么,魏玘却眸光灼灼,像要将她烫出洞来。 只是,他目光滚热,话语却寒凉彻骨—— “三位令使,记住了?” 众官员自觉羞愧,垂首应是。 魏玘勾唇,哂道:“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3]。这位蒙小娘子,乃仁医会民医,更是本王的座上宾。防疫一事,还望尔等好好请教。” 三人闻言,愈加惶恐,自不敢再有所怠慢。 魏玘再向阿萝,说过众官员的官名与职责,便摆手,示意几人退下。 “嗒。”木门闭合。 很快,屋内只余榻间二人。 眼看令使离去,阿萝抿着嘴,将视线自门扉收回。 她动腕,刮下最后的敷药,替魏玘涂上,一壁嘟囔道:“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想说恤孤[4]之事?”魏玘道。 阿萝讶道:“你怎会知晓?” 来到翼州后,她常与孩子为伴,见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心里十分难受得很。如今翼州才受水害,定有许多孩童无家可归、需要救助。 魏玘不答,只莞尔,向阿萝悠悠递去一眼。 目光交错间,气息清浅起伏。 阿萝看见,他那双凤眸皂白分明、隐透薄光,更胜天河深远,而她正倒映其中,是凝然、袅娜的一道,被他纤悉无遗地容纳。 这令她忽然发觉,他的询问是刻意而为。 他长虑却顾,早有先见之明,无需旁人提醒,已将防疫、恤孤等事想过七八。 可他依然追问她看法,征求她意见,鼓励她表达。 这很好,但—— “你不会只问我这一次吧?” 魏玘闻言一讶,打量阿萝半晌,才道:“不会。” “本王有这么坏吗?” 阿萝搁下药钵,不答话,静静看他。 她眸光微凉,好似冰风两片,扫得魏玘神智忽醒、俶尔记起从前。 从前,他也征询她看法、聆听她心念。可那些征询和聆听,无不浮于表面,因她回应与他期待相符、是他可以接受,他才不曾反对。 所以后来,他终归忽略她意志,自以为是地替她做了决定。 他确实给了她自由,但只是他所允许的自由。 而今,回忆落幕,魏玘哑口无言。 ——本王有这么坏吗? 何止是坏呢。要当下的他,评判从前的他,除却皮囊漂亮,几乎找不出半点好来。 一时间,无人开口,屋内声息沉凝。 静寂如此漫长。阿萝垂下眼帘,纤长的乌睫好似生霜。 终于,魏玘打破沉默。 “我确实不好。” “但我可以改,可以变得更好。” 阿萝一愣,还未回应,便听他又道:“我会变得更好。” ——这句话,远比先前更加笃定。 阿萝不禁抬眸,恰与魏玘四目相对,见他眸里有光,也有火,沉沉地燃着,似要融化她眉心积雪、睫上凝霜。 她心口发烫,半张双唇,却莫名说不出话。 正滞怔时,力道微凉,悄然袭来。 魏玘牵住她,将她纤指拢入掌中,摩挲她指侧。 “我只差你一点管教。”他低声道。 听见这话,阿萝脸颊一烫。 管教这个说法,实在怪得极了——倨傲的雄狮低下头颅,邀请兔子为他套上项圈,像温柔的蛊惑,也像危险的引诱。 她才不想管教他。她还没有原谅他,仍在生他的气呢。 阿萝赧着脸,抽回手,起身要走。 “我回去了。” 魏玘伸臂,捉来外衫,披身道:“送你。” 阿萝步伐一顿,忙回首,道:“你不要动!” “你真不怕疼死?我不需你送。” 魏玘扬眉,知她放心不下,笑意愈显促狭。 他学着她方才腔调,道:“我的敷药是你亲手配的,看我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我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阿萝闻言,一时默然。 她抿唇,滞了半晌,终于憋出四个字,扭头就跑。 “得寸进尺。” …… 自传舍去往都尉府,距离并不不算远。 阿萝走在前,魏玘走在后。二人间隔一阵,默默行路,全程无话。 正值申时,烈阳斜照。 魏玘将阿萝送至都尉府,驻于府外,目送阿萝进门。 少女紫裙一曳,很快消失不见。 又过去须臾,魏玘才旋身,向传舍负手走去。 山径两旁满是富贵人家,朱门扇扇紧闭,不见灾民,更不存从前恶吏。 暑风寂寥,杂有蝉虫低响,与足音疏落。 “出来吧。”魏玘忽道。 四下无人回应。 魏玘又道:“跟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才说完,右后方树影闪烁一刹。一名少年推草折枝,自内里钻了出来。 ——是灰头土脸的虎儿。 他挠头,惊奇道:“殿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魏玘不答,只道:“你胆子不小。” “打劫宣抚使,擅闯传舍,窃听官员密谈,诋毁、跟踪王室……本王说过,刑故无小[4]。你明知故犯,是想以身试法?” 罪状悉数罗列,虎儿神情一僵。 前头那些事,被魏玘发现,还算情理之中——可就连他向阿萝说魏玘坏话,都被魏玘知道得一清二楚,属实超出他预料。 但很快,他变了脸色,讪讪道:“殿下知道,我有难处嘛。” “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魏玘低笑,未置可否,只道:“你观察本王这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 虎儿道:“那必然不是。” 他追着魏玘,与之同行,边道:“我只是想知道,殿下与我阿萝阿姐,到底有什么渊源。” 谈及阿萝,魏玘步伐一停,眸间寒芒暗涌。 他侧目,睨向小少年,却见其稚气未脱、双眸澄澈,不禁眉宇微拧。 虎儿对此浑然未觉,仍继续道:“殿下,您也不要气馁。我能看出来,我阿姐也不算太讨厌你,只要你多加努力……” “眼下您忙着赈灾,好好干,我阿姐定会欣赏你……” “虽然我和阿姐相识不久,但我能看出,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您呢,自是有风骨与气节的,可这东西搁在女子前头,那统统都不顶用嘛……” 少年喋喋不休,嘴皮子几乎擦出火来。 魏玘一句都不曾听进。 回忆方才情景,他隐觉后怕、懊悔,因他几是本能地以为,虎儿要借阿萝来威胁他。 可对方分明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太子与他争斗至今,尚且只涉及局中之人,不曾牵连旁人。可他的戒备有增无减,愈发敏感、愈擅猜忌,像困兽囚于牢笼、将受黑暗吞噬。 他必须提防,提防外来的恶意,与内心的厮杀。 幸好,还有阿萝在。 他自诩定力尚佳,意志坚定,又有她陪在身旁,定会无所畏惧。 忽然,衣袂受人一拽,少年声音传来—— “殿下,你意下如何?” 魏玘挑眉看去,只见虎儿咧嘴笑着,正拉动他外袍。 “你先前说什么?”他道。 虎儿不满道:“殿下,您怎就不好好听人说话呀。” 他轻咳,清过嗓,才道:“我说,咱俩各有所需,不妨做个小小的交易。” “您想要我阿姐喜欢您,我想要我和朋友们日子过得好,那……您赏我钱,我为您和阿姐制造相处的机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写得不好,我喜欢女鹅走事业(深沉)魏狗的事业也离不开女鹅。嘿嘿当然我还是最喜欢女鹅和魏狗贴贴,吵嘴我也很喜欢!女鹅拌嘴是小傲娇,魏狗拌嘴是阴阳怪气的鹦鹉。 [1]化用自明.西泠狂者《载花船》。 [2]引自《黄帝内经》。 [3]引自《史记.滑稽列传》。 [4]引自《尚书.大禹谟》。 户部仓部司、工部水部司,主要参考了唐代。水部司掌管水利设施及相关政令,仓部司掌管天下府库出纳和租税(也包括义仓、常平仓等),度支司负责税收预算和赈灾收支,人口户籍其实应该是户部户部司来管,但在本文,这部分职权直接合并给度支司了。 第68章 山间行 魏玘挑眉, 眼风一掠,扫向虎儿。 小少年就在身旁, 抻颈瞧他, 眼底赤诚洋溢,看上去,似是非要成他这桩生意。 他勾唇,玩味道:“怎么?” “你是以为, 本王与阿萝之间, 缺你不可?” 虎儿连连摇手, 道:“不敢当。” 言罢,他眼珠一转, 原是要以退为进、引出后话来—— “但殿下与阿姐……委实差点火候。” 魏玘道:“何出此言?” 虎儿道:“自是瞧出来的。” “从我阿姐为您上药,到您送她回都尉府,您与她连个嘴也不曾亲过。好不容易摸着手了, 还没捂热乎, 她又把您推开了。” 这番话绘声绘色,传入魏玘耳中,惹他神情一滞。 他沉默, 薄唇紧绷, 眉间积云愈凝。 虎儿所言,确为他亲身经历。个中缘由,他更是了然于胸。 ——阿萝并没有原谅他。 哪怕她心疼他、在意他、为他垂泪,她仍未释怀他往昔的错误,对此尚存芥蒂。 这是魏玘最不想看见的局面。 正因此, 与阿萝重逢之初, 他举棋不定, 不敢表露未断的情意, 生怕再和她牵扯丝毫,都会引发她更多痛苦。 后来,二人对峙,他见她凝泪、知她难以割舍,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她追回身旁。 事实是,一旦阿萝面对他,挣扎不可避免。 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快结束这一切,与她共同迈过这道坎。 可他究竟该怎么做?他茫无所知。 通晓真相后,她作何想法、有何念头,如何看待巫王与辛朗,又为何会出现在翼州? 这些问题,他本欲问她,却终究作罢。二人重逢不易,而蒙蚩与身世应是她心结所在,他不敢贸然提及,生怕会再度弄丢了她。 依此看,他确实需要帮手,只是…… “你多少岁了?” “十岁。” “……” 二人收声,默立于山径间,身影或高或矮。 少年浓眉一纠,道:“殿下,听您这意思,是看不起我虎儿?” 魏玘泰然道:“本王何时说过?” 虎儿撇嘴,忿忿道:“您都写在脸上啦!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1]。这话可是您说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适用了?” 魏玘压下笑意,未置可否。 虎儿也不馁。他揣臂,忖了须臾,没想出说辞,索性一拍胸膛。 “殿下,这样吧!头一回交易,我不要您赏赐。” “您只管试试,咱们走着瞧。我好歹也是翼州小神通,保准让您心悦诚服!” …… 另一头,阿萝穿过院门,受孩童迎面围住。 先前,她回后院取物时,面露悲切,行色匆匆。小家伙们看在眼里,心生担忧,但又不知内情,只得静候她归来。 此刻,孩童蜂拥而上,关心她状况,话语此起彼伏。 “阿姐,你跑到哪里去了?” “阿姐,你要紧吗?” “阿姐,你走得好急,我们好担心!” 阿萝心头泛暖,如实告知情况,安抚过孩子们,又与人闲聊片刻,才返回后罩房中。 临近傍晚,屋内寂然无声。 阿萝推门而入,只见青蛇盘踞案间,将官皮箱护于身下。 她莞尔,摘落药囊,坐往案前。 青蛇甫一见她,立时松身,游向她手边。 阿萝抬指,抚摸蛇首,眼底柔波微漾,道:“阿莱,多谢你。” 青蛇仰起半身,仿佛有所应答。 阿萝转眸,移开视线,打量身前的长案。 长案与花窗毗邻,有疏光斜落,割出清晰的两界。一界明亮、温和,系她触手可及;另一界阴凄、昏昧,抵靠木壁,同她遥遥相望。 那只官皮箱栖于阴翳,在角落蜷缩,线条森严,四方皆冷。 凝视着它,阿萝眸光渐熄。 她目不转睛,喃喃道:“只差一点了……” 只差一点,她就能埋葬遗物,触碰父亲的游魂,乞求蝶母眷顾、引他转世轮回。 “嘶。”青蛇幽幽吐信。 阿萝没有看它,只展臂,搂住官皮箱。 木棱坚硬,镶有白铜浮雕,几乎硌入她臂弯,惹来轻微的疼痛。 阿萝垂下纤颈,将脸颊贴往箱顶。 她合上双眼,置身晦暗之中,睫扇染灰,雪肤也无光。 莫名地,谁人的凤眸在脑海浮现——乌沉,凌厉,弧度俊美,眼尾微翘。 “阿吉……” 少女声音轻缈,恍若无闻。 “你会怪我吗?” 无人应答。唯听风声冷寂,灌入沉默。 阿萝不再开口。她敛息,收拢手臂,将庋具越抱越紧。 …… 次日辰时,阿萝离开都尉府,往青岩山去。 她记挂防疫之事,遂于昨夜晚膳后,向孩子们打听情况。 杜氏姐妹只在城内活动,无法给出有用的讯息。而武子与大年二人,虽然游走四处,却也极少上山,对地形知之甚少。 唯独虎儿主动请缨,自诩翼州百晓生,要带阿萝上山采药。 阿萝应允,邀他共同出发,却听他说要做些准备,遂与其相约别处,在入山小径处碰头。 离开时,阿莱尚在安眠,纹丝不动。 阿萝不忍吵它,又想有虎儿作陪,便携上无且囊,只身前往青岩山。 这一路上,山下喧嚣不断。 阿萝暂停脚步,侧首望去,将半座翼州城收入眼底。 目之所及,粥厂炊烟袅袅,百姓人头攒动、笑容洋溢;官吏往返奔忙,清理碎石;兵卒搭建棚屋、暂筑居所,收容无家可归的灾民。 场面井然有序,只见百废渐兴、万物复苏。 阿萝驻足于山道之中,受微风吹拂,嗅到米汤的清香,不禁浮出笑靥。 不过一夜,翼州城变化如此,远超她期待。 她也该做些什么——该为这城中百姓,尽绵薄之力,避免可能的瘟疫与灾祸。 思及此,阿萝收敛心绪,继续前进。 昨日有令使提及,道是翼州水灾系急雨骤降、诱发山洪所致。而她足下山径,受虎儿指引,不曾遭遇水害,路途还算坦泰。 只是,其余地界受灾境况,暂且未尽可知。 灾后防疫刻不容缓。无论如何,她都要上山看看,寻找有用的药草。 …… 顺着山路,阿萝越走越深,来到约定地点。 只见树荫之下,一道玄影环臂而立,着玄紫缺胯袍,身姿挺拔如松,显然并非孩童。 阿萝一讶,尚未作出反应,先看那人转回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只听惊呼声起—— “怎么是你?虎儿呢?” 魏玘眉峰不动,下颌一抬,向山下示意。 他道:“程令使统理户籍,人手不足,虎儿熟知乡邻,借他一用。他将采药之事交代本王,今日便由本王随你同去。” 这番话,说得泰然自若、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毛病。 阿萝一时不答。她抿唇,眸光上下流转,打量魏玘周身,噙着几分关切与探究。 魏玘见状,将她顾虑摸透七八,笑道:“放心。” “本王换过敷药,伤势没有大碍。” 他一顿,又道:“况且昨日,本王受梁都尉引路,已将青岩山走过一遭。梁都尉长驻山上,自是比虎儿更熟悉地形。” 至此,他伸臂,向阿萝摊平手掌。 “走吧。” 阿萝眼眸一眨,静了半晌,只曲指,往人掌心弹了一下。 “啪。”声音格外清脆。 魏玘挑眉,抬目看她,便见她收回手去、藏往身后,杏眸清亮如泉,内里娇恼未褪。 “我今日有要紧事做。”她认真道。 “你好好引路,不准对我动手动脚、搂搂抱抱。” …… 二人走于青岩山间,全程无话。 阿萝放缓步速,左顾右盼,观察着山路两旁的植被。 万幸是,她与魏玘所处的区域,未受洪水侵蚀,丛草完好无损,生有大黄、苍术、丁香等。 阿萝边采摘,边思索,在心里权衡防疫之策。 翼州城乃通都大邑,人烟阜盛。如要以一味方剂、应众人所需,自然首选香薰。可香薰多为复方,对原料要求颇高,凭青岩山药草,未必足够。 所以,更好的办法是,既要焚烧香薰、以外治避瘟,也要搭配内服、煎煮汤剂。 阿萝想着,口中喃喃不休,盘理脑内方剂。 “补气固卫,以黄芪为主……” “再佐辛夷、白芍、防风、乌梅等……” 正思索间,她瞥见一丛矮草,立时亮起眸光,趋步靠近,采下一把。 忽然,有人冷不丁出了声—— “为何选这个?” 阿萝循声望去,对入漆黑的凤眸,这才记起魏玘。 她扬腕,举起药草,道:“这是茵陈。烧薰茵陈,可清利湿热、避风寒邪气。” 魏玘眉峰一挑,道:“我说医术。” 方才,他领阿萝走出半程,回头看她,却见她停留原处。 她着了白绢衫子、折枝花纹红裙,矮身于树丛之中,手捧药草,眉眼雀跃,像盛放、昳丽的杜鹃花,也像灵动、轻盈的稚鹿。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从前的某夜。 那时,她用黄丝蚁替他治伤,也如今日这般,眸里清光凝聚,似被柔水濯过。 而在当下,她流连于药草,被方剂匀走心神,甚至忘却他存在、将他冷落一旁,白白枉费他收买虎儿、随梁世忠提前摸索地形。 魏玘对此并不生气,只是好奇缘由。 曾经,他漠视她、聆听她太少。如今,他想了解她更多、深谙她所有。 ——这本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必须想尽办法,避开她伤心事,愈多地表现他诚挚与眷恋。 “你的绣工可圈可点,为何更青睐医术?” 阿萝闻言一怔,并未立刻作答。 她将茵陈放入囊中,眸里泛过懵懂,不曾料及如此提问,也不曾想过其间缘由。 魏玘也不催她,只低目,沉沉地望她。 二人就此相对,缄了半晌,才见少女睫帘微掀、烁出清润的水光。 阿萝道:“我说不好。” 她声音轻柔,像绵软的温风,卷过魏玘的耳畔。 “你问了我,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 魏玘低笑,知她澄澈、天真,行事全凭本心,不似他城府深重。 他道:“可曾想出什么?” 阿萝嗯了一声,翘着睫,定定凝他,轻轻颔首。 “想出了。”她道。 “我青睐医术,大抵是因为你。” 作者有话说: 魏狗:还有这种好事????? [1]引自《史记.滑稽列传》。 本文提到的所有中药相关内容,都是大杂烩+虚构,宝宝们不要相信(?) 第69章 明珠窃 魏玘一讶, 眼神倏而明亮。 阿萝给出的答案,系他始料未及、喜出望外。无论如何, 他都不曾想过, 她对医术如此钟情,缘由会与他有关。 是因为什么?因为二人的初遇,还是因为他身患上气? 许多种猜测在脑海涌现,彼此织缠, 剥去细枝末节, 只剩下端端一个你字。 魏玘沉息、敛容, 眸底的温煦却难以掩饰。 他低声道:“何出此言?” 阿萝睫羽扇动,并未立刻作答。她注视他, 杏眼清澈,燃起一点薄光。 她道:“你让我看见许多。” “许多……新的、陌生的、我从没有见过的东西。” 魏玘不禁一怔。 这又是超乎他预料的回答。 阿萝移腕,抚过无且囊, 五指微收, 揉捏着掌下的布袋。 “巫绣和医术,都是我阿吉教我的。” 蒙蚩予她银针、药杵,教她缝补旧衣、煎制草药, 哪怕见她十指刺伤、浓烟熏眼, 也从未松懈,待她毫不留情、近乎严苛。 当时,她困惑又委屈,不知父亲为何操之过急,也埋怨自己太过愚笨。 而今, 获悉真相后, 她回头再看此事, 已知他良苦用心。 “我想, 他教我那些,是为了让我活下去。” 魏玘默然聆听,一语未发。 他打量阿萝,试图辨别她情绪,却见她挽起发丝,轻轻缠在指尖——那缕发细软、乌黑,宛如藤蔓,绕她一截雪指,将他的心也紧紧攫住。 她的头颈低垂着,叫人看不出神色,唯独露出两片唇,叩合又张开。 “之后,你来了,带我离开那间小院。” “我那时才知道,诅咒是假的,我也没有什么孽力。于是我想,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看更多的景色,到处走,到处找我的阿吉。” “再之后……” 话到此处,少女柔声渐收,良久不语。 魏玘胸膛一紧,只觉如鲠在喉,眼里的光芒越加黯淡。 后来的事,他再清楚不过——她被他威胁,受他诓骗,怀抱虚假的希冀,以无辜之身,走出一方囹圄,踏进另一座樊笼。 这些经过并不愉快,更与医术毫无关联。 他启唇,想说些什么,为过去的种种而道歉,也阻止她自揭伤疤。 可不待他开口,那双杏眸先是一抬。 阿萝看他,眼波如水,清凌凌地曳动,映出他的倒影。 她道:“再之后,我去了台山书院。” “我自山长处,听说书院的历史,知晓了你与周王傅正在做的事。” 她一顿,唇角微翘,凝着小巧的梨涡:“你也好,周王傅也好,又或是吴观山长……你们都告诉我,天下很大,也很辽阔。” 太大、太辽阔,可容纳芸芸众生,而她微渺如尘。 阿萝弯起眸,迎上面前人错愕的目光,道:“魏玘,你说错了。” “天下不在你股掌之间。” 魏玘挑眉,还未追问,先觉心口轻轻一触。 ——是阿萝的食指。 她点他,语气诚挚:“在这里。” “这天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被你装入胸膛、放在心里。” 说完,她收手,背向身后,又垂下眼帘,轻声道:“所以,我才想研习医术,如你、如周王傅一般,为旁人做些什么。” 言尽于此,皆是阿萝最真切的心念。 台山书院之行,于她而言,既是对魏玘动心的缘由,又是受他启发的起点。 这一点,连魏玘自己都未曾预料。 他望向面前少女,自她低垂的睫间,读出惭愧似的赧意,不禁落下一声喟叹。 “你说得不对。”他道。 “若你当真周游天下,也会有如此眼界。” 在书院时,他听见段明说,天下有许多人,只待与阿萝相遇。至今,他仍对此耿耿于怀、分外忌刻,却从未怀疑过这句话背后的真实。 “你会遇见许多人,远比台山书院、肃王府、上京城更多。” 魏玘了解阿萝,深知她至善至诚,自然可以预见那并未到来的可能—— 当她遇见千千万万个、茫茫多的人,她会体察他们的苦难,触碰他们的喜悦与悲恸,只因她本性使然,与他的存在并无关系。 有他,或是没有他,不过殊途同归。 她与他之间,从来并非教养或驯化,更像是两股相似又不同的魂魄,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魏玘低眉,扫过阿萝的额与颊,向下游走,瞩目她眼眸。 她一双杏眸如初清澈,皎洁无暇,不染纤尘。 为这双眼,他曾自命不凡,将她善意误解为情意,酿成了后续的错误。 ——她是明珠,本能热烈、清澄地照耀世人;可他是窃盗,谋夺她光芒,将她藏于宝匣,予她逼仄、狭小、暗无天日。 魏玘心绪愈沉,唇角上扬,眼底却自嘲尽显。 “没有我,你会更好。” 阿萝闻言,轻易觉察了魏玘的失落,不由双眉一颦。 她反驳道:“你说得也不对。” “若没有你,我定然不会离开小院。我会留在那里,直至死去。” 她抿唇,很快又松,本能地继续推测,想借此安抚面前人:“若没有你,我不会知道诅咒是假的,不会知道自己没有孽力。” “若没有你……” 再往下联想,挑了开头,人声却渐熄。 阿萝闭唇,不再言语。 两人相对而立,又陷沉默,与方才分毫无差。 但这一次,魏玘心知其意。 他想,他说错了话,令阿萝记起他做过的错事,惹她不快。 ——是他,带她走出小院,给她接触真相的机会;同样是他,将真相撕成两半,藏起更关键的一半,让她无从寻觅。 果然。从前的事,他根本不该提。 魏玘又动唇,想转走话题,避免为二人再添不睦。 可阿萝没有给他机会。她不作声,只拢紧药囊,身躯一旋,向林间走去。 …… 此后山上全程,二人几乎不再有交流。 魏玘引路,阿萝采药,只闻窸窣阵阵,少存只言片语。 唯一有过的对话,是魏玘要帮阿萝背负药囊,却被阿萝谢绝,只道她不觉疲累。 待到重返入山小径,川连与虎儿已等在道旁。 瞧见两人,虎儿率先迎接。 小少年吵闹着,向阿萝致歉、阐明缺席缘由,又不由分说、摘下她无且囊,挂往自己身上,确实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魏玘旁观,想起阿萝先前的拒绝,心头郁抑更甚。 寒暄后,虎儿拉住阿萝,和她共同返回都尉府,与魏玘、川连作别。 少女和男童渐行渐远,谈笑声被微风稀释。 魏玘驻足原处,并未离开。 他负手,默立,锁视阿萝背影,声息近乎沉敛。 川连侍立在旁,格外窘迫。 他不明白,阿萝与魏玘的关系为何仍未缓和。 昨日,魏玘受刑,阿萝治伤,该是他们重修旧好的最佳机会。他分明亲眼看见,阿萝目睹魏玘受伤,心急如焚,潸然泪下,显然情意未断。 可二人今日怎么又是这幅模样? “说。”魏玘忽道。 川连怔愣,立时回神,不禁红了耳尖。 ——贵主心系翼州、枵腹从公,他却多管闲事、颠越不恭,实在羞愧! 他轻咳,摒开僭越的操心,重拾要务。 “禀殿下,赈济事务进展顺利。” “程令使携梁都尉,设厂施粥,由灾民随记随领,梳理翼州城内五成百姓户籍;周令使检校上山湖、下山河堤坝,已查出十余水损……” 川连径自说着,悉数禀明魏玘交代的赈灾事项,已落实赈给、检覆、理籍、治贪等多项举措。 “大抵情况便是如此。” “依属下之见,自殿下授意至今,不出两日,可谓进展神速。” 魏玘眉峰不动,道:“还不够。” “再快些。越快越好。” 他先前布置如此,是为排摸灾情、暂行救济。至于粮钱赈给、苗种赈贷、以力工赈等后续,要待灾情检覆后,由他报奏今上、以求恩准。 “本王能等,翼州的百姓等不了。” 川连听罢,心知赈灾之重,并未反驳,抱拳应声。 魏玘又道:“接着说。” “是。” “应殿下之约,翼州城内富室、大户等有力者,均已聚集于孙府,只待殿下。” 得此讯息,魏玘终于亮眸,染上零星喜色。 “知道了。”他道。 “即刻动身。” 却听川连忽道:“殿下留步!” “如何?” “还有一件事……” 魏玘侧目看去,见人面露迟疑、眼神闪烁,不禁眉心微拧。 他道:“直说。” 川连道:“据梁都尉报,几名巫人想入翼州城。”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翼州城遭遇水灾,城内巫人均已遣回巫疆,城外巫人如要进城,须受太守准许。当下,太守被绳之以法,巫人入城之事,自然转而请示肃王。 因此,对于梁都尉禀报,他不觉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在眼下这等关头,那些巫人明知翼州受灾,仍要往城中来。 他不道破,只抬颌,示意川连继续。 便听川连又道:“那几名巫人才入翼州境内,按车马行程,约莫三四日,便能来到城下。至于入城目的,暂且交代为……” “为何?” “过路,兼……寻人。” 听见寻人,魏玘静声,眼风一冷。 他抬指,摩挲下颌,在脑中盘点所知,很快有了推测。 “是辛朗?” 川连愕然道:“是。” 魏玘啧了一声,眉宇蹙起微痕。 他没有忘,他外出祭扫期间,辛朗曾与阿萝见面。但阿萝与他重逢时,却并未和辛朗同行。 正因此,他原以为,辛朗已离开大越、回到巫疆。 现在看来,约是辛朗邀阿萝相谈,不曾等到她赴约,又不料她先行离开,特地为她停留几日,才会与二人错开行程。 只是,无论如何—— “不是时候。” 魏玘眼底泛寒,重复道:“来得不是时候。” 翼州城不比其它地界,乃巫人出入越国的必由之路,两族矛盾分外明显。 如今,翼州百姓才受水害,正是人心浮躁、动荡不安之时。 阿萝居于都尉府,受梁世忠保护,少与灾民来往,不被人察觉目窠,情况还算稳定。可再有巫人贸然入城,难保不会引起麻烦。 魏玘长指微动,刮过下颌,无声思忖。 川连侍立,不敢打扰。 半晌,才听魏玘道:“暂且搁置。” 自辛朗当前所处,来到翼州城,尚且还有些时间,能容他仔细思考、排布。 “待本王与梁世忠面议,再作定夺。” 魏玘言罢,便提步,走向山下城邑,要往孙府赴约。 谁知,川连呼唤又起—— “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说。” 川连追上他步伐,默了须臾,才道:“敢问殿下……” “可要将少主之事告知阿萝娘子?” 话音刚落,魏玘的身影骤然一停,却不作回应。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许是积习难除,在思索辛朗之事时,他从未将阿萝纳入考量,直至当下、受川连提醒,才堪堪回神,将二人并列审度。 牵涉阿萝后,情势变得分外棘手。 魏玘沉眉,将此事暗自剖开、权衡利弊。 于理,他该告诉阿萝。 尽管交情淡薄,但辛朗终归是阿萝的胞兄。如何对待辛朗,该由阿萝自己来决定,而非他独行其是、擅作主张。 况且,阿萝本就恨他欺瞒,他已失前蹄,不该重蹈覆辙。 可于情,他不想与阿萝提及辛朗。 辛朗是巫王的儿子,其存在或会让阿萝记起往事。那些往事太过沉重,埋葬她父亲,剥夺她自由,为她带来无数痛苦。 说他不想提,不如说他不敢提,因他也难辞其咎、身处她往事之中。 一时间,魏玘进退维谷。 川连候于旁侧,只见他眸色愈冷,如有薄霜覆面。 默立的时间分外难熬。 “沙沙……” 风声游走,涌过山道两旁,拂动丛草摇曳、徘徊。 良久,定论终于落下—— “暂且不必。” 川连的心绪陡然一沉。 他几是本能地以为,魏玘不该这样做,遂皱眉、张口,劝阻的字句呼之欲出。 可话到嘴边,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自阿萝离开后,魏玘何等煎熬、何等落寞,皆受他亲眼目睹,自知其真心一片、日月可鉴。如今魏玘作此决定,许是另有考量,万不该由他来指摘。 遂垂首,只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再度动身,前往孙府议事。 川连尾随他身后,始终静寂无话。 二人行走片刻,逐渐接近道路尽头,即将汇入山下街道。 目之所及一派繁忙,虽然废墟居多、满是断壁残垣,但可见官吏左右来回、灾民排列有序,攀谈、饮食、吆喝声不绝于耳。 川连见状,暗自观察魏玘,见其微松眉关,不由长舒一口气。 先前下山全程,他觉察贵主不悦,始终精神紧绷。而今城邑复苏,宛如枯木生花,贵主又提振精神,他便也放下心来。 正欣喜时,却听魏玘道—— “好好珍惜。” 川连滞怔,不解道:“殿下是指?” 魏玘微勾唇角,难得揶揄道:“你没几天好日子了。” “郑三娘子要来了。” …… 待魏玘离开孙府,已是月朗风清之时。 川连提灯在前,为贵主引路。魏玘则负手,踱步在后。 二人行走翼州城内,离开未受水损的区域,逐渐走入受害的废墟。 道路两旁满是残败的民宅,被流水冲垮,兀立于街巷间,受月光涂抹,投下惶惶的虚影。 白日时,燕南军已筑起养济园,可收容灾民、供人暂时居住。故而民宅之中、废墟之内,不见丝毫人影,更不闻半点响动。 只听二人足音,擦过碎石,在败路寂寂作响。 四下静寂,魏玘心绪明朗。 方才,他与翼州众位大户相约孙府,商议一桩要事。 那日跪拜魏玘的老乡贤,乃是孙府的主人,最先受他登门造访。听过他阐明内情,孙老大为认可,特助他邀约乡邻,聚于孙府议事。 对于他的计划,众人纷纷支持,敲定部分事项后,相约改日再议。 回忆经过,魏玘唇角微勾。 川连有所觉察,道:“看来殿下心绪尚可。” 魏玘只笑,未置可否。 今夜种种关乎翼州民生,能获乡民拥护、不必孤军奋战,实乃他难得之幸。 二人行进无虞,转过狭窄的巷角。 忽然,魏玘止住脚步。 川连觉察他异样,不知缘由,正要发问,却先耳尖一动。 两人不约而同,屏息凝神。 微风飘荡,自前方破宅中,携来细微、浅淡的声响。 那是女童的哭声。 第70章 雁有痕 破宅、月下, 阿萝手足无措。 在她怀里,杜真真瑟缩着, 仿佛受伤的小兽。 她的衣襟被泪洇透, 晕开一片湿痕,向肌肤贴近,几乎冰凝她心脉。 四周枯寂,只见三两破壁, 碎石胡乱堆叠。房梁暴露在外, 长出尖锐、毛糙的木刺, 捅穿寥寥无几的檐顶,将夜幕烫出洞来。 身后, 唯有老树、夜幕、院墙,与一盏手提的小灯。 二人所处,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民宅。 它曾是谁人的家园, 有过温暖的烟火, 却被洪水摧毁殆尽,只余朽败。 白月静默,如冷河倾灌。 相拥的人影身披华光, 高低错落, 比晚风更薄。 阿萝咬唇,心中悔意蔓延。 她将杜真真带至此处,眼下却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回府后,她全神贯注、处理药草,再抬头时, 已然月上柳梢。她惦记着杜氏姐妹, 去往女孩屋里, 只见杜小小安然熟睡, 杜真真却蜷缩角落。 女孩听出是她,抬起头来,自臂弯之中,露出泪痕错综的小脸。 ——阿姐,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她只是想帮帮这个无助的孩子,仅此而已。 今夜的月光格外冷沉。 杜真真啜泣着,搂紧身前人,像抱住唯一的浮木。 “阿姐,我好、好难受……” 她话语破碎,声音战栗,受悲伤浸染,气息也短促、紊乱。 “我爹、我娘都死了,不会回来了。” “我和小小没有家了……” 听见这番话,阿萝鼻腔发酸,眸间漫开泪雾。 这段时日,她看见杜真真压抑悲伤、强颜欢笑,只为照顾幼小的妹妹。可杜真真自己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同样需要旁人关心。 得做些什么。她必须做些什么。 阿萝收臂,搂紧瘦弱的女孩,再抬手腕,抚过对方的后发。 一下,接着一下…… 她笨拙、青涩,第一次作出如此举动。她也轻缓、温柔,像对待稀世的珍宝。 ——这是蒙蚩的模样。 那个高大的男人,曾用这样的动作,驱走她所有恐惧。 会有效果吗?阿萝不知道。 她无暇思考,只尽力安抚怀中的女孩。 掌下的发丝是冷的,盖着一层寒凉的月,好像随时能将她冻伤。 可她抚得多了、久了,慢慢就发觉,那点凉意被剥开,染上温热,与她的真心一样滚烫。 杜真真身躯渐宁,呼吸越发平稳。 她呜咽着,终于挤出话语:“阿姐,我、我太想爹娘了。” “我好想见他们,好想抱抱他们……” 阿萝垂睫,落下两片疏影,遮起微烁的泪光。 她道:“真真,我与你一样。” “我的父亲也死了。我见不到他,也没有家可以回了。” 她声音细柔,传入女孩耳中,令人僵凝一刹、掀起泪目看她。 面对杜真真的惊讶,阿萝平静而坦然。 她舒眉,与之对视,双唇微动,将从前的经历展开:“那时候,我还比你小上许多。我父亲与我说,他要远行,叫我好好过活。” “远行……”杜真真重复道。 她仍哽咽着,小声问:“远行,是去何处?” 阿萝没有回答。 她望着那对乌黑的眸子,捕到一袭辉明的月色,清晰且亘古。 恍惚间,面前的女孩与过去慢慢重叠。 ——远行,是去何处? 从前,她很在意这个问题,总想知道蒙蚩身在何方、何时与她重逢,便怀抱如此期待,反复祈祷、渴望、思索,却始终未得结果。 纵使如今,她已清楚所有真相,依然无法触碰死亡的尽头。 “我不知道。” 阿萝的回答认真而坦诚。 “我没能找到。” 杜真真眼神一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阿萝有所觉察,但并未改口。 她顿了顿,又道:“可我总感觉,他仍在我身边。” 女孩惊讶,看向阿萝,与她四目相对。 阿萝杏眸泛光,不像结霜,更像净透的明月,悬于穹苍之上,遥遥凝定、千秋不改。 “只要我记得他,他就在我身边。” 面对不败的死亡,唯有记忆足以跨越。 蒙蚩确实走了。他离开她太久,被岁月模糊面容,身形摇曳不定。若二人当真重逢,阿萝甚至担心,自己无法准确地认出父亲。 可难道对于她,蒙蚩当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吗? 答案不言自明—— “他教会我很多事,像巫绣、烹饪、医术、种植……他很会做辣椒骨,也曾教过我,但我劲力太小,很难将骨头捣烂。” “他也教会我如何做人,教我关心旁人、体谅他人的处境,要我做对的、正确的事。所以,他是勇士,而我是勇士的女儿。” 阿萝慢慢回忆,徐徐倾吐。两枚梨涡凝在她唇边,聚起小巧的微弧。 “他给我留了东西,比如酸坛,又比如银饰。” “他为我付出太多,我数不清楚。他用他所有,换我一人的幸福。” 至此,她眸光一垂,看进女孩的眼里。 她道:“真真,你呢?” 杜真真眨动眼眸,水雾散去大半,仍有些懵懂。 阿萝温声道:“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的爹娘都为你做过什么。我会和你一起记住,让他们一直留在你身边。” 杜真真吸吸鼻子,小声道:“我娘……教我女工。” “她还教我读书、识字。我爹也教我算账,教小小做木工,总夸我们聪明,说我们是翼州最好的女郎……” 阿萝抬指,捏了捏女孩的脸蛋,道:“你爹说得很对。” “你与小小就是翼州最好的女郎。” 杜真真抿起嘴唇,睫上蘸泪,显出少许羞怯。 阿萝见状,心知她多半已走出悲切,不禁莞尔,眸光也越加柔和。 “我们该回去了。”她道,“回府后,我也可以听你慢慢说。” “若小小醒来、找不到你,一定会害怕的。” 杜真真闻言一振,连忙抬手,胡乱抹去眼泪,重拾平日的坚韧。 阿萝宽慰,重拾提灯,牵杜真真离开。 屋外筑有木墙,本该齐齐整整,如今却东高西矮。 因二人停留太久,灯里的红烛已燃尽大半,薄光微弱,只能照出足下的道路。 月光如纱,披往阿萝肩头。 她牵着女孩,离开破屋,很快迈出院门。 忽然,墙外突见人影一曳。 阿萝心惊,搂紧杜真真,抬腕拾灯。 两方烛光骤然一碰,辉火恓恓,照出熟悉的脸庞。 ——竟是魏玘和川连。 魏玘冷泰,眉峰岿然不动。川连则皱眉、转目,神态窘迫。 阿萝讶道:“你、你们……” 她不料会遭遇二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路过。”魏玘道。 不待阿萝回应,他接道:“你为何在此?” 他一顿,瞥向阿萝身旁的女孩,又道:“还有她。” 阿萝尚未应答,杜真真先道:“殿下,是我请阿姐陪我来的。这里……是我家。我想家了。”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神情变化不多。 一时之间,气氛僵凝。四人默然相对,谁也不再开口。 杜真真牵挂幼妹,离去心切,眼看众人滞立,悄悄拽了拽阿萝的衣袖。 阿萝会意,道:“我们先回都尉府了。” 魏玘不语,睨往川连。 川连见状,开口道:“天色已晚,我送你们回去。” 阿萝本要谢绝,却想人所言非虚,便也不作推辞、应承下来。 三人合流,往都尉府去。 魏玘则停留原地,不作解释,也并未动身。 三人行进、将过巷口时,阿萝不禁回首,向他望去一眼。 只见魏玘负手,仰首观月,黑袍随风微滚,神情晦暗不明,身影几乎融入黑夜。 …… 在杜宅院外,魏玘驻足许久。 他心里五味杂陈,先有澹凉一点,化开落寞、冷寂,融成难言的孤怆。 方才,阿萝安抚杜真真,被他尽数听入耳里。 毫无疑问,阿萝口中的所有,无一不提醒他——他错得太多,将蒙蚩的付出埋没大半。 可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思绪很乱,好像找不到答案。 在一片静寂里,魏玘提息,又舒,再度仰向天帷。 正是夏夜,繁星似海,散碎如雪粒,倒映他凤眸之间,落下萧索的冷光。 川连离开前,将提灯留下,放置他靴边,静静地烧着。 魏玘默了半晌,道:“出来。” 话音落后须臾,不远处有碎石滚响,一名少年现出踪影。 ——自然又是虎儿。 他位处阴翳,浑身黢黑,三两步走入光里,才清晰地露出脸来。 “殿下的眼力就是好。”虎儿道。 魏玘瞟他,道:“待翼州赈灾尘埃落定,你入肃王府当差,如何?” 这名翼州出身的小少年,财迷心窍,胆大包天,不知自何处学来一身摸爬本事,但本性不坏,合该受川连教导、被人引向正路。 虎儿嘿嘿一笑,道:“只要殿下价钱公道,万事好谈。” 嬉笑罢了,他收声,只歪头,盯住魏玘,一双眼乌溜溜的,写满探究。 魏玘不露声色,只递他一眼。 虎儿撇嘴,道:“殿下宽宏大量,容我问个问题。” 魏玘道:“说。” 虎儿道:“方才,殿下分明旁听全程,为何要骗我阿姐、说您只是路过?” 魏玘眉关一紧,转目瞧去,只见少年抬颌、仰着脑袋,倒是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他未答,不露声色,将视线转开。 见魏玘如此反应,虎儿挠了挠头,目光更为考求,浮过一丝颖慧。 他弯腰,拾起地上提灯。 烛光霎时涌来,灼过二人足底,将身色一并烧暖。 “殿下。”虎儿道,“我虽是个孩子,您也姑且听我一句劝。” 他掂量着手里的提灯,神情漫不经心,口吻却分外认真—— “您待阿萝阿姐,这般藏着掖着,迟早要出事儿。” 作者有话说: 前一章新增了1200+字,建议宝宝们补看一下,避免情节衔接有误! 第71章 乘隙入 少年的话语不算响亮, 却如铿金戛玉。 魏玘眸光一寒,脱口而出:“本王问心……” ——至此, 戛然而止。 他收声, 转开目光,投向身侧荒宅,在碎石间游走穿梭。 虎儿也不语,只盯住他, 手中提灯摇曳。 月河流泻, 清波似水, 与烛光相汇,融入一片火色。 魏玘说不出话。 那被吞没的两字, 合成问心无愧的沉音,灼烧他喉头,令他喑哑难言。 良久, 他才道:“本王不会害她。” 虎儿颔首, 道:“我晓得。” 比起魏玘,他反而更加沉着,说出后话时, 神情也平静无波:“我只是以为, 您与阿萝阿姐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听出少年的言外之意,魏玘凉目一掀。 他淡声道:“是吗?” “难道本王明知会惹她不快,还非说不可?” 虎儿迎上他眼风,不显丝毫惧色,反问道:“殿下是指她父亲的事吗?” 魏玘不语, 又将视线转开。 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 虎儿才开口:“殿下。” 魏玘道:“说。” 虎儿吞咽一下, 道:“您该不会……杀了她父亲吧?” 魏玘默然, 脸色愈发阴沉。 “我就说嘛。”虎儿笑了两声,随口道,“既然您没这么干,那就还有余……” “类似。”魏玘忽道。 虎儿愣住,抬起双眼,打量面前人。 魏玘眉峰覆雪,神情近乎枯寂。 他可以预想,瞒住蒙蚩死讯、编撰虚假的真相,于阿萝而言,几乎与夺人性命无异。 “本王做了……类似的事。” 他唇角一勾,又添道:“类似的错事。” ——字句沉凝,填满自嘲。 虎儿皱起眉头,心里愧怍愈深。 先前,他是为缓和气氛,才故意拈了最荒诞的猜测,与魏玘打诨说笑,却不料误打误撞、道破人心事,反倒害人愈发落寞。 饶是他年少老成,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可祸闯了,总得圆回去。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件事正是二人矛盾的核心。 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虎儿眼珠一转,想起魏玘瞒而不报的态度,隐约有了推测。 “殿下,您与我阿姐……是不是从未直接谈论过这件事?” 魏玘不答,伫于夜幕,身影冷锐如刀。 虎儿见状,心里越发笃定,道:“您该直说的。” “您方才不都听见了吗?连在杜小娘子面前,我阿姐都能主动说起她父亲,凭您与我阿姐的关系,又有什么说不得的?” 魏玘低声道:“不一样。” “她愿与旁人谈论,未必愿与我谈论。” “是吗?”虎儿道。 他歪首,又道:“是她不愿谈,还是您不敢谈?” 话音入耳,魏玘背脊一僵。 他忽然想起,在阿萝离开的前夜,他曾与她有过相似的对话。 那时,她身躯单薄,纤腕颤抖,仍要攥住他衣襟,将他拽往身前,令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是我在害怕吗?她这样问他。 ——是你。 ——是你在害怕。 “殿下。” 魏玘的思绪被虎儿唤回。 他低眸,见小少年已来到面前,正仰望着他,眸光随火色跃动。 虎儿道:“殿下,我确实很佩服你。” 魏玘眉峰一挑,不明所以。 虎儿又道:“你大气,果敢,明辨是非,剑及屦及,有杀伐决断,比我从前见过的所有贵人,都要磊落、坦荡。” “我想,追随你的每个人,都是瞧见你长处、对你心悦诚服。” “既然如此……” 虎儿眼眸一眨,道:“您得利用您的长处。” “您该像亲身受刑那般,拿出勇气,面对您从前的错误。” “虽然我不知您做过什么,但无论如何,它已经挡在您与阿姐之间,不会自行消失。您得把它掰开、揉碎了,与我阿姐好好道歉。” “这就好像……” 小少年聚起眉,很快又舒,找到了合适的比方。 “好像捧起一团雪!” “您想将雪捂化了,赤手总比裹布快。” “再香的酒,也绕不出九曲羊肠。不管您是喜欢她,还是愧对她,都要直接说与她听,让她瞧见您的真心。” 讲到这里,虎儿踮足,勉力扬臂,拍了拍魏玘的肩膀,语重心长。 “殿下,您可千万要记好了。” “您的真心独一无二。只有您,能给她这样一颗心。” …… 哄睡了杜真真,阿萝才返回后罩房。 屋内晦暗,独她秉烛一盏,照出桌案、木箱,与盘踞箱上的青蛇。 阿萝一时默立,不再有其余动作。 今夜,她才与人提过蒙蚩,心里挂念,本想取出银饰、认真擦拭,但见此情此景,不忍惊扰伙伴安眠,只好暂且作罢。 她立于门边,静静看了一阵,便熄烛上榻,就此歇息。 次日,阿萝起得很早。 她惦记防疫之策,遂于梳洗过后,铺开寻来的药草,逐个处置。 青蛇立身,缠在椅上,看她左右忙碌。 阿萝心无旁骛,纵使屋外有孩童喧哗,也凝定精神,很快敲定了大致的防疫策略——系要以外治搭配内服,兼顾香薰与煎药。 这两类方剂用法不同,所需准备也不同。 焚烧香薰,要因地制宜,判断燃香位置;煎煮汤剂,则要知晓百姓人数,确定煎药分量。 前者相对麻烦,需要她亲身走入街道,熟悉城邑布局;至于后者,恰有令使操持理籍,只需她前往传舍、询问令使即可。 想到令使,难免就想起魏玘。 青蛇在旁,只见少女垂睫,落下浓长、纤密的阴翳。 阿萝心里五味杂陈。 她一面记挂魏玘、担忧他伤势,一面又心存气恼、不想和他见面。 两方思绪彼此冲撞、左右拉扯,令她迟迟拿不定主意。 到最后,还是气恼占了上风。 阿萝安顿好阿莱,便唤来虎儿,道明原委,请人带她四处逛逛。 …… 二人离开都尉府,沿着山路,前往城邑。 阿萝低眸,向坡下俯瞰,发觉近街异常冷清,唯有官吏忙碌、将士奔走,未见寻常灾民,不禁心生疑惑,轻轻咦了一声。 前方引路的虎儿回过头来。 “阿姐,怎么了?” 阿萝道:“城里的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虎儿手臂一抬,遥遥指向南方。 “在那儿。”他道。 “城里今日进了好几拨人。有一名小娘子打头,率领不少男丁,送来十几车米粟。大家伙们都到南城门去领粮食了。” 阿萝杏眸圆睁,讶道:“真的?” 虎儿笑道:“好阿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阿萝一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仗义疏财、为翼州灾民雪中送炭——这是难得的义举,令她对那名牵头的小娘子心生好感。 正思量时,忽听虎儿道:“阿姐。” 阿萝道:“怎么了?” 虎儿目光闪烁,试探道:“肃王殿下也在南城门。” “要不……咱们也去?” 提及魏玘,阿萝双唇一抿,摇了摇头。 虎儿气馁道:“好吧。” 他陪阿萝出来,就是为将她引向南城门,帮魏玘和她制造机会。可眼下,阿萝拒绝得斩钉截铁,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时间,二人丢了话题,便默声,行于街道之中。 阿萝边走,边观察两旁街景,暗自记下屋宅、建筑的布局和位置。 城内房屋众多,因地势有别,受灾情况也不尽相同。遭遇水患者多,安然无恙者少,大多数人聚集养济园,其余人则散布于各处民宅。 照这样看,熏香防疫需要分而治之,不可一概而论。 思及此,阿萝颦眉,缓缓停下脚步。 虎儿也顿住双足,环起两臂,静静等候她身侧。 阿萝茫然、不安,也局促、惶恐。 翼州灾情分外复杂,防疫之事更是人命关天——她初出茅庐,见识浅薄,当真担得起千万条人命的重量吗? 除了时间与结果,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由来地,一道玄影浮现眼前。 那玄影清颀、沉冷,分明是如松的俊姿,却蓬勃有力、可与高山匹敌,只消向人身前一立,就能劈开迷雾,令人绝处逢生。 阿萝垂睫,心旌一曳,白颊隐隐发烫。 如若魏玘懂医,由他来经办此事,定能做得周全、漂亮。 可她怎么又在想他了? 果然,她留下他赠予,是很明智的行为。若有那些物件傍身,凡被她瞧见、摸着,脑袋里便会不自觉地冒出他来,管也管不住。 阿萝攥指,拂开杂念,试图拎回思绪。 尚不待她收拢神思,忽听一男子开口道—— “阿萝娘子?” 阿萝一讶,循声望去,不禁掩唇惊呼。 “段明?” 此刻的重逢太过意外,立时令阿萝抛却前情,丢掉方才的心念。 段明道:“正是小生。” 他来到阿萝近前,风尘仆仆,身上扑满泥灰,衣衫也被遮去颜色。 眼看段明靠近阿萝、眼底含笑,虎儿直觉有异。但他对段明一无所知,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道:“阿姐,这位郎君是?” 阿萝道:“是我一位朋友。” 在她看来,凡是待她友好的、台山书院的学子,都可称作是她的朋友。 段明温文尔雅,朝虎儿落下一揖。 虎儿回礼,不再多言。 阿萝望向段明,道:“你为何会在翼州?” 段明温声道:“翼州受灾,正是用人之际,小生与诸位同窗一路,特此支援。” “娘子呢?为何也在翼州?” 阿萝扬唇,道:“我也是来帮忙的。我会医术,能帮翼州的人们预防瘟疫。” 段明注视阿萝,描摹她面庞,凝视她小巧的梨涡,目光愈发清润。 他道:“娘子果然仁善,始终是小生的榜样。” 话音刚落,虎儿皱眉,内心如临大敌。 段明又道:“小生不通医术,难以帮助娘子。但小生能识文断字,也可留在翼州,尽绵薄之力,做孩子们的夫子。” “做夫子?”阿萝杏眸圆睁。 段明称是,解释道:“小生今日进城时,恰巧听见几位老先生在谈论此事,道是翼州重建、百废待兴,需得救助孤儿、对其施以教养。” 阿萝恍然大悟,弯起笑靥,杏眸水波盈盈,有赞许漫开。 她道:“这很好。” “你很好,你的心肠很好,做的事也很好。” 段明受她夸赞,笑容更深,双唇微动,便要作谦。 岂料少年突兀开腔,声浪直直打来—— “那是肃王殿下的主意!”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 只见虎儿抬颌、环臂,身板笔挺,像是心有不甘、非要为谁争口气似的。 他一字一顿:“在翼州建孤幼庄,是肃王殿下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今天状态奇差无比,太想把缠萝写好,以至于精神高度紧绷……所幸调整好了,谢谢到现在仍在关注阿萝和魏二的所有宝宝们!!我掐指一算,不超4章,两人就能和好了。 第72章 及时雨 听见这话, 阿萝掀睫,泛出星点讶色。 在魏玘受伤当日, 二人曾粗略提过恤孤之事, 但并未细说详情。眼下看来,应是魏玘先人一步,已付诸行动。 想到这里,阿萝杏眸微亮。 她不该惊讶才对。她熟识的魏玘, 从来剖决如流、计不旋踵。 阿萝这般神色变化, 被虎儿收入眼底。 虎儿心间暗喜, 深觉自己计谋有效,乘胜追击道—— “殿下召集乡贤、富室, 道是他有心在翼州建立孤幼庄,收留、教养无家可归的孤儿。贵人们听说了殿下的主意,都支持得很呢!” “孙家阿翁当机立断, 捐出一座山上庄子, 就在都尉府附近!” 言罢,他仍嫌不够,又学魏玘姿态, 垂首抱礼。 “咳咳!殿下是这样说的……” 他压低嗓音, 故作冷沉道:“水旱之沴,孩童何辜?恳请众位鼎力相恤,共营孤幼庄。本王亦将禀奏今上,使道路再无啼饥之童[1]。” ——模样活灵活现,确与魏玘肖似。 阿萝扑哧一笑。段明见她笑靥, 眸光黯淡些许。 虎儿咳了两声, 暗观二人神色, 又道:“总而言之, 孙家阿翁说,殿下所作所为,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的创举!” “一旦建成,首开大越之先河,可作九州表率,流芳青史!” 阿萝认同道:“我也这样想。” 在书里,她总读到慈幼、恤孤之论,行走四方时,却很少见人落至实处。 魏玘与旁人不同。他言必信、行必果,像一柄出鞘的快刀,淬着利落的寒芒,足以牵动她心神,令她暂时忘却二人的矛盾。 虎儿瞧出她心绪,便揣起双手,自觉功成身退。 岂料段明道:“敢问这位小兄弟,此间内情,你是从何处得知?” 虎儿一拍胸膛,道:“是我亲耳听见的!” “我昨晚跟随殿下,走了好长一阵路。他与众人相约孙府北堂,我就在堂外那棵老歪脖子树上趴着,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阿萝莞尔道:“你总是这样。” 段明也道:“小兄弟确实聪颖过人。” 虎儿对阿萝嘿嘿一笑,转向段明,很快变了脸色。 他本就是孩子,又心向魏玘,对段明没有好感,说话也漫不经心:“段郎君夸得少了。我不光聪颖,脚程、眼力也很绝妙。” “殿下在杜宅外头站了半天,只有一盏孤灯,我都看得明明……” 正说着,虎儿猝然回神,连忙收声,看向阿萝。 只见少女先是一怔,眸光摇曳,闪过茫然、错愕、惊诧,顷刻又熄灭殆尽,只剩平静与哀淡。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阿萝听出来了。魏玘昨夜并非路过,而是驻足墙外、无声聆听。 他又一次瞒骗她,没对她说真话。 瞬息之间,氛围骤然下沉,一时宛如冰凝。 段明不知内情,但看虎儿窘迫、阿萝垂眸,也心生退意,不敢妄自开口。 半晌,才听阿萝道:“虎儿,我们该走了。” 她静得出奇,杏眸波澜不兴,水湾眉也纹丝未改:“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别耽误了。” 虎儿讪讪哦了一声,没有多言。 二人结伴,与段明见礼作别,转身就要离去。 段明的声音自后传来—— “阿萝娘子!” 阿萝驻足回眸,等他开口。 段明道:“敢问娘子……目前暂居何处?” “在那里。”阿萝指向半山,“我借住于都尉府中。” 段明颔首,道:“多谢娘子告知。” “不敢耽误娘子要事。待到明日,小生登门拜访,再与娘子叙旧。” …… 回到都尉府后,阿萝忙碌不迭。 她跟随虎儿,走遍翼州城,通晓了房屋与街道的大致布局,便因地制宜,写下两张复方,分别应对养济园与散落的民宅。 药方拟定,之后就是配药。 正好,孩子们离府游玩,留出了后院的空间。 阿萝趁机搬出药草,晒于石板路上。 草梗与青叶之中,少女专注配比,雪肤红裙,身影纤如桃枝。在那桃枝后,是一片渐垂、西斜的圆日,随她左右繁忙,越发暗沉。 直至暮色四合,阿萝才停下忙碌。 她仰观天色,大致算过配药时间,再核药草数量,一时有些发愁。 翼州城这么大,仅靠她一人,怕是要配到猴年马月。 可阿萝知道,她无法寻求帮助。 待她友善者,如杜松、川连、众孩童、书院学子等,往往不通医术;通医术者,多半又出身翼州,或会对她巫族身份颇有微词。 只一刹,阿萝想起魏玘。 可她心里有气,不愿寻他,只任心念转瞬即逝。 这件差事,恐怕真得由她自己来。 阿萝提息,又舒,将药草搬入屋中,便沐浴、休憩。 方才阿萝忙碌时,阿莱蜷在箱上,呼呼大睡。此刻阿萝回屋,它已神采焕发、精神抖擞。 阿萝坐往案前,垂下手腕,容青蛇攀来。 她托腮,盯住惬意的小蛇,嘟囔道:“你倒是轻松。” 青蛇歪了歪头,似乎困惑不解。 阿萝疲累,不再多言,向案上一伏,聊作休息。 ……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喧闹起来。 先是一阵交头接耳声,似有男子在院中攀谈;随后,便是步履堆叠声、箱体碰撞声,像有不少人徘徊往返、搬运物件。 阿萝原本困乏,被这声音搅扰,回了半分神智。 她直身,在案前滞停片刻,睡眼惺忪,与案上的阿莱四目相对。 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声传来—— “就放那儿吧。” 阿萝身子一激,立时清醒。 她这才记起,今日回府后,梁都尉的副将告诉她,那位送粮的小娘子要来都尉府暂居,与她和孩子们同住后院之中。 对这位娘子,阿萝观感尚佳,不由心生好奇。 她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一道细缝,观察起院内的情况。 偌大个后院,盈满日暮余晖。 一名高挑女子立于院中,正扬眉、抬臂,指挥着三名男子,命人将木箱搬入屋内——她着了一身窄袖短衫,是轻便的骑装。 这还是阿萝第一次看见骑装女子。 她睁大双眼,打量对方,只觉人英姿飒爽,半点不输男儿。 “吱呀。”门扉轻响。 女子闻声转目,精准捕捉阿萝。 阿萝一惊,尚且来不及反应,女子已屏退随从、来到她面前。 “请问娘子芳名?”女子道。 阿萝莫名局促,眨眸道:“你叫我阿萝就好。” 女子上下打量她,笑吟吟道:“阿萝娘子,我姓郑,乃淮南郑氏三娘子。你可唤我郑三。若想更亲昵些,也可唤我德卿。” 阿萝听罢,当即收紧心弦,攥起五指。 她听梁世忠说过,淮南郑氏是魏玘的母族。魏玘在翼州的所作所为,与母族暗示相悖。她几是本能地以为,面前的女子是为加害魏玘而来。 可她也记得,正是这位郑三娘子,给翼州送来了十几车粮食。 一时间,阿萝摇摆不定。 尚不待她思考明白,郑雁声轻笑道—— “受肃王钟情,感觉如何?” 阿萝愣住,呆立原处,耳边嗡地炸开。 郑雁声笑靥愈浓,施施然道:“我还以为,表兄这辈子不会钟情于任何女子呢。” 阿萝越听越迷糊,睫帘扑扇,杏眸满是困惑。 “你……”她说不出整话。 她报以戒备的眼前人,非但知晓她与魏玘的关系,还有说有笑、追问她的感受。 这太奇怪了。郑三娘子为何这样? 阿萝藏不住心绪,全写在秀净的小脸上,长睫微翘、目光闪烁,神情时而娇怯、时而懵懂,叫郑雁声看去,更觉她烂漫可爱。 郑雁声道:“嗳,你放心好了。” 她比阿萝从容,边说,边挽住阿萝,将人带入屋内,随手合门。 “我虽是郑家人,但与你们是同道中人。” 说着,郑雁声转眸,瞥见案上那只官皮箱,朱唇高扬。 她道:“你箱子里头的银饰,还是表兄托我,专程去西市当铺赎回来的。” 听见这话,阿萝错愕万分,偏首瞧去,见人笑眼笃定、不像有假,终于放下心来,更因着赎回银饰的一层关系,对其好感倍增。 “多谢你。”她诚恳道,“那些银饰对我十分重要。” 郑雁声笑道:“不必与我客气。” 她走到案前,看见盘踞的青蛇,只轻轻咦了一声,便要伸手捉它。 也不知阿莱怎么了,许是瞧见美人、心醉神迷,竟然毫无反抗,被郑雁声把玩指间。 阿萝亲眼目睹,惊奇道:“你不怕吗?” ——既是问蛇,也是问人。 在此之前,只在她与魏玘手中,阿莱才会这般乖顺、被好好对待。 “不怕。”郑雁声道,“我自幼被养在乡野,对这种小东西见得可不少。” 她回首,再望阿萝,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受肃王钟情,感觉如何?” 话题兜兜转转,终归绕不开魏玘。 阿萝双唇一抿,没有立刻回话。 郑雁声抚弄青蛇,浅浅递她目光,便见她垂落浓睫,眸光微颤,朱唇压得泛白,连两侧雪颊也透出隐红,显是在认真思索。 良久,阿萝才给出答案:“感觉好也不好。” 郑雁声道:“你细说说。” 阿萝掀眸觑她,坦诚道:“他像团火似的,便是好也不好。” 火——这就又是她看魏玘的新模样了。 “他燃烧、闪烁,散着温暖的热度,用熠熠的光牵住我。我瞧见这些,就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想他再亮堂些、再通明些。” 说这话时,阿萝杏眼凝水,漾开月似的清波,随她心潮曳动。 “我想他照着更多人,想更多人知晓他的好。” 但下一刻,她话锋一转,眸里清波散碎,像被风揉皱的池水,不复从前分明。 “可他把自己当作燃料,才有了光、有了热。我发现这点,心里难受得紧,又奈不得他如何,只能看着他燃烧自己。” 阿萝一顿,又道:“我受他吸引,想要他温暖,便向他走去、与他接近。” “他把我攥在手里,与我靠得太紧,烫得我好疼,让我一下子瑟缩回去。但我当真回去了,又感觉寒冷,舍不掉他那般热。” “于是,我再走近一些,想听他说话,也让他听我说话。可我不明白,他为何不与我说,只将我一点点地向外推,又要推到寒冷的地方里去。” 说到此处,阿萝收声,默了半晌,才道:“这便是他的好与不好。” ——好,是钦慕他、敬佩他;不好,是气他欺骗、怨他隐瞒。 郑雁声寂然聆听,摩挲着阿莱的蛇首。 待阿萝语毕,又过去片刻,她才抬起双眸,凝视面前人,目不转睛。 “阿萝娘子。”她道。“你的这团火……大抵未曾告诉过你。在你瑟缩回去的时候,他咳出一口血,险些没了半条命。” 作者有话说: [1]引自王坼所著《续文献通考》中宋理宗赵昀在宝佑年间颁布的诏书。 [2]化用自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第73章 水聚沙 话语轻巧, 却宛如冰泉,浇灭了屋内的所有声音。 郑雁声注视阿萝, 只见人纤影一滞, 倏而裙袂飞卷、火色匆匆。 不过三五步,阿萝抵达她面前,紧紧攀住她手臂。 她惊异,抬眸看去, 对入阿萝的双眼, 捉到显而易见的焦急与忧虑。 “他不曾与我说过。”阿萝道。 她的声音也是颤的, 一句接着一句,仿佛急雨, 向郑雁声丢去。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良医诊过没有?” “除了咯血,可有其余病证?” 郑雁声不答话,只盯着她看, 瑞凤眼意味深长。 两道视线相撞一处, 凝成雪似的沉默,冻得阿萝心神渐冷、脊骨打战。 “不用担心。”郑雁声道。 “良医诊过,他没有大碍。若你不信, 亲自问他便是。” 话已至此, 阿萝依然惴惴不安。 尚不待她再作追问,郑雁声语锋一转—— “倒是你。” 她半掩丹唇,目光悠悠,笑得暧昧又促狭:“瞧你这小脸皱巴巴的,眉毛、眼睛都凑到一块儿了, 跟我欺负你似的。” 阿萝惊讶, 嗫嚅道:“我、我不是……” “我知道。”郑雁声摆摆手。 她垂腕, 将阿莱放回案上, 又挽住阿萝,与之坐往榻边。 “这下你清楚了。”她笑道,“表兄未卜先知,料中你定会牵肠挂肚,才将此事按下不表,不想你替他担心呢。” 早在赎回银饰时,郑雁声就发现,魏玘心有所属。 她与魏玘相识多年,从不曾见他为女子动情,故而好奇心起,想会会他那位意中人。 只可惜,魏玘将阿萝藏得太好。待她死缠烂打、自川连处套来大概,昔日的恋人已劳燕分飞。 眼下,她见阿萝与魏玘重逢,还当这对冤家已冰释前嫌。何曾想,二人尚未和好,还要她来乐善好施、做这牵线的红娘。 “咯血如此,其余亦然。” “他心里全都是你,若瞒着你什么,总归有他自己的考量。” 听见这番话,阿萝长睫一颤。 刹那间,记忆纷杂乱涌,抖落往事的微尘,在她眼前重聚。 她忽然想起,白月下、门扉前,魏玘曾深深地抱她——他颤得厉害,染着冷泪与酒气,使出很大的劲力,似是怕她随风飘散。 一次次地,他向她起誓,他会好好保护她。 阿萝很清楚,魏玘言出必行。 正因此,她才困惑、郁悒,对他的坏处越发气恼。 他说他知错,也说要悔改,话语却模棱两可,对蒙蚩和巫疆避而不谈。甚至昨夜,他分明听见她倾诉,仍要编撰谎言、佯装路过。 她给过他许多次机会,但他从未开口,好像她的过去与他无关、不用再提。 可她只是想要他明确的歉意——对她,更对她父亲。 想到这里,阿萝鼻腔愈酸。 她垂睫,遮起眸光,闷声道:“他像在乎我,又像不在乎我。” “他做错事、叫我生气了,也不会与我多说什么。” 郑雁声道:“大抵还是那个道理。” 她挪身,贴近阿萝,又展臂,搂住人一席柔肩,才道:“他惹恼了你,心里发虚,生怕自己多说多错,不想失去你。” 阿萝懵懂道:“是这样吗?” 她眨动水眸,思忖片刻,仍觉困惑不解。 “可我就站在他面前。” 她确实离开过魏玘。但现在,二人已经重逢,距离再远,也大不过一座翼州城。 况且,对于他,她早已不是镜中花、水中月,而是真实存在的人。哪怕她还在生他的气,他的一切仍能紧紧牵动她的心。 她想不明白,魏玘历来勇决、果敢,独在对待她时,偏生出这般、那般的顾虑。 “我已经来找他了。他不必多虑才是。” 听出阿萝的委屈,郑雁声抿起朱唇,没有立刻回答。 她侧目,观察、描摹阿萝,画过两道水湾眉,停在一双杏仁眼间。 二人四目相对,迎来凝滞的静寂。 没由来地,郑雁声记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她是郑氏的旁支庶女,不受家族重视,自幼被养于乡野,直至及笄才返回祖宅。正巧,郑昭仪携肃王省亲,与她同日抵达。 那时候,郑昭仪暗示魏玘,郑家娘子淑慧伶俐,可多加往来。 于是,年少的皇子冷目逡巡,略过一干衣香鬓影,走到风尘仆仆、布裙荆钗的郑三娘子面前,帮她提起行囊,送她返回屋宅。 在无人的小径间,他归还她行囊,低垂眉宇,以锦帕擦拭长指。 午后的日光打在他背脊,使得他五官晦暗,合该像一尊精致的玉像,却全无慈悲,只有冷肃、平静与威仪的淡漠。 他说,他要与她做个交易。 之后多年,每每回想此事,郑雁声总很疑惑,不知魏玘为何会选中处境尴尬、一无所有的她。 可随着二人合作愈深,她对魏玘认知更明,心里渐渐就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回应阿萝的问题—— “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 得到太少,才能凭借相似的气息,一眼看穿她处境、读出她野心。 得到太少,才会在乎仅存的所有,费尽心机、不计得失地捉住阿萝,像捉住唯一的浮木。 郑雁声视线聚定,锁住阿萝的双眼。 自那对纤尘不染的眸里,她看见惊异一刹而过,悲悯和疼惜如海般翻涌。 面前的少女秀澈出尘、毫无城府,似乎难以理解权势的挣扎与博弈,却又格外赤诚、通透,无需她多作解释,已对心上人有切肤之痛。 难怪。郑雁声暗叹道。 饶是魏玘身在绝处、破釜沉舟,也渴望这样的光亮。 她合眸,松开臂弯里的姑娘,以掌抵住眉心,一壁揉压,一壁开口:“我从不曾见他对谁动过心,你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在旁人面前,他是不可一世的肃王、高高在上的殿下,受万人敬仰,体面风光。” “可在你面前,你说他像一团火,我看他却是一盘沙。他得靠你这汪水,捏塑他身形与魂骨,以免误入歧途。若没有你,他就要散了。” 她言罢,掀开眼帘,睇向默然垂首、若有所思的身边人。 谁也没有开口。目光不再交错。 末了,还是郑雁声先笑一声,又将阿萝揽入怀里。 “好阿萝。”她亲昵道,“我先你一步、与表兄结识,你不准为此与我生气。” 阿萝埋着头,道:“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他有朋友,能有人知晓他的苦、在路上帮衬他左右,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话语压得很轻,小心地藏起呜咽。 郑雁声听出来了,阿萝不是在对她生气,而是在责怪自己。 她咬着下唇,心里有些懊悔,不知她方才那些话起了什么作用,更不忍见阿萝垂泪,索性一拍床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来。”郑雁声道,“讲他讲得太多,不如聊些别的。” “泼辣粗鄙的高门庶女,与温润而泽的罪臣后裔,好一段天作之合、檀郎谢女的佳话,我给你说说,你要不要听?” …… 这一夜,阿萝彻夜未眠。 她躺在榻上,与青蛇共枕,眼帘徐徐翕动,望着黝黑的平棋。 次日,阿萝依然早早地开始忙碌。 她起身时,屋里屋外悄然无声。遑论阿莱,连郑雁声和孩子们都尚在熟睡。 梳洗后,她对照药方,继续处理先前的药草。可相较昨日,她心不在焉,动作迟缓许多,甚至数次停下、眺望远处。 ——或许,也不是远处。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座传舍静静伫立。 过去一阵,郑雁声起了身。她与阿萝聊了几句,又更衣梳洗,便离开都尉府、径自繁忙。 又过去一阵,孩子们也逐个苏醒。院里立时鸡飞狗跳,自里到外都闹哄哄的,如潮的嬉笑溢出院墙,几乎掀飞了都尉府的梁顶。 这些孩子很是懂事,瞧见阿萝忙碌,无不主动请缨。 可阿萝已与郑雁声约好,自郑氏随行的家丁之中,寻几个懂医、可靠的帮手,不必再麻烦孩子们,便由着他们跑出府外、结伴玩耍去了。 只余阿萝一人,后院重归于寂。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阿萝的脑袋却乱嗡嗡的。 她想做些什么,也想说些什么,却只有隐约的方向,不算明晰,也不足以令她拿定主意。 就这样度过了两个时辰,天光逐渐暗沉。 ——该是一会儿要落雨了。 发觉这点,阿萝心口一紧,手中的药草险些掉落在地。 终于,她作出决定,扭头扎回屋里,到处寻找竹伞。可屋里没有竹伞,天色越来越沉,她只得带上无且囊、罗星袋,往府外赶去。 恰在此刻,有人匆匆而来。 那人着了青衫、布靴,提着什么,正与阿萝迎面碰上。 “阿萝娘子。”是段明。 阿萝张唇,想说自己还有要事,却见段明手臂一抬、向她展示拎着的物件。 那物件长条、圆瘦,被淡黄的蜡纸扎着,用细绳重重捆束——是枣泥饼,她在书里见过类似的图绘,系大越独有的美食。 只听段明道:“这是小生的一点心意。” “翼州金枣名满大越,娘子兴许未曾尝过。幸有酒楼未受水灾,小生便为娘子购来一些,数量不多,但请娘子笑纳。” 阿萝一时不答,只看向悬空的纸包。 她当然明白,在饥荒之苦尚未消散的翼州,一扎枣泥饼意味着什么。 随后,她抬眸,再望身前的青年。 她发现,他也在看她,眼里流光溢彩——这样的眼神陌生又熟悉,她清晰地记得,魏玘凝望她时,眼里总有如此颜色。 阿萝摇了摇头,道:“对不起。” 段明一怔,默了片刻,才道:“娘子是为何事而致歉?” 阿萝道:“所有。” ——这样的对话,也是陌生而熟悉的。 她又道:“我该走了。” 段明没有应声,只颔首。他退开一步,向那奔上山道的娇小身影,行过周全的揖礼。 …… “隆。” 雷声滚滚而来。 夏日的雨来得很快,自天幕泼洒,洗净半山的翠色。 阿萝抵达传舍时,恰好落下第一滴雨。 她见过典军,毫无阻碍地进入传舍,不顾杜松与川连,直奔魏玘屋前。 “哗——”雨声四作。 阿萝环臂,将药袋藏进怀中,避免被雨淋湿。 她踩着水洼,来到屋檐下,脱去微濡的罗衫、搭在臂上,就要敲魏玘的房门。 “吱呀。” 