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无人生还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内容简介 十个相互陌生、身份各异的人受邀前往德文郡海岸边一座孤岛上的豪宅。客人到齐后,主人却没有出现。 当晚,一个神秘的声音发出指控,分别说出每个人心中罪恶的秘密。接着,一位客人离奇死亡。暴风雨让小岛与世隔绝,《十个小士兵》这首古老的童谣成了死亡咒语。如同歌谣中所预言的,客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杀人游戏结束后,竟无一人生还! 第一章 1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刚刚退休。此刻他正坐在一等车厢的吸烟室角落里,一边吸雪茄,一边饶有兴致地读《泰晤士报》上的政治新闻。 他放下报纸,眺望窗外。列车在萨默塞特平原上疾驰。他看看手表,还有两小时的路程。 瓦格雷夫法官回想着报纸上有关士兵岛 [1] 的各种奇闻逸事: 据说首位岛主是个美国富翁,酷爱帆船运动,于是买下这座德文郡海岸附近的孤岛,在岛上建了一幢豪华时髦的别墅。可惜他新婚的第三任太太非常怕水,结果只能连房带岛一起挂牌出售。随之而来的是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广告。后来传出一则简讯,称一位名叫欧文的先生买下了整座岛和别墅。打那时起,关于士兵岛的流言蜚语就传开了。有人说士兵岛的真正买主是好莱坞大明星加布里埃尔·特尔!她为了避开公众视线,来岛上躲几个月清净。署名为“大忙人”的记者又含沙射影地透露,说这座岛将成为皇亲国戚的私邸! “结婚季先生”则称是一位青年贵族一掷千金,买下该岛当蜜月爱巢。还有个名叫乔纳斯的人说自己得到可靠消息,海军部买下了这个地方,准备搞几项秘密试验。 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 士兵岛成了新闻! 瓦格雷夫法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尽管手写笔迹模糊不清,一些词却格外清晰。 亲爱的劳伦斯……一别多年……务请光临士兵岛……实为景色迷人之地……畅谈往日云烟……拥抱自然……沐浴阳光……十二点四十分由帕丁顿车站出发……在橡树桥恭迎…… 署名是位女士,花体签名是: 康斯坦斯·卡尔明顿。 瓦格雷夫法官使劲回忆上次见到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的具体时间。想来已时隔七年,不,八年了!后来她去了意大利,为的是沐浴阳光,让心融化在田野乡间。据说之后又去了叙利亚,想必那里的阳光更加充足,她可以与大自然和贝都因人亲密无间。 康斯坦斯·卡尔明顿,他猛然忆起,她正是那种会独自买下一座孤岛的女人,这样做能让她显得更加神秘!瓦格雷夫法官微微点头,觉得自己的推断挺有道理。他的头随着列车的节奏点着、点着…… 他睡着了…… 2 维拉·克莱索恩闭着眼,头往后靠着。三等车厢里除了她,还坐着五名乘客。这种天气坐火车旅行太热了!所以去海边一定非常舒服。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真幸运。一般来说,像她这样找假期工作,十之八九是摊上照看一群孩子的活儿,哪儿那么容易找到秘书之类的工作。就算是职业妇女介绍所也帮不上忙。 可就在她发愁的时候,这封信如期而至。 我收到职业妇女介绍所对你的推荐,从推荐信来看,他们对你深为了解。我同意支付你所期望的薪水,并希望你在八月八日入职。火车十二点四十 分从帕丁顿车站出发。有人会到橡树桥车站接你。另附现金五镑作为旅途开支。 乌娜·南希·欧文 信头打印了地址,德文郡斯蒂克尔黑文的士兵岛…… 士兵岛!就是它!最近的报纸除了它简直就不谈别的了!流言蜚语和各种猜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绝大部分可能都是空穴来风。但是,岛上的别墅归一位百万富翁所有,这个说法确凿无疑。而且,用奢华至极来形容这幢别墅绝对没错。 上个学期,维拉·克莱索恩在学校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不甘心地想: 一个只能带孩子做游戏的女教师,在一所三流学校里混日子能赚几个钱?要是能去体面些的学校工作,恐怕会好得多…… 想到这里,她突然不寒而栗。心想: “能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已经谢天谢地了。谁都不愿听到死囚审讯这类话,就算验尸官已经帮我开脱了所有罪名,想起来还是后怕!” 就连他都对她当时的表现和勇气称赞不已,她对此念念不忘。就说那次死囚审讯吧,简直不能再顺利了。汉密尔顿夫人对她非常照顾——只有雨果——算了,何必去想雨果呢! 想到这里,尽管车厢里是那样闷热,她却突然打起寒战来。真希望自己现在不是去海边!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眼前是西里尔的脑袋在水面上一起一伏,漂向岩石……他的脑袋在水面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而她就跟在他身后,摆出一副奋力向前游的架势,其实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了…… 那片海—— 那片温暖的深蓝色的大海——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度过整个早晨……雨果……雨果说他爱她…… 她一定不能去想那个叫雨果的男人…… 她睁开双眼,眉头紧锁,瞥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这个男人身材高大,棕色的皮肤,两只浅色眼睛的间距很窄。他的嘴型看起来很傲慢,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表情近乎残忍。 她想: 对面 这个男人一定去过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见过很多有意思的 事…… 3 菲利普·隆巴德的眼珠骨碌一转,往对面瞥了一眼,打量着坐在他面前的女人。 很吸引人,就是女教师的味道重了些。 冷静的猎物——他看得出来,自制力很强——不论是谈恋爱还是上阵打仗。不过他倒是挺愿意跟这个女人发生些什么…… 他皱了皱眉,赶紧打消这些没用的念头。做生意才是正经事,先得集中精力把这笔生意搞定。 可是,这笔生意到底怎么做,他根本不知道。那个瘦小的犹太人太会故弄玄虚了。 “你干还是不干?隆巴德上校!” 他琢磨了一会儿,回答说: “一百块金币,嗯?” 他故意表现得满不在乎,把价钱说得很轻松,好像一百块金币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可是一百块金币啊!实情是,他现在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快吃不上了。他有点儿担心,这小个子犹太人应该不是受骗了吧——犹太人最该死的就是,在钱的问题上谁也玩不过他们——他们可精明了! 他仍然满不在乎地问 : “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儿?” 艾萨克·莫里斯先生斩钉截铁地摇了摇他的秃脑袋。 “不行,隆巴德上校,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的客户说你是对付这种棘手事件的专家。我被授权交给你一百块金币,前提是你答应去德文郡的斯蒂克尔黑文跑一趟。离那儿最近的车站是橡树桥,到了车站,会有人接你,驾车送你去斯蒂克尔黑文,再用摩托艇把你送上士兵岛。到了士兵岛,你只要听我那位客户的安排就可以了。” 隆巴德立刻问: “在岛上要待多久?” “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 隆巴德捋着小胡子说: “你知道,我是不干那种事的——我的意思是,犯法的事。” 他说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莫里斯先生那犹太人特有的厚嘴唇上隐约掠过一丝笑意。他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要是我的客户让你干什么犯法的事,你完全可以退出。” 这个狡猾的小畜生真该死,居然还笑!仿佛对隆巴德过去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知道对于隆巴德这种人来说,哪儿在乎什么犯法与不犯 法。 隆巴德禁不住咧嘴一笑。 天知道,有那么一两次他差点儿就完了!然而最后他总能全身而退。其实,他才不在乎合法与否…… 不,根本不需要冒险做犯法的事。到了士兵岛,他期待的是好好享受一番…… 4 禁烟车厢里,埃米莉·布伦特小姐像往常一样挺直腰板坐着。虽说她已经六十五岁了,可还是看不惯那种懒懒散散的人。她那位古板老派的上校父亲对举止做派的要求最为严格。 看看现在这代人!瞧瞧这个车厢里的人!其实他们在哪儿都一样: 懒散,不知道害臊…… 布伦特小姐满脑子都是各种愤世嫉俗的念头,对于看不惯的事物,向来毫不妥协。虽然坐在拥挤不堪的三等车厢里,她却表现出完全不受拥挤和闷热干扰的姿态。现代人活得太矫情!拔牙要打麻药,睡不着觉就要吃安眠药,椅子要坐有软垫、有靠背的,女孩子走路居然把身子扭来扭去,夏天还半裸躺在沙滩上! 布伦特小姐紧闭双唇。她要让这些没教养的人好好瞧瞧! 她还记得去年暑假。不过,这个暑假肯定完全不一样。士兵 岛…… 她把那封已经读过不知多少遍的信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 亲爱的布伦特小姐, 你还记得我吗?几年前的八月,我们一起住进贝尔黑文的旅馆,相处得非常愉快。 现在我自己经营一家旅馆,就在德文郡海岸的一座小岛上。在我这里,你可以品尝到清淡的饮食,与那些气质高贵古典的人交往。我这里没有袒胸露体的人,也没有深更半夜唱歌喧哗的讨厌鬼。如果你有时间,作为我的贵客来士兵岛轻松度假,我将深感荣幸。八月初合适吗?就定在八日吧! 你真诚的 尤·纳·…… 落款是什么?签名太难认了。埃米莉·布伦特不耐烦地想: “很多人签名总是不认真。” 她回想在贝尔黑文见过的人。她连续两年夏天去过那里,有一个挺不错的中年女人——叫什么——叫什么太太的人,她父亲是大教堂里的牧师。还有一位奥尔顿小姐——要不就是奥曼——不,叫奥利弗!对,就是奥利弗。 士兵岛!报纸上提过。这座岛是不是和一个电影明星有关?还是和一个美国百万富翁有关? 这种地方的房价一般挺便宜的——小岛并非任何人都能住。一开始的想法可能很浪漫,但是等住在岛上就会发现,这也不方便,那也不称心,所以就尽快脱手了。 埃米莉·布伦特心想: 总之,我是去那儿白住一个假期。 近期她的收入迅速减少,碰到这家公司欠债、那家停发股息的情况,她不得不考虑节俭度日。要是能回忆起这位叫什么夫人,或者叫奥利弗小姐的人是谁就好了,哪怕再想起一丁点儿也好。 5 麦克阿瑟将军从车窗望出去,列车刚刚驶入埃克塞特。这些该死的支线区间慢车!士兵岛那地方如果坐直达的火车过去,根本就没有多远。 他没弄明白这个叫欧文的家伙到底是谁。是斯波夫·莱加德的朋友吧!肯定是——要不就是约翰尼·威尔的朋友? ……你的一两位老战友也要来……大家都想来叙叙旧。 没错,他是挺爱絮叨这些陈年往事。最近他怀疑大家都在躲着他。一定是那个该死的谣言搞的鬼!他越想越生气。算起来事情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一定是阿米泰奇走漏了风声。那个莽撞的小子!那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算了,还是别想那么多了!人有时就是爱瞎猜,猜想有人盯着自己。 想想这座士兵岛吧!他多么想赶快见到这座岛。关于这座岛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有传闻提到海军部、陆军部或空军部斥资买下了士兵岛,这种说法似乎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年轻的美国百万富翁埃尔默·罗布森确实在岛上盖了那幢别墅,而且是花重金修建,极尽奢华。 埃克塞特!看来还有一小时才能到!他等不及了,真想赶紧上岛…… 6 阿姆斯特朗医生开着莫里斯汽车驶过索尔兹伯里平原。他万分疲惫……人难免为名声所累。回想当年刚入行的时候,他穿戴整齐地坐在装修漂亮、门可罗雀的候诊室里,独守着崭新的医疗设备,深感前途渺茫,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终于,他成功了。好运再加上高明的医术,让他总算熬出头了!他对专业确实精通,不过单凭这个还不够,成名还要靠运气。而他偏偏赶上了好运!有一次,他快速准确地为病人确诊,之后又遇到了两三个感恩戴德的女病人——既有钱,又有人脉的上层人士——有关他医术高超之类的赞美就从此传开了。“你应该去找阿姆斯特朗医生,虽然他年纪不大,可是经验丰富极了。帕姆的病找过好几个医生,治了好几年,经他一诊治就好转了!”从此,阿姆斯特朗的事业可谓一帆风顺。 现在,他的诊室门庭若市,每天的预约都排得很满。因此,能在炎热的八月离开伦敦,前往德文郡附近的小岛吹海风,他自然喜出望外。不过,此行不完全是度假。他收到的信件内容含糊其辞,随信附上的支票金额也出人意料。欧文家想必家境殷实,否则不会一下子开出如此高额的支票。从信的内容看,男主人不放心妻子的身体健康,又怕自己的担心吓到胆小的妻子,因此请医生上门为她检查,但是要装成是普通客人,不和她提起治病之类的话。以免让她神经—— 神经。医生扬起眉毛。女人和她们脆弱的神经。不过嘛,这对生意有好处。反正找他看病的女人至少有一半是什么毛病也说不出来,纯属大惊小怪。但是对于这种女病人,实话实说可不会得到感谢,幸亏他总能编出一套说辞应付她们 : “你的情况属于一种什么(总之是非常拗口的医学名词),稍微有点儿不正常——不过不严重。还是需要治疗的,但是并不复杂。” 坦白说,所谓的药效其实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然而,他的方法总能让病人寄予希望和信任。 幸好过了十年,那桩事总算过去了——不,都有十五年了。那件事让他一只脚已经跨到了悬崖外面。幸好从那以后,他洗心革面,从此滴酒不沾。可是有时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一辆达尔曼超级跑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与他擦肩而过,害得他差点儿撞到路边的围栏上。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傻瓜!他讨厌这种年轻人,这次又差点儿被这种人撞到。这群该死的笨蛋! 7 安东尼·马斯顿猛踩油门,他心想: 这么一堆汽车像蜗牛一样在路上爬,实在夸张。总有车子挡在前面,胡乱并线,在马路中间开!英国的交通真可怕。不像法国,你大可以…… 是停车歇会儿喝一杯,还是继续赶路?反正时间有的是。再开一百多英里就到了。得来一杯杜松子加姜汁啤酒。这热得要命的鬼天 气! 如果天气一直这么热的话,去岛上可就太享受了!那个叫欧文的是什么人,他并不清楚。大概就是个暴发户,家财万贯的有钱人。巴杰尔在帮人打听有钱人的消息这方面的确很在行。当然,他也是身不由己。这可怜的老家伙,自己穷得叮当响。 希望他家能用好酒招待客人。他跟这类不是生来就懂得花钱享受的暴发户从没打过交道。可惜关于加布里埃尔·特尔买下士兵岛的说法纯属虚构,要不然他还真想跟这些电影人打打交道。 不过,那儿总会有几个姑娘助兴吧…… 走出饭店,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望一望蓝天,然后又钻进达尔曼跑车。 几个年轻姑娘一脸崇拜地盯着他——他身高六英尺,身材匀称,头发蓬松,小麦色的皮肤,还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 他猛轰油门。随着马达的轰鸣声,跑车在狭窄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把老人和那些替人跑腿的男孩儿吓得直往两边跳。那些男孩儿还一个劲儿盯着他的汽车瞧呢,满脸羡慕。 安东尼·马斯顿开心地继续享受他的旅程。 8 布洛尔先生乘坐的是从普利茅斯出发的慢车。车厢里除了他,只有一位乘客,是一位视力模糊的老海员,已经低着头睡着了。 布洛尔先生在一个小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这群人包括,”他自言自语道,“埃米莉·布伦特,维拉·克莱索恩,阿姆斯特朗医生,安东尼·马斯顿,瓦格雷夫老法官,菲利普·隆巴德,麦克阿瑟将军,男管家和他妻子——罗杰斯先生和罗杰斯太太。” 他合上小本子,放回口袋,望了望角落里酣睡的老人。 “比八个人多了一位。”布洛尔先生仔细计算了一番。 他把每件事都仔细想了一遍。 “这次的行程还挺轻松,”他琢磨着,“应该不会有人找麻烦。希望我外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他赶忙站起身来,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一撮小胡子让他看起来颇有军人气概。他面无表情。两只灰色的眼睛挨得很近。 “看起来应该像个少校吧,”布洛尔先生想,“不对,我忘了这群人里有个老兵,他一眼就能看穿我。” “南非。”布洛尔先生又想,“南非我可太熟了。这些人似乎都不了解南非,而我正好一直在看南非旅行资料,聊起来可以装作对那儿很熟悉。” 幸亏有各种各样的殖民地。布洛尔先生自认为对南非了如指掌,应该能就这个话题和别人聊上好一会儿,也不会露马脚。 士兵岛!他从小就知道。这座岛离岸约有一英里远,海鸥在发臭的岩石上歇脚,这座岛因为形状像士兵头部的轮廓而得名。 到这座岛上来盖别墅,真是个奇怪的想法!一变天就让人傻眼!要不说嘛,百万富翁就是爱瞎胡闹! 坐在角落里的老人醒过来了,说 : “你永远也摸不准大海的脾气,永远!” 布洛尔先生随声附和: “说得没错。永远也摸不准。” 老人打了两个嗝,叹口气说: “风暴就要来了!” 布洛尔先生说: “不,不,我看天气挺好的。” 老人生气地说: “风暴就在眼前,我能感觉出来。” “也许是吧。”布洛尔先生从善如流。 火车到站了。老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得下车了。”他摸着窗户说。布洛尔先生帮了他一把。 站在车厢门口,老人眨着昏花的双眼,郑重其事地举起一只手。 “边走边祈祷吧,”他说,“边走边祈祷。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 老人走下火车,跌跌撞撞地走上站台。他斜着身子,望着车上的布洛尔先生,表情严肃地说: “我跟你说,年轻人,审判的日子就在眼前!” 布洛尔先生回到座位上,心想: “上帝的审判对于他而言,确实比我近得多,就在眼前。”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他错了…… [1] 本书于一九三九年在英国首次出版时,此处原文为Nigger Island,意为“黑人岛” ;在一九六四年再版的英国版中,将Nigger Island替换为Indian Island,意为“印第安岛”;在二〇〇三年出版的英国版中,此处改称 Soldier Island,本版据此译为“士兵岛”,下 同。 第二章 1 橡树桥车站外,几个人三五成群,表情茫然地站着。这群人身后跟着搬运工,正在搬他们的箱子,其中一个人喊道: “吉姆!” 其中一个出租车司机走过来。 “你们是去士兵岛吧?”他问道,一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又马上以怀疑的目光互相打量起来。 因为瓦格雷夫法官是这群人中的长者,司机便对他说: “先生,这儿有两辆出租车。不过我们得留下一辆,等一等从埃克塞特开过来的慢车,那趟车马上就到了——最多再过五分钟——要接乘那趟车来的一位先生。哪一位不介意等他一下?这样一来,大家的座位就可以宽敞些。” 考虑到自己的秘书身份,维拉·克莱索恩抢先开口道: “我留下来等吧。各位是不是可以先走一步?”她一边说,一边看着其他三个人,眼神和语气都透露出自己的职务身份,隐隐有种命令的意味,就像在学校的网球课上让女生遵循她的安排一样。 布伦特小姐端着架子说了声“辛苦了”。率先弯腰钻进了其中一辆车,司机一只手为她扶着车门。 随后上车的是瓦格雷夫法官。 隆巴德上校说: “我和这位小姐一起等吧。” “我叫维拉·克莱索恩。”维拉说。 “我叫隆巴德。菲利普·隆巴德。” 搬运工正忙着把行李往车上堆。车里,瓦格雷夫法官先生非常绅士地说: “天气真是不错!” 布伦特小姐答道: “确实不错。” 这位老先生看起来挺气派的,布伦特小姐暗自思量。和她在海滨旅馆里经常见到的男人完全不同。如此看来,那位奥利弗小姐或奥利弗夫人交往的都是些上流人士——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问道: “你对这附近熟悉吗?” “我去过康沃尔和托基,德文郡这边倒是第一次来。” 瓦格雷夫法官说: “我对这儿也不熟。” 第一辆出租车开走了。 第二辆出租车的司机说: “请两位上车等吧!” 维拉果断拒绝道: “不用了。” 隆巴德上校微微一笑,说: “外面那堵阳光照着的墙看起来真不错。你想去车站里面等吗?” “当然不想。好不容易才从那趟拥挤的火车上下来!” 他回应道: “没错,这么热的天气挤火车确实很不舒服。” 维拉以同样的语气回答 : “我希望能稳定下来——我是说天气。英国夏天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 隆巴德没话找话地问 : “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从没来过。”维拉决定实话实说,所以赶紧补充道,“其实,我还没见过我的雇主。” “你的雇主?” “欧文夫人。我是她的秘书。” “哦,我明白了。”隆巴德的态度起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变化,就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话的声音也放松了许多,他说,“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维拉笑了。 “我没觉得哪里奇怪啊。欧文夫人原来的秘书突然病了。职业介绍所收到了她发去的电报,然后就让我来了。” “原来如此。可是,假如你到了岛上,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份工作,该怎么办呢?” 维拉又笑了。 “这只是兼职,一份暑期工作而已。我在一所女子学校有长期职位。说实话,一想到要去士兵岛,我心里还有些抵触。报纸上议论纷纷。它真是那么引人注目吗?” “不知道。我从没来过这座岛。” “真的吗?欧文一家可喜欢这里了。这座岛究竟是什么模样?给我讲一讲欧文一家吧。” 隆巴德想: 糟糕,我怎么说呢?说见过欧文一家,还是说没见过他们?他灵机一动,说: “别动!你身上有只马蜂,正在胳膊上爬呢。”他煞有介事地哄赶了一下,“没事了,马蜂飞走了。” “谢谢。今年夏天的马蜂可真多。” “就是。估计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等谁吗?” “一点儿也不清楚。” 一列火车驶入站台,拖着长音的汽笛声从站台传来。 隆巴德说: “火车到了。” 从月台出口走出来的是位身材高大、军人气概十足的老人,灰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白胡子也修得整整齐齐。 他带来的大皮箱看起来很沉,压得搬运工走起路来都有点儿晃悠。搬运工向维拉和隆巴德招了招手。 维拉走过去,得体地做自我介绍 : “你好。我是欧文夫人的秘书。出租车已等候多时。”她接着说,“这位是隆巴德先生。” 老人那双饱经风霜的蓝眼睛已经少了光彩。尽管如此,他打量隆巴德的目光依旧锐利,只一瞬间,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已经对隆巴德做出了判断。“这个人长得不错。就是有点儿邪气……” 三人上了出租车。汽车穿过死气沉沉的橡树桥街道,又在普利茅斯大道上行驶了几英里,然后转进迂曲的乡间小路。那里倒是一片绿意盎然,不过道路又陡又窄。 麦克阿瑟将军说: “我对德文郡的这一带很不熟悉。我从小在德文郡东部生活,就在多尔塞特旁边。” 维拉说: “这里真可爱。小山包,红土,一片绿野,景色宜人。” 菲利普·隆巴德挑剔地说: “就是有些闭塞。我喜欢空旷的乡村,放眼望去,无边无际——” 麦克阿瑟将军问他 : “依我看,你去过不少地方吧?” 隆巴德肩膀一耸 : “东奔西走地去过一些地方。你呢?” 隆巴德心想: 估计他下个问题就该问我大战爆发的时候干了什么。这些老家伙都爱吹牛。 不过,麦克阿瑟将军压根儿没提起大战。 2 他们的汽车翻过一个陡坡,驶上了通往斯蒂克尔黑文的公路。道路弯弯曲曲,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小村庄挨着海边,零星散落着几间茅屋和小渔船。 在落日余晖中,他们遥望海面上的士兵岛,就在正南方,他们第一次看到这座岛。 维拉惊讶地说: “它离岸这么远。” 完全出乎意料。她原以为要去的小岛离岸边不远,岛上建造了美丽的白色别墅。但是现在根本连别墅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粗糙的黑色岩石和状似士兵头部的轮廓。这座岛似乎被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她不寒而栗。 一个叫“七星”的小旅社门前坐着三个人。年迈的法官先生,挺胸抬头的布伦特小姐,还有一个魁梧的男人,他走过来做自我介绍。 “我们觉得还是等等你们比较好,”他说,“我们一起过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戴维斯,出生在南非,那里是我的故乡。哈哈!” 他的笑声很放松。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他的法庭上,他一定立刻命令旁听人员全部退席。布伦特小姐的态度也很明确,她显然不喜欢从殖民地来的人。 “上船之前有人想先吃点儿东西吗?”戴维斯先生好心好意地问。 对于他的建议,没人吭声。戴维斯先生竖起一根手指,转过身去。 “好,那就不再耽误时间了,好客的主人和他太太正等着我们!”他说。 在说话的时候,他也许应该注意到,这群人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情绪。提起主人和女主人,似乎给他们造成了奇怪的影响。 戴维斯钩了钩手指,歪靠在墙边的男人就走了过来。他的罗圈腿和走路的步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以海为生的人。他的脸饱经风霜,黑眼睛闪烁不定,说话声音不大,操着一口柔和的德文郡口音。 “女士们,先生们,都准备好了吗?船早就准备好了。还有两位先生要开车来,欧文先生嘱咐说不必等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到。” 大家站起身,跟着向导沿着岸边走上一座小小的码头。一艘摩托小艇紧靠码头停着。 埃米莉·布伦特说: “这船可真小。” 船主一个劲儿解释 : “太太,这船很棒!开起来快极了!开着它从这儿去普利茅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棒极了。”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的语气刻薄得多 : “我们这儿人可不少。” “比你们多一倍的人也坐得下,先生。” 菲利普·隆巴德和气地说: “没问题。今天天气好,风平浪静。” 布伦特小姐半信半疑,但还是被人扶着上了船。其余人也陆续登上船。这一群人到现在还谈不上有多熟悉,反而在互相猜疑。 向导刚要解开缆绳,忽然停了手,手里还拿着锚。 一辆跑车沿着村子里那条又斜又陡的小路飞驰。这辆车马力强劲,外形惹眼,看起来不同凡响。一个年轻人把控着方向盘,头发在风中飘扬。暮光中,他看起来不像凡人,简直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天神,和北欧传说中的英雄一模一样。 他按了按喇叭,喇叭声在海湾的山石草木之中回响。 这一刻的景象如此美妙。安东尼·马斯顿此时神气活现。后来,不止一个人曾回想起这幅画面。 3 弗雷德·纳拉科特坐在发动机旁,心想这帮人可真奇怪,也不知道欧文先生请来的客人究竟是些什么人。他原本以为来访的客人都是上流人士,像是那些珠光宝气、气派非凡的先生和太太,都身着乘游艇出海时穿的高档服装。 和罗布森先生的派对根本没法比。弗雷德·纳拉科特回想起那些和埃尔默·罗布森先生来往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当时的派对多高档,喝的是顶级窖藏! 这位欧文先生真是个怪人。弗雷德想想也觉得够滑稽的。他根本没见过这位先生,更别说他太太了。他从来就没出现过,所有的安排都是莫里斯先生张罗的,钱也由他来付。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给钱也很及时。尽管如此,欧文先生一定是个另类的人,否则报纸上怎么会提到那么多关于他的传闻?弗雷德琢磨着,这些传闻确实也有道理。 说实话,他觉得这座岛或许就是加布里埃尔·特尔小姐买下的产业。但是望着眼前的客人,又觉得这种想法没道理。这帮人没一个攀得上电影明星。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群人。 一位是老小姐,脾气不小。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本性。谁敢跟他打赌?她若不是怪脾气,那才奇怪。一位是老军人,气质像是个地道的军人。那个年轻姑娘长得挺漂亮,就是平凡了点儿,没有好莱坞女人那种魅力。那个装腔作势的男人一看就不是真正的绅士。弗雷德·纳拉科特想,他应该是做生意赔本了。另外,那个精瘦的男人,面相凶狠,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这种人挺少见的,倒很有可能是个拍电影的。 对了,这船人里面到底还是有一位像样的绅士,就是开着跑车最后才到的那位——真是辆好车!斯蒂克尔黑文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车,少说也值好几万——只有他像钱堆里长大的富家子弟。如果举办高端派对,也只有他够资格参加。 有时越想把一件事搞清楚,反而越糊涂。再说,这本来就是件糊涂事,一塌糊涂…… 4 小船在礁石之间颠簸穿行。现在终于能看见那幢别墅了。岛的南侧与北侧截然不同,岩石边缘延伸为斜坡,一直伸进海里。那幢别墅坐北朝南,正好可以从南边看清楚。房子不高,方方正正的,很有现代气息,窗户是圆形的,屋内的采光非常好。 这幢漂亮的别墅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 弗雷德·纳拉科特关掉马达,小船载着他们一行人顺利地驶入岩石之间形成的天然港口。 菲利普·隆巴德贸然说: “赶上坏天气,要想在这儿上岸那可就难啦!” 弗雷德·纳拉科特乐呵呵地说: “一刮东南风,谁也别想登上士兵岛。有时候交通一中断就是一个星期。” 维拉·克莱索恩心想: “岛上的物资供给真不方便,交通中断对住在岛上的人来说是最麻烦的事。看来要当好这个家的秘书也够操心的。” 小船在岩石边停下。弗雷德·纳拉科特率先跳下船,和隆巴德一起扶着其他人下了船。纳拉科特把小船牢牢地拴在钉进岩石里的环上,随后带领一行人沿着岩石上凿出的石阶向上走。 麦克阿瑟将军嘴里念叨着 : “哈哈!这地方真不错!” 然而,他心里并非这样想。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一行人拾级而上,到了一层露台上,才松了口气。在这幢别墅敞开的大门前面,一个体面的男管家正等着他们。他那副庄重的架势让这帮人更放心了。此外,这幢房子本身确实是再美不过了,站在露台上欣赏海岛风光,景色令人心旷神怡。 男管家走过来,微微躬着身。他瘦高的个子,头发灰白,派头十足。 管家说: “请随我来。” 宽敞的客厅里,酒席已经备好,餐桌上各种美酒列成几排。看到这些,安东尼·马斯顿立刻振奋起来。刚才他还一直琢磨,不知道邀请他来这儿的人在耍什么把戏!巴杰尔这个老家伙把他和这帮人一起请来,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酒确实不错,冰块也准备了不少。 这个男管家刚才说什么? 不凑巧,欧文先生有事耽误了,明天才能到。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一切应有尽有。现在请各位去房间。八点钟开饭。 5 罗杰斯太太领着维拉走上楼,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进了这间讨人喜欢的卧室。卧室里有一扇大窗户面朝大海,另一扇窗朝东开。维拉立刻高兴得叫出了声。 罗杰斯太太问 : “小姐,还需要些什么吗?” 维拉看了一圈。行李早就搬进来,而且已经帮她打开了。房间另一边是敞着门的浴室,里面铺着浅蓝色的瓷砖。 她马上说: “暂时不需要了。” “小姐,要是需要什么,请拉铃。” 罗杰斯太太的声音单调乏味。维拉好奇地看着她,她的皮肤白得惊人,像个面无血色的幽灵,头发全梳向脑后,一身黑衣服,打扮得体面极了。那双眼睛出奇的亮,骨碌碌转个不停。 维拉想: “她看起来战战兢兢的,似乎连她自己的影子都能吓到她。” 对了,就是这样!这个女人非常害怕! 她看上去就像被恐惧劫持了…… 维拉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笑着说: “我是欧文夫人新雇的秘书。我想你是知道的。” 罗杰斯太太说: “不,小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各位女士和先生的名字,以及你们分别住哪个房间。” 维拉说: “欧文夫人没提起过我吗?” 罗杰斯太太眨着眼睛说: “我没见过欧文夫人……暂时还没有。我们不过才来了两天。” 欧文这家人可真奇怪!维拉想着,大声问道: “这里有几个仆人?” “就我和罗杰斯,小姐。” 维拉皱起眉头。 这幢别墅里有八位客人,再加上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话,一共是十个人,却只安排了一对夫妇为这么多人服务。 罗杰斯太太说: “我的厨艺很好,我先生是个好管家。不过,我本来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客人。” 维拉问 : “你能忙得过来吗?” “没问题,小姐,我能行。如果总有这么多客人的话,欧文夫人会再请帮手的。” 维拉说: “那就好。” 罗杰斯太太转身离开了。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像一道影子似的离开了房间。 维拉走到窗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一切……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儿。欧文夫妇未曾露面,幽灵一般的罗杰斯太太,还有那些客人!那些客人本身就非常诡异,一个奇怪的派对! 维拉想: “要是我见过欧文夫妇就好了……我真希望自己了解他们。” 她站起来,在房间里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 这是一间完全按照现代风格装修的卧室,无可挑剔。镶木地板干净得发亮,地板上铺着洁白的地毯。墙壁是浅色调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四周装点着灯泡。壁炉架的造型简单大方,上面是一大块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狗熊的样子,中间镶嵌着一面现代式样的钟表。旁边挂着一个发亮的镀铬镜框,镜框里裱了一张很大的羊皮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她站在炉台前读这首诗。原来,这是一首她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会唱的歌谣。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 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士兵,秉烛到夜半; 清早叫不答,九个只剩八。 八个小士兵,旅行去德文; 流连不离去,八个只剩七。 七个小士兵,举斧砍柴火; 失手砍掉头,七个只剩六。 六个小士兵,捅了马蜂窝; 蜂来无处躲,六个只剩五。 五个小士兵,同去做律师; 皇庭判了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小士兵,结伴去海边; 青鱼吞下腹,四个只剩三。 三个小士兵,动物园里耍; 狗熊一巴掌,三个只剩俩。 两个小士兵,日头下面栖; 毒日把命夺,两个只剩一。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 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维拉微微一笑。对呀,这里不就是士兵岛吗? 她又走到窗前的椅子边坐下,望着大海。 海面辽阔,一眼望不到边。目及之处是一片茫茫天水,海浪在落日余晖中荡起层层涟漪。 大海……今天是如此平静,可有时它又是如此凶残……把人拖入海底深渊。淹死了……他被淹死了……在海中……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 不,她不愿回忆……她不愿回想起这些!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6 阿姆斯特朗医生到达士兵岛时,太阳正好落山。坐船上岛之前,他和一个本地船夫聊了一阵,想打听出有关岛主的情况。然而这位纳拉科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只是不愿意多讲。 于是,阿姆斯特朗医生只能聊聊天气和打鱼的事。 长途旅行确实太累了。他眼睛都疼了。一路向西行驶,正好直对着太阳。 是啊,他太累了。大海能给人带来宁静,这正合他意。他真想歇个长假,但是做不到。当然,并非经济上做不到,而是他怎么能就这样放下工作呢?你很快就会被别人抛在脑后。不行!既然来了,就必须搞出点儿名堂来。 他想: “今晚就假装自己再也不回去了,假装和伦敦哈里街 [1] 及那里的一切都一刀两断。” 说起士兵岛,似乎总带有某种魔力。单是这个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来到岛上,与世隔绝,自成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也许真就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他想: 我把自己原本老套的生活全都抛到脑后了。 他美美地盘算起以后的生活,其实不过是徒劳。 直到踏上石阶,他还在对自己笑呢。 在士兵岛的露台上,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椅子上,阿姆斯特朗医生一眼看过去,觉得此人仿佛有点儿眼熟。他在哪儿见过这张癞蛤蟆似的脸——这个乌龟似的脖子,这副弯腰驼背的架势,还有这双暗淡而狡猾的小眼睛?没错,就是老瓦格雷夫。阿姆斯特朗医生曾经在他面前出庭作过一次证。瞧他那副样子,像是总也睡不醒似的。可是,一说到法律,他的机灵劲儿就来了。比如对付陪审团的时候,他可是满脑子主意。别人都说他能牵着陪审团的鼻子走,让陪审团按他的意思作出裁决。那些原本通不过的案子,他一次次地让陪审团表决通过了。而且,他说在哪天通过,就能在哪天通过。所以也有人说,他是个穿着法袍的刽子手。 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居然遇到了他,真是不可思议。 