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鬼不语之仙墩鬼泣 作者:天下霸唱 内容简介 《鬼不语之仙墩鬼泣》是最新系列盗墓小说《鬼不语》中的第一本,以中国古代神秘的傩教文化为切口,引入一段曲折惊险的盗墓故事。主人公从先祖口耳相传下来的传说开始,闯东北,进中原,下西南,为了寻获 传闻中的稀世奇珍和揭开神奇面具背后的秘密,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险,古墓中会移动的壁画,黄河中如驳船的巨鱼,通天岭上神秘的血树,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地下世界,颠覆关于盗墓的一切想象! 前言 鬼不语之仙墩鬼泣 作者:天下霸唱 简介 · · · · · · · · 本书是最新系列盗墓小说《鬼不语》中的第一本,以中国古代神秘的傩教文化为切口,引入一段曲折惊险的盗墓故事。主人公从先祖口耳相传下来的传说开始,闯东北,进中原,下西南,为了寻获传闻中的稀世奇珍和揭开神奇面具背后的秘密,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险,古墓中会移动的壁画,黄河中如驳船的巨鱼,通天岭上神秘的血树,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地下世界,颠覆关于盗墓的一切想象! 第一章 鬼市耳录 我在兴安岭和黑龙江边见过草蠓,却没见过同时出现这么多,东北话讲草蠓也叫小咬或墨蚊,犹如一架架装备精良凶悍无比的战斗机,铺天盖地冲下来能把一头活生生的大牯牛吸成牛肉干。 1 过去,老北京人所说的“鬼市子”,也叫鬼市儿,或说晓市,按方位分为几处,四更前后全是摸着黑来摆地摊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见不得光,那会儿每到夜里,东市上常有身份不明行迹可疑的身影到处转悠,人鬼难辨,胆小的都不敢往前凑合。 提到鬼市,我先说一个叫瞎老义的人,当年在南门外住了很多抬杠为生的穷汉子,不是指说话抬杠,以前死了人装进棺材出殡,要用杠子把棺材抬到坟地下葬,这是给死人抬杠子,给活人抬杠是指抬轿子,民间叫顺了口,管杠夫们住的地方叫杠房胡同,地名沿用至今,瞎老义家就住在杠房胡同,解放前他以盗墓扒坟为生,拿行话说正经是个倒斗的,他也不是真瞎,上岁数之后眼神儿不行了,看东西看不清楚,经常闹出笑话,老街旧邻们根据这个特点,称他为“瞎老义”。 此人眼神儿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大白天在街上走,看见地上有捆东西,瞎老义高兴坏了,心说:“谁的皮货掉了?”趁着周围没人,想抱起来拿回家去,怎知刚一伸手,只听汪汪两声,一条大黄狗从地上跑了。 还有一次,瞎老义买了两个烧饼,刚出炉的芝麻烧饼,一定要趁热吃才好,天冷刮大风,他站到墙根底下避着风吃,没看见跟前的墙上贴了份布告,布告都盖着大印,早先大印是方的,后来改成了圆形印章,那年月认字儿的人少,有个外地人凑过来看布告,这个人从没见过圆的印章,以为瞎老义也在看,就问他那个圆的是什么,瞎老义说:“圆的是烧饼啊,想吃自己买去。”外地人一听这都哪跟哪,指着布告说:“不是烧饼,问你这上边是什么?”瞎老义说:“上边的这是芝麻。”俩人所问非所答,越说越拧,差点儿没打起来。 这些事不一定全是真的,或许有人故意编排,但传来传去,城里城外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瞎老义,还听说他走在半路上,看见地上掉了个大头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瞎老义以为是珍珠,捡起来一按扎破了手,他也怪自己眼神儿不好,悻悻地说:“嗐,是个臭虫,这都掐出血来了。” 言而总之,瞎老义的眼神儿确实不怎么样,瞧见大风刮得鸡毛满天飞,他能看成是麻雀,虽然没有完全瞎掉,倒斗这碗饭却没法吃了,此后常年在鬼市摆摊做买卖,他那买卖做的和别人不同,地上摆几包取灯儿,取灯儿就是火柴,老言古语叫取灯儿,念出来要念成起灯儿,在鬼市上换取灯儿叫换软鼓,取灯儿有明的意思,明字同冥,是告诉别人专收老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他自己在旁边一坐,对来来往往的人不闻不问,不认识的一概不搭理。 听瞎老义自己说,他那双眼坏得很离奇,在他还做倒斗这行当的时候,有一年去外省掏坟,打当地老乡口中得知,他们那个山上有怪事,每当月明的夜晚,山上会亮起一团白光,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在山脚下仰望,如同有两轮明月。 瞎老义听完,以为是山中古坟埋宝,打听明白路找过去,傍晚时分走到山下,忽然阴云密布,雷声隆隆,他怕遇上大雨,不敢再往前走了,看路旁有鹿鸣古寺,有心夜宿于此,但是寺庙荒废多年,前后没有一个僧人,他也是不信邪,点上油灯进了佛殿,见佛像后有空屋一间,两扇门板残破不堪,推开就关不上了,他找些稻草铺地,一个人坐在屋里,吃几块干粮充饥,不意风声渐紧,天昏地黑,还没下雨,只有雷声闷响不绝。 正想合衣而卧睡上一会儿,却听得佛殿外声响不对,瞎老义担心遇上盗匪,赶紧从屋里出来,躲到佛像后边偷看,此刻殿门推开,从外进来一个女子,身穿蓝布衣衫,瞎老义顿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常年盗墓掏坟,眼力不凡,看出这女子身上带着股阴气,好像刚从坟里爬出来,只见女子匆匆进了佛殿,在佛像前跪拜不止,同时有雷火如金蛇绕殿,瞎老义吓得魂飞胆裂,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竟要在鹿鸣古寺的佛殿中躲避天雷? 那女子也发觉佛像后有人,猛然一抬头,脸上六只眼,瞎老义瞅见不好,低着头只顾逃,刚把殿门拽开,那女子从后头追到了,突然一道炸雷从殿门中打进来,当场击在那女子头顶,瞎老义也跟着昏死在地,双眼在那时候让雷火灼伤,瞎倒没瞎,看东西却越来越模糊。转天有山民路过古寺救起瞎老义,再看佛殿中让雷劈死了一个大蜘蛛,肚子里全是绿松石一样的苍石,似玉非玉,入夜后能放光,皎如明月,始知老乡们看见山上放光是这个东西作怪,它是千年道行一朝丧。 2 瞎老义是否真有这段遭遇,我无从知晓,反正我是不大相信,听说瞎老义还救过我的命,我属蛇,按传统说法是属小龙,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下夜班回家,骑着自行车经过一条土路,骑着骑着就感觉自行车“咯噔”颠了一下,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停下车看,发现刚才骑车经过的地方,轧死了一条蛇。当时并没多想,骑上车刚要走,却有个小孩拦住去路,小孩指着父亲说:“你轧死我不要紧,我让你们家里属蛇的人给我偿命。”说完便不见了。此后我在家发高烧说胡话,怎么治也不见起色。街坊四邻都说这是撞邪了,瞎老义曾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我们两家关系不一般,我父亲知道瞎老义懂这些迷信的门道,就把下夜班骑车轧死一条蛇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让他帮忙想想办法。瞎老义说:“这准是蛇仙上门索命,必须给孩子改名换姓,到农村躲七七四十九天,白天走,经过路口还要在地上撒雄黄,这么的才能躲过这场灾。”家里人按瞎老义的话,把我带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之前起的大名小名全换掉再也不用,好歹算是把这小条命保住了。 关于父亲骑车轧死蛇这件事,我也只是听瞎老义说过,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在那个年代,大部分东西是凭票供应,胡同里的邻居们逢年过节才舍得炖肉吃,可瞎老义每个月都要吃一两回烤羊肉,吃法跟别人不一样,在他屋里有个铁炙之,下面的炉子里烧松塔松柴,炉前放一条长凳,吃烤羊肉的时候不坐着,一只脚踩到凳子上,左手托着一个碗,碗里是用“醋、酱油、姜末儿、料酒、卤虾油、葱丝、香菜叶”混成的蘸料,右手拿一双长杆儿似的竹筷子,夹起切成片的嫩羊肉,先蘸佐料,再把腌透的羊肉放到铁炙子上翻烤,烤熟的鲜嫩羊肉就着糖蒜和热牛舌饼吃,瞎老义说这是关外旗人才有的吃法,早年间,他到关外深山老林中找过金脉,所以他也习惯这种粗犷吃法,由于他眼神不好,孤老头子一个,身边没个近人,因此从我会拿筷子开始,一直是我帮他烤羊肉,顺便跟着解馋,瞎老义哪次也是管我的够,他在吃烤肉的时候总要喝上二两,边喝边给我说他当年怎么怎么找风水龙脉,又是如何如何盗墓取宝,比如蜘蛛过水是什么坟,惊蛇入草是什么墓,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话,却是也不乏出天入地之奇,他说的有意思,我很喜欢听,后来等我长大了才知道,每次瞎老义要吃烤羊肉,准是他又收到从老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了。 别看瞎老义住的胡同低矮简陋,那地方的能人真是不少,还有位做泥瓦活儿的韩师傅会拳法,不是在北京比较有名的形意太极八卦,只是穷乡僻壤中默默无闻的野拳,在韩师傅的老家,乡下种地的人都练这种拳,我也跟韩师傅学过两年,瞎老义告诉我:“别跟老韩练那个,会了拳脚容易惹事。” 我不信,结果真捅了大篓子,那年初冬,我路过荒凉的地坛公园后墙,遇见疯子带了几个小流氓,拦着俩女孩不让走,据说疯子的爹娘是高干,这小子在文革武斗时受过刺激,脑子不大正常,仗着有医院开的证明,号称拿刀捅死人不用偿命,他心黑手狠,平时总有伙猫三狗四的浑小子跟着他,在街上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这次拦住两个姑娘要扒裤子,其中一个女孩都是我以前的同学,我过去拦挡,疯子二话不说,掏出刀子对着我就捅,我下手也是没轻没重,抄起锁自行车的钢丝锁,给疯子脑袋上来了两下,疯子哼都没哼一声就趴在地上不动了,脑袋上流血流得像坏掉的自来水管子,旁边那些小流氓吓呆了,纷纷叫着打死人了,一哄而散。 我心里明白惹下大祸了,跑去瞎老义家想躲两天,那低矮的小平房即使在白天也很昏暗,我推门进去,看他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底下竟露出毛茸茸一条大尾巴,分不出是狼还是狐狸,我当时吓坏了,赶紧往屋外跑。 3 我跑到门口跌了一跤,撞在水缸上,额角留下一道疤,出来看见瞎老义从胡同外往里走,原来瞎老义腰腿不好,惧寒怕风,冬天要铺狼皮褥子,屋里那是条狼皮褥子,瞎老义问我:“慌里慌张的又捅什么篓子了?” 我把在地坛后边打疯子的事说了一遍,可能出人命了。 瞎老义听完也是吃惊,说道:“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何况人家爹娘是当官的,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那还不是公羊绑在板凳上,要刮毛要割蛋,全都随人家的便了。” 我说:“随他们怎么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再过十八年,我不还是我吗?” 瞎老义说:“不能意气用事,快收拾东西,先到内蒙躲些日子,你爹那边回头我告诉他。” 我当时真以为出人命了,听了瞎老义的话,连夜乘火车逃往东北的深山老林,瞎老义有个师兄人称“土地爷”,在内蒙古兴安岭木营子林场当把头,他跟瞎老义是过命的交情,瞎老义的狼皮褥子也是他送的,一见了我就拉着我问长问短不让走了,不久,家里发来电报让我回去,说是没事了,疯子没死,只是脑袋上开了两个窟窿,后来那俩女孩报了案,公安局发现疯子的证明系伪造,其爹娘为革命干部也是他自己胡编的,可我在外面野鸟似的习惯了,想跟土地爷在山里挖金子,等发了财再回去。 土地爷的祖上姓索,清朝时做过王爷,后因获罪,被朝廷流放充军至此,以挖金采参打渔狩猎为生,他有个孙女叫“索妮儿”,我跟着这祖孙两个,在山里打兔子套狐狸,沿着黑龙江到处寻找金脉,不过用土地爷上了岁数,身子大不如前,度过了万物沉眠的漫长寒冬,又经过短暂的春夏两季,不知不觉,已是初秋,眼看没什么收获,土地爷先回兴安岭木营子了,我和索妮儿则将之前在山里打来的狐狸皮貂皮,带到江边的集市上贩卖,从春天开江到大雪封山,江边有三次大集,这是当年的最后一次,这地方自古荒寂,人烟稀少,解放之前过来赶集的人,以林场木帮、江湖术士、散兵游勇、叫花乞丐为主,也有渔猎放牧为生的少数民族,人们自发形成集市,为的是交易在大山里挖来金子、人参、鹿茸、皮毛等物,这一传统一直保留到今天。 等把狐狸皮卖给一个蒙古族牧民,索妮儿对我说:“跟我们在山里转了这老些天,可苦了你了,今天想吃点啥好的。” 我看集市上颇有几家像样的馆子,门前都挂着灯笼似的幌子,东北这边讲究“下馆子吃饭看幌儿”,饭馆门面顶多有个字号,不写价格也不写里头做什么饭菜,这些全在幌子上看,比如从颜色上分,黄的是素斋馆,蓝的是清真馆,门头挂一个幌儿是一般的小吃店,幌儿上是圆的表示有蒸笼,装饰有花的是指能蒸馒头、包子、花卷,下面垂穗儿的是说饭馆里有面条,两个幌儿档次就比较高了,能办酒席,四个幌儿算是顶级,到头了,敢挂四个幌儿的馆子,必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价格也高,另外从来没有挂三个幌儿的馆子,因为仨幌儿和撒谎同音,饭馆忌讳欺客,绝不敢这么挂幌子,我虽然听瞎老义说过这些门道,但是没下过这样的馆子,也不知道吃什么好,就让索妮儿做主。 索妮儿把我带进一家饭馆,馆子里做的是铁锅炖大鱼,鱼是黑龙江中的淡水鱼王鳇鱼,饭馆里的做法虽糙,却架不住鱼肉鲜美,我这辈子头一次吃这么好的鱼,忍不住想喝两口,又要了半斤山果酒。正吃着饭,馆子里又进来两个人,也坐下吃铁锅炖鳇鱼,边吃边向饭馆掌柜的打听,问老沟怎么走。饭馆掌柜的一脸诧异:“老沟?你们上那地方干啥?挖死人去?” 4 饭馆掌柜认识索妮儿,他对那两个人说:“老沟……多少年没人提过了,要不你们问问这姑娘,她爷爷在解放前进老沟挖过金,除了土地爷,从没听说有谁能从老沟活着回来。” 这俩人立刻过来套近乎,跟我们打听老沟的事,还说如果索妮儿能当向导,带路进老沟,他们愿意付一大笔钱。 内蒙古海拉尔河诺敏河流域有一大片荒古的湿地沼泽,西北是大山,东边是原始森林,往南是草原,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两条大河迂回曲折,分叉横生,由于地势低洼,水流淤滞形成了沼泽,生长了无数年的水草盘根错节,在这一片片的草甸之间,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淤泥,人在荒草甸子上行走,必须脚踏草丛根部,一步不慎陷进泥潭,如若无人相救,会愈陷愈深,乃至被泥沼灭顶吞没,自古以来人兽绝迹,据说沼泽深处有条岩沟,沟里有古洞,老年间有许多人铤而走险,听信了谣言,冒死去沟中找金脉,几乎都是有去无回,即使命大没陷进沼泽,下到洞里也得让土鬼吃掉,在寻金人的口中传出个地名,管那地方叫老金沟,也称老沟,提起来谈虎色变,无人敢去。 索妮儿听这俩人想去老沟,瞅着却不像挖金人,况且金脉只是谣传,问道:“你俩是干啥的?要去老沟干啥?” 那俩人为首的一个四十来岁不到五十,是个二老道,道士大抵有两种,一种常年住在道观里,身上穿道袍,练气求真,是比较常见的道士,这种道士多半属于全真教,还有一种穿着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很少穿道袍,可以娶妻生子,但也有路符,捉鬼除妖画符念咒算卦看风水什么迷信的勾当都做,他们属于正一教,按东北民间的习惯,将这样的道人叫做“二老道”。 二老道开始不肯说实话,自称有祖师托梦,让他去老沟对付一具僵尸,那僵尸年深岁久已成气候,再不除掉恐会为祸不小,后来让索妮儿问得紧了,找没人的地方才说实话,其实他祖传那套画符驱鬼的江湖伎俩,如今唬不住人了,凭着会看些风水,改了行挖坟盗墓,他听说老沟下的山洞里有壁画,认准了那地方有古墓,他想押一宝做趟大活儿,跟他来的那个人叫张巨娃,原本是草原上的孤儿,爹妈在北大荒闹狼灾时不幸遇难,只留下他一个人,后来被兵团收养,他生下来便有十斤重,粗眉大眼,因此小名唤作“巨娃”,跟着收养他的人家改姓为张,二十岁出头,身大力不亏,比常人高出一头半,是个实心眼儿,让二老道收了当徒弟,俩人想找位向导,带路穿过沼泽草甸地去老沟盗墓取宝,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挖金掏坟套猎都是半公开的勾当,虽然好说不好听,可当着本地人的面,却不用隐瞒不说。 二老道伸出一根指头,对我和索妮儿说:“老兄弟,大姑娘,老道我实话都给你俩撂了,绝不亏你们,把我带到老沟,事成之后给你们这个数,咱来个痛快的,一句话,行是不行?” 索妮儿向来有主见,听二老道愿意出一个大数,想了想应允下来,她说眼下刚过完暴雨山洪肆虐的季节,进入那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沼泽是九死一生,事前一定要做万全准备,让二老道和张巨娃去置办干粮和艾草,阴历七月十六在诺敏河第三个河套碰头。 索妮儿待那俩人走后,又叮嘱我说,此事千万别让土地爷知道,金脉越来越难找,她想多挣些钱,往后不让土地爷进山挖金了。我说:“别的事我倒不担心,不过我看二老道是个棒槌,无非是掏过几座老坟的臭贼,他那两下子找得到古墓才怪,老沟那地方野兽都难进去,能有哪朝哪代的古墓?我也从没听说老沟里有古墓,只知道有吃人的土鬼。” 5 老沟里有土鬼吃人,是挖金人口中传了很多年的传言,天知道真假,进老沟往返至少要六天,我们将面临最大的凶险,首先是变幻莫测的自然气候,阴雨时期穿越这片沼泽草甸,在不明情况的人看来等于自寻死路,其实别的季节也各有艰难,冬季容易迷路还会遇上狼群,春秋两季沼泽半冻半化,看不出哪里可以通过。 阴历十六,我和索妮儿带了条单筒猎枪,在河套里见到那两个人,他们也已准备妥当,张巨娃身后的大背包上还绑着口铁锅。 二老道见面就问:“没带几条猎狗?撞见野兽咋整?” 索妮儿说:“这季节草甸子里没有野兽只有野鸟和蛇,带猎枪防身足够,对了,你们咋还背着口铁锅?不嫌沉啊?” 二老道说:“这一走进去,接连好几天不见人迹,草甸子里又阴冷潮湿,我寻思咱不得煮点热乎饭吃吗,就让我这老徒弟背了口铁锅,没事儿,他不嫌沉,半大小子,正是出力长力的时候。” 我说:“道长,你徒弟是不嫌沉,问题咱们是要进草甸湿地,他又高又壮本身就重,还背这么多东西,你想让他陷进泥掉子?咱把丑话说到头里,他这么大的个子,陷进沼泽我们可拽不动他。” 二老道说:“哎呀老兄弟,你这话说的老在理了,我都没想到,看来铁锅是不能带了,咱四个人身上的份量越轻越好。” 索妮儿说:“烧水有个行军饭盒就行,除了必备的东西,尽量多装艾草。” 我们知道索妮儿最熟悉荒原和森林里的情况,她说带什么自有她的道理,该扔的扔,该装的装,收拾好了,一行四个人往南走进了不见边际的荒草甸子,此地主要植被是耐寒的乌拉苔草、草丛茂密处形成草甸,一片连一片的草甸下是淤泥积水,泥泞不堪,浅处没膝,深处没人头顶,这里秋天来得早,初秋时节,有的草已经开始发黄,放眼四望,恍如置身于一片黄绿色的草海,远处看不见山脉,看不见森林,没有道路,只有茫茫无限的死水荒草,遍地是散发着腐臭的沼泽泥潭,跨过一个接一个的草甸,每一步都要先用木棍探路前行,稍有不慎陷到泥里,便有灭顶之灾。 湿地草甸上晴空迷雾变幻不定,一天日内,天气变上七八回是常有的事,有时起了大雾,白茫茫的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有时烈日当空,酷热难挡,晒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突然又是黑云压顶,下起各种各样的雨,有雷电交加,暴雨混着冰雹铺天盖地落下来,也有雨雾蒙蒙,或是紧一时慢一时的冷风阵雨,一下雨河道就涨水,湿地变成了一片泽国,在泥沼中最忌讳趟着水走,那就得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忍着,等雨住水退再动身,这么风一阵雨一阵,冷一阵热一阵,饥一顿饱一顿,深一脚浅一脚,说不尽这许多艰苦。 二老道为了求财,并不将行路之苦放在意下,他在途中指天讲地,不断给我们三个人吹嘘他当年盗墓取宝的经历,并许给张巨娃:“等这趟大活儿做成了,准给你盖房置地娶媳妇。”张巨娃感恩戴德,看二老道走不动了,便背着师傅走,在泥地中一步一陷,饶是他粗壮健硕,也累得气喘如牛。 如此走了一天,眼看红日偏西,草甸子上的气温凉爽下来,风也住了,荒野中好一派辽阔气象,二老道说如果一直这样,在草甸子上走几天也不是什么难事,话没落地,草地中冒出一团团涌动不定的黑雾,张巨娃骇异无比:“道长,这是咋回事?”二老道惊道:“哎呀我的妈呀,妖气遮天了!” 6 东北人说话形容年纪小多用老字,显得亲近,往往管排行最小的人叫老疙瘩,二老道指我就说老兄弟,提到张巨娃就是老徒弟,他看草甸子里有几团黑雾冲天而起,忙说:“老徒弟,快拿为师的斩妖除魔剑来!” 张巨娃愣道:“没见过,那是啥?” 二老道气得五拉嚎风,数落道:“你个山炮玩意儿,上炕认识老婆,下炕认识鞋,竟连你师傅我的斩妖剑也不认识,不就是顶门的那根桃木棍子吗……” 索妮儿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这是草地里的叮死牛,快拿艾草燃烟熏它们。” 我初见那成团涌动的黑雾,似乎有形有质,发出“嗡隆嗡隆”的怪响,也不免吃了一惊,听索妮儿说是“叮死牛”,才明白是成群结队的草蠓,我在兴安岭和黑龙江边见过草蠓,却没见过同时出现这么多,东北话讲草蠓也叫小咬或墨蚊,犹如一架架装备精良凶悍无比的战斗机,铺天盖地冲下来能把一头活生生的大牯牛吸成牛肉干,白天日晒雨淋,看不见草蠓,傍晚时分倾巢而出,草蠓会传播荒原流脑,让它们咬上一口就有可能要命,我急忙按照索妮儿事先的吩咐,拿出四个桦木皮卷筒,给每人分了一个,塞进去艾草点燃,木皮卷筒中冒出一缕青烟,汹涌而来的草蠓,让这烟一熏纷纷趋避,从傍晚到第二天天亮,如果不是刮风下雨,就要不停地用艾草燃烟,烟雾一断,那成群成群的草蠓便飞来扑人。 张巨娃恍然大悟:“草蠓子啊,道长你咋说是妖气?” 二老道强词夺理:“这东西吃人呐,怕是荒原里的死鬼冤魂所变,妖气太重了,为师那口斩妖除魔剑没在,要在手里咵咵咵比划那么两下,草蠓子全散,根本不用烧烟。” 张巨娃心服口服:“还得说道长水平高啊。” 二老道大言不惭:“那是飞机上挂暖壶——水平相当的高了。” 穿过草蠓出没的地带,夜幕已经降临,黑夜笼罩下的草海,气温骤降,夜里看不清路,无法在草甸中行进,只好扎下帐篷,燃起营火取暖,我们在附近的水中叉了两条鱼,下雨时河道涨水,有不少鱼误入荒草间的水洼,就此困在里面出不去了,其中甚至有哲罗鲑或黑鲟之类半米多长的大鱼,抓这种鱼不非吹灰之力,索妮儿在途中随手摘了不少野辣椒和酸死草,用木棍插着鱼在营火上翻烤,烤到鱼肉发白,把肉撕成一条条,蘸着野辣椒和酸死草的汁液吃,风味原始质朴,是种无法形容的美味。 二老道喝了几口烧刀子,东拉西扯又开始说那些没边没际的大话。 我说:“道长,听说你们正一教的道人,不穿道袍,却也得过真传的道术,比如喝下一口法水,喷出来是一道水箭,那些没得过真传冒充的道人绝不会这种喷法,喷出来那水都是散的,是有这么一说吗?” 二老道说:“哎呀我老兄弟,你不愧是大地方来的人,见识就是不同,你看这你都知道,说的没错,瞧我给你喷一道法水,上眼了……”说着话他吞了口烧刀子,随即喷出来,还掐指念了声“疾”,倒也有模有样,可恨那口酒喷得不争气,比得过天女散花了。 我们三个人赶紧躲闪,所幸没让二老道喷上一脸口水。 二老道有些尴尬,抹了抹嘴说道:“你看这是咋整的,可能太久不练了,主要是如今没人信那套玩意儿了,在哪也用不上,老话怎么说的——会施天上无穷计,难解眼下肚中饥,有理不是?要不然老道我也不至于走挖坟盗墓这条路。” 我对二老道说:“道长你又没去过老沟,怎么就认定那里有古墓?” 一轮皓月从地平线升起,在云海中半隐半现,草甸子半空的圆月大得出奇,好似伸手就能摸到,这片荒原上的夜空宛如梦幻,跟二老道接下来所说的话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第二章 吃人壁画 马灯让墓穴中涌出的阴气,冲得忽明忽暗,同时有只从没见过的恶兽,白毛金睛,张着血口扑将出来,我们三人几乎是魂飞魄散,头上毛发直立,挤在狭窄的墓道里无从退避。 1 二老道说老沟里有古墓,葬着一具契丹女尸,此事关里关外各朝各代的盗墓贼听都没听过,仅有关外正一教的二老道们清楚,七八百年以前,契丹辽国受唐宋两朝影响很深,陵寝墓穴也讲究个风水龙脉,相传辽世宗之女莽古是位萨满神女,死后埋在老沟,墓室和甬道内绘有精美绝伦的壁画,据说还用了活人殉葬,那时候这片荒草甸子还没这么难走,是片沃野千里的大草原,契丹皇室通常选取簸箕形洼地做墓穴,以为前有壁后有倚的洼地是风水宝地,老沟中的古墓地脉,正是二老道祖师爷亲自点的穴,事后险些让辽北大王灭了口,一辈一辈传到今天,所以二老道才能对老沟里的契丹古墓了如指掌。 近几年,二老道穷得快吃不上饭了,想起祖师爷传下的几处龙脉老坟所在,不禁起了贪念,他接连掏了几处老坟,挣了些钱,可是不多,这次盯上了老沟里的契丹古墓,深知墓中陪葬的宝物绝不会少,得手之后,下半辈子也不用发愁了。 老沟里的古墓虽然少有人知,但自清末以来,外边都谣传老沟有金脉,很多要钱不要命的人听信谣言进沟挖金,结果金脉没找到,送命的人却为数不少。据大难不死的幸存者所言,沟里是有些年代很古老的壁画,壁画中有吃人的东西,进到沟底洞穴的人,全让壁画妖怪给吃了,也有说那是洞中土鬼作祟,反正是种种传言,说什么的都有。 二老道也不知这些可怕的传说是不是与契丹古墓有关,不过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然敢掏坟挖墓就别信邪,过于迷信鬼怪之说的人,没法吃倒斗这碗饭。 古墓壁画吃人的传说,我和索妮儿是第一次听到,当年能穿过草甸子走进老沟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死在半道了,要么是陷进淤泥,让沼泽吞没,要么是喂了成群出没的草蠓,我们想不明白,也感到非常好奇,壁画只是画在墓墙上的图案,怎么可能吃人呢? 二老道同样是道听途说,也不明究竟,他说:“兴许是人们看壁画年代古老,岁久为怪,或是那壁画中描绘的情形十分吓人,传到民间就说壁画是吃人的妖怪,哪能当真呢?你们要想听妖画作怪的故事,老道可给你们说一个,宋朝那时候,黄河边上有只老狐狸,成精了道行不浅,时常变成女子模样在城中走动,城中一位画匠看这女子长得貌美,遂以丹青妙笔绘成美人图,画得简直都活了,后来这狐狸精混进了皇宫大内,媚惑君王,不成想酒后现了原形,露出了狐狸尾巴,让御林军统领撞见,挥刀斩于五朝门,妖狐死后一缕阴魂未散,躲在那张美人图中,后来美人图落在民间,愚民们误以为那是仙画,半夜掌灯之后焚香膜拜,画中美人就能走下来,有一个财主信以为真,出大价钱从当铺里收了去,他把仙画供在自家后宅,想来个夜会仙女,从这起财主家里人一个接一个被画中妖狐的鬼魂害死,恰好我们老祖师爷打街上过,一瞧那宅子中的妖气弥漫,遮得人睁不开眼了,当即仗剑找上门去,用三昧真火焚毁妖画,救了一方百姓。” 我觉得二老道所言全是信口开河,可东北民间流传最多的就是这类鬼狐故事,因为人们在深山老林中见多了狐狸的狡猾诡变,没法不相信,索妮儿和张巨娃都眼都听直了,又怕又愿意听,听完还在脑子里想。 当晚在草甸子上过夜,我也觉得身边好像多出个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恍惚觉得多出来的那个人在周围来回走,整夜都没睡安稳,我本以为是错觉,但天亮时看清楚了,身边草丛里真有这么一位,只不过不是活的。 2 解放前听信谣传,冒死进老沟寻金的人为数不少,可许多人不知厉害,走到半路就让草蠓吸成了干尸,干尸仅剩一层皮包着枯骨,全身都是黑孔,死状非常恐怖,这些干尸倒在荒草中,年复一年的经受风吹雨淋,有些至今还能看见,成了通往老沟的路标,昨天夜里黑灯瞎火的宿营,走得太累,听二老道神侃完了,我钻进帐篷倒头便睡,天亮睁开眼才猛然发现身边躺着这么一位,那份惊喜可想而知,接下来的一天什么也不想吃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天气时好时坏,或是烈日暴晒,或是瓢泼大雨,哪种也够人受的,有些地方绕不过去,不得不趟水而行,那就必须打上绑腿,防备蚂蟥,这样不停地在大草甸子中跋涉,绕过一片片的沼泽泥潭,白的云,黄的草,一望无际,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走到第四天上午,阴云满天,风吹草低,地平线南面出现两道黑线,有如两条大黑鱼在黄绿色草海中浮出的脊背。 索妮儿说:“那是荒草甸子中的炕沿子山,下面有道岩裂就叫老沟,说深也不算深。” 二老道看罢多时,喜道:“炕沿子山两头高中间低,形势如同二鬼把门,跟祖师爷传下的话一模一样,不会错,准是这地方,不过望山跑死马,看这个远近,至少是下午才能走到,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吃了晌饭再赶路。” 当下在荒草中找块平整地面坐下,四个人歇歇脚,啃两块干面饼子就猫爪菜,猫爪菜是草地里的野菜,长得像猫爪,进草甸子带不了那么多干粮,路上看见能吃的野菜就要挖出来用于充饥,二老道说好了到地方给一半钱,出去再给另一半,他把钱给了索妮儿,又说:“我跟我老徒弟到沟里盗墓,人手不够,你俩要是能帮把手,那棺材里的东西可以一人挑一件,想要啥你俩自己随便挑。” 索妮儿摇头道:“原以为老沟里什么也没有,才答应给你带路,可半路听道长你那么一说,才知道这地方真有古墓,现在我后老悔了,回头让我爷知道了非数落死我不可,我爷那老脸一拉长了,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的。” 二老道说:“只要咱们不说出去,哪会有人知道?你看你们来都来了,咋还后悔了呢?”他又问我:“老兄弟,你咋想?到手的钱你俩没胆子拿?”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跟二老道进去看一眼古墓里的壁画,之前听他说的意思,那座辽代古墓规模不小,这种机会太难得了,我虽然听瞎老义说过,倒斗这碗饭不能吃,盗墓取宝挡不住一个贪字,贪心一起,义气不存,贼胆也会越来越大,拿命换钱的勾当是切大腿喂肚子,早晚让自己把自己吃了,不过畏首畏尾不敢去,岂不让二老道和他徒弟以为我胆小?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输不起这面子,跟索妮儿到一旁商量了几句,最后答应同二老道进沟。 二老道说:“我老兄弟不愧是大地方人,老有见识了,别的我不敢保你,今天你就等着开眼吧。咱这些天在荒草甸子里喝西北风啃猫爪子菜太苦了,完事回去我带你们整好的吃,松子仁扒熊掌、松茸红烧犴鼻子、鳇鱼唇炖鹿筋,啥好咱整啥,可劲儿造,行不?” 张巨娃听得口水都流下来了:“道长,那还说啥呀,你说咋整就咋整吧。” 二老道说:“妥了,这次是老道我掌局,你们可都得听我的,一会儿歇够了脚,咱先进沟瞧瞧,然后再合计下一步咋整。” 此时乌云压顶,一只失群的孤雁在阴霾的天空掠过,荒草甸子上随即刮起了狂风,凛冽的风里夹着冷雨,气候急转直下变为恶劣,我们吃了几块干粮,接着往老沟走,走到炕沿山上,只见山脊低矮,称不上山,至多是个石坡,山里有条东西走向的狭长沟壑,上窄下阔,下面有十几米深,寒气逼人,雨水顺着岩层裂痕渗到了地下,二老道打着手电筒,带头从斜坡下到老沟底部,发现岩壁上有不少条形痕迹,头大尾窄,像是生有四足的鲵,传说老沟中有吃人的壁画,可能是指这些痕迹,其年代要比契丹古墓早出很多。 张巨娃瞪着两个大眼珠子看得出奇:“咋瞅这也不是会吃人的东西啊!”说着话,他伸出手要触摸石壁上的痕迹。 我按下张巨娃伸出去的手:“换我是你我就不碰它,常言道无风不起浪,我想老沟里壁画吃人的传言,不会是凭空而来。” 3 二老道对张巨娃说:“我老兄弟说的没错,想吃咱这碗饭,可得加小心。” 张巨娃说:“那行,哥,道长,我全听你俩的。” 索妮儿也是好奇,问我:“你说沟底下画的是啥?” 我说:“可能是蛇或者龙的图案,也许是化石,年代太古老,已经看不清了。” 龙蛇之类的图腾崇拜在内蒙各地并不少见,有草原的地方拜狼,有森林的地方拜熊,有洞的地方拜蛇,不过老沟这些痕迹浑然天成,也有可能不是人为。 这些岩画的比埋葬契丹女尸的古墓要早得多,当年寻金者在老沟遇险,传言说此地有吃人的壁画,指的应当是沟中岩画,与我们要找的契丹古墓无关,小心翼翼地在沟中走出一段,既无人踪也无兽迹,沟底潮湿阴冷,散发着一股腥腐的臭气。 二老道拿出罗盘找方位,带路在沟中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走。炕沿山南边是片簸箕形洼地,中间低,两端翘,北端高出南端。古墓墓室的位置在洼地下方,墓道入口在炕沿山老沟里。沟底乱石崩塌,即使看出墓道在哪,凭我们几个人也挖不动。二老道那套装神骗鬼的伎俩虽不顶用,但堪舆认穴的本事却实实在在,他见老沟里的岩层坚厚无法撼动,爬出沟来到炕沿山上,手捧罗盘,左看右看,东比西比,一步一步量到山坡下头,指着沟外一条淤泥野草覆盖的岩缝说:“瞅准了,打这挖下去就是墓道。” 张巨娃听得吩咐,从背囊里掏出短铲锹镐,分给我和索妮儿,在二老道的指点下,挖出岩缝中的淤泥荒草,淤积的烂泥虽然容易挖,但岩裂狭窄,手脚施展不开,又要刨防水沟,直到夜半更深,泥洞终于见了底,再往下是层抹着红膏泥的条形大砖,使用红胶泥沟缝抹平,我们三个抠出几块沉重的条砖,已累得呼哧呼哧穿着粗气,只见泥洞下方露出一个钻得过人的窟窿。 我看出二老道是避开沟中的墓门,直接从墓道顶部掏洞下去,由于常年受泥水侵蚀,条形砖砌成的墓道外壁早已松动,也不免佩服他这双贼眼准得出奇。 二老道强忍着贪心,他说墓道封闭的年头太久,里头阴气重,一时半会儿没法下去,况且天也晚了,大伙累得够呛,先歇一宿再动手,墓道里还有内门,明天有得忙活。 这一夜风雨不住,张巨娃对我们说:“你们信不信,盗墓时风雨交加,是古墓里的死鬼在哭。” 索妮胆子不小,可对这些迷信的说法她是真信,听张巨娃这么一说脸都白了。 我对索妮儿说:“根本没那么回事儿,死鬼埋在古墓里与荒烟衰草作伴,冷清寂寞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人来看它,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哭呢?” 二老道说:“还是我老兄弟胆大不信邪,老道我早看你不是一般人,比我这夯货徒弟有出息多了。依我看,孤魂野鬼再可怕,也不如穷神可怕,老道我是穷怕了,等咱这个活儿做成了,足够下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只要这么一想,那就什么胆子也有了。” 我们喝冷水啃干粮,听二老道说完话,连眼皮子也睁不开了,这一天实在累得狠了,四个人轮流守着通进墓道的泥洞,以防积水灌进去,忍饥受冻挨到天亮。 转过上午,二老道点起一盏防风防水的马灯,他让我和张巨娃先进去探路,二老道嘱咐说:“老兄弟你可得记住了,灯灭人就灭。” 4 二老道告诉我,这契丹古墓的形势,是在簸箕形洼地下方有巨大的土丘,上方覆盖着草甸,墓室挖在土丘里,第一道墓门位于老沟,为了使风水形势不至中断,用砖石胶泥将墓室和墓门之间的墓道连接贯通,墓门内侧有封门石,墓室岩壁同样坚厚无比,绝难凿穿,盗此契丹古墓,最便捷的途径就是从墓道顶部挖进去,可墓道里不通风,让人呼吸困难,如果马灯无缘无故突然熄灭,即是说明里面还有阴气,要赶快掉头往外逃,夜长梦多,迟则有变,探命墓道,然后打开墓门进里头取宝,拿完东西立刻走人。 我们扎上绑腿,放绳子钻下盗洞,阴冷的墓道中地势逼仄,两个人并肩走都显得挤,而且土质十分疏松,碰到墙皮就连土带泥一片一片的往下掉,随时都有可能垮塌下来埋住墓道,条形砖砌成的墓道两壁抹着层白灰面儿,下方绘有壁画,但这段墓道损毁严重,泥水侵浸,仅有一些凌乱的线条可见,墓道中还有一些殉葬的人骨,也许是兽骨,烂得认不出了。 张巨娃人高马大,胆子却不大,跟在我身后问道:“哥呀,你以前进过古墓没有?” 我说:“以前只在乡下钻过坟窟窿,还曾跟人打赌,到荒坟里睡过一夜,可都是些早被掏空的老坟,里头除了几只东爬西钻的蜘蛛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样的辽墓我也是第一次见,你给二老道当徒弟,没跟他进过古墓?” 张巨娃说:“这半年多虽然跟道长掏过几座坟,但也没进过这种么大的古墓,光是墓道就这老深,里头能有些啥?” 我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古墓里除了粽子还能有什么?”之前听二老道说,辽墓里埋着一个契丹女尸,生前不仅是辽国的皇族显贵,姿容艳丽举世无双,又是萨满神巫,身份不比寻常。 张巨娃想象不出:“哎呀,那得美貌成啥样?” 我问他:“你想想,你这辈子见过的女人当中,谁长得最标志?” 张巨娃说:“索妮儿,条顺盘亮,看着就招人稀罕,我没见过比她模样更好的了。” 我说:“索妮儿长得是好,要在前清她也算是格格了,跟这契丹女尸还真有一比,可她是在山里长大的猎人,脾气比老爷们儿还窜,气质上只怕不如契丹神女。” 张巨娃说:“反正契丹女尸也死了,死人跟活人没法比。” 我说:“没准死而不朽,揭开棺椁仍是栩栩如生……” 张巨娃说:“那岂不变成僵尸了?哥呀,你可别说了,我胆小。” 我说:“对了,咱这话哪说哪了,你可别当着索妮儿的面再提,要不然她饶不了我。” 张巨娃说:“打是疼骂是爱,她稀罕你才数落你,我们这的老娘们儿都这样。” 我们俩胡扯了几句,胆子壮多了,走到墓道尽头,提煤油灯照过去,是道双扇木门,每扇门上有三排鎏金的铜钉,中间挂着布满锈蚀的大锁,炕沿山下埋压的第一道墓门,是座石板门,墓道里一般都用巨石堵着,没有牛马别想拽得动封门石,而第二道墓门只是木质裹着铜皮,又兼受潮腐朽,根本挡不住人。 张巨娃将墓门上鎏金的铜疙瘩一一撬下,又抡镐凿穿了墓门,里面却积满了沙土,挖开沙子又是积碳,属于古墓里的防潮层,好在不厚,沙土层后面是内门。 我和张巨娃全身又是土又是汗,想到即将见到地宫,都不免紧张起来,正待撬动内门,索妮儿突然从墓道后边进来了,我说:“你怎么来了?不怕契丹女尸吗?” 索妮儿说:“看你俩下来半天没动静,担心你整出啥事,咋还没完呢?” 我说:“快了,还有一层内门,抠开这道门,里头就是地宫……” 说话的时候,张巨娃已用力撬开了那扇门板,地宫不过是在土丘里掏出的洞穴,抠开墓门的一瞬间,只觉一阵让人窒息的黑风从古墓里吹出,我刚跟张巨娃说了半天契丹女尸的样子,好奇心驱使之下,不由自主地拎起马灯往里头照,想看一眼古墓里有什么东西,忽见漆黑的墓穴里扑出一只狰狞无比的恶兽,竟是全身白毛,金目獠牙。 5 马灯让墓穴中涌出的阴气,冲得忽明忽暗,同时有只从没见过的恶兽,白毛金睛,张着血口扑将出来,我们三人几乎是魂飞魄散,头上毛发直立,挤在狭窄的墓道里无从退避,眼睁睁看那恶兽迎面扑到,我惶急之际抡起手中的山镐,狠狠挥过去,谁知抡了一空,山镐重重砸在地砖上,发出“当啷”一声巨响,劲儿使得太猛,虎口都被震裂了,而那恶兽扑到我们身上有如一阵阴风,呛得人不能呼吸,再看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惊疑不定,又感到喘不过气,急忙从原路退出去,张巨娃把在内门前见到的骇人情形,给他师傅二老道说了一遍,这是三个人亲眼所见,绝不会看错,再进去非让守墓的恶兽吃了不可。 二老道是吃倒斗这碗饭的老贼,经验何其丰富,他一听张巨娃的描述,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守陵的恶兽,这座古墓千百年来不曾通风,绘在墓墙上的壁画色彩鲜艳,和刚绘上去的没有两样,打开墓门的一瞬间,墓里的阴气出来,壁画上的色彩会随空气挥发一部分,人眼看到的鬼怪,是古墓壁画随阴气挥发掉的色彩,老年间的人迷信,认为那是撞上了鬼影,让这阵阴风触到,轻则受场惊吓,重则被吓掉魂魄,也等于要了人命,其实这是古墓保存完好的证明。 我想起瞎老义也说过这种事,二老道应该不是胡说,张巨娃却说什么都不敢再进古墓了。 二老道说:“这个没出息的夯货,整天啥都不干,只想坐等着天上掉馅饼,也不寻思寻思你家祖坟上长没长那根蒿草?胆小不得将军做,怕死不是大丈夫,你还想不想挣钱盖房娶媳妇过好日子了?”二老道深知张巨娃的念头,如此忽悠一通,又把张巨娃的心思说活动了。 张巨娃发财心切,听完二老道的话,硬着头皮收拾斧子马灯,等会儿要进古墓取宝。 二老道转回头,对我说:“老兄弟,我这老徒弟不顶用,这山炮玩意儿,做事吭哧瘪肚废老劲了,还是得指望你帮我一把,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有释道儒三教,儒教平常,佛教清苦,唯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走到啥地方都让人高看一眼,道门里的长生不死虽不好学,但我师傅以前的道人们也能靠算卦看风水混口饭吃,撑不死,却也饿不着,可传到老道我这代,偏赶上全国解放破迷信除四旧,多少代祖师传下来的饭碗,到我这没法养家糊口了,又不会别般营生,不掏坟盗墓还能干什么去?老道我当年抽过大烟,身子坏了,受不住古墓里的阴气,所以等会儿要由你带着我这徒弟进古墓,你还得多照应他一些。” 我心说:“你个贼老道可真会使唤人,自己不进古墓,把这些担惊受怕的脏活儿累活儿,全推给我和张巨娃了。”可我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那会儿又是年轻气盛,明知为难也不愿推脱,当时听了二老道的安排,让张巨娃背了一条空蛇皮口袋,又带上手套、绳索、手电筒、马灯和斧头。 此刻日已过午,估计古墓里能有点活气儿了,我和张巨娃戴上口罩正准备下去,索妮儿带了杆土制猎枪,也要跟着我们一同进入古墓,她一是担心我出事,二来也是好奇,越怕越想看,说到底还是胆子大,带着猎枪吓唬不了死人,也足够给活人壮胆。 我本不想让索妮儿下去,要说古墓里有墓主阴魂我也不怎么信,但伏火暗弩流沙落石未必没有,通风的时间不长,没准会把人闷住,墓道也是说塌就塌,可索妮儿执意要跟来,我只好让她待在我身后不许往前去。 这次下墓道之前,二老道给了我一柱香,叮嘱我们手脚越快越好,香灭之前必须出来。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耽搁时间久了怕有变故。 张巨娃拎着马灯斧头在前,我和索妮儿拿了手电筒在后,三个人攀着绳索下至墓道,按原路摸到墓门前,辽墓地宫是挖在土丘里的洞穴,有前中后三间墓室,前室很窄,到墓门仅有五步距离,迎面墙上是近似猛虎的兽形壁画,张牙舞爪的巨兽盯着地宫入口,是个镇墓辟邪的东西,大部分色彩已在墓门打开时消退,颜色暗淡,却仍能看出狰狞凶恶之状,古墓深处的壁画颜色褪得并不严重,让手电筒的光束一照,漆黑墓室中浮现出的壁画依旧鲜艳夺目,分别描绘着人物鸟兽宫殿山川,还有群臣歌舞饮宴的场面,技法高超,极具唐画风采,置身其中,仿佛走进了一座千年画宫。 6 地宫前室面积不大,却比墓道宽阔得多,土洞四壁砌着墓砖,一进去马灯就变暗了,手电筒也照不远,晦气仍是极重,还有股难闻的土腥气,我们怕被闷住,不敢走得太快。 迎头是恶兽把门的壁画,两侧和头顶绘着仙鹤祥云的图案,前室中四个墓俑两两相对,呈半跪姿态,看起来都是侍卫模样,个个浓眉大眼,长发披肩,身穿圆领团花长袍,足蹬长靴,腰间束带,手中持有长锤,团花长锤靴子上全贴着金箔。 我看张巨娃想刮下金箔带走,对他说:“二老道交代过,取后室的五件宝物就足够了,辽墓里的陪葬品太多,你要是连金箔都刮,三天三夜也完不了活儿。” 张巨娃俩眼都不够看了,点头答应:“嗯呐,我听你的,哥呀,你说这些瓦爷手里怎么不拿狼牙棒,却握着这像锤又不是锤的东西,能好使吗?” 我说:“你知道什么,瓦爷手持的不是铜锤,这叫金瓜,御驾之前不准见刃儿见刺儿,因此近侍只用金瓜,皇上看谁不痛快,便喝令侍卫拉出去在殿前金瓜击顶,那就是把罪人按到地上,轮起这长锤砸脑袋,跟砸个西瓜似的。” 张巨娃说:“还是我哥行啊,连这都知道。” 索妮儿说:“我好像听我爷说过,这叫骨朵……” 事实上索妮儿说的没错,辽墓武士手里拿的是骨朵,很久以前是契丹人的兵器,也属卫护仪仗之器,并非金瓜击顶用的金瓜,那会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件,信口开河罢了,我告诉索妮儿骨朵和金瓜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关内关外叫法不同。 说话进了中室,天圆地方穹庐顶的洞穴墓室,土洞面积有四间民房大小,壁高三四米,手电筒照不到尽头,两边分别有一间耳室,墙角也有砖头砌成的石柱,上涂红彩打底,又用黑白颜色勾勒出的花卉图案,四周和头顶都是整幅的壁画,色彩鲜艳,形象传神。 穹窿形墓顶上,用深蓝颜色绘出深沉的天空,白色星辰点缀其间,东南有赤黄色的日轮,里面栖息着三足金乌,西南一轮明月,玉兔桂树都在这月宫里,星空幽远,日升月沉,让人顿感兔走乌飞,深觉时光如电,人生瞬息,我抬头仰望古墓顶部已逾千年的壁画,看得心中砰砰直跳,索妮儿和张巨娃也是目瞪口呆。 我心说:“这契丹小娘们儿真会享受,死后还要看着如此精美的壁画。”这么想着,又把手电筒照向墙壁,溜边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古墓中的壁画排列有序,描绘着墓主人生前的情形,有在宫殿中的饮宴歌舞,有祭神拜天的行巫仪式,也有在山林中骑马射猎的场面,侍卫们身着甲胄,森严肃立,奴仆们卑躬屈膝传酒送肉,更有侍从手牵披挂整齐的骏马,执礼甚恭,好像在随时等候墓主人出行,侧面的耳室里,堆满了晶莹剔透的玛瑙盅水晶碗、白瓷青瓷碗盘、金壶银罐,马鞍马镫上镶金嵌玉,别看积了一层淤土,但拂去积尘,那黄的金、白的银、红的玛瑙,兀自灿然夺目,不是一般老坟里的土鸡瓦狗可比,虽然时隔千年,可一看这些壁画和陪葬品,就能立刻想象到墓主人生前锦衣玉食,过着奴仆成群一呼百诺的奢华生活。 张巨娃道:“跟这位墓主人一比,我真是白活了,凭什么人家能过这种日子?” 我说:“你师傅有句话说得不错,命不好谁也别怪,要怪就怪咱家祖坟上没长那根蒿草。” 索妮儿说:“全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要这么多顶啥用?莽古生前有这么多奴仆侍卫骏马金珠,还不是年纪不大就死了?” 我问她:“你怎知契丹女尸年纪不大就死了?” 索妮儿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萨满神女莽古,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几岁,要说埋在哪里没人清楚,提起莽古却有不少萨满教的老人知道,传说莽古生前能通鬼神,明见千里以外,而且貌美倾国,举世罕有。” 我说:“契丹女尸生前长得再如何好看,咱们也见不到活的了,可惜那年头有没照相机,留不下影像,不过……辽墓壁画注重写实,壁画中应该是古人真容。” 我想在古墓壁画中一睹大辽公主萨满神女的真容,但前室和中室这么多壁画,其中竟没有墓主的形象存在,可我知道,沉睡千年的契丹女尸并不在后室,她就在这个阴森的墓室中,始终注视着我们三个人的一举一动。 7 我告诉张巨娃和索妮儿,已经离契丹女尸很近了,墓主就在这里。 张巨娃问道:“哥呀,墓主为啥不在后室?” 我说:“你白给二老道当徒弟了,后室大多用来放墓志石碑,墓主人当然在当中的正室。” 索妮儿听我说契丹女尸就在这里,不禁怕上心来,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说,辽国萨满神女的传说在东北流传甚广,如今的萨满教只剩下跳大神儿了,据说古时候却真有神通法术,可她听那些老年间的传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害怕归害怕,又忍不住想看契丹女尸的样子。 越往古墓深处走,马灯越暗,呼吸也愈发困难,站在墙边,手电筒照不到墓室尽头,我往前走了两步,也觉得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举起手电筒往前照,隐约看墓室尽头的墙壁下,是一座石台尸床,约有半人多高,雕刻成龙首鱼身的形状,是个摩羯鱼形床,只有尸床没有棺椁,女尸侧卧在尸床上,契丹葬俗和关内有别,古代萨满讲究通灵之说,下葬忌用棺椁,这一点我听二老道提过,当即走近两步,上前看个清楚,索妮儿躲在我和张巨娃身后,也睁大了眼去看,我们都揪着个心,在手电筒的光亮下,仔细端详面前的一切。 摩羯怪鱼形状的尸床下部,也绘有人物图案,那是两女一男,无不形神兼备,画中两名侍女身穿青色宫装,一持白鹦鹉立扇,一持金盆,旁边还有一个老者,一身萨满长袍装束,头戴无沿乌纱,面容削瘦,鹰鼻深目,连鬓络腮的胡须,两手握在胸前躬身而立,相貌严肃,让人望而生畏,在尸床画像前倒着三具干尸,也是两女一男,服饰和壁画上的人物一模一样,尸身上布满了黑斑。 这三个死尸想必是殉葬的人,墓床彩绘中有这三人生前的样貌,属于墓主贴身的近侍,活人灌服水银殉葬,死后身上才有这种发黑的水银斑,尸身年久不朽。 再看侧卧于摩羯尸床上的墓主人,契丹女尸脸罩黄金面具,两根辫子盘于脑后,发辫上勒有金箍,头下是伏虎兽形枕,腰束宝带,系如意扣,金网葬衣覆盖下,还套着十一层敛袍,身下锦被绣着活灵活现的大孔雀,女尸戴着手套,脚踩金花云靴,手腕上有一对龙首金镯,宝石耳坠,金印戒指,腰佩琥珀柄玉刀,胸前挂着的一大串琥珀璎珞,是数百颗琥珀加上龙盘珍珠浮雕饰件,通体用银丝穿成,怀中抱着个用玛瑙装饰的黄金盒子。黄金面具可能是依契丹女尸生前容貌五官轮廓,使用金片打造而成,却终究不是一张活人的脸,面具上冰冷的容颜凝固了千年,让手电筒光束一照,黄金熠熠生辉,但在这阴森的古墓中既看不出美艳绝伦,也看不出安详端庄,反倒显得分外诡异。 我心想难怪将古墓里的死尸比作“粽子”,从里到外裹了这么多层,原有的身形容貌哪还看得出来? 张巨娃呆望着契丹女尸半晌,对我说:“哥呀,瞅着老吓人了,我说啥来着,这女尸不可能有我姐长得好。” 索妮儿没听明白,她问张巨娃:“你刚说什么?” 张巨娃说:“姐呀,我哥说你长得和契丹女尸差不多,我说不可能,女尸咋能有你好看……” 索妮儿一听急了,揪住我的耳朵说:“你怎么拿我跟死人比?”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忙把索妮儿的手掰开,对她说:“别信张巨娃胡言乱语,他准是把做梦的事当真了。”说完瞪了张巨娃一眼,又说:“黄金覆面之下才是契丹女尸的真容,你们敢不敢看?” 索妮儿说:“要不……别看了,死人的脸……能有啥好看?” 我说二老道交代过,这座辽墓里的陪葬品多不可数,不过真正的无价之宝,全在契丹女尸身上,别的不用动,只取女尸怀中所抱的玛瑙金盒、胸前佩戴的大串琥珀璎珞、脸上罩着的黄金覆面,这三样东西都了不得,尤其是黄金覆面,錾着细密精美的龙凤纹饰,更有契丹女尸生前的容貌轮廓,没有第二件东西比得过它。 索妮儿说:“二老道说得好听,为什么他自己不进古墓,从契丹女尸脸上摘这黄金覆面?” 张巨娃说:“我师傅他是真不敢来,他一进来准得死。” 8 我问张巨娃:“这是怎么句话?贼老道一进契丹古墓就会没命?” 张巨娃告诉我和索妮儿,二老道的祖师当年给这座辽墓看过风水,还指点了墓穴格局,但也立下过重誓,他和他的后人敢来盗挖此墓,必定死于非命。 我说你也是二老道的徒弟,你师傅怕死你就不怕? 张巨娃怔住了,惊道:“哎呀我哥,我真没想到还有这骨节!” 我问他:“二老道都教过你什么?” 张巨娃说:“那可多了,道长从头教过我,盗墓起源于黄河流域,在民间发展到后来,融入了东北二人转的技术特点,一般都是俩人干活……” 我一听就明白了,二老道那个损贼,根本没把张巨娃当徒弟,这种话也只有张巨娃才会相信。 张巨娃没开过眼,见到裹在契丹女尸身上的金珠宝玉,不由得起了贪心,怕字抛在了九霄云外,让我帮他照着亮,这就要动手取宝,他跪地给女尸磕了个头,说道:“小老妹儿,你死后留这老多好东西也没啥用,匀给我们几件,也是阴功不小,我这多有得罪了。” 张巨娃念叨了几句给自己壮胆的话,伸手想去取女尸身上的宝物,碍于尸床前隔着三具干尸,他身量虽高,胳膊长腿长,却也够不到那么远,只好先把干尸拽到旁边,灌进水银的死人外皮枯干,但格外沉重,张巨娃拖得十分吃力。 索妮儿提着马灯和猎枪,跟在我身后,我把二老道给的那柱香插到墓砖缝隙里,撑起蛇皮口袋,举着手电筒给张巨娃照亮,此刻古墓里通风的时间已久,手电筒和马灯照明范围扩大了些许,能看见女尸身后的墓墙上,同样绘有壁画,内容十分怪诞,让人难以理解。 契丹女尸身后的壁画中,上方是天狼夺月,占据了整幅壁画的一多半,圆月变成了黑色,而且大得兀突,让人毛骨悚然,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它吸进去,左上角有一条形态凶残贪婪的巨狼,在古代中原地区的迷信观念中,将月蚀当做天狗吃月,辽国则认为是天狼夺月,两者并无太大分别,指的都是一回事,壁画下半部分却是一座大山,山腹墓穴中有彩绘木椁,椁身有锁链缠绕,木棺周围侍立几十个金俑,围着这座山,躺有许多面无表情的人,男女老少均有,不知是死是活,这一切,都在无比之大的黑月之下。 张巨娃只顾着摸金取宝,我和索妮儿的目光却让这壁画吸引,辽墓里的壁画多以写实为主,唯有这幅壁画的内容怪诞诡异,又绘在契丹女尸身后,显得非常重要。 我凝视良久,想不出这壁画是什么意思,委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索妮儿自言自语道:“这壁画多像契丹女尸做的一个梦……” 我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地一愣,觉得索妮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契丹女尸罩着黄金覆面侧卧在摩羯鱼床上,配以身后的壁画,正如同展现着墓主人生前的梦境,让人感到契丹女尸并没有死,只是在阴冷的墓穴中沉睡不醒,若说是梦,这个梦可也够离奇了。 我对索妮儿说:“没准真让你说对了,古代人迷信,以为梦能通灵,且是左右吉凶的征兆,契丹女尸生前是皇室贵族,又身具萨满神女这重身份,生前做了这样一个让她念念不忘的梦,这个梦有可能很重要,以至于在她死之前,还不忘吩咐族人把梦境画在古墓中。” 索妮儿望着壁画中的黑月不寒而栗:“这一定是个无解的噩梦……” 张巨娃说道:“哥呀,你俩别瞅那壁画了,死人做过的梦,跟咱有啥相干,帮我一把行不?” 我回过神来,只见张巨娃正伸着两手,哆哆嗦嗦地托起契丹女尸的头部,想要摘下挂在女尸脖颈上的琥珀璎珞,可他两手抱着契丹女尸的头,没法再摘那一大串琥珀璎珞。 我对张巨娃说:“契丹女尸是萨满神女辽国公主,你个穷光棍是什么出身,也敢抱她?” 张巨娃颤声道:“哎呀我哥,你可别吓唬我了,我这都快吓尿裤了,亏得我这趟出门带了两条裤子。” 我看张巨娃真是怕得狠了,只好不再看古墓里的壁画,先把手电筒关掉,别在腰后的皮带上,让索妮儿将马灯往前提一些,然后从女尸脖颈上摘下琥珀璎珞,感觉份量沉甸甸的,顺手放进蛇皮口袋里,心说:“便宜二老道那损贼了。” 张巨娃轻手轻脚地将女尸头部重新放在兽形石枕上,明知这是个死人,可一看那黄金覆面上诡异的反光,就觉得稍有惊动,契丹女尸会突然坐起来,所以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取掉琥珀璎珞之后,接下来要摘女尸脸上的黄金覆面,我想象不出黄金面具下有怎样一张脸,死去千年之久的契丹女尸,是和墓室三个殉葬的侍从一样,灌注水银变成了满脸黑斑的干尸?还是依然保持着生前的容貌? 9 索妮儿以往听多了萨满神女的传说,一看我们要摘黄金面具,吓得捂住眼不敢看女尸的脸。 张巨娃说:“姐呀,你在后头可不能闭眼啊,万一你那猎枪搂走了火,一枪招呼到我和我哥身上,那我俩死得也太屈了。” 我告诉索妮儿不用怕,契丹女尸的脸,不会比墓室里三具殉葬干尸的脸更吓人了,按理说黄金覆面下应该仅是一具枯骨,莽古有倾国之貌,一定极爱惜自己的容颜,灌水银是能保持尸身不朽,可干尸和活人的样子相差太多,以往也只有殉葬的奴仆才用水银防腐,这古墓里又没有棺椁,契丹女尸已经死去千年,保存再好也只是一堆骸骨了,身上穿金罩玉裹了十几层敛袍,又以黄金面具罩脸,撑在尸床上显得还有人形轮廓,敛袍和覆面里头除了几根枯骨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索妮儿却认为萨满神女莽古不是常人,至少看这契丹女尸的头发,仍是那么浓密乌黑,只是没了活人才有的光泽。 事到临头,张巨娃也没胆子取下女尸的黄金面具,他先伸手撸下几样金饰和琥珀柄银刀,递给我放进蛇皮口袋里,又将契丹女尸抱住金盒的手挪开,捧下那个嵌着玛瑙的金盒,这金盒有一尺多长。 我揭开看了一眼,盒子分为三层,头一层只装着几块刻有古符的兽骨。 索妮儿说:“我知道,这是莽古的噶啦哈。” 我听说在东北地区,姑娘们喜欢一种兽骨制成的玩物叫“嘎拉哈”,传到关内叫“羊拐”,关外是用猪膝盖骨制成,关内则以羊膝盖骨来做,但都不是这种的东西,这几块兽骨年代古老,表面光润如玉,又刻着犬形符文,各面有赤黑青白几种颜色,也许是萨满老教预测吉凶用的东西,金盒其余两层,分别装着玉璧和大如龙眼的明珠,我不知那玉璧价值几何,只看那珠子让马灯照得泛出异光,只怕灭掉马灯,凭着珠光也可以数清契丹女尸的头发,实再是非同小可,我想起瞎老义说过倒斗最忌讳贪心,凡事不能做绝,琥珀璎珞玉刀金匣皆是身外之物,取之无妨,至于黄金覆面和女尸头下的伏虎玉枕不拿也罢。 我正想叫张巨娃收手,忽听索妮儿说:“我瞅古墓里的壁画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 我掩上金盒放进蛇皮口袋,抬眼看向契丹女尸身后的壁画,盯得久了会觉得要被那轮黑月吸进去,可要说壁画在不知不觉间有变化,这我倒看不出来,反正那壁画中间只是黑乎乎的一个大片。 这时地上插的那柱香也快烧到头了,我本以为这柱香可以烧一个时辰,没成想至多能烧二十几分钟,我对张巨娃说:“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敢拿契丹女尸脸上的黄金面具,咱们就赶紧从古墓里出去了,这可不是留之地。” 张巨娃初时提心吊胆,等他接连从契丹女尸身上撸下几件金饰,一看没出什么事,贼胆更壮,拿一件是拿,拿两件是拿,全拿了也是拿,当取不取,过后莫悔,想来想去,他还是要摘契丹女尸头上的黄金覆面。黄金覆面后头有玉搭扣,张巨娃用手揽住契丹女尸的头,解开缠在发髻中的玉扣,粗手笨脚忙得满头是汗,解了好几次才解开,此刻地上那柱香早也烧尽了。 我不明白二老道为何非让我们在香灭前离开古墓,但这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扯着张巨娃说:“别拿黄金覆面了,快走!” 张巨娃还舍不得撒手,那黄金面具已经被他揭掉了。我和索妮儿站在张巨娃身后,仅有一盏马灯照明,看不到契丹女尸的脸,也不知张巨娃看见了什么,黑暗中只听他叫了声:“哎呀我的哥呀,吓死我了!”惊呼声中,他如触蛇蝎般闪到一旁。 晃动不定的马灯光影下,我和索妮儿看到了契丹女尸的面容,这个被人们说成有倾国之色的萨满神女,在黄金面具下却只有一张枯树皮似的脸,深陷的两眼和嘴部像三个黑窟窿,如同壁画上的黑月一样可怖。 契丹女尸也许在生前受到那个噩梦的纠缠,死得格外痛苦,难怪把张巨娃吓得不轻,我看在眼里,也感到头发根子直竖,口中对张巨娃说:“让你别摘女尸脸上的面具你非要摘,把自己吓着了不是?”可侧过头一看,刚才躲到一旁的张巨娃却不在那,他如果逃出墓室,我不会听不到脚步声,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在一瞬间突然消失? 索妮儿骇然道:“人呢?撩了?” 东北话说“撩了”,是说跑了的意思,我觉得张巨娃不可能撩得那么快,不知怎样作答,只好摸出手电筒照过去找人,猛然发现张巨娃让古墓里的壁画吃了。 第三章 千年噩梦 1 张巨娃揭开契丹女尸的黄金覆面,让脸如槁木的萨满神女吓破了胆,他闪身躲到墓室边上,随后这个人就突然不见了,直到我掏出手电筒照向墙壁,才看见张巨娃的上半截身子陷在壁画中,剩下两条腿还在用力踢蹬,好像是壁画中的人在动,抓住张巨娃往壁画里拽,这一连串的变故,全部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我根本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骇异之状,更是难以言说。 我眼睁睁看着壁画里的人在动,可这辽代古墓在挖开之前,埋在地下长达千年,这么久没通过风,墓室中不该有活的东西存在,除非是古墓中的壁画兴妖作祟,那又怎么可能? 心中耸栗之际,手电筒也拿不稳了,光束晃动中只见张巨娃在壁画中越陷越深,我和索妮儿均想救人要紧,顾不上怕,抛下手中的猎枪、马灯和蛇皮口袋,分别抱住张巨娃的一条腿,拼命向外拉扯。 我们咬紧牙关使出全力,总算把张巨娃的半截身子从壁画中拽出,就看这人满身是血,脸上的皮都没了,面目已不可辨,说不上是死是活,看样子凶多吉少。要说半个人陷进墙壁里,那墓墙上有个窟窿才是,然而墙上的壁画仍是鲜艳完整,只是隆起了一大块,手电筒的光束照过去,能照到那壁画中的一个宫女,在恍惚的光影下,那宫女的脸正从壁画中凸起。 我和索妮儿大吃一惊,这是壁画里的人要出来了?我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停下来看个究竟了,急忙拖着死狗般的张巨娃往后退开,惊慌之余,忘了身后有三具殉葬的干尸,我一脚绊上,身不由己地向后仰倒,头部重重撞到一块硬物,眼前一阵发黑。 我这一跌,正摔在摩羯鱼床上,头下撞到的硬物是兽形石枕,几乎与侧卧了千年的契丹女尸脸对着脸,我心说这好不晦气,急于起身,却连跟手指也不能动,恰似被噩梦魇住了,意识陷进了女尸身后的壁画,也忘了身在辽国古墓中,恍惚间到了那棺椁近前,看那些黄金俑就在身边,我心想这可发财了,我和土地爷索妮儿在山里找上半辈子金脉,怕也是比不过这个金俑,刚想伸手去摸,缠在棺椁上的锁链蓦然断裂,金丝楠木椁开启,露出其中的玉棺,一个披散头发的人推开玉棺从里面匍匐而出,那人血口过腮,四肢僵硬,长发覆面,全身血污,拖出一条肚肠,半截还在棺椁中,转眼到了我面前,我骇异无比,喉咙便似塞住了发不出声,想逃又挪不开腿,只好闭上眼等死。 忽然间,有人把我从尸床上拽起,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冷汗都出透了,再看是索妮将我拽了起身,契丹女尸身后的壁画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刚才的感受,只是头部撞到兽形石枕之后,意识在那一瞬间让梦魇住了,萨满神女莽古生前做了一个让她到死也忘不掉的噩梦,一千年后,我在这阴森的古墓地宫里,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虽然短暂,但那恐怖无比的情形,已足够让我记一辈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复前人做过的梦,我当时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寻思多半是契丹女尸厉鬼作祟,我们在古墓里撞上邪了,更想不到萨满神女的千年噩梦会一直缠着我不放。 2 当时我被索妮儿一拽,登时从梦魇中惊醒,胳膊腿好似灌满了黑醋,酸痛沉重,脑袋也撞得不轻,仍在发懵,手电筒晃动不定的光束下,看到张巨娃仍四仰八叉地躺着,生死不明,墓室侧面壁画中有个宫女的轮廓凸起,好像是那片墙皮在动。 我对索妮儿说:“我不要紧,咱们快逃!”话音未落,头顶上忽然落下一片灰土,抬头一看,只见高处有几个近似麻袋般的物事在动,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但是古墓中色彩鲜艳的壁画,全绘在它们身上,不知何故,此时竟活转过来,自壁画中挣脱而出,留下一个个窟窿,炕沿山老沟下的契丹古墓封土完好,在我们挖开墓道前就没通过风,上千年的壁画中有鬼怪不成? 这么一怔之下,已有一片墙皮般的物事掉落在我们身前,这东西身子扁平,软若无骨,头大而尾窄,形似琵琶,我手中只有电筒,捏着空拳难以应对,便抓起张巨娃扔在地上的山镐,狠狠地横扫过去,却似击中了一条破麻袋,那东西身上带着墙皮,忽然一口咬住了镐头,我心中骇异至极,急忙用力回夺。 这时索妮儿端起猎枪,对准那破麻袋般的物事搂下了扳机,猎枪轰击的声响,在墓穴深处听来震耳欲聋,那东西被猎枪揭翻在地,我感觉手中一松,抢回了山镐,看那镐头上沾满了腐臭的脓水,山镐受其腐蚀,镐头化掉了一半,木柄早已连接不住,我倒吸一口冷气,躲在古墓壁画里千年不死的是何方神怪,竟能吐出强酸般的王水? 索妮儿惊道:“你看……好像是琵琶蛇!” 我想起听土地爷说过此事,相传老年间,东北原始森林和荒原大泽中有琵琶蛇,与其说像琵琶,那东西更像大得出奇的蛤蟆秧子,死后在地下化为枯芝般的干尸,据说此物为世代同体,后身依附在前身的尸体里,遇阳气而活,出生的过程近似爬虫冬眠,感受到天气转暖而复苏,契丹鲜卑等民族视其为神蛇,因为已经绝迹很久了,所以没人能说清这东西究竟是不是蛇,这个名字只是山中猎人故老相传的称呼,也有人说它是蝘蜓。 此刻听索妮儿这么一说,我意识到契丹古墓里的东西可能是琵琶蛇,说不定是契丹人将琵琶蛇的干尸钉在墓墙中,抹以白灰面绘上壁画,地下墓穴阴冷,不动封土也就罢了,若有有盗墓贼闯进地宫,点起火烛加上盗墓贼呼吸的热度,足能使壁画里的琵琶蛇活转过来,把惊扰契丹女尸长眠的盗墓贼一个个吃掉,二老道让我们在一柱香的时间内离开,显然早知契丹古墓中有神蛇,却担心我们不敢进来盗墓取宝,故意隐瞒不说。 炕沿子山老沟里的痕迹,大概也是琵琶蛇所留,当年老沟里有土鬼吃人的传闻由此而来,我暗骂那贼老道真是个挨千刀的,眼下却是尽快脱身要紧,古墓壁画中的琵琶蛇纷纷爬出,这东西身子前端像张开的破麻袋,比它大得多的东西也能一口吞下,索妮儿手中是条老掉牙的猎枪,我只握着半截镐把,绝难与之对敌,好在多数琵琶蛇刚从壁画中爬出,行动尚不灵活,我们还有机会逃走。 张巨娃先前一头撞在壁画上,让墙中的琵琶蛇张口吞下半截,又被我和索妮儿拽出来,上半身血肉模糊,我们想逃的时候,听他哼了一声,可见还有口活气儿,我不忍把他扔在古墓里被琵琶蛇生吞活吃,当即和索妮儿倒拖了张巨娃的大腿往外跑,那条装着冥器珍宝的蛇皮口袋可来不及捡了。 我一脚踢翻放在地上的马灯,灯油流出来,呼地一下冒起一片火,倒拖着张巨娃,借机逃进墓道,此时埋在壁画里的琵琶蛇相继挣脱,契丹古墓位于炕沿山下的一片簸箕形洼地中,上面覆盖着淤泥水草,下面是个土丘,墓室挖在土丘里,四壁砌砖搭柱支撑,那些琵琶蛇爬出壁画,在墙上留下不少大大小小的窟窿,土丘外的泥水立时涌入古墓,古墓之下也是深不可测的泥沼,半没在淤泥中的土丘中,突然灌进大量泥沙,立时向泥沼深处沉去。 我和索妮儿相顾失色,想不到今天竟要陪着古墓中的契丹女尸,陷入大泽深处,只怕再过一个千年,也难有复见天日的机会。 3 土丘中的古墓涌进泥水,沉向大泽深处,最初下沉之势尚缓,我们求生心切,拖着半死不活的张巨娃拼命往外逃,手里能扔的东西全扔了,狂奔至墓道洞口。 二老道等得心焦,进了墓道正往里面张望,他见我们只拖着血肉模糊的张巨娃,那蛇皮口袋却不在,就明白出什么事了,按捺不住贪心,给手心里一口唾沫,抄起火把想往墓道里走,他可能不知古墓中的变故,以为什么东西都怕火,带上火把逐开怪蛇,随手抓上两件珍宝再出来,总不能身入宝山空手而回,这贪念一起,早把他祖师爷当年立过的誓忘了,却又看出情形不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我和索妮儿带着张巨娃逃到此处,累得喘成了一团,惊魂未定,话也说不出了,还没顾得上告诉二老道,后半截墓道突然垮塌下来,整个让淤泥埋住了,二老道站得位置靠里,在那伸着脑袋往里看,发觉墓道塌陷为时已晚,我眼瞅着他让泥石埋在辽墓之中,拿倒斗的行话说是“土了点儿了”。 我和索妮儿用力将张巨娃托上盗洞,转头看见二老道被活埋,心中均是一寒,可我们立足的地方,已经快让淤泥没过了膝盖,只得爬出墓道,耳听西风呜咽,眼见黄草连天,白云当空,之前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好像从没发生过,只有沼泽里咕咚咕咚的冒着泡,那是古墓沉入泥沼深处的动静,没多会儿也不见了,山下仅剩半段被淤泥塞满的墓道。 经过这些事,我深知瞎老义所言不虚,盗墓取宝起了贪念准要人命,那二老道也算有些手段的盗墓贼了,只因一念之差万劫不复,我们也险些送掉性命,张巨娃脸上的皮肉掉没了,昏昏沉沉人事不省,幸得索妮儿找来一些菩萨草,给张巨娃裹好伤灌下药汤,吊住一口气得以不死,我和索妮儿架着他一步步往外走,走到半路上,朔风夹雪直扑人面,不到片刻,已是漫天皆白,自古道“胡地六月便飞雪”,这话是一点不错,我们没有御寒之物,只得加紧赶路,在天气变得恶劣之前,终于走出了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草海,把张巨娃送到诺敏河的一个屯子里将养。我将二老道给的钱和在墓门上抠下的鎏金铜疙瘩,全留给了张巨娃,又找地方给二老道烧了些纸钱,超度这老贼一场。 回到林场之后,索妮儿不敢跟她爷爷隐瞒,进老沟盗墓这件事让土地爷知道了,老头吹胡子瞪眼地数落索妮儿,还轮着棒子要打她,我只好把事情揽在自己头上,但是我也怕土地爷的倔脾气,借故先回家一趟,想等老头子气儿消了再说,返程火车从一个林场附近的小站出发,告别前来送行的索妮儿,我一个人坐在车厢里若有所失,闷极了无聊,翻看手头的一册旧书打发时间,那是二老道祖师传下的阴阳宝笈,内容不止山形水势阴坟阳宅,也有入地寻龙算命解梦之类,二老道被活埋在炕沿山古墓,可他这本祖传阴阳宝笈还放在外面,我在他背包中找火柴时翻了出来,我想带回去给瞎老义,之前未级细观,坐在火车里才有机会翻阅,我先看了看那些所谓的风水形势,这跟瞎老义说的并无太大出入,只不过多了图解,看起来更容易领悟,等翻至道家解梦的部分,我立刻想到了老沟古墓中的壁画。 我在火车上反复看了几遍道家解梦的秘诀,可是壁画中萨满神女莽古在一千年前做过的那个噩梦,根本无解,这次听信二老道的鬼话,去炕沿子山老沟盗墓,实在是倒霉透顶,事后想起来,也要怪自己草率鲁莽,但是敢做就要敢当,没什么可抱怨的,又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怎知这千年的噩梦才刚刚开了个头,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 第四章 通天黄泉 两千年前伏牛山通天岭的气候温暖潮湿,到处覆盖着森林,到后来水土流失,连山猫土狗也不多见了,仅剩下荒山野岭,途中除了山就是山,还都是形同坟崮的秃山,群山连绵起伏,有如一座座巨大的坟丘,一直延展到天的尽头。 