先她一步,木门打开,颀影映入眼帘。 面前人高挑、清俊,眉关不展,沉着难解的郁色,像松尖上的一抹寒霜。 他两手握着竹伞,正要撑开,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顿时停滞下来,连眼底的寒光也顷刻散开,浮出难得的错愕与慌乱。 阿萝仰颈,让自己撞进那双漂亮的凤眸。 她道:“你做什么去?” 魏玘的气息截断须臾、几不可闻,显然还未从无措中恢复过来。 “找你。”他嗓音干涩,“我……有话要与你说。” 阿萝目不转睛,吸了吸鼻子。 她道:“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诉衷情 魏玘能感觉到,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在他面前,少女亭亭玉立, 回应他梦绕魂牵、朝思暮想。在她身后, 天地涤荡水中,往他耳畔濯洗、敲打,留下急乱的躁动。 隔着朦胧的山岚,他望向阿萝, 聆听喧嚣的雨韵。 “有急事?”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眸光纹丝不动。 魏玘忽然没了话讲。 他收息, 令竹伞倚靠门边,心里愈发忐忑。 此时的相遇出人意料, 他无法判断阿萝的意图,只猜她余怒未消——除了她的父亲,大抵再无缘由值得她栉风沐雨。 到底是他的过错, 致使她受累。 魏玘垂目, 中断对视:“何必冒雨赶来。待到晴霁便是。” 阿萝仍凝着他,对他的回避视若无睹。 “可我想来找你。”她道。 魏玘微怔,滞了须臾, 才掀起眼风, 看向阿萝。 她自雨幕穿梭而来,此时云鬓松乱、乌发散垂,肩头、衣袂、甚至睫羽都很湿润,蒙着氤氲的露霭,流露出纤弱的怯柔之相。 可他又看见火光, 在她眼里明明燃烧, 灼过他的倒影。 ——这像是某种不可言宣的允许。 魏玘的心神紧绷至极。他抬手, 试探似地, 抚向她白玉般的面庞。 “都淋湿了。” 阿萝不作声,也没有拒绝。 她安静地立定、仰颈,纵容他摩挲、轻掠她眼睑和睫羽,任由他勾勒她丰盈的脸颊,为她拭去雨痕,进而向下游走。 唇珠近在咫尺,长指却停驻于鼻尖。 魏玘不再继续。他还差最后一点勇气,要用之后的剖白来填补。 他收回手,低声道:“进屋再说。” “好吗?” …… “吱呀。”门扉闭合。 声声急雨被二人关在屋外。 昏光暗沉,烛火被点燃,照出两道交错的影子。 魏玘取过绵布,向阿萝走去,看见她站在桌边,已将背负的药囊放置案间。 听出他来,她眸光一转,发现了那卷绵布。 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杏眸如镜,与凤眸相映,以水洗似的清澈,对上一丝鲜见的局促。 许是因心事在怀,今日的魏玘有些青涩。 他双唇微动,本想解释什么,却见阿萝坐往桌边,摘去发间木钗。 乌发骤然散落,如瀑的墨色流倾而下,被细白的五指聚拢一处、松缓地抓理,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声响,又在背后重归于寂。 尔后,她旋身,垂手膝间,半仰着面儿瞧他。 她没有说话。但魏玘听懂了。 他来到她面前,将她纳入阴翳之中,用手里的绵布,卷过她云似的鬓发。 ——动作极其轻缓,指尖也带着薄颤。 她任由他擦拭,始终没有动作。 他得以轻抚她的发与颊,蹭她盈润的耳廓,将雨珠点滴沾去。 此时此刻,在他掌下,她像一只温驯的小兔。 可他再清楚不过,她并不是温驯的小兔。小兔不会如她这般,用明亮、净澈的眼眸,直白地盯住他,烧光他所有退路。 魏玘意识到,阿萝在等他开口。 他低目,与她对望,话语滞留半晌,终于滚落舌尖—— “这几日,我始终在想你。” 阿萝眼眸一眨。 “也在想……”魏玘顿了顿,“蒙蚩的事。” 听见蒙蚩,阿萝软睫轻颤。 魏玘觉察她变化,不禁蹙眉,将出的字句哽在喉头。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她开诚布公,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动指,描摹她小巧的耳廓,思绪愈渐清晰。 “我不该做那些错事。”他道。 “不该刚愎自用,不该罔顾你意愿,也不该隐瞒你处境、隐瞒你阿吉所做的一切。” “可我……怕你无法承受。” 话到此处,魏玘收声,游走的指尖也逐渐停滞。 一时间,二人陷入静默。 直至魏玘落身、与阿萝相对而坐,室内才又有了声音—— “十二年前,我不通凫水,被人推入池里。” 阿萝一讶,未曾料到如此话题,不禁眨眸,打量魏玘。 魏玘眉宇岿然,神色平静。 他抬腕,一壁擦拭雨水,一壁续道:“我生母救了我,将我带回寝宫。她告诉我,我兄长决心杀我,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遇险。” 言罢,他勾唇,牵起自嘲的哂笑。 “可这也并不是第一次。” ——远远不是。 落水之前,还有小褂里的毒蛇,宫宴上的花生酥,秋狩时的野狼…… 当意外不断重复、指向相同的结局,唯一的缘由只有必然。 在无人觉察的岁月里,魏玘凭借着天生的运道,屡屡逢凶化吉,逃过亲人的谋害。 他本该感到庆幸,因他每一次遇险,都是一场致命的赌博,但凡失之毫厘,他就无法生存,更不可能坐在此处、抚摸心上人的脸庞。 他更该感到悲哀,因加害者同他血脉相连,而庇护者与加害者大同小异。 但在此刻,魏玘并不感到庆幸或悲哀。 阿萝看着他,只见他若无其事、拭过她颊侧,一双凤眸黑沉、幽深,宛如无波的古井,泛着阒然的冷寂。 她头一回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除了她,他的眼里空无一物。 魏玘很清楚,他再也不会为血亲的背叛而悲哀。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之中,他从前拥有的、感受亲情的能力,早已被勾心斗角所磨平,只剩下麻木不仁、居高临下的冷漠。 如今的他,已能游刃有余,将血亲视作敌人、工具、棋子、玩物、祭品。 他成为了可怕的怪物。 偶尔,他也会想——倘若流光倒转,在望不见来处的那条路上,有人能帮他一把,不让他孤军奋战,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他只得厉兵秣马,朝干夕惕,枕戈待旦。 可后来,怪物遇见了一道光。 这道光起先微弱,以纸的形态出现,飘过他面前,倏而化作烂漫的萤火,温柔地包裹他,令他惊艳、讶异、怦然心动。 昏黑的世界从没有这样的光芒。 他动了私心,做了贪婪的恶徒,把光藏入手中。 于是,他的光再度变化,燃起不熄的烈焰,烧痛他掌心,让他险些退缩、却又痴迷她暖意。 他忍着疼,捧起她,看她慢慢地聚焦,凝成小小的一粒星子。 一切都在变好。他守护她,而她照亮他。 可忽然间,他发现,他的光与他有同样的命运,也在抉择的高崖摇摇欲坠。 魏玘的拇指摩挲着,揾过阿萝的睫扇,惹得她杏眸微眯。 “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 他想守住他的光,护住她的清澈、单纯、善良与美好——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只是,他终归错了。他低估、看轻了她,没有发觉她涅而不缁、汲痛生长的能力,伤害了她的情感,也否定了她的过去与抗争。 “不论初心如何,我都做错了。” “我该向你、向蒙蚩……好好地传达歉意。” 魏玘修指微动,挑起一缕松落的乌发,替阿萝挽至耳后。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毫无退避,口吻也郑重其事:“你的阿吉是令人尊敬的勇士。你是勇士的女儿,不当受任何人掌控。” 至此,阿萝脸上的雨水已被尽数擦拭。 魏玘停下动作,沉沉地瞩她,一时敛尽声息,等待她的回应。 可阿萝没有开口的意图。 她睫羽扑扇,自椅上起身,留下一道纤薄的背影。 魏玘怔住,不解其意,尚且来不及发问,便见她抬起两臂、向身后交叠。 阿萝握住长发,虚虚拧成一股,往左肩前拢去。 雪光一闪,肤如凝脂——纤长的颈子显露出来,曲线温柔而流畅,半遮于松弛的襟领,隐约可见光洁的背脊与沟窝。 就这样,阿萝背对魏玘,重新坐回椅上。 “你接着擦吧。” 她说着,以指尖点上肩胛:“这边也沾了些雨。” “冰冰凉的,贴得我不大舒服。” 魏玘闻到了熟悉的淡香。 他心口愈烫,长指攥了又松,遵循她指引,拭过雨后的肩背。 纵有布料相隔,他依然能感觉到,她肩头圆润、肌肤细腻,像松软的柔雪,令他下意识放轻力道,生怕不慎碰碎了她。 莫名地,他感觉今日的阿萝有所不同,更像一片细小的羽毛,在他喉头轻轻扫过。 这意味着什么? 对他方才的陈述、往昔的过错,她作何想法? 不待魏玘细想,阿萝先出了声—— “还有呢?” “什么?” “除了方才那些,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悬,神智些微收拢。 他垂眸,耳尖发烫,为自己方才的心猿意马,生出薄薄的赧意。 她太漂亮、太可爱了,牵绊他神魂,让他移不开眼。可他确实还有话要说,只能回归心神,继续解决未竟的问题。 “你身世的真相,系我自辛朗处得知。” 谈及辛朗,魏玘眉关淡拧,不自觉间易了自称:“在你参与医问之试前,他来找过本王,想让你放下前尘、认归王室。” “当时,本王觉他可笑,将他……” “咳。请走了。” 在他眼里,无论是辛朗还是巫王,都对阿萝有所亏欠。如要他来处置,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但眼下……” 魏玘眸光一敛,道:“你的态度,就是本王的态度。” ——明面儿上的态度。 如何对待辛朗或巫王,终归是阿萝的私事,合该由她自己决定,他保持尊重。但警告巫王、庇护阿萝,则是他的私事。 狡兔尚有三窟,可不能说他骗她、瞒她。 “还有……”魏玘话锋一转。 他拂去她肩头的水露,拈起衣缕,贴往她身后,藏起雪似的肤光。 这个动作欲盖弥彰,像是为掩饰他不算君子的视线,又像是为压下他此刻的局促。 后话为证,魏玘确实理亏—— “昨夜,我听见了。” 阿萝的身姿原先平稳,听见这话,双肩微微一滞。 魏玘气息紧绷,乍听是冷沉,只将忐忑纳入话梢:“你安慰杜小娘子时,我就站在墙外,听见了你与她的全部对话。” “所以……” 阿萝的声音清凌凌的:“所以什么?” 魏玘默了片刻,试探道:“你……知道照金山吗?” 阿萝静寂无语。 魏玘见状,心里底气渐失,索性沉下目光,不再看她。 他径自道:“我是听梁都尉说的。” ——翼州是巫越两国的关隘,梁世忠常年戍守翼州,自然比魏玘更了解巫族的习俗。 “照金山乃巫族神峰,常有巫人行祭灵仪式,埋葬亲人遗物于古枫树下,助亲人轮回转世。” 魏玘从来不信鬼神,只视之为弄权利器。可对祭灵仪式,他无比希望它真实、有效。 他敛息,在心底落下一声叹,才唤道:“阿萝。” 阿萝没有回头:“你说。” 魏玘低声道:“你可否……再等等我?” ——曾经,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如今我筚路褴褛,若贸然行事,定会为你招来麻烦。我只能像你与杜小娘子所说那般,多听你说起从前、记住蒙蚩所做的一切。” “所以,我想你等等我。” “等尘埃落定,我随你去照金山,一起完成你阿吉的祭灵仪式。” 魏玘心知,要践行如此承诺,需经他百般营谋。 他所身处的迷局,是成王败寇的皇权之争。待到万事终焉时,他或荣登大宝、执掌天下,或兵败山倒、死无葬身之所。 为他自己,也为她,他必须赢。 当他赢得皇位,该如何力排众议,让大越天子亲赴巫疆、祭拜无名的异族亡魂? 这是很长、很远的一条路。 可他依然如此承诺,且言必信、行必果。 那么,阿萝如何看待?她能否原谅他的过错、允许他的祭拜? 魏玘不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眼眸,无法作出揣测。 恰在此刻,阿萝的身子动了动。 她侧腕,将乌发团往耳后,终于转向魏玘。 “都说完了吗?”她道。 魏玘掀目,对上她,低低嗯了一声。 才回完,他又记起辛朗的行踪,但不想在此时提及,遂添道:“最重要的,都说完了。” ——诚然,辛朗不怎么重要。 阿萝不说话,只盯着他瞧,似乎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屋外的雨已经歇了。天光破开半面,透出鲜浓、初霁的薄金,刷上净透的窗纸,折往二人所处的地界。 在那双乌亮的杏眸里,魏玘看见一缕碎金。 可他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她的眸光,还是斜阳的日影。 他道:“你有话要与我说吗?” “责我、怪我、怨我……大可一吐为快。” 什么都行,与他说些什么,好过他忐忑不安的沉默、患得患失的揣测。 “不必顾虑。畅所欲言。” 魏玘停驻目光,聚向阿萝的双眼:“我想你留在我……” ——声音戛然而止。 只在他落声的瞬息,少女倾身而去。 魏玘看见她蜷曲的长睫,在眼前顷刻放大,如蛛足般细密,挠得他心尖微痒。 他又闻到那股香,曾点在他鼻尖,替他捱过正骨的痛浪。 气息是烫的,唇间的触感柔软而温热。 ——阿萝吻住了他。 第75章 桃花水 魏玘错愕万分, 一时滞于原地。 他思绪空白,凝坐椅上, 像被蛛网紧紧捆束, 成了话本里身陷风流、任人摆布的书生。 若他是书生,那阿萝是什么? 他想,她是昳丽的艳鬼,因她攫夺他从容、吞没他理智, 将他拆吃入腹。 可世上真有如此青涩的艳鬼吗? 她与他双唇相贴, 分明亲昵无间, 待他却像啄、蹭、吮、抿,唯独不像吻。 当促乱的气息没入唇齿, 魏玘终于回过神来。 面前的少女不是艳鬼,而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侣。她纯稚、懵懂,却也大胆、热烈, 以她的方式亲吻他, 执拗地表达着她的喜欢。 ——他怎能不给她回应? 魏玘揽臂,搂住如柳的腰肢,轻易抱起面前人。 失重感倏然降临, 阿萝身子发颤。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双手慌乱上攀,勾向身前的脖颈。 下一刻,她像轻盈的桃瓣,飘落在魏玘的腿上。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魏玘的臂膀劲实、有力,将阿萝镌入怀中, 密不可分。他的指穿过她发丝, 自后方扣住她, 迫使她迎接他、与他愈深地交吻。 上回像这样吻她, 是什么时候? 魏玘不记得了。 二人的双唇重逢之时,往事骤然寂灭,埋入情意的洪流,在心底无声远走。 他只想要此刻,反复上演千万次,与她永不分离。 于是,魏玘愈加贪婪。他的吻游走散逸,不再囿于唇齿,而是辗转逡巡、走向她颊与睫间,埋入她每一寸柔软,啄去入骨的颤栗。 “呜……” 嘤咛声悄然滑落,转瞬被亲吻埋没。 “你慢、慢……” 魏玘浑然未觉。压抑的眷恋倾巢而出,几乎占据他全部神智。 “子玉,等……” 求饶似的呜咽愈发不满。 数次挣扎无果后,少女掀起了炽烈的反抗—— “唔!” 魏玘的下唇猝然一痛。 他松开怀中人,抚过唇边的齿痕,惊讶又迷惘。 她为什么咬他?不喜欢他吗? 魏玘抬起目光,望向面前的少女,撞进她楚楚的杏眸。 阿萝瞪着他,目光愠愠,神情倔强。她轻咬朱唇,将嫣红含藏一半,俨然是嗔恼的态相,却泛着清润的水泽,显得娇憨又妩媚。 “你不准再亲我了。”她嘟囔道。 魏玘闻言,越发茫然。他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令她如此忿忿。 尚不待他提问,清浅的暗香再度袭来。 又一次,阿萝接近他。她垂颈、收腕,捧起他脸颊,凑往他唇间咬痕,轻轻舐弄而过。 ——触感格外分明。 她的舌尖小巧、柔软,扫过他下唇,像燃烧的雪棉。 魏玘脊骨发麻,心念横冲直撞。他想将她揉入骨血,却又记得她方才的话语,只轻握她腰肢、助她稳住身形,不再有多余动作。 “好些吗?”阿萝轻声道。 魏玘沉沉地嗯了一声,心口越来越烫。 她咬得不算狠,没让他受伤。可他尝到微妙的腥甜,在喉头虚无地弥散。 他忽然发现,她似乎历来如此,先让他疼痛,又亲手将他治愈。一如曾经,她折败他倨傲,又令他沦陷更深、欲罢不能。 渐渐地,阿萝停下动作。 她直起身来,重新环住魏玘的脖颈,与他前额相贴、鼻尖相蹭。 “你要好好听我讲话。”她道。 她的口吻很认真,气息温热,漾开明烈、烂漫的娇意。 “叫你慢些,你还那般吻我,我会生气的。” 魏玘眉峰一扬,明了阿萝愠恼的由头。 他开唇,循她留下的痕迹,徐徐扫过,尝出别样的意味。 “你咬我,是为此而惩罚我?” 阿萝怔住,向后退却些许,才道:“我没这样想过。” “兴许是吧。”好怪的说法。 魏玘低笑一声,眸底的火色越加沉炽。他着了更深的力道,扣紧她侧腰,又抬起另手,点了点她柔软的唇瓣。 “照这样说……”他道,“你先前吻我,是听见我认错、要奖励我?” 这个问题,阿萝倒是早有答案。 “不是。” 她挪动身子,与魏玘越发紧挨,仰起纤颈,认真地瞧他。 “只是因为我想。” 魏玘一怔,眼底讶异零星。 阿萝觉察他变化,愈深地凝视他,眸光寸步不退:“我想看见你,想和你说话,想抱你,想吻你,想多与你做亲昵的事。” “我还想更了解你,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话音落幕,魏玘沉默不语。 他长指微动,收拢手掌,握紧水似的细腰,引来一声惊慌的嘤咛。 阿萝委屈道:“你捏我作什么?” 魏玘喑哑无声。他长臂游移,绕过玲珑的曲线,将她扣入怀中。 隔着衫裙,阿萝仍能发现,他肌肉紧绷,好像使出千钧的劲力。可怪就怪在,她所承受的力量分明轻如鸿毛,比晨间的朝露还淡。 如是从前的她,大抵会心生困惑。但在此刻,她只感到疼痛。 二人静默相拥,谁也不曾开口。 半晌,魏玘才道:“你这些念头……是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蜷在她肩窝:“我还当你心里怨我,此生再也不会理我。” 阿萝抚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抬掌,挑起他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松散地把玩。 “之前,我确实怨你。”她道,“我怨你瞒我,怨你强迫我,怨你不听我说话,怨你不在乎我阿吉,怨你自作主张。” “只是后来……” 阿萝眸光一低:“我才发现,我只顾怨你,没留意自己的过错。” ——他得到的东西太少了。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阿萝作何感受? 她讶异、懵懂,错愕刹那,被如潮的愧怍所淹没。 阿萝从来以为,自己很懂魏玘、对他足够了解,因她知他深见远虑、胸有丘壑。 但那一刻,她蓦然回首,打量她心底的魏玘,却发现他只有影子,模糊而朦胧。甚至,那未必是他的影子,只是一道迷离的轮廓。 自与魏玘相识至今,阿萝从不曾问过他的过去。 魏玘的处境,系由周文成告知;魏玘的抱负,系由吴观提及;魏玘的谋略,系由梁世忠知会;连魏玘对她的情意,也系由郑雁声点破。 为什么呢?这些话本不应由旁人来说。 在她要求魏玘坦诚、希望他敞开心扉之时,她可曾问过他真意,哪怕一句话、一个字? 不知自何时起,二人如隔山雾,竟要旁观者斡旋点拨。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阿萝垂眸,轻声道:“我生你气,是因你总不与我说话,待我遮遮掩掩,不过问我的心意。” “可我自己待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不知你顾虑,却也不曾问你,只径自与你较劲。” “既然我如此要求你,理当如此要求我自己。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若我想要你做什么、说什么,合该告诉你,不该等你来猜。” “所以,今日,我才会来寻你。” 言罢,她咬唇,又道:“虽然你总很灵光,不待我说明,也能猜出我行动。” 剖白全程,魏玘默然聆听,至此才抬头。 “所以……”他道,“你来翼州,确是要往照金山去?” 阿萝颔首,道:“最初是这样。” “依照原先计划,我要去照金山,为我阿吉祭灵。不过,我本也打算暂时留在翼州,帮助这里的人们。没有你,我也会这样做。” 魏玘听罢,眉关淡淡一拧。 他滞了半晌,才掀眸,对上她,道:“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二人视线交错,阿萝清晰地看见,在他一双乌黑、幽沉的凤眸,有星火薄薄燃烧,弧光格外微弱,好像随时会受风鼓灭。 她哀哀地叹了一息,终于落下回应—— “如今,我想等等你。” 魏玘眸光骤亮,还未作答,忽见阿萝贴来、吻上他眼睑。 “子玉,别再害怕了。” 她笨拙、青涩,趁着轻啄的间隙,与他柔声喃喃:“你无需对我顾虑,无需揣摩我心意,无需压迫自己,无需退缩或逃避。” “若我阿吉知晓你做过的那些事,一定会谅解你。” 时至今日,阿萝已经明白,在对待她时,魏玘与蒙蚩作出了相同的抉择。他们扛下一切,独自背负真相,留她风光无限、自在轻盈。 “况且……” 言及此,阿萝话语渐熄。 魏玘睁眼望她,见她眉眼贞静,清丽如初,泛着出尘的慧颖。 她道:“应当感到愧疚的人,并非我与你。” 听出她弦外之音,魏玘眸光一寒。 他神色未改,只移目,淡淡眺往屋外,道:“我需要时间。” 说辞入耳,阿萝心下明了:“你又要做什么坏事?” “坏吗?”魏玘无辜道。 阿萝双唇一抿:“你心里清楚得很。” 魏玘莞尔,笑意难得纯良。 阿萝盯住他,与他四目相碰,终究难以招架,闷闷地鼓起两颊。 “子玉,谢谢你。”她道,“但我不想这样。” 对于魏玘的手段,阿萝不曾经历,但见微知着。只消听他那般言语,她便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要替她报复巫疆王室。 可她不想看见这样的局面。 “巫王要夺我性命,不代表我也要夺他性命。” “我既知他做了错事,就该引以为戒,不能变得和他一样。我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只想保护自己、保护我在意的人。” 她声音柔婉,态度诚恳、真挚,宛如春风过耳。 魏玘听罢,眸光沉落,思绪一时纷繁。 当初,他回绝辛朗,既是出于对阿萝的眷恋,又是另有忧虑——阿萝太纯真、太清澈,一旦认归王室,或将被同化,又或被消灭。 他曾走过这条路,知它孤长晦暗,令人无法回头,只能向左或向右。 可他从未料到,阿萝会给出第三种答案。 他的姑娘置身其中,眼见前方荆棘生阻、两旁泥路难行,却不被侵蚀、同化,也不被抹除、消灭,而是强忍伤痛、撕开荆棘,走出她一人的大道。 这令他越发深觉:看轻了她,是他今生最愚蠢的行为。 思及此,魏玘眼风一抬,递向阿萝。 他着了更足的臂力,紧紧偎她,道:“若辛朗想与你见面,你意下如何?” 阿萝微讶,不料话题陡转。 她滞了须臾,很快恢复平静,道:“什么时候?” 魏玘道:“不出两日。” 阿萝点了点头,道:“自是要见的。” 在上京时,她不见辛朗,是因她心境未明、不知该如何待他。但眼下,她已作出决定,自要整理情绪,与人沟通一番。 正想着,灵光倏而闪过—— 阿萝有所觉察,立时颦起眉来,忿忿瞪向魏玘。 “好啊,魏子玉!你又瞒着我了。” 她特地喊他完整的名讳,好让自己听上去更严肃、更有气势。 “连这事也没告诉我,怎就说你讲完了?” 魏玘啧了一声,心下暗道不好。 对付他,她倒是聪慧得紧,小脑袋瓜轻轻一转,将他藏私摸得七八。 他掀起眼帘,飞快掠她,见她粉唇轻抿、双颊微鼓,瞧着气呼呼的,却不存半点威胁,只像张牙舞爪、露出肉垫的幼猫。 ——尤是她肤白,便成了雪塑的小猫。 魏玘敛眸,忽而生出主意,当即服软道:“我错了。” 不待人回应,他一壁揉捏她纤腰,一壁贴向她耳际,低声道:“本王不喜辛朗,自觉他不算重要,若非你提及从前,如何记得起他?” 阿萝眼眸一眨,多少理解他话里意思。 不过,饶是她懵懂单纯,也隐约嗅到异样——说话就说话,他偏偏与她凑得这样近,非要抵在她耳边,烤得身子发紧。 她还没想明白,便听魏玘又道:“但我还是错了。” “不然,你再罚我一次?” 他的气息热得极了,洒往阿萝耳畔,令她微眯杏眸、生出一股痒意。 她有些迷糊,颤着睫,怔怔道:“你、你想要我咬你?” 魏玘搂紧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自然不是。” 他倾唇,啄向她耳廓,嗓音沉沉:“要换个更折磨、更残忍的罚法。” “你先让我吻你一阵,待到厌烦,再将我推开、不允我亲昵,要我抓心挠肝、受爱而不得的相思之苦,岂不是更解气?” 作者有话说: 嘿嘿,虽然我写得超级慢,但我真的很喜欢写他们贴贴! 第76章 又相逢 于魏玘而言, 这确实是难耐的惩罚。 他欲壑难填、只知索求,自与阿萝的交吻之中, 汲取刹那的餍足, 催生不休的渴望。不允他同她亲昵,无异于油煎火燎。 纵然如此,他仍愿用漫长的苦楚,换取须臾的甘甜。 他想她太多、太久, 如今终于与她和解, 哪怕亲昵但存一瞬, 也足以盖过往昔的别愁。 只是,阿萝的想法显然与魏玘不同。 她拧动身子, 挣开他怀抱,向后挪撤几寸,与人拉开距离。 魏玘见状, 还当自己言辞过火、惹她愠恼, 正要退让,却对上她水似的杏眼。 阿萝望着他,认真道:“我不会厌烦。” 魏玘一怔, 还未回神, 便觉她纤臂攀来,如柳条一般,将他脖颈缠住。 少女声音轻柔,字句脉脉含情,拂向他耳畔:“我瞧见你就开心, 时刻盼望你顺意, 更想日日抱你、夜夜吻你。” “但你得更温柔些。”她顿了顿, “别叫我吃不住。” 魏玘听罢, 默然无话。 阿萝不知他心绪,凝眸打量他,只见他目光如锁、凝瞩不转——那双漆幽的凤眸里,倏而蹿出一丛猛火,烈烈地炙烤着她。 没由来地,她有些脸烫,心跳也快了不少。 “你这样看着我作什么?” 魏玘仍不答,只盯她,眸光炽盛。 沉默之间,屋内归于静谧。清风卷来,掀起微濡的暑意,将感官无限放大。 阿萝分明地发觉,搂在腰间的力道正越收越紧。 她不解,忖了片刻,才试探道:“子玉,你是不想与我那样吗?” “难道……你会厌烦我?” 听见这话,魏玘拧蹙眉关。他抬目,上下扫览阿萝,看出她当真困惑、并非故意气人,不禁眯起凤眸,神色越发复杂。 两道视线交错,一个纯稚无辜,一个含冤受屈。 半晌,终是魏玘败下阵来,赌气似地,将娇小的少女扣入怀中。 “我怎会厌烦你?”他叹息道。 所谓的厌烦,是他怕自己纠缠太紧,特意退让几分,岂料被阿萝反咬一口。 咬便咬了,她又偏要苛待他,虽然允他亲昵,却要他温柔,迫使他忍下汹涌的爱意,将奔流的江水匀为潺湲的清溪,一点一滴地灌溉给她。 “你只读出我一半的心意,还到我这里来讨便宜。” ——话里的委屈劲儿分外熟悉。 阿萝听着,忽然回忆起某个相似的月夜。 那时,二人身处台山书院,他一壁控诉她太过心狠、对他锱铢必较,一壁又将她囚于臂弯、用滚烫的唇封缄她言语。 想到这里,她嘟囔道:“你总是如此。” “嘴上不饶人,推我那样远;身子却老实,贴我这样近。” 魏玘听出她言外之意,多少生出些愧赧,便埋首,向她雪颈轻啄一下。 “好阿萝,我错了。” 他又道:“你想我嘴上近些,还是身子远些?只管说与我听,都依你。” 阿萝闻言转眸,看向案间药囊,记起此行目的。 她垂腕,轻轻拍他手背,道:“我想你乖乖撒手,规规矩矩地坐着,容我为你上药。” 在都尉府时,她看见云青欲雨,担心暑气湿热、不利于魏玘养伤,这才揣着药囊、急匆匆赶来传舍,有心为他更换敷药。 “还有,关于你咯血一事……” “良医作何诊治,你要如实交代,不得有所隐瞒。” …… 阿萝离开后,魏玘独坐案前。 传舍僻静,四下寂然无声。除他之外,再无旁人踪影。 可他仍能闻到那股暗香——芳馨如兰,比湖光清浅,像净透的一抹水痕,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药味,淡淡萦绕室内。 魏玘抬指,抚过下唇,触到近无的咬痕,不由牵起笑意。 “窣窣。”足音在接近。 瘦长的人影抵达屋外,闯入魏玘的余光。 “殿下。” “进。” 川连应声而入,抱拳行礼,正要开口,却微微一怔。 魏玘挑眉道:“怎么?” 川连回过神来,垂首道:“殿下似乎情绪尚佳。” ——口吻轻松,语气如释重负。 进屋之前,他才与离开的阿萝打过照面,进屋之后,又见魏玘笑意盎然,便看出二人已重归于好,总算放下了先前的担忧。 对于川连的想法,魏玘心照不宣。 “尚可。”他道,“本王倒是要多谢你的三娘子。” 他自然猜到,郑雁声与阿萝说了什么,且消息来源必与川连有关。看在结果不错的份上,他并不打算责备川连,只欲逗弄一二。 如他所料,川连耳尖蹿红,忙道:“求殿下慎言!” ——倒是将个人失职忘得一干二净。 魏玘勾唇,不再多作纠缠,只摆手道:“说吧。” “是。”川连赧着脸,重拾正事,“依殿下吩咐,特此禀报赈灾进展。” “程令使领命,统理户籍、核实受灾情况,今已悉数完成,汇为翼州受灾详文。宣令使领命,据灾情核善粮价,预计明日将有进展。” 魏玘听着,扣掌案上,长指低低敲动。 “将详文取来。”他一顿,又道,“叫宣令使动作快些,今日必须完成。” 自宣抚一行抵达翼州至今,已过去四日有余。当下,他只差将情况奏报朝廷、乞候上旨,便可落实后续赈贷、兴建孤幼庄。 “拿不出成果,本王唯他是问。” 川连称是,撤身要离,却听魏玘忽道:“还有一事。” ——短短四字,锐如坚冰。 他一怔,抬目望向魏玘,只见人笑意尽失、眸底寒光四溢。 “去将梁都尉与郑三娘子请来。” …… 此后两日,各方相安无事。 在郑氏家丁的帮助下,阿萝事半功倍,很快处理完了焚烧所需的药草。 她还记得梁都尉的告诫,心知自己出身巫族、或会惹来麻烦,不欲抛头露面,便将药草交予燕南军,吩咐熏香细节,由燕南军代为焚烧。 是以此间朝夕,翼州城内烟缭不断,药香四处可闻。 除了阿萝,魏玘等人也忙碌不迭,将报灾的奏疏发回上京,又以工代赈、修复居所、安置流民等。翼州赈灾可谓进展神速,重建家园指日可待。 至于阿萝与魏玘之间,乍一看,似乎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往常那般,二人各自忙碌,分别居于都尉府、肃王传舍两地,平日往来也不算太多。 只是那日之后,杜松时常造访都尉府,为阿萝送来水果。 阿萝尽数收下,笑盈盈地洗净,将其分给孩子们、燕南军、郑雁声等人,难免受众人好一番打趣。若非书院学子居住较远,她大抵还要与学子分食。 自来到翼州至今,唯独这两日,阿萝过得最为舒心、惬意。 …… 三日后的清晨,杜松再度登门。 彼时,阿萝已然晨起,正按灾民人数分拣药草,准备避瘟复方。 后院静谧,独她一人左右忙碌。 约莫一个时辰前,郑雁声风风火火,率领家丁,离开都尉府,一并带上了孩子们,没有向阿萝知会具体行程。阿萝倒也不甚在意。 待到后来,杜松被小厮领入后院,道是巫疆少主已经抵达、正等在西城门。阿萝听罢,暂且放下草药,随人向西城门去。 自都尉府前往西城门,路程不算太近,但因道路损毁、马车难行,二人只得徒步。 …… 阿萝跟随杜松,行于街道之中。 不知为何,二人走过半程,周遭始终不见人影,唯有足音寂寂作响。 此情此景,倒是令阿萝想起郑雁声入城那日。 “城里的人去哪里了?”她奇道。 杜松头也未回:“都在南城门呢,阿萝娘子。” “郑三娘子大行义举,资助灾民埋瘗亲人、修葺庐舍、赠给棺椁。这城里的百姓,都往南城门集结、申领钱两去了。” 阿萝闻言,面露惊讶,心下对郑雁声更生敬意。 二人又走一阵,逐渐接近城门。 只见石墙痕迹斑驳、高耸入云,墙下不远处设有一间木棚。几道人影着蜡染蓝衣,于棚前伫立如林。其中一人正环臂身前、来回踱步。 越走去,那人的样貌越清晰,显出熟悉的轮廓与五官。 ——不是辛朗,还能是谁?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停。很快,她又落足,打起精神,向众人走去。 来到近前,杜松道:“见过少主。” 巫族人们循声抬首,这才发现了二人的到来。 瞧见阿萝,辛朗的神色立时凝滞。 不待他开口,其余巫人齐齐落身、单膝跪地,向阿萝行礼道:“恭迎公主!” 阿萝见状,慢慢抿起双唇。 她不语,驻足原处,将手悄悄藏往背后。 杜松也没了话语,只躬身告退,按魏玘吩咐,立于不远处,静静等待阿萝。 一时之间,无人动声,两方相对而立,氛围近乎凝冰。 良久,才听得辛朗落下一息轻叹。 他提步,走到阿萝面前,温声道:“不必担心,你叫他们免礼起身即可。” 阿萝垂眸,目光流转,在辛朗与自己的足尖徘徊。 辛朗的靴尖攒着一块泥尘,许是行路时沾上的。她瞧见了,本想弯腰为他拂去,却又因这般念头而局促,最终打消了想法。 她不曾有过兄长,不知兄妹间该怎样相处。她也不曾当过公主,不知公主该如何行事。 只得松了唇,接道:“他们无需这样待我。” ——她本也不想当这个公主。 辛朗听罢,不知如何回应,只得静默,示意近侍起身。 他本是为返回巫疆,才会途经翼州,却不料受魏玘知会,得知阿萝竟也在翼州城内。 进城前,他曾打过许多腹稿,应能掏出百千余句子,向她表达他歉意。但如今,当真见到她了,他却莫名无话可说、将腹稿遗忘殆尽。 他想,该是他亏欠她太多,无论如何开口,都免不了细数他罪过。 正思量间,忽听阿萝道:“我不生气。” 她能感觉到,辛朗对她心怀愧疚。早在二人初遇那日,这股情绪就该被她觉察。但当时,她看它太模糊,不如此刻这般清楚。 真相已然大白。对这位自觉亏欠的兄长,她不存任何苛责。 “这不是你的错。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就死了。” 辛朗眸光一震,心头思绪纷涌。 这些年来,由于阿萝之事,他身陷挣扎、进退两难。 作为下一任巫王,他可以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作为兄长,他放不下对胞妹的牵挂。 他无法舍弃任何一方,才会受矛盾拉扯,终日在愧疚里过活。而今,阿萝轻描淡写,揭过她从前的苦难,既令他惊讶,也令他窥见一丝希望。 或许一切还不算太晚,还有机会挽回、修补。 辛朗垂首,注视着面前的胞妹,目光沉敛如海,泛着宽和的微芒。 “阿萝。”他道,“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出了翼州城,再走一阵路,就能回到巫疆、回到我们的故乡。” 在大越,他是外来者,是不受重视的巫人;但回到巫疆,他就是尊贵的王室,是万人之上的少主。此间道理,对阿萝同样适用。 相较于魏玘,他的能力有所不足。但他也并非等闲之辈,更有呵护妹妹的真心。 “父母那边,我来应付。” “我会给你一个家,会更妥善地保护你。” 阿萝垂着睫,默默听他说完,径自闷了半晌,终归摇了摇头。 “对不起。” 辛朗的神情又是一滞。 他动唇,却如鲠在喉,直至眸光熄灭,才发出声音:“为什么?” “是因为你无法原谅父亲,还是因为……” 说到这里,他止声,判断过杜松所处的位置,又低声道:“因为你对肃王动了心?” 阿萝仍埋着头,没有回话。 辛朗见状,心下明了,平展的眉关越蹙越紧。 ——在他看来,这是最坏的答案。 他听过魏玘不少传闻,更与人打过几回交道,早已对其有了大致的观感。 “你会受伤的。”他的声音有些紧绷,“肃王狠辣、残忍,是阴晴不定的毒蛇,随时会咬向身边人。你和他待在一起,会……” “不是的!”阿萝打断道。 辛朗一怔,还未应答,便见她抬起头来、露出熠熠的杏眼。 “你说得都不对。” 阿萝直视着他,目光凝定,神情执拗,像一韧难折的芦苇。 “他的狠辣是为求生,他的残忍只向自己。” 她与魏玘相处至今,不敢说对他了解无二,却也委实不愿听旁人擅断、诋毁他。 “他不是毒蛇,而是雄狮与苍鹰,能庇佑百兽、高飞远翔。” 她说得认真、倔强,叫辛朗听去,一时哑口无言。 他本是为阿萝着想,无心惹她不快,眼见她神色不虞,便低声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大抵是我不大了解肃王。” “可是,阿萝……”他话锋一转,“我想你知晓一件事。” “就算肃王有心娶你,你也未必真能嫁与他。”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宝宝们,今天妈妈出院,写得太慢了。 第77章 涉渊冰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萝不解道。 婚嫁之事虽不在她考虑之中, 但若魏玘当真求娶,她定会欣然应允。二人两厢情愿, 合该喜结连理, 怎还有未必的说法? 面对阿萝的困惑,辛朗的目光越渐哀淡。 他双唇微动,思忖半晌,道:“我们与他们是不同的。” ——我们, 他们。 指代太过隐晦。阿萝眼眸一眨, 愈加困惑。 辛朗见状, 眉间的蹙痕越拧越深。 他想说巫越两族地位有别,却怕话题沉重、惹阿萝伤心, 这才寻了适中的说辞。不料阿萝太过纯稚,他只能开门见山。 “你是公主,我是少主。在巫疆, 我们尊贵无二。” “可在大越, 我们微不足道,论地位,甚至比不过寻常的越族平民。” 阿萝一怔, 听得似懂非懂。 不待她仔细咀嚼, 更加直白的解释纷至沓来—— “于越人而言,我们是低贱的蛮夷。” “我们居于山野之间,终日与野兽为伴,驱使虫蛇蝎蚁,好惯鼠窃狗盗。” “如有巫人欲在越国谋生, 往往只可为乐伶、奴仆等贩夫皂隶, 难登大雅之堂, 更受越人鄙夷、猜忌、指摘、厌弃。” “而肃王其人, 是大越的皇子,矜贵显荣,受万人敬仰。” “所以,他的妻子也应与他有同等地位,只会出自越国的高门士族,绝不会出自巫疆。” 说起这些,辛朗口吻平静,不露半点异样。 可在阿萝听来,只觉他的话语如刀似剑,刺得她双眉紧颦、面色泛白。 她垂眸,轻声道:“为何会这样?” 魏玘是好人,越国百姓爱戴他,便希望他的妻子也是好人,她对此可以理解——但是,为何她出身巫疆,就代表她不是好人、不配与魏玘并肩?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辛朗闻言,挪开目光,眺往斑驳的石墙。 他忽然不敢看阿萝,就像现在的他不敢看从前的自己。 曾经,他也这样问过巫王。巫王不答,骂他大逆不道,命他谨言慎行、收起僭越的心思。 自那之后,他不再发问,只将疑惑埋藏,等它自行消减。可疑惑虽然消减,却留下一道深重的淤痕,令他每每扪心、总觉亏空。 今日的辛朗已然知晓,这是因巫疆称臣于大越所致。 纵使如此,他仍旧以为,国力的差别不该划出地位的沟壑。哪怕巫疆不比越国强盛,巫人也并非生来就低越人一等。 可惜,他有心提升巫族地位,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巫越两族的偏见与尊卑,早已潜移默化、深入人心。他对待魏玘时的谨小慎微,与魏玘对待他时的居高临下,就是最好的证明。 “抱歉。”辛朗低声道,“这个问题很难解释。” “但……阿萝,我不会骗你。” 他收回视线,凝向身前的少女:“今日进城,我本该自南城门入。” “但南城门未受水损,附近仍有越人居住。是以肃王安排人手,将百姓集结于南城门,又命我绕道而行,走破损、偏僻的西城门。” ——用意格外清晰,是为避开巫人与越人的冲突。 “况且……” 辛朗一顿,又道:“越人男子可以娶许多女子。” “若你当真嫁给肃王,恐会受出身所累,只能做他的妾,做不了他的妻。” 妾字入耳,阿萝的身子微微一颤。 如今的她已通晓越语,知道妻妾有别,更是忽然记起,魏玘最初确实打算纳她为妾。 辛朗与阿萝相对而立,将她细微的动向收入眼底。 一时间,他深觉悔愧,暗怪自己言辞过激,不愿再与阿萝多说此事。但很快,他又硬下心肠,想自己别无选择、必须警醒胞妹。 他道:“我还会在翼州城停留一段时间。” 按魏玘吩咐,他本该趁百姓集结,尽快离开翼州城。但他担心阿萝,索性多待几日——魏玘钟情于阿萝,念在阿萝的份上,大抵也不会赶他。 “明日辰时,宿逑会来寻你。” “若你想验证我今日所说,就随他一道去看看吧。” …… 阿萝回到都尉府时,其余众人尚未归来。 她穿过院门,便见药草有序堆叠,在地上分毫不乱,与出府前如出一辙。 莫名地,阿萝的心里有些烦乱。 她绕开药草,行至后罩房前,在门外驻足片刻,便旋身离去,坐往院里的石凳。 手腕空空落落。青蛇尚于屋中小眠。 阿萝无心唤醒阿莱,只撑住石凳、抻直双腿,望向自己的足尖。 在那里,她看见一块泥尘——薄而淡,灰扑扑的,与辛朗那块很像,不知何时缠住了她。 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终于轻拧腰肢、要将它拂去。 “在想什么?”人声突然而至。 阿萝身子一颤,还未回应,先觉手掌覆来。 那人自背后抚她,力道格外温和,轻轻叩住她肩头,有的放矢地揉捏。 阿萝静静受着,双唇抿得微白。 好半晌,她才松唇,泛开霞似的薄红:“你怎么来了?” 魏玘道:“想你。” 阿萝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自那日和解之后,魏玘不常来寻她。她也不恼,心知翼州情势特殊、当以赈灾为重,便专注备药、筹措防疫,与他各自忙碌。 但此刻,她思绪纷繁,脑袋乱嗡嗡的,不知该与他从何说起。 魏玘也不开口。 二人陷入了须臾的沉默,便听风声猎猎、玄袍掀动。 高颀的阴影倏然打下。 阿萝反应不及,只见阴翳转瞬又退,一股力道抵达足踝。 在她面前,魏玘单膝叩地,向她低颈垂首,掌中的锦帕绣有金纹,落往她小巧的绣鞋。 微痒的触感自靴尖传来。 阿萝睁大双眸,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躲开。 他的手生得漂亮,十指修长、分明,掌型宽而瘦削,宛如玉塑清竹。这样一双手,合该不染纤尘,却拢住她足踝、为她拭净脏污。 魏玘神情冷沉,眉宇泰然如常。 可他的睫长而低颤,泛着不安的局促,被阿萝清晰捕捉。 “你有话要与我说吗?” 魏玘手腕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他默了片刻,才道:“我当初要纳你为妾,与你出身巫族并无关系。” ——纳妾,出身巫族。 阿萝眼帘一低,朱唇又抿起来。 魏玘见状,也收了声音,只垂目,注视桃红的锦履。 早在他开口之前,她足尖的尘泥已零落地上。可他的手指并未离开,仍贴住她足踝,隔着轻薄的罗袜,抚她微凸、纤瘦的腕骨。 轻柔的摩挲绵延不绝,像温存,也像讨好。 “你知晓我处境。”他续道,“我趋利避害,不愿人知我心有所属,方才出此下策。” 阿萝掀动眼帘,与魏玘四目相对。 魏玘看见,她杏眸如水,盈着凌凌的清波,安静地曳动,令人难辨喜怒。 “杜松的耳朵真是好使。”她道。 “我与辛朗说话时,他分明离得不近,竟听得这般清楚。” 魏玘自知理亏,哑然无话。 二人再度静默。两道视线无声交错,时而停驻,时而闪烁。 良久,还是魏玘先开了口:“生气了?” 阿萝摇头道:“不生气。” 她抬腕,探向面前人,捉住一缕落发,为他挽至耳后:“纳妾的事已经过去,不论你那时作何想法,都不会影响当下的你我。” “至于辛朗那边……” 换作从前的她,若受魏玘监听,定会对他暗生气恼;可现在,她疼惜他患得患失,自然愿意给他时间,引导他慢慢改变。 “你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阿萝这般良苦用心,魏玘并非没有觉察。 他攀指,顺着流畅的弧线,抚过柔软的绢布,与她纤瘦、匀称的小腿。 阿萝越是温柔,他就越想留住她、触碰她、亲昵她。而对那些大费周章、劝她离开的人,譬如辛朗,他的敌意也越发尖锐。 可他看辛朗再是忌惮,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愿,便像套上了缰绳,被这样的承诺拴在原地。 他只道:“你明日作何打算?” 谈及明日,阿萝敛容,道:“我要去看看。” 听出她口吻认真,魏玘眉关一紧。 他正是怕阿萝心生动摇,才会来同她解释、试探她想法。此时此刻,阿萝的回答几乎坐实了他的揣测,令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你不必看。”他低声道。 “不必看,不必听,更不必理会闲言碎语。我会为你盘算一切,同你明媒正娶。无论我今后身居何位,与你之间,都……” “我知晓。” ——阿萝打断了他。 魏玘一滞,望入她盈水的眸子,对上自己的缩影。 “子玉,我都知晓。”阿萝柔声道。 她撤回足踝,朝魏玘倾身,捧起他面庞,啄他微颤的双唇。 “我信你心意,也信你能护我周全。” “我只是……” 说着,她两片唇瓣柔而含情,徐徐向后退开,气息也如云逸散。 “只是什么?”魏玘嗓音干沉。 阿萝垂首,贴往他前额,小指向耳弧勾画。 她缄默好一阵,才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在大越还有许多名巫人,并非每个都能与我同样幸运。” “除我之外的那些巫人……又有谁会保护他们、为他们盘算一切?” 在她心里,辛朗的话语终归雁过留痕。 可真正引起她注意的,不是自身的情爱与得失,而是族人的处境。 曾经,她也自鱼杏儿、梁世忠两人口中,听说过巫人在越国的地位。但两人言辞隐晦,她又从未亲身经历,很难理解透彻。 直至今日,受辛朗直白道破,她才终于有所觉察。 回忆起从前的经历,阿萝深觉幸运。 她知道,自己出身巫族,身负妖女之名,仍能在大越顺风顺水、平安无虞,与魏玘的钟情和保护脱不开干系。 可魏玘只有一个,她的族人却有万千。 阿萝合眸,与魏玘依偎,感受着二人交缠的气息与鬓发。 “子玉,你让我去看看吧。” “不要干涉我,也不要保护我,只让我自己去看看——那些不受庇佑的族人们,有着怎样的处境,又会面临怎样的对待。” 似是怕魏玘不允,她垂颈,叩吻他眼睑,呢喃近乎央求。 “你答应过我,要尊重我意愿。” “这就是我的意愿。” 第78章 蛮夷祸 从始至终, 魏玘缄默无声。 趁着碎吻的间隙,他眯起凤眸, 窥探阿萝的双唇。它们颤栗、嗫嚅, 像风里的两片桃瓣,开启又闭合,倾吐恳切的心愿。 魏玘知道,阿萝是在认真地请求他。 可这要他如何答应? 阿萝的选择, 是要脱离他羽翼, 以一名寻常巫人的身份, 亲历越人的对待。 他很清楚她将遇见什么。 对巫族的处境,魏玘并非不知, 只是习以为常。 他贵为大越皇次子,地位仅次于帝后,受万民跪拜, 视尊卑之别如家常便饭。 平日里, 他根本不会留意这些外来的异族。就像当初,哪怕他心细、强记,也不知道鱼杏儿的名字, 更记不住她的面孔。 于他而言, 阿萝是唯一的特例。 是以当下,他不得不在意——那即将受尽冷眼、饱尝非议之人,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旁人,而是他渴尘万斛、有心厮守的爱侣。 他既已预见阿萝的处境,又怎会对她袖手旁观? 抗拒之余, 他也心生不解, 因她只要受他庇护, 便会平安无虞, 不必自讨苦吃。 但很快,这样的不解自行消散。他了解阿萝,知她含仁怀义、兼爱无私,如她这般性子,对同族心生恻隐,也并不奇怪。 在魏玘犹豫之时,纷繁的轻吻仍在继续。 少女倾着身子,用柔软的唇触碰他,热意温绵,气息却凌乱如云。 而她一双小手也称不上安分,动作笨拙,在他颊侧游走,点过他颌线与耳际,让原本亲昵的摩挲变成了青涩的揉捏。 显然,阿萝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 可如此娇憨、纯稚的她,仍令魏玘喉头干紧、心旌摇曳。 在理智溃败之前,魏玘按住了阿萝的手。 他揽臂,自腰间锢住她,牵动她一并起身、随后跌入他臂弯。 怀里的少女毫无防备,微开朱唇,眨动凝水的杏眼,茫然地瞧着他——她依然天真,不曾觉察他情动,更不知自己有多么动人。 魏玘稳住气息,低声道:“自何处学的?” “什么?”阿萝懵懂道。 魏玘牙关一紧,被她这股单纯的妩媚气得够呛。 “你何时对我耍过这般心机?”他微哑着嗓,泄恨似地,往她腰上捏了一把,“与我亲昵,来骗我松口,是不是?” 听见这话,阿萝抿起唇,确实有些心虚。 倒不是真有人教她——她先前的行为,像是曾经为蒙蚩求情时攒下的经验,也像是打消伴侣顾虑、令伴侣展颜的本能。 她只是感觉,这样做确实不太好,显得她特别不诚恳。 “子玉,对不起。” 阿萝垂下长睫:“我以后不这样了。” “我往后和你说要紧事,一定依书中所言,同你端庄肃穆、正襟危坐,再不会如今日这般,与你卿卿我我、搅乱你判断。” 话音掷地,魏玘默然不语。 阿萝掀眸觑他,柔怯怯地观察着,越发没有底气。 “子玉。”她细声唤道。 “你、你就……答应我这回,好不好?” ——到底还是惦记着同族。 魏玘拧眉,瞰入她清盈的眸子,目光复杂难言。 二人就此对望半晌,无不抿唇提息,各有各的打算与考量。 终于,魏玘合目,沉沉嗯了一声。 “就依你。”他道。 阿萝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喜上眉梢。 可她还未作出更多反应,腰间的力道陡然收紧,迫使她扑向身前的胸膛。 魏玘嗓音燃火:“多疼我些。” 他收紧手臂,愈深地搂她,吻上她漂亮的耳廓。 “哪怕无事求我,也多疼疼我。” 阿萝身子一颤,似是被他灼得晕乎,说不出回应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魏玘勾唇,又去吻她,借此吞没她娇怯,也将心事埋藏。 他只想,让她去看看也好。 看过、体验过,她大抵就相信了——至少此事,她不必迎难而上,只要缩在他怀里、等他处理好一切,自能避开苦果。 …… 次日,阿萝早早地起了身。 她出屋时,后院万籁俱寂,众人尚未苏醒。她不愿惊扰旁人安眠,便于梳洗更衣后,提前离开都尉府,在门外只身等待。 青蛇被她留在屋内,如前几日那般,替她守护银饰。 哪怕没有银饰,阿萝也不会带上阿莱。城里的人太多了,贸然与阿莱同行,恐会招来麻烦,甚至让伙伴陷入危险之中。 辰时,宿逑如期而至。 依照礼数,他尊阿萝为公主,待她还算恭敬。可他又记着祭司的谶言,神色多少有些尴尬。 阿萝对此并未觉察,与人寒暄几句,便随对方离开。 动身前,她向宿逑打听此行安排。无奈对方并不清楚,她也只好作罢。 …… 宿逑在前,领阿萝走下山道,进入一条隐蔽的小巷。 小巷未受水损,入口与尽头皆有燕南军把守。进了内里,便见两侧石墙高耸,向前方延伸。 阿萝行进其间,最初没什么感觉,走得长了,心口就越发积堵,只觉如受铁网捕捉,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冷硬,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这小巷太过奇怪。它笔直、窄长,严丝合缝,像长形的囹圄,不知作何用途。 见了辛朗,她才听对方说起,它是为监管巫人而设——它连通山脚的官衙与巫人群居的蕃坊,可供越国胥吏往来穿梭、随时赶赴盘查。 而所谓的蕃坊,也即辛朗昨夜的住处,甚至不能称之为房屋。 它是石墙围起的大院,包住鳞次栉比的木棚。每间木棚逼仄异常,仅供一人直立或席地,三壁封闭、一壁放开,内里了了可见。 凡有巫人自翼州入越,经过城门盘查后,先要在蕃坊住上三日。此三日间,每逢卯初、午初、酉初,便有越吏前来,向棚中巫人泼水。 原本昨日,辛朗等人也该有此流程。但翼州才受水害,官吏忙于赈灾、人手不够,巫人数量又寥寥无几,这般规矩便一时作罢。 辛朗说,这是越国百年的惯例,系要祛除巫人的蛮病、以免传染越人。 何为蛮病?阿萝从未听说,辛朗也没有解释。 二人攀谈时,一名少年抵达蕃坊。他自称孙府小厮,道是蕃坊损坏难居,而孙府上下领肃王亲命,已为众人理出客房,特来请众人速速动身。 就此,一行人离开蕃坊,前往孙府。 …… 从蕃坊向孙府去,需要通行街巷、横穿整座城邑。 阿萝身着蜡染紫裙,跟随辛朗身后,一壁前进,一壁观察四下。 今日无人布施,百姓分散城内、生活照旧。恰逢粥厂施粥结束,不少灾民手捧粥食、返回养济园,与阿萝等人打了照面。 擦身而过的瞬息,无数道视线如冰锥般射来。 天真如阿萝,也清晰地发觉,那些目光意味深长,像猜忌、鄙夷,也像厌嫌。 凡是巫人所到之处,灾民神态各异,或是捂紧衣衫、谨防偷盗,或是护住粥食、藏食心切,又或是抬手掩鼻、皱紧眉头。 ——更多的,则是漠然的旁观。 这一路上,除了眼神,私语声也嘈嘈切切。 因着众口纷纭、话语嗡乱,阿萝无法全听,只捉到零星的字句。 有人说,巫人趁水灾之危、大发横财;有人说,巫人冒领赈济、占大越便宜;还有人说,巫女能歌善舞,若阿萝献唱一曲,倒不吝赏她几口粥喝。 在这如浪的议论里,阿萝抿紧双唇,与族人一起,向孙府缓缓走去。 …… 待阿萝离开孙府,时辰已近晌午。 她告别众人,披上越族的罗衣,经由孙家仆役护送,返回都尉府。 孙家仆役领她另择道路,再没有受过异样的眼光。连方才在孙府时,府中人也遵循礼节、如常对待巫人,与先前过街时大相径庭。 阿萝眉眼平静,心神却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自己前半日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假,孙家人的客气又源自何方。 直至回到都尉府,阿萝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迈入后院,瞧见一丛又一丛药草,均是避瘟煎药所需,已受细绳捆扎,分门别类地堆叠,静静躺在院内的石板路上。 一时间,她怔在原处,水湾眉微扬,泛开一丝近乎凝滞的困惑。 小厮笑面迎来:“小娘子,您回来了。” 阿萝点头,没说话。 小厮瞧出她异常,疑道:“小娘子,出什么事了?” 阿萝摇头,仍不作声。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感觉心里闷着一堵泉,本该奔流四涌,却被巨石沉沉地压住,半点也放不出来。 小厮不解,循她视线望去,还当她是为药草而不解。 “这是郑三娘子率人整理的。”他笑道,“今晨您离府后,她寻来家丁,领着府里的孩子,说是要替您分担些呢。” 阿萝闻言,心潮微微一动。 在她胸膛内的某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飘落了。 面前,小厮仍在絮叨着:“他们一行人又去收捡空场了。要不然,您还能与他们碰上。” “听都尉说,您要煎避瘟药。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小人从前染过风寒,没钱寻郎中,小命都要丢了。要不是当时,一巫族游医出手相助,小人定活不到现在,哪儿还能跟您见着面。” “这药草,您一准搬不动。就让小人帮您拿去东厨吧!” 阿萝眨眸听着,便见小厮俯身,自地上捞起药草,夹于臂下,往庖屋送去。 他的背影与她同样瘦小,像干瘪的柴火,也像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莫名地,她心里的东西又飘落了一点。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阿萝想不明白,只木木地跟上小厮,走入宽敞、亮堂的东厨。 药草一摞摞地搬来。小厮忙前忙后,甚至在离开前,替阿萝摆好砂锅,在灶内垒起柴火。 很快,室内只余阿萝一人。 她垂下眼帘,立于灶前,盯着砂锅的深底,不知站了多久。 “咚咚。”有人叩动门框。 阿萝回首,对上一双漆幽无波的凤眸。 魏玘半倚门边,垂臂望她,指间拎着一扎瘦长的纸包。 “回来了?”他道。 阿萝也望他,轻轻嗯了一声,便挪开视线,注视他手中的纸包。 ——很眼熟,是她在何处见过? “那是什么?” 魏玘一时不答,只靠近阿萝,将纸包放落她旁侧。 “枣泥饼。”他才回她。 不待人追问,魏玘凝视她,又道:“有学子托本王予你,道你近日劳碌,不好累坏身子。” 阿萝眨眸,凝视他,没有再出声。 二人视线相交,走过沉默的停滞,气息浅浅作响。 半晌,魏玘叹了口气。 他张开双臂,把瘦弱的少女搂入怀里。 阿萝埋首,伏在那熟悉、坚实的胸膛前,眼眶涩得发疼。 她的心越来越满了。 那东西一点一滴地飘落,源源不断地灌溉她,充盈着硕大的空洞。 此时此刻,她明白过来——那是零星的善意,夹杂在难言的恶里,如同久旱甘霖,啄开泉眼,汇成一面深不见底的湖泊。 魏玘双唇紧闭,没有作声。 他抚着阿萝,摩挲她颤栗、柔长的乌发,感到前襟愈发湿润。 经历半日的积蓄,那面湖泊终于奔涌出来。 在爱人怀里,阿萝放声大哭。 第79章 精诚至 魏玘沉默不语, 身脊趋近凝滞。 在他怀里,颤栗的少女埋首啜泣。她的气息很凉, 向他襟前乱促打落。可她的泪很烫, 滚滚淌过他胸膛,烧出疼痛的焦痕。 魏玘当然清楚,这疼痛为何而来。 他信守承诺、不曾干涉阿萝,却到底放心不下, 遣川连暗中跟随, 得知了一行人的全部遭遇。 ——相较他先前料想, 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此,他心生悔愧, 埋怨自己大意松口,害阿萝平白受苦。 可事态已然,覆水难收。 魏玘别无办法, 只得收拢手臂, 扣住那单薄的身躯,将所有的悲恸铭刻入骨。 二人相拥,气息织缠。一缕明光探窗而入, 照出交叠良久的两道身影, 勾出如松的挺拔,与纤弱的、逐渐平息的颤抖。 慢慢地,轻小的呜咽声消失了。 魏玘的臂力分毫未松。他垂颈,向阿萝的发顶落下一吻,道:“好些了?” 阿萝不答话, 只点了点头, 又拧身, 将自己埋得更紧。 魏玘由着她来, 感受着怀中的柔软,直至心口被耳际轻轻贴上,才终于听见她开口—— “子玉,我好多了。” 她声音温柔,字句真挚,是一贯的直白与热烈。 “甫一瞧见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听见这话,魏玘眉峰一挑,心底的愧怍弥散不少。 他之所以答应阿萝,就是要借她亲身经历,让她知难而退、相信他的选择与安排。虽然于心不忍,但目前看来,还算小有成效。 遂道:“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闻及往后,阿萝双肩一颤,没有立刻作答。 她退身,自魏玘的臂弯里脱出些许,转开视线,投向身旁的陶灶。 魏玘顺势看去,见灶上摆着一捆扎好的药草。在他余光里,丰盈的柔唇缓缓抿起,聚成两片薄薄的朱色,显得左右为难。 至此,他心间明了,料想阿萝是在担心防疫之事。 他听她说过,翼州防疫要兼顾内服与外治。如今外治熏香已毕,待内服煎药制成,还需分发给城内百姓,免不了与越人接触。 她才有过如此遭遇,不愿再同人来往,也情有可原。 魏玘按下心绪,捏了捏阿萝的雪颊。 “别怕。”他低声道,“你只管煎药便是。至于分发,大可如从前那般。” 如从前那般,即是由燕南军代劳,不让阿萝出面。在他看来,这是保护她的万全之策。 阿萝仰着脸儿,眯眸不答,似乎陷入思索。 魏玘不催,只垂目瞰她,描摹她清丽的五官,越发觉她娇憨可爱,像只温驯、乖巧的猫儿。 可阿萝终归不是猫儿。 她非但不温驯、不乖巧,还要咬魏玘一口—— “我想自己去。” 魏玘一怔,旋即拧蹙眉关。 阿萝的答案总是超乎他预料,可无需她多言,他已猜出她意图,是要借防疫之行,向越族表露善意,勉力化解两族的隔阂。 只是这件事,并非真如她所想那般简单。饶是她医术高明、博施济众,仅凭出身巫族这一点,足以招来越人猜忌、质疑她居心不良。 况且,他已为她作过盘算,只待二人回京、依计行事,便能替她博得越帝的认可。 此间筹谋过于复杂。对着阿萝,魏玘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动唇半晌,只低叹道:“你不必如此。” 依他之见,她确实不必如此——原能受他庇护、安然无虞,却偏要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阿萝闻言,抬起杏眼,望入那双漆沉的凤眸。 魏玘与她对视,见她瞳光盈水,如溪涧流泉,清凌凌地闪烁着。 “我必须如此。”阿萝定定道。 她抿起唇,又松开,眸里柔波浮泛,被魏玘清晰捕捉。 “子玉,你可还记得……在小院的围栏上,别着一朵盛开的杜鹃花?” 魏玘惊讶,不料话锋陡转,心下有些意外。 他历来过目不忘,循着阿萝的提示,很快记起:恰于他歇息的树下,向左不出十尺,确有艳红一抹,昳丽而孤独地盛开。 “记得。”他道,“怎么?” 阿萝道:“那是我生辰时赠予守卫的礼物。” “离开小院之前,每逢生辰,我都会送守卫一枝鲜花。可他们从来不曾收下。” 魏玘神情一默,没有说话。 阿萝垂颈,不再瞧他,钻回他怀抱,声音与力道同等柔和。 “这些年来,我总盼他们收下,想他们不要怕我、与我做个朋友。但他们当真不收,我又感到庆幸,不想他们受我孽力所害。” “子玉,你定然知晓,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 阿萝吸了吸鼻子,气息愈轻:“我一直活在这样的纠结与忧虑之中。” 魏玘不动声色,只将两臂越收越紧。 阿萝又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是为何而来到这世上。旁人惧怕我、厌恶我,对我避如蛇蝎,认定我出身不祥,那我为何要活着?” 说起曾经的往事,她轻描淡写,字句恍如隔世,似风般缈远。 这令魏玘突兀想起,在二人初次对峙的一夜,他曾唤过她妖女,惹来她倔强的泪眼——她受过的委屈太多、太沉,他全部见证,也深刻懂得。 正因此,他才想保护她。所有不该她承担的一切,大可由他来扛。 但此时此刻,魏玘心中有数,知道阿萝提起从前,绝不是为换取他疼怜或庇佑。 他要知道她的用意:“之后呢?” “之后……” 阿萝抽了身,又抬起头。她弯眸,漾开月牙似的浅笑。 “之后,你来了。” 魏玘眸光微颤,便听她娓娓续道:“你要带我离开小院,我慌得极了,又哭又闹,连眼睛也不敢睁开,怕会为巫疆招来灾祸。” “可你硬生生拽着我,使了好大的劲儿。我无法反抗,便被你强行拉着走了。” ——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 魏玘心虚,低低啧了一声。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他确实不算温柔。 阿萝瞧出他窘迫,不禁扑哧笑开。 “我没有怪你。”她道。 “如今,我已知晓自己没有孽力,不再纠结、忧虑、恐慌。辛朗他们也知晓我没有孽力,不再避讳我、惧怕我。” “若没有你,我与他们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魏玘闻言,眉宇舒展,染上几分少年般的意气,对她宽慰很是受用。 却听阿萝话锋又转—— “所以……” 魏玘眉峰一挑,与她四目相对,在眸光交错的刹那,捕到跳动、不熄的火焰。 “我想,我们的族人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她要像他斩钉截铁、打破谶言那样,坚定不移地告诉巫人与越人:巫族并非鼠辈,不存天生的过错或恶意,也有本领和价值。 说到这里,阿萝眨动眼眸,迫切、诚恳地凝视他。 “子玉,你能理解我吗?” 魏玘眉峰紧蹙,一时进退维谷。 对她方才所言,他有切肤之痛,心底的担忧却难以打消。 正徘徊间,只听啵的一声——阿萝踮起足尖,努力凑往他面庞,向他轻轻落下一吻。可她太过娇小,远不及他下颌,只勉强碰上他喉头。 魏玘一滞,垂目看她,跌入乌亮的澄澈,将她纯稚的娇妩尽收眼中。 “可以吗?”她天真地发问。 “子玉,你放心。我不怕。我会和你一样勇敢。” 魏玘合眸不答,心绪颇为复杂。 良久,他才睁目,眼神幽邃,道:“你可比我勇敢多了。” “放手去做吧。” ——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怕。 …… 驹光过隙,施药之日眨眼而至。 阿萝起得很早,更衣梳洗后,检查过昨夜煎好的避瘟药,便将盛药的陶缸交予燕南军,由将士们搬上木板车、迁往粥厂所在。 按她事先敲定的计划,是要趁百姓领粥时,逐个分发汤药。 如此经办,既不必额外召集民众,又便于记录、防止错漏,得到了魏、梁二人的赞许与支持。 “吱呀……”板车细细作响。 阿萝背着手,立于门边,目送小车离去。 待小车没了踪影,她抬头眺望天际,恰见红日半挂,洇开炫烈的朝霞。 时辰尚早,四下静谧,众人多半还在沉睡。 阿萝闭合睫帘,聆听悄寂的风声,试图放平心绪。 只可惜,难言的焦虑仍紧追她不放,一如她置身于昏黑之中,依然能窥见朝阳的残影。 今日于阿萝,是善举,更是考验。 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 或许……倘若魏玘能够在场,她会好受很多。 但委实说,她不敢让他来。他只在乎她,不太在乎她的族人。她能感觉到,也可以理解,但不愿为此而独善其身。 更何况,她并非不知他处境。他已给足她自由与尊重,她不该再让他为难才对。 再是艰难,阿萝都下定决心,必须迈出这一步。 她今日有此行程,远不止是为改善巫族处境,更关系到…… “还不出发?”女声突如其来。 阿萝受惊,双肩一颤,思绪也猝然中断。 她回首,撞上笑盈盈的瑞凤眼,讶道:“德卿,可是我吵醒你了?” 才说完,她便知道不是——面前的女子薄施粉黛,着了庄重、得体的单丝碧罗裙,全不见初醒的蓬乱与惺忪,显然事先作过打扮。 “你想得倒好。”郑雁声笑道,“若你闹醒了我,我岂会轻易放过你?” 言罢,她挽住阿萝,又道:“走,我与你同去。” 阿萝愣在原处,轻轻啊了一声。 这些天,她想郑雁声太忙,不敢打扰对方,便不曾告知其施药一事。眼下听人主动提及,她心下茫然,暂且没回过神来。 郑雁声知她所想,红唇一弯,道:“我都听见了。” “你先前与表兄相谈,一口一个子玉,说得清亮极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二人连门也不合,便在东厨卿……唔、唔唔!” ——话到半程,被赧着脸的阿萝捂嘴。 “你轻些!”她跺脚,“别把其他人吵醒了。” 郑雁声挪开她小手,悠悠瞧着她,道:“好罢,这下不紧张了?” 阿萝一怔,明白了面前人的用意,脸颊越发透粉:“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这本是我自己的事,不该要你来安慰我的。” 郑雁声摸出帕子,替阿萝擦净掌心的口脂。 “哪儿的话?”她头也未抬,“你在做对的事,便与我有关。” 她竖起小指,凭着感觉,将花掉的蝴蝶唇抹匀,才冲阿萝一撅,道:“好瞧么?” “很好瞧的。”阿萝认真道,“我喜欢你这样。” 郑雁声莞尔一笑:“那便好。” 她翻腕,拍了拍阿萝的背脊,道:“好阿萝,该走了。再不动身,施粥的时辰可要迟了。” 后一句话莫名意味深长—— “你只管记住,凡是你有心所为,自有人会支持你的。”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这几天已经忙到作话空空如也了!我先跪地! 第80章 金石开 辰时将近, 粥厂格外繁忙。 偌大个木棚炊烟袅袅,官吏与将士如火如荼。 官兵之外, 还有两道纤细的身影, 一者环臂凝定,一者徘徊逡巡。 阿萝攥着手,来回踱步,紫袂翩跹如蝶。 在她面前, 街道静寂而空荡, 被燕南军修葺平整, 将受灾民充盈;在她身后,则是炉火正燃的明灶, 粥面翻腾,漫开清甜的米香。 陶缸、木勺、若干名帮手…… 一切准备就绪。阿萝提息,又舒, 脑袋空空如也。 先前来时, 她还在思考郑雁声的话,而今时辰临近,自然无暇顾及其他。 “笃笃。”足音匆忙。 正徘徊间, 一声铜锣忽然敲响。 “咣!” 阿萝的步伐顿时一停。 “别怕。”郑雁声自后宽慰道, “我会帮你的。” 阿萝没有回头,轻声道:“不打紧。” “我自己可以的。” 言罢,她在陶缸前站定,面向悠长的街道,默默等候。 不多时, 人影缓缓浮现。灾民们衣衫褴褛、结伴前行, 手持木碗, 受官员招呼、张罗, 排成队列,向施粥处鱼贯而来。 阿萝按下局促,望向队列前端,与领头人远远相视。 ——对方的面孔有些眼熟。 她依稀记得,在与辛朗前往孙府那日,此人似曾对她恶语相向。 很快,不妙的预感得到应验。 队列徐徐接近,与明灶尚距几步之遥,忽然停滞不前。为首的大汉抬起手臂,指向阿萝,扯开嗓子,炸出了第一道喧哗。 “我认得她!那女子是巫人!” 话语掷地,人群静默瞬息,窃窃私语转瞬如潮。 “这儿是粥厂,为何会有巫人?” “咱们翼州人饿着肚子,还要管巫人饱饭?” “巫人站在粥旁,可别落灰进去!” 前排人说着,后排人不知原委,只捉到腹饿、巫人等字眼,立时躁动起来。在场官吏见状,连忙横臂,堵住攒动的百姓。 一时间,人群嗡嗡闹闹,场面骚乱难言。 阿萝亲眼目睹,思绪纠缠如麻。 旁人的目光交错涌来,顷刻淹没了她。 她能感觉到,官吏在看她,越族百姓在看她,身后的郑雁声在看她……甚至连她自己,也像脱开魂魄、悬浮半空,静静旁观着此情此景。 该怎么办?之前想过对策,为何统统记不得了? 