7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暗自思量 : 阿姆斯特朗?我当然记得!我在证人席上见过他。他是个很能装腔作势的人,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简直别提有多夸张了。医生都是无赖,哈里街的医生是无赖中的无赖。他想到前不久才见过那条街上一个阿谀奉承的医生,一口恶气涌上心头。 他含含糊糊地说: “客厅里面有酒水。”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我得去和岛主夫妇打声招呼,以示致意。”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又闭上了眼,表情神秘兮兮的。 “恐怕不行。” 阿姆斯特朗医生惊讶地问 : “为什么?” 法官说: “这儿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这地方奇怪得很。” 阿姆斯特朗医生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正当他以为这个半天没出声的老家伙睡着了的时候,瓦格雷夫突然又说: “你听说过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吗?” “呃……没有,我好像没听说过。” “那也无所谓,”法官说,“这个女人身份不明,她的笔迹其实也辨认不清。我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阿姆斯特朗医生摇摇头,向房子里走去。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脑子里盘算着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女人和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不可靠。 他又想到房子里的两个女人,一个嘴巴闭得死死的老小姐和另一个冷冰冰的姑娘。不对,算上罗杰斯夫人,一共是三个女人。罗杰斯夫人很奇怪,看起来害怕得要死。不过他们两个倒是一对挺体面的夫妻,服务也算周到。 这时,罗杰斯走到露台上。法官问他 : “你知道他们邀请了康斯坦斯·卡尔明顿夫人吗?” 罗杰斯盯着他说: “不知道,先生,我不清楚。” 法官扬起眉毛,轻声咕哝了一句。他想: 士兵岛,嗯?必定大有文章! 8 安东尼·马斯顿正在洗澡,热水冒着腾腾蒸气,舒服极了。开车时间一长,四肢酸疼,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愿想。安东尼是个容易对事情感兴趣的行动派。 他想: “既来之则安之吧。”随后他就什么也不想了。 温热的水淋着酸疼的四肢。刮完胡子,喝鸡尾酒,再吃上一顿大 餐。 然后呢? 9 布洛尔先生正在笨手笨脚地打领带。 这身打扮看上去怎么样?他自认为没有问题。 没一个人对他是真诚的。大家都在互相试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奇怪!就好像他们都知道…… 不过,这取决于他自己。 他可不打算把事情抖搂出去。 他瞥了一眼壁炉架上镜框里的童谣。 摆在这里倒是正合适。 他想: 自己从小就记住这座岛了,但从来没想过待会儿要在这里做那种事。或许,无法预知未来,对自己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10 麦克阿瑟将军皱起了眉头。 该死!整个安排从头到尾都见鬼了!与他之前想的根本不一样。 他得找机会溜走,离开这儿…… 摩托艇已经开走了。 没办法,只能留下。 隆巴德这个人真是奇怪。 不是好东西。他敢打赌,这个人不是好东西。 11 听到铃声,菲利普·隆巴德走出房间,像豹子一样敏捷无声地一路走到楼梯尽头。他的气场确实有点儿像豹子,或者说像一头猛兽,看上去很精神。 他暗自开心地咧嘴笑了。 一周,是吧? 他可要好好享受一周了。 12 埃米莉·布伦特身着黑绸衣衫,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等着吃晚餐。现在,她在读《圣经》。 她嘴唇翕动,喃喃地念道: 外邦人陷在自己所掘的坑中。他们的脚,在自己暗设的网罗里缠住了。耶和华已将自己显明了,他已施行审判。恶人被自己手所作的缠住了。恶人,就是忘记神的外邦人,都必归到阴间。 她闭上嘴,紧紧地抿着,合上《圣经》。 她站起身来,在领口别上一枚苏格兰烟晶宝石别针,走下楼吃饭。 [1] 此处有许多名医聚居。 第三章 1 晚饭即将结束。 罗杰斯服务周到,美酒佳肴,宾客尽兴。 在座的每位客人都心情愉快,相互交谈时自在了许多,变得熟络起来。 饮下几杯醇美的葡萄酒,瓦格雷夫法官先生脸上浮现酒意,说起话来幽默风趣。阿姆斯特朗医生和安东尼·马斯顿津津有味地听瓦格雷夫法官说话。布伦特小姐和麦克阿瑟将军正在聊天,说起几个他们都认识的朋友。维拉·克莱索恩向戴维斯先生询问南非的情况,详细地打听南非的方方面面,戴维斯对答如流。隆巴德则在一旁听着。他眯着双眼,偶尔抬起头来扫一眼桌子,观察在座的人。 安东尼·马斯顿忽然说: “这玩意儿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原来,在圆桌中央的玻璃托盘里,摆着几个小瓷人。 “小士兵玩偶,”安东尼说,“这不是士兵岛嘛!我猜是这个意思。” 维拉凑上前去。 “让我看看一共几个?十个吗?” “没错,正好十个。” 维拉高兴地说: “真有趣!我看这就是那首童谣说的十个小士兵。我卧室里的壁炉架上有个镜框,里面就镶着这首童谣。” 隆巴德说: “我房间里也有。” “我也有。” “我也有。” 每个人都重复了一遍。维拉说: “真有意思!” 瓦格雷夫法官嘟囔了一句: “幼稚。”然后继续喝波尔图。 埃米莉·布伦特看看维拉·克莱索恩。维拉·克莱索恩也看看布伦特小姐。两个女人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客厅那扇面向露台的法式落地窗敞着,她们听着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 埃米莉·布伦特说: “真好听。” 维拉语气生硬地说: “我讨厌这种声音。” 布伦特小姐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维拉紧张得脸红了起来,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说: “我看这地方一起风就没那么舒服了。” 埃米莉·布伦特表示赞同。 “一到冬天,这幢房子里的人肯定哪儿也去不了,我保证。”她说,“还有一点,这儿的佣人也干不长。” 维拉喃喃地说: “是啊!这座岛不容易雇到人。” 埃米莉·布伦特说: “奥利弗夫人能雇到这两个佣人算是运气好。那个女佣人确实烧得一手好菜。” 维拉想: 真有意思,人一上年纪总把别人的名字记混。 她说: “是啊,我也觉得欧文夫人的运气的确不错。” 埃米莉·布伦特从手提包里拿出针线,正打算开始刺绣,听到维拉的话,她突然停住手,疑惑地问 : “欧文?你刚才说的是欧文太太?” “是啊。” 埃米莉·布伦特接着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叫欧文的人。” 维拉一愣。 “可明明是——” 她的话音未落,客厅的门开了。先生们都走了过来。罗杰斯手里托着咖啡盘跟着在后面。 法官走到埃米莉·布伦特身边坐下。阿姆斯特朗医生走到维拉旁边,安东尼·马斯顿大步走到敞开的窗边。布洛尔把玩着一尊铜制小塑像,傻傻地研究塑像上奇特的衣褶线条,似乎是想弄明白这个塑像到底是不是个女性人物。麦克阿瑟将军背对壁炉架而立,捻着自己白色的小胡子。这顿晚饭真不错!他感到精神抖擞。隆巴德站在墙边,从桌上的报纸堆里挑出一本《笨拙》杂志随意翻看。 罗杰斯端着托盘,按顺序给大家端咖啡。高档咖啡,又浓又热,口感一流。 这些客人晚餐吃得很满足,罗杰斯的服务也得到了一致认可,大家都非常愉快。 时钟指针指向八点四十分,屋子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一种令人身心放松的安静。 正在这个宁静的时刻,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冷酷无情,尖刻刺 耳。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四处张望,然后看向彼此。是谁在说话?那个清晰洪亮的“声音”继续说着 : “你们被控犯有以下罪行 : 爱德华·乔治·阿姆斯特朗,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你造成路易莎·玛丽·克利斯的死亡。 埃米莉·卡罗琳·布伦特,你要对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五日比阿特丽斯·泰勒之死负全部责任。 威廉·亨利·布洛尔,一九二八年十月十日,是你导致了詹姆斯·斯蒂芬·兰道的死亡。 维拉·伊丽莎白·克莱索恩,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一日,你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 菲利普·隆巴德,一九三二年二月某日,你杀害了东非部落二十一名男子。 约翰·戈登·麦克阿瑟,一九一七年一月四日,你蓄意谋害妻子的情人阿瑟·里奇蒙。 安东尼·詹姆斯·马斯顿,去年十一月十四日,你杀害了约翰和露西·库姆斯。 托马斯·罗杰斯和埃塞尔·罗杰斯,一九二九年五月六日,你们害死了詹尼弗·布雷迪。 劳伦斯·约翰·瓦格雷夫,一九三〇 年六月十日,你谋害了爱德华·塞顿。 监狱的铁栅已经关闭,你们这些罪人还有什么要替自己辩解的吗?” 2 “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死一般寂静。突然,一声大响,回声震动了每个人的心。原来罗杰斯失手把咖啡托盘掉在了地上! 就在此时,客厅外某个地方响起一声尖叫,然后传来“扑通”一 声。 隆巴德第一个反应过来,奔到门口,一下子推开门。门外,罗杰斯太太倒在了地上。 隆巴德喊道: “马斯顿!” 安东尼赶忙冲过去帮忙。他们搀扶着罗杰斯太太,把她扶进客厅。 阿姆斯特朗医生立刻走过来,帮着他们把罗杰斯太太安顿在沙发上。他弯腰查看她,然后说: “没什么,她只是晕过去了,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 隆巴德对罗杰斯说: “去拿点儿白兰地来!” 罗杰斯脸色煞白,双手颤抖,喃喃地说: “好的,先生。”然后便出了房间。 维拉喊了起来。 “是谁在说话?他在哪儿?听起来——听起来像是——” 麦克阿瑟将军气愤地说: “怎么回事?这是开什么玩笑?” 他双手发抖,肩膀塌了下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布洛尔拿着手帕一个劲儿擦汗。 和他们相比,只有瓦格雷夫法官和布伦特小姐看起来还算镇定。埃米莉·布伦特端庄地坐在那儿,昂首挺胸,脸颊微红。法官一如往常,不拘小节地坐着,脑袋几乎要缩到脖子里去了。他挠着耳朵,眼珠转个不停,东看看西看看,脸上露出既困惑又警觉的神情。 轮到隆巴德发话了。阿姆斯特朗正在照顾晕倒的罗杰斯太太。这让他正好得空,便开口说: “那个声音听上去好像就在这个房间里。” 维拉喊道: “是谁?是谁?肯定不是我们当中的人。” 隆巴德也像法官那样,东看西看,眼珠转来转去。他盯着敞开的窗户看了一会儿,接着坚决地摇摇头。突然,他步伐敏捷地走向壁炉架旁边那扇通向隔壁房间的门,眼睛里闪出坚定的光。他一把抓住门把手,猛地把门推开,走了进去,紧接着满意地喊了一声 : “啊,原来如此!” 其他人随即一拥而入。只有布伦特小姐独自坐在椅子上,挺直腰板,纹丝不动。 就在隔壁房间,紧挨着客厅的那堵墙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台留声机,带大喇叭的老式留声机,喇叭正冲着墙。隆巴德一下子把喇叭推开,指了指墙上钻透的几个小孔。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这些小孔。 他调整了一下留声机,把唱针放在唱片上,立刻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 “你们被控犯有以下罪行——” 维拉喊了起来 : “快关上!关上!太可怕了!” 隆巴德听从她的话,关上了留声机。 阿姆斯特朗医生松了一口气,说: “这个玩笑未免太不体面,太没有底线了。”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严肃 : “你认为这只是开玩笑而已?” 阿姆斯特朗医生瞪着他。 “不然是什么?” 法官用手指轻轻点着上嘴唇,说: “我目前不发表任何看法。” 安东尼·马斯顿说: “我觉得你们都忘了一个关键问题,究竟是谁把唱片放上去,让它转起来的?” 瓦格雷夫低声说: “没错,是得查一查。” 他率先走回客厅,其余人也跟着他回来了。 罗杰斯端着一杯白兰地走进来。布伦特小姐俯下身,照顾着哼哼唧唧的罗杰斯太太。 罗杰斯挤进她们中间。 “不好意思,太太,让我来照顾她吧。埃塞尔,埃塞尔,没事了,没事了!你听见了吗?来,振作一点儿!” 罗杰斯太太呼吸急促,两只眼睛惊恐万状地一遍又一遍扫过周围的人,眼神直勾勾的。罗杰斯在她旁边不停地说: “振作一点儿,埃塞尔,没事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安慰她说: “你现在没事了,罗杰斯太太,只不过受了点儿惊吓。” 她问道: “我晕过去了?先生?” “是的。” “是那个声音。那个可怕的声音,就像末日审判似的……” 她的脸色又发青了,连眼皮都开始发抖。 阿姆斯特朗医生急忙问 : “白兰地呢?” 刚才罗杰斯把酒杯留在一张小桌子上,此时有人帮忙递了过来。阿姆斯特朗端着酒杯,俯身向呼吸急促的罗杰斯太太说: “把它喝了,罗杰斯太太。” 她把酒一饮而尽。稍微呛了一口,然后急促地喘气。酒精的作用让她脸上顿时有了血色。她说: “我现在没事了,刚才只是晕过去了。” 罗杰斯立刻说: “那个声音确实令人头晕,我刚才听到之后也脑袋晕了一下,把盘子都摔了。这是可恶的诽谤,简直罪大恶极!我真想弄弄清楚……” 一声咳嗽。他突然住了嘴。一声轻轻的干咳竟然如同一声大喝,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他看着瓦格雷夫法官先生。法官先生又咳了一声,然后问 : “留声机上的唱片是谁放上去的?是你吗,罗杰斯?” “我不知道唱片的内容!天哪,我真不知道唱片的内容,先生。如果知道的话,我说什么也不会放。” 法官语调平静地说: “你说的也许是真话。但是罗杰斯,我希望你最好把事情说明白些。” 管家拿着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认真地说: “我只是奉命行事,先生,真的。” “奉谁的命?” “奉欧文先生之命。”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说: “让我把这一点搞清楚。你说你是奉欧文先生的命令,那么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罗杰斯回答 : “他让我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片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我去给屋里送咖啡的时候,让我妻子把留声机打开了。” 法官轻声说: “故事编的还挺像样。” 罗杰斯嚷了起来 : “我说的是实话,先生。我向上帝发誓,句句属实。我事先并不知道唱片是什么内容,一个字都不知道。唱片上写了标题,我原本以为只是一段音乐。” 瓦格雷夫瞧着隆巴德 : “上面是有标题吗?” 隆巴德点点头。他突然咧嘴一乐,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说: “没错,确实有。唱片标题是《天鹅绝唱》……” 3 麦克阿瑟将军突然大喊大叫 : “这件事简直荒唐透顶,荒唐透顶!怎么能由着他胡乱指责我们?我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这个叫欧文的人,我不管他是谁——” 埃米莉·布伦特打断了他,语气尖刻地说: “关键就在这里。他是谁?” 法官又插话了。多年的法官生涯让他说起话来极富威严 : “我们确实应该把这个问题弄清楚。罗杰斯,我建议你先把你妻子送回房去,安顿她躺下,然后再回来。” “遵命,先生。”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我来帮你。” 罗杰斯太太浑身无力地靠在两个男人身上,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房间。他们走后,安东尼·马斯顿提议 : “你们要不要来一杯,各位?我可得喝点儿什么了。” 隆巴德答道: “我也来一杯。” 安东尼说: “我去拿酒。” 他走出房间。 转眼他就回来了,说: “酒就在门口的盘子里放着,等着我把它端进来呢。” 他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下,接着把酒倒进几个杯子。麦克阿瑟将军挑了杯烈性威士忌,法官也照样拿了一杯威士忌。大家都需要一点儿酒精刺激。只有埃米莉·布伦特没有喝酒,只要了一杯水。 阿姆斯特朗回到客厅里。 “她没事了,”他说,“我给了她一片镇静剂。这是什么?啊,酒!给我来一杯!” 几位男士又添了些酒。过了一会儿,罗杰斯回来了。 下面的程序由瓦格雷夫法官主持。 这间客厅变成了临时法庭。 瓦格雷夫法官开口问道: “好吧,罗杰斯,我们必须把事情搞清楚。你告诉我,欧文先生到底是谁?” 罗杰斯瞪大了眼睛。 “他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先生。” “这一点我知道。我要你把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告诉我。” 罗杰斯摇摇头。 “我说不出来,先生。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麦克阿瑟将军说: “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到这座岛上还不到一个星期,先生,我是说我和我妻子。他写信联系职业介绍所,雇用了我们,就是普莱茅斯那家‘女王职业介绍公司’。” 布洛尔点头表示他听说过这家公司。 “那家公司有些年头了。”他主动介绍。 瓦格雷夫问 : “信还在吗?” “你是指介绍所的信吗?没有了,先生。我没留着。” “继续说吧。他们雇你来干活儿,按照你的话说,是写信雇的?” “是的,先生。他在信上规定了我们要在哪一天到达,然后我们就来了。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厨房里储存了很多食品,家里的装饰品也都是高级货,我们只需要把屋子打扫干净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先生。我们都是按照信上的指示办的。他让我们收拾好房间,准备迎接客人。昨天下午,欧文先生来信说,他和他夫人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让我们尽量招待好客人。他把晚饭、咖啡之类的事都做了详细说明,并安排我们放唱片。” 法官厉声问 : “那封信一定还在吧?” “还在,先生。在这里。” 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法官把信接了过来。 “嗯,”他说,“落款地址是丽兹饭店。信上的字是用打字机敲上去的。” 布洛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说: “让我看看。” 他一把将信纸抽过去,把信的内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然后轻声说: “用的是皇冠牌打字机,是新的一款,看不出什么问题。用的信纸是普通信纸。光从这些看,发现不了什么线索,没准儿会有指纹,但也很难说。” 瓦格雷夫突然刻意打量起他来。 安东尼·马斯顿站在布洛尔身旁探出头去看这封信。他说: “签名真够花哨的。尤利克·诺尔曼·欧文。很特别。” 老法官微微一震,说: “谢谢你,马斯顿先生。在你的提醒下,我注意到一个既有趣、又耐人寻味的问题。” 他把脖子伸得老长,环视周围的人,样子好像一只发怒的乌龟。他说: “我觉得大家应该把手上的信息汇总一下,把各自对这幢房子主人的了解都说出来。”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们都是他的客人。我认为每个人都把自己被邀请来的经过说明白,这样做会好一些。” 话音落下,一阵沉默。接着,埃米莉·布伦特下定决心,开口了。 “整个事情的过程的确有些古怪,”她说,“我收到一封信,署名看不清楚,大概是一位我两三年前在某个避暑度假村见过的女人写来的。我猜她不是姓奥尔顿,就是姓奥利弗。我认识一个奥利弗夫人,也认识一位奥尔顿小姐,但我完全肯定,我从来没见过,也没有结交过任何叫欧文的人。” 瓦格雷夫法官问 : “你带了那封信吗,布伦特小姐?” “我带来了。这就去给你拿来。” 她离开房间,不到一分钟就把信拿来了。 法官看了信,然后说: “我开始明白了……维拉小姐?” 维拉把她被欧文雇来当秘书的经过也讲了一遍。 法官说: “马斯顿,你呢?” 安东尼答道: “我收到的是电报。是我一个好朋友发来的,他的名字是巴杰尔·巴克莱。当时我觉得很意外,因为我以为这个老家伙已经搬到挪威去了,他这次却请我到这儿来玩。” 瓦格雷夫又点了点头,说: “阿姆斯特朗医生呢?” “我是应邀来出诊的。” “明白了。你以前认识这家人吗?” “不认识。信里面提到了我的一位同行。” 法官说: “让信看上去更可信……当然,我估计你跟这位同行最近也没有什么来往吧?” “这……嗯……还真没有。” 隆巴德一直盯着布洛尔,突然对他说: “等等,我刚想起来——” 法官举起了一只手。 “等等!” “我觉得——” “隆巴德先生,我们一个个来。现在我们正在试图弄清楚大家今晚是怎么聚到这里来的。麦克阿瑟将军,你说说?” 将军捻着胡须,喃喃道: “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就是这个姓欧文的家伙写的——提到了我的一些老熟人,说他们也要来这儿。说这是一封便函,不够隆重,希望我别介意。信我没留着。” 瓦格雷夫说: “隆巴德先生?” 隆巴德心乱如麻。说实话?还是继续瞒着他们?他拿定了主意。 “我也是一样,”他说,“收到一封信,邀请我来,还提起了我认识的朋友。肯定是上当了。信我给撕了。” 瓦格雷夫法官转向布洛尔,手指轻拍上嘴唇,语气礼貌得令人不 安。 他说: “刚刚,我们大家经历了令人不安的指控。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对我们指名道姓地提出了具体的控诉。我们现在就来理一理思路。但是在此之前,有一个细节我很想先搞清楚: 在指控里提到的那些名字当中,有一个是威廉·亨利·布洛尔。据我所知,我们中间并没有一个人叫布洛尔,但是戴维斯的名字却没有提到过。这个问题,戴维斯先生,你打算怎么解释呢?” 布洛尔脸色一沉,说: “真倒霉,被你给发现了。看来我必须承认我不姓戴维斯了!” “那你是威廉·亨利·布洛尔?” “没错。” “我还要补充几点,”隆巴德说,“你到这儿来,不但用了假名,我还发现你是个一级骗子。你自称来自南非纳塔尔港,而我恰恰对南非和纳塔尔了如指掌。我敢发誓,你这辈子根本就没去过南非。”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向布洛尔,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安东尼·马斯顿向前跨了一步,走近布洛尔,双手不自觉地攥起来。 “行啊,你这个笨蛋,”他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布洛尔仰起脸,咬紧牙关。 “各位先生,你们误会了。”他说,“我带着证件呢,给你们看。我本来是刑事调查局的警察。现在在普莱茅斯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我是受了委托,来办公事的。”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问 : “谁的委托?” “欧文啊!欧文先生给我寄了一大笔钱作为酬金,让我装成普通客人来参加这次宴会。他把你们的名字都告诉我了,要我把你们每一个人都盯紧了。” “他说这样做的原因了吗?” 布洛尔苦着脸说: “就是为了欧文夫人的珠宝啊!欧文夫人算个鬼!现在我才不信有这么个人呢!” 法官又开始拍打自己的上嘴唇了,但这次他神情泰然。 “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他说,“尤利克·诺尔曼·欧文!在布伦特小姐的信上,尽管姓氏签得糊里糊涂,可名字还是相当清楚的,乌娜·南希。你们注意到了吗?每份邀请用的都是同样的首字母: 尤利克·诺尔曼·欧文、乌娜·南希·欧文,也就是说,每次都是U.N.欧文。稍微联想一下就能发现,U.N是UNKNOWN [1] 的前两个字母,意思就是无名氏!” 维拉大叫着 : “这太荒唐了!真是疯了!” 法官慢慢点着头,说: “是啊!我认为,毫无疑问,我们都是被一个疯子邀请来的,说不定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杀人狂。” [1] U.N.欧文的同音词。 第四章 1 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由于慌张和茫然失措导致的寂静。过了很久,法官终于打破沉默,声音虽小但吐字清晰。 “现在,我们进入下一步的询问。但是,在此之前,我也要做一份陈述证明。”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写信人自称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叫康斯坦斯·卡尔明顿。我很多年没见到她了。她去了东方。信的风格倒是完全像她以往那样: 措辞含糊,前言不搭后语。她要我到这里来,提起了这里的这位欧文先生和他太太,但话说得一样含糊。你们都看得出来,像给你们的信一样,用的是同一种手段。我之所以提到此事,是因为这封信同其他证据吻合。总而言之,耐人寻味的一点是,无论把大家召集至此的人究竟是谁,他肯定对我们了如指掌,或者说费尽心机地打听到了不少有关我们的事情。不管他是谁,反正他知道我同康斯坦斯夫人是朋友,甚至熟悉她写信的风格。他知道阿姆斯特朗医生的同行,以及他们的近况。他知道马斯顿先生朋友的绰号以及他拍电报的习惯。他也的确知道布伦特小姐两年前在哪里度过假,遇到了哪些人。就连麦克阿瑟将军的那些老战友,他也都知道。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 “他简直无所不知!然后,他根据了解的信息,针对每个人提出了具体的指控。” 话音未落便激起一阵喧哗。 麦克阿瑟将军喊叫起来 : “纯属胡说八道,这是诽谤!” 维拉也大叫着 : “不可理喻!”她呼吸急促,“居心不良!” 罗杰斯喘着粗气说: “这是胡编乱造,胡编的!我们谁也没干过……没干过那种事……” 安东尼·马斯顿咆哮起来 : “我就不明白了,这个浑蛋想干什么?” 瓦格雷夫法官高举起手,平息骚动。 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先说一说自己的问题。我被这位不知名的朋友指控,说我谋杀了一个叫爱德华·塞顿的人。塞顿这个人我当然记得很清楚。一九三〇 年六月,他被指控谋杀了一位老妇人,就站在我面前受审,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了陪审团。但是,事实无误,罪证确凿,他肯定是有罪的,再能言善辩也没用。我秉公执法,陪审团后来也认定他有罪,他被判处死刑。之后他不服判决,提起上诉,可是证据不足,上诉自然被驳回,最后他被如期处决了。当着大家的面,我想把话说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恪守本职,问心无愧。绝对没有任何过错和触犯法律的地方。我处决的人,是一个证据确凿的杀人犯。” 阿姆斯特朗记起来了!没错,就是塞顿那桩案子!当时的审判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记得在审案期间,有一天他在饭馆吃饭时遇见了法律顾问马修斯。马修斯很有把握地告诉他: “基本上可以肯定,塞顿会被无罪释放,证据确凿,没有问题。”后来他又听到了各种议论:“法官执意与被告作对,操纵陪审团,结果是被告判处死刑。当然,法律流程 上找不出任何破绽。说到底,这件案子完全是法官公报私仇,加害被告。” 这件案子的前前后后一下子涌上阿姆斯特朗心头,他还没想清楚,嘴就比脑子快了一步,开口问道: “你以前不认识塞顿吗?我的意思是,在审理这件案子之前,你不认识塞顿吗?” 法官耷拉着眼皮,眼神诡异地望着他,语气冰冷、态度坚决地回答道: “在审理这桩案子之前,我和塞顿这个人素不相识。” 阿姆斯特朗医生心想: 这个老东西在撒谎——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分明是在撒谎。 2 维拉·克莱索恩的声音哆哆嗦嗦的 : “我愿意跟你们说说关于那个孩子的事。那孩子叫西里尔·汉密尔顿,我负责照顾他。本来不许他游泳的时候游出去太远。有一天,我一不留神,他就游远了。我使劲儿往前游,想追上他…但我真的追不上……确实太可怕了……但这不是我的错啊。法官质询时,验尸官对我丝毫没有质疑,孩子的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也没有责怪我。可是,这个人凭什么……凭什么说出这样可怕的话?这对我太不公平了,不公平……” 她一时语塞,兀自伤心地哭了起来。 麦克阿瑟将军拍拍她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亲爱的姑娘。你受到这样的诬陷当然是不公平的。那家伙是个疯子,一个疯子,精神错乱,颠倒是非,胡说八道。” 他突然站起来,腰板挺直,端着肩膀大声说: “我们都不要把这个人的话往心里去。当然,我也想说几句。他说得不对……他说的那些事根本不对。呃……阿瑟·里奇蒙是我的一个副官。有一次,他被我派去执行侦察任务,结果中了埋伏,牺牲了。战争中难免出这种事。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我现在很气愤,这个家伙居然还敢污蔑我夫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就像恺撒的妻子一样!” 麦克阿瑟将军说完就坐下了,颤抖的手扯着胡子。说出这段话可费了他不少劲儿。 隆巴德说话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 “关于东非土著的事情——” 马斯顿问 : “他们是怎么回事?” 菲利普·隆巴德微微一笑。 “事情就是那样。我把他们甩下,自己跑了。为了保全自己嘛。我们在林子里迷了路。我和另外几个人把粮食全带上,然后溜了。” 麦克阿瑟将军严肃地问 : “你把自己的部下抛弃了,让他们活活饿死在森林里?” 隆巴德说: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有点儿不仗义。但是,我已经说过了,是为了保全我自己的性命!而且土著人本来也把生死这种事看得比较淡,你也知道,他们不像欧洲人。” 维拉抬起头,吃惊地望着隆巴德,说: “你就让他们……等死吗?” 隆巴德说: “对,让他们等死。” 他取乐般地盯着维拉惊恐的双眼。 安东尼·马斯顿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地说: “我刚才一直在想,约翰和露西·库姆斯,这两个人应该就是我在剑桥附近撞死的那两个孩子了。可真是倒霉透顶。”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尖锐地问 : “谁倒霉?你?还是他们?” 安东尼说: “是啊,我觉得算我倒霉。当然,你说得也没错,他们俩也够倒霉的。可这纯粹是个意外。他们突然从屋里还是什么别的地方冲出来,撞上我的车。害得我的驾驶执照被吊销了一年。真是倒霉透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 “你把车开得这么快本来就不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社会简直是个祸害。” 安东尼不屑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的车开得快不快还得另当别论,反正英国的公路是没法指望了,速度根本提不上去。” 他环顾四周,想找自己的酒杯,结果在另一张桌子上找到了。 他跑到靠墙的酒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回过头来说: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怪不得我,不过是一次意外而已!” 3 男管家罗杰斯搓着双手,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毕恭毕敬地轻声问道: “能允许我说两句吗,先生们?” 隆巴德说: “说吧,罗杰斯。” 罗杰斯清了清嗓子,再一次用舌头润润发干的嘴唇。 “是,先生。刚才那段指控里提到了我和我太太,还有布雷迪小姐。我保证,这家伙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先生。我和我太太一直伺候布雷迪小姐,直到她去世。布雷迪小姐的身体一向不好,从我们开始伺候她的时候,她身体就不好。出事那天晚上刮着大风,先生,她突然就犯病了。碰巧电话又坏了,我们没法给她找医生。我是一路走着把医生请来的,可是医生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确实想尽了一切办法救她。我们两口子对她忠心耿耿,这是事实,不论是谁都会这样评价我们俩。从没有人指控过我们半句,从来没有。” 隆巴德看着罗杰斯由于紧张而扭曲的脸,若有所思。这人嘴唇发干,眼神惊恐。隆巴德心里想着他刚才失手打翻咖啡盘的事,默默地问道: “哦,是这样吗?” 布洛尔恢复了真实身份,盛气凌人地说: “那老太太去世以后,你们俩应该得到了不少好处吧?是不是?” 罗杰斯打起精神,冷淡地回道: “布雷迪小姐觉得我们忠心可靠,把她照顾得很周到,所以留了一笔遗产给我们。我想请教一下,这有什么问题吗?” 隆巴德说: “布洛尔先生,说说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可说的?” “那份起诉书上面也有你的大名。” 布洛尔脸色一沉。 “你是说兰道吗?那是一起银行抢劫案——伦敦商业银行。”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吃了一惊。他说: “我想起来了。虽然这案子不是我审的,但我对这件事有印象。兰道难道是因为你的证词才被定罪的。你是负责那起案子的警察?” 布洛尔说: “正是。” “兰道被判处无期徒刑,终身劳役,他体质很弱,一年后就死在达特穆尔监狱。” “他是罪犯,是他把夜班警卫打昏了的,这是明摆着的事,他活该被判刑。” 瓦格雷夫徐徐讲道: “而你却因为办案有功,获得了嘉奖,我说得没错吧?” 布洛尔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被提拔了。” 随后,他又一字一句地补充说: “我这叫尽职尽责,秉公办事。” 隆巴德突然放声大笑 : “看来我们都是些奉公守法、尽职尽责的优秀公民啊!当然,不包括我本人。那么,你又是怎么回事呢,阿姆斯特朗医生?还有你那小小的医疗事故?你是做了什么违法的手术吧!” 埃米莉·布伦特小姐十分厌恶地瞥了他一眼,挪得离他远了些。 阿姆斯特朗医生维持着他一贯的好性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仅仅是摇了摇头。 “关于这件事,我也是一头雾水。”他说,“唱片里提到的那个名字,我也搞不清楚是谁。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克利斯?还是克洛斯?我不记得自己接手过叫这个名字的病人,也不记得她和哪起医疗事故有什么关系。我感到相当迷茫!当然,有可能是我做过的某次手术,不过我也记不清具体是哪次了。有的病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这种情况多得很!但是只要病人一死,他们总说是医生失职。” 他叹口气,摇摇头。 他心里在想: 喝醉了——就是那次——我喝醉了……醉醺醺地站到手术台上!神经麻痹……双手发抖。是我杀了她,没错,那个女人——变成了可怜的冤魂——要是没喝酒的话,这种小手术根本不会出事。当然,在场的护士心里是有数的——但是没人声张。天哪,那次可把我吓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是事隔多年,谁会翻出这笔旧账来呢? 4 房间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看着埃米莉·布伦特。有人偷偷摸摸地盯着她,有人上下打量着她。大家沉默了足足有一两分钟,布伦特这才意识到别人在等她开口说话。于是,她窄窄额头下面的眉毛一挑,说: “你们都在等我说话?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法官问 : “一句话也没有吗?布伦特小姐?” “无可奉告。” 她紧闭双唇。 法官摸摸下巴,和气地说: “你想要保留为自己辩护的权利?” 布伦特小姐毫不客气地回答 : “根本就不是辩护不辩护的问题。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昧着良心,所以我也没有做过什么会被人谴责的事。” 房间里的气氛显然有些尴尬。但是埃米莉·布伦特不为所动,仍旧不卑不亢地坐着。 法官清了清嗓子,说: “询问到此为止。罗杰斯,除了我们,还有你和你太太,此外,岛上有别的人吗?” “没有人了,先生。一个人也没有。” “你能肯定吗?” “完全肯定,先生。” 瓦格雷夫说: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这座岛的主人让我们在此聚会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据我看来,这个人无论是谁——至少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肯定不正常,甚至可能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我建议我们尽快离开这儿,今晚就走。” 罗杰斯说: “很抱歉,先生。岛上没有船。” “一艘船都没有?” “是的,先生。” “那你和岸上怎么联系?” “弗雷德·纳拉科特每天早晨过来,先生。他给岛上送来面包、牛奶、邮件,然后听候我们的吩咐。” 瓦格雷夫法官说: “那么,等明天早晨纳拉科特一来,我们就走,就这样定了。”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只有一个人反对。 只有安东尼·马斯顿不以为然。 “你们是心虚还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至少得把谜题解开再走。这简直就像一个侦探故事,太刺激了。” 法官挖苦他说: “活到我这把年纪,是不会享受你所谓的这种‘刺激’了。” 安东尼微笑着说: “平凡本分地度过余生,是多么无奈之举!犯法又如何?来,为犯法干一杯!” 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没准儿是因为喝得太急了,他被酒呛了一口——呛得很厉害,他面部抽搐,脸色发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紧接着,他从椅子上跌下来,摔倒在地,酒杯滚落在一旁。 