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万人嫌他不干了 作者:西山鱼 内容简介 从小走失的鹿予安十六岁才被找回,他满心期盼的回到家中,却发现家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家里有乖巧懂事的养子鹿与宁。 贫民窟长大的鹿予安在家里格格不入,讨厌占据他位置的鹿与宁。 他本以能够重新拥有家人。 谁知,小时候说要保护他一辈子的爸爸嫌恶他,说他心胸狭窄,锱铢必较。 说好要照顾他的哥哥厌烦他,说他爱慕虚荣,自私自利。 人人都喜欢养子鹿与宁。 最后鹿予安重病孤单死在病床上,至死都不明白,讨厌鹿与宁有什么错。 直到鹿予安重生发现他是万人迷小说的炮灰万人嫌,万人迷主角是鹿与宁。 这一次,他决定辞职不干了。 谁知,他们却后悔了。 对他不屑一顾的朋友双眼通红在他教室的门后守着他,祈求他原谅。 对他百般挑剔的哥哥,在大雨中疯了一般问路人,有没有谁看到我的弟弟。 但鹿予安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们哪怕一眼。 第1章 南城棚户区的巷子里,凛冽的冬风呼啸从狭长的墙壁而过。 鹿予安动了动麻木的手,将画上最后落款的一笔写上。 这幅画已经推迟很久,浓淡相宜的工笔画中,白色旗袍女人搂着怀里的两个孩子,寥寥几笔,女人敛目低头,温柔跃然纸上,怀中稚子天真可爱。 自从确诊胃癌末期之后,他已经将手头上所有画稿都一一道歉退定。 医生和他说的很明确,已经扩散,没有治疗的意义。 只有这一幅画,他画画停停,最终还是咬着牙把这幅画修补完。 这幅画是不一样的,它是妈妈画了一半的遗作。 也即将是他和妈妈合作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件作品。 他其实完成的不算好,他不算正儿八经学过画画,只有小时候跟着脾气古怪的邻居断断续续学过一段时间,后来他的右手受过伤,哪怕后来他咬着牙复健,功能也没有完全恢复,画画本来对他来说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在确诊胃癌后,他每况愈下。 而补画远远比重新画一幅来的更加困难。 但他做到了。 少年难得露出极浅极淡的微笑,他五官长得本来就秾丽近乎有些戾气,眉心之间还有一道拇指宽狰狞的伤疤,他不爱笑,总是桀骜不合群站在一边,周身气质极富攻击性,身边的人要么觉得他不好接近敬而远之,要么觉得他恣睢暴戾,是骨子长歪的虬枝,无可救药。 然而他这一笑,莫名冲淡了身上的戾气,甚至在少年过分消瘦的脸颊上,甚至有些近乎温柔的脆弱。 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 屋子里也仅仅只是比外面好一点而已。 木质的老房子保暖效果并不好,鹿予安身上裹近乎有些臃肿,但手指末端依旧冻得有些麻木。 棚户区老旧的线路承担不起空调或者其他取暖设备的功率,用起来很容易跳闸,还有安全隐患,因此房东是明令禁止使用的。 隔壁合租楼有对情侣经常用那些大功率,还差点闹出火灾,和他们合租的小姑娘气得和那对情侣吵了一架,小女孩脸皮薄,不但吵不过那对嘴脏的情侣,反被情侣中的男的威胁,委屈半夜坐在门边掉眼泪。那个时候鹿予安病情还没有这么严重,他找个机会,把那个男的堵在了巷子里,再之后那一家就对那个小姑娘就客气了很多。 “喵呜——”细细小小的喵咪叫声从棕红色木漆脱落得斑驳的玻璃窗户外响起。 隔着玻璃橘猫身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睁着大大的杏眼傻乎乎的朝玻璃窗蹭着。 “咔吱”一声,鹿予安刚刚给老旧的木窗户打开一条缝,橘猫就迫不及待的挤了进来,抖了抖身体的细雪,蹲在窗台上,用尾巴卷住前爪,亲昵的往鹿予安手心上蹭。 但鹿予安皱着眉将橘猫给推远了一些。 这只橘猫是前一任租客散养的,租客搬走后就没有管它。 橘猫非但称不上可爱,在鹿予安看到过的所有猫中也是丑得排的上号的,尖嘴猴腮,打架也不太行,不是被其他猫咬伤腿,就被就挠花脸,身上常年带着伤害,又丑又秃。 甚至智商也不太行。 连屋子里换了人也没发现。 在外面流浪的野猫亲人并不是一件好事,它们永远不知道靠近他们的就是人还是魔鬼。 鹿予安不想给它错误的认知,所以他总是会把小橘猫推开。 可每次橘猫都会锲而不舍的凑过来,用脏兮兮的身体蹭着鹿予安的衣角,讨好的嗲嗲叫着,却不知这样显得更加尖嘴猴腮。 如果说不撒娇时候还有几分清秀的话,撒娇就只剩下油腻了。 “真傻。”鹿予安忍不住低声。 他死了以后,以后它怎么办呢?下一个租房子的人会是怎么样的,万一那只猫还傻乎乎的靠近怎么办。 它又傻又丑,连卖萌都不熟练怎么骗的到下一个饭票呢? 它甚至还不会打架,鹿予安在附近巷子里看过几次它,似乎连它的同类都嫌弃它,每次都被不同的猫群追着打,毫无反手之力,只能被揍得嗷呜嗷呜叫。 鹿予安眉目间难得出现了几分忧虑。 等他死后,小丑猫谁来照顾呢? 他并非没有想过万一,只是他从不敢奢望命运的善待。 他二十年的人生就像命运的玩笑,被割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 五岁前他是鹿家期盼已久的幼子,家里说一不二的小霸王,父母恩爱,兄长爱护,被捧在手掌心上千万宠爱,众星捧月,时间久远模糊的记忆能够想到的是满屋子的玩具,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点心与蛋糕。 而五岁那年一切急转直下,他意外落水,大难不死,飘到下游,被一户没有孩子的捡回家,他们将他年纪小身体又健康,动了歪心思,想要把他当做养子,存折这个心,一开始那些人对他还有些耐心,愿意哄着他的臭脾气,直到让他改口叫爸妈。 他因为年幼记忆有些模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却唯独清楚知道他不是那些人的孩子,模模糊糊的记得妈妈温柔声音和爸爸宽厚结实的背,始终坚持那些人不是他的爸爸妈妈。 哪怕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们才是自己的父母。 他也从没有动摇过。 失去耐心的那户人家嫌弃他这个留下来有没有用,扔出去又不行的麻烦,曾经有很长时间都把他关到杂物间。 可他虽然生来骄纵,可偏偏一身硬骨头,无论如何始终不肯改口。 漆黑冰冷的杂物间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极其深的印象。 狭窄逼仄的杂物间只有高得只有他仰头才能看到的一扇窗,这就是杂物间仅有的光源。 那时恰逢大雪天,水泥地的寒冷透过单薄的衣服带走他身躯所有的热量,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水泥地投射出小小方格是他仅有热源。 他努力将自己蜷缩杂物间仅有的方寸阳光下,像只流浪的小狗。 他其实娇气,生来怕冷也怕痛。 但是他却不愿意改口,他不停哆嗦着在心里重复,他的妈妈是最温柔的妈妈,他的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爸爸很快就会来救他。 他只要在坚持一下下就好。 他蜷缩着抱着冰冷的自己一遍遍的看着玻璃窗外大榆树,企图欺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下一秒,爸爸妈妈就会心疼的把他抱起。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寒冷,仿佛要把血液一寸寸冻住的寒冷。 可是最后,他的意识已经模糊。 那些痛苦的记忆他已经没有了,但是他始终记得占据大半个杂物间窗户视野的虬曲的树枝。 他认识那种树,那种树叫榆树,爸爸带着他,在家中院子里也种下大榆树,他的房间玻璃窗外也能够看到大榆树的一角。 看着那棵树——就好像回到家里。 他迷迷糊糊的烧了好几天,后来那户人家不想损失照顾他这段时间的花费,又不想让他病死在自己家,转手又将他卖掉。 那几年被卖的经历,鹿予安一直避免去回想,每次想起他都会被一层层看不到边的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 支撑他走过那些日子,因为他一直坚信,他的爸爸妈妈,一直都在找他。 而他会穿过这些黑暗和他们再次相遇。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光活下去就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对于家的记忆也慢慢模糊了,除却一些深刻的记忆,他记不起爸爸妈妈的名字。渐渐的他不去期待,不去期待就没有痛苦。 后来王茹把他救了出来,后来王茹嫁给了李方嘉,他跟着王茹成为李家的养子。 李方嘉和王茹带着他搬到城里,王茹还算护着他,但是她自己都被李方嘉打骂,又能帮助自己什么?他那时候还小,反而还要护着王茹不要被李方嘉打死。 后来王茹怀孕,生下来乐乐。 那几年倒是好过,除了自己在家里越发显得多余,李方嘉看甚至愿意为了乐乐这个李家三代独苗,将工厂里的工资拿回来养家。 每天天刚亮,他就搬着凳子,踩在上面,要起来烧好一家人的热水,再大一些煮好一家人的饭菜。 然而乐乐长大却越来越不对劲,明显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带着王茹送乐乐去医院,最后确诊乐乐的智力有缺陷,需要长期吃药,情况才不会继续恶化。 李家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也因此变得更糟,而李方嘉开始变本加厉,每次他酒后开始发疯,王茹都扑倒他和乐乐身上,王茹身上的伤就没有好过,直到有一次他拿着刀,砍在李方柱的手边上,他才有所收敛。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鹿家在他走失一年后,因下水救他而落下病根的妈妈病情急速恶化,爸爸听从世交长辈的意见,算过八字从孤儿院收养了和他年纪相仿的鹿与宁。 也许是真的有用,鹿与宁到家后,妈妈的病情好转了很多,而鹿与宁的存在,也缓解了妈妈因为失去他的抑郁,妈妈在最后的时间总算有了些许笑声。 妈妈死后,鹿与宁留在了鹿家,他的乖巧懂事,也极大的宽慰了爸爸和哥哥内心的伤痕。 也一点点抹去了鹿予安曾经在鹿家存在每一丝痕迹。 从此以后鹿家不再有鹿予安,只有鹿与宁。 后来他回到鹿家,不同李家男主人醉醺醺永远没有清醒时候的样子,鹿正青满足他对父亲两个字所有的期待。 当鹿正青将他从李家带回去的时候,他满是对父亲的濡慕,沉浸在重回家庭的喜悦中,过了一段颇为快乐的日子。 直到他发觉鹿家父子兄弟三人其乐融融,他永远也插不进去的样子无比刺眼。 他知道他不应该去记恨,他应该感谢鹿予宁陪伴了爸爸和哥哥那么多年。 可是他做不到,嫉妒如野火烧遍他整颗心。 鹿予宁的手,白皙修长,可以用他小时候只敢在橱窗外远远瞟一眼的三角钢琴,弹出动听的乐曲,也知道那些对自己而言天书一般线谱是什么意义。 而自己的手却满是伤痕,粗糙不堪,只知道怎么样打人才能将人打得趴下,又看不出任何痕迹。 鹿予宁在南城最好的学校成绩优异,而他却在隔壁的垃圾学校,所有老师看着他摇头。 他如不堪的丑小鸭,甚至连一颗不嫉妒的心都不能拥有。 他嫉妒,爸爸温柔而威严嘱咐鹿予宁的神态,嫉妒哥哥带着鹿予宁打篮球时候的低头温柔的笑,嫉妒他们三人在饭桌上相视一笑的默契。 他们三个像是有看不见的结界,他怎么努力也走不进去。 爸爸和哥哥面对自己时,只有生疏和别扭。 他做了很多事,想要让父亲看到他,承认他。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嫉妒。 最后毫无意外,他和鹿与宁矛盾越来越大,周围其他人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知满足妄图用血缘去欺压可怜又善良的养子的怪物。 父亲看着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失望,而他做的一切只是想让父亲和哥哥眼中看到他而已。 高考那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鹿与宁,再加上他的手受伤,一败涂地,最后只上了一个不怎么的专科,爸爸和哥哥都是天之骄子,学业也从来不在话下,他简直就是鹿家的异类。 相比他,考入全国第一的美院,并且被大师收为关门弟子的鹿与宁才更像是鹿家的孩子。 鹿与宁的完美,让他更加丑陋。 他和鹿与宁性格也不合,矛盾不断激化,最后他几乎没有办法在和鹿与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但他知道鹿与宁是不可能离开的。 所以只能是他离开。 甚至爸爸怒斥他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也没有阻挡他的离开。 但如果在和鹿与宁住在一起,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他不想最后真的沦落成那种不堪的样子,彻彻底底的让父亲和哥哥失望。 三年前他拎着行李箱忐忑的踏进鹿家,三年后的他又拎着那个行李箱狼狈的离开鹿家,三年的时间他唯一从鹿家带走的只有那副妈妈画了一半的画。 他离开鹿家的那一天,也如他所想一般,没有在偌大的鹿家掀起一丝波澜,爸爸照常一大早就去参加董事会,哥哥带着鹿与宁去去体检,他拖着 行李离开鹿家的时候,甚至空荡荡的大厅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他也确实做到了没有再回过鹿家,他跟着邻居学的那些不成系统的画,竟然在网上很受欢迎,他靠着自己接的一些画稿,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哪怕后来确诊癌症,他取出妈妈留给他的基金,应付治疗也没有什么问题。 鹿家也像从来没有他这个孩子一样,从未找过他。 他确诊癌症也没有告诉他们,他本来是想告诉他们的,确诊时候,他很慌张,第一反应的就想找到爸爸还有哥哥,可他们的电话他打不通,他冒着大雨跑到鹿家,在大门口徘徊整整一下午,最后遇到了会鹿家取文件的杜秘书,在杜秘书怜悯的目光中,才知道他们带着鹿与宁去国外家庭旅行,最近都不会回来。 所以他便作罢。 只是今天,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他牢牢记得小时候妈妈偷偷带着年幼的他准备这幅画,想要将它作为爸爸生日的惊喜,妈妈还说过,爸爸和哥哥脾气都不好,他要和妈妈一起忍让他们,照顾好他们。 只是很遗憾,妈妈没有能够画完。 爸爸和哥哥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照顾。 只是他想要帮妈妈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他也没有时间了。 画并不大,他小心翼翼将画布取下,简单的装裱之后,他放在了自己的背包里,背包里还有他的病例,他本来是想要拿出来的,可是取出来一刻却犹豫了。 哪怕已经坦然接受,他还是希望他的亲人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他也有些害怕。 在离开家门之前,鹿予安换上一套得体的白色小西装,虽然他更喜欢轻松的运动服。 但是这样更够看起来更像鹿家人一些。 第2章 外面又开始下起窸窸窣窣的雪。 去鹿家的路并不方便,出租车开到鹿家别墅所在的半山腰就不愿意再上去了。 鹿予宁并不勉强,他体力还够。 顺着环山路,他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向上走着,只是白色小西装并不适合这样的山路,他再小心裤腿也沾上星星点点的碎雪。 鹿家别墅有晚宴,环山路的豪车络绎不绝,比较为难的是他的右耳因为那几年被卖的经历而有重度听损,几乎听不见。 这就意味着单耳的他是分不清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所以只能沿着山路外靠着悬崖的一侧走。 好几辆拉风的跑车在为首的明黄色超跑的带领下打着喇叭,恶意将他逼到陡峭山坡边缘,贴着他的衣服开过去。 轮胎飞驰而过,乌黑水滴溅上乳白色西装裤,但他避无可避。 鹿予安知道他们是故意的。 这些人都是南市富家子弟是和鹿与宁一起长大的玩伴。 鹿与宁在圈子里很受欢迎,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弟弟。 他被找回来时,那群人都在担心鹿与宁的处境,甚至有一些混不吝的还怂恿爸爸妈妈把鹿与宁接过来当自己的弟弟。 他们都在为鹿与宁打抱不平,顺利成章的,排挤漠视他也成为他们圈子默认的新规则。 鹿予安并不在意,但他其实对他们并不是全然陌生的。 那个开着明黄色跑车的富家子弟们的头头,鹿予安依稀还记得,他们小时候也是玩伴,似乎还拉钩约定过要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只是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能够当真呢。 靠着路边一边歇一边走,他的体力也撑到到达鹿家在半山的别墅。 金日西沉,天色渐暗。远远在别墅外,就已经停了一溜的豪车,别墅里灯火通明,宴会似乎已经开始。 他的裤脚已经被融化的雪打湿,裤子不厚,冰冷冷的贴在皮肤上,迅速将身上的热量带走,他腿冻得有些僵硬,其实这种难受尚且在鹿予安的忍受范围,对寒冷刻骨铭心的心理恐惧,更在让他难受。 狼狈的他在一众盛装打扮的宾客中突兀又格格不入。 他从来不在意不畏惧众人的目光。 他只是想鹿正青的儿子,鹿望北的弟弟可以做的更好。 所幸门外的保安还是认识他,并没有拦着他,他在宾客奇怪又恍然大悟的目光中,走进了鹿家的庄园。 “这就是鹿家后来找回来的孩子?” “可真……真不像鹿家人。” “他哪里有半点伯伯和伯母的样子,宁宁比他好多了,要我说,肯定是搞错了,他怎么可能是鹿家人。” 最后一句抱怨,声音的主人特地扬起了好几分,像是故意说给鹿予安听的一样。 鹿予安没有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鹿与宁的头号粉丝,鹿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也是所有鹿家人的宝贝,他血缘上的表弟。 从他踏进鹿家第一秒开始,他就对鹿予安极尽挑剔,并试图像一个老母鸡一样将鹿与宁庇护在自己的翅膀之下。说起来他在鹿家大部分的争执,都发生在这个表弟身上。 但是这一次鹿予安却没有和以往一样和表弟争辩,而穿过人群继续向前走着,连头也没有回。 确诊癌症之后,有什么好处,就是鹿予安终于可以坦然的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说的本就是实话,甚至还称得上委婉。 他——他确实不像是鹿家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鹿家是南市出了名的书香世家,诗书传家,鹿家父子三人哪一个走出去不是谦谦君子,温其如玉。 而他则是玉中那块尖锐不合时宜的顽石。 可是哪怕这样,他也希望能够成为顽石中最像玉的那一块,离父亲、哥哥再近一些。 今天是父亲的生日,父亲和哥哥很忙,大厅中并没有看到他们。 在衣香鬓影的大厅中,他挺直脊背,虽有些狼狈,却看不出丝毫的胆怯,对周围打量他的目光视若无睹,他脚步迟疑,微不可查的抱紧了怀里的背包,目光凝视着通往后面别墅的门,他知道父亲和哥哥在那里。 他不应该任性的在父亲与哥哥很忙的时候去打扰他们。 他们说过很多次,他们最不喜欢自己任性的样子。 鹿予安并非是软弱的人,从确认癌症到定下保守的治疗方案,他都是一个人,可是现在这一刻,离着一年未见的父兄不到百米,患病以来被他可以忽略的脆弱涌上心头,内心渴望看到亲人的冲动,超过了一切。 他没有犹豫,绕到花园,径直走向后面的别墅。 他离开不到一年,鹿家的花园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原本花园中最显眼的紧靠着二楼的榆树已经被砍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娇嫩的蔷薇花丛,蔷薇在旁边景观水池的衬托下更加娇艳,没了高大乔木与树叶的遮挡,二楼落地窗采光好了很多,透过半遮掩的浅灰蓝绒制窗帘可以看到画架。 那原本是他的房间。 现在应该是被改成画室,鹿与宁的画室。 鹿予安脚步停滞一瞬,但很快他僵硬的扭动了脚踝,大概是因为血液循环不良,腿部有些麻木,他才会觉得刚刚迈不动步子。 “二哥。”声音从花园的另一侧传来,惊醒了鹿予安。 他白皙的脸上几乎是立刻就皱起眉,他太熟悉这个声音。 果然鹿与宁穿着白色西装,外面穿着同色羊绒大衣,一路小跑从他身后走来绕到他的前面,小鹿般棕色眼睛惊喜的看着鹿予安,气喘吁吁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很担心你。”少年声音中清亮带着软糯,极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鹿予安拢了拢自己衣服,眉头微颦,恹恹的说:“让开。” 在鹿与宁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 他是真的狭隘,没有办法接纳鹿与宁,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不是所有人的关系都能是朋友。就像那么多人讨厌他一样,他为什么不能讨厌鹿与宁。 鹿与宁受伤神情转瞬即逝,鹿予安的冷淡非但没有劝退他,他反倒像是怕鹿予安跑走一般,反而还上前一步,挡在鹿予安前面,更加坚定:“二哥,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你这一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鹿予安却不想与他多说,转身就要走。 鹿与宁连忙要去拽他的手臂,但扑了空,没有站稳,整个人朝一边滑过去, 鹿予安皱眉伸出手,想要去拉鹿予安。旁边是景观水池,冬天的水是刺骨的,鹿与宁身体不好,要是掉下去,肯定会大病一场。 他虽然讨厌鹿予宁,但是并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 只是他还是晚了一些。 噗通一声,鹿与宁半个身体已经落在了水里。 连带着他,都摔倒冰水里,水池冰凉刺骨的水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还来不及多想什么,背包就掉在了水里。 鹿予安顾不上摔在水里的鹿与宁,快速爬起来,将水中的背包捡起,拉开拉链,拿出里面的画,确认包裹好的画完好。 工笔画是不能碰水的,好在因为画外面的包裹,内部的画并没有事。 他刚刚放下心来。 “鹿予安!”带着怒气的责问声传来。他其实并不能分清楚声音的方向,狼狈又滑稽的左右四顾,才看到从别墅大门怒气冲冲的父亲。 鹿予安整个人动作一顿。 几步外,鹿正青胸膛剧烈起伏,大步朝他们走来,锐利的眼睛盯着他质问:“你刚刚做了什么?” 鹿望北的旁边年轻英俊的男人更是没有了一贯的沉稳,顾不上冬日的池水,一脚踏进水中,将狼狈的鹿与宁扶起来。 与鹿予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匆匆的冰冷一撇,让鹿予安如坠冰窟。 鹿予安嘴里哥哥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 “哥哥,我没事。”鹿与宁被哥哥抱起,煞白的小脸反而朝鹿望北安抚笑笑,“你们别担心。”体贴又乖巧。 鹿望北小心将鹿与宁从冰水里抱起,放在水池边,冷冷的声音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关心:“你的心脏手术就在下周,要是生病怎么办?”话还没有说完,还带着他余温的外套已经披在鹿与宁的身上。 过大的羊绒外套衬的鹿与宁格外的小,他却衣服裹紧狡黠笑笑:“哥哥会照顾好我的嘛。”俏皮的话让鹿望北紧皱的眉毛也松了松。这样懂事乖巧的弟弟怎么可能不让鹿望北心疼呢。 鹿予安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保护着怀里的包裹,僵硬近乎笨拙的从水池里爬了出来。 湿淋淋的衣服上冰冷的水滴成串,顺着流淌在地上,寒风吹来把最后一丝温度带走。 鹿正青深黑西装下的衬衣剧烈起伏,一贯风平浪静的脸上因为盛怒青筋浮现,他大跨一步,作为父亲宽大的脊背几乎可以将鹿予安整个盖住。 鹿予安深色的眼眸看着鹿正青,没有血色的嘴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父亲两个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下一秒,啪的一声,声音清脆。 鹿予安猝不及防歪过头,整个人因为踉跄一步,消瘦的少年扶住栏杆才稳住身形,几乎是立刻他白皙的脸上浮起红痕,被宝蓝钻石袖扣划伤,细密的血丝迅速的从伤口处渗出,雪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毫无疑问,伤的很重。 鹿正青并没有想到自己愤怒之下的一巴掌有这样的效果,他身体本能想要朝鹿予安迈步,但他只是微不可查动了动,很快又强行按捺住,站在原地不动,目光落在鹿予安的伤口上,生硬命令:“向宁宁道歉!” 第3章 他并非是不讲道理的家长,他本以为予安搬出,在外面受些苦,多少会更懂一些事,但是没想到予安竟然变本加厉,特别是不久前杜秘书告诉他,予安已经擅自从学校办理了退学,还从妻子留下来的基金中取出了一笔钱不知用在何处。 如今甚至不知悔改,继续伤害宁宁,他一时气上头,对予安太过失望,才会打出那一巴掌。 其实他原本以为予安会躲过去的。 鹿予安却抬起头,看着鹿正青,血珠顺着他的下颌一滴滴掉落,他却没有伸出手去擦,而是平静的,不带有任何情绪的说“不是我。” “是鹿与宁自己滑——”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鹿正青粗暴打断,在他的眼里,和落在水里惴惴不安的满脸惨白的宁宁比起来,站在一旁鹿予安那简单解释,更像轻描淡的推脱之词,连态度都称不上真诚。 他心中那一点点愧疚,也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予安和宁宁年纪相仿,但因为从小心脏病加上过敏性哮喘,宁宁一直没有予安健康。 