阿萝心里发憷,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咚。” 后腰猝然一疼。阿萝撞上了身后的陶缸。 官吏受梁世忠命令,只待她吩咐,此时未得指令,自然不敢擅动。郑雁声见状,颦起黛眉,忙要搀她,却被人回手按住。 借着这股疼痛,阿萝调整情绪,稳住身形,迎上众人的注视。 “请诸位静一静,容我道明原委!” 时至今日,她的越语已字正腔圆,乍一听去,竟与寻常越人无异。 许是被语言拉近距离,灾民的议论声逐渐平息。 阿萝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静寂,众人眼中的警惕分毫未减。 她忖过须臾,找回了先前的腹稿:“我名唤蒙萝,来自巫疆蒙寨,于回乡途中经过翼州,见此处遭遇水害,便留下帮忙。” “帮忙?”人群中蹿出一声冷笑。 “你巫族靠谁过活、是何身份,自己不晓得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沸反盈天。 “说得对!” “咱们越人何处求着你了?” 阿萝的手指攥了又开。她凝定心神,只抬声道:“我是巫族的医者!” ——话音刚落,喧闹声霎时熄灭。 越人虽然不喜巫人,却对巫医分外重视。是以灾民听得阿萝身份,不禁词穷理亏。 阿萝扳回一城,不敢松懈。她探掌入怀,取出一枚小巧的木雕,向众人展示。 众灾民顺势望去,见木雕精致、细长,形似山杏叶片,纹有一行越文小字,痕迹不算清晰。 有人眼尖,将这物件辨识出来—— “是仁医会的信物!” 阿萝抬起双眸,对入无数道视线,心间笃定更甚。 她道:“信物为证,虽然历时尚短,但我确实列名于仁医会中。” 在巫越两境,仁医会久负盛名,常有民医义诊,为平民解性命之忧。翼州城内,不乏有人曾受恩情,听见仁医会的名头,一时更不敢多言。 阿萝又续道:“翼州城初受涝灾,正该重建家园、严防瘟疫。” “病害当前,人命关天,不分越巫之别。我煎制了避瘟的汤药,只需膳前连服三日,便能补气固卫、免于时疫,不受秽浊所侵。” 她边说,边回身,小手向陶缸轻轻一摆,引众人侧目。 灾民们左顾右盼,时而观察陶缸,时而打量阿萝,频频交头接耳。质疑与揣测接连涌现,织成大网,将阿萝笼罩其中。 半晌过去,终于有人道:“你这汤药……都煮了什么东西?” “耗子、蜘蛛,还是蟾蜍、毒蛇?” 阿萝闻言哑然,只想今日未携阿莱同行,委实是正确的决策。 “没有这些东西。”她道。 “只用了寻常药材,如苍术、远志、车前子、百叶等。” “巫越虽为两族,但医术有所重叠。这一剂复方,早现于越书《救生谈疫》,亦在巫简《说药》中存有记载。各位不信,可自行查阅。” 至此,其间道理已明了非常。众人面面相觑,再无质疑之声。 阿萝垂首,收回木雕,气息愈加紧凝。 成功近在咫尺。只要有人信她、愿意首开先河,施药便有希望顺利进行。 她捏紧手指,盼候人群回应。 可时间点滴流淌,场面始终默如死水,不见半点波澜。 眸光周游间,许多双眼睛撞上阿萝,见她神色真诚,仍将信将疑,未曾迈出一步。 阿萝焦急又踯躅,想再说些什么,却没了头绪。 为了今日,她作过许多准备。巫医、仁医会也好,药方、古籍也罢,凡是她能想到的,均已毫无保留、尽数袒于人前。 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德卿说,她在做对的事。她也相信自己在做对的事。可既然如此,为何无人与她同路? ——或许,并非无人与她同路。 只见队列倏而一颤,灾民如梦初醒,竞相跪伏下来。 烈光之下,松般的颀影锐而冷峭,受金光勾勒、暑风拂动,袍角烈烈卷鼓,绽开似龙的蟒纹。 “肃王殿下亲临!” 传来的颂声一浪高过一浪。 “参见肃王殿下!” 阿萝抬眸,与来人视线相错,自他凤眸之间,捕到一缕薄笑。 她从未想过魏玘会来,不由怔在原地。 可事实是,魏玘受官员追随,走过众人的跪拜,在陶缸前站定,正向她微微躬身,口吻恭敬而郑重:“敢问先生,此药可否予本王一份?” ——肃王莅临,亲身索药。 只刹那间,无数目光又向二人打来。 阿萝睫帘扇动,愣愣应道:“可、可……” 她想说可以,但她还没回过神来,字句也卡在舌尖。 魏玘勾唇,低声道:“怎么,不方便?” 言罢,他身脊又曲,向她更近几寸,追上一句:“只与旁人好,不为本王防疫?小民医,你未免仁心不全、有失公允。” ——嗓音懒沉,话语促狭,与平日别无二致。 受他寻常揶揄,阿萝醒回神来,小声嘟囔道:“不许瞎说。” 魏玘扬眉,不再多言,指尖轻轻一叩。身后官员得讯,这便垂身提步,为阿萝奉上瓷碗。 郑雁声立于后方,见此情形,笑靥愈发秾丽。 她虽不曾受过知会,但也早有所料,知道魏玘一定会来。 魏玘本为王室,更立威于翼州,在百姓眼里,等同权威二字。只有他亲作表率、善待巫医,才能引来众人效仿、为巫族打开生局。 故而方才,她旁观全程,并未出手相助,留待魏玘神兵天降。 她只是感叹,魏玘这家伙心思太重——看阿萝模样,显然不知他有此安排,倒是欲扬先抑,最会借题发挥、讨心上人欢喜。 “多谢先生。” 此时此刻,魏玘已接过瓷碗,将煎药一饮而尽。 众目睽睽下,他又向阿萝垂首,恳切道:“防疫乃重中之重,有劳先生费心。如先生有需,可往官衙所在,寻令使相助。”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番说辞行云流水,好像二人素昧平生、初次见面。 “不扰先生施药,本王告辞。” 阿萝杏眸圆睁,眼看魏玘离去,尚未作出反应,便见灾民队列一动、向陶缸慢慢走来。 郑雁声拍了拍阿萝:“还愣着呢?” “小先生。”她学着魏玘的腔调,笑吟吟道,“这几日,可有你忙的。” …… 离开粥厂,魏玘负手信步,返回传舍。 川连候于巷口,甫一见他,便抬足跟上,与他同路返回。 正值施粥时,道路人烟稀少。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长巷,虽无言语,氛围却并不冷沉。 魏玘的心绪格外明朗。 近日来,为防疫与巫族之事,阿萝左右忙碌、通宵达旦。他看在眼里,却苦于自身承诺,无法出手相助、替她包揽一切。 他只能跟随阿萝的意思,调整自己的行事安排。 依他原先计划,是要返回上京,由他服下毒药、自入死局,再请阿萝诊治。如此一来,既能嫁祸于太子党羽,又能借助圣宠、令越帝对阿萝刮目相看。 如今阿萝亲身施药,他再打个头阵,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此间虽然事了,他暂时还不能休息。 “说吧。”魏玘道。 川连垂首应是,道:“禀殿下,上疏已获圣人恩准,可凭官粟自行赈粜、工赈。再过几日,粮种也将抵达,便能赈贷种食。” 魏玘嗯了一声,眼底笑意顷刻而逝。 “当心。”两字淡淡抛落。 川连一怔,旋即明了,肃穆道:“谨遵殿下教诲。” 他知道,魏玘是在担心太子作乱。倒也难怪,若将翼州赈灾视为考验,肃王的应对无可挑剔,太子之流定不会任其逍遥。 尤其是孤幼庄,甫一奏闻,颇受今上重视,难保太子不会从中作梗。 两人言谈间,已愈渐接近山下。 遥看去,只见一道身影远远耸立,着了蜡染蓝袍,显然出身巫族。 魏玘神色不改,径自走去。 听闻足音,那人转首,正要落膝叩礼,却听魏玘道—— “别跪。” 辛朗讶然。魏玘却步伐未停,自人身旁扬长走过。 “跟上说话,本王无暇等你。” 辛朗忙称是,抬足赶上,跟随于魏玘、川连身后。 三人陷入静寂。谁也不曾开口。唯听靴音起落、低低作响。 末了,还是魏玘先声笑道:“少主确实敏捷。方才还在粥厂,眼下已至山脚。从前本王沦落巫疆,倒不见少主如此神速。” 辛朗垂首,赧道:“外臣自知有罪,还请殿下责罚。只是今日,外臣并未为此……” “行了。”魏玘打断道,“道谢的话就免了。” 他向辛朗睨去一眼,眸光幽深,早已将对方的意图摸得透彻。 “你该谢的不是本王,而是阿萝。”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刑马誓 心绪遭人道破, 辛朗一时错愕无声。 但很快,他收敛神色, 恢复至从前的平静, 只想魏玘烛照数计、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哪怕洞悉他目的,也理所当然。 诚如魏玘所料,他确实是为道谢而来。 方才阿萝施药之时, 他匿于暗处, 目睹全程, 想过无数次要带她离开、远离越人刁难,又怕自己贸然行事、为她惹来更多麻烦, 终究没有动作。 他本以为,阿萝会孤立无援、铩羽而归;何曾想,肃王竟出手相助。 正思量间, 低沉的人声倏然传达。 “怎么, 本王说错了?” 只见魏玘凤眸微弯,唇角上扬,笑意从容而慵懒:“莫非少主此行, 是来指责本王的?” 川连听见这话, 暗自叹息,深知贵主玩心大起、又在作弄人了。 辛朗不谙魏玘脾性,吓得面色煞白。 “外臣万万不敢。” 他心里惶恐,只当自己受人误会,便翻出先前攀谈, 仔细咀嚼, 这便落下回应:“殿下所言极是。外臣当向胞妹道谢。” 话语入耳, 魏玘眉峰一挑。 他侧目, 睨向辛朗面庞,目光掠扫,眼底笑意渐失。 “少主。”他的口吻分外不耐,“你该不会以为,本王说你当谢阿萝,是谢她与本王情意甚笃吧?” 辛朗闻言一讶,神情又现惊怔。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心里清楚:魏玘帮助阿萝,无异于剜肉补疮、从井救人。 越巫两族的地位差别,奠定至今已有百年。许多越人置身事外、对此习以为常,却也不乏民众对巫族深恶痛绝、鄙夷入骨。 多年以来,许是为免动摇民心,大越王室从不曾就此当众表态。而今魏玘礼待巫族,不再两面讨好,难免会招来质疑。 堂堂大越肃王,竟取蛮夷异族、舍部分百姓,令辛朗惊喜又困惑。 他想,究其根源,大抵是魏玘看在阿萝的份上,特此作出退让——他的胞妹辛萝,凭借肃王青眼,为巫族争来靠山,的确劳苦功高、不可多得。 可魏玘话已至此,其间内涵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辛朗不解,试探道:“殿下是指?” 魏玘没有回答。他驻足凝步,寥寥掀起眼帘,眺望远方的青峦。 川连、辛朗见状,也收住行动。静静等他。 三道身影就此默立。二人屏息凝神,视线聚焦于一人。 魏玘容神澹凉、眸光深晦,不露声色地滞了半晌,终于偏首凝目,瞟向辛朗所在。 他低低啧了一声:“冥顽不灵。” “你最该谢的,是阿萝的仁心,而非她的交际或姻缘。” ——句末二字,掷得坦然而笃定。 听见姻缘,辛朗大惊失色。他才受魏玘点拨,心间正觉恍然,谁知暗示突如其来,更与阿萝息息相关,令他手忙脚乱、难以置信。 他猝然抬首,顾不得礼数与身份,直直与魏玘对视。 可在那双凌厉的凤眸里,他只看见如山的岿巍、胜水的清明,没有任何一丝玩味。 魏玘站在他面前,冷泰,沉着,心意已决。 辛朗的神情越发凝重。 他原本以为,魏玘无意与阿萝结为连理。但此刻看来,魏玘非但有心,还势在必行。 如此情势远远超出他预料。 同为王室,他最为明白,尊贵的血脉既是自由,也是枷锁。婚姻之于王室,不是云情雨意、白头偕老,而是算计、谋划、利用与交易。 阿萝不愿认归王族,地位等同于平民,与大越皇子有云泥之别。倘若魏玘娶她为妻,不仅得不到任何筹码,反而可能因她出自巫族而引火烧身。 都说肃王多智近妖,任是谁都无法料到,如此慧黠之人,会作出这等堪称愚蠢的决定。 辛朗收拢心绪,视线却不曾挪移。 他望着魏玘。魏玘也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错综的思绪在目光里糅杂,无声地滑入喉头。 此时此刻,无需言语赘述,辛朗已然明白——年轻的雄狮心如磐石,铤而走险,怀揣着不惜一切的决勇,愿为心爱之人拼尽所有。 他低下头来,不再与魏玘对视,深深提息,又缓缓呼出。 “外臣也该向殿下道谢。” 辛朗顿了顿,添上后话:“以阿萝胞兄之身。” 魏玘眉峰微耸,并不作声。 在这沉默的交锋里,辛朗垂着颈,又记起原先的话题。他瞧不见魏玘的脸色,心下却了然,不禁苦笑道:“殿下是认为,她与我没有半点相似?”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确实如此。” “比起你,她更像王室。” ——心怀悲悯,爱着每一位子民。 这是魏玘理想的模样,也是他眼中真正的王室。 他亲眼所见,阿萝一路走来,经历了亲缘的背叛、族人的忌惮,依然初心未改、誓不妥协。这样的坚定,正是行向大道者之所必备。 对此,辛朗并未反驳,只咽下自惭形秽的低叹。 身为巫疆少主,他明知族人处境,却麻木接受,只想大越强盛、他无力回天。相较于他的逆来顺受,阿萝的行为看似幼稚,但为王之人又何尝不需仁心与单纯? “殿下指教得是。” 此句末了,再无其余声响。 一行人各怀心事,默默前进,穿过寥长的街巷,逐渐抵达山道。 山道之上,坐落着翼州城的望族巨室,乃至肃王传舍、都尉府、太守府、孙家庄子、燕南军柳营等,是寸土寸金的地界。 按照寻常规矩,巫人一概不允上山,甚至无需专设盘查,他们自己也不会主动靠近。 辛朗因身份特殊,频繁往返于越巫两国,对翼州风俗格外熟悉。是以往日,他也恪守规则,从不曾动过所谓不该有的念头。 可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辛朗跟随魏玘与川连,来到青岩山脚,向上远望而去。 在他眼前,雕梁画栋延展如卷,华贵的宅邸林列道旁,从未涉足的景象伫于正阳之下,精致而虚幻,又透出一丝难言的真实。 道旁的官兵看着他,却没有阻拦他。 辛朗得以缓步攀山,抬起颌颈,仰望最前的颀影,慢慢走向传舍。 真高啊。他在心里慨叹。 是说青岩山、头顶日,还是说周全而早慧、却比他更为年少的大越皇子?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感觉到,脚下的石板被烤得焦灼,赤忱的烫意直灌足跟,把他自下而上地濯洗一回,连心肠也遍布热流。 这一切,只有阿萝能做到。 待三人抵达传舍,便是辛朗告辞的时候。 他抱拳躬身,目送肃王回府,眼看袍角消失不见,便要旋身离开。 “辛朗。” 头一次,魏玘对辛朗直呼其名。 辛朗收足循声,回望玄冷的青年,见人倚立门旁、环臂身前。 他颔首,静默地等待着,看见魏玘抬起手腕,整理袖口,目光散漫,如身处巫疆时那般,直至革腕一丝不苟,才掀眸瞧他一眼。 “你是巫疆的少主,更是未来的巫王。” 魏玘一顿,又道:“为了你的族人,也为了她,拿出王室的模样来。” ——既是居高临下的告诫,也是语重心长的托付。 对于辛朗,他的观感历来不算好,觉其天资愚钝、胸无大志,难以护阿萝周全。但他必须承认的是,辛朗方才的言行确实令他有所改观。 倒也好。这给了他一丝希望,能事先为阿萝备好后路。 多年以来,魏玘踽踽独行,斩断所有情感,从来不存任何弱点。而现在,他与阿萝相伴,为她生出坚不可摧的盔甲,也被她赋予一触即溃的软肋。 欲与阿萝白首不渝,要以万人之上的权势为基石。倘若成功,皆大欢喜;可一旦失败,他不能让她也万劫不复。 巫疆终归是阿萝的家乡,理当是她最后的容身之所。 此间道理,辛朗自然也心中有数。 他并不多言,再度抱拳,右膝一曲,向不远处的身影落下叩礼。 “外臣明白。” 言罢,他起身再揖,旋步离开。 这一刻,日光落金,溶溶如湖影,勾勒着两名立场不同、各自为战的男人,见证他们为守护所爱、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协同。 …… 辛朗走了,各类政务却纷至沓来。 此后半日,魏玘见了传召的讯使,听各官员禀报赈灾事宜,随宣令使盘计赈恤、敲定开仓赈救的安排,甚至还检阅了扎于半山的燕南军柳营。 川连侍奉在旁,眼看贵主忙中有序、措置裕如,心底不禁更生敬意。 直至亥初,纷繁的政务才将将末了。 先前各项事务里,还剩孙家庄子尚未查验。那庄子位处山腰,系由孙老捐出、供孤幼庄所用,至今荒废已久,还得先去瞧瞧近况。 可惜眼下天色已晚,只能等明日再做打算。 如此想着,魏玘按下心绪,终于得了空闲,想起自己未用晚膳。 他不觉肚饿,索性屏退杜松,独坐案前。 四下静寂,唯见烛影重重。 魏玘闭合双眸,一壁小憩,一壁思考起之后的安排。 如今赈灾进展顺利,文武百官赞不绝口,平息灾荒也指日可待。大抵等孤幼庄正式运作,他作为宣抚使的职责就会走向终结。 到那时,他要与阿萝一同返回上京。 上京不比翼州偏远,位处东宫眼下,行事必须更加小心。 不知为何,自从来到翼州、与阿萝重逢,他肩上的担子似乎松快不少,心神也不比从前紧绷。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必须夙夜匪懈,让自己更有胜算。 “笃笃。”有人叩门。 魏玘动唇,正要应。门外那人却先有了动作。 “笃。” “笃笃笃。” “笃笃。” 叩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得迷迷糊糊,仿佛玩闹。 魏玘这才睁眼。 斜斜望去,恰有一道虚小的影子,立于廊外的琉璃灯下。 魏玘心间明了。他起身,拂平袍角,前往应门。 “吱呀。” 门扉开启的一刹,馥郁的桃香扑面而来。清亮的月光如水淌过,裹着娇小、纤软的身躯,尽数扑向了坚实的胸膛。 “子、子玉——” 阿萝声音甜腻,醉意朦胧,认真劲儿却半点不减。 “我、我好想你呀!” 魏玘横臂一揽,勾住她细腰,动作驾轻就熟,显然有备而来。 尚不待他作出更多行动,柳似的手臂已缠上脖颈,将他柔柔圈住,宛如藤蔓交织。 “我好……嗯。”阿萝连话也说不利索,“我真想你呀!” 魏玘挑眉,俯瞰这只软乎乎的小醉猫。 他明知故问:“喝酒了?” 阿萝偎在他怀中,仰起脸儿,雪颊近乎滴粉,乌亮的眸子蒙着一层如纱的水雾。 “对、对呀!”她咯咯笑,努力又执拗地回答着,“我、喝了一点点!” “嗯、嗯!就一点。一杯。” “德卿、德卿说,今日施药成功,有喜事。有喜事,那就要喝一些。子、子玉,好怪,我还以为,人们都是……难过,才喝酒!” 魏玘不说话,眸底映有淡月,神色耐人寻味。 沉默之时,怀里的娇躯轻如片羽,竟一点点地向下滑落,仿佛没有半点重量。 “子、子玉……” 阿萝茫然,睫帘扇动,似乎难过极了。 “你、你不抱我进屋吗?” 她闷着声,不知自何处攒着一股委屈劲儿,一句句地往外蹦:“我都站不稳了。你、你不想见我吗?你不许在那儿笑了!” 魏玘听得忍俊不禁,心头的躁郁转瞬即散。 他方才缄默,本是对郑雁声心存反感,想郑三娘子不知分寸、诱阿萝饮酒,半点不为她身子着想,合该吃点教训、随人学学礼数。 可他转念一想,又自知理亏、心觉迁怒。 况且,阿萝这股迷糊、柔软的劲头,有种别样的可爱,格外惹人疼怜。 他念着时辰不早,担心打扰阿萝歇息,本不打算往都尉府寻她。哪曾想小家伙醉得迷糊,主动来找他,不知是怎么晃晃悠悠走过来的。 魏玘低身,长臂一勾,自阿萝膝后绕过,将她打横抱起。 “呜!”小小的惊呼声落在耳畔。 魏玘清晰地感觉到,颈边两条纤软的手臂,正愈紧、愈深地挽他,像娇怯,也似亲昵。 他眸光泛柔,温声道:“别怕。” “我抱你进屋。” 二人依偎,将月光抛落门外。织叠的影子倏而一闪,便融入满室的霞烛之中。 在劲实的臂弯里,阿萝蜷缩、依贴,不似从前乖巧,而像舒动浑身的懒劲,如猫儿般娇倦,每一根头发丝都张了开,与爱人毫无保留。 魏玘搂她,自木门走到案边。 他伏身、垂臂,要将少女安置座上,细嫩的柳枝却缠着他不放。 低目瞰去,便对入一双直勾勾的杏眸,清光莹亮,憧憧地倒映他的模样。在杏眸之下,是小巧的琼鼻;而在琼鼻之下,是丰盈、可人的双唇。 魏玘瞧得心痒,耐着性子问她:“怎么?不肯放过本王?” “嗯。”阿萝不作掩,用鼻音应了一声。 她咬唇,又松,将唇珠压得盈润,与他说起话时,柔软地颤栗着—— “我太想你了,片刻也不想与你分开。我要一直这样,与你待在一起,一直、一直抱着,吃饭的时候、就寝的时候……” “都像这样。不许你松开我。” 作者有话说: 魏狗:感觉最近太沉迷老婆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要痛改…… 女鹅:贴贴! 魏狗: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狂奔)(赶来贴贴)(继续沉迷) 第82章 吐真言 魏玘眉峰一挑, 焦灼的燥热攀上心口。 在他面前,少女长睫微颤, 掀起乌净的眸子, 与他无辜地对视。那两片惹眼的朱唇,依然微微开着,仿佛春桃含露、茱萸盈水。 显然是,小肇事者对自身的处境一无所知。 魏玘眯目瞧她, 眸底火光越发沉炽。 “当真?”他嗓音微哑。 阿萝侧过纤颈, 执拗地盯他:“自、自然。” 她边说, 边收紧双臂,小手摸索, 最终抵叩他背上,似要以此为证。 魏玘勾唇,低低笑了一声。 他知阿萝单纯娇憨, 倒从来不曾想过, 一旦她醉了,这些可爱之处就会被放大百倍。 照这样看,郑三娘子算是立了大功。 魏玘拢臂, 搂住轻盈的少女, 一壁入座主位上,将她抱于膝间。 才落身,软玉温香立时贴来。 室内红烛高燃,明光清润,抹过交叠的两人, 便看那纤软、柔瘦的一个, 如雪般飘下, 自然而然地盖住了另一人的胸膛。 魏玘低目, 与阿萝视线相撞。 在她一双杏眸里,他瞧见自己的倒影,染上跳动的烛火。 她的眼睛总是这样,如镜般清澈,哪怕此时醉意昏沉,依然能将他分明地照彻,映出他所有希求、所有渴望,令他无所遁形。 魏玘的手掌摩挲着,扣住阿萝腰际的微陷。 “要我一直抱你?”他道。 阿萝靠在他怀里,认真地嗯了一声。 魏玘笑,目光勾勒她双唇,玩味道:“用膳时也抱你,手都腾不开,你叫我吃什么?” 吃什么?阿萝杏眸一眨,没有立刻回话。 她醉得糊涂,脑袋晕晕乎乎,经魏玘提及,才懵懂地思考起来。 “吃、吃……” 忽然,她灵光一现:“我可以喂你呀!” “我们像这样抱着,我坐在你身上,为你夹你想吃、吃的菜,然后……喂给你!” 说到这里,她吃吃笑起来,杏眼也弯如月牙。 魏玘瞧着她,忽觉唇间一热——阿萝伸出纤指,按住他唇珠,带着玩闹、蛮横、却不足为惧的力道,沿他唇线,向右侧抹开。 “我、我还可以……帮你擦嘴。” 身前的少女有板有眼:“但、但要待你吃好了才擦。” 魏玘笑意更深,越发觉她天真可爱。 他知道,她确实醉得厉害。可哪怕她神智清明,多半也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就像从前,她也不曾觉察他汹涌的情意。 但是,此刻并非从前。二人的关系今非昔比,他的心意无需秘而不宣。既然如此,他便会恪守原则,在她允许之中,向她多乞求一些。 魏玘动指,翻过柔软的腰峦,顺着她背弧攀爬向上。 “你倒是考虑周全。”他声音微沉,“怎么没想过……你会喂不饱我?” ——吃不饱,填不满,总是索求。 自对她动情时起,他所有的情感都积堵胸膛,早已化作斧凿,掘出难填的谷口。正因此,他才总想离她近些、与她密不可分。 这样的感情,阿萝能察觉到吗? 魏玘不知道。他只看见,她睫帘微颤,露出懵懂、滞怔的神色 很快,那点懵懂消失眼前。 魏玘肩头一沉,与滚烫的脸颊依偎,感受着热而微促的呼吸,在颈边温温洒落。 阿萝静默着,蜷在他肩窝,身子微微颤栗。 看上去,她似乎是害羞了。 魏玘见状,也收声,回忆自己先前的话语,不禁心生薄赧。 他想阿萝单纯如此,若能听出他弦外之音,定是因他措辞太过直白。虽然与她相比,他内敛许多,但惹她害臊了,他也难免有些局促。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魏玘不露声色,绕手背后,挑起一缕阿萝的长发,容在指间摩挲。 忽然,一股湿润在肩头散开——像消弭的晨露,也像融化的冰雪,洇散他衣衫,抵达肌肤。 魏玘的动作顿时停滞。 他错愕又茫然。因他再清楚不过,那股濡意来源于阿萝的泪水。 “子玉……”少女的呼唤哽咽着。 魏玘回神,揽紧那颤抖的身躯,回应低而紧凝:“我在。” 阿萝没有抬头。她闷闷地埋首,扑在爱人的颈边,不知是不愿见他,还是不愿令他瞧见自己。 “我……”她一声一顿,艰难地挤出,“是你的拖累吧?” ——拖累。多沉重的两个字。 魏玘眉峰拧蹙,心底的愧怍无休蔓延。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道。 他几是下意识地以为,是他方才的话语,令阿萝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 可阿萝的答案否定了他:“我知晓。” 她呜咽着,字句咬在唇齿间,似醉又非醉:“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嫌弃我,只会一门心思地照顾我、待我好,不肯让我受半点委屈。” “你为我做了这样多。” “可我……又为你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魏玘默然不语。 他不认同阿萝的话语,但他更想知道这些话背后的原因,故而选择沉默、等待她继续。 阿萝吸了吸鼻子,没有要求魏玘的回应。 今夜,在她摇摆的、模糊的醉意里,唯独当下的心绪最为明晰。她知道,这是她一人的自戕与自诘,本也不需任何人的回应。 她只径自说着,杂着啜泣、哽咽与无助的哀鸣—— “自从你见到我、与我待在一起,你无时无刻不像眼下这般,身上挂着一个人,做什么事都受限制,一点儿也不利索。” “子玉,有些话,你从不会与我说的。” “可我都知道,你当初瞒下我行踪、不愿我外出,是因我出身巫族、会害了你。” 话语入耳,魏玘的眉关越锁越紧。 阿萝并没有说错——这确实是他刻意隐瞒的一点,每次与她谈及时,都含糊其辞。 曾经,他为了保全自己,将她深锁肃王府内,以免受太子觉察。后来二人心意相通,他一度以为,只要他不说,她永远都不会发现。 可事实是,阿萝的成长远超魏玘预料。 她本就聪颖,又久伴他身侧、品尝他苦楚与艰难,已在日积月累的磨合里,锻出敏锐的嗅觉与朦胧的直感,能串联蛛丝马迹,揭开事物的全貌。 辛朗的出现,给了她醍醐灌顶的契机。 她自辛朗口中,听得了巫族真正的处境,便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魏玘曾经的所有行为。 人为封闭的车窗、不允外出的亲命、刻意接近的恶人、仆役们异样的目光……从前的一切升腾脑海,化作大掌,只差一点推力,就将扇往她脸上。 而那压垮她的力量,是魏玘不经意间的旧话。 那时,他向她解释秦陆之事,道是秦陆存心要将她引诱至太子手中,令太子寻得可乘之机。 他说——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至此,阿萝终于明白:她的存在,让魏玘的敌人有了攻击他的理由;他从前的营谋与忌讳,无一不是为自保而生。 对于魏玘,她不存任何一丝责怪。 她只怪她自己,因她是他的弱点、他的麻烦、他的累赘。 此时此刻,玄袍泪痕更湿—— 在魏玘的臂弯之中,阿萝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如困兽般瑟缩。 “所以……”她声音破碎,像风里的丝线,受委屈与悲恸拉扯,“为了、为了我的族人,也为了你,我才这样努力、这样努力地……” “想要巫族与越族,都过得更好一些。” 她攥紧五指,捏住锦袍的一面,在掌心团起皱褶,转瞬又松松地弥开。 “子玉,你知不知道?”她近乎呢喃,也哀楚而痛苦。 “我在乎我的族人,可我也在乎你。你说,这世上怎会有我这般贪心、这般愚蠢、这般幼稚的人?为什么……我哪一边都不想放弃?”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臂向内一收。 魏玘垂颈,吻上阿萝的耳际,动作虔诚而轻柔,啄取她战栗的耳廓。 “你已经成功了。”他沉声道。 有别于阿萝,他的声音稳重有力,试图摘去她所有的痛楚:“你不曾放弃任何一方,将你的族人与我都照顾得很好。” 阿萝抬腕,胡乱地抵触,按住魏玘的侧颜,将他向旁推开。 她的力道很轻,不为抗拒他,更像是为抗拒自己。 “是。瞧上去,我是成功了。”阿萝道 说着,她撑住他胸膛,摇摇晃晃地起了身,终于迎上凤眸的凝视。 在阿萝眼里,魏玘只看见破碎的星河。她凝望他,用一双同样曳动的泪眸,像是极勉力地、想拂开淡雾,却仍与他迢遥相隔。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恢复寻常的平静:“若没有你……我还能成功吗?” 这显然是令人各执一词的问题。 阿萝并不在乎魏玘的答案。至少此刻,她已为自己盖棺定论。 许是酒意作祟,又许是这些念头久久积压,借着今日的月光与朦胧,她终于向无察的爱人尽数倾吐:“我做的这些事、所有事……” “有哪一件,不是像此刻这般,挂在你身上,重重地压着你?” 这句话,阿萝包含了许多,不仅仅局限于翼州,还包括二人身处上京时的过去。 她依然记得:在台山书院,学子们同她往来、攀谈,令她收获了书中所说的萍水之交;在肃王府,聂若山、周文成等人亲切地待她,教会她许多。 这些人,若没有魏玘的存在,恐怕今生都不会与她结识。 正如她施药之时,若没有堂堂肃王,迈出亲近巫族的第一步,又有谁愿意首开先河? 阿萝再度垂首,将自己缩成轻小的一团。 从来无忧无虑、烂漫天真的少女,本也有绵密细腻的一颗心,被世俗赋予了哀愁的能力,把苦楚悄悄藏在心头。 可她藏不住了。对着他,对她赤诚的爱人,她总是很难说谎的。 “为什么呢……” 又起的呜咽被阿萝堵在掌心,越发渺茫,近乎细不可闻。 “为什么……我依然在为你添麻烦?” ——这便是在说魏玘走后之事。 当时,魏玘饮药便离,只留阿萝等人继续施药。眼看肃王不在,一阵私语声低低掀起,嘈嘈切切,传入了阿萝的耳里。 话里话外,尽是对巫族的不满、对肃王的质疑。 对于如此情形,魏玘早有所料,但不甚在意。在决定帮助阿萝的那一刻,他已经作出选择,将无法认同他的百姓归置一边。 正因此,他才走得干脆,更料到辛朗要来寻他攀谈,全然不必久留。 饶是肃王殿下事无巨细、深谋远虑,也不曾料到——那些中伤他、非议他的恶语,无法动摇他分毫,却能刺得阿萝百孔千疮。 而今,往昔种种,皆化作鸩毒般的烈酒,辣得阿萝喉头喑哑。她挪动手指,想掩住面颊,只感到热泪奔淌,自她指间涓涓流过。 阿萝倒下了,瘫在魏玘的肩头。 她像凋败的桃枝,被醉意碾得七零八落。 魏玘没有动弹。 他能感觉到,有一方柔软、湿润的手掌,正在他脸上胡乱攀爬,摸过他鼻梁、嘴唇,向他喉头堪堪滑落,挂在他平整的襟领。 “子玉,你知不知道……” 这一次,阿萝想挤出个笑来,却只打了小小的酒嗝,就恹恹地熄灭了唇角。 “我好想、好想……快些长大,能堂堂正正地……” “站在你身边啊……” 第83章 长相守 这是一声悲婉的哀叹。 它尖细如针, 穿起绝望与希冀,织成阿萝的挣扎;它也沉重如鼓, 捶擂魏玘的神与魂, 令他胸膛震痛,悔愧奔流不休。 烛光摇曳。身影织叠成线,愈融愈深。 那只悬挂襟边、摇摇欲坠的小手,被男人攥入掌中, 舒开纤软的食指, 抵上滚烫的心口。 “阿萝……”魏玘嗓音低哑。 呼唤入耳, 少女微微一颤,不待他后话, 生生截断了他。 “不许说话。”呜咽声娇纵又肆意。 魏玘默然,只得收声。 下一刻,一阵微痒的触感抵达胸膛。 阿萝偎着他, 不曾抬头, 指尖却缓缓摩挲,在他心房描摹勾勒。她的动作亲昵而小心,像是温存, 又像是为自己的任性而道歉。 “子玉。”她吸了吸鼻子, 又道,“让我、静一静吧。” “用力地抱着我,什么也……不要说。” 魏玘一语未发。他拢臂,裹紧纤柔、娇小的姑娘,似要以此担起她心事的重量。 如火的灯霞之下, 交缠的气息点滴成冰。 慢慢地, 徘徊的指尖停驻了。 “都会……变好的。” 阿萝呢喃絮絮, 声音越发轻缈:“我要……振作起来……” 魏玘紧闭双唇, 没有回应。 他合眸,感受着怀里的身躯,伴随她渐息的颤抖,将胸膛的起伏压得极浅。 不知不觉中,醉后的少女安然入睡。 直至听见平稳的呼吸声,魏玘才睁眼,俯瞰身边人的睡颜。 只见阿萝眉眼贞淑,长睫低垂,朱唇合拢,神情平静而宁和,像无瑕的一香软玉。 所有的彷徨荡然无存。方才的经历仿佛错觉。 可魏玘很清楚,那不是错觉。 那是阿萝什袭而藏、独自承受的酸楚,因情而生,以责为骨。若没有今夜的酒意,她定会将其深深掩埋,不叫他知晓分毫。 魏玘的心头泛起侥幸,转瞬又被苦涩淹没。 他早就知道,阿萝看似瘦弱,却能扛起千钧的重担。但他并未想过,在她肩头的重担之中,竟也有源于他的一份。 这本该是令人欣喜的好事。 可他在做什么?为何从未察觉她的心绪? 魏玘偏首,靠向阿萝的颊侧,双唇贴上她耳际,轻柔得宛如朝圣。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只落下一片静谧。 她已经醉了、睡了。不论他此刻说得再多,她都无法听见。况且,他知道她不会相信,除非他拿出证据,向她亲身证明。 从今往后,他还能拥抱她多久? 若他想将答案变为永远,他必须做得更多。 …… 阿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变成了一片叶子,被人轻轻拈起,放往鹅绒之上。鹅绒柔软、厚重,将她包进滚滚的热浪,令她抗拒灼痛、又贪恋温暖。 梦醒之后,对于梦的结局,阿萝已记不清楚。 她睁开双眸,撞入洒落的明光,被亮得睫羽一颤,神智也缓缓苏醒。 微妙的疼痛爬上后颈。 阿萝眯起杏眸,感觉头脑昏沉,意识七零八落。 “簌。”似是纸张翻动声。 视线缓慢聚焦。她终于看清,面前的平棋由红木制成,刻有忍冬纹,模样精致而陌生。 显然,这里并不是简朴的后罩房。 阿萝一惊,连忙撑起半身,匆匆打量四下。 雕花木门、镂刻窗棂、黄花梨圆桌……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可她初醒不久,后首隐隐作痛,难以拼起残碎的记忆。 再看去,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青袍男子单手持卷,坐于案前,凤眸低凝,似乎正在读书。 阿萝双肩一颤,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茫然取代了惊讶。一时间,她滞坐榻上,攥紧被褥,心间困惑如泉般乱涌。 发生何事?她为何会在传舍,又怎会睡在魏玘的榻上? 竟然没有半点印象。 她只记得,郑雁声昨夜来寻她,提了一壶桃花酿,道是为贺施药顺利、要与她共饮几杯。之后的事,她就完全记不清了。 正追忆时,魏玘的声音徐徐抛来—— “醒了?” 相较于阿萝,他镇定许多,说话时连头也未抬。 阿萝眨动杏眸,怔怔道:“醒了。” 魏玘若无其事,将书卷随意一扣、埋进案牍,这才转腕支颐,睨向阿萝。那双乌漆、漂亮的凤眸里,满是玩味与促狭。 “醒得迟了。” 听见这话,阿萝先是一怔,很快记起正事,抬眸看往窗外。 灼烈的日光直刺入目。时辰大抵已近晌午。 阿萝急了,连忙掀被下榻。 她惦记施药之事,将先前的顾虑丢到九霄云外,只想避瘟药需连服三日,今日睡过了辰时的施粥,不能再错过申正的一趟。 “子玉,我要回都尉府去了!” 她穿好鞋履,潦草抚平裙袂,顾不上解释,向屋外奔去。 “改日再与你细说!” 魏玘见状,也不拦她,只勾唇,轻轻笑了一声。 这声轻笑传入阿萝耳中,竟像羽毛似地,扫过她心尖,令她想起某些隐匿的念头。 阿萝停下脚步,扭头回望魏玘。 魏玘看见,她眸光闪烁,卷翘的长睫扇动着,樱唇也含咬一半。 “怎么?”他笑道,“还要亲了本王才走吗?” 阿萝啊了一声,被他的话牵着走,认真忖了须臾,才道:“我还没有梳洗呢。” 言下之意是,若她已然梳洗,当真会亲他一下。 不待魏玘回答,她眨眸,轻声又道:“子玉,我昨夜没做奇怪的事吧?” ——这才是阿萝停留的真正缘由。 昨夜,她回想起施药之事,心下烦闷,懊悔自己给魏玘添了麻烦,只想尽快自情绪中脱出,好打起精神、继续努力争取。 可她积郁太深,寻不到消解的法子,又不想袒露心绪、说予友人听。恰好郑雁声邀她共饮,又捏着喜庆的说辞,她才应允下来,想效仿世人借酒消愁。 虽然她从未饮酒,但也在书里读到过,醉酒者往往口吐真言。为免节外生枝,她特地只酌浅浅一杯,连玉盏的大小都与拇指相差无几。 岂料再睁眼时,竟是如今这般记忆全无的境况。 此时此刻,她最怕自己昨夜醉得迷糊,把心里话全都倒给魏玘。若真是那样,她又要惹他担心、害他受累了。 “我昨夜喝了一些酒,倘若说话奇怪、做事奇怪,你统统不要理会。” 阿萝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觑着魏玘,全然不曾发觉,自己这番话格外欲盖弥彰。 魏玘觉察她目光,眉峰一挑。 “奇怪?” 他抬指,摩挲下颌,若有所思道:“不算奇怪。” “你只是闯入本王屋内,将本王按在榻上,除去本王的衣物,一边对本王高下其手,一边说你要与本王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字句泰然自若,斩钉截铁。 阿萝的脑袋嗡地一炸,霎时天旋地转。 魏玘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看她,只见她双唇微张、却无半点声音,白玉似的面颊滴了粉,整张小脸都透着烂漫的桃意。 半晌后,才听她挤出声音:“我、我当真……” “我当真这样做了?” 魏玘沉沉地嗯了一声,神情万分确信。 阿萝滞在原地,十指攥了又开。她抬起小手,举向脸前,嫌热似地,胡乱扇起风来。 想不到,她醉酒之后的情态,竟比清醒时还要真诚。虽然听上去,这模样有些像话本里的登徒子,但如此勇气值得她学习! 魏玘见状,唇边笑意愈深。 他眼风一睨,掠向屋外天色,轻描淡写道:“要迟了。” 听见迟字,阿萝身子一激,如梦初醒。 “啊,对!” 旧事重上心头,她扭头就跑,只抛下最后一句:“子玉,你放心!我晚些再来寻你。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吱呀……啪。” 木门再度闭合,少女的衣裙如云消散。 魏玘噙笑,望着阿萝离去的方向,眼神愈发温柔。 他知她可爱,也喜她可爱,又总在她身上发觉新的可爱。与她相处至今,他还当真不曾看见她什么缺点,哪里都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甚至昨夜的她,也如蚌里珍珠,洁白剔透,烁出柔润的光芒。 思及此,魏玘眸光一黯,瞥向他方才阅读的书卷。 那是一本巫疆古书,记载着巫族流传至今的信仰与风俗,系他今晨离开孙家庄子后,专程拜访都尉府,向梁世忠借阅所得。 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魏玘倚向主座,阖眸小憩片刻,便起身,离开屋宇。 川连、杜松二人候于门外,甫一见他,双双作礼道:“恭迎殿下。” 魏玘颔首,示意川连上前:“南城门境况如何?” ——恰是近日,因翼州赈灾有法,许多逃出翼州城的百姓陆续返乡,均自南城门入内,鱼龙混杂,其中不少人领巫族仆役随行。 川连道:“程令使率领功曹,受将士协助,正于城门前排查理册。” 他一顿,又添道:“一切有条不紊。” 话虽如此,魏玘的眉关却淡淡拧起,透出零星难察的忧色。 他的心里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可没有线索佐证,只得道:“不要遗漏,万事小心。待程令使事了,再与翼州主簿核实。” 川连称是,俯身退离。 待人走后,杜松也提步迎上,道:“殿下。” “说。” “已依殿下吩咐,将众人集结于孙府,只待您抵达。” 魏玘嗯了一声,袍角滚卷,走向传舍之外。杜松见状,便跟从于贵主后方,随身侍奉。 二人尚未迈过门槛,却见魏玘步伐骤停,似是想起什么。 “杜松。”他回眸,瞟了小少年一眼。 “本王记得……你懂木雕?” 杜松愣住,不知贵主为何提问,但仍如实道:“回禀殿下,小人略知一二。” “那正好。” 魏玘挑眉,眸间喜色隐约。 “本王有事向你请教。” …… 离开传舍后,阿萝一路奔回了都尉府。 正是晌午,她记着孩子们贪睡,遂在接近院门时缓下步伐,向内里慢慢走去。 果然,后院不见孩童。 唯有郑雁声一人,坐于石桌椅边,双手捧着一盏茶,热气氤氲。她酒量好极了,不曾于昨夜宿醉,当下的神智也万分清明。 瞧见阿萝,她笑弯了眼,先声道:“哎唷,夜不归宿的小民医,还知道回来?” “若非你与表兄情投意合,我真要到传舍救你去了。” 阿萝眼眸一眨,被这打趣话戳着背脊,想到魏玘的描述,顿时心虚起来。 “德卿,要你担心了。”她赧道,“我以后不这样了。” 郑雁声抬手掩唇,笑得合不拢嘴。 昨夜,她亲眼瞧见阿萝跌跌撞撞、跑向传舍,觉那模样可爱至极,还嫌没看够呢。 “说得好!”她松了茶盏,曲指叩向石桌,敲出一声脆响,“就不该这样!好歹也是个娘子家家,夜不归宿,成何体统。” “所以,你搬去与表兄同住,就不算夜不归宿啦!” 作者有话说: 魏狗:说得好!!!(呱唧呱唧 第84章 蔚然风 阿萝闻言一怔, 眼神倏然亮起。 她历来热烈,不受礼教束缚, 听得如此提议, 非但全无羞赧,反而大为赞同,想它确实是个既不扰人、又全相思的好法子。 只是,这样的心念稍动一刹, 灾民的议论就重回耳畔。 施药之事在先, 已为魏玘招致不少非议。倘若二人同住, 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阿萝不敢想,更不敢赌。 在翼州, 百姓谈及肃王,无不交口称颂、赞誉连连。魏玘能有如此成就,并非掌上观文、易如拾芥, 而需宵旰忧勤、力挽狂澜。 他如此殚精竭虑, 她怎能毁掉他苦心赢来的一切? 想到这里,她抿唇,不应郑雁声的话。 郑雁声扬眉观察, 见阿萝眸光寂灭、黯然神伤, 心间立即明了。 昨日施药,她在后旁观,听见了部分灾民的议论,更将阿萝彼时的情态收入眼底。那副朱唇轻抿、柔柔怯怯的模样,与当下别无二致。 ——不是担心魏玘、自觉有愧, 还能是什么? 可在她看来, 阿萝不必为此而愧怍。 作出任何决定, 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旁人如此, 魏玘亦然。他选择身先士众、支持阿萝与巫族,势必会与另一股声音针锋相对,早该有所预见。 况且,这样的抉择本也无关权势,只凭他真情而为。 她与魏玘相识已久,深知他一路走来、往往身不由己——踽踽于长夜之人,难得披心相付、放任自己逐光而行,纵使艰险,想必也甘之如饴。 若要她来评价,哪怕搬出他至今作过的所有取舍,都远不如这一次来得诚挚。 不过,这些道理终归是当局者迷,只得看两人的造化。 凡是天下有情人,总为彼此而设身处地。遥想当初,保护着阿萝的魏玘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思量时,忽见阿萝双唇轻启—— “德卿,这事下回再议。” 她说着,便旋身,要向屋里走:“那避瘟药该连服三日。我今日起得太迟,错过了辰时的施粥,得赶着申正那一趟。” “嗳,等等!”郑雁声唤她道。 “好阿萝,不必去了。今日辰时,有人替你把施药的事儿办了。” 有人办了?阿萝的步伐骤然一停。 她回眸,打量郑雁声,见人笑意笃定,一时惊讶难掩。但瞬息过后,她又垂下长睫,眉眼如蒙薄霜,神色近乎哀淡。 “是子玉派人做的?” 除了魏玘,她想不出谁会帮她。定是她又害他辛苦了。 岂料郑雁声道:“不是。” 阿萝怔住,尚且来不及发问,便听人又道:“是巫族的少主辛朗,领着几名巫人男子,来都尉府煮药,趁着辰时施粥,给灾民分出去了。” 郑雁声言罢,挑起月棱眉,细细回忆一番,弯出笑靥来。 “辛少主模样不错,还算讨我喜欢,也没有半点架子,比谁都亲力亲为。只不过,他多少有些笨手笨脚,竟会被煮药的砂锅烫着。” 阿萝被这话吓了一跳,忙道:“他要紧吗?” 郑雁声听出她焦急,但不知二人关系,愣了刹那,很快恢复如常:“不打紧。” “当场就有个……宿什么,替他处置了。” 阿萝噢了一声,眉间忧色未散。 郑雁声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只笑道:“除却这些巫人,府里的孩子也在帮忙。还有三五位灾民,领了粥、饮了药,便留下搭手了。” 闻及此,阿萝愈加错愕,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事情的发展超出她预料太远。听上去,有灾民愿意帮忙,应当是值得欣喜的好兆头。 可她的心绪摇摆不定。 在那些促使灾民留下、令他们施以援手的缘由里,有多少来源于肃王的威慑,又有多少来源于对她所为之事的认可? 她不知道。她全然找不到答案。 阿萝立于原处,只觉身在迷雾,被冥茫重重包围。 这般思虑,自然化入细微的动作,譬如绞紧裙袂、眸光摇曳,被郑雁声尽数察觉。 郑雁声抿起唇,默了半晌,落下一声低叹。 “阿萝。”这回,她的呼唤失了笑音,比从前凝重不少。 阿萝应声掀眸,对上一双瑞凤眼。那里宛如幽海,似要将十余的岁月融成一点。 郑雁声深深凝望她,道:“你要清楚,这世上能让人低头的,除了钱财、地位、尊卑,还有对错、是非与善恶。”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1]” “如无仁心,仅以权势傍身,或能一时颠倒黑白、以力服人,最终只会身名俱灭、自食苦果。我那不仁不义的舅舅正是最好的例子。” 阿萝听罢,垂眸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郑雁声也不催她,只等候,盼这一番话多少能开解她忧悒。 半晌过后,阿萝终于抬眸。 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在那圆钝、清柔的杏眼里,尘般的淡雾消散了些许。 或许,想要迷惘彻底消散,还缺一点亲身经历。 “德卿,多谢你与我说这些。”阿萝柔声道,“我会好好思考的。只是稍后,我要出府一趟,当下得先去梳洗了。” “出府?”郑雁声讶道,“你已不必施药,还要去何处?” 阿萝道:“我要去孙府。” 她一顿,眸里柔波微漾,又添道:“那位辛朗少主……是我的兄长。他暂且借宿于孙府,我想去瞧瞧他的伤势。” “喔,那正——” 不以为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郑雁声瞠目结舌,愣在桌边,一时失了言语。 不过眨眼,她想起阿萝方才的反应,又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对方,神色难以置信。 说是兄妹,可二人的容貌与气质并不相似。阿萝生得净澈、清丽,一颦一笑宛如春水;辛朗则挺俊、雄迈,瞧着更为憨实。 而且,照这样看,面前的少女岂不是巫疆的公主了? 思及此,郑雁声反倒冷静下来,想阿萝所为确有王室气度,不禁腹诽魏玘便宜占尽。 巫疆今时臣服,将来却未尽可知;如与巫疆公主定情,自能取得巫疆支持,长远来看,对魏玘乃至整个大越,都利大于害。 不过,真让郑雁声在乎的,绝非阿萝的出身。 她轻咳一声,又拈起中断的话:“那正好。你近些来。” 阿萝不解,依言走近,便被人牵起小手,塞进了什么绵软光滑的东西。 ——竟是一方丝帕,绣有青青劲竹。 再抬眼看,只见郑雁声眼波含情,唇角扬翘,牵起盈盈笑靥。 她道:“听说表兄召集富室,聚于孙府中堂,此刻正在商议孤幼庄之事。既然他在,川连大抵也是跑不脱的。” “好阿萝,你帮帮忙,替我将这丝帕送给川连吧。” …… 更衣梳洗后,阿萝离开都尉府,前往孙府。 此间道径,她曾随孙家小厮走过一遭,记得还算清楚。 一路上,阿萝穿行街道,只见官兵、百姓径自忙碌,修葺受损房屋。不少灾民认出她来,向她投以目光,却无人对她恶语相向。 这令她多少有些不习惯,难以分辨视线背后的真意。 待阿萝抵达孙府,恰见小厮候于门边。 对方似乎早知她会来,向她躬身一礼,便领她迈入府门、向内走去。 阿萝跟随其后,穿行庭廊。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一间明堂,与庭廊相连。雕花木门大开,足叫外界瞧清内里陈设,连带着椅上的丛丛人影。 魏玘、孙家阿翁、段明及多名学子等,均在其中。 更意外是,辛朗竟然也在。 众位正专注于议事。隐隐的对话声愈渐清晰。 二人走出庭廊,来到中堂之外。 小厮缄默,示意阿萝入内,却被她摇头谢绝,只得径自落礼告退。 说到底,阿萝终归不愿再让魏玘受累。她知道众人正在议事,索性挽起小手,默立檐下,一壁等待,一壁聆听身后传来的攀谈。 字句往来少顷,议事的内容逐渐明了。 诚如郑雁声所言,确是在说兴建孤幼庄的安排—— 先前,为助恤孤善举,孙老乡贤捐出庄子一座,以资孤幼庄选址。 那庄子位处山腰,与深林不过一墙之隔,本是为贺孙家大郎新婚而筑。谁知大郎不喜山林,孙老又无迁居意向,庄子也就闲置荒废。 正因此,如需取孙家庄子、为孤幼庄所用,需得事先清理修缮。 孤幼庄一事,乃首创义举,不属赈灾救荒之常项,而翼州官吏、燕南军等忙于赈济,不好另作调度,这才令魏玘召集众人、寻求帮助。 孙家庄子占地广阔,分为东、西两园。西园以楼阁、游廊、屋宅、厅堂等处为主,东园则以耕田、工坊、水池、东厨等处为主。 分配西园洒扫时,堂内响应积极,受学子、富室等认领下来。 可当差事转至东园,众人纷纷没了声音。 原是因为,东园杂草遍布,更是不知自何时起,盘踞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早先,有燕南军将士摸排孙家庄子,险些命丧蛇口。今晨时,魏玘亲身探查,并未亲眼所见,但也发现了一层褪下的干皮。 听到这里,阿萝并非不能理解众人的退缩。 她与阿莱为友,是因阿莱轻小,灵性又大于野性。让她和巨蛇作伴,她也会心生胆怯。更不必提众人的目的,是要赶走巨蛇,或将其捕杀。 只是,问题横亘此处,总归要人解决。 东西两园彼此相连,共成一庄。东园祸患不除,西园也难得安宁。 一时之间,空气默凝如冰。谁也没有开口。 就连阿萝这个堂外人,也低垂眼帘,盯住缎红的履尖,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道男声横空出世—— “由外臣来吧。” 听出人身份,阿萝心神微凝,不禁旋身看去。 眼前只有一道红木墙。可莫名地,她竟自上头瞧出人迹,是高大、拙朴的态相。 墙那头,魏玘的声音沉冷如常:“请命无戏,少主三思而后行。” “殿下明鉴。”辛朗道,“捕猎野兽,乃我巫族所长。” “我族久居山林,熟悉野兽习性,专行围杀。随行外臣的几位近侍,均是冠绝族内的勇士与猎手。定能为此等善举尽绵薄之力。” 自荐落幕,无人应答,声息再陷凝滞。 片刻后,才听长指低低一叩,似是击打木案、以示应允。 “便依少主。”魏玘的声音随之而来,“清理东园之日,且由川连从旁辅佐。” “听凭殿下吩咐。”川连应声道。 阿萝听得对话,气息些微淤堵。她旋身,背对中堂,视线重回足尖,久久发不出声音。 安置过东园,便听议事终末。众人受允离去,稀稀落落地向堂外走来。 一道道人影自内贯出,与阿萝擦肩而过。其中几人或是学子,或是当地大户,甫一见她,先向她作揖致意,方才离去。 阿萝受宠若惊,连忙提裙回礼。 她边回着,心头边漫开一股奇异的感觉,稍稍冲淡了方才的淤堵。 ——直至辛朗迈步而来。 阿萝身子一滞,提裙的纤指顿时紧蜷。 不待她开口,辛朗也发现了她,眼里的惊讶显而易见。 很快,惊讶变为无措。他动唇,却并未作声,生生扼断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阿萝垂着头,小手揪住衣角。 她转眸,扫向辛朗周身,见他手掌缠布,慢慢就抿起双唇。 不知为何,自她听说辛朗帮忙施药起,他给她的感觉就与从前不同了。可具体有何区别,她也说不上来,只在心里描出朦胧的影子。 但有一点十分明晰——她似乎愿意试着去做辛朗的妹妹了。 “我来瞧你。”她道,“你的烫伤还好吗?” 听见烫伤,辛朗莫名心虚,不自觉地将患处藏往背后。 他温声道:“我没有大碍。” 阿萝细细嗯了一声,这才抬首看他,眸波清凌凌的。 “你非要去扫东园吗?”她道。 辛朗沉默须臾,终究点了点头,道:“是。” 昨日与魏玘分别后,他确实思考很多,也反省很多。其余暂且不论,只说改善族人处境,本就是他的责任,不应推到阿萝身上。 “与你一样,我也得做些什么。” “不一样。”阿萝轻声道,“我做的事并不危险。” 施药前,她记得辛朗看待两族关系的态度,故而不曾知会他。 但在此刻,她有些后悔。倘若当初,她事先知会他、唤他一道帮忙施药,他是不是就不必冒此风险,也能表露巫族善意? 他变了,变得和她更接近些,却并不令她欣喜。 面对阿萝的担忧,辛朗舒开眉宇,俊朴的面庞显出宽慰的笑容。 “放心,我很有经验。” “更何况……”他一顿,掀目望她,视线定定凝聚,“我还想看你一生胜意、平安顺遂。在那之前,我绝对不会出事。” ——这既是对自身性命的许诺,也是对守护胞妹的宣誓。 对于阿萝,辛朗始终感到亏欠,有心替自己、更替父母恕罪。他深谙自己并不聪明,更与魏玘相去甚远,只得跌跌撞撞地保护妹妹。 饶是叫魏玘来评议他,也难说他心意不诚。 阿萝虽然单纯,却心细如丝,又怎会察觉不到这真挚的血脉之情? 她并未抬头,仍垂睫,向辛朗勾了勾手指。 辛朗会意,缓缓挪动手臂,递出了包扎后的手掌。 阿萝接过,注目瞧去,指尖一点,落上他掌心的麻布,近乎轻无地抚动着。 这便是手足吗?她默默地想。 那股相同的血脉,如将两人串联起来,疼是一处疼,苦也是一处苦。如若不然,为何受伤的是他,她也会感到难过呢? 在这对素昧平生、遥遥相隔的兄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冰山似在悄悄融化。 “阿萝娘子,不必担心。” ——是川连的声音。 阿萝一惊,下意识缩回手,抹去睫边的泪水。 她抬眸,循声望去,只见川连来到近前,手中执着一柄未开的竹伞。 川连与辛朗交换目光,又与阿萝道:“依殿下吩咐,于少主清扫东园当日,我也会在旁协助,不会让少主有所闪失。” 阿萝吸了吸鼻子,被这句话稳下心神。 “多谢你,川连。”她道。 念出他名字,她又记起郑雁声的托付,便自怀里摸出那方丝帕,递予川连。 “请你收下这个。” 眼看此情此景,川连、辛朗皆是一讶。 阿萝见状,心知二人兴许有所误会,正要阐明内情,忽觉烈风倾卷。 有人疾行而来,大步流星,抵达她身侧。 尚不待她凝眸看去,一股力道猝然锢来,揽她进如锁的臂弯,令她贴向坚实的胸膛。 阿萝闪躲不及,只觉长影打落,拢她入阴翳之中。 下一刻,薄唇覆来。 烈阳走目,映照阿萝惊诧的眸瞳,勾出男人凤眸的线条——凌厉,飞翘,闭合,写满掠夺与侵占,藏起熊熊的酸意与怒焰。 魏玘舒张长指,扣住她后发,将她的气息含吞唇下。 川连与辛朗在旁,一时愣在原地。 周遭还有未离的富室与学子,被这情形夺了目光,惊得面红耳赤。 到底是川连更知事些,眼疾手快地开了竹伞,遮住贵主与阿萝,要为二人挡下视线。 何曾想,魏玘手掌一压,竟将竹伞拂开,存心叫众人瞧见。 ——他偏要在此、在众目睽睽下吻她。 这个吻滚烫而炽烈,突如其来,又蓄谋已久,伴随收拢的长臂、织缠的发与指尖,炙得阿萝心口熨烫、浑身发热。 她理智尚存,没被烧得干净,记得二人处境,抬掌便要推他。 可魏玘纹丝不动,将她力道与气息悉数吞没,在唇齿的交换与厮磨之间,逼迫她承受。 阿萝只能承受。 那无处安放的小手,终归像捉住稻草一般,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暑日如此绵长。爱意的宣示与暑日等长。 二人唇分时,青涩的少女已思绪凌乱、泪雾朦胧。 她眨眼,迟缓地掀动睫羽,双唇未合,噙着眸子与唇瓣的水色,懵懂地觑向面前的爱人。 魏玘嗓音低沉、燃火,挤在她耳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说要对本王负责,就是跑过来叫本王吃醋的?” 作者有话说: 本店新菜:醋缸泡魏狗。 〔1〕引自《孟子.离娄章句下.第二十八节 》。 第85章 醋海波 吃醋?他在说什么? 阿萝神智未醒, 茫然又无辜。 她抬着眸,视线游移, 走过魏玘挺俊的眉峰, 落入一双灼亮的凤眼。在那里,她看见了自己的缩影,小而纤细,与他咫尺相隔。 被掠夺的气息逐渐回归。双唇的热意缓慢散褪。 是了。他总是这样, 偏要发狠地吻她, 好像她欠他的、该他的。 ——等等, 他吻她了吗? 阿萝浓睫一颤,终于彻底回神。 她拧动身子, 在魏玘的怀里挣扎起来,杏眸左顾右盼、观察起周遭,小手也抵住那片硬实的胸膛, 试图将面前人推开。 “子玉, 你、你松开我。”她小声道。 这话宛如央求,又哀又急,嗓音软得能掐出水来。 魏玘见状,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他咬着字, 恨恨回她道,“本王这就松开。” 话音刚落,更重的力道猝然袭来。 阿萝只觉腰际一紧,身子不受控制、向前栽扑过去,与魏玘心口相印, 不露半点间隙。 这哪里是松开的架势?分明恨不得与她神交骨融。 这番情形, 叫川连、辛朗目睹, 不禁面红耳臊、双双告退。连着不远处的学子与富室, 也非礼勿视、提足逃离,生怕坏肃王好事。 下一刻,长指捏住雪颊,向侧扭转而去。 二人的视线再度碰撞。 惊慌、纯稚的两汪泉,连周围人的离去也没能察觉,就被蒸蒸的烈火烧干了。 阿萝逃脱不得,急得泪花直冒。 假如二人身处肃王府,她定会无所顾忌、蜷居伴侣怀中。可这里是翼州,周围有越人在场,她不愿给魏玘招致麻烦。 她别无办法,只得张开双唇,去咬魏玘的手指。 岂料魏玘预料她行动,眼疾手快,手掌一抬,牢牢压住她檀口。 “怎么?”他笑道,“以为本王还会中招?” 早在二人初次对峙时,他就被她咬过一回,最知她唇齿之间的厉害。 听他笑音,阿萝迎眸看去,竟自那斜飞的眉宇里,读出几分少年似的顽劣——好像此刻的所有只是二人打情骂俏的游戏。 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简单。 “唔、唔唔!”阿萝倔强地抗议着。 魏玘低眸瞰她,见她小脸粉莹、被他遮去大半,露出一对清盈的眸子,愠恼地瞪视着他。 他知她有话要说,长指未松,只卸下少许力道。 “小民医,有何指教?” 阿萝得了空隙,急忙忙道:“我们不能这样。” 若叫旁人瞧见他搂她、吻她,与她亲昵非常,真不知要对他作何看法了。 对于这等言下之意,魏玘自然清楚。 可他记得阿萝醒后的试探,想她大抵不愿被他知晓,遂挑眉道:“凭什么?” 口吻理所当然。少女眨动眼眸,被如此态度打乱了阵脚。 “就、就凭你是……” 不行,不能说。在和盘托出之前,阿萝悬崖勒马。 魏玘唇角一勾,有了得寸进尺的由头。他松指,转而握住她一截柳腰,若有若无地按抚着。 “是什么,你的意中人?”低沉的话语抵在她后耳,“你我两厢情愿,又衣冠济楚、礼尚往来,究竟是碍了谁的眼?” ——好一个礼尚往来,比唇不离腮更文雅。 阿萝一时无从反驳,只得抿起唇,气闷闷地转开视线。 魏玘不肯饶她。他垂首,轻啄她眉心,放缓了语调,同她软硬兼施道:“好阿萝,你不当与我生气。我想叫他们知道,你是我的。” 说完,他又拉低姿态,更加亲昵地蹭她,小心触碰着。 “你看看我,好不好?” “看着我,回答我,你不喜欢我吻你吗?” 听出魏玘的央求,阿萝心尖泛软,越发没了办法。 她咬着唇,徐徐望回他,凝视他含星的、盼望似的双眸,道:“我哪里会不喜欢呢?我当真十分喜欢。我、我只是……” 只是害怕。只是不想牵连他。 可她并不会说出这些顾虑。否则,他定要为她筹谋更远、付出更多。 此时此刻,木已成舟。纵使她百般不愿、万分谨慎,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她、吻了她。 阿萝精神愈颓,柔肩一蜷,藏进魏玘怀中。 “不打紧。”她低喃道。 ——既是回应魏玘,也是宽慰自己。 她想前来议事之人,应当都对魏玘心存认可,或许不会介意两人的亲昵。为了站在他身旁,她还得更加努力才行。 这般心绪,阿萝虽然不说,却瞒不过魏玘的眼睛。 魏玘不露声色,只在软玉温香投来时,更深地拥她,将少女的娇躯纳进臂弯。 怀里的腰身如此纤薄,弱得不盈一握。可正是这水作的身子,藏起海般的心思,比她柔长的乌发还要细腻、绵密。 自何时起,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魏玘无法回答。对这样的变化,他既欣喜,又悔愧。 曾经,阿萝烂漫天真、无忧无虑,只记挂父亲的行踪,并未将他放在心上。而今,他如愿走进她心里,她却有了烦恼和顾虑。 可她不该怪自己。应当怪他,为她带来麻烦,令她身陷危险。 魏玘垂首,贴向阿萝,与她如鹤交颈。 他越发感到庆幸,因她从不畏惧麻烦与危险,他亦不会为任何事而放弃二人的情意。 不过,往后归往后,当下的问题是—— “那丝帕究竟是怎么回事?” 提到丝帕,阿萝如梦初醒,这才发觉指间触感绵软,不禁惊呼一声。 “哎呀!” 她脱开怀抱,委屈地瞪着魏玘:“都怪你。” “这是德卿的帕子!” 听是郑雁声,魏玘眉峰一挑,心下明了三分。 他知道,郑雁声心许川连,常赠其玉佩、团扇等定情信物。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1]。川连一概不收,还处处躲着郑雁声。 对于此间缘由,他大抵也能猜透七八。 川连是罪臣后人,投入肃王门下时,无异于丧家之犬。而郑雁声虽是庶女,却出身高门,与川连别处霄壤。川连因此自卑,也在所难免。 可这终归是两人间的私事,不准牵涉到他的阿萝。 尤其是郑雁声,竟敢把他也算计进去——她自己有腿,却不肯走这一趟,明知他也在场,偏要阿萝来送,显然是故意的。 阿萝的话语证实了魏玘的推测:“她知我要来孙府,便托我转交川连。” 言罢,她摊开小手,将丝帕捧上前来。 魏玘看也未看,取过丝帕,道:“本王予他便是。” 他收起丝帕,又去捉阿萝的小手,稳稳牵她,摩挲她不算细腻的掌心。 阿萝容他牵着,见他长指挪移,在她手心来回打转,掀起一阵微痒的颤栗。瞧他动作,似是要擦去什么痕迹。 只听魏玘道:“以后不准再送人东西。” 他一顿,眉宇阴沉,添上更沉的后话:“除了送本王,送谁都不行。” 阿萝怔住,轻轻啊了一声。 她颦起水湾眉,不解道:“可我只是帮德卿的忙。” “帮忙也不行。”魏玘不假思索,口吻斩钉截铁,“你想,倘若是我送其余女子物件,叫你瞧见,心里作何感受?” 阿萝眨着眼眸,并未立刻作答。 魏玘盯她,目光纹丝不移,盼她醍醐灌顶、当场开窍。 谁知阿萝静了半晌,只仰着脸儿,极认真地问道:“你会这样做吗?” 魏玘一滞,道:“不会。” “那我为何要这样想?”阿萝疑惑道。 魏玘哑口无言,一时默然。 饶是肃王辩才无碍、可令顽石点头,也难敌阿萝出奇制胜。 他沉默良久,受水眸款款瞧着,终归低叹一息。 “罢了,我说不过你。” 泄恨似地,他又展臂,将阿萝拉入怀中,捏她小巧、柔润的耳垂,低声道:“东园清扫由辛朗去办,你可会怨我?” ——话题兜兜转转,到底离不开方才见闻。 “不会。”阿萝摇头道。 既然辛朗自愿,她就不会生气。除非魏玘对她刻意隐瞒。 可她还记得,领她入府的小厮似乎早有准备,想必是魏玘料中她行动,事先有所吩咐。对方欲引她与会,大抵也是得了魏玘的授意。 照这样看,打从最初,他就计划着要将此事告知与她。 推得更远些,且不提她,连辛朗主动请缨一事,或也在他预料之中。 换作旁人,被摸得如此透彻,大抵会心生恐惧。可在阿萝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因她自身问心无愧、毫无隐瞒。 ——除了这几日的小小顾虑。 思及此,阿萝掀眸,悄悄觑向魏玘,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你本也没想瞒着我。”她续道。 魏玘与她相对,将她试探的情态尽收眼底,权当不知。 他勾唇,锁视她,目光炽热而幽邃,道:“我说过,我只差你一点管教。” 字句入耳,阿萝尚未作答,先觉侧颈微痒。 温热的气息如雾骤降——原是魏玘垂颈,埋首她肩窝,双唇贴向她襟领,恰好隔着缎面、叩吻她微凸的锁骨。 感觉格外微妙。阿萝身子一软,连忙攀住他手臂。 在她面前,魏玘的话语些微含糊、仍在继续:“你已教过我,要与你开诚布公……” 他边说,边移唇,顺她流畅的颈线,一寸一缕,厮磨向上。 “既然如此……” 阿萝听着、受着,脸颊发烫,莫名动弹不得,只得任他侵占、对她逐步攻掠。 “我自不会瞒你。” 待到语句末了,那双薄唇已跨越藩篱,镌着如火的滚烫,贴住少女细白的雪肤,似要侵吞她净澈,含咬她跳动的脉搏。 “我学得这样快、这样好……” “你怎么舍得连一点奖赏也不给我?”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续传灯录.温州龙翔竹庵士珪禅师》。 第86章 回春手 魏玘的话语沉而连绵, 宛如暑风,灌往阿萝的耳际。 阿萝身子紧绷, 心口烫得厉害。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兔子, 被狐狸衔住脖颈。狐狸不咬她,也不伤她分毫,只一次又一次地同她示好,与她亲昵地厮磨。 世上当真有这样乖的狐狸吗? 自然是没有的。这只狐狸非但不乖, 反而迷人又危险。 朦胧的直觉爬上心头。那埋在她颈边、求她垂怜的家伙, 一定又在酝酿着什么主意。 他好像很喜欢这样。这不是头一遭。 在藏书阁里、谨德殿内, 当她伏往他胸膛、坐在他腿上,他也如此刻一般吻她, 似要用绵长的爱意织成巨网,把小小的她包裹其中。 这样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阿萝不知道。她只能感受到他的炽热, 却辨不出炽热之下的暗流。 她眨着眸, 抬起小手,试图推开那作乱的脑袋。 可如此行为毫无作用。双唇的游走仍在继续,宛如烙印, 盖上她莹白、纤长的雪颈, 好像随时能将她吃干抹净。 是了,吃干抹净!这定是他密谋的诡计。 阿萝得了答案,立时心生焦急。她攒着劲,去捏魏玘的耳廓。 “你、你不准这样。” 她嗓音绵软,蕴着莫名的鼻音:“你不能总弄我颈子。怎不怕把我咬疼了?” 听见咬字, 魏玘动作一滞。 他离开她肩窝, 显出俊美、完整的面庞, 凤眸低掠, 好整以暇地瞰她。 “本王何时咬过你?”问得相当无辜。 阿萝闻言,不禁抬指,抚上他落吻的痕迹,只触到光洁的肌肤。 怎会没有呢?那里明明热极了。 她愈加委屈,不甘示弱地瞪着魏玘,对入他燃火的双眼。 “你眼下确实没有咬我。”她斩钉截铁,“但你一定很快就要咬我了。” ——不然,他还想做什么? 魏玘眉峰一挑,笑意玩味而幽深。 方才他那般言行,不过是寻个托辞,与阿萝讨些便宜,并非当真要同她做什么。哪里料到,小巫女有板有眼,竟先揣测起他来了。 他虽不算正人君子,但也并非浪荡之徒,总归要先对她有所交代。 况且,要说他包藏祸心,远不止咬她这样简单。 但此刻,他倒不介意做个恶人——谁叫她遑论委屈或愠恼,都有种纯妩的可爱? 趁阿萝毫无防备,魏玘收拢双臂,将她锁向身前。 阿萝连惊讶也来不及,便被他扣入怀中,任他温沉的气息再降耳畔。 “原来如此。”魏玘故作恍然,句尾的笑音分外促狭,“依你之意,是准本王咬你一口,作为本王知错能改的奖励?” 阿萝一怔,很快回过神来。 “我可没这样说。” 在男人的臂弯之间,她挣扎起来,朱唇努出微弧,连声嘟囔道:“你就像没吃过肉的狼,好像碰我一下,就要把我吞进肚子里。” “你还不如阿莱呢!” “阿莱、阿莱都知道不能咬我……” 这番声讨义正严词,听得魏玘又气又想笑。 他手臂一紧,压住那副娇小的身子,不留任何缝隙,彻底杜绝她乱扭的可能,才道:“是谁与你说了本王的坏话?” 阿萝动弹不得,只得就范,容他深深地搂着。 她掀眸,清凌凌地觑他,道:“这需旁人说吗?你还不知自己是什么模样?” 魏玘垂眉望她,落入她明澈的眼波,含笑啧了一声。 “本王有这样坏吗?” 不待人答,他又低首,讨好似地蹭她鬓发,将口吻压得温驯而谦卑,使出惯用的伎俩:“可我只是在顺从你的心意。” “抱你、吻你……我做的事,不都是你喜欢的吗?” 微痒的触感重回颊侧。阿萝眯起杏眸,心尖软热,不由勾住魏玘的腰际。 此时此刻,她责怪起自己,怨她是个多不聪明、多蠢笨的人儿,明知他爱卖可怜,以此为讨巧的招式,却按捺不住对他的喜欢。 思及此,她恼恼地掐他,引得男人闷哼一声。 “我看你比我更喜欢。”回应的话语也带着赌气的意味。 可这话叫魏玘听去,另一层含义已不言自明:阿萝的唇舌越不饶人,心肠就越柔软,大抵已被他欺负得没了办法,才会如此回敬他。 他勾起唇角,终于收敛分寸,轻轻吻她雪颊。 “我确实喜欢。” 正说着,一声尖叫忽然刺来—— “呀啊!” 二人闻声皆是一惊。 魏玘耳力上佳,听出那尖叫声系由女子发出,自中堂北侧传来。 不过眨眼,整个孙府都受惊声牵动。仆役交头接耳,乱作一团,匆匆奔赴北方。其中一名小厮逆流而行,转瞬来到两人面前。 阿萝见状,脱开怀抱,与魏玘并肩而立。 “肃王殿、殿下!蒙小、医娘!”小厮上气不接下气,便要抱礼。 魏玘摆手免礼:“发生何事?” 小厮抹了把汗,焦急道:“七郎君忽然起了病,倒在地上、抽得厉害!还请蒙小医娘救命,随小人速去瞧瞧!” 阿萝一惊,很快定下心神。 “我们走吧。” …… 三人穿梭回廊,很快来到东厢房。 远看去,厢房之外围满人群,闹嗡嗡地挤成一团。 孙氏族人多半在场。几名妇人相互搀扶,已有忧心忡忡者落下泪来。连年事已高的孙老,也拄着木杖、匆匆赶来。 三人来到屋外,恰与孙老合流,但因急症当前,无暇寒暄交流。 