1 记忆中那一年的北京,闷热少雨,尘土却很大,黄乎乎的天,灰蒙蒙的地,很少见得到晴空,据传明朝末年,李闯王进北京,出了一句民谚:“天洒黄,动刀兵;地蒙尘,走人狼。”人狼者,意指人中之狼,凶徒也,如今虽说海内平定,没有战事,可酷暑时节出现反常的沙尘天气,也不像什么好征兆。 我在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看见这灰黄的天地,已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心里说不出的怕,又不知在怕什么,到家一看,瞎老义已经不在了,是前一天走的,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往常瞎老义的身子骨就不好,眼神儿也不大行,却有很多常人不及之处,比如谁带来一枚翠玉扳指,瞎老义先拿鼻子闻一闻,再用手摸一摸,顶多伸出舌头舔一下,便能说出扳指的年头,也说得出是坟里埋的,还是家里传的,几乎没错过,要没这两下子,又怎敢在鬼市上换取灯儿打软鼓?当年,在古董行里提起瞎老义的字号,没有人不服,他这辈子存下不少珍宝,可惜大多毁于文革,仅是吃烤肉用的铁炙子和狼皮褥幸免于难,还有一路墓道石的买卖,在瞎老义临走前有过交代,他将这些东西全留给我了。 瞎老义虽然去世了,但是人死留名,他的字号仍在,大伙看瞎老义的面子,以为我也有两下子,应该是瞎老义的高徒,隔三差五就有人拿东西请我掌眼,怎样也推脱不开,好在我以往听瞎老义说得多了,真东西也见过不少,躲不开便连蒙带唬地应付应付,倒不至于砸了瞎老义的字号,有时我也卷几包取灯儿,一个人去到鬼市蹲着,想撞大运收几件行货。 那些年瞎老义主要做“墓道石”的生意,河北赤城周边有个叫独石口的地方,顾名思义,当地有一块上古时期留下的独石,巨石孤兀,平地凸起,高两丈多,绕着走一圈大约是百余步,长年累月饱受日晒雨淋,依旧巍然不动,巨石上生有古榆四株,枝繁叶茂,大可蔽牛,关于独石从何而来,古往今来传说甚多,至今没个定论,当地以出石活儿著称,包括墓道里的“墓砖、柱杵、翁仲”等等,在独石口应有尽有,有真的,也有仿的。 这一路生意较为冷僻,讲究可也不少,尤其是带鸟兽纹饰的墓道石,无不有说头,比如“螭首是望远之意;身似鹞鹰的鱼能喷云雨,可以用来镇火;狻猊有延续香火的含义;单角牛是獬豸,能够分辨忠奸善恶”,相信这些风俗的主顾,大多是乡下的村官和土财主,九十年代初,这股风气又在农村死灰复燃,他们为老祖宗修坟不怕花钱,给自家祖坟用几百年前的墓道石,也是很体面的事,墓道石的种类极多,譬如带阴刻或浮雕的旧坟砖、墓道里的柱杵、镇墓辟邪的翁仲、石俑石马,这些都叫“墓道石”,主顾们各取所需,钱多之人用真的,钱少之人用仿的,这类石活儿大部分出自河北赤城一带,瞎老义在七八年前开始,专做这路买卖,他死后还欠着不少主顾的墓道石,那些人也来找我,我拆东墙补西墙,每天打点这些主顾,更要经常到乡下取石活儿,忙得脱不开身,一想到这是瞎老义给我留下的买卖,怎么困难也不能扔下不做,且对付一天是一天,只好先写封信告诉索妮儿,告诉她今年先不回了,等明年开春再到东北去找金脉。 此后我陆续跑了几趟冀北独石口,慢慢摸索出一些门道,只要同当地老乡混熟了,什么事都好商量,自古以来,冀北山民好客成俗,在他们那地方,客人进门喝茶吃饭一概用特号大碗招呼,你去到那也得懂规矩,一是喝茶不能喝得碗底朝天,二是上桌吃饭,不能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否则会视为瞧不起主人,吃饱之后要把两根筷子平放在碗口上,听说天冷的时候,你到村子里还要跟主人全家睡同一处大炕,决不可避嫌推脱,临别之际,板栗大枣柿子等土产,定让你能带走多少带走多少,此地整村整村出石匠,仿古的石活儿做得很地道,更有从山上扒出的坟砖墓石,这一忙活起来,再没有多余的心思了,那阵子我是一天接一天的混日子,但有时连着做噩梦,闭上眼就见到棺材里的死人拖着肠子爬出来,我认为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却也不免惴惴不安,直到我在豫西深山中,遇到一位早已躺在棺材里的奇人。 2 常言说得好——“发财遇贵人,倒霉遇勾头”,我去豫西也因有个勾头,经常来杠房胡同找我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我的远房亲戚,人送绰号“大烟碟儿”,要按辈分算,我该叫他表叔,实际上比我大不了多少,人家是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我也不知道这辈分是怎么论从哪论,反正是远房亲戚,一表三千里,太远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觉得很吃亏,只肯称呼他的绰号“大烟碟儿”,因为他烟瘾大,整日里烟不离口,街面上的人全这么叫他,他这个人穷讲究,心大胆小,经常惹事,却不敢担当,也不知他们家祖坟上的哪根蒿草长歪了,运气向来不好,他十几岁那年,突然想了解女人的秘密,控制不住冲动去扒女厕所墙头,里头什么样还没看到,却让路过的居委会发现了,被两个街道大妈揪送派出所,还没等民警问,自己就哭着把从小到大犯的各种错误全交代了,包括他爹两年前去野炕嫖过一次,那年头判得重,他爹被发去了大西北劳改,大烟碟儿是先蹲拘留后退学,从那开始一直在社会上混,到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整天到处晃悠,一贯不务正业,凭着能说会道,在鬼市上倒腾些假东西,他看别人挣钱格外眼红,也去农村找老乡收购古董,收回来再想办法找买主儿,他总跟我说只要赶上时运收着真东西,好比平地捡块狗头金,能一口吃个大胖子,可如今那些在农村种地的老乡们,也开始学得不忠厚了,提前到城里买几件假货摆在自家炕头,等到有收古董的贩子们进村到他家里来,便谎称是在地里刨出来的,他没少在这方面吃亏上当,让那些老农坑怕了,太偏远的地方他一个人不敢去,何况又没有足够的眼力,去了也是白去。 那年夏天始终不下雨,到处都是蒸笼般的热,这么热的天气,大烟碟儿却非要找我吃烤肉,在瞎老义去世之后,我没再用铁炙子烤过肉,因为没收到像样的东西,可拗不过大烟碟儿,当天仍是在那间破屋里,用松塔松枝点上火烤肉吃,还喝了几两白酒,天热满头是汗,我想到他是有事要找我说,正寻思他会从哪说起,只听大烟碟儿仰天长叹道:“唉……你哥哥我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当初是那么有理想有抱负,可争不过命啊,命不行,再怎么要强全算白饶,当年只不过扒了一次女厕所墙头,什么都没看着呢,就给抓进了派出所,前途从此毁了,还把我们家老头子搭了进去,你说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谁没做过些几件出格的举动?怎么偏让我这么倒霉?” 我说:“你进了派出所还没等人家审你,自己先主动交代了,那能怪得着谁?” 大烟碟儿又叹道:“吃亏就吃亏在那时候小,不懂事,以为公安把人逮进局子,二话不说,先拿铁砂枪顶住屁股轰一枪,什么好汉能架得住这么一下?你哥哥我一想,士可杀不可辱啊,趁早自己坦白了,好歹保住屁股,管他从宽还是从严呢,所以全撂了,哪想到铁砂枪打屁眼儿全是谣言,唉……这个这个……” 我说:“碟儿哥,咱们不提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了,你近来买卖做得怎么样?” 大烟碟儿这次来找我,正是想说此事,打算让我跟他合伙到乡下找几件真东西,这次把家底儿全带上了,在近处找不到像样的东西,想发财就得豁出去担些风险,到这种偏远地区碰碰运气,运气好的话,一趟能顶十趟,他对我说:“咱俩既是亲戚又是兄弟,你哥哥我长这么大没求过别人,你不帮谁,也得帮我一次。”说到去什么地方,大烟碟儿早有主意,递过一张纸让我看。 我看那纸上有字,接过来念道:“毛主席赛过我亲爷爷……”我很是不解,问道:“什么意思?要带我去参观主席纪念堂?” 大烟碟儿听着也不对劲儿,仔细一看发现我把纸拿反了,那是他顺手从一张旧报纸上扯下来的书页,他翻过来让我看另一面,纸上七扭八歪地画着地形图,当中有座大山,他说那是豫西伏牛山通天岭,以前曾有人在通天岭黄泉沟的村民手中,收到一只玉杯,通体玉质的酒杯,杯上还带金扣,古代只有皇帝或诸侯王祭神时才能用这种金扣玉杯,通天岭可能有古墓,解放前村民们耕地时,曾挖出过石俑玉璧,听说深山里还有飞僵。 3 通天岭近乎与世隔绝,古时候不仅有野人山鬼出没,相传还有飞僵,不过那都是解放前盗墓贼和古董贩子口中的传说,几百年以来谁也没见过,鬼市儿上流传着很多类似的小道消息,大部分不能当真,大烟碟儿却上了心,他根据别人的讲述,画下了这张简易地图,让我无论如何让跟他走一趟,其实他这张图完全没有参考价值。 如果是做挖坟盗宝的勾当,我并不想跟他折进去,只去通天岭下的山村走一趟收几件东西倒没什么,我听说河南跟山西交界的伏牛山,是太行秦岭余脉相连的皱褶区,山势不是一般的大,通天岭就在这片大山之中,自古以来,豫西匪患严重,专出“趟将”,豫西乡言土语将土匪称为“趟将”,清朝末年到民国期间战乱不断,加上连年旱灾,正是遍地出土匪的年头,那时候豫西的趟将不下十万之众,以东陵盗宝闻名的军阀头子孙殿英,当初也是在豫西做趟将起的家,在过去的迷信传说中,上有九重天为玄天,下有九重泉为黄泉,仅听黄泉沟这名字也是凶险,跟通天岭正好相反,一个高一个深,可见山势落差之大,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豫西的趟将在解放后被全部剿灭,早已没有匪患了,但是通天岭深山闭塞,罕有人迹,难保不会遇上意外,让大烟碟儿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又激起了猎奇之心,答应跟他走一趟。 我们寻思计划时常赶不上变化,途中走一步看一步,之前没必要做太多准备,于是转天就凭着一条几十年前的传说,出发前往豫西那片大山,通天岭山势雄伟,北接太行,西连秦岭,群峰如塑,那是多大的山脉,上哪去找一条不起眼的山沟? 没想到地图册上还真有这么个通天岭黄泉沟,位置虽在大山里,却有险路可通,哪怕是深山老林,只要通了路,有村舍人家,你就不必担心遇上野兽,我们取道进山,途中搭了辆过路的运输小货车,开小货车跑运输的司机是个退伍兵,和我们一样同是里城中人,姓皮,一身的腱子肉,我听有其余路过的司机认识他,都管他叫“厚脸皮”,大概是他的外号,厚脸皮司机打包票说可以把我们捎到通天岭,下车走几里山路边是黄泉沟,但到地方要收车钱,大烟碟儿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是一分钱不肯少要,又告诉我们那地方山陡路险,要经过很多悬崖,山路不平整,非常难走。大烟碟儿无法可想,只得同意按说定的价格付钱,搭了这厚脸皮司机的车。 厚脸皮司机说:“钱不白花,哥儿俩找没人的地方偷着乐去吧,我带你们走乌鼠洞,那是条近路,天黑之前准到。”他驾驶汽车往大山深处前进,我们看见沿途因风化剥蚀,形成了山顶平整边缘陡峭的崮形地貌,这些方形的山丘或大或小,都和坟头相似。 听说古代通天岭有种很奇怪的动物出没,这种动物“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这是形容它的脸像人脸,嘴唇奇长,满身的黑毛,和人一样会笑,看这描述近似野人或人熊,但早已经灭绝了,因为两千年前伏牛山通天岭的气候温暖潮湿,到处覆盖着森林,到后来水土流失,连山猫土狗也不多见了,仅剩下荒山野岭,途中除了山就是山,还都是形同坟崮的秃山,群山连绵起伏,有如一座座巨大的坟丘,一直延展到天的尽头。 第五章 乌鼠奇遇 那些谷物埋到坟墓里年深岁久,在很特殊的条件下,会使罐子里的粮食发酵变成美酒,死尸腐烂散发出的尸气,以及坟穴里的阴气,种种因素缺一不可,盗墓者揭开棺材中的罐子,如果闻不到腐臭,反而有种罕有的异香,民间说白话,称之为“顶棺酒”。 1 一路上看不尽的荒山秃岭,让人昏昏欲睡,厚脸皮司机在驾驶室中一个人占了一半,还把我们带在路上吃的火腿肠全吃了,香烟也抽了两包,我和大烟碟儿懒得搭理他,挤在座位上闭目假寐。 厚脸皮司机却是位好管闲事的主儿,总想没话找话,他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问道:“通天岭黄泉沟那地方这么偏僻,电都不通,你们俩去那干什么?” 我说:“巧了,我们正是想在山里架线杆子通电,先到那边的村子看看情况。” 厚脸皮司机不信:“瞎话张嘴就来,要给这片大山通上电,你们得插多少电线杆子?” 大烟碟儿借着话头打听情况:“兄弟你常在这山里开车,对通天岭熟不熟?” 厚脸皮司机道:“说不上多熟,但多少了解一点儿,我说你们俩只付车钱,要想打听别的情况,是不是能再给点咨询费,我也不容易,意思意思行不行?” 我听他又要钱,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改革开放才几年,你这个开车的二皮脸就掉钱眼儿里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出门向来是一分钱不带,你明抢也没用。” 厚脸皮司机仗着自己膀大腰圆,并不把我们两个人放在眼里,没好气儿地说:“不带钱就敢出门?我也明告诉你,有钱坐车,没钱趁早下车玩勺子去。” 我说:“我还真没见过敢这么跟我说话的,要不咱俩下车练一趟,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掰下来?” 厚脸皮司机也放狠话说:“瞅你这小样儿,敢下车我就让你后悔从娘胎里生出来。” 大烟碟儿劝解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文明礼貌总归是要讲的,在此前提下咱得好好说说这个道理,你开车这一路上吃了我们二十来根火腿肠,还抽了两包烟,这可都是我们拿钱买的东西,到地方结算车钱,是不是也能少收一点?” 厚脸皮司机说:“小气劲儿的,不就几根火腿肠子吗?好意思提钱?” 我说:“几根火腿肠子也是我们的民脂民膏啊,你横不能忍心白吃白喝?” 厚脸皮司机强词夺理:“讨厌,没听说过钢铁是怎样饿坏的吗?你们二位大爷似的坐车上不动,我不得开车吗?这山路要多难走有多难走,再不让垫几根火腿肠子,不给抽几根烟提提神,等车翻到山沟里去你们俩可别哭!” 我没见过如此可恨之人,有心还要跟这二皮脸分说,大烟碟儿把我拦住,他不想多生事端,给厚脸皮司机递上支香烟说:“你别见怪,我这兄弟就这脾气,说话太蹿,其实人不坏,咱都是出门在外不容易,搭了你的车怎么可能不给钱呢,雷锋同志也得吃饭不是。” 厚脸皮司机道:“讨厌,雷锋同志的吃喝穿戴人家部队全包,何况他又没爹没娘更没有老婆孩子,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啊,跟他比得了吗?看在咱都是劳动人民的份上,我也不是为难你们,意思到了就行了,全凭自觉自愿,我只是不明白,通天岭黄泉沟那么偏僻的地方,有什么可打听的?” 大烟碟儿道:“我们无非是听这地名好奇而已,老话儿说人死下黄泉,黄泉沟为何要用这么晦气的地名?是个埋死人的地方不成?” 厚脸皮司机笑道:“怎么还来个人死下黄泉?我跟你说,大山里头缺水,通天岭下的土沟中有水是有水,可都跟黄泥汤子一样浑浊,这不就叫黄泉沟了。” 我和大烟碟儿对望一眼,原来之前全想错了,竟是这么个黄泉,再问厚脸皮司机那沟中的情况,他便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胡说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算上这次,总共在这条路上跑过两次,而且从来没去过黄泉岭,但是见钱眼开,也不管自己认识与否,只带我们奔大至的方向开,路上他又只顾吹牛,大话不够他说的,进山后车开得越来越慢,眼看群山的轮廓被暮色吞没,四周很快黑了下来,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沿途看不到任何过往车辆,想找人问路也找不到,荒山深处一片沉寂,开着开着,发觉后面有辆车开了过来,听声音就跟在我们这辆车的后方。 大烟碟儿道:“好了,可以跟后车司机打听一下路,说不定遇上好心人,还能带咱们一段。” 厚脸皮司机却死活不肯停车,脸色也不对,他让我和大烟碟儿看后视镜,我们这辆车后头黑茫茫的,根本没有别的车在后面跟着。 天黑之后,我们这辆车在漆黑的大山里往前开,听后头有别的车跟上来,可只听见声音,看不见车灯,不管我们的车是快是慢,后方始终有行车的声音传来,停下来等一会儿,后边却没动静了,继续往前行驶,尾随在后的声音又跟着出现,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2 大烟碟儿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心里犯起嘀咕,问厚脸皮司机道:“这条路上是不是有鬼?” 我告诉他用不着疑神疑鬼,我是不信这份邪,孤魂野鬼还会开车? 厚脸皮司机低声道:“这可不好说,没准是以前哪辆车翻下悬崖,车辆残骸一直没找到,如今多半是死于车祸的亡魂跟上咱们了,你要是不信,我停车让你下去看看?” 大烟碟儿脸都白了,对我说:“可别下车,胜利你胆大归但大,我这当哥哥的却不能让你故意去找那不自在。” 我心中也是吃惊,可一眼瞥见那厚脸皮司机脸上神色古怪,立时明白了,车辆正行驶的这条路,两边一定都是高山,但是天黑看不见,我们这辆车开过去,声音让大山挡住,形成了回声,常在山路开车的人都遇到过这种事,如同有东西跟在后面,实际上是前车在山中驶过的回声,厚脸皮司机肯定也知道,他装神弄鬼是成心吓唬我们。 厚脸皮司机见我识破了,笑道:“你小子可以啊,还算有些胆量,这下你们俩都不困了吧?” 我心说:“去你大爷的,要不是我不认识路,非把你拎下去揍一顿不可,今天我先忍你口气,往后才让你认得我。” 厚脸皮司机整个一个二百五,他自己开车在山里找不到路,还怕我们犯困没人跟他说话,想出这么个鬼主意吓唬人,我和大烟碟儿遇上他这号人,也是无可奈何,肚肠子都快悔青了,只盼尽快到通天岭找个村子住下。 小货车借助前灯照明,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不断行进,路况越来越差,车子颠簸转为剧烈,看路标正在经过“乌鼠洞”,我不时提醒厚脸皮司机瞪大了两只眼盯着路,转过一个弯道的时候,我看见大灯照到前边路上有个人,穿着一身白衣服,赶紧叫厚脸皮司机注意,厚脸皮司机猛地一脚急刹车踩到了底,可那个人出来的很突然,刹住车之前已经碰到了,车头斜冲向路旁山壁上,快撞上才停住。 我们在车里被突如其来的惯性带动,身不由己的往前扑去,大烟碟儿坐中间正好撞在挡杆上,凭我的感受,这一下足能把他的肋骨撞断几根,说不好会要了命,我顾不上自己身上也疼,急忙扶他起来,问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大烟碟儿疼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勉强说道:“要紧……能不要紧吗……肉体啊这是……” 我心里纳闷儿,肋骨断了可说不出话,能说话就是没受重伤,撞得这么狠怎么会没事,伸手一摸才明白,挡杆撞到了大烟碟儿绑在身上那沓钞票,那是他带着收东西用的钱,看来钱能救命,这话一点不错。 厚脸皮司机也给撞懵了,等他缓过劲儿来,慌里慌张地跳下车去,山道和车轮子底下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大烟碟儿说:“分明看到路上有个人,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车后连血迹都没有,这次真是撞上鬼了!” 厚脸皮司机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撞上鬼总比撞上人强,撞鬼要命,撞人要钱,这年头挣钱太难,要我的钱还不如要我的命!” 大烟碟儿说:“黑天半夜撞上什么也是麻烦,总之没事就好,别多说了,咱们快走。” 厚脸皮司机抱怨道:“要不是捎你们俩去通天岭,也不至于深更半夜在这大山里绕路,搭时间赔油钱不说,火腿肠还不管够,让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要是我自己开车,这会儿早到招待所住下了,洗完热水澡喝着热茶吃着热腾腾的面条……”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你要再这么说话,他侄儿能忍,他叔也不能忍了。” 大烟碟儿道:“不是侄儿能忍叔不能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说:“谁能忍?咱给他车钱让他带错了路,一路上还得挨他数落,谁他妈能忍我也不能忍。” 厚脸皮司机嚣张地说:“有本事别坐我的车,赶紧下去玩勺子去,我可提前告诉你们,半道下车也得给钱,少一分钱你试试……”他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前边头灯亮起往后倒车,刚倒出两三米,一抬头,发现车头上方伸下来两只穿着白布鞋的小脚。 3 自从路上搭了这辆车,遇上个不靠谱的厚脸皮司机开始,注定了迟早要出事,黑天半夜的大山里,车头前打秋千似的伸下一双小脚,可把我们给吓住了,在车里坐着,不约而同地感到身上一阵发冷。 厚脸皮司机急忙倒车,车头往后一退,看见那人的上半身了,白衣白裤一张大白脸,脸蛋上还涂着红腮,却是个纸糊的假人,可能是山村里办丧事出殡用的纸人,不知怎么掉落在路上,深夜里把车子开到跟前,将它撞到了车顶上,我们下车低着头找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一倒车这纸人又从上边落下来,才明白是虚惊一场,可是反应不过来了,忘了这条路一边是山壁,另一边是个陡坡,厚脸皮司机倒车倒得太狠,在我们三个人的惊呼声中直接翻下了陡坡。 路旁是斜坡陡峭,掉下去不免车毁人亡,那一瞬间什么也来不及想,本以要把性命为交待在这了,亏得山坡上有许多枯树荆藤,阻挡了车子的坠落的势头,最后落进一个土窟窿,这地方叫乌鼠洞,名字很怪,之前听厚脸皮说:“因山中水土流失,有很多下陷的土洞,从高处往下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窟窿,都像鼠洞一般,故此叫做乌鼠洞。” 山坡底下的土窟窿,是个口大底宽的窄洞,深倒没有多深,车辆坠落下来,压垮了洞口边缘的土层,我们连人带车掉进土洞,侥幸没有摔成肉饼,那辆车基本算是报废了,我们仨脸上胳膊上划破了口子,又是土又是血,五脏六腑好似翻了个,相继从车中爬出来,在微弱的星光下,晕头晕脑地看着摔变形的货车后部,好半天说不出话,厚脸皮司机两眼发直,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他脑子转过来,又要把事儿推到我们头上。 我说:“车是你开的,路是你带的,车钱你一个子儿没少要,如今翻了车掉进山沟,我们没找你赔钱,你倒想反讹我们?” 厚脸皮司机找不到借口,只好说:“二位,好歹发扬点人道主义精神,不争多少,给几块是几块。” 大烟碟儿为难地说:“我们身上真没钱,顶多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同情你一下。” 我说:“发扬人道主义也分跟谁啊,他算哪根毛儿?” 厚脸皮司机说:“你小子又想跟我乍翅儿是不是?告诉你我可练过,别让我挨上你,挨上那就没轻的……”说着话伸胳膊蹬腿要动手。 我撸胳膊挽袖子说:“你这套拳打南山养老院脚踢北海托儿所的把式,我正要领教领教……” 大烟碟儿忙道:“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哥儿俩全看我面子行不行?” 厚脸皮司机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全是你们害的,我连车都没了,往后拿什么养家糊口?我也不打算活了,今天非跟你们俩拼命不可!” 我说:“想玩命是不是?是玩文的是玩武的,玩荤的还是玩素的,你划条道儿,我全接着!” 大烟碟儿拦挡不住,我跟厚脸皮说话往一块凑,刚要动手,云霭遮住了最后一丝星光,土洞子里头立时黑得脸对脸也看不见人了,大烟碟儿嘴里叫着别动手,从背包里摸出手电筒来照亮,此刻光束在土洞中一照,才看清这是个坟窟窿,车子掉进来,撞裂了一口朽木棺材。 我顾不上再跟厚脸皮争执,瞪大了眼看看周遭的情形,应该是解放前的老坟,那个土洞是盗洞,不是什么有钱人的坟,坟土浅,棺材也是很普通的柏木,虫吃鼠啃雨水浸泡,棺板朽烂发白,手电筒照进破棺,里面只有一具枯骨,就这么个山中老坟,也让盗墓贼掏过,厚脸皮觉得坟窟窿晦气,正想踩着棺材趴出洞去,突然从上头跳下一只外形似猫但比猫大很多的动物,样子很凶,两目如电,做出恫吓的姿势,好像不肯让人接近那口棺材。 4 那只外形似猫的动物,比猫大比狗小,可能是貉子一类的东西,貉子也叫土狗,偶尔会在荒山里撞见,往往一看见人它就先逃了,此刻却一反常态,像是威胁我们不要走近棺材,我心想:“这口棺材早让盗墓贼掏过了,里头没留下什么,难道是土狗要啃死人枯骨?” 厚脸皮挥手赶了几次,见赶不走,解下腰里系的武装带,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抡起武装带的铜头砸过去,他出手又快又狠,两下就把那土貉打跑了,看得大烟碟儿膛目结舌,厚脸皮得意地说:“别怕,我废你们俩这样的,空手都有富余,用不上裤腰带。” 我怒从心头起,对大烟碟儿说道:“你别拦着我,我今儿个就摘了这个二皮脸的腰子……” 大烟碟儿忙道:“别动手别动手,争来斗去还不是为了钱吗?我看这棺材里没准有值钱的东西,要不那只土貉怎么不让咱们走近。” 厚脸皮听说有值钱的东西,半信半疑,推开那块生着蛆的破棺材盖子,让大烟碟儿拿手电筒往里头照,我也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只见棺中枯骨烂得不成形了,别说压棺的铜钱,布条也没剩下一丝半缕,全让盗墓贼掏走了,但棺中有个黑色的瓦罐,积着很厚一层灰土,厚脸皮迫不及待地揭开看,可那瓦罐里只是些半化成水的粮食渣子,气味有如醍醐,他看后一脸的失望。 我和大烟碟儿却识得这东西非同小可,按着陕西河南等地的民风,坟墓棺材里必放一个瓦罐,罐中装有五谷,这意思是让先人保佑子孙后代五谷丰登,另外粮食本身也是一种陪葬品,金玉再多不能当饭吃,诸侯王大墓和皇陵的陪葬品中照样有稻谷粳米,只是很少被人重视,那些谷物埋到坟墓里的年深岁久,在很特殊的条件下,会使罐子里的粮食发酵变成美酒,死尸腐烂散发出的尸气,以及坟穴里的阴气,种种因素缺一不可,盗墓者揭开棺材中的罐子,如果闻不到腐臭,反而有种罕有的异香,民间说白话,称之为“顶棺酒”。 由于顶棺酒极其少见,可遇不可求,因此价同黄金,帝王将相的古墓里有陪葬的金玉宝器,挖开一个能发横财,一般百姓没有那些值钱的陪葬品,但在清代以前的老坟,大多能挖出装粮食的罐子,只是每个坟穴里的具体情况各不相同,并不是哪座坟都能出顶棺酒,当年专有一路盗墓贼,挖坟掘墓不找金玉明器,当然碰上了也会顺手拿走,他们主要是找坟墓里的顶棺酒,我们出车祸掉进这个坟洞,居然无意中发现了顶棺酒,看成色不是绝品也是上品,之前赶走的那只土貉,恐怕正是被顶棺酒醍醐般的气味吸引而来。 大烟碟儿拿出随身带的行军水壶,边把顶棺酒倒进去,边对厚脸皮说:“我们眼下真是没钱,但是这东西带回去能换钱,兄弟你出力帮忙带路,等东西出手挣了钱,不管是多是少,有你一份。” 厚脸皮司机是一门心思,只要能挣钱的勾当,他什么都敢做,这次轮到大烟碟儿拿话把他唬住了,厚脸皮说:“我早看你们哥儿俩不是一般人了,要不然怎么会认得顶棺酒,莫非是吃盗墓挖坟这碗饭的不成?听说你们这行当能来大钱啊,往后你算我一个行不行,我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啊……” 大烟碟儿说:“我们只是到乡下收古董的贩子,掏坟挖墓的活儿可不敢做,不过也缺人手,兄弟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们一块干,哥哥早晚让你把这辆车的钱加倍挣回来,坟窟窿里不是讲话之所,咱先出去,别的事慢慢商量。” 厚脸皮说:“老大,今后你看我的了,咱事儿上见,只要管吃管喝能挣钱,你一句话,我当圣旨接着。” 山里的夜晚寒气很重,坟窟窿中更是阴冷,不能久留,我先打着手电筒爬出去,发现置身在山坡下的一大片坟地当中,新坟老坟都有,难怪路上会有纸人,有些坟头前还有给死人上供的点心果子,引得一些山猫野狗来吃,我们谁也不想在此守到天亮,便在漆黑的山沟里摸索前行,壮着胆子往外走,耳听风声凄厉,有如鬼哭。 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东方渐亮,才走出这条狭窄的土沟,眼前豁然开朗,云海间一峰突起,屹然耸立,石崮云绕,气势磅礴,看样子这座大山正是通天岭,它横看是岭,侧看是峰,又往前行,望见岭下云雾中好似有个黑乎乎的大洞,我们无不骇异,通天岭下怎么有如此之大的洞窟,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洞穴轮廓浑圆,不似天成。 云雾遮挡看不清楚,再走一程,相距半里地远,看出不是洞窟,而是岭下迷雾中凸起一个圆盘形的庞然大物,那是天上掉下的飞碟,还是地下冒出的蘑菇? 第六章 天外飞仙 这村堡的位置正在地洞上方,看祖庙地面有刻着阴阳鱼图案的两块石板,飞仙村中的房屋,以八卦方位分布,三重三层的房屋当中围着祖庙,祖庙地上是两眼古井,这两眼井暗指阴阳,对照屋顶的持戟天神可以推断,井底一定通到山腹。 1 翻山越岭走出土沟,猛然看见这么个可惊可骇之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两个人也是一脸迷惑。我们且惊且行,再往近处走,看得更加清楚,岭下是一个直径百米,高约十几米的环形村落,外头是环形夯土墙,围成圈的房屋分为内中外三层,每圈房高也是三层,顶层铺黑瓦,当中是凹进去的圆形天井,壁垒森严,看起来简直像个巨大的碉堡。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看得目瞪口呆,房屋怎么会造成这样,也太奇怪了,他们俩人一个说是飞碟,一个说是蘑菇。 我告诉他们:“听闻古时有驻军的屯堡,也有村子为了抵御盗匪劫掠,同宗同族聚居而成的村堡,把房屋造得和堡垒大宅相似,豫西民风彪悍,解放前出过无数趟将,所以深山里有碉楼形的村落不足为奇。” 大烟碟儿道:“原来如此,看这村堡的样子,至少有四五百年了,里头能没好东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弟兄的时运一来,挡也挡不住。”他不忘嘱咐厚脸皮司机,让他嘴上多个把门的,不该说的别多嘴,否则传扬出去,连村里的植物人都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了,老乡们还不得趁机哄抬物价? 说着话,走到村堡门洞跟前了,这村堡相当于住着几百户人家的大屋,但山脊上的田亩皆已荒芜,杂草灌木丛生,村堡外围只有一个城门般的石拱门洞,墙皮全掉光了,露着里头的石壁,帖着古旧残破的门神画像,看起来十分诡异。 有两个村民带着条大黑狗在门口坐着,其中一个刀条脸的老头正在抽旱烟,看见我们走过来显得很吃惊,他起身问道:“你们是从哪来?通天岭下只有一条险径可通,你们来的方向可没有路。” 我上前说道:“老乡,我们从乌鼠洞经过,半路上车翻进了土沟,好在命大没死,转了半夜才走出来,现在是又累又饿,能不能借我们个地方歇一下?” 老头说:“可真是命大,赶紧进屋坐下,等我做晌饭给你们吃。”说完,他招呼另一个村民,那是个憨头憨脑的傻胖子,俩人引着我们往里走。 圆环形村堡规模奇大,走进来比在外面看更加宏伟,内部是悬山顶抬梁,高有三层,每一层的房屋也有三圈,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 刀条脸老头把我们领进西面一间屋子,他说由于缺水,村堡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只剩下他和傻子守着祖先庙,是为了不让祖庙香火断掉,老头再三叮嘱我们:“如果没有村里人领路,你们千万不要乱走,咱这老祖先传下的八卦阵,三重三层房屋一律按八卦排列分布,八八六十四卦,卦中有卦,卦中套卦,每六房为一卦,两卦当中有隔火墙,一卦失火,不会殃及全楼,关闭了回廊中的卦门,各卦自成一体,开启卦门,各卦还可以互通,一旦有土匪闯进来,村民合上卦门,土匪就成了瓮中之鳖,外边的人进来,肯定会迷路,困死在里头也不出奇,看我唠叨这么多,是真怕你们出事……” 说到这,刀条脸老头点上油灯,等我们在屋里坐下了,他让傻子在旁边陪着我们,自去灶前生火烧水,那个叫傻子的村民憨里憨气,蹲在屋角掰手指头,对我们三人视而不见。 我看傻子没注意我们,抬眼四处打量,房屋造得很坚固,石桌石凳石床,墙上帖的神画颜色都快掉没了,相框里还摆着几幅泛黄的黑白照片,背景全在村堡之中,都是许多人的合照,想必是当年住在这里的村民,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2 我和大烟碟儿盯着那张旧照片,相面似的看了半天,照片中的几个人有老有少,是在村堡某间大屋里拍的合照,人倒没什么,屋中的摆设可不一般。 大烟碟儿指着那张照片正中一位老者端坐的椅子,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道:“要是没看错的话,很可能是几百年前的盘龙沉香椅。” 大烟碟儿低声对我和厚脸皮说:“没错,盘龙沉香椅啊,我倒腾这么多年玩意儿,也只是听别人说过,今天才头一次见着,要不是昨天半夜翻车掉进山沟,咱们哪找得到这个地方?什么叫因祸得福,这就叫因祸得福。” 厚脸皮说:“那老头能舍得让给咱们?咱给他来个明抢明夺?” 大烟碟儿说:“可不能做没王法的事儿,强取强夺那是趟将所为,只要老头愿意卖,咱拿现钱收他的,钞票我全用铁丝串在肋骨条上了。” 厚脸皮司机说:“缺德不缺德,你不说出来没带钱吗?我这么实在一人,你真好意思唬我?” 大烟碟儿说:“虽有也不多,家底儿全在这了,本钱无利可不敢轻动,咱这是买卖,懂吗?” 厚脸皮点头道:“明白,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听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提醒那俩人别多说了,这些话让村民听了去可是不妙。 不一会儿,刀条脸老头端来几碗面分给我们,他和傻子也坐下一同吃饭,这算是晌饭了。 大烟碟儿给刀条脸老头递烟,想起还带着两瓶二锅头,也拿出来请老头喝,借机打听情况。 刀条脸老头爱唠叨,他的话本来就不少,等到半瓶二锅头下肚,话更多了,他说:“几百年前,通天岭豺狗多,豺狗习性凶残狡诈,经常在半夜下山,咬死村中人畜,防不胜防,加上土匪流寇到处劫掠,先祖们为求自保,便将村子造成堡垒聚居,一防豺狗,二挡贼寇,相传当年造这村堡,从内而外全是按九宫八卦布置,通道卦门遍布各方,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后来由于水土流失严重,没法子再耕地种田了,况且这大山里交通闭塞,缺水没电,村民陆续搬到山外居住,只留下我和这个傻小子看守祖庙香火,大部分房屋和通道封闭多年,外来的人不识路径,晚上起夜时很容易走错路,万一困在什么地方出不去,麻烦可是不小,所以你们留下过夜不要紧,切记寸步别离开这个傻子,别看傻子人傻,心却不傻,村堡里的各处通道卦门他比我还熟。” 我们三个人连声称是,白天走进来尚且觉得阴森可怕,半夜更不敢在这巨宅般的村堡中乱走。 大烟碟儿问道:“老大爷贵姓?怎么称呼?” 刀条脸老头说:“我们这个村堡里的人同宗同族,都姓周。” 大烟碟儿说:“噢,是周老,咱这村叫个什么?周家村?” 周老头说:“不是周家村,有个好名,通天岭飞仙村。” 厚脸皮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和大烟碟儿一听村名都愣住了,以前只听过老盗墓贼口口相传,说通天岭有飞僵,什么叫飞僵?在旧时的迷信传说中,停放在义庄中的死尸,多半是客死异乡之辈,如果义庄荒废了,停尸的棺材一直无人理会,死者难以入土为安,年头一多很容易发生尸变,死尸毛发指甲越长越长,等棺材中的僵尸有了道行,可以昼伏夜出,白天躲在棺材里不动,月明之夜飞出去害人,这些谣言无根无据,纯属吓唬人的迷信传说,但听说很多年以前,通天岭上真有人见过飞僵。 我想所谓的“飞僵”,无非是深山中的大鸟,清朝那会儿,陕西还有一种大鸟,两翼大如门板,常从天上飞下来攫取牛羊,人若独行,也不免被其所害,村民们一见这大鸟在空中盘旋,便立即鸣锣放铳把它逐走,到后来已经绝迹了,通天岭高耸入云,巨峰陡峭直立,绝壁蜿蜒迂回,在这一带的深谷绝壑之中,必定栖息着不少幽禽怪鸟,可能几百年前有人看过山里的大鸟,以讹传讹说成是飞僵。 可听周老头说此地是“飞仙村”,这里头肯定有些讲头,好像比飞僵的传说更勾人腮帮子,我们想听个究竟,大烟碟儿又给周老头点了支烟,请教道:“您给说说,为何叫做飞仙村?” 3 周老头没少喝,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他用力吸了口烟,呛得直咳,断断续续地说道:“这话从哪说起呢,嗯……还得从这我们这个村堡的来历说起,明朝末年,有位将军叫周遇吉,曾做到总兵官,是我们这个村堡的老祖先,他统领窟子军……” 厚脸皮听不懂,插言问道:“总兵官是多大的官?窟子军又是哪路队伍?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说:“你没听过的多了,不要多嘴多舌,先听老人家讲。” 厚脸皮说:“别装模作样的,我看你也不知道。”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窟子军起源于北宋,是专门打洞挖地道的军队。” 厚脸皮不信:“蒙吧你就,死人都让你蒙活了。” 周老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没错,正是挖洞凿山的官军,如今懂这些事的人可不多呀。” 大烟碟儿对周老头说:“别听他们打岔,您接着讲,周总兵统领窟子军,后来怎么样了?” 周老头说:“周遇吉总兵有阴阳端公之称,通晓五行八卦,能观风云气候,麾下有三千窟子军,最善于凿筑城池,苦于朝中奸臣当道,他报国无门,只好辞官挂印,带领部下和家人到山中避世隐居,他将归隐之地选了通天岭……” 听到这,我们以为周老头会说,选在此地,是因为通天岭的风水形势好,可周老头却说:“老祖先把村堡按八卦布局造在通天岭,不仅是为了防御土匪和野兽,还有别的原因,据说阴阳端公周遇吉将军造村堡前,附近有山民到通天岭打猎,忽然黑云压顶,霎时间地动山摇,山腹裂开一道口子,有个人从山口飞出,大山随即闭合,又听到一声炸雷,打猎的山民们抬头观看,只见半空那人让绝壁间的藤萝缠住了挣脱不开,山民们都吓坏了,人怎么能在天上飞呢?一连过了几天,远远看到那个被藤萝缠住的人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了,这才有几个胆大的猎户前去看个究竟,你们猜看见什么了?” 我们听周老头所言,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众所周知,只有仙人才能在天上飞,那叫肉身飞升,可这世上有仙人吗?想不出打猎的山民们在山上看见了什么,难道真有一个被藤萝缠死的飞仙? 周老头说:“打猎的山民们中有胆大之辈攀上峭壁,看到深涧枯藤中缠着一个怪物,那东西像人又像猿,尖嘴猴腮,身上有毛,肋下长着肉翼,困在藤萝间死了多时,死尸已经腐烂发臭,让野鸟啄食得血肉模糊,山民们有说这是肉身飞升的仙人,也有说是雷公,担心留下死尸会招来灾祸,便在山中引火焚烧,恶臭传到了几里之外,到底是飞仙还是雷公,亦或是别的东西,终究没有人说得清楚,那时阴阳端公周总兵恰好路经此山,看出通天岭妖气很重,说这山里有土龙,因此带家人和部下避居于此,并把村子造成八卦堡,压住了通天岭的山口,这地方本来叫做端公八卦堡,土人根据老年间的传说,也习惯称为通天岭飞仙村。” 周老头贪杯,说了一会儿话,已然喝得不省人事,怎么叫也叫不应了,我把他架到隔壁屋睡觉。在山里转了一夜,我自己也困得不行,回来跟那两个人分别躺在石床上迷糊了一觉,梦里全是周老头说过的话。 飞仙村是统领窟子军的明朝总兵所造,村堡中的人皆是阴阳端公周遇吉之后,大明遗风犹存,我也曾听瞎老义提到过周遇吉的名头,是位通晓阴阳风水八卦阵法的宗师,难怪一个普普通通貌不惊人的乡下老头,会有如此谈吐,虽然听周老头说数百年前,山上曾有仙人被枯藤缠死,与通天岭飞僵出没的传说十分相似,但是我梦中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恍惚中突然听到大烟碟儿声嘶力竭地叫道:“快起,出事了!” 4 我被叫喊声惊醒,立刻坐起身,揉眼看是怎么回事。 厚脸皮也醒了,咋咋呼呼地问道:“怎么了老大,出什么事了?”他同时把腰里的武装带拽到手里,这种帆布腰带很结实,前端是个很重的铜扣,打人时轮到脑袋上就是个头破血流,出门带着防身不显山不露水,还特别实用。 定睛一看,只见大烟碟儿正从傻子手里抢夺行军水壶,原来他一时大意,睡觉时忘了傻子还在屋里。傻子也许是渴了,抓起大烟碟儿身边的水壶,拧开盖子就喝,水壶里的顶棺酒,全让傻子喝进了肚儿。我和厚脸皮赶紧上前帮忙,好不容易从傻子手里抢下行军水壶,一看半滴也没剩下。厚脸皮差点没疯了,非逼着傻子吐出来。傻子喝上头了,迷迷瞪瞪倒在地上,怎么摇晃也不动。 大烟碟儿悔得肠子都青了,傻胖子太可恶了,哥儿仨的宏图大业刚起步,就被这厮扼杀在摇篮之中了,如果周老头不认账,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看大烟碟儿急得直嘬牙花子,对他说:“别着急了,那就不该是咱的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飞仙村是明代窟子军首领避世隐居的所在,村堡中一定有不少传世的古物,我看那盘龙沉香椅就不得了,等明天跟周老头好好商量商量,让他便宜点把那椅子让了,多半不是问题。” 厚脸皮说:“对,反正不能空着手回去,我妹还等着钱治病呢。”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尺寸不大的小照片给我们看,那是他妹妹的照片,兄妹俩相依为命,这姑娘从小身体不好,厚脸皮半道从部队出来自己跑车,到处划拉钱也是为了给他妹妹治病。 我接过照片看了看,那姑娘是个瘦骨伶仃的柴禾妞儿,五官长得却像厚脸皮,我心想:“是我错怪这二皮脸了,他见了钱比见了亲爹都亲,是因为他真有用钱的地方。” 厚脸皮问我们:“怎么样,我这亲妹子长得俊不俊?” 我实在没法儿接他这句话,不细看你都看不出照片里是个女的,只好说道:“怎么说呢……要是看背影儿……好像还不错……” 厚脸皮把照片从我手里抢回来,说道:“一看你就是个小流氓,提前告诉你别打歪念头,敢对我妹心怀不轨,信不信我掐死你?” 我刚对厚脸皮的为人稍有改观,一听他又这么说话,不由得火撞顶梁门,骂道:“操你二皮脸的亲大爷,你现在赶紧掐死我,掐不死我回去就找人把你妹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厚脸皮说:“你可别怪我手黑,今儿个我就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大烟碟儿说:“我的亲兄弟们,你们俩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咱出来是为了挣钱,还是为了耍嘴皮子练把式?先听我说正事儿,等这傻子和周老头醒了,让他们领咱去看照片里的盘龙沉香椅,黑白照片上毕竟看不真楚,我还是得见着真东西才放心。” 我们在屋里低声商量,天黑之后傻子先醒了,隔壁周老头还在睡梦之中,估计转天早上才能醒酒。 大烟碟儿问傻子:“老弟,醒了?” 傻子说:“老弟,醒了?” 大烟碟儿摘下墙上的照片,指着那把盘龙沉香椅说:“这个东西在哪屋?” 傻子说:“这个东西在哪屋?” 大烟碟儿说:“我不知道,我问你在哪屋?” 傻子说:“我不知道,我问你在哪屋?” 大烟碟儿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傻子说:“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此时才明白傻子只会学人说话,你说一句他学一句。 厚脸皮对傻子说:“老龙恼怒闹老农,老农恼怒闹老龙,农怒龙恼农更怒,龙怒农恼龙怕农。” 傻子按厚脸皮的原话说了一遍,一个字也没走样。 厚脸皮目瞪口呆,转头对我和大烟碟儿说:“这傻子厉害啊,我对付不了他,你们谁还会更难的?” 大烟碟儿说:“你可愁死我了,你跟傻子比绕口令有什么用?比得出钱来吗?重要的是让他带路,飞仙村里的道路卦门布置胜似迷宫,不识路径寸步难行。” 我想起听周老头说过,傻子对村堡中的道路了如指掌,傻子能认识路,说明他人傻心不傻,既然说话说不明白,那就别说话,我拿着照片同傻子打手势,指着照片让傻子带我们去。 傻子学着我的样子打手势,用手指向那张照片,指完“嚯”地站起来,转身便往屋外走。 大烟碟儿忙说:“快快,跟着傻子走,他要带咱们去看盘龙沉香椅了。” 我来不及准备,随手摘下墙上相框里的照片,抓起手电筒,厚脸皮拎起桌上的煤油灯照着路,三个人跟在傻子身后,在回廊中穿过一重重尘封多年的卦门,一路往村堡深处走,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傻子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 5 傻子在头前带路,径往在堡垒般的飞仙村深处走,这座村堡出于防御目的建造,按八卦阵法排列,整体犹如三圈三重的碉楼,各圈房屋之间是回廊,没有任何一条直通到底的路,要在三圈回廊中反复绕行,傻子显然对各处很熟,不用灯火照明,想也不想地推来一道道卦门,在漆黑阴森的回廊中走得飞快。 我们没料到村堡中的道路如此复杂,在我们看来,各处房屋通道一模一样,村堡里几乎全是空屋,墙上帖着斑驳脱落的年画福字,由于无人居住,常年不通风,灰土蛛网遍布,充满了刺鼻的晦息。 各处房屋门的前出檐和木制梁柱上,无不雕刻有精致古朴的图案,比如“八骏、松竹、葡萄”等等,葡萄是寓意蔓长多子,也有“芙蓉、桂花、万年青”,以求万年富贵,还有石壁浮雕如“八仙祝寿、白猿献桃”一类的民间传说。 我们担心迷路,不敢停步多看,跟着傻子七拐八绕,走到了村堡正中的祖庙,三重碉楼当中围着这么一座大屋,石门上雕着四个狮子,口吐云气,这叫“四时吐云”,周围浮雕着九鹿图案,暗指“九路畅通”,掩壁上是“龟背翰锦”,那是种六边形骨架组成的几何图案,形似龟背纹路,因此叫龟背纹,龟乃长寿之物,祖庙外壁上的石砖雕刻龟背纹,也是取长久之意,内行人能看出这些门道。 傻子推开雕刻四狮九鹿的石门,祖庙里的石台上供着一尊泥像,那是顶盔贯甲腰悬宝剑的一位将军,神态端庄肃穆,身后横匾上有“忠义参天”四个字,使人一见之下,顿生敬畏之感,像前是铜香案一座,铁鹤一双,点着几支牛油巨烛,傻子进屋磕头烧香,我们看出这尊泥像是飞仙村第一代主人阴阳端公周遇吉,窟子军擅于打洞挖地道,起源于北宋,明朝末年周遇吉避乱隐退,从那往后再也没有窟子军了,周遇吉此人精通五行八卦风水形势,又是挖地道的窟子军首领,也算是从土里刨食儿,跟我们吃古董这碗饭的多少有些香火之情,我们到村堡中又是想求取一两件古物,见了阴阳端公不能失礼,当即也在泥像前拜了两拜。 飞仙村祖庙里灯烛通明,大烟碟儿四处一看不对,没有那把盘龙沉香椅,祖庙也不是照片中的背景,他问傻子:“傻兄弟,这是照片里的屋子吗?” 傻子也冲他说:“傻兄弟,这是照片里的屋子吗?” 大烟碟儿想起没法跟傻子说话,这傻子油盐不进,说了也是白说,他拿过那张照片,当着傻子的面,用力指了指照片中的蟠龙沉香椅。 傻子也伸手指了指照片,然后指向铜香案下密密麻麻的牌位,那意思好像是说:“没错,就是这个地方。” 我们看了一眼铜香案下的牌位,又看照片,终于明白傻子的意思了,傻子准是以为我们要找照片里坐在椅子上的老者,而那老者亡故已久,灵位入了祖庙。 大烟碟儿无可奈何地说:“咱跟傻子说不明白,明天等周老头醒了再说吧。”他看看四周,还舍不得走,又说:“这祖庙里的铜案铁鹤也不得了,瞧瞧这个黑,拿行话说这叫传世黑啊,虽然祖庙里的东西周老头未必舍得出让,不过咱来都来了,我看先别急着回去,开开眼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我看罢铜案铁鹤,抬头见祖庙顶西壁最高处,绘着一尊活灵活现的金甲神明,虽然常年受香火熏燎,又有若干处脱落,却仍可看出神明形貌狰狞,怒目圆睁,虬髯连鬓,毛根出肉,浑身筋凸,手持长戟巡天,气势逼人,凶神呼之欲出,悬在高处俯视着祖庙。 按说这间大屋是村堡中的祖庙,是用于供奉先祖牌位,顶壁上却绘有如此凶神,实属违背常理,我之前听周老头说了通天岭飞仙村的由来,知道祖庙中的凶神是镇伏妖邪之意,但是绘在屋顶上,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难道通天岭的山口就在祖庙里? 大烟碟儿带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越看越觉得通天岭这地方不一般,他告诉我这山里八成有古墓,汉代诸侯王墓,多半是斩山为廓,而且有汉墓的山,山名大多与灵兽有关,龟山、蛇山、狮子山都有汉墓,伏牛山通天岭能没有吗? 可能是明朝末年通天岭地震,打猎的山民们目睹有飞僵在山口中出没,周遇吉率领窟子军造此村堡,是为了镇住深山古墓中的邪气,怎么想也是这么回事。 大烟碟儿心里发痒,说道:“可惜不知道通天岭汉墓的入口……” 我低头看了一眼,通天岭汉墓的墓门,也许正在我们脚下踩着。 6 我估计通天岭下有个地洞,可以直入山腹,这村堡的位置正在地洞上方,看祖庙地面有刻着阴阳鱼图案的两块石板,飞仙村中的房屋,以八卦方位分布,三重三层的房屋当中围着祖庙,祖庙地上是两眼古井,这两眼井暗指阴阳,对照屋顶的持戟天神可以推断,井底一定通到山腹。 飞仙村造成这样,主要用于防御,如果内部没有水源,再怎么壁垒森严也难以长期固守,水井正在祖庙大屋下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我想得没错,以阴阳端公周遇吉相形度势的本领,他的村堡不止能抵御土匪豺狼,也挡住了通天岭的山口,可以说是占尽形势一举两得。 至于大烟碟儿认为山里有汉墓,我觉得他是想当然了,斩山为廓的古墓,墓主身份不会在诸侯王以下,通天岭是座石崮形大山,险峰耸峙,云奇雾幻,看着都让人眼晕,不举倾国之力,绝难在山中开凿墓穴,要说通天岭中有汉代诸侯王墓,你得先断出墓主人是谁,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两千年来,似乎没有哪位王侯葬于此山,所以说飞仙村下的地洞里有东西是没错,却不见得有汉代诸侯王墓。 厚脸皮问道:“怎么着老大,咱这是要进通天岭汉墓取宝?遇上飞僵怎么对付?” 大烟碟不以为然:“哪有什么能飞的僵尸,你没听周老头说吗,明朝末年这里发生过地震,当时地动山摇,鸟兽奔逃,有个全身尸臭的东西,趁山崩地裂逃出通天岭,却遭雷击,又在深涧中被枯藤缠住,尸身都让野鸟啄烂了,当地的山民迷信无知,以为那是飞仙或飞僵,其实不管它是什么,早在当年就没了,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 厚脸皮道:“我可不是害怕,我本来都快对生活失去信心了,都不相信世上还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了,但自从遇到你们哥儿俩,路过乌鼠洞掉进坟窟窿里都能捡到宝,我就知道该我发财了,既然敢跟你们混,当然是抱定了一条道走到黑的决心,只要能挣大钱,我他妈的罗锅趴铁轨,死了也值了。” 大烟碟儿虽然也贪,但是让他盗墓挖坟,还真没那个胆子,况且没有准备,空着两手怎么干活儿?他只是随口一说,见厚脸皮当真了,忙道:“凭咱这三两个人,一两条枪,可干不了这么大的活儿,眼下还是先收了周老头的沉香椅,等回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我说:“你们俩怎么还商量上了,就好像飞仙村下边真通着汉墓似的,有没有古墓可还两说着。” 大烟碟儿道:“那倒也是,可我就纳着个闷……” 我们俩说话这么会儿功夫,厚脸皮打手势问傻子:“祖庙地面的石板下是什么所在?” 傻子比划了几下,看那意思好像告诉厚脸皮:“下边是打水的地方。” 厚脸皮不信:“光有井……没别的?”他见从傻子那问不出什么,就抓住固定在石板上的铁环往上提,用尽了全力,才缓缓将厚重的石板挪到一旁,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祖庙的地面有两块活动石板,像两眼井,实则通着一处,洞口边缘还有半捆朽烂的井绳,确实是口古井,但是看起来已有上百年没人打过水了,他探着身子往下看。 我说:“二皮脸你怎么把石板揭开了?这要是他们村祖庙里的风水井,不怕周老头跟你玩命?” 厚脸皮到:“瞧你那点起子,一口井有什么怕看?我说你们俩也过来瞧瞧,这下边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和大烟碟儿嘴上说不能随便动人家祖庙中的古井,心里却是好奇,过去拿手电筒往下照,见井里又宽又深,阴森森的看不到底。 厚脸皮道:“你们不是说这下面有古墓吗?在哪呢?” 大烟碟儿说:“有古墓也是在村旁的大山里,井底多半有暗道通着山口。” 厚脸皮瞪大了眼向下张望:“这里头黑咕隆咚的,谁看得见暗道在哪?” 我说:“你胆大不含糊,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尤未落,厚脸皮忽然大头朝下扑进了古井,我和大烟碟儿见状无不愕然,心说:“他还真敢挺身而出?” 刚这么一愣神儿,只听大烟碟儿“哎呦”一声,也翻身掉落古井,我发觉情况不对,一扭头,看见傻子正冲我过来,刚才那俩人全是让他从后边踹下去的。事出突然,毫无防备,等我明白过来也躲不开了,傻子身材胖大,像堵墙似的压过来,他也不用伸腿,拿肚皮一顶我就站不住了,顿觉两耳生风,身在虚空不住往下坠,掉下去很深还没到底。 7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坏了,傻子准把我们当成了进村搜皇粮的鬼子,要不就是动了人家祖庙里的风水井,傻子不饶,才在身后下此黑手,飞仙村下的古井怎么这么深,也不知底下还有没有水,要是掉在枯井里……” 这念头还没转完,我已扑通一下落到水里,身子由高处下坠,冲力不小,掉进水里一个劲儿往下沉,我接连喝了两口水,急忙闭住气浮出水面,所幸是百忙之中,手电筒还握着没丢,睁眼一看井底都是石壁,比我先掉下古井的那两个人,厚脸皮会水,大烟碟儿却是旱鸭子,喝了半肚子水,呛得半死,我和厚脸皮架着他,拨水移到井壁边缘,扒住一条裂隙才喘得口气。 厚脸皮气急败坏,指着头顶破口大骂,又说些没边没际的言语恫吓,可高处漆黑一片,完全看不到井口的光亮,想是傻子已经把祖庙中的石板推拢了。 飞仙村古井不下数十米深,宽也有十几米,水质有如黄汤,阴冷透骨,我们身上从头到脚全湿透了,我和厚脸皮还可以勉强支撑,大烟碟儿虽然没被呛死,却也冻得嘴唇发紫,全身发抖,嘴里说不出话,上下牙关咯咯作响,我揪着他的衣领,才不至于让他沉到水下。 我对厚脸皮说:“你省些力气别骂了,祖庙下的古井太深,村堡内又是层层壁垒卦门森严,我看在下头放几斤炸药点了,声音也传不上去,况且正是那傻胖子下的黑手,你还指望他再把咱们仨救上去?” 厚脸皮啐道:“啊呸,我不骂他,我还夸他不成?你别让我上去,上去就让周老头和这傻子知道我的厉害,我倒想真看看这俩人劲得住我几拳几脚!” 我说:“狠话都不够你说的了,你要真有那么厉害,也不至于让傻子一脚踹下来,没那两下子就别冒充大头儿钉。” 厚脸皮说:“算我嫩了,看走眼了,我真没瞧出这傻子肚里揣着那么大的坏,再说你不是也没瞧出来吗?” 我说:“咱俩不提这个,得先想个法子出去,井水太冷,我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厚脸皮道:“谁说不是,我也快不行了,再过会儿咱这三个人的小命全得扔在这,你说你们俩穷光棍死了也就死了,我妹可还在家……等着我呢,咱能忍心……能忍心让妹妹找哥泪花流的人间悲剧发生吗?有什么……什么……什么办法赶紧想……想……想想啊。” 我听厚脸皮说着说着就哆嗦上了,我也是手脚麻木,冷得难以支撑,那手电筒浸过水,不知是不是要短路了,明一阵灭一阵,可能随时会坏掉,我急于找出路,不便再多说了,但见井壁溜光,到处长着湿苔,别说是我们这仨人,换成猴子也爬不上去,之前听周老头说飞仙村下是个山口,古井下备不住有条暗道,我告诉自己别慌,定下神细看周围地形,发现一侧的井壁下有天然裂口,大部分淹在水下,手电筒照见岩壁上青苔斑驳,我心知飞仙村下的这眼古井,当年水面要比如今高得多,后因水土流失,水面逐步下移,才显出这道岩裂。 我们只求赶紧离开冰冷的井水,见有出路,直如见了救命稻草,扯着大烟碟儿泅渡进去,岩裂下面极宽,水面上的间隙却仅能容拳,前行五六米,进了一个洞穴。此时手电筒不亮了,我们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摸着黑爬上岩石,三人身上都冷得打颤,脱下衣服裤子拧掉水,这湿衣服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穿。大烟碟儿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光着腚蹲在地上到处摸烟,想要抽根“压惊烟”,可纸烟早就泡烂了,只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响簧打火机,我让他抖去水,按了两下还能打出火,怎知刚打出些许亮光,忽然有个人吹了口气,呼地一下就把火苗吹灭了,我们皆是一惊,齐声问道:“谁?” 8 厚脸皮说道:“是我是我,别叫这么大声,咱都光着腚,能不能别给亮儿了,怪让人害臊的。” 我说:“别跟着添乱,要是连你这种二皮脸都臊了,我和碟儿哥的脸还他妈能往哪搁?” 大烟碟儿说:“一丝不挂是不雅,很影响咱仨的正面形象,好在都是爷们儿,这也没外人,有什么不能看的?”他说完话,再次按着了打火机,我们眼前总算有了些许亮光,大烟碟儿一看他那沓子钞票让水浸得稀烂,急得直抖落着手,连声叫苦:“可要了我的命了,艰苦奋斗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我说:“要不是二皮脸把人家祖庙中的风水井揭开,傻子也不至于在咱身后下黑手。” 厚脸皮说:“我可是比谁都冤,那个傻老赶貌似忠厚,骨子里却是大大的狡猾,偷喝了咱的棺材酒不说,又怕咱们找他算账,设计将咱们引到祖庙里灭口,不是我说你们,这简直是明摆着的事,平时你们哥儿俩一个赛一个,都比犹太人还精明,愣看不出来?还让我替傻子背这么大的黑锅?” 大烟碟儿身上冷得瑟瑟发抖,哆嗦着抱怨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困在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洞里,冻不死也能把人饿死。” 厚脸皮道:“我可不是怕死的人,怕的是死不了活受罪,受完罪还得死,那才真叫倒霉,更倒霉的是死后都没人给咱收尸,尸首扔在这让蛇鼠啃噬。” 大烟碟儿惊道:“啊?你说有蛇有耗子?” 厚脸皮道:“有没有蛇我说不准,水鼠可是真有,刚才还从我脚边跑过去一只。” 置身在阴冷的洞穴之中,面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身上脱个溜光,湿漉漉冷飕飕,周围又有水鼠,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冷不防让它们啃一口也是要命,大烟碟儿绝望之余越想越怕,怕是因为不想死,所以他改变主意,不准备坐以待毙了。 我说:“既然飞仙村祖庙下的古井,一直通到山里,定然有路可走,虽不知是死路活路,却总好过留在这里等死,我看行得一步是一步,咬咬牙抗过去,说不定还有生机。” 大烟碟儿道:“言之有理,但凡成大事儿的伟人,全是这路子,明知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厚脸皮说:“那咱就别跟这歇晌了,反正我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挣不着大钱活着也没劲。” 我们三个人说定了,想找路往深处走,只穿了裤头和胶底鞋,湿衣裤打成盘结,斜背在身上,奈何没有光亮,在漆黑的洞穴中寸步难行。 厚脸皮找大烟碟儿要打火机,好在前边照个亮儿,免得看不见路掉进水里。 大烟碟儿说:“别介,你们俩虽然是我兄弟,可我该批评你们还是得批评你们,你说你们俩整天划火柴抽烟的土主儿,哪知道我这打火机啊,这叫丢朋,镀金的,里头带响簧,一打丢儿的一声响,是带得进大饭店能应付大场面的玩意儿,如今我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个值钱的物件了,交谁手里也不放心,还是自己拿着稳妥。” 厚脸皮不信:“至于吗,一个破打火机,我丢两下能丢得坏它?” 大烟碟儿不敢在前边带路,又舍不得把打火机交给厚脸皮,只得想个折中的办法,让我拿着。 我提前告诉他弄丢了我可管不着,说完摸索着洞壁要往前走,发觉手指触到的地方疙里疙瘩,不像岩壁,用铜制响簧打火机的光亮照了照,似乎是隆起的树根,什么树根能扎到地下如此之深,想象不出这得是多大的树,再说之前也没看见飞仙村有那么大的树。 第七章 赤须土龙 我和厚脸皮察觉到情形不对,同时挥起火把,对着那阵阴风的来处打去,火把光影晃动之中,照出半空一张枯蜡般的死人脸,那面容有如枯蜡的僵尸,脸皮是赤红色,眼窝塌陷,口中啾啾有声,比夜猫子叫得还要难听,脖子很长,在半空鼓翼盘旋,带起阵阵阴风。 1 相传女娲伏羲时有赤须树,这虬龙般起伏的树根,色泽赤红如血,即使不是传说中的赤须树,它也足够古老,在山岭下盘根错节,59二^b00k^大部分已经枯死,有少半仍在生长,它将山脉中的地气水土都吸尽了,以至于飞仙村水土流失严重,无法再耕田种庄稼,山上鸟兽绝迹,明朝末年山崩地裂,没准正是树根在里面拱塌了山壁所致。 大烟碟儿道:“周老头好像说过,阴阳端公周遇吉将飞仙村造在此地,是为了镇住通天岭中的土龙,当是我就没琢磨过来,什么是土龙,以为是龙脉之类,现在一看,土龙也许是指这些树根啊。” 厚脸皮说:“那老头跟他祖宗周遇吉一样喜欢装神弄鬼,树跟不说树跟,却说什么土龙。” 我说:“风水形势中的龙,从来不是腾云驾雾的飞龙,单指山中龙脉,龙脉中定有龙气,正是由于通天岭有龙气,才让一部分树根生长不死,以我的理解,说白了那就是地气,是地下的活动能量,并不完全属于迷信观念,比如这拱裂山岭的粗大树根,用土龙形容也不算唬人。” 厚脸皮不关心什么土龙,他说:“如果通天岭中有汉代诸侯王墓,咱摸进去掏出几件陪葬的宝物出来,也不枉折腾这么一场。” 我用打火机照在厚脸皮面前说:“你也不瞧瞧你现在什么样。” 厚脸皮说:“瞧什么瞧,爷们儿光膀子不算黄色。” 我说:“你是捏着空拳说梦话,当汉墓是纸糊的?何况通天岭中未必有汉代诸侯王墓,我看飞仙村的布局,还有周老头提到的传说,从里到外透着诡异凶险,眼下是活命要紧,取宝发财的念头得先往后放放了。” 大烟碟儿连连点头:“万一这次是甘蔗没有两头甜,要么要钱,要么要命,那还是得要命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三个人光着膀子,一边说话壮胆,一边在洞穴中摸索而行,手里只有一个打火机,走两步照一下,黑暗中连大致方向都无法辨别,也不知道打火机中的气体还能维持多久,顺这地势走出几十步,洞穴中有口大棺材,半陷在一条枯死的树根里。 厚脸皮上前去推棺盖,他咬牙瞪眼使了半天劲,棺板纹丝不动,好像那死人在里头拽着。 大烟碟儿摸出是石棺,外边覆盖着一层枯苔,伸手抹了几下,显出大片的浮雕图案。 我拢着打火机以防让风吹灭,凑到近处打量,见棺盖上的图案层次分明,内容是一位顶盔贯甲的军官,骑在马上弯弓搭箭,射死了一头猛虎,旁边有一只猿猴作揖下拜,以前听说阴阳端公周遇吉,行至山中遇到一只长臂老猿,那老猿似通人性,拜在马前,将周遇吉引到一处深谷中,深山穷之地不知从哪跑来一头恶虎,时常咬死老猿的猴子猴孙,周遇吉用弓箭射死猛虎,那老猿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指点周遇吉观看古人遗刻在绝壁上的天书,由此通晓阴阳异术,浮雕在棺盖上的图案,正是阴阳端公周遇吉射虎得天书的经过,显然是飞仙村主人周遇吉的棺材。 这时打火机的火苗仅剩黄豆大小,眼看不能再用,我瞥见石棺旁边有两个凸台,轮廓像是灯盏,刮去积在上面的泥土,下边有鱼膏灯油,我让那两个人过来,先在附近扯来些干枯的古树藤茎,再缠到木枝上涂抹鱼膏,那鱼膏不怕潮湿,用打火机点上就是火把,绑了两根火把点起来,眼前亮堂多了,我却比刚才摸黑看不见的时候更为不安,暗想:“为什么以飞仙村的层层壁垒尚且不够,阴阳端公周遇吉死后还要用棺材挡住这个洞穴?” 2 厚脸皮恨极了飞仙村八卦堡里的人,在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去砸半陷在树根里的棺材。 大烟碟儿刚从我手中要回打火机,扭头见厚脸皮的举动骇异至极,忙道:“你可别把事情做绝了,不打算收村里的东西了?何况阴阳端公周遇吉生前能够策神使鬼,他的后人至今香火不绝,怕是惊动不得,我等要想活着出去,还得求他护佑。” 厚脸皮不服,说道:“甭管周遇吉有多大本事,他不是也吹灯拔蜡了?再说凭什么只许村堡里的人在咱们身后下黑脚,却不许咱们对这棺材下黑手,我看咱就该跟他们黑对黑,看谁黑。”说着继续砸那棺材,可周遇吉的棺材石板坚厚,他使劲砸了几下也没砸开,棺下树根里却冒出浑浊的黄水。 棺材下的泥水不停涌出,一转眼就把连接井底的通道淹没了,大烟碟儿惊道:“哪来的这么多水?” 我也同样吃惊,借着火把一照,发现周遇吉的棺材形状怪异,忙对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这棺材不能动,它钉死了通天岭的龙脉。” 那俩人一听都是一怔:“棺材钉死了山里的龙脉,是什么意思?” 我说:“上宽下窄的棺材叫斩龙钉,通天岭里有赤须树的根,这树根即是龙脉,⒌㈨②它向外生长,以至于在明朝末年引发山崩地裂,窟子军造的飞仙村,正好压住了这条龙脉,周遇吉的棺材则钉死龙脉,并且堵住了暗泉,使赤须树的根部逐渐枯死,所以通天岭至今没有再度崩裂。” 厚脸皮说:“通天岭这座大山崩裂与否,跟统领窟子军的周遇吉有什么相干?” 我说:“当年山崩地裂,村民们曾看到飞僵出没,至今也没人说得清那是怎么回事,周遇吉钉死了通天岭龙脉,想必也与此有关。” 大烟碟儿说:“你的意思是……山里还有飞僵?” 我说:“这我可不知道,总之别动周遇吉的棺材为好。” 大烟碟儿说:“对,保命要紧,要不行,咱就别往山里走了……”他有心打退堂鼓,可来路已经让暗泉淹没,眼见积水越升越高,继续留在这个地势狭窄的洞穴中,也绝非可行之策,急得他在原地红着眼转磨,无意中看到洞穴尽头塞满了条石,可能早年间树根还没枯死,堵塞山洞的条石有些地方脱落松动,足能容人爬进去,看这方位,多半是可以进入通天岭山腹。 自明朝末年山裂闭合以来,通天岭附近没人见过飞僵,所以前边也未必有活路,我们却顾不了这许多,手持火把绕过周遇吉的棺材,爬进填塞着条石的洞口,火把一直未灭,说明深处有风,至此我们都不再相信通天岭中有汉墓了,可也想不出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东西。 大烟碟儿道:“我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咱们掉进飞仙村古井的遭遇,真有几分井中天的意思。” 厚脸皮道:“这话我听过,下半句是什么来着,井底的蛤蟆?” 我说:“井中天是老年间的传说了,却不是坐井观天,相传以前有位樵夫掉落古井,命大没摔死,爬又爬不上去,意外摸到那井底有条岩缝,走进去七绕八怪,不知行出多少里,竟走进了一个青峰环抱鸟语花香的所在,在其中遇到仙人,得了仙药,这个民间传说叫井中天。” 厚脸皮恍然道:“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咱哥儿仨掉进村堡祖庙下的古井,也在洞穴里摸黑走出多半里了,要不顺几件值钱的东西出去,都对不起掉井里这一回。” 三个人说着话,已爬进了通天岭山腹,地势豁然开阔,我站起身看看四周,枯死的赤须树根蜿蜒似蛇,洞中尘土久积,到处挂满了苍苔,仰望高处有暗淡的光线,像是天光漏下。大烟碟儿以为通天岭山壁上有裂隙,他犯了烟瘾,急着出去找烟抽,攀藤付葛往上爬。我怕他一失足掉下去,招呼厚脸皮紧紧跟在他后边,我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也说不清哪里古怪。大烟碟儿见我迟疑,催促道:“胜利兄弟,咱们命不该绝,通天岭的山壁有裂缝,肯定能爬出去。”我说:“不对,此刻是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天光漏进山腹?” 3 大烟碟儿一听也呆了,时间是不对,跟傻子到飞仙村祖庙的时候,天才刚黑,从我们掉落井下,再一路走到通天岭,算来还是半夜,离天亮尚早。 我看洞穴高处像是阴森的白色光雾,可周围实在太黑,又有许多粗如抱柱的古树根须遮挡,站在原地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厚脸皮说:“夜里有月光啊,反正山窟窿里不会平白无故那么亮,眼看快到顶了,再原路回去不成?” 我和大烟碟儿一想也对,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不妨大着胆子过去瞧瞧。 通天岭山腹中是枯死的赤须树根,树洞外侧是山壁,几百条粗得惊人的树根,在洞窟中绕壁垂下,我们踩着树皮上深厚的苍苔,迂回攀向高处,身上让树枝刮得全是血道子,厚脸皮无意中蹭掉了一块枯苔,露出洞壁上的岩画,依稀是排列成队的人形纹,人物线条简陋,奇怪的是那些人头上多出一只眼,头顶皆有纵目,附近还有些陶土残片,陶片上同样有三眼人的形象。 大烟碟儿称奇不已:“通天岭洞穴中的岩画和陶土片子,可比明末飞仙村的年头古老多了。” 厚脸皮说:“明朝末年到如今……那还不算古老?” 大烟碟儿说:“两三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我看通天岭中这些三眼人岩画,不下两千年。” 厚脸皮说:“那个年头有三只眼的人?” 