虚弱坐在水池里的浑身是水的宁宁和旁边站着冷漠的予安,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 何况予安做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鹿正青的目光如有实质的落在鹿予安身上,他的眼神是颇具压迫力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在公司里,哪怕经过半生风雨的高层们,眼神交汇时也会不由退缩,可予安迎着他眼神却干净纯碎,甚至与深色的瞳孔遇上时候,他心中微动,下意识避开那双眼睛,将目光落在予安的肩背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鹿正青这才发现,予安和记忆中皮实的样子大不相同。 现在的他瘦得过分,衣服空荡荡的挂在身上,甚至看起来比他身边的宁宁更加消瘦。 予安这是怎么了?他忍不住想到。 “爸爸。” 可下一秒鹿与宁突然出声,打断了鹿正青一闪而过的思绪。 鹿与宁扶着望北的手臂,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虽然冰冷的池水浸透了他大半的衣服,他却还是乖巧的先朝哥哥和爸爸安抚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才看向鹿予安。 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不小心,但他很聪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不能在激化矛盾,他只不过略微一迟疑就坚定道:“是我自己滑下去的,和二哥没什么关系。” 只是那片刻的迟疑,让这句话顿时显得底气不足,明明是解释的话,听起来像是被迫的要帮人遮掩什么。 鹿正青又怎么会看不懂这片刻迟疑,神色几乎立刻就沉下来追问:“宁宁你是自己滑下去的?那你怎么会站在水池边?又是怎么不小心的?” 鹿与宁向来单纯,哪里来得及编好,只能慌张躲开鹿正青的视线,张了张嘴支支吾吾:“我——” 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这对鹿正青而言却够了。 真相如何,几乎不言而喻。 每当这个时候,鹿正青都会反思他对鹿予安教育的失败,他错失予安成长最关键的几年,导致予安性格狭隘自私,他用了四年的时间,也没有纠正过来。 他目光又重新落在鹿予安身上,眼神锐利的如同一把刀子。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 少年却倔强的将被打断的话说完:“是鹿与宁自己滑下去的。” 如果是其他人,鹿予安甚至是不屑解释的。他们误会又有什么关系。 但只有鹿正青和鹿望北这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例外。 可是他的话刚刚说出来,就仿佛一根引线点燃炸药。 鹿正青压低满是怒火声音急促打断:“鹿与宁,鹿与宁,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弟弟,不是陌生人,你回来已经四年了,难道在你心中宁宁就只是一个鹿与宁吗?” 他看着鹿予安怀里抱着的画轴无名火起,伸手将画轴扔在水里怒斥道:“什么画这么重要?让你连自己的弟弟都不去扶?” 鹿予安没有防备下,被父亲夺过画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几个月来修补好的画被水完全打湿,哪怕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踏进水里,把画轴捡起来却也已经晚了。 大半已经被毁了,他唯一能够为妈妈做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办到。 “你狭隘自私,宁宁对你在三忍让,从来不想和你争抢什么,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他——” 他将这些年的话全部说出口。 鹿予安抬头看向鹿正青,他神情愣愣的甚至带着一些茫然,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觉得心里一阵阵刀刮一般的痛。 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可他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原来这样也有错吗? 但是解释的话却说不出来。 难道告诉他们,他在意的从来不是鹿家金钱地位?他们又会信吗? 鹿予安转头看向鹿望北。 不同于鹿正青的威严,鹿望北总是像哥哥一样支持着他。 可是这一次,鹿望北看着他的眼神,却陌生的像是从不认识他,鹿望北冷漠的看着他:“本来以为哄着你,你会收敛一些,对宁宁好一些。” “本性难移。杜秘书说你前几天去了公司,你是从他那里知道宁宁的心脏手术?想要他错过好不容易等来的移植机会?” “你非要害死我身边所有人吗?” “哥哥——”鹿予安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鹿望北。什么手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没有去过公司。 他还没有说完,鹿望北却露出了从未见过的厌恶神情:“别叫我哥哥,我不配——” 他声音停顿,像是忍受够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鹿望北眼神中竟然还有一些释然,他轻笑一声,冰冷的转头看向鹿予安一字一句:“你害死妈妈还不够吗?” 鹿予安脚步猛然停住,琥珀色的双眸不可置信的看向哥哥。 害死妈妈? 鹿望北声音平静却彻骨的冷漠:“如果不是为了生你,妈妈怎么会难产,如果不是你任性你乱跑?妈妈又怎么会早早去世?”鹿望北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不喜欢这个弟弟,为了他的出生,妈妈身体大不如前,个性任性娇气,在家里霸道又不讲道理。 他也并非第一次偷偷瞒着大人跑去水里玩,每次他偷偷出去,被责骂的都是做哥哥的自己。 每次被找回来,他们都重复过一万遍不能一个人偷偷玩水,可一点用都没有。 鹿望北清楚的记得那天是自己的生日,他和朋友约好,但鹿予安偏偏闹着要去公园,他没有办法,只能依着他,陪着他和妈妈去河堤旁边的公园。 他甚至记得予安和妈妈出事的那一片水域是有栏杆和警示牌的,可是从小被宠坏了的鹿予安又怎么会乖乖听大人的话?最终鹿予安的任性毁掉了这个家。 而他也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庆祝过任何一个生日。 鹿予安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觉得他淹死了。但唯独妈妈不信,打捞的那几天,妈妈一天比一天憔悴。 后来下游有人说见过他,甚至拿出他了随身的玉佛,信誓旦旦的说这个孩子被人救走了,妈妈又开始发了疯的寻找。 宁宁没有来之前,卧室里卧床不起妈妈日渐憔悴的面容。爸爸紧皱着几乎从未舒展的眉,年幼那些晦暗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记忆,全部涌入鹿望北脑海中。 这个家庭的悲剧全部来自于这个弟弟。 在成长的漫长岁月中,鹿望北都曾反复想过—— 鹿予安为什么不干脆淹死。 要是他没有这个弟弟,宁宁才是他的弟弟,他们家一定会不一样。 鹿望北说完之后,几人之间惊人的沉默。 这种沉默并非是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更像是大家默契保持的虚伪戳破后无声的默认。 鹿正青半晌之后才说出连苛责都不算一句轻喝:“望北。” 简单一句话,一切都已经说明。 原来是这样。 鹿予安却突然弯起嘴角,看着眼前血缘亲人他终于明白,长久困扰他一切的问题终于有了原因。为什么他们爱鹿与宁胜过爱他。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自己让他们太失望。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怪他,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又何谈被人抢走呢? 可是,当初是他们把他接回来鹿家的啊,不是他求着鹿家带他回来的。 既然不想要他,为什么要接他回来呢?又何必假惺惺的维持这四年的假象,给他不可能的期待呢。他并非是没有爱就无法活下去的人。他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都是这样活着,他们如果说清楚,他是不会纠缠的。 “这是什么?”大概气氛太过尴尬,鹿与宁从池水中捞起一张被打湿的纸,另外找话题,强行打断,“这是——胃部印戒细胞癌——远处多发转移——”鹿与宁疑惑的念出来,报告上已经被打湿,能够看到的字并不多,也看不到是什么报告。 “这是谁的啊?”鹿与宁只以为是工作人员掉在这里的,双眼忧心忡忡,为不认识的陌生人而担忧,可他又看向鹿予安,想到一个可能,瞪大眼睛。 只是他还没有说出口,鹿望北就将那张纸轻飘飘的从鹿与宁手里抽走,扔在地上,厌恶的说:“宁宁乖,别碰脏。” “可是——”鹿与宁还想说什么。 顺着鹿与宁的目光,他近乎刻薄的打量鹿予安后嘲讽:“怎么?难不成还是鹿予安的吗?”他顿了顿,冷漠的说:“你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开始装病的了吗?” “哥哥——”他还没有说完,鹿与宁扯住鹿望北的衣袖制止他,鹿与宁担忧的看向鹿予安:“二哥——”刚刚二哥的状态并不太好。 鹿予安抬眸看着鹿家父子三人。 他本来以为会痛苦,但是这一刻,他心中只有淡淡的厌倦。 鹿予安敛目看着被鹿望北踩在脚底下的报告,他反而笑了一声,眉眼之间沉郁消散,他抬起低垂的眼眸,事不关己冷淡说:“不是。” 甚至连过多的交谈都不愿意。 他转头离开,突兀的动作让鹿望北一愣。 鹿予安这种人不应该冲上来给他一拳,继续无理取闹一翻,而已经撕破好哥哥外壳的他,会将会多年深埋内心压抑最恶毒的想法痛快的说出。 可是鹿予安什么都没有。 甚至刚刚那一刻,鹿予安看向他的眼神陌生的可怕,浅棕色瞳孔里某种光芒似乎已经消失。 鹿望北心里突然涌起无法言明的难受,抽动着的难受,酸涩异常。 他下意识扭头看向父亲,父亲却也茫然的着着鹿予安背影,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拿出惯用的威严,厉声喊道:“鹿予安,你给我停下!” 可是鹿予安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你今天要是离开鹿家,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可鹿予安甚至连脚步也没停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鹿予安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到家的。 但是他很不争气的昏倒在山脚下,被不知姓名的好人送到了医院。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但足够他安排好一些身后事,比如小橘猫的领养。 不知道为何,他的病情恶化的很快。 在最后那段时间,身边负责他器官捐赠的护士再三向他确认,最后的时刻需不需要帮他找他的家人陪在身边。 病房电视滚动播放的新闻里,国画青年传承人——鹿与宁画展开幕仪式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鹿予安用最后的力气摇头。 他们嫌恶他,那他也离开他们好了。 眼前的一片黑暗中,他隐隐看见一个温柔的女人在朝他挥手,就像画里一样,穿着白色的旗袍。 他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想着,他真正的家人正等着他。 第4章 微风吹过窗外的榆树,晨光透过落地窗温柔的挥洒少年脸上,他白皙的脸颊仿佛蒙上淡淡的金纱。 清瘦沉睡少年突然胸膛剧烈的起伏急促喘息,惨白的脸上滑下一滴滴冷汗,忽然一下猛地从床上弹起。 鹿予安单手撑着身体,身体伏在床边,大口的急促的喘息。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蝶翼般的睫毛颤动,少年疑惑的打量周围陌生又熟悉环境,很快就认出来。这里是他在鹿家曾经的房间,也是鹿与宁以后的画室。 一些记忆突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已经死了,原来他只是一本万人迷小说之中衬托主角的配角,故事中的主角是鹿与宁,整本小说中,善良聪慧的鹿与宁更是人见人爱,是无数人心中的白月光,最后和天之骄子相爱相知,打败一众反派,在家人的祝福中幸福安稳共度一生。 而他就是剧情前段的反派炮灰,不但恬不知耻不自量力凭借血缘抢占鹿与宁得位置,还恶毒欺压鹿与宁,是的人人厌恶而不自知的万人嫌。 他最后也得到应有的报应,一个人孤独狼狈的死去,甚至连他死的消息几个月后才被鹿家知道。 当然最后是善良的鹿与宁不计前嫌,将他的遗物带回鹿家。众人知道他的死讯不过唏嘘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感叹称赞鹿与宁的心胸宽广而已。 而他这个万人嫌竟然重生了?这有什么意义? 再重新做一次鹿家的跳梁小丑吗? 鹿予安勾起唇角讽刺一笑,他眉目本来就张扬,比之前更加多了几分肆意,他拉开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窗户,风吹过他的脸颊,将窗户边书桌上的画稿被风吹的哗哗的作响,也将榆树香气送到他的鼻尖。 跳出了前世的一叶障目,其实很多事情都早有预料,只是他不肯相信。 就比如他窗前的榆树是他出生的时候鹿正青种下的,和他一起长大,他小时候会蹦蹦跳跳绕着榆树枝干,和树比着身高上,粗糙的树干上面有他五岁前成长的每一道划痕。 等到他回来鹿家时,这棵树已经长到二楼的窗户那么高,树干上的划痕,已经被鹿与宁的身高取代。 这其实也是算是他和鹿与宁共同的房间。他的房间是二楼最好的房间,从他还没有出生就早早的规划好。 但是,等他回到鹿家的时候,这个房间已经是鹿与宁的。 他下落不明石沉大海的那几年。妈妈触物伤情,病情一度恶化,为了走出去这一段伤痛,鹿正青做主,将他东西全部放在地下室。 然后鹿与宁被接到鹿家,体弱多病的鹿与宁吸引了他们绝大多数注意力,鹿与宁的乖巧懂事,也抹去了他们心中的伤痕。 身体不好的鹿与宁顺利成章的搬进这间最好的卧室。 从那以后,他在这个家中最后一丝痕迹被抹去。 鹿家再也没有一个骄傲任性的小少爷鹿予安,只有乖巧可爱的鹿与宁。 算算那个时候,他刚刚被转手卖掉到犯罪团伙手里,他从不肯乖乖叫那些买主爸爸妈妈,他向来一身硬骨头,又从来不知道什么虚与委蛇,而狠狠吃了一番苦头。 本就年幼的他在糟糕的处境下记忆也开始模糊,原本连贯的记忆也变成了模糊的碎片。他害怕有一天会彻底忘记自己是谁,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就一遍遍回忆记忆中的榆树,想着他漂亮的小房间,想着他最爱的小狮子玩偶。 所以当他回到鹿家的时候,鹿正青将他行李放到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房间时,他几乎立刻就知道这不是他曾经的房间。 鹿正青要带他去为他重新布置的房间。他不合时宜的对着所有人说,他要鹿与宁的房间。 拿回自己的东西,有错吗? 鹿予安是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的,但是鹿正青和鹿望北并不这么觉得。 他还记得当时鹿家人神情的错愕。 他向来不会看人脸色,硬生生的戳破表面的和平,让一切都变得难堪起来。 最后当然是鹿与宁红着着脸说,他应该搬出来的。 那时他内心还是有一丝拿回自己东西的开心。却忽视了鹿正青和鹿望北眼中的愧疚和不满。 鹿予安以为血缘是连接他们的纽带,他的爸爸和哥哥理所应当的想他爱着他们一样的爱他,但是他却不知道没有陪伴的血缘什么都不算。 他以为他小时候错过的都将会得到,后来他才发觉。大家都在往前走,守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最后一次看到这个房间,已经被改成鹿与宁的画室,因为影响采光,窗前的榆树已经被砍掉。再也找不到记忆中一次次痕迹。 所以一切都早有预示,只是他不愿意去相信。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在渴望鹿家父子,鹿予安想到这两人心里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有一些厌倦。 他们厌恶他,就让他们厌恶好了。他不在意。 这一次,他不再为他们而活。 直到一阵阵风吹在鹿予安脸颊上,鹿予安摸了摸泛红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喉咙也疼的难受,试图发声的嗓子都像是刀割一般。 应该是发烧了。 他撑起身体,从床边书桌的抽屉里翻了翻,果然抽屉里还有些药片。 药片颜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是吃剩下的,翘起的锡纸包装上甚至看不清生产日期。 鹿予安看也没看,随意拿起书桌上玻璃杯,用小半杯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凉水,一股脑的将药片吃下去。 药片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冰凉的水确实缓解他灼痛的喉咙。 每年换季的时候鹿予安身体都要发烧,那些人是不会管他死活的,他靠自己硬生生的熬过去,好在这种发烧一般来得快,走的也快,一两天就会好。 他记忆中唯一一次去医院,是有次发烧后被李方嘉打了一顿,病的特别重,邻居李老头把迷迷糊糊的他送到社区小诊所,医生开了一些药,吃了药才慢慢好起来。 他后来为了报答老头子,就把附近砸老头的院子的小混混揍了一顿。 李老头孤苦伶仃嘴硬心软,是个水平不太行的画家,自己也过得紧巴巴的,从那以后总是时不时偷偷把他叫到自己家,给他一些在小孩间称得上不错的零食,拿一些当着宝贝的画谱给他看,甚至还让他拿着毛笔去画。 渐渐的他也能上手了。 那段时间称得上是他少数过得不错的日子,他甚至在心里已经决定,他会给李老头养老。 毕竟以老头子画画的水平,靠卖画,只能被饿死。附近的卖画材的老板总是把老头子的水墨画价格压得特别低。 可惜他回鹿家的几个月前,老头子过世了。 他记性不错,老头子带他去过一次诊所,他就记住那些药的包装,后来生病的时候就会去买那些药。 这些病对不对症,他不在乎,大部分常见病的药来回就是这些。只要没有死,总会好的。 被老头子发现这件事后,气得吹胡子瞪眼,总骂他少爷命,又爱生病又不会照顾自己。 他其实并不想这样的,可是因为他小时候被照顾的很好。以至于哪怕在长达十多年都没有任何人会照顾他,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就连生病都是后知后觉。 他从窗边书桌左边抽屉翻了翻,抽屉里大多还是各种画稿,其实除了李老头教过他画画以外,妈妈也教过他。 他记得小时候,每当妈妈在画室画画时,他就会踮起脚趴在妈妈旁边的桌案上,安静辨认着赭石、朱砂、群绿、螺紫那些妈妈教过他的颜料。有时妈妈发现了他,就会一手执画笔,一手温柔揽他入怀,指着泼彩水墨画重彩的一角柔声教导:“我的安安,看这,这是翠蓝,记住,靛水二色分深浅,翠蓝、水蓝从中出。”而他则会咯咯笑着,埋入妈妈的臂弯里害羞:“知道啦。” 他也记得仲夏闷热的夜晚,他趴在老头子小院的石桌上描着画谱,阵阵蝉鸣中,老头子满头大汗的坐在藤椅上挥着破旧的蒲扇,嘴里骂着少爷命,认命给他扇来掺着栀香的缕缕清风。 老头子说过,画布虽小,承载的却是画者眼中的世界,每一笔水墨,都是画者情感的表达。李老头教他丹青的第一课,就让他去辨别画中的各种情绪。透过宣纸,别人能看到画者心中的世界,所以画者内心永远不孤独。而他希望鹿予安永远不孤独。 前世哪怕他最后的那段时间,也认真听着老头子的话,没有停止过画画,所以直到最后,他也并不孤独。 他会水墨丹青这件事,他从未刻意瞒着鹿正青和鹿望北,只不过他们从来不在意,只是把这个当做他想要和鹿与宁一较长短的小伎俩。 他确实很想和鹿与宁一较长短,但唯独画画不是。 “咚咚咚——”敲门声不过两三声,房门就被人外面推开,仿佛一开始的敲门只是为了告知,并不是征求里面的人准许。 来的那个人确实也不需要。 鹿正青满脸疲惫推门而入,他眼下泛着青黑,身上穿着昨天的衬衣满是褶皱。 他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显而易见昨夜大概折腾到很晚。 但可是这样,他还是第一时间来找鹿予安。若是以前的鹿予安只会受宠若惊,毕竟他知道鹿正青很忙。 鹿予安成长的过程中,是没有什么和这种威严的男性长辈相处经验的。在和这样的男性长辈接触时,一开始他甚至局促的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他的养父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酒鬼,每次回家,总是伴随着难闻的劣质酒味和养母王茹茹痛苦啜泣。 而鹿正青完美的契合他对父亲两个字所有的想象。 若是从前的鹿予安,肯定会心疼鹿正青的情况,而现在的他只是懒懒的靠在书桌上,将画稿推到书桌的另一边,随意将药片丢回道抽屉里。 “哐当”一声抽屉被合上。 他才平静的抬起眼眸看着鹿正青,嗓音沙哑反问:“有事?” 重生一次,鹿予安明白能让鹿正青这么匆忙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只有鹿与宁。鹿正青是完美的父亲,但只不过不是他的。 被反问的鹿正青一愣,他看着眼前昨天才见过的二儿子,少年的脸颊因为睡得很久有些泛红,总是是翘起的头发,因为刚刚睡醒的睡觉的关系服帖垂在眼眸处,遮住了眉心的刀疤,甚至身上的戾气都消散不说,就像是收敛爪牙的野兽,竟然有一丝乖巧,可是这种乖巧中却有着疏离,少年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竟然感觉有些陌生,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对,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鹿正青很快将这些荒谬的感觉抛诸脑后,掩去眼中的疲惫,想起自己的目的,犀利的双眼落在鹿予安身上,看清他每一丝神情的变化:“昨晚小宁哮喘突发,哮喘发病可大可小,哮喘药对病人很重要,还好昨天运气好李姨提前回来,要不然——” 他轻声叹息一声,目光却始终牢牢盯在鹿予安身上。 鹿正青这么一说,鹿予安一下子就想起来什么事。 前世这个时候,他因为和学校的实习老师在后山打架,被鹿与宁发现叫了学校其他老师来,结果事情闹大了,鹿正青一气之下让他请假在家认识自己的错误。 昨夜别墅里的佣人放假,家里只有他和鹿与宁两个。他们两个向来是没有什么话,一回家就各自回到自己房间,他身体不舒服,早早休息了,可万万没想到,鹿与宁哮喘突发,身边的哮喘药也找不到。 要不是佣人李姨提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睡得很熟。 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鹿与宁是在他门口昏倒的——鹿与宁向他求救了,整整趴在他门口敲了一分钟,他却没有开门。 在其他人眼里无疑是他差点害死鹿与宁。 可是他确实没有听见。他右耳听力已经接近没有,这件事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左耳听力完好生活没有问题,所以也没有人发现。 但他几年前有很严重的偏头痛,后来他发现左侧睡可以缓解失眠,因为只要他左侧睡,他就几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加上他昨天有些发烧。甚至连后面鹿正青赶回家,家里兵荒马乱都没有将他吵醒。 上一世发生这件事后,他干巴巴的向鹿正青解释,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知道自己的理由很不可信,毕竟他对鹿与宁早有敌意,而且自己这次被学校赶回家也算是鹿与宁捅出去的。 那么大的动静,他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为了解释,他甚至想过,他可以把他最不堪的秘密说出来——他是个聋子。 但他只解释了一句,爸爸就相信了他。 他还记得爸爸那时候的话,和现在一模一样。 “哮喘病发可大可小,哮喘气雾剂对鹿与宁很重要。” “你和小宁都是鹿家的孩子,爸爸一样爱你们。” 他很开心,毕竟这是爸爸第一次说爱他。 可是这次却不再一样。 鹿正青审视的目光下,他明白上一世他没有看懂的东西。 哮喘病发可大可小,哮喘气雾剂对鹿与宁很重要。 ——所以你不该不知轻重的拿走了宁宁的气雾剂。 你和宁宁都是鹿家的孩子,爸爸一样爱你们 ——所以你不能因为嫉妒眼睁睁的看着宁宁病发。 他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鹿正青已经认定他有罪。 第5章 他庆幸自己上一辈子不通人情世故,无知无觉,并未在此刻受到伤害,有的只是满腔感激。 但这次鹿予安不会再有感激,他甚至懒得浪费口舌解释,整个人趴在椅子上,懒散将下巴靠在松木椅背上:“哦,鹿与宁又弄丢他的气雾剂了吗?” 鹿予安始终搞不清楚,为什么气雾剂这么重要东西,鹿与宁总是会忘记,在鹿予安印象中这种事发生就不下三四次。鹿家所有人都有随身带气雾剂的习惯。但他没有,他不想给鹿予安做保姆有什么错。 鹿正青反倒一愣,没想到予安不谈自己,反倒找宁宁的原因。他已经看过监控,宁宁求救时拍了予安的房门很久,甚至连门口的大花瓶都撞碎了,这么大的动静,可予安却始终没有开门。 