只听小厮扯嗓喊道:“肃王殿下、蒙小医娘到了!” 话音刚落,人群齐齐回首,稀稀落落地疏开,让出一条进入厢房的道路。 阿萝能感觉到,孙府的人们在看着她——这一双双眼眸里,曾经或有怀疑、试探、不信任,如今却写满担忧,唯有寄托与恳切。 她顾不得魏玘,更顾不得旁人,只提裙,迈进厢房。 …… 正是午后,东厢房日光充盈,照出内里的人影。 厢房内不比屋外喧杂,满室的仆役垂首默立,缩在屏风之外,对屏风后的境况束手无策。 绕过屏风,只见书稿四处散落,一只拨浪鼓落在旁侧。而在书稿与拨浪鼓之间,瘦小的男童倒在地上,似乎已不省人事。 阿萝走至近前,观察起男童的症状。 那男童约莫五岁,背脊离地,颈项强直、足弓反张,头颅歪斜、两眼上翻、牙关紧闭,身躯绷如满弓,四肢摇动不止、宛如中邪。 只消一眼,她便瞧出,这与小儿惊风的四证八候如出一辙。 所谓小儿之病,最重惟惊[1]。眼下情势格外急迫,她必须迅速作出行动。 在阿萝后方,仆役不明状况,战战兢兢地阐述前情:“七郎君原还安然无恙,正与翠红嬉闹,岂料他突然倒地上,像这般动得厉害,止也止不住,唤也唤不醒他……” 阿萝并未回首,只探手身后,摸向罗星袋。 她本是担心辛朗,才特地携带无且囊与罗星袋。却不曾想,竟会在此刻派上用场。 “取个盆来。”她只道。 仆役一怔,很快回神,前去落实她吩咐。 阿萝又上前,俯往孩童身畔,瞧见孩童唇颊通红,便探他前额,触到一片烫热,愈加确定了自己的诊断,敲定诊治之法。 一时间,室内的人声起伏、闻风百应—— “寻把椅来。” “是。” “再多个人帮手。” “是。” “寻个软帕,打些水,将窗合严实些。” “是。” 众位仆役听凭阿萝调遣,内外奔走,忙碌不迭。 而在屋门边,魏玘环臂而立,声色不显,注视着内里发生的一切。 他视线聚焦,凝向那抹轻盈的背影,忽然生出微妙的错觉,好像那纤弱的少女并非柔情似水的娇娘,而是叱咤风云的女将。 她确实漂亮——模样漂亮,为人漂亮,做事也漂亮。 正因她太过漂亮,凭着满腔仁心与仁术,如将军般排兵布阵,竟令堂堂肃王派不上半点用场。 这很好。他早该对此有所预料。 毕竟,哪怕不论医术、只论二人情意,她也居于他上位,牵引他一举一动,令他俯首称臣。 魏玘勾唇一笑,自知多余,旋身向屋外走去。 …… 东厢房外,明光烁烁。 众人尚未散去,仍在焦急地等待,瞧见魏玘出屋,纷纷向其落下礼来。 魏玘摆手,无声免了礼,目光悠悠逡巡。 目之所及处,孙府族人、仆役云云,多半围聚于厢房外侧。这并不奇怪,因孙七郎系孙老乡贤年迈得子,深受重视也理所应当。 只是,在不远处的长廊下,竟有一名学子茕茕孑立,向厢房眺望。 魏玘眯眸,盯人须臾,辨出对方身份。 ——正是段明。 他驻足原处,默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终向段明走去。 “参见殿下。”段明礼道。 “起。”魏玘漫不经心,“你为何会在此处?” 段明一怔,不知魏玘为何发问。但他很快又打消顾虑,只想孤幼庄议事末了,其余学子悉数离去,独他留在孙府,确实奇怪。 何况,他虽已被阿萝拒绝,但确实曾因她而与魏玘起过冲突。 他想魏玘应是有所误会,遂详实道:“回禀殿下,在下来到翼州,受雇于孙老,传授七郎诗文,故而借宿于孙府。” “方才听闻七郎有恙,在下放心不下,前来探望。但在下不懂医术,不敢再添麻烦,方才停留此处、未曾上前查看。” 魏玘嗯了一声,目光依然散漫,似乎对段明的答复不甚在意。 段明见状,也无话可说。 二人就此默立廊下。颀影萧索如树,静寂无声。 好半晌,魏玘才开口道:“听山长说,你妙笔生花、璧坐玑驰,可有其事?” “殿下与山长过誉了。”段明道。 他不解魏玘真意,心里越发疑惑,试探道:“不知殿下可有指教?” 魏玘眉宇冷沉,并未立刻作答。 忽然,人群爆发欢呼,自厢房如潮涌来,应是阿萝诊疗有效、令孙七郎恢复了神智。 “指教称不上。” 魏玘的话语就夹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潮之中—— “不过与你聊聊本王近来的见闻。” “翼州涝害,神女降世,化身巫族医女,防范时疫,妙手回春,可起死人、肉白骨,受百姓赞誉、文人赋颂慈悲……这样的传闻,你可曾听过?”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到的小儿惊风,经过了我的篡改和杜撰,与实际生活里的小儿惊风不太一样,大家不要考据哦。关于四证八候的知识来源于《活幼心书》,具体的诊治我看到有篇论文还挺有意思,但我知道宝宝们肯定不感兴趣,所以先不写名字了(。 [1]引自《幼科释谜.惊风》。 第87章 杏林芳 入耳的字句斩截利落, 听得段明神情一肃。 他抬目,观察魏玘, 只见身边人的眉宇锐如刀锋, 不存半点动摇。 至此,弦外之音已分外清晰。所谓神女说辞,并非坊间传闻,而是肃王一定不易的命令, 系要借百姓与文人之口, 为阿萝缔造神话。 段明了然, 道:“在下确有耳闻。” 魏玘于他本就有恩,阿萝又是他倾慕之人, 他万没有推辞的理由。 “不过……”他顿了顿,续道,“神女玄妙莫测, 翼州众议纷纭。在下听过的那则传说, 未必与殿下的见闻一致。” 魏玘道:“但说无妨。” 段明垂首道:“在下听闻,翼州受害,神女悲悯万民苦难, 特此降世化灾。” 听见这话, 魏玘挑眉,好笑似地睨了段明一眼。 “确实不同。”他道,“本王听闻,水害乃阴阳之凶,今上修政祈禳、化凶为吉, 神女受其感召, 故而救苦解厄。” 两类说法泾渭分明, 内涵大相径庭。 段明心知其意, 垂首道:“原是在下耳闻有差,多谢殿下指正。” 魏玘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一时间,二人陷入沉默,并肩于游廊之下,身影萧条如林。 恰在前方不远,阿萝迈出东厢房。甫一见她,等候的孙家人立时上前,与她絮絮问过什么,便破涕为笑、转忧为喜。 看来,因有阿萝诊治,病发的孙七郎已平安无恙。 魏玘见状,眸光一柔,漾开清明的欣赏。 对于如此情景,他早有预料,眼下当真目睹,心底的喜悦却远远超出预期。 这喜悦既是为阿萝,也是为孙家人——阿萝只说自己贪心,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与她一样,无论爱侣或子民,都不愿放弃。 “殿下。”段明忽然开口。 魏玘目光未转,下颌微抬,示意对方继续。 段明又道:“在下有幸听得神女事迹,愿作诗赋词,描绘今上仁政、神女慈悲。” 话已至此,便是这差事叫人应下了。 魏玘这才转首,与段明视线相对。他凤眸深邃,噙着一丝难得的宽和,口吻也格外轻松:“既如此,你当耳聪目明、多方采风。” “不出明日,自将有人再请神女医治。” 段明称是,才应声,便见魏玘玄袍低拂,似要扬长而去。 “殿下!”他连忙唤道。 魏玘身影一顿,并未回头,只待人开口。 可他停下了,段明反而收了声,两唇紧闭着,神情困惑而为难。 “说。”魏玘沉声促道。 段明迟疑半晌,终归没能忍住,试探道:“殿下为何不问在下与阿萝娘子的交情?” 自与魏玘重逢起,这个困惑始终盘亘他心中。 动身支援翼州前,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肃王阴晴不定、睚眦必报,明知他心许阿萝,定会如在书院时那般,千方百计地刁难他。 何曾想,从前针锋相对的二人,竟在此刻若无其事、共谋神女奇闻。 再忆对峙情景,段明只觉自己愚蠢至极。 肃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刁难他,自然也可以刁难阿萝。他贸然与肃王作对,且不论自身境况如何,若为阿萝带来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正因此,他才惴惴不安,将心底的问题试探出口。 “殿下……当真不在意吗?” 为何待他如此淡然?究竟是临危不乱,还是笑里藏刀? 疑问掷地,魏玘没有立刻回答。 段明注视他背影,受他侧首回目、余光一瞥,难言的寒意立时爬上脊骨,令人胆战心惊。 是了,这才是肃王的眼神,凌厉,冷锐,威压迫人,像附邪的妖刀、孤狼的尖牙,一旦暴露在外,唯有见血方可收回。 可段明来不及感叹,却看妖刀退入鞘中、尖牙含藏归唇。 只听魏玘道:“曾经在意。” 段明一怔,尚未读出此话背后的含义,便见人唇角一勾,清俊的侧颜流露少年似的意气。 魏玘嗓音含笑:“但本王赢了,不是吗?” 他并非临危不乱,亦非笑里藏刀——而是胜券在握、自若从容。 …… 后续所有,与魏玘所料如出一辙。 阿萝连魏玘的面也没能见到,便受孙家人邀留府内,直至用过晚膳,才被小厮送回都尉府。 为表谢意,孙家人赠了阿萝一匹云花绫、一缎半臂锦。阿萝尚且反应不及,双手已被塞得满满当当,只得懵懵懂懂地收下。 重返都尉府后,阿萝还没迈过门槛,就被一名越族少女唤住。 少女自称柳二娘,道是从孙府处听得了阿萝的事迹,想请她为母亲柳陈氏看诊。 阿萝没有犹豫,将赠礼交予都尉府小厮,随少女离开。 柳家与孙家不同,并非富室名门,而是寻常平民。丈夫柳氏在洪水中失踪,房屋毁坏殆尽,妻子柳陈氏一人照料三名孩子,暂居于养济园内。 阿萝跟随少女,抵达养济园,穿行于灾民的窥视之中,找到积劳成疾的柳陈氏,为她诊脉、施针,开了一方安神的煎药,嘱咐柳二娘明日申时赴都尉府领取。 待到事了,阿萝终于回府,白月的清波已挂上柳梢。 提灯的小厮睡眼惺忪,为她应了门、递了灯,打过照面、寒暄几句,又回去歇了。 后院里,石灯寂寂地烧着,将模糊的轮廓映照清晰。 阿萝走入院内,只见厢房漆黑,众人皆已歇息。唯有一道瘦小的影子,沉沉地倒在石桌旁。 ——竟是虎儿伏在桌上睡着了。 在他周围,药草整齐堆叠,有苍术、远志、车前子等,均为避瘟药所需。 阿萝绕过药草,来到石桌边,轻唤道:“虎儿。” 无人回应。 阿萝颦眉,又靠近一些,连唤他数次。可少年依然没有应答。 就这样睡着,定会受凉的。 阿萝忖了片刻,便回身,向后罩房去。 “吱呀。”木门推开。 灯烛淌过,布匹流光溢彩,被小厮搁置齐整。案上的乌黑倏而闪烁,细长的躯干纹丝不动,紧紧盯住门边的光火。 阿萝来到案前,放下提灯,任由青蛇缠来。 她寻到一件罗衫,将之搭在臂上,出了屋,又盖往虎儿的肩头。 做完这些,阿萝并未回屋。 她挽裙,坐上屋前石阶,环抱两膝,仰头望着天穹。 眼前是黑黢黢的天、白亮亮的星。月明如昼,生生晃着她的眼,似连她一双如水的眸瞳,也盛不住今夜的蟾光。 流光之下,青蛇伏她肩头,而她右手托腮,出神地凝望桌边的少年。 少年气息徐缓,一轻一重,显是睡得沉了。 听上良久,阿萝眨动双眸,逐渐找回一点朦胧的实感。 真怪,怪极了。今日的一切仿佛幻梦。 她错过施药,辛朗、孩子们与灾民便帮她处置;她救治孙七郎,受到了孙家人的盛情款待;她还前往养济园,受灾民见证,诊治柳陈氏。 这些遭遇令她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陌生的国度——以异族之身。 阿萝的目光越过虎儿,眺向远方,思绪也随之缥缈。 “是真的吗?”她呢喃道。 青蛇无答,细尾扫过她指尖,留下微凉、坚硬的触感,提示她此刻的真实。 一切仿佛幻梦,但并非幻梦。 若说灾民助她施药,是受迫于肃王威慑,那孙七郎病发乃危在旦夕之事,绝非权势可以导演。 那时,她全神贯注、忙于诊治,甚至忽略了魏玘的存在。可她依然成功了,非但解孙氏燃眉之急,还引来柳二娘求医、为柳陈氏施针诊治。 这是否说明,仅凭她一人,不给魏玘增添烦恼,也能取得越人的认可呢? 阿萝想着,摇曳的心多了零星的笃定。 她垂首,摊平左掌。纤指徐徐蜷开,一粒小石映入眼帘,平平无奇,棱角尖锐,是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的凡物。 这是柳陈氏赠予阿萝的谢礼。 那时,阿萝为柳陈氏施针末了,正要离去,却受柳陈氏趋步留住。 柳陈氏塞来一方玉佩,道是柳氏家财被毁,无法厚礼相待,实在愧疚,唯有那玉佩是二娘的嫁妆,受二娘贴身保存,得以幸免于难。 妇人眉眼真挚,请阿萝务必收下,聊谢医治之恩。 阿萝不收,就手拾来石子,与人软声相劝,方才以此将玉佩替换。 这枚石子重如千钧,再沉一分,她便受不起了。 从始至终,她不求任何回报,只想让受苦者不再受苦,让越人与巫人都能平安幸福。在那之后,她就能与魏玘并肩,不再有风雨或阻碍。 等到尘埃落定,他们还要前往照金山,为蒙蚩祭灵。 待到那时,她有许多话想告诉父亲,说两族日趋明朗,说她和魏玘相知相爱——还有,说那身负灾星厄闻、囚居小院的少女,已历尽千山,终与人共饮万水。 她真能如愿以偿吗? 阿萝不知道。她想自己并不聪明,不如魏玘那般极往知来。 “我当真可以吗?”她问阿莱。 阿莱抬颈盯她,眼珠乌幽,映着庭烛的光华。 阿萝知它无法答话,抿着嘴,莫名露出一弧笑,清浅的梨涡刻入唇角。 她合眸,攥起掌中石子,将其贴往心口。 “可以的。”少女宛如宣誓。 比起昨夜、比起从前,她好像寻得了办法,对自己的信任也多了一些。 …… 此后一阵,阿萝忙碌不迭,操劳施药与诊治。 按她原先计划,施药只需三日。岂料近来,出逃的百姓陆续回归,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避瘟防疫仍要按部就班、不得松懈。 是以阿萝安排行程,将施药定在辰时,于施药后游走问诊。 这段日子,阿萝早出晚归,为行医救人而奔波。孩子们替她分忧,担起采药的重任。郑雁声也拨出家丁,帮她处理药草。 在阿萝有所不知之处,神女的传说悄然漫延。 段明作诗一首,由宿卫乔装百姓、散播于灾民群中,趋近口口相传;他又作骈俪一篇,由孙老传阅雅士,激得文人竞相采风、书写神女秘闻。 如此种种,道是魏玘隐居幕后、推波助澜,也并不尽然。 翼州医馆毁于涝害,求医问药价高一时,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虽然魏玘赈济有方,但赈恤与赈给只供饱腹,无关医药,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 阿萝身怀仁术,广行义诊,在百姓看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纵有人忌惮她巫族出身,对她多有揣测,日子久了、见她赤诚一片,终也卸下防备。 灾后人心浮动。比起远在上京的天子,百姓更需要眼前的寄托,譬如沉稳果决、云行雨施的肃王,又如解厄化灾、手到病除的神女。 只不过,因着魏玘于段明的三两指点,百姓了然于胸是,神女系因今上圣明而出。 至于魏玘本人,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他领宣抚使一职,抚绥至今,灾情已趋于平稳,敦促令使、如常处置即可。对于孤幼庄,他也已根据地图,敲定了庄内建筑的用途,只待清扫后逐步落实。 政务如此滴水不漏,倒也不算费他心思。 最要他专注的,是他请教杜松,研习木工,打磨一枚菩提根指环。 ——在巫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生需得雕刻指环,以此求娶心上人。 第88章 捕蛇者 娶阿萝为妻, 并非魏玘心血来潮。 早在立夏祭扫返程时,他就曾忖过此事, 想阿萝身世特殊, 又出自巫族,理当从长计议。 而阿萝醉酒那日,他生出决意,要将此事尽快推进。 魏玘知道, 阿萝在乎的是她对他处境的影响。他无法否认这样的风险, 却也自有考量, 更不会因此放弃二人的情意。 正因此,他才授意段明, 编撰神女传说。 阿萝无意认归王室,身份等同于巫族平民。肃王乃大越皇子,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族女子为妻, 定会震惊朝野、面临重重阻碍。 可若阿萝是神女的化身, 情势又会如何? 借助神女的威望与名声,魏玘自信能扫除二人婚配的障碍,亦为自己赢得筹码。至于提升巫族地位一事, 待两人登上权力的顶峰, 便能觅得转机。 更何况,阿萝本就心如赤子。以悲悯凡尘的神女来比她,大抵也不算假话。 只是,神女之说事出突然,多少有些冒险。待他回京面圣, 还要先行试探越帝的态度, 再来决定何时送上指环、与阿萝提及婚事。 至于眼下, 建成孤幼庄才是当务之急。 …… 众人忙碌几日, 清扫东园的时机很快来临。 杜松抵达都尉府时,阿萝正在院内,独自处理草药。听得讯息,她便停下活计,取来无且囊、罗星袋,随人赶往孙家庄子。 孙家庄子位处山腰,与都尉府相隔数百步。 正值夏日,流金铄石。阿萝步速尚稳,额前却也沁出一层薄汗。 不多时,开阔的山庄映入视野。 阿萝一眼就注意到了庄外的人群——黑压压的,堵在院墙外,将庄子围得水泄不通,声音嘈嘈切切,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为何这样多人?”她奇道。 杜松在前回道:“都是来看少主杀蛇的。” 阿萝噢了一声,想孤幼庄事关重大,传出风声也不算奇怪。 果不其然。及近了,灾民的话语愈渐清晰,尽是对辛朗与巨蛇的议论。 阿萝跟随杜松,穿过人群,与相熟的面孔打过招呼,便受庄外的燕南军放行,向里走去。 孤幼庄分为东西两园,隔有石墙,以摘星阁为连通。 庄门与西园相接,内里游廊回转、楼阁林立,庭院与石径素雅整洁,连院内绿植也受过打理,瞧不出半点荒败的模样。 杜松将阿萝领至摘星阁,为她指明东门,便退身离开。 阿萝望向东门,恰见门外人影相对,一道清颀胜松,一道魁健如山,正是魏玘和辛朗。 魏玘身着紫袍,与辛朗低声攀谈,又自袖间取出什么,向前递去。 阿萝与两人尚有距离,没能看清那物件,只觉眼前银光闪烁,刺得双眸生生一痛。 恰于此刻,魏玘觉察她到来,顿时收声敛息。 阿萝走近两人,这便发现,两人位处东门之外,正受烈阳炙烤。 在两人身侧,坐落着一块荒田,内里杂草丛生、乱石堆砌。几名巫人镇守四角,手持绳网,围住田地。川连立于角落,同样严阵以待。 再往远看,东园的院墙竟长出了一只只脑袋—— 原是聚集庄外的百姓都趴在墙上,等着看斩蛇的热闹。只惜东园开阔、院墙迢迢,成串的脑袋小得像纸上的核桃。 “今日酷热。”辛朗忽然开口,“你不必来的。” 显然,这话是与阿萝说的。 阿萝收回目光,凝视辛朗,乌净的眸子难掩忧色。 “我不能不来。”她轻声道。 这几日,她忙于诊治,却也始终记挂杀蛇之事,对此放心不下。故而今日来时,她随身携带诊具,假使辛朗受伤,也能及时救治。 当然,她更希望辛朗毫发无伤。 阿萝翻找罗星袋,取出一枚小圆盒,将其揭开。 烈辣的药香扑鼻而来。辛朗惊讶,看向一旁的魏玘。魏玘声色不显,只作壁上观。 “你低下来些。”阿萝吩咐辛朗道。 她边说,边舀起药霜,在指腹薄薄抹开:“我参照书里的方子,为你做了这个,只消点上印堂穴与太阳两穴,就能驱避虫蛇。” 听过这番阐释,辛朗面露笑容。 为了今日,他已作出十足的准备,设想过种种情形,唯独不料此刻。 他靠近阿萝,垂颈道:“这样好吗?” 阿萝眼眸一眨,只觉黑影压来、将她笼罩其中——近是足够近了,高度却还差一些。 “再低些吧。” 辛朗闻言,索性曲下左膝,跪叩阿萝身前。 “够了。”阿萝莞尔道。 她指尖轻点,落向辛朗的眉心与额角,仔细摩挲。 魏玘看得面色一沉,牙关咬得微紧。 墙上的百姓也瞧见了这番情形。因有距离,他们只看到辛朗单膝跪地、由阿萝轻点眉心,并未发现驱蛇的小药,不禁掀起窃窃私语。 阿萝全神贯注,未察周遭动向,直待药霜抹匀,才松懈心神、缓缓搀人起身。 “你要小心些。”她认真嘱咐道。 辛朗颔首,尚未应答,先见宿逑趋步接近、远远以手势作比。 “放心。”他只得道,“我再去作些准备。” 他一顿,又转向魏玘,礼道:“殿下,外臣先行告退。” 言罢,辛朗旋身,随宿逑离开,留下懵懵懂懂的阿萝,与一语未发的魏玘。 阿萝滞了须臾,才掀眸,觑向身旁的男人。 魏玘负手而立,眸底黑沉,眉峰落雪,漂亮的薄唇压成一线,不知是在同谁较劲。 阿萝咬着唇,默默垂下睫羽。 她到底是心虚的。毕竟方才,她惦着辛朗的安危,全然忽略了魏玘的存在。 莫名地,她又不觉理亏。辛朗是她的兄长,她担忧兄长的安危,魏玘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她确实好久没有见到魏玘了。这段时日,她忙于施药与诊治,极少寻他,对他思念得紧,如今难得相见,实在不想惹他不悦。 阿萝垂着头,摇摆不定,小手纠缠身后。 魏玘也不作声,目光瞟向别处。 二人就此僵持。烈日悬顶,金光如缕,织出两道默立的身影。 片刻过去,终究是魏玘服了软。 他以背影遮住灾民视线,又囫囵一拥,将娇小的少女搂入怀里。 “本王没生气。”这话仍是咬着牙说的。 落下口是心非似的五字,他才缓和情绪,又道:“辛朗是你兄长。既然你想他平安无虞,本王定不容他有所闪失。” “川连自会照应。你只管放心。” “不必多虑,更不要乱走,与本王旁观即可。” …… 辛朗并没有让两人等待太久。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重返荒田,单手握攥蛇叉,将巫刀别于腰间。 他抬目,先观天色,再看魏玘。 彼时,魏玘已退居摘星阁内。他立于窗边,牵住阿萝,与辛朗遥遥相隔。 二人目光交错,所有计划心照不宣。 辛朗扬臂,示意宿逑。宿逑正在田角,身前垒着枯叶,得此讯号,便摸出火折、点燃叶堆。 “哗——”火舌骤然窜起。 叶堆燃势迅猛,烧出滚滚浓烟,似要将天幕熏黑。 灾民们本在交头接耳,一见火色,顿知大戏揭幕,纷纷收声凝神,静观园内动向。 辛朗越过绳网,走入荒田。 众人遥望去,但看他步伐挪移、探行杂草之间,不见传说巨蟒的动向。 忽然,前方草叶微微一动。细长的白影穿出密丛,被迷烟逼出洞来,受烈日映照、勾勒身形,烁出细碎如银的鳞光。 竟是一条雪色的白蟒! 众人呼吸一滞,不禁看向辛朗的蛇叉,暗想叉口太小、扣不住白蛇的躯干。 辛朗亦是有所觉察,缓缓蹲身,放下了手里的蛇叉。 ——看这模样,是要徒手上阵。 阿萝见状,连忙掩住口唇、按下惊呼。魏玘在旁,默不作声,轻轻揽住她肩头。 正是二人动作的瞬息,田里的搏斗星驰电发。 白蟒蛇口大张,身躯微微一缩,便似离弦利箭,向辛朗猛然射去。 辛朗躲往后方,与白蟒拉开距离、缠斗博弈。 眨眼间,白影与蓝影交叠如电,闪烁不休,彼此牵扯摇曳。 乍一看,似是白蟒占据上风。它连连进攻,压得辛朗节节败退,只能不断闪躲,连他一只按住巫刀的右手,也不见反击的机会。 众人看得胆战心惊。阿萝更是攥紧窗框,指节泛白。 魏玘搂着她,发觉她浑身颤得厉害,不禁蹙眉,要将她视线遮去。 可阿萝回绝了他。她拂开他手臂,目不转睛,紧盯田内动向,避免错过任何可能致伤的细节。 视线尽头,辛朗与白蟒僵持不下。 白蟒屡屡扫尾,欲将辛朗绞进身躯,始终未能得逞。它似是失了耐心,口中红信一吐,身躯再度弹出,狠狠咬向辛朗。 这一次,辛朗并未闪躲,只抬起手臂,似要以此格挡。 众人见状,扼叹辛朗心智失常。再是技艺纯熟的捕蛇人,也绝不敢作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岂料白蟒袭来,非但没能咬住辛朗,反而磕碰寥寥、生生跌回地上! 刹那的静寂后,议论声如潮翻涌—— “这蛇为何咬不中他?” “怎么回事?” “我瞧得一清二楚,理当咬中才是。” 且不论围观灾民,连摘星阁里的阿萝也面露错愕,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唯独魏玘唇角一勾,神情漫不经心。 正是窃语纷纷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烧着了!” 众人收神遥望,只见白蟒浑身燃火,犹如红绳,在烈焰里抽搐、挣扎。而在白蟒面前,辛朗的双手空空如也,全无燃火器具。 看上去,竟是这凶野的白蛇凭空燃烧! 不过转瞬,刀光倏而一闪。 “嗤!” 辛朗手起刀落,半面溅血。白蛇的头颅咕噜噜滚到地上,一抽一抽地颤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 东园迎来良久的静默。焦炸的哔剥声微微作响。 围观百姓中,又有人高呼一声:“神女降世,庇佑勇士,斩杀白蛇,解厄化灾!” 众人醍醐灌顶,被这呼声唤回记忆,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圣上仁政如此,引来神女降世。” “是啊。在斩蛇之前,小医娘确实点过他印堂。” “金刚不坏,凭空燃火……” “难不成蒙小医娘真有神女的来头?” 说着说着,竟有不少人学那高呼,依样唤声起来。各处言语众说纷纭,闹嗡嗡乱作一团。燕南军执钺介入,将墙头百姓请下山去。 因着距离太远,这样的喧闹并未传进阿萝耳中。 她滞立,怔怔出神。直至辛朗收刀入鞘,她才如梦初醒,奔往摘星阁外。 …… 阿萝一路小跑,来到荒田附近。 先前的绳网已经撤下。辛朗正与下属攀谈,甫一见她,便撇下旁人、向她而去。 二人合流。阿萝鼻腔一酸,扑簌簌落下泪来。 “你让我瞧瞧。”她抹着泪,哽咽道,“你那被咬的地方,可曾受伤了?” 辛朗慌了神,连忙抬眼,向尾随其后的魏玘寻求帮助。 魏玘眉峰一挑,以示自己无能为力。 这是血浓于水的兄妹情谊,需由辛朗一人消解,饶是他与阿萝同心合意,也难以插手此事。 况且,他早已对亲情淡漠非常,自然不知兄妹二人该如何相处。 辛朗别无他法,正要撩起袖管,却见魏玘目光一戾。 ——威胁的意味分外明显。 他只得作罢,向阿萝躬身,温声道:“不打紧。你也瞧见了,它不曾咬伤我。” 阿萝一时说不出话,只连连摇头。 虽然辛朗与她从未共同成长,可当真看他身陷危险,她心里当真难受得紧。 见她如此,辛朗露出苦笑。他本就不善言辞,眼见阿萝杏眸含泪,更是没了主意,既要受着胞妹的泪眼,又得忍着魏玘如刀的目光。 想做个好兄长,竟要比杀蛇还难。 到头来,还是魏玘长臂横揽,将阿萝的啜泣藏进胸膛。 “别怕,少主无事。”他抚她后发,低声道,“他若有事,你要我如何向你交代?” 阿萝不语,埋着小脸,受他一下轻抚,逐渐止了泪水。 魏玘眼风一掠,扫向川连。 川连会意,当即上前,与阿萝道:“阿萝娘子,灾民之中不乏病患。若您此刻无事,我便送您回府,筹备义诊事宜。” “今夜,殿下将为少主举办庆功宴。待到那时,我再去都尉府接您赴宴。” 阿萝脱身,仍不开口,点了点头,便随川连离开。 少女的纤影缓缓消失。偌大个东园,除却清扫田地的巫人,只余辛朗与魏玘。 魏玘环臂而立,身影锋锐,如竹破雪生。 辛朗垂首,这才挽袖,显出腕间的一副银铁臂环——正是魏玘在杀蛇之前予他的物件。 “多谢殿下赏赐。”他道。 魏玘嗯了一声,唇角微勾,并未多言。 辛朗又道:“殿下自淞州购来白蛇,破费千金,又为胞妹导演至此……” “这样的恩情,要外臣如何偿还?” 第89章 神女谣 偿还二字入耳, 魏玘眉峰一挑。 辛朗所言不虚——今日东园的种种,均系他有意为之。 他很清楚, 只有诗文, 神女之说难以立足。想要让灾民深信不疑,必须当众展露神女的神迹。 正因此,他才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契机,欲令百姓见证、承认阿萝的神女之身。 孙家庄子确实有蛇, 但并非雪蟒, 而是赤练。 早在探查庄子时, 魏玘就亲自处置了那条赤练蛇。他曾受太子放蛇谋害,深谙治蛇之法, 连对付更轻、更快的阿莱都易如反掌,更不必提寻常的野蛇。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魏玘却灵光一现。 大越多城邑、乏山林,越人少见野兽, 对蛇类更是恐惧大过喜爱。是以神女庇佑勇士、勇士斩蛇除害的故事, 定会令人拍手称快、津津乐道。 有了大致的雏形,魏玘还要画龙点睛,让故事成为真实。 翼州与淞州相邻, 而淞州多奇珍。他遣宿卫赶赴淞州、物色蛇类, 因着当头的鸿运,竟寻到稀有的雪蟒,当即便以千金购下,秘密运回翼州。 随后,他又将众人召集至孙府, 以孤幼庄清扫议事为名, 当众提及东园蛇患, 既是要借众人之口、散播巨蛇传闻, 又是要对辛朗试探一二。 他想知道,为了阿萝,辛朗究竟可以做到何种地步。 果然,辛朗罔顾自身安危,为卸下越族对巫族的防备,主动请缨斩蛇。 阿萝也如他所料,适时抵达孙府,将这样的安排听入耳中——只有让她听见此事,她才会忧心忡忡、为辛朗制作药霜,与之产生肢体接触。 待阿萝离去,魏玘寻到辛朗,将目的和盘托出。 二人一拍即合,逐步敲定了后续的计划,步步为营,最终上演了今日的戏码。 所谓金刚不坏、不受蛇咬,乃是魏玘提前赠予辛朗护臂,特地授意其以手臂格挡蛇牙。 至于雪蟒凭空燃火,则是魏玘命川连提前布局、洒下磷粉陷阱,又由辛朗诱蛇深入,借着烈阳灼照、蛇体摩擦,让白蟒熊熊燃烧。 而当百姓眼见奇景、瞠目结舌,乔装为灾民的宿卫再放声高呼,宣扬神女之说,为一切收尾。 其实,魏玘的布局并非没有破绽。 运送雪蟒需要时间。若是寻常的捕蛇与斩蛇,本不必筹备近七日之久。 可在历来鄙夷巫族的越人眼里,这个细节能以诽谤圆说——不过是巫疆的蛮人夸下海口、又心生胆怯罢了,还能有什么缘由? 许是辛朗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越族的轻视竟能成为扶持阿萝的利器。 此刻,魏玘凝视辛朗,眸底幽深如潭。 他心间明了,深知自己殚精竭虑,从不为谋求任何偿还或回报。 不过,巫疆的少主既然开口,他自然不必客气—— “记着吧。” 他勾唇,眸底含笑,字句却沉而笃定:“记着你欠下本王多少人情,再将这份人情尽数报以阿萝、待她更好一些。” 听见这话,辛朗讶然一刹,很快又恢复平静。 “谨遵殿下吩咐。”他道,“殿下放心。为了阿萝,外臣甘愿付出所有。” 他一顿,压低声音,又道:“相信殿下亦是如此。” 话题回归自身。魏玘不语,但并未否认。 得此反应,辛朗不甚介意,只扬笑,神色宽厚而温和。 与魏玘相处至今,他早已知晓:这位冷沉、凌厉的肃王,素有杀伐果决,手段雷厉风行,却更是嘴硬心软、含仁怀义之人。 方才筹备斩蛇之前,他更是隔着一道墙,听见了魏玘对川连的吩咐。 ——务必护少主周全。如遇不测,随时斩蛇救人。 记起此事,连带从前种种,辛朗也逐渐明白过来,为何单纯的阿萝会倾心于魏玘。 “除却胞妹,外臣也要感谢殿下的照顾。” 魏玘别开目光,淡淡啧了一声。 “各取所需。”他道。 他无意再作纠结,又记起另一则要事,询道:“祝辞进展如何?” ——祝辞,便是依巫疆习俗,用以表达心愿的文字。 先前了解巫疆风俗时,魏玘自书中读到,巫族有一句求亲的祝辞,会由后生刻入指环内侧,以期与心仪的女郎永结同心。 可惜是,那簿书里并未阐明具体,再寻其余书籍又如大海捞针。 为求得祝辞,魏玘将指环一事告知辛朗,欲自巫人处听得确切的文字。辛朗并不知晓,却也接下吩咐、要替魏玘寻觅答案。 哪里料到,事情的推进竟然异常艰难。 “禀殿下,暂无进展。” 辛朗暗自叹息,又接道:“非但外臣不知,随行近侍也无人知晓。至于或有记载的相关书籍,大多已经亡佚、无从寻觅。” 魏玘闻言,一时陷入沉默。 他滞了半晌,才掀目,好笑似地掠向辛朗:“这是大越的风俗,还是巫疆的风俗?” 话里夹枪带棒,听得辛朗垂首汗颜、心觉羞愧。 “殿下恕罪。”他无奈道,“求亲的祝辞兴于百年之前,至今沿用者寥寥无几。如今我族男子求亲,只需雕作指环,无需刻下祝辞。” 魏玘负手,神色愈冷,泛过不悦的寒霜。 辛朗对此束手无策。他虽然受人所托,但苦于条件有限,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对立僵持。暑风周游而过。 好一阵,辛朗才试探道:“不然,殿下随意刻上一句?” “胞妹未曾出嫁,应对祝辞一无所知。哪怕殿下编撰一句,她大抵也不会察觉。” 得此提议,魏玘静寂不语——既没有立刻否决,也不曾应答接受。 在无声的静默里,他敛目,眉宇岿然不动,漆乌的凤眸意味难明,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 半晌过去,只听魏玘沉声道:“罢了。” “不必多虑,本王自会定夺。今夜尚有庆功宴,你好好歇息便是。” …… 魏玘与辛朗攀谈时,阿萝正全神贯注、忙碌不休。 由于斩蛇之事尘埃落定,又有魏玘在旁宽慰,甫一离开庄子,她便收拢心绪、恢复平静,惦着灾民们的状况,继续施行义诊。 义诊的过程格外顺利。甚至,连从前偶尔出言不逊的几位灾民,今日也异常平和。 对于阿萝而言,这应当是件喜事。 可莫名地,她感到奇怪。灾民们看她的眼神里,好像多了一些她弄不懂的东西。 这样的异常太过模糊,很快被阿萝抛之脑后。 她营营逐逐,专注于百姓的病情,甚至忘却了庆功宴的安排,直至回到都尉府、瞧见等候的川连,才恍然记起此事。 阿萝赶赴庆功宴、抵达孙家庄子时,天色已然幽沉。 皓月当空,清光如水。她挽着裙,跟随川连身后,走过衔灯的游廊,逐渐接近西园庭院。 二人越往前行,喧哗的声响也愈发趋近。 阿萝抬眸,顺势望去,只见辉火映染、华灯重重。 游廊尽头,是一座开阔的庭院,中嵌莲池,石柱似星零落。池边置有长案与木椅等,放有杯盏三两、美酒几坛。人群徘徊院中,举杯共饮。 上一次,她眼见如此场合,还是在台山书院之中。 阿萝作别川连,正式步入庭院,这便瞧见——这看似隆重的宴会,多少有些朴素。 没有丝竹,只有交谈;食物单薄,不过白粥和炊饼;酒饮数量寥寥,需得十余人共饮一坛;赴宴的人们更是衣着简单,不见半点清贵。 换作旁人,许是要心生厌嫌。可在阿萝看来,如此情景恰如其分。 翼州适才受灾,资源相对有限。在当下的翼州设宴,能容人轻松小聚即可,本也不必奢华。 更何况,引来她今夜赴宴的,并非食物或酒饮,而是与会中人。 阿萝环视四下,将院内景象纳入视野。 东方长案边,辛朗、梁世忠二人正举杯对饮、相谈甚欢;远处槐树下,郑雁声挽住欲离的川连,一个双颊泛粉,另一个耳根通红。 孩子们围绕莲池、奔跑打闹;宿逑等人与燕南军将士勾肩搭背、喝酒划拳。 得此情形,阿萝莞尔,唇边梨涡浅浅。 自从来到翼州,她多半忙于赈灾,力求与魏玘并肩作战,始终精神紧绷。今夜的庆功宴没有规矩,更无人主持,她终于可以稍作松懈。 她的朋友们应当也能放下心来、好好休息了。 可是,魏玘又身在何方? 她好久没有见他,白日又与他说得太少,心里越发想念他了。 阿萝抬眸,正要再找,却听人声忽起—— “蒙小神女来了!” 神女?是她听错了吗?阿萝一怔,循声看去。 说话人是一名燕南军将士,身后领着三五名同伴,正向她走来。 很快,众将士抵达面前,无不热情洋溢。为首那人更是咧嘴一笑:“请问蒙小神女,可否也将少主金刚不坏的神力赐予我?” 这一回,阿萝算是确定了——方才那声蒙小神女,确实是在喊她。 可他在说些什么?她全然听不明白。 她眨眼,懵懵懂懂,嗓音绵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将士一愣,和同伴对视,掀起更快活的笑来:“小神女,你不好藏私。青天白日之下,我可都瞧见了,还盼着你庇佑呢。” 这话乍听是调笑,字句却认真非常。说话人的眼神也清明而恳切。 阿萝越发茫然。她掀睫,觑向围聚身边的将士们,挽着小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人觉出她窘境,与为首之人笑闹起来,声音七嘴八舌。 “李六,你讨得神女嫌了!” “只有神女恩赐,你却上前讨要,脸皮也没有!” “亏是肃王殿下不在,她话也讲不出来,净被你害得。还不取坛酒来,给神女赔罪?” 听见酒字,阿萝身子一僵,下意识后退两步。 “不必了。”她急得连连摇头。 魏玘说过,她喝醉之后对他上下其手,做了好多奇怪的事——这太勇敢、也太臊人了,她不想再出洋相,一时忽略了神女的疑惑。 “我、我没有气。你们不要埋怨李阿郎。我也不要饮酒。” 说完,她又怕众将士不依,索性扭头就跑:“我先、我先去吃些炊饼!” 众将士善意哄笑,被她越丢越远。 …… 阿萝一路小跑,回到方才的游廊。 她停了步,开唇换息,按着些微起伏的心口,缓缓定下神来。 在她面前,游廊尽是白壁,只露出间隔、小巧的镂空棱窗,透出薄薄的微火。 放眼回看过去,再往庭院之中,众人依然祥和安宁。那几名将士仍在原处,似乎已经忘却她存在,再度说笑着、举起杯来。 阿萝缓缓舒气,眉眼越发柔和。 这阵子,她能感觉到,周围的越人待她越发好了,譬如几位将士,又譬如近来的百姓——单论这一点,她到底还是欣喜的。 只是,她确实不会饮酒,也不想给人增添麻烦。 她已瞧见辛朗与众人相处融洽,又得知魏玘不在宴中,不禁萌生退意、想早些回府去。 辛朗无恙。她又见不到魏玘。再待下去,或许没什么必要。 思及此,阿萝挽裙,便要回身进廊。 忽然,一只手自后伸来,捉住她细腕,向内轻轻一勾。 阿萝毫无防备,受那外力牵引,坠入游廊之中。 柳似的腰肢被长臂搂住,她尚且来不及惊呼,先觉手掌覆压、掩盖唇上。 药香扑鼻而来,似是她亲手调制的方子。 眼前,烛光微微,照出男人清颀的锐影、俊美的面庞,一双凤眸更是深邃而熟悉—— “小神女。”魏玘低声含笑,“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 第90章 廊下春 话语似曾相识, 称谓却分外陌生。 阿萝一怔,长睫微掀, 对上魏玘的双眼。在那里, 她看见浓沉的墨色,映着款款的清光、暖红的烛火,与纤小、轻盈的一片影。 无论何时,在魏玘眸中, 她总是纹丝不移。 被他这样凝视着, 阿萝脸颊发烫, 只觉神女二字格外臊人,甚至忘了问他为何离宴。 “你怎也要取笑我?”她细声道。 阿萝嗓音绵软, 气息也温热,濡得魏玘掌心微痒。 “也?”魏玘收手,挑眉道, “依你所言, 除了本王,还有旁人唤你神女?” 这一句故作惊讶的疑问,尾音微挑, 藏起称心如意的暗喜。 方才离宴前, 魏玘听见百姓对阿萝赞誉有加,只觉悦耳非常,想百姓尊她为神女,除却瞻仰她仁心仁术,或许也有他几分功劳。 对于魏玘的心绪, 阿萝浑然未察。 她低下眼帘, 轻轻嗯了一声, 方道:“燕南军的将士也这样唤我。” 见她垂眸, 魏玘也沉默,眼底笑意渐失。 他忽然心生犹疑,不知神女之说会让阿萝作何想法。 为给二人的婚事铺路,他才设下如此排布,之所以不曾知会阿萝,是深谙她性子单纯、不擅说谎作伪,担心她一旦知情便会露出破绽。 如今尘埃落定,他虽然得偿所愿,但到底忽略了阿萝的感受。 自与她冰释前嫌起,他无数次警示自己,要尊重阿萝的意愿。可出于本能,他又无数次先斩后奏,想为她奉上最好的一切。 他的心意与她的心愿,似乎很难找到平衡。 魏玘低目,探入阿萝的眼眸,想看出她情绪,却只瞧见她纤翘的睫羽。 他小心试探道:“你不喜欢吗?” 神女的传闻系由他亲手制造,倘若她不喜欢,他随时可以破除。 听见提问,阿萝眸光一颤。她低着颈子,认真地忖了片刻,终于抬起双眸,与魏玘四目相视。 “也不算是不喜欢。” 她一顿,筹措言语,又道:“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便是阿萝作为“神女”的直观感受。 “从前还在小院时,守卫们大多喊我妖女、灾星、烦人的孽障。可到了翼州,我就是小医娘、小巫女,还有……小神女。” 说话时,她背倚白壁,眉眼贞静,十指纠结着,在身前松松挽起。 “子玉,你知道,我依然是我,都是一样的我。” “可这时候、那时候,别人对我……竟会生出截然相反的看法。” 魏玘闻言,一时陷入沉默。 他从来不曾想过,神女之说会令阿萝想起从前——想起她无辜蒙冤、平白受囚的过往。 可在他看来,这两件事另有说法。 “是守卫愚昧无知,对你并不了解。” 不待人应答,他话锋陡转:“你曾经问我,云与海岂能同日而语,可还记得?” 突然谈起旧事,阿萝一怔,逐渐被他牵起回忆。 “记得。”她道,“是你遇刺那夜的事。你那时说,云若海,海如云,二者不过形似,待我瞧见了,自然就能明辨。” 魏玘勾唇,轻捏她雪颊:“你既然记得,为何不明白,旁人看你亦是如此?” ——唯有接近她、见证她所作所为,才能分辨她好坏。 冰清玉洁者圣,伤风败俗者邪。神女的传说虽是人为,却离不开阿萝柔软的心肠。 他知道,假使阿萝并非良善,而是残民害物、利欲熏心的恶人,哪怕他手段再为高超,百姓也不会相信她是神女化身。 “守卫唤你妖女,是怕谶言成真;百姓唤你神女,是敬你仁心与善举。守卫不曾接近你,百姓目睹你行善,看法难免大相径庭。” “你只需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对于魏玘话里的意思,阿萝自然明白。 毕竟,她对他的看法,也曾经历过如出一辙的变化。 初遇时,他冷戾、倨傲,是遍体鳞伤的雄狮;回到上京,他强大、残忍,是不近人情的猎手;台山宴上,他大气、沉稳,是志存高远的领袖…… 后来的后来,这雄狮、猎手、领袖,就成了爱耍心眼的坏人、摇尾乞怜的小犬。 阿萝注视魏玘,杏眸盈盈凝波,似要将他面庞镌入眼底。 “说得对。”她道,“我看你也是一样。” 魏玘扬眉笑道:“是吗?” 阿萝颔首,正要答,忽见他长臂压抬、抵往墙壁,颀长的身躯也倾斜而来。 她惊讶,下意识要退,却只撞上身后的白壁。 瘦削的身影迅速吞没了她。她太娇小,像一瓣含春的粉桃,被他纳入阴影,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的距离越发逼仄,两处心跳尤其分明。 魏玘嗓音低沉,笑意隐隐:“不妨说说,你当下如何看我?” 阿萝抬眸,自他眼里捕到跃火。她想,他好像总爱这样瞧她,似要用沉炽的目光,焚烬多余的所有,将她看得一干二净。 莫名地,她的颊又烫起来,说话的声音也细细柔柔。 “你……是想和神女卿卿我我的坏人。” ——热烈的性子倒是分毫未改。 魏玘听罢,也不恼,唇角的笑意越发深明。 “小神女,你不好出尔反尔。” 他抬指,挑起她一缕落发,轻轻挽至她耳后,口吻好整以暇:“几日前,可是你对本王上下其手,说要对本王负责。” 说到亏心事,阿萝背脊一僵。 她尚且来不及应答,便听魏玘又悠然道:“谁知那日过后,你极少来见本王,不似有心负责,更像是……” “始乱终弃。” 好大的罪名!阿萝凝滞,被这无妄之灾唬了住。 顷刻后,她又定下心神,咬着唇,小声驳他道:“我、我没有始乱终弃。而且、而且当时神女醉了,都不作数的。” ——翻脸比翻书还快。 魏玘眉峰一挑:“都不作数?” 虽然那些事是他编的,可她这话还不算始乱终弃吗? 他眯目,借着廊下的微灯,俯瞰面前的少女,描摹她清丽而出尘的面庞。 她依旧漂亮又单纯:雪颊泛粉,好似盛水的花枝;朱唇微开,仿佛含苞的两瓣;连一双杏眸也清澈如初,全然不知自己的处境。 魏玘看得心痒,竭力克制,只垂颈,缓缓接近她鬓侧。 “当真不作数吗?”他低声道。 “你此刻滴酒未沾、神志清醒,仍与我花前月下、私会游廊……小神女,你公道些,从前暂且不论,今夜你我作不作数?” 他的气息贴在阿萝的耳畔,惹她脊骨发软,袒露的纤颈如受火燎。 阿萝眨着眼,睫帘扑扇,像无助、懵懂的小兔。 但很快,小兔找到了落点。她心口发烫,选择遵从渴求与思念,勾住面前人的脖颈。 “作数的。”她道,“从前、今夜,都作数。” 魏玘眸色一灼,便觉她化作柔水,竟淌入他怀里、亲昵又眷恋地依偎着。 阿萝的眼眸乌亮而净澈,热切的凝视随话语一并而来—— “神女好久不见你,想你想得厉害。” 魏玘顺势搂紧她,干着嗓问道:“有多厉害?” 话音刚落,一枚轻啄落上喉间,不给他反应的时机,又如春雨般细碎洒下,迫于身形之差,只得倾向他下颌、薄唇、颈侧。 “这样厉害。”少女呢喃道。 她掀动长睫,含着天真的娇怯,觑向错愕的爱侣。 魏玘的错愕只有一刹。 随后,如潮的密吻封缄气息。魏玘拢臂,扣紧阿萝的腰肢,往她唇间堵截。 他的吻从来倨傲,像掠地攻城、斩关夺隘。如是寻常,阿萝只能承受,甚至无力回应。 可今夜的情势难免与寻常不同。 二人此前虽在一处,却胜似久别,遂以思念为引,在这拥吻之间,受气息撕扯、唇齿交磨。谁也不管不顾,唯有炽热绵密无休。 奇妙是,他与她仍有微薄的理智,促乱的对话也夹杂吻中。 “这样厉害,偏偏不来寻我?” “我有……有事要做。” “我不管。你知不知晓,我每日想你多久?” 二人有来有回。少女渐难招架,发出讨饶似的呜咽。 “子、子玉,我错……” 不过眨眼,这声呜咽又被烈火烧干了。 至此,魏玘终于松开阿萝。他的凤眸也是润的,目光沉落,深深地凝望于她。 他的话音慵懒尚残:“错什么?” “神女偏心,只怜悯众生,独独不怜悯我吗?” 阿萝懵懂着,没有回答。 她蜷在他臂弯之间,早被他方才的吻夺走力气,只偏颈看他,眸光茫然又无辜。 魏玘似是不肯饶她,又垂首,与她前额相依。 “亦或是……”他曳长话语,“神女冰清玉洁,而我低微凡俗。小神女可是瞧不上我了?” ——话语至此,便是他有意为之、想借机套出阿萝的心结了。 他原本没有这个念头,只是太想她、太喜欢她,险些溺在与她那番亲昵里。可他定力上佳,突兀在情迷里记起醉酒那一夜,这才生出如此心思。 对于阿萝的顾虑,他虽早已知晓,但苦于她不曾明说、不愿明说,只得佯装一无所知,眼睁睁旁观她愧怍自责、竭力改变、奔波付出。 可保护她这件事,明明就是他的责任。 魏玘不想再这样拖延下去。制造神话尚且不足,还需二人交心剖白。 此刻确实是个好机会。他想阿萝被吻得思绪碎乱,正是懵懂的时候,或许会如实交代。 果不其然—— 阿萝睫羽一颤,对他自贬的提问有所触动。 她也搂他,安抚似地,用细腕蹭他后颈,道:“怎么会呢?明明、明明是我……” “蔡仲!来!”人声倏然而至。 几是话音过后的一瞬,足音凌乱,跌跌撞撞,向二人所在接近。 “今夜不、不、不醉不归!” 阿萝如梦初醒,立时掐断了方才的话语。 这段日子里,她虽受越人宽待,心下的疑虑却并未打消。仅凭她,确实可以取得越人的认可。但她并不确定,她获得的这些认可对魏玘作何影响。 思及此,她收声敛息,在魏玘怀里挣扎起来,欲与他怀抱分离。 魏玘见状,眉关紧拧,眸光陡然沉凝。 可下一刻,他的眼神忽然一亮,显是想出了别样的法子。 廊外,足音越来越近,随时可能撞破二人。 阿萝拧身,发现魏玘松懈了臂力,正要脱身—— 一点湿润突兀袭来,贴上她耳尖,触感柔软,几乎剥夺她气劲。 阿萝受惊,一手掩住嘴唇,另一手下意识抚向耳畔,却先摸到魏玘微硬的发丝。 “想想法子,小神女。”魏玘的话语有些含糊。 “想想你我……要不要被发现?” 作者有话说: 审核老师请仔细看,没有任何违规情节!!只是抱着亲嘴,从头到脚衣物完好!! 第91章 情思付 嗓音沉而燃火, 听得阿萝身躯一滞。 她怔住,停了挣扎, 纤指微微内收, 捉住颈边人的后发。 在她鬓侧,双唇仍在继续,宛如融化的雪粒,滚过纤颈, 洇开温濡的湿痕。 阿萝本该推阻, 却没有动作。她抬起杏眸, 望进廊外的沉夜,对上星般闪烁的灯火。 一点灵犀突如其来。 近些时日, 她遭受的非议越来越少,施药与义诊也更加顺利。这是否说明,如今的她足够与魏玘并肩, 不会为他再添麻烦? 她需要一次检验, 以换取清晰可见的证明。 此时此刻或许正是良机。 借助廊外的来人,她可以试探外界的眼光。那人神志不清,许是醉得厉害, 哪怕反应不佳, 多半也记不清今夜的情景。 她当真可以这样做吗? 阿萝凝滞着,眸里的烛影晃动不迭,与心意一般徘徊。 在她犹豫的片刻,魏玘的吻依然连绵。 贪恋似地,他吞含她微凉, 又隔着微乱的衣缕, 埋下低哑、炽热的字句:“你我两情相悦, 何来过错, 要受旁人指摘?” 他的气息烫得惊人,令唇下的雪肤颤栗一片。 可他并未收止,只续道:“纵使遭人撞见,也未尝不可。” 话到此处,蛊惑的意味格外清晰。 魏玘的目的,正是要引导阿萝,让她迎上旁人的视线。 阿萝行医救人,早在翼州声名鹊起,当下又有神女之名,威望一时更胜肃王。可她太柔软、太纯澈,为他一人设身处地,反将自己贬入尘泥。 既然她对心结秘而不宣,他就越过她心结,令她亲身见证:二人的情意只会惹来钦羡,受她青睐更是他难得的荣幸。 而今,阿萝的摇摆正中他下怀。 他与成功不过咫尺,还需用一点乞求、一点臣服,填这毫厘之差—— “有人见我吻你,便不敢再觊觎你。” “小神女、好阿萝,你亦想叫旁人瞧见、知晓我是你的,对不对?” 他的话语低沉而央切,好似温风,灌往阿萝的肩头。 阿萝听着,始终没有回应。 她的身子又紧又热,脑内昏雾蒙蒙,受抉择撕成两半,一点一滴地丢失了气力。 魏玘搂她,觉她腰轻骨软,似要化作一缕薄叶,悠悠迤入他怀里。 廊外的足音跌跌撞撞,向二人越发迫近。 爱侣近在眼前。阿萝十指紧蜷,心口跃跃,竟泛起一股焦灼的喜悦。 “窣……” 一声,接着一声。 在今夜难得的放纵里,魏玘又一次吻她。 他按住她细腕,将她压在墙间,强行破开她五指,偏与她十指相扣。是以这回,他的吻也是深的,撬动她颤抖的唇,报她以灼烈。 没有了。 胆怯、气息、呜咽,皆被他拆吃入腹,半点不剩。 忽然,接近的步伐止住了—— 面向旖旎的白墙,醉客调转身形,喃喃自语道:“酒……再拿些酒来……” 听见生人的声音,阿萝背脊一颤。 极突然地,她想起方才所见,只觉夜幕深浓、灯火飘零四处,好似夺人心魄的鬼魅。 难言的凉意降临指尖,很快爬进心口。 阿萝睁眼,瞧见一双闭合的凤眸,在他密长的睫上,尝出透骨的冷霜。 而在二人身后,扰人的醉客业已远去。 一切仿佛重回原点。可阿萝知道,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鼻腔发酸,眼眶蓄起泪来。 魏玘觉察她异样,先是一怔,很快抽身离她,要察看她状况。 阿萝并不给他观察的机会。 她甚至不待人发问,便脱开他怀抱,掩住面庞,逃向游廊的尽头。 …… 游廊灯火点点,尤其繁长。 直至耳畔再无人声,阿萝才停下,茕茕地立住。 她的颊涩得厉害,遍布半涸的泪水,受晚风刮吹,一刺一刺地疼着。 此处是何处?她跑到哪里来了? 阿萝不知道,更无暇去想。她心里沉甸甸的,装满了方才的经历,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挪步,扶住身侧的木柱,从旁寻个支点,借此依偎。 ——如若不然,她就要倒下去了。 阿萝不明白,先前的她怎会有那般自私的想法。 对待她,魏玘小心翼翼、处处周全;可之前的她,竟然心存侥幸,想借来客醉酒一事,敷衍、盖过可能产生的风险。 为何会这样?她明明万般不该。 阿萝垂首,睫羽一扇,便有泪水淌坠下来。 她不通权势、不存城府,却知魏玘艰难,只觉自己并不聪明,除却一身不折的韧劲,怕是于他毫无裨益,更可能会有所拖累。 真奇怪啊。她抹着泪,抽噎着,也慢慢地想着。 与魏玘初识时,她尚且不喜用处的说法,更曾埋怨他真心不诚、以她为诱饵。谁知眼下,她最希望的,却是自己对他有用。 这大抵就是喜欢的滋味:想他好,想他更好,想他的好里有她的一份力。 正因此,她才不能冒进,必须比他更加小心。 “呜……”晚风微微一动。 朦朦胧地,阿萝听见了女子的哭声,似乎来自于左侧不远处。 循声望去,只见院中树下,一抹火影枯然独坐。 ——定睛一看,竟是郑雁声。 怎会是她?她不是和川连在一道吗? 阿萝错愕,拂去眼泪,顾不得自身情绪,连忙赶往好友身旁。 郑雁声席地而坐,抱袖掩面,哭得抽抽搭搭。她的手里攥着一片布,红裙沾满尘泥,全然不见平素的利落,反而狼狈不堪。 “德卿。”阿萝柔声道,“出什么事了?” 听出是她,郑雁声身子一顿,缓缓放下手来,露出满面的泪痕。 “阿萝。”她鼻音浓重,字句摇摇晃晃,“我、我被、我被川连那混账——拒绝了!” 阿萝愣住,呆滞须臾,轻轻啊了一声。 她从未处理过如此状况,一时不知所措,只得俯下身子,搀住醉醺醺的好友:“你、你先起来吧。这地上可脏了。” “我不!”郑雁声挣扎起来。 可她只挣扎一下,便呜的一声,扎进了阿萝的怀里。 “王八蛋!不知好歹!没见过这么孬的!”骂人话一窝蜂地往外打。 阿萝无奈,搂住郑雁声,学着蒙蚩待她的模样,一下下地抚人背脊,力道轻而平和。 郑雁声曾经说过,川连性子温和、腼腆内敛,最难招架直率的攻势,虽然现在不为所动,但若她持之以恒,迟早能拿下这块呆愣的木头。 阿萝那时听罢,想起川连的种种反应,对郑雁声的话深表赞同。 今夜,她目睹二人攀谈,无不脸红心跳、眼神闪烁,还当二人好事将近。哪里想到,竟是郑雁声挑破窗户纸,却栽了个跟头。 ——这确实不应该,并且十分奇怪。 只是当下,阿萝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两片唇儿抿了又松。 “德卿,你不要生气了。”她笨拙道,“他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他了。你这样好,自有不少人喜欢你,不缺他一个。” 郑雁声扬起泪眸,怒道:“我偏要生气!” 她吸吸鼻子,拽住阿萝纤臂,接上委屈的埋怨:“你知晓他为何拒绝我吗?他、他说他身家不净、太过沉重,怕给我压垮了!” 阿萝本欲挽她,听见这话,动作顿时一滞。 郑雁声浑然未觉,似被倾诉勾出火气,又道:“他以为,他用这般说法推开我了,真是为我好么?这、这混账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我郑三是什么人,岂会不知他从前往事?” “说什么……别有缘由、重担在身、不堪托付,像、像是谁不知道似的。” 阿萝愈听愈默,双唇紧合着,久久没有声音。 郑雁声醉得厉害,心里又被情绪冲着,本也不在乎她答复,只向她肩头一歪,又骂起来:“他宋川连畏首畏尾,上敬先祖,下悔旧错,将我置于何地?” “我郑三什么神通,他竟也不问问我,真当我会怕这事不成?” “他、他心里想得多,便说出来,待我与他一道解决便是。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本也该风雨同舟,倘若我郑三虎落平阳,他还要离我而去吗?” “这般自以为是,倒不如一早就不要喜欢我,何必践踏我心意!” 说到这里,一通怒斥又变为啜泣,飘向阿萝身前,哀哀戚戚地偎着了。 阿萝咬着唇,垂下眼帘,只觉如芒在背。 郑雁声似是不知累,虽不语,仍呜咽咽地哭着,凄婉而哀怨。 月如清流,树影婆娑,照出两张芙蓉面——酣醉者磊落坦荡,清明者赧意微薄。 终于,郑雁声动掌,攀住阿萝小手,勉力撑起身来。 “走。”她打了个酒嗝,话语虽昏,眼底却有明光,“我、我们回都尉府去!” “我是不会放弃的。他、他休想推开我。” “待我成功了,一定要写、写簿书来,好好骂他一骂,叫这全天下的懦夫都知晓,这坏东西还不如我一名女子有担当!” …… 二人回府,已是星月交辉时。 阿萝搀扶郑雁声,里外照料着,替人净面、更衣,直待哄人睡了,才轻轻退出屋来。 府内人等多已歇下。独她一人睡意全无。 她挽裙,抱拢膝前,来到都尉府外,徐徐落座台阶之上。 正是夜深,风轻露浓。山径荒无人烟。 阿萝托着腮,出神地眺向远方,将山下风景尽收眼中,只见万家灯火散落垂危、几近寂灭。 她的思绪乱得极了,塞满郑雁声的话语,恼人地搅在一处。 郑雁声说过,川连祖上获罪,乃罪臣之后。这与她有所相似。巫族的身份虽然不存罪孽,可在越人眼里,着实无法与肃王相配。 所以,她自然能理解川连的做法,想他为郑雁声着想,才会远远将人推开。 可她并未想到,川连的善意竟会让郑雁声如此难过。 明知爱壑艰险、似火海刀山,仍要纵身一跃、紧紧攥住伴侣的手——这是郑雁声的行事风格,又何尝不是魏玘的? 她是不是……也践踏了魏玘的真心,让他难过了? 阿萝不得不反思自己。 她低头,捧住两颊,忽记起今夜的怀抱与深吻,身子又烫起来。 下一刻,那点热度倏而消失—— 她想到了魏玘的眼神。在被她推开的瞬间,他眸光一曳,错愕如彗星划过,只剩无边的黯淡。 他像一块浮冰,在她面前生生碎裂。 她为何没有觉察到呢? 阿萝深深垂颈,鼻腔又觉酸涩。 她皱着脸,心口疼得厉害,不断揉搓雪颊,试图寻回方才的暖意。 好想他。她想他极了。 她必须去找他。她既要求他坦诚,自己也当如此。她该抱紧他,将心绪与他剖白。 阿萝站起身,扫平裙边的皱褶,要往传舍去。 一道黑影堵在她面前—— “蒙小神女。”来人的声音沉而干哑。 阿萝惊讶,抬眸往去,瞧见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着了蜡染短衫,显然与她同族。 男子似是瞎了左眼,一道长疤纵穿而过。 他咧嘴,露出笑容:“我家贵主得了急症,请蒙小神女……随我救命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跪地)我先土下座! 川连和郑三的感情线,正文里不会单独写,只要出现的部分,一定与阿萝和魏狗的剧情密切相关(试图疯狂暗示)有宝宝问魏狗什么时候吃到肉,那当然是狗狗最乖的时候啦(5章以内的意思)! 第92章 困危境 听是急症, 阿萝眸光一肃,暂且放下心绪。 “什么病症?”她追问道。 男子脸色微变, 似是不料她提问, 转瞬又恢复平静,道:“他倒在地上,像是没了知觉,一张嘴歪到一旁, 话也说不出口。” 阿萝听罢, 眉心渐颦, 神情也愈加凝重。 “我知晓了。你且等等。”她说着,便回身, 要往府内走,“我先取针,很快就来。” 男子的急呼自后掷来:“不必了!” “我家贵主府中有针。小神女不必再取, 只管去了便是。” 阿萝怔住, 不禁回首望去,撞见一片无边的夜色。而在夜色之间,男子背光而立, 魁梧的身影刻入昏蒙, 五官堆满阴翳。 这令她莫名有些局促,甚至害怕。 她忽然感到奇怪,捉住异样的苗头,对当前的一切心生怀疑。 此人突兀寻她,称其贵主身患急症。可说那话时, 他面带笑容, 不露半点忧色。 更何况, 寻常人家纵使有针, 至多用于缝补衣裳,岂能与针灸同日而语。听上去,他好像更在乎她的行踪,而非贵主的死活。 可是,她的推断当真万无一失吗? 卒中救治刻不容缓。倘若对方确有其事,她的拖延无疑是在剥夺旁人的生机。 阿萝咬着唇,徘徊不定,没有更多动作。 正犹豫时,男子忽道:“小神女,你迟迟不来,是在怀疑我吗?” 心事受人道破,阿萝身子一颤。 她不知作何解释,尚未答话,便听男子又道:“无妨。你怀疑我,也情有可原。” “我家贵主出身高门,是翼州的富室大户,府内有郎中常驻,留下了不少针具。只惜涝害来临,郎中丢了性命,我才要来请你诊治。” “而且……”男子话音一沉,“我家贵主视我如蝼蚁,对我动辄打骂。” “若非图他生计,我真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如今他害病,真是蝶母有灵,我高兴还来不及!” ——竟是三言两语间,将怀疑的窟窿逐一填上了。 话到此处,阿萝僵滞原地,越发拿不定注意。 男子所言或许有理,可不知为何,她心里的不安依然没有消散。 “小神女!”男子又催她道,“再耽搁下去,这人可就没命了。你若不治,也不要害人,只管说一声,我好去寻其余郎中。” 阿萝十指一攥,终是仁心占了上风。 “我治!” 她顿了顿,捏着最后一丝戒备,又道:“可我不使旁人的针具,只使自己的。不过取个物件罢了,你也等不得吗?” 言罢,不待人应答,她就投身都尉府中,向厢房赶去。 回到后罩房,阿萝燃上红烛,举至案前,利落取了无且囊、罗星袋等行装,又找出川连赠她的小腰刀,谨慎地藏入袖间。 阿莱被她惊醒,见她似要远行,身躯一曳,想要缠往她腕上。 可阿萝有利器傍身,又念及银饰贵重,便安抚小蛇、叫伙伴继续守护银饰,独自往外去了。 恰是月黑风高夜。除却她足音,整个都尉府僻静无声。 阿萝迈出府门,见男子等候在外,遂与人合流,一抬下颌,道:“走吧。” 男子颔首,为阿萝引路,仍提着满面的笑容。 此时的阿萝并未发现—— 都尉府后,孤幼庄所在,滚滚的黑烟如云吞吐、直上苍穹。 …… 西园燃火之时,魏玘坐于石亭,正和孙老攀谈。 他受阿萝推开,黯然神伤,本欲寻个清净地界、静思独坐,岂料途中与孙老相遇,索性放下心绪,与人说起孤幼庄未来的规划。 二人相谈正欢,遥见杜松匆匆赶来,称是西园的库房走了水。 孙老大惊。魏玘却异常冷静,抬目远眺,凝向西园某处,指尖一叩,示意杜松继续禀报。 杜松顺平了气,将具体情况尽数道来—— 西园今夜走水,系受旁人故意所致。川连已捉住那纵火的恶徒,正在拷问幕后主使。梁世忠则亲自布局,率领燕南军救火。 魏玘听罢,神色变化不多,只让孙老安心歇息,便随杜松赶赴火场。 待魏玘抵达库房,火势大多已得到控制。 他负手而立,扫视面前,只见月色洒落,映出一间被火烧去大半的木屋,正受燕南军有条不紊地清扫。几名令使立于不远处,无不瞠目结舌、惊恐非常。 见他来了,梁世忠上前道:“殿下。” 魏玘道:“可有人员伤亡?” “人员并无伤亡。”梁世忠道,“依殿下吩咐,此间库房不存财物,未有更多损失。” 魏玘不再开口。 此情此景,既如他心中所料,又是他有意而为之。 自他奏及孤幼庄设想以来,朝野上下赞誉不断,肃王的威望水涨船高。太子不会容他逍遥,定要密派人手、赶赴翼州,阻挠孤幼庄建成。 翼州人尽皆知,孤幼庄选址于孙家山庄,背靠山林,庄内西园更是楼阁连绵、极易相燃。要想一举摧毁孤幼庄,最直接的法子就是火烧西园。 魏玘身负赈灾之职,行事需得公开,被迫位处劣势,与太子敌暗我明。 既然山雨欲来,何不佯装未察,主动露出破绽,引诱对方出手,再施瓮中捉鳖之计? 这场看似轻松的庆功宴,正是绝佳的诱饵。 燕南军常年驻山,军纪严明如铁,不会因区区斩蛇之事而开怀畅饮,遑论更受肃王警示。 除此之外,魏玘还吩咐宿卫,搬空西园楼阁,以免财物受损;又命人收集皮袋、溅筒等潜火器具,藏匿于西园趁手处,以便控制火情。 而今,所有的情形尽在掌控,与他设想如出一辙。 魏玘转目,眼风低睨,瞟向不远处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直立的踩踏伏地的,将人手臂扭至身后,朝上生生一拽,力道毫不留情。 “咔。”骨裂之声格外清晰。 伴着男人凄厉的嚎叫,那条手臂好似脱力的棉花,轻飘飘地滑至地上。 魏玘勾唇,走向二人。 川连甫一见他,立时停了手。 “殿下。”说话归说话,足下的力道倒是踏得更实了。 魏玘颔首,睨了地上人一眼:“不招?” “是。”川连一顿,又诚恳道,“殿下稍安勿躁,他身上关节还有多处,总会说的。” 魏玘嗯了一声,扭头要走。 “等、等等!”颤抖的人声自后扑来,“肃王殿下,饶了我吧!我说,我全都说!” 男子疼得五官扭曲,不待魏玘作声,一股脑便倒了出来:“小、小人叫丁武,系在松香茶寮领了差事,要毁掉这翼州的孤幼庄……” 魏玘只停步,头也未回:“共有几人?” “共、共有两人。”丁武倒吸冷气,“殿下开恩,可、可否让他……我、我喘不过气……” 魏玘没有驳斥。川连会意,松了靴跟,又俯身,按住人脊骨。 丁武这便续道:“我、我们伪装成翼州的一对主仆,趁着众人回乡,混进来的。” 魏玘不语,看了负责此事的程令使一眼。他的目光凉而威仪,压得人满面羞愧、低下头来。 他又转开目光,道:“另一人身在何处?” “小人……不知。”丁武道。 魏玘眉峰一抬。 丁武惊恐,受他逼出泪涕,急道:“小人、小人当真不知!” “他与我共领差事,今夜却说有其它要做,叫我独自来放火……柴、柴荣这小子,我看他就是唯恐事发,才把我一人往火坑里推!” 提到柴字,闻言众人皆是一惊。魏玘的眸光更是冷色乍泛。 ——柴,乃是巫疆九寨的姓氏之一。 魏玘默了须臾,忽而生出极其不妙的预感,修长的五指越攥越紧。 “那柴荣长什么模样?”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丁武一怔,不解其意,仍回道:“模、模样……他高大魁梧,脸儿长方,左眼有道疤痕。” “咯吱。” 魏玘那负于身后、青筋迸现的手,竟捏出了紧凑的一声响。 他双唇紧闭,陷入良久的凝滞与静默。 川连在旁,不知他所想何事,本欲发问,却听他先道:“程令使,将回城之人的籍册取来,供丁武指认柴荣。” “梁都尉,去请巫疆少主。事态紧急,务必从速。” 话到此处,他依然泰然自若、波澜不兴。 两人称是,依言领命告退。 魏玘再度没了声音,颀影立于月下,宛如一柄澹凉的脆刀。 川连侍立,等上须臾,便听他道:“川连。” “去找阿萝。”他嗓音发颤,像是再藏不住担忧与自责,压得极沉、极低,“阿萝出事了。” …… 不知昏睡多久,阿萝缓缓转醒。 她睁眼时朦朦胧胧,只觉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后颈与后首都疼得厉害,像被人重重捶打。 可隐约间,她知道那刀疤男子没有打她。 在她仅存不多的记忆里,她随刀疤男子离开都尉府,走向山上小路。小路起初还有火光,偶尔可见燕南军,却渐行渐黑,越发离了干道。 她发觉不对,拔腿要跑,反被人一把抓住、重重捂上口鼻。 之后,她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是如今这般田地。 阿萝能感觉到,她是躺着的。好像躺在潮湿、泥泞的地上,稍一侧首,土腥味就钻入鼻腔。 她的口中塞着成团的棉布,压住舌头,令她无法言语;她的手腕与脚踝也硌得难受,应是被什么细物捆住,分毫动弹不得。 阿萝撑开双眸,慢慢夺回了缥缈的意识与视野。 在她眼前,一缕红光幽幽烧着。 那是一根火把,挂在黢黑的石壁间,照亮一方狭窄的洞穴。而她正像一件货物、一只待宰的羔羊,手脚被缚,躺在洞里的地上。 那人带她来了何处?他捆了她,又有什么目的? 阿萝不知道,更无暇思考。 四下无人。她强迫自己冷静,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打转。 ——逃。 不能被困在这里,更不能任人宰割。 她的袖间插着腰刀,是她离府前特意准备的,尚且可以派上用场。她摸索着,竭尽全力,摆弄别扭、绵软的手指,试图摘出刀柄。 可怕的静寂里,每一分努力都格外漫长。 阿萝咬紧口中的绵布,逼迫自己,将欲出的泪水堵回眸里。 终于,木柄轻轻掉落。她感到掌心微微一重,似是腰刀被她摘下、托于手中。 “簌簌。”洞外有人接近。 阿萝一惊,连忙攥紧木柄、推回袖里,作出若无其事的情态。 可她的身子发着颤,近乎本能,难以抑制——她做不到彻底的冷静,只能强压心神。 那人迎火而来,左眼的刀疤狰狞而凶恶。他走到她面前,蹲身而下,两臂搭在膝间,眯起双目瞧她,不知是否发觉她异样。 阿萝屏住呼吸,佯装不知。 顷刻后,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乍一听来,他似是以为她太过害怕、才会浑身发颤,并未觉察她心绪。 可阿萝来不及庆幸,便听他后话钻入耳骨,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我是该叫你辛萝,还是该叫你小妖女?”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蹈隙瑕 人声抛落。阿萝背脊一僵。 凉意倏而降临, 自指尖蹿往心脉,仿佛无形的巨手, 紧紧攫住她脏腑。 她听出来了:面前的男子对她了如指掌, 不仅知晓她王室血脉,还深谙那则灾星的箴言。 他到底是谁?为何会知晓这一切?究竟想利用她得到什么? 无数疑问翻涌脑内,凝练为鞭,狠狠笞打着她。 阿萝收紧五指, 剜入掌侧与刀柄, 借助刺骨的痛感,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忽然记起,在自台山返回上京的那一夜, 曾有巫王铁卫提剑而来,受她生父旨意,欲夺她性命, 对王室的污点斩草除根。 这名刀疤男子会否也是如此? 有了眉目, 阿萝心神渐稳。她眨眸,任泪水淌落,灌出两汪清明, 对上男子的视线。 男子咧嘴笑开, 向阿萝伸手,摘去她口中的布团。 阿萝的眸光纹丝不移。她喘了须臾,待到空气流入肺脏,才掷出第一句话—— “你是谁?” 她并没有喊救命,因为求救无用。 初醒后, 她观察周遭环境, 大致猜出自己位处青岩山上、洞穴之中。 青岩山雄奇巍峨, 密林复杂, 人迹更是寥寥无几。对方能将她绑来这里,约是熟悉地形,绕开了驻扎于山腰的燕南军。 倘若贸然呼救,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招来皮肉之苦。 既然如此,不如探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壁与歹徒小心周旋,一壁伺机而动、尽力脱身。 听见阿萝的提问,男人搓动手掌,视线流连,赞许似地扫过她眉眼。 “果然是个好女郎。”他道。 他早就知道,阿萝不会主动呼救。 在他眼前,她娇弱、纤薄,泉似的双眸满溢清泪。可她的眼瞳亮得极了,萃着出奇的倔强与镇定,并非堪折的桃花,而是坚韧的芦苇。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能依据自身处境,作出最适宜的行动。 ——如今是,从前亦然。 男子露出满意的狞笑:“作为奖励,我让你听个明白。” 他起身,庞大的阴影霎时打落,剖白随之而来:“我叫柴荣,是曾经看守你的巫王铁卫。” 此话既出,阿萝暗道果然。 她心中波澜四起,回忆从前所读,飞快作出推断,想柴荣绑她,许是要像书里那般,以她为人质,向巫疆王室讨些好处。 可这样似乎也不对。身为巫王铁卫,柴荣应当清楚,巫王从来不在乎她,只想除她而后快。 阿萝思绪万千,一时不得其解。 尚不待她想出其它可能,先听柴荣朗声大笑、哂意尽显。 “别猜了。”他道,“我与巫王再无关联。” “我如今听命于大越的太子殿下,岂是巫王所能企及?你我说话时,那封写有神女神迹、妖女真相的密信,已在送回东宫的路上。” ——太子。妖女。东宫。 阿萝的耳畔嗡地一炸,冷静立时崩塌。 这名绑架她至此、知晓她灾星过往的男子,是魏玘敌人的手下,更撕开她与魏玘小心藏起的所有秘密,令其暴露于敌人眼中。