我摇头道:“什么年头也没有,从来都是一鼻子俩眼的俗人,除非是马王爷和二郎神。” 大烟碟儿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说道:“哎呦,你们猜我想起什么来了?” 我说:“你那脑袋也没长在我身上,我怎知你又想到了什么。” 大烟碟儿说:“我看陶土片上全是三只眼的人,又是在通天岭这个地方,突然想起了晋国灭仇尤的事,仇尤你们知道不知道?也叫仇首,那是中原边上的戎狄之国,我以前见过仇尤的陶器和玉片,上边全是三眼人,仇尤人都在额前刺一纵目,通天岭山洞中的岩画,也许是他们留下的东西。” 厚脸皮挠头道:“仇尤人……真没听过,现如今还有吗?” 大烟碟儿说:“早让晋国灭了,两千年前晋国欲灭仇尤,苦于深山险阻,大军进不去,便铸造了一尊青铜巨钟,谎称送给仇尤国君,仇尤国君闻讯大喜,命人修路迎接青铜巨钟,等到路修通的那一天,晋国军队立刻进山灭掉了仇尤。” 我寻思:“大烟碟儿在古董行里混迹多年,吃这碗饭没些见识不行,即便晋灭仇尤之事说得不准,想必这也是个近似仇尤,并早已消亡的古国,通天岭或许曾是仇尤人的大坟,要不怎么有这么多陶土片和岩画,可没看见有骸骨,都在洞底下不成?”想到这,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火把只能照到几步开外,通天岭山腹中的洞穴太大,哪里看得到底。 大烟碟儿说:“没看见死尸也没什么奇怪,就算山洞里有棺木尸骨,到如今早都化为泥土了。” 我想他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心中打着鼓再往前走,发现洞窟里的陶土残片为数不少,可以看出各呈人兽之形,器形古朴凝重,能够辨别出的人形纹,大多为三目,这么多陪葬用的陶瓦,以及洞中的岩画,无不说明通天岭是座古坟,明朝末年出现的飞僵是坟中古尸所变?尸变又是否与通天岭中枯死的赤须树有关系? 厚脸皮问大烟碟儿:“山里的飞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能飞的死人?” 大烟碟儿说:“在以前的迷信传说里,坟中僵尸年久为妖,能够吞吸云气,来去如风,那就是变成飞僵了,也只有那些愚昧的乡下人才会当真,你哥哥我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可没见过有什么山妖土鬼……”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一阵带着尸臭的阴风凭空吹来,火把险些灭掉,好像有个东西从漆黑的洞中飞下来,大烟碟儿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惊呼道:“通天岭中的飞僵!” 4 我和厚脸皮察觉到情形不对,同时挥起火把,对着那阵阴风的来处打去,火把光影晃动之中,照出半空一张枯蜡般的死人脸,那面容有如枯蜡的僵尸,脸皮是赤红色,眼窝塌陷,口中啾啾有声,比夜猫子叫得还要难听,脖子很长,在半空鼓翼盘旋,带起阵阵阴风。 我们之前虽然听周老头说飞仙村的由来,却还以为当年山民们看见的是什么幽擒怪鸟,凭我们的所见所识,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飞僵,以往盗墓贼们提到僵尸,大多出在黄河以北水深土厚的所在,那也不是行尸,只是由于土厚,埋在坟中的死人多年不腐,毛发指甲甚至还在继续生长,开棺挖坟时见到实是可惊可骇,这是确有其事,行尸则谓之走影,那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到底有没有也不好说,故老相传,上百年的行尸叫魃,千年为犼,魃生白毛或黑毛,犼生金毛,只有佛祖才能降压金毛犼,飞僵更是自古罕有,正如大烟碟儿所言,那都是早年间的迷信传说,岂能当真,好比古人看见月蚀,便说是天狗吃月亮,实际是当时之人见识不够罢了,山民们看到栖息在深山里的大鸟,没准就当成飞僵了,可没想到会在通天岭山洞中遇上飞僵,我们仨几乎看得呆了,顾不得再去想为什么僵尸能飞,挥动火把乱打了几下,挣扎着往洞顶有光的地方奔逃,指望那里有条活路,能够逃出通天岭。 别看大烟碟儿平时夸夸其谈总有话说,遇上事儿他胆子比谁都小,此时只顾逃命,恨不能多长两条腿,也忘了洞中地形崎岖,又有很多苍苔枯藤,一脚绊倒,撞得他满嘴是血,门牙也掉了两颗。 山洞中的飞僵惧怕火光,一时不敢欺近,我伸出一条胳膊架起大烟碟儿,另一只手挥动火把,那火把快烧尽了,轮起来被一股怪力攫住,带得我一个踉跄滚下树根,我放开火把,抓住树根边缘,大烟碟儿吓懵了,哪还顾得到我,让我没想到的是厚脸皮还真仗义,跑回两步将我揪上了树根,我拽着腿肚子发软的大烟碟儿,跟着厚脸皮奋力爬到洞穴最高处,通天岭中这个山洞,里层是枯死的树根,外侧有厚达百米的山壁,在洞底能看到上边有亮光,爬上来才发现不是天光漏下,洞顶都是一团团白色灯笼般的物事,发着暗淡的荧光,我们三个人膛目结舌,都想问:“那是什么?” 此时厚脸皮手中的火把也快烧完了,阴风骤起,飞僵又来扑人,借着洞顶荧光,可以隐约看到逼近的飞僵至少有三五个,活像树洞中生出的蜻蜓。大烟碟儿胆都吓破了,抱着头趴在地上全身发抖,不住口地念佛祖保佑。我不甘心束手待毙,奈何光着身子,手无寸铁,仓促之际脱下两只胶底鞋,抬手对着扑下来的飞僵扔过去。厚脸皮向来好勇斗狠,此刻情急拼命,举起火把迎头戳去,托地一声,狠狠戳在当先的僵尸脸上。那飞僵一声尖叫,返身逃到一旁。厚脸皮却是用力过猛,火把顺势戳进一个白色灯笼形的东西上,那层东西像是茧丝,干燥脆韧,遇火即燃,洞顶的茧和枯树根迅速烧成了一片。 霎时间烟腾火炙,有几个僵尸躲避不及,让熊熊大火烧到,如同飞蛾触火,顿时变成乌黑的火球,翻滚挣扎中坠落洞底,眼瞅着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我们三个人在烈焰升腾的洞穴顶部没处躲没处藏,⒌9②受到烈焰逼迫,只觉头发都要跟着起火,不得不上窜下跳,一个个口干唇裂,全身冒出黑油,我们三人心生绝望:“困在通天岭山洞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转眼就变成吊炉烤鸭了!” 5 命在顷刻之际,洞顶忽然出现一道亮光,有个身材胖大的汉子,顺着一根长绳下到洞中,正是先前将我们推进祖庙古井的傻子,他二话不说,将大烟碟儿夹在胳肢窝下攀绳而上,身手矫捷,不让山中猿猱。 我和厚脸皮在走投无路之际见来了救星,也顾不得再跟傻子算旧账,立即跟在傻子后面攀绳爬出山洞,通天岭中枯死的赤须树着起大火,使周围的岩层纷纷崩塌,火势蔓延到了深处,我们爬到山顶之时天将破晓,山风冷飕飕的,周老头也在山上,是他带着傻子把我们救了出来,我们三人见了周老头和傻子,不禁恼火,但没有寸缕遮身,样子狼狈已极,有什么话也只好等到返回村堡再说。 傻子背了周老头,带路走下通天岭,引着我们再次进了飞仙村八卦堡,他挑来水让我们清洗泥污伤口,又找了几件旧衣服给我们换上,来到周老头屋中,他才跟我们说明来龙去脉,原来这通天岭里有赤须树,龙气极盛,埋下尸身可以千年不朽,是块风水宝地,春秋战国时曾是仇尤人的古坟,赤须树根里有赤须虫,被仇尤人称为土龙,奉若神明,据说此虫在僵尸身上吐丝做茧,那些死人被这层茧裹住,许多年后便会复苏活转,到晋国灭掉仇尤,这个秘密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直至明朝末年,通天岭山崩地裂,有当年的僵尸从山口飞出,恰好阴阳端公周遇吉路过此地,看出那飞僵不是死人复生,而是土龙借死人做茧生出幼虫,放出来遗祸无穷,周遇吉有心除掉通天岭中的土龙,奈何洞中有水进不去,也没法用火攻,只得带窟子军造八卦村堡,挡住了裂开的山口,又命后人把他死后装在棺材里钉住龙脉,等到山中暗泉枯竭,赤须树彻底死掉,再进去放火烧尽土龙的虫茧,永绝后患。 昨天周老头贪杯喝得烂醉,等醒过来发现到飞仙村投宿的三个人都不见了,背包却还扔在屋里,他怕外来的人不识路径,困在飞仙村里出事,赶紧找来傻子问是怎么回事,傻子比划着告诉周老头,那仨人揭开祖庙的风水井,飞仙村八卦堡留有祖训,村中的风水井不能随意触动,傻子急了,一脚一个,把三人踹到了井里。周老头大惊失色,怕是要出人命,他让傻子下到井底察看,也没见到尸首,又看井水上涨,推断那三个人进了通天岭,忙到岭上打开封闭两百多年的洞口,紧要关头把人救了出来,多亏这些年通天岭地气散尽,树根里的土龙都已枯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厚脸皮一听这话不干了:“我们招谁惹谁了,谁也没招谁也没惹,平白无故让傻子踹进井里,要不是命大,我们这三条汉子早归位了,这么大的事,几句话就想对付过去?” 周老头说:“我们一直守着村堡里的祖庙,就是要等通天岭里的赤须树枯死,可这么多年没也人敢进去看个究竟,三位壮士误打误撞进了山洞,一把火烧尽了土龙和尸茧,这也是冥冥中有先祖圣灵护佑,咱飞仙村的人都该感谢你们才是。” 大烟碟儿说:“有这份心意就好,实话不瞒您说,我们哥儿仨是收古董的贩子,出来一趟不容易,这次不但半路上翻了车,如今连裤衩都搭进去了,既然帮了村里这么大的忙,您总不能忍心让我们空手回去,我寻思您这村里有没有什么传辈儿的东西,您好歹匀出来几件,我先瞧瞧,只要是好东西,我一定按行市给钱,绝不亏您。” 周老头说:“我们飞仙村虽也有两三百年了,但僻处深山,哪有什么东西能入得了三位的法眼,以前倒是有些祖辈传下的古物,可度荒年那阵子,都搬去换粮食了。” 我们听周老头说村堡里的古物都在度荒时换了粮食,看他为人忠厚,所言当是实情,不免有些失望。大烟碟儿不死心,问道:“村堡中的盘龙沉香椅还在不在?”周老头说那把蟠龙沉香椅也没了,这样好不好,你们三个人在村堡里看看,除了祖庙里的东西,别的看上什么都可以拿去一件,也不用给钱,算是我答谢你们了。 我自打进了周老头这间屋子,就看到墙角有个长方形瓷兽,那兽头圆尾圆,四爪蜷曲,放在角落里脏兮兮的毫不起眼,但我似乎在哪见过这东西,指着墙角问周老头:“那是个什么东西?”周老头愣了一愣,答道:“是个枕头。” 6 我一想不错,是枕头,契丹女尸古墓中也有个兽形伏虎枕,兽形与这瓷枕相近,难怪看起来眼熟。 周老头让傻子把瓷枕取到桌上,用湿布抹去尘土污垢,枕头四周呈现出细密的彩绘图案。 厚脸皮对此一窍不通,他问我:“枕头无非是用来睡觉,做成兽形有什么用?” 我说:“早年间人们迷信,以为噩梦夜惊皆与鬼怪有关,兽枕能吓退邪祟,让人睡得安稳。” 大烟碟儿连声称奇:“这枕头有点儿意思,每一侧都画着三个奇梦,你们瞧,这是庄子梦蝴蝶,这是李白梦游天姥山,这是唐明皇梦游广寒宫,这是赵简子梦游钧天,这是秦始皇梦中斗海神,还有临川四梦,牡丹亭、邯郸梦、南柯梦、紫钗记……” 周老头说:“此枕叫阴阳枕,枕头上画有十梦图,是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十个奇梦,其中暗合佛道玄理禅机,比如庄子的蝴蝶梦,那是比喻真幻难辨,邯郸梦中卢生到客店投宿,等着店小二为他煮黄粱米饭,卢生等着等着睡着了,在梦中经历了荣华富贵生离死别,一觉醒来发现黄粱米饭也还没熟,从而看破生死,悟道成仙。” 大烟碟儿在黑市上倒腾古董多年,他买卖做得不大,见过的东西却是不少,宋代以来,瓷枕在民间很常见,土窑名窑的都有,不过这样的阴阳枕还是初见,以往连听都没听过,他推断年代是明朝后期的东西,因为十梦图中的临川四梦,是到明代才出现,兽形瓷枕虽是明朝末年的土窑烧造,但是质地并不逊于名窑,上边还有精美无比的十梦图,怎么想也是奇货可居,他抱在手中就舍不得放下了,问周老头这瓷枕的由来,是祖辈传下来的,还是在山里挖出来的? 周老头说:“十梦图枕头是飞仙村祖辈所留,当年阴阳端公周遇吉擅于勘解奇梦,因此留下这么一个阴阳枕,别看它残旧,又不是名窑器物,可世上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尽管拿了这瓷枕去。” 大烟碟儿犹豫不决:“飞仙村里没有比这枕头更好的东西了?” 阴阳枕上的十梦图典故,厚脸皮半个都没听过,我也只知道一少半,在旁边干瞪眼插不上话,但我听周老头说了一阵,看瓷枕两端分别是兽头兽尾,顶部和两侧各有三个梦,共是九梦,还有一个梦可能画在阴阳枕底部,除了庄子梦、天姥山、广寒宫、钧天梦、海神梦、以及临川四梦之外,那第十个梦周老头提都没提,又隐在枕头底下,显得颇不寻常,我让大烟碟儿将枕头翻转过来,但见枕头底部是一座城池,房舍俨然,却不见一人,再仔细看,鱼游城关,舟行塔尖,竟是座沉在湖底的大城,那湖底还有一座宫殿,但不在城里,殿前石人石马对峙而立,神道前有赑屃驮碑,似乎是处皇陵。 厚脸皮问大烟碟儿:“老大,你说这是个什么梦?” 大烟碟儿瞪着眼看了半天,一脸诧异:“这个……没见过……哪里会有水下皇陵?” 我也没听说什么地方有整座城沉到湖底,那得淹死多少人,湖下有皇陵更是闻所未闻。 周老头说:“此湖当真是有,根据我们飞仙村祖辈传下的说法,这是阴阳端公生前梦到的湖陷之灾。” 7 我说:“周老您能不能给讲讲,这是怎么个由来,真有整座城沉到湖底的事?”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说:“对,我们愿闻其详。” 周老头道:“说来话长,你们从通天岭逃出来,饭也没吃,想必饿得狠了,我先弄点吃的,咱们边吃边说。”说完他去做了几碗烩面,傻子也跟我们一同吃饭,几个人围坐着,听他说起经过。 周老头说明朝末年,周遇吉还当着朝廷命官,没隐居到飞仙村的时候,带兵在泗州城驻防,淮水流域的泗州城,位于洪泽湖一带,当年的湖没有如今这么大,地势是九岗十八洼,山多水多,泗州城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明代屡次遭受倭寇侵袭,所以泗州城墙造得极为坚固,阴阳端公周遇吉率部驻防泗州之时,曾得一惊梦,梦到黄淮两龙相斗,致使水漫泗州,城池房屋沦为巨浸,军民人等葬身鱼腹,上奏朝廷恳请迁动泗州军民,以避天劫。 朝中奸臣当道,闭塞圣听,上边根本无人理会,泗州城的军民人等也不相信,周遇吉被迫辞官,他到飞仙村隐居前,踏遍黄淮流域,得知陷湖之劫,皆因熊耳山有座古墓,触动了龙脉,致使黄河夺淮,泗州城近年必有大灾,将他的陷湖之梦的凶兆记在瓷枕上,后来果验其言,明朝末年是没出事,到了清朝,黄河南支泛滥成灾,夺淮河入海,持续下了十几天暴雨,洪水滚滚而来,地面陷落成湖,可怜泗州全城军民,尽数葬身鱼腹,城关房屋沦为蛟窟鼋穴。 洪泽湖顾名思义,是大水泛滥变成的湖泽,多处湖面受黄淮泛滥影响而连成一片,湖底不止有泗州城,还淹过明朝皇帝的祖陵,周遇吉有心率领窟子军盗挖熊耳山古墓,奈何天时不对,未能得手,那时候又要造村堡压住通天岭的土龙,盗墓的事只好先搁下了,阴阳端公周遇吉去世之后,流寇四起,天下动荡,他的后人只能守着村堡,无力再去盗挖熊耳山古墓。 我们越听越奇,原来周遇吉统率的窟子军,也做盗墓这等勾当,想此人称为阴阳端公,那是何等本事,麾下又有窟子军,挖座汉墓还不容易,为何没有得手?熊耳山古墓也在豫西通天岭? 周老头说:“熊耳山古墓我所知实在不多,仅知那地方也在豫西,却不是伏牛山通天岭,而是在熊耳山草鞋岭,听村堡中老辈儿人所言,熊耳山草鞋岭下有巨冢,埋着金俑玉棺,也不知那墓主人究竟是谁,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哪个也不可信,相传此墓自西汉已有,无异于一座地下宫殿,可能是某位诸侯王的陵寝,许多年前,山洪暴发,在崇山峻岭间形成了一片湖泽,地宫就此淹没于湖下,随着湖水涨落变化,每到百年不遇的大旱之时,那古冢会在湖面上会露出一截,民间称其为仙墩,所以这个湖就叫仙墩湖,当年阴阳端公周遇吉的窟子军,想盗挖熊耳山古墓,但仙墩湖水面开阔,湖水又深,窟子军只擅长挖掘地道,对湖下的古墓却没什么办法,也只得做罢,熊耳山古墓的地势图至今还藏在阴阳枕中,可过了几百年,如今的地貌已经与明朝末年大不相同,黄河水患也已平息,再取出来也没了用处。” 我听到这心中一凛,暗想:“辽墓壁画中的噩梦里也有玉棺金俑,难道应在这熊耳山地宫?” 大烟碟儿听完周老头所说的熊耳山古墓,立时起了贪念,他对周老头道:“我们在屋里一眼打上这个阴阳枕,也是跟这东西有缘,我们就要这个枕头了,咱是一回生二回熟,您等我这趟回去挣了钱,再回来好好报答您,村堡里要是有什么好东西,您可得给我们留住了。” 我们在村堡中住了两天,真是收不着什么东西了,只得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周老头让傻子把我们带到公路上,我背包里还有些钱能当做路费,这趟出来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大烟碟儿身上只剩他的宝贝打火机,到头来收了这么个明代枕头,对于它能值多少钱,谁心里也是没底,厚脸皮的车报废了没地方混饭,他和我吃住都在大烟碟儿家,枕头却一直没能出手,也是没遇上识货的主儿,大烟碟儿不住叫苦:“实话实说吧,我实在架不住你们哥儿俩整天在我这白吃白喝,咱有辙想去,没辙死去,事出无奈,逼到这个份上了,不盗取熊耳山古墓中的玉棺金俑可活不下去了。” 8 这天,大烟碟儿把我和厚脸皮带到一家生意冷清的涮肉馆,点了个锅子,摆上几盘肉片菜蔬。 我们好几天没开荤,在大烟碟儿家整天的麻酱拌面条,见了火锅口水直往下流。 厚脸皮说:“什么意思这是?中央可是三令五申,一再强调不许以工作为借口大吃大喝,我在部队混那么多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最恨……就是……腐化堕落……”他边说边夹着刚烫熟的肉片往嘴里送,吃上东西就顾不上再说别的了。 我看大烟碟儿一直划火柴抽烟,问他:“碟儿哥,你把打火机卖了请我们吃锅子?” 大烟碟儿说:“唉,我一想啊,要穷就干脆就穷到底吧,烟都抽不起了,还留着打火机做什么,索性卖了让兄弟们吃顿好的,以前真没想过贫困俩字什么意思,现在想明白了,先贫而后困,人让贫穷给困住无从施展,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你要是没钱,连狗都瞧不起你。” 我知道大烟碟的打火机得来不易,是他的命根子,前不久在通天岭遇险逃命时,连裤衩都跑掉了,他那个打火机也没舍得扔,此时听他说把打火机卖掉了请我们吃火锅,心里挺不好受,劝他说:“人生在世,难保没个起落,咱们不会总这么倒霉,等我哪天混好了,我一定给你寻个更好的打火机。” 大烟碟儿道:“得嘞,兄弟你能有这份心,那就比什么都好,只怕你哥哥我等不到那天了,其实吧,自从听周老头说过熊耳山古墓,我就觉得那是条财路,咱小打小闹地折腾下去,终究发不了大财,想尽快捞到钱,还是得盗挖古墓,我多方打听,得到不少关于那古墓地宫中有玉棺金俑的传闻,也已确认如今还有仙墩湖这个地方,1965年黄河有了三门峡水库,仙墩湖的水源枯竭,水位比早年间低得多了,正可下手。” 厚脸皮想都没想就说好,他恨不能当天就去盗墓取宝,以他的脾气秉性,生姜到手都要捏出汁儿来,李天王从他门口也要留下甲仗,档次上去容易下来难,从通天岭回来,已经不甘心开车跑运输挣那几个小钱,即知豫西熊耳山有古墓,不想去就不是他厚脸皮了。 我说:“可没有这么容易,出门的路费都凑不齐,怎么去盗墓?我看还是先给那枕头寻个买主儿才是正事,听说最近南城鬼市上有不少老外来逛,这帮八国联军的重子重孙,现今又回来挖咱社会主义墙角了,那些洋鬼子最喜欢古董,也舍得出钱,我顶恨这帮鬼子,不如让我明天抱着阴阳枕过去转一圈,蒙上一个是一个。” 厚脸皮道:“要说蒙人,那也是我的强项,蒙老外这种为国争光扬眉吐气的事你算我一个,明天我跟你一块去。” 大烟碟儿说:“那才能蒙出几个钱来,咱哥儿仨要脑子有脑子,要本事有本事,除了经常倒霉走背字儿,也不比别人少什么,得对自己有点要求不是?” 我自嘲道:“如若比赛倒霉,咱仨或许能在杠房胡同拿个名次,本事却是不值一提。” 大烟碟儿说:“怎么没本事,谁不知道兄弟你是瞎老义瞎爷的传人,盗墓取宝的勾当谁还比你在行?我都打听明白了,关于熊耳山那座古墓的传说,谁知道的也不如瞎爷多,瞎爷能没告诉过你?咱是一条命的兄弟啊,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们不成?” 我那天多喝了几瓶啤酒,话赶话说到这,也不得不给大烟碟儿说个明白,其实瞎老义在盗墓行中普普通通,算不上什么厉害角色,可在他的上一辈人中,却真有几位惊天动地的人物,另外先前在村堡中听周老头说到熊耳山古墓,地宫中有玉棺金俑,这与我在辽墓壁画中见到的情形十分相似,过后我又想到当年听瞎老义提起黄河上下有这么一个古墓,多半也是指熊耳山地宫,至于瞎老义如何得知,这话说起来可远了,也着实惊心动魄,你们坐住了,听我说一说。 第八章 洛阳古冢 前清时文臣武将的棺材摆法有讲究,文官头朝西脚朝东,武将头朝北脚朝南,从坟包子的高度,推算坟坑的深度,瞅准了方位,四个人一同动手,撬开正殿地面的砖石,快手冯掏土的本事无人可及,不到两袋烟的功夫,已经把盗洞挖进了坟中。 1 瞎老义认识天津卫城门口摆摊儿算卦的一位道人,那老道姓催,人们以催老道呼之,解放前挑个幌子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当地人大多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他那套全是江湖上蒙人的手段,通常只能骗外地人,很多时候算卦赚不着钱,他就靠说评书糊口,尤以《精忠岳飞传》说得最好,可也没到茶馆里说书艺人的水平,纯是顺口胡编,讲到哪算哪。 有些上岁数的人提起崔老道,却说此人深不可测,有真本事,崔老道自身的离奇经历,比评书里的包袱还勾人腮帮子,就是从年初一说到年三十儿,也说不尽那许多。 民国初年,催老道在南门口算卦说书,赶上年景不好,赚的钱根本不够养家糊口,吃了上顿愁下顿,他要用真本事,也能赚着钱,可不敢用,福浅命薄担不住,不用还好,一用准倒霉。 这天来了个赚钱的活儿,怎么回事呢,原来有姓杜的兄弟三人念书人,家境中等,老大老二和老三全是瘸子,并且都是右腿瘸,老大走路时右腿画圈,老二跛的厉害,要拿右脚尖点地才能走,老三右腿拖地,整天拖着腿走,二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在旧社会二十来岁不结婚可算晚了,要说条件还不错,但是因为腿脚不好给耽误了,哥仨心气儿特别高,立下誓愿,长得不好的姑娘不行,姑娘长得好,不是大家闺秀,家里没钱没势的也不行。 凭这三位这样的条件,非要娶三个家财万贯的西施回来,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着,三兄弟最近瞧上一家,城里高财主家正好有三个闺女,刚到该出阁的年纪,模样长得也俊秀,知书达理,关键是高财主是大户人家,家里有的是钱,怎么寻思怎么觉得合适,哥儿仨听说高家也正物色女婿,赶紧来求催老道去帮忙上门游说,按说提亲这种事儿得找媒婆才对,可兄弟三人腿瘸得厉害,哪个媒婆见了都摇头,劝他们趁早别痴心妄想了,仨瘸子一合计:“咱得上南门口找催老道,道长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催老道号称铁嘴霸王,算卦算得准,其实说好事向来不准,说坏事一说一个准,称作“黑嘴霸王”还差不多,还有个绰号是“活子牙”,子牙是谁?助武王伐纣,斩将封神开周八百年的太公姜尚姜子牙,您想他有姜子牙这么大的本事,去高财主家说媒提亲算得了什么,一看这仨瘸子给了不少钱,催老道见钱眼开,打包票说:“三位尽管放心,贫道就等着喝三位的喜酒了。” 催老道平日里专靠蒙人吃饭,惯会说话,做这行当面嫩口薄,压不住人也不行,他穿着道袍留着胡须,言谈举止有模有样,江湖上那些迷信的勾当全都懂,谈起婚姻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他摇头晃脑地掐指推算,嘴里念念有词:“鸡猴不到头,白马犯青牛,天龙冲地兔,虎蛇如刀锉,羊鼠一旦休……” 反正崔老道这些话,大多是说给贩夫走卒听的,说深了那些人也不明白,高财主为人十分迷信,当时让催老道拿话唬住了,以为这兄弟三人真是青年才俊,生辰八字跟自家三个闺女配得也好,今后必定富贵无限。 稳妥起见,高财主还是提出来自己要先见见这三个人,毕竟是口说无凭,催老道早有安排,双方约好见面在一块喝茶,他跟那哥儿仨一大早提前到了,等高财主来到一同起身行礼,然后坐下叙话,各自说说家里的情况,整个过程一步没走,高财主见这兄弟三个谈吐有度,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轻浮,心里挺高兴,还备份厚礼谢了催老道。 旧社会谈婚论嫁说麻烦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经过催老道花言巧语从中穿针引线,很快定好了亲事,择良辰吉日成婚,新娘子过门之前根本见不着新郎官,等过了门,生米也就煮成熟饭了,再后悔可来不及,但是恰好拜堂之后没两天是高财主的寿诞,新姑爷要去拜见岳父岳母,这可怎么办,催老道眼珠子一转,又给哥仨出了个损招。 贺寿那天,三兄弟骑马到了高家,高财主带着众亲朋到门前迎接三个贵婿,哥仨见老丈人亲自迎出来了,赶紧甩瘸腿下马,可谁也不敢迈步,一迈步就露馅了,按催老道的吩咐,大哥先冲高财主一拱手:“岳父老泰山在上,先受小婿一拜,今天是您老的寿诞吉日,小婿不才,斗胆给您在地上画几轮圆月祝寿,这叫满窗月。”说着话抡右腿画圈,一路从大门进了厅堂,在地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印痕。 二哥说:“岳父老泰山,小婿这厢有礼了,我大哥画满窗月祝寿画得不错,小婿也给您露两手贺寿,我自小练过轻功,这叫燕抄水。”说完右脚点着地,快步蹿进了前厅,地上又多了好几个点。 轮到三哥了,三哥说:“岳父大人,今天您过寿,您瞧我这俩哥哥都乐糊涂了,雕虫小技也敢在您面前逞能,待小婿把他们俩画的都涂了,我这叫一扫光……”说话间,拖着瘸腿把地上的痕迹全抹了。 哥仨瞒天过海,又混过去一次,直到新媳妇回门儿,把事情跟爹娘一说,可瞒不住了,气得高财主给大骂催老道八辈祖宗,那个年头,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没有往回收的,可人家这口气咽不下去,好好的三个闺女便宜仨瘸子了,非找人打断催老道一条腿不可,催老道没想到这高财主这么小心眼儿,但人家财大气粗他也惹不起,听得风声不对,连夜逃出城去,一时半会儿不敢回家了,眼看身上盘缠快用尽了,不免生出了盗挖古墓的念头,正好他在外地有几个结拜的兄弟,寻思渡过黄河,找那几个磕过头的兄弟,合起伙来盗掘古墓取宝,发上一笔横财。 2 崔老道头一个先想到了他的结拜兄弟“打神鞭杨方”,只因此人身法敏捷如灵猫,能探山中十八孔,所以还得了个“赛狸猫”的绰号,倒斗的手艺正经是关中老师傅所授,那些上天入地的勾当,百般都会,江湖上老辈儿人提起他,没有不知道的。 有段无从证实的传说,相传杨方出生前,其父夜得一梦,梦中恍惚走进一座飞檐斗拱有金龙抱柱的大殿。殿中端坐一位身穿蟒袍玉带的老者,墙角还蜷着只猫,那只猫哪都好,只可惜没有眼,是只无眼的瞎猫。老者指着狐狸对杨父说:“这就是你的孩子。”杨父摇头道:“这样的孩子不如不要。”老头闻言,从大殿抱柱的盘龙上,抠下两枚龙眼金睛,按进了那只猫的眼窝里,杨父一惊而醒,次日其妻产下一子,两眼炯然有光。 其实杨方是他师傅捡来的孤儿,自己都不知道爹娘在哪,这种传说本身又无凭无据,不能太过当真,不过既然有这种说法流传,也说明杨方这双眼确实了得,天越黑越亮,目力不凡,他师傅人称金算盘,常在黄河两岸出没,后来下落不明了,估计是土了点儿了,这是行话,意思是死了,之前留给杨方一条四楞七节打尸鞭,却不是江湖人用于防身的软鞭,而是精钢打造的七节硬鞭,如同马上战将所使的兵器,沉重无刃,以力伤人,据传当年伍子胥掘楚王墓鞭尸三百,故此僵尸都怕鞭打,倒斗用的四楞鎏金鞭唤作“打尸鞭”,鞭有节,锏带楞,这条打尸鞭两者兼备,像锏又像鞭,颜色像黄铜,极沉极重,长两尺五寸六分,共分七节,四楞凹面,阴刻伏魔镇尸咒,鞭柄裹以龙鳞,除了镇尸辟邪,还可以量地寻穴,平常提死尸犯忌讳,对外就叫“打神鞭”。 打神鞭杨方尽得传授,凭着通晓诸路风物,背上铜鞭到各地盗墓取宝,遇上为富不仁的大户财主,也会翻墙进去窃取财物,专做劫富济贫的勾当,出道以来从没失过手,说话是民国初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这天底下一乱,就是遍地出土匪的年头,豫西管土匪叫趟将,当时有个趟将出身的军阀头子屠黑虎,手握重兵,割据一方,那些年军阀通过盗墓发财扩充部队的事情非常普遍,屠黑虎也经常做这种勾当,发死人财倒不算什么,活人的命他要得更多,前不久在河南开封附近跟另一路军阀打仗,战局相持不下,他为求速胜,掘开黄河引发大水,淹死的无辜百姓数以万计。 当时打神鞭杨方到外地踩盘子,听闻河南开封是六朝古都,北宋遗风尤存,想顺路过去看看,远远就听得水声隆隆,走了多半天才到黄河渡口,只见黄水翻滚如沸,浩浩东流,顿生壮阔苍茫之感,然而渡河之后一路行去,却在沿途看到无数逃难的灾民,路上随处可见卖儿卖女之事,全是黄河泛滥后留下的凄凉景象,哀鸿遍野,大灾之后必有大丧,死的人太多,那些没主家收敛暴尸于野的遇难者,全被野狗乌鸦啃成了白骨,找人一问才知道,是军阀屠黑虎掘开河口所致。 打神鞭杨方多曾听说过屠黑虎的恶名,知道这个军阀头子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土匪,趁着乱世发迹,为祸不小,按面相上说此人两眼多白,乃是奸雄之相,久后必乱天下。 这天晌午,杨方信步进了开封城,老言古语说得好——“黄河水无风三尺浪,开封城无风三尺沙”,洪水过后又刮起了大风,声如鬼哭,城里城外沙尘漫天,杨方心生感慨:“都说口外的风大,这黄河边上刮起大风,也是兜着人走,简直要把人刮到王母娘娘那去了。” 3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了开封城的城门附近,当地人对风沙习以为常,街上照常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时涌出许多全副武装的军卒,如狼似虎般将百姓们赶到两旁,闪出当中一条街道,杨方耳听马蹄声响,挤在人群中抬眼观瞧,原来是军阀的马队开进城门。 这支马队装备精良,人如龙马如虎,往来如风,当中拥着一个铁塔般的粗壮大汉,约有四十岁上下,黑煞神般的一张国字脸,黑中透亮亮中透明,神情凶悍,脸色阴沉,浓须短髯,满面的杀气,身着戎装,腰悬指挥刀,斜挎手枪,脚蹬马靴,骑在高头骏马上一路飞驰到了城门。 杨方在人群中看得真切,不用问也知道,马上这个黑脸将军,必定是军阀头子屠黑虎,冲此人骑在马上这份稳如山岳的架势,身上功夫也不一般。 杨方同样身怀绝技,但本事大的人往往自视也高,多少有点狂傲,他瞅见屠黑虎从面前经过,正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忍不住伸手去摸背上的打神鞭,寻思:“这厮好生了得,若是正面对上,我也未必讨得到便宜,但我此时以有备攻无备,纵身跃出人群奋力一击,足有把握一鞭打在屠黑虎的天灵盖儿上,量此人外家功夫再如何了得,也当场打他个脑浆迸裂,保管送他去见了阎罗,今日就替天行道,除掉这个军阀头子,然后再趁乱逃出城去,谁又能拿得住我?” 杨方逞一时血勇,想趁着开封城内风沙大作,拽出铜鞭干掉屠黑虎,可还没等他拽出那条打神鞭,就觉得手让人给按住了,也不知道是谁,他转头一看,身后是个身穿旧袍腰挂葫芦的老道,不是别人,正是他结拜的义兄崔老道。杨方颇感意外:“道长,怎么是你?” 崔老道凑在杨方耳边:“兄弟,你一进城为兄就看见你了,大街上不是讲话的所在,有什么话咱们换个地方再说。” 这么一错神的功夫,屠黑虎已在军队簇拥下,骑在马上去得远了,杨方只好先跟崔老道离开城门,在街角找了个僻静的小饭馆,二人坐定,谈起刚才的情形。 崔老道同样是江湖中人,前清时就在南门口摆摊儿,看面相测字为生,也会说书,自称铁嘴霸王,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但是满肚子坏主意,结交甚广,属于智多星吴用那类人物,到此正是要寻屠黑虎的晦气,也想趁机捞点钱,刚好在人群中看到杨方要动手,赶紧上前拦住,拉到小饭馆里说道:“兄弟,屠黑虎是一省的督军,你看他身边有多少卫士前呼后拥,人家枪快马快,你孤掌难鸣,又怎近得了他?且听为兄一言,这屠黑虎是恶贯满盈,惹得天怒人怨,今天不用你动手,早晚会有老天爷收他。” 杨方说道:“兄长言之有理,奈何这军阀头子作恶多端,我要不在他脑袋上打一鞭,他还真以为天下无人了。” 崔老道说:“兄弟,你是杨他是虎,犯克啊,正面交手难有胜算,况且老道我看屠黑虎堂堂一躯,十全之相,若非命硬之辈,怎做得了军阀首领将中魁元?此人气色又是极高,正走着一步奇运,咱们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眼下为兄倒有一条计策,我二人何不到洛阳邙山走一趟,掘了这屠黑虎的祖坟,断掉他发迹的风水。” 杨方闻听此言,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哥哥你这脑袋瓜子真没白长,这番话正合小弟心意。” 崔老道嘿嘿一笑,说道:“兄弟,你哥哥我一肚子锦绣,满腹安邦定国平天下的韬略,比西周的姜子牙也不逞多让,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只是不遇时而已,对付屠黑虎一介匹夫还不是绰绰有余。” 杨方说:“小弟明白了,道长必是谋划已久,否则怎么会知道屠黑虎的祖坟在邙山。” 果然,崔老道听闻军阀头子屠黑虎多行不义,但其麾下的虎狼之师,有枪有炮,凭他一个摆摊算卦的老道,也奈何不了手握重兵的军阀头子,便在暗地里细细寻访,得知屠黑虎祖坟在洛阳邙山,屠黑虎祖上是清朝的一位将军,那年头的人们迷信甚深,认为此处墓穴风水好,山势如同盘龙卧虎,必保后人出将入相,崔老道合计把这座将军墓挖开,也算替天行道了,还能趁机发点儿邪财,哪怕风水之说不可尽信,那屠黑虎得知祖坟被刨,一定勃然大怒,寝食难安,其势必减。 崔老道对杨方说:“盗挖屠黑虎祖坟这个活儿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咱们还得再找几个帮手。” 杨方说我知道近处有两个人,都是咱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草头太岁孟奔,另一个是神盗快手冯殿臣。 那位草头太岁孟奔,学过横练儿的硬气功,能拿脑袋撞碎磨盘,如今在军阀部队充个排长混饭吃。 快手冯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土贼,江湖话说挖洞叫“开桃园”,快手冯这种活儿干得最漂亮,掏土抠砖不留痕迹,手艺十分出色,而且快得出奇,他为人精明干练,更通晓机关布置,也懂得使用火药。 崔老道听罢杨方所言,眯起双眼,捋着胡须说道:“再找来这俩人相助,这趟活儿是十拿九稳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吃完饭咱就奔洛阳城。” 简短节说,二人一路前往洛阳,离了黄泛区,人烟逐渐稠密,道路也好走了,古时洛阳南系洛水,位于洛水之阳,故名洛阳,九朝古都,十省通衢,好大一个去处,但正值战乱,城里也不免百业萧条。 先到当地找着那两个人,铁嘴霸王崔老道、打神鞭杨方、快手神盗冯殿臣、草头太岁孟奔,这四个人都是当年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此番又凑到一处,晚上在洛阳城内盛元饭庄,要了个靠里的雅间。打神鞭杨方摸出几块大洋,要请几个兄弟饮酒吃饭,让伙计掂量着办,什么好吃上什么。 民国初年物价很低,几块钱足能要上一桌上等酒席,不多时跑堂的送上菜来,盛元饭庄的洛阳水席远近闻名,先是四冷荤四冷素,杜康醉鸡、酱香牛肉、虎皮鸡蛋、五香熏蹄、姜香翠莲、碧绿菠菜、雪花海蜇、翡翠青豆;紧接着四大件八中件,牡丹燕菜、料子全鸡、西辣鱼块、炒八宝饭、红烧两样、洛阳肉片、酸辣鱿鱼、鲜炖大肠、五彩鸡丝、生汆丸子、蜜汁红薯、山楂甜露,压桌儿的四个菜,是条子扣肉、香菇菜胆、洛阳水丸子、鸡蛋鲜汤,盘盏皆汤汤水水,上菜撤菜如行云流水连续不断,这二十四道菜,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酸有辣。 如今水席的菜单,就拿洛阳老字号“真不同”的来讲,跟当年的可不一样,说话这还是前清到民国时的旧黄历,也没什么龙虾鲍鱼,鸡鸭鱼肉而已,但在那个年头,吃这些东西就算吃到头了。 兄弟几个先不提正事儿,只叙交情,酒过三轮,菜过五味,崔老道放下筷子,端起酒来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欲知天下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唉……这洛阳城乃是十三代王朝的都城,八代王朝的陪都,有九十五个帝王在此君临天下。乃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老道我屈指一数,东汉末年董卓之乱毁过一次,西晋八王之乱毁过一次,唐朝安史之乱,洛阳又成了一片废墟……” 草头太岁孟奔说道:“哥哥你别念叨了,我一看你来找我们,又摆这桌儿,我就知道有活儿了,你直接说吧,咱们这没外人,磕过头的兄弟们在一起,还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咱也不绕圈子,到底是什么活儿?开桃园还是翻高岭?” 崔老道笑道:“得勒,还是我这傻兄弟最懂哥哥的心思,这座洛阳城,北有邙山,南有龙门,可谓是虎踞龙盘,形势非凡,邙山有古墓,龙门有石窟,咱到这地方来能干什么?” 快手冯喜动颜色:“道长哥哥,是开桃园倒斗的活儿啊?” 崔老道故弄玄虚,手指杨方说:“让杨老六给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杨方起身看看单间外头没人,这才回来,关严了门窗,把整个事情怎么来怎么去,都给草头太岁和快手冯说了一遍:“军阀头子屠黑虎作恶多端,掘开黄河淹死无数百姓,但这家伙势力太大,身边兵多将广,想直接摘他脑袋也不容易,我和道长哥哥就琢磨着要掏了屠黑虎的祖坟,坟里如有宝货,咱哥儿几个雨露均沾,各分一份,另一份拿去分给灾民,要是没有宝货,咱给屠黑虎添点儿恶心,也算是替天行道,捎带脚给绿林扬名了。”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齐声称好:“洛阳也是屠黑虎的地盘,这厮杀人如踩蝼蚁,百姓恨之入骨,既然是替天行道的举动,我辈份所当为,那么办他娘的,咱就刨了屠黑虎的祖坟,坟里有没有宝货都不打紧,反正我们早在这地方混腻了,今后咱兄弟几个就绑在一块干吧,过几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称分金银的快意日子,死也不枉了。” 崔老道说:“等的就是兄弟们这句话,哥儿几个放心,老道我探得真儿真儿的,屠黑虎的祖坟里准有好东西。” 4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闻言,喜得抓耳挠腮:“哥哥快给我们说说,那座坟里到底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崔老道说屠家祖上,是跟随僧格林沁剿灭捻军的武官,此人有个绰号,唤作“四宝将军”,宝盔宝甲宝剑宝马,据说当年是在家中暴毙,先在家中停尸半年,才到洛阳城北的邙山找了块上好的坟地下葬,这四宝大将的宝马有没有陪葬不得而知,反正死马也不值钱,不过听闻死尸是全幅披挂入棺,那一顶宝盔,一身宝甲,一口宝剑,加之朝廷赏赐的珍宝,全都在那口棺材里头。 四个人合计到半夜,择日不如撞日,那是说动手就动手,当天回去各自准备,转天天一亮,出城直奔邙山。 邙山地处洛阳城正北,洛阳城南是龙门山阙,伊水从中穿过,洛阳古都南望龙门、北倚邙山,前有望、后有靠,说什么叫风水好,这地方就是样板儿中的样板儿,自古以来埋在邙山帝王将相数也数不清,山上到处都是墓冢,不过盗墓贼来得也多,以前的古墓都被盗过无数遍了,早已没东西可挖,撞大运撞上一座盗洞少的古墓,也许还能捡着点儿什么。 众人要挖的那座四宝将军坟,位于邙山西侧,也属秦岭余脉,尽是黄土坡子,丘陇起伏,深处就是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屠黑虎得势之后,重修了这片坟地,前头盖了祖庙,他勾结外国列强,盗挖古墓拿国宝换取枪炮烟土,用来武装部队扩充地盘,自己也怕祖坟让人倒了斗,虽然这座将军坟不算什么大墓,知道的人都不多,可为了防备土匪毛贼,他还是在附近驻扎了部队,每天白天有当兵的来巡逻,祖庙后面的老坟,坟土周围砌上厚重石砖,墓砖缝隙灌铁水加固,用钢钎凿都凿不开,如果有人想在深夜炸开墓砖,也会惊动山脚守军。 这些事儿崔老道早都打探清楚了,哥儿四个绕开守军,躲在一条山沟里等着太阳下山,天黑透了才好动手,当天赶上个云阴月暗的夜晚,旧时迷信的说法,忌讳让死尸被月光照到,月黑风高,正是盗墓者出没的好时机,四个人吃了带来的干粮,换上夜行衣,黑纱蒙面,寻路来道屠家祖庙,此处格局和一般的土地庙相差无几,当中是三间民房大小的正殿,两旁是配殿。 快手冯见那两人得手了,点起一盏马灯,推开祖庙的大门,四人进了正殿,借着灯光抬眼观瞧,迎面悬挂着几张发黄的画像,当中是顶盔贯甲跨马弯弓的武将,前边供桌上有几个牌位,摆放着点心瓜果猪头烧鸡之类的供品,军阀屠黑虎正是得势的时候,祖庙刚盖不久,时常有人打扫,供品也刚换过。 草头太岁孟奔抓起供桌上的烧鸡啃了几口,拿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油,指着那幅画像上的武将骂道:“办你娘的,画得倒也威风,等会儿爷爷要看你在棺材里的模样。” 崔老道等人站在一旁冷笑,均想:“军阀首领屠黑虎也曾带兵盗墓发过横财,他要看见此情此景,不知会是什么脸色。” 杨方身法玲珑,在殿中看罢多时,一纵身上了供桌,动如灵猫,声息皆无。 崔老道等人暗中叫好,却见杨方摘了祖庙中的四宝大将画像,卷起来背在身后,奇道:“兄弟,你拿这画像做什么?” 杨方道:“有朝一日,我把画像挂到屠黑虎的帅府中,让那厮领教我的手段。”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都说:“杨六哥艺高人胆大,屠黑虎非让你给活活气死不可。” 崔老道劝道:“兄弟们休要意气用事,眼下先掏坟包子要紧,免得夜长梦多,老道我刚才掐指一算,今天晚上犯太岁,煞星当头。” 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偶尔准上一回也是蒙的,那是人尽皆知,因此杨方等人并不当真,问道:“煞星当头又能怎样?” 崔老道说:“为兄刚才算出三更犯煞,不是什么好兆头,咱这活儿不能耽搁,耽搁久了准出事,兄弟们先过来看看……”当即用手指蘸唾沫,在供桌上一边比划一边说:“祖庙后头有几座坟,正殿墙后就是四宝将军的坟,当年只是个很不起眼的坟头,要不然早被盗墓贼掏掉了,军阀头子屠黑虎早先是个土匪,根本顾不上祖坟,这几年打北伐军得了势,这才开始重修祖坟,从这座祖庙来看,此人极是迷信,对祖坟看得很重,只怕挖坏了风水,不敢把棺椁挖出来重造墓穴,而是用巨石把坟土裹住,要挖他这坟包子可不容易,不过屠黑虎虽然也带队伍盗墓,却是一个棒槌,他这法子也只能防棒槌,防不住倒斗的行家,咱们可以在祖庙正殿里开桃园,掏个盗洞斜通进去,把坟里的棺材瓤子拽出来,以快手冯的手艺,都不用出祖庙正殿,夜半更深之前准能完活儿。” 此言一出,杨方等人齐声称好,前清时文臣武将的棺材摆法有讲究,文官头朝西脚朝东,武将头朝北脚朝南,从坟包子的高度,推算坟坑的深度,瞅准了方位,四个人一同动手,撬开正殿地面的砖石,快手冯掏土的本事无人可及,不到两袋烟的功夫,已经把盗洞挖进了坟中,另外三人则将土洞子拓宽加固,无移时,快手冯摸到了棺材的如意祥云底,也就是棺中尸身脚心所向的位置。 此时换了草头太岁孟奔钻进去凿棺材底,清朝到民国时期的棺底,皆是如意祥云莲花之类,通常把棺材的祥云如意底凿穿了,即可以爬进棺材摸东西,也可以把尸骨整个拽至盗洞外边,这是倒斗行家才会的手法,外行人挖盗洞挖不了这么准,只能挖开坟土,看到哪部分棺板就凿哪部分,开桃园这门手艺的高低,就分在这上头了。 草头太岁孟奔凿掉了棺底,并没有闻到尸臭,只有不曾流通的晦气,盗洞内外的四个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 从铁帽子王僧格林沁率部剿灭捻军,到这时候,怎么也有五六十年了,在盗墓的这些老手看来,几十年的坟根本不算久,说短可也不短,这么些年,几茬儿人都过去了,一口大棺材埋到坟里,不可能没有尸气。 草头太岁孟奔心急,说别管那么多了,咱看看那将军身上究竟带了哪几件宝物,他趴在盗洞中,从棺底凿开的窟窿里伸进手去,要用绳子将尸身拽出来,可伸手一摸不太对劲儿,不觉“咦”了一声。 那三人一听就知道有事儿,忙问盗洞里的草头太岁孟奔:“你摸着什么了?” 5 草头太岁孟奔退出来,脸色诧异:“奇了,我摸那里头冷冰冰硬梆梆,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快手冯见草头太岁孟奔没带灯烛,盗洞里黑咕隆咚,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说不上棺中是什么东西,索性提了马灯钻进去,仔细看个究竟,没一会儿出来了,也是一脸古怪神色,摇头道:“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别说见过了,听都没听过。” 杨方和崔老道越听越奇,问道:“棺材里面到底有什么?不是那将军的尸骨吗?” 快手冯说:“邪门儿了,这坟里的棺材当中不是尸身,而是套着一口铜棺。” 崔老道故作镇定:“内棺外椁,不足为奇。” 快手冯说:“哥哥,我自出道以来,也不知掏过多少土,钻过多少洞了,虽然看不清楚,但拿鼻子一闻我就知道,那是千年以上的古物。” 草头太岁孟奔掰手指头算:“屠黑虎曾祖这位四宝将军,是同治二年还是同治四年死的,这……这……这个怎么数也不够上千年啊?” 崔老道说:“以古棺安放今人之事也是有的,咱也别胡猜了,干脆把铜棺从盗洞里拽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眼看快到三更天了,事不宜迟赶紧动手。” 四个人又将盗洞加宽,草头太岁孟奔有举鼎的力气,下去握住铜棺底下的兽环,其余三人用绳子扯,缓缓将铜棺从盗洞中拖出,直累得气喘如牛。 哥儿四个喘着粗气,提着灯到近前,仔细端详这口铜棺,其上古纹遍布,但锈迹斑驳,很难辨认。 杨方见这口铜棺形状诡异,锈蚀厚重,苍苔斑驳,就像是在河底下捞出来的,心里更觉古怪,问崔老道有何高见? 崔老道说:“为兄也想不透了,这千年铜棺……怎么会埋在屠黑虎的祖坟里?” 草头太岁孟奔看铜棺上还有链条锁着,以为是怕盗墓贼掏里面的东西,他惦记着棺中宝物,便上去用力撬动。 崔老道忽然神色大变,低声叫道:“且慢,这口棺材开不得,咱们上当了……” 杨方脑瓜子转得也快,三转两转,猛然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 这铜棺材年深岁久,常年受水土侵蚀,铜盖一撬就松动了,从中冒出一股积郁了千年的阴气,马灯的光亮顿时暗淡下来。 四个人吃了一惊,急忙抽身后退,避开那阵阴风,杨方目力过人,黑暗中瞧见棺材里伸出一只生有白毛的怪手,指爪蜷曲,挠在铜棺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深夜听来,足以使人头发直立。 6 草头太岁孟奔同样眼疾手快,一看僵尸从棺材里伸出了爪子,立刻轮板斧剁了过去,却如中铜铁,震得他虎口发麻,骇异之余,失声叫道:“邙山僵尸!” 杨方和崔老道、快手冯三个人,在刚才那转瞬之间,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件事,据说人有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恶,闹鬼那是阴魂不散,人死魂散如灯灭,有时候魂散了魄还留着,魄是人身粗粝重浊的阴气,如若魂散魄存,遇到阳气就会变成走尸,宋时有盗墓贼在洛阳邙山挖开一座古坟,遇到一具皮肉如铁的僵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死人所化,当场被扑死数人,僵尸唯独怕天亮,天一亮就不能动了,因为是阴魄不散,所以昼伏夜出,此外还惧怕驴叫,不过这种说法并无根据,当时那具僵尸追着最后一个盗墓贼,正好扑到树上,指甲插进树干拔不出来,鸡鸣天亮后,被人发现报了官,官府差人察看,见这僵尸衣服已如纸灰,毛发指甲兀自生长,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点上火也无法烧化,官家只好把它锁在一口铜棺里,放到洛阳城南的龙门山阙,铜棺铁尸沉入伊水河底,吃倒斗这碗饭的人,尸变的事经常遇到,水土原因使尸身出现各种变化,其中怪异之处不可胜数,但能扑人的行尸或走尸,还真没几个人遇上过,这种事情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所以提到“邙山僵尸”,很少有人不知道,只是万没想到,那具沉在龙门之下的古僵,会出现在军阀屠黑虎的祖坟里。 其实杨方等人隐隐猜到了真相,只是变故突然,这念头才刚转过来,他们这伙人想得挺好,却被屠黑虎给算计了,军阀屠黑虎一介土匪,能够盗发多处古代大墓,其身边必有异人指点,人家早把祖坟迁走了,而且料定会有高手来盗屠黑虎的祖坟,便从龙门山阙下捞出这口千年铜棺,埋到原来的坟中,又造祖庙殿堂,每天派兵巡逻,一般的毛贼不敢接近,真有本事盗墓取宝不隔夜的巨贼,天底下屈指可数,谁来谁就得遇上“邙山僵尸”,死上几个贼子,也就没人敢再打屠黑虎祖坟的主意了。 纵然在坟里埋设炸药,有快手冯殿臣这种盗墓贼入伙,也能应付得来,可没人想得到屠黑虎会在祖坟里放一具千年僵尸,单凭这点,杨方这伙人已先输了一大截,崔老道暗骂自己大意,这地方要真是屠黑虎的祖坟,怎么可能大修祖庙,夜里又不驻兵看守,这不是有意招贼吗? 这些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四个人招呼一声,一同压住棺盖,不料邙山僵尸怪力无穷,早裹着一阵阴风从棺中撞了出来。 崔老道和快手冯发觉按不住了,急忙往两旁闪躲。孟奔那么大的力气,也被揭了一个跟头,金钟罩铁布衫那口气儿没运过来,连同棺盖重重摔落在地,张口喷出鲜血,半天挣扎不起。 杨方见势不好,一纵身跳起来,抱住了横架在殿顶的木梁,躲得快侥幸没让棺盖压住,再看棺中那僵尸长发披散,指甲如爪,赤身无衣,遍体的白毛,祖庙殿堂中尸气弥漫,阴风大作,扔在地上两盏马灯摇晃欲灭,那僵尸起身时已然抓住了快手冯殿臣,爪子插进胸膛,掏出血淋淋一颗鲜活跳动着的人心。 第九章 黄河水妖 挖到晌午时分,挖开一个很深的大坑,沙土下面露出整齐的瓦片,看来佛殿虽让泥沙埋住了,但淤泥干枯之后形成了一层封闭的土壳,时隔七八百年之久,殿堂依然在地下保存得十分完好,揭开瓦片看里面,阴森莫测,佛殿中梁柱腐朽,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垮塌。 1 崔老道等人压住棺盖,不料那僵尸怪力无边,猛然从铜棺里扑出来,手臂插进快手冯的胸膛,登时掏出了人心。 盖因僵尸受阴魄所驱,见了活人便追逐不舍,一手掏出那颗鲜活乱跳的人心,另一条手臂张开钢钩般的指爪,对着崔老道伸了过去。崔老道身后倚着殿柱,吓得面如死灰,以为老命不保。草头太岁孟奔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伤得着实不轻,见崔老道势危,忙叫道:“六哥快救道长!” 杨方抱着大殿上的横梁,看到快手冯惨死,崔老道命悬一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容不得他细想,急忙放开手脚,从横梁上飞身落下,半空里翻个跟头,早把打神鞭拽出了鹿皮囊,双手握住铜鞭,借着下落之势使出全身力气一鞭打出,只听铜鞭破风,声若龙吟。 杨方手执铜鞭,以开山之势狠狠打在那具僵尸的头顶,就觉得如中败革,但是闷响如雷,却见一股黑气从僵尸头上冒出,尸身像一段枯木般扑到在地,一动也不不动了。 这条打尸铜鞭名为“打神鞭”,那只是有名无实,并非西周姜子牙斩将封神用的打神鞭,那条打神鞭只能打八部正神,而打尸铜鞭据说是汉代龙虎山张天师传下来的道门法器,阴刻伏魔镇尸咒,能将魂魄打散,此时打到铁尸头上,立时打散了那股阴魄,杨方自己也没想到铜鞭竟然如此厉害,从师傅那传到他手上,还是头一次用铜鞭击打行尸,低头看时,僵尸的脑袋已被打得稀烂,再也不能作祟,这才晓得师傅留下的是件宝物,心中默默祷念:“恩师在天有灵,保佑弟子。” 草头太岁孟奔扶起崔老道,三个人眼看着快手冯殿臣惨死于地,不由得抚尸恸哭,崔老道捶胸顿足,追悔不已,垂泪道:“兄弟们凑在一起,本想替天行道,挖了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没成想人家早有准备,让咱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可怜老四啊,就这么土了点儿了,死得这么惨……” 草头太岁孟奔说:“两位哥哥,这亏吃得太大了,咱们一定得报仇啊,此仇不报,我孟奔誓不为人。” 崔老道叹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的事还当从常计议,趁着天还没亮,先把老四的尸身搬走,万一惊动了巡山的军队,想脱身可也不易。” 杨方眉头一皱,脑子里转出一个念头,他请崔老道先把快手冯的尸身背走,他和草头太岁孟奔留在祖庙,将一切回归原装,要让屠黑虎还以为这祖庙没有被人动过,免得打草惊蛇。 三个人立即着手行事,把铜棺推进盗洞,地面砖石泥土重新掩埋,画像也挂回原位,又擦去血迹,唯有供桌上的烧鸡让草头太岁孟奔啃了两口,荒山野地,供品被野猫狐狸偷吃的事并不奇怪,丢失一只烧鸡,倒不会引人注意。 忙活完了,天方破晓,三人将快手冯掩埋到一处山谷之中,各自赌咒发誓要替兄弟报仇,然后返回洛阳城,住在一家客栈里,关上门商量策略。 草头太岁孟奔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不如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蒙了面摸进督军府,一刀一个,干掉屠黑虎满门良贱,杀他个鸡犬不留,然后放上一把大火,借着乱劲儿脱身。” 崔老道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伍玖$贰Book祸及无辜的事咱不能做,再者屠黑虎的督军府虽在洛阳城里不假,他本人最近却在开封附近统兵,想在军中杀他可难于登天。” 杨方也动了杀心,说道:“难却不怕,只怕寻不到人,既然知道屠黑虎率大军在开封屯驻,我找身军服混进营去,瞅冷子取下他的首级。” 崔老道说:“听闻屠黑那厮虎骁勇无比,绝非易与之辈,我看咱们要沉住气啊,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那屠黑虎极是迷信风水祖坟之说,如能掘了他祖上的老坟,可比捅他几刀还要解恨,怎么能想个法子,掏了他的祖坟才好?” 2 三个人说来说去,合计出一个法子,第二天杨方和孟奔分别找了身道袍,作了道童装束,扮成崔老道的徒弟,都在脸上抹了土灰帖了膏药,一个扛着幌子,一个抱上算卦的匣子,跟着崔老道,到督军府前街摆摊算卦,一面留意进出督军府的人,一面探访消息,这次要探实了屠黑虎祖坟的所在,迁动祖坟毕竟是件大事,不可能瞒得滴水不露。 那年头迷信的人非常之多,崔老道最擅长江湖伎俩,挑起铁嘴霸王的幌子,自称是“方外全真,云游半仙,传名赠卦,分文不取”,这是不要钱的买卖,凑热闹算卦的人自然就多,加上崔老道又会说,蒙得来算卦的人们心服口服,几天的功夫,已是满城轰传,都赞他是神卦,消息传来传去,很快传到督军府中,屠黑虎当时不在家,崔老道这两下子也蒙不了屠黑虎,但屠黑虎的老婆是个迷信的娘们儿,特别相信这套,听说门口来个老道,算卦看相奇准,就请这老道和徒弟进府,到后堂叙谈。 崔老道带着赛狸猫杨方、草头太岁孟奔,三个人趁机混进督军府,到后堂一看屠黑虎的老婆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婆娘,个头很高,脸上全是横肉,眼角眉梢带着股子悍劲儿。 崔老道等人早知道屠黑虎是土匪出身,他的原配夫人又能是什么好货,今日一见,这娘们儿还真是只母老虎。 母老虎请崔老道落座,那俩道童就让他们在旁边站着,屏退下人,张开血盆大口说:“道长,听说您算卦算得好啊。” 崔老道双目微闭,口诵道号:“无量天尊,贫道些许手段,何足道哉。” 母老虎说:“道长要是真会算卦,今天也给我算一卦,您看我……” 不等说完,崔老道就说:“夫人,请休开尊口,老道看了夫人面相,只说三件事,倘若说错了半件,也不劳您撵,我师徒三人立刻土豆搬家——滚球去。” 草头太岁孟奔担心崔老道把话说得太大,对杨方连使眼色,杨方也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崔老道是老油条,糊弄这泼妇还不跟玩似的,甭担心。 不表那俩人在那挤眉弄眼,单说崔老道口中念念有词:“形貌五官各有宜,原来相法最难知,莫叫一见断吉凶,更须留心仔细推……”说着话,抬眼端详母老虎的长相,赞道:“夫人这面相好啊,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旺夫大贵之相,尤其是两只耳朵,一边一只,不上不下,怎么长的这是,当真是恰到好处,我全真相法有言——耳轮贴肉,金玉满屋;耳高眉际,有寿有郎;耳垂厚长,合受天禄,好福相!奈何……” 母老虎听个起始,只是略略点头,她是督军夫人,富贵自不待言,还用得着崔老道说吗?但听到“奈何”二字,心一下揪起来了,忙问:“道长,奈何什么?” 崔老道说:“奈何气色衰落,这是时运不趁,命里正犯小人呐。” 母老虎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横肉和茶碗跟着都颤:“哎呦我的道长,您真是神仙,我如今正是犯小人啊!” 崔老道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笑:“瞧见没,这就蒙对两件事了。” 算卦相面,第一紧要的是会察言观色,其次是懂得人情世故,这个人要是顺风顺水,绝对想不起来算卦,倒霉才上卦摊儿,而且人们有什么不顺的事,一般都会往犯小人那方面想,谁这辈子还没几个冤家对头,所以算命的说犯小人,一百回里头能蒙对九十九回,加上他一看母老虎这醋坛子似的神情,准知道发迹之后不受屠黑虎待见,天天跟那些姨太太们争风吃醋,这本是人之常情,但是算卦相面的江湖术士懂得灵活运用,一说说到了腰眼儿上,让母老虎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两个人,站在一旁看着崔老道蒙得母老虎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发笑,又不敢笑出来,只好硬绷着,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母老虎正在夸崔老道看得准,一瞧两个道童又在那挤鼻子弄眼,心里有些不高兴了,拉下脸来问崔老道怎么回事? 崔老道赶忙遮掩说:“这就是第三件事了,夫人,别看我这俩倒霉徒弟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但颇有道骨,生具慧眼慈心,看出您印堂发黑,时运不济,眼看要有场大祸事,他们心中不忍,却有口难言,故此面露悲哀怜悯之情。” 母老虎半信半疑的问:“您确定您这俩徒弟没面瘫吗,悲哀怜悯起来怎么是这个模样,我怎么看他们俩像憋着坏呢?得了,道长您给说说吧,会有什么祸事,祸从何来?” 崔老道闭上眼掐指推算,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说道:“哎呦,不得了,是您夫家的祖坟……” 这句话是有意试探,说到一半成心吊着不往下说,先看对方反应,拿江湖话说这是“要她的簧”。 母老虎一听崔老道提及祖坟,果然脸色大变:“我的老仙长啊,动祖坟的事绝无外人知道,这您都给算出来了!我那时候就说祖坟不能随便动,可我们当家的非要迁葬到雷公岭,他硬说那地方的形势叫什么贪狼下岭蛇,我怎么劝也拦不住,这下子真出事了,好端端惹来天大的灾,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崔老道就等这句话,心说:“什么仙长,你个傻老娘们儿,屠黑虎娶了你算倒了大霉。”他故作淡定,对母老虎说道:“夫人休要担惊少要害怕,其实没有多大事儿,把祖坟迁到别的地方,也不是说不行,不过惊动祖先遗骨为不敬,必须好好做个道场,但天机不可泄露,所以说破了不行,道场做得不周全也不行,老道回山一定替夫人做场法事,消灾减祸,延寿添福,保平安驱小人,夫人今后子孙满堂富贵无限,统统包在老道身上。老道相面算卦,全为舍手传名,结个道缘而已,我们师徒要尽快回山做法,不多讨扰,这就告辞了。”说罢辞别母老虎,带着两个兄弟离开督军府。 母老虎见崔老道一个大子儿不要,正是高深莫测的神仙踪迹,心中更是信服,此事对谁都没提。 再说三个人来到城外,看看四下无人,这才放下装扮,相顾大笑。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都夸崔老道好手段,三言两语套出了屠黑虎的祖坟所在,母老虎那傻娘们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全说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出差错。 崔老道说:“真没想到屠黑虎把祖坟迁到了雷公岭,提起那个地方,老道我略知一二,好个猛恶去处,飞云度鸟的一座岭子。” 3 屠黑虎向来阴险狠毒,心机极深,偏撞上崔老道这伙人,这才叫“铜盆遇上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督军府中的母老虎找崔老道看相算卦,被轻易套出了祖坟所在,自己却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不过崔老道在前清时被人打断过腿,后来虽然长好了,但是翻不得陡峭挺拔的崇山峻岭,不能亲自去雷公岭。 杨方问明白了山形地势,给崔老道找个地方暂且住下,他同草头太岁孟奔两人先到山上走一趟,盗取屠黑虎祖坟中的宝盔宝甲。 雷公岭地处山西河南交界,太行王屋二山之间,两人扮成裱糊匠,动身上路,要是听过公案短打类的评书,绿林人物一出来,甭管在哪,无不是“头戴六棱抽口软壮巾,鬓边插守正戒淫花,身披英雄大氅,背着单刀斜挎镖囊”,但那都是戏台上的装束,根本没有绿林人敢穿成这样出门,旧时交通不便,一般只有做买卖的和跑江湖的才出远门,穿得太扎眼或者太普通,都不免惹人怀疑,穿得太扎眼容易引起注意,穿得太普通,到了乡下山村,也让人觉得奇怪,那种地方人都少,互相认识,来个外人一不做买卖二不串亲戚,难免让人认为来路不对,不是响马也是盗贼,有可能对当地构成威胁,人家处处防着你,到哪都有眼,你就没办法走动了。 因此赛狸猫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扮成两个裱糊匠,杨方少年时也曾学过这门手艺,所以出来行事仍是做此装扮,加之手艺高明能说会道,到哪都不会让人起疑,再偏僻的地方都能去。 书说简短,闲话少提,单说这两个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得雷公岭下,但见群峰起伏,树木森列,苍翠如云,眺望远处山势,形如屏风,当中裂开一道狭长的山口,正如崔老道所言,是个穿云度鸟奇险无比的去处,看那山口恰似雷劈天成的深涧,大概是出于这个缘故才叫雷公岭,裂壑自上而下,这形势正是下岭蛇,屠黑虎的祖坟应该选在蛇头处,岭前依山傍水,有个很大的村子,二人从村民口中听说,这村子叫草庐村,王屋山自古是道家羽化成仙之处,多有道观神宫,汉代曾有一位仙人,在山中结庐而居,这个村子以此得名。 杨方暗暗点头,心说:“此地群山环抱,屏障幔护,又有碧水蜿蜒,云雾缭绕,形势得天独厚,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子仙气儿,当真不凡,屠黑虎能把祖坟挪到此处,一定是得大行家指点,却不知究竟埋在什么地方,距离找到将军坟盗出四宝,尚有天渊之隔。” 两人扮成找活儿的裱糊匠,进了草庐村,一面帮村里人糊顶棚,一面打听屠黑虎祖坟的消息,问了大半天也没个头绪,当时村里有个头等的大户人家啊,家里的老太爷死了,要办白事,村长帮忙操持,正忙得不亦乐乎,刚好看村子里来了两位小师傅,一试那手艺还真好,山里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就请他们扎全套的纸活儿。 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担心让人怀疑,没办法把活儿推掉,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忙前忙后,天黑透了才顾得上吃喝,村长特意过来敬酒,说真亏两位小师傅,扎得好纸活儿,这白事办得太体面了,还得说你们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山里何曾有过这么好的手艺。 打神鞭杨方说道:“员外爷您还真识货,我们这纸活儿,正经是打前清福寿庄传下来的手艺,专是伺候京城宅门里的大户,不知发送过多少达官显贵,这不让这家老太爷赶上了吗,是老太爷有这福分,也合该咱爷们儿有缘不是。” 村长连声称好,还说他家里有几间屋子顶棚也要糊,请二人在村里多住几天,把这些活儿都干了,然后一并结算。 杨方一听正中下怀,便问村长什么时候发丧,把棺材抬到坟地下葬的时辰颇有讲究,他寻思正好是个机会去看看村子附近的坟地。 村长说请阴阳先生算准了,明天下午发丧,坟地也选好了,村里死了人,世世代代都埋到村后的山坡上。 杨方也会要簧,于是拿话套话,借着话头说:“阴宅大事,可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 村长多喝完酒话多,顺嘴说:“我们草庐村是道家的一处宝地,没有风水不好的地方,这村子打汉朝就有了,一直风调雨顺,所以没人特意挑坟地,前两年有个外地人,偏看上了雷公岭山裂下的一个穴,大老远抬着一口棺材进山下葬,想必葬的是其先人,竟还偷偷摸摸,棺材外裹着草席,等到深更半夜才埋,却不知被进山打猎的村民看见了,又瞒得过谁?” 村长酒后失言多说了几句,他说者无心,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两个却是听者有意,准是军阀屠黑虎命人暗中迁坟,行事虽然隐秘,却仍被村民看到了,也是屠黑虎作恶多端,老天爷要让他有此报应。 打神鞭杨方心想已经答应村长把屋里顶棚糊好,突然说要走,不免惹人疑心。两人就在草庐村里住了几天,把岭上的路径打探一清二楚。 三天之后,动身离开村子,先在山里兜了个圈子,再捡无人野径,直奔雷公岭,到得岭前,石壁悬崖为嶂,山口裂开一半,云雾出于其中,裂谷深处松柏苍翠,山泉清澈,只见“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时有褐马鸡、金钱豹之类的飞禽走兽出没,俩人从裂开的山口爬壁而行,飞鸟就在身边掠过,攀藤附葛直下谷底。 草庐村往北,群山重叠阻隔,一道接一道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梁,自古无路可走,又有蛇兽踪迹,村子里几乎没人往那边去,杨方和孟奔倒不怕什么野兽土匪,出来也没带枪支,那时候出城进城都要搜身,身上带枪支反而容易惹事,杨方身上背着铜鞭,孟奔看村里有砍柴的斧头,顺了一把插在腰间,准备砸棺材用,各揣几块干粮,这就进了山,根本没把屠黑虎的祖坟放在眼内。 来到雷公岭山口之下,见深谷中乱石嵖岈,抬头仰望,两侧峭壁对峙,从中吐出白雾一线,宛如玉带对穿,寻着下岭蛇的形势找到谷底,杨方伸手一摸岩根下的泥土,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又看那土痕草色,显然是近年翻动过的熟土,招呼草头太岁孟奔动手挖掘,土层深厚,底下是五色泥,两人挖了半日,露出一口乌漆大棺,棺盖上有些铜钱,还放了两个玉碗,碗中积着灯油,当初埋土的时候就灭了,以往迁坟移棺,从老坟里起出棺木,要在棺材上点长明灯,在重新入土之前,灯火不能灭掉,也是一个老例儿,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也有老例儿,贼不走空,走空则不利,有什么是什么,都划拉到麻袋里装上。 4 孟奔问杨方:“六哥,你说这是屠黑虎祖上那口棺材吗?” 杨方说:“棺木是清朝的样式没错,至于里头棺材瓤子是不是,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话的功夫,山里天都黑了,杨方点上马灯,再次围着棺材打量一番,看出棺木上的土沁,与此处土质不同,应该是两三年前从来老坟中刨出,迁移到此,他瞅准了,对草头太岁孟奔点了点头,说道:“错不了,准是屠家祖上那位清朝武将的棺材,那屠黑虎为了祖坟的事,可真没少下功夫,这次咱就要他的好看。” 孟奔闻言大喜,撸胳膊挽袖子,拽出斧头,照着棺材就砸,这将军坟埋在山中不封不竖,既没坟头也没石碑,就是怕让人倒了斗,可杨方那双眼太好用了,既知是什么形势什么穴,那就不可能找不着,剿灭捻军的年头,时值清朝末年,国力衰落,一个武官的棺材不会讲究到哪去,外面也没有套椁,只是棺材木板很厚,钉得也严实,却架不住孟奔狠砸,三下五除二砸开棺盖,随着一股白气,露出了里面的死尸。 杨方孟奔退开两步,以黑巾罩面,待到淤积在棺内的阴气散去,放下马灯,点了跟蜡烛捧在手里,凑到棺材跟前观看,那棺中僵卧一人,身材魁伟,裹在锦被当中,颌下留着黑须,面容如生,武将披挂,头顶天王盔,身穿太岁甲,怀中抱着一口七星宝剑,皆是上百年的古物,棺材里没有多余的东西,这也是武人本色。 孟奔道:“六哥你瞧瞧,这是宝盔、宝甲、宝剑,少了匹宝马,反正要那死马无用,只取他的三宝也罢。” 杨方说:“我看这死尸身上还有一宝,此人死了五六十年,又经迁坟移棺,面目依然如生,要是我没看走眼,嘴里一定含有宝珠。” 孟奔说:“六哥你又几时看走眼过,我这就抠出来看看是颗什么样的珠子……”说着话用麻绳套住死尸脖颈,拽起头来,左手拇指顶住尸身后脑,右手按两颊,那死人的嘴巴登时张开,嘴里果然含着一颗大珠,抠出来一看是颗夜光珠。 杨方见此珠光照十步,当属罕见之物,裹好了放进麻袋里,此时孟奔摘盔取甲,将尸身上值钱的东西尽数剥下,盔是八门金顶天王盔,甲是锁子连环太岁甲,那口七星宝剑是鲨鱼皮的剑鞘,乌黑沉重的剑身上,刻有七星北斗的图案,再看棺中那具尸身,被取了宝物之后,突然皮塌肉陷,脸上现出腐坏之状。 