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以往宁宁和予安的事情,他总觉得是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予安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因为不久前鹿予安和实习老师打起来了,宁宁刚好经过,事后宁宁选择了说出看到真相,是予安先动手的,这也让事情闹大,予安在家停课。 鹿家诗书传家,一向是尊师重道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予安会做这样的事情,对自己老师毫无尊重,甚至时候连事后解释都懒得解释,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虽然实习男老师一再让人转达不愿意和孩子计较,大事化小的意思。但鹿正青认为这件事不能这样轻轻放下。他还是让予安好好在家里反思自己,只是没有想到予安的记恨心这么强,竟然对宁宁见死不救。 鹿正青心里也不觉得意外。 他想起第一次看见予安的样子。 将人堵在逼仄狭窄巷子的少年身上带着血,漫不经心将一个染着红毛的脑袋重重踩在泥水里,泥水飞溅在少年米白的校服裤上,巷子外两个拿着钢棍的高中生离少年三四步远不敢靠近,而他越过那些人,和少年对视。 少年的眼神还没有从刚刚的暴力中脱离出来,冰冷的近乎如野兽,是游离与人类社会规则之外野蛮。 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他错开了视线。 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予安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妈妈。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是他哪里做的不对,为什么予安总是排斥宁宁,甚至采用这种堪称卑劣的手段。 予安虽然从小失散,但是他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在水边被救下来后就被养母收养,后来跟着养母的重组家庭生活,他的养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见过予安的养母,是个很温柔识大体的女人。 偏偏予安没有丝毫像到他的养母,反而从养父那里学到很多不好的习气。 可是他对这个后来找回的儿子总是无所适从,如果是宁宁或者望北做了这样恶劣的事情,他一定会不假辞色的惩罚他们,甚至用上体罚,直到他们认错,可是对予安,他始终像是隔了一层,思虑的也更多。 他们父子更多的是客气而不是亲昵。予安前十多年所受的教育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想要纠正并非一天。 鹿正青片刻迟疑,最后还是选择没有戳破,只是委婉:“你和宁宁都是鹿家的孩子,你们也要相互照顾。” 父子两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尴尬的聊了几句。 鹿正青离开前,似漫不经心的转头朝鹿予安商量道:“予安,班主任给我打了电话,一班的进度你要跟上有些吃力,对你也不好。要不要换一个班,等基础扎实了,爸爸再安排你回到一班?” 他可以不追究予安,但他也是宁宁的父亲,也需要保护宁宁的安全。 而鹿予安之前和实习老师闹成那样,把他们分开是最好的决定。 坐在椅子上一直低着头的鹿予安终于抬起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好——” 鹿正青还没有说的话噎在喉咙里,惊讶的看向予安,没想到鹿予安答应的这么轻松。不怪他多想,予安在所有和宁宁相关的事情上表现出惊人的执着,凡是宁宁有的东西,他也不顾一切的想要,甚至不惜用手段抢过来,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很多次,大到两人的房间,小到与宁的衣服。 班级也是这样,明明和宁宁学习相差甚远,却铁了心要进宁宁所在的优等生班,班主任已经委婉说过很多次。 予安不仅学习更不上,甚至和班里的学生、老师都有很多矛盾。 但是真正让鹿正青下定决心却是这一次。 他不能再让予安和宁宁一个班了,他不知道予安还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一次恰好家里阿姨赶回来了,但是下一次呢?鹿正青神色有些复杂:“我会让杜秘书尽快给你安排。” 他达成了他的目的。 但可鹿正青并不开心,他脸上的疲惫更重,心里更是莫名的滋味,他错开和鹿予安对视的眼睛,不自在的转过头,张了张嘴,像是要弥补没有来由的愧疚:“予安,学校里有什么不适应的你尽管和爸爸说,明天转班,爸爸会陪你——” 只可惜他还没有说完,门外管家匆忙打断:“鹿先生,杨大师的行程临时提前,今天就会到。你看我们要不要把宴会提前?” 杨大师是本国美术界的中流砥柱,京美的院长,青壮派的代表画家,画作屡次在海外拍出破记录的高价,这几年有消息透露,杨大师想要收一个小弟子好好□□,继承衣钵。 不少人闻风而动,不仅仅是因为杨大师的地位,更是因为杨大师是国手颜老的大弟子,颜老那可是随意一副丹青都作被当做国礼送给他国访华首脑,画作收录在世界各大博物馆的传奇人物,弟子遍布整个国美圈,能够成为他的徒孙,前途无量。 鹿与宁从小在工笔画上就颇有天赋,年纪轻轻已经崭露头角。 鹿正青、鹿望北然也想为鹿与宁筹谋,而鹿夫人家和杨大师家是世交,在得知杨大师会因为不久后,传世国宝《雪行寒山图》第一次巡回展览提前来南市,鹿望北请了外公那边的亲人凭借世交的关系邀请杨大师来家接风洗尘,希望靠着这个机会,让鹿与宁成为杨大师的关门弟子。 鹿家上下都非常重视,鹿与宁更是最近都把自己关在画室中。谁知偏偏在节骨眼上出事住院,杨大师还提前了行程。 管家连忙补充道:“好像是因为《雪行寒山图》中卷捐赠。” 鹿正青一下子就明白,《雪行寒山图》被誉为本国山水长卷的巅峰之作,几乎每个华夏人都知道这幅画。 自诞生出无数次在历朝历代文人笔墨惊惊鸿一现,与华夏文化血脉相缠,上面更是有无数帝王大文豪的题跋,可偏偏在近现代的战乱中被战火损毁,一分为三,其中上卷被当做镇馆之宝在国家博物馆珍藏,中卷、下卷遗失在外不知所踪,前段时间下卷却惊现欧洲邦瀚斯拍卖行春拍中。天各一方几十年的国宝终于有机会再次重聚,国家极其重视,委托杨大师出面多方斡旋,不惜代价让国宝归国。 就连望北也是在这件事中帮杨大师牵线,才将多年断了的关系重新连上。 好在《雪行寒山图》最后成功被亚洲最大的艺术品投资集团港城莫氏长孙莫因雪拍下,以捐赠的方式,回流给南市博物馆。事情虽然尘埃落定,但捐赠的事宜确实也需要一个有足够的身份的人主持来彰显国家的重视,莫氏长孙莫因雪也是杨大师师父颜老的外孙,杨大师出面在合适不过。 怪不得杨大师要提前来南市。 鹿正青顿时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刚刚对予安的关心,几乎立刻就想到还在医院的小儿子,皱眉追问:“宁宁呢?” “小少爷知道这个消息立刻从医院回家了。”管家心疼叹息一声。 果然!鹿正青匆匆转身边和管家交代:“宁宁他怎么能从医院出来?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走到门口,才记起刚刚和予安还没有说完的话,转身看向房间里的鹿予安难得有些愧疚:“予安——爸爸先——” 鹿正青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止住了。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低垂着头,明显在走神,并不关心他说什么。 鹿正青突然意识到,一直萦绕在心中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以往他和少年说话的时候,少年不管正在做多么重要的事情,都会立刻站起抬着头认真的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眼睛睁大大的,满眼都是自己的影子,容不下其他东西。 似乎努力想要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听都牢牢记住。 可是今天—— 少年从头到尾都没有站起来。 鹿正青表情僵在脸上,后半句话突然说不出来,抿紧嘴唇,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默然转身大步往楼下走,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鹿先生?”管家疑惑着鹿正青的失态,不由扭头看向鹿予安。 在他的印象中,予安少爷似乎总是带有攻击性的,会让人担心他身边的人会不会被他的尖刺划伤,鲜少会像今天这样流露出弱势。少年恹恹的趴在椅子上,下巴抵在椅背上,明明是该懒散的姿势,少年衬衣下脊背线条却拉得很直,像是明明已经很疲惫却不肯放松的领地意识,有着极强警戒心的野生动物,强撑着精神警惕着敌人。 管家难得心里迟疑,对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有了点怜悯的心。仔细看来,少年的脸颊似乎也红的不正常,似乎像是在生病的样子? 可向鹿先生对待儿子的样子——应该不是吧? 要是生病了,鹿先生怎么会不知道呢?但管家转身离开时,还是用最轻的声音给鹿予安关门。 不管怎么样,这个样子都是需要休息的吧。 鹿正青离开后,鹿予安仔细想了想。 上辈子鹿正青不久后也和他提过转班的事情。 名义也是他跟不上,他那个时候怎么可能愿意。一则是他已经高二了,好不容易适应了老师讲课的方式,他总觉自己再努力一些,总有一天可以离鹿家父子更近一些。所以最后闹得挺不愉快。 后来鹿与宁被美术界泰山北斗级人物收作关门弟子,学业兼顾不上,鹿正青给鹿与宁请了家庭教师在家学习,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了。 原来鹿正青从这时开始,就已经不想让他靠近鹿与宁。也好,他也嫌弃鹿与宁碍眼,能看不到,他求之不得。想起前世最后病逝前痛苦的记忆,他神情黯淡,他身体虽然算不上好,但是也不差。 因此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早早病逝。后来自己想想,在和鹿家闹得最不愉快的时候,他的身体隐隐已经有不舒服的征兆了,只是他全部心思都在鹿家,没有在意耽误了最好的治疗的时机。 鹿予安给妈妈留下的律师叔叔的发了一封邮件。妈妈身体日渐衰弱的时,就已经想到她可能等不到最心爱的小儿子回来,在死之前,她咬着一口牙熬下去,将身后事一件件安排好,包括自己的遗产,她委托律师好友设立了基金——给小儿子留了一笔哪怕以后是一事无成的纨绔也会衣食无忧的遗产。 在前世他成年后从鹿家搬出去后,律师叔叔联系他,帮他继承了遗产,也正是因为这一笔钱,他没有为医疗费发愁,甚至用这笔钱安置好了王茹和乐乐,委托别人照顾好小丑橘。 而现在他想早做准备,继承遗产,把邮件发完后,鹿予安又立刻给自己预约了今天的体检。 出门之前,整个鹿家都在为还没有到来的杨大师忙碌,他记得这次鹿与宁是成功拜师的,他脑中依稀残留的剧情中也写到,这件事也是鹿与宁人生一个重大转折点,他因为一张画,被杨大师一眼相中,带去京市,跟在身边。 杨大师至此倾囊相授。 从这个转折点,鹿与宁正式进入的国画界大师们的眼中,并且凭借他人见人爱的优势,在国画界风生水起,天之骄子们为他保驾护航,也遇到他的真爱。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不去在意鹿家父子,鹿与宁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只不过前世他因为转班的事情和鹿正青闹得很不愉快,也为了证明自己,他搬到学校寝室住宿,因此并没有见过杨大师。 他其实也会画画,没有正儿八经的学过。但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总喜欢抓着他画。 回到鹿家之后,他也试着和鹿正青提过想要正式学画画。 大概是鹿正青误会了什么,只委婉的解释鹿与宁现在跟着学画的师父门槛很高,只收自己喜欢的弟子,他只能给鹿予安找鹿与宁的启蒙老师。 但那个老师似乎并不愿意教他,脾气不太好,见鹿予安一动手,就嗤之以鼻,说国画是童子功,不是什么人半路都能学的,只扔给鹿与宁几本画谱,就不管不问。 后来那个老师嘲笑给鹿予安,李老头教给他的东西都是野路子,登不上台面,鹿予安没忍住反驳,把那个老师的画挑剔的一文不值,被赶出教室,后来就干脆没有去。 直到鹿正青找到他问他为什么半途而废的时候,他只轻描淡写的和鹿正青说自己只是随便画画玩玩。 鹿正青便没有再过问他画画的事情了。 鹿予安没有注意,他书桌上,被他从抽屉角落翻出来的几张白描稿随着风从推开的窗户飘落在花园。 楼下修剪榆树枝干的园丁,弯腰捡起三张宣纸,画纸上只有简单的墨色线条,看起来毫无章法。他嘴里嘟嘟囔囔道:“这是什么?” 老佣人凑过去一看,肯定道:“是小少爷的画,可能是被风吹下来了,给小少爷放回去就行。” 三楼就是小少爷的画室,时常会有画稿被风吹下来,佣人们习以为常,每次放回去就可以。 “我们还是问一问小少爷吧?”园丁迟疑,“我——” “听我说的准没错。”老佣人摇头抽走园丁的手中的画,肯定道:“家里只有小少爷画画,除了小少爷还能是谁的?” 说完便把画朝三楼画室拿去,以往也有这种情况发生。 小少爷最看中自己的画,但有时候兴致来了,画完之后,就随手放在原处,因此他们鹿家的佣人进来第一天就被告知过,无论哪里看到小少爷的画,都要给他放回到画室里去。 园丁猝不及防被抽走画,见老佣人已经走了,只能抬头看着而二楼的窗户,小声嘟囔:“可——可小少爷画室的窗户明明关得好好的啊。” 第6章 为了给杨大师接风洗尘,就连出差的鹿望北都改了航班提前回来。 鹿夫人和杨春归是世交,父辈认识,他们同时在美院求学,也算的上是师兄妹,学生时期关系非常要好,但因为鹿夫人过世很早,而鹿家又是做连锁酒店的生意,因此两家多年不曾联系。 鹿望北作为哥哥,看到鹿与宁在国画上有天赋,但又找不到可以教导他的师父,不忍心弟弟天赋被磋磨,才辗转通过已经过世的外公的关系,重新与杨大师联系上。 杨春归虽然是一代大师,但他画风娟秀婉约擅长花鸟,唯一的大弟子擅长的却是粗狂的泼墨泼彩山水,一生所长难以在大弟子身上舒展,这些年也想重新□□个合心意的小弟子,鹿与宁有天赋,画风和他相似,小小年纪在国画界已经崭露头角,又是故人之子,所以杨春归动了心思,若是孩子真的有天分,又有这样的渊源在,不如结个善缘。 这次来南市,也是杨春归也是想要提前看看鹿与宁的心性和天赋。 轿车在鹿家花园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停下,花园里鹿与宁与鹿望北站在一起,杨春归下车环视两人,却朝鹿正青问道:“我听说予安找回来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予安啊?” 他和师妹虽然不是同一个师父,但关系很好,予安出生的时候,他还来看过,是一个早产儿,因此师妹也格外内疚,对这个孩子分外上心。 “予安在家吗?怎么没有看到他?”杨春归这才注意从他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过鹿予安。 鹿与宁眼神却微微黯淡,他知道他虽然天赋不错,但是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多,远远有比他更有天赋的,他只能勉强说得上勤勉而已,而今天杨伯伯愿意站在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姓鹿,是妈妈的孩子。 可他知道,他毕竟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他只是养子,名不正言不顺,只要一旦提起鹿予安,他的存在会变得非常尴尬难堪。 还是一个高中生的鹿与宁忍不住看向爸爸。而鹿正青也察觉到鹿与宁的不自在,他眼神带着默默的鼓励,微不可查的安抚般朝他点点头,一个细微的动作,但是鹿与宁却心安起来。 他虽然是养子,但家人的爱他都有,他又何必妄自菲薄。从小到大,爸爸和哥哥给他的爱没有打过折扣。 因此他更不能辜负他们的期盼,他要让杨伯伯满意,成为杨伯伯的弟子。 鹿望北也安抚的揉了揉鹿与宁头发轻描淡写的说:“听王叔说予安临时出去,可能是和同学约好了吧。” 管家王叔已经和他说了予安出门的事情,他也早有准备,但鹿望北心中多少有些不喜,杨伯伯是妈妈的朋友,于情于理,予安都应该来见一见杨伯伯,而不是不分轻重的出去疯。 但这也并不奇怪,是鹿予安会做出来的事情——他一贯的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又怎么会管其他人。 “出去了?”鹿正青不由眉毛皱起,他离开的时候,明明予安还在家,闯下了这么多祸,不说反思,竟然和没事人一样又和那群狐朋狗友闲逛,“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用,孩子出去玩就让他好好玩。”杨春归连忙制止,又问道:“予安会画画吗?” “予安这孩子不会画画。”鹿正青和杨春归解释起来。其实予安因为宁宁画画,曾经闹过一阵子学画,但不过才几天,就受不了苦不学了,但这点就不足以为外人道了。 杨春归又想起以前,忍不住感慨道:“师妹的孩子竟然都不会画画,天意弄人啊。”师妹天赋很高,尤其对色彩敏感,这一点甚至是自己师父颜老都大加赞赏的,只可惜天意弄人。 杨春归心中长叹一口气。 好在后面杨春归不再谈起鹿予安。 鹿与宁总算松了口气。但可偏偏杨伯伯去他画室看了一圈,也没有开口提起收徒的事情。 就连爸爸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饶是鹿与宁也察觉到杨伯伯并不满意他,他知道这个机会难得,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连忙从书桌上拿出他不久前画的最满意的青绿山水卷轴,谁知不小心将书桌上几张画稿打落在地。 鹿与宁正弯腰要捡起地上几尺见方的三张横披。 “咦。”杨春归却叫停了他的动作,亲自弯腰将地上三张横披捡了起来,“让我看看。” 鹿与宁一愣,目光落在上面细细一看,就发现这几张有点陌生,画稿上线条杂乱无章,看起来像是小儿涂鸦之作,并不是自己的画作。 而所用的宣纸,质量也非常粗糙,不是他惯用的那种。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初学者拿着画笔乱画一通。 但杨春归眉心微动,细细端详,然后迅速调整了三幅画作的顺序,重叠在一起,忍不住连称三声:“好,好,好。” 鹿与宁心里却嘎噔一声,三张画稿在阳光下重叠在一起,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却重叠组成一幅山水,虽然是只有线条白描单钩,却闲适淡雅,怡然自得,更难得是,三张重叠在在一起山川河流变得更加立体,别有趣味。 将一幅画拆分成三幅,作画人除了要对线条掌握的如火纯情之外,还需要对整体结构极每一处细微都能了如于心。 而且抛开这点技法,画作本身就灵气逼人,寥寥几笔,山水间怡然自乐惬意就跃然纸上,和这种特殊的画法相得益彰。 也难怪杨春归这么满意。但这不是他的画,鹿与宁心中不由的嘎噔一声,连他期盼许久的杨伯伯的夸奖都像狠狠扎在他耳朵里的刺,他的脸通红。心中一瞬间慌乱。 这是谁画的?可家里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会画画吗?难不成是他?鹿与宁心里很快又有一个声音否决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是二哥,二哥什么都不会,更何况从小生活在那种地方,他又怎么可能学过呢? 慌乱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杨伯伯激动的声音遍打断了他的思绪:“与宁,这个方法是谁教你的?” 杨春归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非常想要知道鹿与宁是如何学会这种画法的。 这种画法是将一幅画中的线条拆成三幅画,单看每一幅画都不成图形,但是三张重叠在一起却能让画中山川河流呈现立体的效果,能够呈现这样的效果,勾勒山川河流的线条哪些应该在第一张,哪些应该在第二张,都是有讲究的。 看似简单,实际要画好非常困难,没有常年持之以恒的练习是做不到的。 更关键的是种画法非常少见,却是他们师门惯用训练弟子白描单钩的方法。 而他这一次来南市,除了帮助莫因雪师侄完成《雪行寒山图》的捐赠以外,还有一件大事,便是师父颜老唯一的师弟李师叔,行踪不明多年后,给师父寄了一封托孤信,信中说,李师叔多年都在南市,还收了个弟子,如今感觉时日无多,恐唯一弟子年幼,遭人欺凌,希望师兄能够将孩子接回去,好好教导。 师父颜老收到这封信老泪纵横,奈何这封信阴差阳错时隔两年才到师父手中,师父不顾八十高龄当即就要来南市,被他们劝住,他作为大师兄也向师父保证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生死不明的李师叔和小师弟。 如今鹿与宁也会这种画法,不由让他激动,世间难道有这种巧合之事? 他目光灼灼盯着鹿与宁。 鹿与宁硬着头皮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杨大师似乎已经认定画是他画的,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不是。他定了定神,无论这幅画是谁画的,他都不应该冒认。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嘴巴动了动,但要说出来的一刻,杨春归盯着画满意的眼神却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杨伯伯失望之下,不愿再收他为徒怎么办?或者杨伯伯一定要找出画画的人,收那个人为徒呢? 只不过这么一犹豫。 鹿正青便已经开口,语气中是掩不住的自豪,朝他问道:“对啊,与宁,爸爸以前怎么没有看你画过这种?”他看向鹿与宁的眼神满是骄傲。 鹿与宁咬了咬唇,口中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看着鹿正青,低下了头。他无法让爸爸失望——他害怕爸爸看向二哥的眼神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一念之差,鹿与宁低头含含糊糊说道:“就前几年,偶然间学会的。”他不敢说的太过具体,被人拆穿。 但鹿正青显然误会了什么开口道:“是不是那个经常在公园里教你画画的老人家?” 鹿与宁连忙点头,连鹿正青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鹿望北也朝杨春归解释道:“与宁学习画画不久时候在公园遇到过位老人,他对与宁很好,与宁天天跑去公园跟他学画,只是后来那老人有一天不来公园了,与宁对着老人留给他的画,还难过了好久呢。” 他看向鹿与宁眼神温柔,与宁之所以去公园,是因为那里有一个篮球场,他每天在那里打篮球,那时妈妈刚刚过世,他心情沉郁,而与宁用这样的方式默默陪伴着他。 但杨春归眼中微动——他心底反复思忖着“这位老人”,连忙追问:“你们可知道老人叫什么?” 鹿与宁低着下巴茫然的摇摇头,心虚慌乱的他连杨伯伯问了什么都不知道。 杨春归眼底失望一闪而过,但是心中却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这种画法虽然流世很少,但也不是没有人会。何况师父外孙莫因雪明天也会来南市,因雪自小方法多,门路广,等到《雪行寒山图》事了,他们一起找李师叔的下落,定能够有所收获。 杨春归回过神,见周围人眼神多少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大惊小怪。 于是他将那副叠在一起的横批虚虚折了几折道朝他们比划解释:“你们看这个大小,刚好是前朝六方宫灯的规格,以前宫廷就时兴过这个,外面用三层绢纱作画,入夜宫灯点亮,绢上的山水就能立体,恍若出现在眼前。现在首都博物馆应该还留着这样一件藏品呢。” 他们的师祖就是前朝宫廷画师,因此这种技法才从他们这一脉传承下来。杨春归扭头看着鹿与宁,有了这么一层渊源,眉眼舒展许多,语气中带着鼓励:“与宁你应该也做了宫灯骨架吧?” 他本来觉得鹿与宁画风与他并不是非常相搭,但是这幅画虽然生涩,却灵气逼人,又是和师门一样的技法,杨春归不免也有些爱才之心,看着鹿与宁眼神柔和许多:“但这幅画笔墨上还可以更加灵动。我在南市这段时间,与宁你尽管来找我。” 这便是已经过了收徒的第一关了。对鹿与宁的才华肯定,接下来就要考验他的人品于心性了。 这话一出,连鹿正青脸上都不由的带上些笑意。 鹿与宁明明应该开心的,但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不知道的东西堵着,酸涩的可怕,他像是失去思考的能力,直到鹿正青轻轻推了一把后,他才勉强笑了出来浑浑噩噩的说了句:“谢谢老师。” 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反复告诉说自己,其实不一定和那副画有关系的。 杨春归本来就对他很满意,他在国画界也是出了名的青年翘楚,全国同龄人能比的上他的也没有几个。 那幅画无足轻重。一定是这个样子。 可是,鹿与宁魂不守舍的跟着他们离开,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忍不住看着二楼曾经属于他的房间,不停的反复想着那个不可能的猜想—— 会是他吗? 第7章 鹿予安从医院回来,已经很晚,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见到那位神秘的杨伯伯。 因为昨天生病,第二天鹿予安难得的睡晚了。 已经过了他通常下楼吃早餐的时间。 鹿家有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餐的习惯,无论多忙,只要鹿正青在家,就会陪孩子们吃早餐,了解孩子们最近的情况。这曾经是鹿予安最喜欢的温情时光,哪怕他永远是早餐中最沉默的一个也没有关系。 但是这一次,他却不再留恋这种自我欺骗式的温情。 而楼下餐厅,鹿正青皱着眉端着一杯咖啡,时不时忍不住抬头看二楼。 平时这个时间,予安早就已经下楼了,在他印象中,几乎每一次早餐,予安都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的看着他,他也习惯了予安的注视。