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错愕、惊慌与恐惧交织,拧成飓风,向阿萝席卷而过,剥夺她浑身的气力。 “咣当。” 腰刀脱出手指,掉落在地。 听见动静,柴荣眉头一挑,发现了阿萝身后的腰刀。 趁阿萝失神,他拾起小腰刀,握于手中观察,轻轻啧了一声:“想不到你还带着这个玩意。我就该自上而下……好好搜一搜你这副身子。” ——身子二字,刻意咬得极重。 柴荣扯动嘴角,可怖的刀疤因笑意而扭曲。 他握住腰刀,再度俯身,抓住阿萝的头发,将她自地上提至面前。 阿萝失魂落魄,一时无力反抗。她双眸无光,不愿瞧那令人厌恶的面庞,便低垂长睫,颤抖的泪珠顷刻滑落、碎成万缕千丝。 柴荣靠近她,见她容神凄楚,舔了舔干皱的嘴。 “你和肃王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 他边说,游走的视线侵略不休:“看他对你万般疼爱的模样,想是早就破了你的身、被你这妖女伺候得爽利十足吧?” 未等阿萝回答,柴荣手臂前顶,让她靠上洞壁、与他相对。 “可惜。”他叹道,“我原能做你头一个男人。” 隐约听出危险,阿萝指尖一颤,勉强匀回心神,下意识蜷向后方。 见她如此,柴荣的眼里怒意喷薄。他紧紧锁视着她,像要穿透她,去看另一个恨极的人。 他咬牙切齿道:“放心。” “多亏你的好阿兄,我再也无法与你共赴极乐。” 当年,柴荣对阿萝心生歹念,受辛朗撞破,一路逃入密林之中。甩脱辛朗后,他沾沾自喜,被藤蔓绊倒,意外摔至石上,从此伤及外肾。 阿萝对此毫不知情,听得一知半解。 可她本也不在乎,只动指,刮过硬实的石壁,往掌心收攥,像要抓住最后一缕魂魄。 “你想要什么?”她嗓音紧绷,压不住哭腔。 柴荣笑道:“钱。” “既然此生再难快活,我只想要钱。” 他低首,不再看阿萝,转而把玩她的腰刀:“破坏孤幼庄是一笔,肃王赎金又是一笔。” “至于将你身世告知太子殿下……” 他动作一滞,看向阿萝,笑意阴恻恻的:“倒是我不求回报、只图有趣。” “巫疆的王室诞生妖女,这妖女还与大越的肃王渊源颇深,乃是肃王心尖宠、掌上娇——这些事,若要太子殿下知晓,会发生什么?” 至此,柴荣似是来了兴致,率先放声大笑。 “有趣!”他近乎癫狂,“辛朗啊辛朗,你怕是从未想过,你珍爱的胞妹也会落于我手!” 柴荣笑过便罢,顿住心神,瞰向瑟缩、颤栗的少女。 她依然柔弱、青稚,白皙的双颊血色尽失,比起先前,更像雨打的牡丹、濯枝的败桃。这让他失去兴味,更喜她那番烈女的姿态。 他咂嘴,百无聊赖般,将腰刀抽拔出鞘。 “肃王未必会亲自来赎你。” 阿萝泪光一摇,紧咬下唇,没有答话。 柴荣见状,找到了取乐的办法。 他视线散漫,勾勒铁刃的冷光,话语絮絮不断:“我侍奉过巫王,也伺候过大越的太子。” “在这帮王室身边,我呆了许多年,最清楚他们什么德行。” 他翻腕,竖起刀尖,眯目瞧过去,又道:“但凡危及了王室的利益,他们定会优先自保,将旁人、手足、亲缘弃之不顾。” “你的父……” 话语过半,忽被风声截断。 “簌!” 只见少女娇躯一倾,竟自石壁借了力道,呈玉石俱焚之姿,向柴荣直直扑去。 可阿萝真是扑向柴荣吗? 她的心口正对的位置,分明是冷锐的尖刀! 柴荣眼疾手快,急急向后一撤。 阿萝扑空了。她摔倒在地,脸颊撞入尘泥,沾满潮湿的濡灰,肩颈也疼痛如碎。 柴荣错愕地滞了半晌,终于意识到—— 她方才的行为,不是为搏一线生机,而是要掐断命数、就此死在他刀下。 “呵……”柴荣笑了一声。 很快,低笑漫延,充盈着狭小的洞内:“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肃王不会亲自赎你,你就要自寻短见?” “可你何必难过?”柴荣话语讥诮。 他收刀入鞘,向着洞外随手一扔。只听扑的一声,川连的赠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妖女,你应当接受——你曾被你父王与母后抛弃,早该习以为常。这才是王室的样子,你难道从来不曾觉察吗?” 阿萝没有应答,也不曾动弹。她了无生机,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但你确实不必难过。”柴荣又道。 他伸掌,往怀里摸索,边道:“肃王从未对女子动心,既与你有露水情缘,虽不会亲自来赎,总归也怜香惜玉。” “出点钱、救你回去,应当是没问题的。” “只是……” 说话间,他已摸出手帕,摆弄几下,又抓起阿萝,捂住她口鼻。 “不知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我可得小心些。” 阿萝挣扎着,视线越发昏蒙,气力与意识也逐渐远去。 她又一次摔落地上,身骨却并不疼痛,只尝到难言的冰冷与荒凉,似被人丢入冰窖。 刹那间,重重往事浮现眼前。 她想起竹屋的月、翩跹的蝶,与那台山的金龙、厮杀的池鲤。她也想起怀抱、臂弯,还有落上前额、堵住双唇的一个个吻。 所有的一切纠缠着,像断线的玉珠,骤然散乱各处。 一滴泪淌下,烫得阿萝浑身一抖。 她终于感到疼痛。 疼痛仍自指尖来,一点点地爬上,像初升的月儿那般,很快笼罩了她。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没能撞上那刀尖? 很快,她也要变成一把刀、一件利器,交到敌人的手中,扎进她爱人的心脏。 她不想那样的。她想他一直好、一直好。 阿萝的意识慢慢破碎了。 她竭尽全力,对着远去的步伐,发出近乎缥缈的声音。 “别伤害他……” 求求你们。别伤害他。 都是她一人的错。不要伤害他。 …… 另一边,都尉府灯火通明—— 魏玘默立,面向后罩房,与满院辉光相背,神情晦暗难明。 青蛇缠他指间,缓缓游移爬动。 在他身后,人影寥落。郑雁声抱紧双臂,在院内左右徘徊;孩子们睡眼惺忪,显然不知状况,受小厮护住,暂且移步前院。 除却凌乱的足音,后院再无其余声响。 魏玘垂首,望向指尖,对上乌黑的两枚眼珠,寒霜刻入眉骨。 郑雁声瞥他一眼,三两步抵达他旁侧。 许是因酒意初醒,她的话里镌着浓浓的鼻音:“表兄,不要多想。” “既然那人绑了阿萝,定是有所图谋。在实现目的之前,他多半不会轻举妄动,不敢对阿萝做些什么,更不会害她性命。” 不待魏玘答话,她又别眸,十指互相揉捏,似在纾解情绪。 “肃王宿卫、郑氏家丁、少主一侧、燕南军、翼州官吏……各方都在寻找阿萝。柴荣那恶徒兴许自己也会有消息。我们、我们只需……” 说到这里,她仿佛错乱,语句陡转,跳向其余话题:“或许、或许……” “或许情势还不算太糟。” “说不定,柴荣尚未将阿萝的身世……” ——说着说着,话语又熄了。 从始至终,魏玘神色平静,缄默无言。 郑雁声颦紧眉头,似是再撑不住,呜的一声,瘫坐在地上。 “都怪我!”她掩面泣道,“贪酒便罢了,非要她送我回来。我就该挽着她陪我入睡,若我多说几句,哪会有这样的事……” 魏玘望着青蛇,并未向郑雁声瞧过一眼。 他动指,摩挲冷硬的鳞片,噤声良久,才道:“不怪你。” 言罢,他勾唇,弧度悲凉而寂寥。 “怪我。” 话音刚落,男子的话语突然破入。 “殿下!”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川连身披夜色,步伐匆匆,一头扎进后院—— “柴荣送讯来了!”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国庆快乐!柴荣这个狗东西下章就寄。 第94章 金镞箭 魏玘闻言, 眸光微烁,不禁攥紧五指。 青蛇盘踞他指间, 突兀受此压迫, 连忙拍动尾尖、抽他手腕,方才令人回过神来。 一旁的郑雁声急不可待,率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川连举腕,将手里的物件展示给二人。 魏玘顺势瞧去, 见是一张灰黄、粗糙的树皮, 边缘参差不齐, 显是被人随手撬撕,内里雕痕隐约可见, 似乎刻着几行文字。 川连一壁展示,一壁阐释道:“这是柴荣送来的索函。” “说要于今日子时,在青岩山凤凰林中, 以五千两宝钞、一叠金叶子[1], 赎回阿萝娘子。” 听见这话,魏玘眉关紧蹙,陷入沉默。 当初, 为陪阿萝采药, 他曾请梁世忠为向导、探查青岩山地形,对凤凰林也有所了解。 凤凰林,乃是青岩半山处的空旷林地,受密树与丛草环抱,极易容人藏身。假使涉足其中, 必将陷入敌暗我明的颓势, 绝非救人之良策。 同样棘手是, 通往凤凰林的野径数不胜数, 仅凭赎人地点,难以反推阿萝与柴荣当前的位置。 “怎么办?”郑雁声心急如焚。 她一跺脚,憋回欲出的泪,捱着哭腔道:“此刻已是亥时!表兄,你快定个主意!” 魏玘不理会她,抬颌示意川连。 川连明了,奉上树皮,供贵主仔细查看。 魏玘手掌一抚,摩挲干枯的树面,又垂首,微微嗅闻气味。 可惜,并无有用的线索。这树皮出自黄杨树,系青岩山上最为寻常的种类,随处均能生长。 郑雁声见状,看出魏玘是想顺势追踪,遂追问道:“这树皮是何人送来的?” “不是人。”川连叹息道,“是一匹红鬃马。那红鬃马载着树皮,奔向都尉府,甫一抵达,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到这里,所有的眉目散毁殆尽。 三人相对而立,谁也没了办法,无不神情沉凝、忧色难纾。 片刻后,魏玘沉声道:“就依柴荣。” 郑雁声得了决意,立时应道:“知晓了。我先去筹宝钞与金叶!” 言罢,她红裙一曳,转瞬就消失踪影。 灯辉火色下,只余魏玘与川连二人,颀影如削,相顾伫于后院之中。 魏玘垂目,背过身去,把玩着绕指的青蛇。 他道:“但说无妨。” 川连应声称是,又抱拳道:“敢问殿下,是否要亲自前往凤凰林?” 魏玘不答,独以后影示人,画出一撇浓重的冷黑。 川连的气息提了又舒。他顿了须臾,绷紧心神,低声道:“还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魏玘此刻最该做的,就是与阿萝保持距离。 方才,经由辛朗、丁武指认,柴荣的身份水落石出,正是知晓阿萝身份、但下落不明的铁卫。 柴荣手握阿萝身世,又为太子办事——这显然是危机的讯号。 一旦妖女的谶言传入太子耳中,定会受其利用,给魏玘扣上左道乱法、亲近妖异的罪名。 在当今的翼州,神女与肃王的佳话已受不少百姓传颂,幸而并无真凭实据,尚且能以坊间笑谈作掩。可若魏玘亲自营救阿萝,无异于坐实了二人的亲昵。 “如非临此危局,属下不敢干涉殿下私事。” “大敌当前,但求殿下相时而动,与阿萝娘子暂时分离,以求来日方长。” 这番话诚恳至极,字句忠心,内涵更是有理有据。 可魏玘听罢,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晚风卷过,惊起他袍角一片,玄影翻黑无数,顷刻融于漆夜之中。 川连不再多言,只默立,静候贵主明示。 二人就此缄默良久,终听得魏玘落叹半息,声寒如霜—— “叫梁世忠与辛朗过来。” …… “哗!”凉水泼往面上。 阿萝身子一颤,浑噩的心神收紧半分。 她本能地感到寒冷,想抱紧自己,却分毫也动弹不得,只受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扯、拖拽着,在地上剐蹭、磋磨。 ——这样的感觉痛极了。 尖锐的碎石扎刺她。生硬的草梗鞭笞她。 她想睁开双眼。可淌水的眼睑重如千钧,沉沉地压着,不容她窥探外界。 “窣窣。”草木蹭过耳畔。 她被人拖动,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向某处行进而去。 光阴漫长。她与漫长搏斗。 不知过去多久,阿萝终于赢回了几分神智。 她竭尽全力,撑开眼帘,掀过半干的湿露,对上白水似的、清澈的一泼月,与渺茫的云层。 月儿与云摇晃着,好像刹那就会碎裂。 她眨动涩痛的眼眸,眸光迷茫而仓皇,瞧见乌压压的、浓密的枝叶,很快遮去月色,只剩深青色的阴翳,一并盖住她昏蒙的心事。 “柴荣!”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格外遥远,又似乎很近。是男子的声音,会是谁呢? “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把阿萝放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萝朦朦胧胧,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只咬紧了口中的绵布。 “把钱袋扔过来!”又有人在说话。 这一次,声音近在咫尺,粗沉而干哑,像沼泽的呜咽。 阿萝的神智依然涣散。她能听见双方的沟通与攀谈,却使不出力气,更无法动弹。 “我凭什么相信你?”远些的那人开口道。 紧接着,女子的声音闯入其中:“阿萝有没有事,你让我们瞧瞧!” “哼!”冷笑低低抛来。 下一刻,阿萝后发一痛,被人生生抓起、推往外界。 树叶打过面庞,月光迎眸而落。 因着那份痛觉、这份亮光,她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密林,与身边的柴荣密不可分,自是被人当做了最好的防具,用以抵御所有不测。 在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林地,四周满是树丛。一群人手举火把,正位列其中。 她的头仍被人揪住,被外力迫使,高高昂抬起来。 “瞧见了吗!”柴荣吼道。 “小妖女眼下好得很呢!你们再不给钱,她就未必有这般好了!” ——是了,小妖女。 阿萝心神一慑,完全醒回神来,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柴荣绑架,管魏玘勒索钱财。柴荣是巫王铁卫,见过她、了解她,更通晓她所有。 阿萝眨眸,目光逡巡,将来人的面孔尽收眼底。 她看见郑雁声双颊惨白、紧咬下唇,看见辛朗面色铁青、眼底杀气四溢,也看见梁世忠神情肃穆、严阵以待——唯独没有魏玘。 魏玘并没有来。 觉察这点,阿萝忽然如释重负。 她懵懂地想起,在她先前昏迷时,曾做过一场梦。 在梦里,魏玘沉睡着。她轻抚他面庞,动作温柔至极,指尖游走之处却燃起熊熊的火焰。她束手无策,只能放任他燃烧、碎成一把荒芜的白骨。 幸好。那终归只是一场梦。 阿萝长舒一口气,由衷地感到轻松与庆幸。 ——太好了,他没有来。 他不该来,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不该和她有更多的羁绊。 觉察她异样,柴荣五指一重。 他警惕地观察四周,声音抵在她耳后,咬牙切齿道:“小妖女,你笑什么?” 阿萝不答。她笑得肩颤,眸里清波泛漾,不存半点恐惧。 柴荣皱眉,心底怒火升腾。 他藏身于树丛后,抓紧阿萝,贴身掩护自己,另一手持刀,以刀尖指向郑雁声:“叫那个女人送钱,把钱袋给老子扔过来!” 郑雁声与身边人交换眼神,走向柴荣所在,扬起手臂。 钱袋抛空而出—— “啪!” 曲弧过后,它摔进了柴荣与阿萝所在的草堆。 柴荣收拢手臂,死死夹住阿萝,携她共同弯腰、去拾那落脚的钱袋。从始至终,他都与阿萝相距密切,几乎不露任何破绽。 他收刀入鞘,单手揪住阿萝的头发,另一手解开钱袋,草草盘点了几眼。 众人一壁盯他,一壁受摇曳的树丛惹了眼,无不心神紧绷。 “柴荣!”辛朗高声道。 “你已拿到钱了,自当言而有信、放阿萝回来!” 话音初落,阿萝被柴荣束着,忽觉那后首的力道再度加重,似要狠狠拽落她发丝。 她眼眸盈泪,仍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呜咽。 “老子反悔了!”柴荣猖狂笑道。 “这么肥的肥羊,老子还能一口气放跑了她?不多宰几次怎么行?” “况且……”他声音一沉。 只在众人眨眼的片刻,他倏而抬手,刀尖上扬,与阿萝的脸颊不出一寸:“老子要是就此放了这小妖女,还能活着走出凤凰林?” “这密林里铁定藏着燕南军的埋伏。真当我柴荣是个笑话?” 柴荣说着,刀尖落下,手臂又是一夹,就要挟持阿萝、向密林深处隐没而去。 忽然,晚风骤破—— “簌!” 促烈的急音穿叶而来,将月色撕开一道裂口。 金光宛如流星,打过阿萝的眼眸,携着冷泰的沉着、滔天的怒意,刺向了柴荣的咽喉。 “噗嗤!”利刃入肉之声。 阿萝只觉身后力道一松、忽而失去支点,软软摔落地上。 柴荣与她一同颓倒。一只锋芒十足的金镞箭,深深插入他喉头,溅出涌流而湿热的鲜血,一泼又一泼,喷上苍翠的青叶。 阿萝怔住了。 她抬眸,下意识望向箭矢射来之处。 目光尽头,魏玘立身石上,玄金蟒袍猎猎,受白月勾出刀似的光影。他眉宇冷冽,双唇紧绷如线,手中开弓未落,拨去丛叶纷扰。 他为她而来——从未缺席,一如往常。 作者有话说: [1]货币莫考据!全架空! 第95章 饮冰魄 清光织叠如锦, 汇入交错的视线。 阿萝眨眼,长睫扇动一下, 潮般的泪雾倏而漫上, 遮蔽了修长、清颀的锋影。 似是恍惚的错觉,她捉到了一丝曳动——极轻、细微,源自半开的长弓、绷紧的身脊,还有比海更深、更沉的那双凤眸。 他很害怕吗?阿萝朦胧地想。 答案毋庸置疑。 魏玘的手颤得厉害。他十指内扣, 竭力攥紧弓臂, 仍无法抑制掌心的战栗。 利箭入喉的瞬息, 他的冷静如弦迸裂,生出一股难言的颓败, 自内而外地侵吞、消磨他心神。 二十二年以来,魏玘射出过无数支箭,却没有任何一支如此令人后怕。 倘若失手, 他或会误伤阿萝, 甚至射杀阿萝。这般骇人的可能,并非不在他考虑之中。 可魏玘别无选择。 谁也无法确定柴荣不会出尔反尔。他以阿萝为质,掌握筹码、占据主动, 既能向魏玘等人无度索求, 亦能随心所欲、伤害阿萝。 忍让只会助长柴荣的气焰,将阿萝推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唯有处决柴荣,方能绝处逢生——更不必提,柴荣了解阿萝的过去与秘密。 魏玘知道,为保阿萝平安, 不可与柴荣正面交锋, 必须兵分两路, 一路在明, 一路在暗。 明处者,当与柴荣周旋,言语不断,探其位置,稳其心神,引其注意;暗处者,当伺机而动,借助密林荫蔽,以散兵包拢合围,以弓手一举击杀。 此等计划不容半点差池,稍有不慎,可能会危及阿萝的性命。 其中最重要的,是弓手的人选。 此名弓手万里挑一,需得沉心静气、不动如山,又应穿杨贯虱、箭无虚发,上担夺人性命之责,下承救人水火之任。 魏玘不敢把阿萝的安危交付于旁人手中。 他必须亲自上阵。 当魏玘作出决定、将其告知众人,整座都尉府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川连望他,辛朗望他,梁世忠、郑雁声也望他。许多道视线聚焦一处,似担忧,也似拷问。 那时,终是川连开口,唤他一声殿下,将千情万绪藏于短短二字。 魏玘不看川连,亦不看旁人。他眉宇倾霜,神色分毫未改,只淡淡说,他会与她同路。 ——若他伤了她,便仿她留疤一处;若他杀了她,便随她共赴黄泉。 结果证明,魏玘没有失手。 此刻,他垂目俯瞰,穿过横亘的林叶,将石下的一切纳入视野。他看见伏地的少女,受绳索捆束,身躯纤薄如线,几乎隐没丛中。 今夜的月色格外净澈,凝为分明的冷河。他在这端,而她在那头。 二人相距不近。他眼里的她只有微小的缩影,眉眼清晰,神情却晦暗,令人难读意味。 可他发现一道碎光,在她眼里升起又落下——似乎是泪,碎开晶亮的星芒。 魏玘默立,两臂微沉,慢慢收拢长弓。 他旁观着,看见众人簇拥而上,一壁处置未凉的尸身,一壁救下被俘的阿萝。 地上的少女初被搀起,忽而纤腰一软,便似凋零的花枝,就此昏厥过去。惊呼声随之而来,人影憧憧攒动,很快包围了她。 魏玘不再看了。他旋身,走下高石。 川连迎来,接过长弓。他面色微白,垂首道:“殿下。” 魏玘睨他一眼。 川连停顿,稳住气息,才道:“殿下可要与娘子同往都尉府?” “多此一问。”回应截斩而利落。 再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必须陪在她身旁。 …… 回到都尉府后,阿萝被安置于后罩房,受燕南军医师诊断状况。 彼时,魏玘驻足廊下,静候医师消息。在他身后,是明烛高燃的北堂,辛朗、川连伫立其中,收声敛息,与他共同等待。 “哗——”一场急雨突如其来。 雨珠弹跳四散,不出顷刻,已在院内积起浅洼。 魏玘低目,注视一圈又一圈水洼,见它似潭水黝黑,倒映近泯的微光。 今夜的暑雨没有雷声。他却莫名听见惊雷。 曾经,也在这样一个雨夜,他率宿卫赶赴陈府,将阿萝救离陈广原的魔爪。 今时不同往日,因当下的二人同心合意。今时又恰似往日,因她所面临的危险无不源自于他。 雨势瓢泼,如倾盆浇灌。 魏玘目光沉凝,锁住最近的洼陷,停驻良久,终于瞧见一双布履。 “殿下。”医师上前礼道。 魏玘颔首,双眸微微一抬,示意对方禀明。 医师道:“蒙小娘子受了惊吓,以致气血下行,须以血府逐瘀汤为主,辅助按摩涌泉穴,休养七日,方可康复。” 魏玘道:“涌泉穴位于何处?” “足底。”医师道,“此乃肾经第一穴。下官可绘制图谱,交予殿下查阅。”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医师会意,徐徐退却。 “哗——”雨幕依旧。 一时间,北堂内外再无攀谈,唯听雨打塘涧,震敲滴答声响。 魏玘负手而立,觉察身后响动,便知有人迈步上前、气息微提,显然有话要讲。 “殿下。”是辛朗。 魏玘身影未动,只道:“说。” 辛朗一顿,便道:“求殿下恩准,待胞妹康复,由外臣携她返回巫疆。” 魏玘这才回首,望向辛朗。 四目相对,漆冷的凤眸威仪而凛冽,另一双虎眼却寸步不让。面对万人之上的肃王,此时的辛朗势如破竹、尤其坚决。 “这是最好的办法。”辛朗道。 ——依他和川连之见。 营救阿萝前、赶赴都尉府途中,川连再三央求,请他同魏玘阐明利害。而事实是,纵使川连不说,他也要与魏玘如此提议。 自抵达翼州以来,他与魏玘相处颇多,目睹其所作所为,早已推翻偏见、对其心生敬佩。他无比真诚地相信,如是魏玘,定能为阿萝带来幸福。 正因如此,他才要设身处地,为二人考虑。 “您的心意日月可鉴。可除却心意,您也要在乎自身的处境。” “殿下出身王室,最是懂得——欲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打破身份篱栏,必先大权在握,方能从心所欲,不容天下置喙。” “如今,您身陷危局、自身难保,理当暂时退却、以求长远。” 巫疆的少主定定阐述,一句接上一句,不再视魏玘为贵主,而系他辛朗深交的友人。 魏玘也听着,不曾开声打断。 直至末了,辛朗字尾落定,他才勾起唇角,露出寡淡的薄笑。 “你相信阿萝吗?”他低声道。 辛朗一怔:“什么?” 魏玘回身,与堂内二人相望,被烛光勾出清明的眉宇。 “你相信她不是妖女吗?”他道。 ——不是妖女,并非灾星,不会带来灾厄,更不会招致不幸。 辛朗愣住:“外臣……” 很快,他定神,虽不知魏玘用意,仍回应道:“外臣自然相信。” 魏玘不语,轻轻笑了一声。 川连、辛朗看他,尚未读出他眼中情愫,却见他又转身去,以背影示人。 只听魏玘道:“许久以前,我唤过她妖女。” 此话一出,辛朗毫不知情、面露惊讶,川连亲身经历、心下了然。 魏玘并不在乎二人的反应,兀自续道:“她逃离王府,受人诱骗,寄宿于恶徒府中,幸而我抵达及时,大祸尚未酿成。” 说话时,他背手身后,长指握腕,毫无节律地拍打,便有微响混杂话语之中。 “嗒。” “于是,我得意忘形,对她出言不逊。” “嗒嗒。” “尔后……” 至此,击声骤停,只落下含笑的一弧音:“她咬了我一口。” “狠狠的一口。” 川连与辛朗沉默了。二人目光不移,发觉玄影垂下头去,一手送往身前,似以视线描摹。 咬痕业已消失,抗争却历久弥新。 魏玘知道,阿萝那一口既是向他,又并非完全向他。她像只受困的小兽,竭尽全力,狠狠咬向不公的诽谤,势要挣开与生俱来的枷锁。 她绝不是所谓的妖女。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忘却这点。 魏玘放下手臂,终又回身,再看堂内。一簇火光跃上他眸瞳,漆幽、明灭地烧着。 “你我都很清楚,阿萝为此付出过何等努力。” 遑论辛朗,只论他,与阿萝一路走来,深知她玉洁渊清、素魂冰魄。 迈出小院后,阿萝心向四海,渴望云游;台山宴歇时,她高志初萌,行医济人;造访翼州,她悯万民之痛,欲纾旁人苦难而不论出身。 无论何时,她的信念始终坚如磐石——她可以走入天下,为苍生带来幸福。 那么,现在的她呢? 魏玘垂眸,泛起一丝自嘲的哂笑:“如今,为了我……” “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了。” 如要旁人评说,今夜的魏玘是幸运的,因他适时抵达,救爱人于危难。 可在魏玘看来,今夜的他失败了。他来得太晚,晚到柴荣口无遮拦、已经说出所有真相。 当阿萝与他双眸相撞、令他尝到碎光的咸涩,他已然明白,她正动摇、退缩,为护他一人周全,亲手击碎了自己的信念。 这令他越发爱她,更令他自恨难休。 “倘若本王放她离开,无异于承认她灾星与妖女之身,暗示她会令本王陷入危险。” 说到这里,魏玘笑意渐失,凤眸遽冷,淬出似铁的寒芒,打向面前的辛朗。 “你相信她吗?”他再度发问。 这一回,他无需旁人回应,先声作答,沉声威严而凌厉—— “若你当真相信,就该告诉她。” “你与川连今夜所言,本王权当不闻。类似说辞,不论自谁口中,本王不想再听第三次。” 似是自觉过激,魏玘眸光一敛,又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尔等好意。” “可护她,合该是我当仁不让。” 言罢,他提步,抛却身后二人,只以低叹作别—— “歇吧。” …… 阿萝醒来时,已不知自己睡上多久。 她眨眼,缓缓适应着,熟悉了视野的黑暗,身子却松软如绵、无力动弹。 “嘶……”声响近在耳畔。 在无人的冷寂里,阿萝捕到自己的呼吸,掀动得极其微弱。 她慢慢回神,也慢慢记起昏时的噩梦。 那个梦再一次侵袭了她,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梦里的魏玘依旧燃烧,神魂俱灭,白骨焚为灰烬,凑成空空如也的、心的形状。 尔后,那颗心也烧起来了,像无底的大洞,将她吸纳进去。 阿萝的泪水淌落下来。 她撑出力气,离开枕边的小蛇,自榻上支臂,软绵绵地立起身形。 青蛇懵懂。透过黑暗,它模糊地看她。 阿萝也看它,看入乌黑的眼珠、乌黑的蛇首,又找回了一点力气。 “阿莱……”她声音干涩,“你会支持我吗?” 青蛇不会回答。它似乎疑惑,身躯一游,缠上阿萝的手腕。 阿萝牵唇,勉力扯出笑靥:“会的。” 假如蒙蚩仍在,他也一定会支持她——她早该听阿吉的话,乖乖呆在小院里,不是吗? 她下榻,摇晃着,扶住一旁的床沿,终于彻底寻回气力,能做想做的事。 阿萝挪步,双臂前探,与阿莱走到案前。 她无意燃烛,只摸索着,纤软的掌随处乱抚,碰到四方、坚硬的一只木箱,才堪堪停下。 那是父亲的银饰。她的行囊就在旁侧。 阿萝颤腕,顾不得行囊,近乎仓皇地抱起木箱,深深提起一口气,向屋门走去。 外头烛光未存,只比室内亮上些微,应是没有人的。 阿萝跌跌撞撞,抬掌推开门扉。 “吱呀。”门开了。 雨幕已歇,云层裂开一隙,容月色流泻,照出乍白的微影。 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 阿萝对上一双眼——漂亮,微翘,没有光芒,不存分毫意外,似乎早知她行踪。 魏玘背身月下,注视着她。 他的嗓音轻而微哑:“你不要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菩提根 话语入耳, 阿萝心神一恍。 她抿唇,掀眸去瞧, 看见魏玘挡在门前, 像墨色绘下的一道颓影。 月色稀薄,勾出他模糊的身形、漆沉的眉宇,独在睫上落光,凝出晶莹、微缈的一点——那是湿润的水露, 源于适才的暑雨。 隐痛攥上心口。阿萝不答话, 只道:“你在外头站了多久?” “不久。”魏玘低声道。 阿萝垂眸, 鼻腔发酸,一时再无言语。 她当然知道, 魏玘在说谎。后罩房外不设游廊,唯有窄檐、石阶,全无避雨去处。而他睫上有霜, 除却久立檐下, 再不会有其余理由。 与她相处,他从来如此,再是倨傲、风光, 也会为她而低头。 可他明明不该这样。 “你有上气, 不能一直待在雨里。” 魏玘勾唇,泛过澹凉的哂笑:“若你不要我了,还有何人记挂我病情?” 阿萝双肩一紧,缄默无话。 面前的男人太了解她,最知该如何留她——从前每回, 他都像此刻这般, 凭着央求与乞怜, 勾起她难舍的柔软。 可这一次, 她必须硬下心肠,因她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 青蛇钻出袖来,躯干一游,躲进无人在意的阴影,旁观此刻的静默。 很快,静默被打破。阿萝收臂,夹住官皮箱,向着魏玘身侧的空隙,埋头就走。 “笃。”长臂一堵。 白月被撕开。魏玘拦住了她,封锁她去路。 “你不要我了吗?”他再度发问。 比起方才,他嗓音更沉,摘去悲恸,只剩探寻似的执拗。 阿萝被迫停步,单薄的背脊颤得厉害。她垂首,如云的乌发弥散肩头,堆出浓黑,又受月辉浸染,衬得双颊全无血色。 她何尝不想要他?她只是不敢要他、不能要他。 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一旦剖明,她将体无完肤,连她存在的意义都会被否定、抹去。 “别问了……”阿萝啜泣着。 “子玉,求你,别再问我了……” 魏玘并不答话。他凝视阿萝,眸光淡冽,意味晦暗难明。 “窣窣。”靴音忽起。 颀长的人影陡然接近,惊得少女泪光微泛,无助似地,向后退去三两步。 魏玘踏入屋宇。昏黑吞没他身形。而那双清俊、漂亮的凤眸,却依然沉着笃定、亮如点漆。 他道:“是我忙于赈济,忽略了你?” 阿萝闻言一怔:“不……” 不待她稳定心神,魏玘又道:“是我言行有失,不合你心意?” 阿萝滞住,扬起杏眸,对上他岿然的眉峰,只觉眼眶一涩,淌下滚烫的热泪。 她忽然发觉,他非但不肯放走她,反要刨根问题、找出背后的缘由——纵使如此,他仍是他,只知引咎责躬,不舍怪罪她分毫。 “不。”她摇头,呜咽道,“不是的……” 魏玘眸光一沉,闪过刹那的不忍。 下一刻,他再度欺身而上,逼近阿萝。屋内无烛,唯有月辉徜徉,刻下愈退的叠影,将颤栗的一人纳入另一人的阴翳。 “咚!”小腿撞上木沿。 逃也似的,阿萝跌坐软榻。只听一声脆响,官皮箱也掉落在地。 魏玘默然,眼底的不忍又多了一点。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按住她,逼她剖开肚肠,翻出藏于深谷的重重心障,与她逐一击破——假使他放手,她定会毁掉她自己。 他哑声道:“那是为何?” “是我刚愎自用,不顾你意愿?” “还是我态度轻浮,惹你嫌我狎昵?” 一句,又是一句。阿萝无力回应,仓皇摇着头。她脸颊惨白,泪光清盈,感到透骨的寒意,淌河般钻入血脉、爬进心房。 “都不是吗?”魏玘又道。 “那便是我护你不周,害你受贼人掳走,你为此而生我的气。” 话音掷地,阿萝身子一颤,耳畔炸开嗡鸣。 “不是这样的!”她泣声道。 “是我,是我一人的错!” 她终于颓败,理智溃不成军,化作自戕似的苛责,源源不断地倾吐:“我是妖女,是灾星!我不该接近你,更不该倾慕你!” “我害你陷入危险,为你带来不幸!” “我不配你,我配不上你!和你一起,我只会……” ——言尽于此,凄声中断。 滚烫的气息猝然压来,堵住颤栗的双唇,将未出的言辞悉数斩落。 阿萝腰际一紧,被拽进熟悉的怀抱。她的后首被扣住,呜咽被索取,纤柔的身躯发着颤,被困入如铁的监牢,寸步不得逃脱。 魏玘吻了她。他用极尽强硬的方式,打断她话语。 在他怀里,阿萝挣扎起来。她纤臂如柳,推搡他胸膛,抽打他背膀。 这样的抗拒毫无作用,很快受到镇压。 摆动的手腕被握紧,乱拧的后腰被按住——魏玘心无旁骛地吻她,照拂她每一寸微冷,如侍奉般虔诚,亦如侵夺般汹涌。 阿萝的意识越发朦胧,逐渐丢失了反抗的力气。 她的泪仍在淌,落入双唇,凝于叠碰的舌尖,化作清明的酸苦。 魏玘清晰地发觉,他怀里的躯体愈加绵软,像铁毡上的一块冰,滋滋烤着,慢慢融化。 他松臂,望那纯稚未脱的美人,声音烫得像火:“只会什么?” “只会煎药烹香,为我调理身体?” “只会忧我安危,设身思量我处境?” “只会惠行义诊,待旁人之苦似己饥己溺?” “只会初心不乱,视深渊为平地,身受背叛与欺凌,仍如璞玉浑金?” 他停顿,不满似地,又啄她雪颊:“你知不知晓,你有万般好,唯独一点坏,便是不该为我或任何旁人,轻贱你自己。” 阿萝受他禁锢,泪睫扑扇,懵懂地听着。 直至末了,她才堪堪作出反应,驳他道:“这不是轻贱。” “这是……是我的宿命。” 她适才受魏玘亲吻,引出一腔剖白,浇灭了自怨的哀火,退意却并未消减,想尽快给他一个答案,叫他通情达理、放她离开。 “不论我愿不愿意,都要担这妖女之名,注定……” 语句未完,又一次受人截断。 魏玘垂首吻她,压紧她唇间朱色,不如先前强硬,但也足令她方寸大乱、词不成句。 阿萝不料他动向,被吻得腰肢发软,没有半点拧动的力气,连一双适才推阻的手,也慌乱地勾住他颈项,作出无可奈何的妥协。 待到分离时,话语的主导者已然转换—— “注定什么?”魏玘道,“注定怜贫恤苦,受万流敬仰?” 后话温温又来,抵住她雪颈:“注定明光熠熠,害我镂心刻骨、魂牵梦萦?” 阿萝怔住,半晌不曾作答。 他的发蜷在她肩侧,微硬、分明,与肌肤纠结痴缠,竟透出一丝浅显的狡黠。 她忽然发现,这是他磨她的一点伎俩,用她难以抵挡的爱意,侵吞她气息,扫落她神智,令她不能思考、无暇自艾。 是了,就是这样。他在和她耍心机、玩手段。 可她明明认真极了! 阿萝又急又委屈,推开作乱的脑袋,泪珠断线似地往下掉。 “你、你为何非要这样?”她抽噎道,“胡搅蛮缠地堵我,偏不听我说道理?” 眼见计策败露,魏玘眉峰一挑,坦然道:“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的道理,我一个字也不爱听。” 阿萝咬唇,泪盈盈地瞪他,见他凤眸微弯,写着不容置喙的凌厉、游刃有余的泰然,更多的却是亲昵的逗弄与促狭。 看上去,他对这口舌之辩稳操胜券——可他浑然不允她开口,还能输了不成? 这坏家伙笨得恼人,根本不知事态有多么严重! “你不让我说,怎知没有道理?” 思及情势,她愈觉紧迫,小手团握成拳,恨恨地敲他肩头,自己倒疼得黛眉纠缠:“你知不知晓,绑架我的坏人在为你兄长做事?” “他曾是看守我的巫王铁卫,已将我身世告知你兄长,随时可能对你发难!” 魏玘听罢,并不作声,仍定定瞧她。 阿萝与他对望,看他眸光沉冷、赛雪欺霜,还当他幡然悔悟,却见他视线一低,转而腾开一只手,摩挲她小拳,似要为她纾痛。 “我自然知晓。”抛落的回应漫不经心。 阿萝怔住,一时连眸也未眨,愣愣受他轻抚,喉头莫名失声。 魏玘双目又抬,与她再碰,眼里的促狭荡然无存。 他的口吻郑重其事:“那你知不知晓,是我赈济有度,难免招摇,引来我兄长妒恨,柴荣才会来到翼州、暗中破坏孤幼庄?” 听见这话,阿萝忽然想起——与柴荣周旋时,她确实听人说过,破坏孤幼庄能得一笔赏钱。 她尚未回答,便听魏玘哂笑一声,兀自续道:“柴荣如此,秦陆、陈广原亦然。若没有我,你只管清清白白,又怎会与太子之流有所牵连?” “若说你害了我……” 他顿了顿,目光纹丝不移,话语斩钉截铁:“那我也害了你。” 阿萝惊讶,本能地想反驳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木木地滞住,陷在他幽如深潭的眼中,直到双眸干涩,两扇浓睫才稍稍一眨。 今夜的月光格外清亮,照出人影一双,与渐紧的怀抱。 魏玘注目,视线近乎凝定,在无声、昏沉的静寂里,流出难以言说的慎重与眷恋。 “阿萝。”他道,“这世上从没有天作之合。” “没有谁天生与另一人相配。” 天作之合也好,金玉良缘也罢,都只是存于书里的故事,由文人笔墨挥就,写一段段蓝田种玉的佳话,与尘世相去甚远。 可他与她终归生于尘世、长于尘世,更跳不出尘世,难免受其磋磨。 曾经醉后,阿萝昏然入睡,魏玘一人思量整夜、愧怍整夜。正是那一夜,他生出决意、有心娶她为妻,又自觉失察、如顽石般愚钝无知。 ——可用顽石为二人作比,何尝不算贴切? 他与她,分明像两块不同的石头,各有各的锋芒与棱角。若想牢牢地契合一处、密不可分,需得经过一次又一次碰撞。 既是碰撞,自然免不了磨合、胶着、痛苦、危困。 魏玘低下头来,与阿萝拉近距离。 他放缓嗓音,又道:“我从未否认,我们会让彼此陷入危险。” “可我等如要携手余生,这危险就是务必承担的责任、理当作出的让步、注定忍耐的牺牲。” 阿萝睫羽一颤,透过泪色,探入他漆深的眸底。在那里,她看见明明的火光,清亮而赤诚地烧着,将纤小的她彻照无遗。 扑通。跳动抵达指尖。 阿萝蓦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抵在魏玘的心口。 “你的心……”她喃喃,“跳得好快……” 它跳得太快,蓬勃而有力——好像她再停留一阵,就能轻松将它握在手里。 魏玘勾起唇角,又垂首,轻轻蹭她前额。 他话里有笑,诚挚却不减:“它从前沉寂许久,此刻为你,才勉为其难、多出半点人气。” 这并非魏玘搪塞或夸大,而是与阿萝相遇后的切身经历。 他生在王室,并肩欺诈,与算计为伍。为了保住性命,他竭尽所能,利用周遭一切,无论血脉、钱财、婚姻,抑或是自己的身躯与血肉。 这些年来,他受过无数赞誉,譬如肃王早慧练达、雷厉风行、有杀伐果决、能担大任。 可除了阿萝,从不曾有人与他说过——他该对自己好些,不要太过狠心。 凡尘浩若烟海,众生孤舟一叶,历尽千帆。而与他相逢之人,多半习以为常,想他身负王室血脉,合该厮杀不迭,炼出冷漠、坚硬的一颗心。 唯有在阿萝面前,他才作为人、作为自己,真正地活着。 这一切太过复杂,阿萝能明白吗? 魏玘不在乎。他望着她,看她软睫凝滞、双眸柔怯,便想千秋百岁、二人来日方长。 为了赢下这来日方长,他必须做些什么。 魏玘抬指,轻捏阿萝脸颊。 他道:“你可知,蒙蚩赠你那些银饰,究竟作何用意?” 话题陡转,阿萝就此发觉,自己似乎从未向魏玘解释过银饰的由来,遂道:“那是阿吉予我的生辰礼,共有十七件。” “他离去前,唤我一年取出一件,有辟邪的功用。” “但、但你……”为何要说起这个? 魏玘知她不通内情,轻吻她前额,和盘托出:“蒙蚩未曾告知于你,那是你们巫族的习俗,由父亲为女郎筹备十八件嫁妆。” 阿萝闻言,心神一震,转过头去,看向落在地上的官皮箱。 “我阿吉……”她声音渐弱,“确实从未说过。” 她尚处在震惊之中,便听魏玘又道:“十八件里,先有十七件银饰,才有最后一件嫁妆,系要父亲牵住女郎、亲自将她托付于后生。” “我想,”他一顿,“这些银饰流落在外,被我赎回予你,许是说明……” “蒙蚩有灵,觉我还算不错,便将你交到了我的手里。” “所以……” 阿萝还未凝神,忽觉指间一硌,似乎闯入某种硬物。 回眸看去,便是那抵人心房的一只手,已被魏玘攥在掌中——恰是她环指所在,竟套着一只小巧、白润的木制指环。 她错愕,记起从前读过的故事,生出一点仿佛无端、又有理有据的猜测。 “这、这是你……” “是我做的。”魏玘承认道。 他眯目,瞟向不算精致的菩提根指环,啧了一声:“技艺有限,不算成品。” “我本不该今日予你,哪里知道,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萝的猜想得到印证,双耳又是一嗡,只看魏玘扯动唇角,露出少年似的、顽劣的笑意。 “好阿萝,你最是知我。”他道。 “我刻薄、傲慢、自私、狡诈,有己无人,独善其身。我坏得透顶,明知会让你身陷险境,仍要牵连你同路、与我一并挣扎。” “汲你的光,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你与我不同,有仁善、慈悲的心肠,定不忍众生受我这等小人祸害。不如由你舍身取义,收服我、疼惜我、垂怜我、驯化我。” 话语至此,魏玘深深提息,缓缓舒却。 他垂首,吻上阿萝佩戒的纤指,小心地觑她,嗓音沉而微颤—— “我的好阿萝……” “你愿不愿意嫁与我,做我的妻?” 作者有话说: 审核老师请仔细看,两个人衣衫完整,最多抱着亲,没有任何违规情节。 谢谢宝宝们久等,昨天一直找不到状态,希望这章没有让你们失望。身为丈母娘,魏二的表现我还是很满意的(抹泪) 第97章 采菱曲 话音掷地, 阿萝怔在原处。 魏玘凝望她,但看她双唇微开、眸光沉滞。 月色淌入室内, 描摹清丽的轮廓。这出尘的少女, 竟如玉像一般,在他怀里凝定不动了。 魏玘收声,屏息敛神,期盼着阿萝的回应。 可半晌过去, 他只等来一阵微缈的痒意——那根葱白似的、佩有木戒的纤指, 向他心口轻轻一蜷, 再没有多余的动静。 魏玘心如擂鼓,还当是他筹措不周, 令阿萝顾虑难消。 他想她至诚至善,许是担忧他处境,遂稳声道:“放心。父亲与阿母处, 我自有交代。” 阿萝眸也未眨, 没有任何反应。 魏玘见状,气息越发紧绷,摸不透阿萝的意思。 他按下焦虑, 瞥向菩提根指环, 生出另一种推测,又道:“指环粗糙,我亦不大喜欢。但我真心实意、日月可鉴,你便当它瑕不掩瑜,可好?” 阿萝不答, 睫羽扑扇, 杏眸姑且回了光。 对魏玘方才一番话, 她不知听进多少, 只歪首瞧他,轻轻合拢双唇。 魏玘陷入沉默,心下躁动不安。 他眯目,迁思回虑,薄唇抿了又开,抛出接二连三的猜测—— “若你嫌我草率、欲择吉刻,也未尝不可。择日之法繁多,譬如神煞吉凶、七政四余、三元九星、五运六气,你可有中意?” “若你不尊巫礼、欲行越礼,我自然没有异议。依照越制,先纳采择之礼。人说长兄如父,趁少主尚在翼州,不如你我从速?” “至于嫁妆,你更不必多虑,大可自行保管。我知银饰意义,万不会向你索要。” 魏玘郑重其事,一声接上一声,力求各处周到。 阿萝眨眸,静静聆听,不曾打断。 她已自错愕里恢复,目光游移,扫他眉眼、鼻梁,与流畅的颌线、翕动的双唇。 乍一看,他凤眸栖光、眉峰岿然,似乎十分冷静。可她分明瞧见,他漆眸有隙、峙峰微曳,藏着谨慎的局促与试探。 没由来地,阿萝忽然想起从前。 她不会忘记,二人初遇时,面前的男人如何倨傲。 他是尊贵的肃王,冷泰威仪,立于万人之上,从来俯瞰众生、头颅高昂。 但在此刻,为求她应允、娶她为妻,他垂眸低颈,绞尽脑汁。又像藏拙似的,他故作镇定,设想种种可能,偏偏不猜她不愿嫁他。 真是笨蛋。阿萝梨涡微漾。 他想得又错又对,因她并无顾虑、不过惊喜非常,也因她别无二心、只与他白头偕老。 一路走来,他惜她纯澈,屡屡护她周全,与她相互扶持,惹她心旌摇曳。 这要她如何不答应?她怎会不答应! 只刹那间,锦袂纷扬—— 魏玘正推敲时,忽觉清风徜过,拨他碎发微乱。 纤净的双手迎面而来,攀往脖颈,似要就此借力、蹦入他怀中。可手的主人太过娇小,动作也生涩,竟拽住他玄襟、引他向前倒去。 “呀!”少女细声惊呼。 魏玘眼疾手快,护住她后首,长臂前抵,撑住木榻边沿。 锦褥窸窣。微尘四起。 阿萝坠入软榻,乌发柔散,甫一抬眼,便对上一双乌沉、惊讶的凤眸。 白光涌来,充盈不算宽敞的屋宇。 今夜的月是清透的,像纤薄的一席软纱,拢住二人相对的间隙,织起浮动、缥缈的微尘。 四下静极了。没有风声,只有呼吸。 魏玘一时错愕,不解阿萝意图。 他动唇,正要发问,身躯却倏而一倾,将出的话语也被压回舌尖。 在他面前,是阿萝长而微翘的睫羽。它细密,也浓黑,与他近在咫尺,像纤密的蜘足,轻易爬过他眼睑,留下近无的痒痕。 她紧闭双眸,盖着水似的薄月,专注地吻他,格外认真、努力。 而那两只适才肇事的小手,此时已找到合适的位置,绕住他颈后的一簇发,将之攥入掌中。 无需多言。真挚的心意昭然若揭。 经历了短暂的愕然与狂喜,魏玘很快回过神来。 他一壁迎接她碎吻,给笨拙的她留下最后的体面,一壁长指内拢、游曳青丝丛中,作出潜移默化的蚕食,昭示即将到来的反扑。 所有的动向不露声色,以至于阿萝浑然未察。 下一刻,火苗骤然高蹿。 魏玘反客为主,抵住少女的丹唇,于她啄取、辗转,不允任何倾吐。 他自诩客气、标榜礼节。可在漂亮、凶烈的雄狮面前,柔弱的小兔仍然柔弱,只得承受那侵越似的密吻,全无还手之力。 阿萝不敢睁眼。一旦睁眼,她就要直视灼光,被烈火烫出洞来。 熟悉的迷蒙萦绕脑海。她脑袋发晕,十指没了力气,却在漆黑里捉到薄亮、瞧见明星。 双唇分离时,阿萝才开眸。 她惊异地发现,之前的星子仍未消失,竟摔入墨作的潭水,绘出一双微翘的笑眼——笑眼正望着她,埋藏星火,沉辉熠熠。 “好阿萝。”魏玘声音干哑。 他垂首,轻蹭她鼻尖:“你怎得突然如此有劲?” 很有劲吗?阿萝眨着眼,眸雾漫如烟岚。 她朱唇半开,想着自己方才的壮举,缓上气来,才道:“你要娶我,我心里欢喜得不行,越发想你、念你,自然就有劲了。” ——这又是她一贯的赤忱与灵动了。 她的嗓腔本就温绵,才被他吻过,便似在桃汁里浸透,软得掐出水来。 魏玘越发心动,还未答她,先见她水眸一瞥。 阿萝的白颊微微红了。她飞快撤回目光,只凝着他,小声道:“你倒是比我更有劲。” 此话一出,魏玘的耳根陡然发烫。 他默然,虽知她从来热烈,仍不免心生薄赧,觉她方才一瞥宛如针扎,刺得人又涩又麻。 尚且来不及回应,只听阿萝径自道:“你从前抱我时候,也是这样吗?” 她眉眼纯真,神态若有所思,娇憨近乎痴妩,喃喃自语道:“我从前不曾留心,只当是你警惕得很,总在身上佩刀防……” “唔唔!”絮絮的双唇被捂住。 魏玘如芒在背,瞰入那气恼恼的、抗议般的水眸,心头烫得厉害。 他出身越族,稍重礼教,又少时笃学、自请免于司寝,对此等密辛只是口舌厉害——岂料阿萝不谙世事,倒比他更能说、更敢说。 泄恨似地,他动指,搓揉软润的唇瓣,点她饱满的唇珠:“你这张小嘴,可否说些好话?” “劲儿大了,胆子怎也大了这么多?” 阿萝倔,不依他言行,双唇开合,轻轻咬他拇指。 魏玘眸光一热,窥她粉润、轻巧的舌尖,便听她又道:“鹅、鹅都要做里地妻了,哈偶、哈偶什么不可说的?” ——含含糊糊,唇齿磕碰不清。 魏玘忍俊不禁,愈发觉她媚妩可爱,沉眸瞩她道:“是么?” 耳畔的疑问好似威胁。阿萝停唇,徐徐松开他。 她不答话,忽记起从前某夜,系她跌坐他膝上、受他亲昵示好。 那时,她想二人尚未定情,若发生什么怪事,总归不合常理。再看当下,二人已定终身,那怪异的秘密也变得轻描淡写。 不一样。阿萝想着,眼神闪烁。 好奇生根发芽,懵懵懂懂、盘绕她心头,取代了原先的羞怯。 她小声道:“是呀。” “我又没做错什么,你说对不对?”说着,似是为寻佐证,她抬膝,轻轻碰过去。 魏玘喉头一滚,眸火越烧越盛。 阿萝瞧他,只见他静了顷刻、忽而垂颈俯来,便有轻啄叩敲她眉骨,惹她微微眯起眸子,忽略了窸窸窣窣的细响。 “对。”魏玘低声道,“是我错了。” 夹在他话语间,飘下几声扑簌,官皮箱已被轻轻罩住,受月光浸上玄黑、清紫的一角。 “是我从未收拾过你,要你如此不知后果。” 阿萝懵懂听着,隐觉热气扑面,终于掀开视野,一双眼眸立时圆睁如杏。 ——显然是,小少女又怔住了。 正是夏夜暑热,凉意却爬来,如流水般,漫过她匀称的双腿。 “呀!”惊呼姗姗来迟。 魏玘勾唇,看她手背雪白、扣住眼睑,入耳的软声轻细若蚊:“子玉,我有些怕……” “先前不怕,这会儿又怕了?” 他耐着性子,温声道:“若我吻你,你可会好些?” 阿萝忖过须臾,方才破开十指,露出窥月的缝隙——那双灵动、清莹的眼,便也水落石出,含着娇怯的光,觑向面前的爱人。 “会的。”她道,“我想,大抵会的。” 魏玘笑,眼里熔流四散,与她对上,又汇成融融的暖光。 “好。”言罢,他长指一抬,轻点她眉心,“吻这里,好不好?” 阿萝点头,便合眸,等待着。 眉心的吻是很轻的,像羽毛拂扫;它也是很重的,藏起他未出的话语,与宣誓一般沉。 “这里呢?”魏玘再点道。 阿萝点头。她生得清秀,唇线却秾丽,迎接亲吻时,像绽放的一枝牡丹。 又是一粒轻点:“这里呢?” 阿萝点头,侧过首去,呈给他清润的耳际,与纤颈的雪光。她喜欢他温柔、妥帖的询问,这足以散退她惊惧,令她倍感轻松。 末了,魏玘指尖叩落,就此停顿住了。 “好吗?” 阿萝心神一曳,晚霞再度漫上颊间。学他似地,她也停顿一阵,才点了点头。 今夜格外安静,任何响动均被放大无数。心跳声更胜风儿喧嚣,踊跃地促动着,转而被黑夜吞没,一点一滴,藏匿无踪。 阿萝仰颈,紧张似地,盯住黝黑的榻顶。 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清,连魏玘的脸庞都消失于视野,令她有些迷茫,但并不讨厌。 魏玘又道:“还怕吗?” 他返回她面前,唇线紧绷,看她的目光却仍笃定,不乱分毫。 阿萝说不出话,又像不知从何说起。她点头,又摇头,直到与人十指相握,才平息情绪。 “不怕了。”她轻轻拍他,像是安抚。 魏玘嗯了一声,再次吻她。 他的手很有力,牢牢地攥她。她也攥他,像从他那头借来力气,纤指向内收着,抓他瘦削的手背、分明的指骨,也不知有什么怨仇。 许是她亦心觉,这样的怨仇太过冤枉,便有关切的呜咽闯了出来—— “子、子玉!” 魏玘抬眸,恰见她眼里洇泪,在睫间摇摇欲坠。 在那泪珠支离破碎前,他吻她眼睑,将它轻轻摘下,回她道:“怎么?” 阿萝泪眼阑珊,字句打着抖:“你、你……疼吗?” 魏玘一怔,不舍似地吻她脸颊,呢喃道:“我还没问你,你怎先问起我来?” 阿萝呜咽着,委屈又愧疚。她侧眸,想去看自己攥住的那只手,虽瞧不见它模样,却也知那上头定然惨不忍睹、天可怜见。 “我抓你手太、太使劲儿了。”她啜泣道,“我……我怕我给你抓伤了。” “不会。放心。”魏玘道。 他心尖泛柔,想他人生至幸,竟遇见如她这般好的姑娘:“你这小劲像猫似的。不过一只手罢了,随你抓个痛快。” 阿萝不大信他,又别无办法,泪汪汪地吸了吸鼻子。 她道:“那、那我若抓疼了你……你就、就不要藏着,和我说一声,好吗?” 魏玘不答话,沉沉地望着她,终归落下一声低叹。 “我只会说我爱你。” 是以月光如水,千家静默,唯有蝉虫聆音。 …… 阿萝再睁眼时,天光已然清明。 她的双眸昏昏沉沉,看见榻顶映入视野,在眼前晃荡不停。 身子很重,后颈很重,眼睑也很重。几是上上下下、周身各处,她都不大爽利,只想温温绵躺在褥里,一整日都不必起身。 阿萝也确实没有起身。 她神智未醒,只躺在榻间,等待力气与思绪回归身体。 一点,又是一点…… 自然而然地,昨夜的经历重组脑内,令她脸颊如蒸、心潮赧意微泛。 真好。她要做子玉的妻了。她从未做过谁的妻,不知怎样才算最好,但她一定会好好努力。 只是……后半夜都发生了什么? 阿萝缓慢眨眸,只记得自己精疲力竭、很快昏睡过去。 不打紧。应当不是坏事。 阿萝想着,感觉身子又有了力气,一时停滞的感官也重新起了作用。 清苦的药香钻入鼻腔。她惊讶,下意识嗅了嗅,闻出浅淡的桃香,夹着几丝微甜的枣气。依她经验来断,应当是血府逐瘀汤。 “醒了?”沉声忽至。 阿萝受惊,彻底醒了神,撑起身来,循声望去。 只见魏玘坐于榻尾,背脊笔挺利落,鹤氅半开,精实的棱线隐约可见。他头也未抬,只垂臂膝间,对照身侧挂图,专注于手中事。 在他掌心,握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雪足。 ——模样尤其熟悉。 第98章 剪朝霞 阿萝雪颊微热, 漫开云似的霞光。 她眸光闪烁,扫向榻尾人, 掠过他如刻的小腹, 便逃也似的收了回来。 随后,她垂下头,乌发坠挂耳侧,双手交叠, 揪住锦被一角, 藏起青稚的娇怯。 几是看见魏玘的一瞬, 散碎的情景重现眼前。 阿萝不明白,眼前人这般清减、瘦削, 双臂与腰背竟格外有力,像攀生危峰的一树苍松,能牢牢抓锁石壁、汲取每一滴养分。 他的眸也很深沉, 跳着火光, 蒸出一粒清透的薄汗。 彼时,她濛濛胧看着汗珠淌下、在她鼻尖摔碎,而他只凝视她, 目光纹丝不动。 她还记得他的背, 宽阔、劲实,能摸到旧伤的淡疤。只惜她瞧不见,神智也不甚清明,直至此刻,才想到用山峦来比他。 还有许多许多个、雨一样的吻…… 那可爱、动人的前半夜, 以短暂的痛为开端, 很快如桃花一般, 在她心里开了满山。 阿萝的脑袋越埋越低, 脸蛋也愈加粉盈。 她想得出神,一时忘了答话,小脚也微微蜷着,将心思表露无遗——全然不曾发现,自己的衣衫、被褥均已换过一遭。 动向抵达掌心,魏玘有所觉察。 他不露声色,只掀目,眸里含笑,无声注视阿萝。 在他眼里,她一如昨夜纤薄,身子细得像线,绕上人心尖,随时会断在风与浪里。 但他最知晓她如何厉害。她一张樱桃似的小口,曾死死咬住他肩头、激得他颈线紧绷,也曾伏在他伤上呜咽、似要代替他受痛。 无论如何,她的清澈都是不变的。 哪怕濯洗、上药末了,她困得眼也睁不开,仍要挽住他小臂,不让他离开。哄她睡后,他才得以起身,清理濡痕与脏污,为她替换锦褥。 与她在一起,他时常感觉,自己也变得温柔了。 他是高高在上的肃王,何须亲力亲为、鞍前马后?可若为她,一切又都再寻常不过。 “在想什么?”魏玘话音含笑。 阿萝收神,眸光闪烁,盈盈觑向他。 她摇头不答,掩饰似地,询他手边动作:“你做什么呢?” “为你按摩。”魏玘道。 他原也是明知故问、存心逗弄,听她易了话题,索性佯装不知,又微抬下颌、向案间示意。 阿萝顺势瞧去,见是一只巴掌大的瓷盅,腾着如雾的热气。 便听魏玘道:“你昨夜受了惊吓,以致气血下行,需得按摩涌泉穴,再服用血府逐瘀汤,如此调养七日。” 他轻咳一声,补充道:“本王已向军医请教过了。” ——句尾微翘,噙着邀功似的意味。 阿萝听着,心里暖意浮动,杏眸弯如月牙,唇边梨涡清浅。 可她还未回话,一簇箭光却先浮现脑内,令她立时记起,她和魏玘正置身于危险之中。 思及此,阿萝笑意顿失,才热的心又凉了半截。 虽然昨夜过后,她已决定与魏玘共担风雨,但她到底不通权术,不知该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 她抬指,点住下唇,勉力思忖起来。 柴荣说过,写有她身世的密信已被送往东宫。照这样看,除非信使遭遇不测,太子迟早会知晓她身份,并借此对魏玘发难。 在如今的翼州,人们大多颂她为神女,与妖女相去天渊,或能成为驳斥谶言的契机。 更何况,她本也系无辜蒙冤。平安离开小院正是最好的佐证。 “窣窣。”声响细微。 趁着少女思忖,凉风卷拂而来,爬上一片雪光。 阿萝一讶,忽觉发尖扫过,顺势望去,不禁杏眼圆睁——只见赤缎如火,埋着云青的鹤氅,绘出未束的墨发,与低伏、平直的身形。 魏玘抬眸,与她悠悠对上一眼。 “想你了。”他轻松道。 话音刚落,一股外力拽来,曳得人向下一移。 阿萝毫无防备,惊呼一声,连忙撑住纤臂,才不至于仰倒后方。 她懵懵懂懂,怔怔支在榻上,撞入漆幽的凤眸,虽不知他用意,仍觉双颊烫极、滚火如蒸。 他想做什么?他在那里……能做什么? 隐约间,她嗅到危险的味道,思绪乱成一团,拼凑着推阻的话语。 “你、你……” 魏玘好整以暇,等待她后话。 阿萝语塞,别开目光,瞥向纤细的足踝、悬挂的小衣。 ——竟是一个比一个距她更远。 如是寻常,她这般灵动、机敏,定会向魏玘踢上一脚;但在此刻,甫一想到魏玘的位置,她就没了主意,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该想些正事。” “正事。”魏玘若有所思。 他低眸,敛起眼底促狭,恍然道:“说得对。” “本王是该想些正事。” 话虽如此,他却岿然不动,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视线如锁、直直注目眼前。漂亮的薄唇倒是接连相碰、娓娓道来。 “柴荣之事,今已授柄于人……” “不可轻举妄动,理当以逸待劳……” 入耳之辞铿金戛玉、郑重其事。阿萝咬唇聆听,思绪莫名飘摇。 再看说话人,便见他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容态更是一本正经,像极了运筹帷幄的谋士,要借面前一纸舆图、决胜千里之外。 可她当然知道,他的眼里究竟映着什么。 如此强烈、荒唐的反差,令她双颊漫红,心尖泛开臊意。 她曾读过不少男子耽湎美色、贻误军机的故事,想来魏玘多半不会如此。毕竟,他此刻游刃有余,瞧着浑不需旁人担心。 只有一点不好:这多少令她有些不自在。 不能怪她。换作任何人,被他如此盯着,都会心里晃荡,半点听不进正事。 阿萝长睫扑扇,不禁缩了缩双腿。 “子玉。”她软声道,“你这样说话,叫我怪难受的。” 魏玘眉峰一挑,眸里笑意涌流。 “难受?”他学她咬字,意味深长道,“是嫌我道貌岸然、不解风情?” 这是什么意思?阿萝似懂非懂。 可她尚且来不及发问,忽见人修颈一低,漂亮的面庞也就此消失。 “那我专心些。” 一时间,天地陡然倒转—— 阿萝惊慌失措,纤指紧收,攥住手边的锦褥。掌心的触感无比陌生,可她已无暇顾及,鹿似的眸子也漾起淡雾。 她没了劲,险些撑不住身形,只凭一股错愕吊着。 气息乱如碎玉。阿萝稍一动睫,便有泪水淌下,清凌凌地悬在颊间。 心头的感觉难以言喻。她仿佛摇身一变,成了这世上最坏、最坏的人,让雄狮低下头颅,让清贵的肃王不再清贵。 倘若为王,不论肃王或帝王,总该漂亮又干净,与污秽离得远远。 可现在,面前之人贤劳半晌,掀起乌沉的一双眼,向她探寻过来——纵使泪光蒙眬,她仍清晰地瞧见,那里全无厌嫌、唯有爱怜。 “我原有这样坏吗?”魏玘道。 他声音沉倦,似是自责,气息却如暑雨,热得阿萝思绪发沉。 “什么坏?”她听不明白。 魏玘并不回话,又低首,以鼻尖轻轻蹭她。 上药时,他已将眼前景象遍览无余,当下再见,依然满心怜惜。曾有宫人谈及此事,以破字作比,他原先不信,此刻却觉贴切。 他合眸,哀哀叹过一息,又呢喃道:“真不是个东西。” “什……”阿萝越发糊涂,“什么东西?” 自此,再无应答。 阿萝仰着颈,勉力抬手,拂去清润的泪。 碎响孜孜不倦。一片纱帐飘荡着,单薄、水红,漾过她眼前。 她勉力,抬手捉住纱帐,将它握在手里、绕在指间。而那枚菩提根指环,恰在这缕摇晃不迭的软帐边,生生夺惹了她的眼。 那指环色泽雪白,由草木制成,却溢出星辰似的流彩。 阿萝忽然感觉,她好像做了顶凶险、顶难捱的决定,受雄狮、孤狼、狐狸骗了去,又被这指环套了牢,再也无法离开。 该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跑是跑不脱了,就寻个好听的缘由,放任他胡来。 “子玉……”阿萝半含哭腔,“你说些……与我说些什么。” 碎响停了刹那。男人气息如凝。 很快,他干着嗓,对爱人作出回应:“我爱你。” 阿萝呜咽一声,抬手盖住面庞。似是被泪水烫着,她的指尖抖得厉害,抹碎了颊间的濡痕。 这一句话,他昨夜说过许多回,如雪片般飘下,往各处洒落,几乎淹没了她。可无论听过多少次,它仍曳她神魂、动她心弦。 之后的沉寂格外长久。 终于,少女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小:“我也爱你。” …… 不多时,药膏与水盆又被送至屋内。 魏玘亲自应门,才接下,就被阿萝红着脸、一把夺过。 她懂医,瞧见那圆润的小盒,心下便明了七分,叫魏玘出屋洗漱,既是不愿他受累,又是怕他借机生事、心怀不轨。 魏玘心如明镜,直呼冤枉,与她周旋半晌,几乎好话说尽,仍被无情打发。 说来也怪,这一双爱侣分明尚无婚书、先行周公之礼,相处时却如多年鸾俦,尤其自如。 ——照这样看,若说没有天作之合,大抵也不尽然。 魏玘走后,阿萝独自濯身梳洗、上药更衣。青蛇游出一旁,窥伺芙蓉出水,被她逮了现行、一点蛇首,转瞬又缩回阴影。 此期间,柴荣与太子之事难免盘踞她脑海。 她方才心神不宁,将魏玘的意见听得不算完整,但也隐约知晓其中道理,系乃敌暗我明,不知太子作何打算,确要再作观望、从长计议。 与其思虑过多,不如做好手中事,让翼州的百姓更好过些。 想到这里,阿萝定下心来。 她拭干了发、盘上后首,又换了褙子、纱裙,饮下血府逐瘀汤,便往屋外去。 才一推门,入眼的景象热火朝天。 杜松率领仆役、典军,奔走院内,搬动大小木箱、各类物件,不知是自何处得来。郑雁声、孩子们与都尉府众人早已不见踪影。 瞧见阿萝,杜松面露笑容,很快迎上前来。 他与她解释,道是肃王让出传舍,将府内众人请去了更好的住处;又道是神女被绑一事在翼州城传开,百姓送来礼物慰问,正由典军收捡记录。 阿萝又惊又喜,心底暖意攀升。 她从未想过,在百废待兴、尚需休养的翼州,旁人自顾不暇,仍会挂念于她。 不能平白受人赠礼。她也该有所回馈。 阿萝忖了须臾,想为赠礼者调配熏药,便协同典军、一并记起名册。至于并不在场的魏玘,早被她抛至九霄云外。 忙碌一阵,忽听足音过门,向院内匆匆而来。 “殿——”川连话语一滞。 他收声,先与阿萝颔首,才向杜松道:“殿下身在何处?” 杜松回道:“寻梁都尉去了。” 阿萝这便记起魏玘,得他去向,当即放下心来。 她抬眸,见川连面露难色,不禁询道:“你怎么了?是有不好的事吗?” 川连摇首,并未作答,频频回看身后。 犹豫了半晌,他才定望阿萝,道:“阿萝娘子,少主正在府外,来向你与殿下辞行。” 作者有话说: 女鹅和魏狗很快要回上京啦。 第99章 怨王孙 辞行?阿萝面露惊讶, 不禁怔立原处。 辛朗与她重逢,至今不过十日有余。往昔犹在眼前, 离别却猝然已至——她甚至还未学会怎样与兄长相处、如何做一个好妹妹。 她低垂眼帘, 微咬下唇,并未立刻应答。 见她如此,杜松愁眉不展。他与阿萝历来要好,自不愿她因胞兄离去而难过。 至于一旁的川连, 虽然神色泰然, 心底却也忧虑重重。 他想, 辛朗离去或与魏玘有关,此番辞行多是为阿萝一人而来。魏玘不在, 如让辛朗与阿萝独处,不知是否会引发不必要的误解。 魏玘与阿萝一路走来,受他从旁见证, 只想二人即将修成正果, 万不该再生枝节。 川连收敛思绪,决定防微杜渐。 “娘子稍候。”他道,“容我前往柳营, 请殿下回府, 一同为少主送别。” 言罢,他提步要走,却受阿萝唤住:“不必了。” 川连抬首看她,只见她眸光清润、眉眼贞静,透出一股芦苇似的韧劲。 “就由子玉去忙罢。”阿萝道。 她抬眸, 温声续道:“川连, 多谢你为我考虑, 但我一人可以应对, 不想耽搁子玉。倘若辛朗有话要与他说,我会转达的。” …… 阿萝移步中堂,坐于案前,静静等候着。 很快,足音漫过廊下,接近门边。杜松手托茶盘,走在前方。辛朗紧跟其后,进入中堂,很快与阿萝同坐木案。 “窣窣。”奉上热茶后,杜松退身离开。 白烟如雾蒸腾。中堂悄寂无声。 相对的二人视线错落,似乎各怀心事,经历了良久的静默。 阿萝先开口道:“你要走了吗?” “是。”辛朗颔首,这才抬目凝她,“我该回巫疆去了。还有些事需要我做。” 阿萝抿唇,睫帘轻轻一扇:“是因为我吗?”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常与魏玘为伴,在他身侧耳濡目染,隐约也有所觉察:她身世之谜遭柴荣泄露,或会为巫疆带来麻烦。 辛朗闻言,眸光微动:“不全是。” “如你所料,我返回巫疆,确是要处理柴荣之事。” 他稍作停顿,又定定道:“但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无论是柴荣恶行,还是祭司妄言,你都是无辜受害之人。” 这是辛朗第一次直言不讳,与阿萝谈及身世。 他作出如此改变,有三分系受魏玘点醒,另外七分则因阿萝而起。 昨夜,阿萝受柴荣挟持时,目光逡巡四下,似在寻找什么。她一双泪眸悬滞良久,分明未得成果,反而一弯笑弧、净透又释然。 他亲眼目睹,最为清楚,她究竟为何而笑。 从始至终,这名少女都如野花般倔强、坚韧,有刚烈的神与魂,更深明大义,足以独当一面。 对她,他不该再有隐瞒,应以平等的姿态,与她毫无保留。 正因此,他必须直面自己的过失。 辛朗苦笑道:“从前,我碍于谶言,只想压下、埋藏此事,尽量护你平安长大。现在,我已然明白,那等想法太过天真,也尤其愚蠢。” 昨夜阿萝歇下后,魏玘来孙府寻他。彼时,他正独立院中,一次次笞问自己。 他在想,假使他成功捕获柴荣,又假使他发觉巫王欺骗,此刻的境遇会否有所不同,阿萝是否也不必陷于危险之中。 如此心绪,他不曾明说,魏玘却似乎懂得。 年轻的皇子负手月下,淡淡睨他,落下轻描淡写的指点——阿萝的冤屈是一场错误,对待错误的方式并非掩盖,而是纠正。 已有的过去无从更改。尚存之人只能痛定思痛、砥砺向前。 所以,他要返回巫疆,解决错误的根源。 辛朗敛笑,口吻郑重又歉疚:“我确实不是称职的兄长。” “但我会努力结束这一切。” 言罢,他忽然有些局促,眼神闪烁,探向阿萝,恰对上一双剪水的杏眼。 阿萝凝眸,望他良久,两扇长睫些微翘着,叫人辨不出喜怒。 辛朗越发忐忑,正要再说,忽见她抿起双唇,浮出小巧、微陷的梨涡,笑靥如山泉清甜。 “我觉着你挺好的。”阿萝柔声道。 她嗓音恬淡,如春风拂面,一字一句分外认真:“你救了我。” “许多、许多次。” ——譬如昨夜,亦如从前。 阿萝记得,她被柴荣推出树丛时,辛朗双拳紧攥、咬紧牙关。 她也记得,柴荣亲口说过,他曾欲对她行不轨之事,遭遇辛朗阻挠,才未能得逞。 她更记得,魏玘告诉她,在蒙蚩离去后的漫长岁月里,是辛朗求巫王留下她性命,更年复一年地探望她,罔顾她知晓、察觉与否。 真奇怪啊,她这名陌生又熟悉的兄长。他悄悄护着她,好像怕她极了,又好像爱她极了。 这一点奇怪,落入她眼里,就成了非凡、难得的可爱。 比起她的子玉,他或许不大聪明,也不够厉害,不是威风凛凛的雄狮,更像呆头呆脑的黑熊。但他始终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护着她。 世上的所有兄妹,都会像这样相处吗? 阿萝不知道。她和他一样,也不大聪明,只倍觉欣喜、满怀感激。 “多谢你。”她轻声道,“阿兄。” 称谓抛落,辛朗心弦骤紧,神情近乎凝滞。 对于阿兄二字,他几乎不曾抱有期望,想自己亏欠阿萝太多,只做友人也好,再不敢生出取得她原谅、与她兄妹相认的奢求。 可她终究原谅了他。确切说,她从未埋怨过他,更抚平他愧怍,令他与自身和解。 那些压在他肩头、源自父亲的过错,竟于此刻,因这简短、柔婉的一声唤,消失得无影无踪。 忽然,少女惊声一曳,拽回他心神—— “你、你怎么了?” 阿萝手足无措,半身微倾,眼眸慌忙眨动:“你为何哭了?你不喜我这般唤你吗?” 辛朗摇头,胡乱抹了泪,扯出笑来。 “没有的事。”他有些腼腆,“我是太喜欢了。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1]。我如此失态,你不会嫌我蠢笨吧?” 阿萝不料他如此反应,愣了须臾,扑哧笑开。 “自然不会。” 她圈起茶盏,轻轻摩挲着,又道:“男子也可以哭的,只是你哭得不算太好看。我也见子玉哭过,比你更漂亮些,要我好喜欢。” 听她跳脱、单纯,辛朗忍俊不禁,心底愁云彻散。 “他是该比我更好。”他道,“倘若他没有我好看,那就是他配不上你。” 话到此处,中堂氛围愈暖,离别的凝重已被冲刷近无。 借着眼下的活络,辛朗心念微动,记起今日的另一个目的,略微收敛笑意:“我离开前,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眼见阿萝歪首、示意继续,他又道:“可否剪下你一寸发丝,让我带回巫疆?” “发丝?”阿萝奇道,“这是要作什么?” 辛朗闭唇,犹豫须臾,才道:“我是想带给……我们的母亲。” ——我们的母亲。 阿萝闻言一怔,心念恍惚难明。 母亲于她太过遥远,不曾被蒙蚩提及,也只活在旁人的故事里,譬如她读过的书籍,也譬如诞下魏玘、又利用魏玘的郑昭仪。 一时间,她没了主意,给不出任何应答,只得渐渐收拢纤指。 辛朗留心她变化,忙道:“不必勉强!” “无需为此有所负担。如果你不愿意,只当我从未提过。” 他低目,望向案间的热茶,低声补充道:“我只是……猜测她兴许想要。” 阿萝睫羽一颤,朱唇抿得微白。 二人对坐,再度陷入静默。如凝的气息彼此焦灼,缓慢淌过周遭。 半晌,才听阿萝道:“她想要吗?” “我的……头发?” ——问得轻轻细细、十分困惑。 辛朗并未抬目,仍盯住那茶,难言的愧疚再度漫上心房。 但很快,他沉息,依凭自身理解,与阿萝阐释道:“或许,未必是头发,亦可是其它与你有关的物件,如手帕、发饰等。” 阿萝听着,秀气的眉不禁颦起,似乎更迷茫了。 “是吗?”她喃喃道,“我还以为……她不太喜欢我,就像巫王那样。” 辛朗扯动嘴角,又一次露出苦笑。 “我不知她作何想法。”他坦诚道,“但我以为,她也许并非如此。” 他与阿萝的生母,是个细瘦、荏弱的女人,常年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她眉眼寡淡,极少露笑,和巫王仿佛恩爱,却又好似疏远。 在他记忆里,母亲从不曾忤逆父亲,接受所有安排,好像没有任何意愿。 母亲的眼型也平而钝,有着与阿萝相似的杏眸。可自母亲眼中,他总能捉到一抹忧郁,如雾般朦胧悬宕,令他猜不出缘由。 ——兴许,那缘由有阿萝的一份。 只是,这一切终归与阿萝相距太远,不该成为干扰她生活的羁绊。 “你当真不必勉强。”辛朗道。 “我与你说过,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曾经如此,往后亦然。” 阿萝垂首,许久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辛朗凝望她,只见她指尖微动、叩击杯身,似是潜移默化、学来了魏玘的某种习惯。 