二人裹上一麻袋东西,放了把火,将棺材连同死尸一并烧掉,然后将封土挖开散在四处,彻底毁去了坟穴,天亮之后离开这片山岭,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一路回到洛阳城外的一处客栈,⑸㈨⑵把经过跟崔老道说了,晚上在客栈里关紧门窗,点上灯烛,把麻袋放到桌上,一件一件的细看。 崔老道笑道:“准知道我这俩兄弟出手,没有办不成的事。” 杨方说:“头功还是道长的,要不是道长三言两语诓倒了母老虎,又怎知屠黑虎的祖坟在雷公岭,我们到那地方挖坟盗宝,只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崔老道点头道:“屠黑虎那厮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家的祖坟已经让人倒了斗了。” 孟奔说:“这才解恨呢,办他娘的屠黑虎,那厮要是知道了准得气冒了泡儿,道长哥哥你看这些宝货能值多少钱?” 崔老道说前清还是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也得分什么,这天王盔太岁甲不是年头太古的东西,空得其名,值不得什么,珠子还行,像是打宫里传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因战功得到的赏赐,也可能是从围剿捻军的时候劫掠而来,虽是小小物件儿,等闲没有第二件及得上它,其次是这口宝剑,还有那两个放灯油的玉碗,别看这玉碗不起眼,也是汉代的物件儿,必是屠黑虎带部队盗挖汉代古墓时所获贼赃,七星宝剑则是北宋年间的东西,也属难得的古物,眼下的行市不太好,不过这一麻袋东西出了手,尽能得一大笔钱。 崔老道说到这顿了一顿,又说:“这笔钱咱们兄弟三人各取一份,老道我这辈子就是个饿不死的穷命,不能发大财,发了大财准倒霉,那是发多大财倒多大霉,因此我那一份全用来赈济黄河灾民,剩下两份,你们哥儿俩一人一份,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妨。” 杨方说:“道长哥哥,小弟窃闻,从古以来,富贵如空花,荣华似泡影,能够万古传名的,只有忠臣义士英雄豪杰,随他负担小人,也是闻之起敬,我若贪图些许财物,天底下有得是富户巨宅,何必去盗屠黑虎的祖坟?咱当初做这个活儿的时候,提前说好了要为善除恶替天行道,所以我那份也和兄长一样,全部用来救济灾民。” 孟奔道:“二位别仗义过了,这年头出门要店钱,吃饭要饭钱,咱好歹留个仨瓜俩枣儿的傍身啊。” 杨方说:“也对,要不留点儿?” 崔老道是当大哥的,不好意思上来就说分钱,他知道孟奔准得这么说,连忙点头道:“那就留一点儿吧,可不能留多了啊。” 三人又商量到哪出手这些东西,说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收拾好了东西启程上路,崔老道腿脚不便,走不得长路,杨方就买了辆驴车让他坐着,三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外头兵荒马乱,沿途看不见几个行人,中午时分,到路边一个小面馆歇息,要了几碗面,正在那吃着,看前头来了一伙人,用骡车拉着一口赞新的大棺材,看样子是送亡故不久之人回乡安葬。 杨方等人久走江湖,偷眼一瞧车轱辘印痕,知道这棺材里装的东西不轻,绝不是一具死尸,再看这伙人一共有四个,三男一女,为首是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年岁也不算太老,但两鬓已经斑白,穿着土里土气,却是气宇轩昂,神色和善,老者身边有个大姑娘,也打扮成村姑的样子,但怎么看都是城里的大小姐,长眉入鬓,一双杏眼,神如秋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其余那两个,一个是个跟班模样的锅盖头,另一个是端肩膀的乡下汉子,两眼贼兮兮的,不像善类。 杨方等人心里边暗暗称奇,以他们的眼力,竟看不出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此时也不想多事,所以并不理会,只顾埋头吃面。 崔老道吃着半截,低声对杨方和孟奔说:“今天黎明时分,老道我望见天幕间一线如血,征兆极是反常,只怕是要变天了,若有狂风骤雨,那黄河水位必然暴涨,咱们要趁早赶路,千万别遇上黄河发大水的巨灾。” 孟奔说:“道长哥哥呀,您头一天起这么早啊,哪天不是这样?” 崔老道说:“傻兄弟,你哥哥我看不错,就这一两天,准出事。” 杨方说:“黄河刚发过大水,又要连着起灾,那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崔老道叹道:“大道即远,天怒不断,看着吧,大事儿还在后头呢。” 常言道“闭口深藏舌,身安处处牢”,只因崔老道吃面条时多说了这么一句,一场杀身之祸可就找上门了。 5 路边这个小面馆不大,只有这两伙人吃饭,那位送棺材的老者,坐在崔老道身后,他和那位大小姐看见崔老道身边两个裱糊匠,虽然穿着破旧,却难掩英爽之气,不由得往这边多打量了几眼,听崔老道说到要变天了,黄河还有大灾,那老者忍不住转过身来请教:“这位道长,我看这两天天气不错,何以见得天气要变?” 崔老道夸口说:“无量天尊,老道并非未卜先知,只不过占风望气,观天象而知征兆。” 老者问道:“道长如此本事,不知在哪座名山洞府中修行?” 孟奔嘴快,不等崔老道答话就说:“什么名山洞府,我家道长又无房舍又无钱,只在城南窑内眠,平日常到城门口摆摊儿算卦。” 老者闻言笑了一笑,说道:“原来是江湖手段……”随即扭回身去,不准备再同崔老道多说了。 这事儿要在搁在平时,崔老道也不会计较,此刻却意气用事,心想:“看这老者颇不寻常,那些居于庙堂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向来轻视江湖伎俩,今日我若不显些本事,连我这俩兄弟也得笑话我。” 崔老道动了这个念头,哈哈一笑,说道:“萍水相逢,能遇上就是缘分,老道我今天是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给老兄你测个字如何?倘若说的准了,老兄帮我传个名,说的不准还请不要见笑。” 那位大小姐对此不感兴趣,劝老者别再理会这江湖老道,免得上当受骗,老者却是好奇心重,说道:“好啊,有意思。”当即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桌子上写了个路字,说道:“道长刚才说得不错,咱们正是在半路上萍水相逢,同为路人,那么就请教一个路字。” 崔老道看了两眼桌上的字,嘿嘿冷笑,说道:“言为心声,字为心画,看老兄这字写得当真有几分挺拔风骨,必是个敢作敢为不肯落后的人物,咱就是这个路字了,不知老兄想问何事?” 老者说:“道长就看看我是吃哪碗饭的吧。” 崔老道说:“路字口开头,看来老兄跟贫道一样,同是吃开口饭的。” 此言一出,那老者和他身边的几个人,均是面露诧异之色。 杨方和孟奔心中暗笑,又让崔老道蒙上了,那送棺材的老者怎么看都不像种地的,字写得又好,当然是吃开口饭的,而且吃开口饭的人太多了,江湖上算命算卦唱戏说书的都是吃开口饭,这种养尊处优的人不可能做苦累差事,做生意当官全要用嘴说,不也是吃开口饭吗?不过崔老道随机生变的本事,那真是谁也比不过。 老者说道:“不瞒道长,我的确是个生意人,如今要带这口棺材去办一件大事,尚不知此行结果如何,恳请道长指点?” 崔老道想也不想,说道:“这个路字,开头是个口,结尾还是个口,口字里头没东西,来时口中空,去时口中空,老道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此字不是吉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老者听罢若有所失,一时无言以对,在跟他送棺材的几个人里,那端肩膀的汉子忽然拍案而起,叫道:“老东主,你休听这贼老道胡言乱语,他这江湖本事唬得住你,可不瞒不过我边海龙,这三个分明都是掏坟挖墓的贼人,我进来就闻见他们身上有一股子坟土的阴气,只怕身上还背着贼赃,敢不敢把身后包袱打开来看看……” 这位边海龙话未说完,伸手从怀中拽出一把驳壳枪,他是想拔出枪来吓唬人,虚张声势并非真打算开枪,谁知刚把枪从怀里掏出来,那边杨方的打神鞭就到了,出手太快,众人只觉眼前晃了一下,劲风扑面,又听“啪嚓”一声响,再看边海龙手里的那把镜面匣子枪,都被铜鞭打在地上砸坏了,震得边海龙手上虎口破裂,身前的桌子也断为两截,呆愣愣站在当场不知所措,没人看清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等边海龙回过神来,明白是遇上硬手栽了跟头,没脸再呆了,转身跑出小饭馆,头也不回,远远地逃走了。 杨方打掉了对方的驳壳枪,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有几分得意,冲那老者一抱拳,道声得罪了,这才收起铜鞭。 孟奔指着那老者,对面馆老板说:“打坏东西让他赔啊,是他们这伙人先动的手。” 面馆老板是个老实人,哪敢应声,这时那位大小姐取出钱,说是打坏桌椅板凳,连同这些人的饭钱,一并给了面馆老板,又问老板够不够,面馆老板哆哆嗦嗦接过钱,连说:“够了够了,把我这馆子盘下也够了,几位客官随意……随意……”话没说完,人已躲进里屋,再怎么招呼也不肯出来了。 那位边海龙口中的老东主,站起身说道:“道长旁边这位兄弟年纪轻轻,身手却是不错,只怕也不是裱糊匠吧,你们真是盗墓的绿林人不成?” 崔老道等人见对方这伙人文不文武不武,推着口大棺材,还有个带枪的边海龙跟着,说是走镖的又不像,走镖的最忌讳翻脸动手,既然被人家看破了身上包袱里有明器,没法再隐瞒了,但崔老道很会说话,他说:“实不相瞒,老道弟兄三个有名有号,江湖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崔道成,赛狸猫打神鞭杨方,草头太岁孟奔,我辈素怀忠义,要学古代侠烈之士,立志除暴去恶,扶危济困。如今天下正乱,上无王道,下无王法,老百姓都没活路了,我们兄弟不得不替天行道,前往雷公岭草庐村,挖开了军阀首领屠黑虎的祖坟,此去是要将这些东西换成粮食,用来救济黄河两岸的灾民,咱虽低微贫贱,誓不拿不义之财,也不取无名之物,绝不是盗墓的贼寇。” 那老者听完,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崔老道等人,正色说道:“闻名久矣,也是老天开眼,让我有幸遇见道长这等高人,有件大事要说给三位知晓。” 原来军阀头子屠黑虎,暗中盗挖古墓,把国宝卖与洋人,惹得天怒人怨,但世道荒乱,屠黑虎手握重兵,没人管得了他,最近屠黑虎带兵在开封活动,是想挖掘一座消失于北宋年间的古寺,这座古刹殿宇宏大,位于黄河边上,称为护国大佛寺,但黄河水患,自古已有,几千年来,黄河泥沙淤积,使河床逐渐增高,所以说开封是天上河,河比城高,加上黄河几次改道,大水多次淹没这座古都,北宋仁宗年间开封是都城汴梁,在黄河边上造了这座大护国寺,以求万民平安,寺中供奉两尊千手千眼佛像,一大一小,小的那尊千手佛是尊嵌满珍宝的金佛,大宋王朝的无价之宝,没想到后来黄河泛滥,发了场空前的大洪水,大水推动泥沙,彻底吞没了大护国寺,到如今沧海桑田,朝代更迭,谁也不知道泥沙覆盖下的大护国寺到底在哪了。 军阀屠黑虎听闻寺中那尊千手千眼佛像,乃是价值连城的重宝,便带兵在黄河边上寻找大护国寺的废墟,妄图挖出佛像,交给洋人换取一批军火,这位姓赵的老东主,是个资财巨富的大商人,年轻时喜欢游历冒险,异常痴迷于考古和文物,常找机会到海外回购流失的国宝,得知屠黑虎盗挖重宝之事,连写几封血书给当局,那些官僚们都收了屠黑虎的钱,个个要当好好先生,没人肯做闲冤家,都推说没有真凭实据管不了,赵东主急得没办法,计划抢先找到大护国寺,挖出千手千眼佛像藏起来,免得重宝落入军阀手中,落在军阀手里还好说,如果流失海外,身为炎黄子孙,今后哪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当逢乱世,以盗止盗,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另外根据史书文献记载,这座被埋在沙土底下的大护国寺中,还有个不得了的秘密。 这口大棺材里,装着“猎枪、电灯、头盔、铲子”等物品,带猎枪是为了防身,怕遇见土匪,装备全放在棺材里,冒充送死去的亲人还乡,则是便于在军阀占据的地盘上行走,免得引人注目,又用重金请了个叫边海龙的盗墓贼做帮手,不成想此人鼻子不错胆子不大,色厉而胆薄,一动手就让杨方给吓跑了,剩下的人除了赵东主,还有他的侄女澹台明月,另一个留着锅盖头的下人,是赵东主的家仆赵二保,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跟在他身边多年,也是十分忠诚可靠。 赵东主说没了专门吃盗墓这碗饭的行家里手相助,很难有万全之把握,又要赶在屠黑虎之前得手,时间非常紧迫,来不及再找别人了,请崔老道等人务必相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他愿意拿出重金酬谢。 崔老道刚才都把大话说出去了,什么素怀忠义,什么侠烈之士,这等为国为民的大事怎能不做?他跟杨方和孟奔两人商议了一下,反正只要是跟屠黑虎过不去的事,哥儿几个都愿意干,何况还给钱呢,再说找一尊千手千眼佛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活儿,有杨方一个人前去已绰绰有余,崔老道腿脚不利索,先由孟奔送他过黄河,过些天到黄河以北的高台镇会合。 赵东主得知杨方愿意相助,深感欣慰,心想:“凭此人的身手,尽可以一当十。” 两伙人当下在小饭馆里作别,杨方嘱咐孟奔:“兄弟,你好生照看道长,我去几天便回。” 崔老道说:“六弟啊,我看天时不对,可能真要闹大灾了,你们途中务必留神,此外那个屠黑虎太厉害了,他要真想在黄河边上找寻这尊千眼千手佛宝像,难免不会跟你撞上,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记住哥哥这句话,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千万别意气用事跟他较劲,古人有言‘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一旦遇上危难,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以你的本事,想要脱身不难。” 6 杨方说:“道长哥哥放心,我全都记下了。”心中却想:“屠黑虎纵然了得,单打独斗我也不怵他。” 崔老道之前在小饭馆里占了一个“路”字,算出赵东主此行不会顺利,他那卦术十卦九不准,全是江湖上糊弄人的手段,但在世上混得年头多了,看事看人真是准得出奇,暗觉来日大难,前路不祥,委实放心不下,再三嘱咐杨方多加小心,然后跟着孟奔过黄河往北去了。 不表他们怎么渡河,单说杨方一行四人,沿着黄河一路往东,那年月兵荒马乱,出门不敢露白,都打扮成乡下人,赶着那辆拉着大棺材的骡车,也没有马匹,因为有马容易被杀人越货的乱兵土匪盯上。 赵东主对杨方颇为倚重,他说:“先前听道长管你叫杨方?这是兄弟的真名实姓吗?”杨方说:“我一个没头鬼,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哪里有什么真名实姓,当年我师傅是在杨县方家山把我捡回来的,这不就姓杨名方了。”赵东主道:“原来如此,终归是英雄不问出处,杨兄弟你的身世倒与我这侄女有几分相似。”杨方道:“老东主这话从何说起?”澹台明月听赵东主提到了自己,忙道:“叔父,你别同他说。”赵东主说:“无妨,杨兄弟不是外人。”他又对杨方说:“我这侄女也是个没爹没娘苦命的孩子。”杨方奇道:“大小姐也生来无父无母?”赵东主说:“是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我今天正好给你们说说,说这话是二十年前,还有大清国那会儿。” 清朝末年,赵东主还没这么富有,为了赚钱求学,跟英国人渡海下南洋投机冒险,不料在大海上遇到了狂风巨浪,座船险些覆没,桅杆让风打断了,只能漫无目的的在海上漂流,直到水粮断绝快要饿死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海盗,皆着明时衣冠,他们把船拖到一座孤岛上,那岛上森林茂密,山中有个很大的洞窟,里面盖着许多房屋,宛如一座城池,赵东主随着船上的俘虏,被海盗押进洞窟深处,就看里面供着一尊泥像,也是古衣古冠顶盔掼甲,像是这些海盗的祖先之像,洞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盗首是个慷慨英雄的人物,对赵东主还算不错,给吃给喝,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形,又与他结为兄弟,有一天夜里,盗首请赵东主来到一处石屋,请他饮酒叙谈,说起了这个海盗洞窟的来历,那是满清八旗铁甲入关之时,有一路明朝败军,在一位总兵的带领下,逃到了大海荒岛上做了海盗,那位总兵会看风水地理,看出这孤岛形势奇绝,可以占据此岛抗衡清军,但岛上的女人不能停留超过一年,否则风水就破了,一旦失了风水形势,这个岛也就完了,于是立下规矩,海盗们抢来的女人,要在一年之内全部处死,生下孩子若是女婴,也一律杀了,绝不留半个活口,以免岛屿的位置泄露出去,引来朝廷大军征剿,此后两百余年,盘踞在岛上的海盗无不依祖训行事,传到如今这位海盗首领,去年在海船上抢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容貌极美,又怀了盗首的孩子,两人动了真情,盗首不忍心将她杀死,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如果让人发现了,母女两个都得被杀,恰在此时,赵东主所乘的船只被群盗虏至岛上,首领见此人见识举止不凡,必不会久居人下,便跟他结拜兄弟,赠送了很多财宝,又把座船修好,让他带着自己的妻女,逃离这个孤岛,结果在逃亡的时候,不巧被海岛上的群盗发觉,这伙人跟忠于首领的海盗们发生了惨烈的火并,几乎全死光了,洞窟里的城池也被大火烧为了白地,侥幸没死的都让这场大火烧死了,那女子投海殉夫,只剩下赵东主怀抱两三个月大的女婴,乘船逃回了陆地,他从那以后发了家,把这个女孩视为亲生骨肉,只知道那盗首复姓澹台,逃出来的那天夜里,大海上月明如昼,就取个名字叫澹台明月,他身家性命和财产,可以说全得盗首义兄所赐,没这个孩子他也不可能活着离开那座海岛,澹台明月自小天生喜欢骑马狩猎,大概是巨盗之后,天性使然,赵东主拿她也没办法,宠得没边儿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只好遍请名师传授弓马剑术,但这次是和杀人不眨眼的大军阀屠黑虎做对,实是要冒天大的风险,他告诉打神鞭杨方,万一他此行有个三长两短,请杨方一定照看好澹台明月,因为他有预感这趟凶多吉少,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军阀拿国宝去和洋人换枪炮,不得不以身涉险。 澹台明月说:“叔父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用不着别人照顾,您也不会有事。” 杨方以为只是到黄河边上挖一尊千手千眼观音的造像,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能有什么凶险?因此也劝赵东主宽心,屠黑虎不过是一介军阀头子而已,我打神鞭杨方连他的祖坟都掏了,他又能奈我何? 赵东主说:“杨兄弟超群出众,却不可因为英雄不羁,就甘于埋没草莽,似你这番神技,怎能只用来盗挖军阀祖坟,却不思量做番大事业出来?” 赵东主在路上推心置腹谈了许多,杨方心下不以为然:“让这老东主连吃几个月窝头咸菜,保准他再也顾不上忧国忧民了。” 这天下午,到了黄河边上的一处古渡,此地是片河套,只见黄水翻涌奔流,轰隆作响,南边黄土黄沙,地势空旷,有几间稀稀落落的土坯房,上面插着一杆破旗,写着“古渡客栈”四个字,让西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有几只野狗在啃死人的骨头,平野漠漠,望过去仅是几个极小的黑点。 7 赵东主对照地图看了许久,对其余三人说据他多年收集考证的线索,北宋年间的大护国寺正在此地,殿堂佛塔都被横河泛滥带动的泥沙埋住了,军阀屠黑虎却以为这座古寺在开封城附近,所以军阀部队只在城墙周围挖掘,离此甚远,此处有个十分偏僻古渡客栈,先在客栈中落脚住下,再仔细寻找,定有所获,尽量低调行事,别让外人发觉。 杨方说:“东主有所不知,传闻黄河古渡边的客栈是处黑店,专卖人肉包子,你们推着口大棺材冒充送亡故之人还乡,瞒瞒军阀和草贼也就罢了,却瞒不过那些开店老江湖,进去准被人家用药麻翻,五花好肉切做包子馅儿,脑袋手脚和骨头下水扔进黄河。” 那三个人听了此言,立时感到一阵反胃,更觉得不寒而栗,世道这么乱,卖人肉包子的事只怕未必是传闻。 二保庆幸地说:“多亏六哥提醒,要不然咱们住在这里,非吃了人肉馅儿的包子不可。” 杨方说:“兄弟,咱吃几个人肉包子也不算什么,像二保你这样一身五花肉,却是上好的包子馅儿,那店主肯定趁你不备,诳你喝下蒙汗药,麻翻了扒个溜光,绑到剥人櫈上……” 二保惊道:“六哥,听说开黑店的也是绿林好汉,他们横不能不分好歹,见人就宰吧?” 澹台明月说:“二保你别信他危言耸听,他又不曾住过这个客栈,凭什么说人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赵东主说:“不得不防,杨兄弟说得没错,咱们用骡车拉着一口棺材,走在路上还好说,在客栈里连住几天,必定会招人耳目,杨兄弟依你之见,咱们该怎如何应对?” 杨方说:“按道儿上的规矩,只好多给店家些钱,把事情说明白了,让人家别理会咱们的闲事。” 四个人商量定了,赶着骡车走过去,到了古渡客栈才发现里外空无一人,屋里积满了灰尘,看样子前不久黄河泛滥,这客栈里的人早逃走了,只有这几间低矮漏风的土屋在此,如此一来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赵二保不再担心被做成人肉包子,兴高采烈将骡子拴到门口,忙前忙后收拾屋子,这时天色将晚,风沙渐烈,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刮得天际间一片暗黄。 众人有了这古渡客栈的房屋为依托,心里安稳了不少,若是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处,遇上这阵狂风,可没有办法过夜。 几个人将那口沉重的大棺材搬进客栈,胡乱吃了些干粮充饥,二保到灶下烧水,赵东主对杨方和澹台明月说:“咱们必须赶在军阀屠黑虎找到此地之前得手,时间不等人,今天夜里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天一亮就开始寻找埋在沙土之下的大护国寺。” 杨方打开棺材,看里面有四支双管猎枪和炸药,如今这地方荒无人烟,夜里除了有野狗饿狼出没,还可能遇到土匪,需要带枪防身,另外照明的电灯,挖土的铲子,就连猎装和干粮等物也是一应俱全,看来准备的十分充分。 赵东主取出随身的本子,其中有一页描绘着护国大佛寺的布局,找到其中任何一座殿堂或佛堂,再以此图作为参照,就可以确定正殿的位置了,卧佛巨像和千手千眼菩萨,都在古寺的正殿里,他说看古渡客栈几间破屋后面,有一处土丘,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出一块,要是所料不错,应该是护国寺的佛塔,那么客栈土屋底下即是正殿。 杨方说:“此事岂不易如反掌,只要地方找准了,明天打个洞下去,到大殿里挖出那尊千眼千手佛,多说一两日,那便大功告成了。” 赵东主说:“没那么简单,我有件事,要到了这里才能跟你们说,关于北宋年间造于黄河边上的大护国寺,还有个很可怕的传说,你相信不相信……那尊千手千眼佛像底下镇着黄河里的妖怪。” 8 杨方听出这里边有名堂,问道:“老东主,大护国的佛像下面镇着什么……山妖水怪?此话怎讲?” 赵东主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传说了,我担心移动了佛像,会有想也想不到的祸事发生。” 澹台明月说:“叔父不必多虑,那些野史志怪中的传说记载,又岂能当真。” 赵东主说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了,总之看见那尊千眼千手佛的宝像,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杨方又问:“挖到佛像之后,要装在这口棺材里搬运走?” 赵东主说道:“不错,那尊佛像大小和常人接近,装在棺材里运过黄河,寻个军阀找不到的地方埋起来,天底下不可能总这么乱,军阀头子屠黑虎自持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迟早有他的一个下场,等到乱世平定之后,咱们再把千手千眼佛像取出来还之于民。” 杨方感觉此事颇有蹊跷,还想追问赵东主千眼千手佛像下镇着什么妖怪,可赵东主上了岁数,连日赶路十分疲惫,到赵二保收拾干净的屋子里睡觉去了,他也不好再去追问。 黄河古渡边的荒废客栈,里面有七八间屋子是客房,都有现成的木板床,扫去灰尘便可就寝,赵东主住了最西头的一间,此刻时辰还早,其余三人就坐在前堂,点了盏煤油灯,整理棺材中的装备,以便明日一早动手,客栈破屋里四下透风,吹得油灯明一阵暗一阵,又听外边不时传来嗷嗷怪叫,也分不清那是狼嗥还是风声,气氛格外诡异。 澹台明月想起杨方说这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白天她倒不怕,此刻天黑下来,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她责怪杨方说:“杨六,我看这客栈从里到外,根本没有剥人櫈之类的东西,你之前果然是在胡编。” 杨方心想:“我往常在江湖上走动,谁敢不尊我一声杨六哥,偏你这大小姐不把我放在眼内,一口一个杨六,我要不吓得你做上一夜噩梦,我也妄称英雄好汉……” 杨方动了这个念头,对澹台明月和二保说,想不到这黄河边上的古渡客栈竟已荒废,人肉包子之事以前果真是有,这是我师傅亲身所历,那一年我师傅到这一带做生意,一个人路过黄河边的古渡客栈,看周围当真是“荒村寥落人烟稀,野鸟无名只乱啼”,那时店里有个寡妇当老板娘,带了两个蠢汉做伙计,卖给我师傅热腾腾一盘包子,我师傅一看那包子肉馅儿全是油,又香又滑…… 澹台明月听得暗暗皱眉,二保则捂着嘴想吐:“六哥,你师傅吃了人肉包子?” 杨方说那倒没有,我师傅那眼力,一看包子肉馅儿,觉得像是人的股肉,股肉在哪知道吗?就是大腿屁股附近的肉,要不哪来这么大油呢,故此起了疑心,忍着饿没吃,夜里在客栈的房间中睡觉,半夜三更前后,他老人家正睡在木板子铺上,就听有人在床底下,拿手挠他这个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啊,一听这声音,吓得人浑身寒毛孔都张了嘴。 杨方能言善道,说得绘声绘色,屋外又是鬼哭般的风声,听得二保怕上心来,却又忍不住想往下听,连问后来怎样?莫非是黑店的人藏在床下,要把你师傅宰了当做包子肉馅儿? 杨方说不是,要是店里的歹人躲在床下,他抓挠这铺板做什么?我师傅心里也是纳着闷儿啊,敲打两下不响了,过会儿又挠铺板,师傅他老人家点上蜡烛往床底下一照,我的个娘啊,是个没有人头的死人,可能是当天刚被害死,藏在铺下还没来得及收尸,腿上的肉都被割尽当了包子馅儿,不知道是尸变了还是怎么着,这个无头的死人在用手指挠床板! 澹台明月知道这多半只是杨方随口说来吓唬人的,但在荒废的古渡客栈里听这些鬼怪之事,也没法子不怕,心中惴惴难安。 杨方嘿嘿一笑,说咱都早点歇着吧,明天可有得忙活,说罢进屋关上房门,将打神鞭横放在头下,诸事不想,心头一片空明,不久就睡着了,忽然起了一阵阴风,恶寒透骨,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睁开眼一看,屋门让风给吹开了,从外走进来一个全身是血的人。 9 杨方吃了一惊,一下子惊醒过来,发觉身上全是冷汗,再看已是夜半更深,屋门仍然关着,屋中哪有什么浑身是血的人,他心说:“我随口编了些人肉包子的事,只想吓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怎么倒把自己吓着了,深更半夜做这等怪梦,好没来由。” 杨方的师傅金算盘下落不明,没把摸金符传给他,所以他行事不按摸金校尉的规矩,又在江湖上学了绝艺在身,胆色不同一般,但梦到什么他自己也做不了主,看看房前屋子后没什么反常之处,倒头又睡,刚闭上眼,阴风忽起,屋门又开了,从屋外走进一个全身血肉模糊的人,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杨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看屋里什么也没有,冷汗湿透了衣衫,心头狂跳不止,怎么会连做两个相同的梦? 他心想:“这可邪了,这古渡客栈里闹鬼不成?不过这时要出去把其余几人惊动起来,大小姐和二保非取笑我不可,我往后还有何面目同人说长道短?” 杨方从铺板上下来,又在屋里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真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寻付道:“疑心生暗鬼,我且不理会,看它怎样。”于是躺下又睡,闭上眼顿觉阴风飒然,看那屋门第三次让阴风给吹开,那满身是血的人从屋外走进来,杨方头发根子全竖起来了,他也真是胆大包天,忍着没动,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发觉那浑身是血的人好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只分辨出两个字:“快逃!” 杨方心里一惊,再看屋里寂然如初,他一身的冷汗,江湖人没有不信征兆的,心说:“此梦真切无比,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连做三个一模一样的梦,这屋里必然是有鬼啊,那个鬼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快逃?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 心里边正七上八下的功夫,已是破晓时分,澹台明月等人此时都起来换好了衣服。 澹台明月看杨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好像一夜没有睡好,笑着问道:“杨兄,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莫不是昨天夜里讲鬼吓我们,却把自己吓着了?” 杨方本来想告诉那三人梦兆不祥,只怕会有要命的事情发生,赶紧离开此地为好,但一听澹台明月这么说,那是死也不肯丢这个脸,说道:“想到灾民们苦难深重,愁得彻夜难眠。” 赵东主说道:“难得,杨兄弟身在江湖,却有庙堂之志,睡觉也不忘黎民百姓的苦处,时值乱世,虽是贩夫走卒,也该为国家倾尽一己之力,咱这次寻找千手千眼佛的宝像,不让它落在军阀屠黑虎手中,正是为了保护国宝。” 杨方顺口应声:“老东主所言极是,我等做成此事,便是塔尖儿上的功德。” 赵东主说:“好,那么一会儿我等先去客栈后头挖开沙土,看看下面有没有佛塔。” 这么一打岔,就没提夜里闹鬼的事,杨方见赵东主等人已换了猎装,从头到脚全是英国货,心说这叫狗长犄角……洋式啊,可人家穿这套行头干活确实方便,再看外边大风呼啸,刮起漫天的尘土,一行四人冒着风沙,来到客栈外面动手挖掘,沙土之下是干枯坚硬的淤泥层,再往下挖了几尺,看底下显出古砖,果然是半截佛塔,赵东主兴奋得眼中放光,北宋年间的千手千眼大佛寺,正殿就在黄河古渡客栈之下,他花了数年心血找寻线索,一朝功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杨方不知那尊佛像何以让赵东主如此痴迷,也想尽快看个究竟,他带着二保,又到屋里后墙下去挖,挖到晌午时分,挖开一个很深的大坑,沙土下面露出整齐的瓦片,看来佛殿虽让泥沙埋住了,但淤泥干枯之后形成了一层封闭的土壳,时隔七八百年之久,殿堂依然在地下保存得十分完好,揭开瓦片看里面惛惛洞洞,阴森莫测,佛殿中梁柱腐朽,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垮塌,四个人便到屋外准备绳索电灯,又绑了几根火把,要等待佛殿内积郁了几百年的晦气散掉才敢下去。 此时风势加剧,狂风呜呜作响,古渡客栈年久失修,屋顶是个木板棚子,下头压着干草,忽然让一阵狂风掀翻了,四人只好躲到土墙下面,一边避风一边吃些东西,可满嘴都是沙土,吃了食物也难以下咽。 杨方找机会问赵东主:“千眼千手佛下面到底镇着什么东西?这黄河里真有妖怪不成?” 赵东主说:“不单是传说,这黄河年年发大水,很早以前……” 杨方突然抬手做个嘘声,说道:“等等,我听到有东西往咱们这来了,可不像是风声!” 黄河古渡客栈处在河套里,唯有西南方是旷野一片,目力所及,尽是黄土枯草,此刻狂风肆虐,沙尘飞扬,他探出头向外张望,只看得一眼,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夜里梦见鬼的事成真了。 赵东主等人发现事情有变,也起身往外看,就看黄土坡出现了一排小黑点,随着距离快速拉近,看出是军阀的部队,前边全是马队,蹄声越来越响,轰隆隆势如潮水,卷起了漫天的黄尘。 第十章 神秘大佛 这尊巨佛大如山岳,目必有所运,手必有所持,像高七八丈开外,周身共计一百零八目四十二臂,神情威严慈悲,佛面让光束一照,金光晃动,显然贴满了金箔,两侧还供着许多罗汉像、地藏菩萨像,前面则有弥勒佛以及韦陀菩萨,全是北宋年间的造像。 1 赵东主等人大吃一惊,急忙缩身回来,心说:“屠黑虎认为那座大护国寺在开封城周围,也一直在城外挖掘,怎会突然得到消息,派遣人马往黄河古渡来了?” 此地是个河套,军阀部队从南面上来,等于是把古渡客栈围死了,那年头军阀和土匪没什么两样,视人命如同草芥,落到他们手里谁也别想活。 四个人赶紧把猎枪取来,在土墙后头对准了来势汹汹的马队,打算先抵挡一阵,如果能撑到天黑,或许有机会脱身,不过仅凭四个人,面对大队骑兵的冲击,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只是不甘束手待毙,仍要做困兽之斗罢了。 军阀马队奔到枪弹射程之外,突然止住来势,杨方眼尖,远远看出为首的正是督军屠黑虎,奈何离得太远了,猎枪的射程够不着,这时忽有一骑跃众而前,那人骑在马上,空着两手没带枪,身边挂着个包袱,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看其来意是有话要说,就把他放到近前,等看清过来的这个人面目,四个人心里同时一沉。 骑马过来说话的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在面馆里跑掉的盗墓贼边海龙,边海龙是让屠黑虎逼着过来,他也怕杨方等人下手杀他,走到土墙后一抱拳,把身后的包袱解下来,陪着笑脸对众人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道儿上的人也得讲规矩啊,兄弟我只是替督军大人过来传个话。” 赵东主看出边海龙是屠黑虎的手下,怪自己眼瞎看错了人,忍着怒气说道:“你滚开,我跟那军阀头子没什么话好说。” 边海龙说老东主你惹不起督军大人,先听我把话说完吧,原来屠黑虎兴师动众,到处挖掘北千手千眼佛,苦于没有进展,他得知赵东主知悉北宋年间大护国寺的确切位置,便派手下的盗墓贼边海龙前去打探,赵东主不知是计,还晓以大义,请边海龙帮忙,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将大护国寺的位置吐露出来,途中在面馆里遇到刚挖完屠黑虎祖坟的崔老道等人,杨方出手吓走了边海龙,但这家伙没走远,仍在暗中尾随赵东主,他发现崔老道那三个人里分出一人跟赵东主走了,看来全是一伙人,就通知军阀部队,在崔老道过黄河的时候上前抓拿,结果孟奔当场被乱枪打死,崔老道掉进黄河里下落不明了。 事实上崔老道落进黄河里大难不死,一直活到全国解放之后,那是后话,暂且不提,草头太岁孟奔当时是真死了,身上背的包袱被人送到屠黑虎手中,屠黑虎揭开一看,当场吐了一口血,那包袱里是他祖坟里的几件宝物,他没看过棺材里面有什么,但认识坟里那两只玉碗,知道祖坟让这伙倒斗的贼人给挖了,不由得狂怒攻心,暴跳如雷,可是那座千眼千手佛的所在,只有赵东主清楚,只好按兵不动,先看赵东主在古渡客栈停下,冒着风沙到处挖掘,想必此处就是大护国寺的遗址,才带兵围了上来,又命边海龙过来劝赵东主投降,只要把说出盗挖督军祖坟的同伙都有谁,督军大人或许可以网开一面,留下这几个人的性命。 赵东主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边海龙的鼻子说:“你滚回去告诉那个军阀头子,让他趁早死了心。” 杨方听边海龙说崔老道掉进黄河孟奔死于非命,也不敢全信,他见对方身手背的包袱上全是血迹,抢过来打开一看,孟奔的人头就在里面,脑袋被砍下来,那两只眼还没闭上,死状极惨,杨方手捧人头,想起夜里那个梦,不知是心念感应,还是孟奔死后显魂前来示警,一时间五内崩裂,两眼几乎瞪出血来。 边海龙看杨方脸色不对,只怕此人突施杀手,自己可是万万招架不住,连忙说道:“几位,先贤古圣怎么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你们听我良言相劝……” 话刚说了一半,杨方的打神鞭已经到了,边海龙的脑袋被砸进了腔子里,尸身当场扑倒在地,让杨方拎起来扔到土墙之外。 赵东主恨恨地说道:“如此死法,倒是便宜了这个臭贼。” 杨方忍着口气,将孟奔的人头重新裹上,背到自己身后,心中暗暗发狠:“好歹找个机会摘了屠黑虎的脑袋,替催老道和孟奔报仇雪恨。” 军阀部队在远处看到了边海龙的尸体,开始往这边放枪,同时大举压上,四个人躲在土墙后舍命还击,但对方枪弹密集,长短枪一齐开火,子弹如同成群飞来的蝗虫,打在土墙上噗噗冒烟,杨方根本抬不起头,心说:“罢了,看来今天要在这地方土点儿了,道长和孟奔兄弟阴灵不远,等我一等,咱们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此刻风沙更烈,中午时分,天色竟转为暗黄,地面是黄土黄河,当中是狂风卷起的沙尘和阴云,天上地下黄乎乎浑成了一片,连在外面的军阀部队也都感到心惊,这像是黄河上游发大水的天象,但屠黑虎治军极严,部下尽是悍将劲卒,虽然心中慌乱,但是兵随将令草随风,听得督军大人一声令下,仍是发声呐喊,鼓勇上前。 赵东主叫道:“杨兄弟,咱们挡不住这么多军队,先往地下的佛殿里退!” 杨方心知再不走顷刻间便会横尸就地,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他也不及多言,冒着弹雨向地洞里扔下绳索,四人将电灯挂在身上,一个接一个下到洞中,那佛殿里的晦气尚未完全散去,气味呛人,梁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沙,到处悬着灰网,瓦片一层层的木梁下方深得吓人,没想到这座佛殿如此之大,众人垂着长绳攀爬下去,电灯照在漆黑的大殿内,就见这殿堂正中是一尊千臂千眼大佛的巨像,这尊巨佛大如山岳,目必有所运,手必有所持,像高七八丈开外,周身共计一百零八目四十二臂,神情威严慈悲,佛面让光束一照,金光晃动,显然贴满了金铂,两侧还供着许多罗汉像、地藏菩萨像,前面则有弥勒佛以及韦陀菩萨,全是北宋年间的造像。 2 四人都被地底这尊巨佛所震慑,等到双脚落地,发觉地上积满了黄沙,赵东主平生第一次踏进这座埋没几百年之久的千手千眼大佛殿,以往他对此痴迷极深,做梦也想到这里看上一眼,这些佛像中任何一尊都是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在漆黑沉寂的大殿中看来,更添加了无与伦比的神秘色彩,不禁看得呆了,耳听高处枪声迫近,方才回过神来,急忙辨明方位,带着三人躲到巨佛侧面。 大殿中佛像林立,眼中所及,无不是大大小小的诸天神佛,墙壁上也全是描绘佛教传说的壁画,而在那尊大如山岳的巨佛宝座之下,嵌着百余个常人高矮的佛龛,里面也是千手千眼佛,形态各不相同。 杨方发现赵东主忙着找寻其中一个佛龛里的宝像,他明白这佛殿里一定有十分惊人的东西,否则眼下死到临头,赵东主怎么还顾得上在大殿里找什么东西,军阀屠黑虎也犯不上亲自过来,肯定不是一两尊佛像那么简单,莫非与千眼千手佛镇住的妖怪有关? 这念头尚未转过来,就听赵东主说道:“是这尊宝像了!”他让二保快来帮忙,两人伸手抱住那尊佛像用力扳动。 杨方与澹台明月在旁开枪掩护,射杀从地面下到佛殿里的军士,澹台明月的枪法尤为出色,几乎是弹无虚发,一枪打出去准撂倒一个敌人,可军阀部队蜂拥下来,眼瞅着挡不主了,屠黑虎虽然有令在先,不许开枪打坏佛像,军卒们只好挎上盒子枪,拎着马刀攀绳下来,但是很快打红了眼,你死我活的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在殿中嗖嗖乱飞,就差直接往里面扔手榴弹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赵东主和二保扳得佛龛里的石像转了半圈,猛听轰隆一声响,那尊千眼千首巨佛的莲花宝座下打开了一个大洞。 杨方心想这佛像底下不是镇着黄河里的妖怪吗?却见赵东主招呼自己往洞里去,此时也来不及去问,他在大殿中且战且退,闪身钻进了巨佛宝座下的洞穴,那洞穴里有千钧石球为机扩,按动之后,石球从上面滚落下来将洞口堵死,立时将屠黑虎的队伍挡在了外面,可这是断龙绝户石,里头的人也别想再出去了。 杨方在一番恶战之后死里逃生,先定了定神,用电灯照向四周,发现这洞穴中是条石壁坚固的暗道,暗道平坦宽阔,容得下五六个人并肩而行,不知前面通着何方,但置身于暗道之中,只觉冷风侵肌,里头显然非常深广,又看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法咒,他识得那是“金刚伏魔咒”,倘若没有鬼怪妖魔,断不会随意凿刻在壁上,他心里更加莫名其妙,想问赵东主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刚要说话,却听赵东主“哎呦”一声,杨方转头一看,先前在漆黑的大殿内与敌军混战,赵东主身上中了一发流弹,枪弹打进了腹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他自己也没发觉,退到暗道里就支撑不住了,淌得遍地是血,三人赶紧扶他坐下察看伤势,赵东主忽然抓住杨方的手,张着嘴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却已开口眼定,气绝身亡。 赵东主死得突然,杨方心中一阵黯然,生死本是无常之事,但刚刚结识不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已人鬼殊途。二保抱着赵东主的尸身,整个人都傻了,边哭边叫主人。澹台明月自幼与赵东主相依为命,情同亲生父女,立时哭晕了过去。杨方忙掐她人中,澹台明月醒过来抚尸又哭。这时猛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石壁都跟着摇颤。 3 三人听出是军阀部队在用炸药爆破,看来是想炸开千眼千手巨佛下面的暗道,杨方暗骂:“屠黑虎真是属王八的,咬上人就不撒嘴啊。”这次爆炸虽然没能炸通暗道,但只要再来这么一回,即使这三个人不被当场炸为碎片,也会让随后蜂拥而来的军阀部队乱枪打死。 杨方心知不可在此多留,还得往暗道深处逃,人死总归不能复生,哭天抹泪于事无补,为了不让赵东主的尸身落在军阀手中受辱,便取出火油倾倒在死尸上,连同孟奔的人头一并烧化。澹台明月虽然伤心欲绝,却也识得大体,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她抹去泪水,回首望了一眼燃起大火的尸身,拽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保,跟着杨方快步往暗道里面走。 赵二保打他爹那辈儿起,便给赵家为奴,以往都是老东家说做什么他做什么,自己从来没个主张,此刻忽遭大难,心里慌乱无比,只好问澹台明月:“大小姐,老东家没了,从今往后咱们该怎么办?”澹台明月道:“当然是设法逃出去,找机会杀掉屠黑虎报仇。”杨方道:“此言极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别管往后有什么事儿,先混过今天去再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条暗道通往何处?” 赵东主所知之事,澹台明月也都清楚,她告诉杨方,从古以来,黄河水患难治,每当大水一到,淹死百姓牛羊不计其数,北宋年间再黄河边上起了一座大护国寺中,用来镇河安民,表面上是这么回事儿,其实镇河尚在其次,它主要是用来镇妖,以前有个很可怕的传说,据说黄河边上的开封城是城摞城,如今从上到下至少有六七座城池,全是由于黄河泛滥,泥沙不断淤积,使黄河水位升高,大水冲进城内,洪水泥沙将城池吞没,几千年来朝代更迭,形成了一座城压着一座城的罕见奇观,故老相传,开封城是“三山不显,五门不照”,三山不显是说开封附近有三个带山的地名,看过去却是一片平地,根本没有山丘,其实那三座山也是逐渐被黄河泥沙埋没了,由此可以想见,地面堆积的泥沙有多深,越在深处,地下城的年代越是古老,最早可以追述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大梁城,再往前不一定没有,而是没有史籍可以查找,多数是断壁残垣泥沙埋没的废墟,但其中有一两次大劫难,则是满城之人尽数被活埋在地下,你想整座城池都被埋住,纵然地下泥沙中有些间隙,又怎么可能还有人存活下来?可有时地裂地震,大白天竟有千百年千被活埋的古人从下面爬出来,这些古人满身散发着恶臭,青面獠牙,追逐军民为食,一见到日光则僵枯不复动,这么说都像行尸,可有血有肉会喘气儿,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妖怪,因此这座位于黄河边上的大护国寺,才会供奉一尊镇尸的千眼千手巨佛,巨佛所挡住的洞口,正是当年有行尸出现的所在,原本是泥沙层中的暗河,枯竭后变成了一条隧道,应当通往开封城下的大沙洞,据山经河图所志,那里也是黄河的一个河眼。 杨方听此事很是蹊跷,既然那时候的人们知道黄河下边有妖怪,为何不彻底堵上洞口,却造一尊底下藏有暗道的巨佛? 4 澹台明月说北宋道君皇帝听了臣下谗言,以为从黄河里出来的不是僵尸,而是肉身成圣的仙人,历万劫不磨之体,得了大道长生不死,道门里一般都讲究死后尸解,羽化飞升,肉身成圣却更为难能可贵,这些所谓的行尸,必是古城陷入地底之后,城里的人们大难不死,吃了黄河河眼里的栖肉,所谓栖肉,是指以前的传说中,黄河中有条老龙,死后其尸骨上有肉芝长出,食之能得长生,所以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得以存活至今,只是被那些横死的厉鬼所缠,道君皇帝是圣明天子,理应度化那些孤魂野鬼,然后焚香沐浴祷告上天,择吉日拣选一两位能人异士,为皇上到河眼中寻仙求真,得个不老不死的仙法。还有些人不相信肉身成圣,但是认定这个地方有古代的奇珍异宝,是座宝城,因为整座城池被原样埋住,城里的东西必然没有人动过,瘦死的骆驼尚有千斤肉,何况一座古时大城,想发财者有之,想求个不老不死肉身成圣者也有之,一时众说纷纭,却无人胆敢下去探个究竟,最后取折中之策,先在黄河边造了尊千眼千手巨佛,暂时堵住洞口,但是留下了一条暗道,每年请高僧度化那些恶鬼,可不等皇帝请来异人去寻不死仙法,金兵已南下灭了北宋,后来黄河改道,洪水带着大量泥沙,把大护国寺埋到了地下,随着朝代的兴废更替,此事也渐渐被世人所遗忘。 澹台明月还告诉杨方,赵东主听说军阀屠黑虎野心很大,一是想挖出古都开封下面的宝城,二是有意找黄河河眼里使古人不老不死的神物,赵东主虽然了解此事,却不太相信这类过于迷信的鬼怪之说,只是想将佛殿里最有价值的饰宝金佛抢先盗走,免得落在军阀手中,走投无路之际,下到千眼千手佛大殿中发现,那尊巨佛底下真有一条暗道,这至少说明,巨佛下的暗道通往黄河河眼,至于其中有没有怪物,现在谁都无法断言。 杨方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心说:“这处境可谓是逃出虎口又入龙潭,被泥沙埋在地下的古人何以不死?黄河河眼中又有什么鬼怪?”刚想到这,身后又传来爆炸之声,远远亮起许多火把,原来屠黑虎的手下已炸开巨石,大队人马随即冲了进来。 军阀头子屠黑虎虽是行伍中人,平生却最为迷信,暗中把祖坟迁到雷公岭风水宝地,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没想到居然也让贼人倒了斗,气得他口吐鲜血,好在找到了通往地下宝城的暗道,他听人说那其中有神物,何况盗挖他祖坟的那几个贼人也逃了进来,不把这几个贼子碎尸万段,难消他心头之恨,之前让边海龙过来劝降,也是想留活口查明盗挖祖坟之事,而对至于巨佛镇妖的传说,甚至里面有条暗道这些情况,他也了如指掌,如今一时动了邪火,亲自带着部队追赶,跟下来这四百多军士,全是能征惯战厮杀娴熟的之辈,只要有银元有烟土,命也可以不要,都带着长短两把家伙,背后插着马刀,点起几百根火把,排成长队鱼贯而入,屠黑虎拎着手枪,走在队伍当中督阵,一边走一边挥枪传令:“众将士听了,跟本督军上前取宝的,人人升官个个有赏,谁敢退后半步,老子就让他吃颗黑枣,先前逃进洞的土贼总共有四个,已经死了一个老的,还剩下三个崽子,拿住一个活的赏二十根金条,死的十根!”众军士轰然答应,仗着人多势众,也不把那三个人放在眼里,都想捉活的领赏,当先的几十个军卒收起枪支抽出长刀,举着火把往暗道深处推进。 杨方等人眼看军阀部队来势汹汹,在后头追得太紧,急忙将电灯关闭,好在杨方生就一双夜眼,在暗处也能辨物,他让澹台明月和二保跟在身后,都将猎枪背在身后,一个牵着一个的手摸着黑往前走,暗道地势宽阔平直,距离军阀部队虽远,却是回头就能看到火把的亮光。 二保耳听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惊得头顶上飞了三魂,脚底下跑了七魄,颤声道:“大小姐,迟早会让屠黑虎追上啊,这可如何是好?” 澹台明月手心里也不由得冒出冷汗,但她素有主见,对二保说道:“事已至此,咱们唯有随机应变。” 杨方见澹台明月有此胆识,不禁有些佩服,想到前路吉凶莫测,实是平生未遇之奇险,换作是他自己,在此时此地,也仅能说出“随机应变”这四个字而已,耳听身后发号施令的声音,像是军阀头子屠黑虎也进了暗道,胸口血气上涌,有意掉头拼个死活,但想起崔老道嘱咐的话,只好忍住杀心,摸着石壁快步前行。 在暗道中行出一段距离,走进了干枯的河道,地形如同狭窄崎岖的泥沙洞穴,这里原本是黄河的一条地下支流,走势迂回曲折,时宽时窄,脚下尽是松软的沙土,踩上去一步一陷,抬腿都很吃力,三个人将追来的军阀部队甩开一段,暂时看不见身后那些火把了,便打开电灯照亮,顺着蜿蜒的洞穴又往里走,这时一道土黄色的古代城墙横在面前,城头上一片漆黑,侧耳听去,城内并无半点声息。 杨方等人顺着高墙来到城门洞底下,就见城中街巷布局依然分明,狭长而幽深,如同蜿蜒曲折的战壕,不过房屋都被干涸枯竭的沙土覆盖,只能看出个高低轮廓,已经无法辨认是哪朝哪代的城池。 开封是天上河、地下城,黄河泥沙淤积致使河道越来越高,甚至高出了开封城,因此是天上河,开封底下城摞城,是以称为地下城,而黄河泛滥是自古已有的大灾,黄水带来的泥沙层层堆积,令地面逐渐增高,但内部也留下一些孔隙,如此沙积水淹,年复一年,地下形成了一个大沙斗般的巨洞,这座古城当年是掉进了沙洞,比开封地下另外几座城墟完整得多,可遇到黄河发大水,大沙洞也会被积水淹没,如今只有城中坚固的砖石房屋得以留存,其余建筑只剩下连绵起伏的黄色沙土堆。 澹台明月说:“看来此地屡遭水淹,最初陷进大沙洞的古城当中,纵容有军民人等侥幸不死,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所以这城里既没有珍宝也没有活人,只是一座没有活气儿的死城。” 5 二保气喘吁吁地说:“不行了,实在是跑不动了,能不能先到古城里躲一躲……” 杨方说:“既然跑不出去,我看逃进古城里当土皇上也行。” 二保也是个不知愁的,说道:“六哥,你当土皇上,大小姐做土娘娘,那我也当个土将军。” 杨方说:“兄弟,你那两下子当不了将军,顶多做个太监。” 澹台明月说:“你们两个别做清秋白日的大梦了,军阀部队追上来了。” 说话这功夫,屠黑虎带着大队军卒,高举灯球火把亮籽油松,从暗道里追至城下。三人不敢停留,一路逃进城门。那些军卒们远远看见这三个人,直如见了六十根黄澄澄的金条,谁也舍不得开枪,那真是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呐喊声中狂追而来。 杨方等人逃进古城,眼见地面的沙土上留下三串脚印,屠黑虎的部队紧紧追来,三个人疲于奔命,也顾不上掩盖足迹,一直逃到另一端的城门,再往前地面陷落,深处都是黄水,水面宽阔,无边无际,已经无路可走了。 澹台明月取下背后的猎枪,要躲在城墙上面阻敌,如能趁乱射杀屠黑虎固然是好,否则就跳进沙洞深处的地下河,宁死也不落在军阀手中。 杨方说:“乱军当中难以分辨目标,一枪打不中屠黑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不如我躲在城门中给他来个出其不意,你和二保先到城头高处,伺机接应。” 澹台明月不知杨方如何躲在城门洞中不被发觉,可眼看军阀部队转瞬就到,只好先带上二保,找处可以攀登的地方爬向城头。 杨方心知这次是有死无生,但是不拽上屠黑虎垫背,死也不能闭眼,于是关掉了头顶电灯,闪身躲到城门旁的墙根底下,他是在城池外侧,军阀部队从后面穿城追来,兵卒已大多到了城内,双方隔着一道城门。有个当兵的要争头功,脚下跑得飞快,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拎着步枪,当先追进了城门洞,这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杨方听脚步声到了近前,探臂膀拽出铜鞭,搂头盖顶打下去,那军卒也是个久经厮杀的老兵,仓促应变,还能举起步枪往上格挡,饶是他反应够快,奈何杨方这条铜鞭势大力沉,一鞭打下来,那军卒的步枪被砸成两截,脑袋也给打得粉碎,不及哼上一声,便已脑浆四溅横尸在地了。 杨方抬脚踢开那军卒的死尸,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往水中扔去,火把落在水里立时熄灭了,古城内外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全是漆黑一片,后面追来的那些军卒也瞧不清远处情形,隔着门洞看到有支火把在前面晃过,以为还要往前追,个个都是立功心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埋着头只顾追赶。杨方却纵身爬上城门洞的内壁,深吸一口气,使出仙人挂画的绝技,身体像条大壁虎一般悬在壁上。 军阀部队鱼贯穿过城门,举着火把在杨方身下跑过,哪想得到会有人躲在头顶,先过去五十多个当兵的,随后屠黑虎就在大批军卒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城门洞中,他亲眼看到古城里没有什么不死的仙人和堆积如山的珍宝,不免大失所望,又见前面没了去路,呼喝部下分头搜索,切不可走脱了半个盗墓贼,他身边几名副将也纷纷叫嚷:“这些贼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盗挖督军大人的祖坟,真是捋着虎须找乐子,也不想想自己有几个脑袋,非活捉他们剥皮点天灯不可!” 杨方悬在壁上看得一清二楚,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果从此处跳下去,他有十足的把握一鞭打碎屠黑虎的脑袋,不过屠黑虎身边的部队太多,一个个杀气腾腾,全都是枪上膛刀出鞘,他虽然能打死屠黑虎,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脱身,不是被乱枪射杀,就是死于乱刀之下,但这机会转眼即逝,他也不再多想,身如飞鸟般从城门洞上落下,拽出打神鞭对准了屠黑虎的脑袋抡去。 杨方这一鞭卯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将起五更爬半夜练就的家数全使了出来,心想:“你屠黑虎的脑袋再硬,可比得了洛阳僵尸的铜皮铁骨吗?” 6 这一下是攻其不备,屠黑虎本事再大,也没料到杨方能悬在城门洞顶壁上,不过古城中全是大水带进来的泥沙黄土,杨方出手之前,无意间蹭掉了一些沙土,刚好落在屠黑的头顶,屠黑虎为人敏锐无比,察觉出城门洞中有异,此时杨方的铜鞭也打下来了,他百忙之中往旁一闪,铜鞭擦身而过打在了空处,屠黑虎的脑袋险些让铜鞭砸中,一股劲风带得脸颊生疼,不免又惊又怒,骂声贼子大胆,举起手枪对准杨方抠动扳机。 杨方满以为这一鞭下去屠黑虎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此人反应奇快,差之毫厘竟让对方躲了过去,落地时看到屠黑虎举起了手枪,他也是出手如风,挥起铜鞭横扫过去,一出手就是连环三鞭,头一下横拨,扫掉屠黑虎的手枪,后两下分打屠黑虎左右两肩。铜鞭快如疾风,屠黑虎没等搂下扳机,手枪早被铜鞭打落在地,他心中愈怒,退了半步,闪身躲过第二鞭,顺势抽出挎在腰间的指挥刀,听这条铜鞭风声沉重,想必份量不轻,刀刃不能硬碰,先以刀身挂开第三鞭,紧跟着反守为攻一刀劈出,竟也带着破风之声。杨方见屠黑虎刀法凌厉迅猛,只得回鞭招架。 两人是仇家相见分外眼红,打在一起难解难分。周围手持刀枪全副武装的军阀部队,唯恐开枪打到督军大人,有心上前助战,奈何那二人性命相拼,你来我往打得眼都红了,长刀铜鞭皆是呼呼生风,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眼花,又哪里近得了身。 澹台明月和二保躲在城头上,望见城下灯火通明,密密麻麻围住了数百军卒,虽然看不见杨方如何在城门洞里跟屠黑虎厮杀,但听到双方呼喝恶斗之声,都在手心里提他捏了把冷汗。 此时杨方和屠黑虎尚未斗到分际,倘若在平川旷地,他未必是屠黑虎的对手,只得豁出性命,借着城门洞里的地形全力周旋,勉强可以斗个旗鼓相当。屠黑虎虽是土匪出身,却练就一身刚猛硬功,马上步下两路的武艺,平生罕逢敌手,素以神勇著称,近两年身为督军,位高权重,却仍旧心黑手狠嗜杀成性,经常亲手杀人,此刻也是一心要置对方于死地,低吼声中变换招数,右手长刀缠住铜鞭,左手使出可以开碑裂石的铁砂掌。 杨方识得厉害,不敢硬接硬挡,忙掣身出来,但城门洞两头挤满了握刀持枪的军卒,无法冲到外面,惶急之中逃向一面石壁。众军卒见督军大人占了上风,逼得对方走投无路,一齐发喊助威。屠黑虎一看杨方要跑,暗想:“以此人身法之矫捷,不让残唐五代时着了吉莫靴在壁上飞身行走的剑侠,但城门洞子里总共有多大地方,外围刀枪如林,某还怕你跑上天去不成?”当下挺起长刀从后追逐,却不知杨方尚有一记绝招“撒手鞭”。此刻就看杨方奔向墙壁,他是听风辨声,头也不回,猛然往后一抬手,叫了声:“着!”铜鞭呼地一声,脱手直飞出来。 杨方的撒手鞭百不失一,是乾坤一掷的杀招,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会轻易使用,此刻两个人距离极近,换作旁人非让铜鞭击中面门不可,屠黑虎这身功夫却当真了得,间不容发之际还能举起长刀挡了一下,那柄长刀立时断成两截,铜鞭也被挡得势头稍偏,只擦到了屠黑虎的肩膀,重重撞到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杨方动如脱兔,不等铜鞭掉落在地,已返身跃过去接在手里,挥鞭往屠黑虎身上乱打。屠黑虎手里只余下半截指挥刀,但见杨方手中铜鞭犹如疾风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打到,刚才又被“撒手鞭”惊出一身冷汗,臂膀剧疼彻骨,不免手忙脚乱,再也没有还手招架的余地。杨方败中取胜,正待痛下杀手结果对方性命,城门内侧的众军卒忽然一阵大乱,全往城门洞里拥了进来。 7 杨方和屠黑虎让乱军一冲,也身不由己从城门洞里挤了出来,澹台明月看到杨方显身,立即将绳索方下,助他攀上城墙。杨方不敢恋战,抡鞭砸倒身边几个军卒,趁乱拽住绳索直上城头。 澹台明月救起杨方,再端起猎枪想打屠黑虎,那个军阀头子早已躲到城根死角处。城下的军士们发现城上有人,纷纷举枪射击,高处黑灯瞎火,枪弹也难有准头,又听军阀部队中有人大叫,似乎是说黄河上游发了大水,这场大水百年一遇,开封城都被淹了,不知多少人变成了虾兵蟹将的点心,渡口附近的部队全逃进了这个地洞,黄河大水也跟着灌将进来。 屠黑虎在城下重新换了一柄马刀和手枪,开枪打死几个从后面逃进来的军卒,手中长刀又砍翻两个,止住了乱成一团的队伍,他厉声叫道:“透你们亲娘,慌什么?这地方是个大沙洞,再多黄河水灌进来也渗没了,大伙等水退了再出去不迟,先跟老子把那三个臭贼乱刃分尸!” 屠黑虎手下的部卒向来悍勇,听得督军大人发下军令,鼓噪声中攀城而上。屠黑虎强忍肩膀疼痛,对着城头之上高声喝问:“本督军的刀快,却不斩无名鼠辈,兀那会使铜鞭的点子,你们如今已成瓮中之鳖,死到临头了,可敢留下名姓在此!” 杨方应道:“尔等听了,你家爷爷是打神鞭杨方,盗挖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鞭尸取宝皆是我一人所为,有哪个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吃我一鞭!” 屠黑虎恨得咬牙切齿,Ⅴ⒐㈡他对这三个人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亲自带着手下往城头爬来,下死命令要捉活的,那真是“号令出时霜雪冷,威风到处鬼神惊”。 澹台明月藏身在城楼最高的土台上,吩咐二保在旁只管装填弹药,她以两支双管猎枪交替射击,将爬上城墙的军卒一一射杀,每一声枪响,必有一名军卒从城头上翻身摔落,但在屠黑虎的严令之下,这些军阀部队仍旧不顾死活,蜂攒蚁聚般围拢上前。 正这个时候,城下部队炸锅似的又是一阵大乱,只听有许多军卒惊声叫喊,说是看到了黄河中的肉身仙人。 第十一章 沙洞巨鱼 城上城下的人无不吃了一惊,城中数重大殿皆为宝顶金盖,跟此地的黄金相比,巨佛脸上贴的金箔不算什么了,只是让沙土覆住了看不出来,此时黄河大水涌进来,冲掉金顶上的泥沙,金光迸现,分外晃人眼目,陷在沙洞中的真是一座宝城。 1 这座陷在大沙洞里的古城,城墙有两三丈高,城门洞上边还有座城楼,比城墙又高出一大截,城下军阀部队虽然点起灯球火把,照如白昼,但是照不到那么高的地方,打神鞭杨方等人躲在城楼之上,看底下却是一清二楚。 此时屠黑虎正指挥部下爬上城头,忽听一阵大乱,军阀部队里的兵卒,大多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出身,只要给够了粮饷烟土,打起仗来格外拼命,不过旧时军阀部队的迷信观念极深,听到有人惊呼,说大沙洞子里有僵尸,心里先自慌了几分,其实怕倒不怕,这些当兵的跟着屠黑虎攻城掠地盗墓挖坟,死人活人的钱都敢抢,可是恐慌的情绪最容易蔓延,很多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免自乱阵脚,顾不上再围攻城头上那三个人了。 原来城池陷在沙洞深处,多次遭到黄河水淹,黄河水里带有大量泥沙,因此城墙房屋上覆着一层很厚的泥浆,等到大水退去之后,泥沙逐渐固结成了土壳,一眼望去,城中房屋如同连绵起伏的黄土坟丘,屠黑虎的大队人马冲进来往城头上爬,有个军官中弹后从城头跌落,身子落在一处屋顶上,他翻着跟头倒栽下来,登时在黄土撞出个窟窿,身子直接掉进了下面的房屋里,附近的军卒急忙赶过去救人,其实那人活不了,可毕竟是位长官,好歹要充个样子,三四个当兵的举起火把,往土窟窿底下一照,看见屋子里躺着几具死而不化的僵尸,众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 主要是没想到屋子里会有死尸,这些死人想必是随着城池被活埋在地下古人,这些僵尸身上的衣服早已经烂没了,面目枯槁,皮色暗青,但毛发指爪皆活,看上去似乎一有惊动便能睁开眼。 从城头掉下来的军官,身上被猎枪击中,摔到屋子里之前已然气绝,鲜血泊泊涌出,这情形虽然可怖,当兵打仗的人却见得惯了,也不怎么在乎,那几个举着火把往里照的军卒,似乎看见古尸动了一动,都以为是自己眼睛看花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分明瞧见有具僵尸伸出长舌,不住去舔军官身上流出的血水。 这才有人惊呼起来,督军屠黑虎大声喝令,问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免骇异,如此看来,城中不知有多少僵尸,屠黑虎手下一个部将,向来胆大不信邪,有心要在督军大人面前显些本事,于是手拎马刀高举火把,从土窟窿里跳下屋中,用马刀去戳那些僵尸,他发现这些被活埋在地下的古人,居然有一两个身上也会流血,并不是死而不化的僵尸,反倒近似冬眠的青蛙和蛇,虽然还没死,但是离死也不远了,或许是封在土里的年头太多所致,周围的一众军卒吓得脸都白了,活埋在地下不吃不喝的人,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死,岂不就是黄河里的肉仙吗? 2 说到黄河里的肉仙,黄河两岸的老百姓们是无人不知,据说黄河从陕西到河南这一段,有多处河眼,河眼是通着地下暗流的旋窝,黄河泛滥发水,吞没村庄城池,有人落到河眼中,便有可能不死,也不知是什么原故,竟可以肉身成圣,以前说哪个人得道成仙,必是死后尸解羽化,肉身成圣长生不死的太少了,非是人力所能左右,其实以现在的眼光看,炼道求长生从秦皇汉武那会儿就有了,两千年来哪有人能成仙?人们看不见活人成仙,不得不说尸解之后才羽化飞升,肉眼凡胎的人看不见,肉身成圣之事,只有封神传一类的神怪演义中存在,可都说黄河里有肉仙,唐宋年间也多次有村民见过古人从黄河水眼中出来,究竟是妖怪还是仙人,一直没有定论,民间传说里提到的不少,却从来不为正史所载,军阀部队里的这些人,也不知道遇到肉身仙人是何吉凶,一时间人心惶惶。 屠黑虎暗想:“此地真有不老不死的肉仙?”心里是三分奇,更有七分惊,传说当年被黄河淹没的古城,里面有很多奇珍异宝,现在一看不过就是个大土堆,沙洞子里哪有什么宝货,祖坟又让一伙盗墓贼给挖了,眼看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在古城里挖出了肉仙,可这古城军民这半死不活样子实在诡异,他眼珠子一转,喝令手下将洞口埋住,先把城头上三个贼人拿住再做理会,谁再大惊小怪扰乱军心,也扔进洞去跟那些僵尸埋在一处。 军官士卒们知道督军大人说得出做得到,哪个还敢怠慢,暴雷也似答应一声,各举刀枪火把爬上城墙。 那三个人在城楼上往下看个满眼,心中暗暗叫苦,此时黄河大水灌进了沙洞,看来这场洪水来势极大,洞顶也出现多处暗流向下奔流,地上全是黄色的泥浆,覆盖在城池之上的泥沙让大水冲掉,露出几座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的宝顶,让那些军卒们手中的火把一照,金光夺目,耀眼生辉。 城上城下的人无不吃了一惊,城中数重大殿皆为宝顶金盖,跟此地的黄金相比,巨佛脸上贴的金箔不算什么了,只是让沙土覆住了看不出来,此时黄河大水涌进来,冲掉金顶上的泥沙,金光迸现,分外晃人眼目,陷在沙洞中的真是一座宝城。 浑浊的黄河水迅速积深,很快没过了众人膝盖,军阀部队迫于无奈,只好先退到高处,有的人爬上城墙,有的人登上屋顶,屠黑虎仍带着几十名手下,攀着城墙爬向城楼。 澹台明月催促二保快装弹药。二保说大小姐,没弹药了,刚才全让你打光了。澹台明月顿足道:“糟糕!”屠黑虎手下的军卒见对方不再开枪,必然是弹药用尽,胆子立时大了起来,叫喊声中蜂拥而上。杨方抡起铜鞭上来一个打一个,澹台明月也取出短剑迎敌。屠黑虎恨极了这三个人,见此情形心中暗喜,他将马刀咬在嘴里,举起火把照明,单手攀壁,几个起落蹿上了城头,先跟二保迎面撞见,屠黑虎刚一抬手,马刀还没举起来,二保却已“啊”地一声大叫,翻着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屠黑虎反被二保唬得一愣,心想怎么还没动手就吓死了?他也知道二保是个跟班的,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两眼只盯着打神鞭杨方和澹台明月,寻思:“这次找到了金顶宝城和肉身仙人,先将盗挖祖坟的贼人乱刃分尸,再把这美貌的妮子拿住受用一番,可谓财色福寿兼得,天底下的好事全来投奔我了。” 杨方手中铜鞭砸死几名军卒,看到屠黑虎上了城楼,回手就是一鞭,来势迅猛无比,屠黑虎虽然不惧杨方,但知道这铜鞭沉重,他手中只有马刀,无法硬接硬挡,加之立足未稳,城头泥土又被水浸软了,向后退步一躲,踩塌了一块黄土,身子向下一沉,从高处滑了下去,屠黑虎稳住身形,刚想再上城楼,忽然感到水声有异,似乎有个庞然大物浮水而至,转过头看了几眼,奈何没有光照,什么也看不见。 3 杨方是能在暗中见物的夜眼,他在高处望去,就看远处的水面上浮出大鱼,勉强能看出个轮廓,这条大鱼露出水面的部分跟座山丘相似,厚皮无鳞,见其首而不见其尾,两眼只是两道肉缝,古城陷落的沙洞,形如沙斗,是多次黄河水淹,年深岁久泥沙淤积而成,洞底通着暗涌,没人知道那下面的水有多深,只见那大鱼口部一开一合,吐出许多白气,这股白茫茫的雾气转瞬间飘进城来,军阀部队发现情况有变,也不再往城头上攀爬了,都站在屋顶和城墙上左看右看,人人都是莫名其妙,大水还没退,怎么又起雾了? 澹台明月用脚尖碰了碰一动不动的二保,二保缓缓睁开眼,茫然问道:“大小姐,我让人家打死了?”澹台明月说:“你个没用的奴才,怎么一见屠黑虎的面就吓得倒在地上装死?”赵二保吱吱唔唔地说:“小的这两下子,在屠黑虎跟前走不了一个照面,心想与其让屠黑虎顺手杀了,倒不如装死骗他一骗,也算占了几分便宜,老主人生前不是常说……兵不厌诈啊……” 说话间,澹台明月也看到了满城浓雾,不再理会二保,侧过头来问杨方:“出什么事了?”