他仔细回想着自己的记忆,竟然没有一次,予安是不在的,记忆中琥珀色的明亮眸子总是在看着自己。 一阵莫名的滋味涌上了他的心头,但是他还来不及细想。 鹿望北见已经到平时去公司的时间点,爸爸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遍问道:“怎么了,爸爸?” 鹿正青略一晃神,看见刚刚出差又要去公司的长子,柔声道:“没什么。对了,望北,你今年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没有?出来了记得给我看看。”长子一直是鹿正青的骄傲,鹿正青对长子也是愧疚的,在妻子病重的那几年,他几乎无瑕顾及长子,似乎一晃神间,孩子就长大了。 鹿望北也习惯了父亲每一年都会叮嘱他体检,并且亲自看他的体检报告,他其实可以理解的,因为妈妈病重的那几年,对他们父子都是深深的折磨,是他们心中无法眼中的痛,是走不出去的噩梦。 因此鹿望北总是没有办法放下心中的芥蒂,对他而言,鹿予安是他的兄弟,但也是夺走了他妈妈的那个人,无论任何意义上,他始终模模糊糊的记得,因为怀鹿予安,那段时间妈妈非常憔悴,甚至——爸爸妈妈为了专心照顾鹿予安,他被暂时送走,他晚上孤零零的蜷缩在陌生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惨白的天花板,直到天亮。他第一次看到鹿予安时候,被爸爸妈妈围在怀里的鹿予安已经三个月了。 从小到大鹿予安都是被偏爱的那个,被宠坏了也是必然。 鹿予安回来后,他本想是这样算了的,毕竟他们还是兄弟,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鹿予安的性格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容不下与宁,对与宁百般欺辱。 他怎么会有这样锱铢必较,心胸狭窄,骄纵霸道的弟弟呢,因为与宁是养子,就对他就颐指气使,而对自己和爸爸则百般讨好,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 鹿望北心中涌起淡淡的厌恶。 “咚咚咚——”二楼的走廊脚步声响起,声音出现的一瞬间,正和咖啡鹿正青和披上西装准备去公司的鹿望北同时抬头看向二楼的台阶。 始终注视着他们的鹿与宁端着热可可,看着两人不约而同的动作,神色黯淡。 作为旁观者,他比任何人都看的明白——二哥在他们心中是不一样的,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 他其实羡慕二哥,二哥好像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变成所有人注意的焦点,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鹿与宁忍不住咬了咬嘴唇,想起昨天那副画,他虽然获得杨伯伯的认可,但是他却无法开心,他昨天试探性的问了管家王叔,王叔也不知道是谁。 昨天晚上他甚至被梦魇住,梦里听不清楚的声音一句句的重复,他是一个骗子。醒来之后,他满身都是淋漓的冷汗。 鹿予安背着书包下楼,大概是起床匆忙,黑色柔顺的头发翘起,歪头看着餐厅里的众人,抬腿就要往门口走去。 他要迟到了。 鹿正青心中一股闷气往脑子里冲,想也没想说:“怎么起来的这么晚?” 鹿正青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他告诉自己,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担心昨天转班的事情太过强硬让予安不开心,反而恶化了兄弟俩的关系,所以才想今天早餐时对予安给与补偿,才会因为一直等不到予安而烦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出口的话却变了语气。 眼看父子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爸爸,二哥难得晚一些啊。”鹿与宁来回看两个人脸色,连忙接过爸爸的话,调节气氛,用玻璃杯到了杯热可可,递给鹿予安,笑得毫无芥蒂:“二哥,快来吃早餐,我们特地留给你的。” 鹿予安目光落在鹿与宁身上,少年有些天然卷,天然发色浅,衬得白皙的脸格外的小巧,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没有攻击性,很讨人喜欢。 鹿予安也知道鹿与宁的笑是出自真心,也是真的怕自己没有吃早饭会身体不舒服,他和鹿与宁之间并没有什么狗血误会,或者鹿与宁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坑害,只是他单纯的心胸狭隘,不喜欢鹿与宁而已。 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 所以他无视鹿与宁手中的玻璃杯,将书包单肩背上,大步从鹿与宁身边走过,看着鹿正青:“我去学校。” 鹿与宁尴尬的看着手中玻璃杯,放下也不是,端着也不是。 鹿正青好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强忍着不要发脾气,但终究是无法忍耐予安对宁宁一贯的刻薄,声音加重几分:“鹿予安!”他不知道,为什么予安会变成这样。 明明小时候也是乖巧可爱,懂事听话。而十年之后,他哪怕在努力注视,也找不到任何一丝丝那个孩子的影子。 然而鹿与宁却飞快的打断:“爸爸!”他几乎是祈求的按着鹿正青。鹿正青的参与只会让他和予安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 鹿正青心中无奈叹口气,为宁宁的懂事而欣慰,无数次感慨要是予安能有宁宁半分的乖巧,家中就不会这样焦头烂额。 儿女都是债。望北和宁宁,都没有让他操心过,他这一辈子的心都操在予安身上。 这时鹿正青才想起,似乎答应过予安今天会陪他去学校。 * 杜秘书已经帮鹿予安转好了班级,只剩下一些手续还没有办,等手续办好,他拿着手续就可以去新班报道,剩下的手续并不多,所以鹿予安让杜秘书回去了。毕竟杜秘书作为鹿正青的私人助理,总是忙着自己这里的小事,他也怪不好意思的。 鹿予安转过去的班,是十三班,他对这个班有些了解。整个静安中学都出了名难管教的班。上学期把班主任气得辞职,学校焦头烂额,到这个学期过了一半都没有找到新的冤大头班主任来接替。 和他之前的一班,刚好位于年纪的一头一尾,两个班可谓是天朗之别。 其实鹿家的事情,学校多少都知道一些,而鹿与宁又从小学就是在这个学校读书,不仅自小品学兼优,又乖巧懂事,在老师们中好感颇高。听说,鹿予安要转到一班取得时候,一班班主任是强烈反对的,反对无效后还特地还把鹿与宁叫去办公室语重心长的谈了一个小时。 他本来就是强塞进静安中学的,基础基本没有,跟上静安中学的进度很吃力,也不算好管教,在老师们之间也没什么好名声。 再加上他之前和实习男老师打架的事情,他猜想其他班大概是不想接收他的。 他今天办完手续,就可以回家。 但是,重新来一次,他还是很想去读大学,一天的课也不想浪费。 鹿予安其实启蒙很晚,他正儿八经十岁才去读小学,那之前,那些人根本就不会让他去学校。 他按照年纪直接就插班到四年级,四年级之前的东西,他偷偷捡别人扔掉的课本学过,但是到底只知道皮毛,那个时候他右耳听力已经不行了,李方嘉也不愿意他去读书,每天在家里都发酒疯。 他跟上很吃力,甚至连拼音都念不全,每次作业基本都是全错。 但是他的班主任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刚毕业不久,她上课会特地向班上最沉默的他提问,问过几次,明白他的基础有多差之后,她没有和任何人声张,只是每天中午悄悄拉他去办公室,一点点的从头开始教他。 后来天气炎热,他身上的衣服渐渐挡不住身上的伤痕。 他不想告诉老师那些很肮脏的事情,但温温柔柔的老师下课还是穿着漂亮的小皮鞋,踩在巷子里的脏泥水里,跟着他家访,她想帮王茹离婚,但是王茹不愿意,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家访,李方嘉那段时间收敛了很多。 每次家访结束,他都会偷偷跟着老师,送她回家。 那一片真的太乱了,鱼龙混杂,蜘蛛网样的巷子甚至连路灯都没有,入夜就一片浓稠的黑,谁都不知道巷子深处会发生什么。 因为老师的存在,鹿予安一直对老师们都很尊重。在老师的帮助下,他勉勉强强去了中学,虽然是最差的一个,但是毕竟他底子不好,能有这个成绩他很开心。 毕业那天,老师送给他一封信,告诉他一定要努力去大学看看。前世高中时候的他,也想尽全力去大学正式学习酒店管理,帮助他的大哥鹿望北管理鹿家的公司。他记得小时候,他答应过妈妈,会一直保护着哥哥,无论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模考,分数线其实已经到达了本科线的。 但是最后他还是没有做到,他的右手在高考前几天受伤了。是他一时疏忽,他以前混帮派的邻居哥哥知道他在鹿家过得并不开心,为了帮他出一口气,放学后将鹿与宁关在废弃的教室里。 邻居不知道鹿与宁有哮喘,也不知道惊惧下会诱发哮喘,鹿予安知道这件事之后,立刻跑回学校找鹿与宁,被困在里面的鹿与宁果然已经病发,他甚至忘记了带哮喘气雾剂,但邻居找不到废弃教室的钥匙,可偏偏废弃教室还着火。 他踹门进入教室冲入火场救人时候,烧伤了自己的右手,所幸鹿与宁没有大碍。但怒不可遏的鹿家对邻居疯狂报复,在鹿家律师巧舌如簧下,邻居甚至可能因为纵火罪入狱。但是他知道,着火时候邻居跟他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放火。 鹿家没有人信他,理所应当的他被当做同伙,甚至他右手受伤,也被看作是罪有应得。他去求他的爸爸和哥哥,看在鹿与宁没事的份上,放过邻居。可惜没有任何用,爸爸和哥哥执意要让他们付出应该有的代价。 他不明白,他是做错了,但鹿与宁有惊无险,甚至当天就出院,而他右手在高考前受伤,这样的代价还不够吗? 最后邻居被判刑一年,入狱前还安慰他,阴沟里翻了船还连累了他。正是这件事让他下定决心选择离开鹿家。最后他死之前留了一笔钱给邻居哥哥,虽然什么都弥补不了,但是希望邻居哥哥可以因为这笔钱轻松一些。 上一辈子他没有做到去大学,辜负了老师,所以这次他想要更努力。 鹿予安不想错过今天的课程,但转班手续没有办下来,所以他还是回到了一班。 上一节课,正好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在讲台上收拾着东西。鹿予安停在门口,食指扣了扣教室门发出咚咚两声:“李老师。” 李老师抬头,目光落在鹿予安身上,笑容一凝:“鹿予安?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要转班了吗?” 与此同时好几道视线落在鹿予安的身上,鹿予安不看也知道是平时和鹿与宁关系好的几个人,只简单解释:“手续要等明天。” “这样啊。”李老师长舒一口气。他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知道作为一名老师他不应该这么想,但是实在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先不说鹿予安和鹿与宁尴尬的身份。从他自己的内心出发,他是更喜欢鹿与宁的,毕竟自己看着长大。 而鹿予安刚要转过来时候,他就托人打听过——鹿予安可是十三中众多不良少年要叫一声小鹿哥的存在。 当时他心里就嘎噔一声。 后来鹿予安来班上,到比较想象中好很多,甚至上课比大多数人还要认真,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鹿予安基础实在太差了,天分也不太行。 他从来教得都是最好的班,班上不说全部天分过人,但大部分都是一点就通的。 可鹿予安则不行。作为一名老师,他也想过帮鹿予安,但仔细观察后,他发现鹿予安虽然表面在认真听,但是眼神确实茫然的,讲的那些东西,全然没有进脑子里。 他带过无数学生,他明白鹿予安根本没有用心在学习。 就比如他把数学题讲的清清楚楚,甚至把步骤一步步写在黑板上,只要原封不动的抄下来就可以,可第二天鹿予安交上来的订正试卷,竟然都抄错了。他也想过办法,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鹿予安就和班上大部分同学关系都不好,他也善意提醒鹿予安多交一些朋友,但是没有用。 很快的,就发展到鹿予安和班上很多同学都有肢体上的冲突,许多同学跑来告状说鹿予安欺负他们,扔他们的书包。原本最省心的班,一下子因为鹿予安的到来乱了套,搞得他焦头烂额。 恰好鹿与宁也频繁请假,状态很不好,他再三问,鹿与宁都不肯说,他后来去问其他同学才知道,鹿予安一直在家里欺负鹿与宁。 学习不认真,拉低班级平均分,品性不行,又爱惹事,他一下子遍心冷,不愿意再管鹿予安。 直到鹿予安把这个学期新来的实习男老师打了一顿,他再也忍不了,强烈要求鹿予安转班。 这件事性质实在太恶劣了,要不是鹿与宁发现叫来了其他老师,怕是实习老师还准备大事化小。 他们班上几个老师事后也分析了下原因,猜测可能是实习老师之前上课的时候,让鹿予安罚站,引起鹿予安的不满,才会被他堵在后山殴打。 这样的学生,谁还敢教? 他本就是试探一下学校的意思,毕竟鹿予安是鹿家的孩子,学校新图书馆刚刚才在鹿家捐赠下完工,甚至学校着十多年的助学基金都是鹿家赞助的,鹿予安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转班呢? 但偏偏就这么顺利就解决了,甚至快得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甚至鹿予安转去的是最差的十三班,他甚至暗戳戳的想,难不成鹿家终于发现鹿予安是块朽木,不打算再管了吗? 班主任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终于回味起最后一点师生情谊,苦口婆心的劝:“做了错事就要学会承担后果。黄老师好歹是你老师,他现在都还在维护你,对学校说你们之间只是开玩笑。你啊——唉——” 鹿予安却松了口气,心却想着姓黄的还算有些脑子,没有把事情继续闹大。那天他发现姓黄的负责的贫困生助学金名单有些问题,有个符合要求的同学不在,那个同学爸爸在监狱,还有个弟弟有智力障碍,带着乐乐长大的他,明白这样的家庭助学金非常重要。 反倒是几个家境不错的在名单里。静安中学的各种费用并不低,对于很多学生来说,助学金是很重要的一笔钱。 所以他去后山找姓黄的,谁知刚好撞到姓黄的对助学金名单上的女同学动手动脚,言语中还有用助学金威胁的意思。 他当时没有想太多,和姓黄的打在一起,让女生逃走。 姓黄的年纪虽然比他大,个子比他高,但是中看不中用,三两下就被他打趴下,姓黄的鼻青眼肿一脸的血,他没吃半点亏,还警告了姓黄的别再助学金上动手脚。本来这个事,就这样算了,可偏偏鹿与宁找了一堆人来后山。 事后,众人问其原因,姓黄的当然支支吾吾不敢多说。而他在透过人群,看到那个女同学近乎恳求的目光,所以他最后选择不发一言。鹿予安长大的地方很糟糕,所以他明白,哪怕他说出来,那个女孩子也要承担很多非议,这种非议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 何况姓黄的实习期马上要结束,这一次过后,应该有所收敛,不敢再犯。 鹿予安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只不过静安助学金的捐赠人是位女士,她和她的孩子失散数年,她病重之时,担心她流落在外的宝贝没法接受很好的教育,所以在全国数百所中小学设立助学基金。 那位女士叫慕夏青,是他的妈妈。 第8章 所以鹿予宁不会对姓黄的道歉,但出于鹿予安内心对老师这个职业的尊重,他不会反驳班主任,鹿予安只是低头嗯了一声。 班主任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扭过头摇头不再看他,朝第一排的卫生委员:“还有5分钟上课,怎么黑板还没有人擦好,最近不少老师告状说你们懒散,课间黑板经常不擦……” 鹿予安的座位在教室最左边靠墙的地方。 他走到座位附近,这一片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停住了,鹿予安已经习惯了,从他来到这个班就是这样,就好像和他多说一句话就背等同叛了鹿予宁。 他要转到十三班的消息已经被消息灵通的人在班级群里传遍了,没有老师的小群里开始庆祝发起了红包。 片刻的安静后,就开始传来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他怎么还敢来?” “毕竟是鹿家的亲儿子呢。没看到宁宁都没有来学校吗?肯定是因为不肯包庇他,在家被他欺负了。” “你可别乱说。人家可是连老黄都能打的人呢。”旁边的人拱火道,“万一打你怎么办。” 鹿予安和黄老师在后山打架的事情,前几天早就已经传遍。 黄老师是新来的实习老师,没有架子,学识丰富,长得也很儒雅,又和学生年级相仿,虽然只负责晚自习的答题,但是在学生之中很受欢迎,甚至有女学生偷偷递情书。 和男生们也打成一片,男生都老黄老黄的叫着。 其实大部分人对鹿予安无缘无故打老黄这件事都挺不满的,本来鹿予安在班上就独来独往,没有人愿意和他来往,而打老黄之后,这种情绪更是推到了极点,一班的学生本来都是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半点委屈都不肯受,对鹿予安的排斥更加到了顶峰。 鹿予安也并不在乎,他本来在这个班就和隐形人一样。他刚刚来的时候,班上有人就找过他不少麻烦,甚至放学后把他关到了杂物间,一开始他不想惹事,直到有人扔他书包,他本来也打算照样把他们的书包窗户扔到一楼,但想想高空坠物不太好,便当着他们的面把他们几个的书包一起扔到了楼下垃圾桶。 后来他们才有所收敛。当然那几个人咬死是他先动手的,他也因为欺负同学被班主任要求和同学道歉,他拒不道歉,又闹到鹿正青那里,惹了一堆麻烦。 教室课桌两边的过道并不窄。可偏偏就有人恰似无意一般,将懒散的腿伸出,于是穿着名牌运动鞋的脚占了大半的过道。 这个人也是鹿予安的老熟人了——肖雨西。 和鹿与宁一起长大的几个人之一,上辈子环山车道,把他逼到路边上的带头明黄色跑车,就是他开的。 肖雨西正大大咧咧的斜靠在座位上,挑衅的看着鹿与宁。 鹿予安眼神暗了暗,大概是他前段时间太好说话,让肖雨西有了错觉,谁都能给他找不痛快。肖雨西是记吃不记打的,他刚刚转来的时候在班上找了他很多次麻烦,他放学后在巷子角落里堵了肖雨西几次,总算让肖雨西学乖了不少。 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肖雨西又开始皮痒了。 于是他目不斜视一脚从肖雨西的脚上踩了上去。 “你干什么?”肖雨西抱着脚吃痛大叫起来,怒视着鹿予安。 “你说我想干什么?”鹿予安眯起眼睛朝肖雨西走了一步。 肖雨西条件反射的浑身炸毛,拿起桌上的英语上就挡住脑袋警惕说:“鹿予安你想干嘛?这可是在学校里。” “对啊,这是在学校,我能做什么?”鹿予安抽过肖雨西手上的书,学校两个字着重说了说,将书扔到了他的桌子上。 肖雨西听懂其中威胁意味,不情不愿的闭上嘴巴。 附近和肖雨西关系好的人开始阴阳怪气:“哟,没长眼睛啊。雨西,你别怕他,反正他都要到十三班去了,横什么横?” “宁宁脾气那么好,都被他欺负,恶人有恶报。”旁边的人附和。 “黄老师对我们那么好,有些人不识好歹,转班也是活该。”那人又满是不屑和身边的女生说。 可是那个女生却从头到尾低下头,不敢去看鹿予安。她听着周围人对鹿予安越来越过分的话,人群中的鹿予安孤孤单单的站在那里,低着头,脊背挺得很直,她只觉得,周围细细碎碎的声音就像一把把无形的刀剑,往少年脊背身上扎。 她突然一下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尖锐道:“别说了——” 周围一下子声音停了下来,众人目光压在她身上,重的喘不过气,已经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难不成要她说,那天后山是姓黄的人渣对她动手动脚,甚至用助学金的名额要挟自己,她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被鹿予安发现了,鹿予安挡在他的前面,让她先回教室。 后来她才知道鹿予安揍了人渣一顿,事后两个人都守口如瓶,没有把她牵扯出来,甚至也不知道鹿予安用什么方式保住了他助学金的名额。 可是谁会信呢,她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胖胖的,她知道班上很多漂亮女生都暗恋那个人渣。 一开始人渣频繁找她聊天时,她自己都受宠若惊,对人渣全然没有防备,才会跟她去偏僻的后山。 可是,她不能害鹿予安转班。十三班什么德行,她实在太清楚了。她不能因为自己害了鹿予安。少年在班上风评很不好,但是她一直都知道少年一直都是很好的人,她知道值班的同学偷懒不擦黑板时,少年就会默默地将黑板擦好。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嘴唇想要将难堪的隐秘说出来,可是她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可周围凝聚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越来越重,额头冷汗涔涔。 就在她几乎就要窒息的时候。 鹿予安突然“哐当”一声踢在肖雨西的课桌上。 还在生闷气的肖雨西委屈极了:“你干嘛,鹿予安。” 鹿予安心里没有一丝内疚,淡淡:“不小心。” 肖雨西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吧,鹿予安!你就想这么算了?” 众人的注意力都到了这边,无人注意,突然站起来的女生无神的跌坐坐在椅子上,头趴在课桌上,肩膀无声的抖动着。 “那你报警吧。”鹿予安脚步一顿,扭头漫不经心道,丝毫没有把肖雨西放在眼里。 肖雨西气得脸涨红,站起来朝鹿予安大喊道:“鹿予安,你给我走着瞧!” 身边的同桌劝道:“算啦,你和鹿予安这种人计较什么。” 难不成这口气就忍下来?自己就算了,可是鹿予安请几天就差点害死宁宁,难不成就这样让鹿予安无法无天? 肖家小霸王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想起这,他找到他新结拜的大哥。他和这个大哥一起喝过几次酒,大哥对他特别仗义,社会上也认识人,他出手一定能好好教训鹿予安,帮大家出一口气。 好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声响,平时素有余威的英语老师拿着书本走进来,他看在鹿予安那边聚集一群人,打量一圈,然后落在鹿予安身上,厌恶的说:“鹿予安你又做什么?又在欺负同学吗?” “老师!他踩了肖雨西,还踢了肖雨西的桌子。”地下不知是谁恶意的喊着。 鹿予安抿了抿嘴,想要说什么,但是显然老师并不想听他任何解释,只极其不耐烦的说:“我不管你在家里怎么无法无天,但是在我的课,你别给我搞那些从垃圾学校学来的小动作,不想听课就滚。” 鹿予安只能沉默回到座位上,将桌面上已经落灰的试卷整理放进书包,低头从书桌里面拿出英语课本,翻了一次,没找到,然后再翻了一次,还是没有。 有人把他的课本扔掉了。每节英语课开始前,英语老师都会要求他们全班诵读课文,而英语老师向来脾气古怪,没有带书,他少不了被罚。 鹿予安不再去找课本,扭头朝四周看去。素来不爱和他说话的同桌冷冷的看着他。 鹿与宁在班上的人缘很好,就连班上最孤僻的人在鹿与宁笑容下,也成为了他的好朋友。后来那个最孤僻的同学,虽然经历波折高考复读,但是在鹿与宁的安慰下,重新振作,最后事业有所成就,成为互联网新贵,一生为鹿予宁保驾护航。 那个最孤僻的人就是他的同桌。 鹿予安动了动嘴巴,不解问道:“为什么?” 面对鹿予安的目光,他的同桌也丝毫不想要为自己的行为掩饰,只厌恶的说:“你以为害得与宁住院,就能抢到他的东西了吗?他的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鹿与宁因为生病请假的事情班上已经知道,班上好几个和鹿家关系近的人透露出是鹿予安害的。 鹿予安和他同桌近一年,虽然话不多,但他也以为他们算的上朋友,可同桌眼神中厌恶不是假的。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为什么上一辈子回到班上后,同桌不在和他说话。他本来以为是那时候全班都达成一致,约定好不和他说话,同桌才这样,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鹿予安,你的书呢?”英语老师走到这边发现鹿予安桌面什么也没有,不耐烦问。他对鹿予安没什么好印象,特别是天天被鹿予安欺负的鹿与宁还是他的学习委员,是他难得喜欢的学生。 鹿予安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老师在说话,他坐在最左边,而他右耳听力不好,刚刚教室翻书声音很大,他的注意力在同桌身上。 直到女孩踢了他的椅子,他才意识到老师在和他说话,站起来解释:“找不到了,老师。但是——” “你为什么没有带书,和我没有关系。”英语老师语气很不好的打断,刚刚被鹿予安忽视,让他不开心,他不愿意听鹿予安解释,只冷冷道:“既然没有书,就站在外面去,不要耽误其他同学。” 其实可以和别人共用一本的,鹿与宁忘记带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但是鹿予安站起来,周围坐着的人看他的眼神冷漠,甚至还有人戏谑的吹了口哨,他知道不会有人愿意和他共用一本书。 他不想闹得太难堪,他记得刚刚转来这个班上时,英语老师也曾扔给他一张写满课后辅导书的书单。 所以他没有说什么,直接带着笔记本站到了教室外。 看到鹿予安站在外面,同桌才神情阴郁的把书桌里多的那本英语书塞了塞。他不后悔会得罪鹿予安,别人害怕鹿予安,可他从小就在爸爸那群狐朋狗友中见过太多鹿予安这样的垃圾,不过就是仗着身份在家里欺负与宁而已。 他不怕,与宁心地善良,知道他弟弟智力有障碍,爸爸在监狱,却还愿意把他当做朋友,还请黄老师也将他放到了助学金名单中。善良的与宁是斗不过鹿予安这种人的。 他要保护他的朋友。 第9章 课间的时候,鹿与宁也来了班级上。 不同于鹿予安,鹿与宁经常要参加各种比赛,因此总是会缺勤。 鹿与宁今天在爸爸的陪同下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昨天私自从医院回来,所以脸色显得格外苍白虚弱,惹人怜爱,要是不是他坚持,鹿正青是怎么也不会让他来学校的。 