终于,阿萝杏眼一抬,扬声道:“杜松!” “诶——”小少年的声音遥遥飘来,“阿萝娘子,有何吩咐?” “劳烦你,可否为我取把剪子?” …… 待到魏玘回府,暮色已然四合。 白日时,他与梁世忠商谈,约上随行令使,处置孤幼庄被焚一事。除却丁武下落得他授意隐瞒,其余细节,众人无不如实记述、禀报朝中。 依魏玘所见,当前的局面尚且不算颓势。 虽然太子即将获知阿萝身世,但柴荣已死,此事也没了支撑。倘若太子有心利用,定要耗费时日,寻求更多佐证。 而在当今的翼州,丁武捣毁孤幼庄未果,反而暴露松香茶寮,夺去众人目光。只要保住丁武性命,再借秦陆证词,自能握住太子劣迹。 当然,筹码多多益善。他还需再作谋划,力争对太子一击即中。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忙碌太久,几乎片刻不停,合该稍事休息,粘一粘他私定终身的妻子。 魏玘身披月色,迈入都尉府,直奔后院。 才及月洞门,一道细影远远显露。阿萝背对石门,面朝后罩房,正仰着纤颈,对月遥遥出神,十指径自纠缠,似乎有所思虑。 魏玘不露声色,压轻足音,缓缓接近阿萝。 少女对此浑然未觉,纤指轻拍着,叩出缥缈、低微的声响。 “窣。”长臂倏而一揽。 阿萝毫无防备,惊得柔肩一颤,便被魏玘困入怀中,撞上硬实的胸膛,与他严丝合缝地偎着。 她回眸,愠恼瞪他,委屈道:“子玉,你吓着我了。” ——埋怨归埋怨,倒是没有挣扎。 魏玘勾唇,抚她腰间一道软,牢牢扣在臂弯,不与她回嘴。 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白颊微鼓、泛漾薄红,俨然一副愠恼模样,清亮的眼却盈着柔水,像坠落明泉、徐徐飘荡的两汪桃瓣。 漂亮又可爱,是她烂漫、纯稚的姿态,也是他最爱的模样。 甫一见她,他积攒的疲惫均被扫除,转瞬又被她填满了缺失的空暇,烧起满腔炽火,翻来覆去地灼他心尖,惹得他喉头微滚。 “我知错了。”魏玘讨好道。 借这一刹的曲意逢迎,他垂首向她,要去啄她双唇:“我向你赔罪。” 他说得冠冕堂皇,阿萝听得想笑。 她也想他了,本不会推拂他。可他烫得厉害,气息像沙里的火种,洒落她肩与颊侧,突兀烤她一下,令她想起今晨的荒唐。 ——他以极不应该的方式,吻了她很久很久。 阿萝赧着颊,推开凑来的脑袋。 “不、不行。”她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我、我不准你再吻我了。” 魏玘眉峰一挑,旋即明了她心绪。 他锲而不舍地偎去,只以鼻尖蹭她鬓发,姑且以退为进,口吻亲昵又讨好:“好阿萝,我洗漱过了,此刻干净得很。” “况且……”他话语一曳,沉了嗓音,“都是自己的,还嫌弃什么?” 阿萝身子一绷,被他话语搅得又惊又赧。 她掀眸,嗔怪似地瞧他,却对上一双清亮、无辜的凤眸,促狭的笑意渊流深深。 入耳的后话一本正经—— “我用过午膳,真有残余,早被我吃干净了。” 越说越无耻、越说越露骨了。 阿萝耳热,脸颊桃意纷漫,却又因着几分纯稚,认真思考起魏玘的话,想他所言确实不虚。 她没了法子,索性双眸一合,认命似地指了指脸颊。 “啵。”魏玘得允吻她,见好就收。 他内拢手臂,搂紧娇小的少女,到底记挂她先前容态,顺势道:“你方才那般出神,又在背着我、想些什么?” 阿萝记起搁置的心思,软唇一抿,将身子埋向魏玘的胸膛。 她轻声道:“子玉。” “你说……我母亲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女鹅驯犬真是效果拔群(感慨) [1]引自李开先《宝剑记》。 第100章 花幕暗 魏玘闻言, 眼底沉光一寒。 他心下明了,想阿萝谈及生母, 定是自辛朗处听说了什么。 昨夜, 他就阿萝之事,为辛朗指明对策。见其愁眉渐展、眸光愈坚,他当即断定,不出三日, 辛朗就将辞别众人、赶回巫疆。 除此之外, 他也多少猜到, 辛朗又会老调重弹,与阿萝再谈血脉、家人云云。 可他并未想过, 对方会提到巫后。 魏玘敛神,若无其事道:“为何突然想起这个?” 阿萝埋着头,纤臂扣拢, 搂他劲瘦的窄腰, 与人偎得更实了,方才坦诚道:“今日,我阿兄来辞行, 说要剪我一段头发, 带去给我母亲。” “我原以为,我母亲也不喜欢我。可辛朗说,她或许……也不算是不喜欢我。” 魏玘神情不改,任由她环紧,挑起她一缕如云的乌发。 他垂眸, 长指微动, 缓慢搓揉, 看月河流淌、将绸缎般的青丝寸寸染白。 “你如何处之?”他道。 阿萝蜷着肩, 仰起面庞瞧他。 “我同意了。” 她一顿,长睫微翘,轻声试探道:“我这样做,会让你不高兴吗?” ——到底是记得,因为她,魏玘与巫疆王室不大对付。 不待人回应,她又拧了拧身子,钻向他胸膛,猫儿似地贴往搏动的心口:“若你不高兴了,便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罪。” 赔罪?魏玘眉峰一挑,想她学得倒快。 他不语,刻意冷了目光,向阿萝垂首而去,所求不言自明。 阿萝惯是不含糊的。她会意,立时踮起足尖,往那漂亮、微凉的薄唇送上一吻。 二人的双唇才是相碰,灼烫的气息倾涌而来。 魏玘长臂一拢,锁住阿萝后腰,将那轻盈的身子压进怀中,吞掉她微颤、青稚与惹人的娇怯。 他比从前更加炽烈,像凶兽捕食、涸鱼渴水,因已与她握雨携云,再不存任何遮掩。 月泽穿梭,绘出整洁、敞亮的后院,和院里恍若叠融的人影。若以星辉为针,只怕两对眼睫也要密不可分地织在一起。 阿萝被魏玘吻着,清明逐渐远去。她绵了身子,像跌进熊熊的烈火,从双颊烫至足尖。 此刻的光阴尤其漫长,长到她摇摇欲坠。 可她尚存着最后一丝神智,勉力挪动纤指,按住那蠢蠢欲动的不速之客。 魏玘停了手,就此松开阿萝、沉眸瞰她。 在他面前,少女睫羽清润、白颊烧红,如雨濯的一枝芳桃,气息乱而促赧,已然无力再受。 ——纵然如此,那只按住他的小手依旧坚决。 “不、不能。”阿萝软着嗓,声明立场,“我们、我们不能再要了。” 魏玘翻腕扣住她,破开她五指,与她十指相锁。 “不喜欢吗?”他道,“是我不够好?” 他问得直白又臊人,换作寻常的越族女子,或要含羞掩面、难以招架。 但阿萝终归与人不同。她掀眸,对上他如火的视线,杏眼亮如泉水,坦率又真挚地应他:“喜欢的。你好得很。” “但是……”她话锋一转。 “正所谓,气阳血阴,人身之神,阴平阳秘,我体长春。[1]我们应当细水长流,闲暇时多多读书,力求日益精进、好上加好。” 这是什么理论?魏玘听得想笑。 他本也是存心逗弄,不会当真对她做些什么,听她这番话,索性不应,只沉沉凝视着她。 见他如此,阿萝抿着嘴,眸光向下一掠,飞快挪回原处,清丽的脸蛋愈发红了。 “你很难受吗?”她小声道,“若你实在难受,我也可以和你一样的。但我从没有那样做过,未必能如你那般,叫人舒……” “唔唔!”后话又被捂住了。 魏玘赧着脸,耳根烫得厉害,神情颇为复杂。 许是面前的少女烂漫天真,又生得一副清丽出尘、纯稚姣好的皮相,自她口中说出那些事,竟令他心头撞鹿、尤其臊赧。 他自是不肯剖白,只道:“不准说了。” 阿萝歪首,不明所以,与人对望半晌,没等到答案,只换来一枚恨恨的啄吻。 “你怎会如此可爱?”魏玘叹道,“我不会让你做那等事。你是我的好阿萝、小神女,该是我伺候你、服侍你。” 他搂紧她,与她前额相贴:“放心。” “只要你自愿而为、未受辛朗胁迫,我都不会有所异议。” ——终于把话题绕了回去。 “我不知你母亲为人如何,但辛朗所说未必有假。” 阿萝也收神,轻声道:“是吗?” 魏玘嗯了一声,抚上她肩头:“凡事种种,不过舍得二字,无论王侯将相、黎民苍生。” “巫后如此待你,许是因利益纠葛,未必是厌恶所致。” 在他看来,巫后或与郑昭仪相似。她们侍君之侧,难免受家族裹挟,一旦忤逆君王,整个亲族都会受到牵连,必须作出取舍。 他虽能理解个中缘由,但绝不会效仿二人作为。以无辜骨肉为祭,最是为他所不齿。 当然,他更在乎阿萝的意愿:“倘若你想见她,我不会阻拦。” 他想要的只有一个——让所有抛弃她、利用她、轻视她的人,都跪拜她脚下、对她俯首称臣。 魏玘如此心思,阿萝自然不知。 她听罢,只眨眼道:“之后再议。我暂且没有这种打算。” 巫后于她是生母,更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前缺席她种种,往后或许也不必参与。 “而且……” 阿萝眼神闪烁,续道:“比起我母亲,我更担心你母亲。” 她虽已与魏玘互定终身,却也听说,越族人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2]。郑昭仪对待魏玘如此狠心,真能让他与她顺利成婚吗? “我是巫人。你母亲会不会不喜欢我?” 谈及郑昭仪,魏玘眯目,淌过半点澹凉的哂笑。月色如钩,淬得他眉宇如霜。 “不会。”他亲昵道,“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你。” “况且……” 他勾起唇角,故意胡闹,咬向阿萝脖颈。 阿萝惊呼一声,刚要推他,便被打横抱起、落入臂弯,掀起猫挠般的扑腾。 她被此举搅了心神,没能听见那句慵懒的低语—— “我从未给过她第二种选择。” …… 次日清晨,辛朗携一名近侍离开,留下宿逑等人,继续辅助翼州赈灾。 送行时,魏玘与阿萝都在。因着辛朗事先作过告别,又与魏玘心照不宣,几人攀谈不多,很快分道扬镳、各奔西东。 阿萝并不难过。冥冥之中,她总感觉,辛朗很快就会与她再见。 此后一阵,翼州城诸事如常。 在阿萝静养期间,郑雁声协同众人,包揽施药一事,让三日防疫圆满落幕。 静养末了,阿萝再行义诊。魏玘则忙于赈济收尾与孤幼庄事宜。 二人白日各司其职,夜间同床共枕,过得紧凑又充实。通力协作下,翼州城渐复原貌,孤幼庄也正式运作、收容无家可归的孩童。 不久后,回京的圣旨送抵翼州。魏玘接了旨,便命众人收拾行囊,不日返回上京。 除了魏玘与阿萝一行,郑雁声暂且留下,与二人交错回京;众学子或返回书院,或留在翼州、支持孤幼庄;宿逑等人则回到巫疆,向辛朗复命。 动身那日,灾民听闻宣抚一行将离,纷纷遵照习俗、采来绿枝,以表感激之情。 阿萝走出都尉府,只见人山人海、百姓云集。她便在人群簇拥之中,听着一声又一声感谢,与魏玘缓缓前行、坐入马车。 马儿嘶鸣。车里的二人彼此相拥,默然无声。 谁也不敢回头张望。唯有青蛇钻出,将车后的景象尽收眼底—— 灾民弯膝跪地,一片又一片地,如麦浪般叩拜;虎儿带着几名孩子,竭力奔跑着,追逐马车离去的痕迹,眼里泪光闪烁。 至此,翼州赈灾尘埃落定。 因着口口相传、人员流动,众人回京一路,神女的声名如春种般播散。 车驾行路时,常遭遇问药之人,乞求神女诊治。阿萝来者不拒,无不认真诊治、悉心照料,甚至使唤起堂堂肃王、帮她摘草捣药。 魏玘喜滋滋听完她差遣,欣赏过小神女调兵遣将的风采,转而大手一挥,安排川连去办。 川连前脚领命,后脚动拳,抓来杜松顶替。 众人边返程,边行医。如此一来,阿萝的名声倒是先人一步,传回了上京城去。 对于这位横空出世的神女,因着素未谋面,上京城内一时众口纷纭。有人赞她仁善、确能妙手回春,有人谤她妖邪、称她装神弄鬼。 只不过,许是慑于肃王威仪,众人无论作何看法,仅藏于暗流涌动之中,不曾公开表露。 是以众人返京后,上京城乍看风平浪静。 阿萝回了京,肃王府众人喜上眉梢。且不说知晓她心软、竞相侍奉她的府内仆役,连周文成、陈敬、聂若山等担忧她安危之人,如今也放下心来。 有别于旁人,阿萝的心绪却并不明朗。 她还记着柴荣一事,未明太子究竟作何打算,回府后也不会主动外出,只在谨德殿内缝补巫绣、翻阅书籍,或往良医所坐诊。 相比之下,魏玘反而气定神闲。 阿萝不通政事,只见他有条不紊,或在大成殿内忙碌,或与周文成等人出入王府,亦或是全然跑得没了影子、叫她寻也寻不得。 至于二人相处,则自辛朗离去那日起,只作共枕眠,不行云雨事。 阿萝纯稚,浑然未觉异常。 可她再是天真懵懂,也隐有预感,魏玘这般以逸待劳的状态,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巴元的邀约率先传达——这位脾气古怪的仁医会会首,遣学生赴肃王府,请阿萝往杏楼一叙。 …… 再至杏楼,今时不同往日。 阿萝下了马车,受川连随侍,甫一入楼,许多道目光霎时打来。在她有所不知处,楼里众人早听闻她名声,对她心生敬佩。 小童迎上,请川连等在原地,便笑吟吟领路,携阿萝向内走去。 又一次,阿萝来到雅间、推门而入。 宽敞的室内热气氤氲,老翁坐于茶案,手执蒲扇,咕嘟嘟地煮着一壶茶汤。 瞧见阿萝,巴元捋须,悠然道:“小神女,近来可好?” 听见这声称谓,阿萝眼眸一眨,莫名有些害臊。 对于面前的老人,她虽然相处不多,却与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更是受过对方不少馈赠,自然待他十分亲近。 她背着手,细声道:“阿翁,你我许久不曾相见,不说想我、念我,偏偏要取笑我。” 巴元展眉笑开,长须微颤,神情难得宽和。 他道:“你这名头大得很。” “想你、念你的,多是要寻你治病。老夫可不敢。” 说完,他摆手,斟了两盏热茶,一壁示意阿萝落座,一壁又道:“老夫听闻,你在翼州行医救人,践行初心,实乃仁医会表率。” “这便请你过来,说说行医心得,以求医技精进。” 阿萝颔首,挽裙落座,正要开口叙述,却见老人头颈一低、轻咳两声。 “在那之前……”巴元话锋陡转。 他执盏,目光倏而锐利,沉声道:“老夫有要事问你。” 阿萝见状,不禁心生局促。她抿唇,很快又松,算是做好了准备,才道:“阿翁请说。” 只听巴元道:“肃王他……待你好是不好?” 阿萝怔住,轻轻啊了一声。 巴元皱起长眉:“这厮待你不好?” “不是的!”阿萝忙道,“子玉待我很好!我、我只是……不知您为何突然问起。” 巴元不答,眉关不展,又问道:“他可曾让你喝过什么?” 阿萝圆睁双眸,越发茫然:“什么?” 老人收声,阴恻恻盯她,似是在判断她此刻反应的虚实。见她眸底清澈,他才松懈,长舒一口气,自怀里摸出一只锦囊,放在她面前。 阿萝拾起锦囊,只觉掌中轻盈,一时心生好奇。 “这小子……”老人的咕哝细细碎碎、低低传来,“确实财大气粗。” “这等寻常百姓用不起的物件,得了一只,便是洗洗换换、直至破损。他倒好,要备上这样多只,叫老夫到哪儿给他弄去。” “年纪轻轻,如此不知节制,当心相火妄动、见色倒戈。” 作者有话说: 女鹅>魏狗>川连>杜松,是乃肃王府翼州小分队食物链。 杜松: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1]引自朱震亨《格致余论》。 [2]引自汤显祖《还魂记.婚走》。 第101章 狭间秘 老人低语如絮。阿萝不明所以。 她歪首, 咀嚼入耳之辞,重复道:“相火妄动, 见色……倒戈?” 好新奇的说法。难道是什么病证? 巴元闻声, 登时面红耳赤:“你、你说什么?” 阿萝受他一呵,不知自己哪里做错,如实道:“这是您方才与我说的。” “老夫何时说过?”巴元冷哼一声,梗起脖颈, 雪髯飞翘, “准是你这小笨丫头听岔了!” 阿萝抿着嘴, 并未立刻作答。 她抬眸,打量巴元, 发现老人横眉冷眼,脸颊却漫开可疑的红云。瞧那模样,摆明是他欲盖弥彰, 心里藏了事儿呢! 真奇怪。阿萝不禁转目, 望向案间锦囊。 巴老的变化与锦囊脱不开干系。难道是这里头藏着什么玄机不成? 阿萝盯住锦囊,探究的意味越发浓郁。 ——她好想打开它看看。 但听巴老说,这是子玉的东西, 她未经允许, 是不是不该拆旁人的锦囊呢? 阿萝咬着唇,陷入纠结,半晌没有动作。她惯不会遮掩心绪,晶亮的眸子写满好奇,小手蠢蠢欲动, 纤指也凌乱叩打。 这幅模样, 自然也被巴元瞧进眼里。 他当机立断, 眯目看她, 沉声道:“你不会想拆它吧?” 阿萝柔肩一抖,顿觉心虚。她不语,只眨动杏眼,手指也恢复平静,显得温驯又乖巧。 巴元见状,自知计策奏效。他板正神色,故作严厉道:“好孩子言行端正,可不会偷看旁人锦囊。阿萝,你是好孩子吧?” 好孩子?阿萝羞愧难当。她刚刚还想看呢! “我会是的!”小少女眼神闪烁,红着脸道,“阿翁,你放心。我不拆,也不偷看。” 巴元颔首,捋动长须,赞许道:“不错。” 说完,他目光一瞥,扫向案间的罪魁祸首,暗自痛骂魏玘两声。 他当然知道,这锦囊里究竟装了什么。他更是明白,肃王绝不容旁人擅动物件、窥探隐私。 正因此,他才要请阿萝捎带锦囊,避免送物小厮打开偷看。虽然阿萝也可能偷看,但她是魏玘的心上人,看了也不打紧。 对于阿萝,他只有一个要求:别在他面前打开。 里头的物件与她和魏玘息息相关,合该由魏玘为她启蒙。他可不想插手。 巴元收神,低咳一声,为此事收尾:“你就帮老夫跑一趟,将锦囊带回王府、交予肃王。” “言归正传。且与老夫说说,你在翼州行医有何心得?” …… 之后半日,二人相谈甚欢。 阿萝手捧热茶,如实道明行医见闻。巴元不愧为仁医会会首,结合翼州风貌,对避瘟之方稍作改进,令阿萝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这一老一少以医会友,醉心救人之学,谈得你来我往,几乎忘却时间。 ——直至小厮叩门入内。 那小厮行色匆匆,神情凝重,许是怀揣焦急之事。 他快步走来,与巴元附耳说了什么。老人当即面色一凛,眉关紧锁,不曾多作解释,只称有要务加身,约阿萝改日再叙。 阿萝颔首应下,没有多问,想是有人突发疾病,便带上锦囊、动身离开。 甫一退出雅间,锦囊之事再度浮现脑海。 不知为何,那锦囊贴在阿萝身前,分明小巧、轻盈,却似滚热的火种、乱爬的密蚁,惹她遍体焦灼、心痒难耐。 可阿萝已痛下决心,要做诚实的好孩子。 于是回府一路,透过木窗,川连看见,阿萝手捧锦囊,眸光跃跃欲试,朱唇却轻轻含咬、隐忍克制,始终没有动手打开。 …… 另一侧,肃王府内,魏玘也不得安闲。 他很清楚,回京之后,越帝定会召他入宫、询问宣抚事宜。皇威当前,面圣事大,他必须做好准备,想好说什么、怎样说。 近日来,他左右奔忙,撰写述职奏表,至今方才完成。 为保万无一失,他请来周文成,一并落座大成殿内,相对长案间,商议奏报之事。 奏表行文流畅、言简意赅,以随行令使书状为辅,如实记载赈灾情况、孤幼庄被焚、神女被绑等,忽略了阿萝的身世。 周文成通读全篇,唯有一点并不赞同——他认为,魏玘不该提及松香茶寮。 松香茶寮系乃太子党羽的据点,被秦陆披露,又受丁武、柴荣佐证,如今更与阻挠孤幼庄建成有关。乍一看,确实是进攻太子的有力武器。 但问题在于,仅凭三人证词,远远不足以扳倒东宫。 尽管秦陆坦白后,魏玘曾派宿卫暗中调查茶寮,但茶寮人来人往,牵涉人员太过广泛,宿卫始终没有获得线索,无法进一步证明太子与茶寮之间的关联。 假使魏玘贸然提及松香茶寮,定会令越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无异于打草惊蛇,给太子留出弃车保帅、销毁证据的时间。 依周文成之见,这并不是稳妥的做法。 他正襟危坐,与魏玘阐明利害,却见人岿然不动、镇定自若。 自那一双微翘的凤眸里,周文成清晰地瞧见,魏玘眼底栖光,泛着志在必得的凌厉与笃定。 他忽然记起,这段时日,魏玘常往典军西所活动,更命众宿卫四散城内,密切关注茶寮人员动向。联想奏表,内里谋划已不言自明。 ——这是一出上屋抽梯的好戏。 魏玘的目的,正是要暴露松香茶寮,引太子杀人灭口,再由众宿卫将人救下,静候线索上门。 阿萝身世虽已落入敌手,但太子如欲利用,尚需搜集证据。既然如此,不妨趁机先攻,既能扰乱视线,又能出其不意、分散敌人精力。 恰于二人对坐途中,阿萝走入大成殿中。 她来寻魏玘,见他忙碌,不多作打扰,只将锦囊留在案上,便旋身离去。 魏玘正与周文成攀谈,无暇应对,遂与她稍作颔首、目光交错一刹,又将注意挪回政务之中。 …… 待周文成退殿,已是皓月当空。 魏玘得以休憩,索性支颐、合目,暂且放松心神,任思绪四散漫开。 时值夏夜,殿内窗棂半开,送来风吹云动、草木窸窣。蝉虫栖息丛中,知了了地叫唤,一声声刮扫耳廓,令人莫名烦闷。 一抹纤影闯入脑海。他忽然很想阿萝。 魏玘睁眼,这便记起锦囊,将其圈入掌中,轻轻掂量两下。 很轻,不知装了什么。许是她赠他的礼物? 魏玘拧眉,观察锦囊,只见织纹繁复,绣有大越常见的团花纹,针脚稍显稀疏,与阿萝的手艺并不相似,应当不是她亲手制作。 他眯目,心下生出推测,长指微动,就要打开。 岂料余光忽然一亮。殿内屏风后,竟露出半个脑袋,与一双清澈、乌黑的杏眸。 魏玘若无其事,停下动作。 他翻腕,随手一扣,将锦囊压往案上,作出一副不欲开启的模样。 余光里的杏眸眨动着,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很显然,她在盼着他打开。 至此,魏玘已然明了,想是巴元应他托付、寻阿萝带回锦囊,又不曾明说内情,才惹她万分好奇,躲在远处悄悄观望。 他按下心绪,缓缓挪掌,似要让锦囊重见天日。 一点,又开一点…… 每挪一寸,远方的小脑袋就钻出一寸,像极了冒尖的春笋。 眼看锦囊将出,魏玘目光一沉。 “啪。”又给扣上了。 少女再难抵抗,颦起水湾眉,落下一声焦急的惊呼:“哎呀!” 才叹完,她惊觉暴露,便如野兔奔逃,飞快缩回身子,将自己藏得无影无踪。 魏玘笑意难掩,不忍再作逗弄。 他松掌,又抬眸,隔着屏风望她,温声道:“想看就过来。” 大成殿内静了一刹,清亮的眸光很快显露。 “可以吗?”阿萝道。 说她不期待,到底是假的。她好奇了足足半日,早想打开瞧瞧,全凭着一颗坚定的心,才克制住了犯错的念头。 “这是巴会首给你的,我也能看吗?” 倒是说得好听。魏玘忍俊不禁,没有戳穿她。 “放心。”他笑道,“内里的物件与你有关,我本也要叫你来看。” 阿萝讶道:“与我有关?” 她走出屏风,来到魏玘身边,被他揽住腰肢、抱坐在腿间。尚不待她回神,那只锦囊已受魏玘推来,塞入她小手之中。 魏玘道:“你打开瞧瞧。” 阿萝又惊又喜,不禁转眸望他,对上一双幽邃的墨眸——意味深长,倒映憧憧火光,好似岩浆喷薄,莫名令她心口一烫。 她本能地感到危险,试图退缩,后腰却被沉沉按住。 怎么办?她没得跑。可他眼里像有火烧,她再不跑,就要被他烤化了。 阿萝预感不妙,掀起软睫,问得轻轻细细,连锦囊也暂时忘记:“你这样盯着我作什么?” “有吗?”魏玘目不转睛。 他动指,拢住她小手,似要将锦囊按进她掌心。 “打开瞧瞧。”他催促道。 阿萝咬着唇,心绪被拽回一半,想到魏玘此刻的眼神,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里头没装什么好玩意儿。 “不好奇吗?”低沉的诱哄适时追来。 “虽然物件珍奇,又与你有关,但你若不愿,我自然不会勉强。” ——话里话外,故作惋惜。 阿萝思绪一凝,对这番激将法很是受用。她咬唇,横下心,解开锦囊,将内里物件倒向掌中。 “窣。”声响恍若未闻。 一叠物件落入手掌。阿萝抬指,轻轻捡起一只,与魏玘共同查看。 那物件形状瘦长,顶端圆润,材质透薄如纱,重量轻盈如纸,遍布细小、微皱的碎纹,还散发着清淡、隐约的药香。 “这是什么?”阿萝好奇又茫然。 她还记得魏玘的说辞,忖了须臾,径自道:“与我有关的……是什么药草吗?” 魏玘眉峰一挑,不回她话。 阿萝疑惑,正要凑去嗅闻,忽觉腰际一紧,扑入面前的胸膛。 烛色倏而摇曳,人影依偎交存。那不知名的小小物件,便似雪花一片,轻轻飘落而下,夹于二人心口相贴的缝隙之间。 下一刻,气息涌来。魏玘吻她眼眸,惹她长睫颤栗。 他眸里燃火,嗓音也含笑:“小民医,你见多识广,应当清楚鱼鳔的用途。”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14日23点更新,谢谢宝宝们。试求上一章末尾,魏狗到底买了多少。 第102章 石榴香 阿萝怔住, 尚未回应,絮般的碎吻已然飘落。 那两片漂亮、微热的薄唇, 噙着一点央切的讨好, 叩落她眼帘,似要顺流而下、含咬她心尖。 这是魏玘一贯的伎俩,用许多个亲昵的吻,不由分说地堵截她神智, 勾走她将出的思绪, 不至于觉察他动向与坏心。 因着阿萝烂漫天真, 如此诡计总是百试百灵。 但在今日,魏玘头一回碰了壁。 怀里的少女明眸微眯, 努力地琢磨着,并未理会他亲吻。甚至,她一只小手还抵住他脸颊, 似是嫌他太过粘人、影响她思考。 “鱼鳔?”她喃喃自语, “是哪部医书有载?” “玉衡书?百草新方?医杂汇义?备全古今近时诊法捷要 ?还是……[1]” 魏玘默然。他试探似地,与阿萝拉远距离。 “簌簌。”身前的鱼鳔掉落在地。 饶是如此,阿萝也浑然未觉。她眸光凝定, 绞尽脑汁, 不曾舍予魏玘一眼。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魏玘想不明白,他到底何处做得不好,竟会被医术分走阿萝的关注。 堂堂肃王,绝不能坐以待毙。 下一刻,长指袭来—— 阿萝双颊一紧, 被魏玘捏住脸蛋、扭过头去。 二人的视线就此合流。那双清澈、乌亮的杏眼, 轻轻眨动两下, 对上微弯的凤眸, 终于瞧见那股显而易见的酸劲儿。 阿萝茫然又懵懂:“呜呜?” 她能看出魏玘生气了,却不解他为何而生气。 魏玘知她未察,挑眉揶道:“再容你出神一阵,怕是连本王的模样也不记得了。” 听出魏玘的弦外之音,阿萝顿觉心虚。 她翘着软睫,腼腆地觑他,细声道:“子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在想我往日所学。” 她还以为,鱼鳔的用途是民医必备之常识。可她对鱼鳔没有印象,只得努力追忆,假使知识有所缺失,也能及时补苴罅漏。 “可惜,我学艺不精,当真不知鱼鳔为何物。” 言罢,阿萝低下纤颈,像一枝无精打采的垂桃,靠往魏玘肩侧。 魏玘不露声色,心间却暗生愧怍,想他明知阿萝纯稚,偏要刻意逗她,害得她如此较真。 他收紧手臂,搂她柳似的腰肢,想出说圆的法子:“所谓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难免神伤体乏。[2]” “既然如此,”他字句一曳,“我现下告知与你,也不算迟。” 听见这话,阿萝立时来了精神。 她支起身子,望向魏玘,杏眸光彩迸发,就差把好学二字写在脸上。 “你说吧。”她兴致勃勃道,“我准备好了。” 魏玘故作淡然,嗯了一声,又垂首,凑往阿萝耳畔,与她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烛光摇曳,染红金壁。两道人影绘在上头,彼此相对。纤细的那个却倏而微颤,好像生根,又好像凝固,端端地静伫在原处。 阿萝的脸蛋一点一滴地变红了。 她攥着小手,捏住裙袂,无措地睁圆杏眸,不知作何回应。 魏玘说得太直白、太细致。她听得掌心发热,被他的话反复敲打,忽然想起一涌奔流的烫雪。 ——热腾腾的、溅洒的雪,被朦胧的她轻轻抹开。 阿萝心神一晃,自那夜抽回思绪。她掀起眼帘,与魏玘对视刹那,转瞬又躲避他目光。 “你怎么知道?”她声音轻轻,像是怕人撞破。 魏玘答得漫不经心:“书里读的。” 他视线游移,勾勒她漂亮的颈线,又挑起她一缕发丝,纳在指间摩挲。 “书里?”阿萝小声惊呼,“有这样的书吗?” 魏玘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曾经,他无心男女事,自请免于司寝,却也在年少青涩时,粗略了解过一二,又凭借着过人的才智,将见闻统统记在脑内。 比起他,阿萝更加单纯、稚拙。他想,她许是要消化一阵,才能接受这类图书的存在。 哪里料到,小少女睫羽扑扇、眸光闪烁—— “子玉,我也可以看吗?” 魏玘闻言一滞,手腕也猝然停顿。 阿萝抬指点唇,面露探究,又道:“听上去,好像还挺有趣的?我只是看一看罢了,又不做什么坏事,应当不要紧吧?” 说着,她转眸,看向案间堆叠的一摞鱼鳔。 “真奇怪。这玩意竟能避……” ——话语戛然而止。 阿萝抿起唇,就此收了声,耷拉下脑袋,将食指向内蜷回。 魏玘发觉她异常,本还当她说得太多、心里臊赧,可自她垂睫不语的模样来看,更像是心绪不宁、黯然神伤。 他忖了须臾,低声应她道:“能看。” “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有我在,没有你不能做、不敢做的事。” 阿萝仍未抬头,只细细地嗯了一声。 魏玘拧眉,越发不安。他松却她发丝,转而寻她手掌,轻轻扣拢她手背。 “啪嗒。”泪水突然摔落。 魏玘错愕,目睹玉珠破碎,甫一抬头,竟望见一双湖似的杏眼。 阿萝吸了吸鼻子,仓皇拂了泪,勉力维持平静,将气息压得又窄又稳:“子玉,你找来鱼鳔,是因为不想和我有孩子吗?” ——近乎冰冷的推测,几乎占据她全部心神。 方才,她念着鱼鳔的由来与用途,忽然发觉,魏玘的目的在于避子。 意识到这点后,她茫然又彷徨,既不明白魏玘的用意,又生出一股难言的失落,好像他对她心生顾虑、决计躲她远远。 如是寻常,她定会相信魏玘。但事关血脉,她总会想起蒙蚩,和他为她所作的一切牺牲。 她畅享无数次,要像蒙蚩爱她一样,去爱她与魏玘的孩子。 可她从未料到魏玘会不允许。 “为什么?”阿萝道。 她压住啜泣,语句仓促而碎乱:“是我不够好吗?我会努力的。我从没有做过母亲,但我会好好学习,会像阿吉那样……” “咚。”后腰撞上案沿。 将出的话语被风截断。双唇叩压下来,刻印蛮不讲理的乱吻。 阿萝毫无防备,便被人按往胸膛、纳入臂弯。腰际的臂力大得惊人,轻易抱她起身,像捏起一片羽毛,又令羽毛徐徐飘下。 她的背脊贴上木案,小手不知所措,四处寻找支点。 “哗啦。”案牍被扫落。 魏玘睁开双眸,眉关紧锁,眼底火色炽盛。 他抬颈,双唇退开几寸,吐露的字句低而烫哑、简洁有力—— “抱我。” 话音刚落,气息又来,不留任何闲暇或空隙。 阿萝别无办法,只得照做。 她勾住魏玘的脖颈,迎接他深吻,任泪珠滑落,滚过她微赧的粉颊、叠没的朱唇,染上霞似的斑驳,汇成舌尖的一点清涩。 这个吻比从前更重,岿然不移,像压在她唇间的磐石。 可她能感觉到,磐石破绽百出。它急躁、气恼、匆促,像来势汹汹的报复,却在触碰她双唇时碎开一角,淌出绵延不熄的熔流。 她好像惹他生气了。可他舍不得罚她,只好如此讨要。 阿萝的脑袋越发晕沉,意识似要远走。 在她失神的前一瞬,魏玘终于离开了她。他注视她,眼底火光未熄,擒住她无力的手,近乎强硬地展平五指、贴上他心口。 扑通。心跳的搏动尤其强烈。 泪雾弥散,阿萝视线愈清,瞧见了男人漂亮、俊朗的面庞。 魏玘的脸色并不算好。他眉宇阴沉,唇线紧绷,凤眸更是烈浪不减。可他垂首向她、与她鼻尖相蹭时,动作又分外轻柔、恋恋不舍。 他干着嗓问她:“我何尝不想?” “你知不知道,我想过多少次,与你全无保留?” 阿萝听得懵懂。她眨着眸,缓缓凝聚思绪,听懂了他话里的内涵。 似是为应和她猜想,她竟发觉两处跳动——其一在指尖,源于他跃动的心口;其二似与他心跳同步,一下又一下,轻轻叩打着她。 这令她越发困惑,更加不解他行为的用意。 “那你为何要找鱼鳔?”阿萝道。 魏玘默然不语,眉关蹙拧更深。他眯目看她,似要将她吞筋剥骨,却败给她湿润的长睫、鹿似的水眸,只落下一声低叹。 “因为我在意你。” 他敛尽锋芒,字句庄重、诚挚:“我必须对你和孩子负责。” 这既是魏玘的原则,也是他对阿萝的承诺。 二人身份特殊,虽已互定终身,但终归不是明媒正娶。假使阿萝此时有孕,既会为婚事平添难度,又会让她与孩子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他,她已经受过恶徒的攻击。在扫清障碍、排除危险前,他绝不能再让她承担更多。 “你知道,我只做有把握的事。” 魏玘的话语稳泰、笃定,传入阿萝耳中,逐渐稳住她心神。 她蜷指,扫过他胸膛,似被他烫了一下、焦灼难耐,飞快地缩回手来,转而攀住他的臂膀。 “那……”阿萝嗓音细软,小心翼翼,“你为何要找巴老?” “肃王府里不是有良医所吗?” 魏玘沉眉,俯瞰案间的少女,见她眼波如水、眸藏清光,越发爱怜无奈。 他再度低下头去,吻她小巧的鼻尖,不答她话,先抛下委屈的埋怨:“你还真是狠心,不顾我身上难过,非要刨根问底。” 难过吗?阿萝白颊一红,仿佛感同身受。 魏玘见状,不禁轻笑一声。他不再逗她,只与她移回话题,道:“你可知晓避子汤?” 阿萝收了神,顺势回忆所学,忽记起某处药方,眸里惊讶转瞬而逝。 面前的魏玘视线未改,仍专注瞩她。他瞧出她顿悟,也勾起唇角,牵出一缕亲昵的薄笑。 “现在你知晓了。”他低声道。 “府内良医尽职尽责,但太过古板,只称殿下贵体、尽兴为宜,再配些避子的汤药,让我予你喝下。可我哪里舍得伤你身子?” 阿萝默默听着,记起巴元对她的提问,终于明了内情。 她抿起嘴,心里越发愧怍,直白写入眸瞳,又因适才哭过,睫梢也沾满泪珠。这番景象本该惹人疼怜,如今要她自省,倒显得无理取闹。 真是太坏了!她怎会这样误解他? 虽然她暂且没有生子的意愿,但她也不该冤枉他、令他平白受难。 阿萝赧着颊,想出了补偿的办法。 她抬掌,离开魏玘的手臂,抚向他瘦削的颌、柔软的唇,停留于他唇珠,轻轻按压一下。 “我……”阿萝认真又执拗,“我想你了。” 魏玘一讶,还未回应,便见她小手一卷,就近攥起一只鱼鳔,直直塞往他身前。 少女的杏眼亮晶晶的—— “我们试试吧!” 作者有话说: 阿萝:just do it!(拍床)好狗狗,快上车!! 明天还是晚上23点更新,谢谢宝宝们~ [1]医书是我参考古籍的名字编的(闭眼)我就是书名裁缝。 [2]引自《庄子.养生主》。 第103章 屏中虎 魏玘眉峰一挑, 几分讶异倏而闪过。 阿萝的嗓音温绵如常,出口的话语却远超他预料, 一度令他心下生疑, 不知她是否当真。 他垂目,俯瞰眼前景象,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只见长案横斜、书卷散乱,清丽的少女置身其间, 水似的杏眼明亮、雀跃, 小手攥住鱼鳔, 直直伸向他,好像非要他收下。 “子玉, 快些呀。”阿萝软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择日不如撞日。” 话已至此, 那玩闹似的邀约已是千真万确、颠扑不破。 魏玘按捺笑意, 故作惊讶道:“现在?” 他一顿,匆匆环视四周,又俯身向她, 与她前额相抵, 字句近乎呢喃:“你想在这里?在本王读经理政的书房?” 阿萝听罢,朱唇一抿,双颊漫开桃似的晚霞。 她自然明白,魏玘是在揶揄她。他将书房二字咬得极重,笑她在这样庄重、肃穆的大殿, 偏要与他做什么荒唐的怪事。 “不可以吗?”她娇赧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 “还在翼州的时候, 你不也是这样吗?一边与我说道柴荣、讲了好多正经话, 一边又……” 说到这里,少女猝然中断。 魏玘的双唇仿佛压城,吃掉她未完的话语,连所有不满也斩草除根。 与她相处至今,他已十分熟稔,深谙她每一弧唇线,能一击即中、让双唇严丝合缝,好像二人天生契合,而她生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这个吻别有图谋,故而相对短暂。可于阿萝而言,它依然沸腾,烤得她思绪迷蒙、泪光微泛。 魏玘退开几寸,凤眸幽邃,深深凝视着她。 他眸里燃火,嗓音也微沉:“就你会说,说完了,留我一人臊赧。算我求你歇歇,养精蓄锐,留到后头再说。” “多说一些,也多爱我一些。” 阿萝长睫一颤,听出他意思,双颊热得厉害,便要抬手去遮。 恰是此刻,一股力道卷来。魏玘搂紧她腰肢,将她自案上抱起,助她在边沿坐稳身形。 “窣窣。”如纱的异物轻轻摩挲。 阿萝尚未反应,先觉五指一紧,似被人牢牢捉住。 递出的鱼鳔重回手心。而在她手掌之外,是魏玘漂亮、修长的五指。 二人的双手就此相握,十指也扣合,好似荷塘里的一对锦鲤,竞相追逐、彼此嬉闹,一路顺流游曳,直向莲下共舞。 阿萝似懂非懂。她掀起眼帘,对上燃火的凤眸。 “你来。”魏玘低声道。 阿萝怔住,一时没有动作。 她有些慌乱,睫羽无措地扑扇着,望入面前人的双眼,却见他坚如磐石、心意已决。 ——他是认真的。和方才的她一样认真。 小少女莫名感到羞赧。她蜷起纤指,咬着唇儿瞧他:“你在报复我吗?” 此时此刻,她确实满心委屈。因他深知她并不聪明、大抵做不成事,却偏偏作出如此安排,像是存心要看她笑话。 魏玘眸光不移,与阿萝幽幽相对。比起她,他泰然许多,似乎早有决断。 他开口,眼神烫得惊人:“是报复吗?” “倘若盼你怜惜、求你疼爱也算是报复,那我确实是在报复你。” 阿萝闻言,心神一漾,纯稚的委屈消散无影。 ——魏玘确实太了解她,惯有他一套说辞,最会讨她喜欢、令她心软。 她小声嘟囔道:“我说不过你……” 言罢,她提息,重新凝聚精神,专注于垂落的指尖。 一时间,殿内再无人声,只闻摇光泣泪、红烛哔剥。窸窣的低响夹杂其中,如风微缈,如云连绵,忙碌好一阵,始终未能成功。 阿萝半压粉唇,秀气的眉黛也纠结一处。 她从前以为,自己的手指还算灵巧,能切菜捣药、补衣刺绣。可现在,她好像使不上劲儿,纤细的手指歪歪扭扭、乏软无力。 “唔……”她苦恼地沉吟。 在她面前,魏玘始终静默,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阿萝再度尝试,依然不得要领,便也没了办法,觑向魏玘,寻求爱侣的帮助。 她眸光懵懂,眼波清澈如鹿,瞧着人时,又似两片单薄的羽毛,轻盈盈地刮扫而过,惹得魏玘心头一痒、喉间滚动。 二人对视的一刹,魏玘并没有开口。 但下一刻,男人的宽掌卷住娇小的那只,触碰她手背与指骨,渡去源源的分量。 所有的进展恰如其分。凝滞的空气也重新流动。 阿萝垂下眼帘,盯住魏玘的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匀称又有力,曾擒笔挥毫、落墨纸上,也曾抽刀断水、剑斩寒光。现在,这只手正与她相握,留下一点一滴的教导。 自两人靠近的指尖处,阿萝逐渐找回了寻常的安定。 在她指根末梢,指环莹白、清润,许是受火色浸染,竟也熠熠生辉,漾开水似的光泽。 “簌簌。”风声也细微。 在窸窣的细响里,阿萝轻掀浓睫,悄悄打量魏玘。 他依然冷沉、倨傲,眉峰如刀冷邃,从不会显山露水、写就心绪。她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深沉的眼,显得持重、隐忍又克制。 正因此,他喉头的微凸才突兀闯入她视野,与面庞的冷静格格不入。 ——那是他唯一呼啸的一点任纵。 与她相比,魏玘更强大,也更有力量。阿萝万分清楚,这样的他是如何岿然不动、静默耸峙,又是如何等待她允许、履行他承诺。 她的目光越发柔软。眷恋滋长着,像滴入清水的月光,很快盈满她心湖。 片刻后,声响趋于平息。 二人的视线未曾交汇,却不约而同、落往某一处。 阿萝红着脸,朱唇抿了又松:“这、这好吗?我感觉……似是不大合适。” 魏玘抬眸瞧她,不作声,等待她继续。 阿萝纠结好一阵,无奈言辞匮乏,仍未想出妥当的形容,只得勉强道:“要不……要不我拿针线来,给你改改尺寸吧?” 她诚恳极了,提议有板有眼,惹得魏玘忍俊不禁。 “不打紧。”魏玘温声道。 说完,他抬掌,轻拍了拍阿萝的腰际,再没有多余举动。 阿萝眼眸一眨,隐约读懂了魏玘的示意。 “哗……”裙袂纷飞。 视野转换间,一扇屏风映入眼帘,以松木为骨,绘有白虎奔泉。它本是阿萝的藏身之所,如今却宛如木镜,与她面面相对。 魏玘垂手,拆下阿萝的发簪。乌发如流水,霎时倾泻而下。 阿萝的感官似被无限放大。她感到发丝飘落、散往背脊,嗅到乍冷返热的气息,听见身后的所有窸窣,连殿外的暑风也近在咫尺。 ——唯独眼前空无一人,只有金碧辉煌的廊与柱。 因着看不见人,她心生局促,本能地呜咽道:“子玉,我有些怕。” 魏玘沉臂,握住她小手,一如握住剑柄,将涌流藏入掌心。 他这才问她:“好些了吗?” 阿萝吸了吸鼻子,反手抓住魏玘,借他指尖揩泪,抽噎道:“好、好多了。” 与魏玘待久了,她愈加以为,自己好没出息,对他太喜欢、太眷恋,也太依赖、太熟悉。譬如此刻,她后颈微痒,便知是他又吻她了。 “我想不明白……”她勉力凑着声音,“你为何、为何总与我颈子较劲?” 魏玘双唇一顿,却并不作声。 于阿萝目所不及处,他抬首,离开她少许,又低下目光,聚于方才亲吻所在——有一粒极小的红痣,印在她洁白、纤长的脖颈上。 他知道,此处受发丝遮蔽,这粒小痣无人知晓,连阿萝自己也并未觉察。 这样一个与她有关的秘密,只受他私有、被他独占。 魏玘勾唇,认真道:“我喜欢。” 对于这个答案,阿萝并不满意。她隐约发觉,身后人似笑非笑,显然有事隐瞒于她。 她支起半身,回首望去,想自他一双凤眸里寻找答案。可她甫一回首,两片唇就贴了过来,像枯竭、失水的鱼,放低身段来央求她。 阿萝很快没了精神,再不能思索先前的疑惑。 她扑在案上,指尖丢力。只听咣当一声,摘落的发簪也被推拂在地。 ——恰是此刻,殿外廊下,有足音隐隐传来。 川连趋步前进,穿过游廊,直奔大成殿,有要事需与魏玘禀报。 他行色匆匆,很快来到阶前。值守的典军本垂首默立,一见是他,思及宿卫长之权责,便颔首示意,又收起长钺、为人放行。 前路畅通无阻。川连却停留于原地。 他皱眉,凭着尚可的耳力,捕到内里动向,当即脸庞一红、向后退却两步。 该怎么办?川连不知所措。饶是他侍奉魏玘已久,也从未遭遇过如此情景,一时骑虎难下。 他抬起头来,仰望一轮高月,忽觉清光刺眼,热得人闭合眼帘。 川连默立,权衡利弊。 他要汇报的事确实是要紧事,但与殿内之事相较,真要等上一等,似乎也不是不行。 川连满脸通红,决定稍稍等待。除了等,他不敢再作其他。 …… 这一等,直直等到了深夜。 川连立于殿外,不知过去多久,才听得内里足音低起、人声掷来。 便有仆役来来回回,时而送入绵布、热水,时而端抬木桶,兼有婢女忙碌伺候,像是恨不得将浴殿所有都搬到这大成殿来。 对于此间内情,川连多少能猜中一二。 没由来地,他竟感到几丝欣慰,想如此局面还算不错——大成殿内设有半室,本是为免肃王劳累、供其暂作小歇,可魏玘历来刻苦、从不使用,如今容下阿萝,也是物尽其用。 川连收回神思,仍不作声,只任劳任怨、继续等待着。 约是子时,魏玘终于出殿。 他身披蟒袍,神色冷泰,仪容丝毫不乱,置身于夜色之中,仍如快刀锋锐、青松一树,唯有眉宇略显疲态、淡淡疏开。 川连迎上前来,揖礼道:“殿下。” 魏玘嗯了一声,对川连的到来并不意外。他驻足殿外,抬掌揉压眉心,一壁道:“说。” 川连称是,这便开口:“禀殿下,适才内监来过一趟,传陛下口谕,宣殿下于三日之后、未正之时,赴甘泉殿觐见。” 他一顿,又补充道:“——携阿萝娘子同行。” 魏玘早有所料,神色变化不多,只道:“本王知晓了。” 川连颔首,暂且收了声音,却没有依例告退。 魏玘睨他一眼,看出他还有话说,微抬下颌,示意他继续。 川连会意,提息又舒,眼底的忧虑难以掩藏:“除此之外,内监还送来了一套衣装,道是陛下授意……要阿萝娘子觐见时穿上。” 作者有话说: 贴贴了好久又要开始紧张刺激(?)的剧情了!不知不觉一百多章了,给本章留评的宝宝们准备了小红包,谢谢宝宝们一路的支持和喜欢,有你们我超级超级幸福!!!!! 第104章 萼绿君 衣装?魏玘眉关淡拧, 询道:“什么衣装?” 川连踌躇片刻,仍不知如何形容, 只得后撤些许、与人摆手道:“请殿下移步。” 二人离开大成殿, 穿行游廊,往承运殿去。 已是子时,肃王府内万籁俱寂。承运殿外驻有典军,觉察二人到来, 便推开殿门、燃烛点灯。 魏玘才入殿内, 远见流光[1]夺目、蝶鸟翩跹。 定睛细看, 竟是一套巫族盛装,受木架撑挂, 立于大殿中央——以蓝锦为衬,外罩百鸟衣,下着凤尾百褶裙, 尤其华美瑰丽。 魏玘步伐一滞, 神情惊诧难掩。 很快,他收敛神容,恢复从前冷静, 道:“就是这件?” “是。”川连颔首道。 魏玘不语, 眉关愈拧,只觉疑窦丛生。 在如今的上京,因有百姓口口相传,神女之说风头正盛,或也传入越帝耳中。故此, 越帝一并召见阿萝, 正在他预料之中。 可奇怪的是, 越帝不仅召见阿萝, 还派人送来巫族盛装、命阿萝特地穿着。 人尽皆知,越巫两族悬隔天壤。凡是在越巫人,生活起居均要依越礼、说越语、遵越律、着越服,自不必提觐见越帝这等重大场合。 在他看来,越帝的做法委实不合常理。 思及此,魏玘心生警惕。他几是本能地以为,有人要借此谋害阿萝。 “送衣的内监姓甚名谁?” 川连道:“曹忠,曹内侍监。” 他听出魏玘的顾虑,又补充道:“曹内监侍奉今上已久。几月前,今上宣殿下入宫,也系由曹内监传奉口谕。” 魏玘嗯了一声:“本王记得。” 话虽如此,他眉关未松,顾虑更是不减反增。 若有旁人存心陷害,他尚能遇事生风、作出反击;可若此事当真是越帝的旨意,他就无法插手更改,也捉不透父亲的意图。 魏玘思忖少顷,一时没有头绪,决定调转思路、从衣装入手。 他上前,靠近盛装,借由殿内明火,仔细打量。 入目的蜡缬平整光洁、柔软缜密,由素白、暗红、蓝靛三色交织而成,纹绣蝴蝶花鸟图。乍一看,这似乎是巫族独有的刺绣。 魏玘聚神,记起阿萝的刺绣,隐约觉出异样。 盛装的针脚太过绵密,不似巫绣那般错落,更像是尚服局女官常用的技法。 没有命令,尚服局女官不敢私造。如此看来,应是越帝授意,命尚服局女官仿造巫族版式、图案,作出了这样一件以假乱真的盛装。 父亲为何如此?魏玘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直记得,越帝不喜巫族,非但对巫人处境置若罔闻,更在受巫王朝拜时横眉冷眼。 至今,他依然没有忘记,父亲看向巫王的眼神如何冷峭、漠戾,暗流涌动,像千年不化的坚冰,又似出鞘见血的寒刀。 忽然,魏玘灵光一现,生出某种推测。 他收神,不再纠结此事,只道:“聂长史处有何进展?” 不料贵主陡转话锋,川连先是一怔,才应道:“禀殿下,长史正在整理,还需请王傅过目。” “殿下放心。在您与娘子入宫前,此事定能完成。” 魏玘颔首,一时噤声。他垂眸,面庞冷光微浸,须臾后道:“本王如此对待淮南郑氏,你对郑三是否不好交代?” 提及郑雁声,川连静默须臾,温声道:“殿下多虑了。” “身为殿下掌中刀,属下听凭殿下吩咐。殿下只管从心所欲,属下自当鼎力相助。” 他一顿,又道:“殿下,可要属下请来阿萝娘子、查看盛装?” 魏玘闻言默然,瞥向川连,目光颇为复杂。 莫名地,他竟分不清楚——川连究竟是不经事故、真想吵醒入睡的阿萝,还是想借盛装一事、逃避与郑雁声有关的话题。 答案无从得知。他按下心绪,只道:“让她好生歇息。” “待到明日,本王亲自知会与她。” …… 次日清晨,阿萝自魏玘处听得了越帝的旨意。 有别于王府众人,她单纯天真,对此不曾起疑,更没有察觉隐藏的暗流,只真诚、欣喜地收下盛装,当做是越帝予她的赠礼。 因着心底那份推测,魏玘并未道破形势,只依着她来。 于是,用过早膳后,阿萝唤来魏玘,在爱侣与青蛇的见证下,换上了御赐的盛装。 她生得娇小,腰肢也纤细,穿着盛装时,却略觉紧绷——那件盛装的尺寸,竟比她身量更加瘦薄,不知是依了谁人的模子。 这让魏玘一饱眼福。他负手旁观,受她丰盈夺了目光,盯她半晌,视线烫如滚火。 阿萝浑然未觉,只张开双臂、在原处转圈,裙间飘带飞扬,衬得她像一只灵动、活泼的小蝶。 最后,还是阿莱看不过眼,攀往魏玘肩头,往人面庞抽了一尾,被魏玘黑着脸扒下。登徒子与小蝶仙的故事也就此告终。 此后两日,阿萝潜心习礼,受魏玘与陈家丞帮助,为入宫觐见做准备。 她不通权势,但胜在勤勉、认真,将二人所说牢牢记下,譬如帝王着装、觐见礼节、宫廷忌讳等,无不烂熟于心。 …… 转眼间,入宫之日正式到来。 阿萝随魏玘乘坐马车,离开肃王府,前往宫城,又易了小轿,向内再作深入。 宫墙高大、森严,入目皆是朱红;绕过红墙,便是一座座肃穆威仪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又织成大网,将人吞没其中。 阿萝此前不曾入宫,如今置身其中,只觉沉闷、压抑,心底分外局促。 极自然地,魏玘的话重回耳畔。她想,他说他生在金笼,大抵有七分是说他处境,剩余三分则是在说这锁似的宫墙。 她感到难过,不禁收拢五指,紧紧攥住了身边人的手。 魏玘很快作出了回应。他抚动拇指,如寻常那般,摩挲她掌侧与指节,亲昵得恰如其分。 这让阿萝多少感到安慰——至少此刻、往后,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不多时,舆轿停在甘泉殿前。 二人下了轿,正要受内监接引、一同入殿。内监却将魏玘拦了下来,道是今上有命,要蒙小娘子一人先行觐见、肃王等候殿外。 魏玘别无办法,只得依言。 …… 阿萝跟随内监,走入甘泉殿。 甘泉殿乃是越帝小憩之所,相较于肃王府大成殿,更加富丽、典雅,可见玉石盆景、水墨挂轴、锦绣画屏等奇珍。 只是,内监领着阿萝,竟穿过主殿,来到殿后的一方庭院,便径自退下,不曾作出任何解释。 四下空无一人。阿萝有些迷茫。 她眨着眸,打量周遭,看见绿枝满院,受白花点缀,宛如雪落苔霜。稍一嗅闻,便有淡香扑鼻而来,与暑风相伴,沁人心脾。 原是这偌大个殿庭,栽满了盛开的茉莉。 阿萝默立半晌,逐渐平静下来。她来到花前,轻轻捧起一枝,瞧得满心欢喜。 “你喜欢这花吗?”人声突兀传来。 阿萝双肩一抖,被声音惊得腕颤,不禁攒着劲、拽下了一片绿叶。 她循声瞧去,见是一名两鬓微白的男子,双手背身,立于她身后不远,着了绛纱袍衫,足蹬六合靴,虽然年事已高,仍显气宇轩昂。 阿萝记得,陈家丞说,大越天子的常服乃是赤黄袍衫。照这样看,面前人应当不是越帝。 她正思索时,便听男子又开口道—— “看来你并不喜欢。” 说着,男子温和一笑,目光凝聚,望向阿萝手里的叶子。 阿萝咬唇,将小手藏往身后,赧着脸道:“不,我喜欢的。只是您突然说话,吓着我了。” 男子垂首,郑重道:“对不住。” “不打紧。”阿萝摇了摇头。对方如此礼貌,她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一时间,二人没了话说。阿萝不知该说些什么,男子也但笑不语,只得面面相觑、静默对立。 过去好一阵,又是男子先道:“小娘子是在等人?” “是的。”阿萝如实道,“我在等陛下。” 她一顿,看向身旁的茉莉,又望回男子,才道:“可我等了许久,陛下都没有来。” 男子噢了一声,若有所思:“陛下可真坏。” 阿萝颦眉,很快又舒,纠正道:“你不能这样讲。” “你只能说,他在找了我、又一直不来这件事上,确实是挺坏的。但……他也送了我衣裳。这就是好的。” 人乃生灵,远胜笔墨复杂,不是非黑即白——这是她与魏玘相识后,体会最深的一点。 男子听罢,面露微笑,上下打量阿萝,目光里多了几分未明的赞许。 他道:“你很聪明。” 说完,他走近,自身后递出一提食盒,又道:“倘若陛下向你致歉,又为你带来茶点,不知能否抵消他迟来的过错?” 阿萝一怔,立时杏眼圆睁。 饶是她娇痴无邪,也当即惊觉——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玘的父亲、大越的皇帝魏翀。 该怎么办?她居然在和越帝议论他本人! 小少女呆住,几乎凝滞原处,连行礼也忘了,白净的小脸漫开红,漾着显见的羞愧。 越帝不恼,只笑道:“这样还不够吗?” “看来……”他话语一曳,边说着,边向阿萝递腕、示意她收下,“二郎能赢得你芳心,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提到魏玘,阿萝心尖一颤,这便醒回神来。 “够了的。”她接过食盒,“您给我太多了。多谢您。” 两手提着食盒,她又掀起眼帘,小心翼翼地觑着帝王:“您是怎么知道的?” ——是在说她和魏玘的事。 哪怕知晓魏翀身份,她也不算紧张。可一旦提到魏玘,她整颗心就惴惴不安地悬起来了。 越帝仍笑着,轻描淡写道:“朕听说了。” 阿萝颔首,不再追问。她想自己居住于肃王府中,真有传闻也不足为奇。 越帝也不多言。他收回目光,扫向旁侧的茉莉花丛,又与阿萝道:“你喜欢大越吗?” 换作旁人,听见如此提问,多半会见机行事,赞颂帝王功绩与恩德;亦或是暗生困惑,揣摩帝王真意,避免祸从口出。 可阿萝到底与旁人不同。她心肠柔软,性子率直,与越帝相处时,少了几分随处可见的恭敬,便也多了几分难能可贵的坦诚。 她不作掩饰,依着本心,答道:“喜欢,也不喜欢。” “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喜欢更多一些。” “大越很大,很漂亮,虽然有坏人,待我的族人并不算好,但我也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好人、朋友,有所收获,更……” 至此,她垂眸,睫帘翕动一下,又抬起,对入年长君王的双眼。 她的嗓音温软、微颤,溢着不安与局促,却掷地有声、格外坚定:“更遇见了子玉,遇见了我爱的、也爱我的人。” 说这话时,阿萝诚然是紧张的。 她对越帝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旁人转述,全然不知对方的脾性。 纵是如此,她仍要开这个口。她想,魏玘与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临阵脱逃;何况越帝已经知晓,二人更不必有所隐瞒。 越帝聆听着,没有打断阿萝。 他凝目,与阿萝对视,探向她净澈、明亮的双眼,自其中瞧见光辉,便有一缕笑流露出来。 “那就好。”他只道。 阿萝怔住,眉眼错愕,感觉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越帝的反应会更加激烈。为此,她甚至做好了被训斥、被惩罚的准备。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桩天大的、让她与魏玘严阵以待的恋情,竟在三言两语间,如水痕般化开,仿佛午后的一粒清露,转瞬就消散无踪。 为什么?阿萝不知道。 她迷茫地眨眸,去看那双略显老迈、却辉光熠熠的眼,忽然窥见一抹悲。 那是一抹很深、很淡的悲——铺在越帝的眸底,呈出清明的万里山河、锦绣江川,忽变成一把高悬的王座,周遭再无旁人。 阿萝不懂这股悲,无法理解内里的情愫。 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年迈的帝王情绪不佳,仿佛坐拥万物,实则一无所有。 懵懂的少女垂下头,经过刹那的苦恼,旋即作出决定。 “窣窣。”衣袂摩挲着。 一双小手捧起食盒,送往越帝面前。再往上,则是阿萝的面庞,清丽、水秀,尤是一双乌亮的鹿眸,清凌凌地折出暖日的灼光。 “陛下。”她道,“我们一起吃、一起赏花吧?” “虽、虽然……” 她抿着嘴,白颊微红:“虽然茶点是您送给我的,但从前,我不好受的时候,总会和我的朋友阿莱一起煮菜、一起摘花。” “您也试试,好吗?” 越帝扬眉,一丝惊讶转瞬而逝。 随后,年迈的帝王轻轻笑了。他凝视阿萝,分明与她相对,目光却格外旷远,竟似透过她、去看她身后的茉莉芳丛。 “你确实是一位好姑娘。” 越帝气息微沉,又道:“和你的母亲……很像。” 作者有话说: 不得不说,本文的主线是爱恨情仇(闭眼)呜呜呜我笔力和脑力都有限,没有什么很宏大的剧情。宝宝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在评论区猜猜看魏爸故事,我准备了猜中小红包! [1]这里想和宝宝们说个没用(?)但很有趣的小知识。巫族的盛装有借鉴苗族的衣服,《风起苗舞》这本书里介绍说,苗族在制作蜡染布的时候会在染料里加上鸡蛋清,这样底布就会闪亮有光泽。实在是太厉害太有趣了!! 第105章 捉刀人 听见母亲, 阿萝扬眉,错愕之色一览无余。 她滞了须臾, 再开口时, 不禁放轻声音:“陛下,您认得我母亲吗?” 陡转的话题出人意外,一度令她忽略——她自幼囚居小院、默默无闻,身世之谜更受巫王、魏玘等人掩藏, 本不该为越帝知晓。 越帝闻言, 些微舒展眉宇。 “不错。”他嗓音含笑, 却悠远、寡淡,“朕与你母亲……从前是朋友。” 从前。短短二字, 足令阿萝颦起眉黛。 她掀起眼帘,打量越帝,见他五官苍劲、面庞硬朗, 只此一眼, 已能拟出他从前风采。可又正是这从前,让他神情哀淡如此。 “如今不再是了吗?”她问道。 越帝又一次点首,唇边弧度微薄:“不再是了。” “出于种种缘由。” 言罢, 他似乎不愿再说, 未待阿萝回应,便沉声道:“曹忠。” “臣在。”曹内监应声而来。 越帝不语,一抬下颌。曹内监见状会意,很快低身退出。 阿萝看在眼里,正疑惑着, 便见曹内监再度入内, 带领四名朱衫宫人, 逐次搬来了两只胡桃木月牙凳、一方竹藤编茶案。 待宫人拭净凳面, 越帝撩袍,落座凳上。 “坐。”他与阿萝道,“方才那盒糕点,你且留下品尝。如若有心,不妨趁花期正好,与朕同坐片刻、饮些热茶。” 阿萝点点头,收了食盒,依言入座越帝身侧。 二人动作之间,其余宫人仍在忙碌,端送瓷碗、竹扎、银鍑、茶巾、风炉等器具,陆续摆放于茶案之上,堪称琳琅满目。 准备末了,又有女官煨饼、碾茶、烹煮等。直待热水三沸、茶汤分盛,众宫人方才离开。 阿萝一手托腮,在旁瞧着,既是觉着新巧,又嫌工序麻烦。 一时间,她思索将来,想她与魏玘成婚后,随他入住越宫便罢,若还要受如此条框约束,定要难受极了。他应当不会对她这样狠心。 正畅想时,忽听越帝道:“巫人待遇如此,确实是朕的不是。” 他措辞平易,口吻却很郑重,一字一句如磐石坠落,不知压往何处,竟有千钧重量。 听出他话里分量,阿萝心神一凝,不禁抬眸,与越帝四目相视。 越帝的眼和魏玘很像,嵌着两汪墨似的浓黑,但更深邃、更平静些——纵然如此,她仍能自其中读出悔愧与歉疚。 阿萝默不作声,忖了片刻,才摇头道:“这不是您的错。” 她很清楚,两族能有如此局面,绝非朝夕可成,而系日积月累、集腋为裘。 尚在翼州时,饶是她施药、义诊,仍有越人冷眼待她,对她巫族出身耿耿于怀。如此看来,改善两族关系依然前途慢慢、尚需努力。 而越帝身为君王,境况大抵与魏玘类似,身处金笼之中,总有顾虑与考量。将巫族处境归咎于他,显然有失偏颇。 何况此刻,她更想帮帮越帝,一如曾经对魏玘心生恻隐。 这名至高无上的帝王,已然称心如意,依他先前所言,有热茶在手、繁花在前——可为什么,他眼里仍覆寒霜、冰雪未化? 阿萝不明白。但她依然为他而难过。 她眨着眸,睫羽轻颤,觑向越帝,轻声道:“陛下,我该怎么帮您?”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您好受一些?” 越帝不语,挪移目光,眺向满庭茉莉,点点素白映入眼底,宛如漆夜辉火。 片刻后,他执起一盏茶,方才回望阿萝。 他道:“小娘子可会唱曲?” 唱曲?阿萝微微一怔,回忆倏而翻涌。 同魏玘相遇之初,她坐在他身旁,唱起蒙蚩教她的歌谣,借此探知外界讯息——如今,她已和他并肩而行,走过山川与江河。 她垂眸,弯起唇,露出浅小、可爱的梨涡。 “会的,陛下。”她道。 “我只会唱一支曲,但我愿意唱给您听。” …… 一曲终末,阿萝受曹内监引领,离开甘泉殿。 临别前,越帝予她一枚玉牌,质地纯白,错有金丝云纹。他并未多说,只道她日后得闲,可凭玉牌出入越宫,往甘泉殿小叙一二。 阿萝走后,殿庭重归于寂,唯见热茶氤氲、形影寥落。 越帝并未动身。他合目,支臂案间,气息趋于平缓,长指却躁动不安,接连敲击桌面。 “笃、笃……”低响绵延不休。 越帝的思绪越发飘摇。恍惚之中,往昔种种扑面而来。 眼前昏黑如夜,乍现出一道影,抹开雀跃、纤细的绛紫与靛蓝,忽又有微风遥过,拂动一片又一片银铃,脆生生撩拨他心弦。 “笃、笃……” 指尖叩动着。又一次,他听到那声音。 ——喂,呆子!不准摸我的白虎! ——你阿吉赶走了你?我不信!哪有父母这样狠心?我若有孩子,疼惜也来不及呢。 ——想听曲?笑话。我白茉可是白寨的阿雅[1],岂能随便给人唱曲?除非……你先亲我一下! ——只是一把金椅子罢了,魏翀,你就这么想要吗? ——太子殿下,祝您得偿所愿。 “……”叩敲声停止了。 越帝静默无声,将手指攥入掌心,又起身,离开庭院,向主殿走去。 主殿中央,跪着一名青年。他生得瘦削,着了一袭玄衫,深深伏往地面,叫人瞧不见面庞,像极了一道难察的影子。 听有足音接近,他并未抬首,只道:“参见陛下。” 越帝停步,与青年相隔一阵,驻足于主位前。他垂目,注视殿下人,道:“辛苦了。” 青年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越帝淡笑,眼里多了慨叹:“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听见这话,青年不答,独落下一声气息,短而低促,透露他正牵动唇角、浮起笑意。 越帝收回目光,手掌摩挲,抚动扶手。 他温声道:“总让你居于暗影、做朕的耳目,到底是难为了你。” 入耳的话语隐约熟悉。青年一怔,这才抬起头来。 他仰目,自下而上,望向身前帝王,窥见平静而冷沉的眉宇——极自然地,这副面孔渐与另一人重合,变得愈加年轻、倨傲。 确实很像。青年心生感慨。 他俯下身去,又行叩拜之礼,字句掷地有声:“身为陛下掌中刀,微臣听凭陛下吩咐。” …… 才出甘泉殿,阿萝就瞧见了魏玘。 他负手,候于阶下不远,神情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惜,阿萝没有询问的机会——魏玘耳力太好,足音初起,他便循声望去,觉察曹忠、阿萝二人出殿,当即迎上前来。 二人合流。魏玘发现了食盒与玉牌。他眉峰一挑,并未言语,眸底讶色一闪而过。 看出他惊讶,阿萝解释道:“这些都是陛下送给我的。” 她一顿,正要再说,小手先被人轻轻裹住。 魏玘低声道:“我知晓。” “你今日见闻定有许多,三言两语说不尽然。待到回府,再容我听个够。” 他说得沉着,有理有据,不露丝毫破绽,实则怕隔墙有耳,担心阿萝不谙世事、多说多错。 这般心绪,阿萝自然不知。但凭着难言的默契,她隐约发觉他顾虑,遂依言掐了话头,与他另道:“子玉,你不进去吗?” 魏玘暂且不答,神色未改,瞥见曹忠列于殿前、全然没有引路的意思。 他这才嗯了一声,道:“未经传召,我不能进去。” “我懂了。”阿萝恍然。她想,越宫重视规矩,应与造访、做客同理,未经允许不得入宅。 正说话间,有女官趋步而来、向二人落礼—— “参见殿下。见过小娘子。” 二人循声回首。辨出来人面庞,魏玘眉关一蹙,眸里漫开哂笑。 只听女官道:“昭仪思念殿下,特请殿下留步,携小娘子往含芝殿一叙。倘若殿下此刻无暇,便请小娘子一人先行。” 话已至此,阿萝知是郑昭仪要见她,不禁转眸,与魏玘对上。 二人的眸光交汇如流,虽是一者沉黑、另一者清亮,仍可见心照不宣、万分契合的笃定。 魏玘着力,轻捏阿萝的手掌,道:“怕吗?” “不怕。”阿萝摇头,“你与我说过,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我。” 她顿了顿,唇儿咬了又松,弯出一抹腼腆的笑:“我想,我应当好好相信你的话。” 魏玘注视她,眸里有光,融融地烧着。 他也笑,忍下吻她的心念,道:“去吧。待我见完陛下,就来寻你。” …… 阿萝跟随女官,穿行宫道,抵达含芝殿外。 她还记得,方才在越帝面前,自己行事不周、失了礼数。尽管越帝不曾怪罪于她,可他到底是魏玘的父亲,她想获得他的认可。 至于郑昭仪,她也抱有类似的想法。 在她看来,郑昭仪待魏玘并不算好,虽然救过他性命,但更罔顾血脉、利用于他。 她并不喜欢郑昭仪,却也会尽量与对方温和沟通——既是因心肠仁善、天性使然,又是因血缘难断、不必闹得太难堪。 是以全程,阿萝都举止端方、谨遵礼节,随女官细步行路。 甚至,在进殿前,她还暂停步伐,整理衣装,不慎将玉牌牵拽在地。拾起玉牌时,篆刻小字映入眼帘。她默默读过,便悉心擦拭,重新悬挂腰间、藏入衣内。 一切准备就绪。阿萝走入含芝殿。 殿上,郑昭仪衣着雍容,端坐主位,怀里抱着猫儿,细指陷入皮毛、徐徐抚弄。两旁有宫婢执扇,一下下地鼓起微风。 阿萝弯膝行礼,软声道:“郑昭仪金安。” 郑昭仪不答,头也未抬,独独掀起眼帘,睨了阿萝一眼。 ——轻飘飘的,比针尖刺人。 阿萝抿唇,因着郑昭仪不说免礼,两膝依然微曲,酸麻已逐渐攀上小腿。 对她如此模样,郑昭仪视若无睹,只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萝勉力维持原状,道:“回昭仪,我叫蒙萝。” “噢。”妇人莞尔,貌若恍然,“原来是巫族蒙寨的小娘子。” 她话音一曳,含笑续道:“我想你得二郎青眼,合该知书达理、出身名门。哪里料到,你竟是个平平无奇的乡野丫头。” “到底是二郎年少,视情字如儿戏,与你玩闹罢了。” 话语入耳,阿萝眉尖一拢,没有立刻回答。 郑昭仪勾起唇角,施施然瞧着阿萝,觉其身份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自是承不得言语尖酸刁难、地位悬殊之差。 她眯目,打量纤弱的少女,正要寻个由头、接着再罚人跪上一阵。 岂料阿萝双膝一直,竟脱除礼节、立起身来。 “您为何要这样说话?”她道。 郑昭仪滞住,不料阿萝如此大胆,一时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 阿萝抬眸,直视殿上人,乌亮的眼仁漾着倔强的韧劲。 她又道:“您这样说话,真不招人喜欢。您出自淮南郑氏,应是高门贵女,怎还要我一平平无奇的乡野丫头来教呢?”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宝宝们,昨天的评论还没来得及回,但大家猜得基本都挺对的,等我明早起来发红包!(好的,现在我一边上班一边补作话了)为什么没有人猜青年是谁!!猜出有红包!!(我在搞什么有奖竞猜吗 [1]阿雅,是巫语里“女族长”的意思。(没有考据,我编的!) 第106章 百草谱 一时间, 含芝殿内鸦雀无声。 正值午后,金光铺陈, 映出四下景象, 只见妇人神色凝滞,摇扇的宫人也怔立停顿。 对于此刻局面,郑昭仪全无预料。 她出身高门,又是嫡女, 自幼受尽宠爱, 入宫后得了圣心, 与母族相互支撑,一路顺风顺水, 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饶是尊贵无二的肃王,也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母亲。 可现在, 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竟敢违抗她。 郑昭仪回过神来, 当即怒从心起。 含芝殿是她的寝殿,合该由她掌控局面。她今日召见阿萝,本也是要对其发难、羞辱, 令其知难而退、与魏玘保持距离。 早在魏玘出阁时, 她就做好盘算,要让魏玘纳郑氏女为王妃,以期亲上加亲、巩固家族势力。 按她预期,郑雁声应与魏玘相处尚睦,怎会半路杀出一个小巫女? 郑昭仪斜睨阿萝, 潦草打量, 见其眉眼稍显纯稚, 不禁美目一眯, 心中鄙薄又多三分。 她无比确信,肃王正妃之位,只会属于她郑家女郎——大越素有惯例,宗亲王妃只取当世勋贵名臣家[1],定不会为阿萝一人而更改。 面前的少女如此猖狂,怕是在甘泉殿受了不少刁难,才到她这儿来出气呢! 郑昭仪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她视线流转,慢条斯理,掠扫阿萝着装,嗤道:“你行走越宫,却着巫族服饰;未经我准许免礼,便擅自起身,还对我大放厥词、出言不逊。” “常听人说巫族低贱,如今看你,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听过这番话,阿萝并不作声。 她抿唇,神色静得出奇,眸光近乎凝定,锁住主位上的妇人。 郑昭仪见状,想她定是哑口无言,不禁勾起唇角,便要施以威仪、惩处这胆大包天的丫头。 却在开口之前,先听阿萝道:“您对陛下有异议吗?” 郑昭仪一怔,不想话锋陡转,竟会牵扯越帝。她不解阿萝意图,便抬首,容色写满高傲,稳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萝松唇,又不应答。 她垂下头去,瞧见裙间的一缕折痕,便摆手,将之小心抚平。 ——这幅泰然自若的模样,竟与魏玘有几分肖似。 郑昭仪预感不详,失了几分耐性,厉声追问道:“你妄议今上,究竟有何企图?” 阿萝抬眸,这才与郑昭仪对上:“我这身衣裳,是陛下送的。” 郑昭仪闻言,脸色顿时一变。 阿萝对此视若无睹,续道:“我自行起身,也是陛下准的。” 她又解下腰间玉牌,向前出示,一壁读出其上篆文:“持此令者,行走禁宫,诸礼可免,如犯常刑,可获一恕,有司不得加责[2]。” 话语掷地有声,郑昭仪如遭雷击。 身出名门,她很清楚,此乃金书白玉牌,系为彰显天家恩宠,由帝王赐给宗亲、近臣,从来没有颁授给任何巫族。 她几是本能地以为,阿萝手中的玉牌系伪造或盗窃而来。 只是,尚不待她作出反应,阿萝率先又道:“这上头不光填着我的名字,还说另外一半留在陛下手里。不然,您随我去问问陛下?” 话已至此,郑昭仪身子一僵,自知阿萝所言非虚。 她强行稳下心神,终于正视、观察阿萝,被人手里的食盒夺了注意。 那食盒瘦长,顶把如竹节,色调浓沉,外侧雕有团龙,显然出自仅供越帝一人的小膳司。 郑昭仪震惊,恍惚,也疑惑。 ——面前的少女究竟使了什么妖法,竟能受越帝如此青睐! 其实,此间缘由,阿萝也不明白。 她只是以为,越帝是个好人,因着魏玘喜欢她,便也善待她、馈赠她。毕竟,当初的魏玘也待她很好,赠过她不少礼物。 