第五章 1 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在座的每个人都措手不及,他们屏住呼吸,呆若木鸡地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人。 随后,阿姆斯特朗医生猛地站起来,跑到马斯顿身边蹲下。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眼茫然,一脸迷惑不解。 他轻轻地低语着,惊恐至极。 “我的天!他死了。” 所有人都没听懂,一时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死了?死了?这位拥有大把美好青春的小伙子,一下子就倒地不省人事了。健壮的年轻人不应该就这样死去,一杯威士忌苏打水就要了他的命。 不,不应该这样。 阿姆斯特朗医生盯着他的脸,凑上去闻了闻他发青扭曲的嘴唇,然后从地上捡起安东尼·马斯顿丢落的酒杯。 麦克阿瑟将军问 : “死了?这个小伙子喝酒呛了一口,结果——就呛死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也可以说是呛死的。总之是窒息导致死亡。” 说完他闻了闻那只杯子,用一根手指蘸了一下杯中的残酒,小心翼翼地伸进嘴里,舌尖轻轻地碰了碰手指。 他随即神色大变。 麦克阿瑟将军说: “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死法——就这么被呛死了!” 埃米莉·布伦特一字一顿地说: “生即是死,无时无刻。” 阿姆斯特朗医生突然站起身,说: “不,正常情况下,人是不会因为呛了一下就死的。马斯顿的死并不是我们通常说的自然死亡。” 维拉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她喃喃地说: “难道是……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阿姆斯特朗医生点点头。 “有可能。看来像是氰化物之类的化学品,没有闻到氢氰酸的特殊气味,可能是氰化钾。这种东西发作得特别快。” 法官厉声问道: “他杯子里有氰化钾?” “对,就在他杯子里。” 阿姆斯特朗走到放酒的桌子旁,打开威士忌酒瓶的瓶塞,闻了闻,又尝了尝。接着他又尝了尝苏打水,摇摇头。 “都没问题。” 隆巴德问 : “你的意思……难道那是他自己放到酒里的?” 阿姆斯特朗点点头,但是一脸迷惑,似乎对这个推论并不满意。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 布洛尔说: “自杀,嗯?太奇怪了!” 维拉慢慢地说: “谁能想到他会自杀呢?他这么年轻!一副……一副活不够的样子!今天傍晚他开车驶下山坡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就像……就像……哎,我真没法形容!” 其实大家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安东尼·马斯顿春风得意,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就这样死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问 : “有没有自杀以外的可能呢?” 大家都慢慢地摇着头,沉思着。还能有别的解释吗?谁都没动过那瓶酒,大家都看到安东尼·马斯顿自己走过去,亲手往杯子里倒了酒。所以,显而易见,酒里的氰化物就是安东尼·马斯顿自己下的。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安东尼·马斯顿为什么要自杀呢? 布洛尔百思不得其解,说: “医生,要我说,这件事有点儿不对劲儿。我觉得马斯顿肯定不是那种想自杀的人。” 阿姆斯特朗回答 : “我同意。” 2 大家的分析只能到此为止,还能说什么呢? 阿姆斯特朗和隆巴德一起把安东尼·马斯顿的尸体放到他自己的房间里,盖上一条床单。 他们下楼的时候,其余人还围成一圈站着。虽然晚上天气并不冷,但是大家似乎都有点儿发抖。 埃米莉·布伦特说: “我们都回房间睡觉吧,已经不早了。”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她的建议并没错,但是没有人想离开客厅,似乎都想待在一起,让心里更踏实一些。 法官说: “是啊!我们必须休息一会儿。” 罗杰斯说: “我还没有收拾呢,我得收拾餐厅。” 隆巴德随口说: “明天早上再做吧。” 阿姆斯特朗医生则问他 : “你太太没事了吧?” “我去看看,先生。”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她睡熟了。” “很好,”阿姆斯特朗医生说,“别吵醒她。” “是,先生。我去把餐厅收拾一下,顺便看看四周的门是不是都锁好了,然后再回去休息。” 他穿过客厅,走向餐厅。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迈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往楼上走。 如果这是那种老房子,地板踩上去嘎嘎作响,房子里忽明忽暗,夹板墙又厚又沉的话,很容易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但这幢房子的装修风格是最时髦的,屋里没有任何黑暗的角落,也不可能设置暗门或者带轨道的墙。到处灯火通明,放眼看去,每件东西都是崭新的,光可鉴人。屋子里没有暗藏的机关,简直都没有秘密可言,连一丝阴森恐怖的气氛也没有。 不知为何,现在这幢别墅却成了最恐怖的…… 他们互相道过晚安,走上楼回各自的房间。不用说,他们全都本能地、想都不想地锁上了门。 3 瓦格雷夫法官的房间色调柔和、装饰温馨。他正在脱衣服准备就 寝。 他脑子里还在想爱德华·塞顿。 他当然清楚地记得塞顿: 一头漂亮的头发,蓝眼睛,总是那样真诚地望着你,表情亲切。也正是如此,陪审团才对他有强烈的好感。 卢埃林作为公诉人,太急于求成,以至于乱了手脚。 马修斯作为辩护律师,则表现得极为出色。他的论点有力,法庭询问过程中句句击中要害。应对证人席上的当事人时,表现无懈可击。 不仅如此,塞顿也经受住了盘问的考验,他既不紧张,也不冲动。陪审团的表情说明他们被打动了。照此情形,马修斯认为大局已定,只等着观众为他欢呼了。 法官小心地把表上好发条,放在床头。 他清楚记得当时自己高坐在法庭之上的那种感觉……耳朵听着,拿笔记着,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哪怕是能够证实罪犯有嫌疑的一丁点儿证据,他都搜罗详尽。 他对这个案子极感兴趣!马修斯的结案陈词一气呵成。随后发言的卢埃林完全没能消除陪审团对辩护律师的好感。 之后就轮到他作总结陈词…… 瓦格雷夫法官小心翼翼地取下假牙,放进水杯里。他干瘪的嘴唇凹进嘴里,模样立刻变得冷酷无情。不仅冷酷,甚至残忍嗜血。 法官眯着眼,默默地笑了。 结果,塞顿还是被他干掉了。 风湿病又发作了。他忍着病痛,低声呻吟着爬上床,随手关了灯。 4 罗杰斯一脸疑惑地站在楼下的餐厅里。 他瞪着桌子中央的那盘小瓷人。 自言自语地咕哝 : “奇怪!我发誓本来应该一共有十个人。” 5 麦克阿瑟将军在床上辗转反侧。 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黑暗中,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阿瑟·里奇蒙的面庞。 他曾经那么喜欢阿瑟——他一直是真心喜欢阿瑟,甚至连莱斯利也喜欢阿瑟这件事都让他很高兴。 莱斯利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很多不错的家伙都让她嗤之以鼻,总是说他们“笨蛋一个”! 然而,她却很喜欢阿瑟·里奇蒙。他们俩一认识就相处得很好。一起谈论戏剧、音乐和电影。她和他开玩笑,逗他发笑。麦克阿瑟想到莱斯利像母亲一样喜爱这个大男孩,也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居然以为他们的感情就像母子一样!该死!他竟然把里奇蒙已经二十八岁而莱斯利只有二十九岁都忘了。 他是一直爱着莱斯利的。他此时此刻就能看到她。她那张桃心脸,深灰色的双眸顾盼生辉,褐色的头发浓密卷曲。他一直深爱着莱斯利,对她无比信任。部队远在法国的时候他度日如年,总是呆呆地坐着思念她,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她的相片来看。 但是后来,他发现了秘密! 就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莱斯利把信放错了信封,她同时给他们两人写信,却把给里奇蒙的信纸装到寄给丈夫的信封里了。即使在事隔多年之后的今天,他一想起这件事,仍然能感受到当时的打击,那种痛苦—— 痛彻心扉! 他们之间的丑事已经持续很久了,信里写得很清楚。每个周末,还有里奇蒙上次休假,他们…… 莱斯利——莱斯利和里奇蒙!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那张该死的笑脸!那声该死的响亮的“是,长官!”骗子,伪君子!偷别人老婆的贼! 杀意在他心中的阴暗森林里滋生成长。 他想方设法表现得不露声色,尽力让自己对里奇蒙的态度和往常一 样。 他能做到吗?里奇蒙毫无察觉,他自认为戏演得不错。他们都身处异乡,远离家园,情绪偶尔起伏也不足为奇。 就是小阿米泰奇有几次好奇地望着他。那孩子年纪还小,但是人小鬼大。 终于,他的机会来了——也许正是那时,阿米泰奇发现了端倪。 他故意让里奇蒙去前线送死。如果里奇蒙能毫发无伤地回来,那才叫奇迹。当然,奇迹并没有发生。没错,麦克阿瑟就是故意派他去送命。但他没有一丝愧疚之意。死亡对于士兵而言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不断地被派往前线,做出无谓的牺牲。过后有人也许会说: “老将军当时也慌了神,乱了手脚,损失了几个好部下。”除此以外,还能说什么? 但是,在阿米泰奇眼里可不是这么简单。他看将军的眼神就是和别人不同。估计他已经发现里奇蒙是被他故意派去送命的。 (战争结束以后,阿米泰奇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莱斯利毫不知情。莱斯利为了心上人的死哭泣过(他估计),但他回到英国的时候,她的伤心已经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向莱斯利摊牌。他们继续一起生活——只是,她难免常常表现得魂不守舍。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年,她患上了双侧肺炎,不治而亡。 那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大概有十五年——十六年了吧? 随后,他离开军队搬到德文郡定居,买了一小块地,实现了多年以来的愿望。邻居待他都比较友善,所谓的幸福居所也不过如此了。偶尔去打猎、垂钓,每逢礼拜都去教堂。(除了牧师讲大卫把乌利亚派去前线送死的那天,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听这段话,因为一听这个他就会坐立不安。) 大家都对他以礼相待。日子一开始就是这样平静,后来,他越来越不安,总感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别人看他的眼神也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像他们都听到了些什么——流言蜚语似的…… (阿米泰奇?不会是阿米泰奇说了些什么话吧?) 从此以后,他总躲着别人,独自待着。总觉得有人在议论自己,那样确实过得不够舒心。 时光飞逝,带走了许多人和事。莱斯利已经去世多年,阿瑟·里奇蒙也一样。对于陈年旧事,还能有什么新麻烦? 不过如此一来,他的生活也变得相当孤单,一直躲着军队里的老战友。 (万一阿米泰奇乱说,那别人就全都知道了。) 现在——就在今天晚上—— 一个神秘莫测的声音揭穿了他多年来精心保守的秘密。 他处理得对不对?咬紧牙关不松口?通过表现出愤慨厌恶的情绪,把真实的心虚和惊慌掩盖过去?不知道。 当然,谁也不会把这种指控当真。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完全是捕风捉影。就拿那个可爱的姑娘来说,那个“声音”指控她淹死了一个小孩!这怎么可能?谁知道这是哪个疯子信口雌黄? 埃米莉·布伦特——原来是军队里老汤姆·布伦特的侄女。她竟然也被指控谋杀!明白人看一眼就知道,她有多么虔诚,说她是牧师的羔羊也不夸张。 该死的怪声!一定是有人疯了!绝对是!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啊,该死!明明是今天下午才来到这儿的,怎么感觉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他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明天,只要大陆的摩托艇一来就走。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不想离开这个岛了。回到对岸,回到他那个小房间,回到种种麻烦和烦恼之中。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此时海水的声音比傍晚更加沉重,更加响亮。海风也呼啸起来。 他想,平静之声。平静之处…… 他心想,小岛的好处就在于与世隔绝,谁也别想独自离开,就像是来到了万事的归处。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离开这座岛。 6 维拉·克莱索恩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她的床头灯还亮着。她怕黑。 她脑中思绪起伏: 雨果……雨果……为什么我觉得今晚你总是看着我?好像就在我的身旁…… 雨果究竟在哪儿?我不知道,也永远不想知道。他就这么走了——不辞而别——从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要做到不去想雨果谈何容易。他就在她身边。她无法不想他——无法忘了他…… 康沃尔…… 黑色的海礁,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滩,心宽体胖的汉密尔顿夫人,西里尔拉着她的手,没完没了地吵闹。 “我想游到礁石那边去,维拉小姐。你为什么不让我游到礁石那边去?” 她抬眼向上一看,正好与雨果注视着她的目光不期而遇。 晚上,西里尔睡着了。 “维拉小姐,出来散散步吧。” “好,我们出去走一走。” 他们俩在海滩上散步,月光洒满海滩,大西洋的海风温柔地吹着。 突然,雨果的胳膊环住了她的腰。 “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吗,维拉?” 当然,她知道。 (也可以说她以为自己知道。) “我没办法向你求婚。我身无分文,连自己都养活不起。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我足足有三个月盼着自己能一下子变成富翁,其实机会就在我面前。莫里斯死了整整三个月之后,西里尔才出生。假如西里尔是个女孩……” 假如西里尔是女孩,那这一切就都是雨果的了。他承认自己失望透顶。 “当然,我没有完全指望这个。但是,我确实也很失望。算了,虽然我运气不好,但是西里尔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我可是很疼爱他。”雨果很疼爱西里尔,无论小侄子想玩什么,雨果都陪他玩,所以西里尔这孩子也很喜欢他。雨果似乎天生就不会记仇。 西里尔不是那种强壮的孩子。也许可以更坦白地说,他是那种体质很弱,容易生病的孩子…… 然后…… “维拉小姐,为什么我不能游到礁石那边去?” 西里尔反反复复地缠着她问,快要把她烦死了。 “不行,太远了,西里尔。” “可我……维拉小姐……” 维拉起身走到梳妆台旁,吃了三片阿司匹林。 她想: 如果我带了真正的安眠药就好了。 她又想: 要是我想一了百了的话,就多吃些安眠药,我可不要吃氰化物! 一想到安东尼·马斯顿那张紫青色扭曲的脸,她不由得打了一阵寒战。 她走到壁炉前,抬头望着镜框里关于小士兵的歌谣。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 ; 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她暗自想道: 太可怕了,就像我们今天晚上…… 安东尼·马斯顿为什么要自杀呢? 她可不想自杀。 她根本无法想象轻生的念头。 死亡和她无关——死亡是别人的事…… 第六章 1 阿姆斯特朗医生在做梦。 手术室里闷热难耐…… 肯定是有人把温度调得太高了。汗水不停地从他脸上滴下来,他的两只手也湿漉漉的,连手术刀都握不牢…… 这把刀的刀刃锋利,简直太完美了…… 用这样的刀子杀人简直易如反掌。他现在不就是在杀人吗…… 这个女人的身体看起来很不一样,她本来应该是肥胖宽厚的,现在却瘦得像一把骨头,而且也看不到脸。 他要杀的人是谁来着? 他不记得了。可是他必须知道。该不该去问护士? 护士正盯着他。不,不能问护士,她已经起了疑心,他能看出来。 可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谁? 他们不应该把脸盖起来…… 要是他能看见这张脸…… 啊!这样好多了,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把盖在脸上的单子扯掉了。 埃米莉·布伦特,就是她。他就是要杀死埃米莉·布伦特。她的眼神太恶毒了!她的嘴唇在翕动,她在说什么? “生即是死……” 她正在笑。不,护士,别再把单子盖上去。让我来看看。我需要麻药。乙醚放在哪儿?我肯定带乙醚了。你把乙醚放到哪儿了,护士?沙托纳迪帕普红酒?行,这个也行。 把单子掀开,护士。 没错!我早就知道,这是安东尼·马斯顿!脸色乌青,五官变形。可他并没有死,他在笑。我说,他正在笑!手术台都被他晃动了。 小心点儿。护士,你要扶稳了,扶稳了—— 突然,阿姆斯特朗医生惊醒过来。天色大亮,阳光照进房间。 有个人正弯腰摇晃他!是罗杰斯。他脸色苍白,喊着: “医生——医生!” 阿姆斯特朗医生完全清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急忙问 : “怎么了?” “我妻子,是我妻子不好了,医生。我叫不醒她,天哪!我怎么叫她都不管用,而且——我觉得她看上去不太对劲儿。” 阿姆斯特朗医生麻利地披上睡衣,跟着罗杰斯走了。 罗杰斯太太安静地躺在床上。阿姆斯特朗医生在床边俯下身,拿起她冷冰的手,翻开她的眼皮检查,过了好几分钟才站起来,转过身 来。 罗杰斯小声问道: “她是不是……是不是……”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阿姆斯特朗点点头。 “对,她死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若有所思。接着又走向床边的桌子,洗漱池,最后回到这个不会醒来的女人身旁。 罗杰斯问 : “是不是……心脏病?” 阿姆斯特朗医生过了一两分钟才答话 : “她平时身体如何?” “有风湿病。” “最近看过医生吗?” “医生?”罗杰斯瞪大了眼睛,“我们俩好多年没看过医生了。” “你为什么觉得她有心脏病?” “我不知道,医生,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阿姆斯特朗说: “她的睡眠好吗?” 这一次,罗杰斯眼神闪躲,双手握在一起不安地搅动着,嘴里嘟囔着 : “她睡眠不太好……不好。” 医生紧追不舍地问 : “她有没有吃过什么药物来帮助睡眠?” 罗杰斯惊讶地看着他。 “吃药?帮助睡眠?我没听她说过,肯定没有。” 阿姆斯特朗走向洗漱池。 池子周围放着不少瓶瓶罐罐。洗发露,香水,缓泻剂,黄瓜甘油,漱口水,牙膏…… 罗杰斯帮忙拉出梳妆台的抽屉,他们从这个抽屉开始翻,一直翻到五斗柜,也没找到任何安眠药。 罗杰斯说: “除了你给她的药,昨晚她没吃过别的……” 2 宣布早餐已经备好的钟声在九点钟准时敲响,大家都起床了,正等着一起吃饭。 麦克阿瑟将军和法官在外面的露台上散步,聊着对政局的看法。 维拉·克莱索恩和菲利普·隆巴德在别墅后面,他们登上了小岛的最高点,布洛尔也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的大陆。他说: “我一直在这儿守着,还没看到摩托艇的影子。” 维拉微笑着说: “德文郡是个适合睡懒觉的地方,人们做起事来总是拖拖拉拉的。” 菲利普·隆巴德望着海的另一边。 他突然问 : “你们觉得天气怎么样?” 布洛尔看了看头顶的天空,说: “依我看没什么问题。” 隆巴德无奈地吹了声口哨,说: “要我说,过不了一天就该起风了。” 布洛尔说: “是风暴吗?” 下面的房子里传来钟声。 菲利普·隆巴德说: “吃早餐了!好,我准备去吃点儿。” 他们沿斜坡走下来的时候,布洛尔心事重重地对隆巴德说: “你知道,这件事我想不通——那小伙子为什么要自杀?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宿都没有想通。” 维拉就在前面不远处。隆巴德放慢脚步,问道: “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在想证据,首先是自杀动机。我觉得,按理说他挺有钱的。” 埃米莉·布伦特穿过客厅的落地窗,迎了上来。 她不客气地问 : “船来了吗?” “还没有。”维拉回答。 他们走进屋去吃早餐。餐架上摆着一大盘咸肉和鸡蛋,还有茶和咖啡。 罗杰斯打开门让他们进去,然后在外面随手把门带上。 埃米莉·布伦特说: “这个人今天早晨不太对劲儿。” 阿姆斯特朗医生站在窗边,他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早晨如果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请大家——呃——请大家谅解。早餐是罗杰斯一个人准备的,罗杰斯太太今天早晨已经,呃——无法继续工作了。” 埃米莉·布伦特唐突地问 : “她怎么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敷衍地说: “我们还是先吃早餐吧,不然鸡蛋要凉了。吃完饭我有事要和大家说一说。” 大家心领神会,都去盛了早餐,端来咖啡和茶,开始吃饭。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闭口不提岛上的事,而是随便聊天,说说国外的新闻、体育比赛,还有尼斯湖水怪最近又出现了之类的事。 就这样,餐具撤走以后,阿姆斯特朗医生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然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我认为还是等诸位用完早餐以后再来宣布这个不幸的消息。罗杰斯太太昨夜在睡梦中去世了。” 接着响起了惊叫声。 维拉大叫着 : “太可怕了!我们来到这儿之后,死了两个人!”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眯起双眼。他声音不大,但话说得很清楚 : “嗯,令人震惊。那么,死因是什么呢?” 阿姆斯特朗无奈地耸着肩,说: “暂时还说不清。” “必须要等尸体解剖吗?” “当然,我现在无法做出任何结论。我也不清楚罗杰斯太太的健康状况。” 维拉说: “她看上去精神高度紧张,昨晚又受到了惊吓,有可能是心脏吓出了毛病。我猜是这样。” 阿姆斯特朗医生干巴巴地说: “她的心脏的确出了问题,因为已经不再跳动了。但关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问题。” 埃米莉·布伦特突然说了一个词,对在座的各位而言,真是既有分量又干脆。 “良心!” 阿姆斯特朗向她转过身去。 “你想说什么?布伦特小姐?” 埃米莉·布伦特紧绷着嘴唇,她说: “你们全都听见了。有人指控她和她丈夫,说他们蓄意谋杀了前任主人,一位老夫人。” “你的看法呢?” 埃米莉·布伦特说: “我觉得指控是真实的。昨天晚上你们都看见了,她听到之后就吓坏了,晕过去了。她的罪行被人公之于众,她受不了这种惊吓。她就是被吓死的。” 阿姆斯特朗医生疑虑重重地摇着头。 “这是一种推测,”他说,“但是在查清楚她的健康状况之前,谁也不能肯定。如果心脏确实出了问题——” 埃米莉·布伦特冷酷地说: “如果说得委婉一些,就称之为‘天意’吧。”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布洛尔先生不安地说: “你也未免把话题扯得太远了,布伦特小姐。” 她看着大家,两眼炯炯有神,抬着下巴说: “你们不相信一个罪人会因为上帝的威怒而恐惧致死?反正我信。” 法官摸着下巴。语气里透着些许讽刺意味,轻声说: “我亲爱的女士,根据我多年来的经验,以及我对犯罪案件的了解,天意总是把判决和惩罚的工作留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处理,这项工作总是困难重重,没有捷径。” 埃米莉·布伦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布洛尔问 : “昨天晚上她上床以后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阿姆斯特朗说: “什么也没有。” “没有吗?没喝过一杯茶、一杯水吗?我敢打赌说她喝过一杯茶。事情总是这样。” “罗杰斯说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过。” “啊!”布洛尔说,“他肯定会这样说。” 他的语气如此坚决。阿姆斯特朗盯着他看了半天。 菲利普·隆巴德说: “这样说来,你觉得她吃过别的东西?” 布洛尔粗鲁地反问道: “怎么了,不可以吗?昨天晚上的指控我们大家都听见了。也许是空穴来风,血口喷人!但话说回来,也不是毫无可能!假设控告是真的,罗杰斯和他太太谋杀了那个老太太。如果是真的,你怎么想?他们之前一直是心安理得——” 维拉打断了他,低声说: “不对,我觉得罗杰斯太太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 布洛尔对别人打断自己的话感到不快。他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说“真是多嘴”。 他继续说: “那也有可能。但他们本来认为自己目前没有什么危险。然而,昨天晚上,那个不知名的疯子把他们干的丑事大白于天下。结果怎么样?那个女人被吓坏了。你们注意到了吗?她刚刚苏醒的时候,她丈夫在她身边有什么反应?他根本没表现出作为丈夫应有的关心!一丁点儿也没有!相反,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怕得要死,生怕她会说出些什么来。 “所以,请各位好好想一想!他们杀人后成功脱身,但是万一整件事不小心被抖出来,结果会怎么样?那个女人十有八九会认罪,因为她没有那个胆量抗过去。她就是一个……对她丈夫来说,她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这个男人的心理素质肯定没问题,就算在上帝面前撒谎,他也不会脸红。可是他无法控制这个女人。要是她被击垮了,他也自身难保!所以,他就在茶里下了药,让她把嘴巴永远闭上。” 阿姆斯特朗慢慢地说: “她床边没有空杯子,我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 布洛尔对这话嗤之以鼻 : “当然没有。她喝完茶,罗杰斯肯定第一时间就把杯子拿走,仔细洗干净了。” 一阵沉默。 麦克阿瑟将军表示怀疑 : “也许是这样。但是我很难相信,一个男人竟然会对自己妻子做出这种事!” 布洛尔嘿嘿一笑,说: “要是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夫妻之情。” 又是一阵尴尬。没有人讲话。门开了。罗杰斯走了进来。 他一边说,一边扫视每一个人,说: “各位还需要吃些什么吗?面包准备得少了点儿,真是抱歉,面包不够了,岸上的人还没有把新面包送来。” 瓦格雷夫法官先生挪了一下身子,他问道: “船一般什么时候来?” “七点到八点之间,先生。有时候八点过几分。不知道弗雷德·纳拉科特今天早上干什么去了。如果他生病,他也会派别的兄弟来。” 菲利普·隆巴德问 : “现在几点了?” “十点差十分,先生。” 隆巴德挑了挑眉毛,慢慢点着头。 罗杰斯等待着。 过了一两分钟,麦克阿瑟将军突然说: “关于你太太的事,我很遗憾。医生刚才告诉了我们这件事。” 罗杰斯低下了头。 “谢谢你,先生。” 他拿起装咸肉的空盘子,走出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3 菲利普·隆巴德站在外面的露台上说: “这只摩托艇——” 布洛尔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隆巴德。我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船应该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到了。但它没到,对吧?这是为什么?” “你想到答案了吗?”隆巴德问。 “我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这是一场戏,和整件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隆巴德说: “那么,你觉得船不会来了?” 忽然,他们两人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 “船不会来了。” 布洛尔微微转过宽厚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着说话的人。 “你也这样想吗,将军?” 麦克阿瑟将军显得很不耐烦,大声说: “船当然不会来了。我们都盼望着船把我们从岛上带走。可这座岛才是主角。也就是说,我们谁都离不开这座小岛了,谁也别想离开——这就是结局,这就是我们的终点。” 他犹豫着,过了一会儿,用一种低沉、神秘的声音说: “这就是平静——真正的平静。万物归隐,不再继续躲藏……对,这就是平静。” 他猛然转身离去。沿着露台走下斜坡,踉踉跄跄地向海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岛的尽头。在那里,稀疏的礁石一直伸进大海。 他步履蹒跚,像是在梦游。 布洛尔说: “又一个心怀鬼胎的人!看来,最后这些人都会被搞成这副德行!” 隆巴德说: “我不相信你也会变成这样,布洛尔!” 布洛尔笑了起来。 “要让我魂不守舍,可没那么容易。”他接着又说,“我觉得你肯定也不会这样,隆巴德先生。” 隆巴德说: “借你吉言。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得很。” 4 阿姆斯特朗医生走到露台上,停住脚,迟疑了一会儿。布洛尔和隆巴德站在他左边,瓦格雷夫站在右边,正低着头踱来踱去。 阿姆斯特朗想了想,便向瓦格雷夫走去。 就在这时,罗杰斯急匆匆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先生?” 阿姆斯特朗转过身去。 眼前这人的模样让他大吃一惊。 罗杰斯脸色灰白,嘴角抽搐,双手发抖。 和几分钟前那副镇定克制的神态相比,此刻的他好像变了一个人。阿姆斯特朗不由得大吃一惊。 “先生,请你到屋里来,听我说句话。” 阿姆斯特朗和失魂落魄的管家一起走回别墅。 他说: “你镇定些!怎么了?” “请到这边来,先生,这边。” 他打开餐厅的门。阿姆斯特朗走进去,罗杰斯紧随其后进去,随手拉上门。 “好吧,”阿姆斯特朗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杰斯喉咙发颤。他拼命咽着口水,一字一顿地说: “这儿有个问题,先生,我实在搞不明白。” 阿姆斯特朗紧张地问 : “问题?什么问题?” “你也许觉得我疯了,先生。你可能会说这没什么。但是,我真的搞不明白,先生。总得有人解释一下啊,这件事太奇怪了!” “行了,你快告诉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别再说些没用的。” 罗杰斯又咽了咽口水,说: “是那些小瓷人,先生。摆在桌子正中的那些小瓷人,一共有十个。本来应该是十个。我发誓,本来一共有十个。” 阿姆斯特朗说: “是啊,是十个。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数过了。” 罗杰斯凑过来。 “问题就在这儿,先生。昨天晚上我收拾桌子的时候,只有九个了。我当时就注意到了,也觉得有点儿奇怪。但无非就是有点儿奇怪,没再多想。今天早晨我摆桌子的时候,没注意这些小瓷人,因为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可是现在,先生,我正要收拾桌子,如果不信的话,请你自己看看吧。小瓷人只有八个了,先生!只有八个!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八个了……” 第七章 1 吃过早餐,布伦特叫上维拉和她一起去岛的最高处,看看船来了没有。维拉同意了。 海风清新,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浪花。既看不到出海的渔船,也没有摩托艇的踪影。 对岸的斯蒂克尔黑文小村此时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高处山坡的轮廓,那是一块突兀的红色岩石,与狭窄的海湾形成鲜明对比。 埃米莉·布伦特说: “昨天开船送我们过来的人看起来就靠不住。今天上午都这么晚了他还不来,真是奇怪。” 维拉没说什么。她正在努力克制自己越来越惊慌不安的情绪。 她暗暗生气,对自己说: “必须保持冷静。现在这副样子都不像我自己了,我不是总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吗?” 等了一会儿,她说: “希望他会开船来接我们。我……我真想离开这儿。” 埃米莉·布伦特面无表情地说: “我打赌没人不想离开这里。” 维拉说: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乱成一团。” 上了年纪的埃米莉·布伦特突然自言自语道: “我真后悔,怎么就轻易上了当。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下,就能发现那封信其实荒唐至极。可是,当时我竟然不假思索,深信不疑。” 维拉木然回应着 : “我也是。” “我太想当然了。”埃米莉·布伦特说。 维拉战战兢兢地倒吸一口气,说: “你真的认为——就像你刚才在餐厅里说的那样?” “亲爱的,你把话说明白点儿,你想说什么?” 维拉低声说: “你真的认为是罗杰斯和他太太杀害了那位老太太?” 埃米莉·布伦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海的另一边。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个人认为一定是这样。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埃米莉·布伦特说: “发生的一切都证明了我的想法。罗杰斯太太晕过去了,而她丈夫失手摔掉了咖啡盘,记得吗?还有他的解释,一听就是假的。我看啊,就是他们做的。” 维拉说: “可是她的样子,看起来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如此惊慌的女人。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布伦特小姐喃喃道: “我还记得,我在上幼儿园时,墙上挂着《圣经》里的一句话‘罪恶终将受惩罚’。说得没错,罪恶终将受惩罚。” 维拉站了起来,说: “那么,布伦特小姐……布伦特小姐,这么说——” “怎么了,亲爱的?” “其他人呢?其他人是怎么回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针对其他人的控告……难道……难道也是真的?但是,要说罗杰斯夫妇的罪行是真的,那么——”她说不下去了,脑子太乱了,没办法说清楚。 布伦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比如说那位隆巴德先生,他承认自己留下二十一个人活活饿死。” 维拉说: “他们只不过是土著——” 布伦特尖锐地指出 : “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都是我们的兄弟。” 维拉心想: “我们的黑人兄弟,我们的黑人兄弟!天哪,我要放声大笑,我要疯了,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 埃米莉·布伦特沉思片刻,继续说: “当然,有些指控完全是胡说八道,荒谬可笑。比如指责法官的那条,他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还有针对那个以前在苏格兰场供职的男人和针对我的指控,都是空穴来风。”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 “昨天晚上,当着一群男人的面,我没打算解释,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 “什么话不方便说出口?” 维拉听得入神,布伦特小姐从容地说: “比阿特丽斯·泰勒是我的佣人,但她是个不检点的姑娘,可惜我发觉得太晚了。我完全看走眼了,因为她的工作表现好极了,爱干净,又懂事,所以我很宠爱她。当然,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她是个放荡的女人。真叫人恶心!很长时间之后,我才发现她确实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有麻烦了’。”她停了一下,皱起漂亮的鼻子,表现出不屑的样子,“她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她父母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人,对她的家教很严格。有一点我还比较满意,至少她父母对此没有听之任之。” 维拉盯着布伦特小姐的眼睛,问 : “后来出了什么事?” “我家里她自然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可不愿意让别人说我包庇不守妇道的人。” 维拉低声问 : “后来……她怎么了?” 布伦特说: “那个被上帝抛弃的女人,居然还嫌自己的罪孽不够深,自寻短见了。” 维拉大惊失色,声音更加微弱。 “她自杀了?” “对,跳河。” 维拉浑身发抖。 她呆呆地看着布伦特小姐平静的脸,说: “你得知她自杀以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后悔吗?谴责过自己吗?” 埃米莉·布伦特把身子摆正。 “我?我为什么要谴责自己?” 维拉说: “如果她是因为你——你的铁石心肠——被逼自杀的话——” 埃米莉·布伦特恶狠狠地说: “她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要是她老老实实,恪守妇道,这些事情压根儿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转过来面对维拉,眼神坦然,毫无愧疚,显得冷酷又自信。埃米莉·布伦特站在士兵岛的最高处,用道德这层盔甲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刹那间,维拉觉得眼前这个小个子女人不是不可理喻,而是让她感到害怕! 2 阿姆斯特朗医生从餐厅出来,走回露台。 瓦格雷夫法官坐在一把椅子里,安逸地眺望着大海。隆巴德和布洛尔在左边抽烟,默不作声。 阿姆斯特朗迟疑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瓦格雷夫法官身上。他心里的疑团需要找个人帮忙一起解开。法官的思维能力他是知道的,既逻辑清晰又反应迅速。