他一到班级上,班上的同学就围成一团,对他嘘寒问暖,甚至班上的女生,还特地给鹿与宁送上小卖部的热牛奶,他们这个班比较特殊,大部分人都是从初中直升上来,多年友情牢不可破,在外面也很有凝聚力,而年纪在班上最小的鹿与宁一直都是大家的小弟弟。 特别是知道他昨天送到医院急救后,有几个女生甚至眼睛都有些红了,言语中讥讽鹿予安。 鹿与宁乖巧的小口喝着牛奶和大家解释:“是我自己不小心啦,和予安没有关系。”他小心翼翼的解释,他一早上都担心之前餐厅的事情让鹿予安不开心,柔顺的卷发也因为主人的心情而显得暗淡,小鹿一般的眼睛惴惴不安的偷偷看着鹿予安,他自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但是他的一眼一行都落在关心他的人眼里。 这样的行为无疑坐实了一件事——他小心又忐忑的样子,显然是在鹿予安的手下吃了很多苦,时时刻刻都在看着鹿予安的眼色。 关心他的人更加心疼他的遭遇。 鹿予安的同桌远远坐在座位上看着这一幕,鹿与宁苍白还是强颜欢笑的样子,无疑刺痛了他,他红着眼睛看着鹿予安。 凭什么与宁都这个样子了,鹿予安还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呢?与宁那么善良。 他真正认可与宁,是有一次弟弟走失,与宁找了一晚上,要不是与宁他肯定找不到他的弟弟。 与宁不仅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是他的光。他的光不允许任何人伤害。 说来也是巧合,他那天放学看到鹿予安偷偷去了学校的监控室。结果发现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足够让鹿予安付出代价。 他本来已经决定算了,从小三教九流混迹的他,知道报复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他甚至早就想好的报复的方案,只是没有下定决心,害怕鹿家的报复。 但是如今亲眼看到鹿与宁如惊弓之鸟的样子,让他终于下定决心,鹿予安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 他阴沉的眼神一闪而过。 而鹿予安没有在意他们,他只冷冷的站在一边,他已经习惯了,每次鹿与宁无力的解释只不过会让大家对他更加怜爱,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动了他自己。 没有人注意他这个角落,学习委员咬着嘴唇,走到他的身旁,羞愧的女孩几乎抬不起眼睛,小声嗫嚅:“对不起。”她几乎没有脸来见鹿予安,她知道她和班上那些欺负鹿予安的人没有什么区别,鹿予安救了她,她没有勇气给鹿予安作证,让鹿予安承受着不白之冤。 只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作证,每晚梦里其他人对她的窃窃私语,已经让她无法入睡,她无法想象,这件事情一旦被其他人发现—— 素来不爱说话的少年,虽然看起戾气逼人,好像完全不会被人欺负的样子,但是她却知道,少年一直长期的没有在学校受到应该有的待遇。 “你没有对不起我。”然而少年却只是抬了抬蝶翼一般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睛冷静的看着她:“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无论学习委员在不在,他都会去找姓黄的麻烦。他并不觉得学习委员对不起他。 但是他不认为学习委员一味地的当做无事发生,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尊重学习委员的选择,虽然不认同,但是因为王茹,他知道女生在这个世界上总是被更高的标准要求着的。 王茹被打成那样,都有嘴碎的邻居觉得王茹活该,说是王茹不检点,和外面男人勾三搭四,说王茹没用,生不出个正常孩子,没法给家里传宗接代。 鹿予安拿出手机,将一个视频文件加密发给了学习委员,只简单说了句:“保管好。” 学习委员不明所以的打开视频,看清视频的内容后僵住——视频里是角度很刁钻的摄像头拍摄下来的。 摄像头清晰的记录了姓黄的禽兽对她动手动脚的全部过程,这份视频可以证明是姓黄的强行对她动手的,鹿予安经过救了她,她仓皇跑走的。 但鹿予安有这个视频,为什么不早早的放出去,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要在意自己的想法呢? 她茫然的抬头看向鹿予安。 但是鹿予安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他解释道:“唯一一份我现在发给你了,你不用担心还有别人知道。” 他那天教训完姓黄的之后,学校因为姓黄的一再表示不追究,所以也并没有认真去调查这件事。 而他知道学习委员的顾虑,第一时间到保安室找到这份监控,全部拷了出来,前世他也将视频给了学习委员,这一世他也一样将视频给她,以后万一遭受攻击,也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 他将选择权交给了学习委员。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承受的是什么天大的委屈,保护别人,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本能。 因为他从小就被这样教育。妈妈说,他要保护哥哥和爸爸。爸爸说,他要保护弱者,哥哥说,他们要一起保护妈妈。 从小他就被教育成为一个保护者,哪怕他和他的爸爸妈妈失散数十年,他也始终没有忘记,并且做得很好,被拐卖时,他保护一样被拐卖的弟弟妹妹,被王茹收养时,他保护王茹和乐乐,和李老头在一起时,他保护李老头。 他的本能让他保护所有对他曾经有过善意,哪怕只有一丝丝的人,他竭尽全力保护所有无辜又柔弱的人,哪怕他自己已经伤痕累累。 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为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 如果说唯一的例外——那就只有鹿与宁。他没有办法去保护鹿与宁,永远也没有办法。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他努力拼命的长成了爸爸妈妈,所有人希望他长成的模样,但是他们却不要他了。 鹿予安说完就走了,这已经是他在这个班待的最后一天,前世他没有这么快回来,因为转班的事情,他和鹿正青僵持了很久,后来回到班上时,姓黄的已经收敛了很多,他一样交给了学习委员视频,学习委员没有公开。 但是她却好像一直被这件事的阴霾困扰着,在班上日渐沉默,他记得学习委员高考考得并不好,最后黯淡的选择了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大学。 而他在毕业后,将姓黄的做的那些事情写成举报信,举报到姓黄的新学校,并且将姓黄的处置结果匿名寄给了学委, 这一次他也尊重,学习委员的选择。 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一世,一条匿名的帖子被发在了本地的论坛上,并且迅速的转发,短短时间内,就冲上本地热搜第一。 班上也炸开了锅。原因无他,帖子的内容大概就是本地品性不端的富二代早恋,被实习老师发现,富二代为了让老师闭嘴,将老师打了一顿,甚至不久后还恶意报复义正言辞去举报的同学。 帖子中还附上了很多监控的截图。 有女同学衣衫不整的从监控中跑出来,有一个学生匆匆从同一个地方跑出来,然后带着一群师生从外面赶过去,有富二代和实习老师被一群老师从后山带出来。 内容非常详尽。所有视频除了带师生们赶过去的那个同学外,其他的均未打码。 鹿予安的事情之前就在静安中学闹得很大,几乎静安中学的人都知道这件事,而鹿予安也没有挡住脸,立刻就有静安中学的学生解码视频中的人物身份,见过鹿予安的人也坐实了鹿予安富二代的身份。 毕竟鹿家也算是南市数一数二的家族。 富二代殴打毫无背景的实习老师,几乎点燃了群众的怒火。 特别是还有很多鹿予安的同学匿名评论,评论点赞第一条就是学生的匿名评论—— “LYA做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惊讶,懂得都懂,他就是个混混。唉,YN被他欺负的可惨了,心疼。怕被报复,匿名溜了。” 鹿予安看完帖子后,来不及管漩涡之中的自己,第一反应是皱眉看向学习委员。 帖子中监控的截图都是来自视角偏僻的一个监控,他那一天将最重要的几个监控都仔细检查一遍带走了,但是他并不知道学习委员是从哪个方向逃出去的,竟然还漏了这一个。 他透过众人的窃窃私语,果不其然看到女生脸色的惨白。 第10章 学习委员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女孩子,总是扎着马尾,课间大部分时间也是坐在位置上写作业,存在感很弱,甚至大部分同学,只有在听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才能想起班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但是这样一个人,在全班几乎都对鹿予安抱着深深的恶意的时候,也依旧坚持不带任何偏见去看待鹿予安。 而此刻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显然也承受不住,脑袋埋在桌子上,整个脊背都在发抖,低声啜泣。 身边只有一个好友在柔声安慰。 鹿予安还没来的及说什么—— 他手机电话铃声就响起。是鹿望北的电话。 匿名帖子上已经有人爆出了他的身份。涉及到鹿家。集团公关时刻都监控网络舆论的动向,已经汇报给鹿望北。 鹿予安是不想接电话的,但他很清楚,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事情,鹿望北确实需要了解事情经过。 然而电话一接通,鹿望北没有询问鹿予安哪怕一句,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或者位于舆论中心的鹿予安现在怎么样,他只是冰冷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发表任何言论,不要——”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鹿予安就厌恶的挂断了他的电话。 鹿望北第一次被鹿予安这样挂断电话,先是一愣,随即愤怒冲上了头,他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集团公关部的女经理看着鹿望北挂断电话阴沉的脸色,斟酌用词小心问道:“鹿总,一般这种舆论事件,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就将热度压下来,如果是诽谤,那么我们出示律师函,您看按照哪种方式处理呢?” 但热度这种东西,能够压成功自然好,但是如果压不下去,反扑反而会更猛烈。如果是诽谤,那就皆大欢喜。 鹿望北眼中带着厌恶,冷淡的说:“压热度。” 他一点也不会怀疑鹿予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鹿予安就是那样的人。 * 鹿予安回到教室,就看见学习委员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往外面跑了出去。不知道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鹿予安追了出去,他担心学习委员会出事。 天台的顶楼,学习委员擦着眼泪。 鹿予安停在几步后。 学习委员擦干眼泪:“对不起,是我太没有用了。”明明她有证明所有的视频,她竟然还会落荒而逃。 她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抽噎说:“我马上就去和大家说清楚。”她以为鹿予安是让她将视频拿出去的,到了这个份上,她也知道拿出视频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鹿予安却并有说什么,甚至没有提到视频,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的说:“别担心,我会解决。” 学习委员愣愣的看着鹿予安。她想到那一天她孤立无助的时候,少年的眼神似乎也是这样告诉她—没有关系,他会解决这一切。 少年转身离开,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才发现少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校服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显得格外空荡荡。 她突然意识到,她看过班上所有同学的资料,鹿予安其实是比她小的,和她那个最爱撒娇的弟弟一样的年纪。 他应该才是被照顾的一个。 * 鹿予安并不是凭空保证的,他仔细看了匿名帖子的内容,虽然看似证据充分。 但其实很多内容都是自相矛盾,经不起推敲,帖子更多的是煽风点火,烘托情绪,引导言论。通篇对他都是满满的恶意,每一句都极尽龌龊的去揣测他。 甚至他和学习委员都不是同时去后山的,怎么可能有什么呢? 只要他拿出证据一一辩驳,匿名贴的内容自然不攻而破。 何况他除了监控视频外,还留了一手。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出谁是那个发帖人。那个人知道很多细节,只有可能是班上的人,才会了解的这么详细。 他回到教室,敛眉扫环视上同学一周,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周围的人已经窃窃私语。 “原来,学习委员和鹿予安是这样的关系啊,怪不得鹿予安要打黄老师呢!” “黄老师也是倒霉,被打了都还顾忌他们的脸面,我看啊,有些人就是给脸不要脸,分不清好歹。” 学委的同桌努力辩解着:“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看肯定有误会,那个帖子明显就是胡说。” 但是她很快就被周围同学恶意的嘲笑—— “怎么?你怎么帮鹿予安说话?你不会和你好朋友一样喜欢他吧?”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鹿予安就是那样的人。 没有怀疑前后矛盾的匿名贴是否正确。 在他们心中,向来跋扈又孤僻的鹿予安欺负过不少同学,他做出这种事有什么奇怪的呢。 成绩不好,关键是人品还不行,他的恶名连外班都知道,他们有时被问起来,都会为和鹿予安同班耻辱。 他出现在后山,难不成还是去做好事的? 在他们看来这个帖子简直是天降正义,发帖子的人不过是仗义执言。 肖雨西幸灾乐祸的说:“苍天有眼啊。”他翘着椅子,大手一挥在班级群发红包,庆祝这件喜事。 鹿与宁扯了扯肖雨西的衣角,让他不要太过分,弯腰恳请着众人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大家不要在提起,谢谢大家。”他努力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帮助鹿予安平息着风波。 看在鹿与宁的面子上,大家的窃窃私语总算安静下来,鹿与宁见状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他一转头就看鹿予安冷着脸走进来,他不自觉后退几步,嘴里小声说:“二哥。” 鹿予安却视若无睹,他没有时间关心鹿与宁做什么。 但是鹿与宁此时委屈求全的样子,更是让周围围观的人抱不平—— 鹿予安没有搭理他们,匿名贴中的爆料者虽然可以掩盖自己的身份,但是清楚太多细节,只可能是他们班的人。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同桌简承身上。 同桌在小说中戏份很重的配角,后面鹿与宁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简承也是用网络上的舆论帮助鹿与宁度过了难关,并且让伤害鹿与宁的人付出了代价,当然这些全程鹿与宁是不知情的。 他记得没错的话,那天他离开监控室后,看到了简承。 察觉到他的目光,阴郁的少年抬起头,朝他挑衅一笑。 “是你?”鹿予安大步停在简承一步外肯定说:“删掉帖子。” 原因想都不用想,无非是要替鹿与宁出气。简承对鹿与宁偏执的可怕,任何让鹿与宁不开心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简直像是鹿与宁身边的一只没有道理的疯狗。 鹿予安只能将其之归于鹿与宁身上特殊的魅力。 简承站了起来,他其实比鹿予安还要高一点,低头看着鹿予安,眼中全是挑衅,嘴上却无辜的说道:“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 简承此刻并不后悔,他和妈妈弟弟相依为命,他从来没有嫌弃过他们是拖累,永远单纯天真的弟弟更是他心底的软肋,在他们一家最艰难的时候,妈妈丢了工作,弟弟走丢了,大冬天,他冒着寒风到处去找,最后是与宁将弟弟找了回来,弟弟被送回家的时候,身体已经发烧,可以说与宁是弟弟的救命恩人。 在纷飞大雪里,与宁在回响着圣诞颂歌的街头牵着弟弟朝他走来的画面,是他永生不忘的记忆。 遇到与宁之后,他们家的情况也越变越好,妈妈重新找到工作,弟弟的病情也稳定,而鹿与宁知道他家的情况之后,非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离他,知道他需要给弟弟需要治病,帮助他申请了助学金,前几天这笔钱到账,用来支付了弟弟的住院费。 可以说又救了弟弟一次,他欠鹿与宁的实在太多。伤害与宁的鹿予安,就是他最大的敌人。 鹿予安是大家关注的中心,两人的争执也已经引起注意。 虽然孤僻的简承在班上也没有朋友,但是刚刚鹿予安对鹿与宁的恩将仇报的态度显然激怒了班上的同学,大部分人还是站在简承这边,有几个男生不满的围了过来—— “鹿予安,你别太过分。” “鹿予安,你想做什么——” 他们脸上的厌恶不加掩饰,在他们看来,哪怕帖子是简承发的,他说的也是实话,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鹿予安却无视他们,盯着简承一字一句说:“你大概误会了。” “我并没有在问你的意见,而是在要求你。” 他声音顿了顿:“你妈妈现在的工作是在KTV当前台对吧?” 简承神色大变问道:“你什么意思?” 鹿予安只是冷冷说:“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简承住的那一块,和他当初住的是同一个街区,他妈妈工作的那家KTV,是他之前工作过的,如果不是他知道简承的情况,去帮他妈妈联系到这份工作,又怎么会轮到他妈妈呢。 简承恶狠狠的盯着鹿予安,鹿予安坦然和他对视。最后他咬着牙将帖子删除掉。 鹿予安也笃定简承会退缩,不敢拿家人来赌。 源头帖子已经删除,但帖子已经被散布出去,简单的删除或者压热度已经不能解决这件事。 但鹿予安还有其他后手,他看了看时间—— 果然,姓黄的已经发帖在网上澄清一切都是误会。 他当初动手并不是一味莽撞的动手,他其实也给自己留了证据,当时的录音,和姓黄的有问题的助学金名单。 只不过鹿正青从来没有问过他而已。 说来好笑。 姓黄的从来都不敢要求学校处分他,要求处分他的竟然是鹿正青。 黄老师帖子出现的时候,这件事的热度已经逐步在下降了,本来就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黄老师的解释,更是给这场事件下了定义——一场玩笑。 虽然班上的同学并不相信,当天的事情是鹿与宁发现,与宁是不会撒谎的,如果真的是玩笑,怎么会打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玩笑。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的。班级众人更加厌恶的看向鹿予安。 在他们眼里,就是鹿家用钱摆平了这件事。 不知道是谁带头说了句—— “鹿予安为什么还是在我们班?” “是啊——我们不欢迎不是我们班的人?” “不是我们班的人快滚!” 恶意迅速的蔓延着,尤其是对着一个本就不受班级欢迎的人。 鹿予安看着众人如有实质充满恶意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惊讶。从来这个班的第一天,他就承受着这样的恶意。 而正在这时,教室门被推开。 班主任跟着一个年纪约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中年女人穿着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她看着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的学生,皱了皱眉说:“小李,这就是你们班的学生?” 班主任连忙像学校负责这件事的副校长委婉解释说:“钟校长,你不知道情况,鹿予安平时在班上也比较孤僻,其他学生还年轻,黄老师和他们关系也很好,情绪激动了点,有矛盾有也情有可缘。” 班主任下意识的看向鹿予安。在他眼里,鹿予安无疑是这些事的罪魁祸首。 网上热帖的事情,学校也已经接到消息。 钟校长是学校专门负责调查这件事的老师,中年女人推了推眉间的眼镜,眉头皱得更加深,都是教书多年的老师,她怎么听不出小李的意思,他言语中已经将问题都推给了那个叫鹿予安的学生。 班主任的话刚刚说完。 地下学生就纷纷说道。 “不是这样的,老师,是鹿予安先欺负人的。” “他总是欺负同学。他也已经转班了,不是我们班的人了。” “鹿与宁看到了他动手打了黄老师。” 几乎是一面倒的言论,并没有让她露出轻松的表情,钟老师神色更加晦暗不明看着班主任,她环视一周,朝众人问道:“谁是鹿与宁?”她能顾看的出来,班级大部分学生对这个叫做鹿予安的孩子有着极其强烈的排斥。但无论原因是什么,班主任作为班级的管理者,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鹿与宁站了出来,看了看鹿予安,为难的低下头,有些犹豫。 钟老师耐心的问:“你看到了什么?” 鹿与宁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他选择说出自己的看到的:“我看见鹿予安先动手的打了黄老师。” 钟老师听闻却没有立刻做出判断,反而看向鹿予安问道:“那你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有什么人可以给你作证吗?” 鹿予安摇头,他并没有可以帮他作证的人。 “我可以作证。”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学委推开教室门,这一次她的身体依旧发抖,但是鼓起勇气,朝所有注视她的人说:“事情不是这样。” 她不想永远被保护,这一次她也要保护别人。 她已经将整件事情整理发到网络上加以澄清。 视频中,女孩和老师一前一后的走到后山,然后远远隔着几步远的男人四顾左右无人,朝女孩伸出手,要拦住她的肩膀,女孩见状要离开,却被男人一把拽过。 然后鹿予安出现,学委仓皇跑走。 短短的几分钟,事情已经非常清楚,帖子中的详细的列出了时间线,证据充分。甚至最后还说明了,鹿予安一直不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尊重自己的想法。 视频看完了。 众人都是久久没有说话。真相已经很清楚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 鹿予安这种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但是他偏偏都做了。 甚至不要求任何回报,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任由他们的误解。 这个人真的是他们影响中,总是没有道理欺负与宁的品性卑劣鹿予安吗?众人的目光都是茫然的,似乎像是从没看清过他。 他们一时间不知道鹿予安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有部分目光落在鹿与宁身上。 有人小声抱怨道:“与宁,你也要看清楚再说啊,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的。”现在好像搞得他们都是坏人一样。 鹿与宁白皙的脸已经羞得通红几乎要钻到地洞里:“对——对不起。” 众人也不忍心再说什么。 旁边肖雨西心疼道:“和与宁有什么关系啊,他不过就是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而已。” 钟校长推了推眼镜,像是柔声朝学委说:“你遇到的事情学校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然后她严肃朝班主任说:“发生这种事,作为班主任你你需要负首要责任。你既没有及时发现实习老师违规行为,有没有洞察班上的情况。在班上有不好的苗头时,不但加以制止,甚至放任发展。班主任不仅仅是要教导知识,更是要教导学生的品德。” 这一番话已经说得极其重了。 班主任这么多都没有被人这样点名批评过,他神色难测的看向鹿予安。 他本以为鹿予安不过是一个难以管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富家子,然而现在他却不确定了,他自认为他做不到鹿予安这样。 他看着少年眉目,突然隐隐约约想到,其实不管学校的哪个地方,鹿予安看见他总会礼貌的站在一边朝他问好。 鹿予安似乎也没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钟老师看向简承严肃道:“你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确实很不负责任的将你臆想的内容发到网上,作为惩罚,这一次要写检讨,并且我会给你一个记过处分,你服不服?” 简承神色难看的点点头,记过就意味着他没有资格再参加下一年的助学金评定。但是,没有关系,为了鹿与宁,为了他的光,这些都值得。 