而且,最初,阿萝本不打算同郑昭仪针锋相对。 她按捺不喜,想对魏玘的生母客气些、温和些。正因此,哪怕明知玉牌在手、不必行礼,她仍依礼行事,应答也平柔而谦卑。 只可惜,郑昭仪偏要挑起事端,非但故意罚她不起,还对她恶语相向。 对于郑昭仪的目的,阿萝并不清楚。可她再是天真,也多少察觉,自己挡了郑昭仪的路。 她自觉问心无愧——若说越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连越帝都免除她礼节、准许她与魏玘相爱,她又何必在乎郑昭仪的看法? 此时此刻,二人目光交汇,氛围剑拔弩张。 郑昭仪冷眸一转,很快恢复镇定,想阿萝再为受宠,当下也不过是普通庶民。她贵为昭仪,更是魏玘的生母,比阿萝尊贵许多。 她敛袖,将猫儿递予宫婢,徐徐走下主位,来到阿萝面前。 二人相隔咫尺,妇人高挑、雍容,而少女纤细、娇小。只自艳抹的浓妆来看,显是郑昭仪气焰嚣张、咄咄逼人。 郑昭仪莞尔一笑:“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她踱步,徘徊阿萝周身,语调微沉,道:“既然陛下对你如此看重,我自不能令陛下失望,定要对你……” “好好管教!” 几是话音落下的一刹,妇人手臂高举,掌风呼啸而来。 “啪!”声音尤其清脆。 郑昭仪的手腕被阿萝紧紧握住。 这名志得意满、刻薄跋扈的妇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面前的少女自幼独居,常烧火劈柴、耕田劳作,也曾手擒虫蚁、医治猛兽。 更不必提,在肃王府里的许多个日子,她还跟随川连,专心习武。 阿萝力量不大,功夫也只有皮毛。但对付久居深宫、养尊处优的郑昭仪,已远远足够了。 她直视着错愕的妇人,如水的杏眼凝结成冰。 “您是想打我吗?” 在方才那交锋的刹那,她极自然地想起周文成的话,以至于郑氏所为在脑内挥之不散。 于是,指间的力道一点一滴地加重了—— “您为何要这样对我?” “只因我不顺您心意、不领下冤罚、不受您羞辱?” “您以前……也这样对子玉吗?” 郑昭仪呆滞着,忽觉手腕一痛,立时哀叫一声、回过神来。 她慌不择路,撕毁宫妃体面:“呀!你、你这贱人,竟敢对我动手!你松开!你松、你疯了!来人!还愣著作什么!” 经此一唤,周遭宫人如梦初醒,却顾忌越帝恩宠,只面面相觑、不敢动身。 郑昭仪顾不得旁人,挣扎越发激烈。 终于,两名胆大的宫人闻声而来,一左一右,便要欺上阿萝两侧、将她拉开。 宫人越来越近。阿萝依然没有松手。 眼看宫人就要抓住阿萝,一道人声忽自殿外射来—— “且慢!” 阿萝眸光一颤,听出是谁,当即松了手。 只刹那间,殿内宫人止住动作,纷纷跪伏在地,模样恭敬十足。 “参见肃王殿下!” 魏玘迎受跪拜,走过宫人,很快来到二人身侧。他眉峰岿然,神色冷沉,薄唇紧抿成线,凤眸如常漆幽,令人难辨喜怒。 甫一见他,郑昭仪如获救星:“二郎!” 魏玘颔首应道:“母亲。” 阿萝咬着唇,立在一旁,悄悄觑着魏玘,一时心生局促。 她还记得,谈及郑昭仪时,魏玘颇为乐观,道是郑昭仪定会喜欢她。如今的局面与他预期不符,她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愿惹他不快。 魏玘觉察她视线,转眸望她,神情全无波澜。 他只道:“去殿外等我。” 阿萝自觉心虚,也不敢多问,只点头,便依言,向殿外走去。 许是被魏玘添了底气,郑昭仪大袖一拂,不依不饶:“放肆!你当我含芝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来人!给我拦住她!” 话音抛落,直至阿萝身影消失,一众宫人始终没有行动。 ——谁也不敢擅动。 郑昭仪并未发觉,青年颀立她身后,只在少女旋身的一瞬,眸底已寒芒浸染,如刀锋两扇,刮得人脊骨冷痛、膝关打战。 她气急,又对先前的疼痛心有余悸,不敢径自去追阿萝,只得任人离开。 “一帮饭桶!” “我要你们作什么用的?”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最终烧向了魏玘。 “二郎,你都瞧见了!” 魏玘垂首,藏起目光:“是。我恰在殿外,确实都瞧见了。” 郑昭仪颤着身子,精致的五官纠结一处:“你瞧见了,也不插手管管?好啊,你有了出息,放任那贱婢侮辱你阿母?” 魏玘眉峰微动,并不接话。 他上前,长臂一挽,搀住郑昭仪,温声道:“母亲息怒。气坏了身子,叫我如何是好?” 这般软和话,比起阿萝的驳斥,自然更为中听。 郑昭仪神容一凛,扶正发间的珠钗,恢复些许倨傲:“二郎,你若当真懂事,应将这贱人速速撵开。如若不然……” 她一顿,终于拾回从前风采,放低声音,道:“阿母真不知郑氏长辈会如何看你。” ——话里话外,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魏玘勾唇,弧度上扬,凤眸也微弯,笑意稳沉而妥帖。 他未置可否,另起话题:“我知晓母亲爱书画、花鸟,特于此番入宫前,为母亲备上礼物。” 说着,他自怀里取出一簿小册,交予郑昭仪手中:“此乃《百草古笺谱》,由淮浦名家王氏所作。请阿母过目。” 郑昭仪接了册子,这才露出笑意,想他魏玘到底是知事的。 这就对了。她的孩子必须如此,理当对她言听计从,因她与她背后的郑氏才是他的依靠。 她端起威仪,遂不作声,一壁翘着朱唇,一壁翻动小册、移目浏览。 “哗……”先是扉页。 郑昭仪一怔,不信似地,飞快向后翻动几页。 “哗、哗……” 笺纸纷飞如云,页页滚过,动作越来越急,内容水落石出。 这哪里是《百草古笺谱》?分明是一本郑氏行述! 近五年来,上至为官者不仁不义、贪赃枉法,下至子无官者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凡有郑氏族人与律法相违,无论大小、处置,悉数在列。 甚至,连她特意交代、百般暗示的博稽从舅,也大大方方、名列其中。 郑昭仪脸色煞白,手腕颤抖不止。 她当然清楚,这一簿小册等同于郑氏命脉,假使落入敌手,郑氏基业或将轻易毁于一旦。 在她身旁,魏玘置身明光之中,身形寒峭,眼里有笑,口吻稀松平常—— “传说淮浦王氏己,眼观六路,专研草芥,集五年见闻,方才编此籍册。人说草芥如弹指灰飞、不值一提,在他看来,倒是有趣得很。” “此人生平爱好不多,唯独宠妻惧内,尤是闻名。” 他一顿,眸底笑意深深,搂住颤抖的郑昭仪,亲昵道:“倘若有人不知深浅、妄动其妻……” “母亲以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新唐书》。 [2]化用自《南村辍耕录》。 第107章 决蹯兽 话语云淡风轻, 一声一息却寒凛入骨。 郑昭仪钉立原处,面无血色, 手指内绞。名贵的笺纸揉进掌中, 发出咯吱的低响。 见她如此,魏玘眉峰一挑:“母亲不喜欢吗?” 他注视着紧皱的书册,落下一声叹息,又道:“既然如此, 便依母亲心意。区区拓本罢了, 纵是烧了、毁了, 也不足惜。” 弦外之音彰明较着。郑昭仪浑身发冷,竟似身临隆冬, 脊骨战栗不止。 几是本能地,她抬起头来,望向凉意的来源。 视线尽头, 魏玘的身影劲峭如松。 他颀长、挺俊, 生生阻隔了入殿的日光,令她四下浸冷、退居于阴翳之中。 她分明记得,曾经的他千依百顺、俯首帖耳, 比傀儡更好左右。现在, 他却居高临下,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的掌控。 是了,他变了。那只稚嫩、无助的幼兽,已长成傲睨的雄狮,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郑昭仪毫无头绪。 在如此威压下, 她无暇细想, 只能噤声、熨帖, 不敢再有出格的举止。 可她依然是狡猾的。 若说方才, 因着对阿萝的轻蔑,她丢失理智、不顾体面;那眼下,面临宗族存亡之危,她异常冷静,竭力寻求一丝生机。 郑昭仪心念微动,立时有了主意。 她松指,任书册掉落在地,转而捉住魏玘,抚他瘦削的手背。 两行清泪溘然淌落。妇人红了眼眶,咬紧下唇,神色怆然、凄凉,貌如梨花带雨。 “二郎,”她蕴着哭腔,“你为何如此狠心?” “你这般对待阿母,竟是连半点血脉之情也不顾了吗?” 她一顿,懈去三分力,若即若离地握他,后话轻如细线,委屈又悲恸:“难道二郎忘了,你当初屡屡受害,是谁救下你、庇护你?” 挟恩图报是她郑宛容的拿手好戏。毕竟,她教过他许多次,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凄声飘落,魏玘的神情显出一丝松动。 郑昭仪清晰地看见,他敛了笑,垂下眼帘,眸里微光浮漾,淌过清润的、怜悯似的温柔。 “二郎自然记得。”魏玘低声道。 他抬掌,覆上洁白、丰润的女子之手,力道轻和,逐渐与她交握:“想必母亲也没有忘记。” 郑昭仪闻言,眸光一亮,又偏首,掩去劫后余生的窃喜。 可她尚未应答,魏玘的话语再度降临—— “母亲可还记得,您与您的族人……杀过我、毒过我、害过我多少次?” 只一刹,郑昭仪的神情凝固了。 她两耳嗡鸣,耸人的僵麻敲打脊骨,令她两腿发软、本能地拽住魏玘的手。 魏玘俯瞰着她,凤眸无光,眉宇漠戾如冰。 一根,接着一根……他加重力道,化温柔为冷彻,掰开她紧锁的、央求似的手指,旁观她身躯滑下、如布般坠落在地。 郑昭仪颓坐地上,思绪乱作一团。 适才的宫人已于不经意时遣离。离了魏玘,她再无支撑。 她湿着睫,掀起难得真实的泪眼,去看身边的高影——青年迎光而立,眉宇如刻,似了无生机的玉像,又似无所不知的神祇。 许久之前,魏玘就知道了。 他所遭遇的危险与行刺,并非全部来源于太子,近有四成乃郑氏所为。 甚至,连郑昭仪方才抚过的手背,也留下了郑氏所致的伤痕。 郑氏的目的,是要趁他羸弱、青稚,推他入深渊,让他濒临绝望,再予他庇护、给他希望,做他唯一的恩人与靠山,换他长久的忠诚和驯服。 这个办法足够狠毒,也卓有成效。实施三五次后,年少的皇子很快就上了钩。 那时的魏玘确实相信,郑氏当真是他的盟友与家人。 所以,他倾囊回馈,谨遵郑昭仪教诲,与郑氏族人交好,为郑氏子弟的过错而善后,甚至动用皇子举荐之权、推举郑氏后人为官。 只可惜,郑氏的手脚不够干净,到底露出了破绽。 在魏玘暗中探查、获知真相的一瞬,满怀的信任犹如尖刀,为他刻下入骨的厌恶。 而今,光阴如梭,峰回路转。经历了无数个韦编三绝、履薄临深的日夜,他终将那厌恶炼锻为剑,抵住了仇敌的咽喉。 他不必再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因他羽翼已丰,足以将郑氏吞入腹中。 ——只要他们审时度势,学会服从。 魏玘眸光幽邃,凝视着呆滞、颓败的妇人,任由寒光爬上眉峰,泛着近乎冷酷的慈悲。 “母亲教过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退开一步,又旋身,向殿外走去,只将冷沉的话语留诸旁人。 “我可以宽恕您。” “但我希望您端正自己的态度。” …… 离殿的路途格外漫长。 莫名地,魏玘的兴致并不算高,思绪也隐约碎乱。 他早就知道,郑氏狼子野心、别有图谋,只可利用,不可深交。终有一日,他会与郑氏兵戎相向,将之牢牢攥入掌心。 只是,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他却并不如预想般酣畅,只觉心口淤堵,好像沉沉地压着什么。 是什么呢?魏玘不知道。 他只依着本能与惯例,边走,边思索,复盘方才交锋,权衡此举得失。 如此凝着神,周遭的景致便慢下来了。 入宫前,他为保万无一失,已向川连、聂若山等人做过交代。众人各自离府,此间排布便万无一失,本不该令他心神不宁。 魏玘淡淡想着,神色几无变化。 但很快,他就收拢心绪、聚回精神,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因他一抬眼间,看见了等候的阿萝。 少女垂着头,立于殿外不远。她将食盒拎在身前,身影纤薄如初,像一枝凝定的春桃。 见到她,魏玘当即记起了自己的责任。 “阿萝。”他唤她,在落声的一瞬,眉间的阴霾渺然骤散。 听见呼唤,阿萝回过头来。 她眨眸,杏眼清亮如泉,睫羽扑扇两下,便要向魏玘奔去。可不知为何,她才提步,足跟又落回原处,呆呆地立着。 魏玘见状,眉关微微一拧。他瞧出她局促,也对局促背后的缘由自有推断。 ——除了郑昭仪,还能有什么原因? 阿萝与郑昭仪争执时,他姗姗来迟,未能获知全部,只是为激怒郑昭仪,才自称在场。但他再清楚不过,郑昭仪尖酸刻薄,定会对阿萝百般刁难。 一时间,魏玘心中自责,悔愧无休弥漫。 他想,他本该留下阿萝,待面圣过后,与她一同面对母亲。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尽量弥补。 魏玘收神,走向阿萝,接过食盒,转而牵她小手。 “走吧。”他道,“先回府。” …… 此后一路,格外寂静。 二人各自乘上舆轿,行过宫巷悠长,只闻足音接连、暑风卷动。 谁也没有说话。魏玘谨慎,担心隔墙有耳,一时收声不语。阿萝也抿着唇,始终不曾开口。 直至离了宫城、坐上回府的马车,街旁的人声涌入车内,凝滞的氛围才缓缓复流。 只不过,车内的二人仍无攀谈。 魏玘支颐,偏首,默不作声,观察着身旁的阿萝。 只见少女抱住食盒,粉唇轻抿,鸦睫沉而低垂,看似若有所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日光斜照,将她纳入其中,勾出她裙袂亮彩与玲珑曲线。而她腰间润玉、怀里雕龙,更是流光交织、繁丽辉煌,生生夺人眼球。 越帝对阿萝青眼有加,是唯一让魏玘庆幸之事。 他多少可以猜到,许是父亲与某位巫族女子有所牵连,才命阿萝穿上盛装,借她睹物思人。至于觐见情况具体如何,尚待他向阿萝仔细了解。 ——但,不是现在。 魏玘展臂,探往阿萝怀中,随意一勾,将食盒放往旁侧。 阿萝身子一颤,掀起眸来觑他。 二人对视间,魏玘看见,她眼波清盈,似是受了惊吓,又像尚未回神,洇着懵懂的润雾。 他不语,移走视线,只翻腕,攥她手掌,力道分外沉着。 “别怕。”魏玘道。 他伸臂搂她,觉那水似的身子徐徐靠来,便愈发着力,揽她窄瘦的肩头。 “有我在,不必多虑。” 随着字句逐渐脱口,臂弯的力道也点滴加重。他像与她久别重逢,偏要将她揉入骨里,似是渴她肤间软香,又似渴着别的什么。 可奇怪是,他没有看她,目光游曳着,在四下乱打。 魏玘略一停顿,筹措言语,又道:“我与郑昭仪作了一笔很小的交易。” “从今往后,淮南郑氏自会收敛,不会再对你我有任何异议。”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 “有我在,没有人能阻拦你、伤害你。” 阿萝任他搂紧,无声地听着。 话音末了,她静了片刻,方才仰眸,以清凌凌的眼,打量身边的男人。 她盯住他很久、很久,久到杏眼酸涩,连车外的吆喝也被抛在身后。纵如此,那双凤眸依然飘忽不定,似无根浮萍,没有落处。 阿萝明白了。或者说,她的想法得到了验证。 她颦眉,俄而又舒。 “子玉。” “嗯?” “看看我。” 魏玘这才回眸。 雪光入眼,清丽的眉目相隔咫尺——不知何时,怀里的少女已欺近而来,跨坐他身前,纤细的手臂宛如水藻,轻轻攀缠他脖颈。 她离得太近了,丰盈抵触,暗香浮动。 他甚至能细数她发丝,捕捉她气息,读到她睫颤,更在她眼里瞧见自己。 阿萝拧身,再度贴去,与魏玘益发密切。 接着,她细指游走,探他流畅的颈线,最终扳住他肩头,令二人直面彼此。 阿萝又一次唤他:“子玉,你看看我。” 她咬着唇,软睫微翘,在后话出口前抱他,鹿眸清光凝定。 “不打紧的。”她道,“我在的。” “我就在这里。” “你可以难过。不用伪装。” 作者有话说: 怪物是有心的。只有她能读懂他的心。 第108章 应谛听 魏玘的心神倏而一恍。 他滞了须臾, 眸里情愫错综,杂有惊讶、犹豫、无措与迷茫, 结成如雾的云霭。 难过吗?魏玘感到困惑。 对于今日一切, 他早有预料,更凭借过人的才智,事先运筹决策,方能逆流而上、倒转乾坤, 让倨傲的郑氏俯首称臣。 不过是成王之路中的又一场胜仗, 如寸丝半粟, 微不足道。 他合该习以为常,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时至今日, 他还会难过吗? ——会。他当然会。 魏玘只字未提,阿萝却心知肚明。 等候他时,她还在担心, 自己与郑昭仪不睦, 或会让魏玘失望。 可在他迈出含芝殿、向她走来的一瞬,她清晰地看见,那双漂亮的、本该熠熠生辉的凤眸, 竟冷寂、黯淡, 如冰原般荒凉。 只一眼,她便意识到,郑氏的恶劣远超她想象,魏玘的应对也尤为决绝。 此时此刻,阿萝默然无声。 她愈重、愈紧地搂住他, 轻按他后首, 将他深深埋入怀中。 魏玘没有反抗, 坠进柔软的云里, 似被她淡香惊得一滞,很快又恢复平静。 尔后,他也伸臂,环住阿萝的腰肢——她从来纤瘦,身子软得像水,此刻却如扎根的垂柳,纵被他逐渐绞紧,也纹丝不动。 前襟点滴湿润。阿萝心口灼痛。 她坦然、平静地承受着,接纳滚涌的热泪,分担爱人的苦涩。 马车之外,繁华依旧。咫尺之间,落针可闻。 二人就此相拥,织影绵缠交叠。风卷帘动,偶可见极单薄、极微缈的一丝颤抖,自劲瘦的背部传出,落往柔软、抚动的小手。 啜泣渐消、战栗平息时,魏玘仍未抬首。 他低颈,伏往阿萝的肩窝,脱口的字句哑而低涩:“你会笑话我吗?” 不待她回应,他一顿,话语更沉:“会吗?” 阿萝明白,魏玘不是当真要问。他心里已有答案,偏要向她反复求证。 先前,许多个深夜,他也像这样,一遍遍地说爱她、不厌其烦地同她索吻,似要剖开胸膛、捧上他真心,又像不知饱足、吃她入腹里。 打从二人初见时起,他总是如此复杂——强大到坚不可摧,也弱小到茕茕孑立。 阿萝偏首,与魏玘依偎,又抬指,轻捏他耳垂。 “不会。”她声音恬柔,口吻认真,“倒不如说,这样的你叫我好喜欢。” 听见喜欢,魏玘背脊微松。他原先紧绷,像拉满的劲弓,自她话里汲取安定,方才懈下劲来。 他蜷伏她肩窝,问得闷闷沉沉:“是吗?” 阿萝点了点头:“是的。” 言尽于此,二人没了后文。喧嚣隔窗而来,远得不像凡尘。 一片静默之中,阿萝绕动小指,勾画他耳廓,思忖半晌,才为此时的心念寻到措辞。 “子玉,”她就此开口,“你还记不记得?” “你曾与我说过,你的心沉寂许久,为了我,才勉强多出些人气。” 魏玘嗯了一声,并不说话。他尚未恢复,兴致不高,如此回应,已是勉力打起精神。 阿萝心里明白,也不恼,柔声续道:“当时,有柴荣的事压在前头,我怕自己害了你,心里乱成一团,没能纠正你的话。” “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 她边说,边在他耳畔揉捏,仿佛玩闹,字句却格外分明。 “你的心没有沉寂。” “它始终在跳,跳了很久、很久。” 话音刚落,阿萝当即发觉,怀里的猝然一颤,再度陷入僵滞的紧绷。 ——但她不能退缩,必须与他说明。 阿萝没有忘记,二人相拥前,魏玘的目光五味杂陈。 她很清楚,此间种种并非空穴来风,系他同野兽厮杀太久、险些迷失了自我。 他想他一路走来,应已足够狠心,真能薄情寡义、视血脉为筹码。因此,面对自己的悲恸,他才迷茫不解、罔知所措。 可事实是,他虽生有尖牙与利爪,却从不曾与野兽为伍。 若说相识之初,她对他尚有误解;那事到如今,她已目睹他韬略、志向,知他问心无愧、正大光明。 阿萝轻声道:“你的心确实是在跳的。” “只不过,你太累、太辛苦,总要听这人禀报、那人述职……如此一来,耳际的声响多了,便遮住你心跳、叫你听不清楚。” “但……”她话锋一转,“我与你不同。” “我被你保护着,无需操心其他,耳边就没有杂音与干扰。” 至此,阿萝合眸,敛尽视野,似要捕捉风声与气息:“所以,我可以听见你的心。” “它跳得很清楚、很分明。” ——清楚,是他高山景行、盈科后进;分明,是他公正刚直、清渭浊泾。 相伴至今,阿萝了解魏玘,知他真心如玉,外层裹雪覆霜,内里剔透晶莹,欣喜时可作风铃音声,碎裂时也有脆响悲鸣。 这样一个人,若与母族恩断义绝,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让我感到很幸运,也很幸福。” 说到这里,阿萝睁开双眸。因与魏玘相拥,她瞧不见他面庞,难以借此辨别他心绪。 可她能感觉到,他颤着肩,越发用力地搂她。在她颈侧,他的睫些微扫动,漫开两汪润湿,虽然隐忍、克制,仍能将蜡染布浸透。 这样也好。阿萝暗自慨叹。 他待自己太狠,全然不听她劝,逼得紧了,就得大哭一场。 不过,她最好装作不知道。瞧他如今这副倔样,埋在她肩边、不肯抬头,怕是眼也哭肿了。她可是他的好阿萝,好阿萝从不揭人短处。 阿萝想着,吸了吸鼻子,继续保持沉默。 如此等上片刻,一阵微痒传来——怀里的男人终于动身,抬头凝望于她。 魏玘只看,不开口。 他目不转睛,用一双清润、濯亮的凤眼,将阿萝牢牢锁入视野之中。 阿萝睫羽扑扇,若无其事道:“怎么了?” 说这话时,她惦着方才的考量,几乎使出全身的演技,尽量问得真诚、自然。 魏玘视线不移,道:“你喜欢这身衣裳吗?” 阿萝不解,轻轻啊了一声。很快,她又回过神来,如实道:“我挺喜欢的。它很漂亮。” 听见这话,魏玘的眼帘立时一垂。 他的睫很长,沾着未干的泪,落往下方,遮起闪烁的目光。而那两片微抿的薄唇,压住他将出的话语,显得犹豫又小心。 “你会生气吗?” 言罢,他又抬起双眸,噙着央求与试探,觑向面前的少女。 “我做了错事,将衣裳沾湿了。” 阿萝见状,心尖微微一颤,泛开无边软意。 她惯是吃软不吃硬,眼看魏玘如此,竟觉他可爱极了,好像淋过雨、湿漉漉的小犬,在她身边灰溜溜地摇尾,求她疼惜。 “我不会的。”她安抚他道。 为表证明,她轻吻他前额,只听啵的一声,响亮又青涩。 “你瞧。我当真不生气的。” 魏玘眯起眼眸,喉头些微滚动。他嗯了一声,顿了顷刻,又道:“那……” “我若撕了它,你会生气吗?” ——什么?撕了? 阿萝呆住:“为什么?”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撕我衣……” 话语戛然而止。阿萝咬唇,与魏玘对视,撞见他一丝促狭,终于幡然醒悟。 魏玘方才的表现,确实真假参半。 他的躁郁、悲恸都是真的。可听过阿萝开解,那些烦恼便统统远走,被满腔的眷恋取而代之。 阿萝太可爱、太柔软,为他设身处地,做他引路的明灯。尤是她念他倨傲、故作无知的模样,漂亮又动人,惹他分外心痒。 平心而论,魏玘确实骄傲。他是高高在上的肃王,不甘示弱于人,亦不露任何破绽。 只是,比起阿萝的垂青,虚伪的骄傲不值一提。 他从来都不是君子,而是擅弄权势、察言观色的小人,深谙她心软意柔、纯稚无邪,便借题发挥、与她讨要便宜。 如此妙计屡试不爽——譬如当下,小少女双颊染霞,正懵懂、娇赧地盯着他瞧。 “会的。”阿萝小声道,“我会很生气的。” 她一顿,强调似地,将字句咬碎舌尖:“我会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的。” 魏玘挑眉,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这么生气?” 才问完,他敛笑,神色沉着,郑重道:“那我温柔、礼貌地解开它,可以吗?” 阿萝闻言,一时默然,耳根也发起烫来。 她烂漫天真、赤忱热烈,原比魏玘更加大胆。但不知为何,每逢他态度恭而有礼、言行却开门见山,她的心里就烧得厉害。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她磕磕绊绊。 “这是马车。我们还在外头呢。” “外头……外头不可以的。这和大成殿那回不一样。” “不行,总之不行……” 小少女说着,动了逃跑的心思。她撤了臂,拧动身子,想与魏玘拉开距离。 只可惜,此番挣扎毫无作用。 魏玘未卜先知,早趁她柔声宽慰、未曾觉察之时,游往她腰际,长指舒张,牢牢扣住她后腰。 他倾去,接近她,朝圣似地,吻她纤细的颈项。 二人相触间,阿萝心口一颤,只觉他唇间衔火,一枚枚碎吻如赋灵性,在她颈侧烙下焦红的印痕,近要烧光她力气。 随后,双唇上走,绕开她乌发,在耳侧啄取一下。 魏玘嗓音温沉:“我不会胡来的。” 他停了动作,徐徐撤开,又如方才一般,仰望她、倾慕她,眸底炽色辉明。 “我只想你疼疼我。” 作者有话说: 女鹅:照顾一下他的脸面! 魏狗:脸面?我还有这东西? 下章会有副CP戏份,含量还不小,但和主线也确实有关联,宝宝们酌情订阅哈。 第109章 蝶恋花 阿萝不答话, 赧着脸,颊间桃意弥漫。 她垂眼, 与魏玘对视, 只见他墨眸幽邃、深沉如潭,唯独映着一点白——那是她的影子,细得像线,紧紧拴住他目光。 他总是这样, 将爱意写在眼里, 用谦卑与虔诚作掩。 连那疼疼他的说辞, 她也耳熟能详。在她面前,他常摆低自己、捧高她一人, 好像他是鱼、她是水,离了她,他就活不了似的。 说到底, 她是愿意的。她也想他极了, 不吝吻他,或待他更好一些。 但他太粘人、太荒诞了,罔顾马车行进、人流在侧, 偏要求她喜欢, 不分场合与地点。 还说什么不会胡来……单是这话,她已听过几百回,没有一回言而有信。 阿萝想着,一时出神,思绪愈飘愈远。 趁她毫无防备, 魏玘声色不显, 手掌大行其道, 隔着一层斑布, 接近她小巧、微陷的腰窝。 ——尔后,指尖轻轻一揉。 少女惊呼一声,便如雨后垂枝,扑往男人的肩头。 她一袭衣裙尺量稍窄,受那斑布束着,流线清丽、玲珑。因着跨坐,襟前的一片泪痕也顺势抬高,挟含她心跳,直直送人目下。 转眼间,阿萝回了神,生出几丝愠意。 她鼓起杏腮,怒瞪魏玘,正要发难,却听人恍然道:“哦,我懂了。” “不能撕、不准解,原是想我咬开。” 听见这话,阿萝一怔,旋即抿唇,脸蛋越来越红。 魏玘离她不远,双唇几与她心口相贴,甫一翕动,震颤便清晰可察。而他吐露的字句,更是倒打她一耙,叫她好生羞恼。 她想不明白,他这两片漂亮的嘴唇,除了求她吻她、啄她饮她,怎么净在说些怪话。 “你不准胡说。”阿萝嘟囔道。 她清楚,魏玘言出必行,若不依他,夜里定然不得安生,准要被他加倍讨债。 如此想着,她索性扬起颈子:“我自己有手。” 魏玘眉峰一挑,没有动作。在窸窣的微响里,他只作旁观,目不转睛,眸底火色越窜越高。 阿萝是日着了盛装,外罩百鸟衣,内衬蓝锦襟衣。映入他视野,先是一道俏丽的银红,俄而消散,展露的靛蓝如水洗天青。 靛蓝之间,锦线密织。巫绣繁复精美,呈出飞鸟逐花的美景。 魏玘眸光凝定,目睹花鸟远去,浮现一方菱形、黛紫的小布,绣有蝴蝶,轻若无闻地悬宕着。 突然,马车轧过碎石,惊起一阵颠簸。那只张翅、绚丽的绣蝶,遂也借势翩飞,摇动翅膀,飘向魏玘的面前。 “啪。”他被打了一下。 车内的二人相顾无言。少女白颊红透。青年不露声色。 阿萝低睫,垂眸看过去,见人埋了头、隐没半面,只掀起眼帘,沉沉地锁视着她。 魏玘低声道:“熏过衣了?” “没有。”阿萝眨眸,薄赧散却几丝。 她性子纯稚,听他这样说了,就要回摆小手,打算揪起一片布、自己闻一闻。 “我的衣裳很香吗?” 魏玘抬臂,捉住她手腕。他似是明知故问,嗯了一声,便简短道:“太香。” 很快,后话追来:“害我饿了。” 这短短四字,一半由他脱口而出,另一半则含糊其辞,像落入山峦的一轮夕阳,尾音长长地曳着,被压成沉哑的闷响。 闷响之后,魏玘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阿萝不肯饶他,忍下眸间泪意,支吾呛他道:“是你、是你自己馋了。不该怪我。” 魏玘只笑,独独勾着唇角,不答她话。 一时间,人声沉寂。外头的喧嚣如潮涌来。低响清润而细微,伴着吆喝、叫卖与孩童打闹,被滚动的车轮碾成碎末。 阿萝原是不想看的。可她的视线仿佛生根,饶是使了劲力,也半点挪不开。 懵懂之中,她也瞧见了布上的绣蝶——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刺下的。因她渴望自由,也想行遍千山,便给了它一对宽阔的翅膀。 而今,她自由了,这只绣蝶也自由了。 它原是死物,此刻却如有灵性,竟似挣脱了针与线的束缚,飞向低谷和溪涧,留下大片的、清亮的雪光。 阿萝杏眼泛泪,勉力凝聚精神。在她眼前,茱萸如昙花一现,转瞬又消失了。 她抚着魏玘的发冠,杏眼顾盼,瞥向窗侧的纱帘。 流景穿梭,在余光里一晃而过。肃王府的马车奔驰前行,不曾引起任何注意或侧目。 于是,小手的力道也加重了。阿萝的指柔软、细长,留有劳作后的薄茧,不算细腻,捉人发丝时,也像抓着一把杂草。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车夫手起鞭落,聆听马匹嘶鸣,近乎百无聊赖。 他困乏,抬掌掩面,本欲打个哈欠,忽觉出莫名的摇动,立时醒了半分。 珠帘晃荡间,一道人声丢了出来。 “邝二。”是魏玘。 车夫应道:“小人在。殿下有何吩咐?” 内里的贵主没有回答,默了半晌,等得车夫心中打鼓,才抛出后话,嗓音干而沉哑:“跑得远些。傍晚再回府。” 远些是要去哪儿?车夫茫然不解。 他尚未发问,先听得一声呜咽,紧接着,又是男人温柔的低哄——刹那过后,声音消失,只剩行人喧嚣,四下繁华如常。 车夫自有家室,当即满面通红。 此后,便依肃王吩咐,车马兜兜转转、一路不休。 …… 二人回府时,夕阳斜照,晚霞如火。 阿萝困得神志不清,只依稀记得,她被魏玘抱下马车,之后经过便一概不闻。 直至次日,她恢复精神,梳洗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大成殿逮住魏玘。她愠愠恼恼,要他交出鱼鳔,统统由她来保管。 究其原因,便是昨日闹腾时,她眼见魏玘摸出鱼鳔,竟是随身携带、久有预谋。 大敌当前,魏玘百般讨饶。可阿萝铁石心肠,对他话术无动于衷。 至此,肃王府鱼鳔全军覆没。 小神女扳回一局,也消了气,与魏玘用过早膳,便将正事搬上书案。 她原封不动,将越帝言行转述给魏玘。魏玘听罢,神情变化不多,只略一思忖、淡淡颔首,说他知晓了,便低下眼帘。 恰是魏玘垂眸的一刹,阿萝看见,他目光如冰,竟淬出锋利的冷意。 可她尚未发问,他又抬起双眸,与她谈起松香茶寮的内情,目光沉着如常,口吻也一如既往。 方才那一缕寒光,竟像是她一人的错觉。 阿萝暗自生疑,知他八成有事,却因松香茶寮当前,暂将这异常抛诸脑后。 攀谈时,魏玘告诉阿萝,他近日要奔走各处,处置茶寮中人,不常留在王府。他会命川连护她周全,要她自由行动、不必顾虑。 阿萝不愿占用宿卫,本要推辞。无奈魏玘心意已决,她也只得应下。 此后几日,事态诚如魏玘所言。 他忙碌不休、早出晚归,和阿萝见面较少,连与她共枕时,也常待她睡下、方才姗姗来迟。 阿萝知他繁忙,也不恼,便与阿莱结伴,给魏玘缝起初秋的衣裳,力所能及地为他分担。 那日之后,川连果真被魏玘调来,照护阿萝身侧。 对此,阿萝感觉好不自在。她既不喜伺候、侍奉等说法,也不愿总是被人跟着。 许是发觉这点,多数时间,川连都藏匿身形,不容阿萝瞧见。只不过,若她有所需要,他总能及时现身、搭手帮衬,堪称百呼百应。 阿萝很好奇,不知川连究竟有何本领,觉他像极了一阵风,哪里需要就吹到哪里。 极偶尔地,她也会想——倘若当初,川连也像风一样,一眨眼就吹到巫疆、解救魏玘,那她与魏玘多半也没什么姻缘了。 …… 如此忙过几日,郑雁声突然造访。 彼时,阿萝身处后花园,正请川连帮忙,一同浇灌绿植。她不知郑雁声也在,径自忙碌,只觉川连心神不宁、言行不似寻常。 尔后,几名仆役与阿萝说起,郑三娘子闯入王府,与肃王争吵,最终潸然泪下、掩面而去。 阿萝这才明白,川连的异常皆是因郑雁声而起。 对于郑雁声与魏玘冲突的原因,她心中隐有推测,想魏玘先前所说的交易,多半不是好事,难免会对郑雁声有所影响。 正因此,她才自觉有愧,不敢见郑雁声。否则,依她的性子,定要赶往人身边、陪伴安慰。 此刻,川连默立花坛。 他视线沉落,眉宇洇开薄愁,垂下的双拳攥了又松。 阿萝不语,静静瞧他片刻。 见他岿然不动,她挽裙,走到他身侧,道:“你不去找德卿吗?” 川连没有答话。他仍伫立,只与阿萝颔首,笑意温和而苦涩。 阿萝抿着嘴,陷入短暂的思索。 她记得,几人尚在翼州时,川连拒绝了郑雁声。可他屡屡见着郑雁声时,整张脸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就差冒热气儿了。 这简直与抱住魏玘时的她一模一样! 虽然魏玘惹恼了郑雁声,川连又听命于魏玘,但有情人之间终归与外人不同——郑雁声心里难过,若能受川连安抚,兴许会好一些。 思及此,她索性换了问题:“你不想去找德卿吗?” 川连一怔,意外之色闪烁而过。眨眼间,他又恢复如常,与阿萝错开目光。 “我不能。”他道。 阿萝不解道:“为什么?” 她还当他谨记职责,便学着魏玘的口吻,道:“那、那我准了。事不宜迟,你速速动身、去找德卿,多陪陪她,千万别耽搁了。” 川连听着,又一次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阿萝颦起水湾眉,心里越发困惑。 “为什么?”她重问一回,记起郑雁声的说辞,小心道,“是因为你族人的事吗?” 川连闻言,不作声,移走目光,看向远处的一座枯山。 这才道:“您可以这样认为。” 阿萝眨动双眸,听出他寂寥,心里不是滋味。 她并非不能理解川连。毕竟,她与他十分相似,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厄闻,唯恐自己出身不祥、会给爱人带来灾难。 如今,她已走出困境,川连却徘徊于原地。 可他明明与她一样幸运——她有魏玘,而他也有郑雁声。 她挽起小手,遵循他视线,也眺望那枯山,一壁诚恳道:“我想,你该与德卿说说。” “你若有顾虑,应当好好告诉她。” “万一这顾虑不算什么,或是可以解决,你若不说,那就可惜了。” 川连听着,没有打断,亦不曾反驳。待阿萝话语末了,他沉寂良久,终于落下一声低叹。 他抬眸,望向阿萝,道:“我和您不一样。” “您或许无法明白,但……” “某一人,或是某一些人,生来就属于特定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雾中云 阿萝一怔, 旋即低垂睫羽。 她确实无法明白。 位置一词虽然简短,含义却格外浩瀚, 囊括权势、地位、职责云云。纯稚如她, 很难判断其中真意、听得弦外之音。 正因此,她才心生愧怍,想她对川连知之甚少,不应擅自臆断、妄加评议。 “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希望你和德卿都能好好的。” “不打紧。”川连道, “您没有做错。多谢您记挂。” 这话说得平稳, 口吻也镇定,听得阿萝掀起眼帘, 觑向身旁的青年。 甫一抬眸,温润的笑意映入视野。川连唇角微扬,眉宇舒展, 任由金日雕琢他面庞, 洒下一片渺小、浅淡的薄光。 这是他一贯的笑容。阿萝对此十分熟悉。 在她看来,川连与魏玘大相径庭。魏玘倨傲、凌厉,是漂亮的兵器;川连则温和、敦厚, 像清润的净玉, 与辛朗有些相似。 可现在,她莫名感觉,比起魏玘与辛朗,川连更多出一份疏离。 阿萝眨眸,目光游走, 打量川连。 似是发觉她视线, 川连抬首, 与她对视。 眸光交错间, 一汪亮光闯入另一汪潭色——那双鹿似的杏眼里,写满关切与探究,又维持着妥帖的礼貌,容人一目了然。 川连仍笑,宽慰似地,暗自叹息一声。 又一次,他生出感慨,想魏玘钟情于阿萝并不奇怪。她太真诚,任何人都抵挡不住她的善意。 他道:“我并不讨厌我的位置。” “所以,我只能走这一条路,也必须走到尽头。” 阿萝颦起眉来,越发听不懂了。 尚不待她咀嚼或追问,少年的声音先遥遥扔来—— “阿萝娘子!川连!” 二人循声望去,眼看杜松疾步前行、抵达身前。 他止步,抬掌拂了汗,才道:“娘子,仁医会的马车来了,正候在裕门外头,道是巴老先生寻你去悲田坊一趟。” 悲田坊三字入耳,阿萝心神一摇。 只一刹,她按下思绪,柔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杜松摇头道:“小人不知。” “但……”他顿了顿,续道,“看外头那民医的脸色,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阿萝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言罢,她挽裙要走,忽记起魏玘的嘱咐,又停下步伐。 魏玘说过,她可自由行动、不必顾虑。但她心里清楚,她与魏玘关系密切,倘若行事不慎,恐会给王府上下增添麻烦。 更何况,她已受人绑过一遭,该有的戒备自是不能少的。 遂道:“杜松,请你将我的行程告诉子玉。川连,辛苦你随我同去,应当不会太久。” …… 马车奔驰,离开上京城,驶向悲田坊。 直至马匹停歇,阿萝掀帘下车,眼见一方山庄耸立林间,黑瓦白墙,肃穆庄严——白发老翁拄杖而立,受学生跟随,静候庄前。 阿萝提裙,礼道:“阿翁。” 巴元略一颔首,便旋身,引路道:“你我且行且谈。” 众人动身,拾级而上。巴元、阿萝在前,学生、川连在后,两方间隔少许。 悲田坊乃是民间营建的安养山庄,位处上京郊外,受山野合抱。山庄内里区划分明,除却康养之地,一并设有诊堂,供附近百姓寻医。 阿萝行走其中,一壁环视四周,看见民医三两攀谈、病患结伴踱步,隐有悲鸣自墙后传来,许是那头收留了重症病患。 一时间,她心神又散,朦朦胧地想起父亲。 倘若魏玘所言不虚,蒙蚩罹患肺痨,她将会在悲田坊里,与阿吉度过怎样的最后时光? 答案无从得知。那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可能。 “小丫头。”巴元忽然开口。 阿萝立时收神:“阿翁,我在的。您请说。” 巴元沉吟道:“老夫寻你来此,是因悲田坊近日……收治了一些特殊的病患。” 特殊?阿萝困惑不解。 她尚未追问,便听巴元道:“这些病患身上的病证不会传染,但实乃老夫见所未见。” 阿萝闻言,杏眸圆睁:“连您也不曾见过吗?” ——巴元是仁医会会首,行医多年,学识颇丰,若连他也不知晓,又会是何等罕见的病证? 老人缓缓点头,愧疚又诚恳:“的确如此。老夫医术不精,委实惭愧。这便想你通晓巫医,涉猎两族医术,或能辨出一二。” 谈话间,众人已穿过游廊,来到一座屋宇前。 巴元回首,示意川连、学生等人停留,只身带领阿萝,推门而入。 “吱呀——” 门扉应声而开,内里情形水落石出。 只见四下宽敞,清风穿堂鼓帘。十数张木榻罗列其中,有男女老少躺卧。几名紫袍医师左右逡巡,无不聚精会神、检查病患状况。 阿萝随巴元入内,唯听气喘急促、低咳声四起,再捉不到其余声响。 瞧见人来,一名医师迎上道:“先生。娘子。” 巴元摆手示意。医师见状,旋身引路,将二人领至一张榻前。 “娘子请看。” 阿萝点头,接近榻间病患,先行查看状况。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双眼紧闭,面色萎黄。他身躯蜷缩,两手按住下腹,隐隐打颤,似是怕冷极了,额间也沁着细密的薄汗。 阿萝记下状况,又切寸口脉、望诊舌苔、嗅闻口气,秀气的眉尖越拢越紧。 她收了手,缄默不语,陷入思索。 在她沉思时,男子猛然弯身,激起一阵痛咳。旁侧医师连忙上前,抚过男子背脊,再去瞧人手掌,竟已染上一抹血痕。 瞥见那丝殷红,阿萝神情愈凝。 她回眸,望向巴元。二人交换目光,心领神会,转而向屋外走去。 阿萝出了屋,合上木门,又与巴元走出十余步,方才停下。 剧烈的咳喘仍在继续,受墙与门遮掩,听上去稍许减弱。而在廊边院里,川连与学生伫立,皆是神色微沉,遥观二人动向。 巴元捋须道:“丫头有何见解?” 阿萝闻言,唇儿咬了又松。她眸光闪烁,雪颊微赧,泛过显见的羞愧。 “阿翁,对不住。”她轻声道,“我诊不出来。” 相较于巴元,她的经验不算丰富,但她勤勉认真,几乎遍览越巫两族医书,行医至今,尚且顺风顺水,并未遭遇难解之症。 谁知今日,她也与巴元一样,难得棋逢对手—— “那病证太奇怪了。” “面色萎黄、下腹疼痛,应是胃气虚弱;畏寒肢冷,肖似外感风寒;咳中带血、舌苔淡白,乃气不摄血之症;脉弦细濡,又或为肝郁不畅……[1]” “这样乱、这样多……” 阿萝一顿,捏着措辞,道:“就像是脏腑在体内打架似的。” 巴元默然聆听,得她末了一语,也现出探究、思考的神情,徐徐捋动长须。 二人相对,心各有虑,就此归入静寂。 片刻后,巴元道:“丫头可还记得,上回相见时,有一小厮前来报讯,致使你我研学中断?” 阿萝正出神,听见这话,当即被拨回思绪。 “记得。”她道,“阿翁道是有要务在身,叫我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莫非……就是指此事?” 巴元道:“姑且算是。” “你方才所见之人,出身于京郊建安村,正于那日往悲田坊求医。” ——建安村,乃是上京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 “他手足心热、咳嗽气喘,受坊内民医初诊风寒,非但不信,还对民医大打出手。老夫那时所说要务,便是探望受伤的民医。” “只是……”老翁话语陡沉。 阿萝觉出他凝重,受到牵动,心弦倏而收紧。 便听巴元又道:“岂料三日后,此人又来悲田坊求医,症状比起从前,已有了新的变化。与他同乡且有类似症状者,竟也越来越多。” “如此看,称是民医误诊,也不冤枉。” 听这情况,阿萝一讶,不自觉地以瘟疫作比。 但她很快记起,瘟疫常传于人、尸、畜间,巴元既已排除了传染的可能,自然也并非时疫。 她抬指,轻点下唇,作出另一种推测:“同一村人多患此症,许是集体误食、导致中毒,或是当地环境出现了某种变化?” 巴元认同道:“老夫与你所见略同。” “故此,老夫已派人前往建安村,对村庄内外暂作调查。” 阿萝道:“那便好。” 她心里打鼓,攥起小手,道:“阿翁,你放心。我已将这病证记下了,待到回府,就再去查些医书,寻一寻类似的记载。” 巴元打量阿萝,瞧出她忧虑,手杖拎敲,发出一记闷响。 “稍安勿躁!”他呵斥道,“老夫今日唤你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你惊慌失措。” ——言辞犀利如此,倒变回了从前那个古怪的老头。 奇妙是,老人端起架子,效果好得出奇,令阿萝心神一凛、逐渐稳住了慌乱的情绪。 阿萝眨动双眸,认真、诚挚地觑着巴元,静待老人指示。 巴元沉了息,又道:“只知叫老夫放心,最应放心的,该当是你。” “所谓先病而后生中满者,治其标[2]。老夫已开过药汤,暂时缓解其病标。至于病本,我等理当协力探寻,万不可自乱阵脚。” “老夫稍后会撰写书信,将此病证报于太医署。近几日,老夫都将留在悲田坊,及时调整当下对症。目前来看,病患性命暂且无忧。” “你只管钻研,如有进展,大可随时来报。” …… 待与巴元分别,时辰已近午后。 阿萝在前,川连远远跟随,经过一众医师、病患,走向坊门。 光走林隙,照过高树,布下屑似的斑驳,落于门前,像一池温柔、摇曳的墨色湖水。 阿萝记着病情,心底尚存忧虑,是以面色不算太好。可她看见这番景象,不禁松了心神,满腔的苦思也淡淡散去。 巴老说得对。身为医者,率先乱了方寸,叫病患如何处之? 况且,有巴老坐镇悲田坊,病证也并非急症、不会传染,她还有时间可以研究、思考。 思及此,阿萝提起精神,迈出山庄大门。 庄门之外,乃是一道整齐的石阶。恰于石阶尽头,一道玄影负手而立,高颀、挺拔,袍角金纹烈烈、流光烁隐。 ——竟是魏玘! 阿萝眸光一亮,又惊又喜。 魏玘近来忙碌,极少得空,今日在庄外等她,想来也是特意拨冗、勉强匀出时间。 她与魏玘虽然同住,此刻见他,心肠竟格外滚烫,好似久别重逢。该是她本就热烈,最近又与他相处太少,难免生出思念。 阿萝挽着裙,本欲奔向魏玘,及近一些,却慢慢收住脚步。 在她眼前,魏玘以侧颜示人,凤眸浓沉如夜,覆着一层散漫的薄雾。看上去,他似是在为某事而烦忧,心神难以安放。 瞧过他一眼,阿萝便记起,今晨时,他才与郑雁声吵过一回。 他是在为这事而不开心吗? 她抿唇,拿了主意,压轻足音,默不作声地走去。 身后的川连自然知事,眼看此情此景,已悄然退下,前往检备马匹。 于是,娇小的影子寸寸靠近,终在人身后驻足。那两条纤细的藕臂,便似水一般卷来,将男人满满地裹入怀里。 “子玉。”阿萝嗓音温绵,“你想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魏狗:啊,老婆,好软。 川连啊川连,准丈母娘对你很痛心! [1]没有这个病,是我编的。宝宝们不要考据哈。 [2]引自《黄帝内经》。 第111章 孰二臣 魏玘一滞, 倏然回神,发觉身后丰盈, 与挽起的两只小手。 他受阿萝环抱, 偎她冰肌秀骨、温香玉暖,仿佛坠入云端,四处皆是柔软——连她细密如雾的发丝,也像是淌着水的。 二人许久不曾温存。仅此一拥, 足令他心头燥热、喉间微滚。 魏玘并未回首, 只道:“你说呢?” 阿萝靠着他, 笑起来,清澈的乌眸写满喜悦。 她素来娇憨、烂漫, 便依着性子,要往他心口抚去:“那你让我摸摸,它跳得厉不厉害。” 魏玘闻言, 眉峰一挑, 顺势捉住她小手,引她悠悠下走。 “悉听尊便。”他认真又诚恳。 觉察掌心触感,阿萝一讶, 杏眼圆睁, 雪颊腾起热意。 她不曾料到,此刻的魏玘还有如此兴致。方才,她来时瞧他,分明是一副神思恍惚、心事重重的模样,叫她好生担忧。 莫名地, 别样的倔强涌上她心头。 她纤腕一翻, 细指内收, 竟依着魏玘的动作, 将他揉捏入手。 魏玘毫无防备,不禁拧眉,闷哼一声。 阿萝得了逞,笑得眸弯如月,丝毫不作掩饰,唇边凝起小巧的梨涡。 她喜欢看魏玘这样,感觉十分有趣。 只可惜,此时的阿萝尚未发觉,小小的狡黠总要付出代价。 瞬息之间,魏玘收拢五指,攥紧阿萝的手掌,将她牢牢扣住,使彼此贴依无隙。 “呀!”阿萝惊呼一声。 她撤臂,本能地要逃,却被人压得无法动弹。 局势霎时逆转——原是她拿捏、掌控魏玘,经过此举,竟成了魏玘引导、蛊诱她,非但自入她陷阱,还牵她一同坠落。 她颤着睫,接纳手心的变化,如春的桃意在颊上洇开。 再次掀起眼帘时,阿萝望见了那双凤眸。它漂亮、噙笑,狭长而微弯,一簇流火正滚动其中。 她咬着唇,被那火烫了一下,嗅到危险的气味。 “你不能欺负我。”她细声道。 魏玘饶有兴致,咀嚼她用词:“欺负?” 他回首,不再盯她,落目于眼前青翠,看似收了心绪,手掌却不停,仍摩挲、轻抚她手背。 “若我待你不好,真如你所说那般坏……” “那你……为何还要绞着我,半点都不允我抽开?” 听见这话,阿萝小手一抖,耳根发起烫来。 ——这坏家伙,存心揶揄她呢! 前头那措辞,乃是她受他初次亲吻时,脱口的懵懂询问;后头那字眼,则是他夜里缠人、唇不离腮时,哄她说出的一声又一声。 阿萝丢了底气,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浑身上下只有眼眸眨动、心虚闪烁。 魏玘懂她,不必看,也知她当前神色。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他不肯饶她,轻拍她手背,勾唇又道:“你这小手乱拧一气,难道不该受些惩罚?” 惩罚?阿萝眸光一摇,听出了魏玘的意思。 她垂下脑袋,将脸庞藏往他后背,悄声埋着,吸了吸鼻子。 顺着他话,她小声驳道:“不该的。你是肃王,事务很繁忙的,应当无暇罚我才对。” 魏玘唇角更扬,觉她可爱非常。 “为何无暇?”他含笑道,“本王不才,尤擅左右开弓。” 阿萝默然,脸颊红透,一时没了话讲。 从前,她说些寻常的情话,他都会捂她唇儿、不让她讲;现在,他却噎得她心尖滚烫。 她忽然感觉,魏玘与她二人,就像打架的狐狸和兔子,竞相咬闹着,一点点衔去对方体面的皮毛,直至光溜溜地滚到一起。 事态怎会变成这样?她本是见他出神,要来安慰他的。 阿萝沉息,摈去杂乱的思绪,另起话题:“子玉,你之前在想什么呢?” 谈及先前,魏玘的眸光倏而一寒。 阿萝位处他身后,不见容神,却听气息微凝,隐约发觉他变化,一时缄默不语。 片刻静寂间,清风徜徉而过。饶是二人情思尚浓,也不约而同、敛息收神,坠曳心绪,沉浸于当下的无声之中。 终于,魏玘低声道:“在想一位骗我的友人。” “关于他具体处置,我尚在考量。” 魏玘口吻沉着,字句也平稳。可阿萝能听出,他话里纳着三分犹疑,不似寻常果决。 原先,她以为,他是在为郑雁声而烦恼。但依他所说字句与近来经历,郑雁声定不会骗他。扰他心者多半另有其人。 她想了想,轻声道:“他骗你那事很严重吗?” 魏玘不答话,熄声半晌,再开口时,薄淡的犹疑更添几分:“那不受我掌控。我无法判断。” 他一顿,嗓音渐沉:“阿萝,我有些……” 话到此处,再无声息。 阿萝不应声,只抽身,来到魏玘面前,又张臂,钻入他怀里。 烈阳垂照,可见颀身微微一颤,逐渐包容那纤小的影子。两道墨黑彼此相交,在地上迤得细瘦而悠长,最终融若一人。 阿萝并未抬头,也没有观察魏玘。 纵如此,她仍能读懂他情绪——并非事态失控的惊慌或紧张,而是信任被辜负的落寞、失望,和一丝仁慈的不忍。 这是魏玘头一回对她如此流露。 多数时候,他沉着、冷静,见惯背叛与出卖,方能临危局而不乱、履艰险如平地。 可现在,他失落、茫然,全无处置秦陆时的冷戾。 对此,阿萝感到好,也感到坏——好,是他袒露忧思,多出凡尘烟火气;坏,是他耽于忧思,叫她鼻腔微酸、心口闷疼。 一时间,她不禁埋怨起那人来:“你这位友人是坏人吗?” 魏玘垂眸,凝视地面,但动手掌,抚着阿萝纤薄的背,神色若有所思。 他道:“这大抵要看何为好人、何为坏人。” 阿萝一怔,挣出几许,仰眸瞧着魏玘。 很显然,魏玘于她有所隐瞒。但此事到底与旁人有关,或将涉及密辛,他不愿剖明,也是理所当然,她更不会强迫。 她只是感觉,魏玘的话语有些熟悉。 见了他,她便想起这熟悉的缘由:“我想,我从前看你,和你此刻看他,或许有些类似。” 魏玘闻言,转目望向阿萝。 视线所及之处,恰是一双如泉的眼眸,明澈、秀美,像清凌凌的湖镜,只与她对视一瞬,往日种种便纷至沓来、重回脑海。 魏玘很清楚,阿萝并没有说错。 在她看来,从前的他确实复杂难懂。或许,除了复杂,还有傲慢、冷漠、狠戾、自负。 想起从前事,他为他过错而心生愧疚,又为与她相爱而倍感庆幸。思绪如此交织,叠上如今盘绕的谜团,令他失落更甚。 他搂紧怀里的少女,正欲说些什么,先听柔声传来—— “幸好,我知晓了你的真心。” 阿萝弯唇,注视面前人,眼波清光凝聚,竟同他如出一辙,兼有愧怍与感慨。 她是有愧的,想曾经的自己也对魏玘知之甚少,只径自揣摩,并未主动了解;她也自觉幸运,因此刻的二人已相知相携、同心合意。 他与她之间,确实有过误解、欺骗、隐瞒,但更多的,是难以割舍的羁绊。 阿萝忖过措辞,诚恳道:“子玉,我所说的未必正确,我更不知你友人为何要骗你。” “但我想,倘若你能感觉到,你们之间互为朋友,那你姑且放下烦恼、听听你友人的心事与隐情,或许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少女说着,便踮足,借由身前支撑,向爱人递上一吻。 她仍是那般娇小,竭尽全力,也只能凑往他喉头,笨拙、青涩地留下啄痕,连着绵软、甜柔的字句,一并脱出舌尖。 “子玉,我想你知晓。” “无论你怎样待他、如何处置,我都会支持你。” 时至今日,阿萝已深切懂得:涉险如魏玘,身不由己居多,尺度最难把握,不够残忍就无法生存,少了仁慈又会化身野兽。 但她依然相信,他心中自有标尺,可以作出合理、正确的判断。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魏玘怔住,不料她举止,眼底错愕赫然可见。 刹那的失神后,他臂弯一勾,向阿萝垂下脖颈,再不掩心间热火,只以更重的拥抱、交叠的双唇,向她悉数灌撒而去。 有她在侧——他何其幸运、何其完整。 …… 此后几日,魏玘再没有提过友人之事。 阿萝见他神色如常,想她先前开解兴许起了作用,遂也不提,一壁受川连近身守护,一壁闭门不出、专注于钻研病证。 二人各有职责,继续忙碌。肃王府上下也有条不紊。 魏玘一侧,诸事进展尚且顺利。 几日下来,他安排宿卫,营救松香茶寮暗桩。为防打草惊蛇,宿卫行事隐秘,共救下十余名暗桩,藏匿于太白酒肆地下。 获救暗桩大多受伤,更有甚者抱有病恙,如腹痛、发冷等,受医师统一照料。 魏玘的目的,在于借暗桩证词攻伐太子。如今,暗桩数量不多,状况也欠佳,不适合取证,只得暂按不表、先行容人续命。 至于阿萝处,病证的研究不容乐观。 她朝夕不倦,根据所见症状,终日往返于藏书阁、大成殿两地,查阅各类医书,试图找到类似病证的记载,却始终一无所获。 比起暂且清闲的魏玘,阿萝更加忙碌,屡屡秉烛夜读,直至三更。 对她钻研内容,魏玘粗略问过,并未细探,只知她受巴元所托,正探寻建安村的某种病症。 他不愿她辛劳,但也深谙她性子与志向,没有多加阻拦,只陪她熬着——二人一并读书,看得周文成既欣慰又心疼。 …… 是日,阿萝没有进展,心里愁云密布。 她惦着病证,沐浴后,潦草更了衣,便匆匆赶回谨德殿,于案前捧卷再读。 烛火憧憧,照出一方寂殿。翻书声哗哗,比晚风轻缈。 青蛇盘踞案间,躯干挪动,与墙上的倒影追逐嬉戏,玩得不亦乐乎。 阿萝无心顾及阿莱,将湿发挽至耳后,继续阅读。 不多时,魏玘也回到殿内。 他的心绪不算明朗,才见过周文成,一论辛朗至今音信全无,二论太子明知阿萝身世,却久不出招,不知攒着什么计划。 魏玘负手,穿过烛光,且行且思。 “嘶。”青蛇吐着信子。 魏玘抬眸,循声望去。 只见殿内案前,烛勾影瘦,少女娇躯背对,一袭红裙裹身,雪肩明敞,乌发湿润如瀑。她单手支颐,食指绕弄发尖,姿态尤其俏丽。 魏玘眯目,不禁驻足,于她身后观赏。 阿萝浑然未觉。她读到关键,心中满是疑惑,缠发的指也躁动不安。 一粒水珠攒于指尖,衬得她一点蔻丹如雨濯杜鹃。 “啪嗒。”清露缓缓摔落。 阿萝睫帘一扇,莫名抽回神,隐约察觉了魏玘的到来。 她转眸,向后望去,尚未瞧见身后人,先觉一卷软布覆上发间,温柔、轻和地包拢住她。 再抬眼看,便是魏玘炽沉的凝视。 他动指,捏她脸颊,轻笑道:“发也未拭,只顾读书,留着让我伺候你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次忙得晕头转向,还没来得及看宝宝们之前的评论。但是发生了超开心的事,和宝宝们分享喜悦,给留评的宝宝发小红包!(以及怎么这么多丢雷的宝宝,不要再丢了啊啊啊快留着看喜欢的文!) 相信聪明的宝宝们已经猜出来魏狗说的是谁了,让我们一起大声说出他的名字! 第112章 水蛊乱 这一番话说得玩味, 并无半点责怪。 可阿萝素来诚挚,听得杏眸眨动、面庞泛赧, 立时反省起自己。 她放下书, 向魏玘伸出小手,便要接过他掌中绵布,话语细细软软:“子玉,对不住, 要你受累了。我不是存心的。” 见她当了真, 魏玘挑眉, 丝毫不觉意外。 他顺势捉她细腕,将之牵引面前, 向她手心落下一吻。 “啵。”响亮得格外刻意。 阿萝抿起嘴,莫名有些腼腆,唇角翘着, 小巧的梨涡轻轻浮现。 她被魏玘吻过多次, 已在各处烙下他一人的印痕,合该对亲昵习以为常。但不知为何,他两片薄唇如初滚烫, 仍能动她心弦。 “我想你想得好厉害。”她脱口而出。 魏玘闻言, 眉宇微扬,对入她款款双眸,不禁心头一热。 他面上不显,淡淡嗯了一声,故作泰然道:“先忙。你有事务在身。” 事务?阿萝醍醐灌顶, 当即记起病证。 她应声称好, 便旋身, 一头扎回先前的书本, 把魏玘置之脑后。那根细白皙的食指,又勾勾缠缠、绕起头发丝儿来。 魏玘见状,默立她身后,一时无语凝噎。 他方才言辞乃是欲擒故纵,捏准了阿萝热烈的性子,有心诱她入怀。 何曾想,阿萝除了热烈,到底是纯稚、乖巧更多。要她忙碌,她就当真忙碌,别说抱他,连个奖赏似的亲吻也不肯给。 仗着这股天真,她与他屡屡交手,竟也难解难分,要么被他吃干抹净,要么打得他措手不及。 魏玘越想,越是心有不甘。 他当机立断,斜支长臂,手掌压住书籍,阻碍了阿萝的阅读。 阿萝一讶,不禁掀眸、瞧向魏玘,见他垂下脖颈,凑往她颊侧,凤眸幽邃如潭,下颌却微抬,漂亮的薄唇近在咫尺。 很显然,这是索吻的姿态。 阿萝心知肚明,便依他,轻轻啄去一下。 她的吻轻盈、柔淡,浅尝辄止,飘往魏玘唇间,似有猫儿挠过他心口,定是不够的。 魏玘抬掌,绕往她后首,便要勾住她、与她再作深吻。 可他才触到一缕湿发,手边的小脑袋就扭向了一旁——阿萝蹈厉奋发、正襟危坐,再度孜孜不倦地读起书来。 魏玘沉默,心里满是苦涩。 案间的青蛇止住嬉戏,半抬躯干,盯住失意可怜人。 辉烛映照下,人与蛇相对,竖瞳无智,而凤眸哀怨。娇小的少女伏案在侧,以指点唇,专注于字里行间,对二者动向全然未察。 刹那之间,魏玘思绪飘摇。 他想,未来的阿萝定有贤后之名,会受万民爱戴敬仰。 至于他,就是贤后的枕边人,使出浑身解数、求她疼爱,还不如一部医书受她喜欢。 想到这里,魏玘心绪一颓。 他索性放弃抵抗,握住绵布,为阿萝擦拭起发间的水露。 不过,他多少也心生好奇,便低目,一壁抚她云鬓,一壁以余光瞥向书本:“小民医,你学识渊博,竟会有病证能难倒了你?” 阿萝头也未抬,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没有你说得这样好。” “是我见识太少,所学远远不够。本想自书里寻些记载,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说着,她又嘀咕道:“按理说,建安村人多患此病,规模不小,不该是什么罕见、古怪的疑难杂症才对……” 阿萝这般绞尽脑汁,看得魏玘眉关微拧。 这段时日,他目睹她忙碌,总想帮她做些什么。但他不知症状,更不懂医术,哪怕眼下与她谈及此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纵如此,他仍不愿放弃,便低声道:“当地环境可有异常?” “依史书来看,如家畜染疫、水源脏污、地动山摇、洪涝决堤等,均有致病可能。不知这点于你是否有所帮助。” 阿萝点头,柔声道:“有帮助的。” 下一刻,她又摇头,面露遗憾:“但是,建安村周围并无异常。” 最初的她也与魏玘一样,想是自然异常致使村民生病。可昨日,她收到巴元消息,道是建安村周遭环境如常,应与病因没有关联。 魏玘听罢,忖过须臾,生出另一种猜测。 “病患多、发病广……”他沉吟道,“说是有人暗下蛊毒,也不无可能。” ——蛊毒。 阿萝错愕非常。她从未有过如此设想,不禁回首,茫然望向魏玘。 魏玘觉察她目光,视线一沉,落往别处。 他生在王室,见惯了斗争与撕扯,不惮以恶意揣人,才会作出蛊毒的猜测。只是,瞧见阿萝的神色,他也自觉这念头太过荒谬。 蛊毒乃毒虫之术,确能害人患病。但培育毒虫劳神伤财,远非常人之所能为。 建安村平平无奇,只是上京郊外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庄。给村中人下蛊,或会得不偿失,除非有极深的冤仇,否则难以说通。 魏玘转目,再看阿萝时,已恢复至寻常冷沉。 他道:“我随口一提。” “你只管依你思路,不必受我误导。” 阿萝眨动双眸,沉静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她明白,魏玘是心疼她辛苦,才会与她打开话匣,想她尽快结束。若能让他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大抵会放心许多。 思及此,她道:“子玉,你来帮帮我吧。” “我想此病或与肝郁有关。旁边那几部医书,我还没有读过,你帮我找找。见着肝郁二字,你便唤我一声、叫我来看。” …… 二人共坐读书,光阴静默流淌。 魏玘持卷,恰在余光之中,窥见阿萝侧颜清丽,乌发团簇如云,蜷于柔润的肩头,好似泼墨雪上,洇开清盈的湿意。 他不露声色,又凝聚视线、重回纸面。 换作从前,他多半会心猿意马,借机观察、打量她,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注视她也好。 可今时不同往日。病证一事关乎旁人性命,他知道孰轻孰重,自然不会胡来。 倒是可惜了共处的时光,二人本该趁太子尚未出招、享受暂时的宁静,哪里料到,竟会耗费在书本之中,讨不到半点亲昵。 如此读上一阵,烛光渐残,四下落针可闻。 忽然,足音骤起。有人疾步接近,声音高扬、急促——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魏玘听出那人是宿卫,与阿萝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便往外去,留她一人在内。 殿门边,川连按剑侍立。恰于他前方不远,一名宿卫等候石阶下。 魏玘大步流星,很快来到殿外。途经川连身旁时,他并未多言,眼风一睨,便向宿卫走去。 那名宿卫面色微白,额间冒汗,瞧见魏玘,便迎上行礼。 “参见殿下。” 魏玘摆手免礼,道:“何事?” 宿卫取出一封信笺,向人双手奉上:“禀殿下,此乃巫疆少主来信。” 辛朗来信了?魏玘眉峰一挑。 今日傍晚,他才与周文成谈过辛朗,此刻就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他接过信笺,借着石笼灯火,阅读纸上内容。 信中表明,近月的巫疆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浩大变革。 辛朗回到王城后,与巫王陈明利害,直指祸患根源乃祭司一职——巫疆王室系为蝶母亲子,何须经由所谓使者之口,解读母神真意? 这番言论,冒天下之大不韪,却正中巫王下怀。 多年来,祭司权威几与王室分庭抗礼,巫王有心收回权柄,但因种种原因悬而未决。 如今,阿萝身怀王室血脉,力破祭司谶言,更受肃王倾心,未来或能母仪天下。保住她,无疑于巫王更加有利。 故而日前,巫王承认了阿萝的公主身份,并以此为契机,清算祭司一寨。最终,除却祭司流亡在外、不知所踪,事态进展尽如人意。 只是,巫王机关算尽,终归棋差一着,竟在庆功宴上误饮毒酒、不治身亡。 众人以为,巫王之死系因祭司谋逆、早有准备。只有辛朗知道,酒中奇毒源于白寨秘传,来自他哀淡、细瘦、不声不响的母亲。 年轻的新王选择沉默,将此事付诸纸笔、告知可靠的盟友。 他没有评价巫后,更不曾谈及她经历或往事,只在信里对魏玘有三桩托付—— 其一,巫王登基,须向大越奏报,相应文书尚在筹备,不日就将抵京,请魏玘多加留心; 其二,祭司的逃离异常顺利,似有旁人协助,他已遣人调查,并随信附上画像,更依例提请大越允捕,请魏玘帮助推进; 其三,按巫疆婚俗,男子只娶一妻,魏玘欲与阿萝厮守,当予她一世长情,至于身份之鉴,凭她手中蝶戒自能证明。 通读书信后,魏玘神情渐凝,心底喜忧参半。 辛朗即位实属喜讯。可他有种难言的预感,想祭司逃亡定与太子有关。 依他之见,此事应对阿萝暂按不表。她正忙于病证,假使听闻祭司逃离,难免会陡增压力,或将打乱思路,甚至心生恐慌。 巫疆形势既成定局,便待她完成手中事,再正式说予她听。 魏玘收起书信,又道:“还有何事?” 宿卫抱拳,提步上前,与魏玘低声附耳、说过些什么。 魏玘听罢,神色由晴转阴。他忖了片刻,旋即回身,来到川连面前。 二人相对月下。两道目光倏然交错。 川连惊讶,迷茫转瞬而逝,很快回过神来:“听凭殿下吩咐。” “照顾好阿萝。”魏玘低声道。 “本王要去酒肆一趟。”他一顿,眸光凛寒,字句冷如隆冬,“茶寮的暗桩出事了。” …… 阿萝再抬眸时,窗外的烛光已熄灭大半。 她合上书卷,瞧见青影游来,与她手指悠悠依偎——小蛇望她,尾尖一曳,似是在提醒她夜色深浓、到了休憩的时间。 魏玘并没有回来。阿萝问过川连,知他突然有事,便也不作纠结。 她起身,整理杂乱的书案,将医书归拢一处。 已是夏末秋初时,晚风微冷,扫过她光润、白皙的肩头,淌下淡薄的凉意。她有些冷,披上一件衫子,阖了窗棂,才往榻间走去。 “呼。”烛火吹熄。 殿阁霎时冷寂,无边的黑暗漫延如水。 阿萝上了榻,抚向枕边空落,便觉小蛇扭动、盘踞,占住了本属于魏玘的位置。 她莞尔,与伙伴蹭首,笑过了,又心不在焉。 魏玘言犹在耳。阿萝眨动双眸,盯着黝黑的平棋,若有所思。 身为巫医,她很清楚,蛊毒致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凡涉及蛊毒,下蛊之人往往有浓烈的情感,或是受极大的钱财引诱。 只是,万一呢? 近日之前,她不曾有过类似想法,只将毒术之书冷置一旁。可万一,此病真与蛊毒有关,她不作探寻,便会白白错害旁人的性命。 一片漆黑中,阿萝辗转反侧,作了决定。 她下榻,重返案前,燃着烛火,翻出角落里的几部毒书。 养虫古语、邪物论、鬼壶经……书籍页页翻过,少女目光逡巡、指尖挪移。 身后的青蛇早已歇下,气息微薄近无。而在殿外城内,万籁俱寂,千家沉眠,独她一人强打精神、秉烛夜读。 不知过去多久,阿萝眼眸酸涩。 她又看一页,希望越发渺茫,忽被烛光照烁,心神陡然一凝。 几许小字悬停她指尖,记述骇然,在眼前摇晃不迭。 ——水蛊,系因水虫作乱,穿透肌理,撕咬脏腑,至胸肺则咳痰带血,至脾胃则下腹阵痛,至头脑则高热畏寒,状若多病,根源难辨。 ——不出十五日,中蛊者必将脏腑俱碎、吐血而亡。 作者有话说: 虽然正文里没有写白茉(女鹅麻麻),但她真的是个狠人。不知道有多少宝宝也在看剧情章,让我看个红包康一康(是的我只是想找个借口给你们发红包)文内提到的所有书都是编的,蛊和病也是,宝宝们不要考据哦。 第113章 蝇点玉 读得内容, 阿萝眸光一颤,难以置信。 她咬紧下唇, 强定心神, 默念书中记载,暗自比较悲田坊所见。 像,实在太像了——不论是咳血、腹痛,还是多病、畏寒, 均与病患的表现如出一辙, 十之八九正是水蛊。 怕是连魏玘也不曾料到, 他乍听荒谬的一句猜测,竟与真相如此接近。 一时之间,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阿萝不熟悉建安村,不知是谁下了蛊毒,更对缘由毫无头绪。 她攥紧手指, 几弧月牙嵌入掌心, 借由疼痛,凝聚精神,继续阅读之后的记载。 字句逐一入眼, 水蛊的全貌随之揭开。 欲施水蛊, 要以天蚕为底,日日喂食大害之物,直至天蚕无色、遇水消融,方成水虫。 水虫一旦入水,自会繁衍生息。旁人饮用疫水后, 水虫会顺咽而下, 撕咬宿主的脏腑, 最终散入血流、与宿主同归于尽。 因着水虫隐蔽, 中蛊症状又像多病齐发,水蛊很难受人察觉,检验方式也尤其特殊。 阿萝读着,心神动摇,掌心愈发透冷。 倘若村民症状只是疾病所致,她定能虚一而静;可现在,事态涉及蛊毒,行凶者狠辣至此,令她毛骨悚然、心生胆怯。 她按书,挥动另手,去寻她信赖之人:“子玉!” ——无人回应。 烛火摇曳。呼唤石沉大海。 殿内如初冷寂,唯有青蛇受她惊醒,倦倦抬起头来。 “嘶……” 阿萝这才想起,魏玘并不在她身旁。 她莫名委屈,泪水漫上,经历一刹的酸涩,又被她抬手按压、堵回鼻腔。 下一刻,川连的声音越入窗棂。 “娘子有何吩咐?” 阿萝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夜深如此,府内众人均已歇下。 “无事。”她合上书,吸了吸鼻子,抬声续道,“我只是……有话想和子玉说。” 短暂沉默后,川连道:“可要我为您传讯?” “不用的!”阿萝忙道。 她合了书,按住封面,自下而上,一次次抚着。 魏玘走得突然,想必有要事在身。调查建安村疑病是她一人的职责,与魏玘并无关联,而今情况尚且不明,不该多叨扰他。 身为医者,唯有临危不乱,方能担起病患的信任。 思及此,阿萝终于稳住心神,决定先依书中记载,筹备验蛊所需的淬药银针。 幸好,她与魏玘同住已久,早将常用物件、药草等搬入谨德殿内,倒省去了外出寻找的麻烦。 川连侍立窗外,只听内里叮当作响,似是一阵翻箱倒柜。 他道:“娘子当真不打紧吗?” 阿萝正忙着,揽过烛台,又捏住银针,用绵布反复擦拭。 “当真不打紧。”她道,“非要说我何处不适,那便是……我有些害怕。” 害怕?川连皱眉,想是魏玘不在,迟疑片刻,才道:“可要请郑三娘子来陪您一阵?在殿下回府前,她应当都会愿意。” 阿萝一怔,不料他提及郑雁声。 她摇头道:“多谢你,川连。但你不必帮我找人。” “时辰太晚了。无论是德卿,还是其余女郎,我都想她们好好歇息、不要辛苦。” 阿萝顿了顿,不自觉地放缓语调:“你很了解她吗?” 川连心下明了,知她所说是谁,勾起唇角,低声回道:“只了解一些。” 阿萝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不再开口。川连也不约而同,一并收熄话语。 月华淌落,勾出默立的一道影,洒往窗纸上,映照着秉烛忙碌、调配药草的少女。二人便这样静着,谁也没有说话。 好半晌,许是嫌这悄寂磨人,阿萝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最近跟着我,叫我好不习惯。” “我从前很少见你,因你大多跟着子玉,为他做这样、那样的重要事。” 川连没有立刻答话。他抬眼,眺向无边的黑夜。 举目所见,灯火星点如豆,渺远地摇曳,令人辨个依稀、看不真切。 隔着墙,阿萝不知他神情与动作,只听他默了半晌,才道:“在殿下看来,护您周全是重中之重。任何事都无法与您匹敌。” 这番话措辞真切,似要替魏玘道明情意,配上川连温润的语调,却难免有些寡淡。 