杨方摇摇头,心中生出不祥之感,却料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怪事。 这时有更多的雾气涌进城中,城墙屋顶上的军卒身边,众人都闻到一股异香扑鼻,立时丧失心神,身不由己地趟着水往前走,没接触到雾的军卒们有意阻拦,那些人却如同掉了魂儿一般,怎么拦也拦不住,一个接一个走到了那条大鱼的嘴里,火把相继熄灭。 杨方眼见大鱼用嘴里吐出的云雾把人引过去,一个个吞进腹中,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军卒,竟无半点抵挡挣扎的余地,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看了这种诡异无比的情形,也不由得汗毛倒竖,心中狂跳不止,所幸洞顶往下落水,雾气升不到城头。 军阀部队点起的火把逐渐灭掉,洞中越来越黑,澹台明月和二保捡起军卒们掉落的火把和步枪,当即点起火来照亮眼前,发觉城中突然静了下来,问杨方出什么事了,那些当兵的都去哪了?杨方把他见到的情形一说:“洞中有大鱼呵气成云,把军卒们都引到它嘴里吞下去了。”那两个人听罢,自是惊骇无比。 4 打神鞭杨方足迹踏遍黄河两岸,平生耳闻目见,识得各种飞禽走兽,但是鱼类百出不穷,形状诡奇,无所不有,纵然探渊于海志,求怪于山经,也不足以知其万分之一,从没想过黄河下面会有这么大的鱼,眼看黄河水涌进洞来,已将城池淹没了一半,心知此地不可久留,苦于困在洞中,城楼下面浊浪翻滚雾气弥漫,头顶全是石壁,插翅也难飞出。 此刻水势更大,四面八方都在往下渗水,被裹夹泥沙的黄河大水一冲,那大鱼吐出的云雾,转眼散去了大半,城里的军阀部队所剩无及,争着四散逃命。 澹台明月对杨方说:“这城墙要塌了,趁着水还不深,咱们穿过没有雾气的地方,躲到大殿金顶上去,那里地势较高,还可以多撑片刻。” 杨方临退之际,想看清那大鱼的动向,要过二保手中的火把,奋力往前抛去,借着这些许光亮,就看大鱼巨口洞开,被它吞下去的那些军卒,一个接一个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些人两眼充血,脸色暗青,有的已经爬上城墙,抱住那些幸存下来的军卒张口就咬,被枪弹贯穿了脑袋也是浑然不觉。 三个人更是吃惊,想起北宋年间大护国寺巨佛镇妖之事,原来那些活死人,全是让这大鱼吞过之后变成的尸鬼,那年头形容这种事就说是尸鬼,死尸为厉鬼所附,打掉了脑袋也能走,动念至此,不禁脸上变色,急着要逃,实际上这条大鱼,吞下那些活人并不是吃掉,而是用异香引来这些人吃掉它腹中的鱼卵,吃了之后所有人都成了鱼卵的宿主,被活埋在地下也能不死,无知无识,只想吃人血肉。 此事却不是杨方等人见识多及,只以为那些人变成了尸鬼,看来路的暗道已经让黄水灌满了,眼见走投无路,只好趟着齐腰深的泥水,逃到城中大殿附近,积水很快没过胸口涨到了脖子,火把让水浸灭了,赶忙打开电灯在黑暗中照明,一路舍命攀上大殿宝顶,再看这水势变得更大了,城墙房屋全被淹没,军阀部队死的死逃的逃,全都没了踪影。 这时忽然发现军阀头子屠黑虎也攀上了殿顶的檐脊,原来此人生性多疑,发觉有雾气涌来,先躲在城楼的土窟窿里没出来,直到雾退水涨,他看大势已去,只得奔向地势最高的大殿宝顶,好不容易逃出性命,手枪没了,火把马刀未失,显得十分狼狈,但临危不乱,脸色仍是阴沉镇定,见到这三个人躲在殿顶,手中还端着步枪,立时闪身躲在檐角。 澹台明月咬牙说道:“屠黑虎真是命大,刚才在城下居然没被大鱼吞了。”转眼的功夫,大水淹没城池,只剩几处殿顶露出水面。杨方说:“大殿很快会被水淹,到时候咱们谁都活不了,可我若不在那军阀头子脑袋上打一鞭,虽死不能闭眼。”澹台明月道:“好,我和二保跟你同去,咱们死在一处就是。”杨方道:“屠黑虎刀法厉害,你们如何近得了他,在后替我掠阵便是。”说着话纵起身形,手握打神鞭,踏着殿顶金瓦直奔屠黑虎。 屠黑虎图谋多年,要找到这座被黄河泥沙埋没的宝城,眼睁睁看着金顶宝殿,可闻香不到口,千方百计谋求的成就,转眼落了一空,手下全死光了,想来自己也难逃此劫,只怕祖坟被挖,当真是气数已尽,心头又恨又怒,看见杨方过来,点手骂道:“姓杨的小贼,你只仗着铜鞭沉重,敢与我徒手相搏吗?”杨方并不答话,抡起铜鞭当头就砸。 屠黑虎怒道:“欺人太甚!”他见铜鞭来势太快,不及躲闪,无奈只好用马刀拨开。杨方铜鞭打在金瓦上,但见金光四迸,瓦片碎裂,他这条铜鞭打不管打谁,从没有人能挡得了第一下,也不免佩服屠黑虎这军阀头子本领高强。屠黑虎素称神勇,平生罕逢敌手,如今吃亏就吃亏在马刀不敢跟铜鞭硬碰,又不如杨方身法轻捷,在溜滑陡峭的殿顶失了地利。二人豁出性命相拼,堪堪斗了个势均力敌,各自险象环生。 澹台明月和二保在大殿宝顶的另一端,看得目眩心惊,此时随着灌进洞中的黄河大水上涨,有许多尸鬼从水里爬上大殿,分头扑向这四个活人,杨方和屠黑虎迫于形势,无暇继续厮杀,只好腾出手来各自应战。眼看没有被水淹没的大殿宝顶越来小,众人都被逼到了殿脊上,耳听水声咆哮,但见洪波翻滚,洞中积水越升越高。 5 此时有尸鬼蹿上宝顶檐脊,张嘴吐舌抓向吓呆了的二保。杨方眼疾手快,跳过来抡鞭横扫,打在尸鬼脑袋上,将它打得在半空翻个跟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屠黑虎趁杨方救人,从背后举刀偷袭,澹台明月在旁看见,举起步枪射击,水声如雷,吞没了枪声,屠黑虎猝不及防,身上中了一枪,急怒攻心,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对着澹台明月掷出马刀。双方都在殿顶檐壁之上,澹台明月避让不及,让直飞而来的马刀穿透了腹部,直没至柄。在此同时,杨方轮起铜鞭打到屠黑虎头顶,就跟砸个西瓜相似,死尸滚下大殿宝顶,掉进汹涌的洪波中,顷刻间没了踪影。 杨方见澹台明月让马刀穿透了身子,蹿过去抱起她的身子,二保也跑过来大哭,眼看澹台明月脸如白纸气若游丝,性命只在顷刻,忽然间山摇地动,头顶是黄河泥沙淤积成的土壳,大水淹过来把这层泥土冲得逐渐松动,此时轰隆一声塌裂开来,露出了外面的天空,滚滚洪流咆哮着涌向洞底,杨方面临这等天地巨变,无不免心惊。 这时就见大水将一根大树连根拔起,冲进了这个沙洞,树根撞在殿顶,杨方心知这是一线生机,再不逃生更待何时?他先抓住两退发软的二保扔过去,然后抱起澹台明月纵身跃上大树,刚离开大殿宝顶,那地就被黄河大水淹没了,两人紧紧抱住树根,沙洞里转瞬积满了水,大树浮到地面,就看黄河大水际天而来,天色和黄水连成一片,偶有几个小黑点,全是上游漂下来的浮尸和牛马。 这场大水一到,当真是“须臾四野难分辨,顷刻山河不见痕”,黄河泛滥成灾,比之前军阀部队掘开河口引发的大水灾情更重,使各处沟壑洞穴都让泥沙填满了,河流向南改道,沙洞中的金顶宝城,以及供奉着巨佛的大护国寺,全被泥沙深深埋没,永不复见天日。 杨方发觉怀里的澹台明月身子越来越冷,早已香消玉殒,他伤心欲绝,竟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和二保在大树上受着澹台明月的尸身,挨到大水退去,眼见村庄尽毁,淹死的人畜难以计数,逃难的灾民成群结队,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凄惨景象。 风雨虽住,地上好生泥泞,他们却也不顾,取道绕过黄泛区,渡过黄河北上,在一处高岗上起了三座坟,其中一个坟掩埋了澹台明月,另外两个分辨作为赵东主和孟奔的衣冠冢,二保要留下给主子守坟尽忠,杨方一想到虽然毙掉了屠黑虎,但死的人太多了,催老道、孟奔、赵东主、澹台明月,皆已人鬼殊途,不免心念如灰,一人独自北上,路过高台镇,意外见到了催老道,兄弟两个劫后重逢,各述别来经过,催老道说起自己掉到黄河里大难不死,被人救了起来,孟奔却不幸遇害,他又担心杨方凶多吉少,苦于无从找寻,想起当日约定在高台镇会面,只好到这里等待消息。 催老道垂下泪来,喟然道:“你我兄弟此番两世为人,想不到还能活着相见,可惜我那傻兄弟孟奔,惨死在军阀的乱枪之下,还让人砍掉了脑袋,从屠黑虎祖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也没了,看来老道我这辈子什么事也不能做,做了就引火烧身,还让兄弟们跟着受连累。” 杨方黯然道:“兄长何出此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并不由人计较,如今军阀头子屠黑虎死在了大沙洞中,咱这个仇总算是报了,我等替天行道,给天底下除去一个大祸害。” 催老道听杨方说他是怎样在黄河古渡被围,怎样逃进陷在沙洞的金顶宝城,怎样与紧追而来的屠黑虎恶战,又是怎样见到暗河里的大鱼。以催老道的见识,也没法断言那座宝城出自哪朝哪代,多半是某朝天子慕仙好道,望见空中云气变幻如宫阙,便在黄河边造金顶宫,想请神仙下来相见,没等仙人降临,黄河泥沙就将宫殿陷到了地下。他又说这次黄河泛滥,灾情之重是百年不遇,应当盗挖山陵古墓,取宝赈灾,陵谱上记载在豫西与秦晋交界的熊耳山中有古冢,地宫中黄金为俑,阴沉木椁套玉棺,以明珠为烛,也不知埋的是何等人物,竟会有那么多珍宝陪葬,但那古冢是在一处潜山当中,早已沉在湖底,出现百年不遇的大旱才能见到,明知道在哪也无从下手,再想找别处的古墓,却又离得太远。杨方说:“倒斗耽搁太久,筹粮赈灾事不宜迟,依小弟之见,洛阳城督军府中可不是有现成的金条银元,城内虽有重兵布防,咱们可也有得是三兄四弟,何不趁着屠黑虎刚死,军阀队伍群龙无首,聚起一伙兄弟,连夜掐了灯花摸进督军府,劫尽府中的不义之财,换成粮食赈济灾民。”由此引出群盗大闹洛阳城,那一段却不在话下,单说后来赵二保投奔杨方为徒,二保是小名,此人的大号叫赵保义,也就是瞎老义,按辈分要称催老道一声师叔,往后他眼神变得不好了,倒斗之类的活儿干得不多,仅擅长识宝贩古,我更不能算是瞎老义的徒弟,只是在他身边长大,学得些皮毛,又听他说过不少前人盗墓的故事,这一转眼都过去多少年了,岂止隔世,催老道、杨方那些前辈早已故去,如今连瞎老义都不在了,我这两下子稀松平常,对那座古墓的所知所闻,也并不比当初在飞仙村听来的内容更多。 我把这些事当面告诉了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让他们趁早死心,我说:“催老道对杨方提及的古墓,也许就是枕头地图中的熊耳山地宫,咱们可连那地方埋的是什么人都不清楚……”说到这,我就想起在女尸身边做过的噩梦,壁画噩梦中也有玉椁金俑,可不正是熊耳山古墓地宫?千年噩梦中有个披头散发的死人爬出棺椁的情形,我是想忘也忘不掉,那里一定凶多吉少。 6 那俩人听得入了神,各有一番感慨,但是贪念一起,佛祖菩萨也别想劝他们回头是岸,说来说去,话头又说回到豫西古墓。 大烟碟儿说:“把阴阳枕出手卖上一笔钱,哥儿仨各分一份,分到每个人手里也没有多少,既然眼前有这个发财良的机会,怎能轻易错过?”他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打定主意要做下这趟大活儿,成败在此一举,他也没跟我和厚脸皮商量,早已将枕头打开,掏出了一张几百年前的古旧地图,此时打开让我们看。 那图中有个两头窄当中宽的湖,西接鸡笼山,东临枪马山,北倚草鞋岭,三面环山的形势,当中是仙墩湖,属于豫西熊耳山山脉,湖面上画了个红圈,那是熊耳山古墓的位置,地宫开凿在潜山之中,那座山原本也是绵延起伏的群峰之一,千百年前因地陷沉到了湖底,处在人迹难至的豫西深山,没有道路可通,翻山越岭才能进去。 我一直受辽墓壁画中的噩梦惊扰,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心里明白其中准有古怪,玉棺金俑,天下罕见,壁画噩梦中出现的地宫,十有八九是熊耳山古墓,我想我们最近正走背字儿,福无双至从来有,祸不单行自古闻,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去古墓地宫中看个究竟,想破脑袋也是没用,当即同那两人把事情说定了。 我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咱们这趟再去豫西,可不比上次,有些事该提前做准备,” 大烟碟儿说:“兄弟你这话是抄着根儿说的,简直说到哥哥心里去了,依你看该准备什么?” 不等我开口,厚脸皮就说:“那还用问,首先备足的当然是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不是用钱买的吗?” 大烟碟儿说:“咱哥儿仨砸锅卖铁凑一凑,省着点用,怎么也够了,还准备什么?” 我说:“手电筒、干粮、铲镐这些东西都要备齐了,熊耳山古墓沉在湖底多年,即使露出来,那淤泥封土也不会浅,想挖进去,怕不是三两天能干完的活儿,再有就是关于这个古墓,还有仙墩湖,咱们掌握的情况还是太少,甚至不知道是谁埋在那里。” 大烟碟儿说:“那座古墓可不是咱自己想出来的,阴阳端公周遇吉留下的地图不至有误,举个例子,比如过了黄河三门峡往西,有个风陵渡,但凡地名里带陵的地方,全都有古冢,只因年代古老,很多人都说不出地名的由来了,风陵渡便是风后埋骨之地。”他顿了一顿,续道:“我的意思可能是熊耳山古王的来历早已失传,但古墓还在仙墩湖下,留下的传说也不少,地宫里有金俑陪葬,这是不会错的。” 我们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火锅店里从中午商量到夜里,锅子里的炭不知换了几轮,天已大黑,马路上都没了人,后来老板急了:“你们也太能侃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能聊的,早知道你们有这特长,中英谈判就该让你们去,想刷夜也别在我这刷啊,赶紧结账走人,该去哪去哪。” 我们被店主连骂带撵地赶出来,心中煞是不平,但今时不比往日,不想惹事,只好回去分头准备,先是凑了笔钱当路费,我又去了趟独石口,一来交代墓道石的买卖,拿回一部分钱给厚脸皮把家里安顿好,二来他们那经常崩石头,有很多炸药,可是管控甚严,炸药雷管带不出去,找熟人要了两条短铳,那是老乡们在打山鸡用的自制土枪,我想熊耳山不比通天岭,到那深山绝壑野兽出没的地方,不带土枪防身可不大稳妥,独石口老乡们做的土火药枪打铅弹,威力不是很大,却好过没有,拆解开塞到背包底下,在火车上不至被人翻查出来。 我回家时收到索妮儿寄来的信,随信邮到的还有一大包榛蘑,我正想回看信,太烟碟儿已拿到了火车票,我们先乘列车前往南阳,再由鸭河口水库取道进山,由于这条线上车次不多,车厢里乘客超员,拥挤不堪,火车驶过黄河大桥之际,我挤在窗口向西眺望,落日余晖未尽,东流的黄河宛如玉带,美景难以言宣,天色很快转灰,又由灰转暗,终于黑了下来,我取出索妮儿的信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回想起跟她在山中打狐狸的时光,心神一阵恍惚,不知不觉间,辽墓壁画中的千年噩梦又出现在我眼前,棺椁里披头散发拖着肠子的人伸手向我抓来,我心中惶怖已极,徒劳的抬臂格挡,手背碰到那死尸的指甲,知觉阴气透骨,列车刚好进站停靠,我在车厢的前后摇晃中一惊而醒,额头冷汗涔涔,心知又做了那个噩梦,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背,竟已多出几道血痕。 第十二章 湖底沉城 没想到棺材中的脸会呈深绿色,这张脸不仅长,而且面目模糊诡异,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人,干尸却也有两手两脚,身上黑乎乎的。我们用手电筒对着棺材里照了半天,看出死人脸上是狰狞的树皮面具,由于年头太多,枯皱扭曲的面具已同干尸合而为一,再也揭不开来。 1 列车严重超载,车厢过道里都是人,以至于有人躺在行李架上,空气浑浊,而且有站必停,又换车头又是加水,看外边黑沉沉的,夜色正深,也不知是停在了哪个车站,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人都在我身边,各自将背包踩到脚下,一个揣着手把脑袋倚车窗上,嘴角淌下口水,另一个在桌上趴着,鼾声如雷,睡得正死,我惊醒过来,发觉手背多了几道血痕,心中惊骇难言,噩梦一次比一此真切,我想起契丹女尸黄金覆面下扭曲的脸,那定是被千年噩梦活活吓死的,我可别落得那般下场。 不过,辽国的女尸生前怎会梦到熊耳山古墓?那玉棺金俑和腹破肠流的死人,当真在熊耳山古墓的地宫之中?我们去豫西盗墓,岂不是会遇到尸变?这许多疑惑,我没一个能想得明白,但根据壁画中内容来看,古墓地宫里发生尸变,是在黑狗吃月之时,也就是月全食的时候,听说近期不会有那种天象,这倒不用担心,不久,列车缓缓开动,车厢里的旅客十有八九在睡觉打盹,我心神不安,睡是睡不着了,又在座位上坐得太久,腿脚发麻,于是挤到外边,到两节车厢之间透口气,我坐在最便宜的9号硬座车厢,10号车厢是餐车,11号以后是高级的软卧车厢,那边宽松得多,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票,我经常坐火车,知道什么地方清静,穿过餐车,到了10号11号两节车厢之间,这地方有风,空气流通,也没什么人,我听着列车咣铛铛咣铛铛的运行声,抽烟打发时间,看到身边有个老乡,三十来岁,个头不高,胡子拉碴一脸麻子,两只尖耳往上长,他坐在行李包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我递了支烟给他,那老乡接过来连声道谢,原来他的烟全抽完了,列车上的东西贵,没舍得买,夜里正熬得难受,当即划火柴点上香烟,眯上眼用力吸了两口,我们俩在那喷云吐雾,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南海北地闲聊,这个人还挺能说,我得知他外号叫麻驴,豫西老界岭人,老界岭与熊耳山间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我正好向他打听些那边的事儿。 我听麻驴说,熊耳山草鞋岭一带,人烟稀少,山势险峻,植被茂密,飞禽走兽出没其中,水里的鱼多大条都有,大山环抱,深沟绝壑聚云雾,经常是阴雨连绵,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放晴一次,像大山里的姑娘一样羞于见人,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磨盘那么大的鳖,翻在河边石头上晒壳儿,体重三五斤的老鼠不算稀奇,还有几丈长的蟒蛇,那才真叫吓人,上岁数的山民认为那些都有道行,没人敢动它们,鸡笼山林子密,地势复杂,枪马山最险,是古战场,草鞋岭洞穴多,有个洞叫黄巢洞,那是一处旱洞,解放前就没水了,也叫鱼哭洞,里面很深,相传当年黄巢起义,兵败后无路可逃,在山里遇上一个老头,这老头带着黄巢在洞中躲避。 我和大烟碟儿上次去通天岭,虽也是伏牛山脉,可那绵延的山脉太大了,通天岭在伏牛山北,草鞋岭是熊耳山南边,地貌有不小的分别,像黄巢洞一类喀斯特地貌的洞穴很多,或大或小,或是旱洞或是水洞,在豫西也不少见,仅以黄巢为名的洞穴,少说有那么三五处,传说大多是后人附会,那也没什么可听的,我只向麻驴询问地形地貌,尤其是仙墩湖的详细情况。 麻驴告诉我,草鞋岭仙墩湖西北东三面环山,峰岭阻隔,无路可通,湖水已比解放前浅得多了,南侧是大片芦苇湿地,那地方叫鸡鸣荡,可没有山鸡,夏秋湖水泛涨,⑤㈨⒉那时野鸭倒是很多,麻驴长这么大,没真正进过仙墩湖,据说那地方很邪行,不知是湖里有鬼怪还是什么,比如,本来好端端的天气,稍有声响,便立刻涌起大雾,进湖的人也多半有去无回,麻驴只在十几岁那年,随他爹去鸡鸣荡打过野鸭子,晌晴的天,突然下起暴雨,他父子俩担心遇到山洪,不敢再打野鸭,匆匆忙忙逃了出来。 我暗暗称奇,问麻驴:“仙墩湖的名字很奇怪,那湖中真有个仙墩不成?” 麻驴道:“仙墩是有啊,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亲眼见过……” 我一听这就对上了,问道:“那又是怎么回事?” 麻驴道:“老弟你再给俺支烟,听俺给你说说这个仙墩。” 2 据我猜想,仙墩湖下埋着西汉时的某个诸侯王,不知何故开膛破肚惨死,地宫里有无数珍宝,还有许多活人陪葬,关于这地方有很多传说,可谓扑朔迷离,麻驴是豫西老界岭土生土长的人,我也想听听他是怎么说,当即将剩余的半包红塔山都给了麻驴,让他别卖关子赶紧说。 麻驴说:“你老弟真够朋友,有机会你到俺家坐坐,别看俺那穷,俺们那地方的油焖面却不是哪都能吃到,俺媳妇除了生娃,没旁的能耐,只是趴锅燎灶多年,她做油焖面的手艺,在周围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你不尝尝可不行,你先听俺跟你说,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说不上是哪辈人,反正是俺家前几辈人的事,那一年闹饥荒,山里很多村子断了炊,吃树皮嚼草根,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在那个年头,豫西遍地是趟将,别的山民怕遇上土匪,都不敢往深山里头走,俺家老辈儿里有个人不信邪,也是饿得没法子了,便去熊耳山鸡鸣荡摸野鸭蛋,那湖里却有一怪,水里有鱼,可没人敢捉来吃,只在南端鸡鸣荡一带有成群的野鸭出没,以前常会有人到那打野鸭掏野鸭蛋,不过危险也是不小,陷到泥里轻易别想上来。” 我说:“真是奇了,湖里的鱼怎么没人敢吃?那鱼长得样子吓人?” 麻驴说:“你听俺说下去就知道了,当年俺家老辈儿中的那个人,一个人进山到了鸡鸣荡,在荡子边上等了一天,也没看见野鸭,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他寻思往里边走走,没准那野鸭都在芦苇丛深处,当下拨着茂密的芦苇往前走,走着走着,哎,瞧见远处有个大坟,这坟大得吓人啊,坟头四周是数不清的房舍,要是没那些房舍,他或许不敢过去,一看有这么多屋子,还有很多人在其中来来回回的走动,就没想太多,他也是饿得狠了,想找户人家讨些东西吃,哪怕有口汤水也好,但是他走到近前,跟谁说话谁也不理会他,他心想这是啥地方,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欺生,看有外来的人便不搭理,他合计着不如拿走屋里的东西,瞧那些人是不是还装着看不见,打定主意,便进了一间屋,在米缸里掏了很多米塞进口袋,可那些人仍是不管他,他揣了米转身往回走,走到鸡鸣荡芦苇丛附近心里还纳着闷,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这一眼真把他吓坏了,身后除了水就是水,那坟头和房屋全都消失不见了,再一摸口袋里的米,也已变成了恶臭的绿泥,简直像刚从湖底掏出来的一样。” 我有些不信,随口道:“想必是撞邪了,还好离开得快,要不然性命不保。” 麻驴道:“谁说不是呢,他逃出来之后,听山里上岁数的老人说,许多年前这里没有湖,只有一处山中古墓,周围土冢累累,埋着无数殉葬的人,后来一同沉陷在了湖底,他看见的那些人全是鬼,尘世阻隔,那些米也是带不出来的,有时那古墓的封土堆会有半截露出水面,因此称为仙墩湖,相传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才长得这么大,如果老弟你事先知道了,你还会吃那湖里的鱼吗?” 我摇摇头,说道:“不敢吃……”心想:“那野鸭不吃水里的鱼虾吗?山民还不是照样吃野鸭?” 麻驴续道:“一是在没有道路的深山里,二是那地方实是邪得厉害,因此外边很少有人来,山里的人们也至多是到鸡鸣荡打几只野鸭,捉一捉水獭,再往深处,硬是不敢走了。” 3 我试探地说:“荒坟古冢里大多有宝,这么些年一直没人去挖?如今不是都说,要想富,挖古墓,一天一个万元户吗?” 麻驴道:“俺都说那地方邪的厉害了,谁不想活了到那去挖老坟,怕穷不是更怕死吗,挖到东西命也没了,再说,不是还有王法吗?” 我说:“没错,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再怎么痛恨万恶的旧社会,咱也不能乱来不是?” 正和麻驴说着话,我突然发觉身后站着个人,我心说:“不好,这些话可别让旁人给听了去。”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看年岁二十出头,可能是在10号车厢的餐车过来,要回11号软卧车厢歇息。正值深夜,列车里没什么人走动,我为了坐得舒服,把麻驴的行李卷横在过道上,跷着二郎腿只顾说话,没注意把路都挡住了。我见那姑娘对我上下打量,似乎听到了我和麻驴说盗墓挖坟的事,她脚步甚轻,在我身后不知站了多久,我此时方才觉察到,赶紧住口不说,挪开腿往后让了一让。那姑娘说了声“多谢”,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我鼻子里闻到一阵清香,却听麻驴说道:“嗐,长得好有啥用,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讨老婆还是要找俺媳妇那样的女子,别看粗手大脚,趴锅燎灶,生娃耕地,样样行……”那姑娘才走出没两步,听到麻驴的话,又转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似有责怪之意。麻驴大窘,他发觉说走了嘴,急忙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大错事被抓到一样。我倒不在乎,抬起头对那姑娘说:“我们没说你,赶紧走吧,走啊,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那姑娘脸上一红,转身进了11号车厢。麻驴长出一口气:“老弟还是你行!”我说:“这种妞儿自以为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咱们硬座车厢里的广大劳动人民。”麻驴点头道:“是啊,俺也没说她啥啊就瞪眼,准是把俺俩当成盲流了。” 接下来,我又从麻驴口中打听到不少熊耳山的奇闻异事,可有用的不多,第二天到南阳下了火车,麻驴要经鸭河口水库搭车去老界岭,那里距仙墩湖东侧的枪马山和不远,也是唯一能去鸡鸣荡的路,可我们此行尽量避人耳目,打算先绕到北面没有人烟的草鞋岭北侧,也没跟麻驴说要去仙墩湖,便在鸭河口作别,我们三个人置备齐了干粮,打听明白路径,搭车往山里去,到后来进入深山,不再有路,背着包翻山过涧,借助地图和指南针,用了两天时间才走到草鞋岭,高山的另一侧是仙墩湖,但那山势高耸巍峨,重峦叠嶂,实为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天黑前走到岭下,原以为当晚要在山野中歇宿,正自担忧,却在岭下发现一处古馆,四面连接山林,古树绕屋,石阶和屋顶长满了秋草,落叶堆积,门户上挂有锈蚀的铁锁,看来已经荒废了几十年。 厚脸皮说:“眼看天要黑了,有这地方过夜,那是再好没有。” 大烟碟儿说:“夜宿荒山古馆,可也有点刺激……” 他话没说完,厚脸皮已砸掉铁锁,拨开齐腰深的乱草推门进去,山馆东厅北厅两处房舍,一个塌了半边,另一个屋顶破了大窟窿,仅有外檐残缺不全的西厅,墙壁尚且坚固,厅中到处是塌灰和蛛网,阴晦潮湿,我们打开手电筒一照,赫然见到三具棺材。 厚脸皮骂骂咧咧:“谁他妈这么缺德,有棺材不往地下埋,却摆到屋里吓唬人?” 我说:“在火车上听麻驴所言,晋豫一带在解放前有种风俗,大户人家西厅里往往要放棺材。” 大烟碟儿说:“嗯,山里人迷信,这是取升官发财的意思。” 我说:“那倒不是,他们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妻妾死了不能直接进祖坟,先停尸在西屋,什么时候等到当家的归位了,方才一同下葬,当然也有人提前准备寿材给自己用,屋里摆的就是空棺了。” 大烟碟儿呸了一口,他说:“见到空棺材空坟穴都不吉利,听说空棺材是要人命的东西,屋里不多不少三口棺材,咱们又刚好是三个人,可别……可别让它要了命去!” 厚脸皮不以为然:“棺材又不会动,几块烂木头板子罢了,还能吃人不成?” 大烟碟儿说:“你有所不知,空棺材空坟摆的位置不对,凑成形势,那真是要人命,你哥哥我的曾祖在解放前是个地主,看上城外一块地想买下来,那几亩地的主人家为了抬高价钱,偷着在地里掏了八个空坟,声称他们家祖坟在此,想多讹几个钱,怎知自打掏了这八个空坟,他们家就开始死人,一连死了八个,刚够那空坟之数,你说这事邪行不邪行?”他又对我说:“你也该知道空坟要人这事的,对不对?”我点头道:“是听瞎老义说过……”可走近了才看到棺材盖上钉着长钉,显然不是空棺。 4 山里天黑得早,进屋时外边已经没有天光了,我们走得疲惫,也不想再去找别的地方歇宿,既有胆子去挖古墓,总不该怕民宅中的几个棺材,当下便在这深山古馆中过夜,棺材全停在西厅墙下,棺板均已腐朽,棺木显然没用好料,据说这一带的风俗,停柩时不放陪葬品,那是免得招来盗贼毁棺取宝,我们也不想惊动那棺材中的死人,在门口铺了些干草,坐在地上吃干粮。 吃东西的时候,我把从麻驴处打听到的事,给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讲了一些,那俩人听得来了兴致,说起明天怎么过草鞋岭,厚脸皮道:“山岭这么高这么险,明天怎么翻得过去?”大烟碟儿说:“你就是不动脑子,咱不早合计好了,按周遇吉留下的地图,打黄巢洞穿岭而过。”厚脸皮说:“先前你们不是说叫鱼哭洞,怎么又叫黄巢洞了?那是一个洞吗?可别走错了路。”我说:“是一个洞,两个名,起先是叫鱼哭洞,后来黄巢兵败,在一个老头的指点下到那个山洞里躲藏,由此改名叫黄巢洞了。”厚脸皮问:“我只知道个雀巢,黄巢是谁?”大烟碟儿说:“黄巢是唐朝末年农民起义军的首领,号称冲天大将军,统率几十万大军攻破洛阳长安,真正的杀人如麻,有句话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那是很有名的。”厚脸皮道:“我听都没听过,此人也不见得怎么有名。”大烟碟说:“黄巢起义军声势极大,却毕竟是杀官造反的乌合之众,什么出格的事也做得出来,他不仅带兵四处盗挖皇陵,在没有军粮的时候,还让部下吃人肉,最后战败,死于狼虎谷,下场很是凄惨。”厚脸皮说:“原来黄巢也是个盗墓的,跟咱们还是同行。”我说:“黄巢盗过墓没错,可不算是会倒斗的,他率众十万盗挖乾陵,硬生生在山里挖出一条大沟,却连墓门都没找到,看来相形度势的本事并不高明。”大烟碟儿说:“听闻行军一日,日费千金,暂歇暂停,江河截流,十万大军每天吃饭就要吃掉多少粮食?喝水也能把整条大河喝得断流,你们想想,这么多人盗挖一座皇陵,那陵中陪葬珍宝再多也不够分。”厚脸皮溜须道:“跟着老大混真是长见识,但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黄巢洞为什么又叫做鱼哭洞,这个名称够怪,鱼怎么会哭呢?” 这下又把大烟碟儿问住了,吱唔道:“这个这个……鱼在水里,谁看得出来它哭没哭?” 我说:“草鞋岭以南和以北,对这个洞穴的叫法不同,草鞋岭南将此地叫做黄巢洞,以北才叫鱼哭洞,鱼哭洞这地名的由来,我也听麻驴说了,怎么回事呢,据说古时候草鞋岭那个溶洞里还有水,当时有对母子,家里一贫如洗,一天吃不上一顿饭,这天来了一位老头求宿,老太太心眼好,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米粥给那老头吃了,老头很是感激,暗中叮嘱这家的儿子,让他明天到山洞边上等着,某时某刻,会有鱼群从洞里游出,切记带头的大鱼别动,后面那些鱼可以随意捕捉,儿子半信半疑,第二天就去洞口守着,到了时辰,果然有成群结队的金鳞鲤鱼游了出来,儿子一高兴,便把老头的话忘在脑后了,对准带头的大鱼就是一网,捉到家里开膛刮鳞,要下到锅里做鱼汤给老娘尝鲜,切开鱼腹发现里边竟有还没消化掉的米粥,方才明白大鱼是那老头所化,母子二人追悔莫及,深夜远远听到山洞里的鱼群哭泣,此后洞里的水逐渐枯竭,鱼也越来越少,解放前变成了一个旱溶洞,至今草鞋岭以北的山民们便将此洞唤作鱼哭洞,可见人的贪心一起,那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厚脸皮道:“听你这么一说,搭救过黄巢性命的老头,也是那个鱼神变的。”大烟碟儿道:“鱼神救谁不好,偏救黄巢,想是黄巢杀人太多,犯了天忌,因此带他到洞中躲避追兵的鱼神,也没得好下场。” 说了一会儿话,我们烧些水烫了脚,将古馆西厅的门从里侧掩上,又用木棍顶住门,随后合衣躺在稻草上,夜宿荒山野岭,不担心有人进来,只怕蝙蝠飞进来吓人一跳,深草正长,寒意逼人,明亮的月光从墙檐裂缝中透下来,也没必要再点蜡烛照明。厚脸皮躺下就睡觉了,大烟碟儿却担心棺材里的死人半夜里爬出来,他睡不着,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我看棺盖钉得甚严,几十年没开过,其中的死人可能连骨头都烂掉了,没什么好怕,稳妥起见,还是将那支土枪装上火药铅弹,压在背包下面,头枕着背包闭眼想睡,一片乌云遮住明月,古馆中黑得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叫声。 5 我心中一凛,睁开眼侧耳再听,山中万籁俱寂,又没有半点动静。 大烟碟儿低声道:“兄弟,你听到没有,刚刚有个孩子在外头哭!” 我说:“熊耳山草鞋岭如此偏僻,附近又没有村舍人家,哪来的小孩,没准是夜猫子叫。” 大烟碟儿道:“那也可能是听错了,5九贰不过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天黑后夜猫子往屋中窥探,那是在数人的眉毛,数清楚了就能把魂儿勾去……” 我心里明白,夜猫子的叫声不是这种动静,刚才那哭叫声离得虽远,但分明是两三岁小孩的声音,只传来那么两声就听不到了,深山野岭中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 这么一走神,大烟碟儿告诉我怎么不让夜猫子数眉毛的话就没听到,虽觉诡异,但在山里走了一天,实在累得狠了,躺倒了便不想再动,上下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凑合,不知睡了多久,又听那小孩的哭叫声传了过来,距离近了不少,那哭声异常真切,听着都让人揪心。 我和大烟碟儿不约而同地睁开眼,乌云已过,月光从檐顶缝隙间照进来,我看见大烟碟儿一脸的骇异,他低声说:“这可不像夜猫子叫……”我点了点头,悄然站起身,凑到纸窗窟窿上朝外张望,只见月明如昼,银霜遍地,荒烟衰草中一个人影也没有。 大烟碟儿说:“看见什么了?有小孩吗?” 我转回头说:“外边没人……” 大烟碟儿:“要不然咱们出去瞧瞧?” 我看了一眼墙下的三口破棺材,说道:“不能去,我看这地方透着邪,半夜三更可不能出去,最好连门都别开,等到天一亮就没事了。” 大烟碟儿也不放心屋里的棺材,又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棺材里的小鬼作祟?” 我说:“我看这几口棺材的大小和形状,都不像是放小孩的,碟儿哥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大烟碟儿说:“既然棺材里有死尸,为何扔到山馆中这么多年,至今仍不抬进祖坟入土掩埋?” 我说:“原以为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家眷,停柩在此等候迁入祖坟,但仔细看却是白茬儿棺材,属于漆皮都没有的廉价棺木,多半是没有主家认领的死人,被临时收敛在这,相传豫西熊耳山水土深厚,刚死不久的人不能直接埋到坟里,否则死尸会在土中变为魃,引起旱灾,因此要将棺材停放几年,然后才可以入土为安,我想是随着山馆荒废,没人理会停放在此等候入土的棺材了。” 此时厚脸皮揉着眼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反问他:“你没听到外头有小孩在哭?” 厚脸皮说:“没听到,只听到你们两个人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搅得我也睡不踏实,深山老林中怎会有小孩,你这不是说胡话吗?不是我说你,我看你有点紧张过头了,你可能自己都没发觉,你每天做噩梦出冷汗,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回头我给你找俩驴腰子,你还别嫌生,那玩意儿就得生着吃,切巴碎了拌大蒜,吃下去准管用。” 我吃了一惊,心中明白是让那个噩梦纠缠所致,萨满神女可能就是这么死的,此事我跟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过,可他们俩根本不信,我正想说我的事,屋外又传来小孩的哭叫声,这次距离更近了,听声音就在门前,那孩子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哭叫声甚是凄厉。 厚脸皮道:“你别说还真有孩子的哭声,谁家的小孩在山里走丢了?” 我说:“不对,咱们进了熊耳山一路走到草鞋岭,除却这荒弃多年的山馆,何曾见到人迹?” 厚脸皮说:“明是孩子在哭叫,我得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我对厚脸皮说:“你别开门,屋外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在哭,咱给它来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厚脸皮哪里肯听,说着话已拿起顶门的木棍,有一阵寒风吹进屋来,我感觉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只见厚脸皮拽开门,探出头往外左看右看,残破的山馆前到处是秋草落叶,却哪里有人,他胆子再大,心里也不免发毛,说声怪了,正要关门,突然听乱草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6 我们听到那小孩一声声的啼哭,是由断墙下的蒿草中传出,月光虽然明亮,但长草掩映,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厚脸皮好管闲事,不顾我和大烟碟儿的阻拦,抬腿就要去看个究竟。 我发觉那哭叫声像是小孩受到惊吓,可又尖又怪,普通孩子的哭声有高有低,哭久了气息定然不继,蒿草深处的哭声却不一样,每一声都相同,似乎没有真情实感,只是在佯装作势,透着一股子诡异。 此刻见厚脸皮上前察看,我才想到土枪还压在背包下面,正打算转身拿来,那片蒿草中忽然沙沙作响,一个生有四肢躯体似蛇的东西,在乱草中爬了出来,长近一米,三角脑袋酷似扁铲,吐着殷虹的长舌,嘶鸣声竟与小孩哭叫一模一样,我们三人让它吓了一跳,厚脸皮啊地一声,叫道:“蛇舅母!” 山中俗传四脚蛇是“蛇舅母”,只因它与蛇长得相似,这称呼又有些拟人的意味,也没有声带,不能发声,但山里人大多在夜里听到过“蛇嘶”,那是蛇蜥身上发出的响动,并不出奇,但这蛇舅母发出的嘶鸣,竟像极了孩子的哭声,实所罕有,我心想深夜在荒山废屋附近,有蛇舅母装作小孩哭叫,吸引人出门察看,当真是如精似怪,再看那蛇舅母通体苍灰,两眼腥红,与寻常的四脚蛇截然不同,显然是身带剧毒,心中顿时一寒。 厚脸皮手里刚好握着顶门的木棍,眼看蛇舅母爬到近前张口吐信,抡起木棍就打,谁知那蛇舅母快得惊人,他一棍落在空处。 我眼前一晃,就见月下有团灰雾闪过,直奔厚脸皮身侧,我忙拽着他往后躲闪,蛇舅母一口咬在了他手中的木棍上,毒涎流到木棍上,哧哧作响,这一口咬到人的话,只怕会在顷刻间全身乌黑横尸就地。厚脸皮吃惊之余,急忙放手扔掉木棍。大烟碟儿叫道:“快……快进屋!”他顾不得转身,身子往后一倒,翻着跟头逃了进去。我和厚脸皮边推边推门,想着那蛇舅母再厉害,关上门就进不来了。岂料不等厅门合拢,蛇舅母口中呵出一道黄烟,腥臭已极,我和厚脸皮见这情形不对,只得往后退让,退得虽快,没让那道黄烟般的雾气碰到,但鼻子里闻得一股死鱼般的腥气,不由自主地淌下鲜血,那鼻血流得用手堵也堵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慢得这么几秒钟,厅门没能关上,耳听凄厉的哭叫声响起,蛇舅母已在嘶鸣声中跟着追进屋来,月光下吐气成雾,看得人毛骨悚然。 事出突然,不等我从背包下拽出土枪,蛇舅母便爬进屋里,我们不住后退,但这间大屋只有前门,退到摆放棺材的墙下就无路可走了,眼看蛇舅母口吐黄烟,越逼越近,大烟碟儿脸色如灰:“完了完了,看来今天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了!”我按着流血不止的鼻子对厚脸皮说:“二皮脸你刚才听我一句,咱们也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厚脸皮道:“你又不是当头的,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他又对大烟碟儿说:“老大你瞧见没有,咱都死到临头了,这小子居然还惦记着抢班夺权!”大烟碟儿叹道:“唉,你们哥儿俩有什么个人恩怨,留到下辈子再说不行吗?” 我背后倚住一口棺材,身处绝境,无法再退半步,却不甘心就此等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招呼那俩人道:“咱们快推棺材!”厚脸皮道:“不错,推棺材压死蛇舅母!”三人当即推动身后的棺材。三口棺材放在屋里很多年了,屋顶漏风透雨,棺板早已腐朽,我们死中求活,使出全力掀翻棺材。可蛇舅母行动太快,转过压下来的棺材,眨眼间绕到了墙根,对着厚脸皮张口就咬。我们却因推用力过猛,顺势跟着翻倒的棺材往前扑去。蛇舅母爬行如飞,它一口落空,竟不掉头,围着这口棺材转了一圈,又到了我们对面,双方当中仍隔着那口棺材,它昂首直立,作势要吐黄烟。我们只好再次推动棺材,不过棺材风吹雨淋的年头太多,棺板皆已腐朽,早已受不住力,一揭之下,只听棺盖喀喇一声裂成几块。我见只揭起一大块棺材盖,想也不想,对着那蛇舅母狠狠掷去。蛇舅母一缩身闪开棺盖,倏然间爬上了棺材,对着我们发出小孩哭叫般的蛇嘶声,此刻近在咫尺,不论它吐出黄烟还是张口咬来,我们皆已无从躲避。 谁知蛇舅母爬上棺材,刚要吐出雾气,突然一声长嘶,掉转过头,一阵风似地出了屋,顷刻间不知去向了,它所吐出的黄烟随即散尽。 我和厚脸皮、大烟碟儿三个人,在原地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拢,想不明白那蛇舅母怎么突然逃走。 我心想棺盖破裂,蛇舅母定是见到了棺材中的死人,不知何故竟吓得它飞也似地逃离,棺材里装的人死去多年,又有什么可怕,怎么能吓退几乎成了精的蛇舅母,想到这,我不由自主地往棺材里看了一眼。 7 我记起在独石口看过一出野台子戏,叫做“张天师除蛇妖”,那蛇妖生有四脚,在夜里发出女子的叫声,将夜宿古庙的书生引到山中吃掉,恰好张天师路过此山,见有蛇妖吃人,当即取了量天尺前往除妖,蛇妖长有十丈,让宝尺量一下便缩一尺,终于道行丧尽,被张天师降服,封到一个刻有符咒的铁盒里埋于地下,多年后被耕地的农夫刨了出来,又惹出一场横祸,也许此类民间传说中有关蛇妖的原形,就来自我们在草鞋岭遇到的蛇舅母,说其是蛇妖,也不为过,可它为何会被棺材中的死人吓走,一瞬间,脑中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没说话,他们可能和我想的一样,三个人几乎同时往棺材里看,这时天上又有乌云经过,挡住了月光,屋里黑灯瞎火,看不到棺材中的死尸。 四下里一片沉寂,我连自己和身边两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眼前却漆黑一团,能看到或许还好,越是看不到想得越多,悬着的心也就放不下,我更担心蛇舅母去而复回,愣了一会儿,摸出火柴点上一根,到前边推上门,原本那根棍子扔在了外边,当下另找一根木棍顶门,据说蛇舅母昼伏夜出,天亮后便不用再怕它出来伤人了。这时那两个人也拿到了手电筒,屋中一有光亮,心里便觉得安稳了许多。大烟碟儿见我和厚脸皮的鼻子还在滴血,也自后怕不已,说道:“据说山里的蛇舅母夜晚在屋顶交配,如若有人不知,恰从屋下走过,刚好被它的精液滴落在身上,转眼间那人的毛发皮肉都得化为血水,山民们畏之如虎,我看咱遇上的这条蛇舅母也不得了,闻到它吐出的毒都能让人鼻中淌血,好在它突然逃掉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啊!”厚脸皮说:“那玩意儿好像是见了棺材里的死人,被吓跑的?”大烟碟儿说:“蛇舅母又看不到东西,又怎能见到棺材里的死人,但它确是在咱们揭开棺盖之后,嗅到情况不对,随即受惊而逃,那破棺材里有什么东西居然如此厉害?”厚脸皮说:“蛇舅母看不到却能嗅得到?”大烟碟儿说:“当然了,你没瞧见它有鼻前有两个窟窿吗?”厚脸皮说:“可它也长了眼啊,也该看得到才是。” 当初我跟索妮儿在山里找金脉时,曾听她说过蛇舅母与蛇相似,能凭舌头嗅到气味,这倒没什么好推敲的,我一边取出背包下的土枪,一边将此事说与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得知,又说:“现在棺材盖板既然被揭开了,不妨看看里边有什么东西,能将蛇舅母吓退,必然有些古怪。”厚脸皮说:“对,没准有宝啊,蛇妖盗宝的传说在民间流传已久,咱是听说过没见过,今天可要开一开眼了……”他说到这,似乎觉得无法自圆其说,只好住口,举起手电筒,当先往棺材里照去。 我也握了顶上膛的土枪,走到近前去看个究竟。大烟碟儿虽然不敢离得太近,但他同样好奇,躲在我身后探头探脑地看,又不忘提醒说:“你们俩可别把血滴到棺材里!” 我和厚脸皮各自按住鼻子,仰起头控了片刻,刚才失血不少,脑子里有些发晕,又脱掉沾满血迹的衣服,然后大着胆子,将手电筒的光束照过去,只见朽烂的棺材中有张绿色的怪脸,更比一般人的脸长了将近一半,我感到头皮子好一阵发麻:“棺材里的死尸是人吗?” 8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人也是一脸骇异,⑸㈨Ⅱ没想到棺材中的脸会呈深绿色,这张脸不仅长,而且面目模糊诡异,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人,干尸却也有两手两脚,身上黑乎乎的,我们用手电筒对着棺材里照了半天,看出死人脸上是狰狞的树皮面具,由于年头太多,枯皱扭曲的面具已同干尸合而为一,再也揭不开来。 厚脸皮道:“棺材里死人的样子虽说不怎么好看,也不过就这样了,怎能将蛇舅母吓退?” 大烟碟儿道:“说不定这位老爷是有些道行的!” 我说:“人死如灯灭,哪还有什么道行,我看是它脸上的面具吓跑了蛇舅母。” 大烟碟儿说:“干尸脸上是面具?看起来更像……枯树皮。” 我说:“树皮做的面具,上边嵌有石黄,那是蛇舅母最怕的雄黄。” 大烟碟儿恍然道:“原来是石黄,咱们进山盗墓也该随身带一些,再遇上蛇就能不怕了。” 我们能够看得出来,停放在山馆里的死尸,多半不是死后直接放进棺材,因为棺板裂开时,谁都没发觉积郁多年的尸气,很可能是在山中老坟里挖出来的古尸,可说到这脸上有树皮面具的死尸是什么人,又为何放到草鞋岭下荒废多年的大屋中,那便猜想不透了。 不过我忽然想起在那趟拥挤的火车上,听麻驴说解放前某年大旱,草鞋岭黄巢洞的水枯了,以往进不去的地方,那时就能进去了,有山民在洞里发现了僵尸,那洞里有水的时候,从没进去过人,估计是发大水时,让仙墩湖底暗涌带进了洞中,不知沉在水底多少年了,山民们担心是旱魃,不敢埋在土里,先装在棺材里,停上几年再掩埋,当时麻驴一说,我一听,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草鞋岭棺材里的这三个死尸,也许是解放前山民们在洞里找到的僵尸,在湖底积年累月,所以树皮面具变成了深绿色。 据说这种脸上有树皮面具的僵尸,在湖底为数不少,可能都是给那座地宫陵寝陪葬的人,仙墩湖中的古墓,是处覆斗形山陵,只要见到山头,便可断定地宫深浅,秦陵汉陵的地宫周围都有车马兵俑坑,然而埋下这么多带树皮面具的活人殉葬,天底下绝无仅有,以往盗挖山陵,都要出动成千上万的人力,牛牵马拽一块块拖出塞住甬道的巨石,再凿穿几重墓门,之后才能打开地宫取宝,民国之后炸药用得多了,可这么大的活儿,绝非三五个人能做得来,即便有入地寻龙的眼力,想挖进熊耳山古墓也是难于登天,我意识到我们三个半吊子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正应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句话,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不到黄河不死心,只要那古墓没在水下,也未必没有得手的机会,至于用玉棺金俑陪葬的墓主是哪位帝王或诸侯,到现在仍没半点头绪,我寻思等明天进入黄巢洞之后,或许会瞧出些端倪,当晚和厚脸皮动手将棺材遮住,三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山馆中挨到天亮。 这一夜,我把《阴阳宝笈》中所载的盗墓之法,结合瞎老义的口头传授,逐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天刚破晓,我们从树皮面具上抠下几块石黄,带在身上防蛇,又在山馆后头刨了个土坑,将棺材中的三具干尸入土掩埋,随即动身出发,参照地图中的方位,在草鞋岭下寻到一个山洞,山洞的洞口甚是窄小,看来并不起眼,位置也不好找,往里走可就深了去了。 草鞋岭因地形得名,陡峭险恶,插翅难上,岭子里却都是洞窟,黄巢洞可以穿过草鞋岭抵达仙墩湖,几十年前,黄巢洞里面还有水,形成了“洞洞相通,洞中有洞,洞中有山、山中有河”的奇特地貌,虽然在当地有“上河通天、下河入地”的说法,却因水深进不去人,自古以来与世隔绝,如今却已变为旱洞,说明仙墩湖的水位也不深,我分给厚脸皮一支土枪,以防遇到野兽,三个人收拾齐整,点了火把走进洞去,初时那长廊般的山洞狭窄蜿蜒,举步维艰,眼前所见,尽是形态各异的奇岩怪石,民间传说中救鱼神变成的老头救过黄巢,当年它就住在这个洞里,结果让人开膛刮鳞,死得好惨,深处似有呜咽之声,听来如泣如诉,也难怪山民们称此地为“鱼哭洞”。 9 大烟碟儿举着火把,边走边嘀咕:“黄巢洞这么深,里面真住着妖怪神仙也不出奇。” 我说:“当地传说中山洞里曾有鱼神,原本是神仙窟宅,不会有鬼怪。” 厚脸皮说:“你这话不对,神仙应该在天上,大鱼变的老头住在山洞里,充其量是山妖土鬼。” 我说:“谁告诉你洞里住的全是山妖土鬼,道家修炼向来在洞府之中,离了山洞还能算洞府?” 大烟碟儿道:“是有这么一说,别的不提,位列仙班之首的鸿钧老祖洞府紫宵宫便在东北谢家崴子,前两年我出去收东西,到过那地方,是辽宁的一座大山,鸿钧老祖将那个山洞当做他的宫殿,这也是有个起因,据说啊,鸿钧老祖是个大曲蟮修炼得道,土里生土里长,离不开地洞,也不想离开地洞,万一遇到劫数,躲在地洞里才能逃生。” 厚脸皮问道:“土里生土里长的曲蟮……那又是什么?” 大烟碟儿道:“咱把话说白了,鸿钧老祖是条大蚯蚓,躲过天地开辟的劫数,后来得成大道。” 厚脸皮道:“要这么看,大蚯蚓变成的鸿钧老祖,不也是个修炼成精的老怪?” 我说:“其实是仙是怪,是得道还是成精,全看人们怎么说了,不现原形是神仙,现了原形便是妖魔鬼怪。” 大烟碟儿道:“说的也是,神仙鬼怪皆由人心所生,但黄巢洞的暗河枯竭多年,深处却好像有呜咽之声?是鱼在哭?” 黄巢洞又名鱼哭洞,相传洞中鱼神让人吃了,在洞外都能听见它的子孙在哭,大烟碟儿想到昨天半夜之事,兀自心有余悸。我和厚脸皮均以为那是风声,草鞋岭下的山洞太深了,有风声并不奇怪,说话间,那狭窄蜿蜒的廊道转为开阔,我发觉头顶有些轻微的响动,当即停下脚步,举起火把往高处看,火光照不了太高,洞顶仍是一片漆黑,我们睁大了眼,竭力想看清高处有什么东西,但见漆黑的洞穴顶壁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双阴森惨绿的眼,呜咽声如同连山潮涌。 一怔之下,我们三人已看出洞壁上密密麻麻麻的眼,是成千上万倒悬的蝙蝠,急忙抱着头俯身趴下,此时栖息在洞中的大群蝙蝠,也已受到惊动,尖啸着逃出洞去,火把都被它们扑灭了,黄巢洞中的蝙蝠都是白色,不过手掌大小,但是数量太多,声势惊人,我们闭着眼抱头伏在地上,谁也不敢稍动,过了许久,洞穴中的蝙蝠才尽数飞出,我和厚脸皮拽起大烟碟儿,重新点燃火把,一看周围,是置身于笋柱如林的溶洞大厅,地面尚有半尺深的积水,清澈见底,半透明的鱼在其中游弋。 我想黄巢洞鱼哭的传说,或许和蝙蝠在洞穴里发出的响动有关,好在这些蝙蝠并不伤人。 厚脸皮道:“进山这几天,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不如捉洞中肥鱼来吃,还能省下些干粮。” 大烟碟儿说:“当地山民都不吃这些鱼,因为湖底有僵尸,鱼是吃死人长大的。” 厚脸皮说:“全是山里人的迷信传说,有多少僵尸能让鱼吃这么些年?” 我说:“仙墩湖里的鱼吃不吃死人也不好说,山洞里的鱼却是常年不见天日,否则不会变得透明,这地方又没别的东西,它们准是吃掉进水里的死蝙蝠和夜明砂生长,你要想吃尽管去吃,我们却没这等口福。” 厚脸皮听我这么一说,觉得很是恶心,立时打消了吃鱼的念头,又找借口道:“你们别当真,我也就是说说,勤俭节约是应该的,却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执行。” 黄巢洞的结构,是一条地下河串起的几处地下湖,廊道长达几公里,连接着几个或大或小的洞穴大厅,其中一两处还有积水,有时走到高处,会无意间看到一些天狗吃月的古老岩画,内容残缺不全,形态诡异,甚至还有些恐怖,让人对这幽杳深暗的万年古洞,望而怯步。 第十三章 潜山鬼话 这地宫的布置,可谓颠倒乾坤,顺逆阴阳,沉陷在湖底千年,地宫里面却没有让水淹过的痕迹,玉棺金俑、带着树皮面具的干尸、山峰周围的房屋,到处透出诡秘古怪,在探明墓主身份以前,全都如同湖面的大雾一样,令人看不透,想不通。 1 壁画中的天狗吃月、带有树皮面具的干尸、仙墩湖下的古墓、玉棺中被抽肠的死人,对于那座山陵,我仅有这些模糊不清的认识,如果能够进入地宫,我相信会有惊人的发现,一路穿过草鞋岭旱洞,顺利得有些出人预料,山洞到处有,一个洞一个样,然而在倒斗高手看来,不论山里的洞穴如何千奇百怪,总不外乎十八种格局,按风水形势合称“山中十八孔”,各有各的走法,我早听瞎爷说过,也在二老道的《阴阳宝笈》中看到过,要走出黄巢洞并不费力,过午时分,抵达草鞋岭南侧,三面都是肋生双翅也飞不上去的险峰,在这群山环绕之下,370公顷的湖面开阔平静,岸边全是芦苇荡子,远处有薄雾,望过去白茫茫的一片,当年这仙墩湖的水位,要比现在高得多,那时湖水一直通到岭下的鱼哭洞,鱼哭洞也未必真有鱼神,那种传说全无根据,古代人晚上吃饱饭没事干,除了生孩子,就剩下胡思乱想讲故事了,四大名著都是这么攒出来的,不过熊耳山真是中原龙脉上的一处宝穴,如今退水之处多已变为湿地,野雁野鸭出没其中。 大烟碟儿做高瞻远瞩状眺望水面:“仙墩湖下的古墓准在那边,我都望到地宫中的宝气了!” 我说:“先别提那个了,咱们疏忽了一件顶要紧的事,怎么进仙墩湖?” 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一听全傻眼了,居然没想到仙墩四面是水,不借助载具无法渡过湖面,直接游过去也不大可能,一来要携带镐铲绳索干粮电灯睡囊,背包里的份量不轻,到水里便会沉底,二来听说湖底下有僵尸,那是许多脸上有树皮面具的死人,我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下去。三个人合计了一番,决定从湖边的枪马山下过去,先绕至鸡鸣荡,听说常有山民在那片芦苇荡中掏野鸭蛋,或许能找到渡水的木筏或槽船。 出门带的干粮有限,路上多耽搁一天,挖盗洞的时间便少一天,订下计划,立刻找路绕行,当年仙墩湖水深之时,可能真是无路可走,水位下降之后,与枪马山接壤的湖泊边缘,形成了百余米宽的芦苇丛,我们经过山下的湿地往南走,落日之前来到鸡鸣荡,那一带芦苇更是茂密,波光荡漾,野雁鸣叫,阵阵秋风吹过,芦絮像飞雪一般漫天飘舞,景色宛如风景油画,可是我在来此之前,听到过许多仙墩湖有古墓僵尸的传说,总觉得平静的湖面下,蕴藏着无穷的诡秘。 鸡鸣荡仅有一条算不上路的路,两旁尽是泥沼,我们运气不错,沿路进去,不久便在荡子里找到三条槽船,其中两条朽烂渗水,其余一条还算完好,所谓槽船,是在合抱粗的圆木上掏出空槽,坐得下两三个人,借助木桨,可以用来渡水。大烟碟儿见暮霭苍茫,说道:“不如在荡子里好好歇一晚,明天一早就去挖仙墩湖下的古墓。” 我们也是走不动了,在芦苇丛里找快干燥的地方坐下来,啃几快干面饼子充饥。 厚脸皮抱怨这饼子硬得能把牙崩了,他说:“野味里最好吃的是獭,我前两年在西北当兵,开车跑长途,也是吃不上喝不上,如果能在沙土窝子里捉到几只旱獭,那可解馋了,旱獭那家伙胖墩墩肉乎乎的,架火上一烤吱吱冒油啊。” 大烟碟儿好像也吃过獭,赞同地说道:“嗯……味道和果子狸有几分相似,不过吃獭讲究时令,惊蛰以后獭的两腋之下发臭,那时是不能吃的。” 我说:“你们俩怎么什么玩意儿都吃?獭这东西,手脚长得和人一样,烤熟了岂不像是烤人?再说旱獭很机警,一个洞有好几个出口,不容易逮。” 厚脸皮说:“一听你这话就是个外行,旱獭专吃草根,被它啃过的地方寸草不生,你吃它等于除害,而且獭洞一般是两个出口,你只要找准两个出口的位置,用烟倒呛一个洞口,再拎了棍棒守住另外一个洞口,一逮一个准,有狗的话更简单,那都不用你自己动手,下次有机会到西北,我让你们俩吃够了旱獭,今天只好先啃干面饼子了,对了,咱们为何不打两只野鸭子尝尝?” 我和大烟碟儿经他提醒,都觉得这主意不错,真该打打牙祭了,当即扔下硬梆梆的干粮,蹑手蹑脚地在鸡鸣荡里四处找,却是鸭毛雁翎也没寻得半根,忽见前边的一片芦苇轻轻晃动,显然有东西在动,我摸过去悄悄拨开芦苇往里看,顿时吃了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2 我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伏低了身子,大气儿也不敢出上一口,又打个手势,让厚脸皮和大烟碟儿也趴下,原来那片芦苇后头,站着十几个人,带头的是个矮胖矮胖的一个肉墩子,四十来岁,五短身材,脑袋比常人大出两号,大嘴岔子,小眯缝眼,不管到什么时候,脸上也是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单看这身量,如同庙里弥来佛的塑像活了一般。 我和大烟碟儿都认识此人,他本名叫黄三,大伙管他叫黄佛爷,鬼市上的一霸,年轻时不过是个卖油炸鬼儿的小贩,近几年在山里挖坟掘墓发了横财,久闻黄佛爷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全靠心黑手狠,跟他混的也都是些亡命徒,求财不求义,他当初经常来求瞎爷指点哪有古墓,瞎爷不待见他,接连吃了几次闭门羹,也就很少再上门了,我几乎从没和他打过交道。 我想不到会在鸡鸣荡里遇上黄佛爷,那俩人跟在我身后,也见到了芦苇丛后的情形,惊诧之余,谁都不敢出声,黄佛爷和他的手下,大多带着土铳猎枪,或长或短,其中几个人身后的背包里塞满了土制炸药,当地山民有打雁打野鸭子的传统,只要肯出钱,想找几条猎枪土铳不难,那些炸药大概也是从附近黑矿上高价购得,胆子未免太大了。 我心想:“早听说黄佛爷是武装盗墓团伙的头子,果然不假,这是要用炸药去炸熊耳山古墓?” 只听那伙人当中一个水蛇腰汉子说道:“已经有了古墓的地图,还用得着向导带路吗?” 另一个刀疤脸汉子说:“咱们手里哪有地图?湖上随时会出现大雾,没个当地人引路可不稳妥。” 水蛇腰嘿嘿一笑,说道:“你是有所不知,有个叫大烟碟儿的傻鸟,拿着几百年前传下阴阳枕,四处找能人掏里边的古墓地图,想拿出地图又不想把枕头搞坏,以为好事全成他的了?这件事让咱们的佛爷听说了,要蒙那个傻鸟还不跟玩似的,佛爷吩咐我取地图的时候顺手留下一张影底,大烟碟儿那傻鸟是做梦也想不到。” 刀疤脸听完挑起大拇指,狠拍黄佛爷的马屁:“高,实在是高,兄弟是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黄佛爷哼了一声,说道:“大烟碟儿傻鸟一个,他也不问问自己是什么出身,凭他这种傻鸟怎么挖得开熊耳山古墓?” 我和厚脸皮听那伙人一口一个傻鸟的说着,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见大烟碟儿脸上白一阵青一真,又是惭愧又是愤恨,恨不得一头扎土里,心中早将黄佛爷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那也不敢出声,他清楚撞到这伙人手中得不了好。 天色已黑,我们躲在鸡鸣荡芦苇丛中不敢稍动,只听黄佛爷说道:“咱们手中是明朝末年前留下的地图了,也不知到如今有多大变化,暂时先留着这俩人带路。” 这时我听到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求告道:“你们放过俺吧,俺家远在老界岭,从来没进过仙墩湖呀,最多只到过这鸡鸣荡,今天是这姑娘让我带她来画水鸟,你们抬抬手放俺回去吧,俺家里有老有小……”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的竟是麻驴,还有在火车上遇到的年轻姑娘,听麻驴这话的意思,那姑娘好像喜欢绘画,她听和我麻驴说到了仙墩湖,因此在下了火车之后,找到麻驴当向导,来鸡鸣荡写生,不成想撞在黄佛爷手里。 黄佛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叫麻驴,你这长相还真对得起这个名字,可你怎么不早说你没进过仙墩湖?”说着话突然拽出折叠铲,一铲背拍在麻驴脸上,麻驴哎呀一声翻到在地,口鼻里全是鲜血,身子不住扭动,却再也叫不出声了,黄佛爷又抡起铲子,朝着麻驴的脑袋狠狠拍了几下,杀完人面不改色,告诉一众手下:“早说过让你们找当地人带路,偏他妈找来这么个没用的傻鸟,赶紧在荡子里挖个坑,把人给我埋了。”他手下那些喽啰都不敢顶撞他,听了吩咐,忙不迭地在芦苇荡湿地上挖坑。水蛇腰问道:“佛爷,还有个妞儿,怎么处置?”黄佛爷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儿上的人都迷信,财色不可兼得,可别在女人身上耽误了正事,等到挖开熊耳山古墓,取出陪葬的金俑,想玩什么样的娘们儿不行?”水蛇腰色眯眯地说:“这妞儿美得跟朵花似的,埋了可惜了,我真是舍不得下手,但听佛爷的准没错,咱的事都让她看到了,留下便是祸根……” 我仅仅听说过黄佛爷心黑手狠,做事不留余地,哪想得到他说杀人就杀人,下手又快有狠,事先全无半点征兆,要不是我们躲在一旁看到,又有谁会知道这芦苇荡子里发生过什么,有心去救麻驴也已不及,听这伙人接下来还要活埋那个姑娘,我心中发狠血气上涌,用胳膊肘轻轻一撞厚脸皮,对他使个眼色,厚脸皮心领神会,我们俩人各握两把泥土,一声不响地蹿出芦苇丛,二话不说对这那伙人劈面撒出,那伙人毫无防备,多数人让泥沙迷了眼,其余的几个也都懵了,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折叠铲,一铲拍到黄佛爷的大肉脑袋上,打得他头破血流,抱头捂眼连声惨叫。厚脸皮则对准水蛇腰小腹使劲踹了一脚。水蛇腰口吐鲜血,哀嚎声中倒地不起。我们俩趁乱拽起那姑娘,返身往回跑,同时招呼大烟碟儿快逃。 我边跑边对大烟碟儿说:“我替你报了仇,那一铲子没拍死黄佛爷就算便宜他了。” 大烟碟儿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喉头却似被哽住了,只挤出两个字:“牛逼!” 3 此时已听到身后的黄佛爷等人在叫骂声中追赶而来,四个人不敢稍有停留,在月下的芦苇丛中一路飞奔,也顾不上衣服被刮破了口子,一直跑到放置槽船的地方,鸡鸣荡只有一条路,只好推动槽船下水,我想起土枪落在芦苇荡中了,也没法回去拿,我们拼命用铲子划水,将槽船驶向湖心。 黄佛爷带领手下刚到鸡鸣荡,暂时没有槽船可以下水,也不熟悉路径方向,我们将槽船划出几百米,借着夜雾的掩护,已然脱险,放慢了划水的速度,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不停往北行驶,几百公顷的湖面开阔有雾,要找一个土墩子,怕也不太容易。 大烟碟儿见那姑娘脸色很白,认为她是吓坏了,说道:“没事了妹妹,你见了我们哥儿仨,算是见着亲人了,黄佛爷那个傻鸟再怎么狠,还不是让我兄弟一铲子拍地上了,都不用我出手,我要出了手,往后江湖上就没他黄佛爷这号人物了,别看你哥哥我身子板单薄,秤砣虽小压千斤,功夫在这呢,那什么……该怎么称呼你?” 那姑娘一双大眼,像霜夜的星星一样亮,脸上还带着泪痕,轻声说道:“我姓田,叫田慕青。” 大烟碟儿说:“你叫我碟儿哥就行,这俩都是我兄弟,皮战斗和白胜利,你是怎么遇上黄佛爷那个傻鸟的?” 田慕青简单说了经过,和我想到的几乎一样,她是美院的实习老师,在火车上无意间听麻驴说了些仙墩湖的事,也想来看看,下车之后跟麻驴打听路,要到湖边拍些照片带回去做素材,麻驴打算挣点外快,答应给田慕青当带路,但得先回家交代些事,结果耽搁到今天才来,否则也不会遇到黄佛爷那伙人,田慕青说到连累麻驴死在鸡鸣荡,又是一阵伤心。 我说:“原本怪不得你,要不是我在火车上问麻驴仙墩湖的事情,你也不会听到,那就不会让他带你来了。” 大烟碟儿道:“说到底这都是命,黄佛爷那个傻鸟也真是活腻了,说杀人就杀人,当他妈这是什么年头?”他刚被黄佛爷那伙人叫了许多遍傻鸟,心里有气,此时他也是一口一个傻鸟地骂着,只恐亏本。 厚脸皮不认识黄佛爷,问我那伙人是什么来路?拿人命不当人命,是豫西的趟将不成? 我说:“黄佛爷是胡同串子出身,祖宗八辈全是卖油炸鬼儿的,他自己也卖过,有一年拿刀捅了人,发配到大西北劳改了八年,在劳改农场认识了一个绰号叫哑巴成子的惯犯,听说那个人是个哑巴,很会使炸药,他们俩人被释放之后,聚起一伙要钱不要命的手下,专做掏坟掘墓的勾当……” 说话间,大雾越来越浓,天上的月光照不下来,水面之上静得出奇,偶有尺许长的青鳞大鱼跃出换气,发出一些声响。 厚脸皮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照明,四下里都是雾茫茫的,没有罗盘可分不出东西南北。 想必是“草鞋岭、枪马山、鸡笼山”三道屏障,挡住了水气,使湖面上的云雾持久不散。 我对大烟碟儿说:“要想让仙墩湖上的大雾散开,㈤⑨⒉除非是下场大雨……”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到后面的雾中有人说话,侧耳一听,竟是黄佛爷手下的武装盗墓团伙,他们不知怎么在鸡鸣荡找到槽船度渡水,居然这么快就跟了上来。 我问田慕青:“黄佛爷手下总共有多少人?” 田慕青说:“加上他,总共十七个人。” 厚脸皮说:“土枪都落在芦苇荡子里了,如果空着两手让那伙人追上,可要变成活靶子了!” 我说:“好在有雾,十米之外不会被发现,咱们只管划水,谁也别出声,离黄佛爷越远越好。” 大烟碟儿道:“正……正该如此,鸡蛋不能碰石头!” 田慕青跟着帮手,四个人再也不发一言,低着头用铲子和木桨拨水,谁划累了便歇一阵,却始终甩不掉黄佛爷那伙人,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过去,不知已在雾中行出多远,突然撞到一个坟丘形的土墩,没想到湖面上有这么大的雾,居然也找得到这个土墩子,看来时运一到,瞎猫都能撞上死耗子。” 4 关于仙墩湖下的古冢,相关传说数不胜数,有人说是古墓,有人说是古冢,还有人说那是个山陵,同样是埋死人的地方,分别却不笑,帝王为陵,王侯显贵为墓,普通人是坟,只能肯定是熊耳山里第一大的墓穴,封土堆高大无比,据说里面廊道纵横,地宫规模奇大,却不知埋的是何等人物,因此说是陵的也有,说是墓的也有,但这座古墓下面是处潜山,千百年前发生过剧烈沉降,古墓沉到了水下,每当大旱之年,覆斗形的封土堆会在湖面上露出一部分,民间称其为仙墩,湖就叫仙墩湖,面积根据春秋泛涨存在变化,大约在300-400公顷之间,实在是不小,半夜时分,四下里尽是雾蒙蒙的,能见度仅有十米左右,能遇到这个土墩子的机会非常渺茫,它却偏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暗觉此事蹊跷,但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已拿着手电筒,爬到土墩子上查看。 田慕青忽然问道:“你们不也是来找熊耳山古墓?” 我心想田慕青在火车上,曾听我说和麻驴说起这座古墓,却未必知道我们是来盗墓取宝的,不过听她说话有条有理,也是个心明眼亮的人,我们的勾当一定瞒不住她,尽早把话说明白了为好,我就对她说:“熊耳山古墓擅动龙脉,致使黄河夺淮,淹死军民无数,我们来此盗墓,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再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实不忍心看到那些奇珍异宝,埋在古墓中与泥尘同朽,不像黄佛爷,他们那伙人与悍匪无异,我们可是盗亦有道,如同当年的摸金校尉一样,摸金校尉你听说过没有,那是咱穷人的队伍。” 田慕青坐在我对面,彼此呼吸可闻,茫茫大雾中,我根本看不见她的样子,又如远在天边,她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听我说话。 我刚要问她,大烟碟儿和厚脸皮已探路回来,又听到黄佛爷那伙人的声音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大烟碟儿心中发慌,压低声说道:“真他妈邪门儿,起这等大雾还能找过来?” 我告诉大烟碟儿,以前听说过黄佛爷手下有个喽啰是狗鼻子,那鼻子比狗还灵,你在他面前站一会儿,他就能在好几里地之外找出你,真是这样的话,跑到哪也别想甩开那伙人。 大烟碟儿吃惊地说:“那可麻烦了,好在这土墩子大了去了,咱们先上去找地方躲一躲。” 我心知情况凶险已极,黄佛爷那伙人不会让我们活着逃走,听大烟碟儿说那土墩子很大,却不免奇怪,但形势紧迫,不容再想。 我们见土墩子上有窟窿,里面积满了泥土,便将槽船推进去,随即登上土坡。 大烟碟用手电筒照向前边,说道:“你瞧瞧,土墩子是不是太大了?” 我定睛一看,前方起起伏伏,也有几个大小相似的土墩,远处的雾中应该还有更多,在熊耳山古墓的传说中,当中有一座大坟,周围是累累丘冢,我们见到的这几个土墩,似乎就是那些坟头,但用山镐往下刨下去,尺许深的泥土覆着一层布纹古瓦,又好像都是房屋。 很多年前,也许有一个村子下陷为湖,近些年水位下降之后,才使村中房舍的屋顶露出来,望过去如同一个个坟头,或许那些带有树皮面具的死人,正是湖陷时淹死的村民。 大烟碟儿用力拽着我的胳膊说:“兄弟别看了,黄佛爷那傻鸟追上来了,快走快走!” 