最后钟老师才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鹿予安说:“你做的很好,保护了女同学。我听说你因为黄老师的事情,而转班级,1班是我们年级最好的班,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让你转回1班?”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都看向鹿予安,神色复杂。 有个别直爽的人已经说“这次是我们不对。” “你想回来就回来吧,我们不拦着。” 然而出乎所有意料。 鹿予安环视了周围一圈,看着围在鹿与宁身边的众人,最后朝钟老师摇头说:“不是一班不要我,而是——” “我不要一班。” 众人都是一愣,然后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有人气愤道:“鹿予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自己不知道啊,刚刚还一副要赶人的架势,现在你们说回来就回来啊、?”刚刚一直为他们解释的学委同桌嘲讽道。 钟老师一愣,转而说道:“好,那我们就以后再见。” 她没有说的是,她已经确定会是十三班新的班主任。 而鹿予安要转过去的班级就是十三班。 背着书包离开教室之前,鹿予安从简承身边走过,简承一身衣服干干净净,他校服领子已经洗的发白,球鞋边缘也已经磨损,两人擦肩而过时,鹿予安冷淡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和鹿与宁走的那么近。” 这是他给简承的最后一句忠告。 他其实不明白,简承为什么要和鹿与宁混在一起。 鹿与宁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鹿与宁、肖雨西而言,成绩根本不重要,高考也不重要,甚至上课也不重要,但简承呢? 肖雨西可以二十四小时给鹿与宁收拾烂摊子,是因为他不在乎其他成绩。 前世肖雨西的成绩不过中下游,原本准备留学的,但是因为鹿与宁被中美提请录取,他临时决定留在国内参加高考,最后几个月他根本没有上课,肖家请了名师在家一对一辅导,肖雨西照样考了很不错的成绩。 但是简承却复读一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在鹿与宁身上多一点,在其他地方就要少一点,而鹿与宁往往是麻烦不断的,天天给鹿与宁收拾烂摊子,被鹿与宁几句发自内心的感谢和笑容吸引,整天想着鹿与宁,高考又怎么能不失利? 简承每天起来,就要为下个月的生活费担心,他的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只为能够多攒一些钱,他每天都要尽可能的在学校做完作业,因为回家他要照顾那个被关在家里一天,无法自理的只会大声尖叫的弟弟。 一年的时间,可能就意味着简承的弟弟能够早一天接受更好的治疗,意味着简承几乎要被榨干的母亲能够在命途多舛的人生中多剩下一些。 鹿予安为什么能够知道的这么清楚。因为曾经的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他当初选择帮助简承—— 但是,现在围着鹿与宁转的简承却让他觉得不配,除了鹿与宁之外,简承的世界似乎没有丝毫的底线。 鹿予安走后,简承久久的阴沉着脸。 突然一道影子挡道他前面。 简承抬起头——是学委。 学委一字一句的问:“帖子是你发的对吧?”她看到了一部分简承和予安的争执。她的声音并没有过多的愤怒,甚至过多的情绪。 简承冷漠点头。 然而学委却并没有愤怒,反而是一阵轻声的叹息。 但简承却疑惑。 不,不该是这样的。 学委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反应,甚至她看着他的眼神,让他看不懂的。开玩笑,他怎么需要学委的同情。 简承面沉如水。 然而学委开口说道:“鹿同学去找姓黄的是因为助学金名单有问题。” 助学金名单有问题? 不,这一次助学金名单很正常。他也在助学金名单上。 简承忽然意识到——有一种可能。他的一下子变得神色很难看。 不可能,鹿予安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做这样子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然而学委的话淡淡打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说:“我不知道你和鹿予安之间有什么误会,但是鹿同学是为了你的事情去找那个人渣,然后才碰到我。” 不,不可能。 简承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但是他回想起整件事,知道学委没有说谎的必要。 是鹿予安让他进入助学金名单中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简承攥紧了手上的笔。 “我本来以为你们关系很好的。”学委叹了口气说:“我之前圣诞节的时候还看到鹿同学牵着你的弟弟找你。” 简承猛地抬起头,直直的盯着学委,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问:“你说的是去年圣诞还是前年。” 学委不明所以的回答:“去年圣诞。” 啪嗒一声,简承手中的笔被折断。 他清楚的记得,去年圣诞那天就是他弟弟走丢的那天。 可找回他弟弟的不是与宁吗? 为什么牵着他弟弟的手是鹿予安? 不可能,那一天,明明就是与宁把他弟弟带回来的。 简承记忆里向来很好,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鹿与宁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弟弟是他找回来的。 从来都没有。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非常可怕。 第11章 鹿予安接到邻居哥哥的短信,说是李老头留下的房子这几天有不清楚的人进进出出。 鹿予安担心真有贼不长眼偷到李老头破院子里去,下课就往李老头院子跑去。 虽然是白天,但阳光都照不进去的破旧巷子格外的阴暗,巷子边上累积着泛着恶臭的污水,泛着绿色色脏水中依稀可以看见几个漂浮的针头,上面苍蝇嗡嗡的盘旋。 城中村流动率很高,不过是大半年没有回来,周围的邻居就已经换了一大半。 鹿予安住在巷子里的尽头,而李老头家就在另一侧。 巷子头最近新安新装了路灯。 初中那几年,王茹被李方嘉打得狠了,身体一直不太好,李方嘉成天在外鬼混,乐乐那端时间情况非常不好,总是无缘无故咬人,需要药物干预,那些药也报销不了,他只能他私下找了一些看场子的活。这种活不需要年纪多大,机灵就行。 一下课就往那边跑,每天回家基本在半夜。 那段时间,这一片出了好几起晚上持刀抢劫的案子,没有监控,警察也没有什么办法。 鹿予安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只往自己书包中塞了把水果刀。 但每天他回家,都看见李老头撑着个拐杖,打着手电筒站在巷子口等着他。 他问李老头,这把年纪这么晚还在外面干嘛。 李老头梗着脖子说,天太热,出来乘凉。 再后来,他就看到李老头,用小推车重新又撑起那个杂货小摊子在篮球场卖冰水,他知道李老头是为了他。 炎炎的夏日,他把李老头赶回家,自己去替他摆摊。 李老头其实眼睛不太好,有很严重的眼疾,几近失明,所以他很少自己作画,偶尔情况好不错的时候,画出的水墨山水也是墨色淋漓、浓重郁积,黑密厚重,画材店老板嫌弃远远看过去黑乎乎一片,不清爽,不肯给高价。 刚刚上初中的鹿予安去医院问过做恢复视力的手术多少钱,他算了算,等他工作几年,能够把钱凑齐。但没想到李老头没有等到那天。 李老头病得坐都坐不起的那段时间,他按照李老头的意思,将李老头带回了家,李老头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最后一天,反倒清醒,一遍遍拉着他的说,反复说,他太要强,害怕留他一个人,没个亲人照顾。 最后那句含糊的爷爷。鹿予安也不知道弥留之际的李老头也没有听到。 所以,鹿家回来找他的时候,他只犹豫一个晚上,就跟着他们回去了。他想,七七李老头回来看他的时候,能够走得安心点。 不大的院子远门深锁,大铁锁上有厚厚的锈迹,荒芜许久。 鹿予安熟练的从墙边豁口翻上去,轻巧的落在院子里面花圃里,李老头很喜欢种花,可惜他最后病重的时候,已经照料不了那些花儿,他努力学着李老头的样子照顾,但是他没有天分,花还是死去,只剩下片片荒芜的野草。 鹿予安四处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乱翻的痕迹,才放下心,这一片太乱了,他搬到鹿家之前,请邻居定期来看看。李老头满屋子都是他卖不出去的画和各种骗着鹿予安做的颜料,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应该不会有人不长眼,偷到李老头家里。 虽然是这样,鹿予安还是将李老头的那些画好好收起来,将房子门窗都锁好。 走之前鹿予安想了想还是从屋子翻出前做的石青、广红、胭脂红等颜料揣进校服兜里,修补妈妈那副画需要用到这些。妈妈作画的时候用的也是天然颜料,修补自然也需要用天然颜料。 相比市面流通的通货颜料而言,天然颜料其实色彩更加妩媚鲜艳,保存的时间也更加旧,只是制作复杂,现在少有。 因为李老头作画都是用自己制作的天然颜料,所以鹿予安也会,特别是李老头眼睛越发不好之后,屋子里的颜料大部分都是鹿予安制作的。 离开小巷的时候,巷子门口却突兀的停了辆亮黑色的迈巴赫。这种车在这片少见,最起码鹿予安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都没看到过,因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巷子口四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见鹿予安走出来,抽着烟,插着兜走过来,将鹿予安围住,为首的黄毛青年目光上下打量鹿予安,递了烟盒问:“鹿予安?” 鹿予安被四人人围住没有丝毫的胆怯,镇定自若从中抽了根烟,顺手接了打火机,没有抽,任由烟雾在指尖弥漫,才反问:“肖雨西找你们来的?” 这四个人从放学就跟他一路,到巷子里,才被他甩了,没想到竟然守在巷子外。除了肖雨西,大概也没有人这样持之以恒的找他麻烦了。 他了看他们打扮,想了想又追问一句:“郑哥路上的?”郑哥是在这一片混的,这一片的小流氓们多少听过他的名字,一直帮他的邻居哥哥就是跟着郑哥的。 他这话一说,黄毛青年没有之前随意,反倒细细打量鹿予安,谨慎问道:“兄弟也是郑哥朋友。”。郑哥是这片的大人物,他们充其量只在远远看过几眼。 鹿予安不可置否的点点头,黄毛看着眼前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心中也有些吃惊。 以往这种没见过世面的高中生都是软柿子,随便吓唬一下,乖得就和兔子样的。而眼前的这个明明校服套的好好的,白的像个小娘们一样,但是周身愣是一点乖的感觉都没有,左手满不惊心的拿着烟,一看就是个硬茬。 那双眼透着狠劲,一说话比他们还像混社会的。黄毛也不想惹麻烦想了想说:“兄弟,既然我们都是郑哥朋友,但你毕竟害的别人朋友去医院急救,多少你理亏,只要你和我兄弟电话道个歉,那么今天我做主这件事就算了解?” 得了,鹿予安一听就知道肖雨西是替鹿与宁来抱不平。 黄毛拨打肖雨西的电话,简单说了两句,肖雨西的嚣张声音就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别人会因为那些视频觉得鹿予安是无辜的,但是他可不觉得,过往鹿予安对与宁做的都是假的吗?这次还害的与宁去急救。 肖雨西洋洋得意:“他妈的鹿予安,你也有今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鹿予安低头将手中烟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扑哧轻蔑一笑,抡起书包往那几个人身上砸嘲讽:“肖雨西你个傻逼玩意儿。” 一打四,算不上什么大场面,鹿予安见识过比这个厉害多的。 最后那几人灰溜溜抱着头跑走的时候,鹿予安只受了点轻伤。他这些年打架都没有输过,无他,其他人不像他那么不要命豁得出去,他遇到的大部分小混混都色厉内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穷凶极恶。 鹿予安喘着气,坐在地上,满不在乎的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伸手才发现左肩撕拉的疼,他伸手到一片潮湿温热,才发现手掌心全是血,原来左肩划开一个巴掌大的口子,血肉翻开。 是刚刚在打架时不小心被铁棍划伤的,不算什么严重的。 巷子口因为刚刚的打斗一片狼藉,竹竿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门口的垃圾桶也被踢翻了好几个。 鹿予安头疼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弯腰将刚刚扔在地上的烟头捡起,扔在巷子口垃圾桶,把打翻的垃圾桶扶起来,然后将刚刚抡书包砸人时候满地乱飞的书一样样塞回到书包里。 下次打架他再也不要用用书包抡人了,收拾起来麻烦。 鹿予安面无表情的弯腰正准备捡起最后一本书。 迈巴赫后门咔嚓一声被推开,车主跨步下车。 鹿予安猝不及防猛地上迈巴赫车主,他连忙后退,但却倒霉的脚掌一崴,重心往后栽,他调整重心也来不及,眼看就要狠狠摔倒地上。 但被撞的人反应迅速,左手手掌稳稳的包裹住他整个手腕,伴随这股力道的是男人身上淡淡的桦木香气,鹿予安反应很快,立刻反握住那人手腕借力后退站稳。 炙热的温度顺着接触的皮肤传到手心,那人的力道极大,鹿予安浑身汗毛倒竖,毫不犹豫的松开反握着手心,手腕用力挣扎,迅速的将手从那人手掌中挣脱出来,后退一步。 鹿予安的行为甚至称得上有些过激。但是鹿予安确实对陌生人的靠近非常警惕,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已经特地去克服,平时几乎看不出来,但是在这种意外的情况,他还是控制不住。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近乎于过激的抗拒,松开手,将手抬起朝鹿予安示意,后退一步,主动和他拉开距离。 鹿予安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慢慢的放松下来,打量那人,那人看起来二十六七,身高很高,乎可以将鹿予安整个罩住,身材挺阔,脸部线利落,长得很好,穿着白色衬衣,扣子却到最上方一个,简单的装扮,在他身上却只有一股贵气,整个人近乎冷硬的锐利,周身与小巷格格不入,但气质却和鹿正青、鹿望北惊人的相似。 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鹿予安和上流圈子交集不多,因此认不出他是谁。 鹿予安心中冷静判断。他目光渐渐下移,发现男人露出在衬衣外的手腕上有道白色的划痕,此刻已经红肿起来,是他刚刚太过用力,被他的手划伤的。 莫因雪也上下打量着鹿予安。 少年长相无疑是出色的,张扬明丽,但却眉目间过分的凌厉,却让少年有着极强的侵略感,眉心刀疤,更是让少年显得暴戾,简直是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好惹”几个字。 但偏偏少年的黑发却很柔软,零落的散落在额头间,配上抬眼看着人时候,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竟然有了丝说不出乖巧的意味。 莫因雪并不在意自己手腕上的划痕,目光落在鹿予安血肉翻开的左肩上,眉头微皱。他与少年非亲非故,但是他家中也有与少年年纪相似的的叛逆弟弟,因此忍不住多了看了一眼。 鹿予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扯了扯校服,狰狞的伤口被衣领挡住,也知道刚刚确实是自己反应过激,男人手腕上两三厘米长的红肿,他抿了抿嘴道:“抱歉。” 男人周身的气质,让鹿予安实在不喜欢,总会让鹿予安想起鹿与宁圈子里的那些朋友, 莫因雪欣然受下,朝鹿予安问路:“你知不知道照德画材点往哪边走?”他将少年当做住在巷子里的原住民。 听到照德画材店几个字,鹿予安眉毛一跳。 他自然是知道照德画材店,店里虽然卖着各种天然颜料原材料,但是更主要的是干着国画买卖的营生,李老头生买过几幅画给那家店,价格被压得很低。更主要的是,那家店还经营古画文物的买卖。 在附庸风雅的富二代冤大头圈子里还颇有名气。 是李老头告诉过他,那家店几乎全部都是仿古画,但卖出去的价格是按照仿古画卖的,还是古画卖的,那就不一定了。 鹿予安上下犹疑的打量眼前这个人,无疑已经将他打上人傻钱多的标签,鹿予安将方向指给那人,嘴唇微动,刚想说什么—— 那人手机响了,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那人反问:“那副画是《尧山远行图》宋代摹本?” 鹿予安眉心微动,他不是有意听的,但李老头和他讲过《尧山远行图》虽然是魏晋作品,但是现存只有是元代的摹本。宋代摹本比元代摹本更久远,自然也比元代摹本更具有收藏意义。 但是李老头和他说起颜料由来的时候说过,《尧山远行图》通体由一种特殊的颜料作为底色构成,这种颜料是一种矿石的伴生矿,在宋代已经绝迹,市面上绝对不能流通,在元朝后期才重新发现这种矿石。 那既然如此,宋代的摹本又是怎么来的呢? 李老头就曾经说过,古画一行其中门道太多,就连博物馆摆着的那些传世名作中,都有不少出处都有存疑。 外行人要入这一门,免不了要交些学费。 越是有钱人,栽在这上面的就越多。 他看向那人快步走开的背影,心里约莫已经肯定这个人估计是要教学费,当一次冤大头。 他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但是—— 他说的话会有相信吗? 那人回头眼神恰好又对上鹿予安,鹿予安心虚的低下头,将书装模做样的往书包里塞,等到他在抬头时候,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鹿予安抽了抽鼻子,那股讨厌的香气似乎还是没有消散。 * 莫因雪耐心听电话那边说完才好笑道:“嗯?宋代摹本?莫天成,你又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古玩市场?” 说完他将电话挂断,朝少年指的方向走去。 莫因雪是来替外公寻找失散多年的师弟。那位叔公姓李,早年因为一些误会,多年不曾和外公联系,直到不久前一封托孤信,辗转多处最终历时两年才送到外公手里。 外公身体大不如前,一看到故人之约,拖着病体就要前往南市,被他劝下来。信件辗转被毁了一部分,李叔公的地址和小弟子的名字都不清楚了,偌大的南市,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刚从欧洲拍卖场下来,马不停蹄就赶到南市。他派人找了许久才在这边一家画材店看到疑似落了李叔公款识的画。 莫因雪想起刚刚在巷子里看到的——住在巷子里的多是外来南市定居的流动人口,流动性大,找人是难上加难。 他眉间不免有丝郁色,低头才发觉衣袖上有丝殷红的血迹,是刚刚那个高中生留下的。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 他看见巷子口,那个高中生背对着他,背影单薄,插腰低头看着满地狼藉,弯腰慢慢的将刚刚打翻的垃圾桶扶起来。 莫因雪忍不住想—— 打架的时候倒是看不出这么乖。 第12章 鹿予安回到鹿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远远的就看将宅子里灯火通明,门外停着几辆豪车,和鹿家生意上有所往来的肖家也来了。餐厅里长桌布置了精致餐具。 鹿予安这才想起,今天早上鹿正青似乎说过会有客人拜访。 他们父子二人聊得正开心,并没有发现鹿予安回来,反倒是侧坐在鹿与宁身边的肖雨西一眼就看见他,挑衅的朝他一笑。 鹿予安身上校服灰不溜秋,因为打架有些脏兮兮的,肩膀上的伤已经被校服盖住,但身上还是有些细小的伤口,嘴角也有些红肿,他其实受伤并不严重,但是从小他的皮肤微微用力就很容易红肿。也因为这个,李方嘉发完酒疯之后,他会看起来非常糟糕,王茹也只有会在那个时候清醒一些,抱着他哭,甚至会收拾东西想要离开李方嘉。 但这都只是暂时的,只要他稍微好一些,王茹就又会因为李方嘉的苦苦哀求而动摇,这种情况直到他长大后,李方嘉才不敢在他的面前动手,可是他不在家时,李方嘉会变本加厉的对王茹和乐乐动手。 可最让他无力的是王茹竟然主动帮着李方嘉遮掩。他有时担心他回鹿家,王茹和囡囡会被李方嘉活活打死。 所以回到鹿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私下里找鹿正青要了一笔钱,那个时候鹿正青大概对他还有愧疚,没有问那笔钱的用途,很爽快的给了他,这笔钱李方嘉不知道。鹿家给李家作为答谢的那笔钱,是落不到王茹和囡囡身上的,所以他告诉王茹只要离开李方嘉,搬回老家,他会按月把这笔钱打给她,用来给乐乐治病。 总算王茹作为母亲还是理智了一回,答应他搬回老家,前世最后几次联系的时候,王茹让他不用在打钱,她重新找开了店,也认识一个不嫌弃乐乐的男人。 算算时间,王茹现在已经在老家重新走上正轨。 随着鹿予安的靠近,原本交谈的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 鹿予安已经习惯,他们父子三人感情非常好,就像完整的一家人,有着漫长时间共同生活才能磨合出来的默契,前世他会厚着脸皮坐在他们三人周围,听着他们说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那些事,比如过去一家人度假的瑞士雪山,比如鹿与宁小时候过生日时鹿正青送的小马驹。他绞尽脑汁插进他们的对话之中,努力说上两句,融进他们所在的圈子。 但是现在他并不想没有眼色的讨嫌。 鹿正青很不喜欢他打架,因为这个找过他很多次,他也不想惹麻烦,所以径直往房间去。 谁知肖雨西阴阳怪气的:“鹿予安你怎么才回来啊?” “关你什么事?”鹿予安心中暗骂他就是个就喜欢在鹿与宁面前装模作样的傻逼,目不斜视的就要上楼。 但一直沉默不语的鹿正青只觉得一股火往自己脑子钻。 予安怎么能对客人也这样没有礼数。他知道学校的事情,了解道予安和老师打架是情有可缘,本来他内心还有所内疚,但看予安现在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的那些愧疚早就忘记。 不论予安做了什么,他对宁宁的绝情,是自己亲眼看见的。 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好好管教予安,就不打算任由他这样发展下去,他沉声:“予安,雨西是客人,好好说话,不要这么没有礼貌。” 他说完皱眉看了鹿予安脏兮兮的小腹,没等鹿予安回答又接着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肖雨西没安好心假惺惺道:“哎呦,这是和人打架了吧?予安你没事吧?” 他可不怕鹿予安说是他找的人,反正鹿予安脾气暴躁,经常打架,有谁会相信他。鹿予安电话里那句傻逼可把他气坏了,鹿予安害的与宁那样惨,鹿伯伯竟然都没有罚他,他一定要给鹿予安一点颜色。 鹿与宁站起来着急道:“二哥,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听到打架两个字,鹿正青只觉得脑子里什么东西炸开了,气急质问:“你怎么又和人打架?” 予安之前生活条件虽然不算好,但是养母温柔强韧,对予安和亲生孩子一视同仁,可予安好的不学,偏偏学坏的,沾染了他养父的社会习气,喜欢和人动手,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上次动手还没有过几天,又和人动手,实在是屡教不改。 鹿正青正要发作。 正在这时鹿望北带着客人走了进来,鹿正青只能作罢。 鹿予安可不再以鹿正青的愤怒,趁机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们距离,时刻准备溜回房间。 不过今天是谁来鹿家,鹿家这么重视?庄园外的草坪都重新修剪。 鹿予安随意的朝客人那里看去,只是一眼,琥珀色的眼睛不由瞪大。 朝门外走来的两人,为首的五十岁上下,穿着月白色大褂气质儒雅,紧跟在他身后年轻男人,穿着白色衬衣, 正是下午在巷子里遇到的男人。 莫因雪也看到了鹿予安。 鹿予安若无其事的移开眼睛,低头看着脚尖,就像没有认出来一样。 鹿正青无奈朝杨春归道:“教育孩子,让你们见笑了。” 他转头看向莫因雪,夸赞道:“这就是因雪吧,果然一表人才。我看了你去年一手负责的秋季拍卖会,从布展到最后拍卖都别具一格,我记得最后成交率也破了纪录。” 鹿正青听过莫因雪的名字。港城莫氏的长孙,两年前莫氏掌门人病重,莫因雪以雷霆手段入主莫氏,虽然只是担任副职,态度强硬的压制住莫氏的元老,莫氏旗下主核心业务嘉仕德拍卖行,在他手下单场拍卖会成交额屡次破十亿,虽然如今已经退出莫氏的经营。 但鹿正青却不敢小瞧莫因雪。 莫氏培养出来的嫡长孙,又怎么会是等闲之人,《雪行寒山图》国宝回拍这种国家机器都参与的事情都交给了莫因雪,可见莫因雪在莫氏当中的地位。 莫因雪谦逊点头淡淡说:“不过是家里长辈抬爱,让我担了虚名而已。” 杨春归不是商人,没管他们之间的寒暄,进来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鹿予安身上,径直朝他走来,忍不住连连称好:“你是予安对不对?很好,很好,是个好孩子。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说完他又补充道:“你的眼睛可真像你妈妈啊。”声音满是怀念。 听到妈妈两个字,鹿予安睫毛微微颤动。 少年其实并不是乖巧的长相,不说话是总是显得脾气很差,而此刻却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还算乖巧的笑容,僵硬的低头叫了声:“杨伯伯好。” 就像是努力将自己身上的刺收起来,害怕扎到人的小刺猬。 莫因雪看在眼里,少年和巷子里生人勿进的样子真是截然不同。 不过,他眼中疑惑转瞬即逝。 鹿家经营百年,在南市也是一流豪门,他们家的孩子竟然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而刚刚他进来时,少年孤零零一人,挺直脊背站在一边,虽然牙尖嘴利浑身都是刺,但看起来却格外的单薄。