阿萝抿起嘴,叹道:“可我更想你跟着子玉。” 魏玘忙于茶寮一事,处境远比她凶险。依她之见,川连身手很好,又对魏玘忠心耿耿,合该跟着魏玘、为他打打下手才是。 “你这样厉害,该去帮帮子玉。” “保护他、让他平安顺利,可比留在我这儿好得多了。” 川连听罢,笑了一声,再无其他言语。 他这般不答,二人便又陷到沉默里去。月儿挂在当空,白光静静地燃烧。 阿萝垂下眼帘,有些沮丧。她隐约发觉,外头的人似乎不大好受,便想是自己说错什么,才惹了祸端、勾起人伤心事。 她掐断话题,不敢再多说,只道:“待忙完了,我就睡下。” 按说蛊毒之疑当前,她本该火速动身、寻找巴元,无奈那验蛊的银针尚未制好,需得淬药足足三个时辰,今夜定是赶不及了。 “我明日要到悲田坊去。你若得空,就在那时与我一道,好吗?” 川连应声称是:“尽依娘子心意。” 阿萝点头,不再开口。 两人就此止了话语,又作一人忙碌、一人侍守之态。 川连直立,一手按住剑柄,轻轻叩打。伴着无闻的低声,他听着殿里响动、滋滋灼烤,不知持续多久,渐渐便落了下去。 再回头,内里的烛灯业已熄了。 没有火光,只见月色如泼,刷上他笔挺的背脊,烙下一列惨白。 川连仍笑着,眼底辉光寂灭。 他动唇,沉默良久后,终于轻轻应了一声:“我也很想。” “我……当真很想。” …… 次日清晨,阿萝前往悲田坊。 抵达时,朝阳正盛,山庄沐浴金光,炊烟袅袅入云,一派安宁祥和。 阿萝惦着蛊毒,心事重重。她受小童引领,一路前往雅室、寻到巴元,便见老翁手执病案,正与民医交谈,脸色也不算好。 “朝食暮吐,脉弦而无力,或可煮取大黄甘草汤。” “替用吴茱萸治其虚症,先生以为如何?” 听着提议,巴元拿定主意,对身旁医师指导一番,直至人退下,才瞧见阿萝。 “丫头,你来得正好。”他道。 “建安村病患之中,三人病情突然恶化,食入则吐,上焦燥热,无法倾侧,疑是风火入心。你若无事,便随老夫望诊一番。” 阿萝摇了摇头:“阿翁,且等等。” 她沉息凝神,便上前,与老人附耳低谈,将书中记载和盘托出。 蛊毒之说入耳,巴元的神色越发沉重。 他道:“银针可备好了?” 阿萝道:“备好了。” 二人稍作对视,一拍即合,前往病患所在。 屋宇内,几名医师正在忙碌。放眼望去,满盈的床榻空去三张,想是方才提到那三人已被送往别处,由医师单独照料。 巴元摆手,示意医师退下,任择一名病患。 阿萝见状上前,得了病患同意,便挽起两袖,帮衬着老人持针、向患者舌尖迅疾刺去。 “唔!”病人闷声痛呼。 一点殷红冒了出来。阿萝瞧着,不禁松了口气。 书里说,以淬药银针刺入舌尖心穴,得见黑血,便是中了水蛊。此人的舌尖血仍是红的,据此来看,应当并非水蛊。 正要松手时,忽听老翁呵斥一声。 “慢着!” 话音刚落,血豆迅速变色,凝成墨似的黑点,在舌尖清晰可见。 阿萝耳畔嗡鸣,十指隐隐打颤。 适才的希望尽数落空。她虽已作过预期,当真见此情景,仍是心中打鼓。 ——建安村村民并非患病,而系身中水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如此狠心,又是为了何种目的,豢养水虫,污染村庄水源,要夺走全村几十余人的性命? 阿萝没有头绪。几是本能地,她抬眸看向巴元,只见老人眉关凛然、眼底阴云密布。 此时此刻,颤声传来:“先生,我……我的病还有救吗?” 阿萝眸光一摇,循声望去,对上一双微浊、迷茫的眼,读出求生的殷切与期盼。 莫名的酸意涌上鼻腔。她垂掌,轻握病人左手。 “你放心。我会治好你。” 病患得了安抚,颔首谢过,不再多言。 巴元沉默,只旋身离去。阿萝也随他,静静跟人步伐,走出屋外。 二人穿过游廊,向雅间走去。 巴元在前,始终一语未发。阿萝在后,唇儿抿了又松,走上一阵,逐渐摒去杂思。 “阿翁。”她道。 老人头也未回:“有话便说。” 阿萝道:“如今境况明了,得知根源,便能对症下药。” 所谓蛊毒,不是妖邪,而系毒虫之术。既是毒,自然就有解法。水蛊并非药石无医,昨夜的书籍就有相关记载。 “《百术录异》里说,水蛊解法需经三诊。” “一诊服补中益气汤,增补脾肺;二诊服狼毒丸,排虫杀虫;三诊,再服追虫丸,直至诸证皆轻、舌血复红,便是康复。” 她一顿,又道:“这三副方子,我都记……” “不是这个。”巴元打断道。 阿萝茫然,便听老人叹息一声,续道:“丫头,你有所不知。” “就在昨日,杏楼里也接诊了几位病患。那几人并非建安村人,乃系上京平民,聚居于平民巷中,与水蛊症状别无二致。” 此话一出,阿萝心间一慑,猝然停下步伐。 ——这便意味着,除去建安村,下蛊之人还将魔爪伸向了上京城。 上京城乃是大越都城,百姓规模非同小可,内里更是沟渠遍布,如不及时找出幕后黑手,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再有人受害。 巴元知她明了,也止步。灿日斜照,衬他背影耸立、辉光泛冷。 他道:“此番病症,老夫虽已上报太医署,但那帮竖子从来瞧不起民医,至今仍无回复,想是未来也不会重视。” “诊治之事,我等定当竭力。” “至于其他,便由你写下诊方后,速将此事报予肃王。” …… 回府一路,阿萝忧心忡忡。 她坐在马车里,思绪纷飞飘散,只觉置身浓雾,四下皆是迷茫。 显然是,此刻的上京正受阴谋笼罩。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有人培育蛊虫、投之入水,借此迫害京郊与城中的百姓。 为什么?阿萝想不明白。 她是民医,不是判官或神探。她只能尽快回府,再等川连报讯、请魏玘回来。 “吱呀。”车轮终于停住。 阿萝掀帘,受川连搀扶,缓缓下了马车。 只见裕门之外,停着另一架马车。一名男子负手身后,着了锦衫朱袍,正在车边来回踱步、左右张望,似乎正在等人。 听见车声,朱袍男子抬头,发现了阿萝与川连。 只一刹,川连目光骤寒,眼看对方含笑接近,更是身脊紧绷、冷意迸发。 不待阿萝回神,男子已来到身前,向二人悠悠揖礼。 他笑道:“见过娘子、郎君。” “我乃东宫侍臣李诵,还请娘子随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 好的,我又来搞竞猜了,有没有宝宝能猜到川连的故事,以及蛊毒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应该没有,啊啊啊啊我都没给什么线索,这两个线埋得很深,要到前面去抠+开脑洞。 第114章 天壤别 话音刚落, 川连一手按剑,横身上前, 将李诵生生阻隔。 可他心里知道, 自己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东宫侍臣乃系太子膀臂,奉储命而来,凌驾于肃王扈从之上,非他所能撼动。 比起川连, 阿萝反而更为冷静。她掀起眼帘, 望向李诵, 眸光岿然不移。 她对太子的邀约并不意外,因她早已知晓, 欲与魏玘为伴,她势必要面对他的敌人。 不过,眼下时机不巧。蛊乱蔓延滋生, 情势刻不容缓, 她尚未知会魏玘、便要随李诵入宫,只得由川连代为转述。 阿萝道:“我知晓了。” “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可否稍等片刻,容我和川连说几句话?” 李诵听罢, 皱起眉头, 转瞬又作笑面。 他道:“娘子此举恐怕不妥吧?太子殿下尊贵如是,娘子是想殿下等您到几时?” 阿萝听出他意思,眨眸道:“放心,不久。” “几句话罢了,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她顿了顿, 唇角微翘, 又道:“太子殿下尊贵如是, 想必定有容人之能, 不会这样小气吧?” 李诵脸色一变,被噎得无法反驳,只得干笑两声、拱手退开。 “还请娘子从速。” 阿萝不理他,招来川连,与人附耳交代。 说话时,她自余光里发觉,车边的李诵眼神闪烁、抻颈抬颌,向二人频频侧目,显然对他们的谈话有所忌惮。 她感到好笑,与人嘱咐过后,便挽裙,来到李诵面前。 “走吧。”她坦然道。 “如您所愿,别让太子殿下久等。” …… 东宫内,金廊寂寥,香烟缭绕。 阿萝跟随李诵,穿过朱门,来到正殿之前。 沿途所见,宫人无不低眉垂首,将足音压得轻微。是以四下静冷非常,越了这方红墙,似也将凡世的烟火阻挡在外。 静默等候一阵,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阿萝受李诵示意,走入其间,跪于殿下,与前方有屏风相隔。 屏风之上,绢帛流光,恰于金凤纹绣间,映出一方长安、一道虚影——那人身量适中,着了大袖广袍,面容半隐,并无惹眼之处。 周遭再无旁人。阿萝垂首,朝向屏风,行了周正的越礼。 “参见太子殿下。” 屏后的太子不应她话,独独掀起眼帘。 两道目光投来,阿萝有所觉察,知那殿上人正打量、审视着她,视线如刺骨寒刀。 这是一场悄默无声的较量。 换作旁人,心知东宫尊贵、权势滔天,此刻多半已屏气慑息,屈服于冷山一般的威仪之下。 可阿萝终归不是旁人。 在她眼里,屏后之人除了太子之身,更是魏玘的血亲与仇敌。为固一己之势,他视她爱侣为眼中钉,屡屡痛下杀手。 每一次逃脱都是魏玘的侥幸。每一次侥幸浇筑她对抗的倔强。 从始至终,阿萝神色未改,身姿纹丝不动。 终于,人声传来:“你不怕孤?” “不怕。”阿萝道,“我没有做错什么,自然不必害怕。” “难道大越的太子殿下会胡乱罚人吗?” 她嗓音细柔,口吻却平静,听得屏后人默了刹那,倏而落下一声低笑。 “抬起头来。” 阿萝依言抬首,呈出清丽的面庞。她凝眸,瞧见人影微动,似是他抬指抵颌、缓缓摩挲。 “孤自然不会。”太子道。 他一顿,声音愈沉:“可若有人冒犯了孤,孤也当小施惩戒。” 冒犯二字入耳,阿萝黛眉微颦。 她目不转睛,紧盯面前人,道:“我不明白。” “什么是冒犯?” 听她提问,太子勾起唇角。于她视野之外,他单手支颐,露出一弧淡笑。 “巫族的公主,你为何不明白?” 阿萝一怔,受那称谓恍了须臾,便听后话峭如冷冰:“麻雀欲与雄鹰比肩,企图攀上穹隆,妄想飞得更高、更远……” “这就是冒犯。” 话语至此,饶是阿萝纯稚,弦外之音也不言自明。 她默然,抿起双唇,一时没有回应。 太子在上,透过鸾凤绣屏,见她纤颈低垂、容姿温驯,不禁勾起唇角。 他的心情好极了,好到远超预期。 平日里,他不喜巫人,鄙其卑微低劣。故而当初,他得知阿萝与魏玘的关系,既视之为攻伐魏玘的利器,又对魏玘倍感困惑。 他那藏器待时、精金百炼的弟弟,从不示弱于人,偏偏自降身份、受巫女所累。 多么愚蠢,又多么合理——无论储位、帝位,生来就该是他的,而像魏玘这样庶出的劣种,自当与下贱的巫人为伍。 可现在,他对阿萝竟有了几分改观。 她是魏玘的弱点,跪在他面前,像等待他使用的兵器,却又生着姣好的容貌、玲珑的身段。 那双杏眼钝圆而可爱,闪烁着不屈的、芦苇似的辉光,瞪向他的时候,像砥砺而生的劲草,真叫人心念一动、想将她连根拔起。 他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像一张白纸,只是被错误的人写上了错误的文字。 太子笑着,静待阿萝开口。 他已经作出决断,保留了相当的仁慈,想她假使求饶,他可以赦免她罪过。 ——可她当真会吗? “殿下的说法真是奇怪。” 太子笑意一滞,不可置信似地,对入少女的双眸。 阿萝直着脊,直视殿上人:“穹隆别无归属,雄鹰并非主宰。都是鸟儿,倘若麻雀真能比雄鹰飞得更高、更远,又有何不可?” “身无长处,该当反省自我,何必委罪于人?” 太子的神色越发阴沉,及人言语末了,眼底杀意已滔滔如浪。 但他不能动阿萝,因她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柄剑,不该在此折断,唯有挥向魏玘,才不会错失良机、不枉他百般布局。 这一点,阿萝也很清楚。 她不知太子计划,但知自己定是他计划的一环。 他想利用她,就得付出代价。毕竟,就连魏玘利用她,都被她咬了一口、划破了手掌。 此刻,四目相对,寒光撞得粉碎。 太子冷笑一声:“你倒是自有一套心得,对他十分理解。” 他沉息,放缓语调,拎出宽和做派:“既如此,你应当也能理解孤。孤与他一样,都是为了生存,并无孰是孰非。” 对于这番说辞,阿萝不为所动。 她抬眸,视线挪移,试图看清他五官,却只触上一绢丝帛。 当然,哪怕没有这屏风,她心里也有答案。她不过是好奇,想看看这心肠歹毒、却与魏玘自比之人,究竟生着怎样的面孔。 “他和殿下不一样。” “殿下害过他。他可曾害过殿下?” 太子眉峰一挑,似是觉她好笑:“他活着,就是在害孤。” 阿萝闻言,十指攥住裙袂。 她从未对太子抱有希望,早知他不会愧怍、定要师心自是。可当真听见如此言论,她仍不免心里冒火,将朱唇抿得泛白。 ——既是为魏玘,也是为自己。 他与她有相似的出身,生在金笼或囹圄,都是血亲的肉中刺,要被人除之而后快。 但是,凭什么?他与她唯一的过错,只有怀璧之罪。 “依殿下所言,”阿萝反唇相稽,“殿下活着,也是在害他。” “放肆!”太子呵斥道。 才说完,他自觉失态,抬掌扶额,掩住目光阴戾。 面对这场口舌之争,哪怕他耐心尽失,仍不愿败给阿萝,稍一顿,又续道:“孤恕你无知,目光短浅,不识出身有别。” “你最好清楚,麻雀生来就是麻雀,永生永世也变不得雄鹰。” “说他不曾害孤,倒不如说……” 他曳了嗓音,哂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害孤。” ——不敢。不是不曾。 阿萝听着,只一刹,神情枯寂下来。 她睫帘掀动,费力似地,将目光聚于殿上人,静静凝望着。 四目相视,太子的五指紧攥成拳。 自阿萝眸里,他读出了悲伤、同情与怜悯,好像坐在她面前的他,并非尊荣显贵的太子,而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可怜人。 这不该是下位者的表情。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可下一刻,少女一锤定音:“你错了。” “他不害你,不是不敢害你,更不是不能害你。” ——再没有人比阿萝更懂魏玘。 她与他一路走来,眼见他芒寒色正,知他踽踽独行、何以涉过漫漫长夜。 若说人生海海,他便是孤舟一叶,挣扎于阑风长雨,被撕开一道道裂口,留在臂膀、背脊、腰腹,与他皮开肉绽的心底。 与她相遇之前,他向着光明,一点点地缝合自己,将冷意披为外衣。 于是她来时,看见一只倨傲的雄狮,浑身是血,苟延残喘,对她张牙舞爪,能轻易将她撕碎。 可他始终没有伤她分毫,逐渐收起爪子,轻轻蹭她的手心。 无论是她,还是他的追随者,都是因窥见他柔软、深谙他良知,方才拧为一股,团聚他身边。 ——这是面前之人远远无法超越的。 阿萝合目,敛去悲悯,再掀眸时,已是梨涡轻陷、笑意恬淡。 她话归原主:“太子殿下,你最好清楚。” “说他不曾害你,倒不如说,他不愿害你、宽恕了你。” 话音抛落,太子两耳嗡鸣、面庞震痛,竟似有耳光击来,狠狠抽在他脸上。 残存的理智被撕碎殆尽。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起难以抑制的怒火,要将面前的女人碾入尘泥。 区区庶子,谈何宽恕?胜负已分,他才是东宫之主,何须旁人宽恕! “来人!”太子高声喝道。 几名侍臣依言而来,瞋目案剑,围住殿下阿萝。 “不敬王孙,依律当杖五十!” 阿萝心口一紧,正要取金书白玉牌,却听冷声凭空射来—— “谁敢动她。” 回眸看去,恰是在殿前门边,魏玘背光而立。 他凤眸生寒,一点金影浮动身侧,勾出线条朗硬、轮廓料峭,竟如神祇降临。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魏狗利用女鹅的后果应该是被她用狗绳(?)拴了一辈子。 写这章的时候,想到之前有位读者宝宝评论说,魏狗对女鹅的感情不足以令他打破布局、提前收网秦陆。在我看来,感情够不够都是其次,如果魏狗为了夺嫡的一己之私、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女孩受陈广原的伤害,那他根本不配做我文里的男主。(啊啊我没有说那位宝宝不好的意思,也非常欢迎各种各样的意见和探讨,看到评论我会超级超级开心,只要不是骂女鹅的评论,批评我都行!) 第115章 玉揽腰 “子玉!”阿萝喜出望外。 话音刚落, 她便起身,挽起褶裙, 向魏玘奔去。 周遭侍臣才受魏玘呵止, 尚且怔愣原处,更不料她如此举动,便见红裙纷飞、如火燎原,扑入一袭玄冷、挺俊的颀影。 有力的心跳降落耳畔。阿萝埋着身, 依偎面前的爱人。 而在她视野之外、颅顶之上, 魏玘容神冷冽, 眉宇锋锐不掩,杀意无声铺陈。 电光石火间, 两道目光隔屏相撞。 “笃。”长案叩响。 听这一声不悦的示意,李诵登时回神,怒视阿萝。 “大胆!”他骂道, “竟敢违抗太子制令, 将东宫威仪置于……” ——话语戛然而止。 魏玘目若刀锋。李诵如鲠在喉。 这位擅阿谀、察言色的东宫侍臣,经肃王一瞥,便受迫人的威仪压住脊梁, 只觉周身生凉、胆寒心战, 不敢再落只言片语。 他心里很清楚,忤逆了盛怒的肃王,连太子也保不住他。 魏玘不语,淡淡收回视线。 他垂眸,打量阿萝, 见她安然无恙, 方才散去眼底阴霾。 “我们回家。”他低声道。 阿萝仰起小脸, 杏眼清莹, 瞧着他点了点头。 二人不再停留,视旁人若无物,彼此相牵,走向大殿之外。 几名侍臣面面相觑,想阻拦二人,却又不敢行动,只得回望殿上、征询贵主心意。 屏风后,太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放行。 他已经恢复理智,知晓此刻并非良机,不必逞一时之快。于是,他一语未发,只扶额,眼看二人逐渐远去、身影愈稀。 “殿下,这……”李诵颤声道。 太子屏退众人,独留李诵,转而扶额闭目。 “事情办得如何了?”他道。 方才的冲突就此揭过,李诵一怔,顿觉庆幸,情绪也上扬少许。 “回禀殿下,进展尚可。” “茶寮人员众多,尚在处置。不过,无论是死是烧,都有尸体为证,至多是烤成干巴、黑得像碳,不好污了殿下的贵眼。” “至于殿下吩咐的另一桩事……” 李诵顿了顿,露出笑,又道:“试验有效后,已悉数投出去了。” “原由茶寮中人负责,眼下茶寮生事,易了几名新人,均是按少傅的计划来办。” 太子颔首,寥寥嗯了一声。 李诵笑逐颜开。他本想自己表现不佳,会受贵主冷待;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趁着太子兴致尚可,他又道:“殿下只管放心。” “那妖女出身不祥乃是事实,又有您那位贵客的指证,再加几许浑邪、瘟病之兆,一出好戏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肃王与妖邪为伍,祸乱百姓,散布灾厄……” “您瞧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太子静静聆听,双目又开,仍不作声。 他不说话,李诵也收了声音。过去半晌,便见贵主拂袖,侍臣徐徐退下。 殿内悄寂如死。四下再无人影。 太子眯目,注视案间墨砚,低喃道:“最后一次。” 这是他和魏玘的最后一次较量——他很想知道,在平庸与卓绝、尊贵与卑微之间,神来的幸运究竟会眷顾哪一方。 …… 魏玘在前,大步流星。阿萝受他牵住,在后亦步亦趋。 二人如此行进,一路离开东宫、走出皇城。 全程静默无话。 不远处,街景繁华,人声熙熙攘攘。近前,马匹立于树下,低头吃草,座上绳也未拴。 阿萝颦着水湾眉,掀起杏眼,瞧向身前人。 魏玘玄衣黑袍,颀长峭俊,步伐不停,像沸腾的一撇墨。 阿萝又垂眸,落往紧扣的十指,自男人瘦削的手上,捕到他微白的指尖、分明的骨脉与青筋,还有一丝清晰的颤栗。 他是如此用力地攥她,几令她指掌发疼。 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月下的拥抱、守护的低语、别时的失神,也像箭在弦上的矢光,射向敌人,却倒映他内心的恐惧。 阿萝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 “子玉。” “子玉!” 两声呼唤无人应答。 阿萝咬唇,握紧手腕,反借他力道,向下狠狠一拽。 魏玘愕然回首。 下一刻,衣襟被揪住,娇香转而盈来。 趁他毫无防备、曳下身躯,阿萝踮起足尖,吻上他微凉的双唇。 她从来都很温暖,噙着清甜的绵软,像浮动的两瓣云,相触一刹,又化作柔水,渡去她倾慕和依恋,与不着痕迹的安抚。 纵与魏玘吻过百千,阿萝依然如初青涩。 她笨拙、愚钝,只会简单的轻啄,吞他唇珠与线条,像衔着兔毛、胡乱卷扫。 可这已经足够了。 她是要唤醒她爱人,方才以桃似的软唇,为隆冬播撒春意——他也懂她,受她亲吻一下,错愕须臾,便觉察她用心。 魏玘也吻她,作为迟来的回应。 只不过,他不似从前炽烈,只作小心描摹,好像她纤弱易碎,随时会消散他唇齿。 他抬臂,捧住她脸庞,长指摩挲,抚她流畅的线条。 阿萝感觉有些痒。她想睁眸,却觉睫帘一颤,约是与魏玘交错,因他的睫也细密、纤长。 凡尘喧嚣里,水声细碎而连绵。 榕树下,人影捏成一道。两只小手挥动一阵,勾住修长的脖颈,柳腰依着臂弯,像攀住最后的支撑,不至于淌往地上。 不过一夜未见,哪里都是烫的。心也好,胸膛也好,都被放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阿萝全然不知,这个吻持续了多久。 唇分时,她掀动长睫,去瞧与她抵额缠磨的男人。 魏玘没有看她。他垂目,眸光隐去一半,倨傲的眼弧挫得平钝,失掉从前锐气,只剩落魄、颓败、黯然神销。 没由来地,阿萝想到了淋雨的小犬。 他们像得极了,都是一副可怜的、湿漉漉的模样,蹭在她足边取暖。 “幸好你没事。”小犬说话了。 他气息紧绷,字句尤其艰涩:“否则,我当真……” ——当真无法原谅自己。 来时途中,魏玘设想过无数可能。无论哪一种,都是对他的拷问与折磨。 他昨夜走得急,系因茶寮暗桩突生状况,需他在场把控。既是暗桩,绝非良善之辈。他不想她看见内里的险恶与腌臜。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撇下她、给敌人可乘之机。 阿萝的想法倒是与魏玘不同。 “我不会有事。” 她眨眸,睫羽扑扇,续道:“有你保护着我,我不会有任何事。从前每回,无论你是否在我身旁,你都将我护得很好。” 说这话时,她不似夸大或称赞,更像是认真的提醒。 魏玘这才抬目,对入阿萝清亮的杏眼。 他不应答,凝望她半晌,终落下一声哀叹,便埋首她肩窝、将她搂得更紧。 阿萝任由魏玘,受他两臂锢着,只觉他力道又轻又重——是那般珍视、怕她破碎的轻,也是那般渴望、怕她远去的重。 “好阿萝,抱抱我。”魏玘哑声道。 他顿住,语调更缓,近乎央求:“抱抱我,再亲亲我,好吗?” 阿萝抿着唇,逐渐读懂了魏玘的心绪。 她知道,他仍在自责,后悔独留她一人、险受太子刁难。 正因此,他才会索她亲昵,偏用极沉的力抱她,似要将她融入骨里。如若不然,他好像再没有其余办法,能确认她真实。 可她一直都在这里。 她不会拒绝他,也不吝于给他更多。 “好的,子玉。” 她吻他心口、喉头、脸颊、嘴唇:“只要你想,不论多久,不论几回。” 魏玘拥住阿萝,一点一滴地,接受她恩赐。 不安感被悉数抚平。终于,他平复心绪,与她前额相抵,如鸳鸯交颈。 “真想拴住你。”魏玘低声道。 拴住她,日日夜夜。只要有他在,纵使凶险十足,他也定能护她周全、让她平安顺遂。 “时刻留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 说着,他手掌游移,隔着衣,探往她纤薄的一截腰。 魏玘的指修长,动作也轻柔,指尖勾撩、拂走,竟像那衣着妥帖、空无外物的柳腰,当真扣着一条小巧、精致的玉链。 ——若有的话,定能见两枚珍珠,陷在她后腰的小窝里。 阿萝赧着颊,推阻道:“不好。” “这样太奇怪了。” 魏玘不作辩驳,只道:“你拴住我,也未尝不可。” “我不介意。” 阿萝听着,雪颊愈红。极自然地,她想到他微凸的喉结,和它上下滚动的模样。 好怪。太怪了。这是他从书里看来的吗? 她莫名心虚,半含朱唇,小声嘟囔道:“我不要和你说这些了。” “要不然,我会被你带坏的。” 言罢,阿萝摇头,又吸了吸鼻子,强行抽回心神。 她道:“川连都告诉你了吗?” 魏玘一怔,向前追忆片刻,神色不大自然。 方才,川连寻到他时,他正在酒肆。甫一听东宫邀约,他便火烧火燎,当即撇下川连、策马赶往东宫,并未给人多说的机会。 如今想来,应是他急不暇择,错过了川连的消息。 魏玘低咳一声:“本王没听。” 他侧目,瞥见赶来的马车,抬颌道:“且先回府。途中再谈。” …… 二人坐上马车,悠悠驶向肃王府。 环境熟悉,爱人并肩。阿萝得以松懈精神,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但转眼,她又提息,望向身边人,徐徐揭开正事:“我来东宫前,本是要回府等你,与你细说建安村疑病之事。” “我与巴阿翁查出,建安村疑病并非疾病,确实是水蛊所致。” 魏玘闻言一讶,眉关立时紧锁。 他不通医术,但知蛊毒厉害,更是清楚——人为下蛊乃系谋害性命、违反刑律的恶行。 尚不待他思索后续、想建安村内究竟有何密辛,便见阿萝黛眉一颦,又道:“要下水蛊,需要培育水虫、放入水中,再令人饮下疫水。” “建安村村民中蛊,应是村内水源受了污染。” “万幸是,水蛊不会传染。” “但现在……除却建安村,上京城平民巷里也有人中了水蛊。” 句末后话一出,魏玘目光骤寒。 车内的二人对视一眼,深谙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魏玘道:“可曾上报太医署?” 阿萝道:“几日之前,巴阿翁就上报过了。但……太医署没有回应。” 魏玘拧眉,又道:“水蛊可有解法?” 阿萝道:“有的。” “书里说,欲解水蛊,需经三诊用药。这三幅方子,我都记下来、交给巴阿翁了。” 魏玘嗯了一声,又道:“疫水如何检验?中蛊者如何自查?” 阿萝道:“检验疫水的法子,书里没有写。若能给我些时间,我可以和巴阿翁试一试。” “至于查验……需要刺舌检血,不便自行操作。如要检验,最好先自症状来断,假使有疑似病证,再往杏楼请医师检验。” 魏玘颔首,不再开口,只牵紧她小手,神情若有所思。 阿萝也不扰他,乖乖由他牵着,任他拇指摩挲、抚过她手背与指侧——缓慢,沉着,似要一丝一缕、将事态梳理清晰。 不多时,魏玘眸光一亮,似是有了决断。 他转目,再看阿萝,温声道:“别担心。我会上报此事,再遣人处置。” “且将中蛊症状告知与我,既是证据,也是依凭。” 阿萝自然信他,坦诚道:“初中水蛊时,常见面色萎黄、下腹阵痛、畏寒肢冷、咳中带血、舌苔淡白等,与疾病肖似。” “倘若拖得久了,待到最后,便会脏腑俱碎、被水虫……” 正说着,阿萝的手掌猝然一紧。 她受了惊,仓皇掀眸,对上着力之人,却见他眉宇生霾,目光霎时凌厉。 “子玉,你怎么了?”她茫然道。 魏玘的身躯紧绷如剑,眸间意味晦暗不明。 他嗓音沉凝,像耐着性子:“我昨夜离去,是因茶寮暗桩中有人病情加重。我为争证词、到场监察,见医师忙碌良久,仍无力回天。” “那人死时七窍流血,据仵作所言,内里脏腑如捣、烂碎成泥。” 阿萝一愣,忽觉毛骨悚然,心中预感赫赫。 很快,预感得到了魏玘的印证—— “他先前的病症,与身中水蛊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这俩人的贴贴等到番外我一定键盘冒火地写一堆(???) 之前有哪些宝宝猜中了评论里踢我一脚,我这边后台总是吃评论(抹泪)今天好晚了,明天再来回宝宝们评论。爱你们!! 第116章 揭日月 刹那间, 阿萝脸色煞白。 魏玘告诉过她,松香茶寮是太子党羽的据点。而今, 茶寮暗桩疑中水蛊, 她很难不怀疑,蛊乱内情与太子有关。 她抬眸,看向魏玘,未得他对视, 只见他眸深如潭、烈焰滚滚。 ——那是竭力压制、隐忍不发的怒火。 觉察她视线, 魏玘合上双目。 再睁开时, 他眼底澹凉,又作寻常沉冷:“刺舌验血之法, 你且告知与我。” 除却昨夜殒命者,尚有三名暗桩疑有中蛊症状。待听得验蛊的法子,他便转述于医师, 为那三人检验一番, 以辨虚实。 如此目的不言自明。阿萝听罢,却并未回答。 魏玘不解,抬目望她, 恰落入乌亮、清盈的水眸, 捉到一簇不摇的辉光。 “我与你同去。”阿萝道。 魏玘眉关一蹙,脱口而出:“不可!” 他知道,阿萝是想随他前往酒肆,亲自为暗桩验蛊。 可她怎能涉足那等地界? 酒肆之下,阴冷潮湿, 遍布囚牢, 暗无天日, 充斥着惨叫与酷刑, 凝聚他所有不堪,更写满他与恶厮杀、以毒攻毒的痕迹。 若非迫不得已,他万万不愿她看见那里。 一如当初,他准她畅行王府,却独独不开审理所的大门。 此刻,二人相对。阿萝分毫不让。 她的唇抿了又松,一双杏眼却纹丝不移。 隐约之间,她有所察觉,知那太白酒肆不算好的去处。毕竟,她曾目睹魏玘处置秦陆,当时的心境确与眼下相似。 可是,这二者终归是不同的。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害怕魏玘,更有了与他并肩作战的心愿和理由。 “窣窣。”袖袂摩挲。 阿萝抬指,抚上魏玘的手背。 她的嗓音温柔而坚韧:“子玉,你知道我可以的。” “刺舌验血,要寻舌面心穴,不是常用穴位,医师未必知晓。你从中转述时,若说错了,非但验不了血,还会害人性命。” “而且……”她一顿,又轻声道,“我去,本也是应该的。” 她身世泄露至今,太子始终按兵不动。现下蛊乱陡生,假使真与太子有关,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她断不能袖手旁观。 听出她决意,魏玘沉默不语。 极自然地,他想起从前的一缎白月,与月下的一刹回眸。 那时候,阿萝凝望他,露出灵秀、净澈的笑靥,自此走入他夜夜梦回,屡屡动他心潮。 魏玘垂首,淡淡勾起唇角。 ——是一样的。 面前的少女涉过万千污浊,几度逆流而上,依然初心未改。无论从前,抑或此刻,她都不会逃避责任,哪怕那责任本不该加之于她。 思及此,魏玘的笑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抬掌攥她,五指收拢,另一手撩开车帘,与车夫低声吩咐。 “去太白酒肆。” …… 好酒者众。酒肆座无虚席。 马车驾轻就熟,绕入后方窄路,停于一扇小门之前。 阿萝下了车,受魏玘牵住,与守卫擦身而过,穿过小门,又走下深梯、通行甬道,听得好一阵火把哔剥声,终抵达木制的牢门。 牢门后,仍是细长的暗道,狱室林立两侧。 川连立于门边,似已等待多时。 发现二人,他目光骤亮,转瞬又黯淡,抱拳一礼,便低下头去。 魏玘领着阿萝,与默立的川连擦肩而过。 一道低语掷地有声:“跟上。” 川连一讶,如蒙大赦,便提步,跟随阿萝身后。 觉察二人古怪,阿萝眨动双眸,有些不解,很快又抛之脑后。 一行人经过牢房,眼见不少囚徒与守卫。囚徒衣衫褴褛,守卫严阵以待。时有鞭笞声起,伴着凄厉的哀嚎,隔墙闷闷传来。 怯意油然而生。阿萝咬唇,攥紧魏玘的手。 魏玘旋即予她回应,着力一重,同她十指相锁,几将她小手裹入掌里。 终于,几人来到最深的牢房。 隔栏看去,一名囚犯垂首、环臂,冷极似地,浑身打颤,不住哆嗦,紧紧蜷缩角落——应当正是松香茶寮的暗桩。 门边的守卫迎上前来:“参见殿下。见过……” 说着,他目光一挪,对着阿萝,话语哽在喉头,不知作何称谓。 魏玘淡声道:“我妻。” 他不假思索、理所应当,听得阿萝心尖一烫。 她抿着嘴,笑起来,挽住身边人,受守卫错愕的打量,娇怯又腼腆。 守卫会意,忙道:“参见王妃!” 阿萝真诚道:“你好。” 守卫愣住,倍感意外,不禁盯着她瞧。 他从未听说肃王娶妻,此情此景却又千真万确。面前的小王妃虽是异族,但生得漂亮,人还和和气气,竟有十分可爱。 正观察着,忽觉眼刀投来—— 魏玘居高临下,眸里生寒,威仪如云压城。 守卫一凛,当即旋身,为几人打开牢门:“两位贵主,请!” 魏玘颔首,携阿萝、川连走进牢房。 他道:“可曾招了?” 守卫摇头道:“殿下,这家伙就是不招。” “前几日,他便吱吱哇哇地喊疼,整天都不得消停。昨夜那人断气,叫赵五拉到外头,他一瞧见,什么声儿都没了。” “其余那二人也病得昏天黑地,问不出半点有用的话。” 几人说话间,角落暗桩听见动静,身子猝然一抖。 他抬头,看见魏玘,立刻哀嚎道:“肃、肃王殿下,求你救救我吧!” 凄声哑如枯枝,落入阿萝耳中,唤起她几丝不忍。 但很快,她又记起,面前之人并非良善,而是受命于太子的暗桩,乃系陈广原、秦陆之流,多半做过坏事,不值得她同情。 魏玘眼风一递,冷声道:“撬开他的嘴。” 守卫称是,挽袖便上。暗桩慌不择路,向后躲避,因着病累体虚,逃不过守卫的钳制,被人欺身压住、掰开两颌。 魏玘侧目,与阿萝交换眼神。 二人心照不宣。只见少女松臂,摸出怀中锦帕,又徐徐揭开、显露一竖针影。 ——幸好,昨夜为防针断,阿萝特意多淬了几根。 暗桩惊恐万状。他下颚受控,全然说不出话,一壁拧动身躯,一壁呜呜哇哇地乱叫起来。 阿萝颦眉,有些苦恼。 她蹲身,接近暗桩面前,道:“不要乱动。” 暗桩一滞,正茫然时,便听少女柔声娓娓道来:“我要刺一下你的舌头,为你检查一番,瞧瞧你究竟害了什么病症。” “若你总是这样乱动……” 阿萝长睫扑扇,娇俏灵动,态度更是诚恳万分。 “我可能会刺得很深,要你疼得痉挛;也可能会刺得错位,害你颅盖爆裂。” “当真会死的。” “我们小心一些,好吗?” 听过这番话,暗桩面色惨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魏玘在后,瞧见这番情景,一时忍俊不禁——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阿萝虽是认真规劝,论其成效,倒与恐吓没有区别。 眼前人乖顺下来,阿萝也方便许多。 她屏息落腕,手法迅疾,刺入暗桩舌尖,便见血珠沁出、绛黑如墨。 阿萝的心陡然一紧。 魏玘在后,见她垂下眼帘、眸光冷寂,立时明了半分。 他稳住心神,落足阿萝身侧,俯身问那暗桩:“太子命你做了何事?” 谈及太子吩咐,暗桩神情恍惚,连连摇头不语。他似是怕得极了,几乎缩成一团,本就煞白的脸愈加没了血色。 如此举动,反倒落实了魏玘的预感。 抢在魏玘动声之前,阿萝先与暗桩道:“你是自何时有了身上那些症状?” 暗桩仍涣散着,答她道:“约莫……十余日前。” “十余日……”阿萝喃喃重复。 她叹息一声,眉间悲悯显而易见:“你没有几日可活了。” “你并非患病,而是中了水蛊。” “水虫侵入你体内,会啃噬、撕咬你脏腑。你小腹阵痛,是因水虫吞食你脾胃;你咳中带血,乃系两肺有虫卵生根。” “到最后……”阿萝话语一曳。 再开口,她口吻寂然,分外平静:“你浑身的脏器都会溃烂、碎裂。” “那模样可吓人了。” “目窠、口鼻、耳孔……凡是有洞的地方,都会血流不止。” “嗳。我说得都害怕了。” 一番后果尽数打落,绘声绘色,竟似阴风骤起,刮得人头皮发麻、骨寒毛竖。 暗桩心神大乱,泪涕交加,伸出双手,去抓阿萝的裙摆。 阿萝任由他,顺势道:“你找对人了。” “我叫蒙萝。你或许听说过我。” 听见名讳,暗桩一震,倏然抬首,看向阿萝面庞。 只见少女眉眼贞静,身披薄光火色,光影泾渭分明,似观音,也像灵邪。 他自然听说过——蒙萝其人,虽为巫族,却是行善翼州、妙手回春的神女化身,更是茶寮众位暗桩口中议论的常客。 “我可以救你。”阿萝道。 “作为交换,你得说出你知晓的所有事。” 闻及此,暗桩吞咽一下,犹豫片刻,终于妥协:“我招,我都招。求你救我性命。” “前阵子,李侍臣来到茶寮,寻到我与另外三人。” “他拿着瓷罐,给我们一人一只,内里装着几条半透、无色的虫子,叫我们……投到上京内外的河渠里去。” 魏玘眉头紧锁,双手青筋鼓胀,捏出咯吱的微响。 他沉声道:“哪些河渠?” 暗桩道:“太平渠、丰安渠、兴庆渠,还有沣水河、浐水河。” 阿萝咬唇,颊间血色尽失。 她熟识上京舆图,最为清楚,这些河渠贯穿上京,几乎笼络平民所在。 暗桩抹了汗,又咕哝道:“我、我怎会中蛊呢?李侍臣说了,那虫儿已在建安村试验过了,不会传染,我并未……” 话未说完,罡风霎时席卷。 “啊!” 暗桩哀嚎一声,已被魏玘攥住衣襟、拽至面前。 魏玘逼视暗桩,眼中燃火,势如燎发摧枯、风激电骇,能将天地万物焚骨扬灰。 “荒唐!”他牙关紧咬,字句几是挤出来的,“尔等明知是蛊,仍要为祸百姓。人命关天,何容操纵,岂可儿戏!” 暗桩吓得六神无主,尖声求饶道:“殿下、殿下饶命!” “我是无辜的!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殿下饶我、饶……” 突然,他头颈一偏,眼歪嘴斜,身躯抽搐不止。 阿萝见状,连忙拂开魏玘。 “我来!” …… 此后,阿萝忙碌良久,针灸齐施,终将暗桩拉回人世。 许是命悬一线、心生悔意,暗桩甫一苏醒,便将所知悉数道来,令众人通晓全貌。 太子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借似病难辨的水蛊,人为制造瘟疫,坐实阿萝的妖女之名,进而深文巧诋、累及肃王。 倘若顺利,正合心意;假使不顺,暴露蛊毒痕迹,亦能利用两族不睦,顺势栽赃阿萝。 为此,他更是不远千里,请来一位贵客,从旁佐证传闻。 阿萝和魏玘当然知道,那位贵客姓甚名谁。 走出牢房时,道边火把换了一遭,高悬两径,跳着竞相不绝的、连绵的红光。 气氛冻凝成冰。几人默然相对。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魏玘伫立,头颅低垂,身影融于深壁,像了无生机的一尊像。 愤怒已然退去,震悚与自责却久久不散。 他从未想过,那位身在东宫、或将为帝的兄长,竟然狠辣至此,命人制蛊、下蛊,视平民性命如草芥,只为将他击落马下。 这样的人一旦为帝,只会带来暴虐和苦难。 可他早该有所察觉才是。 曾经,秦陆以茶寮密辛交换性命,道是太子秘密豢养医师,唯独听命其一人。 他得了消息,却置诸高阁,想王公贵族常聘民医,遑论东宫尊贵如是。眼下想来,倘若当时仔细追查、密切监视,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痛吗?定是痛的。中蛊百姓之痛,受水虫啮咬,无不切他骨髓、入他肌理。 数十条人命,莫问出身,都是他的责任、他的子民。 魏玘无暇细想。 他抬起眼帘,对上一双杏眸——比起他,阿萝更加镇定,像她早就种下了山雨欲来的苗种,只不过在此时破土生长而已。 “还救吗?”是指那下蛊的暗桩。 阿萝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初入仁医会时,巴元曾问过她,假使贫贱者、犯科者、亲缘者疾而求医,她身为医者,将会如何处之。 如今,她一路走来,经历蒙蚩诈病、灾民抱恙、恶徒中蛊,竟也逐个应验了。 “要救的。”她笃定道。 “救他,是我身为医者的责任。至于他做过的坏事……” “就由该审他的人去审。” 魏玘嗯了一声,不作干涉,只道:“小心些。” 他一顿,又道:“在那之前,你我先行入宫,将此事禀明今上。” 适才阿萝救人时,他已吩咐几名宿卫,以肃王之威,将中蛊症状报予太医署,瞒下蛊毒、只称疾病,命其与杏楼接洽防治。 但是,蛊乱系由太子导演。唯有奏闻皇帝,方能阻止事态恶化。 此间道理,阿萝心知肚明。 她只是另有忧虑:“去见陛下,会不会惊动太子?” 近来,她入宫多次,已然发觉,东宫位处宫门旁侧,可将进出动向纳入视野。太子手中还握着水蛊,若是打草惊蛇,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魏玘闻言,眸光岿然,似乎对此并不担心。 下一刻,话语掀起—— “请跟随属下。” 阿萝惊讶,望向声音来源。 恰于她目光尽头,川连迎身上前,神情凝重,透出如铁的决然。 “属下识得一条小路。” “自那条路走,可径直面圣,避开东宫视线。” 作者有话说: 决战前夜,只有冷酷的魏狗、坚强的女鹅、自曝的川连、冷酷的作话,与爱你们的心。 第117章 知己者 入宫面圣的隐秘小路? 阿萝一讶, 不由询道:“你怎会知晓?” 按理说,川连身领宿卫长之职, 门路广泛也不算怪事。但要论对禁宫的了解, 他应当比不过皇子出身的魏玘才是。 川连垂首,温声道:“一言难尽。” 答话时,他仍如寻常那般,唇角微微上扬。 阿萝亦如寻常, 注视他, 却自那清浅、薄淡的弧里, 读出了雾似的悲与苦。 莫名的悲凉沁上心尖。她颦眉,回眸去看魏玘。 魏玘仍伫立, 负手身后,颀影入夜,眸与眉宇寒凉、稳着, 如压枝沉雪, 藏起冰下深流。 他直视着川连,而川连落目地面。 阿萝忽然意识到,魏玘口中的友人从来近在咫尺。 她错愕, 不禁圆睁杏眸, 目光辗转于两人之间,不知作何回应。 平心而论,她愿意相信川连,想他定有苦衷。可她拿不准魏玘对川连的态度,更觉蛊乱一事非同小可, 不好轻举妄动。 徘徊时, 力道倏然抵达。 阿萝顺势看去, 便见魏玘牵她, 神情意味难辨。 他淡声道:“走吧。” …… 离开酒肆,阿萝才发现,外头已夜色四合、月上柳梢——地下暗无天日,又有要事压身,光阴流淌便也微弱难察。 几人坐上马车,驶离酒肆,听得车轮滚动一阵,停在一间米行前。 川连引路,绕开门面,走向僻冷的后径。阿萝由魏玘牵住,跟随着,进地窖、过小门,便投入一片昏黑、一条甬道。 昏黑之后又是昏黑。甬道尽头仍是甬道。 饶是阿萝自诩方向感尚佳,行走其中,仍觉路口错综、转折如麻,不免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这样一条道路,若非走过多次,定是记不清的。 行进全程,众人无话。微风簌簌,火光摇曳,再无其余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尽头的铜门终于浮现。 一名少年倚靠门柱,青衫裋褐,约莫十五六岁,脑袋耷拉,似乎正在打盹。只一刹,他捉到足音,立时抬首按剑。 “三兄?”他讶异。 “时辰未至,你怎突然来了?” 说着,他瞥见后方二人,顿时目瞪口呆:“肃、肃、肃……你、怎、她……” 魏玘不语,眉峰淡淡一挑。 阿萝眨着眸,颔首致意,柔声道:“你好。” 眼看少年近乎石化,川连上前,与人解释道:“事态紧急,晚些详谈。二位贵主身有要务,必须尽快觐见陛下。” 少年支吾,瞟向魏玘,吃了一记冰凉的眼刀。 他挠着鼻尖,觉出情势危急,便道:“知晓了。我这就去禀奏陛下。” 言罢,他身形一隐,转瞬匿于门后。 四下重归于寂。几人静寂相对。 阿萝掀眸,先觑魏玘,见他凤眸泛冷、神情漠然;再看川连,又是另一副闪躲的姿态。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干人只得静候,听着近无的呼吸声,直至少年再度出现、将人招入门内。 重返地面时,众人已身处红墙之中。 清冷的偏殿耸峙前方,内里漆黑,红光俄而一跳,燃起如豆的灯火。 “陛下尚未莅临。”少年道,“还请贵主入内等待。” 阿萝点首,便要进殿,先觉掌侧力道一懈——竟是魏玘松开了她。 她茫然:“子玉,你不进去吗?” 魏玘不语,来到她面前。他垂颈,于她前额落下一吻,唇瓣微凉,气息却温热如初。 他这才道:“先不了。” “我有事要处理。” 阿萝眯着眸,被人发尖蹭得微痒,朦朦胧猜出缘由,多半与川连有关。 她无意阻拦魏玘,因那是他二人的私事。只是,人命攸关,真要单独面圣、揭露蛊乱内情,她难免心生担忧。 “只有我一人,陛下会相信吗?” 魏玘抬指,捏她雪似的软颊,与她鹿眸对望,温柔又亲昵。 “自然。”他道,“他定会信你。” 阿萝抿起唇儿,笑得腼腆:“那你只管等我消息。” 她踮足,偎着爱人,予他一枚回吻,便旋身离开,随少年走入偏殿。 …… 离了阿萝,殿外又现冷寂。 孤月高悬颅顶,照出夏末秋初的树影,甫有风拂,便沙沙作响,捣碎满地白光。 魏玘负手,仰望陌生的殿阁。 于他身后不远,川连默立,像霎时老去的一枯树,生根似地扎在地上。 树不会说话。殿阁亦然。 可偏有人寻找答案,要二者剖白—— “说吧。” 川连叹息道:“您已经知晓了。” 魏玘回首看他,口吻比水还淡:“本王要你亲口道明。” 亲口。川连微微一怔。 他抬起视线,看向魏玘,心神倏而恍惚,记起了从前的雨夜。 当时,他蜷缩在地,被淋得湿透,浑身颤抖不止。半昏半醒间,他看见压顶的沉云,天光乍破一刹,落入居高临下的双眼。 那是狼一样的、冷冽的双眼,深沉如夜,漆寒幽幽。 过往与此刻重叠。川连面露苦笑。 他早有预见,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可落子无悔,他必须为从前种种付出代价。 是该由他亲口解释、阐明原委。 “方才那少年是我七弟。” “我,七弟,乃至江阳宋氏所有族人,均是效力于今上的绣衣使。” “一臣不事二主。可我别无选择。” “先祖誓言不可弃。天恩厚泽不可忘。圣人诏命更不可违。” 所有的一切均系命中注定——远在四朝之前,宋氏先辈就与天家定下了契约。 江阳宋氏原是大户,却家道中落,只余三世长房远志一脉,与妻儿卧薪尝胆,力求光复家门。 只惜宋妻貌美,被乡绅觊觎。远志受其迫害,与妻儿阴阳两隔。 他万念俱灰,如野狗般流离街头,被潜龙时的四皇子魏景所救。魏景中正无私,听其遭遇,对恶人严惩不贷,助其报仇雪恨。 为报恩情,远志自此跟随魏景,成为皇子随侍。 二人意气相投,结为知心好友。魏景更是知人善察,动用皇子之权,举荐远志入朝为官。 后来,魏景登基。彼时朝堂风雨如晦,贪官污吏营私舞弊。魏景有心革查奸佞,却苦于未得证据,遂与远志商谈计策。 远志自请伪作佞臣,混迹于蠹役之中,搜罗罪证,终将奸佞一网打尽。 尘埃落定,朝野一时清明。为免枉法之事死灰复燃,更求大越江山久安长治,君臣相对,秉烛长谈,终于作出决定。 ——即以宋氏远志为首,以宋氏子孙为众,领绣衣使之职,掌讨奸治狱之权,抹个人名讳,作百千面貌,听候圣人调遣。 自此,江阳宋氏凋敝入泥,绣衣直指应运而生。 宋氏后代自幼受训,习拳脚、兵器、易容、刺杀等,抛却身份与意志,唯皇命是从,做天子需要之人,行天子需要之事。 帝位更迭,龙椅代代交座。天子身侧,绣衣使如影随形。 身为宋氏后人,川连亦是其中之一。 父亲领今上密令,远赴巫疆,少与妻子团圆。他便在时任绣衣使之首的祖父身边,经受万般磨砺,锻出过人的身手和技巧。 他年少通透,心知自己乃是天子掌中刀、袖里剑,只严以律己,欲为今上发挥所长。 比起兄弟姐妹,川连确实成绩斐然。 无论刺杀、监视、探听、窃取,他都完成得天衣无缝。 他一度以为,自己余生也将随先人步伐、前赴后继——直到某日,魏翀召见他,命他潜伏至二皇子魏玘身侧。 此事后果如何,川连心知肚明。 一旦暴露身份,魏翀不会保他;跟随魏玘,会受太子党羽刁难;纵使魏玘得胜、继承大统,获知绣衣使存在,定也容不下他这个叛徒。 应下诏命的那一刻起,宋川连再无未来。 许是久有预料,他很快接受一切,转眼投身于任务之中。 为接近魏玘,祖父断他左臂,饿他三日,将奄奄一息的他扔在街角,被回宫的魏玘撞见。 为骗取魏玘信任,他道出祖父杜撰、制造的虚假经历,独独用了真实的姓名与出身。 可笑是,他曾有无数假名,唯一报上真名,只是为完成欺骗。 他成了皇子随侍,尔后近侍,再是王府宿卫,一步又一步取得信任,受宿卫长之职。 但从始至终,他都洞若观火,深知自己结局已定。 闻及此,魏玘眉关一蹙,旋即又松,眸光澹凉如初,打向墙里高树、月下枝影。 “这便是你拒绝郑三娘子的理由?” 川连颔首:“是。” 别有缘由、重担在身、不堪托付——这番拒绝的说辞,真切无疑,字字肺腑。 “但,”他一顿,目光泛柔,“我是真心倾慕她。” “侍奉殿下,我亦如是。” 最初,川连对魏玘别无看法,只恪守本分。可接触愈深,他对魏玘愈是理解,知其襟怀坦白,更认同其才干与志向。 执掌命途不过四字,他却亲眼目睹,魏玘何以挣开牢笼、何以辗转躬行。 尽管短暂,他也想与这样的明主同路。 于是,他替魏玘切身考量,守护其安危,劝诫其言行,在末路里殚精竭虑。 可诏命难逃,他只能将魏玘近况如实回禀越帝,原封不动,一字不落——这其中,自也包括阿萝和魏玘的纠葛始末。 魏玘默然聆听,始终一语未发。 晚风徜徉,推得浮云碎裂,凿开成片的青白。 二人如此立着,前是初识的彼此,后是生疏的殿阁,游走的光阴便益发漫长。 良久,魏玘才问:“今上命你接近,是领监视之职?” 川连一怔,低下眼帘,难得漾开一缕悲。 “不是的。”他道。 “陛下命我潜入殿下身侧,对殿下……贴身守护。” 所谓天生的幸运,只是加倍的提防。 魏翀藏山纳水,是工于心计的帝王,却对子嗣知疼着热、轻怜重惜,不曾起过疑心,更未因魏玘才智过人而生易储之意。 可是,年少的魏玘频遭意外,撇开命格之说,委实不合常理。 魏翀猜测,是太子为巩固势力,对兄弟痛下毒手。正因此,他才派遣川连,既保护魏玘,也自肃王一侧侦查太子。 同样地,太子周围也潜伏着几名绣衣使。只是,太子冷漠,更依赖母族,身边近臣均受母族暗中甄选,绣衣使未能触达核心。 动向禀报越多,魏翀越是失望,痛心于太子失德,最终决定易储。 可太子行事不留痕迹,面上虽然平庸,但也无功无过,不容他寻到服众的理由。 至于此次蛊乱,魏翀不明内情,但也自绣衣使处得知,太子暗联异人、时常密谋,欲对阿萝和魏玘有所动作。 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巴元、阿萝觉察蛊情,事态定会更加严重。 “子玉!”呼唤匆匆而来。 ——二人攀谈至此,阿萝已走出殿外。 川连收声,退居一旁。魏玘也不纠缠,只提步,迎上阿萝。 “状况如何?”他低声道。 阿萝颦着眉,眨动明眸,有些困惑:“陛下他……” “他静静想了一阵,便说他知晓了,又取来物件、叫我交付与你,之后便离开了。” 物件?魏玘道:“什么物件?” 阿萝摇头,抬起小手,呈至魏玘眼前。 五指徐徐舒开,藏物水落石出——竟是一块铜制错金小符,形如长啸猛虎! 魏玘心神一凝,明了越帝意图。 他唤道:“川连。” 川连一怔,身体比心智先行:“属下在。” 魏玘抬眸,对上他,凤眼凌厉、辉光似淬,声线平稳如初:“捉拿巫族祭司一事,倘若本王托付于你,你可愿领命?” 川连闻言愕然,一时思绪纷涌。 审问暗桩时,他也在场,知那巫族祭司将于两日后抵京。依照从前行事,他本该立时遣人追查,却因当下处境尴尬,不敢擅自动作。 他从来不曾奢望,魏玘至今仍愿信他。 “属下万死不辞。” 言罢,川连抱拳作揖,旋身要走。 岂料话语率先追来—— “如果……” 川连步伐一滞,不禁回身看去。 视线所及,魏玘背月而立,面庞不落明光,纵有阿萝在旁,不减风骨峭峻、冷沉迫人。 “如果,”他道,“没有誓言牵绊,不必抹去姓名……” “你只是你,会去做什么事?” 川连愣住,竟觉喉头喑哑,溘然发不出声音。 很快,他又笑了,想这问题虽不熟悉,但也并不陌生——在郑雁声表明心意的那夜,他推开了她,却也陷入类似的遐思。 他不该想的,因那是触不可及的奢望,也是难解的枷锁与樊笼。 可他确实想过:“殿下见笑了。” “我会盘下一间酒楼,做些美食,以烟火谋生。” “若能与三娘子相逢……我会追求她,守护她,与她儿女成群、相伴到老。” 魏玘低首,不再看他。 “知晓了。” 阿萝位处他身侧,忽见寒光一闪。 骇人的夜被撕作两半。这一半,映出分明的月,与遥对者滞怔的神色;另一半,照彻无波的眼,仿若锻铁,炼出决然万千。 剑锋划破手掌,鲜血顺腕淌落。 魏玘平静,话语掷地有声—— “江阳宋氏,知恩报德,信感阴阳,诚动天地。至今四朝有余,忠贯日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 “今,魏氏七世二子玘,以血为证,誓告祖先。” “风波过后,假使我命安在,定解前人之誓,许宋氏宽宥,允其名正言顺,子孙后代不受恩情所困,从心择业,行走光明!” 作者有话说: 章末有引用《三国志.吴书.吴主传二》与《昌黎集.卷十八.与孟尚书书》。猜到剧情的宝宝评论踢我一脚,我来发小红包!我记得有人猜到了!(尖叫) 第118章 破晓时 字句抛落, 如玉振金声,惊得川连愕然怔立。 他凝滞, 仿佛石像, 半晌才抬首,再度对上漆黑的眸瞳。 那仍是狼似的、冷冽的双眼,稳如冰河,不露破绽, 内里森严赛雪欺霜, 几与从前别无二致。 魏玘确实没有改变——破开雨夜的一缕天光, 在他眸底从未熄灭。 川连如梦初醒,记起了暂忘的所有。 面前之人居高临下、赫奕威仪, 却于他恩同再造,曾带走身骨支离的他,罔顾他家门不净, 容他安身康养, 予他衣食生计。 除却自身受助,他更是亲身见证,魏玘扶寒门、救贫疾、平冤抑, 打破一道又一道枷锁。 眼下, 情景再现。魏玘又一次解救了他。 川连从来以为,他该是一把刀,侍奉今上如此,侍奉魏玘亦然。 既是刀,生了锈, 就会被替换;伤了贵主, 就会被折断;又或不再锋利, 便以愧怍与誓言为砺石, 将他打磨得益加冷硬。 独在此刻,魏玘告诉他,他是自由的、活生生的人。 ——他宋川连,与所有同族,都是人。 许是今夜有雨,温热徐徐淌下。 川连沉默着,驻足雨幕之中,忽觉疼痛钻心,如藤般攫上左臂。 那段曾经折过、早已痊愈的臂骨,于他亲口剖白、道出欺骗真相时,二度断裂两截;可在这一刻,它迅猛生发,长成了完好无损的肢体。 是了,就是这样。骨断了,仍是能长出来的。 “啪嗒。”血珠滴落。 几是同时,川连两膝置地,向魏玘深深叩拜,如承千钧之重。 没有任何言语。沉夜静寂悄然。 孤月在上,泼洒雪似的辉华,衬着如锈的血气,裹往染血的剑锋,与离人挺拔的背影。 魏玘无声注视,看川连渐行渐远。 随后,他垂望掌心,盯那斜长、流红的刀痕。 下一刻,柔白的小手轻轻裹来。 魏玘抬目,撞进鹿般的杏眼,与阿萝相对而立,一时局促不安。 “生我气吗?”因他割了伤自己。 阿萝摇头:“不生气。” 她出殿尚晚,未能旁观全程,只见魏玘以血为誓、川连潸然下拜。 旧约作废,新盟既成。 她不知内情与原委,却在誓言入耳的一瞬,忽见往事纷至沓来。 也曾有一双月夜,魏玘拽住她,带她走到院围,为她指明逃脱的机会;又攥紧她手腕,将她拉出樊笼,沐浴于千里明光之下。 阿萝能感觉到,那时与此刻是一样的。 她的金龙跳出鲤池,鳞光烁烁,当空俯瞰下界疾苦,始终云行雨施、春风风人。 对此,她自然不存怨恼,唯有钦慕与疼惜。 “你的伤需要处理。” 魏玘一怔,转而垂首,露出笑意。 “放心。”他道。 “我得去一趟禁军北衙。那里有军医,可以为我包扎。” 阿萝闻言,长睫轻颤,没有立刻回话。 饶是她少通权势、不识虎符用处,听见军字,多少也明白了越帝的旨意。 前路凶险,她想与魏玘同行。可她心里清楚,魏玘不会答应,且她的存在难免惹他分心,非但毫无裨益,反会增添麻烦。 她递出虎符,只道:“我该在何处等你?” 魏玘道:“回府即可。” 他眸里含笑,拢指圈她小手,又道:“待到本王归家,约莫正是天明。你为我煮些粥食,算作今晨早膳,好吗?” 阿萝点点头,又动指,与他合缝相扣。 五点蔻丹钻出指隙,压住瘦削的、青筋隐现的手背,竟像杜鹃盛开、点缀于松林石罅。 “自然好。” 魏玘莞尔,唇弧愈扬。他瞩目于她,锁住她萃星的眸子。 “多放些鸡肉。”他道。 “先前赠你那些鸡羊,尚且养在府中。数量很多,足够你我二人吃了。” 听过这番话,阿萝睫帘一扇,雪颊染上绯赧。 她没想到,魏玘还记得那碗粥,更不曾忘却她支支吾吾、目光闪躲的模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 无论钗钿、鸡羊,还是锦缎、藏书,均系他刻意而为,有心讨她喜欢。只是那时候,他太过傲慢,不知该怎样恰当地爱她。 幸好,万水千山后,他们向彼此学到了许多。 如今的她,确实不必再吝啬节省。他予她的一切,已然装满这天下、充盈她心房。 阿萝抿着嘴,笑得有些羞怯。 “好。我知晓了。” 魏玘不再多言。他俯首,轻啄她眉眼,算作暂别:“去吧。” 阿萝没有动,静静站立着。 她掀眸,凝视眼前的爱人,终攀上他臂膀、牵他垂身,借力迎去极浅的一吻。 “就这一下。”少女灵动而狡黠。 “你还要多的、更好的,亦或是奇怪的,回府再管我讨。” …… 回到肃王府时,众人正等候门口。 杜松、陈敬、周文成、聂若山……相熟的面孔浮现阶前,有人踱步,有人伫立,无一缺席,像起伏的峰峦,在灯火里跌宕。 许是川连提前知会,众人大多忧心忡忡。 有别于众人,阿萝十分平静。 向亲友报过平安,她便回谨德殿,接上等待的青蛇,又往良医所去——在那里,年迈的医者挑灯以待,欲同百姓休戚与共。 于是,阿萝联合众良医,为助杏楼验蛊,制作淬药银针。 药是苦的,散着褐黑,走过一枚枚指尖,浸染或苍迈、或青稚的肌肤,直至蜷缩、泡涨,乃至起了水皱,手中工序仍未停歇。 今夜,冷月坐视,王府上下注定不眠。 而在良医所外,青袍老翁负手默立,旁观内里动向。 只见少女聚精会神,眉目凝定,专注于指间银针,与几名良医协同合作。偶尔地,她偏过颈去,解答旁人问题,耐心又真诚。 瞧见如此景象,周文成放下心来。 他依稀想起,初见阿萝时,她娇小、瘦弱,接过糖葫芦,如获至宝地举在手里。 而今,她业已抽条,比从前更高、更稳重了。 一路走来,他看她日渐生长,并非攀附的丝萝,而成坚韧、不折的劲草,与苍松并肩携手。 这令他倍感欣慰,也叹魏玘何其有幸。 及至淬针停歇,时辰已近寅正。 阿萝净手,别过良医,与阿莱一道,前往寻香阁。 自她那回走后,寻香阁不容人居,是僻静、黝黑的一方楼殿。鸡羊养在外头,受小篱围住,因是深夜,睡得昏昏沉沉。 阿萝停了步,站在院墙外,视线描摹内里。 之后,她走近小篱,左挑右拣,捉出一只金足白羽鸡,拎去典膳所。 她像从前那般,在典膳所杀鸡、淘米、摘菜,动作熟稔非常。趁她忙碌,阿莱便游往一边,追着自己的尾尖、衔咬嬉戏。 光阴如常流淌,星与月也逐渐沉没下去。 砂锅上了灶,阿萝走出典膳所。时辰尚早,所内又有侍婢帮衬,倒不必她过多费心。 外头的天光稍稍泛白。她举目瞧上一阵,便敛眸,往倒影池边坐着。 水波如镜,照出朗月疏星,与纤柔的细影。她挽裙,并拢两膝,虚虚抚弄池面,去触往昔的小船,只捉到渺远的清风。 ——至此,阿萝开始了等待。 在从前的人生中,她曾有过无数次等待。 熬煮热粥,需待料味沉淀、米花炸开;播种果蔬,需待春去秋来、作物熟成;甚至今夜,制作淬药银针,也需静候时辰。 可以说,阿萝的过去充斥着等待。 在众多等待之中,团圆的希冀刻骨铭心。 她自幼独居,谨遵蒙蚩教诲,守住小院,认真生活,努力等待父亲的归来,进而每每期盼、每每落空,周而复始,走过十三载春夏秋冬。 若要她说,等待这东西太过磨人,像水作的一只手、铁炼的一柄锤。 它不由分说,拽她上命运的铁砧,以失望与谎言为柴,烧得两面通红,一遍遍捶打她筋骨,予她一场永不能实现的幻梦。 幻梦美好,却由血泪铸成。她所盼望的一泻月华,只是森森白骨的映照与倒影。 阿萝经历了太多不被回应的等待。 她吞下孤独,小心地捧起希望与责任,用纤净、单薄的身子,捱过日复一日的落寞。 可这一次,天光亮起时——她的等待终于有了尽头。 那人踏风而来,大步流星,受金边勾勒,锐影如松如竹,身后绘满朝阳。 无尽长河中,他与她相遇多次,展露过百般面貌,容她拨开迷雾,摸索他疏朗的眉宇,与胸膛里那颗鲜活的、跳动的心脏。 幸好,她看见了真实的他。也幸好,他懂得了如何爱她。 目光交错的一刹,曾经的话语重回耳畔。 ——子玉,这天下很大吗? ——不过尔尔。 ——尔尔是多大? 事到如今,二人自不待言:所谓尔尔,并非囿于他股掌之间,而系凝为极大、又极小的一点血珠,沁在她方寸心上。 远处,魏玘停下脚步,与阿萝迢迢一笑。 阿萝也笑了。 她知道,今时今日,那两块相似又不同的顽石,已契成仿若天生的一把锁,再也不会分开。 既然如此,未来的他们会走向何方? 答案无从知晓。 此时此刻,炊烟袅袅—— 阿萝站起身,发袂纷扬,向魏玘提裙奔去。 作者有话说: “在希望坍塌的地方,燃烧着重生的迹象。”——鬼卞《向死而生》*。 * 这首歌是金属嘻哈,不是古风歌,宝宝们谨慎搜索。bgm我更建议winky诗的《不枉》。 虽然这章看着真的很像结局,但确实不是。所以,有没有宝宝能猜到下一章正文完结的结局要写啥? 第119章 山有灵 三月初三, 春风阵阵,穿林走叶。 郁葱葱的林径边, 一树木棉花压梢而生, 瓣红胜火,被人单手捉住。 那手又窄又薄,肤光清润如雪,指似纤葱, 受一枚小戒扣住——淡白, 玲珑, 净透如新,不见丝毫磨损, 显是备受呵护。 阿萝牵了花,凑到近前,眸光清亮, 映出丹花轮廓。 她问:“子玉, 好看吗?” “好看。”魏玘道,“只是……” 他收了声,垂下修颈, 望向怀中竹篮。 篮里花团锦簇, 柔枝堆叠其间,各色交相辉映,几乎装满整个春日。一条小蛇藏身叶下,被压得不堪重负,幽幽吐着信子。 “嘶……”阿莱很不满。 魏玘不由莞尔, 向人呈上竹篮:“你瞧。” 阿萝回眸, 这才发觉阿莱的处境, 忙探手, 将伙伴接来腕上。 “何时这样多了?”她嘟囔道。 阿莱盯她,委屈似地,甩动细长的尾尖。 一人一蛇对望,便有桃红染往白颊,纤翘的软睫扑扇两下,显出渐浓的愧赧。 “对不住。我不是存心的。” 这头的阿萝连连致歉。那头的魏玘只作旁观。 他不露声色,将前景收入视野,目光如水,淌往阿萝的面庞。 她比从前更漂亮了,乌发高盘,朱唇秾丽,螺黛勾眉,绘成灵动、娇俏的水湾,一双杏眸清莹莹的,像珠光点萃的湖泊。 魏玘眸光渐沉,瞧得愈发心痒。 想来岁月败人尔尔,落到阿萝身上,到底是不灵验的。 ——五年光阴眨眼而逝,于她眉眼之间,竟捉不到一丝半点的痕迹。 那一夜厮杀过去,恶人悉数伏法。水蛊之乱震惊朝野,太子魏琰被废,流放至黔州,祸事及其朋党,乃至皇后陈氏与母族。 之后,祭司受川连捉拿,巫疆文书也适逢其会,力证阿萝身份。谁也不曾料想,杏楼里勤恳谦逊、妙手回春的小神女,原也系巫族王室。 风波平定,水蛊解开。越帝立肃王玘为太子,册巫疆公主辛萝为太子妃。 因着魏玘深得民心,阿萝又有美誉在外,二人婚事传为佳话,连那一鞍一马、鸾凤和鸣的夫妻模子,也流入坊间、影响千家万户。 入主东宫后,魏玘偕志同道合之人,平冤假错案,打贪官豪强。 阿萝伴他左右,也孜孜不息,俭用度、行救济、理医政,更借东宫支持,缓和越巫两族矛盾。 夫妇合作如此,使得大越日益强盛、两族愈渐和睦。 又过五年,越帝魏翀病重,禅位于太子魏玘。魏玘登基为帝,尊魏翀为太上皇,封辛萝为后。 权势之争尘埃落定,往昔的承诺合该履行—— 魏玘抬臂,折下那枝木棉,掷入竹篮,便搂住阿萝的腰肢。 阿萝毫无防备,惊得柳腰一颤,顺势望去,对上一双乌沉、噙笑的凤眸。 “随你心意即可。”魏玘道。 他顿了顿,又认真道:“只有你,最懂蒙蚩的喜好。” 听见这番话,阿萝眸光更亮。她抿起嘴,点点头,唇边梨涡清浅,娇纯又恬淡。 二人便继续走着,一壁行向山脚,一壁采撷鲜花。官皮箱小巧依旧,受魏玘拎住,外头的银锁些微晃动,碎光青白如鳞。 愈向里走,道路愈渐开阔。过不多时,一道人影也显出身形。 那人着了蜡染蓝袍,负手身后,在山下来回踱步。听得足音,他循声抬首,立时欣喜迎上。 “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魏玘挑眉道:“你倒是生分。” 辛朗闻言,微微一笑。他又抱拳,温声道:“既承王位,礼节不可或缺。” 魏玘勾唇,上下扫视辛朗,眸里多了赞许。 打从翼州别后,他和阿萝未与辛朗再见,只自书信获知其动向,譬如境内安稳、迎娶巫后、添得子嗣等,皆是令人振奋的喜讯。 而今,在照金山脚,几人终于久别重逢。 辛朗移目,自魏玘转向阿萝,望进她一双杏眼,笑弧更深几分。 他道:“你变了许多。” ——变得更温婉、更稳重了。 这般弦外之音,受他按下不表,阿萝自是听不出的。 “真的吗?”她凝眸,忖过须臾,很快找到解释,“许是我来之前,用了德卿赠我的口脂。” “不好看吗?” 辛朗笑答:“没有的事。” “郑三娘子品味上佳,择这一色,最是衬你。” 说着,他一顿,再开口时,语气稍显犹豫:“郑三娘子和川连……” 谈到这两人,阿萝与魏玘相视一笑。 “放心。”魏玘口吻轻松,“他二人好得很。” 他从来言而有信,甫一即位,便还江阳宋氏自由,更予川连机会,容其辞去职务、尽心行事。 只是,川连自己另有盘算。脱开先祖束缚,他仍视魏玘为明主,遂于面上离开王府、兴办醉仙酒楼,暗里继续替魏玘效力。 至于郑雁声,也理解了魏玘的用心。宗族门楣受挫,她临危受命,整肃家风,钻研织造,广行贸易,让将败的郑氏起死回生。 在她正式接掌家族后,二人的婚事也如期而至。 想起此间种种,魏玘低笑一声:“郑三业已有孕,动作快极,不似我与阿萝这般温吞。” 阿萝鼓腮,闷闷道:“你不能怪我。” “分明是你想多欺负我一阵,不愿有人从中捣乱。” 受人控诉,魏玘坦然应下:“是我。” 言罢,他收紧手臂,扣紧她一截软腰,压住玲珑的曲线,嗓音几近藏火:“可要论欺负,你也不算安生,对我又抓又咬。” “不若今夜,就来评评这理?” “咳!”辛朗重声。 他面红耳赤,匆匆旋身:“都准备好了!” ——是指祭灵物件与各方守卫。 “我们先、先上山吧!” …… 照金山常有来客,道路并不崎岖。 几人拂枝踏叶,沿径而行,顺利无忧,抵达半山腰处。 再往上去,便是一片广阔的古枫林——那里是巫族的祭灵之地,为保庄严、不扰蝶母圣心,只容亲缘故去的巫族人造访。 这便意味着,阿萝要独自前进了。 她吻过魏玘,交付阿莱,接下官皮箱与竹篮,又自辛朗处取得竹铲,继续向上攀登。 无人作伴。唯有草木窸窣。 阿萝静静行路,越过山道尽头,终于来到山顶。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青绿。 正值阳春三月时,枫树峭立成林,翠叶满缀,枝干盘虬,呈出分外苍老、错综的深褐纹路。 在一树又一树叶下,隆着一座又一座小丘。 阿萝驻足,聆听风声,任由窸窣撩过耳畔,振得枫叶沙沙鼓动。 那些小丘埋着什么,她心中自有答案。 今日,她也要与前人一样,埋下父亲的遗物,请蝶母助他轮回转世。 阿萝扬眸,环视四周,相中一棵古老的枫树。它劲挺、苍翠,下方小丘此起彼伏,显也受旁人青睐、埋葬过无数亡魂。 ——这样的地方,阿吉应当会喜欢。 为了她,蒙蚩抛开前尘,摒弃亲友,远离凡尘烟火,后又陨灭尸骨、以孤魂之身游荡世间。 如此种种,定是极孤独、极落寞的。 倘若真能转世,在那之前,自该为他寻个热闹的去处。 阿萝上前,走向老树,徐徐跪伏下去。 她挽袖,将小篮放置一旁,用竹铲掘开浅坑,这才摸向官皮箱外。 “咔。”银锁应声而开。 内里物件显露形迹,受她探手其中,小心取了出来。 一件,接着一件……银饰时而轻盈、时而沉重,被她托于掌心,用锦帕仔细擦拭,最终垂腕而下,悉数埋入浅坑之中。 待到埋藏末了,官皮箱已空空如也。 阿萝动臂、合掌,归拢散落的泥土,掩去点滴的银光。 “沙……”声音轻微。 阿萝凝眸,盯住渐丰的小坑。 眼看它平坦如新、银饰再也踪影,她如梦初醒,鼻腔一酸,忽觉掌心空落,泪水潸潸淌下。 原想复杂、困难的祭灵,真到此时,不过黄土一抔、窣窣作响。 而那些打过腹稿、要告知父亲的话语和故事,竟也如云般骤散,统统消失不见了。 阿萝垂指,抚上土面,触到一片粗粝。 也怪是,这混了草种与石、硌得人生疼的黄土,仿佛父亲的大掌,同她轻轻相抵。 透过眼前的泪雾,阿萝瞧见莹白,在指间纹丝不动。 她一怔,倏而莞尔,弯起月似的笑弧。 ——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 在她触碰黄土的一瞬,她的父亲已跋山涉水而来,紧紧牵住她,将她交到她爱人的手中。 十八件嫁妆,终归不辱托付。 阿萝合眸,吞下泪涩,无声地跪了一阵。 她好像听到女童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唱着离别的曲子。 歌谣尽去,阿萝睁开双眸。 她取出鲜花,缀上土丘,将盛日的春意呈给父亲。 尔后,她起身,向枫树深深叩首。 “蝶母在上,我是阿萝。” 她嗓音绵柔,话语虔诚尤是:“我来得不巧,时辰未至,不见月色,也没有供果。可我知您慈悲,仍想说说我的心愿。” “其一,求蝶母庇我国土,风调雨顺。” “其二,求蝶母护我养父,转世轮回。” “其三,求蝶母眷我亲友,平安顺遂。” 说完这些,她又拜再起,拾起周身物什,向山下缓缓走去。 ……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日轮高悬,照出山棱清晰、河光流金,便有照金山的美名。 山路上,攀谈传来,人声乘风徜徉—— “去得这样久,许愿了?” “是的。” “许了什么心愿?” “不告诉你。我是说给蝶母听的。” “我吻你一下,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 “我吻你两下,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的。” “你吻我一百下,我也不会告诉你。” “……” “……” “那你吻我一百下,我就不问了,好不好?” “好的。这样可以的。” “你想我亲何处呢?” “……” “真想知道?” 渐渐地,人声稀落,向山外那头隐去了。 照金山重归于寂。 微风逐云相走,徜往人间,拂过炊烟,扫过面庞,落往一缕缕乌黑的发丝,见它由墨生雪,跨过光阴与岁月的长河。 而在青山顶端、老枫树下—— 微隆小丘上,春光锦攒里,破土的新芽柔韧生长。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