但他还是犹豫要不要找瓦格雷夫搭话,毕竟他年事已高,而眼下,阿姆斯特朗需要的帮手应该是雷厉风行的年轻人。 他有了人选。 “隆巴德,借一步说话?” 隆巴德大吃一惊。 “好吧。” 于是,两人一起离开露台。他们走下斜坡,朝海边走去。走到没人能听到他们俩说话的地方,阿姆斯特朗开口道: “我们应该做一下会诊。” 隆巴德皱着眉头说: “朋友,我可不懂医术。” “不,不,我是说把岛上的情况汇总分析一下。” “啊,那倒是可以。”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坦白说,你怎么看眼下的状况?” 隆巴德想了想才说: “你话中另有玄机吧?” “关于那个女人的事,你怎么看?你同意布洛尔的说法吗?” 菲利普抬头吐了口烟,说: “她的事嘛,我觉得说得没错。” “这样啊。” 阿姆斯特朗似乎松了一口气。菲利普·隆巴德可不傻。 隆巴德继续说: “假设罗杰斯夫妇很顺利地把布雷迪小姐谋杀了,其实,我觉得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你说说,你觉得他们具体是怎么下手的呢?是给那位老太太下了毒吗?” 阿姆斯特朗医生慢悠悠地说 : “也许比下毒还容易。今天早晨我问罗杰斯,问他知不知道那位布雷迪小姐得的是什么病。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她得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是比较常见的心脏病,需要常备亚硝酸异戊酯,犯病的时候,就吸一支。假如她犯病的时候不及时用药,就可以轻轻松松地送她上天堂了。” 菲利普·隆巴德若有所思,说: “原来就是这样简单,难怪他们动了邪念。” 阿姆斯特朗医生点了点头。 “是啊,他们不用主动去犯罪,也不用准备砒霜之类的毒药,什么都不用,只需要袖手旁观,就可以把她置于死地!而且罗杰斯当晚还连夜去请医生,他们相信这么做就不会惹人怀疑。” “而且就算有人知道真相,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菲利普·隆巴德补充说。 他忽然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情况就很清楚了。” 阿姆斯特朗没听懂这句话,问 : “你说什么?” 隆巴德说: “我的意思是,终于搞清楚这些人来到士兵岛的原因。有些犯罪行为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罗杰斯夫妇就是一个例子。还有瓦格雷夫法官,他就是利用职权,在法律的框架内杀人。” 阿姆斯特朗急忙说: “你相信他的事?” 菲利普·隆巴德笑了起来 : “没错,我相信。瓦格雷夫杀了爱德华·塞顿,毫无疑问,就像他用刀血淋淋地捅了塞顿一样。但是他聪明狡猾,身披法袍,手持法典,端坐在法庭之上,正是所谓的杀人不见血!因此,如果按照正常法律程序,能够给他定罪吗?” 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在阿姆斯特朗脑海里划过 : “在手术台上杀人,无异于借刀杀人。安全保险。没错,像在自己家里睡觉一样安全!” 菲利普·隆巴德继续说着 : “所以说,那个所谓的欧文先生——这座士兵岛!” 阿姆斯特朗深吸一口气。 “好吧,我们干脆现在把所有事都想通。把大家都骗到岛上的人,究竟打算做什么?” 菲利普·隆巴德说: “你认为呢?” 阿姆斯特朗立刻说: “我们不如将谈话拉回到那个女人身上。她为什么会死?有几种可能?是罗杰斯怕她露馅而杀了她?还是别有原因: 她神志不清,自寻短见?” 菲利普·隆巴德说: “自杀,嗯?” “你觉得呢?” 隆巴德说: “是有这种可能——对,如果在这之前马斯顿没有死的话,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不过,在不到十二个小时内有两个人相继自杀,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况且,如果你告诉我,说有个名叫安东尼·马斯顿的小伙子年轻富有,不知天高地厚,整天无忧无虑,仅仅因为开车撞死了两个孩子,就内疚地自杀抵命……这解释不通!听起来就滑稽!就算他真的是自杀,那么毒药又是从哪儿弄来的呢?据我所知,不会有人在旅行时把氰化钾随便塞进行李,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 阿姆斯特朗说: “头脑正常的人怎么可能随身带着氰化钾?除非是打算用来清除花园里的马蜂窝。” “那就是说,园丁或者花园的主人有可能随身带着氰化钾?安东尼·马斯顿显然不是这种人。我死活也想不通氰化物这个问题。所以说,若不是安东尼·马斯顿有备而来,打算在这里自杀,那就是——” 阿姆斯特朗追问道: “要不就是?” 隆巴德咧开嘴一乐 : “你为什么非等我把话说出口?后半句话不就在你自己嘴边了吗?安东尼·马斯顿显然是被人谋杀了。” 3 阿姆斯特朗医生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罗杰斯太太的死是怎么回事?” 隆巴德慢慢分析道: “假如没有发生罗杰斯太太这件事,尽管有很多疑点,我也可能相信安东尼是自杀的。反言之,假如没有发生安东尼·马斯顿这件事,我完全会相信罗杰斯太太是自杀的。假如安东尼的死亡不是这样蹊跷,我没准儿会相信是罗杰斯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但现在接连发生了两起死亡事件,那就需要找出其中的联系。” 阿姆斯特朗说: “我也许能帮你搞清楚这个问题。” 于是,他把罗杰斯告诉他的两个小士兵玩偶失踪的事重复了一遍。 隆巴德说: “对了,小士兵……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肯定有十个。现在只有八个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背诵起来 :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 ; 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九个小士兵,秉烛到夜半 ; 清早叫不答,九个只剩八。”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菲利普·隆巴德露齿一笑,扔掉手里的烟头。 “再也没有比这更巧的事了!见鬼!昨天吃完了晚饭,安东尼·马斯顿呛死——或者说是噎死了,而罗杰斯太太的确是睡着以后,再也叫不醒了。” “所以呢?”阿姆斯特朗说。 隆巴德紧接着说: “所以还会有下一个小士兵消失!欧文先生!尤·纳·欧文。一个神出鬼没的狂徒!” “啊!”阿姆斯特朗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他说: “你也这么想。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罗杰斯发誓说,岛上除了我们、他本人以及他妻子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罗杰斯说错了!而且,罗杰斯可能在撒谎!” 阿姆斯特朗摇摇头。 “我认为他没有撒谎。他害怕得要死!简直要被吓疯了。” 菲利普·隆巴德点点头。 “今天上午不会有船来接我们回去了。这一点也不难想通,一定又是欧文先生的精心安排。士兵岛想必会一直与世隔绝,直到欧文先生把所有恩怨了结为止。” 阿姆斯特朗面无血色,说: “你觉得这个人是杀人狂?” 隆巴德忽然换了一种口气 : “不过有一点,这个欧文先生肯定没有料到。” “什么?” “说到底,这座岛无非是一块光秃秃的礁石。我们迅速行动,彻底把这座岛搜查一遍,马上就可以把尤·纳·欧文先生找出来。” 阿姆斯特朗医生警告他说: “他可是个危险人物!” 隆巴德大笑起来 : “危险人物?我会害怕大灰狼吗?要是让我抓住他,我就是他眼中的危险人物!” 他顿了顿,说: “我们最好让布洛尔也参与行动,关键时刻他能帮上忙。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女人知道。至于其他人,将军太老了,瓦格雷夫也指望不上。就我们三人行动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八章 1 他们与布洛尔一拍即合,布洛尔立刻对他们的计划表示同意。 “既然你们提到了小士兵玩偶的事,就说明问题绝对不简单,先生们。没错,这太邪门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关于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你们是不是认为这个欧文的作案手法是在幕后操纵,暗中掌控一 切?” “把话说清楚点儿,老兄。” “听着,我的意思是这样: 尤·纳·欧文昨天晚上略施小计,马斯顿先生就中了圈套,服毒自尽了;罗杰斯也被吓得魂飞魄散,杀妻灭 口。” 阿姆斯特朗摇着脑袋,特意说明了一下氰化物的问题。布洛尔对这一点也表示同意。 “说实话,我把这一点给忽略了,随身带着毒药的人确实不多见。可氰化物怎么跑到他的酒里去了呢,先生?” 隆巴德说: “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昨晚,马斯顿喝了不止一杯。他喝最后一杯的时间与之前几杯隔了一会儿,而他那只杯子就一直搁在桌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想想——记不清了,好像是放在靠窗户的那张桌子上。窗户是敞着的,也许有人在酒杯里偷偷加了氰化物。” 布洛尔不太相信,他说: “那个人能躲过我们所有人的眼睛?” 隆巴德冷冷地说: “我们当时都没注意。” 阿姆斯特朗慢条斯理地说: “有道理。我们当时都被控告声唬住了,在屋子里吵吵嚷嚷,光顾着说自己的事,谁也没注意。我看有这个可能。” 布洛尔耸了耸肩膀。 “很明显,凶手一定是这样干的!闲话少说,各位,我们行动吧!有谁正好带着枪吗?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隆巴德说: “我带了一支。”他拍了拍口袋。 布洛尔的眼睛瞪大了,他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 “你随身带着这玩意儿吗?” 隆巴德说: “随身带着。你们也知道,我经常要去那些鸟不拉屎的倒霉地方。” “明白了,”布洛尔又说,“不过,你从来没去过比这座岛更倒霉的地方吧?要是这岛上真藏着一个杀人狂,他完全有可能全副武装。” 阿姆斯特朗咳嗽起来。 “这一点你说得不一定对,布洛尔。杀人狂可不一定都是面目可憎、全副武装的样子。大部分杀人狂看起来安静斯文,随和极了。” 布洛尔说: “我觉得岛上这位可不是你说的那一种,阿姆斯特朗医生。” 2 三个人在岛上展开了搜查行动。 结果,没想到小岛上这么容易就搜完了。岛的西北角,也就是面朝大陆的一侧,是直垂入海的悬崖,光秃无一物。 岛上其他地方连一棵树都没有,也很少有其他植物。他们三个人有条不紊地进行地毯式搜查,把士兵岛从山顶到海边,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任何一条形状怪异的岩石缝、任何一处有可能通向岩洞深处的旮旯,他们都没放过。然而一无所获,没发现一个可疑的岩洞。 他们绕着海边走,最后来到了麦克阿瑟将军独坐远眺的地方。此处只有层层叠叠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一片片浪花,看上去安宁惬意。将军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海平线。 他全然没有注意这几个搜查小岛的人。这种超然的态度让布洛尔感到有些奇怪。 布洛尔心里想: “他有些不对劲儿,看上去好像着了魔。” 他清了清喉咙,凑上前打算和麦克阿瑟将军好好聊一聊,说道: “你可真会给自己找个安逸的好地方啊,将军。” 麦克阿瑟将军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说: “没多少时间了——没时间了。你们千万别打扰我。” 布洛尔客客气气地说: “不会打扰你的。我们在岛上转了一圈,主要是担心也许有人正躲在岛上的某个地方。” 麦克阿瑟将军皱着眉头说: “你们不懂……你们根本就不懂。你们快走吧。” 布洛尔走开了。他走到另外两人身边,说: “他简直有毛病,根本没法交流。” 隆巴德好奇地问 : “他说什么了?” 布洛尔耸了耸肩膀,说: “他说没时间了,让别人不要打扰他。” 阿姆斯特朗医生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 “真奇怪……” 3 搜岛行动很快便结束了。三个人站在小岛最高处望着远处的大陆。海面上没有一艘船,海风吹来,裹挟着新鲜的海水气味。 隆巴德说: “没有船出海,说明风暴要来了。这里也望不见村子,不然还可以发个信号。” 布洛尔说: “今天晚上我们点上篝火试一试。” 隆巴德皱着眉头说: “怕就怕这些也许都是预先安排好的。” “怎么安排的,先生?” “我怎么知道?也许别人以为这是在开玩笑。把我们骗上岛的人没准儿已经和岸上的人说好了,无论我们发什么信号也不用插手,说我们其实是在打赌之类的。编瞎话还不容易吗?” 布洛尔半信半疑地说: “村子里的人会信吗?” 隆巴德冷冷地说: “哼,假话往往比真话更有说服力!要是有人对村里的人说,别管这座岛上的事,一个叫欧文的先生会把他的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灭口——你认为会有人相信吗?”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其实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而现在——” 菲利普·隆巴德咬牙切齿地说: “而现在——这就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布洛尔低头盯着水面说: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藏到海里去了吧?” 阿姆斯特朗摇摇头。 “我看不会。再说岸边这么陡峭,哪儿藏得住人啊?” 布洛尔说: “也许悬崖壁上有洞穴。如果现在有条船,我们就能划船围着岛检查一圈。” “如果有船,我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说得对,先生。” 隆巴德突然说: “我们可以把这座岛上所有地方都搜个遍,悬崖这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身,就在右下方那里。你们谁能找根绳子来,我顺着绳子下去看一看。” 布洛尔说: “有必要去探一探,虽然听起来似乎挺荒唐的。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根绳子。” 他直接奔回房子里。 隆巴德望了望天,大块大块的乌云正在聚集,海风愈刮愈烈。 他侧目看了阿姆斯特朗一眼,说: “你倒是很镇定,医生,你在想些什么呢?” 阿姆斯特朗幽幽地说: “我正在想,老麦克阿瑟究竟能有多疯狂……” 4 维拉整个上午都无法安心,她躲着埃米莉·布伦特。她讨厌布伦特,那让她感到恐惧。 而布伦特小姐则端了把椅子放在房子的角落里,避开风口,坐在那里织着什么东西。 维拉只要一想到她,就仿佛看到一张溺水而亡的灰白色死人脸,头发上还缠挂着海草。这张脸曾经很美,美得不可方物。可如今,无论是怜悯或是恐吓都对这张脸不起作用了。 埃米莉·布伦特一如既往地平静,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织毛衣。 露台上,瓦格雷夫法官蜷缩在一把门卫用的椅子里,脑袋几乎缩进了脖子里。 维拉看着他,就仿佛看到了站在被告席上的爱德华·塞顿。他有一双蓝眼睛,好看的头发和一张困惑惊恐的脸。想象之中,她似乎看到法官用苍老的双手戴上法官帽,开始宣读判决。 过了一会儿,维拉缓缓地向海边走去。她沿着海边一直走到了小岛尽头,只见一个老人正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边。 麦克阿瑟将军见她走近,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扭过头来,脸上露出既疑惑又惶恐的复杂神情。维拉吓了一跳。将军久久地盯着她。 她心里想: 他真奇怪,仿佛已经知道了…… 他说: “啊!原来是你!你来了……” 维拉在他身边坐下,说: “你喜欢坐在这儿看海,对吗?” 他礼貌地点点头。 “是啊,”他说,“这里让人舒心。我想,这真是一个等待的好地方。” “等待?”维拉立刻说,“你在等什么?” 他仍旧彬彬有礼地说: “末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难道不是吗?我们都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维拉颤抖着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麦克阿瑟将军严肃地说: “我们之中没人能够活着离开这座岛。这是命运的安排。当然,其实你心里完全清楚,但也许你还不明白这是一种解脱。” 维拉还是没听懂 : “解脱?” 他说: “是的。当然,你还太年轻,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命运已经落在每个人头上!解脱的那一瞬间你就会明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负担。有一天你会感受到的——” 维拉声音沙哑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感到手指在发抖。突然,她害怕起这个彬彬有礼的老将军了。 他微笑着说: “告诉你吧,我是爱莱斯利的。我非常爱她——” 维拉问 : “莱斯利是你太太吗?” “是的,她是我妻子……我爱她——拥有她这样一位妻子,我感到无比自豪,她是那么美,那么开朗。” 片刻沉静后,他接着说: “是的,我爱莱斯利,正是因为我爱她,我才那样做。” 维拉说: “你是说——”她停住了。 麦克阿瑟将军平静地点点头,说: “事到如今,不承认也没有用了,一切都要结束了。我是故意把里奇蒙送上了死路。我想,这大概也算是谋杀。谋杀,听起来多可笑,像我这样守法的人,说什么也不会和谋杀联系在一起。我不后悔。‘他罪有应得!’事后我这样想。可后来——” 维拉的声音变了,她问道: “后来?” 他摇了摇脑袋,看上去失魂落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后来一切都变了,我不知道莱斯利是不是发现了……应该没有吧。可是,你知道吗,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走进她的心,我们渐行渐远。再后来,她就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维拉说: “一个人……一个人……”回音在岩石间回荡。 麦克阿瑟将军说: “末日来临时,你也会感到欣慰。” 维拉站起来,尖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麦克阿瑟将军说: “我明白,我的孩子,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什么也不明白。” 麦克阿瑟将军转过头看着大海,似乎不知道她就在他身后。 他声音轻柔地说: “莱斯利……” 5 布洛尔把绳子缠在胳膊上,从房子那边回来,正看见阿姆斯特朗盯着水面往下张望。 布洛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 “隆巴德去哪儿了?” 阿姆斯特朗漫不经心地回答 : “他去证实自己的设想之类的,一会儿就回来。布洛尔,我很担心。” “要我说,我们大家都在担心。” 阿姆斯特朗不耐烦地摆摆手 :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琢磨老麦克阿瑟。” “他怎么了?” 阿姆斯特朗冷冰冰地说: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疯狂的人。你说有可能是麦克阿瑟吗?” 布洛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杀人狂?” 阿姆斯特朗怀疑地说: “我本不该乱猜,至少现在不该这样说他。当然,我并不善于治疗精神病,也没有跟他深聊过。我的意思是,从来没有从医学角度研究过他。” 布洛尔怀疑地说: “如果你说他是个老糊涂,我同意。但我不认为——” 阿姆斯特朗打断了他,极力想让自己再次冷静下来。 “你说得可能没错。见鬼,一定有人躲在这个岛上。隆巴德回来了。” 他们把绳子仔细拴牢。 隆巴德说: “我会非常小心,如果绳子突然抽紧,你们就要留神拽住。” 阿姆斯特朗和布洛尔站在那儿看着隆巴德爬下去。过了一会儿,布洛尔说: “你看,他的动作像只猫,是不是?” 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儿。 阿姆斯特朗医生回答说: “我觉得他以前肯定有很多爬山的经验。” “有可能。” 两个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布洛尔说: “总之,这个家伙不是一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 “他不是一般人。” 阿姆斯特朗疑惑地问 : “此话怎讲?” 布洛尔迟疑片刻,随后说: “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形容,但我绝对不会信任他。”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我看他是个冒险家。” 布洛尔说: “要说他是冒险家的话,我敢打赌,准保是冒一些见不得人的风险。”他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你是不是正好也带着把枪,医生?” 阿姆斯特朗瞪起眼说: “我?天哪,我可没有!我为什么要带枪?” 布洛尔说: “隆巴德为什么要带枪?” 阿姆斯特朗犹疑地说: “我想……他是习惯了吧。” 布洛尔的鼻子哼了一声。 绳子忽然绷紧,他们俩双手使劲儿攥着绳子,过了一会儿,绳子又松了。 布洛尔接着说: “人们总拿习惯来说事。要是隆巴德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带把枪无可厚非,哪怕他带上汽油炉,睡袋和臭虫粉之类的东西,也无可非议。但是,他今天到这儿来也带上这件装备,就算是用‘习惯’二字也解释不通吧?只有在小说里,人们才会把带着手枪到处跑当成习惯。” 阿姆斯特朗摇摇头,看上去很困惑。他和布洛尔靠在一起,留意着隆巴德的动作。 隆巴德的搜查很彻底。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么做不过是白费力气。过了一会儿,隆巴德爬到崖壁顶,伸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 “好吧,”他说,“什么都没发现,这儿除了房子,就是悬崖峭壁。” 6 别墅很容易搜查。他们先把几间配套的房子搜查了一遍,然后把注意力转到了主楼。他们从厨房食品柜里翻出罗杰斯太太用过的尺子,这可派了大用场。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被他们地毯式搜查了一番。这幢新式建筑本来也不存在什么暗门或者空墙,室内完全是宽阔的敞开式设计。他们从楼下开始搜,一直搜到楼上的卧室。上楼时,他们从窗户里看见罗杰斯端着一盘鸡尾酒,向外面的露台走去。 菲利普·隆巴德低声说: “这个家伙可真了不起,居然能不动声色地照常工作。” 阿姆斯特朗的语气颇为赞赏,他说: “我必须承认,罗杰斯确实是一流的管家。” 布洛尔说: “他太太也是位一流的厨师。昨天晚上那顿饭——” 他们走进第一间卧室。 五分钟以后,他们又回到楼道口。没人藏在里面,房间里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布洛尔说: “这里有楼梯。”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那通向下面的佣人房。” 布洛尔说: “屋子的顶棚底下一定有个地方容纳水槽、蓄水池之类的设施,这种地方最容易藏身,而且也只有这个地方了。” 就在他们站着讨论的时候,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轻轻的、偷偷摸摸的脚步声! 三个人全都注意到了这个声音。阿姆斯特朗一把抓住布洛尔的胳膊,隆巴德伸出一根手指,让他们两人别出声,轻声说: “安静——听。” 又出现了——有人在他们头顶正上方轻轻地、鬼鬼祟祟地走动。 阿姆斯特朗悄声说: “这个声音应该是来自卧室,就是停放罗杰斯太太尸体的房间。” 布洛尔也小声回应道: “没错!那个房间是最好的藏身之处!谁也不会去那儿。现在……尽量别出声。”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 走到那间卧室门外的楼道,三个人停下脚步。没错,有人在房间里。透过门缝传出轻微的吱呀声。 布洛尔轻声下令 : “动手。” 他一把推开门冲进去,其他二人紧随其后。 接下来,他们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只见罗杰斯站在房间里,怀里抱着满满的衣服。 7 布洛尔首先回过神来。他说: “不好意思,呃——罗杰斯。刚才我们听到有人在这里走动的声音,以为……那个……有人……” 他说不下去了。 罗杰斯说: “很抱歉,先生们。我刚刚在整理自己的东西。我打算搬到楼下去住。我选了最小的那间空房,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 他是对阿姆斯特朗说的,阿姆斯特朗回答说: “当然,没问题。你换吧。” 他的目光尽量避开床上盖着床单的尸体。 罗杰斯说: “谢谢,先生。” 他双手抱着衣物走出房间,顺着楼梯走向楼下。 阿姆斯特朗走到床边,揭开床单,俯视已经死去的罗杰斯太太。她脸上不再有恐惧的神情,只剩下空虚和茫然。 阿姆斯特朗说: “如果我把医学装备带来就好了,我真想搞清楚她吃下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对另外两个人说: “我们收手吧。我有预感,绝对找不出任何东西了。” 布洛尔使劲儿扳着墙脚边管道口的阀门。 他说: “罗杰斯真是行踪诡秘,刚才我们还看见他在花园里,谁也没听见他上楼的声音。” 隆巴德说: “所以我们才会以为有其他人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呢。” 打开阀门以后,布洛尔钻进黑漆漆的管道入口。隆巴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电,也钻了进去。 过了五分钟,他们站在顶层的楼道口。三个人灰头土脸,面面相觑,浑身挂满了蜘蛛网。 这座岛上只剩下他们八个人,没有其他人。 第九章 1 隆巴德缓缓说道: “看来,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场迷信和臆想酿成的噩梦,源头只是两起凑巧发生的死亡事件!” 阿姆斯特朗认真地说: “我们的推断是有凭据的。我是个医生,知道自杀是怎么回事。安东尼·马斯顿根本就不是会自杀的人。” 隆巴德半信半疑地问 : “可这会不会是个意外?” 布洛尔哼了一声。他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意外。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见鬼的意外。”他嘟囔着。 对话陷入僵局。布洛尔又说: “那个女人的死——”他又停住了。 “罗杰斯太太?” “是啊。可能是意外吧?” 隆巴德说: “意外?什么意外?” 布洛尔看上去有些尴尬,砖红色的脸更红了。他脱口而出 : “听着,医生,她是吃了你给的药。” 医生瞪着他问 : “我给的药?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你亲口说你得给她几片药,好让她能睡觉。” “哦,你说这个。我给她的是完全无害的镇静剂。” “你倒是说说,你给她的是什么药?” “我给她的是药性缓和的曲砜那,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 布洛尔的脸涨得更红了,他说: “听我说,我不想跟你兜圈子,我是说……你给她的药超量了吧?” 阿姆斯特朗医生怒气冲冲地嚷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布洛尔说: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对吧?万一是你犯了错呢?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阿姆斯特朗急忙说: “根本就没这回事,你的说法太荒谬了。”他停了一下,话中带刺冷冷地说,“要不然,你就是想说我是故意给她过量的药?” 隆巴德急忙插话说: “我说你们俩都冷静点儿,别你一句我一句的。” 布洛尔阴沉着脸说: “我只不过是说,医生也有可能误诊。” 阿姆斯特朗医生勉强挤出个笑容,但怒气依然没消。 “当医生的可经不起出这样的错,我的朋友。” 布洛尔故意说: “要是那个控诉说得没错的话……你也不是第一次犯错了。” 阿姆斯特朗顿时脸色大变。隆巴德又急忙过来打圆场,满不高兴地对布洛尔说: “你这样咄咄逼人干什么?我们现在有难同当,要团结一致。如果这么说的话,那你自己血口喷人作假证的丑闻又是怎么回事?” 布洛尔向前跨了一步,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嗓音明显变粗了,说: “去他妈的作假证!胡说八道!有本事你叫人把我抓起来啊?隆巴德先生,我倒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其中有一件就是关于你的!” 隆巴德皱着眉问 : “关于我?” “关于你!我想知道,像这种轻松平常的做客,你为什么要带着手枪来?” 隆巴德反问道: “你想知道?是吗?” “是的,我想知道。” 出人意料的是,隆巴德说: “看来你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傻。” “我可能真的很傻。你为什么带着枪?” 隆巴德微微一笑 : “因为我早就料到这个地方会有麻烦,才一直把枪带在身边。” 布洛尔疑惑地说: “昨天晚上你并没有对大家坦白。” 隆巴德摇摇头。 “你是故意瞒着我们?”布洛尔紧追不舍。 “从某个角度来说,的确是这样。”隆巴德说。 “得了吧,我看你还是都说出来吧!” 隆巴德慢慢讲道: “我让你们以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受邀而来,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其实是一个名叫莫里斯的犹太人找到我,给我一百个金币,号称久闻我大名,知道我善于解决棘手之事,特意让我到这里来一趟。” “然后呢?”布洛尔不耐烦地追问。 隆巴德却嘻嘻一笑 : “没有然后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可是他对你说的肯定不止这些。” “不,他说的只有这些,然后他就多一句都不肯透露了。他的原话是:‘这件事你干还是不干?’我当时正好手头有点儿紧,就答应 了。” 布洛尔对他的说辞显然不买账,他问 : “这些事情,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说?” “我亲爱的朋友,”隆巴德夸张地耸着肩膀,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我怎么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是否正是我要对付的棘手问题呢?我当然要低调行事,所以就说了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阿姆斯特朗认真地说: “但是现在你不这样想了吧?” 隆巴德脸色一沉,气呼呼地说: “可不是吗?我算是明白了,我们是绑在同一条船上了。那一百个金币就是欧文先生引诱我跟你们一起上钩的诱饵。” 他慢慢地说: “我们都在陷阱里,我发誓一定是这样!罗杰斯太太的死,安东尼·马斯顿的死,餐桌上的士兵玩偶不知去向!没错,没错,欧文的影子无处不在!可是他本人究竟在哪儿?” 此时,从楼下传来煞有介事的午餐钟声。 2 罗杰斯站在餐厅门口。当三个人走下楼梯时,他走上前着急地低声说: “希望午餐能让大家满意。我给大家准备了冷火腿、冷牛舌,还煮了土豆。别的就只有干奶酪、饼干和罐头水果了。” 隆巴德说: “听起来差不多了。岛上的食物快被我们吃光了吧?” “食物有的是,先生。岛上储存了各种各样的罐头。可以说,即使这座岛与陆地隔绝了,也足够维持一阵子。” 隆巴德点点头。 罗杰斯跟着他们三个走进餐厅,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小声嘟囔 : “弗雷德今天没来,确实让我很担心。正如你们所说,我们真是倒霉透顶。” “说得好啊,”隆巴德说,“的确是倒霉透了。” 布伦特小姐走进餐厅。她刚才失手弄散了一团毛线,正一边走一边绕毛线。 她在餐桌旁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说: “变天了,风刮得挺大,海浪像奔腾的白马。” 瓦格雷夫法官也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他的眼珠在浓密的眉毛底下骨碌碌地转,飞快地扫视了一遍餐厅里的每一个人,然后说: “你们上午都挺忙的嘛!” 从他的话中似乎能听出幸灾乐祸的意味。 维拉匆忙地从屋外跑进来,呼吸有些急促。 她慌慌张张地问 : “我是不是来晚了?希望我没让大家久等。” 埃米莉·布伦特说: “你不是最后一个。麦克阿瑟将军还没有来呢。” 大家在餐桌旁坐下。 罗杰斯对布伦特小姐说: “是现在用餐,还是再等一等?” 维拉说: “麦克阿瑟将军正在海边坐着。我看他在那儿肯定也听不见钟声。”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我发现他今天精神状态不太好。” 罗杰斯接着说: “我下去看看,告诉他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噌地站起来,说 : “我去吧,”他说,“你们吃饭吧。” 他走出屋子。罗杰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 “女士,你是要冷火腿还是冷牛舌?” 3 五个人围坐在餐桌边,似乎找不到任何话题。屋外,一阵狂风袭来。 维拉打了一个寒战,说: “风暴要来了。” 布洛尔没话找话地说: “昨天我搭乘的那趟从普莱茅斯出发的列车上,有个老家伙啰啰唆唆地说风暴要来了,真不知道这些老水手是怎么学会看天气的。” 罗杰斯绕着餐桌依次收拾餐具。 突然,他手里拿着盘子,僵在原地,声音极其惊恐地说 : “有人在狂奔——” 他们都听到了。屋外有狂奔的脚步声。 一瞬间,不用别人说,他们就全都明白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全都站起来,向门口望去。 阿姆斯特朗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 “麦克阿瑟将军——” “死了!”维拉脱口而出。 阿姆斯特朗说: “是的,他死了。” 屋内一片死寂,久久没有人出声。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4 麦克阿瑟的遗体刚刚被抬进屋门,屋外就下起了暴风雨。 客厅里的人直愣愣地站着。 瓢泼大雨倾泻如注,呼啸声此起彼伏。 布洛尔和阿姆斯特朗抬着尸体走上楼。维拉猛然转身,走进了空无一人的餐厅。 餐厅一如他们刚才离开时的样子,甜点还一口未动地摆在食架上。 维拉在桌子旁边驻足,呆呆地站了一两分钟。然后,罗杰斯轻轻地走了进来。 罗杰斯看到维拉也大吃一惊。他抬起迷茫的双眼,对维拉说: “哦,小姐,我……我是进来看看——” 维拉用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粗嗓门喊道: “你说得没错,罗杰斯,你自己看看吧,只剩七个小瓷人了……” 5 他们把麦克阿瑟将军抬到他的床上。 阿姆斯特朗最后又检查了一遍才离开,走下楼。大家都聚集在客厅里。 布伦特小姐还在缠毛线。维拉站在窗口望着哗哗作响的大雨。布洛尔正襟危坐,双手撑着膝盖。隆巴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瓦格雷夫法官坐在客厅另一头,半闭双目地靠在一把安乐椅里。 阿姆斯特朗医生走进客厅的时候,法官忽然睁开眼睛,声音清晰洪亮地问道: “怎么样,医生?” 阿姆斯特朗脸色无比苍白,说: “麦克阿瑟并不是心脏病发作或者类似的毛病,他的后脑遭到了救生圈或类似钝器的击打。” 一石激起千层浪。法官又一次用洪亮的声音说: “你找到凶器了吗?” “没有。” “你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吗?” “我非常确定。” 于是,瓦格雷夫法官平静地说: “现在,我们的处境一清二楚了。” 谁在主持当前的局势,已毋庸置疑。瓦格雷夫整个上午都蜷缩在露台上的那把椅子里,克制着自己不参与任何公开行动。现在,他又摆出惯有的发号施令的气派,毫不含糊地主持起法庭审问来。 他清清嗓子,说: “今天早晨我坐在露台上,先生们,我观察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的意图很明显,想通过搜遍整个士兵岛,来找出一个藏在暗处的凶手。” “完全正确,先生。”菲利普·隆巴德说。 瓦格雷夫法官接着说 : “想必你们得出的结论和我的一样。安东尼·马斯顿和罗杰斯太太的死亡既不是自杀,也不是巧合。毫无疑问,大家对于这个叫欧文的人把大家骗到这座岛上来的目的,肯定也有了自己的结论。” 布洛尔愤怒地说: “他是精神病!疯子!” 法官咳了一声,说: “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它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最该关心的问题是,如何自救。” 阿姆斯特朗声音发颤,说: “岛上多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告诉你,多一个人都没有!” 瓦格雷夫法官摸摸下巴,冷静地说: “对你来说,的确是没有别人了。今天一早,我就得出这个结论了。我其实可以早点儿告诉你们,免得你们白费力气搜遍整座小岛。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欧文先生——暂且按照他自己取的名字称呼他吧—— 一定就在这座岛上。若想把逍遥法外的人一个不落地处决的话,他只能通过一种办法才能做到。没错,也就是通过把大家骗到这座孤岛上,然后达成目的。这么说来,问题也就很清楚了,欧文先生就在我们当中……” 6 “哦不,不,不——” 这是维拉。她第一个忍受不了,呜咽起来。 法官敏锐的目光转向她。 “我亲爱的小姐,现在不是回避事实的时候。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就是尤·纳·欧文。只是不知道我们之中哪个是他。来到这座岛上的十个人中,已经有三个人死亡。安东尼·马斯顿,罗杰斯太太和麦克阿瑟将军都死了,没什么可怀疑的。现在剩下我们七个人,请允许我表达自己的看法,在我们七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冒牌的小士兵。” 他停住口,望着周围的人。 “我可以认为各位都默认了吗?” 阿姆斯特朗说: “真离谱,但我认为你说得对。” 布洛尔说: “毫无疑问。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你们不妨听我说……” 瓦格雷夫法官立刻用手势制止了他,沉着冷静地说: “我们现在先说这个问题。