四个人围堵自家孩子,孩子被欺负,家里就是这样的态度吗? 他想起杨伯伯和他说起过鹿家的事情,心里猜到原因,不由心中微动。 他是莫家长孙,低下有很多的弟弟妹妹,他从小就是那些孩子们的哥哥,小姑姑家就有个孩子,走失多年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头,好不容易找回来后,家里如珠如宝般呵护。 他平时也是多加照顾,如果那个孩子,在家里被这样对待,该不知道委屈成什么样子呢。 可莫因雪并非多管闲事的人。 杨春归和鹿望北寒暄后,转头和莫因雪道:“望北你已经见过,予安和与宁是你鹿叔叔的孩子,与宁这孩子会画画,画得很有灵性,他画的宫灯给你外公看了,你外公难得的也说不错呢。” 能被颜老说不错的晚辈,整个国美界也没有几个了。 鹿与宁脸上笑容僵硬,眼底慌乱一闪而过,心底滋味复杂。 鹿望北听闻脸上不自觉骄傲的笑笑。他的弟弟自然做什么都好。 鹿与宁得到这个机会其实并不容易。鹿与宁这几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老师了,长期的空窗对一个正在成长期的画家是非常磋磨的,鹿望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行动力很强,处处为鹿与宁留心,细细谋划,最后才找到这个机会,甚至为此动用了外公那边的人脉。 但是鹿望北并不后悔。 因为他的弟弟就应该得到最好的,这是做哥哥的责任。 他目光带过鹿予安,刚刚鹿予安对杨春归的热络,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心底泛起一丝凉意。但愿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鹿正青看着两人也是一脸骄傲,父子三人站在一起,温情脉脉。 哪怕莫因雪与他们并不熟悉,也知道他们三人的感情非常好。 他目光微侧,看到不远处少年抱胸靠着一边的墙上,伤口掩藏在校服之下,脊背挺得笔直,宽大的校服衬托的人异常单薄,手指无聊的缠着书包的背带。 “可惜予安不会画画”杨春归又忍不住感慨。可惜师妹血脉相连的孩子竟然都不会画画。 “予安没那个天分。”鹿正青随口答道。 不会画画? 莫因雪挑眉,侧头目光深深的看向少年半晌,终于淡淡问道:“你就是与宁吧?” 杨春归一愣,连忙介绍道:“这个是予安。” 鹿与宁在弯起眼睛连忙乖巧软糯解释:“因雪哥哥,我才是与宁呢,这是我二哥啦。” “是吗?”然而莫因雪却话音一顿,落在少年的侧脸上,似不经意般淡淡问:“杨伯伯,你不是说只有鹿家只有与宁会画画吗?怎么予安也会?” 鹿予安漫不经心玩着书包背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莫因雪。 第13章 鹿正青最先反应过来解释:“因雪,你误会了,予安是不会画画。” 予安刚回来的时候,他恰好给与宁找了本地的知名画家教导,予安知道后,和家里闹了一会,他便帮予安找了与宁启蒙的老师教导,谁知道予安受不了画画的枯燥,才几天,就没有去了。 他没有办法,但是也无可奈何。 “是吗?但予安不会的话,手上怎么会有石青的粉末?”莫因雪看向鹿予安的手腕,“还是五青,世面上可不多见。” 所谓石青,是颜料的一种。 鹿予安低头看向自己左手,才察觉他小指上沾染青色的细碎粉末,是从李老头家拿颜料的时候碰到的。 “咦——”杨春归拉起鹿予安的手腕,拇指和食指细细捻磨,青绿色的粉末在他的指尖碾碎,他眉目舒展,面色惊喜:“确实是石青,这种天然颜料少见得很。” 所谓石青是用矿石做的一种颜料,这种颜料比起世面上流通的颜料,颜色更加鲜艳,是矿料通过特殊的方法研磨得到,在宣纸上被矾水固色后能够百年不变色,而予安身上的是五青,就是反复研磨制作五次后得到的颜料。 这种东西买都很难买到,只钻研国画的人才会有。 杨春归侧头深深看了眼鹿正青:“你怎么说予安不会。” 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责备。 如果说予安刚刚回来,鹿家不知道还情有可原,可是予安都已经回来这么久了。 为什么他的家人却好像对他一无所知呢。 孩子不爱说是孩子的事情,但是了解自己的孩子也是每个家长应该去做的。 鹿正青看向鹿予安,心里涌起莫名的滋味,在他眼里——顽劣不堪的予安永远也无法和丹青,亦或者画室里宛然一笑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而如今,他一眼看过去,予安隐隐也有了和妻子相似的眉目。 他才恍然惊觉,予安似乎变了。 鹿正青声音略微有些艰涩,心里隐隐有丝愧疚:“我确实不知道。” 但是这样的念头不过转瞬,就被长子的声音打断了。 “予安是最近学的吧?怎么没有和我们说啊?”鹿望北说的轻描淡写。 鹿正青也如此想到,可能是予安是最近刚刚学的,所以才没有和他们说。 鹿予安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很多的人,特别是这一年,他越见沉默。 鹿望北以为鹿予安并不会多少什么。 然而鹿予安却站直,走到他们面前说:“不。不是最近,我学了很久。” 他只觉得可笑至极。 这件事他从未刻意隐瞒,只不过他在鹿家整整四年,没有人察觉,也没有在意罢了。 只是此刻竟然被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发觉。 他念念不忘十多年的亲人又算什么呢?他年幼仅剩的记忆里那些发誓会永远保护他的人又去了那里呢? 鹿予安看着鹿望北,目光却越过鹿鹿望北,看着发现他秘密的莫因雪道:“学过几年,跟着一位很出色的长辈学的,不算正经学过。” 可除了可笑之外,他的心里又有种难以严明的感觉。等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被人所注视。 * 这件事毕竟只是孩子之间的小事。 晚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菜色按照客人的口味,都偏清淡。鹿予安没什么胃口,结束后溜去厨房用小瓷盘短了块蛋糕出来。 从厨房回到的路上,鹿予安远远看见莫因雪端着香槟在花园和鹿正青几人相谈甚欢,他脚步慢慢有些迟疑。 月光下,莫因雪穿着白衬衣,身形高大,但衬衣下的身体紧实,大概喝了酒的原因,衬衣解开最上方的两个扣子,站姿也有些散漫,哪怕是这样的,他也有种莫名矜贵的气质。 这种气质他在鹿家父子身上见过,他们往来谈笑的人身上大多也是这样,自信骄傲,仿佛永远不会恐惧来自未来的不确定,鹿予安很不理解,他总觉得未来是一片黑暗的,黑暗中总是隐藏择人而噬的野兽,只要放松警惕,就会粉身碎骨。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些人眼中,未来为什么是光明,美好的。 但这种气质却能自成一个圈,将他永远排斥在外。 曾经他很想假装自己也有,但是他发现这种气质,是装不出来的,这是用数辈的财富权利堆积出来。 所以他还是不喜欢莫因雪,也不喜欢那些人。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那边鹿正青似乎有事离开了一下,留下莫因雪一人,他似乎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两人的目光隔着长长的花园对视。 走廊其实并不窄,但莫因雪见他走过去,端着香槟,微微侧身,给他空出一片不算大的空间。 他发觉少年有很强的领域意识,不喜欢别人的靠近。 鹿予安抬眼看了看那一片空间,却没有靠近,只是停在两步外,停在一个莫因雪身上淡淡的桦木香气,并不会让他觉得难受的距离,然后才用手中的小勺子,一下下的捣着盘子中的蛋糕,却迟迟没有说话。 鹿予安其实并不擅长和莫因雪年长男性说话的。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年长男性,身上总是有着散不去烟酒味,大着嗓门在场子里吆五喝六。 而莫因雪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 莫因雪知道鹿予安是有话想要说,可能是解释下午的事情,或者是询问晚上刚发生的事,他静静等着鹿予安开口。 但是鹿予安迟迟没有开口欧说话,只是慢慢吃着那块不大的蛋糕。那块不大的蛋糕上,有一层浅浅的棕色巧克力淋面,上面点缀了一片薄荷叶,平平无奇的甜点。 但少年吃的很认真,连蛋糕旁边的碎屑都认真的用小勺子送到嘴里,丝毫也不浪费。 少年的性格,其实莫因雪并不认可,少年人的世界总是非黑即白,鹿予安倔强刚直,在他看来很没有必要。 端着香槟的莫因雪浅浅尝了玻璃杯中的液体,想了想开口引导:“很好吃吗?”他是同辈之中的长兄,也不爱说笑,他习惯了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对他的些畏惧。 “很甜。”鹿予安下意识回答道。他已经吃到有巧克力淋面的那一部分了,他小心将碟子中巧克力滑到另一边,其实只要开始交谈,两个人之间的尴尬就淡去许多,鹿予安慢慢将最后几口,吃下去,随手将瓷盘放在栏杆上,深吸一口气,把他来这里的目的说口:“有些颜料很特殊,特别是矿石,有些矿石颜料一度绝迹,比如宋朝。” 他言尽于此,莫因雪听不听就和他没有关系,反正他不欠莫因雪的了。 莫因雪片刻就听懂鹿予安话中意思,他心中错愕,忽然意识到,少年只是来提醒自己,《尧山远行图》不会有宋代的设色摹本,除此以外不曾有任何目的。 “谢谢。”但无论心中如何错愕,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侧头看向鹿予安,却见鹿予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就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莫因雪哑然失笑。 他很快就消失在花园,只留下花园白色大理石栏杆上的小小天青色骨瓷碟,干净的盘子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块巧克力。 鹿望北站在二楼的露台,将花园下的一幕从头到尾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盯着鹿予安轻快的近乎雀跃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他视线尽头才肯收回视线,手中红酒瓶不自觉越攥越紧。 似乎在鹿予安刚刚回来的时候,他也曾见过鹿予安这样纯粹的开心,只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越来越少了。 或许是每次鹿予安对与宁颐指气使时,更或许是他每次午夜从妈妈葬礼的噩梦中惊醒时。 但很快鹿望北就想到更多,为什么鹿予安会主动和莫因雪接近?为什么鹿予安明明会画画却瞒着所有人? 他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 鹿望北眉心微皱出神,直到上楼找他的鹿与宁轻声呼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鹿与宁敏锐的察觉到什么,不安的问:“怎么了?” 鹿望北安抚的笑笑,揉了揉鹿与宁的头发:“没事。”他看着弟弟天真纯粹的脸,心中异样的情绪渐渐消散。 鹿与宁却又些迟疑,他抬起头深深藏起眼里的忐忑:“哥哥,要是杨伯伯觉得我不够好怎么办?” 鹿望北却顺着鹿与宁的发丝摸了摸说:“哥哥会把你所有想要的都给你,永远会保护你。” 鹿与宁疑惑的抬头,但是却什么也不敢问。 直到他们两人下楼,鹿望北一直死死的攥着那瓶红酒。 * 鹿望北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乎他来到小时候。 花园中榆树在春风的轻轻吹拂下摇曳枝叶。金沙般的细碎阳光落在草地上。 年幼的予安趴在他运动裤委屈哇哇上大哭.,“哥哥,小猴子不见啦——” “说了让你看好。”也还是孩子的他穿着运动服,不耐烦拍小篮球抱怨,“不见了我也没有办法啊,不见了就没有啦!” 小猴子是马戏团猴子抱着香蕉的玩偶,从小陪着弟弟睡觉,已经破的连棉花都跑得瘪瘪的,今天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妈妈扔掉,谁知弟弟竟然缠上准备出门打球的自己。 但年幼的孩子大概只能听懂“不见了”“没了”两个词,哭的更厉害,他红通通的眼睛泪汪汪的看着无所不能的哥哥:“哇——可——可它是我的好朋友啊。” “真是拿你没办法!你等着吧!”男孩无奈将他腿上的团子扒开,将篮球丢向一边,弯腰一把抱起小团子,放到草坪的木马上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乖乖坐在这里等我给你找回来。” “拉钩。”团子抽噎着小奶音。 “好,拉钩。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男孩无奈道。 一大一小两只小指扣在一起。 年幼的孩子破涕为笑,乖乖的坐在绘着彩漆的木马上,两只脚丫悠悠的晃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大门,谁也叫不走,他要等哥哥。 太阳西垂,金红的余晖撒在草坪下,终于满头大汗的男孩单手骑着自行车,笑着朝弟弟挥着手里的小猴子。 “哥哥——”团子站起来,炮弹一样扑向哥哥方向。 “你看,哥哥给你找回来了”男孩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把接住孩子,抱在怀里。 孩子咯咯笑着埋着哥哥脖子里,害羞说:“哥哥最厉害啦。” “又重了,小胖猪,哥哥会把你所有想要的都给你,永远会保护你。” “哥哥说反了,妈妈说啦,是安安一直在保护哥哥呢。” 鹿望北从梦中惊醒,单手支撑着身体,大口喘着气。 他已经习惯半夜被噩梦惊醒,但是这次却格外不同,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半晌才恍然原来他也曾跑过大半个城区,只为给鹿予安买来一个模一样的玩偶。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鹿予安还是用他的任性,毁掉了所有人,害死了他的妈妈。 鹿望北眸色深深,将梦里那时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压下去。 第14章 晨光微熹时鹿予安就醒了。 昨夜梦里,他隐隐约约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他有时也觉得前世的自己太过执着,但是他自己清楚,如果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拥有过,他一定会干脆的放手。 可问题在于他确确实实是知道自己拥有过的,那些甚至是他过往黑暗岁月中天空微弱却唯一星光,所以才成为他的执念。 但是如今,他也要放下执念,继续向前走。 鹿予安下楼在客厅茶几中间发现个宝蓝色的礼物盒,下压着张纸条,纸条上是鹿望北的字迹,笔锋尖锐干劲。 这是鹿望北给他带来的礼物。鹿与宁小时候很黏鹿望北,每次鹿望北离开家,都会两眼泪汪汪的说会乖乖在家里等哥哥回来,久而久之鹿望北每次出去都会给乖巧的鹿与宁带礼物回来。 他回来之后,为了显示一视同仁,他也会给鹿予安带礼物。 他不用拆开,他也知道里面是一支钢笔。 每次都是不同的钢笔。 他曾经很开心收到这些他根本不会用的钢笔,直到他发现鹿望北的秘书用的也是同款钢笔。 他前世一直认为哪怕爸爸不喜欢他,哥哥大致上也是对他们公平的,如今回过头才看相处中的敷衍和厌恶。 记忆中那个带他去打篮球,嫌弃他扭伤脚只会哇哇大哭害的自己玩不了,但是还是会把他背回家的哥哥,已经和梦里一样淡的只剩下道浅浅的影子。 对每个小男孩而言,血脉相连的哥哥总是不一样的,鹿望北对他来说也是如此。 但他仔细想想后,明白鹿望北没有对不起他,他的存在,从头到尾带给鹿望北只有麻烦。 妈妈过世前留下一批画,包括最后只画了一半的遗作,因为自己不在,全部交给鹿望北保管,前世自己拿回了三分之一,但后来他死后他的三分之一回到鹿家,鹿望北将这些都交给了鹿与宁。 后来鹿与宁惹上麻烦,被人报复,那批画作全部被毁掉的,虽然毁画的人也被鹿与宁的守护者们狠狠报复,但妈妈留世的画作也几乎全部被毁掉。 鹿与宁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麻烦,他想要尽快把画全部要回来,这批画放在他手上总要安全一些。 他一大清早就去找鹿望北,鹿望北不在房间。 鹿予安就去后花园的篮球场去找鹿望北。 这片篮球场还是他还在鹿家的时候建的,鹿望北一直很喜欢打篮球,常年坚持训练,高中是篮球队队长,甚至在他手上静安中学拿到过全国青少年联赛的冠军,甚至收到国外篮球队试训邀请。 哪怕现在多年没有在参加过比赛,鹿望北还是每天坚持训练。 其实鹿望北不知道,鹿予安在没有回到鹿家时候,已经知道鹿望北了,鹿望北比他大六岁,他高中代表静安中学拿到全国联赛冠军的时候,他的名字被附近喜欢篮球的孩子口里天天念叨。 鹿予安住的地方有个露天篮球场,暑假时候鹿望北经常会在露天篮球场打球,他那个时候在帮李老头守在露天球场卖冰水,天天在烈日下抱装着冰水的泡沫箱,鹿望北来打篮球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围观的人很多,水买的特别快,他听那些人夸赞起鹿望北,觉得鹿望北应该和自己哥哥一样厉害。 因此鹿望北来买水的时候,他总是格外殷勤,时间久了甚至偶尔鹿望北说上几句话。暑假结束时候,鹿望北还顺手把自己篮球送给他了,他大着胆子要求鹿望北在上面签名。 短暂的交集,鹿望北应该已经忘记。只是他没有想到,鹿望北竟然真的是他早已经忘记名字和长相的哥哥,所以最初回到鹿家的时候,他是真的很开心,就感觉命运将偷走他的一切终于还给他。 果然,鹿予安在篮球场找到了鹿望北。 鹿与宁抱着个签名篮球,乖巧的坐在一边,他有哮喘是不能剧烈运动的。 签名篮球应该是鹿与宁这次的礼物。 鹿予安依稀记得不久前鹿望北带他们去看了场球赛,球场外有家运动用品店,路过玻璃橱窗时,看到那个签名篮球时,鹿予安的目光黏在上面几乎撕不下来,他想起鹿望北送他的那个篮球。 他一扭头,发现鹿望北在望着那个篮球。最后他将篮球送给了鹿与宁。鹿与宁大概有种魔力,能够身边的人将最好的给他。 鹿望北穿着80号球衣,紧实有力的肌肉上一层薄汗,喘着气将手中篮球投向半空,投球的瞬间,他却感知到什么似的,目光直直看向到鹿予安,一瞬间的分神,篮球没有入球框,而是被篮板反弹,哐当一声,朝旁边坐着的鹿与宁飞去,鹿与宁大惊失色,扭动身体朝旁边躲开。 然而篮球却被鹿予安轻巧的接住,接住的瞬间,鹿予安转手朝篮筐投去,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唰一声入网,还没有等落地,就被鹿望北接到手里,他扭头看向鹿予安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兄弟两极少这样站在一起,加上鹿望北总是穿着正装,所以兄弟俩感觉不浓,但是今天周末,鹿予安穿着灰蓝色的卫衣,和穿着同色的鹿望北站在一起,两人的侧脸线条惊人的相似。 鹿与宁羡慕的看向两人,低头看着怀里的篮球,眼底的失落却再也隐藏不住。 喜欢这个篮球的分明是二哥,他从小不能打篮球,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但是大哥却偏偏把这个篮球给了他。 其实从二哥来了,打给带给他的礼物越来越奇怪,很多时候,他感觉那些礼物并不是给自己,而是给二哥的。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要把这些给他,而不给二哥。 大哥明明就很在意二哥,他经常能够看到,哥哥的视线总是追随着二哥,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总在关注着二哥在做什么,但两人相处却非常古怪。 此刻看着他们两人惊人的相似。 为什么他不是鹿家的孩子呢。他又想起出现在他房间的那副宫灯画,是不是二哥画的? 不可能的。 他见过二哥打人的样子,他怎么画得出那样旷达又灵气逼人的画呢。 将心底一闪而过的念头埋在心里,鹿与宁打起精神,不在自怨自艾,笑着挤到两人中间声音充满活力的问道:“二哥,你今天怎么来了啊。” 鹿予安本来以为将画拿回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毕竟是妈妈的东西,他有权利拿走。但是他说出来意后。 鹿望北却神色微沉迟,他忍不住想到昨天鹿予安和杨春归,莫因雪的相处,为什么以前不要拿回来,偏偏看到他们之后才要拿回来? 鹿予安在打什么算盘?这一点鹿予安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过,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 鹿予安想要的仅仅只是妈妈的画吗? 鹿与宁的神色些挂不住,妈妈的话虽然是由大哥保管,但是实际上大哥对画并不感兴趣,实际保管那些画的都是他。 鹿望北神色微冷,只淡淡问道:“予安,怎么突然想起妈妈的那批画?” 鹿予安察觉到鹿与宁不自然的眼神,敏锐的反问:“画在鹿与宁那里?所以我连想都不能想吗?” 他的话很不留情面,鹿望北神色几乎挂不住,更让鹿望北无所适从的是,以前的予安从来没有和他这样带着锋芒说话。 鹿与宁连忙补解释:“我就只是保管一下。”这段时间他和杨伯伯交流很多,但是除了那副画,杨伯伯对他的画都并不满意,他真的很想画出杨伯伯满意的画作,所以他才从哥哥那里借来了妈妈作品。 毕竟杨伯伯对妈妈的画大加赞赏。 大概是鹿予安的语气太过刻薄,鹿望北忍不住皱眉:“与宁现在特殊时期,暂时放在他那里怎么了?” “你爱把你的东西给他,我管不着。”鹿予安却冷冷说,“同样的我的东西,你也管不着。” 只要认清鹿望北不再是他的哥哥,而是鹿与宁的哥哥,鹿予安就不会再在意他的想法,从而束手手脚,变得不再像自己。 “我咨询过律师。”鹿予安不急不缓的说道:“你不能在没有我同意的情况下,随便把我的东西给别人,代为保管也不行。” “鹿望北,你也不想闹得那么难看,对吧?”鹿予安极其清楚鹿望北的软肋。他前世有很多种办法,让鹿与宁不在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只是每一种都会伤害鹿望北与鹿正青,他那时候舍不得。 而现在他已经无所顾忌。哪怕闹大,会让鹿家脸面扫地,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鹿望北一下子就阴沉下来,从篮球场中走了出来;“予安,你不要这么任性!” “在你们眼里我不就是这样的吗?”鹿予安嗤笑一声,“我不过是做了你们都觉得我会做的事情而已。” “都是我的错!”鹿与宁硬生生在两人之间插话:“二哥,是我一时好奇没经过允许就把画拿走了,我现在就把画给你拿过去。” 他飞快的将一连串话说完,将所有过错都归于自己身上,只是不想让两人有所争执。 鹿与宁像之前无数次和鹿予安有争执时候一样,近乎无底线的退让,只求维持这家表面的平静。 鹿望北看在眼里,不由的心疼,他冷冷看向鹿予安,却发现鹿予安并没有事情如他所愿的得意,反而只有近乎冷淡的疏离。 鹿予安对被鹿与宁的道歉有丝毫动容,他只是淡淡说:“既然你也觉得你有错,那么道歉。” “做错了事情是需要道歉的,对吧?” 这下连鹿与宁都是错愕。 他和二哥虽然有争执,但是二哥除了讨厌他,不爱理他外,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刻意为难过他。甚至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在努力一些,二哥有一天一定会接纳他,他们一家人会回到一开始。 这样刻意的为难,这几乎是他印象中第一次。 承认自己的错误,和亲口道歉毕竟是两回事,他身边的人向来待他温和,他有错,一般他主动承认错误就轻轻揭过,他几乎从没有和人郑重说过对不起三个字。 但是承认是自己不对,不道歉显得刚刚承认太过虚伪。 鹿与宁连踟蹰半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飞快的说:“对不起。” 鹿予安淡淡道:“好,我听到了。”除此以外他没有任何解释。在鹿予安心中,鹿与宁这声对不起是和那些画说的。 因为他没有好好保管好它们。 “还有——”鹿予安漫不经心的将口袋里的礼盒扔回去,“这种东西我不需要,以后你也不需要给我。” 鹿望北左手接住,低头一看,是他送给鹿予安的礼物,包装完好无损,甚至连拆都没有拆开过。他眼底错愕闪过,抬起头就看见少年头也不回的走远。 他动了动嘴唇,予安两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又硬生生的被他咽下去。 鹿予安想走便走就是了。 笑话,难不成他还要挽留鹿予安吗? 然而他却没有发现,他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攥着着礼物盒而扭曲,甚至连宝蓝色包装纸变形都没有发现。 鹿予安没有管他们,他心满意足的将那些画收起来。 前世年满十八岁之后,律师来找他,他才知道母亲生前日夜为他担忧,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担心他的未来,害怕无人为他遮风挡雨。除了以他名义设立各种慈善基金,妈妈还早早立下遗嘱,留给他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的财富。 这也是他前世最后一刻也不觉得孤独的原因。他知道世界上曾经有人纯粹的爱他。只不过她先离开了而已。 他陪伴了妈妈一程,而妈妈挂念了他一生。 第15章 因为拿到了妈妈的画。 放学回家的路上鹿予安心情都很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回去半路上天空下起了暴雨,鹿家本来是派车接送他和鹿与宁的,但是他不喜欢和鹿与宁呆在一起,再加上鹿与宁经常参加比赛,时间并不和他一样,所以他一般是自己坐公交车到山脚下。 暴雨中,鹿予安小心的靠着路边行走,豆大的雨滴溅在他的裤脚上,更让人头疼的是哗啦啦的雨声让他几乎听不见背后的汽车鸣笛声。他只能撑着伞,靠在路边躲雨,结果发现了只凶巴巴的小土狗。 小土狗通身是土黄色,前肢大概受了伤,蜷缩在大岩石下,毛发湿淋淋的呜咽叫着。 它很警惕鹿予安,鹿予安但凡有想要靠近的意思,它就会拖着前肢,朝鹿予安龇牙咧嘴,试图用牙齿狠狠的给鹿予安来一下。