我正看得入神,忙说:“哥哥你别使那么大劲生拉硬拽行不行,我这也是爹娘生养的,拽掉了可配不到原装的了……”当即加快脚步,跟着大烟碟儿等人,在高低起伏的屋顶上继续往前走,地势缓缓上升,行到百步之外,村中的道路已在湖面之上,不过道路房屋都让泥土掩盖,仅有轮廓,看来与荒坟古冢并无两样,走到村子中间,一座大土山出现在面前,大得不见尽头,上边全在云雾里,看不到有多高,感觉像土筑的城垣,可能土层下是石头,外边有封土,又在水下积淤了许多泥沙,显得像个大土堆,熊耳山古墓指的正是这里。 土山南端有一部分凹了进去,手电筒的光束穿过雾气,刚好照到凸洞部顶端,高约五六米,我们用山镐和铲子刮了几下,土层中是两扇厚重的石门,嵌有锈蚀的铜环,阴刻的图案依然可辨。 黄佛爷等人随时都会追到,我们清楚没机会挖开熊耳山古墓了,可惜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看两眼便想走。 厚脸皮却不甘心,上前使劲推那墓门,没想到一推之下,地宫大门竟缓缓向内移动了寸许,尘土哧哧落下。 我和大烟碟儿面面相觑,均是说不出的诧异,厚脸皮看着自己的手,也惊得呆住了。 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地宫石门下多半有滑槽,要不然来多少人也别想推得动,那么这就是处群葬型古墓,有多个棺椁分先后放进地宫,在彻底封闭前沉到了仙墩湖下。” 我们四个人合力上前再推,墓门轰然洞开,并没有太重的晦气,我用手电筒往里照了一照,地宫大门下是道凹槽,磨损痕迹极重,好像开合过很多次,已逾两千年,仍可推动自如,但只能从外侧推开,在里面无法推动,地宫里阴森漆黑,半点声息也没有。 惊愕之余,我突然发觉黄佛爷等人的脚步声已到了几十步开外,那些悍匪带着枪支和炸药,让他们撞见就是个死,众人迫于无奈,只好先躲进地宫,推拢石门,又将一支山镐的镐头卡在凹槽中,从内侧顶死了地宫石门,即便黄佛爷命其手下使用炸药破坏石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做到。 田慕青说:“古墓没有活路,黄佛爷那伙人总能进来,咱们却出不去了。” 我说:“我们能挖进来盗墓取宝,当然也能挖出去,况且墓道很深,又有活气,空间应该很大,没准是在山腹里,不至于无路可走。” 大烟碟儿说:“地宫里阴气重,我看躲到深处,黄佛爷那个傻鸟的手下就别想找到咱们了。” 厚脸皮说:“最好抢在那伙人头里开棺取宝,让他们狗咬尿泡扑个空,那他奶奶的才叫解气。” 我说:“这地方太大了,可能有不少棺椁,凭咱们几个人,能带得走多少东西?” 厚脸皮说:“什么值钱拿什么,以损人不利己为原则,拿不走的也不能落在那伙人手里。” 我们准备往墓道深处走,穿过黄巢洞的时候,提前做了几根火把,走到这里还有没用完的,大烟碟儿他从背包里取出两根,一来可以用来照明道路,驱避蛇虫,二来便于得知有没有活气儿,倘若火把突然灭掉,那就说明有积郁不散的阴气,自从有电灯以来,许多没经验的盗墓者不再使用火烛,每年都听说有人为此闷死在盗洞中,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有时坟窟窿和棺材中的阴气遇到火,会爆出白焰,别说能把盗墓贼烧死,砖墙也能烧透,只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撞上了只好自认倒霉。 我先接过一根火把点起来,漆黑的墓道中立时一亮,却见那三个人都瞪大了眼望着我。 一怔之下,我已明白他们不是在看我,而是瞪眼往我身后看,我身后有什么东西? 5 我让那三个人这么一看,只觉得脊梁根儿嗖嗖的冒凉风,我做好了随时跳开躲避的准备,转身看过去,只见那墓道壁画中有张白乎乎的脸,说头大如斗,这张脸也有那么大,方面大耳,唇上有两撇细长的胡子,神情诡异,人面而虎身,尾巴是九条蛇,以云气为衬,在黑暗中看到好不骇人。 厚脸皮说道:“墓主人的脸就长这样,跟我想的可不大一样。” 我说:“那是古代传说中昆仑山上吃人的神兽,放在这里镇守墓门,动也不会动,吓唬得了谁呢?” 大烟碟儿道:“从汉代至今,已近两千年,壁画却还这么鲜艳,地宫里的宝物想必也是保存完好。” 田慕青道:“你们说这是汉代的壁画?” 大烟碟儿道:“仙墩湖下是座汉代古墓,汉墓中当然是汉代的壁画。” 田慕青道:“我以为这是唐画。” 我心想田慕青是美院的老师,认出唐代壁画并不出奇,她的看法也和我一致。 我对大烟碟儿说:“昆仑山上人首虎身的神兽出自汉代传说,这壁画却真是唐代技法的特点。” 大烟碟儿疑惑不解:“怎么会是唐代古墓?” 我说:“我看墓门上的阴刻图案,是汉代的不会有错。” 大烟碟儿道:“那可真是奇了,汉代古墓里有唐代壁画?” 我说:“咱们在飞仙村听到的传闻,以为这古墓汉代已有,但其实这是个群葬型陵墓,这个地宫开凿在一座山峰的腹部,从汉代到唐代,不断有棺椁送进来安葬,直到唐朝发生了陷湖地震,整个山峰沉到了水下,与世隔绝至今。” 大烟碟儿奇道:“从汉代到唐代一千多年,始终有棺椁送进这座地宫,那都是些什么人?” 我说:“我也不知道,总之有很多地方不对劲儿。” 这地宫的布置,可谓颠倒乾坤,顺逆阴阳,沉陷在湖底千年,地宫里面却没有让水淹过的痕迹,玉棺金俑、带着树皮面具的干尸、山峰周围的房屋,到处透出诡秘古怪,在探明墓主身份以前,全都如同湖面的大雾一样,令人看不透,想不通。 厚脸皮说:“想不明白就别多想,墓主在棺材里躺着,咱们进去一看自然明白。” 大烟碟儿说:“往里走可得多加小心了,大伙都跟紧了,半步别离。” 我们点起两支火把,我和厚脸皮各持一支,另外两人拿着手电筒,一步一步往墓道深处走,见墓道是凿在峰腹洞穴中,头顶齐整,脚下平坦,十几米外又是一道相同的墓门,众人走进去,正要回身合拢石门,大烟碟儿忽道“不行,别关这道门!” 我一问才知道,大烟碟儿把他的背包,忘在了墓道里,当时我们的注意力被壁画中人面虎身的神兽吸引,又说到那是唐代壁画,他将背包放在地上取出火把,然后忘了再拿上,那背包里有干粮烟草和备用的火把。 大烟碟儿说:“那是当用的东西,我得拿回来……”说话转身要回去。 我让大烟碟儿在这等着,把我自己的背包交给他,一手拎着铲子,一手握着火把,回去帮他找背包,先前跟那三个人一同走过这段墓道,也不觉得怎样,一个人往回走十余米,才感到有几分发怵,这地方阴冷漆黑,灰色的花岗岩墙壁和地面毫无生气,来至第一道石门近前,在地下找到了背包,只见来路黑茫茫的,隔了十几米,已看不到他们在第二道墓门处的光亮,我心里不免发毛,想赶紧跑回去跟大烟碟儿等人会合,谁知刚一抬腿,身后蓦然一声巨响,碎石崩飞,我被震得撞在墓道墙壁上,两耳齐鸣,脑子里嗡嗡作响,体内气血翻涌,手中的火把也掉在地上灭掉了。 6 我趴在墙边,脑子都被震懵了,大概有几秒钟失去了意识,等我明白过来,就见黄佛爷那伙人,在弥漫的硝烟和尘土中走了进来,也都点着火把,但炸开石门使得烟尘四起,一时没有散尽,墓道又很宽阔,那些盗匪竟没能发现墙下有人,我碰到掉落在手边的铁铲,当即抄在手里,跟着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混在他们当中,众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烟雾中视线模糊,倒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我使劲张了张嘴,感觉耳膜没破,听力渐复,就听那个水蛇腰说道:“有咱们这些个忠臣良将辅佐着佛爷,炸开墓门易如反掌,大伙就等着发财吧。”黄佛爷说:“大烟碟儿那几个傻鸟,当真是跑进这座古墓了?”水蛇腰说:“狗鼻子闻着味儿跟过来的,错不了,那几个孙子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佛爷您……您头上的伤不要紧吧?”黄佛爷哼了一声,说道:“这算什么,爷爷练过……”水蛇腰专拍黄佛爷的马屁,趁机奉承道:“实话告诉您说,我早瞧出来了,吃五谷杂粮的凡人就不可能有您这功夫!” 我见黄佛爷那颗大肉脑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立时想到麻驴死在此人手里,心里一股愤恨压抑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佛爷,你这脑袋挨得住几铲子?” 黄佛爷说:“挨个三五下还不跟玩似的,嗯……你谁呀你?” 我不等黄佛爷转过头来看,早握住手中铁铲,狠狠往他那个大脑袋上拍下去,这次用力过猛,咣地一声响,铲头都变形了,不过黄佛爷那颗大肉脑袋硬得异于常人,挨了这么重的一铲背,脑袋竟然没碎,那也是伤得不轻,只听他扑在地上一声惨叫:“哎呦……谁他妈又来暗算爷爷?” 黄佛爷手下虽然个个是亡命徒,但尽是乌合之众,我也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趁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快步跑向第二道墓门,就听黄佛爷在后面歇斯底里地招呼手下追赶。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第二道墓门,大烟碟儿等人听到声响,也知道黄佛爷等人进了古墓,正捏着把汗,见我逃回来,急忙并力推动,欲待合拢墓门,可墓道中火把晃动,群盗已然追到了门前,我们来不及再将第二道墓门关闭,只好拼命往墓道深处跑,往前还有第三道墓门,我们四个逃进去,墓道至此已是尽头,再穿过券顶石拱门洞,是地宫大殿,但见四壁砌有墓砖,殿顶和地面也是砖石结构,有石梁石柱支撑,墙角挂满了落灰,地宫规模不小,但是粗糙而简陋,更显得死气沉沉。 我们以为此地可能只是前殿,往前应该还有安放墓主棺椁的正殿,快步行至石殿对面,那里却没有通道。 厚脸皮焦躁起来,说道:“黄佛爷那伙人马上就追到了,前边又没路可走,咱跟他们拼命算了,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大烟碟儿惊道:“万万不可,那是匹夫之勇,一定要沉住气。” 我心想:“那伙旱匪有枪有炸药,我们四个人手里仅有铲子和山镐,过去跟人家拼命,拼掉的也是自己的命,太不划算……”我束手无策之际,抬头看见殿顶的石梁,忽然灵机一动,觉得如今只好先到上边躲一躲了。 我取出绳子交给田慕青,和其余两人一个摞一个搭起人梯,让她当先攀到石梁上放下绳索,我们三人再拽着绳子攀上去,只是担心田慕青若是吓得发抖,也许会从高处掉下来,没想到她身子轻盈,动作也灵活,更难得遇事镇定,她当即攀上石梁,我和厚脸皮分别拽着她放落的绳索爬上去,又将大烟碟儿拽到殿梁上,四个人刚伏下身子,黄佛爷一伙人便破门追进了大殿,我们熄灭了火把和手电筒,伏在石梁顶端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不小心喘口大气吹落一片尘土,便会惊动了黄佛爷和他的手下,只伏在殿顶上无声无息地向下窥探,身在险境,不觉生出栗栗自危之意,然而接下来大殿中发生的变故,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第十四章 阴间宝殿 女尸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是头上有黄金打造的“鹿首步摇冠”,前端轮廓似牛,上边的形状如同盘曲多枝的树杈,主体是枝干般的两个角,每个角分别向上分出四个枝杈,八个枝杈枝上各悬一片金叶子,看上去像是变形的树枝,又像鹿角,佩戴之人每走一步,头上的黄金枝叶都会随着颤动,故名“鹿首步摇冠”。 1 我伏在石梁上窥觑大殿中的情况,只见黄佛爷一伙人举着火把破门而入,堵着门东张西望,我在高处往下看是看得一清二楚,但火光照到殿顶已经十分暗淡,在阴暗的殿梁上,身边的人反而看不清了。 我看了看其余三个人,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正探着头往下看,田慕青却正望着我,她见我看过来,就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先是一怔,心说:“糟糕,你这时候可别让尘土呛到了打喷嚏!”这念头一转,忽然醒悟过来:“她是告诉我黄佛爷手下有个狗鼻子,我们躲在殿顶怕也瞒不过去,情况大是不妙……”又想:“已然身处绝境,不躲上殿顶也是没命,也只好见机行事,且看那伙人如何上来。”当即对田慕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让她不要出声。 此时,头上贴了一大块橡皮膏满脸是血的黄佛爷进了大殿,他气急败坏,问手下大烟碟儿那几个傻鸟逃到哪去了? 水蛇腰说:“佛爷,大殿尽头是死路,可也怪了,那几个人逃进来就不见了,有如黄鹤无影踪啊。” 黄佛爷说:“操他奶奶的,那几个傻鸟飞了不成?狗鼻子,你闻闻那几个人躲哪去了?” 原来那刀疤脸就是狗鼻子,他说:“佛爷,我这鼻子不会闻错,他们四个人就在这大殿中。” 黄佛爷吩咐手下喽啰,把殿门关上,到处搜,先捉住这几个傻鸟剁碎了扔到湖里喂鱼,然后再开棺取宝。 水蛇腰专拍黄佛爷的马屁,忙说:“英明,真英明,剁碎了扔湖里喂鱼,这也就是佛爷您想得出来,太解恨了。” 几个旱匪听到吩咐,合力关闭了大殿的石门,又将壁上的多盏长明灯点燃,将这座大殿照得亮同白昼。 我在石梁上听到殿门沉重的关闭声,心中不禁一沉,暗想:“此番真是插翅难逃了,如何才能夺下枪来崩了黄佛爷垫背?” 大烟碟儿紧张过度,气息变得粗重,吸进了一些殿顶石梁上的积灰,他忍了几下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 黄佛爷等人立刻听到了动静,大声喝骂,还有人朝上边放了几枪,打得殿顶碎石飞溅,灰土纷纷落下。 我们躲在石梁上,枪弹打到殿顶,却也奈何不得我们,但躲避的位置算是让一众悍匪知道了, 黄佛爷嘿嘿一阵狞笑,说道:“大烟碟儿你们这帮傻鸟,在上面找到什么宝了,还不拿下来给爷爷瞧瞧。” 我寻思若不嘴上占些便宜,未免死得太亏,说道:“黄佛爷,你个卖油炸鬼儿出身的傻鸟,给你宝你认得出吗?” 油炸鬼儿其实就是炸油条,当年老百姓们憎恨害死岳飞的秦桧,炸油条时说这是炸小鬼儿,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谁都知道——放油锅里炸的是秦桧两口子,黄佛爷家里几辈人全做这种小买卖,他有钱之后深以为耻,很忌讳别人提到此事,一听这话,立刻气得脸色发青。 大烟碟儿不敢言语,厚脸皮听到我的话却来劲了,对着黄佛爷说道:“你个大肉脑袋贼王八,祖宗八代卖了几辈子的油炸鬼儿,那手艺多半也吃得过,传到你这偏偏不务正业,你说你也不傻也不呆的,怎么就不老老实实摆摊卖油炸鬼儿,非要来扒坟土,这不是成心跟我们抢饭碗么,你有那技术吗?听我良言相劝,赶紧回家卖你的油炸鬼儿去,别等我急了下去抽你大耳刮子。” 黄佛爷心黑手狠,嘴皮子上却不怎么厉害,越听越是火大,脸色由青转白,他旁边的水蛇腰说:“你们俩傻鸟懂个屁,别看佛爷祖上是卖油炸鬼儿的,那也是专供各王爷贝勒府和军机处的大人们享用,你们这些吃糠咽菜的平头百姓没那福分,想尝也尝不到,现如今我们佛爷带着伙兄弟改行盗墓了,名声在国际上也是响当当的。” 我说:“国际不就是个球吗?” 厚脸皮道:“对啊,他他妈的有个球名声。” 黄佛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恻恻地对水蛇腰说道:“你跟那几个胡同串子有什么好说的!” 水蛇腰说:“不介,我跟着您可不是吃闲饭的,那样做兄弟的我心里有愧,您瞧这个……”他说着话忽然停住,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凑在黄佛爷耳边嘀咕了几句。 黄佛爷狞笑一声,说道:“就是这么个主意,让哑巴成子安炸药,炸塌殿梁,我今儿个非要看看他们怎么死。” 2 我一听黄佛爷要让哑巴成子放炸药,心想:“不好,我们躲在殿顶,决计无从闪避,岂不是坐等着上西天?” 此时有个三十来岁的粗壮汉子,其貌不扬,大概就是那位哑巴成子了,他张开嘴咿呀咿呀发出响声,原来那嘴里没舌头,也可能是被人割掉了,并非天聋地哑,耳朵听得见,听到黄佛爷的吩咐,嘴里咿呀了几声,招呼几名盗匪,从各自背包中取出成捆的雷管炸药,开始准备往殿柱上安放,手法利落之极。 我以前没见过哑巴成子,只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据说他本来在乡下以崩山采石为业,常有盗墓贼找他去炸古坟荒冢,为此犯了事,发到西北劳改农场关了好多年,在那认识了黄佛爷,释放后便跟着这伙人混,除了黄佛爷的话,谁的话他也不听,眼见他把些烈性土炸药土雷管,扎成一大捆要往柱子上绑,我手心出汗,却无法可想。 大烟碟儿说道:“佛爷,咱可都是吃一碗饭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高高手,放过我们得了。” 水蛇腰对黄佛爷说:“别搭理这个傻鸟,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就算他们这帮傻鸟有孙猴儿那么大的本事,也翻不佛爷您的手掌心啊。” 我和厚脸皮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那叫一个急,当时就想跳下去跟黄佛爷拼命,下到殿中被乱枪打死,也好过让土制炸药崩到天上去。 田慕青忽道:“黄佛爷,你们炸塌大殿容易,但也别想拿到地宫里的东西了。” 我心想:“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黄佛爷等人是来盗墓取宝,在大殿中使用炸药,可不是把东西都损毁了,虽说目前没看出殿中有棺椁明器,但地宫规模不小,里头不可能没东西。”想到这,我暗暗佩服田慕青,她很少说话,可见事明白,远胜于我们。 黄佛爷听完果然一愣,忙叫哑巴成子住手,还是取宝要紧,随即分出十个手下,先在大殿中到处搜寻,包括他在内的其余七人,则端着枪守在石梁下。 那水蛇腰说:“佛爷真英明,大伙先把地宫里的明器取走,再送这几个傻鸟上西天,他们千方百计找到这座古墓,倒头来让咱们坐享其成,嘿嘿,这好比什么,好比大烟碟儿这傻鸟的媳妇怀了别人的孩子,从技术上说他是成功了,可结果是他不能接受的,咱就让这几个傻鸟临死之前看看大殿里有什么东西也好,免得他们死不瞑目。” 大烟碟儿气急败坏地骂道:“水蛇腰……你他妈就是黄佛爷身边的一条狗!” 水蛇腰一脸坏笑地说道:“佛爷身边的狗也是灵山护法,你们却要去阴间枉死城里做鬼了。” 田慕青争取到些许时间,众人困在殿顶的处境却并未好转,我想起瞎爷说过的那句话:“落到人家手里,那好比是公羊绑在板凳上,是要刮毛还是要割蛋,可全都随着人家的便了。”这么说也是给说俗了,可以说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却又想不出脱身之策。 那水蛇腰逮到机会,又得意地对我们说道:“佛爷先前大慈大悲,让你们自己下来,是盼着你们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你们这几个傻鸟却不听,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劝你们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别再不识好歹,趁早下来给佛爷磕八百个响头,没准佛爷一开恩,还能给你们留个囫囵尸首……” 黄佛爷眯着眼,一言不发地听水蛇腰在那溜须拍马,看神色显得十分受用,那些话句句都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他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上,兀自带着没有擦掉的血迹,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怪异。 我心想:“天下欺人之甚,莫过于此,要不是下边好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往上瞄着,我不敢探身出去,否则一铲子扔下去,足能削掉这水蛇腰半个脑袋!”又想到:“我之前为什么不用山镐去打黄佛爷,那一镐抡下去,凭他的脑壳再硬,也凿他个窟窿出来。” 却在此时,僵持的局势有了变化,只听黄佛爷其中一个手下叫道:“找到棺椁了,在这呐!” 原来群盗在大殿中到处搜寻,这地宫里蛛网落灰极多,要拨开来看下面有没有东西,四壁都是灰色的墓砖,阴郁冰冷,找到殿心发现灰网下有个凹洞,放着一具形状诡异的棺椁,抹去落灰,棺椁上的彩漆在火光下艳丽如新,以黑红两色为主,嵌有精美的铜制饰物,看得群盗眼都直了。 3 我们四个人在殿顶望下去,同样能看到椁身彩绘鲜艳夺目,但这棺材里面装的究竟是谁? 放在凹洞里的棺材位于殿心,距离石梁正下方不远,黄佛爷让水蛇腰带几个盗匪持枪守住,他自摔其余手下去看挖出来的棺椁。 我很想知道墓主的身份,墓道地宫规模虽大,却甚为粗糙,那棺椁彩绘精美,形状奇怪,但也不是镶金嵌玉那般奢侈,可我也明白身陷绝境,趁群盗开棺取宝,正可下去夺枪,或许还有机会逃出去,稍有迟疑,等这伙人忙活完了引爆炸药,那就一切都完了。 大烟碟儿看出我的念头,悄声说道:“先别轻举妄动,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狼多啊。” 我寻思:“总不能等着坐土飞机,等会儿让田慕青扔下山镐,引开盗匪的注意力,我和厚脸皮趁机跳下去,先扑倒他两个,最好能抢到一捆炸药,为难处是殿门紧闭,逃不出大殿,只有抓住黄佛爷要挟群盗,失手就是一死,不过黄佛爷等人将我们打死,他们将来也有死的一天,结果只怕比我们更惨,这世上人人会死,早死晚死,原本没有多大分别……”脑子里接连转了几个念头,便在殿梁上俯身窥探,寻找可乘之机。 只见群盗七手八脚将凹洞中的灰土拨去,棺椁和底部的木制棺床完全露了出来,棺床近似基座,用于垫高棺椁,棺床的质地彩绘与棺椁浑然一体,它上下宽,中间窄,上边有圈雕镂的栏杆,栏杆柱头上坐着六个铜兽,下悬铜铃,托在上边的棺椁大逾常制,半弧形的棺盖高高隆起,高度齐人胸口,棺首有一小铜门,他们这些盗墓的不要棺椁,那东西再值钱也没法出手,各举灯烛火把围着棺椁看,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贪婪的神色。 刀疤脸问道:“佛爷,这是什么棺材?” 黄佛爷说道:“嗯……应当是乌木棺材。” 刀疤脸又道:“棺材形状好怪,还有个小门,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黄佛爷半道出家,见识并不高明,答不上来便装做没听见,吩咐群盗开棺时手脚轻些,可别损毁了里边的明器。 我在殿顶越看越觉得古怪,记得辽墓壁画中有契丹神女的千年噩梦,是山腹中有被铜链锁住的棺椁,周围有金俑侍立,我原以为那壁画噩梦中的棺椁,就在熊耳山古墓里,可这群盗匪从大殿里挖出的棺椁,虽然也有彩绘,但一没铜链,二没金俑,棺椁的形制奇特,也跟我先前所想的完全不同,大殿下的棺椁为乌木质地,棺首有个小铜门,黄佛爷他们认不出,我却认得,这叫“乌木闷香椁”,棺首的铜门是用来让阴魂出去,仅在唐代至北宋年间有这样的棺椁,而且那棺床是双盆底带雕栏,瞧着就跟皇后娘娘的架撵相似,所以我敢说棺中是具女尸,乌木并不算很贵重,中等偏上的材质,不像墓主的棺椁,正疑惑间,感觉身边有人在发抖,我侧过头看了看,大烟碟儿和厚脸皮都抻着脖子瞪着眼向下张望,田慕青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怕着什么。 我心想:“她没见过棺中古尸,在这阴森幽暗的地宫大殿里,要揭开棺椁看一个千年前的死人,换了谁也是一样会怕。”我低声对田慕青说:“别怕,棺椁中也不过是具古尸,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殿中群盗已经凿开了椁盖,在黄佛爷的驱使下,几名盗匪一同动手,缓缓将厚重的椁盖抬到一旁,椁盖下还有内棺。 我们在殿梁上看不到清内棺的样子,只听群盗一阵哗然,好像内棺上的纹饰图案,令盗匪们感到很是惊奇。 黄佛爷道:“让哑巴成子开棺取宝,其余的人谁也不许近前,伸哪只手的剁哪只手,操你们奶奶,有不服的尽可以试试。”他又让刀疤脸带几个人盯住殿顶,别只顾着看棺中宝物,让大烟碟儿那帮傻鸟溜掉。 这伙人出来盗墓,可能有个规矩,开棺取宝只允许一个人过手,也就是黄佛爷最信任的哑巴成子,不管掏出什么东西,都是一件件装进编织袋里,当场用麻绳封口,带出去再分赃,免得有人按捺不住贪心顺手牵羊,哑巴成子当即上前,撬开内棺的棺盖,群盗看到棺中的情形,又发出一阵惊呼。 4 地宫大殿中灯火通明,哑巴成子撬开棺盖,想不到内棺一开,里面让灯火一映,居然金光晃动,灿然生辉,群盗眼都看直了,口中连声惊呼。 我和大烟碟儿等人躲在殿顶,心中暗暗称奇,也使劲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棺中仰卧着一具女尸,身着大红底镶蓝边的敛袍,颜色鲜艳如新,头一眼看见,简直像百货商店橱窗里摆的丝绸那么明艳,再看时就暗淡了一些,腰束一条玉带,腰带前端是两个鬼头,以金丝盘绕而成,嘴中各有一个玉环,扣在一起围在腰间,脸上是彩纹树皮面具,也嵌有蓝绿色料石当作饰物,但更为精致,女尸身上最显眼的东西,是头上有黄金打造的“鹿首步摇冠”,前端轮廓似牛,上边的形状如同盘曲多枝的树岔,主体是枝干般的两个角,每个角分别向上分出四个枝杈,八个枝杈枝上各悬一片金叶子,看上去像是变形的树枝,又像鹿角,佩戴之人每走一步,头上的黄金枝叶都会随着颤动,故名“鹿首步摇冠”。 每人真正见过“鹿首步摇冠”,包括早年间吃倒斗这碗饭的高手,知道这件东西人却不少,相传当年汉宫里有这么个金冠,祭月时由女官佩戴,当年有这么句话——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祭月虽是女人的事,汉代往前却也是大祭,后来这黄金鹿首步摇冠因战乱而下落不明,想不到会在熊耳山古墓里出现,实在是件无价之宝,开不出价,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只高不低,我寻思棺椁中的女尸是哪位皇后不成?但那乌木闷香椁有些迷信的说头,横死有怨气的死人才放在这样的棺椁,否则用不到棺首小门,邪气很重,按礼制不该放帝后的尸身,我原以为见了棺中的尸骨,就能猜出墓主的身份,可仍是云里雾里。 大烟碟儿惊叹不已,低声说道:“西汉年间的鹿首步摇冠,那是皇宫里的东西,了不得啊!” 厚脸皮说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便宜黄佛爷那伙人了,本该是咱哥儿仨的。” 大烟碟儿说:“唉……好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这叫命里无时莫强求呀。” 水蛇腰说道:“大烟碟儿你个傻鸟,真识货啊,这叫什么鹿首步摇冠,睁大了你的狗眼好好瞧着吧,你们几个胡同串子这辈子能见到这等宝物,一会儿死了也不冤了。” 厚脸皮破口大骂,我却不愿意理会水蛇腰这走狗,高声对黄佛爷说道:“佛爷,你只是个卖油炸鬼儿的出身,我看你福薄量浅,斗大的字你识不了一筐,掏两座没主儿的土坟也就罢了,鹿首步摇冠是从西汉传下来的无价之宝,你命里担得住吗?不怕不得好死?” 黄佛爷说:“甭想吓唬爷爷,爷爷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耍什么王八蛋的没见过?要是迷信那个还能混得到现在?” 我说:“你别嘴上硬撑,摆架子绷块儿充好汉谁不会,真有胆子你怎么不自己去那女尸身上取宝?” 黄佛爷不再理会我的危言耸听,说道:“哑巴成子,你快把那鹿首步摇冠给我摘下来,记住了,手底下一定要轻,千万别碰坏了!” 哑巴成子为人木讷,天上打雷他也不为所动,只对黄佛爷的话有反应,听得吩咐,当即挽了挽袖子,伸手去摘那女尸头上的鹿首步摇冠,他可能也知道这是黄金打造的宝物,那许多黄金不足为贵,值钱就值在此物绝无仅有,几千年来仅有这么一件,不敢有所怠慢,轻手轻脚地去摘,一摘才发现,那树皮面具与鹿首冠饰扣在一处,想拿头顶的鹿冠,必须先把绘有彩色纹饰的面具摘掉才行,看得出这哑巴成子也是盗墓取宝的老手了,身法步法扎实,一点都不怕,他打量了一下棺中女尸,看明白树皮面具是怎么戴上的,三下两下摘下来,也不知看见了什么,吓得他往后缩了半步。 先前揭开椁盖棺盖,群盗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两次,第一次是看到棺盖上的图案,第二次是见了棺中金光熠熠的鹿首步摇棺,此时摘掉树皮面具,群盗见了女尸的脸,这一瞬间,大殿里竟是鸦雀无声,除了守在殿梁下的几个人,其余盗匪一个个错愕无比,都是张大了嘴,好半天也合不上。 5 虽然大殿中灯火照耀如昼,但我从高处往下看,却看不清女尸的脸,心想:“这些盗匪全都是敢杀人的亡命徒,也做过掏坟掘墓的勾当,棺椁中那女尸的脸得是什么样子,才能把他们给吓得当场呆住?”我看看身边的大烟碟儿等人,他们三个也是一脸的迷惑。 这时,地宫大殿里刮起一阵阴风,灯烛忽明忽暗,棺中女尸突然揪住了哑巴成子的手腕,也不知是疼还是怕,亦或两者兼有,他舌头被割,声带尚在,“嗷呜”一声惊叫,急忙用脚一踹棺椁,借力向后抽身。 那女尸却不放手,脸上已呈现腐坏之状,跟着他从棺椁中起身而出,口中发出怪叫声,凄厉已极。 我们躲在殿顶听到,也不由得面如土色,心惊肉跳,赶紧按住自己的耳朵,可那怪叫声仍是钻进耳中,让人全身颤栗。大烟碟儿惊得手足无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却忘了身在殿梁之上,险些掉落下去,多亏厚脸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揪住。 此时殿中群盗大乱,纷纷叫道:“乍尸了!”混乱当中,有的盗匪抱头逃窜,也有悍勇胆大的盗匪,端起枪来就打,结果没打中女尸,一枪轰在哑巴成子身上。哑巴成子本已半死,后背又挨了一枪,登时了账。 群盗当中真有几个不怕死的,其中一个麻子脸握着双管猎枪,直接对准了女尸的头部。黄佛爷见状,惊道:“别打坏了鹿首步摇冠!”急忙用手推开枪管,但那麻子脸已经搂下扳机,两发枪弹都打出去了,只是枪管被推得偏离的目标,两枪全轰在了成捆的炸药雷管上。黄佛爷本是让哑巴成子准备将梁柱炸塌,还没来得及往殿柱上绑,就在地上放着,崩山用的土制炸药极其危险,没有任何安全保护,本身就不稳定,不碰它也有可能自己炸了,枪弹打上那还有个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群盗被炸得支离破碎。 霎时间大殿中血肉横飞,柱倒梁歪,碎砖乱石不住崩塌坠落,我们四个人躲在殿梁上侥幸逃过一劫,但也让爆炸气浪冲撞得几乎窒息,感觉地宫随时要塌,再不走便被活埋在其中了,匆忙顺着绳子从殿顶溜下,呛人的烟尘中,看到大殿地面被炸出一个大窟窿,深处似乎有条洞道,殿门关闭多时,也已被倒下的石柱挡住,四下里天摇地动,乱石崩塌,众人慌不择路,无暇去想大殿下怎么会有个山洞,跨过地上炸碎的盗匪死尸,径直跳下去,厚脸皮百忙之中还不忘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条猎枪,倒拖着跳进洞里,我们耳听土石崩落之声不绝,又担心头上有鹿首步摇冠的尸怪追上来,忙着往前逃,头也顾不上回。 厚脸皮打开手电筒在头里开道,他后面是田慕青,再后边是大烟碟儿,由我垫后,四个人在漆黑的洞窟中向前跑了几步,发现大殿下面也是一个规模相似的墓室,一堆堆的尸骨散落在地,毛发尤存,下层的大殿之后另有一段墓道,两壁凿有灯孔,跑到墓道口,我忽觉头上大片碎石泥土不断掉落,似乎这一段墓道受震动波及,也要发生崩塌,立即扯住大烟碟退后躲闪,田慕青和厚脸皮也发觉情况不对,这俩人赶紧往前逃,几乎是就在同时,残砖碎石带着泥土落下来,正好将我们四个人堵在了洞道两端,再慢上半步便被活埋在土石下边了,对面大声说话这边还能隐约听见。大烟碟儿拿着手电筒照亮,我取出正要铲子掏土,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慌里慌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那人没有手电筒和火把,跑到我面前我才看出是水蛇腰,这家伙也真是命大,没在大殿中被炸死,我见水蛇腰身上挎着双管猎枪,趁他立足未稳,一把揪住枪带,把猎枪从他身上扯了下来,随即轮起铲子,要往他脑袋上打。 水蛇腰惊魂未定,此时才看见我和大烟碟儿,吓得脸色大变,忙道:“别……别动手……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我揪住水蛇腰说:“你也算是人?” 大烟碟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傻鸟一肚子阴损主意,坏得冒泡儿,比黄佛爷可恨多了,该往死了揍。” 没等我动手,水蛇腰两腿一软,咕咚一下跪到了地上,求告道:“二位爷爷,你们都是我亲爷爷,饶孙子一命吧。” 大烟碟儿骂道:“谁他妈是你爷爷,别来拍我们的马屁,我们可不吃你这套。” 水蛇腰一脸委屈地说:“爷爷哎,我也是五尺多高一腔热血的汉子,真不是逮谁管谁叫爷爷,真挑人呐……” 我抡着铲子要打,可半道突然停下,因为我想起群盗揭开树皮面具时,所有人的脸色都显得又是惊奇又是诧异,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让水蛇腰说实话,当时看到了什么怪事?乌木闷香椁中女尸的脸长什么样? 6 水蛇腰声称自己毫不知情,揭开椁盖时,看到内棺彩绘鲜艳,纹饰精美,这让群盗发出一阵惊叹,而打开内棺看到那金光灿然的鹿首步摇冠,树皮面具绘着彩纹,形似山魈,不禁又是同声惊呼,在取掉女尸脸上的树皮面具之时,水蛇腰正带着几名盗匪,守在殿梁下方,实不知那些人为什么一见棺中女尸的脸,便全部愣在了当场,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惊诧错愕的神情,等到他想看的时候就出事了,他说:“多半是棺椁盖合得严紧,千百年后,那死人仍是栩栩如生,可能像那女尸身上的敛袍一样,眼瞅着呈现出朽坏之状。” 我觉得水蛇腰没必要隐瞒此事,这臭贼狗仗人势,在几分钟之前,他还跟着黄佛爷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以为我们这几条命全捏在了他手心里,谁成想形势急转直下,此刻又落在了我们手中,他立刻换了一幅嘴脸,一口一个爷爷,什么好听说什么,我估计连厚脸皮听到也会觉得肉麻。 我在水蛇腰身上搜了一遍,找出十几发弹药和半包香烟一盒火柴,背包里有些国外的压缩口粮,连同双管猎枪都交给大烟碟儿,又翻出几张钱钞,加起来没二十块钱,我斥道:“瞧你穿的也是人模狗样的,怎么身上就这么点钱?” 水蛇腰苦着脸说:“黄佛爷那个傻鸟太鸡贼,每次得了钱,大头都是他拿走了,我们只不过跟着混个吃喝,小的我也是穷啊,您二位爷爷仁义英明,是活佛在世,大人不记小人过呀……” 大烟碟儿抽出支烟点上,侧头对我说道:“兄弟,你知道哥哥又想起什么来了吗,我想起老圣人曰过一句——以德报怨,以何报德?” 我说:“好像在哪听过,那是说有小人憋着坏害咱们,咱们却贱得难受,还上赶着拿热脸去接小人的凉屁股,可是等有恩人真正对咱们好,难道咱们要用贴过小人屁股的脸,去跟恩人脸对脸?问题是除了咱这张脸,别的地方更拿不出手了。” 大烟碟儿说:“是这么个意思,所以老圣人又曰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说:“屁股对屁股,脸对脸,是不是?” 大烟碟儿说:“没错,话糙理不糙。” 我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咱们也该跟他屁股对屁股!”说完,我一只手揪住水蛇腰,另一只手举起了铲子。 我不可能跟黄佛爷一样拿人命不当人命,顶多是吓唬吓唬他,水蛇腰却以为我真要对他下手,居然吓尿了裤子。 我只好把手松开,水蛇腰如获大赦,慌忙往后退,他退了几步,突然站住不动了,好像发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哆哆嗦嗦地要转头往后看。 我和大烟碟儿用手电筒照着水蛇腰,忽见金光晃动,竟是那头上有鹿首步摇冠的女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水蛇腰身后,从后伸出爪子般的手指,从他后心戳了进去,水蛇腰睁着眼,两腿蹬了几下,当场气绝身亡,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行尸发出夜枭般的叫声,奔着我和大烟碟儿就来了,手电筒光束照到行尸的脸上,就见面容塌陷,双眼漆黑,张着黑窟窿似的嘴。 大烟碟儿吓得呆住了,端着枪只顾发抖。我心想:“死去千年的人怎么会动?听说会走的死人是行尸,让它扑住了还能有好?”急忙抢过大烟碟儿手中的猎枪,对准扑过来的行尸头部开火,双管齐发,只听“砰砰”两声枪响,枪弹将女尸的头打掉了一多半,“鹿首步摇冠”也被击得粉碎,尸身立时扑在我们面前,一动也不动了。 我刚放下枪,那只有半个脑袋的尸身中突然冒出一道黑气,手电筒照过去,就像鬼影似的,我和大烟碟儿瞪大了眼,那感觉如同见了鬼,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那鬼影一转眼落到了水蛇腰的死尸上,刚刚毙命的水蛇腰口中“咕哝”了几声,然后怪叫着爬起身来,两个眼珠子全变黑了。 7 据说阴灵是死人的魄,本是无知无识,因有怨气不化,驱尸扑人,至死不放,但这是从前迷信的说法,乌木闷香椁前端的小门,也是给阴灵出入用的,我原本不信,或许是见识不到,可那时候情况紧急,决不容我多想,眼看那死人的手要够到大烟碟儿了,我忙端起枪搂动扳机,却搂了个空,我意识到这是双管枪,刚才那两发弹药全打在女尸头上了,还没再次装填,可想装弹药也来不及了,正打算倒转枪托砸过去,枪管却已被行尸攫住,只觉对方有股子怪力,一夺之下我就握不住了,我随手抄起铲子,使尽全力挥过去,那铲刃甚为锋利,一铲子下去,当场削断了行尸的脖子,死人的脑袋滚落在地,身子也跟着倒下了,可我们眼看着那道黑气,形似鬼魅,若有若无,又从无头尸体中冒了出来。 我心说:“不好,这阴灵上了谁的身,谁就会变做行尸,要对付它只有趁此机会!”当时也是人急生智,认定阴魄挡不住活人的阳气,于是鼓足一口气吹过去,那道鬼影立时散去。大烟碟儿见这法子有用,也赶紧跟着我做,几个回合下来,累得我们俩上气不接下气,用手电筒四处照,已然不见了那个鬼影,刚以为没事了,忽听身后发出声响,惊得我们俩原地蹦起多高。 我们喘着粗气定睛一看,来者却是厚脸皮和田慕青,他们刚挖开洞道中塌落的泥土过来接应,两个人看到水蛇腰横尸就地,人头呲牙咧嘴掉在一旁,还有那具女尸扑在地上,脑袋掉了半个,“黄金鹿首步摇冠”也给打坏了,自是惊骇莫名。 田慕青问明情况,捡起地上的鹿首步摇冠看了看,说道:“听老人们讲,人死之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僵尸中的阴灵也许就是形魄。” 大烟碟儿问田慕青:“形魄?你也信这个?” 田慕请没说信与不信,只说:“这世上人所不知的怪事从来不少,井底之蛙,不过一孔之见,登山之人,方知天外有天。” 大烟碟儿对我和厚脸皮说:“你们俩听听,人家说出来的话多有道理,什么叫金玉良言字字珠玑,这就叫金玉良言字字珠玑。” 我以为田慕青说我们是井底之蛙,心里颇没好气,说道:“佩服,田老师口吐莲花满嘴象牙,我才识几个字?当然没法跟她比。” 大烟碟儿道:“兄弟,不是当哥哥的说你呀,你一贯不虚心,听到真理时不说两句怪话就难受,可不许跟人家这么说话。” 厚脸皮向来不关心这些事,他说:“行了行了,你们细人说完细话,是不是该轮到我这个粗人说两句粗话了,我看水蛇腰是活该一死,这么死都便宜他了,可那鹿首步摇冠又有什么罪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传世之宝啊,它好端端的老实巴交,谁也没招谁也没惹,竟让这个败家小子给打坏了,不过有总好过没有,怎么说那也是金的,捡回去能值些钱……”说着话从田慕青手里夺过来,连同女尸腰间的宝带,都塞进一条蛇皮口袋,又装到他的背包里。 众人均知此地决计不可久留,埋有乌木闷香椁的大殿,也许只是古墓地宫的前殿,炸开前殿地面,下边露出来的也是冥殿,各殿是按洞窟走势上下分布,而非常见的前中后,既然这座地宫里有活气儿,便应该可以通到山外,但这段墓道并不长,四个人往前走出十几步,尽头有三个拱形土洞,当中的大,两边的小,推开堵门石,面前是一处走势几近垂直的土窟,探身进去,往上看不到天,往下看不到底。 大烟碟儿咋舌不下,他说:“好家伙,这么个大窟窿,难道是阴阳井不成?你们是不知道,相传秦始皇在位时,得知豫西山脉形势有如伏龙,担心中原之地会出皇帝,便命人在大山中凿出一个洞,以绝龙气,不成想洞凿得太深,竟然凿通了阴河,所以后世称这个洞为阴阳井,当年有人把鸭子扔进去,三天之后,那只鸭子竟游到黄河里去了。” 第十五章 玉棺金俑 我和大烟碟儿当即上前,跟他一同推开半米多厚的椁盖,阴沉金丝楠木重得出奇,仅凭三人之力,万难揭起,只能缓缓推开,半倚在石兽宝床之侧。金丝楠木的外椁里边裹着内棺,只见在椁盖下的缝隙间,已经生出尺许厚的云母,一大片一大片,长得死死的,遮住了下面的玉棺。 1 墓道尽头这个大土窟,四壁皆为夯土,直径在十几米开外,齐整垂直,宛如一个竖井,绕壁而下的长阶已被毁去,只留下一些向外凸起的土台。 大烟碟儿说:“可能是秦始皇凿穿龙脉的阴阳井,把只鸭子扔下去,过几天它便能游进黄河。” 我说:“那纯属无根无据的民间传说,怎么知道是不是同一只鸭子?咱们感觉这土窟又深又大,是由于这地方太黑,除了身前几米之内,远处什么也看不见,好比是盲人摸象,但土窟墙壁间留有阶痕,下边一定有个去处。” 厚脸皮用手摸了摸土墙,说道:“真他妈硬,一粒土也抠不下来,这是石板还是夯土?” 我说:“好像是古墓里的三合夯土,这种土年头越久越结实,完全不会风化,用铲子刮也刮不下一粒粉末,坚如磐石,不惧水侵。” 大烟碟儿看了一阵,点头说道:“不错,是三合土,一碗肉换一碗土的三合土!” 厚脸皮问道:“用肉做成土,那还不如直接吃肉,像这么个大土洞,又得用多少碗肉?” 大烟碟儿说:“哪个说一碗肉做一碗三合土了,你哥哥我说的是一碗肉换一碗三合土,那是形容此土造得不易。” 厚脸皮不信:“土这东西随处都有,想挖多少挖多少,有什么不易?” 大烟碟儿说:“你想想,如果随随便便挖一碗土就能换肉吃,古代怎么还会有农民起义?我跟你说,三合墓土做起来太难,必须选没有杂质的细净黄土,按秘方比例掺进去细河沙、水田底层的淤泥、年代久远的老墙泥,反复搅拌翻整,你还别嫌麻烦,若不如此,硬是够硬了,遇到冷热潮湿却会开裂,因此决不能偷工减料,你说三合土造得容易不容易?这样还不算完,还要加上打散的鸡蛋清,不见米粒的糯米汤,迷信者甚至还要用童子血,所以三合墓土年头越老越硬实,我说一碗肉换一碗三合土,那都是说便宜了。” 厚脸皮说道:“讲究是够讲究的,只是古代人这么搞不嫌累吗?” 大烟碟儿说:“当然是苦累,要不然怎么很多人想当皇帝呢,再累也自有下苦干活儿的百姓去做,帝王将相们只管死了往这一躺。” 我说:“这座古墓里埋的人是谁,却还难说,我看地宫至少有上中下三窟,由此夯土洞相通,没准从这里下去才是正殿。” 厚脸皮将火把扔下去,落到土窟底下,只有一个小光点隐约可见,至少是几十米深,我们见下面没水,也有落脚之处,只得下去找条出路,于是把带来的长绳连接,一端绑在顶门石上固定,一端垂下土窟,我背上枪,握着手电筒顺长绳溜下去,许久才到洞底,只见夯土砌地,三面是墙壁,唯有一侧可通,位于在上边两层大殿的正下方,如果不炸开上层大殿的地面,连下边的墓道也不会发现,那就更见不到最下边的正殿了,我当即挥动火把划圈,那三个人看到信号,也先后攀住长绳溜下来。 我指着前头对大烟碟儿说:“这才是正殿的椁室,也许金俑玉棺都在里面!” 正要进去,我忽见田慕青肩头颤抖,神色十分惧怕,问她怕什么,她却低头不语。 大烟碟儿对我和厚脸皮说:“准是担心这里也会发生尸变,别说是她了,你哥哥我想起那伙盗匪在前殿开棺时的情形,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好在已经取了女尸身上的宝带和鹿首步摇冠,这两件都不是一般的东西,带回去换成钱,咱哥儿仨下辈子也吃用不尽了,依我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墓主人是谁跟咱们有何相干?趁早找条路离开这座古墓才是,免得夜长梦多,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厚脸皮说:“鹿首步摇冠让枪打坏了,到咱手里只不过是几片金叶子,还能值几个钱?过了这村,可没了这店,要干就干一票大的,何况要找出路,也不能不进正殿椁室,正好顺手发财。” 说话间,墓道尽头又是一座拱形门洞,坚厚无比的石门紧紧闭合,上边有一圈绕一圈的浮雕图案,我们上前推了半天,皆是心中绝望,正殿石门大如小丘,只怕用上几百斤土制炸药也炸不开。 2 我们几个人去推正殿石门,却似蜻蜓撼柱,只能望而兴叹,山腹里有上中下三窟,底层至此已无路可走。 大烟碟儿一屁股坐在墓道中,说道:“实在掰不开腿了,咱先跟这歇会儿。” 我们从鱼哭洞到地宫大殿门前,只在仙墩湖边歇了一阵,此刻均已筋疲力尽,又累又饿,可是被黄佛爷那伙盗匪追得太急,身在险地,谁都顾不上饥饿疲惫,到这里听大烟碟儿说出来,才感到难以支撑,也跟着坐倒在地。 我取出从水蛇腰背包里搜出的干粮,分给那三个人吃,这种干粮有足够的热量和营养,口味却实在不怎么样,但什么东西都怕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跟我们之前啃的干面饼子相比,野战口粮可好吃得太多了,何况其中手纸香烟一应齐备。 厚脸皮不忿地说:“没天理了,凭什么黄佛爷那伙人吃的这么好?” 大烟碟儿说:“他们吃的再好,脑袋也搬家了,咱们现在还能吃东西,可见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厚脸皮说:“那倒也是屁话,困在熊耳山古墓里出不去,吃得上龙肝凤胆也是白搭。” 大烟碟儿说:“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咱哥儿仨命大,横竖死不了,总不至于混不过去这一关。” 我吃了些干粮,肚子里有东西垫底,感觉脑子好使多了,听大烟碟儿和厚脸皮说起地宫正殿的石门,就用手电筒照过去,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挖进椁室,石门缝隙已由铁水封死,实是无隙可乘,眼光一落到地上,想到撬起地面墓砖,或可在石门下挖个洞进去,我当即抡起山镐将墓砖凿裂,抠开碎砖一看,下面果然是填塞洞底岩缝的泥土,虽然也夯实了,却能挖得动,我叫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也跟着帮手,又让田慕青拿手电筒照着,三人轮番用山镐铲子连挖带捣,在大殿石门下掏出一个大洞。 轮到我歇手的时候,我侧过脸看了田慕青一眼,发现她也在望着我,目光一触,她又低下了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我一怔之下,心说:“她为什么总是偷偷地望着我看?是对我有意思?或是有意见?” 我想是有意见的可能比较大,也许是我平时说话着三不着两,让她挑了理,那也没什么,可再仔细想想田慕青看我的神色,倒是我脸上有什么古怪,让她觉得异常。 我生出这个念头,自己心里先是一惊,问田慕青:“我的气色是不是很不好?” 田慕青点点头,问道:“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我说:“难怪你总盯着我看,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么关心我,我感动得真想一头扎到你怀里。” 田慕青道:“你都这样了,怎么说话还没个正经?” 以前厚脸皮也说我眼窝深陷,几乎要脱相了,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是因为我曾在辽墓壁画中看到一座大山,山腹洞窟里有金俑和彩绘巨椁,围着山是很多人,上有天狼吞月,大概是契丹女尸生前做的一个噩梦,与熊耳山古墓的传说几乎一样,我自从看到壁画,就像受到诅咒一样,经常会梦到那棺椁中的厉鬼拖着肠子爬出来,噩梦一次比一次真切,最近这几天我更是不敢合眼,只恐让那厉鬼把我拽了去,然而这一切都与熊耳山古墓有关,可进入石门背后的正殿椁室,也不知会见到什么,但一定会令人大吃一惊。 3 此时厚脸皮已将石门下的盗洞挖透,他点起火把,带上猎枪和蛇皮口袋,当先钻进盗洞。 我寻思找不出埋在熊耳山古墓里的秘密,迟早要被恶鬼缠死,只好将生死置之度外,到地宫正殿一探究竟。 大烟碟儿之前说不敢再开棺取宝了,偏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等到挖开通往椁室的盗洞,早把前事扔在了脑后。 于是我和大烟碟儿连同田慕青,跟着厚脸皮,逐个从盗洞里爬进正殿,石门后是一排木门,门户里面有转轴,可以开关,正殿中黑沉沉的很是宽阔,手电筒加上火把,只能照到十步左右,四壁都有铸成跪坐宫女形象的铜灯,里面有鱼膏灯油,厚脸皮用火把点起几盏铜灯,地宫里亮得多了,就见地上石砖都有“云卷、虎豹、峰峦”之类的图纹做装饰,华丽庄严中透出几分仙气,大殿尽头是一口彩绘巨椁,大逾常制,由三匝铜链锁在一只石兽背上,四周站列的披甲人形俑,被火把一映,脸上泛出暗淡的金光,怒容可畏,如同镇殿将军。 我们打量面前的披甲人形俑,就见这些镇殿俑头顶高冠,身上甲片皆为玉片,竟是身穿玉甲。 我知道墓俑有很多种,比如有名的秦始皇兵马俑,那是埋在陪葬坑里的土俑,此类地宫棺椁旁的人俑,通常是叫镇殿俑或站殿俑,有武士奴婢之类的形象,正殿中有身披玉甲的金俑,却是我第一次亲眼得见,以往连听都没听说过。 大烟碟儿瞠目结舌,称奇不已:“古时迷信人有三魂七魄,在九窍之内,人死之后魂魄会从九窍飞去,尸身因此腐烂,所以用玉堵塞九窍,以求尸身永存,这种观念始自春秋战国时期,传到汉代有了金缕玉衣,玉衣以金丝贯穿,阴刻龙纹,也称蛟龙玉柙,这些人俑上穿的不是玉甲而是玉柙,你们看站殿俑头颅是金的,身上罩有玉柙,却不知身子是否也是黄金,若是整个的金俑套玉衣,那可了不得。” 厚脸皮低头看看手中的蛇皮口袋,又抬头瞧瞧站殿俑,那金俑比常人高出多半头,再大的袋子也塞不进去,金俑又不止一个,抱不走搬不动,好比是闻香不到口,这可够让人发愁的。 我让厚脸皮先别动镇殿俑,从没听说有金俑镇殿之事,何况玉柙乃是帝王死后所穿,在汉代只有天子才能穿金缕玉衣,诸侯王以下用银缕或铜缕,直到后汉曹操下令什么都不许用,玉柙陪葬之风才彻底断绝,且不说那棺椁中的墓主人是谁,这些东西又怎么能穿在陪葬的镇殿俑身上? 厚脸皮说:“你没见过的多了,这玉柙就套在金俑身上了,你又能把它怎么的?可把话说回来,镇殿俑如果都是金的,咱压根儿也搬不动它……”说着话,他用手拍了拍镇殿俑的头,谁知俑头一碰就掉到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听上去好不沉重。 众人面面相觑:“镇殿俑的头怎么掉了?难道俑头和俑身不是一体?” 随即嗅到一股并不明显的尸臭,举火细看,原来那镇殿俑的头是金头,套在玉柙中的身子却是干尸,大殿中的金俑都是无头尸,脑袋全被砍去了,断头下的身躯已枯为尸蜡,腔子上顶了颗金头,玉柙是为了让尸身不朽不坏。 田慕青看得胆战心惊,我却全是疑惑:“地宫里的镇殿俑,有土俑石俑玉俑,可没有砍掉脑袋换成金头的人俑,就算是殉葬之人,那玉柙金头可不该出现在这些无头干尸身上,这些无头干尸是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被砍掉了头?” 厚脸皮说:“墓主多半是嫌这些站殿俑的脑袋长得不够档次,砍下去换个金头,够大方的。” 我想不出为什么用无头尸做镇殿俑,但肯定不是厚脸皮说的那样,熊耳山古墓中的怪事太多了,每一件都让人难以索解。 厚脸皮说:“真正让人想不通的怪事多了去了,在西北时听人说过,解放前有盗墓贼挖开一座老坟,金银珠玉都没挖到,却挖出一个几百年前被活埋的女人,奇怪的是那女人竟还活着,说起当年的事情很是详实,你说这能想得通吗?吃咱这碗饭你就不能多想。” 大烟碟儿也说:“兄弟你就别多想了,咱不知道熊耳山古墓里埋的是谁,想什么也是白费。” 我心想此言极是,抬眼看看大殿尽头的彩绘巨椁,那棺椁中躺着的死人定是大有来头。 4 厚脸皮说:“揭开棺盖也未必知道,你真指望这棺椁中的死人开口说话不成?” 田慕青说:“你们别动这大殿里的棺椁,我担心会出事。”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不打开棺椁看个明白,那辽墓壁画中的噩梦必定会一直缠着我,早晚是个死,不过我不想连累旁人,正殿中潮湿压抑,看地势应当是在湖底下,说不定能通到周围的山里,我让大烟碟儿等人先去找路,我自己留下。 大烟碟儿说:“兄弟你再也别提这些话了,别看你哥哥平时怂,那是没遇上事儿,遇上事儿绝不能缩。” 厚脸皮对我说:“多余的话没有,大不了跟你同归于尽。” 我说:“有哥儿俩这句话,我也不多说了,咱们心照不宣。” 厚脸皮说:“没错,说别的都没用,大老远到这奔什么来的,不就是为了盗墓取宝吗?正殿棺椁里的东西准比鹿首步摇冠厉害,咱就等着开眼吧。” 田慕青在旁边听了这些话,仍要劝阻,我们却哪里肯听,当即移步走到棺椁近前。 虽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但明知熊耳山古墓里颇多怪异,谁也不敢鲁莽行事,殿门处的灯烛照到这里很是昏暗,我们用手电筒照亮,才看清棺椁的细部,只见这巨椁漆绘红黑两色云纹,几道蛟纹铜链缠着外椁,椁身放置在一尊人首虎身的石兽背上,有几个大铜环扣住蛟链。 很早以前就有棺椁,但大多是木椁,只因年代古老,木板已经腐朽为尘土,所以没人见过西周以前的棺椁什么样,石椁能保留下来,但是很少见,可以说千年一遇,古代盗墓贼挖到过西周以前的石椁,相传那时候的古椁,也有用陶土烧制,形如巨瓮,绘有暗鱼纹,到了汉唐时期,棺椁材质用上了阴沉木和昆仑玉,不过同样不多见。 大烟碟儿咋舌道:“黑乎乎的还这么大,是金丝楠木的棺椁?” 我说:“看来像阴沉金丝楠,很多皇陵里也未必有,这棺椁本身已是无价之宝!” 厚脸皮握着山镐正想凿开椁盖,一听此言,忍不住问道:“楠木我也见过,无非是木头板子做的棺椁,只不过大得出奇罢了,怎能说是无价之宝,比鹿首步摇冠还金贵?” 大烟碟儿说:“你是有所不知,黄金万两,不及乌木一方,乌木单指阴沉金丝楠,那还了得?其实乌木和楠木都不算罕见,但阴沉金丝楠就不一样了,它也叫阴沙,民谚有云‘阴沙从来世间稀,敢和珠玉斗京畿’,那必是亿万年前生长在深山穷谷中的上古楠木,树身高达百米,十几个人合抱也抱不过来,这种古楠木早灭绝了,被泥石流埋在山阴下缩化而成乌木,凡是这样的阴沉乌木,在外边看着乌黑乌黑的并不起眼,里面却是黄金色的玉丝,其坚似铁,水火难侵,百虫不咬,曾有人把鲜肉放在阴沉金丝楠木中,过了几年,再取出肉来还像刚放进去那么新鲜,乾隆爷的棺椁就是这种阴沉金丝楠,那也没这个大,只可惜搬不回去。” 厚脸皮说:“既然搬不动,咱也别惦记它了,打开椁盖看看里边有什么。” 田慕青对我说:“原来阴沉乌木要经过千百万年才能成形,一个人才能活多少年,可不该损坏这样的无价之宝。” 厚脸皮说:“哎呦喂,小田老师觉悟真高,臊得我都不好意思拿正眼瞧你了。” 我说:“凿穿罕见的金丝楠木棺椁,也确实不好,我瞧这棺椁没钉,只是让铜链捆住了,撬开铜环便可以揭开椁盖。” 厚脸皮急于想看棺椁中的宝物,听罢轮动山镐去撬铜环,铜环有儿臂粗细,穿在人面虎身的宝床两侧,他虽有一膀子力气,费了半天劲儿也才撬开一个。 我们只有一支山镐,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只好在棺椁旁替厚脸皮照亮,这时我注意到大殿顶部有浮雕,用手电筒照上去,隐约可见一个多头多臂的神怪,那神怪长了几十颗头,每个头上都有脸似山魈的面具,每只手掌中各有一眼。 大烟碟儿瞪着眼怔怔地看了半天,又伸指去数那些脸似山魈的人头,突然问我地宫里镇殿俑有多少个? 我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我没有留意那些金头玉柙的镇殿俑有多少个,转身数了两遍,不多不少一共是二十四个,殿顶浮雕的神怪也有二十四个头,那又怎样? 大烟碟儿怕让棺椁中的死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地宫里埋的是什么人了!” 5 我和田慕青一同望向大烟碟儿,等着他往下说,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的死尸是谁? 大烟碟儿说:“先前怎么就没想到,熊耳山古墓地宫里埋的是傩王。” 我说:“上中下三窟做地宫,阴沉金丝楠木为棺椁,那么多金头玉柙的镇殿俑,想来埋的也是王侯,可我不知有傩王,那是哪朝哪代的诸侯王?碟儿哥你又是从哪看出来是傩王?” 大烟碟儿说:“哥哥我本来跟你一样发懵,直到瞧见殿顶的多头神怪,每个头上都有山魈般的面具,还有砍掉脑袋换上金头的镇殿俑,立时想起前两年去江西收东西,见过几个树皮做的老面具,我问人家这是做什么用的,听人家说是傩脸,搜鬼驱邪时演傩,傩脸就是那时候用的面具,我觉得没人认这玩意儿就没要,但从当地人口中听了不少有关傩神傩王的传说,那些身穿玉柙被砍掉头的干尸,是西汉年间的傩将……” 我记得前一天在草鞋岭下过夜,看到有三口棺材里面的僵尸也有树皮面具,可沉在湖底的年头太多,树皮上的彩纹都没有了,后来看到前殿头顶鹿首步摇冠的女尸,脸上有形如山魈的面具,原来这是傩面具,那些镇殿俑是傩将,腔子上的头哪去了? 大烟碟儿说:“汉武帝刘彻,大胖子一个,征匈奴通西域,开疆拓土,扬威万代,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算是做到头了,苦于不能长生不死,谁当了皇帝谁也不想死对不对?” 厚脸皮一边撬那棺椁上的铜环,一边插嘴说:“我看不见得,其实不当皇帝也没人想死,不想死还不好办吗,多喝王八汤,长生不老。” 大烟碟儿说:“汉武帝喝不喝王八汤,这个……我可不知道,反正汉武帝是不想死,因此特别迷信巫蛊神怪,很久以前黄河边上有个傩国,灭亡之后在民间以教派形式留存下来,好比是道教或佛教,也是一大教派,信众仍称首领为傩王,到了汉代,傩教大行其道,傩是指请神搜鬼驱邪逐疫的诸多仪式,汉武帝的未央宫每年都要请神搜傩,也叫跳山魈,傩将脸上套着吓鬼的山魈面具,手持烛火长戈,步踏天罡北斗,逐门逐室驱邪,传火弃于洛水之中,可有一次搜傩冲撞了禁宫,汉武帝一怒之下,斩掉了二十四个傩将的头,没想到冤魂不散,未央宫里一到天黑便闹鬼,钟鼎自鸣,汉武帝又悔又怕,无奈之下只好造庙封神,封这二十四个冤魂为金甲大将军,让他们保国安民,千年万载,永享香火,傩将的尸体身首从此分离,分别供奉在各地傩庙的神龛中,那神龛上写有‘报国安民褒封有自,挥戈扬剑厉鬼潜消’,至今不少地方拜的傩将也都没有身子,只有头,还有的地方是只有身子没有头。” 我说:“真是骇人听闻,庙堂里供的傩神是死人头?现如今还有?” 大烟碟儿说:“不是真正的人头,据说只是泥造塑像,相传供头的地方称傩为开口傩,搜鬼捉妖之际口中要念咒,供奉无头尸的地方是闭口傩,跳山魈时嘴里一声不出,傩教一度兴盛,不知什么原因,后世突然衰落了,如今在西南的黔赣等地,还保留下一些搜鬼跳傩的古老习俗,不过传了几千年,已经变得跟以前的傩完全不同了。” 我问大烟碟儿:“傩教的未央宫斩将封神,只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大烟碟儿说:“未央宫斩将封神是民间传说,是不是确有此事,那就难说得很了,至于汉代皇宫里每年搜傩驱鬼,那可当真是有,我看既然地宫里有这些镇殿俑,那个传说倒也可信。” 我心想:“拜傩神的人在此山周围聚居,而山腹中就是傩王长眠之地,千年以前发生过天塌地陷的灾难,高山沉入湖底,傩教突然衰落,怕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但是得知古墓里埋的是傩王,对于我们的所遇所见,也只是冰山一角,金丝楠木棺椁里的傩王,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人开膛破肚死得那么惨?辽墓壁画的噩梦中为什么会出现傩王?黑狗吞月又是什么意思?前殿有鹿首步摇冠陪葬的女尸,以及中殿里的累累枯骨,又是什么人?” 大烟碟儿说:“兄弟,你问这么多,你哥哥我可答不上来,可你提到开膛破肚,据说有种很古老的傩俗叫抽肠,如今乡下搜傩跳山魈时,分别有人装扮成傩将和黄鬼,傩将搜出黄鬼,按在地上开膛抽肠。” 我越听越奇:“傩将把捉来的黄鬼开膛破肚?那么说金丝楠木棺椁里的不是傩王,而是黄鬼?黄鬼……是淹死在黄河里的水鬼?” 6 大烟碟儿说:“搜傩这种风俗延续了三千多年,传到如今,已经和古傩有很大分别,很多东西没传下来,或是传的年头太多变了样,比如开口傩捉黄鬼破膛,这个黄鬼并非专指黄河里的鬼,也是民间传说里带来旱灾瘟疫的怪物,尸变后躲在荒坟或民宅地下,身上有黄毛,形象近似猴子,是死人怨气所变,乡下请神搜傩,也是让人扮成傩将,头带樟木或树皮面具,脸黑嘴阔,两目凸出,深夜时分点起火把,敲打响器,画出符咒,念动一脉秘传的口诀,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挨家挨户跳山魈打野猫,形式古朴粗犷,另有一人扮成黄鬼,被追得东躲西藏,最后让傩将捉到,当着大伙的面,把黄鬼五花大绑捆住,就地开膛抽出肠子,当然那肚肠也不是真的,一般是用麻绳作为代替,山村民众们举行这种仪式,是祈求风调雨顺没有瘟疫,可就像前边说的,搜傩的习俗传了几千年,很多内容已失其真,仅仅留下个形式。” 我听明白了大烟碟儿的言下之意,老年间应当有搜傩掏肠之事,却未必是捉黄鬼,死后能躺在阴沉金丝楠木棺椁中的人,除去傩王还会有谁?问题是傩王是傩教首尊,怎会被开膛破肚? 大烟碟儿前两年去乡下收东西,亲眼见过请神搜傩的风俗传说,侃起来头头是道,可提到上千年前的古傩教,他也不怎么了解,那就说不到点子上了。 我们又用手电筒照向殿顶,反复端详多头傩神的形象,只见傩神掌心的目光投向正殿后壁,顺其目光看去,后壁当中有个方孔,让人用条石塞住了,我知道那是地宫中的金井,椁室中金井贯通,死尸玉柙裹身,谓之“金井玉葬”,是王侯墓的规格,金井说白了是个气孔,埋死人的地方也忌讳一个死字,不会将大殿完全封死,这傩王地宫是上中下三层冥殿,金井横凿在壁上,也是绝无仅有,拿行话说叫“独一路”,却不离陵寝风水布局的基本原理,正待过去查看,厚脸皮已将扣住棺椁的铜环全部凿开。 我和大烟碟儿当即上前,跟他一同推开半米多厚的椁盖,阴沉金丝楠木重得出奇,仅凭三人之力,万难揭起,只能缓缓推开,半倚在石兽宝床之侧,金丝楠木的外椁里边裹着内棺,只见在椁盖下的缝隙间,已经生出尺许厚的云母,一大片一大片,长得死死的,遮住了下面的玉棺。 古人以为云母是云之根,故得此名,棺椁中长出云母,也称得上一大奇事,听说当年有盗墓开棺的人见过,但不多见,为什么棺椁里会长云母,向来没有令人信服的说法,有的说是在棺椁里放石灰和玉璧,防止尸身朽坏,年深岁久生变,像云母,却不是真正的云母,也有的说那是万年阴沉木的龙蜕,生长非常缓慢,反正各有各的说法,解放前这东西也很值钱,那会儿的人迷信此物能吃,如今却没有人认了。 我们耐着性子,又用铲子挖掉那层云母,这才看到下面的玉棺,凑近看时,脸上感到一阵寒意,心知是玉性阴寒,此时殿壁上的灯烛皆明,椁中的玉棺泛出诡异的光泽,居然是羊脂一般的无暇白玉。 大烟碟儿又是一番惊叹:“这种白玉只出在极西之地,平常一小块已是价值不菲,若非亲眼所见,哪想得到有人用这么大的整块白玉做成玉棺,可也只有这样的内棺,才配得上阴沉乌木外椁。” 厚脸皮迫不及待地说:“搬不走的玉棺,又有什么好瞧,赶紧看里边有没有宝,翻两翻全指望它了。” 大烟碟儿说:“你个受穷等不了天亮的脾气,这可不是着急的活儿,看明白了再下手。” 我用手电筒一照,能隐约看到躺在半透明玉棺中的尸身轮廓,比常人高出两头,丰躯伟干,头顶平齐,看来也穿着金缕玉衣,说也奇怪,就见玉棺中有个东西在尸身旁边快速爬动,我揉了揉眼再看,却什么也没有,我以为是眼花了,大殿中灯烛明暗不定,又隔着一层玉棺,手电筒光束照出里面的阴影,一不留神看错了也不稀奇。 7 我看站在旁边的田慕青神色紧张,似乎怕玉棺中也有僵尸,握着手电筒不住发抖,闭着眼不敢看,就说:“咱们信也好,不信也好,那前殿乌木闷香棺中的女尸,当真是有阴魂上身,但也不是没法对付,打掉了脑袋它就不能动了,阴魂又怕活人的阳气,四个大活人还收拾不了一个死人不成,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烟碟儿听了不住点头,玉棺边缘有封蜡,他们好先刮去这层蜡质,两人带好了手套,一同撬动棺盖。 棺盖一经揭起,众人发觉玉棺中有股积郁的尸臭,忙把口鼻遮住退了几步,大殿里的灯烛一下子变暗了,过得片刻,才上前推开棺盖。 我早将枪弹顶上了膛,一旦玉棺中有僵尸,我便一枪轰掉它的脑袋,如果是厉鬼,那么阴气必重,也一定怕火药。 我认定为宫里一定有些东西跟壁画噩梦相关,多半就在傩王棺椁之中,大烟碟儿和厚脸皮两个人,惦记着放在玉棺里陪葬的珍宝,我们都伸长脖子往玉棺中看去,身子却如箭在弦,绷得紧紧的,准备只要一有变故,立刻将棺盖合上,忽然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但见棺中仰面朝天,握着一具身穿蛟龙玉柙的古尸,身躯高大,异于常人,玉衣皆用金缕连接,怀抱树形金杖,头枕一块冬瓜形的玉枕,身侧放置金枣、明珠、珊瑚等物,还有一柄长剑,明珠玉璧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放出瑞彩。 我站在那看直了眼,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寻思傩王当然不止一位,熊耳山古墓从汉至唐,应该埋了许多位傩王,为什么正殿椁室中的傩王才有这么多奇珍异宝陪葬? 厚脸皮兴奋地从背包里掏出蛇皮口袋,伸手进去拿傩王身边的金枣。 大烟碟儿说:“别缺心眼儿了,玉棺里哪样东西不比金枣值钱,记住了,先珠后玉……” 话没说完,蓦地一声枪响,划破了地宫中千年不变的沉寂,大烟碟儿身子一晃,立刻向前倒下。 我和厚脸皮急忙拽着田慕青伏下身子,却听身后又是两声枪响,枪弹擦着头顶过去,打到了阴沉乌木外椁上,我们顾不得回头,拖起大烟碟儿,绕到外椁另一边,躲在镇殿俑后,只听殿门处有人高声叫道:“大烟碟儿你们几个傻鸟,没想到爷爷命大没死吧?” 听声音正是黄佛爷,他之前让崩塌的乱石挡在大殿中,也是命不当绝,又让他和其余四五名盗匪挖土逃了出来,一路跟到此处。 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傩王棺椁中,完全没发觉黄佛爷等人进了正殿,我看大烟碟儿后背上挨了一枪,多亏是土制猎枪,离得远了威力不强,没把他当场被打死,但也伤得很重,在地上拖了一条长长的血印。 我看厚脸皮从大烟碟儿伤口中抠出铅弹,又用火把按在他身上,以烧灼止血,田慕青扯下布条帮忙包扎,还不知大烟碟儿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心中又急又怒,对黄佛爷叫道:“一定是阎王爷觉得这么死便宜了你们,让你留着命再挨我一铲子,你真该烧高香去了。” 黄佛爷那伙盗匪看见正殿的玉棺已被揭开,便仗着人多围上前来,眼中都冒出贪狼般的凶光。 我和厚脸皮弹药不多,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想躲在镇殿俑后把他们放近了再打。 却见群盗直奔玉棺,黄佛爷喝骂着让手下来对付我们,可那几个盗匪和他一样,两眼落在玉棺中珍宝上再也移不开了,全想趁乱得点油水。 黄佛爷抖出一条绳索,套在那身穿蛟龙玉柙的古尸颈中,使力将尸身拽起,伸手去拿那根金杖,忽然从死人玉柙缝隙中钻出很多黑色蜘蛛,头如锹铲,身上有黑毛,形状像枣,壳硬如铁,一转眼爬上了黄佛爷的手臂。 我看得目瞪口呆:“玉棺中竟有这许多活生生的蜘蛛?”又想:“幸亏伸手取宝的不是我……” 黄佛爷吃了一惊,一抖左臂没甩掉,忙用右手去拍,想不到没拍死蜘蛛,反在一瞬间让蜘蛛将手背咬穿了一个大洞,顺着右臂爬上了黄佛爷的身子,黄佛爷正在张口惨叫,几只蜘蛛一眨眼就钻进了它的嘴里,也不知这些蜘蛛怎么咬噬,顷刻在他身上咬出几个窟窿,从里到外爬进爬出,黄佛爷整个人血肉模糊,他喉咙被咬穿了,嘴里发不出声,趴在玉棺上,两手在头脸处乱抓。 8 此时玉棺中爬出的蜘蛛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不下数百,看得人头皮子发麻,其余几个盗匪全吓呆了,一转眼身上都爬满了蜘蛛,有人被啃噬入脑,当即毙命,也有人一时不死,哀嚎声中倒在地上不住翻滚,不到十几秒,包括黄佛爷在内的六名盗墓贼,全部横尸就地,一个个死尸身上满是窟窿。 我们躲在镇殿俑后,看黄佛爷等人转眼间死于非命,又见那些蜘蛛仅有六足,心中骇怖至极,我想起故老相传,六脚虫是土蜘蛛,不会吐丝,却有一肚子浓酸,别说血肉之躯,铜皮铁甲也能啃穿,莫不是那种怪虫?但在棺椁里封了上千年,它们怎么还能活动? 分神这么一会儿,那些从玉棺古尸中爬出的土蜘蛛,吃过活人血肉,好似发了狂,我和厚脸皮连开几枪,却根本阻拦不住。 三个人脸上变色,慌忙拖着大烟碟儿往后退,可身后已是大殿尽头,只有个被条石堵死的金井,即便没堵死,那狭小的孔洞也钻不进人。 我见无路可退,叫道:“二皮脸,快点火把!” 厚脸皮说:“火把全用完了,火柴还有两包,划火柴行不行?” 我心知大势已去,刚才亲眼看见黄佛爷等人死状之惨,倒不如给自己来个痛快的,可那土制猎枪的枪管很长,无法朝自己开枪。 厚脸皮急道:“没辙了,咱先打死那俩人,然后我一枪打死你,你再一枪打死我。” 我说:“你先告诉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被你打死之后再打死你?” 此时田慕青想推倒了墙下的铜灯台,以火势阻挡大群土蜘蛛,那宫人形状的铜灯十分沉重,而且边缘锋利,她推了两下推不动,还把自己的手划了一道口子,立时流出血来。 田慕青虽然没有推倒铜灯,却提醒了我和厚脸皮,立即将铜灯推倒,怎知土蜘蛛太多,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哪里抵挡得住。 原以为要死在这了,怎知成群的土蜘蛛到了身前两三步开外,突然间掉头四散,我和厚脸皮正在推动身旁另一盏宫人铜灯阻敌,忽见那些土蜘蛛纷纷逃散,均是暗道一声“侥幸”,心下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此事好没来由,似乎有什么东西吓走了玉棺中的土蜘蛛? 我心想:“人生在世,好比八仙过海,各有其能,生旦净末丑所扮演的角色不同,一人有一个人的出身,一人有一人的本事,乃至形貌脾气,是善是恶,每个人都不一样,可以说是千差万别,但是血肉之躯,大抵相同,谁不是俩肩膀顶一个脑袋一肚子肝胆肺腑?玉棺中的土蜘蛛为什么咬死了黄佛爷等盗匪,却将我们几个人放过?” 我四下一看,也不见何处有异,只有田慕青的手割破了,鲜血滴落在地,我心头大震:“难道是她的血将土蜘蛛吓跑了?