到现在为止,我想先搞清楚,大家对于目前处境的看法是否一致?” 埃米莉·布伦特还在织毛衣。她说: “你的说法听上去比较合理。我也同意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是魔鬼派来的。” 维拉声音微弱地说: “我不相信,不相信——” 瓦格雷夫说: “隆巴德,你呢?” “我同意,先生,完全同意。” 瓦格雷夫法官看起来很满意,他点点头说: “好吧,那我们首先来分析证据。有没有谁是值得怀疑的人?布洛尔先生,我看你好像想说点儿什么?” 布洛尔紧张得喘着粗气 : “隆巴德带着一把左轮手枪,他昨天晚上没说实话,他都承认了。” 菲利普·隆巴德咧开嘴,无奈地说: “看来,我又得解释一遍。” 他又解释了一遍,讲得简明扼要。 布洛尔咬住这个问题不松口,说: “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说法?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所说的情况属实吧?” 法官咳嗽着说: “遗憾的是,我们都一样,只能为自己作证。” 他俯下身体,说: “我敢说,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这是多么特殊的情况。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分析一下我们现有的证据,以此来排除嫌疑。” 阿姆斯特朗马上说: “各位都知道我是专业人士,你们怀疑我的唯一理由不过是——” 瓦格雷夫法官又举起手来打断了他的发言,他声音不大,但清晰明确 : “我也是众所周知的专业人士。所以,尊敬的先生,这证明不了什么。如今这个世道上,有行凶肇事的医生,为非作歹的法官,还有,”他看着布洛尔,又添上了一句,“胡作非为的警察。” 隆巴德说: “无论如何,我觉得你要把女人排除在外。” 法官的眉毛往上一挑,用法律界人士特有的刻薄语气说: “你的意思是,女人就不可能是杀人犯了?” 隆巴德气冲冲地说: “当然不是。不管怎么说,这看上去不可能……” 他停住口。瓦格雷夫法官话音清晰,用嘲讽的口吻说: “阿姆斯特朗医生,我可以认为一个女人的力气足以使麦克阿瑟丧命吗?” 医生镇定地回答 : “完全可以,只要利用顺手的武器就可以,比如胶皮棍或者铅棍之类的东西。” “凶手不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吗?” “根本不需要。” 瓦格雷夫法官扭动着他那龟颈一样的脖子,说: “另外两起命案是药物致死。而麦克阿瑟这起命案,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轻松办到。” 维拉怒不可遏,说: “我看你是疯了!” 法官慢慢地转过脸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冷漠无情,说明此人擅长察言观色,而自己则能处变不惊。 维拉心想: “他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就像把我当成一个标本,而且,”——她不禁吃惊地发现——“他讨厌我!” 法官字正腔圆地说: “亲爱的小姐,请你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并不是在说你。”他又向布伦特小姐弯了弯腰,“我希望你不要觉得受到了冒犯,我认为大家都有嫌疑,无人例外。” 埃米莉·布伦特只顾织毛衣,头也不抬地用冷冰冰的口气说: “凡是了解我的人,要是听说我害死了人,绝对感到荒谬至极!更别说是一下子害死三个人。但是,我知道我们毕竟谁都不了解谁,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充分的证据,没人能脱得了干系。我还是那句话: 我们当中有一个魔鬼。” 法官说: “这样说来,我们大家都统一了意见,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身份或者地位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隆巴德说: “那罗杰斯该怎么办?” 法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什么怎么办?” 隆巴德说: “依我看,罗杰斯可以被排除了。” 瓦格雷夫法官说 : “是吗?有什么根据?” 隆巴德说: “他没这个脑子,而且他妻子也是受害者之一。” 法官的浓眉毛又挑起来了 : “小伙子,我以前审理过很多起谋杀妻子的案件,结果证明丈夫确实是凶手。” “哦!这话我同意。杀妻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次的事情可不能这么看!要说他是为了怕她出卖自己,所以杀妻灭口,或者说他嫌弃她了,想娶个更年轻的姑娘,于是把她杀了,这我都可以相信。但是,我没法相信他就是欧文先生,为了处置逍遥法外的人,就先向自己妻子下手,更何况那件谋财害命的事明明是他们两个一起干的。” 瓦格雷夫法官说: “你把道听途说当成证据了。我们并不清楚罗杰斯和他妻子是否谋杀了他们的主人。这个指控完全可能是伪造的,为的是让罗杰斯和我们落得同样的处境。昨天晚上罗杰斯太太恐惧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发觉她丈夫精神失常了。” 隆巴德说: “好吧,那就听你的吧,尤·纳·欧文就是我们其中一个人,谁都脱不了干系。” 瓦格雷夫法官说: “我的意思是,大家不要因为品德、身份或者犯案可能等等因素来排除某个人的嫌疑,而是要基于事实来做排除法。现在我们就开始吧。简单点儿说,我们当中有谁或者哪些人完全没有机会对安东尼·马斯顿下毒,完全没有机会让罗杰斯太太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完全没有机会对麦克阿瑟进行致命的一击?” 布洛尔一直阴沉的脸忽然放了晴。他向前俯过身来。 “这样就对了,先生!”他说,“就用这个办法。马斯顿的死,我看没有什么好查的了。有人已经说过,在他最后一次斟满酒杯之前,窗外可能有人往他的酒杯里偷偷下了毒,而且如果当时房间里的人想要投毒的话,其实更方便。我记不清当时罗杰斯在不在房间里了,至于我们剩下的这些人,谁都有可能投毒。”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 “现在来分析罗杰斯的妻子。当时跑出去的是她丈夫和阿姆斯特朗医生,他们俩都可以轻而易举地——” 阿姆斯特朗气得跳了起来,浑身发抖。 “我反对,简直是荒唐可笑!我发誓,我给那女人开的药都是——” “阿姆斯特朗医生。” 这个细声细气、尖酸刻薄的声音力道十足,阿姆斯特朗医生刚说了半句话,语音就戛然而止。 “你自然会愤怒,尽管如此,你必须面对事实。不是你就是罗杰斯,你们都有可能毫不费力地用过量的药物杀害她。现在,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我、布洛尔探长、布伦特小姐、维拉小姐、隆巴德先生是否有投毒的机会?我们当中有谁可以完全被排除在外?”他停顿了一下,“我想,一个也没有。” 维拉生气地说: “那个女人出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她身边!你们都可以作证。” 瓦格雷夫法官思考了一分钟,然后说: “根据我的回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如果说得不对,请各位纠正我。安东尼·马斯顿和隆巴德先生把罗杰斯太太抬上沙发之后,阿姆斯特朗医生跑了过去,让罗杰斯去拿白兰地。后来大家想到一件事——那个指控我们有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于是我们都走进隔壁那间屋子,只有布伦特小姐仍旧待在老地方没动,单独和昏过去的女人待在一起。” 埃米莉·布伦特顿时变了脸色。她放下毛线,说: “这简直不可理喻!” 法官无情的声音继续说着 : “当我们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你,布伦特小姐,正俯下身看着沙发上的女人。” 布伦特反驳道 : “难道对别人正常的怜悯之心也成了犯罪吗?” 瓦格雷夫法官说: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后来罗杰斯端着白兰地走进屋,当然,他完全可能在进屋前下了毒。那个女人把白兰地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和阿姆斯特朗医生扶她回到床上,阿姆斯特朗医生当场给了她镇静剂。” 布洛尔说: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看来她的死与瓦格雷夫法官、隆巴德先生、维拉小姐和我自己无关了。” 他声音响亮,而且显得很亢奋。瓦格雷夫法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 “是吗?我们必须把每一种可能都计算在内。” 布洛尔又瞪大了眼睛,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 瓦格雷夫法官说: “罗杰斯太太躺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医生给她的镇静剂开始起效,她意识模糊,发不出声音。假如那时候有人敲开她的门,走进房间,递给她一片药或者一杯水,骗她说这是医生吩咐让她吃的药,罗杰斯太太肯定会毫不怀疑地服下去。” 屋里一片安静。布洛尔皱着眉头,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菲利普·隆巴德说: “你的说法我根本不信。再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离开过这间屋子。然后又发生了马斯顿的死亡。” 法官说: “如果有人是出了自己的卧室,去找了罗杰斯太太呢?我是说后来。” 隆巴德不同意 : “但那时候罗杰斯已经在她房间里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开了口。 “不对,”他说,“那时罗杰斯下楼收拾餐厅和厨房了。可能有人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去过她的房间。” 埃米莉·布伦特说: “医生,你能肯定那个女人吃了你给她的药以后,睡得很沉吗?” “基本是这样,但也说不定。这得看每个人对药物的具体反应如何。每个病人的体质不同,只有经过几次处方试验以后,才能知道他们对不同药物有什么反应。有时候,镇静剂会隔很久才起作用。” 隆巴德说: “你当然会这么解释了。照本宣科的——” 阿姆斯特朗听到这话,显然很生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但是法官冷漠无情的声音又一次把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拦了回去。 “我们的目的是搞清楚事实,辩解和反驳都无济于事。我认为,刚才的假设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虽然我也承认这种可能并不大。不过,这也得看嫌疑人具体是谁。如果给那个女人投毒的人是布伦特小姐或者维拉小姐,她绝对不会起疑心。假如换成我,或者是布洛尔、隆巴德先生,就稍微有些奇怪了,但是我仍然认为这不至于引起她的怀 疑。” 布洛尔说: “这能说明什么呢?” 7 瓦格雷夫法官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着嘴唇,冷冰冰地说: “我们现在谈的是第二起凶杀案,事实说明在座的没有谁能完全洗脱嫌疑。” 他停了停,又说: “我们再分析一下麦克阿瑟将军的死亡。那是今天早晨发生的。谁有能为自己开脱的证据,请原原本本地说一说。至于我本人,我可以现在就说,我没有充分的证据说明自己不在场。整个上午我都坐在露台上,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处境问题。 “我在露台上的那把椅子里坐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午饭钟响。但是我必须承认,印象中的很多时间里,我周围根本没有人,所以我完全有可能去海边,杀死将军后再回到椅子上坐着。能证明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露台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证据显然不充分,必须有其他证据才行。” 布洛尔说: “我上午一直和隆巴德、阿姆斯特朗医生在一起。他们俩都可以给我作证。” 阿姆斯特朗说: “你去屋里找过绳子。” 布洛尔说: “没错,我去过,但是在往返的路上我都没有停留,这你应该很清楚。” 阿姆斯特朗说: “你去了挺长时间——” 布洛尔涨红了脸,说: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姆斯特朗医生?” 阿姆斯特朗重复道: “我只是说你去找了很长时间。” “你以为绳子那么好找吗?我总要到处翻一翻啊。” 瓦格雷夫法官说: “布洛尔离开的时候,你们俩是在一起的吗?” 阿姆斯特朗不高兴地说: “当然了,隆巴德一共走开了几分钟,我一直待在原地没动。” 隆巴德微笑着说: “我想试试能不能反射太阳光来向大陆发信号,所以在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不过只走开了一两分钟。” 阿姆斯特朗点头表示同意 : “没错。我向你们保证,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来不及杀人。” 法官说: “你们俩谁看过表吗?” “没人看过。” 菲利普·隆巴德说: “我没戴手表。” 法官平静地说: “一两分钟这个说法很不精确。” 随后,他把头转向抱着毛线、笔挺地坐在椅子上的布伦特,说: “布伦特小姐,你呢?” 布伦特说: “我和维拉小姐一起去小岛高处走了走。然后我就坐在露台上晒太阳。” 瓦格雷夫法官说: “我不记得你在那里出现过。” “我坐在朝东的拐角,那里避风。” “你一直在那里坐到吃午饭?” “是的。” “维拉小姐?” 维拉已经准备好了,大声回答道: “今天早上我和布伦特小姐在一起。然后四处走了走。再后来,又到海边和麦克阿瑟将军聊了一会儿。” 瓦格雷夫法官打断了她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维拉这才有些犹豫地说: “我不清楚,大约是午饭前一小时吧,我想想……可能不到一小时。” 布洛尔问道: “是在我们和他聊过之后,还是之前?” 维拉说: “我不知道。他——他真是非常奇怪。” 她开始发抖。 “怎么奇怪?”法官要追问清楚。 维拉低声说: “他说我们都要死了……他说他正在等待末日。他……他吓得我……” 法官点了点头,说: “后来你做了什么?” “我回了房间。直到吃饭才下来,后来又去了屋子后面,反正我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瓦格雷夫法官摸着下巴说: “还剩下罗杰斯。我不知道他的证词究竟能证明什么。” 被叫过来接受讯问的罗杰斯没能说出任何有价值的话。他一上午都忙着做各种家务、准备午饭。饭前他还给露台上的客人送过鸡尾酒,之后又上楼把自己的东西从阁楼搬进另一间屋子。他一上午连窗外都没望过一眼,没发现任何与麦克阿瑟将军死亡有关的蛛丝马迹。他可以发誓,中午他布置餐桌的时候,餐桌上的确还有八个小瓷人。 罗杰斯话音刚落,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瓦格雷夫法官清了清嗓子。 隆巴德低声对维拉说: “现在他要宣布判决了。” 法官说: “关于这三起死亡案件,我们尽力做了质询。有些人在某些方面的嫌疑可以排除了,但到现在为止,我们仍不能肯定哪个人和这三起死亡案件全无牵连。我重申,我相信在座的七人中有一个就是危险的、可能是精神失常的罪犯。但是,在我们面前尚无证据说明哪一个人是他。眼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和岸上的人取得联系,寻求帮助。同时也要考虑一下,假如短时间内得不到岸上的救援——而且从天气情况看,十有八九没人能过来——我们必须采取何种措施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恳请各位慎重考虑,把自己想到的任何建议都提出来。在此期间,我必须提醒大家,提高警惕。凶手之所以能为所欲为,正是因为被害者毫无防备。从现在起,我们应该把提防每一个人作为自己的任务,有备无患。先说这些吧。” 菲利普·隆巴德小声嘟囔着说: “现在休庭……” 第十章 1 “你信吗?”维拉问道。 维拉和菲利普·隆巴德坐在客厅的窗台上。屋外下着瓢泼大雨,狂风肆虐,大风卷着雨水重重地拍打着玻璃窗,仿佛下一刻就会冲进屋里。 隆巴德歪着脑袋想了想,对维拉说: “你是问我觉得瓦格雷夫那个老家伙说得有没有道理,凶手是不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 “是的。” 隆巴德故意慢吞吞地说: “这可不好说。按理说呢,他说得没错,但是——” 维拉替他把话说完 : “但是这一切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隆巴德做了个鬼脸。 “本来就不可理喻!但是麦克阿瑟的死证明了一个观点,所有的死亡都不可能是意外或自杀,这分明就是谋杀。到现在为止,一共发生了三起谋杀。” 维拉瑟瑟发抖 : “这简直是一场噩梦!我一直以为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隆巴德表示同意 : “我理解你,维拉。我们都希望现在有人敲敲门,为我们把早餐端进来。” 维拉说: “哎,如果能这样,该有多好啊!” 隆巴德表情阴郁地说: “可惜,我们全都在这场噩梦中!从现在起,我们还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维拉小声问 : “如果……如果凶手真的是我们当中的一个……你觉得是谁?” 隆巴德突然咧开嘴,露齿一笑。他说: “你把我们俩排除在外了吗?也好,我看没问题。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凶手,也一点儿都不怀疑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最沉得住气的姑娘。我可以为你作证,你的精神绝对正常。” 维拉苦笑着说: “谢谢你。” 他说: “来吧,维拉·克莱索恩小姐,你不打算以礼相待,回夸我几句 吗?” 维拉迟疑片刻,说: “我知道你说自己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老实人。但不管怎么说,我看你都不像是唱片里那个控诉罪行的人。” 隆巴德说: “没错。如果我必须杀死谁,无非是为了保全自己。这种精心计划的集体罪行大清算并不是我的长项。那么排除我们俩以后,看看其他五个人哪一个才是所谓的尤·纳·欧文吧。嗯,虽然我拿不出一点儿证据,但是我猜就是瓦格雷夫!” 维拉大吃一惊。她想了想,才开口问道: “为什么?” “一两句话很难说清。不过,他可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在法庭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审判的案子多得数不清。也就是说,他一直大权在握,把别人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替上帝主持审判。多年以后,他肯定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很有可能哪天心血来潮,就自以为是地替天行道。” “也对,这倒是有可能——”维拉说得很慢。 隆巴德问 : “你觉得是谁呢?” 维拉脱口而出 : “阿姆斯特朗医生。” 隆巴德吹了一声口哨 : “那个人?告诉你吧,我把他摆在嫌疑人名单的最后一位。” 维拉摇着头说: “不是的!两个人的死亡原因都是被人投毒,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和那个医生有关吗?而且你仔细考虑一下: 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实就是罗杰斯太太吃的安眠药是医生给她的。” 隆巴德同意这一点 : “说得没错。” 维拉说下去 : “医生投毒的话,一般人很难发觉。而且由于精神紧张,医生也有可能出错。” 菲利普·隆巴德说 : “说得也对。不过我觉得麦克阿瑟将军的死不是他干的。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我只走开了一会儿——不可能!除非他行动的速度比兔子还快。我觉得他不可能受过这种训练,能把活儿干得这么干净利索。” 维拉说 : “他不是在和你们一起的时候下的手。他利用了另一个时机干的。” “什么时候?” “他出去找将军,叫他来吃午饭的时候。” 隆巴德又吹了一声口哨,说: “你觉得他是在那个时候下手的?那他的心理素质可真不错!” 维拉急切地说: “这有什么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精通医术。他如果判断说这个人已经死了一个小时,别人也没办法反驳他吧?” 隆巴德看着维拉,若有所思 : “你真聪明。这个想法挺高明,恐怕……” 2 “你说是谁呢,布洛尔先生?我只想知道,他是谁?” 罗杰斯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死死抓着手中打亮的皮革。 布洛尔说: “对啊,这的确是个难题!”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法官先生是这么说的。但究竟是哪一个?谁是披着羊皮的狼呢?” “你说的,”布洛尔说,“正是我们都想知道的。” 罗杰斯故作聪明地问 : “不过你已经猜到了,布洛尔先生。你知道是谁吧?” “我是有些想法,”布洛尔慢悠悠地说,“可是要认定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错的。我只能说,假如我猜得没错,这个人的确是位高手,确实称得上老谋深算。” 罗杰斯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哑着嗓子说: “真像一场噩梦!” 布洛尔好奇地看着罗杰斯,说: “你也想到那个人是谁了吧,罗杰斯?” 管家摇摇头,依旧声音嘶哑地说: “我不知道是谁,根本不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怕得要死,我如果知道……” 3 阿姆斯特朗医生激动地说: “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不惜任何代价!” 瓦格雷夫法官望着吸烟室窗外,不做声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他捻着拴眼镜的带子,说: “我不是炫耀自己会看天象,但我能看出来二十四小时之内决不像会有船开过来的光景,哪怕岸上的人知道我们的处境,也得看看二十四小时以后风暴会不会停。” 阿姆斯特朗医生垂下头,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脑袋,说: “难道在这之前,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了吗?” “但愿不是,”瓦格雷夫法官说,“要采取一切措施避免这种情况。” 阿姆斯特朗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像法官这种老年人,他们的求生欲望往往比年轻人要强烈得多。他行医多年,很了解这种情况。他比法官大概年轻二十多岁,但在自救方面的精神却不知要差多少。 瓦格雷夫法官心想: 躺着等死!这群医生都是一个德行,脑子死板得很。实在是笨透了。 阿姆斯特朗医生说: “已经死掉三个了,不是吗?” “我知道。但不要忘了,他们全都猝不及防,而我们却有所准备。” 阿姆斯特朗医生苦着脸说: “我们有什么准备?早晚会被——” “我在想,”瓦格雷夫法官说,“我们还可以做点儿什么。” 阿姆斯特朗说: “凶手到底是谁,我们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法官摸摸下巴,低声道: “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是。” 阿姆斯特朗瞪着他,问 :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谁是凶手?” 瓦格雷夫法官措辞谨慎,认真地说: “要让我拿出确凿的证据——就像开庭时必须拿出的那种——我承认我没有。但是,如果我们把几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清楚,就会发现有一个人简直太明显了。没错,我觉得是。” 阿姆斯特朗直愣愣地盯着他说: “我没听懂。” 4 布伦特小姐待在楼上的卧室里。 她拿起《圣经》,走到窗前,坐下来。 她翻开《圣经》,但是犹豫了片刻,又把《圣经》放下,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她打开本子,写道: “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麦克阿瑟将军死了。(他堂兄的妻子是埃尔西·麦克弗森。)他肯定是被谋杀的。吃过午饭之后,法官召集大家,发表了一番极富深意的讲话。他认为凶手就在我们这群人之中。这意思是说,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是替魔鬼当差的。其实我早就这样怀疑了。究竟是谁?他们都在问自己,只有我知道……” 她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手中的铅笔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她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道: “凶手的名字是比阿特丽斯·泰勒。” 她闭上了眼睛。 她猛然惊醒,低头看看笔记本,生气地把最后一行歪七扭八的字全都画掉了。 她轻轻地自言自语 : “这是我写的吗?奇怪。我一定是要疯了……” 5 暴风雨愈演愈烈,狂风在别墅四周嘶吼。 大家魂不守舍地待在客厅里,偷偷摸摸地互相打量。 当罗杰斯端着茶盘突然走进来的时候,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需要我把窗帘拉上吗?这样看着会更舒服些。” 征得大家同意之后,他把窗帘拉上,又打开灯。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明快多了,似乎连密布的愁云都飘走了一些。暴风雨明天就会过去,到时候会有人来到小岛……船也会开来…… 维拉·克莱索恩问 : “布伦特小姐,你想倒杯茶吗?” 上了年纪的女人回答 : “不,亲爱的,你自己倒吧。茶壶太沉。而且,我有两团灰毛线找不到了,真烦人。” 维拉走到茶桌旁边。瓷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听起来让人感到欣慰。屋子里又飘出些平日里的香气。 “茶啊!上帝保佑每天的下午茶。”菲利普·隆巴德说了句逗乐的话。布洛尔也附和了一句。阿姆斯特朗又说了个笑话。瓦格雷夫法官本来不喜欢喝茶,如今也端着茶杯喝得津津有味。 屋里的气氛轻松和谐,直到罗杰斯走进来。 他愁眉苦脸,神情紧张,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对不起,请问哪一位知道浴室的窗帘到哪里去了?” 隆巴德猛地抬起头问 : “浴室的窗帘?你想问什么,罗杰斯?” “窗帘不见了,先生,不见了。我正在给每一扇窗户拉窗帘,可是浴室里的那条帘子哪儿都找不到了。” 瓦格雷夫法官问道: “那条窗帘今天早晨还在吗?” “在啊,先生。” 布洛尔说: “是什么样子的?” “深红色的油布窗帘,先生。正好搭配浴室里的红瓷砖。” 隆巴德说: “现在不见了?” “不见了,先生。” 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 布洛尔大声说: “真是莫名其妙!不过我看还是算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凶手总不能用窗帘杀人吧?找不到就算了。” 罗杰斯说: “好的,先生,谢谢你。” 他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气氛再一次凝重起来,充满了愁闷和怀疑。 大家又开始偷偷摸摸地互相打量起来。 6 晚饭端上桌,大家吃完饭,把桌子收拾好。晚饭很简单,大部分是罐头食品。 客厅里的紧张气氛实在难以忍受。九点钟,埃米莉·布伦特站了起来,说: “我去睡觉了。” 维拉也说: “我也要去睡了。” 两个女人走上楼梯,隆巴德和布洛尔随后也一起走出客厅。他们站在楼梯口,看着前面两个女人各自回到房间,关上门。又听见插上插销和转动钥匙的声音。 布洛尔笑了笑,说: “这下倒好,都不用提醒她们锁门了!” 隆巴德说: “今天晚上她们反正是出不了什么事。” 他走下楼来,布洛尔紧随其后。 7 过了一个小时,剩下的四个人一起走上楼,回房睡觉去了。罗杰斯在餐厅里准备第二天的早餐。他看着大家走上楼,听见他们在楼道口停下脚步。 法官的声音响起来,他说: “大家不用我提醒锁好门了吧。” 布洛尔说: “最好在门后面顶把椅子,门锁有可能从外面被人撬开。” 隆巴德咕哝着 : “亲爱的布洛尔,你的毛病就是知道得太多了!” 法官严肃地说 : “各位晚安!祝大家平安度过今晚,再见。” 罗杰斯从餐厅里跑出来,踏上半截楼梯。他看到四个人影消失在四扇门后,听到四声门锁扣紧、插销插牢的声音。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声说: “没问题了。” 罗杰斯回到了餐厅。好了,明天早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墙壁正中的穿衣镜上,又依次扫过七个小瓷人。 忽然,他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他自言自语道: “我倒要看看,今天晚上还有谁能玩花样。” 他穿过房间,把通向厨房的门锁好,穿过另一扇门走进客厅,回身把门锁上,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接着,他熄了灯,急急忙忙上楼走进自己的新卧室。 卧室里只有一处可供藏身之地——那个高大的衣橱。他马上拉开门检查了一番,接着把门锁好,插上插销,准备睡觉。 他自言自语道: “今晚肯定不会再有人耍花样了,我都检查好了……” 第十一章 1 隆巴德总是天一亮就起床。这天也不例外。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听到窗外的暴风雨似乎缓和了些,但风还在刮着,雨声却听不见 了…… 到了八点的时候,风声又猛烈起来。不过隆巴德没听见。 他又睡着了。 九点半,他坐在床边看表,又把表放在耳朵边听了听,咧开嘴,露出狼一般奇怪的微笑。 他轻声说: “到时候了,我看又得干点儿什么了吧。” 九点三十五分,他敲敲布洛尔紧闭的房门。 布洛尔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头发蓬乱,睡眼惺忪。 隆巴德亲切地说: “你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说明你心里没有鬼。” 布洛尔只回给他三个字 : “有事吗?” 隆巴德说: “今天早晨有人叫过你吗——我是说,有人给你送过茶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布洛尔回头看看放在床边的旅行闹钟,答道: “现在是九点三十五分。没想到我会一觉睡到现在。罗杰斯在哪儿?” 隆巴德说: “除了回声,没人能回答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布洛尔问。 隆巴德说: “我的意思是,罗杰斯不见了。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水壶里也没有开水,厨房里连火都没生。” 布洛尔低声咒骂道: “见鬼,他到哪里去了?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吗?我得穿上衣服,出去问问看别人知不知道。” 隆巴德点点头,走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他看到阿姆斯特朗已经起床了,基本上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瓦格雷夫法官和布洛尔一样,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维拉已经梳妆完毕,但是埃米莉·布伦特的屋子是空的。罗杰斯的房间也是空的。从床铺 上看,是有人睡过的样子,刮胡刀、海绵、肥皂也都沾了水,还没有干。 隆巴德说: “他已经起床了,毫无疑问。” 维拉强装镇静,故作沉着地低声说: “他会不会在哪儿待着,等我们起床呢?” 隆巴德说: “我亲爱的姑娘,他去哪儿都有可能。但我要奉劝大家别走散,直到找到罗杰斯。” 阿姆斯特朗说: “想必他是跑到岛上其他地方去了。” 布洛尔走过来,衣服穿得挺整齐,但没刮胡子。他说: “布伦特小姐去哪儿了——又是一个谜。” 不过,他们刚走到客厅,布伦特就从前门进了屋,身上穿着雨衣。 “海水还是那么高,我看今天不会有船出海。”她说。 布洛尔说: “你是一个人在岛上转悠吗,布伦特小姐?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了件最危险的傻事吗?” 埃米莉·布伦特说: “你放心,布洛尔先生,我很小心。” 布洛尔嘟囔了一声,又问 : “你看见罗杰斯了吗?” 布伦特小姐扬起眉毛,说: “罗杰斯?没有,今天早晨我还没见过他。怎么了?” 瓦格雷夫法官刮完胡子,穿好衣服,戴上假牙,下楼走到餐厅门口说: “哈,早餐桌子已经摆好了,难怪。” 隆巴德说: “可能是昨天晚上就摆好的。” 他们一起走进餐厅,看见杯盘刀叉都规规矩矩地摆在餐桌上,酒杯也整整齐齐地放在酒柜上,桌上铺好了餐垫,准备用来垫着咖啡壶。 维拉第一个发现了情况。她一把抓住瓦格雷夫法官,掐得他的胳膊直往后缩。 她失声惊呼 : “看!那些小士兵!” 桌子正中的盘子里,只剩下了六个小瓷人! 2 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罗杰斯。 他在院子对面的洗衣房里。正劈柴给厨房的炉灶烧火。劈柴的小斧子还攥在他手里。靠着门还有一把大斧子,斧刃上留着一片深红色的血痕,和罗杰斯后脑的伤口正好吻合…… 3 “太明显了,”阿姆斯特朗说,“凶手偷偷溜到他身后,当时他正弯着腰,只需要抡起斧子,一下就能砸在他头上。” 布洛尔从厨房里找到一个面粉筛,急忙往斧子柄上洒粉末,想找出指纹。 瓦格雷夫法官问 : “干这件事需要很大力气吗,医生?” 阿姆斯特朗严肃地说: “不,一个普通女人的力气就够了,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说着他慌忙望了望四周,看见维拉和布伦特都走进了厨房,“维拉要想做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她有运动员的体格。布伦特小姐从表面上看像是体弱无力,然而这类女人往往有一股蛮劲儿。况且,凡是癫狂的人,都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 法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蹲在那里的布洛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 “没有指纹,想必是当时就擦干净了。” 忽然传来一声大笑,大家急忙转过身去。维拉站在院子里。她喊叫的声音又尖又亮,接着是一阵狂笑 : “哈哈!这个岛上养蜜蜂吗?谁能告诉我,我们到哪儿采蜂蜜啊?哈!” 大家凝视着她。莫名其妙!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矜持克制的姑娘居然发了疯。 她继续怪声怪调地叫喊着。 “别这样看着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的问题多么正常啊。蜜蜂,蜜蜂!哎哟!你们怎么不明白?难道你们没听过那首童谣吗?卧室里都挂着呢!挂在墙上让你们学呢!要是聪明的话,你们应该马上想起这句: ‘七个小士兵,举斧砍柴火; 失手砍掉头,七个只剩六。’后面还有好几句呢,我都能背下来!我告诉你们! ‘六个小士兵,捅了马蜂窝; 蜂来无处躲,六个只剩五。’所以我才问,这座岛上养蜜蜂了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见鬼,这太有意思啦——” 她疯狂地大笑着。阿姆斯特朗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伸手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她喘着粗气,一边打嗝,一边咽口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开口说: “谢谢你,我现在没事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和克制,依然是那个带孩子做游戏的老师的声音。 她转身穿过院子走进厨房,一边走一边说: “我和布伦特小姐来做早饭吧。你们能把柴火搬过来生炉子吗?” 她的脸红彤彤的,还留着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手印。 她走进厨房之后,布洛尔说: “你处理得很好,医生。” 阿姆斯特朗抱歉地说: “不得不这样!不打她,她就没法清醒过来。” 隆巴德说: “她不是那种轻易会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 阿姆斯特朗表示同意,说: “她不是那种人。她是个身体健康,头脑正常的姑娘,只是突然受了刺激。换成别人也一样。” 罗杰斯遇害之前已经劈好了一些柴火,他们归拢一下,把柴火送到厨房。维拉和布伦特忙忙碌碌。布伦特小姐在通炉子生火,维拉在旁边把咸肉上的硬皮一块块切下来。 埃米莉·布伦特说: “谢谢。我们尽快做饭,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先得把水烧开。” 4 布洛尔嗓音低沉粗哑,他问隆巴德 : “你猜我在想什么?” 隆巴德说: “你想说就直说,何必让我猜?” 布洛尔是个死板的人,不在意碰钉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美国有过这么一起案子,有对老夫妻被人用斧子砍死了。案发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家里除了他们的女儿和女佣之外,没有别人。女佣被证明不可能作案,那个女儿是一个很受人敬重的大龄单身女人,看起来也不可能作案。于是他们就释放了她。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找到答案。”他停了一下,“我刚才一看到那把斧子,就想起这件事来了。我走进厨房,看到她在那里干活儿,沉着冷静,连一根汗毛都没有竖起来!而那个姑娘彻底发了疯。这就对了!这才是自然反应,这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对不对?” 隆巴德话不多,只说了一句 : “也许是吧。” 布洛尔继续说: “但是另一个人的表现呢?简直过于冷静镇定了吧。你看她系着罗杰斯太太的围裙,还淡定地说: ‘半小时左右做好早餐。’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这个女人肯定疯了,好多她这样的单身老女人都不正常。我倒不是说她们都是杀人狂,可她们的思维都很古怪。她变成了这种古怪的老女人,而且还是个宗教狂热分子,把自己当成上帝的工具。你知道她坐在屋子里看什么吗?她在读《圣经》!” 隆巴德叹口气,说: “但这些理论没法证明她有你所谓的那种精神问题,布洛尔。” 布洛尔不依不饶,固执地企图证明自己的论点,继续说: “再说,她还一个人跑出去了,披着雨衣去看海。” 隆巴德摇着头说: “罗杰斯是劈柴的时候被杀的,也就是说他早晨一起来就被杀了。这样的话,布伦特没有必要在外面待几个小时那么久。要我说,杀害罗杰斯的凶手完全可以回来,继续裹着被子睡觉。” 布洛尔说: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隆巴德。假如那女人是个正常人,她根本就不敢一个人出去在外面转悠。除非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才敢这样做。也就是说,她天生就是一个能干得出那种事的人。” 隆巴德说: “你说得有道理……对啊,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补充道: “幸好,你现在不再怀疑我了。” 布洛尔有些不好意思,说: “一开始,我是有点儿怀疑你,你有枪,还编了谎话。但后来我明白了,凶手是谁不是明摆着的吗?”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隆巴德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我看错了,总之,我看你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假如凶手真是你,你也太会演戏了,我真得向你脱帽致敬。”接着,他低声说,“布洛尔,也许到了明天,我们都要见上帝了。这会儿只有我们俩,你跟我说说那件伪证案,是你搞的鬼吧?” 布洛尔不安地将重心在两只脚上移来移去,最后说: “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所谓了。事情是这样,兰道确实是无辜的,那些人买通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他扯进来。我跟你说了实话,本来打死我也不会承认——” “天地良心,”隆巴德笑着说,“我保证不会出卖你。看来你没少捞好处吧?” “没有我本来以为的那么多。那帮强盗真是无耻。好在我被提拔了。” “兰道却被判入狱服劳役,后来死在监狱里了。” “我怎么能料到他会死啊!”布洛尔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运气不好。” “我运气不好?是他运气不好吧?” “你的运气也不好。因为这件事,你也得早死几年。” “我?”布洛尔瞪大眼睛说,“你以为我的下场会跟罗杰斯一样吗?不可能!跟你说,我小心着呢!” 隆巴德说: “是吗,那就好。我从来不敢说大话,而且说到底,你死了我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菲利普·隆巴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 “亲爱的布洛尔,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活不长了。” “什么?” “你不动脑子,只会坐着等死,而像尤·纳·欧文这样头脑灵活的疯子,他——或者她——肯定在盘算着如何能让你中圈套。” 布洛尔气得脸都红了,怒气冲冲地反问道: “那你呢?” 隆巴德一脸杀气 : “我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什么危险场面我没见过?还不是都闯了过来。我觉得,也用不着多说别的,反正这次我一样能搞定。” 5 油锅里煎着鸡蛋,维拉一边烤面包,一边琢磨着 : “我怎么会歇斯底里地出丑?真是蠢极了。我要冷静,维拉,要冷静啊!” 毕竟,她从来都为自己遇事沉着冷静而暗暗得意。 “维拉小姐真棒——沉着冷静——马上游泳去追西里尔。” 我现在想这些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早已过去的往事……等她游到岩石那边,西里尔早就不见了。她感到激流卷着自己往海的另一边拖拽,就故意随波逐流,漂浮在水面上——直到救援船开过来。 大家一致称赞她英勇果敢,沉着冷静…… 但是,只有雨果默不作声。雨果仅仅——看了她一眼…… 天哪,太让人伤心了。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雨果…… 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订婚了吗?他……结婚了吗? 布伦特厉声喝道: “维拉,面包煳了。” “啊,对不起,布伦特小姐。还真煳了。我真是太笨了!” 布伦特把最后一个鸡蛋从吱吱响的油锅里盛出来。 维拉重新往烤炉里放面包。她好奇地问 : “布伦特小姐,你真厉害,真冷静。” “我从小就这样,家里教导我遇事要沉着冷静,不能大惊小怪。” 维拉不禁想: “从小就受这样的约束和管教……确实能说明不少问题……” 她问道: “你难道不害怕吗?”停顿一下,她又追问道,“或者说,你难道不怕死吗?” 死!这个字像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刺向埃米莉·布伦特的脑门儿。死!她可不打算死!别人会死,但是她,埃米莉·布伦特,不会。 这个姑娘不懂我。布伦特天生不会害怕,布伦特家的人没有一个会怕。她们一家都是上帝的子民,从来不恐惧死亡。家人都和她自己一样,规规矩矩做人。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因此,她也不会死…… “主一向心有定数,”“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现在是白天,我不会有一丝恐惧和害怕。“谁也别想离开这个岛。”谁说的?麦克阿瑟将军!他堂兄娶了埃尔西·麦克弗森。他表面上看起来满不在乎,实际上,他似乎挺高兴的!这种想法真是罪恶!简直是作孽。有的人不珍惜自己,作践自己,自作自受。比阿特丽斯·泰勒……昨天晚上她梦见了比阿特丽斯——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苦苦哀求她,让她进屋。可是布伦特死活不让她进来。因为一旦让她进来,肯定会招来大麻烦…… 埃米莉猛然回过神,发现维拉诧异地盯着她,赶紧说: “早餐都准备好了吧?我们把早餐端进屋吧!” 6 这顿早餐的气氛与昨天完全不同,每个人都客气极了。 “我给你倒些咖啡吧,布伦特小姐?” “维拉小姐,你要火腿吗?” “再来片面包?” 从表面看去,这六个人轻松镇定。 但是他们的内心呢?心神不宁,脑子里的想法不停地打转…… “下一个是谁?下一个是谁?该轮到谁了?” “计划可行吗?真是说不好。但是总要试一试吧。时间够用就行,我的上帝,只要时间够用的话……” “宗教狂,没错,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万一我弄错了呢……” “简直乱套了……全都乱套了,我也要疯了。我的毛线不见了……深红色的窗帘……这一切都乱套了,让人毫无头绪……” “这个该死的笨蛋,还真把我的话当真了。不过我还是得谨慎,格外小心。” “六个小瓷人……只剩六个小瓷人了……今晚会是几个呢……” “还有最后一个鸡蛋,谁要吃?” “要橘子酱吗?” “多谢。我想再来一片火腿。” 六个人,表面一切正常地吃着早餐…… 第十二章 1 吃过早餐。 瓦格雷夫法官清了清喉咙,声音低沉,语气严肃地说: “我们还是聚在一起谈谈眼下的情况比较好。半小时后在客厅碰头,怎么样?” 大家都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维拉把盘子收起来,说: “我来收拾吧。” 隆巴德说: “我们帮你把餐具拿到厨房去。” “谢谢。” 布伦特刚想站起来,又一屁股坐下,说: “哦,上帝啊。” 瓦格雷夫法官连忙问她 : “你怎么了,布伦特小姐?” 埃米莉略带歉意地说: “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帮维拉收拾餐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头晕得厉害。” “头晕,嗯?”阿姆斯特朗医生走上前去,“这也难怪,是因为后怕引起的,我可以给你开点儿——” “不要!” 这两个字像炮弹一样,从她嘴里炸出来。 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阿姆斯特朗医生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 是的,她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警惕。医生尴尬地说: “那就随便你吧,布伦特小姐。” 她说: “我什么东西也不吃……什么也不要。我就想在这儿安静地坐一会儿,等这阵头晕过去。” 他们把餐具都收拾干净。 布洛尔说: “我是个爱做家务的人,我来帮你吧,维拉小姐。” 维拉说: “谢谢你。” 布伦特独自坐在客厅里。有一阵子,她还能迷迷糊糊地听见厨房里低低的谈话声。 渐渐地,头晕好多了。 浓浓的困意向她袭来,似乎只要闭上眼就能睡着了。 她觉得耳朵里有嗡嗡声,或是有什么东西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她想起来了 : 似乎是蜜蜂—— 一只大黄蜂。 她真的看见了一只黄蜂,正趴在窗户上。 今天早晨维拉提到了蜜蜂。 蜜蜂和蜂蜜…… 她喜欢蜂蜜。从蜂房里采来的新鲜蜂蜜,用纱布袋亲手过滤,一滴,一滴,一滴…… 房间里好像有人……全身湿透,浑身滴水……一滴……一滴……比阿特丽斯·泰勒从河里爬上来……她一回头就能看见她…… 但是,她的头死活都动不了…… 她想要喊一声…… 但是,她死活喊不出声……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剩下她自己…… 她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溺死的女孩磕磕绊绊地迈着脚步——脚步声很轻,轻轻地趿拉着走过来…… 她鼻孔里钻进了湿气,有冰凉的东西在流动…… 窗户上,黄蜂嗡嗡地叫着……嗡嗡…… 此时此刻,她感到被针刺了一下。 那只黄蜂在脖子上叮了下去…… 2 大家待在客厅里,等着布伦特。 维拉说: “要不,我去叫她来?” 布洛尔急忙说: “再等等吧。” 维拉又坐了回去。大家不解地看着布洛尔。 布洛尔说: “大家听我说,不用费力气走远,只要现在去客厅就能查清了。我发誓,我们要找的凶手就是她。” 阿姆斯特朗说: “那么,她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宗教狂热分子。你认为呢?” 阿姆斯特朗说: “很有可能。我不反对你的看法。当然,我们并没有证据。” 维拉说: “刚才,我们俩在厨房帮大家准备早餐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行为举止就很不正常,她的眼神——”她开始哆嗦。 隆巴德说: “单凭这些还不足以判断她是否就是凶手。因为我们大家到现在全都是心有余悸。” 布洛尔补充说: “还有一件事,控诉唱片播放以后,只有她一个人坐着没动,还说‘无可奉告’。为什么?因为她根本就不能解释!” 维拉按捺不住,连忙说: “你说得不对,她后来给我解释了,她告诉我真相了。” 瓦格雷夫说: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维拉小姐?” 维拉把比阿特丽斯·泰勒的事复述了一遍。 瓦格雷夫法官说: “她倒是很坦白。我个人认为,她会那样做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维拉小姐,请你说说,你觉得她有没有愧意,或者因为后悔而深感内疚呢?” “根本没有。”维拉说,“她没有一丝悔意。” 布洛尔说: “可真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女人啊!这种不苟言笑的老女人,完全是出于嫉妒。” 瓦格雷夫法官说: “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差五分钟,是时候请布伦特小姐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了。” 布洛尔问 : “你们难道不想采取任何行动?” 法官说: “我们现在能采取什么行动呢?就目前来看,我们对布伦特小姐仅仅是怀疑而已。不过,我想请阿姆斯特朗医生特别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好了,我们回客厅去吧!” 他们发现布伦特小姐和大家离开房间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把椅子上。从背后看过去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大家走进了这间屋子。 紧接着,人们看到了她的脸: 面部充血,嘴唇乌青,双眼惊恐地瞪着。 布洛尔惊呼: “天哪,她死了!” 3 瓦格雷夫法官依旧冷静地说: “我们又被他算计了一回——来得太迟了!” 阿姆斯特朗在尸体上方俯身检查,闻闻她的嘴唇,摇了摇头,又翻看死者的眼皮。 隆巴德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他问 : “她是怎么死的?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坐在这儿好好的!” 阿姆斯特朗医生仔细地检查布伦特脖子右侧的一个小针眼,说: “这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针眼。” 窗边传来一阵嗡嗡声。维拉大叫道: “你们看——蜜蜂—— 一只嗡嗡叫的大蜜蜂。想想我今天早晨说过什么!” 阿姆斯特朗医生不留情面地说: “她不是被蜜蜂蛰死的!而是被人拿针管扎死了!” 法官问 : “她被注射了哪种毒药?” 阿姆斯特朗回答说: “估计也是一种氰化物。没准儿是氰化钾,和安东尼·马斯顿一样。她很可能当时就窒息身亡了。” 维拉喊道: “可是,这只蜜蜂不可能是凑巧飞来的吧?” 隆巴德冷冰冰地说: “不,绝对不是巧合!明显是凶手为了增添恐怖色彩,精心安排了这出戏码!能干出这种事的家伙绝对是一头可怕的野兽!居然想把杀人情节安排得像那首该死的童谣一样!” 隆巴德的声音第一次变得这样不冷静,他几乎是尖叫着说出来的,连久经险境的野心家也终于承受不住了。 他愤怒地说: “真是疯了——完全疯了——我们全疯了!” 法官仍旧很镇定。他平静地说: “我希望大家保持冷静。请问,谁带来了皮下注射器?” 阿姆斯特朗鼓足所有力气,仍然犹犹豫豫地说: “我带了。” 四双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故作镇定,面对一片敌视和怀疑的目 光。 他说: “我出门都会带注射器,当医生的大多数都是这样。” 瓦格雷夫法官平静地说: “没错,不过请你告诉我们,注射器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房间的小皮箱里。” 瓦格雷夫说: “看来,我们得上楼去验证一下你的说法,可以吗?” 五个人一起走上楼,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把小皮箱里的东西都翻出来,摊放在地上。 可是,皮下注射器不在箱子里。 4 阿姆斯特朗激动地说: “我的注射器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阿姆斯特朗背靠窗户,无力地站着。四双眼睛盯着他,满是怀疑和指责。他看看瓦格雷夫,又看看维拉,终于回过神,无助地说: “肯定是有人把我的注射器偷走了。” 布洛尔看着隆巴德,隆巴德也正看着他。 法官说: “这幢房子里只有我们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凶手。大家目前的处境极其危险。必须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四名无辜者的安全。我现在问你,阿姆斯特朗医生,你手里还有什么药?” 阿姆斯特朗回答说: “我有一个小药箱,你们可以检查一下。有安眠药——药片—— 一包溴化物,还有面包苏打,阿司匹林。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了。我没有氰化物。” 法官说: “我自己也带了一些安眠药——大概是磺基之类的。服用过量也会有危险。隆巴德先生,你带着一支手枪。” 隆巴德立刻反问道: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提议,我们把医生带来的药物,我自己的安眠药,隆巴德的手枪,以及其他药和武器之类的东西全都放在一起,集中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把我们每个人都搜查一遍,不仅要搜身,还要搜查财物。” 隆巴德说: “想让我缴枪,门儿都没有!” 瓦格雷夫厉声说: “隆巴德先生,你身材魁梧,体格健壮。不过,曾经当过警察的布洛尔也不弱。要是你们俩打起来,谁输谁赢我说不好。但是,我想告诉你,站在布洛尔这一边的除了我,还有阿姆斯特朗医生和维拉小姐。所以,我请你权衡一下,如果你以一对多,胜算究竟有多少。” 隆巴德昂起头,满口的牙齿都露了出来,他咆哮道 : “好啊!好极了!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 瓦格雷夫法官点点头 : “你是个识趣的人。你把枪放在哪儿了?” “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 “很好。” “我去拿。” “还是我们都和你一起去比较好。” 隆巴德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依旧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真是疑心的胆小鬼,不是吗?”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隆巴德房间门口。 隆巴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头柜旁边,一把拉开抽屉。 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大骂一声。 床头柜的抽屉里空空如也。 5 “你们满意了?”隆巴德问道。 他一丝不挂。另外三个男人把他的房间翻得底朝天。维拉在外面走廊里等他们。 按照计划,阿姆斯特朗、瓦格雷夫法官和布洛尔轮流接受搜查,搜查工作按部就班地完成了。 四个男人从布洛尔房间出来,向维拉走去。法官开口说: “我希望你别见怪,维拉小姐,谁都不能例外,一定要找到那把手枪。你应该带了游泳衣吧?” 维拉点点头。 “好,请你回房间换上游泳衣,再回到这儿来。” 维拉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到一分钟,她走出来,穿着丝绸紧身游泳衣。 瓦格雷夫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维拉小姐。请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们进去检查你的房间。” 维拉耐心地在走廊里等着,几个男人搜完她的房间后,她又进屋换回便装。男人们在她门外等着。 法官说: “现在大家可以确定一件事: 我们五个人当中,谁都没有致命的武器或药物。这样大家也就放心了。现在,我们得把这些药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厨房里是不是有一个存放银器的柜子?” 布洛尔说: “你的主意不错,问题是,钥匙给谁?我猜应该是你吧?” 瓦格雷夫法官没有回答。 他径直走进厨房,其他人跟在他身后。厨房里有一个带锁的小柜子,专门存放银餐具。大家按照法官的意思,把各种药物都放在柜子里,上了锁。接着,又按照法官的主意把小柜子搬进一个大碗橱,再把大碗橱锁起来。随后,法官把小柜子的钥匙交给隆巴德,把大碗橱的钥匙交给布洛尔。 他说: “你们两个的力气最大,谁也别想轻易抢到对方的钥匙。我们另外三个人也不可能从你们手中把钥匙抢过来。如果有人硬要砸开大碗橱或小柜子,不但会很费劲儿,而且必然会有响声,肯定会被其他人发现。”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 “我们面前仍然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隆巴德先生的手枪失踪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洛尔说: “我觉得,没人能比手枪的主人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隆巴德被他气得直喘粗气,闷声说: “你这个该死的笨蛋!跟你说过了,我的枪被人偷了!” 瓦格雷夫问道: “你最后一次看见那支手枪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晚上我睡觉之前,它还在抽屉里。我是为了以防万一。” 法官点点头,说: “那么,手枪失踪的时间应该是在今天早上大家忙着找罗杰斯的时候,或者是发现他尸体的时候。” 维拉说: “一定是藏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了。我们一定要找到它。” 瓦格雷夫法官摸着下巴,思索着。他说: “能不能找到枪,我看很悬。我们的那位凶手有充裕的时间找个好地方把它藏起来。我可不奢望能一下子找到。” 布洛尔似乎十分有把握地说: “我不知道手枪藏在哪儿,但我敢打赌,另外那样东西……那个皮下注射器的下落,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们跟我来。” 他打开前门,领着大家绕着屋子转过去。在餐厅窗外不远处,他找到了一个注射器,旁边还躺着一个摔碎了的小瓷人。这是变成碎片的第五个小士兵。 布洛尔扬扬得意地说: “只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凶手杀了她之后,打开窗户扔掉注射器,又从桌上拿起瓷人抛出去。” 注射器上没有指纹,指纹已经被人仔细抹掉了。 维拉的口吻非常坚决 : “现在我们去把枪找出来!” 瓦格雷夫法官说: “好!但是记住,我们找枪的时候,谁也别单独行动。如果我们大家分开行动的话,凶手马上就能找到机会下手。” 他们聚在一起,从阁楼搜到地窖,没放过一个角落,但是一无所获。左轮手枪仍然下落不明。 第十三章 1 “我们其中一个人……我们其中一个人……我们其中一个人……” 这句话在他们的脑子里轰轰作响,一遍一遍重复着。 这五个人,是五个吓破了胆的人,互相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客套的交谈,也顾不上掩饰自己紧张的心情。 五个人视彼此为敌人,但出于活命的本能又紧紧地靠在一起。 忽然,他们五个人的模样变了,身上的人性被恐惧稀释。劳伦斯·瓦格雷夫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老乌龟,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只剩下一双机敏警觉的眼睛在转动。布洛尔的身体更加笨重,走路的样子很沉重,一步一个脚印,看上去像一只狗熊。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模样蠢笨,但性格凶残,简直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随时准备扑向狩猎者。菲利普·隆巴德变得更加警觉,任何最轻微的声响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身体灵活,脚步轻盈,行动速度也变得更迅猛。他不时咧嘴笑笑,露出长长的白牙。 维拉·克莱索恩把身体缩在椅子里,默不作声,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活像一只在玻璃上撞得筋疲力尽、被人攥在手心里的小鸟。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以为这样是保全自己的最佳方式。阿姆斯特朗医生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他浑身发抖,两手止不住地哆嗦,一根接一根地点着烟,刚点燃又立刻把烟掐灭。神经脆弱的他显得比其他人更加焦虑不安,一想到自己无力改变目前的处境,口中便不时说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我们……我们不能干坐着,我们……得想办法做点儿什么……肯定得想办法。要不然我们点一堆篝火吧?” 布洛尔没好气地说: “在这种天气点火堆?” 屋外,瓢泼大雨一刻不停,风暴的劲头一阵强过一阵。沉闷的雨声把他们逼得快发疯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个办法。所有人都待在客厅里,一次只允许一个人离开房间,而且必须等这个人回来,才允许另一个人出去。 隆巴德说: “暴风雨肯定会过去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行动了,比如发信号,点个火堆,绑一个筏子。” 阿姆斯特朗突然笑出声来 :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是吗?我们哪儿还有时间?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要死了——” 瓦格雷夫法官说: “我们不会死的,但必须非常非常小心——” 他声音清晰,似乎因为下定了决心,语气显得异常沉重。 午餐照常进行,不过就餐地点不一样了。他们五个人来到储藏室里,在这里找到了一大堆罐头食品。他们打开了一个牛舌罐头,两个水果罐头,围在厨房里的一张桌子旁边草草吃完了事。 饭后,大家又一起回到客厅,坐在那里互相监视着。 此时此刻,不论脑中想的是什么事情,都转化成了病态、疯狂、不清醒的念头…… “肯定是阿姆斯特朗……他正斜着眼看我……那种眼神很不正常……他完全疯了……可能他根本就不是医生……没错,就是这样……他是个疯子,从某个医院逃出来……伪装成医生的样子……没错……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发现告诉其他人?要不然,我喊一嗓子算了?不,不,那样会打草惊蛇……他会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几点了……才三点一刻……哦,上帝,我自己都要疯了……没错,就是阿姆斯特朗……他又在看我……” “我不会让他们控制我!这种情况我能应付……以前我也经历过各种险境……手枪到底在哪儿……被谁偷走了……现在在谁手里……应该不会被谁带在身上……大家都被搜过身……没人带着手枪……但是有一个人知道手枪藏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要疯了……怕死……我们都怕死……我也怕死……但这并不能阻止死亡的脚步……‘灵车在门口守候了,先生。’我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句话?那个姑娘……我得防着她。没错,我得防着她……” “四点差二十分……才刚四点差二十分……是不是表停了……不明白……真的,我真是搞不懂……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可现在一切都变成了现实……为什么我们都被困在了梦里?醒过来吧……末日审判……不,不会的!只要我们还可以思考……我的脑子……我的脑子出毛病了……我的脑袋快爆炸了……爆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几点了?啊,天哪!才四点差一刻!” “我必须冷静……必须冷静……只要保持冷静就没问题……这再清楚不过了……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是谁呢?这是个问题……是谁?我觉得……对,是这么回事……哼,就是他!” 五点的钟声响起,大家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维拉问 : “有人想喝茶吗?” 半天没有人回答,最后布洛尔说: “我想喝一杯。” 维拉站起身来,说: “我这就去泡茶。你们等一会儿。” 瓦格雷夫法官温和地说: “亲爱的姑娘,我想我们大家希望能和你一起去泡茶。” 维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 “当然了!你们当然要跟着我!” 五个人一起走进厨房。茶泡好以后,维拉和布洛尔各倒了一杯,其余三个人倒了威士忌——不但他们喝的酒是刚开封的,连用的虹吸管都是一盒没拆封的。 瓦格雷夫法官笑着说: “我们不得不格外小心。” 大家又回到客厅。 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是房间已经暗下来了。隆巴德按了一下电灯开关,灯没亮。他说: “罗杰斯不在,发电机也停了一整天。”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可以把机器重新发动起来。” 瓦格雷夫说: “我看见贮藏室里有一包蜡烛,干脆就点蜡烛吧!” 隆巴德走出去。其余四个人坐在客厅里互相监视。过了一会儿,他拿回一包蜡烛和几个烛碟,点燃五支蜡烛,放在客厅里。 此时是五点四十五分。 2 六点二十分时,维拉再也坐不住了。她头痛欲裂,想回房间用冷水洗洗脸。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忽然又记起了什么,便走了回来。 她拿起一支蜡烛,点着后往一只盘子里滴了几滴蜡油,把蜡烛粘上,离开了客厅。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四个男人留在客厅里。她走上楼梯,沿着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打开门的一刹那,她一下子呆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 闻到了海的气味,圣特里德尼克海的气味。 没错,她绝对不会记错。虽然士兵岛上到处是海腥味,但和她现在闻到的完全不一样。这是那天沙滩上的气味。落潮后的礁石上留下很多水草,已经晒干了。 “我能去那块礁石上吗,维拉小姐?” “为什么不让我游到那块礁石那边呢,维拉小姐?” 真讨厌,这个哭哭啼啼、被宠坏了的孩子! 要不是因为他,雨果应该很富有……应该和他爱的女人结婚…… 雨果……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雨果一定就在她身边……不,他正在屋里等着她呢…… 她向前挪了一步。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一阵冷风,烛火被吹得闪了几下,然后就熄灭了…… 黑暗中,一阵恐惧突然向她袭来…… “别犯傻。”维拉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那四个人都在楼下,屋子里不会有别人了,也不可能有别人。这只是幻觉。” 但是那股气味,圣特里德尼克海滨沙滩的气味,却不可能是幻觉。 没错,屋里确实有人…… 她听见响动,就在她站住仔细分辨声响的时候,一只冰凉湿冷的手一下子扼住她的喉咙。这只手湿漉漉的,散发着海的腥味…… 3 维拉尖叫了一声,接着发出一阵阵恐怖的哀号,声嘶力竭地呼救。 她没有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一把椅子被撞翻了,门开了,人们急促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传上来。她已经完全被恐惧淹没了。 直到门那边出现了跳跃的烛光,人们拥进屋子的时候,她才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天哪,怎么搞的?” 她全身颤抖,往前挪了一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板上。 昏迷中,她感到一个人朝她俯下身,她的头被抬了起来。有人大叫一声: “我的天哪,快看!” 她慢慢恢复了知觉,睁开眼,抬起头,看见几个人拿着蜡烛,正在检查什么东西。 天花板上悬着一条大水草,正来回摆动,碰到了她的脖子。这就是刚才那只从后面伸过来要掐死她的手,一只冰冷潮湿的死人手! 她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水草……原来是水草……是水草的气味……”她尖叫着。 她再一次感到晕眩和恶心。她的头也又一次被人使劲儿抬了起来。 仿佛过了很久,有人打算给她喝一些东西——有人把一只玻璃杯贴在她唇边——她闻到白兰地的气味。 就在她满心感激地准备一饮而尽时,突然打了一个寒战。脑子里的警铃突然大响。她坐起来,一把推开玻璃杯,不客气地问 : “这是哪儿来的酒?” 回答她的是布洛尔。他愣了一下才回答 : “是我从楼下拿来的。” 维拉喊道: “我不喝这杯酒!” 几人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隆巴德笑了,赞叹道: “好样的,维拉!你的警惕性真高,人都被吓成这个样子,还能想起来这个。我这就去给你拿一瓶没有开封的酒来。”说着,他离开了房 间。 维拉半信半疑地说: “我好多了,只想喝水。” 阿姆斯特朗扶着她挣扎着站起身。她靠着医生,踉踉跄跄地走到洗脸池旁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凉水。 布洛尔愤愤不平地说: “那杯白兰地根本没有问题。” 阿姆斯特朗问 : “你怎么能肯定呢?” 布洛尔火药味十足地问 : “你想说我会往酒里下毒,是吧?” 阿姆斯特朗说: “我没有说你一定往酒里加了东西。当然你有可能这么干,但也没准儿有其他人在这瓶酒里下了毒,正等着这样一个机会。” 隆巴德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白兰地和开瓶器。他把封着的瓶口往维拉面前一伸,说: “给,我亲爱的姑娘,原封没动的酒。”他撕掉瓶口的锡箔,打开瓶塞,说,“这幢别墅里储存了不少酒。欧文先生真是热情周到。” 维拉浑身发抖。隆巴德往医生举着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酒。 医生说: “你最好喝下这杯酒,维拉小姐,你受到了惊吓。” 维拉啜了一小口,脸上有了点儿血色。 隆巴德笑着说: “那么,刚才又发生了一起未遂的杀人事件。” 维拉魂不守舍地问 :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这是预先安排好的,是吗?” 隆巴德点点头。 “他打算把你吓死!有的人真的会被吓死。是不是,医生?” 阿姆斯特朗狐疑地说: “嗯,这要看具体情况。如果是一个年轻人,身体状况不错,没有心脏病,就不太可能被吓死。不过——” 他拿起布洛尔端来的酒,用手指蘸了蘸,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表情没有改变。他将信将疑地说: “嗯,尝起来没问题。” 布洛尔恼怒地一步跨过来,说: “如果你觉得我打算干这种事,我现在就把你的狗头打烂。” 一杯白兰地下肚,维拉在酒精的作用下完全清醒过来。她故意引开话题 : “瓦格雷夫法官在哪儿?” 三个人面面相觑。 “奇怪,他应该和我们一起上来了。”布洛尔说,“怎么回事,医生?你是跟在我后面上来的。” 阿姆斯特朗说: “我还以为他跟在我后面,不过,他上了年纪,会走得慢一些。”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一会儿。隆巴德说: “这太奇怪了——” 布洛尔喊道: “我们得赶快去找他。” 他向门口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维拉走在最后。下楼梯的时候,阿姆斯特朗回过头说: “当然,他也可能待在客厅里。” 他们穿过客厅。阿姆斯特朗大声喊着 : “瓦格雷夫,瓦格雷夫,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阿姆斯特朗在小会客厅门口一下子僵立住。其他人一拥而上,站在他身后往小会客厅里张望。 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 瓦格雷夫法官坐在屋子另一头的高靠背椅上,身体两侧各摆了一只燃烧的蜡烛。最让这几个人感到害怕的是,法官头上戴着假发,身上裹着深红色的袍子…… 阿姆斯特朗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过去。他独自朝着一动不动、目光呆滞的法官走去,脚步踉跄,像喝醉了一样。 他走到法官面前,查看他毫无表情的脸。他的手碰了一下法官头上的假发,假发落在地板上,露出光秃秃的前额。法官前额正中有个红色的痕迹,正往下滴着什么…… 阿姆斯特朗抬起法官的一只胳膊,摸摸他的脉搏,然后转过身来,语气沉重地说: “他被人开枪打死了——” 布洛尔说: “天哪——是那把左轮手枪?” 阿姆斯特朗的语气依然很沉重 : “他的脑袋被射穿,当场死亡。” 维拉俯下身去看了看那团假发,说: “这是布伦特小姐不见的毛线——”她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 布洛尔说: “袍子是浴室失踪的红窗帘——” 维拉喃喃道: “他偷这些东西原来是为了干这个——” 隆巴德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听起来非常做作。 “五个小士兵,同去做律师; 皇庭判了死,五个只剩四。正是这位嗜血成性的瓦格雷夫法官的下场!他再也不会宣判别人的死刑了!也不用戴法官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坐在法庭上!不用再总结陈词,不会再把无辜的人送上刑场。此时此刻,如果爱德华·塞顿在场,他一定会开怀大笑!天哪,他一定会开怀大笑!” 他一口气说出的这番话,让其他人都听傻了。 维拉喊道: “今天早上,你不是还说他就是杀人凶手吗?” 隆巴德的脸色大变。他冷静下来,小声说: “是啊,我是说过……看来我错了。我们之中又有一个人通过死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又迟了一步!” 第十四章 1 他们把瓦格雷夫法官的尸体抬进他的房间,放在床上。 接着,他们回到客厅,站在那儿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布洛尔沮丧地问 : “我们现在干点儿什么?” 隆巴德轻松答道: “吃点儿东西。人总要吃饭,不吃饭可不行。” 他们再次走进厨房,打开一个牛舌罐头,囫囵吞下,味如嚼蜡。 维拉说: “我以后再也不吃牛舌了。” 吃过这顿饭,大家围坐在餐厅的桌子旁,愣愣地看着彼此。 布洛尔说: “现在只剩我们四个了……下一个该轮到谁?” 阿姆斯特朗睁大眼睛,毫不犹豫地说: “我们必须格外小心——”他忽然不说了。 布洛尔点点头。 “这正是法官说过的话……可是他已经死了!” 阿姆斯特朗说: “真奇怪,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隆巴德咒骂道: “凶手的手段真是狡猾毒辣!那条海草是故意放在维拉小姐房间里的。我们上了当,以为有人想杀她,就冲上楼去救她。于是,凶手趁乱开枪把老法官打死了。” 