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心中刚转过这么一个念头,又发觉欲待推倒的铜灯好似生了根一样,顺势一扳,竟原地转了半圈,同时在正殿金井下的浮雕墙壁处,“轰隆”开了一个大洞,原来那里有道隐秘的石门,正是殿顶傩神俯窥之处。 我们三人一时怔住了,耳听阴森的大殿中,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咯咯”的怪响,那身穿玉柙的死人,从棺椁中爬了出来,玉柙已被挣裂,身子仍是朝上,全身滴血,露出白花花的肠子,脑袋和手脚反转过来,昏暗的灯烛下更看不清楚面目,只是方面大耳,脸色极白,随着脖子扭转,垂下披散的长发,脑后竟是另一张脸,但见两目莹绿,巨口过腮,霎时间尸气弥漫。 第十六章 铜镜幽灵 他去拿女童手捧的古镜,说也怪了,那女童面容本是栩栩如生,刚把铜镜取下来,脸色一瞬间变得灰暗,五官枯萎塌陷,衣服的颜色也跟着消失,转眼在我们面前化成了一堆尘埃。 1 我见棺椁中的傩王尸变,与壁画噩梦中的情形几乎一样,不觉一股惧意,从脚底心直涌到顶梁门,直吓得魂魄飞荡,再也不敢多看,和那两个人背起倒地不起的大烟碟儿,转身跑进暗道,拼命将石门推拢,在崎岖蜿蜒忽高忽低的通道中不停奔逃,手电筒掉了也顾不上捡起,摸着黑跌跌撞撞跑了许久,听身后毫无动静,才停下脚步,三人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跳得好似要从胸口蹦出来。 我缓过气来,见四下里漆黑无光,摸出备用的手电筒,光束先照到厚脸皮。 厚脸皮道:“真他妈刺激,咱们……还没死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再看大烟碟儿脸似白纸,意识全无,情况十分凶险,不免暗暗担忧,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叫三长两短?棺材放人时是三块长板两快短板,三长两短意指快要进棺材了,又寻思:“不知玉棺中的死人是鬼是怪,总之对付不了,能逃出去就逃出去,多活一天便宜一天,不能让厚脸皮和田慕青也把命陪上。” 我用手电筒照明,让田慕青拿手帕包好她手上的伤口,那口子割得极深,流了不少血,我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什么人?” 田慕青望我了一眼,说道:“你又想说什么怪话?” 我说:“不是我想说怪话,有些事不太对劲儿,眼见噬金蜘蛛咬死了六名盗匪,可它们到来咱们近前,忽然散开,我当时看到你手上的血滴落在地,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土蜘蛛随即四散逃开,你是不是有意划破自己的手?它们为什么会怕你的血?” 田慕青说:“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不小心被铜灯割破了手。” 厚脸皮说:“我看他也是吓傻了,要说出血,大烟碟儿不是也流了一地的血?” 我对田慕青说:“可没这么简单,你孤身一个年轻女子,在火车上听我和麻驴胡扯了几句,便来到这片荒山野岭之中,我看你处变不惊,5Ⅸ二胆子比大烟碟儿都大得多,总显得心事重重,只是很怕地宫中的两具棺椁,似乎知道不少熊耳山古墓的秘密,可这也只是我的感觉,直到我看见你割破手掌流出鲜血,吓退了玉棺中的噬金蜘蛛,更让我觉得你……” 田慕青说:“你们在黄佛爷那伙盗匪手中救了我,我感激不尽,至于我是什么人,随你怎么说好了。”说到这,她眼眶微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厚脸皮对我说:“正是玩命的时候,你干嘛把她惹哭了?”他转头又对田慕青说:“别搭理这小子,他看电视剧聊斋看得太多,吓破胆了,做梦都以为会有女鬼来找他。” 我说:“聊斋电视剧里的女鬼们一个个浓妆艳抹,都跟村姑似的,又有什么可怕,远不如小说里描写的吓人。” 厚脸皮道:“聊斋这部电视剧什么时候改编成小说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理会厚脸皮这个无知的问题,对田慕青说:“你哭也没用,我不可能看走眼,今天的话我要是说错了半句,我……” 话一出口,我忽然想到前一天,我们在草鞋岭山馆中遇到蛇舅母,亏得棺材中的死尸脸上有树皮面具,吓走了蛇舅母,追及原因,还是树皮面具上的石黄,那东西能避蛇虫,我们担心再撞见蛇舅母,便抠下石黄一人揣了一块,地宫中那些土蜘蛛,说不定是被石黄的气息逐走,那么说岂不是错怪了田慕青? 我话已说出一半,立刻改口道:“说错了就算我没说,这不是没拿你当外人吗,你我之间,何分彼此,我看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喘几口气,还得接着往外逃。” 田慕青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改口,但也没有责怪之意,我们担心正殿椁室中的尸怪追上来,稍作喘息,又背起大烟碟儿顺着墓道往前走,行至尽头,是道低矮的石门,从中钻出去,眼见白雾茫茫,长草掩映,身后是看不到顶的封土堆,竟是走出了地宫,不知什么时候,湖面消失了,周围的房屋顶部覆盖着泥土,如同一个个坟丘。 我们吃惊之余,也不敢在这鬼气森森的村子中停留,穿过一片片房屋走到村外。 熊耳山古墓的封土堆露出湖面,当地人称之为仙墩,我们进去过才知道,那是一座山峰,山峰下的房屋不计其数,是千年前傩民守陵的村子,后来整个地方沉到了湖下,只有峰顶露出湖面,北侧该是草鞋岭鱼哭洞。 此刻往北一走,忽闻雷声隐隐,天上下起雨来,眼前雾气稍散,却见万木林立,远方充斥着遥不可知的黑暗。 2 正值深秋,雨下得又密又急,山里寒意更甚,让人难以抵挡,我们身上全都湿透了,一步一挪地走到林边,望见一株大枯树下有几间古屋,里面黑灯瞎火,却可避雨,也只好进去挨到天亮再走,走到门前,看出这片巨宅是就地取材,从山里开凿出整齐的条石,内填灰土和石灰,结合粗大木料构建房屋,异常坚固,我们迈步进到头一间大屋中,只见四壁空空,墙上也凿出了凹洞放灯,满地尘土,常年无人居住,从里到外有股受潮的霉味,混合着木头的腐气,格外难闻。 我们将背包放下,找地方让大烟碟儿躺下,又用石头堵住了门,厚脸皮包里还有一捆蜡烛,他在屋角点了一根。 我看大烟碟儿昏昏沉沉,但呼吸平稳,稍觉放心,摸出两支烟,跟厚脸皮在蜡烛上对个火,倚墙坐下狠狠吸了两口,回想先前在地宫中的所见所遇,捏着烟的手还在发抖。 厚脸皮翻看大烟碟儿的地图,问道:“你瞧瞧,地图上怎么没有这地方?” 我说:“咱们出了地宫一直往北走,北边应该是鱼哭洞,可来时怎么没见有这么多林木?当真是邪门,鬼地方又是雨又是雾,怕要等到天亮才能看明位置,但愿别再出事了。” 厚脸皮说:“都出了熊耳山古墓,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咱这趟虽然得了鹿首步摇冠和一条玉带,可也真够不顺的,下次再出来得先看黄历,千万别挑不宜动土的日子下手。” 我说:“你真是个棒槌,动土那是指迁坟下棺,跟倒斗的有什么相干?盗墓取宝有看黄历下手的吗?吃倒斗这碗饭,主要是胆大不信邪,讲究个百无禁忌,当然也有些盗墓贼迷信,但是不看黄历,他们要听出语。” 厚脸皮说:“出语?怎么个讲法?” 我说:“好比是江湖上图彩头的话,也有点像过年的习俗,大年初一头一天,出门听到别人对他说的头一句话,在旧时的迷信观念中,这句话里边带出吉凶,能主接下来一年的征兆,我瞎爷活着的时候,就特别信这个,他大年三十晚上吃过饭,一个人烧完香没事干,四更不到就溜达到外边听出语,却也不是自己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得问祖师爷,祖师爷的牌位又不会说话,那就拿个勺子,放在祖师牌位前转,勺柄转到哪个方向就往哪走,转到东边,瞎爷便出门往东走,东面是死胡同,不得不回来,回到家再转一次勺子,请祖师爷重新指点,这次转到了北边,他出门往北,北边正好住着个要饭的,大年三十要饭的都不出去讨饭,肚子里没食,睡得早起得也早,四更天起来撒尿,瞎爷听见水响,他就高兴了,非说水是财,征兆奇佳,这一年里准能收来好东西,不出门的话,五更放炮接财神,听见炮声同样是好兆头,瞎爷对此事迷信甚深,准不准我也不好说,反正我不太信。” 我终究不放心这几间地图上没有的大屋,跟厚脸皮说了几句话,又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就让他和田慕青留下照看大烟碟儿,我到里屋找些生火的东西。 田慕青冷得发抖,她在这阴森的大屋中坐不住,想跟我同去。 我想一想,应允了,背上猎枪,握着手电筒,分给田慕青一支蜡烛,推门进了第二间大屋,这屋子里面更大,六柱五梁,石柱下为覆盆式柱础,有如殿堂一般,当中几尊泥像早已倒塌,抹着石灰面的墙上全是壁画,色彩暗淡,但是还能看出大致轮廓。 我顿口无言,怔了半晌,说道:“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这大屋有可能是供着傩神的庙堂。” 田慕青骇然道:“原来咱们还没走出熊耳山古墓周围的村子。” 我说:“可真是怪了,这里怎么没有让湖水淹没过的痕迹?” 田慕青说:“从壁画中也许能看出这里是不是傩庙……”说着话,她点起蜡烛,拭去壁上的灰尘,举头望向那些壁画。 我也想看个究竟,忽然感到一阵阴冷,肌肤起栗,不是古庙里秋雨潮湿的冷,而是身上没来由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心说:“这屋里有什么?”用手电筒四下一照,只见第三间屋的木门半掩,门缝中露出一张小孩的脸,是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躲在里屋往外窥视,两只大眼一眨一眨的十分灵活,她的脸被手电筒的光柱照到,立即悄无声息地缩进了黑暗中。 我心下骇异:“深山老林的古屋里为什么有个小女孩?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当即快步走过去,伸手推开屋门,这是最里面的第三间大屋,同外边两间屋子一样,地面尘埃久积,壁上也有灰网,但是眼前看不到半个鞋印。 3 田慕青问道:“你怎么了,站在那发呆?” 我指着门口说:“你没看见……这里……” 田慕青见状,用手电筒往庙堂中照去,说道:“里面什么也没有,你看见什么了?” 我心想那小女孩说没就没了,此刻口说无凭,如何能让人信,就说:“我看里屋壁上有神龛,这几间大屋真是庙堂。” 田慕青说:“神龛?看你刚才神色古怪,我还以为你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暗中留意四周,嘴里却说:“没有的事,庙堂之中不会有鬼。” 我转过头,正好看见田慕青拭去灰土露出的一片壁画,画中绘一女子形象,身姿曼妙,虽然色彩消退,面目模糊,但绝不是傩教壁画中常见的神头鬼脸,我心里一动,说道:“此地也不见得是傩庙。” 田慕青说:“庙堂中才有泥像和壁画,你认为不是拜傩神的地方吗?” 我说:“熊耳山有座古刹法华寺,五玖㈡据说古刹壁画中有位美女绘像,堪称举世无双,咱们莫非到了法华寺……” 可随即一想不对,熊耳山绵延百里,法华寺和草鞋岭仙墩湖离得很远,群山阻隔,怎可能这么快就到,况且这几间大屋是用条石构建,并非古刹寺庙华丽的殿阁布局,还是傩神庙的可能更大,只是很少在傩神壁画中看到不带树皮面具的正常人。 田慕青却对我提到壁画中女菩萨绘像之事感到好奇,问道:“法华寺壁画中为什么会有美貌女子?画中之人真有那么美?” 我心想:“田慕青毕竟是对绘画感兴趣,何况一个女人当面听别人说另一个女人长得美,那也是没有不嫉妒的。”只好告诉她:“宋代皇帝崇信佛教,下旨在熊耳山造法华寺,要在宝殿中绘制壁画,当时东京汴梁有位首屈一指的老画匠,虽然身体多病,仍被强行征来,老画匠的女儿不放心父亲,女扮男装跟到熊耳山,混在工匠中照顾父亲,平时帮别的工匠们洗衣服烧饭什么活都干,无一人不喜爱她,宝殿壁画中要有菩萨形象,可怎么也画不出来,画出来女子形象美是美了,却脱不开世俗之气,朝廷派来的监工眼见误了工期,大发雷霆,命人狠抽画匠们鞭子,老画匠也在其中,挨了鞭刑定然难以活命,这时老画匠的女儿挺身而出,愿意替父亲承受重刑,谁知监工早看出她容貌美丽,是女扮男装,就逼着她脱光衣服挨鞭子,那姑娘心知无幸,回头望了父亲和众画匠一眼,轻轻一笑,纵身跳进了烧铸铜佛的铁水中,顷刻间化做一团白云升上天空,但她的形貌神态,却永远在了众画匠的脑海中,不知不觉将她绘成壁画中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所以法华寺壁画中的菩萨形象,远胜其它庙宇,可惜那壁画也因年代久远色彩消褪,不复当年之观。” 田慕青听罢叹了口气,怅然若失,良久无语。 我却没有替古人担忧的心思,何况这一听便是前人捏造的故事,老画匠的女儿扮成男装也不扮得像一些,在脸上抹点灰什么的,真是笨到她姥姥家去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抹去墙上的灰土,借着烛火观看庙堂中的壁画,东侧壁画有的脱落,有的模糊,内容残缺不全,只有几个女子的身形轮廓,身后有些童男童女,或持剑或捧镜,看不出什么名堂,西侧壁画保留得相对完好,壁画有如横幅长卷,可以看到当中一座山峰,高可入云,山腹里的宫殿半隐半现,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住得下上万人,东西北三方崇山峻岭环抱,北边山岭下有个山洞,洞口和村子之间,是一株大枯树和几间石屋,村西是片坟地,村东是个石台,村子南端有赑屃驮负石碑,东西两边的大山对峙如门,图中另有几条半虚不实的黑线,壁画顶部尽是面目狰狞的傩神傩将。 我对田慕青说:“这几间大屋还真和傩神有关,咱们现在是在这里,只要穿过密林,往北走就到岭下的鱼哭洞了,那条路我们进山时走过。” 壁画中还有多处古字,标注着几十处地点,我一个字也不认得,田慕青却能认出一些,她给我逐个指出:“正中的封土堆叫玄宫山,玄宫即是地宫,山下的村子是千古异底村,北边的山洞是鱼哭洞,村口的石碑叫搜傩碑,那株枯树是傩树,枯树下是傩庙,千古异底村西面是鬼方祭祀坑,与村子有神道相通,东面有很多坟头,不知为何没有地名,对了,多半是搜傩山村民的坟地,可在一千年前,这些地方全部沉到了湖底,如今怎么又冒出来了?” 4 我摇头不解,此事想也无用,至于村口那块石碑,为什么叫搜傩碑,而不是直接以傩碑为名? 田慕青道:“石碑用于记事,据你兄长大烟碟儿所说,搜傩是指傩教驱鬼逐疫等自古流传的仪式,碑文或许记载了村中进行过的搜傩仪式。” 我一想不错,壁画中描绘的“搜傩碑”,是一块赑屃驮负的大石碑,民间说俗了叫“王八驮碑”,赑屃是龙种,生性好负重,古时以赑屃驮负之碑,皆有两点相同,一是极为高大,二是内容非常重要,因此石碑一定记录着千古异底村发生过的大事,我要不想和辽墓女尸一样被噩梦活活吓死,那就必须到赑屃驮负的石碑前看个究竟,但大烟碟儿生死未卜,早一刻离开此地,他就多一分生机,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我总不能只顾自己活命,再说我也不敢再踏进那个古墓前的村子了,事已至此,且听天由罢了,还是先逃出去要紧。 此时厚脸皮过来说:“屋外边雨不下了,雾却越来越大,咱们得拿个准主意,是在这继续躲下去,还是出去找条路往外走?” 我说:“既然大雨住了,那就往北走,穿过树林便是咱们来时的山洞,可以按原路出去,你们俩先收拾好东西,多绑几根火把备用,我再看看里屋的壁画。” 厚脸皮自去门口捡了些粗大的树枝,又将脏衣服撕成布条,让田慕青一根根缠在木支上面,到壁上的灯孔中涂抹油膏。 我留着手电筒应急,持着田慕青用过的蜡烛,一个人走到傩庙后堂,拨开灰网尘土四下查看。 想到门后那个小女孩的脸,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瞧见鬼了,可甭管是人是鬼,也只是不过个小孩,没什么好怕。 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借着烛火去看后堂的壁画,庙堂坐北朝南,壁画皆在东西两侧,东边绘着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宝殿,旁有条大鱼,我一看这壁画,立时想起瞎爷的遭遇,当年打神鞭杨方同军阀头子屠黑虎,陷在黄河下的金顶宫殿中,与这壁画中的情形何其相似?黄河下大沙洞里的金顶宝殿,以打神鞭杨方和催老道那种大行家,都断不出那是个什么去处,只说大概是隋唐年间被黄河淹没,想不到与千古异底村有关,那村子不也是唐代沉到湖底的? 我瞧了好一阵子,看不出什么端倪,也想不通有何相关,再看对面的壁画,却是几十个脸上带有面具的傩将,按住一个人用刀划开肚子,被开膛的人披散头发,肠子流了一地,人还没断气,兀自竭力挣扎,场面血腥可怖,很像大烟碟儿所说的搜傩捉黄鬼。 我心想:“以地宫里的棺椁和陪葬珍宝来看,此人必是傩王无疑,既然是傩王,又怎么会被傩将杀掉,并且厚葬在地宫之中,还阴魂不散变成了尸怪?千古异底村里发生过以下犯上的反乱?此事跟黄河下那条大鱼又有什么相关?辽墓女尸死在唐宋之间,为何辽墓壁画会有千古异底村?当真是辽墓女尸生前在噩梦中见到的?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为何会跟辽墓女尸做相同的噩梦?千古异底村是不是有一个可怕的诅咒?” 我站在壁画前心神恍惚,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突然觉得后背一冷,烛火当即变暗,那种肌肤起栗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一转过头,就看那个小女孩站在墙角,她见我看过来,便拜倒在地不起,呜呜哭泣,口中还说着些什么。 我断断续续听不太清,隐约听到小女孩哭着说:“多年……不易……今朝有难……相救……别动……” 我心中惊奇更甚,问道:“你说什么?别动什么?” 这时厚脸皮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把,大声道:“你撞什么邪了?怎么自己一个人对着墙说话?跟哪个女鬼勾搭上了?” 我身子一震,险些从地上跳起来,看到是厚脸皮准备好了火把,进来招呼我出发前往山洞,我被他吓的不轻,刚松得一口气,再看墙角却什么也没有了。 5 刚刚那一瞬间,烛光太暗,照到那小女孩的脸上,连样子都没看清,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影,转眼就不见了,墙角积灰没留下半点痕迹,除非是有形无质,才能做到这样。 我觉得这小女孩没准是傩庙中的冤魂,不过她说话声音很小,听也听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对我下拜,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求我帮忙?她是怎么死的? 厚脸皮又在我肩头拍了一下,问道:“你怎么还对着墙发呆,真撞邪了?” 我对厚脸皮说:“二皮脸你别在我身后一惊一乍的,吓死人不偿命啊!” 厚脸皮好奇地对打量墙角,说道:“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说:“什么也没有,咱们赶紧离开傩庙,从山洞出去。” 厚脸皮说:“不可能,你小子俩眼贼溜溜的,肯定没说实话,这地方是不是有宝?” 我低声说:“傩庙里有鬼,你愿意信就信,不信你自己跟这看着,我先走一步。” 厚脸皮说:“怕鬼还敢出来盗墓?”他只是不信,一手握着火把,一手去抹墙角的落灰,后壁有几块砖石,一碰就轻轻晃动,他更是好奇,抠开砖发现墙壁里面还有个洞口。 我登时一怔,忙把厚脸皮扯住,说道:“别进去,里边有鬼!” 厚脸皮哪里肯听,他认准了有宝,甩脱我拽他的手,将火把握在面前钻了进去。 我心中暗骂,却怕他有个闪失,只好硬着头皮跟随。 洞中一处狭窄阴森的石室,我和厚脸皮用火把一照,就见墙下坐着一个小女孩,一动也不动,怀中抱着个黑沉沉的物事,身上是童女装扮,鹦鹉绿的鞋子,如同做戏的戏袍一般,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但是面目如生,衣服色泽鲜艳,跟活人并无两样,不知为何保存得这么好。 厚脸皮指着女童尸首,说道:“是个死人,哪里有鬼?” 我瞧这女童也就八.九岁不到十岁,死在石室中已不下千年,居然还和活人一样,又在我面前显魂,其中必有古怪,她让我别动什么? 厚脸皮说:“这个小女孩死的年头也不少了,却一点没变样,许不是要变成僵尸了?扔在这不管又让咱俩于心不忍,不如把它埋了,免得作怪。” 我说:“把死人埋了是仁者所为,倒也没错,不过你别急于动手,先等我看明白了再说。” 厚脸皮说:“哪有这么啰嗦,赶快动手,挖坑埋尸,埋完咱还得出去找路,尽早离开这鬼地方。”说着话,他往前一走,看那女童死尸双手捧着一面铜镜,喜道:“还有古铜镜?” 我让厚脸皮别动那面铜镜,反正这铜镜也照不得人了,女童死后还手抱铜镜不放,一千年以来没有动过,你想想那铜镜千百年来一直对着死人,再用来照活人可太晦气了,哪还有人敢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你知到会在镜中看见什么? 厚脸皮说:“你这就叫自己吓唬自己,我对着铜镜照给你瞧瞧……”说着,他去拿女童手捧的古镜,说也怪了,那女童面容本是栩栩如生,刚把铜镜取下来,脸色一瞬间变得灰暗,五官枯萎塌陷,衣服的颜色也跟着消失,转眼在我们面前化成了一堆尘埃。 6 我们二人愕然失措,不知为什么一取下铜镜,女童千年不变的死尸会立时朽为尘土。 我拿过铜镜,见背面是蟠虺形纽,有神禽飞天之纹,丝毫不见锈蚀,拿在手中沉甸甸冷冰冰,精光映射,鉴人毛发,当是汉代古物,这时我才明白过来,说不定是一面宝镜,尤其是铸在古镜背面的神禽,名叫“伯劳鸟”,古称“鵙”,传说是一个叫伯奇的人所变,伯奇的母亲死后,父亲又娶了个妻子,后母还有个小儿子,为了让小儿子得宠,在伯奇父亲面前屡进谗言,父亲以为伯奇心怀不轨,将他流放到野外,最后投河而死,变成了伯劳鸟,它心明如镜,能识善恶,铸有伯奇神禽纹的铜镜绝不寻常,根据所见情形猜想,女童十之八九是个镜奴,傩庙墙壁上也有她的画像,当年这童女捧着铜镜死在这间石室中,尸身在古镜前得了灵气,以至千年不朽。 我追悔莫及,不该让厚脸皮取下死尸怀中的铜镜,适才女童显魂,或许是自知今天有此一劫,求我别动这面古镜,我却没听清楚,等明白过来也晚了,想来这是天意,我将此事简单对厚脸皮说了。 厚连皮说:“咱只当她是早死早托生了,再留着铜镜也没什么用……”说着,又把神禽纹铜镜抢过来,用手抹了抹,再不舍得放手了,看他那意思,是打算塞进蛇皮口袋中带走。 我心念一动,想到那女童说的话很是奇怪,如果是鬼,怎么会担心动了铜镜让尸身化为灰土,死都死了,尸身不朽还有什么意义,总之是永远活不转来,那为什么想让死尸对这古镜一直不动? 转念之间,我想到我看见的女童不是鬼,故老相传——“千年有影,积影成形”,死尸面对古镜千年不动,那古镜中的影子,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可能再过个几百年,就可以积影成形了,却为天道不容,所以它说多年修炼不易,又有灵性,自知将有一劫,求我别动铜镜和那女童的死尸,岂不知在劫难逃,如今女童肉身化成尘埃,古镜中的鬼影再也没有机会修炼成形,说不定过些年连影子也要散掉,它必定对我们怀恨在心,此时将这面铜镜带走,等于是自找麻烦。 我转过这个念头,告诉厚脸皮别对古镜起贪心,忙把铜镜再次拿过来,当时就想放在地上,可无意中一低头,发现我自己的脸正对着古镜。 那古镜自有光华,不用灯烛,也能照人面目,头发丝都看得清,就见我身后浮现出那小女孩的脸,眼中全是恨意。 我跟它目光一触,立时感到一阵恶寒,我身上冷汗直冒,转头看自己身后什么也没有,心知是铜镜中的幽灵,正想扔下铜镜和厚脸皮离开石室,脖子上忽然一紧,像被一双手掐住了,气为之窒,我用手一摸,脖子上却空无一物,低头再看铜镜,镜中的我已被幽灵紧紧扼住了脖颈。 我惊骇更甚,扔了铜镜在地,但觉得脖子上有双冷冰冰的鬼手,越掐越紧,这古镜中的幽灵虽然是个鬼影,但宝镜灵气千年所积,岂同小可?傩王地宫那么凶险我们都逃出来了,可别死在这间不起眼的石室之中。 我心中焦急,想到几个脱困之策,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仅有两个眼睛还能转,纵然兜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得。 厚脸皮在旁看到我的样子,一脸的不解,奇道:“你又搞什么鬼?” 我心说:“那幽灵掐死我之后一定也要掐死你,还不快跑?”奈何做声不得,只能暗暗叫苦,脖子被掐得透不过气,两眼上翻,正在这危急当口,忽觉脖颈中一松,急忙深吸了几口气,心下好生不解,不知那阴灵为何突然松手。 一看那小女孩已跪在墙角,脸色大变,对着我们跪拜不起,转眼化成灰尘,就此消失不见,我感到莫名其妙,捡起铜镜看了几眼,里边再没有童女的身影,然而铜镜也就此变得光华暗淡,我一转身,发现田慕青站在我们身后,脸色白得不像活人。 第十七章 搜傩志异 从鲨鱼皮鞘中抽出铜剑,就看剑身不长,但毫无锈斑,布满了菱形暗纹,均匀瑰丽,铸有鸟篆铭文,刃口锋利,土龙子棺椁中有越王掩日剑,相传是春秋战国越王八剑之一,落到千古异底村,成了镇教之宝,然而我们拾到的这柄古剑,虽说不及掩日,也非寻常的青铜剑。 1 原来田慕青在傩庙门口等着,见我们迟迟也不出来,她担心有事,点起蜡烛走进石室察看,一脸关切的神色。 我骇异无比,低头看看铜镜,又抬头看看田慕青,心想:“古铜镜中的幽灵跪在地上消失不见,是因为田慕青突然走进来?” 我觉得田慕青是不太对劲儿,她分得出汉唐壁画倒还罢了,竟连傩庙里的古字都认得,铜镜里的幽灵也怕她,她定与千古异底村有很深的关系,是从村子里逃出去的女鬼? 我当即拿铜镜对着她看了看,却不见有异,也许是古镜中的灵气已失,变得寻常的铜镜没有两样。 田慕青早见到我手中的铜镜,脸色苍白,怔怔地望过来,说道:“这……这是……” 我看到田慕青脸色忽变,心知所料不错,反问道:“你认得这面古镜?” 田慕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出神。 我看得出田慕青有些事不愿意说,但也不会有害人之心,就把铜镜交给她,三人来到傩庙外屋,厚脸皮背起大烟碟儿,我和田慕青举着火把照路,出了庙堂一路往北走。 云封雾锁的密林中,尽是粗可合抱的古树,脚下枯曼层层,头上乔枝郁郁,刚下过几个小时的雨,森林里又湿又潮,枯枝败叶散发着潮腐的气息,我想那壁画中的地图该不会错,一直往北就是草鞋岭,按着指南针的方向走就行了。 我边走边跟田慕青说话,我直接问她:“你跟我说实话,以前是不是来过千古异底村?” 田慕青说:“没来过……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说:“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我,你也不看我是谁,想对付我,你还嫩了点。” 田慕青说:“我没想对付你,言尽于此,你愿意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知道她为人柔顺,却不柔弱,只好说道:“你来过就来过,那也没什么。” 田慕青说:“我知道你为何疑心,Ⅴ9㈡只不过有些事情我没法说,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我说:“说不说在你,信不信在我,而且我愿意相信你,要不早把你扔下不管了。” 田慕青说:“我真的没来过千古异底村,却觉得这里有很多东西眼熟,像是……像是上辈子见过。” 我看她所言不虚,心头一震,口中却说:“怎么会有投胎转世这等事……” 田慕青说:“我也不信,但我看到千古异底村觉得似曾相识,看到地宫中的棺椁又感到很怕,却说不上为什么怕。当时在火车上遇到你们,听你说起熊耳山古墓,我也不知为什么,只是想来这看一看,到了这里我明白了,这是命,我怕我走不出千古异底村了。” 我说:“我是让恶鬼索命,不得不到千古异底村盗墓取宝,怎知是披麻救火,惹焰烧身,而你也同千古异底村有莫大干系,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都逃不掉,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天塌下来我先替你顶着,我这个人平时口没遮拦,主要是掏心窝子话说的太多了,以至于没心没肺,如果之前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田慕青道:“你们救过我的命,我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又怎会怪你。” 我们将这些话说出来,均有如释重负之感,但我并不相信田慕青曾经死在千古异底村,如今投胎转世又回到此地,这其中一定别有隐情,只是我还看不到真相。 此刻我只盼尽快找到岭下山洞,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至于千古异底村中到底发生过什么怪事,我已经不想多做追究,那不是我能应付得来,只盼别死在这里。 我和厚脸皮轮流背负大烟碟儿,田慕青用火把照亮,三个人在树林里不停往北走,但见雾气中苍松偃柏,亭亭如盖,眼看走出了密林,前边却没有山洞,荒草丛中是一块赑屃驮负的古碑,密密麻麻刻满了碑文,田慕青上前辨认,说这是搜傩碑。 我们三人相顾惊疑,地图上石碑在村子南边,一直往北走,怎么绕到村子的另一边来了?况且从傩庙往北走进密林,走了没有多久,腿脚再快也不可能到绕这么一大圈。 厚脸皮说:“是不是咱取了千古异底村古墓的宝,那些死鬼舍不得,冤魂缠腿让人走不出去,太狠了,这是想以累死的方式吓死咱们?” 我说:“冤魂缠腿顶多是让人在原地转圈,咱们遇上的事更邪行,明明往村子北边走,却出现在了村子南边,周围仍是这么黑,怕是走到死也别想走出去。” 2 我们想到了不会这么轻易脱身,却料不到往千古异底村北边走,竟会来到千古异底村南边。 我寻思石碑名为“搜傩碑”,对村子里发生过的大事必有记载,便让田慕青去读碑文。 夜雾荒草间,石碑高耸,田慕青站到赑屃背上,才看得到上方的碑文,搜傩碑记载的内容很多,她一时也不得尽解。 我和厚脸皮将大烟碟儿放在赑屃下躺着,看他气息奄奄,我们二人无不替他担心。 厚脸皮长吁短叹,他对大烟碟儿说:“差一步啊,差一步就出去了,说什么也得坚持坚持,回到家再蹬腿儿。” 我说:“他现在这样,你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听见也让你气死了。” 厚脸皮说:“一个人剩不到半口气,要死还没死,意识不清,那是魂儿还没散,魂儿一散,这人就没了,即便他听不见,你也得多跟他说话,把魂儿叫住了,没准就死不了。” 我点头道:“是有这么一说,平时看你一脸粗俗无知的样子,居然也知道这些。” 厚脸皮说:“我这叫真人不露相,不是顽铁是真金。” 我说:“你刚说此地有冤魂缠腿,所以走不出去,我寻思多少有点道理,我还记得听麻驴讲过,说仙墩湖下有个村子,那年饥荒,一个人到这看见有村舍房屋,就进村偷了些米,在村里看着是上好的白米,带出来却是腐臭的淤泥,那不正是说这里有鬼吗?” 厚脸皮担心鹿首步摇冠也变成淤泥,忙伸手进蛇皮口袋里摸了摸,还好没变。 我说:“偷米的是离开此地,才发现白米变成淤泥,咱们还没出去,你现在看为时尚早。” 厚脸皮说:“拿这几件东西容易吗,好悬没把命搭进去,出去一看要是臭泥,那可太坑人了。” 我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误入千古异底村山市,那是走到死也走不出去了。” 厚脸皮说:“山市……卖什么的?” 我说:“山市也叫鬼市,可不是咱那边说的鬼市儿,京津两地四更开五更散摆摊卖黑货的地方叫鬼市儿,有个儿化音,也没有鬼,是指东西大多来路不正,买卖双方鬼鬼祟祟,而山市鬼市这个市,是说你走在没有人烟的深山里,看见有城墙、街道、寺庙、宫殿、宝塔、店铺,人流熙熙攘攘,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忽然一阵风吹过,清明上河图长卷般的城中景象立刻变得模糊了,转瞬让风吹散,化为乌有,看到的人呆在原地,怅然若失,那就是山市,如果当时有人走进去,也会跟着山市一同消失。” 厚脸皮说:“原来这叫山市,我在祁连山见过,看得到却摸不着,跟咱们这次遭遇可不一样。” 我只是信口一说,听厚脸皮在祁连山见到过,好奇心起,问了他经过,二人说了一阵,也不得要领,空自焦躁。 我让厚脸皮注意周围的风吹草动,然后爬上赑屃的脖子,问田慕青石碑上记载着什么内容。 田慕青在石碑前看了半天,也只看懂到一半,她捡重要的碑文,一句句讲给我听,厚脸皮也在赑屃下听着,想不到碑文的内容如此诡异离奇。 田慕青说石碑中记载着很多事,傩国是始于东周时代的古国,崇信鬼神,灭亡于春秋战国后期,遗民们躲在深山里,逐渐发展成了后来的傩教,首领称为傩王,到了汉代,上至帝王诸侯,下至贩夫走卒,到处有祭神驱鬼的风俗。 我听这部分碑文的内容,与大烟碟儿说的分别不大,下面就是他不知道的事了。 田慕青继续说道:“搜傩驱鬼逐怪,分别有宫傩、村傩、山傩、水傩、洞傩,傩字有束缚困住之意,顾名思义,是将鬼怪捉住,使其不能作祟,后来傩教借鬼神蛊惑民众造反,在东汉末年遭到朝廷镇压,傩教躲到深山里避祸,从此隐居不出,久而久之,与民间搜傩拜神之风脱离了关系,千古异底村选在此地,其中有个很大的秘密,相传每当天上出现黑狗吃月,便是阴气最重的时刻,村子里会举行大傩祭鬼,将无法度化的恶鬼送进祭祀坑,以此祓除灾祸,使其万劫不复,祭祀坑是通往“鬼方”的大门。 3 自古以来,傩教中尊卑分明,依次是傩神、傩王、傩相、傩将、傩民,几乎没有人知道村下一切不明的“鬼方”,究竟是个什么去处,平时也不准谈论提及,只知很久以前有个被称为鬼方的古国。 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无道,黎民百姓饱受倒悬之苦,隋炀帝迷信仙法,在黄河边上造了一座金顶宝殿,想请仙人下来相见,仙人没请来,黄河上下却接连发生瘟疫,灾情严重,民间都说有黄鬼,朝廷请傩教出山驱鬼逐疫,当时的傩王听说是黄鬼作祟,也不能袖手旁观,命傩相冯异人到黄河边上,冯异人生来魁伟,比常人高出一半,胳膊长腿长,大手大脚,故名异人,他从金顶宝殿附近挖出一口古棺,是其中的死人变成了黄鬼,全身白毛,尸血能传尸瘟,正想抽肠驱邪,突然天地失色,黄河发了大水,有人见到一条大鱼吞下黄鬼,连同金顶宝殿,一同陷进了被洪水冲开的沙洞,永不复见天日。 我听田慕青说到这里,心想这还真是瞎爷说起过的地方,当年打神鞭杨方和军阀屠黑虎也曾误入那个大沙洞,即使是催老道那等人物,Ⅴ9②都说不出怪鱼和金顶宝殿的来头,往事如烟,前人也早已化为了尘土,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我一分神,接下来的话没有留意,又听田慕青说下段碑文的内容,冯异人大难不死,从泛滥的洪水中逃命出来,一个人回豫西熊耳山,谁知洪水过后,方圆几百里内不见人畜,别说吃的粮食,草根树皮都找不到,忍饥挨饿走了好久,说来也巧,途中看见地上有一大块肉,白乎乎的长圆形,一碰好像还会动,他也不知那是什么,以为是栖肉或太岁之类的东西,他那时饿红了眼,饿到这个份上,别说太岁和栖肉,哪怕是人肉也敢吃,当下就把这块肉给吃了。 冯异人捡了条命,回到村子里根本没提这件事,也没人发现,可傩王换了一位又一位,村里有人出生有人亡故,他却不见老,转眼过了几十年,他还是那样,没老也没死。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终于让外人知道了,村民们都传冯异人吃了灵肉,长生不死是将要成仙了,但这个人回来之后变得怪里怪气,每到搜傩驱鬼,他都躲得远远的,从不让人看他的身后,村子里还经常有人失踪。 后来傩教长老发现,冯异人那一年在黄河边吃了灵肉,但这块肉根本不是什么灵肉,而是土蜘蛛的卵,这种土蜘蛛仅有六足,不在五虫之内,没有它们咬不穿的东西,冯异人吃的肉卵,埋在黄河淤泥下不知已有几多年月,它得了地脉中的龙气将成大道,有灵有识,肉身不灭,号土龙子,据说它刚埋在黄河之时,黄河水还是清的,众所周知,黄河水自古浑浊,谁见过黄河水是清的?它就见过,那得是多少年头?土龙子天性嗜睡,不成想让这场大洪水冲到外边,昏昏沉沉还没醒来,冯异人不知其故,误当成太岁肉吃了,结果像受到诅咒一样总也不死,那是因为土龙子元神要借他的形,冯异人脑袋后面长出另一张脸,巨口过腮,吃人血肉,村子里失踪的人都是让它吃了。 我听至此处,想起通天岭中的土龙,却和土龙子不一样,据说那是一种通称,蚯蚓也叫土龙。 田慕青又说下面的碑文,傩王趁土龙子昏睡不醒的机会,命手下拿住冯异人裂腹抽肠,怎知冯异人肚子里生出许多土蜘蛛,当场咬死不少村民,土龙子冤魂不散,附在冯异人尸身上为祟,所过之处人畜无存,千古异底村的人们自知对付不了这个尸魔,只好跪地膜拜,告称坏了真君肉身,虽死莫赎,当以汉代玉柙金俑厚敛与玄宫山,傩教有几件重宝,分别是鹿首步摇冠、兽首玛瑙杯、伏虎阴阳枕,云蛇纹玉带、犀角金睛杖、神禽龟钮铜镜、越王掩日剑,其中鹿首步摇冠、云蛇纹玉带、神禽龟钮镜是女子使用之物,阴气太重,所以用犀角金睛杖、越王掩日剑、伏虎阴阳枕、兽首玛瑙杯陪葬,并且造庙上香,每年以乌牛白马童男童女祭祀不绝,这才把冯异人的尸身装殓进棺椁,埋进安放傩王尸骨的地宫,碑文最后是——“立碑于此,以告后人,勿绝祭祀,勿入地宫,唐永徽三年”。 厚脸皮听得出了神,见田慕青不说了,问道:“可是够离奇的,后来怎样?” 田慕青说:“碑文到此为止,后面没有了……” 我说:“总算知道正殿椁室里埋的人是谁了,唐永徽三年,这么看石碑是唐高宗在位时所立,应该是将土龙子……,我觉得冯异人吃过土龙子后已是行尸走肉,所以说是将土龙子的尸身埋进地宫之后不久,碑文到此完结,但这件事显然没完。” 厚脸皮道:“怕就怕没个结局,这不是让人着急吗?” 我想了想,说道:“傩王一定在等待时机,要把地宫里的阴魂送进村下祭祀坑,让它有去无还,但是半道出了岔子,再往后我就无猜想不到了。” 4 田慕青告诉我和厚脸皮,她也许知道千古异底村后来发生了什么。 此时我已见怪不怪,见她苦苦思索着,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就说:“你也别急,想起来多少说多少。” 田慕青点点头,她想了一阵,说道:“土龙子中了缓兵之计,挨到大唐天宝元年,又将有黑狗吃月的大破之刻,村子里要举行大傩送鬼的仪式,准备把阴魂不散的土龙子送进鬼方,可是洞傩送鬼的仪式很是凶险,如果稍有差错,整个村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但是怕什么来什么,祭祀坑下通往鬼方的大门,只在黑狗吃月那天夜里才会出现,以前从没出过事,天宝元年那次却发生了意外,鬼方之门打开之后无法关闭,傩王万般无奈,只好让所有人都带上傩面具诵咒祈神,然后……” 我和厚脸皮一个在赑屃上,一个在赑屃下,瞪着眼等田慕青往下说。 田慕青说:“然后……然后的事情……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厚脸皮说:“你不能这样啊,这不是急死人不偿命吗?” 我心想大傩送鬼仪式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千古异底村下的大门打开了关不上,村民们在傩王带领下做了什么?这两点极为重要,我妄加揣测,大唐天宝元年黑狗吃月那天夜里,就是千古异底村沉到湖底的时刻,但实际上这个村子根本没有被湖水淹没,因为送鬼的仪式半道出了差错,不仅不能把土龙子的阴魂送进鬼方,祭祀坑下的大门再也关不上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把千古异底村的男女老幼全搭上,好歹用村子堵住了入口,我们和黄佛爷那伙盗墓贼,是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早已消失的村子。 先前夜宿草鞋岭山馆,我们曾见到三具带着树皮面具的干尸,很可能当发生灭村之灾时,这三个人离村子较远,所以沉尸湖底,而千古异底村连同周边的地方,早在大唐天宝元年掉进了鬼方,鬼方是不是指阴间? 我又想起黄佛爷等盗匪见到乌木闷香棺里的女尸,脸上皆有错愕之色,那是为什么?这头顶鹿首步摇冠腰束蛇纹宝带的女尸又是何人?我莫名感到这女尸和田慕青有关,更关系到黑狗吃月那天夜里发生的灭村之祸。 至于辽墓中有千古异底村壁画,定是萨满神女生前在噩梦中见到冤魂恶鬼,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也受了这个诅咒。 我将这番念头对田慕青和厚脸皮说了:“咱们不知哪条路走得通,唯有探明唐代天宝年间村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然后再做理会。” 厚脸皮反倒放心了,至少鹿首步摇冠和铜镜玉带不会变成烂泥,他所担心的是这个村子规模很大,一层层围着玄宫山古墓,成千上万的房屋,挨个进去找一遍可也不易。 我正想说话,只觉村子方向有股尸臭传来,离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得到。 三人相顾失色,知道是地宫椁室里的僵尸出来了。 我说:“冯异人的死尸被土龙子阴魂所附,千年前的傩教都对付不了它,咱们不能吃这个眼前亏,必须躲起来。” 厚脸皮问道:“往哪躲?退回傩庙?” 我寻思在原地打转不是办法,傩庙壁画中的地图有若干黑线,像是千古异底村地底的暗道,在赑屃附近的草丛四下寻找,不远处果然有个洞口,若非有意去找,倒是很难发现,可惜我没注意地图,想不起赑屃下边可以通往什么去处。 事出紧急,顾不得多想,我点起火把当先钻进暗道,村子地底的暗道入口狭窄,里面却和墓道一样宽阔,还散落着很多尸骨和刀剑,有争斗过的痕迹,村子里好像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厮杀。 村下地道蜿蜒曲折,错综复杂,有很多岔口走进去都是死路,我看暗道中的砖石花纹不同,兜圈子的死路是阴纹,可以走通的地方是阳纹,阴纹图案是凹刻在砖上,阳纹图案则是浮雕凸起,我们摸索出一些规律,只捡砖面花纹凸起的暗道走,行至一处路口,两边的暗道皆有阳纹,都可以走,我一时无所适从,也不知该往哪边走,想先往西边的祭祀坑去,可走出不远,发现这段暗道已被塌下的泥石堵死,过不去人,只好原路回来走右侧的路口,也没走出多远,面前出现一道光秃秃的石板门,门中有转轴,我在前边推开石板门,看到里边是间石室,四壁抹着白灰面,也有彩绘壁画,墙下一具枯骨,旁边放着几口嵌铜木箱,里面常年不通风,一大股子霉味,还有石阶可以上行。 我以为这又是一间墓室,但很快意识到,已经走到千古异底村下面了,可能是村中一处大屋的地窨子,转头看到墙上的壁画,心中不由得砰砰直跳。 5 厚脸皮跟着我进来,瞧见那壁画也是“啊”地一声,立刻将背上的大烟碟儿放下,伸着脑袋跟我一同看。 屋里的壁画有很多幅,看似互不相干,我们先看到的壁画当中,描绘着汉代帝王将金光灿然的鹿首步摇冠,赐给几个头带山魈面具披甲持戈的傩将,天上是一轮明月,壁画所绘,分明是鹿首步摇冠的来历,民间传说此冠是未央宫拜月所用,形似树杈鹿角,每个杈上都有金叶子,后来下落不明,不知怎么到了千古异底村,这么一看是由皇帝赐给傩教。 再看下一幅壁画,画中是云蛇纹玉带,搜傩碑上记载的奇珍异宝,诸如犀角金睛杖、神禽龟钮铜镜、越王掩日剑、伏虎阴阳枕,分别占据一幅壁画。 我说:“此地多半是村子里藏宝的秘室,每件宝物都是大有来头!” 厚脸皮赶忙去看那几口木箱,发现里面都是空的,奇道:“怎么什么都没有?” 我说:“千古异底村的宝物咱们都见过了,除了神禽龟钮铜镜在傩庙中,其余全部在地宫,这里当然不会再有。” 厚脸皮说:“那你瞧瞧铜镜和玉带的壁画,将来也好坐地起价。” 我看了一阵,从壁画中得知,云蛇纹玉带是乱军盗发前朝古冢所得,玉带施以转关,可屈可伸,宝带合之成圆,有九蛇乘云气绕之,精湛巧妙让人疑心是鬼神所为,似乎也不比鹿首步摇冠逊色。 此时大烟碟儿“嗯”了一声,我们赶紧把他扶到木箱前倚住,只见他有了几分意识,脸似白纸,有气无力的张了张口,这是失血多了口渴,我拧开水壶盖子给他喝了两口,大烟碟儿呻吟道:“哎呦……兄弟,哥哥刚才做了个人财两空的梦,梦到掉进一个大洞里,把屁股摔成了两半……” 我劝大烟碟不要胡思乱想,屁股本来就是两半的。 大烟碟儿听到我说话,勉强睁开眼,茫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到家了?” 厚脸皮说:“哪到家了,你俩眼一闭是松快了,我都背着你走了一天了。” 大烟碟儿吃惊地看看周围,一侧头看见墙下那堆枯骨,吓得俩眼一翻,再次晕死过去。 别看大烟碟儿嘴碎,我常说他是老婆嘴,叨叨起来没完,但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见他此刻虽然昏死,却只是一时受惊,好在还有意识,心里踏实了不少,可是看田慕青又累又怕,就让她先在这歇口气,只要土龙子没追来,这地方就算安全。 厚脸皮想搬开那具枯骨,这人死在这也有上千年了,身穿长袍,树皮面具掉在一旁,身后背着一口青铜古剑,厚脸皮碰到那枯骨,铜剑当啷落在地上,其声冷侵人心。 我拾剑在手,发觉分量沉甸甸的,让田慕青将火把照过来,从鲨鱼皮鞘中抽出铜剑,就看剑身不长,但毫无锈斑,布满了菱形暗纹,均匀瑰丽,铸有鸟篆铭文,刃口锋利,土龙子棺椁中有越王掩日剑,相传是春秋战国越王八剑之一,落到千古异底村,成了镇教之宝,然而我们拾到的这柄古剑,虽说不及掩日,也不是非寻常的青铜剑可以相比。 我寻思猎枪弹药所剩无几,铜剑正可带着防身,当下装回鲨鱼皮鞘,让田慕青背在身后。 田慕青捆剑之时,我瞥眼看到伏虎阴阳枕的壁画,土龙子在棺椁中身穿玉柙,头下是伏虎阴阳枕,心里打了个凸,想起辽墓中也有这样的玉枕。 我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举着火把仔细端详壁画,发现那伏虎阴阳枕是一对,厚脸皮和田慕青跟我说话,我全没听到,在壁画前怔怔地看了半晌,按照壁画中描绘的内容,伏虎阴阳枕一阴一阳,是西汉时的宝物,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分别枕着一个枕头睡觉,可以魂魄相见,其中一个枕头在千古异底村土龙子的棺椁中,另一个也许是后来被人从千古异底村带到了外边,也许从来没到过千古异底村,总之是落在了辽国,萨满神女头枕兽形阴阳枕而眠,当然会在噩梦里见到土龙子的冤魂,辽墓壁画中的黑色漩涡,根本不是天狼吃月,以前都是我先入为主想错了,如今再想,天狼和黑色漩涡是分开的,如果是天狼吃月,总该接触到才是,而壁画描绘的情形,分明是掉进鬼方的村子。 当时我和张巨娃、索妮儿进了辽墓,我一头撞在契丹女尸所躺的玉枕上,所以也在噩梦到了阴魂不散的土龙子,萨满神女莽古是通灵之人,她生前能看出噩梦中的千古异底村,而我只能见到土龙子的冤魂厉鬼,至于伏虎阴阳枕为何能让人做同样的梦,我想也该有个原由,却不是我的见识所及。 厚脸皮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你又看到鬼了?怎么俩眼发直地盯着壁画看个没完?” 我回过神来,才发觉握着火把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说道:“怕是惹下大祸了!” 6 厚脸皮和田慕青听不明白,问我何出此言,惹下了什么大祸? 我说:“土龙子的冤魂附在冯异人死尸上,躺在棺椁里千年未动,一定是与伏虎阴阳枕有关,咱们盗墓取宝不要紧,却惊动了棺椁中的土龙子,将它从地宫中引了出来。” 厚脸皮说:“你我只是揭开玉棺看了几眼,又没伸手,是黄佛爷那个傻鸟贼胆包天,不由分说,上来就拽僵尸怀中的金杖,换了我在那躺着,我也得跟他急啊。” 我说:“谁惊动土龙子已无关紧要,村子堵住鬼方古国上千年了,我怕土龙子出来会让这里的形势发生改变,那样一来,有可能玉石俱焚,因此不可耽搁,越早逃出去越好。” 厚脸皮说:“谁不想赶紧出去谁死丈母娘,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往哪走才能出去?” 我说:“咱们忍饥挨饿,担着惊受着怕,如此乱走乱撞,确实撑不了多久,但也不能再跟这汤儿泡饭了……”我抬眼看到上行的石阶,心想不知那是个什么去处,既然下面是藏宝之地,上边也该是个重要所在,我暗想只好行一步是一步了,先上去看看再说,即便前头是万丈深渊,那也得闭着眼往下跳了。 我踏着台阶上行,推开头顶的石板,出去是一座殿堂般的大宅,分为前后几进,廊道深邃,幽暗压抑,应当是村子里规模最大的建筑,但木橼陈旧,檐角崩塌,已不复当年朱门碧瓦的华丽气象,在雾中看来,分外阴森可怖,殿堂中有金童玉女水火侍者的彩色壁画,抹去尘土,色彩鲜明,呼之欲出。 我知道这墙壁用了粘性很强的红胶泥土,变干后坚硬如石,经久不裂,又用胶矾水刷在上边,用鸡蛋清配制大白粉涂刷,把墙刷白了在用棉布反复擦抹,直至擦出光泽,以石色描绘彩画,所以色彩艳丽,千年不变,殿堂至今也没有倒塌,我发觉村子里的尸臭越来越重,但一片死寂,听不到半点动静,便将其余三人逐一接上。 厚脸皮看看四周,问我:“这是个什么地方?” 田慕青还记得庙堂地图上的标记,此地是傩王殿,位置在村子西侧,坐东朝西,下一步要去祭祀坑,那是举行大傩送鬼之处,到了祭祀坑,也许能够得知黑狗吃月那天夜里出了什么意外,为何没把土龙子的冤魂送进鬼方古国。 厚脸皮想到土龙子尸变的模样,也是发怵,张罗着快走。 我让众人放轻脚步,又担心暴露目标,熄灭了火把,打着手电筒往前傩王殿外走,走到殿门前,忽听一声叹息,一听就是个女子,声音柔软动听,我听到不觉心中一荡,将手电筒照过去,就见殿门外探出一张美女的脸,那女子云鬓高挽,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眉目含情,身子躲在门口,正侧着头往殿中看,对着我嫣然一笑。 我见那美女一笑,竟觉得浑身发酥,好像魂儿都掉了,田慕青的容貌虽也明艳清丽,又哪有这股骚劲儿,完全没意识到,村子里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半个活人。 那女子笑了一笑,缩身到殿门后步见了。 厚脸皮也看傻了眼,对我说:“你瞧见没有,肩膀光溜溜的,好像没穿衣服?” 我倒没瞧见肩膀,可要真是光着身子,那也太黄了,这姑娘不冷吗? 厚脸皮放下大烟碟儿,俩眼直勾勾地说:“我得瞧瞧去,不像话这个。” 田慕青大骇,拦住说道:“你们别去,这里怎么会有人!” 我说:“肯定是人,那女子让手电筒照到,依稀有个影子,衣衫无缝为仙,灯下无影才是鬼。” 厚脸皮对田慕青说:“看来跟咱们一样,也是困在村子里出不去的人,你怕她,她还怕你呢,这不是把人家吓跑了吗?” 说话时,女子又从傩王殿外探头进来,这次我们都看清楚可,分明是个美人,明眸皓齿,眼波流动,张了张樱桃小口,似乎有话要说,随即“咯咯”一笑,又躲到了殿门之后。 我和厚脸皮抢步上前,想到那女子身前看个究竟,我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却不顾田慕青的拦阻,身不由己的走到殿外。 傩王殿是座大宅,正殿在最里边,由于村子围着玄宫山古墓,所以此宅坐东朝西,出了朝正对西方的殿门,两边有廊道,我往门后一看,就见那女子就站在雾中,可还是只能看见头部,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用手电筒照过去,立时吃了一惊,那女子美貌无比的头下,竟然没有身子,好像仅有一颗人头悬在半空。 我和厚脸皮吃惊不小,却说不上怕,这女子的人头实在太美,一脸娇滴滴的媚态,看来咬不了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厚脸皮伸出手,想在这女子脸上掐一下,那人头立刻往后躲开,我们跟上去几步,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知那女子的头忽然接近,此刻才看出并非只有人头,不过脖子很长,在雾中半隐半现,也看不到身子在哪,脸上带着媚惑的笑,我和厚脸皮意乱神迷,不由自主地跟着女子的人头往雾中走。 第十八章 人头灯笼 我突然嗅到了外边的血腥气,心中一惊,意识到那个女人的头还在外边,忙把殿门合上,正要放下门栓,猛听“砰”的一声,殿门被从外向里撞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那女子的人头从雾中伸进了大殿,火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女子人头下的脖子是猪肝色,好像被剥掉了皮的肉。 1 我们正自心神恍惚,突然觉得有人在后边拽我,我心中一惊,接连往后退了几步,转过头一看,是田慕青将我和厚脸皮拽回了傩王殿。 田慕青急道:“你们看不出那不是人吗?” 我和厚脸皮这时才恢复意识,想起刚才要跟着那女子的头走进雾中,也不知道会被它引到身去处,皆是毛发竖起。 厚脸皮如临大敌,持枪盯着殿门外,说道:“小娘们儿长得还可以啊,可怎么只有一个头?” 我说:“人头下边有脖子,脖子下边还有什么我可没看到,这个上千年没有活人的村子,出来这么个会笑的女人头,咱俩失了心,居然还跟着它走?” 田慕青说:“你们俩直着眼走过去,我拦也拦不住,多亏拽得你们回来。” 厚脸皮说:“我看他色眯眯地跟那女人走,怕他要耍流氓,我可是过去拦他。” 我说:“你自己口水流了一地,还有脸说我?” 厚脸皮说:“我向来把吃亏当成占便宜,不跟你矫情这个,随你怎么抹黑。” 田慕青道:“你们俩谁也别说谁了,定是让鬼迷了心窍。” 我说:“不是鬼,没准是人头灯笼……” 厚脸皮奇道:“那女人的头是灯笼?不是有脖子吗?” 我说:“我以前听瞎爷讲过,有人半夜行路,走到荒山野岭中见到美女的头,只要跟过去就别想再回来,因为那艳若桃花的脸后面,还有别的东西,也许是有老怪用长杆挑着一颗人头,像挑灯笼那样,把人诱到坟窟窿里吃掉。” 其实人头灯笼这种传说,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过这么一耳朵,反正在过去那个年头,大多数人睡得早,尤其是冬天,昼短天冷,天刚一擦黑,各家各户就关门上床,一是天寒地冻,钻被窝里暖和,二是点灯熬油,油就是钱,电灯用电,电也是钱,挣钱不容易,省下一分是一分,三是吃不饱,早睡省气力,睡着肚子里就不晓得饿了,能省下粮食。岁数小的精神足,天黑之后睡不着,专找老头老太太讲古经,古经就是故事,挤到炕上,掐灭了灯讲,什么吓人讲什么,尤其是那种有声有色有名有姓的鬼故事,越吓人越愿意听,听完了还得问:“这是真的吗?” 厚脸皮以前也曾听到过类似的事,他连连点头:“殿门外的东西肯定是人头灯笼!” 田慕青沉吟道:“我看那女子挤眉弄眼,不像是挑在长杆上的死人头。” 我说:“别管是什么,那女人头的眼神能把魂儿勾去,咱们千万别看那个她的眼。” 我们三个人本想往村子西边的祭祀坑走,此时却心里发怵,不敢走出傩王殿,然而祭祀坑周围是古木狼林,走过去难保不会迷路,村子下边塌毁的暗道,以及村西傩王殿前的神道,是仅有的两条路,看壁画中画的,神道两边有很多麒麟和辟邪,就是形状像狮子的瑞兽,头上有角的是麒麟,无角的叫辟邪,必是用石头雕刻成一对对的,在神道两旁相峙而立,有的麒麟双角,有的是独角,其中有什么说法,我是不大了解,以前没有留心,但有了道旁的辟邪石兽,即使长满了乱草泥尘覆盖,也不难找出神道,眼前唯一的一条路,不从这走还能从哪走? 正自踌躇不前,忽听笑声动人,那美人的脸又在殿门外出现,仍是看不见身子。 厚脸皮不敢多看,急忙抬起土制猎枪搂火,“砰砰”连发两枪。 枪口硝烟未散,那女子的人头已在雾中消失,外边再没有一点动静。 总共剩下四发弹药,厚脸皮打空了枪膛,将土制猎枪抛在地上。 我把我的土枪交给他,自己握起铲子防身,问道:“你打中它了没有?” 厚脸皮摇头说没看清,但是距离这么之近,枪弹覆盖面积又大,神仙也难躲一缕烟。 我说:“咱们先过去瞧瞧,可别踏出傩王殿的大门。” 厚脸皮当下端起枪,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 我让田慕青留在那别动,点起一支火把跟过去,站在殿门处往外看,地上没有血迹,外边大雾弥漫,死气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突然发觉头顶有响动,抬头一看,只见那女人的头在殿门上方,脸朝下看着我们,这殿门极高,它脖子再长,也伸不到那个地方。 我和厚脸皮骇异之余,跟那女人对望了一眼,只见媚眼如丝,顿觉心神大乱,手足无措。 在此同时,阴风四起,殿门外传来一股强烈的血臭,伴有悲惨的呻吟,好像许多饿鬼找上门来。 我嗅到恶臭的血腥气,心里立时明白过来,手脚并用,竭力往后躲避,那美女人头却似不舍,伸长了脖子,也要从殿门外跟进来。 2 田慕青惊呼道:“快关殿门!” 我和厚脸皮激灵灵打个冷颤,急忙将左右两道殿门关闭,从雾中伸出的美人头,Ⅴ⒐⑵被挡在了傩王殿外。 殿门是雕镂木板,至于能不能挡住外边的东西,我们心中也是没底,在紧张不安中过了好几分钟,殿外再无动静,但是还能闻到那股血腥气。 厚脸皮说:“外边的血腥气怎这么重?” 我说:“殿门外的女人不只有个脑袋,她后面肯定有别的东西!” 厚脸皮骇然道:“像你说的人头灯笼?” 我说:“不知道,我是不敢出去看了,那女人的头能勾魂,让她瞧上一眼,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走了。” 厚脸皮说:“那是你小子太好色,女人头有什么好看,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不过你还别说,我……”一想到那人头灯笼的样子,他也感觉像掉了魂儿似的,忍不住想出去看看。 我拽住厚脸皮,告诉他尽量想别的事,不能再想那女人的头了,否则管不住自己,走出殿门一步命就没了,可傩王殿中黑乎乎的,外边静得出奇,村子里不仅没有活人,秋虫悲鸣声也听不到,在这站着,脑子里一想便想到那个女人的脸。 厚脸皮挠头道:“想什么呢?如果不想那个人头,也想不了什么正事,一闭眼全是烤鸭子。” 我说:“没错,我也饿,但凡人饿急眼了,都想吃油腻大的东西,你就想你饿透了,正在吃烤鸭子,荷叶春饼卷上有肥有瘦有皮有油的烤鸭薄片,涂匀了甜面酱,放几根葱丝儿,一咬顺着嘴角往下流油,再来碗小米粥,解馋不解馋?” 厚脸皮一边闭眼想象,一边点头道:“你太懂我了,这么吃正称我的心思……” 我说:“烤鸭好吃首先鸭子要好,顶到头是南京小白眼鸭,这种鸭子是吃漕运的米长起来,其次是佐料和火候,涂上秘料上炉烤,烤时必须掌握好火候,火欠则生,过火则黑,鸭子烤出来应该呈现枣红色,鲜艳油亮,皮脆肉嫩,那样的才算上品,这是挂炉烤鸭,其实焖炉烤鸭才对我的心思,挂炉用明火,烧枣木一类的果木,焖炉用暗火,烧的是庶桔杆,焖烤出的鸭子有股特有的香气,京城便宜坊的焖炉烤鸭算得上头一份,可惜以前穷啊,总共没吃过两三次。” 厚脸皮说:“只要别死在这村子里,出去发了财吃什么不行,你数数,天山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里蹦的……” 我们俩凭空想了一阵吃烤鸭的情形,虽然肚中饥饿更甚,连吞口水,脑子里却清醒了不少,可见食色性也,食在色前,保暖才思淫欲,饿得狠了只能想到食,色就在其次了。 殿中漆黑有雾,田慕青离得较远,没看清那女人的脸,但也知道情况凶险,见我和厚脸皮消停下来,她稍感放心,说道:“那个只有头的女人,为什么不进这座大殿?” 我说:“是有些蹊跷,傩王殿墙壁坚固,雕镂花纹的木质殿门却已残破,难道殿中有辟邪的东西?可也不对,那女人已经把脑袋伸进了殿内,却又要把咱们诱到外边去,按常识,头能进去的地方,身子定然也能进去,何况殿门恁般宽大,除非是头后的身子非常大,没办法进到殿中。” 田慕青说:“殿外这么久没响动,是不是已经走了?” 厚脸皮想起刚才的情形,兀自不寒而栗,说道:“先别出去,那小娘们儿的脸看不得,像我这么杵窝子的腼腆爷们儿,见了她也没魂儿了,没准是村头坟地中的狐狸精所变。” 我们三个人一时不敢到殿外去看,支起耳朵听外边的动静,殿门外静得声息皆无。 厚脸皮低声道:“好像真走了……” 话音未落,就听有个女子轻声抽泣,从殿门外一声声传进来,往人的耳朵里钻,哭声凄凉哀怨,我们听到耳中,胸口压了一块大石似的透不过气,忙把耳朵按住,听到的哭声变小了,却仍是让人难受,过了一会儿,那冤鬼般的哭声渐渐远去消失,殿外恢复了死寂。 我们又等了好一阵子,再没听到任何动静,揪着的心才放下,我对厚脸皮使个眼色,二人凑到殿门缝隙处,往外看了半天,见确实没有异状,就想把殿门打开,要趁这机会,尽快往祭祀坑去,困在这鬼气森森的村子里,终究不是了局。 刚把殿门拽到一道缝,我突然嗅到了外边的血腥气,心中一惊,意识到那个女人的头还在外边,忙把殿门合上,正要放下门栓,猛听碰地一声,殿门被从外向里撞开,耸人毛骨的笑声中,那女子的人头从雾中伸进了大殿,火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女子人头下的脖子是猪肝色,好像被剥掉了皮的肉。 3 我急忙挥动火把当头打去,厚脸皮趁那女人头往后躲闪,迅速将殿门关闭,同时方下栓门木,傩王殿从里到外寂然无声,我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厚脸皮愕然道:“你瞧见没有,那女人的脖子?” 我看是看见了,却不知是个什么鬼怪,那女人从雾中伸出头,根本看不到身子,这个村子已在唐代陷进鬼方,会不会是从洞里出来的怪物。 可看了石碑上的记载,“傩”是困住的意思,村下的大洞好像通往阴间,大罗金仙也别想从洞中出来,那个女子是村子里的人? 我望向田慕青,见她神色惊慌,显得并不知情,我唯恐殿门随时被撞开,也无暇多顾,原本以为殿门只是雕镂过的普通木板,我这时用有一摸,发觉木质坚厚紧密,当年的木材显然用油浸过,不惧水淹火烧,年久不朽。 殿外寂然无声,又怕有别的地方不稳固,我举着火把仔细看了看傩王殿的构造,见此殿阔约七间,进深两间,胶泥夯土的四壁更是结实,使用古老的斜撑、梁坊的建筑方式,六柱落地,檐下斗拱交错,凌花兽纹镂刻殿门,檩柱梁橼均用榫头衔接,相互咬合,稳如磐石,整座傩王殿布局适当,结构严谨,只是殿角檐脊有几处崩塌破损,别的地方虽然古旧,却还算稳固,多亏殿门够坚固,又有门拴顶着,殿外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殿外仍没动静,我们也不敢再开殿门,有心从村下暗道原路退出,那条路能够通到石碑,然后又该如何? 此刻血腥气变得更重了,那股子血臭味,关着殿门也让人想吐,突然听到有两只手门板上又推又挠,殿门被推得咯吱咯吱作响,指甲挠木头的声音更是可怖。 我们三人相顾失色,先前只看到那女人的头从雾中出来,敢情也是有手的,是僵尸不成? 据说僵尸各有不同,关中水土深厚,死人埋在坟中,不仅尸身不朽,指甲头发还会持续生长,这是让地气养成,见之大旱,关中历来有此风俗,哪里出现旱情,哪里的人们便会请阴阳先生来指坟头,指到哪挖到哪,不管是谁家的坟,挖开坟用鞭子打棺材里的僵尸,然后放在火上焚烧;再有一种是怨气不灭,所谓的怨气就是人的魄,又在阴年阴月阴时而死,便会尸起扑人;有时死尸让坟地里的老魅所凭,比如狐狸黄鼠狼之类,它们附在死尸身上作祟吓人,逼迫被吓的人家拿出肥鸡美酒供奉,但是人死后脸部皮肉僵硬,即使是行尸走影,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口中发出的声响也夜猫子叫没两样,那倒不算什么,老年间的盗墓贼用黑驴蹄子烟火葫芦便能对付,可民间还有这么一说,如果死人是女子,生前受了冤屈报不了仇,吩咐家人在她死后,让她穿红衣,口中咬着黑色木梳,脸朝下趴在棺材里,如此埋到坟中,不仅是行尸走肉,还能把阴魂招回来,将仇人一个个掐死,只有这样的僵尸脸上才有笑容,但笑起来比哭还难听,谁撞上它也别想活命。这种事情,说有容易,说没有难,而且说法众多,我以前听瞎爷说过很多僵尸吃人的事,本来忘得差不多了,此刻不禁想了起来。 我正想着这些可怕的念头,耳听在外推挠殿门的手是渐渐增多,我们看不到殿外的情形,但听那声响至少有上百只手,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又似有条百足攒动的大蜈蚣在木门上爬,亏得殿门木质坚固,镂刻部分嵌有铜饰,虽然指爪挠门之声不绝,却不能破门而入。 我心惊肉跳,寻思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正要叫上厚脸皮和田慕青,准备带着大烟碟儿退进傩王殿下的暗道。 谁知殿门虽然结实,我们却忽略了拴门的木杠,那条木棍粗也够粗,可就是普通的木头,放在当年或许没问题,但年头太多了,早已糟朽,只听砰地一声,门拴被撞成了两截,断掉的木棍落在地上,殿门应声而开,我只觉血腥气扑面,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那女子的人头伸进了傩王殿,对着我手中的火把张口吹出一阵阴风。 4 殿门大开,血腥之气冲人欲呕,我怕让那阵阴风吹灭了火把,赶忙躲到旁边。 厚脸皮手忙脚乱地端起土枪,没等他把枪口对准眼前的人头,那个人头却已转到了一旁,快得出乎意料,再想关殿门已经来不及了。 田慕青之前还较为镇定,可在后面看到这个女人头的样子,她脸色如同死灰,惊得连退数步。 我也吓得手脚发软,这美女的头倒是长得诱人,眼神中有万种风情,两只眼简直能把人的魂儿勾去,Ⅴ⑨㈡可那脖子比猪肝还红,好像刚被剥掉皮似的,更奇怪的是脖子越往后边越粗,带有很重的血臭,却似一条鲜红的舌头,舌尖上长出个人头,我想这要真是一条舌头,殿门外这东西的嘴会有多大? 我思之骇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让,可说时迟,那时快,女子人头在半空落下来,一转眼就到了我们面前,我紧紧握住手中火把捅向那张脸,怎知那女子人头突然张口咬住火把,我被它往外一甩,火把拿捏不住,落在远处灭掉了,傩王殿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让它那股怪力带动,脚底下立足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不由得心慌意乱,想起刚才跟田慕青和厚脸皮说过人头灯笼之事,可这人头灯笼没有挑在长杆上,而是从殿外鬼怪的舌头上长出来。 四下里黑茫茫的,我睁眼瞎似的看不到东西,心中更加慌乱,倒地后急忙掏出手电筒推合开关,一道光束照过去,只见那条生出人脸的大舌头,正如影随形般的卷过来。 我就势翻身躲避,感觉肉乎乎冷冰冰的一团肉,生着倒刺,挨着我身子擦了过去,差点让那股血腥气呛得晕死过去,要不是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当时就得全呕出来。 此刻旁边的厚脸皮回过神来,他不及开枪,倒转了枪托狠狠砸下,殿门外伸进来的舌头正好往回一翻,将他重重地撞开了七八步,前额正碰在殿柱边角上,这一下子撞得着实不轻,登时血流满面,他抹也不抹,任凭鲜血流下,喝骂声中,跳起身来,可眼前黑咕隆咚,他的土枪不知掉在哪了,顺手拽出山镐,冲上前来乱挥,势如疯虎。 我见此情形,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力气,从地上蹿将起来,抡着铲子横削竖斩。 那长舌大半截在殿外,伸到傩王殿中间已至极限,挤得殿门“嘎吱嘎吱”作响,殿顶灰土不断落下,殿墙也快让它挤塌了,大烟碟儿一动不动的躺在殿门附近,我和厚脸皮如果趁机躲到里面,想要暂时自保不难,但总不能扔下大烟碟儿不管,二人心里虽然怕到了极点,却无法退后半步,只好硬着头皮死撑,挨得一时是一时,我想叫田慕青快把大烟碟儿往里面拖,可情势紧迫,喘气的余地都没有,哪还开得了口。 耳听舌尖那女子“咯咯咯”的怪笑声,在漆黑的殿堂中倏然往来,行踪如同鬼魅,上上下下前后前后飘忽不定,别说这时候没有枪支,即便有枪在手也打不中它。 厚脸皮满脸是血,一点一滴溅在地上,却也不顾,他浑身筋凸,拼命挥动山镐,使得发了性,呼呼生风,恨不得一镐下去将那条舌头钉在地上,可是傩王殿中黑灯瞎火,他空有两膀子蛮力,又哪里碰得到对方,好几次险些把我轮倒,结果他没看准,一镐凿在殿柱上,用力过猛,镐头插进去半尺多深,他一脚蹬着殿柱,咬牙切齿的往外边拔,可镐头陷在柱中太深了,凭他怎么用劲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急切间竟然拔不出来。 我看那舌头卷向殿柱前的厚脸皮,急忙抡铲子去砍舌尖上的女人头,不料对方来势突变,我看都没看清楚,忽觉得身子一紧,已让那条舌头从身侧卷住,手足都不能动,那女子的人头绕到我面前,跟我脸对着脸,口中“咯咯咯咯”连声发笑,此刻看来面目可憎至极,腥臭之气更是中人欲呕。 我竭力躲避,奈何手脚都被缠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那舌头越勒越紧,掉在地上的手电筒还开着,正照到那人头在我面前,脸都快帖上了,由于离得太近,怎么看那也不像一张活人的脸,我急得额上青筋跳动,整个身子只有头还能动,喝道:“吃我一嘴!”对准那女人的脸张口便咬。 5 我张口去咬那凑近的女人头,忽然一道青光闪过,长在舌尖上的人头,晃了两晃滚落在地,美貌的脸上五官扭曲,瞪着两眼,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瞬间面颊塌陷,现出腐坏之状。 那条舌头似乎痛得难忍,猛地往后缩去,我只觉身子一松,摔到地上,全身筋骨欲断。 原来田慕青见了那女人头的样子,吓得躲在殿柱后面,见我们命在顷刻,她救人心切,仓促之中有什么是什么,握紧从石室中找到的青铜古剑,砍向缠住我的舌头,这口剑虽然没到能断蛟龙的地步,却也锋锐异常,竟一剑削掉了那颗人头。 我心说惭愧,又让她救了我一命,听殿门外已没了动静,忍着疼捡起手电筒,这时厚脸皮才从殿柱中拽出山镐,三个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极度恐惧的颤栗感传遍了全身,半晌做声不得,只见满地腐臭无比的血水,尽是死人的断躯残肢,殿外也是一大堆尸块,附近的白雾都变成了血红色。 我和田慕青给厚脸皮裹好头上伤口,眼见殿门处的血雾始终不散,心里不免骇异,明知村中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角落,可还是没人愿意留在遍地腐尸的傩王殿。 厚脸皮捡回土制猎枪,我背上大烟碟儿,田慕青打着手电筒,匆匆忙忙向着村西神道行去,但见千古异底村围着玄宫山,民居大多是古老的石窑,依山坡走势分布,里面用细石灰浆刷白,上铺瓦顶,屋中分前后两盘炕,下设火道,后炕为掌炕,屋前垒以照壁,样式千篇一律,大小有别。 