布洛尔说: “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听到枪声?” 隆巴德摇摇头。 “那时维拉小姐在尖叫,屋外风声也很大,而且当时我们正在跑来跑去,大喊大叫。不可能听到枪声。”他停了一下,说,“但是,他不可能重复运用同一种作案手法。下次别想再耍这种花样了。” 布洛尔说: “他也许会试试其他办法的。”他的语气明显不太愉快。两个人都斜着眼睛看着对方。 阿姆斯特朗说: “我们有四个人,可我们不知道哪一个……” 布洛尔说: “我知道……” 维拉说: “我毫不怀疑……” 阿姆斯特朗慢慢地说: “我想我确实知道……” 隆巴德说: “我有个非常好的主意……” 他们又互相望着…… 维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 “我有些难受,想去睡觉了,我感到筋疲力尽。” 隆巴德说: “最好都去睡觉。坐在这儿互相盯着看也无济于事。” 布洛尔说: “我同意……” 医生喃喃地说: “最好如此——但我不知道有谁能睡得着。” 他们向门口走去。 布洛尔说: “我真想知道那把手枪到底在哪儿……” 2 四个人走到楼上。 接下去的动作像是喜剧画面。 四个人齐刷刷地伸手抓住自己房间的门把手。然后,仿佛有人一声令下,每个人都踏进房间,关上门。接着是一阵插门闩、上锁和移动家具的声音。 四个吓得魂飞魄散的人,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等待天亮。 3 菲利普·隆巴德搬起一把椅子抵住门,然后转过身来长舒了一口 气。 他慢悠悠地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借着闪烁的蜡烛光,好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是啊,这次的事真是格外棘手。”他低声说。 他忽然笑起来,表情像狼一样,笑容一闪而过,他迅速把衣服脱掉,走到床边。 他把手表放到床头柜上,打开抽屉。 突然,他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抽屉,那把失而复得的手枪静静地躺在里面…… 4 维拉躺在床上,蜡烛仍然在她身边亮着。 她不敢吹灭蜡烛,她害怕黑暗…… 她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我肯定没事的,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事,昨天晚上我好好的,今天晚上也不会有事。我不会有麻烦的,门已经关好了,还上了锁。没有人能接近我…… 她突然想: 对,我可以待在这里不出去!待在锁好门的房间里,等着别人来救我。即使待上一整天、甚至待上两天也没关系。 可是,我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吗?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事情可做,除了回忆…… 她开始回想西里尔——回想起雨果——回想起她对西里尔说的话。 西里尔真是个讨厌的孩子,总是哭,还总缠着她…… “维拉小姐,我为什么不能游到礁石那边?我能游过去,真的,我能。” 回答西里尔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吗? “你当然能了,西里尔。真的,我相信你能游过去。” “那么,你同意让我游过去了,维拉小姐?” “西里尔,你听我说,我觉得你妈妈担心过头了。明天我在沙滩上和你妈妈聊天,吸引住她的注意力,然后你就可以趁机游到礁石那儿去了。等她找你的时候,你可以站在礁石上向她挥手!她肯定会大吃一惊!” “太好了!你真是大好人,维拉小姐!这一定很好玩儿!” 话已至此。明天!明天雨果就要去纽基了,等他回来,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可是如果西里尔没有死呢?假如中间出了别的状况呢?西里尔可能被别人及时救起来。到时候他肯定会说: “是维拉小姐让我游过去的。 ”那该怎么办?凡事总会有风险。如果没成功,她就死也不承认。“西里尔!你怎么能说谎呢?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别人一定会相信她。西里尔经常编故事。大家都知道他不是那种老实的孩子。西里尔心里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这都不要紧……按理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到时候,她假装游过去追他,但是追不上了……没有人会怀疑她…… 雨果怀疑她了吗?难道雨果正是因为对她心存疑问,才用那么奇怪又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吗?雨果知道了吗? 难道雨果正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才在审讯之后仓促离开她吗? 甚至都没有给她回信…… 雨果…… 维拉辗转反侧。不,不,她不能继续回忆雨果的事。这件事太令人伤心了。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一定要把他忘记…… 今天晚上,她为什么突然觉得雨果也在这间屋里呢? 她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中央有个黑色的大钩子。她之前根本没有发现这个钩子。刚才那些海草就是挂在这个钩子上,垂下来…… 她一想起海草碰到脖子上那种冰冷黏湿的感觉,就不由得浑身一颤…… 她讨厌天花板上这个大钩子,它吸引你的目光,迷惑你的大脑……黑色的大钩子…… 5 布洛尔坐在床边。他的一双小眼睛红通通的,布满血丝,闪烁着警惕的光芒。他的样子就像一头随时准备进攻的野猪。 他没有一丝困意。 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一共十个人,六个人都已经死了! 尽管老法官那么狡猾机警,凡事格外小心谨慎,最后还是跟其他几个人一样,死得那么惨。 布洛尔心存侥幸地皱了皱鼻子。 那个老家伙说什么来着? “我们必须格外小心……” 这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他以为高坐在法庭之上,自己就是上帝了。现在他被处决了,再不用格外小心了。 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了。那个女孩,隆巴德,阿姆斯特朗和他自己。过不了多久,他们之中有人就要死了……但绝对不是他亨利·布洛尔。 (可是那支手枪……手枪现在在哪儿?这确实让人担忧……手 枪!) 布洛尔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苦苦思考手枪的事。 楼下的时钟滴答走动,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午夜时分。 他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终于躺到床上,但仍是和衣而卧。 躺在床上,他继续思考,把整个事情经过逐一回想,不漏掉一个细节,就像他在警察局办案的时候似的。他知道,如果要找到头绪,就必须先把整个事情经过想明白。 蜡烛将要燃尽。他看到火柴就在手边不远处,于是把蜡烛吹灭了。 奇怪的是,他发现黑暗并不能使他平静,沉睡了几千年的恐惧似乎瞬间复活,想要主宰他的大脑。各种面孔在他眼前浮动。法官戴着可笑的灰色假发的模样,罗杰斯太太那张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脸,安东尼·马斯顿那张扭曲发青的脸。 还有一张苍白的脸,戴着眼镜,长了褐色的小胡子。 他见过这张脸,但是在什么时候?肯定不是在这座小岛上。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奇怪,他竟然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了……长相这么愚蠢,看上去是个笨蛋。 想到了! 他猛然想起来。 兰道! 他居然完全忘记了兰道的样子。昨天他还努力回忆这个人的长相,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现在他自己出现了,那么真切,仿佛不久以前他还见过这人似的。 兰道有个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面带愁容的女人。他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儿。他第一次想到兰道的遗孀和孩子。 (手枪,手枪到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更重要。) 他越想越乱,手枪这事完全想不通。 说不定是哪个人把枪拿走了。 楼下时钟敲了一响,布洛尔的思绪中断了。他心里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非常轻的声音,是从房间外什么地方传来的。 有人在黑暗中走动。 他额头直冒冷汗。会是谁?是谁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动?他确定这个人一定没安好心! 布洛尔虽然身材粗壮,但行动非常灵活。他无声无息地溜下了床,两步蹿到门口,站在那儿屏息聆听。 可是楼道里的声音消失了。不过他坚信自己刚才没有听错,确实有人从他门口走过去。这让他毛骨悚然,恐怖再次袭来。 有人在夜里偷偷地活动。 他听到了。虽然只响了一阵就消失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新想法。他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查个究竟,只要能看清是谁在黑暗中活动就行。 但是,现在把门打开无疑是愚蠢的行为,说不定这正是那个人所希望的。凶手肯定已经料到了布洛尔听到声音后会开门。 布洛尔一动不动地站着,仔细听。现在,他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树叶飒飒作响的声音,还有一种神秘的低语声。 忽然,他听到非常轻、非常小心的脚步声,声音虽轻但依旧隐隐可辨。 脚步声越来越近——和他的房间相比,隆巴德和阿姆斯特朗的房间离楼梯口更远——脚步没有在他门口停留,直接过去了。 布洛尔心一横,决定出去看看。 脚步声清晰地从他门口经过,走向楼梯。这人要到哪儿去? 布洛尔体型粗笨,行动却格外敏捷。他蹑手蹑脚地走回床边,把火柴塞进衣兜,拔下床头灯的插销,把电线缠在灯上,当做一件称手的武器。 他迅速走回门口,悄悄搬开门后的椅子,小心地拧开锁,拉开门。他在走廊里站了片刻。楼下客厅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布洛尔光着脚跑到楼梯口。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他能把所有声音都听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风已经停了,夜空放晴。微弱的月光透过楼道里的窗户,照亮了楼下的客厅。 突然,一个黑影穿过大门,消失在屋外。 布洛尔刚要追下楼,马上又站住了。 他差点儿就当了猎物!或许那个人没想到犯下的失误把自己完全暴露了。 此时此刻,楼上住了人的三个房间当中必定有一间是空的!现在要做的就是查出哪个房间是空的,真相就大白了。 布洛尔迅速回到走廊。 他先来到阿姆斯特朗的房间门口,站住,敲了敲门,没有回答。 稍等片刻,他又来到隆巴德门口。 这次,屋里立刻传来声音。 “是谁?” “是我,布洛尔。我觉得阿姆斯特朗现在没在屋里。稍等一下。” 他又走到走廊尽头那扇房门前,敲了敲门。 “维拉小姐,维拉小姐。” 维拉惊恐的声音传来 : “谁在外面?什么事?” “别怕,维拉小姐,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他来到隆巴德门口。门开了,隆巴德站在那儿,睡衣塞在裤子里面,左手举着一根蜡烛,右手插在睡衣口袋里,警惕地问 : “出了什么见鬼的事?” 布洛尔急忙把他发现的事情解释了一遍。隆巴德眼睛一亮。 “阿姆斯特朗,是吗?这么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这个该死的家伙!” 他走到阿姆斯特朗门口。 “对不起,布洛尔,我不能轻信任何事。” 他重重地敲了几下房门。 “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 没人回答。 隆巴德跪在地上,从钥匙孔往里窥视了一下,然后谨慎地把小手指伸进锁孔。他说: “钥匙不在门里面。” 布洛尔说: “也就是说,他从外面把门锁上,带走了钥匙。” 菲利普点点头,说: “他很谨慎。走,我们去找他。这次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抓住他。” 他朝着维拉的房间喊道: “维拉。” “什么事?” “我们去抓阿姆斯特朗,他跑出去了。无论如何都别开门,明白吗?” “好的,我明白。” “如果阿姆斯特朗回来,说我或者布洛尔死了,你不要相信,明白吗?除非我和布洛尔一起回来,否则千万别开门。明白吗?” 维拉说: “明白,我没那么傻。” 隆巴德说: “那就好。” 他走回来对布洛尔说: “我们得跟上他!快!” 布洛尔说: “我们最好当心些,别忘了,他手里有一支枪。” 隆巴德乐着跑下楼梯。他说: “这你可错了。” 打开大门的时候,他说: “你看,大门的插销推了进去,他打算回来的时候能够方便些。”又说,“那支枪已经回到我这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枪从衣袋里抽出一半。 “昨天晚上我在抽屉里找到的。” 布洛尔猛地停在门口,脸色大变。 隆巴德意识到了,不耐烦地说: “别紧张,布洛尔!我不会对你开枪的!你要是害怕,现在就可以回去,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我自己去找阿姆斯特朗!” 他冲进外面的月色中,布洛尔犹豫了一会儿,也跟了出去。 他想: “反正我也想搞清楚,况且——” 况且之前他对付过拿着手枪的罪犯。 布洛尔可能缺少别的品质,但是绝对不缺乏勇气。遇到危险,他会毫不犹豫地迎难而上。对于现实中的危险他从不退缩,他只怕装神弄鬼的东西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威胁。 6 维拉留在房里等待结果。她起身穿好衣服,看着房门。 房门非常结实,反锁着,插上了插销,门把手下面顶着一把橡木椅子,不可能从外面撞开。 门很结实。阿姆斯特朗身体并不强壮,不可能破门而入。如果阿姆斯特朗想害人,一定是用诡计陷害他人,而不是简单使用暴力。 她不知所措地坐在那儿,设想阿姆斯特朗可能采用的各种手段。 他很可能像隆巴德分析的那样,骗她说他们俩当中的一个死了。说不定会假装受了重伤,呻吟着爬到她门口。 也许还有其他各种可能。比如骗她说房子着火了。这很有可能。他把那两个人诱出房子,然后在房子周围洒上些汽油,把房子点着。她就像个白痴一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等死。 维拉走到窗口向外看。还好,幸好附近有一个花坛。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从窗户逃命。不过肯定要摔一跤。 她坐下来,拿出日记本,反正要打发时间,她用清晰秀丽的字体写起了日记。 突然,她浑身一紧,她听到一个声音,似乎有人把楼下什么地方的玻璃打碎了。 但当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的时候,动静又消失了。 她听见很多声音,也许是幻听,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吱吱嘎嘎的踩楼梯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她不能确定声音是真是假。和刚才的布洛尔一样,她不知道这些声音是真的,还是纯粹出于自己的想 象。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声音。 有人迈着坚定的脚步登上了楼梯,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接着有人走到顶楼,顶楼上发出更多的声响。最后,脚步声沿着走廊向她的卧室走来。 隆巴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说: “维拉,你没事吧?” “没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布洛尔的声音说: “能让我们进去吗?” 维拉走到门边,搬开椅子,拧开锁,拉开门闩,打开门。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脚和裤腿都湿淋淋地滴着水。 她又问了一次 : “发生什么事了?” 隆巴德说: “阿姆斯特朗失踪了。” 7 维拉大叫道: “什么?” 隆巴德说: “阿姆斯特朗从这个岛上消失了。” 布洛尔说: “消失——这个词用得好,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 维拉不耐烦地说: “不可能!他一定是藏在哪儿了!” 布洛尔说: “不,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这个岛上没有能藏身的地方,到处都光秃秃的。今天夜里的月光照得像白天似的,非常亮,可就是找不到阿姆斯特朗。” 维拉说: “他是不是又回到屋子里来了?” 布洛尔说: “我们也这么想过,所以刚刚又搜了一遍。不过,你肯定也听到了,他不在屋子里,他不见了,彻底失踪了……” 维拉满腹狐疑 : “我不信。” 隆巴德说: “亲爱的,这是真的。” 他停顿片刻,说: “我们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有人把餐厅的窗户打碎了,桌子上只剩下三个小瓷人了。” 第十五章 1 三个人在厨房里吃早餐。 外面,太阳升起,阳光照耀着士兵岛。天空晴朗。风暴已经过去 了。 随着天气的改变,被困在岛上的人们的心情也发生了变化。 他们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危险确实存在,但阳光下的危险显然和昨晚不同。昨天狂风大作时那种像厚毛毯一样压得他们一动都不敢动的恐惧感,此时已经烟消云散。 隆巴德说: “今天,我们可以在岛的最高处借助镜子反光发信号,但愿能有正在峭壁上待着的家伙发现我们的求救信号。晚上我们还可以点一堆篝火,不过我们没剩多少柴火了,就怕别人以为我们是在唱歌跳舞,尽情狂欢。” 维拉说: “肯定有人懂莫尔斯电码,等不到天黑我们就能得救。” 隆巴德说: “天倒是晴了,不过海面可没完全平静下来。海浪很大。明天天亮之前,对岸的船没法在这个岛靠岸。” 维拉叫道: “难道还要在这个岛上熬一宿?” 隆巴德耸耸肩膀,说: “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再有二十四个小时,就熬过去了。坚持,就是胜利。” 布洛尔清清嗓子,说: “我们最好搞清楚,阿姆斯特朗究竟出了什么事。” 隆巴德说: “首先,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证据,餐桌上只剩下三个小瓷人。这么看来,阿姆斯特朗已经不在人世了。” 维拉说: “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找到他的尸体呢?” 布洛尔说: “说得对。” 隆巴德摇摇头说: “真他妈的怪了,我想不通。” 布洛尔一头雾水,说 : “可能他的尸体被扔到海里了。” 隆巴德语气严厉地问 : “谁扔的?你还是我?是你看见他从前门出去了,回来在我房间里找到我。然后我们一起出去找他。我不可能有时间杀死他,再背着他的尸体在岛上转。” 布洛尔说: “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隆巴德说。 布洛尔说: “那支手枪,你那支手枪。现在枪在你手里。这支手枪可能一直都在你手里。” “我说,布洛尔,我们一个一个都被搜查过了。” “是的,你可能事先把枪藏了起来,事后又立刻取回来。” “傻老兄,我发誓它是被别人放进我抽屉里的。我从来没像在抽屉里发现这把枪的时候那样吃惊。” 布洛尔说: “你想让我相信这种鬼话?无论是阿姆斯特朗,还是别的人,为什么要把枪物归原主?” 隆巴德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 : “我也不明白。这是疯子干的事,是世界上最难猜的、毫无道理的事。” 布洛尔表示赞同 : “没错,确实没道理。你应该编一个好一点儿的故事。” “而不是告诉你事实,是吗?” “我没觉得你说了实话。” “你当然不觉得。”隆巴德说。 布洛尔说: “听着,隆巴德先生,如果你是一个好人,你现在装成这样——” 隆巴德嘲讽道: “我什么时候自称好人了?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布洛尔不肯放过他 :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你拿着手枪就意味着维拉小姐和我都被你掌控了。公平的办法是,你把手枪和那几样东西一起锁起来,你我各拿一把钥匙。” 菲利普·隆巴德点着一支烟,一边吐着烟,一边说: “你别做梦了。” “你不同意吗?” “我不同意。枪是我的,我要用它自卫,随身带着。” 布洛尔说: “这样说的话,我们就不得不下一个结论了。” “什么结论?我就是凶手欧文?随你的便。可我问你,假如我是凶手,为什么我昨天晚上不用枪打你?我可有二十次以上的机会。” 布洛尔摇摇头,说: “尽管我不明白,不过此话不假。你一定有其他原因。” 维拉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她心里一震,说: “你们就像两个白痴。” 隆巴德看了看她。 “什么意思?” 维拉说: “你们不记得那首童谣了吗?你们难道没发现,这里还有一条线索?” 她意味深长地背诵 : “四个小士兵,结伴去海边; 青鱼吞下腹,四个只剩三。 她继续说: “青鱼吞下腹,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阿姆斯特朗并没有死。他把小瓷人拿走了,让我们误以为他已经死了。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认为阿姆斯特朗还在这岛上。他正是一条青鱼 [1] ,为了掩人耳目。” 隆巴德又坐下来。他说: “也许你说得对。” 布洛尔说: “对啊,要真是这么回事,他躲到哪儿去了?我们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每个角落都翻遍了。” 维拉讥讽道: “我们之前找那把枪的时候,不也是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吗?结果找到了吗?枪一直藏在某个地方!” 隆巴德嘟囔道: “亲爱的,人和枪在体积上可差不少呢。” 维拉说: “我不管,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布洛尔嘟囔着 : “也就是说,他自己藏了起来,对吗?歌谣上确实提到一条青鱼,但也没说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 维拉喊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他就是个疯子!每一起凶杀案都按照童谣里描写的那样,按顺序发生。这恰恰说明他疯了!他把法官打扮成那个样子,趁罗杰斯劈柴时砍死他,让罗杰斯太太吃毒药一睡不醒,杀死布伦特小姐的时候放出一只蜜蜂!他就像一个可怕的孩子在和我们做游戏,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 布洛尔说: “没错,你说得很对!”他想了想说,“可是岛上并没有动物园,下一个人不会让他那么顺利地下手了。” 维拉喊道: “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我们就是动物……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我们就是一群动物……” 2 他们在峭壁上待了一上午,轮流用一面镜子向对岸发求救信号。 没有人看到他们发的信号,更没有人回应。 白天的天气非常好,只有一些薄雾。大海波涛汹涌,海面上看不见一艘船。 他们又对整座小岛做了一番搜查,但一无所获。没有发现失踪的阿姆斯特朗。 维拉抬头望了望房子,说: “我在屋外反而觉得更安全,至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不要回房子里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隆巴德说: “你说得对,我们待在这儿挺安全,一切都在我们视线范围之内,没人能偷偷摸摸地靠近我们。” 维拉说: “我们都待在这儿吧。” 布洛尔说: “可是到了晚上,得找个地方睡觉啊,到时候还得回房子里去。” 维拉吓得抖了一下,说: “我受够了,说什么我也不在那房子里过夜了。” 隆巴德说: “锁上门,你会很安全的。” 维拉低声说: “我喜欢这样。”她张开手臂,喃喃地说,“太好了——能重见阳光……” 她心想,奇怪,我现在居然能感到快乐,但是我并没有摆脱危险……怎么回事?现在我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白天的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觉得自己充满力量。我不能死…… 布洛尔看了看表,说 : “两点了,午饭怎么办?” 维拉固执地说: “我不打算回屋里,我要待在这儿——待在太阳底下。” “来吧,维拉小姐,你得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 维拉说: “我只要一看到牛舌罐头就恶心。我什么都不想吃。有人节食的时候也可以几天不吃东西。” 布洛尔说: “好吧,我可得按时吃饭。你呢,隆巴德?” 隆巴德说: “我对罐头食品本来也不感兴趣,我和维拉小姐留在这儿。” 布洛尔有些犹豫。 维拉说: “我不会有事的。我不相信你刚一转身,他就会开枪打死我,假如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布洛尔说: “这就好。但是我们说好了不要分开。” 隆巴德说: “你是准备深入险地了?需要的话我奉陪。” “不,你不用去,”布洛尔说,“你留在这儿吧。” 隆巴德笑了。 “这么说你对我还是不放心,是吗?如果我愿意,这一分钟足以开枪打死你两次。” 布洛尔说: “你说得没错,但那就打乱了童谣的顺序。一次只能杀死一个人,而且需要按照特定的方式。” “嗯,”隆巴德说,“看来你对这儿的规则很清楚!” “当然,”布洛尔说,“我一个人到屋子里去,多少有些不自在。” 隆巴德和颜悦色地说: “因此,我是不是应该把手枪借给你?回答是: 不,我不借。没得商量。” 布洛尔耸耸肩,爬上陡壁,朝房子走去。 隆巴德低声说: “动物喂食时间到!动物们都非常遵守生物钟。” 维拉焦虑地说: “他这么做太冒险了吧?” “我和你想得不一样,我觉得布洛尔不会有什么危险。阿姆斯特朗没有武器,布洛尔在体力上能敌过两个他。而且他非常警惕。阿姆斯特朗绝对不可能在房子里藏着。我知道他不在那儿。” “那……你是怎么想的?” 隆巴德轻轻地说: “布洛尔就是凶手。” “哦,你真的认为——” “你听到布洛尔是怎么说的了。按照他的说法,你肯定相信我和阿姆斯特朗的失踪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他的故事把我的嫌疑完全撇清了,却不能撇清自己。我们只能听他的一面之词,他说自己听见脚步声,看见一个黑影走下楼,从前门跑了出去。也许这些话都是他编的。也许,他在两个小时之前就把阿姆斯特朗杀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隆巴德耸耸肩。 “我怎么知道,如果你要问我谁是凶手,现在我们面临的麻烦只有一个,那就是布洛尔!我们了解他吗?一无所知!这个家伙的故事都是瞎编的!他本人的身份也不真实。也许他是个精神失常的百万富翁,或者是一个发疯的商人,还没准儿是从布罗德摩尔监狱跑出来的逃犯。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他杀的。” 维拉脸色苍白,说话都有些喘不上气了。 “假如他要对……我们——” 隆巴德拍了拍口袋里的枪,低声说: “我会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给我乖乖的。” 然后他好奇地盯着维拉。 “你相信我吗,维拉?你相信我不会对你开枪吗?” 维拉说: “我必须相信别人——其实,我不赞同你对布洛尔的看法。我还是觉得凶手是阿姆斯特朗。” 她忽然把头转过来,说: “你不觉得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们,等待下手的机会吗?” 隆巴德慢慢地说: “那是因为我们太紧张了。” 维拉急切地说: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她打了个寒战,往隆巴德身边凑了凑。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停顿一下,她继续说,“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故事,说两个自称是最高法院法官的人来到一个美国小镇。他们伸张正义,替天行道。后来大家发现,他们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隆巴德眉毛一挑,说: “天堂派来的执法者,是吗?不,我不相信这种超自然的事。我相信都是人做的。” 维拉低声说: “有时候……我怀疑……” 隆巴德看着她说: “这是因为你的良心作祟。” 沉默了片刻后,他又平静地加了一句: “这么说,确实是你把那个孩子淹死了?” 维拉生气地说: “我没有!不是我!你没权利这样说。” 隆巴德轻松地笑着。 “看来没错,你把那孩子淹死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也想象不出来你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男人,对吗?” 维拉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她虚弱地说: “是的,因为一个男人……” 隆巴德轻声说: “谢谢。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维拉一下子坐起来,喊道: “怎么回事?是不是地震了?” 隆巴德说: “不,不会。但是有点儿奇怪,地面晃了一下。我以为是……你刚才听到有人喊吗?我听见了一声。” 他们往屋子的方向看了看。 隆巴德说: “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我们最好上去看看。” “不,我不去。” “随便吧,我自己去。” 维拉无奈地说: “那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向别墅走去。阳光洒在露台上,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 他们踌躇了片刻,没走前门,而是小心翼翼地绕着房子走。 他们找到了布洛尔。他的头被一大块白色大理石砸得血肉模糊,双臂张开,趴在房子东边的石阶上。 隆巴德抬头望了望,问 : “正上方是谁的房间?” 维拉战战兢兢地回答 : “是我的。我想起来了,这个大理石座钟是放在我房间的壁炉上的。大理石被雕刻成一只……一只熊的样子,”她声音发抖,咕哝着,“一只熊……” 3 隆巴德抓住维拉的肩膀,急切地说 : “真相大白了,阿姆斯特朗一定藏在屋里。我进去抓他。” 维拉拽住他不放,喊着: “别傻了,现在只剩我们俩了!马上就轮到我们了。他正等着我们去找他呢!他巴不得我们自己进去!” 隆巴德停下脚。沉思道: “你说得有道理。” 维拉喊着 : “至少你应该承认,我说对了。” 他点点头。 “是的,你赢了!是阿姆斯特朗,绝对是他。但是他藏在哪儿呢?我们把这个地方里里外外都搜过一遍。” 维拉着急地说: “如果你昨天夜里没找到他,现在也找不到——这是起码的常识。” 隆巴德有些不情愿地说: “是,不过——” “他肯定事先准备好了一个密室,没错,这正是他要做的。他找了一个像老宅密室一样的地方藏起来了。” “这幢房子并不是老宅子。” “他可以让人给他修一间。” 隆巴德摇摇头,说: “我们仔细量过这幢房子——就在上岛的第二天早上。我确定当时没有查出面积不合理的房间。” 维拉说: “肯定有——” 隆巴德说: “我倒要进去看看!” 维拉喊道: “你想进去看看,好啊,他也料到你想进去!他就在屋里等着你,等你进去送死。” “我还有这个。”隆巴德一边说,一边把手枪从兜里抽出了一半。 “你刚才还说布洛尔出不了事。阿姆斯特朗绝不是他的对手。他比阿姆斯特朗强壮,而且非常警惕。但是,你似乎没明白,阿姆斯特朗是个疯子!一个疯子永远占尽上风,他比正常人要狡猾好几倍。” 隆巴德把手枪放回口袋里,说: “那好,我们走吧。” 4 最后,隆巴德问 : “我们晚上怎么办?” 这一次,维拉没有回答。隆巴德没好气地问 : “你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维拉绝望地说: “我们能怎么办?哦,天哪,我好怕。” 隆巴德沉思着说: “今天天气很好。晚上一定有月亮。我们在悬崖那边找个地方坐一晚上,等着天亮。我们绝不能睡觉,要时刻保持警惕。万一有人爬上来,我就开枪!”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 “也许你会冷,你的衣服很薄。” 维拉哑着嗓子笑了笑 : “冷?如果我死了,恐怕会更冷吧。” 隆巴德说: “说得没错。”他的语气很平静。 维拉难受地挪动着身子。她说: “如果继续坐在这儿,我真要疯了。我们走一走吧。” “好吧!” 他们沿着能够俯瞰大海的岩石走来走去。 夕阳西沉,即将落到海平面以下。金色的光芒绚烂夺目。他们俩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 维拉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说: “好可惜啊,我们不能洗个海水浴——” 隆巴德望着脚下的大海,突然打断了她,说: “你看,那是什么?那边?看见了吗?在那块礁石旁边。靠右一点儿的位置。” 维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说: “好像是谁的衣服?” “像一个游泳的人!”隆巴德笑着说,“真奇怪,我估计是一堆水草。” 维拉说: “我们过去看看。” “是衣服,”走近之后,隆巴德说,“是一堆衣服,还有一只靴子。快,从这儿爬过去。” 他们踩着几块礁石跳过去。 维拉突然停住了。她说: “那不是衣服,是一个人——” 那个人被潮水冲过来,夹在两块岩石中间。 隆巴德和维拉跳上一块礁石,走近那个人。 他们弯下腰,看到一张被海水泡得发紫的脸,一个溺水者扭曲的、可怕的脸…… 隆巴德说: “天哪!阿姆斯特朗……” [1] 烟熏青鱼是一句英语谚语,意思是掩人耳目的事物。 第十六章 1 仿佛过去了亿万年……地球不停转动……时间仿佛静止……千万个世纪却飞逝而过…… 不,实际上只过去了一两分钟。 两个人站在原地,低头俯视死去的人…… 维拉和隆巴德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2 隆巴德笑了。 他说: “原来是这样,维拉?” 维拉说: “岛上没有一个人,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们俩——”她的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却刚好能被人听见。 隆巴德说: “没错。那么,我们现在的处境很清楚了,是不是?” 维拉说: “那个石头熊的把戏,到底是怎么演的?” 隆巴德耸耸肩膀。 “魔术,亲爱的,非常出色的魔术。” 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了。 维拉想: 为什么我之前从没好好看过这张脸?这是一只狼的脸——露出可怕的獠牙…… 隆巴德的声音如同野兽号叫,让人毛骨悚然。他说: “演出该结束了。现在真相大白,这就是结局——” 维拉平静地说: “我知道。” 她凝望着大海,昨天,也许是前天,麦克阿瑟将军眺望着大海,他也说过“这就是结局了”。 他用听天由命,几乎算得上是期待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但是对于维拉而言,这些话和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反感。 不,这不会是结局! 她望着死去的阿姆斯特朗,说: “可怜的阿姆斯特朗医生——” 隆巴德讥讽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出于作为一个女人的怜悯吗?” 维拉说: “有什么问题?难道你没有怜悯之心吗?” 他说: “你休想得到我对你的怜悯!” 维拉低头看着尸体,说: “我们至少得把他捞上来,弄到屋里去。” “让他也加入尸体派对,是吗?我看他待在这儿挺好。” 维拉说: “至少,我们得把他搬到海水冲不到的地方。” 隆巴德笑着说: “悉听尊便。” 他弯下腰,把尸体往上拉。 维拉紧挨在他身边,帮他一起使劲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拉扯着尸体。 隆巴德气喘吁吁地说: “这活儿可真不轻松。” 他们总算把尸体拖到海水冲不到的地方。 隆巴德直起身,说: “这下,你满意了吧?” 维拉答道: “非常满意。” 她的语气使他立刻警觉起来。 他转身把手伸进衣兜,兜里空空如也。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此时,维拉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面对着他,举着手枪。 隆巴德说 : “原来这就是你作为女人的怜悯之情,为了掏走我的枪。” 维拉点点头,把枪牢牢地握在手里,毫不犹豫地举着。 死神朝隆巴德步步逼近,他从没离死神这么近过。 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被恐惧打倒。 他命令道: “把枪给我!” 维拉笑了。 隆巴德说 : “听见了吗?把枪给我!”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怎么办——用什么方法才能说服她——一定要稳住她——或者干脆给她一击—— 在生活中,隆巴德从来都选择冒险的方式。现在也不例外。 他一字一句、严肃地说: “听着,亲爱的维拉,听我说!” 突然,他一跃而起,像一只豹子,或任何一种猫科动物,敏捷地…… 维拉本能地扣动扳机…… 隆巴德跃起的身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间,之后沉重地摔在岩石 上。 维拉警惕地走过去,随时准备用手中的枪射出第二发子弹。 但完全没必要了。 菲利普·隆巴德已经断气,心脏被击穿…… 3 维拉长舒一口气。 一切都过去了,她从没像此时此刻一样感到如此解脱。 再也没有恐惧,再也不用紧张…… 岛上只剩她自己……独自一人…… 除此之外,只有九具尸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活着…… 她坐在原地……感到无比幸福……无比安宁……再没有一丝恐惧。 4 直到太阳即将沉入大海,维拉才站起身。 发生刚才那一幕后,她一直瘫软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除了幸福和安全,她再也没有其他感觉。