村中房屋多不可数,住得下上万人,村民信奉着传下两千年的神秘宗教,四周有用来防御外敌夯土城墙环绕,说是座古城也不为过,村西房屋大部分没有损毁的痕迹,屋宇起伏的轮廓出现在大雾中,虽然草木枯槁,尸臭和随处可见的骸骨,都说明这地方空无一人,却不知怎么,总有种还住着人的错觉,也许并不是错觉,而是能够感觉到,那些死人的鬼魂还在村中徘徊。 我边走边问田慕青,为什么你看到那女人头会如此吃惊? 田慕青也不再对我们隐瞒,她说:“当年村民们要将土龙子打进鬼方,可在大傩送鬼仪式中出了意外,致使整个村子陷入灭顶之灾,全是因为这个女人。” 我暗暗吃惊:“似乎很多死人的怨气聚成了一个怪物,舌头上长出个美人头,生得比狐狸精还标致,诱人走到它口中吃掉,难道那女子曾是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 田慕青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村子里的傩婆。” 我和厚脸皮闻言好生奇怪,那人头看上去是个年轻女子,容貌又美,怎么还是个傩婆? 田慕青说:“傩教里有傩公傩婆,相当于神婆神汉,不在年岁,地位也不甚高。” 当年冯异人误吃了土龙子,相貌几十年不变,等村子里的人们发现他早已变成行尸,设计在傩王殿将其擒获,开膛抽肠,想从他腹中掏出土龙子的肉身,岂知土龙子已同冯异人合为一体,不但没灭掉土龙子,村子里还死了不少人,只好厚葬在玄宫山,造庙拜神,每年送童男童女合五牛白马,用来祭祀土龙子的枉死冤魂,暗中等待时机,要将土龙子的冤魂和肉身,一并打进祭祀坑。 可那时候村子里分为了两派,一派是拜傩神奉傩王,按自古已有的祖制行事,这一派人占了七八成;后来还有一部分人,却是以这傩婆为首,因见冯异人吃了土龙子的神肉长生不死,可自己拜了一辈子傩神,却仍要忍受常世生离死别之悲苦,得不到半点好处,因而起了二心,想让土龙子复活。 这些人以傩婆为首,他们得知天宝元年七月十三,将有黑狗吃月发生,到时村子下边的大门就会打开,为了阻止傩王把土龙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当天下午,趁着大傩仪式举行到一半,傩婆带领三百余人一同举事造反,先去傩庙毁掉神像,又分头到村子里去杀傩王,有一个捧着神禽纹古镜的女童,在乱中躲进了庙后石室,虽然当时免于血光之灾,终因力弱,不能再推开石室的门出来,竟被活活困死。 随同傩婆造反的人为数不多,又是临时起事,布置多有疏露,怎做得下如此大事?最后半数被杀,半数被俘,傩王大怒,按教规叛教之人必当处死,俘虏们全部遭受了肢解酷刑,为首的傩婆也被捉住,连同她全家十余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同绑在木架上,当着全村人的面剥去衣衫,用锋利的蚌壳从身上剜肉,这一天,千古异底村里血流成河,惨呼哀嚎之声,触动天地。 6 我听得心生寒意,想那蚌壳虽然锋利,到底不比刀子,用来割尽全身的肉是什么感觉? 不过傩教自古以来拜傩神,反教之人胆敢毁掉傩庙,事败被擒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教门里用蚌壳剜去全身血肉处死,等于是王法中千刀万剐的磔刑。 田慕青说那天将傩婆在村中碎剐,割得全身血肉模糊,一时不得就死,她受刑不住,苦苦哀求速死,村民们却要让她多受些苦,直割了两个时辰,仅留下首级,连同那些被肢解处死的人,全部扔进村东坟前土沟,暴尸不埋,留给乌鸦野狗任意啄食。 由于这个变故,到了黑狗吃月之刻,村子掉进了鬼方,所有的村民都成了祭品,然而抛在土沟中的残尸堆成了山,怨念不消,变为一座会动的“肉丘”,无手无足,只有一张大口,它伸出舌头,将这些年走进村子的人,诱到口中一个个吃掉,刚才被剑削掉了头,那股怨气从肉丘中散出,化成了血雾。 田慕青一点点想起的事情,已勾勒出这村子灾祸的大致情形,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为何那么害怕傩婆? 我有一肚子话想问,话到嘴边,田慕青却快步往前走,我叫她她也恍如不闻,脸上神色古怪,此刻她走到了村子西边的神道,陵寝和祭坛前边铺着石板,两边有辟邪石兽的道路,通常称为神道,我们背着大烟碟儿紧随其后,只见雾中虬枝错落,怪影参差,残缺不全的螭龙瑞兽辟邪犀牛等各种石兽,在乱草间东倒西歪,也有在侧面浮雕恶兽的石碑,碑上的文字已经漫漶不清,尸臭从村中古墓方向传过来。 我和厚脸皮轮流背着大烟碟儿,神困体乏,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明白快要撑不住了。 厚脸皮指着走在前边的田慕青,低声对我说:“你发现没发现,她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说:“你什么眼神儿,才看出来。” 厚脸皮说:“你我这样的都快累死了,她怎么打了鸡血似的走这么快,是让人头灯笼吓的?” 我说:“不是,可能是她见了傩婆的脸,把之前忘掉的事全记起来了。” 厚脸皮说:“她说她前世死在这村子里,我是不大相信,真能有那种事?她是傩婆转世?” 我说:“你就不会用脑袋想想,如果傩婆死后转世,怎么还会在阴魂不散在村子里出没?” 厚脸皮说:“你乌鸦掉在猪身上,光瞧见别人黑了,你那个脑瓜壳子如果没有白长,倒是说说看,她……她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说:“六道轮回那些事,实属难言,不是咱们的见识所及,但你要问我她是谁,我现在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我看她以前一定在这个被诅咒的村子里住过。” 厚脸皮道:“在村子里住过?用不着你说,这种事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就问你她是人是鬼?” 我说:“她是人是鬼?你这句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认为不会是鬼,我又不是没带眼,让鬼跟咱们走了一路到现在还没发觉,可是我觉得她也不会是人。” 7 厚脸皮说:“你这话简直跟没说一样,要不就是胡说八道不走脑子,你正常一会儿不行吗?” 我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了,这村子消失了上千年,人才能活多久?她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怎么可能知道那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厚脸皮说:“明白了,咱们上了她的当!我这人吃亏就吃亏在太实诚,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一腔肺腑,迎来的却全是戳心窝子的冷箭,你看她心在哪里意在何方?” 我说:“我相信她所言均是实情,只是其中有咱们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的事。” 厚脸皮道:“那么她还是千古异底村的人?也吃了土龙子长生不死,变成了冯异人那样的尸怪?” 我说:“决计不是,所以说你那脑袋白长了,你想想她跟咱们进了千古异底村古墓,这一路上都出了什么事?” 厚脸皮说:“出了什么事?还不是撞上黄佛爷那伙盗匪,险些死在古墓地宫之中,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没死在地宫里,却困在这个村子里出不去了,这些事跟她有关系吗?我说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快说究竟看出了什么名堂?” 我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又不知其三,其实你稍稍留心,就该想到了。” 厚脸皮说:“难不成是傩婆惨死之后,人头留在村里变做人头灯笼,没头的尸身从千古异底村逃出去,不知在哪找了个脑袋,此刻又回到这个村子?她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她不是傩婆,也不是傩王,甚至不是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有一句你蒙对了,她是在灭村那一天逃到了外边。我原本想不到她是谁,直到在傩庙里发现了一些端倪,你记不记得那面铜镜中的幽灵,那个女童见了她跪拜不起……” 厚脸皮说:“是有这么回事,你是想说铜镜中的小鬼儿,在没死之前是侍候她的?” 我说:“你怎么还没搞清楚,铜镜里没有鬼,只是一个女童在屠村之前,躲进庙堂石室中避祸,结果死在里面没出来,死尸一直在古镜前照着,上千年没动过,那青铜古镜是件宝物,镜中本有灵气,但不成形,有了女童死尸的身影,它积影成形,变成了幽灵,那个想掐死咱俩的女童,其实就是这面古铜镜本身,与困死在石室里的那个女童没半点关系,这么说你能明白?” 厚脸皮挠头道:“大概是明白了,不是……你想让我明白什么?” 我说:“你真是榆木疙瘩脑袋,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发蒙?我问你,铜镜幽灵为什么见到她便跪拜不起,随后消失不见?” 厚脸皮道:“那是……为什么?我还真没想过,为什么怕了她?可我看她说话挺和气,通情达理又不矫情,遇上咱俩这种杠头而不矫情的人,天底下倒也不多,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还不明白,因为她是铜镜的主子,奴才见了主子,那还有不跪的吗?” 厚脸皮说:“闹半天是这么一出,她会不会把咱这铜镜抢回去?这可比摘我肋骨条还疼,我是八百个不愿意,我看她也未必抢得过我,到时候你帮谁?以你以往的所作所为,我怀疑你不但不会袖手旁观,反倒见色忘义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里揍。” 我说:“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些不相干的事,你想想铜镜的主子是谁?那根本不是人啊!” 厚脸皮说:“不是人还是鬼不成?你之前又说她不是鬼,这不等于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我说:“村子里住的可不只是人,根据傩王殿宝库的壁画记载,神禽纹铜镜一直供在傩庙之中,那是住人的地方吗?所以我看她是这个村子里的……”我说到这自己都有些紧张,将声音压得更低:“她是这个村子里的傩神!” 第十九章 转生活神 我用鼻子一嗅,阴森的祭祀坑里是多了一股血气,可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瞅见石梁尽头的宰牲台上有几只巨烛,便用火把一一点上,这才看到祭祀坑中出现了血雾,之前在村子里砍掉了肉丘上的傩婆人头,散不掉化不开的怨气变成了血雾,那时我们只看得心里发毛,没想到会跟到这里。 1 我和厚脸皮想起在过鱼哭洞时,我们说到过鸿均老祖是条大蚯蚓成精,可见不现原形是神,现了原形便是老怪,全在你怎么看了,千古异底村里的神,也有真身吗?她的真身会是什么? 厚脸皮说:“她把咱们引到这地方,一定是没安好心,等到祭祀坑里现出原形,那就要吃人了!” 我说我看田慕青也不是有意相瞒,我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村子,又为什么看上去和常人一样,她回到这来是为了将村子送进鬼方? 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当面问个清楚,可田慕青走得极快,转眼走到了浓雾深处,石兽相夹的神道不断向前延伸,人却不见了踪影。 厚脸皮说:“你还想跟过去?她要真是这村子里的牛鬼蛇神,那又该如何是好?” 我说:“在山洞里说过的话没错是没错,可我后来一想,鸿钧老祖是条大蚯蚓变的,那又怎么样?别忘了人也是猴变的,在这件事上,谁都别说谁。” 厚脸皮说:“听着倒也是个理儿,你看她有何居心?” 我说:“我看她是要把村子送进鬼方,那一来咱们谁也别想活,必须让她悬崖勒马。” 我们打点精神往前追赶,可是神困体乏,还得轮流背着大烟碟儿,两条腿沉重异常,村西这条神道并不长,但荒草齐膝,路面崎岖,想走快些也不容易,又走了一阵子,面前出现了一座压在夯土山上的须弥殿,须弥是佛教传说中的山,过去形容形山丘上的宫殿常说是须弥殿,不过傩教中没有这种名称,只是形势近似须弥殿,面宽约是九间,老时年间说到面积,习惯用几间屋子大小来形容,按礼制,殿堂面宽是九间,一间屋子是一丈,九间就是九丈,规模极大。 这座大殿四壁同样是三合夯土涂白灰面,重檐黑瓦,在雾中隐约可见,外围是三层石阶,上层七十二块石板,中层一圈是一百单八块,下层有一百八十块,我在飞仙村听周老头说过这种布局,是合周天之数,走至近前,看到两扇殿门已被推开,深处黑咕隆咚,充满了冥土般的腐晦气息。 我高举火把,当先进了须弥殿,厚脸皮背着大烟碟儿跟随而入,眼见殿中抱柱全挨着墙壁,当中是一个走势直上直下的长方形大土窟,四周掏出许多凹洞形壁龛,脸上罩着树皮面具的死尸在壁龛中横倒竖卧,堆叠如墙,狭长的石阶匝道,在木柱支撑下,绕壁通向祭祀坑底,推开殿门之后,外边有缕缕雾气飘进来,让火光一照,但见白雾缭绕,托着壁画中的各种神怪,恍如腾云昄梦,置身在九天宝阙。 殿中随处有铜灯,里头全是用过半截的蜡烛,我们随手点起蜡烛,烛光一亮,照到殿顶塌了一个大窟窿,不似崩塌,却像被从天而降的什么东西,砸出一个大洞,想来那东西落在了殿中,我们两人骇异莫名,均想问对方:“什么东西能将大殿宝顶砸穿,而且还是从天上变掉下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下意识地往祭祀坑深处俯窥,但见一点火光晃动,能隐约看到田慕青的身影,她正往祭祀坑下走,我们顾不得多想,匆忙追了下去,栈道下的支柱腐朽不堪,一踩上去吱呀作响,道路塌掉了好几段,祭祀坑直径在三十米开外,下到十余米深,已看不清高处的灯火,大殿下这个阴森漆黑的古洞,不停吸食着人身温度,有道伸出去的石梁不上不下,刚好悬在洞窟中间,半截石梁尽头是兽首形石台,凌空翘首,惊险无比,一路上随处都有死去的村民,有些树皮面具已经掉落,看脸部都已变成干尸,似乎是让祭祀坑吸尽了生气,悬空石台上还有几根带铁环的木桩,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石台石梁上尽是斑驳乌黑的血迹,显然是祭祀坑里的宰牲台。 我们上了宰牲台石梁,看见田慕青失魂落魄,手中举着火把一动不动,正望着下面出神,我上前一把拽住她,她身子一颤,回过头看我们。 我问田慕青:“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事,你都想了起来?” 田慕青此刻已回过神来,她既不点头,也没摇头,好像是默认了,脸上古怪的神色稍稍恢复。 我又问她:“你想一死了之不成?” 厚脸皮提醒我说:“别到跟前去,小心她现了原形吃人!” 田慕青说:“原形?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若不是傩庙里的神怪,又怎会记得上千年前的事情?” 田慕青说:“傩教从古所拜之神,是有血有肉的活神。” 2 此事我和厚脸皮已经想到了,但听田慕青亲口说出,仍不免有毛骨悚然之感。 田慕青将她想起的事情,捡要紧的告知我们,傩人先祖曾在一处大山里,意外捡到四个长方形青铜鬼面,又根据铸刻在铜面具上的图案招神使鬼,创下傩教原形,后来在一次祭祀中毁掉了青铜面具,从此改用树皮面具替代,留传到后世,千古异底村以外的巫傩面具,大多是以樟木所制。 汉代以来,草鞋岭下这个村子保存着最古老的傩神血脉,傩教中以傩王为首,但在傩王之上,还有一位活神,每一代都是年轻女子,村中有同一宗室的四个家族,四家族长皆是傩教长老,每代活神都出在这四个家族之中,隔上十几二十年,村中便要举行大傩祭洞仪式,相传鬼方是一个古国的名称,那四个青铜面具就是鬼方古国的祭器,因为鬼方语言文字礼制与后世不通,所以只能以方纹鬼面称之为鬼方古国,如同夏商时期的“虎方、蛇方”等古国,皆是根据图腾形状为名,相传几千年前,鬼方发生内乱,十死七八,幸存的鬼方人迁逃至漠北,再没回过中原,后为周天子出兵征服,鬼方古国由此灭绝。 据说青铜面具上有鬼方神巫的魂魄,而村子下边的祭祀坑,在傩教传说中可以通往鬼方,因为那时候的人们大多认为鬼方古国已经消失了,其实傩教先祖只是从鬼方面具上得知,此地有这样一个祭祀坑,每当黑狗吃月那一刻,村中都会举行血祭,将无法度化的恶鬼送进去。 千古异底村的活神,地位虽然在傩王之上,却只是送到宰牲台上的祭品,死去一位活神,四个家族中便会出现下一位活神,一旦选出,立刻要送到傩庙居住,不再和普通村民接触,死去的肉身仅是躯壳,血祭之后活神会再次转生,由四个家族的女子中重找一个躯壳,等待下一次血祭到来,如此周而复始。 谁被活神选中成为躯壳,额头就会长出月牙形的血痕,据传当年出现大瘟疫,古傩教用青铜面具请神逐疫,结果四个青铜面具一齐损坏,傩神从此留在这四个人身上,再也走不掉了,那四人便是村中四个家族的先祖。 我看田慕青额前是有道很浅很细的血痕,像是胎记,并不起眼,但是别人都没有,想必乌木闷香椁中的女尸,也是这村子里的活神,黄佛爷那伙盗匪见过田慕青,而当揭开女尸覆面时,站在棺椁前的那些人脸上均有错愕之色,定是看到女尸额前有和田慕青同样的痕迹,当我和大烟碟儿在墓道里看见女尸的时候,尸身呈现腐坏之状,脸如枯蜡,已经看不出额前的血痕了。 田慕青告诉我们,在大唐天宝元年,傩婆蛊惑村民作乱,那些人想拜土龙子为神,为了阻止将土龙子送进鬼方的大傩仪式,冲进傩庙中用人皮闷死了活神,虽然在不久之后作乱之人尽数被杀,但是祭祀坑中通往鬼方的大门已经打开,村子里却没有了活神,傩王只好按以往的方式,先将死去的活神安放在棺椁中,乌木闷香棺的棺首处,有一个供魂灵进出的小铜门,那就是给活神准备的,等到认定下一位活神,才会将死尸送到地宫下层的墓穴中安葬,傩王又让那四个家族逃到山外,留存古神血脉,而其余村民全部带上树皮面具祈神,举行了洞傩仪式,使这个村子陷入了混沌,以此堵住通往鬼方的大门。 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分处各地,他们不断将活神送进这个村子,想要完成血祭,让通往鬼方的大门从此消失,怎知惨死的傩婆等人冤魂不散变成肉丘,浑浑噩噩地在村中徘徊,却还不忘保护土龙子的尸身,此后进入村子往神道方向走的人,全都让这个怪物吃了。 由于年代古老,又几经辗转,四个家族的人越来越少,对发生在村子里的事也都忘掉了,田慕青以前毫不知情,到得此地才逐渐记起,她是第五十三个进入村子的活神,前边那些人都没有完成仪式,说来也是侥幸,在殿门前误打误撞,竟将傩婆的头从肉丘上砍了下来,否则我们都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傩王殿中了,如今她要完成血祭,让村子和祭祀坑从此消失,说到这里,她脸上出现了一层黑气,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3 田慕青脸上说不出的古怪,一步步往祭坛宰牲台尽头走去,似乎是身上的活神正在醒来,将要履行古老的契约。 我心里虽然发怵,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田慕青死在此地,当即挺身上前,抢过她手中那柄铜剑。 正要将铜剑扔下石梁,田慕青突然反身来夺,二人两下里一争,铜剑掉进了祭祀坑,她身子一晃,失魂落魄般,向后倒了下去。 我急忙将田慕青拽住,让她倚在柱子上,看她两眼发直,身子不住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厚脸皮问我,田慕青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说:“她是让鬼上了身,那个鬼要让她死在祭祀坑中。” 厚脸皮问道:“救得了她吗?” 我说:“救不了也得救,按我的意思理解,鬼方即是阴间,总之是人死之后的去处,村子堵住了通往阴间的大门,一旦血祭的仪式完成,这个村子便会化为冥土,虽然村民们早死光了,可是咱们还没逃出去。” 厚脸皮听明白了,说道:“那可不能让她死了,要不咱哥儿仨都得跟着陪葬!” 我说:“不给这村子做陪葬,也不能见死不救,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死了可没法再活。” 厚脸皮道:“话是这么说,可你我和大烟碟儿,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说:“现在绝望为时过早,这个村子并没有真正消失,要不然咱们到不了这里,既然进的来,也该出得去。” 田慕青说:“你们……别管我了,我不死在这个土窟之中,灭村那天的诅咒就不会消失……” 厚脸皮焦躁地说:“村子里没一条路可以走得通,我们又能往哪逃?” 我看田慕青脸上那种没法形容的古怪神色不见了,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问她:“你觉得好些了?” 田慕青说:“不知为什么,在傩王殿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突然怕得厉害,但心智清醒了许多。” 厚脸皮说:“是不太对劲儿,这地方好像跟刚才不一样了,有股什么味儿?” 我用鼻子一嗅,阴森的祭祀坑里是多了一股血气,可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瞅见石梁尽头的宰牲台上有几只巨烛,便用火把一一点上,这才看到祭祀坑中出现了血雾,之前在村子里砍掉了肉丘上的傩婆人头,散不掉化不开的怨气变成了血雾,那时我们只看得心里发毛,没想到会跟到这里。 我心想殿中有血雾出现,怕是凶多吉少,一定有路可以出去,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如果此刻死在祭祀坑,那就全无指望了。 刚生出这个念头,脚腕子上忽然一紧,让只手给抓住了,那手又冷又僵,手指跟铁钩似的,我顿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死在石梁上的一个村民,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脚腕,那死尸脸上的巫傩面具早已掉落,干枯如树皮的脸上口部大张,发出夜枭般的怪叫,听上去跟我在墓道里遇见的女尸几乎一样。 我惊慌失措,抡起铲子砍下去,那村民死在祭祀坑中已久,尸身近乎枯朽,前臂竟被铲刃挥为两截,断手兀自抓住我不放,我急忙用力甩腿,将干尸的断手踢下石梁,再看小腿上已被死人指甲抓掉了一块皮肉,鲜血淋漓。 断手村民的死尸口中发出怪响,又伸出另一只手抓过来,旁边的厚脸皮出手更快,倒转了枪托用力砸下去,但听“噗”地一声,当场把那死人的脑袋砸开了花,没有血肉迸溅,却见一团血雾从腔子里冒出,落在旁边的另一个村民尸身上,那死尸咕哝了两声,便从地上挺身而起。 厚脸皮不等那死尸起身,端起枪来抠下扳机,一枪轰掉了对方的脑袋。 那村民的死尸晃了一晃,扑在地上就此不动,忽然一缕血雾从尸身中升起,落了旁边的干尸身上。 厚脸皮心中发慌,手忙脚乱地开了第二枪,枪弹打中了那个村民的胸口。 那个村民的死尸被后坐力贯倒,却恍如不觉,紧跟着爬起来,伸着两手扑上前来。 厚脸皮一摸口袋里空空如也,方才意识到没有弹药了,只好抛下枪,抽出山镐,对着那个村民当头轮去,满拟一镐下去,定在对方头上凿个窟窿,怎知那挺尸而起的村民两手前伸,正好抓住了镐把,厚脸皮一镐抡不下去,想夺又夺不回来。 我见两方僵持不下,当即抢上两步,握住火把戳在那个村民的脸上。 厚脸皮趁机夺下山镐,当头一镐打去,镐头插进了那个村民的脑袋,它带着山镐退了几步,仰面倒在地上,血雾又从被山镐凿穿的窟窿中冒出,弥漫在半空不散,雾气活蛇般分成一缕一缕,钻进那些村民死尸的口中。 4 血雾钻进村民的尸身中,横尸在地的死人纷纷起身,相继涌上石梁,全是奔着田慕青而去。 我心知这是傩婆的阴灵附在了死人身上,而死在祭祀坑中的村民成百上千,我们被堵在三面悬空的宰牲台上,如何抵挡得住? 不等我再想,行尸已扑到近前,好在石梁地势狭窄,我们拼命挥动火把,才勉强将那些村民挡住,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往后退只能跳下祭祀坑,那下头黑咕隆咚,好像没底的窟窿一般。 要说这土窟既然称为祭祀坑,而不是祭祀洞,那么下边该有实地才对,在傩教传说中,黑狗吃月那一刻,祭祀坑会成为通往鬼方的大门,灭村那天夜里没能进行血祭,从此这道门关不上了,这其中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宰牲台上有张开大口的人头,仰面向上,鲜血滴落人头口中,由此通到祭祀坑下,却不知土窟尽头是个什么去处。 我见被阴灵附身的村民怕火,而且死尸多已枯朽,行动迟缓,有意夺路逃出祭祀坑,到村子里找处墙壁坚固的房屋,或许能挡住围攻之势。 刚有这个念头,一个让火把挡在石梁上的村民,突然从口中吐出一缕血雾,尸身随即扑倒在地,我只觉腥臭刺鼻,握在手中的火把险些被阴风吹灭,急忙侧身避开,但那血雾围着我们不散,看来想要附到活人身上,我和厚脸皮心中大骇,宰牲台悬在半空,躲闪之际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掉进祭祀坑里,别管那下边是什么,摔也把人摔死了,眼下该当如何是好? 此时忽听田慕青说道:“快捡起傩教的树皮面具戴上!” 我闻言稍一愣神,立时想到状如山魈的树皮面具,绘以红黑两色,面目狰狞诡异,原本就是用于驱鬼除邪,再抬头一看,那一缕缕的血雾,果然全是钻进树皮面具掉落的村民身上,遇到那些脸上有面具的村民死尸,却只能绕过,我们三人急忙捡起掉落在地的傩面,罩到自己脸上,继续挥动火把,将从石梁上蜂拥而来的村民挡住。 我寻思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行尸,四个人可以由原路退出土窟,返回傩王殿,那座大殿是村中最坚固的建筑,下边还有地道,可进可退,至于往后的事,如今是理会不得了,我打定主意,刚要背起大烟碟儿,就听身后发出一声怪叫。 我们三人只顾着用火把挡住从石梁上过来的村民,听得这声怪叫,都被吓得一哆嗦,因为身后是悬空的宰牲台,虽然没有村民的死尸,却还有个大烟碟儿躺在那里,三个人忙于招架,竟没想到要给大烟碟儿带上树皮面具,我转头往后一看,只见大烟碟儿已经站起身来,口中咕哝有声,脸色阴沉,五官僵硬,眼神空洞有如死人。 大烟碟儿让傩婆的阴灵附身,忽然张口瞪目,凄厉的怪叫声中,五指戟张,伸手抓向田慕青。 我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听到田慕青一声惊呼,不敢怠慢,立即轮起铲子往大烟碟儿头上打去,可铲子落到一半硬生生停住,我心知不管是谁,一旦身子让傩婆阴灵占据,便会如行尸走肉般对人展开攻击,不把脑袋打掉就不算完。 可念及跟大烟碟儿的兄弟之情,朋友之义,我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却又不能看着田慕青送命,事出无奈,只好将大烟碟儿扑在地上,两臂同时往外一分,挡住大烟碟儿掐向我脖颈的双手,感觉对方那两只手像铁箍似的力大无边,身上的血气更是腥不可闻。 厚脸皮见我处境凶险,他要替我解围,手握火把往大烟碟儿脸上戳来。 我虽然明白大烟碟儿已被血雾变成行尸,却也不能眼看着火把戳到他头上,腰上使出全力,揪着大烟碟儿就地一滚。 厚脸皮的火把落空,“托”地一声,重重戳在地上,此时又有村民从石梁上冲来,他和田慕青急忙用火把阻挡,无暇再顾及身后的情况,急得大叫:“大烟碟儿已经没了,你要还想活命,非下死手不可!” 我被大烟碟儿掐住脖子,滚倒在宰牲台边缘,感觉对方双手越掐越紧,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已然支撑不住,此时命在顷刻,再不还手性命难保,可在刚才的混乱之中,铲子火把全都掉在了地上,只好一手招架,一手去够铲子,可伸手一摸,身边却是空无一物。 5 我的喉咙被大烟碟儿死死扼住,再也挣脱不开,心中好一阵绝望,恍惚看大烟碟儿那张脸,变得和那些死掉的村民一样僵硬扭曲,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想到黄佛爷一伙盗匪在地宫中遇到尸变的情形,乌木闷香棺中的女尸,也是阴灵不灭,盗匪们一摘掉女尸脸上的树皮面具,立即尸起扑人,看来用树皮制成的搜傩面具,不仅能够克制蛇虫,此外还可以镇鬼伏尸。 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好比在满天阴云的漆黑夜晚,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我立即摘下自己的傩面,翻过去按到大烟碟儿脸上。 大烟碟儿怪叫一声,往后便倒,从宰牲台上翻身掉落土窟,我一把没拽住他,看土窟下漆黑无底,人掉下去绝无声息,我心头一沉,明知当下不是难过的时候,仍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咬了咬牙,捡起另外一个树皮面具套在自己头上,顺手拿上火把,背上还没断气的大烟碟儿,招呼那两个人往土窟上边走。 厚脸皮见大烟碟儿已死,也是发起狠来,将石梁上的村民一个个推落下去,村民的死尸虽多,但一多半还带着树皮面具,余下的也是尸身枯朽,即便让血雾中的阴灵附身,行动也格外迟缓,祭祀坑土窟绕壁的道路十分狭窄,那些村民不能一拥而上。 我感到有机会逃出土窟上方的大殿,也自生出一股勇力,三个人刚走过石梁,道路两边同时有被血雾附身的村民袭来。 厚脸皮用火把猛地一戳,正中一个村民脸部,那村民怪叫声中急往后缩,厚脸皮打红了眼,火把去势不减,将那村民的头按在土窟壁上,一下戳了个对穿,死尸中冒出血雾,再也不动了,而火把前端重重顶在土墙上,发出“噹”的一声闷响,却似撞在铜墙铁壁之上,火把折为两段,我们三个人又惊又奇,祭祀坑分明是个长方形大土窟,四周没有坚硬的三合夯土,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石梁一端是宰牲台,另一端与土窟相连,火把戳到的所在,有一大块土墙向外凸起,上面覆盖着泥土,我从土窟上下来的时候,只顾着找田慕青,没留意这里有什么不对,此刻借着火光看过去,依稀有个庞然大物竖在那里,显然不是砖石,但时间久了,已被落灰泥尘掩埋,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脚下的石板一震,发出断裂之声,原来那个物体出奇的重,嵌在土窟壁上的石板近乎崩塌,厚脸皮这一下,改变了受重点,那两头窄中间粗圆滚滚的铁质物体,竟对着我们倒了下来。 覆在它外面泥土落下,我们终于看出那是颗特大的航空炸弹,是从轰炸机上投下来的那种炸弹,生满了铁锈,细部已不可辨认,看来是老式炸弹,我听人说枪马山一带是古战场,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期间,枪马山附近打得也十分激烈,不时有老乡在山上捡到旧弹壳,这应该是战争年代有颗炸弹从天而降,把殿顶砸穿了一个窟窿,弹头朝下,尾翼在上,不偏不斜落进祭祀坑,不是日军的就是美军的,仙墩湖上常年有大雾笼罩,投弹投偏了并不意外,这颗大炸弹,少说有七八百斤,当年落地没有爆炸,或因技术故障,如果赶上该死,也没准一碰就响。 据说航空炸弹从高空坠下,几十年之后仍有可能发生爆炸,以前在东北听说林场里发现过日本人投下的炸弹,有人想带到家当废铜烂铁卖钱,由于弹体巨大不便搬运,就用锤子去砸,打算砸成几块,再拿骡马从森林里拖出来,怎知一锤子抡下去,当场一声轰响,人和骡马全被炸上了天,还引发了一场山火,烧掉好大一片林子。 我意识到刚才厚脸皮用火把捅在炸弹上,使的力气着实不小,万一这颗炸弹响了,我们三个人此刻早已被炸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了,不觉冒出冷汗,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炸弹能从天上掉进祭祀坑,我们则是先发现村中古墓的封土堆,由墓门进去再出来,原本的湖面就消失了,千古异底村似乎掉进了混沌的漩涡,如果出口并不在村子周围,那一定是在高处,要说最高的地方,无疑是村中古墓。 厚脸皮见我呆愣愣站在那不动,几百斤重的炸弹倒下来竟不知闪躲,急忙推了我一把:“你不要命了,快躲!” 我转瞬间想到这个念头,刚回过神,石梁前那颗炸弹已经倒了下来,我们三人挤在狭窄的道路上无处躲避,想接也接不住如此沉重的炸弹,只要它压下来这,几个人全得变成肉饼,众人无从选择,匆忙中往石梁上连退几步,耳轮中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震颤之声反复回荡,那颗大炸弹重重倒下来,以木柱支撑在土窟上的石板道路,劲不住如此沉重的撞击,立时发生垮塌,悬空的石梁也因此断裂,立刻落到土窟深处。 6 横在土窟半空的石梁塌下去,不知有多深才到底,掉下去哪里还有命在,我以为大限到了,怎知宰牲台下不过十几米深,石梁塌下去,正好斜撑到土窟底部,三个人只是从倾斜的石梁上滑落,但也跌得晕头转向,五脏六腑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 相传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可下边是稀松的泥土,我心里觉得古怪,正想看看周围的情形,黑暗中忽听头上又是一阵巨响,原来是那颗炸弹从倾斜的石梁滚下,炸弹外壳长了锈,几经撞击没有爆炸,应该不会再响了,可重量还在,如同个大铁碾子从高处滚下来,压也能把人压成肉泥,土窟底下一片漆黑,宰牲台上的灯烛火把全都灭了,我们听到声响不对,来不及起身,急忙爬到一旁,几百斤中的炸弹带动劲风从身边滚过,在洞窟底下砸出个土坑,横在塌落的宰牲台前不动了。 我捡起火把点上,厚脸皮和田慕青躲得及时,没有让炸弹压到,三个人还带着树皮面具,我看不到那两个人脸色如何,但是不住喘着粗气,显得惊魂未定。 我捡回铲子,又从背包里取出两根用过一半的火把,交到厚脸皮手中,趁他和田慕青点燃火把的机会,我转过头四下一望,只见石梁斜倒在土窟角落,壁上有长方形的人脸岩画,两眼和嘴就是三个方洞,古拙神秘,人脸的轮廓近似傩教面具,似乎是鬼方人留下的古老岩画,那个古国被称为鬼方,正是由于这种方头方面的人脸图案,傩教先祖根据鬼方人的青铜面具,找到了这个土窟,此地也可以说是傩教的起源所在,这个四千年前就被人发现的土窟,是地下祭坛?还是鬼方人的墓穴? 此时厚脸皮和田慕青分别点上了火把,眼前变得豁亮多了,三人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我往高处看了看,似乎能从斜塌下来的石梁爬上土窟,我说:“多余的东西全扔下,等会儿出了土窟,你们跟着我走,出口多半在村中古墓的封土堆顶部。” 厚脸皮赶忙将装着鹿首步摇冠能宝物的蛇皮口袋扎紧,绑在背后,先前被山镐凿穿脑袋的那个村民,尸身也跟着倒塌的石梁落下,他过去拔出山镐握在手中,随时准备要走,想起大烟碟儿刚才落到土窟底下,为什么没瞧见人在哪里? 我寻思:“大烟碟儿从石梁上掉进土窟凶多吉少,还不得摔冒了泡?我却不能扔下他不管。” 厚脸皮说:“既然掉进了土窟,那人怎么没了?是不是让炸弹压成了肉饼?” 我没瞧见那颗炸弹压到人,土窟下的地方不小,三个人置身在其中一隅,火把只能照到身前七八米开外,又有炸弹挡着,看不到对面的情形,虽说身在险境,诸事不明,但祭祀坑下也并非无底之洞,此刻脚踏实地,又不见有什么古怪之处,我和厚脸皮的胆子大多了,打算去找大烟碟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田慕青说:“大烟碟儿已被傩婆阴灵缠住,你也知道,不把头砍下来,那股怨气不会散掉,没人救得了他,如果能够逃出村子,你们尽快自行逃命才是,别都把命丢在这。” 我明知田慕青说的没错,可还是不能死心,又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从土窟里出去了,我刚要问她,忽见雾中身影晃动,那些村民正追了下来,土窟底下不比石梁,在石梁上凭借地势狭窄,还可以支撑一阵,一旦在土窟下受到围攻,那是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情知土窟下边地形不利,没法抵挡受血雾驱使的村民,只好先退到那颗炸弹的另一边,手中捏了把冷汗,目不转瞬地盯着前方。 那颗特大炸弹的外壳锈蚀斑驳,横在地上有半人多高,落到土窟中也没爆炸,估计已是废弹。 我对厚脸皮和田慕青说:“等到村民逼近,咱仨就往前推这炸弹,滚过去还不压扁它几个?” 厚脸皮说:“倒也是个主意,你想好没有,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哪他妈还有接下来……”话说未了,一个村民张口怪叫,已经当先从雾中扑了出来。 厚脸皮叫道:“那些活死人过来了,我说你们俩别看着,还不快推炸弹!” 三个人以脚蹬地,双手和肩膀顶住炸弹,一同埋头使力往前推动,谁知土窟下的地面并不平整,那炸弹有极为沉重,连催几次力,不仅没往前挪动半分,反而摇摇晃晃要往我们这边滚动。 那村民转眼到了跟前,伸手要抓田慕青,厚脸皮抡起山镐,当头将那村民打倒在地,一缕血雾冒出,在土窟中聚而不散。 我看田慕青手中只有火把,扯着她往后退开几步,忽听凄厉的怪叫从后边传来,我转头一看,只见先我们一步掉进土窟的大烟碟儿,正脸色阴沉地站在我身后,脸上的树皮面具已经掉了,两眼像两个无神的黑洞。 我之前心存顾忌,好比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此刻事出无奈狠下心来,手中铲子劈下,削去了大烟碟儿半边脑袋,眼看他的尸身立即扑倒在地,我不由得双手颤抖,心似刀戳,那一铲子如同削在自己头上,然而这一转身,火光也照到了土窟深处的东西。 第二十章 重开世界 转眼之间,古尸肚子瘪了下去,两腿间爬出一个硕大的怪婴,状若浑浑噩噩,周身遍布枯褶,方面尖耳,两眼还没睁开,四肢前长后短,也与那母山鬼外形相近,只是没那么多灰白色的长毛,皮肉干枯,一看即是胎死腹中,可居然还能活动? 1 传说村下的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由于上次血祭的失败,村子掉进了鬼方,田慕青要完成中断的血祭,否则土龙子会从千古异底村逃出去,傩婆的阴魂想掐死田慕青,让她无法完成仪式,如过田慕青死在此地,村子的出口也将消失,我和厚脸皮是进退两难,救了田慕青等于放走土龙子,不救田慕青,我们二人也得跟着送命,我选择救下田慕青,至于这么做是对是错,结果难以预料,不过土窟中的宰牲台已经塌了,三个人又被村民堵在祭祀坑里,性命只在顷刻之间,怎么想也是有死无生。 待到一铲子削掉大烟碟儿的半个脑袋,我更是心灰意冷,怎知火把照到身后,隐约看见漆黑的土窟中间,四仰八叉躺着一个“山鬼”,按照民间的说法,山鬼就是毛人,四肢近乎于人,却比人高大得多,全身都是灰白色的毛发,垂下几寸长,头大唇厚,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状甚奇异,而且肚腹高高隆起,似乎临盆在即,但是已经死了很久。 我在林场时听人说,解放前有一父一子两个猎户进山打鹿,儿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找了个空木屋过夜,深山老林里有很多木屋,有马匪山贼留下的,也有抗联打日本留下的,还有挖金伐木的人们所留,熟悉山里情况的猎人很容易找到地方歇宿,二人在这住下,半夜忽听屋外的猎狗狂吠,爷儿俩急忙拎着土铳出去,一看吓得魂儿都冒了,是个全身有毛似熊似猿的怪物站在外边,比常人高出半截,猎狗已被它扯住两条后腿往两下里一拽,活生生撕成了两半,下水掉了一地,不等父亲端起土铳来打,早让那怪物一巴掌拍到地上,抓过儿子夹在腋下,翻山越岭地去了,父亲还有口活气儿,转天让人救了,山民们在深山中找了半年,也没找到那怪物的踪迹,人们便说那是山鬼,当地人谈虎色变,不止是兴安岭,别的地方也有类似的传说,比如有人被山鬼掳去,并同山鬼生下后代,多年后从山中逃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早死了,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我想山鬼或许近似于毛人,以往当真是有,而且听山鬼的事听多了,提起来全是如何如何狰狞,如何如何掳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想不到在村下的土窟里,竟有这么一具全身灰白长毛的古尸。 祭祀坑上边是座大殿,殿中有个土窟,宰牲台悬在当中,深处是个更大的洞穴,但这古尸并不是人,鬼方人也不会长成这样,估计是那时候的人们,在土窟中意外发现了一具山鬼的死尸,鬼方古国消亡之后,傩教先祖又找到了这个土窟。 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说土窟是通往鬼方的大门,还要用活神血祭,要说山鬼野人一类的奇异灵长目,可能近代灭绝了,一旦显出踪迹,就能引起轰动,古时却不是十分罕见,清代的房山县志中有明确记载,那个县为什么叫房山?因为“山中多洞,洞如房屋,有毛人居之”,这在县志中写得很明确,往更早了说,商周时曾有山民捉到活的毛人献给天子,那时候留下的青铜器上,已有全身长毛的山鬼形象,可见古人对山鬼有所认知,应该不会因其僵而不朽,就妄加膜拜祭祀,土窟中的古尸,也不过个山鬼,虽然我们是头一次看到,但不是绝无仅有,除了形貌似人,并无他异,虽然这全身灰白长毛的僵尸,在洞窟中几千年没变样,的确古怪,但要说因此让古人把它当成神灵,那倒也不至于,除非这僵尸…… 2 我相信土窟中的东西,比土龙子更为恐怖,否则不会有灭村之祸,可是想不出是什么原由,傩教专门对付僵尸厉鬼,绝不会在村中祭祀一个死而不化的古尸,何况还不是人,但这是因为我们所知所见有限,还不了解其中的秘密。 刚这么一打愣,厚脸皮和田慕青转过头来,看到大烟碟儿掉了半边脑袋,惨死在地,无不黯然,但也只是感到难过,吃惊倒是没有,厚脸皮说:“大烟碟儿横死在这,那是他的命,咱回去三节两供上坟时烟酒点心必不短他的……”说到半截,看到那个全身灰白长毛的僵尸,他和田慕青不由得齐声惊呼。 我说:“别慌,土窟里只有一个死去多年的山鬼,不会动了。” 厚脸皮说:“山鬼……是野人?看着可他妈够渗人的……”跟着急道:“别管这玩意儿了,土窟上的村民可都下来了!” 我往身后一看,已有几十个村民爬下斜倒的石梁,摇晃着身子,正从炸弹两边绕过来。 如果在土窟中四面受敌,顷刻间就会让村民们攻击致死,但也来不及退到角落,三个人将手中的火把组成一道火墙,随时准备抵挡围上来的村民,此刻还抱有一线希望,如若支撑一阵,或许能寻个机会避过此劫。 我放不下祭祀坑里的谜团,忍不住问道:“村下土窟是送鬼的大门,怎地只有一具古尸?” 厚脸皮说:“你问我?我还纳着闷呐!” 我这话是问田慕青,我感觉到她身子发抖,可看不到她的脸色,她也不知道土窟下的情况,血祭是在宰牲台上完成,自打有这个村子以来,大概从来没有人下到过土窟底部。 我心念一转,那些村民是被傩婆阴魂附体,傩婆的阴魂要置田慕青于死地,阻止她完成血祭,其实祭祀坑中的宰牲台倒塌,也就没法再进行仪式了,不过那阴魂执念难消,仍追到土窟深处,村子里的大傩祭祀到底是祭何方神怪?是这毛色灰白的古尸?那个通往鬼方的大门在哪?我不识得村中石碑上的古字,所有的事情,全是听田慕青一人所言,常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了她的当不成? 大烟碟儿的死让我心神恍惚,正自胡思乱想,忽听那古尸身上发出奇怪的声响,我心知有异,使劲睁大了眼往前看去,可火把的光亮有限,朦朦胧胧的,只能看到僵尸侧面轮廓,越是看不清楚,心里越是没底。 我心想此时身陷绝境,仅是那些村民已经没法应付,不如一把火烧掉土窟中的古尸,须是当机立断,以免生出别般变故,虽然看不出这死尸有什么不对,但是我不敢大意,刚要将火把抛过去,就看有只手在动,看来并不是那个古尸的手,因为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长的指甲和毛发,比常人的手还要小一些,五个手指跟五条枯树枝相似。 我心中更加骇异:“怎么看那也不是人手,土窟深处除了死掉的山鬼,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其余两人也听到声响,顾不上正在逼近的村民,同样瞪大了眼,望向那具古尸看。 那个树枝般的手,是从灰白毛僵尸两腿之间伸出,我看得目瞪口呆,土窟中的僵尸肚腹隆起,死时有孕在身,至少死了四五千年,死尸枯僵已久,腹中之胎岂能再活?可看这情形,分明是死胎在往外爬,转眼之间,古尸肚子瘪了下去,两腿间爬出一个硕大的怪婴,状若浑浑噩噩,周身遍布枯褶,方面尖耳,两眼还没睁开,四肢前长后短,也与那母山鬼外形相近,只是没那么多灰白色的长毛,皮肉干枯,一看即是胎死腹中,可居然还能活动? 3 厚脸皮虽觉诧异,却不怎么怕了,即使是成了形的鬼胎,一镐抡下去,也能在它头上凿个窟窿出来,他告诉我土窟空旷,容易受到村民围攻,应该赶快退到洞壁下方,依托地势才好周旋,先把能动的村民都引到土窟下,再寻机从倾斜的石梁爬上去。 我发现那些村民来得缓慢,到了炸弹附近就不敢过份逼近,不知是怕了火把,还是对这怪婴有所顾忌,我生出不详之感,土窟中潜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是来自这个从母胎中爬出的怪婴?我看这怪婴眼都睁不开,虽然丑陋得让人厌憎,但比起我们在这个村子里遇到的凶险,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可怕,可正因为太过古怪,有种不详的气息,我也不敢托大,见厚脸皮要退到土窟远端,那刚好会从怪婴旁边经过,我挡住他说:“先别过去,事情不对。” 厚脸皮说:“你还怕这个?不过是刚生下来的怪胎,瞧我把它小鸡儿拧下来,让它撒尿痛快。” 我说:“怎么是刚生下来?这东西的母胎死了几千年,却在此时突然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厚脸皮说:“最近的怪事难道还少了?咱们全凭这几根火把防身,等到火把用完,那时候你想哭可都找不着调门儿!” 我心想该行险的时候可以行险,该小心的时候必须小心,不能全指望撞大运,命只有一条,死了可再也活不转来,凭着眼中所见肌肤所感,我知道此刻土窟中一定出现了重大变故,只是我们意识不到罢了。 我并不是怕僵尸肚子里的怪婴,而是种种反常的迹象,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万分不安,我们三个人与那些村民隔着炸弹对峙,身后有大烟碟儿的尸体,七八米开外是爬出母胎的怪婴,时间几乎停下来不动了,我感觉到不大对劲儿,却找不出哪里不对,就在此时,那怪婴脸上的两条肉缝分开,两个死鱼般的小眼到处打量,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我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直蹿到头顶心。 厚脸皮焦躁起来:“你平时胆子也不小,怎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让这个怪胎吓得缩手缩脚。” 我两眼紧盯着那个怪婴,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儿了,我们站在原地未动,火把至多照到七八米开外,那具古尸刚好在这个距离,初时我即便将火把往前伸,也只照到半边轮廓,看得并不清楚,此时这怪婴从古尸两腿间爬出,身上拖着脐带,趴在那里没动地方,可再用火把照过去,连它脸上的皱褶也瞧得一清二楚。 厚脸皮一头雾水,说道:“火把忽明忽暗,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那有什么不对?” 我说:“这都是点了半截的火把,涂在上边的油膏耗尽,火光该当越来越暗才对,怎么七八米之外原本看不清面目的怪婴,反倒变得更为真切?” 厚脸皮说:“是怪婴朝咱们爬了过来……”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三个人仍站在炸弹近前,怪婴也未离开古尸。 我发觉炸弹和古尸位置没有任何改变,火把也不会越来越亮,之所以能看得清,是我们和那个怪婴的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厚脸皮道:“我看你是吓懵了说胡话,谁都没动地方,怎么可能越离越近?”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匪夷所思的情况,看火把照明的范围没有变化,仍是七八米,此时分明感觉到危险近在眼前,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是糟糕透顶,我额头上冒出冷汗,究竟为什么炸弹和古尸都没动,两者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田慕青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是土窟中间的地面正在消失。” 4 我听到田慕青这句话,心里跟着一哆嗦,如果炸弹和古尸都没动,距离却又在不断缩小,也只能是两者之间的距离消失了。 古代有地缩地长这么一说,比如一列三座山,中间的山突然没了,原本分隔在两边的山接在了一处,那就是地缩,地缩是指两山之间,又冒出一座山,可能是直上直下的垂直形大地震所造成,按老时年间的说法称为“地缩”,声势想必惊人,但是土窟中没有任何动静,炸弹和古尸之间的距离,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缩短了,转眼之间,那个面目可憎的怪婴,似乎离我们又近了一些。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土窟中的地面消失变窄了会怎样?持续接近那个怪婴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可我清楚不能任凭怪婴逐步接近而不采取行动,也没时间再想了,此刻是进是退,该当有个定夺,我往身后一看,雾中全是村民变成的行尸,估计只要退过那颗炸弹半步,便会立刻让那些村民围住,根本没有从石梁上逃出土窟的机会,然而困在原地僵持不动,则会距离那怪婴越来越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每一步都事关生死,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厚脸皮不相信土窟中的地面会消失,他以为我和田慕青看错了,当即将手中烧了一半的火把,用力朝土窟深处抛了过去。 说也奇怪,他抛出这根火把,原是想看明白土窟深处的地势,以便找寻出路,哪知火把刚接近那个怪婴,蓦地凭空消失了,火把并没有灭掉,也没有掉落在地,通常投个石子进水,还能够溅起几圈波纹,可我们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抛过去的火把竟然说没就没了。 厚脸皮吓得够呛,正所谓眼见为实,由不得他不信,骇然道:“火把哪去了?” 我明白过来,比厚脸皮还要骇异,不是炸弹和古尸之间的地面消失了,正在消失的是空间。 怪婴身前似乎有个无形的黑洞,⒌㈨⒉它对着哪里,哪里的空间就会向它塌缩,我们看不到消失的过程,却见到了结果,如果之前走过去,大概也会同刚才的火把一样消失无踪,只不过是一念之差,想到此处,当真不寒而栗。 我不知这怪婴的真面目是什么,也不知为它何能让周围的东西消失,但直觉告诉我绝不能再接近怪婴半步,更不能等着它接近我们。 到这时候不用再商量了,我和厚脸皮都是一般的心思,必须夺路冲出土窟,那是半点不含糊,哪怕出不去,半道死在那些村民手中,总比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好,反正是这一条命,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了,可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腿,忽听背后传来怪响,有如狂风催折枯木,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响动,心中暗想:“那个怪婴怎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丈开外的怪婴,身上长出一株血淋淋的大树,形状像树,却又似有生的活物一般,枝条蠕动伸展,那是生长在虚无中的怪树。 5 我在二老道的《阴阳宝笈》中看到过这样一段的记载,π5π6π2πbπoπoπkπ大意是说:“前后左右上下为六合混元,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阴阳生死全在混元之中,但大道中不止一元,而是诸元并行,诸元间有“界”相隔,界是指没有前后左右上下六合的虚无,有种生长在虚无深处的劫天灭地之树,可以吞没混元,等到阴阳二气尽灭,既是重开世界之时”。 以前我只当那是故弄玄虚的话,此刻一想,土窟下的怪物多半是鬼方怪树,大概几千年前,有个山鬼死在土窟之下,当年山鬼野人大多住在洞穴里,因此毛色灰白,山鬼临死前已经怀了胎,而怪树撑裂虚无之处,刚好是在死胎里,山鬼连同腹中的死胎,竟与怪树长成了一体,古尸年久不朽,后来鬼方人不知怎么找到了古尸,又发现在一定条件下,接近古尸的物体都会消失,于是当作神明祭拜。 等到鬼方人迁逃至漠南,傩教先祖又从鬼方人的青铜面具图案,得知有这么一个土窟,又经过千百年,立下傩制,土窟成了傩祭送鬼的所在,所谓通往鬼方的大门,正是与怪树长为一体的一大一小两具古尸,傩教通过仪式唤出怪树,将无法降服的瘟神厉鬼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可让怪树出现十分凶险,一旦出了差错,不止整个村子会陷入截灭之灾,还有可能吞没混元,我不清楚傩神仪式的由来,估计是有个很古老的血脉,死掉一位转生的活神,便能让怪树沉眠不动。 再往后,傩教中的冯异人,到黄河边上捉黄鬼,误吃了土龙子,肉身让土龙子所占,自此不死不灭,但好像也会受到伤损,需要睡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村民们骗了土龙子,立誓发愿造庙封神,用金俑玉棺将它葬在地宫里,年年岁岁用童男童女上供,实则设下两条计策,一是在棺椁中放置阴阳枕,那枕头枕在头下久了,魂就散了,土龙子也想找个地方恢复肉身,不知是计,进了地宫,躺在阴阳枕上进到了梦中,不离开那个枕头便无法醒转,若干年之后,土龙子的阴魂散掉,形魄尚存,傩教第二条计策,是拖延时间稳住土龙子,等它阴魂散去,再将装有不灭肉身的棺椁送进土窟。 大唐天宝元年,傩婆叛教,杀了住在庙中的活神,大傩仪式进行到一半被迫中断,致使土窟下通道打开之后不能闭合,全部村民都戴上树皮面具祭神,让这个村子陷进了混沌的漩涡,所以怪树没从古尸中长出来,之前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将一个又一个活神送进村子,可傩婆等惨死的作乱之人,尸块堆在乱葬坑中,化作了肉丘,它把后来进入村子的活神全给吃了,也许是这个村子死的人太多,怨气太深,好像受到诅咒一样,直至今天,血祭仪式仍然没有完成。 我和同大烟碟儿厚脸皮三个人,也是倒霉鬼催的,非要来此盗墓取宝发横财,不期遇到同样在寻找这个村子的田慕青,更有黄佛爷一伙盗匪,或许是命中注定,合该出事,别说我们提前不知道,提前知道了怕也躲不过去,结果不仅把地宫里的土龙子放了出来,大烟碟儿也殒命身亡,又在土窟中看到了鬼方怪树,此刻四周的空间正在迅速被它吞掉,这个娄子捅得可大了。 这么多的事,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中转了一圈,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因为之前我已经反复想过无数遍了,不过有一件事我仍是不解,村子陷入了混沌的漩涡之后,土窟中的怪树千年没动,我们也没去碰古尸,为何怪树突然间长出来,同时开始吞没周围的空间? 6 我们可能无意中做了什么,惊动了土窟中的怪树,也许是活人的气息,也许是石梁和炸弹掉落下来的声响。 另外还有一个念头我不敢去想,是有活神下到土窟中,这才将劫灭天地的怪树引出来,如果田慕青让它吃掉,那怪树或许会继续沉眠。 我侧过头看了看田慕青,她在树皮面具中的双眼,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我心想我不该有这个念头,当下将铲子交给厚脸皮,拽上田慕青,拔腿往土窟外边走。 田慕青还在犹豫,我看怪树从古尸中长出,转眼几丈高了,距离我们又近了几米,急道:“你听我的没错,我有法子对付它,你先跟我走!” 不是我信口胡说,有活神完成血祭,这个村子连同怪树,将会永远消失,我寻思以往进入村子的活神,全让傩婆吃了,怨气变成的雾中,也该有不少活神的血,怪树如果吞没那些村民,它或许会从此消失,即使这法子不管用,大不了我们和这个村子全被怪树吞掉,那是最坏的结果,此刻陷入绝境,左右躲不过一死,既然想到了这个法子,何不放胆一试? 我顾不得对田慕青多说,只让她信我这一次,不由分说,拖上她便走。 三个人跨过横倒在地的炸弹,我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村民,厚脸皮一手挥铲一手抡镐,往那些没有退开的村民头上击打,但见血雾中尽是枯槁的人脸,不知有多少被村民,过了炸弹再也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厚脸皮背在身后的蛇皮口袋,在混乱中被扯掉了,他连忙去捡,却有几个枯木般的手伸出来,将他死死揪住,再也挣脱不开。 我和田慕青见厚脸皮情况危急,连忙从旁边援手,厚脸皮也用山镐和铲子打倒几个村民,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再想找掉在地上的蛇皮口袋,却让围上来的村民踩到了脚下,土窟中本来就黑,又有血雾笼罩,哪里还找得到。 厚脸皮低头寻找蛇皮口袋,稍稍一分神,竟被一个村民张臂抱住,当即滚倒在地,后头的村民蜂拥上前,只见血雾中伸过来数十条干枯的死人手。 我心知大势已去,三个人在这一死了之,也不用去想往后怎样了。 这时一阵阴风卷至,尸气弥漫开来,我和田慕青手里的火把险些灭掉,心中大惊,却见那些村民一个个吐出血雾,怪叫声中从后往前纷纷倒地,倒下的立时朽木般一动不动,眼前血雾太重,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拽起趴在死人堆里的厚脸皮,刚一抬头,血雾正在散开,只见一张面如白纸的人脸。 那人披散了头发,看不清楚面目,那张脸在颈中一转,脑后有另外一张脸,巨口连腮,蟒袍玉柙上全是血迹,四肢撑地,拖着一条肚肠,正是逃出地宫椁室的土龙子,它此刻从高处爬下来,转着脑袋张开大口,将周围的血雾吸口中,只听无数冤魂发出凄惨的哭声,在土窟中反复回响。 7 土龙子在阴阳枕上躺了千年,元神已散,可能形魄中仍留有一些对这个村子的仇恨,见了脸上有树皮面具的人,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嚼,带起一阵阴风扑面而至。 我心里想着别怕,身子却不住发抖,咬紧牙关,握起火把往土龙子脸上打去。 土龙子不像阴魂附体的村民,根本不在乎火光,恍如不觉,张开过腮的血盆巨口,当面咬来。 我心想这要让它一口咬上,我上半身就没了,急忙推开田慕青,自己也侧身闪躲。 厚脸皮从地上爬起身,抡开山镐,一镐凿在了土龙子的头上,凿出个大窟窿,可土龙来势不减,对这厚脸皮就是一口。 厚脸皮叫声“哎呦”,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刚好避开了这一口,土龙子扑得太狠,它收势不住,“呼”地一下从炸弹上爬了过去,转身想要接着吃人。 我脑中忽一闪念,只凭我们这三个人,不可能跟土龙子对抗,可它如今将村中的血雾全吸走了,岂不是变成了祭品? 此刻土龙子又处在炸弹和怪树之间,我心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也顾不上再想是否可行,我和田慕青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拼命推动横倒在地的炸弹。 厚脸皮看出我的用意,他还坐在地上,来不及转身,就用后背顶住炸弹,两脚蹬着地帮忙推。 几十年前落在村子里的重型炸弹,弹体不下七八百斤,之前我们在另一侧推,由于土窟中间地势低,往上坡方向根本推不动,此时却是往反方向推,三人发声喊一同用力,炸弹轰然滚动。 距离不过两米,土龙子刚转过头,那颗炸弹也到跟前了,它要是站着,或许能迈过来,可它向来是四肢撑地爬动,身子位置低,眼瞅着炸弹从土龙子身上滚过去,七八百斤的弹体不亚于一个大铁滚子,当场把它压成血肉模糊的一片,炸弹滚动到怪树近前,声响戛然而止,弹体消失无踪。 我喘着粗气,定睛看去,只见土龙子几乎被炸弹压扁了,遍地都是鲜血和内脏,鲜血流向土窟中的大树,要说也怪,别的东西一接近怪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土龙子的血却从地上流过去,而且它被炸弹压扁的肉身,也像被无形之力往那边拖动。 土龙子吃了傩婆变成的血雾,傩婆中又有活神的血肉,此刻它血流遍地,肉身当即被那株大树吸了过去。 傩婆为了从地宫中救出土龙子,叛教作乱身遭惨死,死后变成肉丘,把进入村子的活神全吃了,怎知土龙子出来地宫,立刻将傩婆等人阴魂所化的血雾吃了,反倒成了土窟中的祭品,可见世事因果难料。 我们虽然一举扭转了形势,却不敢相信事情能如此了结,霎时间四壁摇颤,声如裂帛,但见怪树的周围,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的土龙子挣扎着想往外爬,却似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怪里扯动,转眼间归于虚无,地上一块碎肉都没留下。 8 土窟中震颤剧烈,四下里的地面,都往怪树周围的窟窿中塌缩,大烟碟儿的尸身也不见了。 我们心知血祭一旦完成,整个村子都会坠落虚无,如今千年的诅咒已经到了尽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厚脸皮不死心,还想在村民死尸下找装宝的蛇皮口袋,里边有神禽纹铜镜、玉勾宝带、鹿首步摇冠,皆是无价之宝,岂能置之不理。 我急道:“东西就别要了,活命要紧!” 厚脸皮说:“命是要紧,财也要紧,不能让大烟碟儿白死了!” 我说:“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个妹妹,你死了让她怎么活?” 厚脸皮叹了口气,虽是万般不舍,也只好不去理会那条蛇皮口袋。 三个人攀着倾倒的石梁爬出土窟,经过祭祀坑大殿和神道,一路逃进了村子,雾中只听身后房屋沉陷倒塌之声不绝,有如天塌地陷,我们互相拉扯着一步不敢停留,跌倒了爬起来又跑,逃到村子当中那座封土堆前,一看高处全在雾中,我们三个人心知肚明,这不是活路便是末路,横下心来往高处攀爬,终于登到土丘顶部,但觉这土丘也开始往下沉。 不久,大水漫至土丘,有根村屋倒塌落下的梁木,在水面上浮过来,我们如同见了救命稻草,急忙爬上木梁,三人累得几乎要吐血了,趴在木梁上随波逐流,只见四下里雾茫茫,好像回到了仙墩湖上。 三个人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出来,回想此番遭遇,皆是唏嘘不已,简直是做了场噩梦,当真可怕到了极点,千古异底村中的无数村民、傩婆、土龙子、祭祀坑里的古尸、金俑玉棺、鹿首步摇冠、大烟碟儿、黄佛爷、水蛇腰一伙盗匪,全部从这世上消失了,这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想今后大概不会再梦到辽墓壁画中的阴魂了,可今后也没法再见到大烟碟儿,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此时此刻,也不怕让厚脸皮和田慕青看到了,但我刚要哭,发觉自己脸上还罩着树皮面具,之前只顾着逃命了,哪想得到要把傩面摘下来,其余那两人也忘了摘。 厚脸皮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树皮面具,说道:“这玩意儿在脸上久了,还真舍不得摘下来,好歹是几千年前的东西,带回去没准能值些银子,你们俩那个如果不想要,可也别扔到水里,全给我留着。” 我说:“傩面都是打村中死人脸上扒下来的,咱们迫不得已才用,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想再看见这种树皮面具了,你要不嫌晦气就给你。” 厚脸皮说:“你属狗熊的撂爪儿就忘?没有这树皮面具,咱们能活得到现在?我拿回去哪怕卖不出去,我压到炕底下也能辟邪。” 我说着话要摘下来,那傩面后边有搭扣和绳带,系紧了罩在脸上不容易掉,我摸到自己后脑勺,扣死了想解解不开,便让田慕青帮忙,她自己的面具也还没解开。 我手中正摸到自己脸上的树皮面具,忽见前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还不等我们做出反应,木梁便被那漩涡吸了过去,霎时落到了深处,我猛然一惊,身子如坠冰窟,原来我们还没离开村子周围的漩涡,更可怕的是我们三个人脸上都有傩面,此时已经来不及再摘下树皮面具。 最后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在草鞋岭下见到的三个干尸,当时认为大唐天宝元年落进湖中的村民,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三个带着树皮面具的干尸是谁了。 后 记——傩 有人问过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爱看挖坟掘墓的故事?” 听道貌岸然的先生们说:“盗墓取宝,满足了绝大多数人一夜暴富的心理。” 可如果只惦记一夜暴富,为什么不去看抢劫美国联邦银行金库的电影?实际上风水和陵寝文化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之久,自古以来厚葬成风,盗墓这种社会现象也随之出现,盗发古冢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求财,比如元灭南宋,挖开南宋皇陵,元人是为了断绝南朝的龙脉,这是出于政治目的;伍子胥掘楚王墓,鞭尸三百,是为了报仇泄愤;五代十国那会儿,某位皇帝十分好色,他听说前朝有位妃子貌美倾国,可惜美人已逝,无缘一见,便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替美人更替墓椁,趁机看一眼美人的尸身,这是因好色而盗墓;还有人遍挖古墓,是为了寻找失传多年的秘方,总之盗墓的动机和盗墓的手段同样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因为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都在其中,同时又从中衍生出数不胜数的奇闻异事及民间传说,一说关于盗墓的故事,必定离不开这些内容,每一个古墓的入口,都像一道通往古代的大门,在其中触摸历史、解读传统文化、发现消失的过往,我想这远比取宝发财更吸引人。 在《鬼市耳录》一书中提到的“傩”,与挪动的挪同音,傩文化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文化,将傩字分开,左边是人,右边是难,古代人普遍面对的困难,是无法治愈的疾病和死亡,于是有了驱除这些困难的“傩”,说简单一点,专管降妖捉怪。 从汉代开始有傩制的明确记载,汉宫中搜傩驱邪的过程,每一步都有严格规定,其实古老的傩祭从原始社会已经存在,西周时期成形,先秦至汉末,傩是纯粹的宗教信仰,神秘而严格,随后两千年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同释道儒三教相互吸收融合,流传至今,在西南地区保留得比较完整,有代代相传的“符咒、颂诗、仪式、道具、神庙”,以娱神也娱人的傩戏傩舞最为著名,乡里每当傩祭,必是热闹非凡,根据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傩祭和傩神的传说也不尽相同,例如“开口傩、闭口傩、文傩、武傩”之间的区别,小说不是为了考证傩文化,在这里只顺便说一两个有意思的民间传说。 先说一下“二十四神将”,据说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也有说是宋朝或汉朝的某个位皇帝,总之这位皇帝听说龙虎山张天师的本领高强,有心想一试他的手段,事先命二十四人躲在宫中击打乐器,然后告诉张天师宫中闹鬼,下旨让他做法除鬼,张天师用飞剑斩了这二十四个人的首级,从此阴魂不散,宫里真的闹起鬼来,惊动了皇帝的圣驾,只好封这二十四个鬼为傩将,为首者是傩神“欧阳金甲大将军”,与此相关的傩戏俗称二十四戏,傩戏的主题是“除魔除怪保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一般最后一场通常是由傩神登场,傩神以剑指前方,凌空虚写一个大大的“收”字,表示收服了全部妖魔鬼怪,天下太平,至此二十四戏结束。 傩神不止一位,比如三千多年前的古傩,拜吃鬼的方相为神,神兽吃鬼也是傩的重要内容,傩舞中存在大量跳山魈的内容,山魈不是现在所说的狒狒,而是一种独脚鬼怪,走路跳着走,因为傩的传统非常古老,后世很多宗教仪式中都有傩的影子,樟木面具是傩的特征,相传三四千年以前,有人挖到一个青铜面具,最初的傩是用铜面具,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铜面具被毁,往后也不敢再用,以木制面具作为替代品,这段传说太古老,挖到的青铜面具是何人所留,后来又什么不敢使用了?到如今全部失传,给人留下很大想象的空间。 小说中提到面具来自鬼方古国,殷商时把周边小国称为方,即方国,鬼方是其中一方,至于古傩的面具是不是鬼方人遗物,目前仍然是个谜。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