现在她突然感到了饥饿和困倦,主要是困倦,她想倒在床上久久地睡一觉。 明天也许就会有人来救她了。不过无所谓了,待在岛上也没关系。反正岛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什么也不怕了。 哦!安全……平静…… 她站起身来,望着岛上那幢房子。 再也没有令人害怕的事。没有未知的恐惧等待着将她吞噬。这幢房子终于恢复成原本时髦的样子,和其他漂亮的建筑没有什么不同了。但就在早些时候,她只要看一眼那幢房子,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恐惧——恐惧是一种多么古怪的东西…… 啊,恐惧终于消失了。她胜利了。全凭自己果敢机智的判断,她成功渡过险境,扫清了一切威胁自己的障碍。 她走向屋子。 太阳缓缓落下,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条条橙红色的霞光—— 一切都显得这样美丽安宁。 维拉想: 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她太累了——筋疲力尽,四肢酸疼,眼皮很沉。终于不用担惊受怕……睡觉,她只想睡觉……睡觉…… 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岛上只剩她独自一人。只剩下一个小士 兵。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她从房子前门走进去,房子里也充满了奇特的宁静。 维拉想: 按理说,没人敢在几乎每个房间都停着一具尸体的屋子里睡觉。 要不要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她犹疑片刻,决定还是算了。她太累了…… 她站在餐厅门口,桌子当中还摆着三个小瓷人。 维拉笑着说: “亲爱的,演出到此结束。” 她抓起两个小瓷人,从窗口扔了出去。石阶上传来小瓷人摔碎的声音。 她抓起第三个小瓷人,握在手里,说: “我们胜利了,亲爱的,跟我来吧,我们胜利了!” 客厅在暮色中渐渐昏暗,维拉握着小瓷人,一步一步走上楼。 她两条腿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步伐沉重而缓慢。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 下一句是什么?哦,对了!“欢喜结连理,自此无一人。” 结连理……奇怪,她为什么强烈地感觉到,雨果就在她的房间里…… 维拉自言自语地说: “别傻了,你太累了,才会出现这种幻觉……” 她慢慢地走上楼…… 楼梯尽头,什么东西从她手上滑落,掉到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她根本没意识到手枪从手里滑落,她只知道自己紧紧地握着一个小瓷人。 房子里真静啊! 不过……房间似乎并不是空无一人…… 雨果在楼上等她……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 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好像是结婚什么的?或者是别的什么来 着? 她走到自己房间门前。雨果在里面等着她。她确信无疑,雨果在等着她。 她推开门。 倒吸一口凉气。 天花板的黑色大钩子上挂着什么?一条打了结的绳子?一把椅子摆在下方,一脚就能踢开的椅子…… 这就是雨果想要的…… 这才是童谣的最后一句话。 “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小瓷人从她手里掉落,滚落在地,在壁炉边撞碎了。 维拉麻木地向前走去。 这就是结局——这就是那只冰冷的、湿漉漉的手——当然是西里尔的手——曾经扼住她喉咙的地方…… “你能游到礁石那边去,西里尔……” 这就是一场谋杀—— 一场简单的谋杀。 但你从此再也无法忘记…… 她登上椅子,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前方,像一个梦游的人……她把绳套套在了脖子上。 雨果正看着她,看她踏上自己选择的归途。 她踢开了椅子…… 尾声 苏格兰场派来调查本案的助理警察厅总监托马斯·莱格爵士生气地说: “这个案子从头至尾都荒唐至极。” 梅因探长恭恭敬敬地说: “是的,长官。” 托马斯·莱格爵士继续说: “十个人,死了十个人,没留下一个活口。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梅因探长说: “确实是这样,长官。” 托马斯·莱格爵士说: “简直见鬼了!肯定有人把他们杀光了。” “我们要调查的正是这个,长官。” “验尸报告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吗?” “没有。瓦格雷夫和隆巴德遭到了枪击,前者头部中枪,后者心脏被子弹射穿。布伦特和马斯顿死于氰化物中毒。罗杰斯夫人服用过量的曲砜那,中毒而死。罗杰斯先生的头部被凶器劈开。布洛尔的头被砸烂。阿姆斯特朗溺水而亡。麦克阿瑟后脑遭到重击而亡。维拉是吊死的。” 莱格爵士身子不禁往后一缩,说: “下手真狠啊!” 他思考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还没有从斯蒂克尔黑文镇上的人嘴里挖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可恶,他们肯定知道些什么。” 梅因探长耸了耸肩膀。 “他们都是普通渔民,只是听说这座岛被一个叫欧文的人买下了。他们提供的全部线索就是这些。” “欧文的代理人是谁?” “莫里斯,艾萨克·莫里斯。” “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长官,他已经死了。” 莱格爵士皱了皱眉头。 “从这位莫里斯先生身上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有?” “是的,长官。我们发现了一些。他名声不好,三年前本尼托公司兜售假股票的案子和他有关。虽然我们没找到确凿的证据,但可以肯定,他脱不了干系。他还参与过贩毒,不过我们也没抓住他的什么把柄。莫里斯这个人办事非常小心。” “这个岛拍卖之后,他就死了?” “是的,长官,他一个人搞定了这笔买卖,号称是替第三方雇主买的,而且不肯泄露那个人的名字。” “从交易账面上肯定能发现线索,你觉得呢?” 梅因探长笑了。 “如果你认识莫里斯,就知道什么线索都发现不了!他最会做假账,全国最好的会计也能被他骗了。我们在办本尼托那个案子时已经领教过了。他把他雇主的账面做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莱格爵士叹了口气。 梅因探长继续说: “莫里斯和斯蒂克尔黑文的人联系好,并且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妥当。作为欧文先生的代理人,他和镇上的人解释说,士兵岛上正在进行一场荒野生存比赛,看看他们能不能在这个荒岛上住一个星期。所以如果岛上发出任何求救信号,镇上的居民都不用当真。” 托马斯爵士挪了挪身子,不安地问 : “你的意思是说,镇上的人一点儿也没怀疑?难道没有人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吗?” 梅因探长耸耸肩,说: “长官,有件事你可能忘了: 士兵岛原本是艾尔默·罗布森先生的产业。那个美国人在岛上举办过各种奇怪的派对。一开始,当地人看到岛上的事,觉得很震惊,但慢慢地他们就习惯了。后来,岛上再搞出奇怪的动静,他们也见怪不怪了。长官,这么想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莱格爵士面色阴沉,默认了他的说法。 梅因探长说: “弗雷德·纳拉科特跟我说——就是他开船把这群人送上岛的——他说了一个对我们或许能有帮助的线索。他说自己第一次见到这群人的时候大吃一惊,因为这群人完全不像罗布森先生的客人。我想,可能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人和以往的客人不同,看上去都是普通人,所以他看到救援信号以后才违背了莫里斯的指示,开着船去了岛上。” “他和其他人是什么时候上岛的?” “十一日那天早晨,一群童子军发现了信号。不过那天不可能有人出海。十二日下午风暴平息了之后,他们就马上出海了。他们一刻也没有耽搁,所以绝对不会有人在他们抵达之前逃跑。暴风雨过后,海上浪很大。” “会不会有人从海里游走了?” “士兵岛和海岸的距离有一英里。那天海上浪很大。而且,岸上有不少童子军以及其他人围观。” 莱格爵士叹了口气,接着问 : “你从房子里找到的那张唱片上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梅因探长答道: “我已经检查过了。制作这张唱片的公司专门为剧场和电影公司提供道具。他们把唱片寄给了莫里斯,通过他转寄给欧文先生,道具公司的人说,有人告诉他们这是一个业余话剧团为演出准备的。台词已经和唱片一起寄回去了。” 莱格爵士说: “唱片的内容呢?” 梅因探长郑重其事地说: “我正要说这个问题,长官。”他清了清喉咙。 “我仔细调查了唱片里提到的控告。先说最早上岛的罗杰斯夫妇。他们俩曾是布雷迪小姐的佣人,后来,布雷迪小姐暴病而亡。医生对于死亡原因也没做出确切的解释,只是说这对夫妇肯定没有给布雷迪小姐下过毒。不过,这个医生本身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至少他没有尽到医生的职责。他的解释是,这种病不可能完全查清楚。 “然后再说说劳伦斯·瓦格雷夫法官。这个人没有任何问题。他是审判塞顿案的法官。我插一句,塞顿是有罪的——这件事确凿无误。证明塞顿有罪的证据是在他被处决之后才发现的。他确实是罪有应得。然而,当时,在宣判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十有八九认为塞顿是无辜的,法官是假公济私。 “维拉小姐曾经是一位家庭教师,她所服务的这户人家发生过一起溺亡案。不过似乎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当时表现得非常勇敢,游到大海里去救人。如果她没有被及时救上来,估计连她自己的命都丢了。” “你继续说。”莱格爵士叹了口气。 梅因探长深吸一口气 : “阿姆斯特朗医生是位名医,在哈里街开了一家诊所。他在专业技术方面无可挑剔。关于唱片上对他的指控,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不过一九二五年的时候,他确实在莱特莫尔医院给一个叫克利斯的女人做过手术。那个病人患了腹膜炎,后来死在手术台上。也许阿姆斯特朗医生当时对这种手术操作还不熟练,经验不足,但怎么说也不算犯罪。肯定不存在犯罪动机。 “再说埃米莉·布伦特小姐,比阿特丽斯·泰勒曾经是她的佣人,后来未婚先孕,被她赶出门,投河自杀了。布伦特小姐这件事做得确实很无情,但也没构成犯罪。” “问题就在这里。”莱格爵士说,“欧文先生所办的,正是法律无法解决的案件。” 梅因探长按照名单,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年轻的马斯顿开车超速,被吊销过两次驾驶执照。要我说,早就不该让他继续开车。唱片里对他的控告也提到这一点。他在剑桥附近撞死了两个小孩,一个叫约翰·库姆斯,另一个叫露西·库姆斯。马斯顿的几个朋友替他作担保,他交了罚款以后被保释了。 “关于麦克阿瑟将军,我们没找到任何明确的线索。他在一战中的表现很好,平时生活中也一样。阿瑟·里奇蒙是他在法国服役时的部下,后来在战争中身亡。我们发现将军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仇恨,反而是很好的朋友。战争往往是无情的,长官指挥错误,叫下属白白牺牲这种事,并不罕见,也许麦克阿瑟将军也犯过类似的错误。” “很可能。”莱格爵士说。 “我们接着说菲利普·隆巴德。他在国外混了几年,干过几笔不道德的勾当,有那么一两次险些送命,但他后来还是成功脱身。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胆大鲁莽的人。他有可能在一些偏远的地方杀过人。 “布洛尔,”梅因探长犹豫了一下,“他以前和我们是同行。” 莱格爵士身子微微一动。 “布洛尔,”莱格爵士慢慢吐出这个名字,“不是个好东西。” “你一向这样认为吗,长官?” 莱格爵士说: “我一直这么认为。他非常狡猾,几次逃脱法律的制裁。我认为,当年在兰道那个案子里,他做了伪证。我当时就很怀疑他,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我派哈里斯去调查这件事,也没发现什么证据。现在我仍然相信,假如当时我们从合适的地方下手,肯定会挖出一些证据来。这个人绝对不是正人君子。” 安静了一会儿,两个人相对无言。 莱格爵士问 : “你刚才说,莫里斯已经死了?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猜到你会问我这件事,长官。莫里斯的死亡时间是八月八日夜里。据我了解,他是服用了过量的巴比妥安眠药致死。暂时还不能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 莱格爵士慢慢地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梅因?” “我大概能猜到,长官。” 莱格爵士心事重重地说: “莫里斯死得也太凑巧了!” 梅因探长点点头,说: “我想你就会这么说。” 莱格爵士一拳砸在桌子上: “这太匪夷所思了!十个人被杀死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岛上——我们既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更不知道他是如何下手的。” 梅因探长咳嗽了一声 : “也不是完全不知道,长官。我们多少掌握了一些线索。某个对正义怀有奇怪想法的人一直寻找那些法律无法制裁的人。一共找到了十个,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罪——” 莱格爵士激动起来。他严厉地说: “他不在乎?我觉得——”他忽然停住口,梅因探长恭敬地等着他说下去。 莱格爵士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继续说吧,”他说,“我刚才忽然觉得找到了一些线索。可是一说出来,又没了头绪。你继续说吧。” 梅因继续说: “他找到了十个即将被……处决的人。我暂时用‘处决’这个词吧。后来这十个人都被处决了。欧文先生完成了他的任务,想方设法从岛上逃走了。” 莱格爵士说: “真是一流的逃脱术。不过梅因,这世上没有不能解释的事。” 梅因探长说: “长官,你是否在想,假如凶手从来没有到过士兵岛,自然也就不存在离开这座岛的问题了?根据一些人提供的情报,确实没有其他人登上过士兵岛。如此一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凶手就在他们十个人当中。” 莱格爵士点点头。 梅因探长兴奋地说: “我们早就想到这一点了,长官。经过搜查,我们至少比士兵岛一案刚刚发生的时候,掌握的资料更多了。维拉·克莱索恩留下一本日记,埃米莉·布伦特也留下了一本日记。瓦格雷夫写了一些笔记,不过全是有关法律的,用词隐晦,内容却非常清楚。布洛尔也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证词之间没有出入。他们死亡的顺序是这样的: 马斯顿,罗杰斯太太,麦克阿瑟将军,罗杰斯先生,布伦特小姐,瓦格雷夫法官。瓦格雷夫死了以后,维拉·克莱索恩的日记上记录了阿姆斯特朗半夜离开房间,布洛尔和隆巴德出门找他。布洛尔在他的笔记上也记录了这一点,但只写了一句话: ‘阿姆斯特朗失踪了。’ “长官,根据这些记录,我们似乎可以通过这样一个结论来解释整个案件。有一个细节你肯定还记得,阿姆斯特朗是溺水而亡。假设阿姆斯特朗是那个疯狂的凶手,那么他完全有可能在杀死其他人以后,跳崖自杀。 “这个结论看似合理,只可惜并不能成立。长官,这个结论完全不能成立。首先,法医在八月十三日清晨到达士兵岛,根据法医的化验结果,当时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或许比三十六小时更长。法医能确定的只有这个。法医认为,阿姆斯特朗的尸体在水中浸泡了八至十个小时,然后才被冲到岸上。由此可以推断,阿姆斯特朗应该是在十日至十一日夜间某个时间溺水的。我来解释一下这样推算的原因。我们找到了阿姆斯特朗的尸体被海水冲上来的地方,他的尸体卡在两块礁石之间,石头上还卡住了一些碎衣服和头发。他一定是在十一日夜间涨潮时被冲上来的,也就是说,应该是在十一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后来,风暴停了,涨潮留下的水位痕迹比这里低得多。你也许会认为,阿姆斯特朗是先杀死其他三个人,然后跳海自杀。但这样说的话,又有一点无法解释: 阿姆斯特朗的尸体是被人拖到潮水冲不到的地方,笔直地放在地上——显然,这证明了一件事,阿姆斯特朗死后,岛上还有人活着。”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 “究竟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十一日清晨的情况是这样的: 阿姆斯特朗失踪——淹死——了,还剩下三个人,隆巴德、布洛尔和维拉。隆巴德中弹身亡,他的尸体也在海边,就在阿姆斯特朗的尸体旁边。维拉在自己的房间里吊死。布洛尔的尸体在屋外,被窗户上落下的大石头砸中了脑袋——” 莱格爵士打断他,大声问: “谁的窗户?” “维拉房间的窗户。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三个人当时的情况,长官。先说隆巴德。假设他先扔下那块大理石,把布洛尔砸死,随后又给维拉服下了麻醉剂,把她吊死。最后他走到海边,开枪自杀。可如果这样的话,又是谁把他的枪拿走了?因为手枪最后是在房子里被我们发现的,就掉在瓦格雷夫房间门口。” 莱格爵士问 : “枪上有没有发现指纹?” “有,指纹是维拉·克莱索恩的。” “天哪,那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长官。你可能想说是维拉·克莱索恩先用枪把隆巴德打死,然后带着手枪回屋,把大理石砸到布洛尔头上,最后上吊自杀。这种推断似乎是合理的,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她房里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和她鞋上沾的相同的水草。所以她当时应该是站在椅子上,把绳圈套在脖子上,然后踢开了椅子。 “但是,我们发现那把椅子时,它并不是被踢倒的,而是和房间里其他几把椅子一样,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这肯定是维拉死了以后,别人放在那儿的。 “现在只剩下布洛尔。如果你以为是布洛尔先把维拉吊死,然后走到屋外,用绳子拉下大理石把自己砸死——我可不相信。没有人会用这种方法自杀,更何况是布洛尔这种人。我们都了解布洛尔,他绝不是那种会为正义献身的人。” 莱格爵士说: “你说得对。” 梅因探长接着说: “所以,长官,除了他们十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在岛上。这个人杀光了所有人,之后做了善后工作。问题是,他一直藏在什么地方?现在逃到哪儿去了?斯蒂克尔黑文镇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不可能有人在救援船抵达士兵岛之前离开。’照这么说的话——” 他停住口。 莱格爵士说 :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挪了挪身体。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说,“到底是谁杀死了他们?” 拖网渔船爱玛·珍号船主寄给苏格兰场的手稿 从小时候起,我便认识了自己的本性。我是各种矛盾的集合体。首先要说的是,我喜欢浪漫的幻想,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儿时阅读探险小说的时候,每当看到有人把重要的文件装在瓶子里投入大海,我总会莫名的激动万分。时至今日,这种激动的感觉仍在,所以我就用了这种漂流瓶的方法,写下我的自白,装在瓶子里,把瓶子密封,投入大海。我的漂流瓶或许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被某个人拾起来,如果真能如此幸运的话——也许我太过乐观——这起悬而未决的神秘谋杀案就能大白于天下。 除了浪漫幻想,我的性格中还有其他矛盾之处。死亡总能激起我的兴趣,我喜欢亲眼看见或者亲手制造死亡。我依然记得用黄蜂做解剖实验,还解剖花园里的各种虫子。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对杀戮有着无比强烈的欲望。 但是,与上述性格特点矛盾的是,我同时还拥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我痛恨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让无辜的人或生物遭受磨难或者死亡。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正义应该战胜一切。 因此,不难理解,至少心理学家很容易理解,我之所以选中法律作为终身职业,正是基于自己的这种心理状态。法律工作几乎可以满足我本性的每一个特点。 罪恶和惩罚永远吸引着我。我酷爱阅读各种侦探小说和恐怖故事。我想出各种极为巧妙的谋杀方法作为消遣。 过了许多年,我成为一名法官。蛰伏在我体内的另一类天性受到了鼓舞,逐渐浮出水面。每当我看到一个倒霉的罪犯在被告席上痛苦挣扎,受尽折磨,死亡一步步向他逼近时,我总能感到莫大的快乐。不过,如果站在被告席上的是一个无辜的人,我不会产生半点儿快感。至少有两次,我因为明白被告是无辜的,而中止了审判,并向陪审团提出对被告的指控不能成立。不过,我要感谢警察部门的公正和效率,绝大多数被押到法庭上受审的被告都是有罪之人。 现在我想谈一谈爱德华·塞顿的案子。他的外表和行为举止很容易误导别人,让人产生错觉,所以他给陪审团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是根据我这么多年来对罪犯的了解,虽然证据并不是明显确凿的,但我确定对这个人的犯罪指控绝对属实: 他残忍地谋杀了一位信任他的老妇人。 我被人称为“穿法袍的刽子手”,但我觉得这样的称呼对我并不公平。我办案时一向秉公执法,结案时措辞十分严谨。 我需要做的是避免陪审团感情用事,让陪审团免受某些律师具有煽动性的辩护词的影响。我总会引导陪审团的注意力,让他们关注事 实。 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我想不受法官身份的约束,自己行动。 让我坦白说吧,我想亲手杀人。 我意识到这就像一位艺术家极力想表现自我一样!没错,我想变成一个犯罪学艺术家。我被法官这个职业所束缚,我的想象力被压抑着,逐渐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我一定要亲手杀人!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用普通的方式杀人。我的杀人方式必须与众不同,具有艺术感与仪式感,让人感到奇妙,非常震撼。在这方面,我自认为具有非凡的想象力。我想做出极具戏剧性的事,把异想天开变为现实。 我要杀人……没错,我要杀人…… 但是,有人会觉得我很矛盾,因为我仍受到与生俱来的正义感所带来的约束和压抑,我认为无辜的人不应该死。 后来,我心中涌出一个绝妙的想法。这个想法是在一次与人闲聊时,他人偶然的一句话带给我的灵感。与我聊天的是一位医生,一位普通的无名医生。他偶然提到,有的凶手犯下的罪不受法律制裁。 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是他最近医治的一个病人。他认为这个老妇人的死因是那对照料她的夫妇故意不给她服急救药,而且这对夫妇能在老妇人死后得到很大一笔遗产。他说,这种事情很难找到证据,但他对夫妇俩的罪行深信不疑。他又跟我讲了许多类似案件……凶手狡猾狠毒,把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开端。我当时豁然开朗,不仅要杀人,而且要做成一系列杀人案。 有一首关于十个小士兵的歌谣,自童年起就一直让我着迷。我两岁时就被它迷住了。童谣里提到的小士兵越来越少,有一种在劫难逃的宿命感。 我开始秘密地搜寻牺牲品。 我不想在这里赘述搜集案件的细节。我遇到每个人之后都按照一定的程序进行谈话,结果收获惊人。 住院期间,我收集了有关阿姆斯特朗医生的案子。照顾我的护士是一位主张戒酒的激进人士,她热心地向我证明酗酒的恶果,并给我讲了一件真人真事。几年前,医院里有位医生喝醉酒之后给病人动手术,结果病人被他误杀了。后来,我假装无心地打探到这个护士以前的工作地点,以及相关细节。很快,我便收集到必要的线索,不费吹灰之力就查清了肇事医生的情况和遇害者的故事。 在俱乐部和两个老军人闲聊的时候,我发现了麦克阿瑟将军。从一个从亚马孙河回来的人口中,我知道了菲利普·隆巴德。从玛约喀来的一位先生愤愤不平地给我讲述了清教徒埃米莉·布伦特和她那死去的女仆的故事。我从一大堆和安东尼·马斯顿犯了同样罪行的杀人犯中,选中了他。我觉得他对自己撞死两个孩子的罪行无动于衷,是对人类生命的亵渎,这种态度使他成为社会上的危险分子,不应该继续留在世上。前警察布洛尔被列入我的名单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我的一些同事曾经十分坦率地讨论过兰道的案子,当时我就认为他作伪证的情节十分严重。身为警察,法律的公仆,必须是正直的人,因为别人总会相信警察的证词。 最后一个是维拉·克莱索恩。她的事情是我在乘船横渡大西洋时听到的。一天深夜,吸烟室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他名叫雨果·汉密尔顿。雨果看上去郁郁寡欢,借酒消愁,对我酒后吐真言。起初,我并没有抱很大希望,但还是按照特定的模式,开始和他交谈。 事实证明,我的收获出乎意料。至今我还能记得他说的话。他说: “说得对,谋杀并不像大多数人心中想的那样,像在食物中下毒,把人从悬崖上推下去这么简单直接。”他凑过身子,脸几乎贴在我脸上,说,“我认识一个女凶手。告诉你,我认识她,更关键的是,我还爱过她……天哪,有时我觉得自己仍然爱着她……地狱……这种感觉就像是生活在地狱……你知道吗,她这样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我可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女人心肠太狠……太狠毒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位美丽、直率、开朗的姑娘……会做出这种事!她把一个小孩子带到海边,让他淹死了……你能想到一个女人会干出这种事吗?” 我问他 : “你确定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他的神志似乎突然清醒了,回答说: “我百分之百确定。除了我以外,谁都没有想到是她。但是,出事后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明白了。后来,她也发现我知道是她——她永远也不知道我有多爱那个孩子。”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这些信息足够让我顺利地把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我只需要找到第十个牺牲品。 我发现了一个叫莫里斯的人。他干了不少缺德事,比如说,他擅长做的一种勾当就是贩毒,应该对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吸毒负责。这个女孩子二十一岁就自杀了。 在寻找这些牺牲品的时候,我心中的计划也逐渐酝酿出来。我只需要选择一个动手的时机。最后,助我一臂之力的是哈里街的一家诊所。我以前就在这里动过一次手术。这次到哈里街看病让我更加清楚,什么手术于我而言都是徒劳。我的医生巧妙地隐瞒了坏消息,可是久病的我早就能领会他们的言外之意了。 我没有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医生。我绝对不要缠绵病榻、受够了病痛折磨以后再撒手人寰。不,我的死应该是激动人心的,我要在死前好好享受生命! 我现在说说士兵岛系列谋杀案的具体方式。利用莫里斯掩盖自己的身份,购置这个小岛是易如反掌。莫里斯干这种事很在行。我仔细研究收集到的几个牺牲品的资料,为他们每个人下了一个合适的诱饵。按计划进行,没有出一个差错。八月八日,我的猎物全都登上了士兵岛,还包括我自己。 我在动身之前就把莫里斯安排妥当。莫里斯患有消化不良。离开伦敦之前,我给了他一粒药,让他睡前服用。我告诉他,我自己胃酸过多时吃这种药,效果出奇的好。他毫不犹豫地把药收下。莫里斯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办事格外谨慎。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会留下什么文字档案暴露我的身份。他不是这种人。 岛上的死亡顺序是经过我深思熟虑之后悉心安排的。我的客人们所犯下的罪行轻重程度各不相同。我决定让罪恶程度轻的人先死,他们不用像心肠更狠毒的杀人犯一样遭受长时间的折磨。 安东尼·马斯顿和罗杰斯太太先死。他们俩一个死于一瞬间,另一个在睡梦中安静地死去。马斯顿缺乏责任感,是一个不讲道德的异教徒。罗杰斯太太参与了害死雇主的事,但我知道她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她丈夫的影响。 我没必要把这两个人死亡的来龙去脉描述一遍,因为警察很容易就可以查明死因。打着除黄蜂的幌子,任何业主都可以轻易买到氰化钾。我随身带了些氰化钾,趁着留声机宣布完对每个人的指控,所有人乱成一团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把氰化钾放进了马斯顿几乎见底的酒杯里。 在留声机播出对每个人罪行的指控时,我非常仔细地观察了他们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凭借自己多年来在法庭上的经验,我确定所有人都是有罪的。 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头痛,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安眠药,曲砜那。我慢慢地攒了不少药片,剂量足以致人于死地。罗杰斯给他妻子端来白兰地之后,把杯子放在桌上。我从桌子旁边经过的时候轻松地把药粉投进酒里。这一点儿也不费力,当时所有客人还没有起疑心。 麦克阿瑟将军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他没有听到我从他身后走过去的声音。当然,我选准时间离开露台,不留一丝破绽。 如我预料,岛上随后进行了一次大搜查。结果,除了我们七个人之外,岛上没有发现其他人。这样一来,岛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按照我的计划,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同伙。我选择了阿姆斯特朗医生,因为他容易相信他人。根据我的地位和外表,他觉得像我这么德高望重的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他的所有疑点全部集中在隆巴德身上,所以我假装和他的观点相同。我暗示他说我有一个计划,能让杀人犯中计,暴露自己。 屋子已经被搜查过了,但每个人还没有被搜身。不过,注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搜身了。 我在八月十日早晨杀死了罗杰斯。他正在砍柴,准备生火做饭,没有听到我走过去。我在他兜里发现了餐厅门钥匙,前一天晚上他把门锁上了。 趁大家发现罗杰斯的死而乱作一团时,我溜进隆巴德的房间,拿走了他的枪。我知道他会随身带一把枪。其实在莫里斯约见隆巴德之前,我就特意嘱咐他提醒了隆巴德。 早饭时,趁着给布伦特小姐第二次倒咖啡的时机,我把曲砜那放到她的咖啡里。我们把她独自留在餐厅,过了一会儿,我趁机溜回去——她当时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我轻而易举地把强氰化物注射进她体内。招来黄蜂助兴这件事,我承认自己有些孩子气,但是我喜欢让每个人的死法和童谣里的小士兵相同。 在这之后,一切正如我所料。其实搜身还是由我提议的。所有人都希望进行一次彻底的搜查。我把手枪藏了起来,氯化物和氰化物也已经都用完了。 这时,我对阿姆斯特朗说,我们的计划需要尽快展开。计划很简单,我必须装死。这样一来可能会让凶手心慌意乱,无论如何,只要别人都认为我死了,我就能在房子里自由活动,偷偷观察凶手的行动。 阿姆斯特朗非常支持我的计划。当天晚上,我把一小块红泥抹在额头上,早早准备好红窗帘和灰毛线,并把四周仔细布置了一番。房间里只有闪烁不定的烛光,唯一近身检查我的人是阿姆斯特朗医生。 这个计划的效果非常好。维拉小姐发现我放在她房间的水草之后尖声大叫,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所有人都冲上楼,于是我趁机伪装成一个新的受害者。 他们发现我死了以后的反应正如我所料。阿姆斯特朗熟稔地演了一出戏。他们把我抬上楼,放在我床上,此后再没有人顾得上我了。他们相互猜疑,心中充满了恐惧,一个个吓得要死。 我和阿姆斯特朗半夜在屋外碰面,时间是午夜两点差一刻。我把他带到房子后面悬崖边的一条小路上。我对他说,如果有人走过来,我们从这个地方可以及时发现; 房子卧室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屋里的人不会发现我们。他直到那时也没有怀疑我。其实只要他还记得童谣的这一行: “四个小士兵,结伴去海边; 青鱼吞下腹,四个只剩三。”就应该猜到点儿什么并有所警觉。可是他没把青鱼放在心上。 非常简单。我往悬崖下面看了看,惊叫了一声,然后让他往下看,看悬崖上是不是有一个洞。他马上俯身往下张望。我马上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一头栽进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回到房子里。布洛尔一定是在此时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来到阿姆斯特朗的房间,待了几分钟,然后又离开房间。故意搞出动静,让别人听到。我刚走下楼梯,就听见一扇门打开了。我走出前门时,他们一定能看到我的背影。 犹豫了一两分钟,他们才开始跟踪我。我绕到房子后面,通过自己事先打开的餐厅窗户回到屋子里。我关上窗户,过了一会儿又把玻璃打碎。然后走上楼,重新躺在床上。 我盘算好了,他们肯定会重新搜查一遍这幢房子,而且我猜到他们不会仔细检查每具尸体,顶多是拉一拉床单,看到尸体不是阿姆斯特朗伪装的就转身走了。一切都如我所愿。 我忘记说明一下,此时我已把手枪放回隆巴德的房间里了。或许有人对我把手枪藏在什么地方感兴趣。我把手枪放在贮藏室的罐头里面了。我从一堆罐头里拿出最底下的一筒,我记得里面装的是饼干,把手枪塞进去,重新把罐头封好。 和我预料的一样,没有人怀疑这一堆看起来尚未开封的罐头。特别是上面的罐头都是焊封好的。 我把红色窗帘平铺在客厅一把椅子的棉布套底下,藏得严丝合缝。把毛线藏在一个椅垫里,在椅垫上割了一个小口。 我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剩下的三个活着的人彼此怀疑,彼此害怕。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尤其是其中一个还随身带着一把手枪。我透过窗户监视他们。当布洛尔独自走回房子时,我把早已准备好的大理石悬挂好。就这样,布洛尔退出了游戏。 我从窗户里看到维拉开枪打死了隆巴德。她真是一个集胆量与智慧于一身的姑娘。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在与隆巴德的对决中,她会略胜一筹。他们的决斗一结束,我赶紧在她房间里布好了机关。 这是一次有趣的心理学试验。出于认清了自己的罪恶,出于敏感的神经,出于杀人之后的恐惧感,加上周围环境的催眠作用,这些力量加在一起,是否能让她做出轻生的举动?我相信可以。结果,我猜对了。我站在衣橱的阴影里,亲眼看着维拉·克莱索恩悬梁自尽。 现在是最后一步。我走出来,把踢翻的椅子搬开摆在墙边。捡起这个姑娘掉在楼道里的手枪,拾起枪的时候,我格外小心,让枪上保留下她的指纹。 现在呢? 我现在要把这篇文章收尾,把它装进一只瓶子里密封好,然后再把瓶子投入海中。 为什么呢?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我决心制造一件无人能解的神秘谋杀案。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艺术家永远不会只满足于创造艺术。他渴望自己的艺术得到世人的青睐,这是人性使然。 我必须承认,尽管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必须承认自己也被这种天性所驱使,我想让别人知道,在谋杀这门艺术领域,我实属天赋异禀…… 综上所述,我认为士兵岛神秘谋杀案会永远是个谜。当然,警察也许比我预想的聪明。毕竟这里有三条线索可供追踪。第一条线索: 警方清楚爱德华·塞顿是有罪之人,因此他们可以推断出岛上的十个人当中,有一人无论从什么角度讲都不是杀人凶手。由此倒推过去,这个人就应该是执行法外正义之人。第二条线索隐含在童谣的第十四句中。阿姆斯特朗的死和“青鱼”有关,他上当了,也就是说他是被“青鱼”所骗。这说明当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有人故意转移了别人的注意力,让阿姆斯特朗上当。这是解决疑案的重要线索之一。当时岛上除了他只剩下四个人,我是四人之中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第三条线索: 我的死亡方式所具有的特殊象征。我在前额上留下一个红色的记号,这是该隐的标志 [1] 。 还有一些话要交代清楚。 把这个装着信的瓶子扔进大海以后,我会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我的眼镜上系着一根看上去像黑线的绳子,实际上是一根橡皮筋。我会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眼镜,把皮筋套在门把手上,不要勒得太紧,把手枪套在皮筋上面。我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是这样 : 我把手帕裹在手上,扣动扳机,我的手落到身旁,枪在橡皮筋的作用下向门口弹去,被门把手挡住,从橡皮筋上掉下来落在地上。橡皮筋弹回来,这样,我的眼镜上会垂下一段橡皮筋,但应该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条落在地板上的手帕,也不会引人注意。 我会端正地躺在床上,子弹穿过我的前额,正如其他受害者所记载的一样。验尸时无法判断我死亡的确切时间。 海面归于平静之后,岸上的人会开来小船。 他们能够发现的,只有躺在士兵岛上的十具尸体,和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劳伦斯·瓦格雷夫 [1] 据《圣经·创世纪》,该隐杀死他的兄弟亚伯,该隐的父亲在他脸上做了一个记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