这让他想起前世的小丑橘,他已经去过前世出租屋看到小丑橘的地方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没有找到它。 鹿予安怕小土狗翻下山坡,不敢离得太近,只能蹲在岩石上,小心翼翼的给它撑着伞。 但是这样远远不够,哪怕他将大半的伞给小土狗,色厉内荏的小土狗瑟瑟发抖的舔着渗着血的前肢。 这样的伤要送去医院才可以。 鹿予安用手机叫了出租车,但是因为大雨,并没有人接单,家里司机的电话也打不通。鹿予安只能等在路边,加价等着出租车。 但滂沱大雨的环山路上始终没有出租车经过,终于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缓缓驶来,鹿予安心里迟疑,这条环山路通向的是山顶别墅区,经过这条路的大多都是那里的住户,非富则贵,日程表几乎可以按照分钟来计算。 他们甚至连车都不会停下来。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汽车已经靠近,他看目光下移,看到了汽车车牌——这个车牌号他认识。 鹿予安眉心微动,是莫因雪的车。 明明只见过一次,鹿予安的脑中却清晰的浮现这个名字,鼻尖仿佛浮现若有若无的一丝淡淡桦木香气,耳畔那声谢谢似乎在萦绕在耳。 好歹是有句谢谢的交情。 他脱下校服外套,不顾小土狗的骂骂咧咧将它包裹严严实实搂在在怀里,径直大步走向雨幕。 因为大部分伞都撑在小土狗那边,豆大的雨滴迅速打湿了他的衣服,雨水顺着漆黑的头发,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站在路边,朝远处从雨帘中缓缓行驶的车挥了挥手。 远远汽车亮起靠边的转向灯,汽车缓缓向他这边靠近,驾驶座车窗缓缓落下来,开车的并不是莫因雪,驾驶座上的中年司机和善的透过玻璃询问他。 鹿予安连忙说起了他的来意。 中年司机朝扭头朝汽车后座询问。 透过棕茶色的汽车玻璃,鹿予安看到后座的莫因雪,他的旁边还有位穿着深蓝色亮片裹胸鱼尾礼裙的女人,女人皮肤白皙,一头黑色卷发披散在肩,靠在座位上,连看都没有看向鹿予安。 而黑车男人难得的穿着得体的西装,侧脸冷峻料峭,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甚至目光都没有从手上的平板上移开,鹿予安目光撇到平板中珐琅彩千叶莲碗图片一闪而过,应该是拍卖会的拍品。 直到司机说了些什么,莫因雪才放下平板,袖子中宝蓝色钻石袖扣一闪而过,透过深色玻璃望向窗外的鹿予安,微微点头,带着恰到好处礼貌与客气。 旁边的女人见状,目光才傲慢的上下打量着鹿予安。 那眼神让鹿予安浑身不对劲,他搂紧了怀里不停喵呜的土狗,快速的补充道:“到山下就可以。”山下就有出租车。 他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两人之间还隔着车窗,莫因雪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他突然觉得拦车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也许再过一会儿出租车就会来了。其实他和莫因雪并不熟悉,仅有的对话也是那天夜晚花园的几分钟。那句谢谢不过是最简单的客套。 什么也代表不了。 司机低声询问莫因雪。 莫因雪旁边的女人已经不耐烦:“萧爷爷已经在家等着,王叔,我们快走吧。” 莫因雪看了看腕表,离六点还差10分钟,他这次不仅是和堂妹是拜访爷爷的好友,更是洽谈莫氏的合作,迟到并不恰当,无论是什么原因。 司机抱歉的朝鹿予安摇头。 大概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鹿予安并没有太过失望,后退一步,他礼貌朝司机道谢。 莫因雪看着玻璃窗外的少年,单薄的少年怀里搂着只不停惨叫的土狗,土狗用干净的校服外套细心包裹着好几圈,只露出个脏兮兮的脑袋,大雨中,少年将深红色雨伞大部分都倾斜在狗身上,身体大部分都露在雨中,被雨水黑色湿发贴在额头,晶莹的水滴顺着下颌落下,划过白皙的脖子,隐没到同色校服短袖领口中。 初春时节,又是雨中,短袖不足以应付乍暖还寒时的寒意,反而宽大的校服将少年衬托的单薄。 那只脏兮兮的狗也被雨水打湿,土黄色的毛发黏糊糊的耷拉在一起。 莫因雪眉心微皱想起他的堂弟、师弟们,就连最晚入门年仅15的小师弟,都已经比少年更加强壮。 “上车。”莫因雪摇下车窗朝少年说:“我可以带你去鹿家,你再让你家司机送你去医院。” 透过雨幕,两人对视。 鹿予安却摇了摇头,疏离的后退一步,和莫因雪拉开距离后,才安抚的摸了摸土狗的脊背道谢:“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家里负责他和鹿与宁的司机电话打不通,大概率是送鹿与宁去医院检查身体了,鹿宅的车虽然多,但是基本都是各有用处,万一所有车都不在的话,他下山反而更加麻烦。 莫因雪却察觉鹿予安的疏离,没有再说什么。 黑色的轿车缓缓继续向前启动,轮胎划过水面,留下一道水痕。 车内堂妹抱怨道:“因雪哥哥,你干嘛开窗户啊,我的头发都被雨飘湿了。” 鹿予安转身顺着山路往下走,但是雨幕下他的视线很不好,嘈杂的雨声很大程度的干扰他的听力,让他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辛。 好在几分钟后,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缓缓的停在了他的旁边,车主是年轻的女性,穿着职场套装,看起来精明干练,但是却很有爱心,甚至主动将她副驾驶堆起来策划文件往后座一扔,让鹿予安抱着小狗坐在副驾驶,带他们去医院。 将小土狗寄养在医院,鹿予安才回到了家。 鹿宅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现在才回家,鹿正青和鹿望北都很忙,根本顾不上他。 前世如果不是鹿予安刻意每天早上早餐时候见,他们可能很几天都见不到一面。而现在鹿予安显然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 而此时,鹿家的书房。 鹿正青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朝书桌对面的长子,长长叹了口气:“那就给他吧。”鹿予安拿走妈妈画作的事情,是瞒不过鹿正青的。 本来也是妻子留给予安的东西。 只是—— 今天清晨花园发生的事情早就通过佣人告诉了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从杜秘书那里知道予安联系了律师,去查妻子留给他的那笔钱。他一向觉得孩子还小,不需要太多钱,没有告诉过予安那笔钱的存在,但是予安竟然知道了。 他心里明白,他和妻子的东西总有一天都要留给孩子们的,但是这样直白被要走—— 鹿正青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今天晚上公司还有事情,外面风雨交加,但鹿望北还是要去公司。 已经换上正装鹿望北站了起来,把椅子上的西装外塔搭在手上,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却是冰冷的。在他看来鹿予安不过是连表面的乖巧都不愿意装了,用胡闹的方式吸引他和爸爸的注意。 但鹿正青却并没有察觉,相反他看着刚刚出差回来又要赶去公司的长子,内心充满了愧疚,这种愧疚冲淡了他的忧心,他想起别的事询问道:“望北,外面雨这么大,别自己开车了,让司机送你,他已经接与宁回来了。” 他对长子是愧疚的,长子是他最期盼的一个孩子,他亲自照顾长大,因为妻子身体不好,甚至很长时间他都以为长子会是他唯一一个孩子,长子可以说承载他对孩子全部的骐骥。 但是初为人父,难免有所疏忽,长子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头。 鹿正青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朝长子关切说:“之前和你说的体检报告呢?记得让你秘书发给我。” 后来予安出世,予安因为早产身体差,他和妻子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予安身上。予安出事后他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长子就突然长大,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在家照顾弟弟,在外帮他处理公司事务。 长子成年那天他和长子沟通过,长子愿意接手他的事业,他说以后继续为弟弟遮风挡雨。在同龄人还在玩乐的时候,长子就已经公司中忙碌,这么多年长子的付出他看在眼里,他内心已经决定将事业交给长子。这是长子应得的。 但鹿正青隐隐有些担忧。 在他的朋友中,因为继承权孩子们反目的不在少数,他以前不担心与宁和望北的,但是予安呢? 他发现予安因为成长的环境,对物欲看得格外重甚至有些偏执,就比如今天,甚至从李家回来之后,予安从来没有回去找过李家。 不是说他希望予安继续和李家保持联系。但是十年的感情,竟然说断就断,他也觉得有些寒心。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之前也在予安的书柜上看到几本酒店管理方面的书籍,委婉的试探后发现,予安似乎早早就规划好毕业之后要去公司。 那以后—— 鹿正青心中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只能安慰自己,予安还小,还能慢慢教导,所幸与宁还是乖巧听话,他想起幼子的事情,朝长子嘱咐道:“杨大师的邀请我们一家去画展,你记得把日程空出来。” “还有杨大师的师叔下落,能帮忙的我们也要去帮忙,我这里有张照片,你让人去打听消息。” 他已经知道杨大师这次来南市是还为了找失踪多年的师叔,和师叔的小弟子。 若是能够帮上一二,与宁拜师的事情恐怕就能敲定下来。 鹿家立足酒店行业,旗下也有艺术酒店,和本地画廊画家圈子交往甚密。 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张照片递给鹿望北。 这件事情难就难在整个南市户籍系统都找不到杨大师师叔的名字,他们现在手里和那位老人家唯有有关系的就是在本市找到了那位老人家的画,画上的款识私印和他年轻时候一样,没有变过。 如果能够找到画的出处,也许能够找到那位老人家。 鹿正青将浓墨山水画角落里的私印指给鹿望北看。 鹿望北将西装外套穿好,将照片接过来,目光落在照片的时候动作一凝,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仔细打量半晌才抬头肯定:“这个印章好像看到过。” 第16章 鹿望北十分肯定自己在某幅画上看到过这个私印,甚至记得这幅画是工笔花鸟,他是在鹿宅看到的。 可惜时间过去许久,他已经记不清楚是在哪里。 但这没有没关系。只要这幅画还在鹿家,他迟早能够找出来。 短短片刻,鹿望北心中就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他是商人,甚至已经想好怎么利用这件事给鹿与宁谋求最大的利益。 他习惯帮鹿与宁将他的每一条路都谋划好,他并不觉得有负担,这是身为哥哥应该做的。 * 滴—— 手机收到新的消息,鹿予安正在写作业,他放下笔,拿起手机,看到是邻居哥哥的信息,心里一跳,直到看到短信的内容,鹿予安才松了口气,整个人松懈的靠在椅背上。 “你爷爷的画还在照德斋。” 还好,还来的急。 鹿予安低头怀念的扯出脖颈上的红绳,红绳上挂的是温润细腻的羊脂玉,羊脂玉不过拇指大小,上面雕着小小的龙龟,下方是印章。 这是李老头生前不离身的私印,上面雕刻的是“逢月”两个字。李老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李月逢,可惜户籍登记的时候被登记错了,李老头懒得改,将错就错。 真名除了自己外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他死之前,将陪伴一生的私印留自己。 李老头生前的画作不多,大部分都被他放在老房子。 李老头早些年的画还有疏淡秀逸在里面,买过几幅画出去,但是近几年的画几乎都是厚重的墨色,黑密厚重,常常被人嫌弃不清爽,价格压得很低,李老头嗤之以鼻,从不搭理,宁愿拉着小拖车去卖杂货,也不卖画。 唯独有一年乐乐病重住院,李方嘉把家里最后一笔钱拿去赌博。 王茹每天都在哭,他的兼职实在没有办法补这个窟窿,他甚至想过干脆停学一段时间,反正他那所学校,上不上课都没有人管。 李老头默不作声的将他最喜欢的山水《庐山飞瀑》拿到照德斋,低声下气的求多年老友,老友在照德斋负责收画,看在多年交情份上压低价格收了画。 李老头一生七次上过庐山,庐山见证了李老头的一生,最后一次眼睛已经看不清,是鹿予安扶着李老头走完。 回来之后李老头将自己关在房间三天三夜,最后才得到那副八尺长的《庐山飞瀑》。 刚画出来就拿给鹿予安炫耀,说他这一生有这么一幅画就够了。 鹿予安第一次看的时候呆了半晌,浓重磅礴山水从宣纸中扑面而来,压得的人喘不过气,水墨抛却技法,却处处下笔老辣,苍凉古朴中却又见旷达。 他很喜欢,但是依旧嘴硬,说不怎么样。 其实那副画在他心里胜过无数,甚至他觉得就连颜老也比不上。 画消失后,他去问过李老头。李老头只轻描淡写的说送人了。 直到前世他搬出鹿家,路过已经改名为照德斋的照德画材,在门口一堆特价画卷中一眼看到发霉的《庐山飞瀑》时,他才明白李老头当年为他做了什么。 在委托邻居哥哥确认《庐山飞瀑》还在照德斋之后。 他也决定尽早将《庐山飞瀑》买下来,放在谁手上,都不如放在自己手上。 *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 鹿予安动身去照德斋把画买回来,不惜任何代价。 照德斋这几年经营的不错,门面装潢的古色古香,进门处放着对一人高的青花竹石纹瓷瓶,中间是花梨木楼阁人物画四折屏风,屏风前放着黄梨木桌案,一排照德斋卖的黑杆羊毫陈列其上,最左边放着一扎宣纸和墨块,供人试用。 照德斋主营文房四宝,但最赚钱的是仿古画买卖。 “哎呦,这是谁啊?” 鹿予安刚刚站定,他抬头果然看到肖雨西抱胸阴魂不散的停在几步外,顿时觉得今天真是晦气。 肖雨西也没有想到鹿予安会在这里。他来这里是为了给鹿与宁生日惊喜。 他听说照德斋有好东西,特地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合心意的画送给与宁。 没想到竟然碰到鹿予安,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其实他到现在也不觉得鹿予安会国画。 那不过是鹿予安为了和宁宁抢风头而故意附庸风雅。 他一开始对鹿予安并没有那么排斥的,听他妈妈说,他们小时候经常被放在一起玩,但他不在意,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最好的朋友已经是宁宁了。 如果鹿予安识相,好好对与宁,他也就认回这个朋友。 但鹿予安回来之后处处为难与宁,从不给与宁好脸色,与宁甚至从住了多年的房间里搬了出去。 明面上就这样,背地里不知道对与宁做了多少过分的事。 他看向鹿予安的眼神充满恶意。 鹿予安余光看到,心里冷笑一声。照德斋这种地方,肖雨西来就是找死。 他没搭理肖雨西,环顾一周、 照德斋墙上陈列着一排红木玻璃框装裱好的水墨丹青,看上去虽然淡泊雅致,他粗粗一眼,就看出大部分都不是正品。 因为是早上照德斋没有什么人,偌大的前厅,只有他和位须发皆白拄着柏木龙头拐杖的老人。 老人在他几步外,已经是耄耋之年,但是眼神矍铄,他不免多看了几眼。 老人穿着褐色的大褂,有种在字画中温润多年才有的文人气质,雪白的头发过肩,被整齐的梳在脑后,虽然年迈,但是不掩其儒雅。 鹿予安乍看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 老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进门就环顾四周,半晌才失望的低头。 五十多岁的秃头老板满脸堆笑围了上来,指着墙壁上拈花而笑的仕女图朝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说:“老人家你尽管看,我保证这里都是好东西。就比如这幅就是明代流传下来的仕女图。” 听得鹿予安直直皱眉。 古来就有绢八百纸千年的说法,用传统天然颜料加上明矾多次固色的纸本画卷可以保存很久。但是再好的东西,也不可能就这样直白的挂在墙上。 他的一双眼睛被李老头教得极其毒辣。 他一眼望过去,就发现仕女图被烟熏故意做旧,临摹的也不得精髓,空有结构而无笔意,仕女眼神呆板没有丝毫顾盼生辉之感。 鹿予安皱眉,虽说古画这一行是靠本事吃饭的,但是行当里向来有三不做,像老人这般年迈的,老板是不应该做这种连坑带蒙的生意。 他犹豫时,老头恰好与他对视,年近耄耋的老人眼神却出奇的灵动,大概是他的神情太过明显,老人似乎看懂了鹿予安未说出口的话,眼中笑意闪过,转头叹口气朝老板道:“好是好啊,可惜老头子年纪大了,就只喜欢那些山山水水。” 鹿予安知道老人家是懂一些的,便没有再问,找到负责人,直接报出李老头那副画的名字。 伙计带鹿予安到仓库的角落,翻出李老头的画,这幅外一层层厚厚的灰尘,显然从进入仓库开始就没有见过天日。 本来这幅画是不需要找找这么久的,照德斋以前和李老头有交情的老伙计前两年已经去世,照德斋现在的伙计大部分都并不清楚当年的情况。 这幅画当年入库也非常潦草,并没有留下李老头的名字,若不是登记册上登记的画名没有变,未必能够找得到。 但是所幸,画作没有发霉。 鹿予安放下心来,抱着画轴往外走。 他刚到大厅,就看见肖雨西围在一幅水印木刻仿版画前,颇有兴趣。 所谓的木刻水印,其实就是种用来复制水墨画的古法。 将原画雕刻在木板上,然后木板沾取水墨印在宣纸上,和印刷一样,短时间内可以复制出大量一模一样的画。 他跟着李老头学过水印木刻,一眼就看出那副画是水印木刻做出来的仿版——当然价格是原画的价格,中间差了百倍不止。 这幅画他敢打包票,照德斋库房里最起码还有几百幅。 会水印木刻的人已经不多,他看过李老头拓印下来的画,称得上是和原画难分真假,当年照德斋的那位老伙计邀请过李老头去做一批水印木刻,价钱给的很高。 但是李老头拒绝,情愿低价将自己最心爱的画卖掉。 墙上那副仿版画线条生硬,空有结构而无笔锋,水印木刻画中也是不合格的。 鹿予安冷笑走开。 几步外,那位老人也抬头看向一幅花鸟小作。 老板见状,连忙介绍道:“老人家,你看这幅可不得了,颜老?颜老你知道吧?家喻户晓的,这幅画据说是他年少在我们南市读书时候留下的画,一般地方可买不到的。” “是颜老啊?这个好,值钱。”老人爽快道:“那行,我就要这一幅了。” 老板顿时喜笑颜开,连忙将画拿下。 老人本意也不是那副画,连画都没有多看一眼,他见老板眉开眼笑,心中放下心来,才朝老板忐忑问:“听人说你们照德斋有李月逢先生的画?那你们有谁认识李月逢先生吗?或者见过他也行?” 他的眼神中带着难以掩藏的期待。 老人的声音很大并且很清晰,几步外的鹿予安也听得清清楚楚。 鹿予安抱着画轴的脚步一顿,诧异的抬眼朝老人看去。 他——他怎么会问起李老头? 第17章 鹿予安停住脚步,朝老人看去。 老人一直盯着老板,并没有注意这边动静。 老板只顾着卖出的画,头都没抬随口道:“李月逢?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是听过——” “不久前我家后辈在你们店里买了他的《上林春色》,老板可还记得。”老人住着拐杖的身体激动前倾,连忙补充。 老板一下子就想起那件事。 《上林春色》那幅画买家爽快,给的价格也高,但是也要求他去打听李月逢的事情。 他收人钱财帮买家四处去问,奈何当年负责收画的伙计都已经过世,照德斋了解李月逢的也不多,翻来覆去也只找到见过李月逢几面的伙计,老板只以为老人是喜欢李月逢的画,所以想了解画家的情况。 他连忙招呼伙计过来。 那伙计挠头道:“我也是跟着师父时见过老李几次,要不是《上林春色》是我师父入库的,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说的李月逢就是老李。” 他停了停,将记忆里的那些一股脑全说出来: “老李啊,这个人脾气可怪了,不爱和人说话,身体也不行,那双眼睛一年比一年瞎的厉害。” 老人颤抖说:“你说他眼睛看不见了?” 伙计唏嘘道:“是啊,说起来他怪可怜的,孤苦无依的一个老头子,画也没有人买,前几年我看看到他一个人推车在地铁口,篮球场卖些杂货,这两年也都没看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不可能!”老人几乎立刻反驳道,他无法相信他听到的。 大弟子和外孙从未说过这些事情。 师门里他最疼爱的小师弟,这一辈中天资最卓绝的那个,怎么会潦倒至此呢? 怎么情愿这样都不肯回家呢。 小师弟和他差了接近20岁,虽然说是师弟,但由他一手带大,和自己孩子也没有多少区别。 小师弟负气离开几十年,他就牵肠挂肚了几十年。天南海北,只要一有师弟消息,他就立刻前往。 每逢佳节,念及师弟,他总想着师弟凭借那一身才华,定然也不会过得差,只有这样,他夜里才能勉强入睡。 他从收到信开始,就恨不得立刻赶到南市,奈何老弱身体不允,他从大弟子支支吾吾口气中,听出他有所隐瞒,便再也按捺不住,瞒着所有人来南市,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消息。 只是一瞬间,颜老像是失去了精气神,身体都佝偻起来,握着拐杖的手指微微颤抖,嘴唇扇动好几次,每次都因为心中溢满的酸涩而问不下去,最后他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润慢慢逼回去,才问哑道:“那——那他看起来过得可还如意?” “如意?我不是老李,我可不知道。”伙计唏嘘不已,想了想又补充:“听师父说,老李前几年收了个天赋绝佳的小徒弟,宝贝的不得了,天天带在身边,和他孙子也没有区别。年老有这么个孩子在,也算是有所慰藉。” 颜老久久没有说话。 是了,小师弟孤高倔强了一辈子,从没有求过人,能寄出那封信,小弟子对他来说定然极其重要。有这么个人陪伴,小师弟不至于孑然一身。 他总算有了一丝欣慰。 伙计忍不住问道:“你认识老李吗?” 颜老半晌才开口,声音苍老道:“不认识,只是喜欢他的《上林春色》罢了。” 大徒弟和外孙处心积虑的瞒着他这些,那他也如他们愿无知亦无忧。 等找到师弟,他定要问问师弟怎么如此狠心,多年音信全无,受尽委屈也不肯回家。 鹿予安全部听到耳里。 这还是李老头过世两年后,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他才发觉,李老头似乎从没有离开过他,他的音容笑貌还浮现于眼前。他陪伴了李老头,李老头何尝不是陪伴了他呢? 鹿予安看向老人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有人还喜欢李老头的画,他在九泉之下也定然开心。 突然,哎呀一声从老人那个方向传来。 老板将画递给老人,老人接住的时候一时不慎,碰倒了敞开的墨水瓶,乌黑的墨水翻到在画卷上,画卷白色的宣纸瞬间就被墨迹晕染了一大块,虽然及时拿开还是污染了画面。 颜老惋惜的轻叹一声,让老板依旧将画装在锦盒里。 他买的是一副牵牛攀春图,篱笆上爬着一簇牵牛花,画中几只蝴蝶,轻盈雅致,牵牛花妍丽娇俏,粗看只有骨螺紫和胭脂红两种颜色,但细细一看从紫到红竟然有十多种色彩过渡,色多却不杂乱,用色大胆却游刃有余,笔触灵动很有他早年的风格,但又不失自己的雅致。 第一眼他就看出来不是自己的画。 他确实很喜欢,才用高价买了下来。 被墨水污了,着实可惜。 那边的动静,让鹿予安一愣,他刚刚只听到老板胡诌那副画是颜老的作品,并没有看到那副画的样子,此时他看过去,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刚刚跟着李老头画画时候的作品。 那个时候李老头眼睛还行,画风是过往的俊逸,能固定卖出去一些的,有次他朋友还上门选画,他的这幅画就顺带被买走了,没想到多年后才再次见面。 但—— 鹿予安皱眉,那瓶墨水原本放的非常远,要不是有人故意拿过来,根本碰不到。 果然,结账的时候,那副画的价格比原本后面多了一个零。 老板只打算做一锤子买卖,斩钉截铁道:“肯定是您老人家听错了,价格一直都是这个。您刚刚付的就只是定金。” “本来您不买也就算了,可是现在画都脏了一大块,卖不出去了,老人家你不会不认账吧?” 这幅画是前几天从仓库里面翻出来的,搞不清楚在哪里收的,应该也是不知名的画家,看着颜色好看。他挂了出来随口报了个价格,没想到还真有冤大头买了。 他卖出后便觉得后悔,价格说低了。看老人那爽快样,价格再高一些,也会买回去。 因此就搞了这一出。 鹿予安实在忍不住,走了过来,左手按住老板的锦盒说:“老板,那你卖假画怎么说?”他本来是不想管的,但是那个老人特别喜欢李老头的画,也算的是李老头的知音。 何况老板还在用自己的画招摇撞骗。 “假画?你可别胡说!”老板矢口否认,“这就是我收来的颜老的画!” “颜老?这画明明就是我画的。”鹿予安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翻到自己画被装裱盖住的反面,拆开一个角,指着上面的安字说:“你看这个安字就是我写的。” 听到鹿予安这话。 颜老头不由看了过来,没想到作画之人竟然是这个年轻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对颜色把握的如此老辣,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眼看抵赖不得,照德斋众人都看了过来,老板支吾道:“那你卖给我了,就是我店里的画了。” 围观众人有人出声:“这话是不错,可是明明是这位小兄弟的画,怎么变成颜老的画啦?” “那那那——那是我看错了!” “我好好的画被你们毁了,总是真的吧!”老板赤红着脸耍赖,“你看这么大一个墨块,还怎么买的出去啊!” “除非你能让这个墨团看不见,要不然我是不会同意退钱的。” 鹿予安不想在和他争辩说:“墨块要是看不出,你就同意退钱对吧?” 鹿予安没有废话,将卷轴平铺到桌案中。 照德斋屏风前的桌案上是放着一些笔墨颜料给人试着用的。 因为长时间没有使用过,笔墨都不算好,黑杆羊毫笔头都有些开叉,用的也是最简单的松烟墨,少年将卫衣的袖子向上拉起。 他随手拿了只黑杆羊毫试了试色,便径直在宣纸上画了起来。 水墨画的墨色分为清、淡、重、浓、焦五色,其中的差别就在于魔和水的比例,然而在少年笔下乌黑的墨色却远远不止这五种变化,他手执两只笔,一只水笔,一只墨笔,水笔墨笔交错间,简单的墨色微微一看就有十多种层次。 颜老一看也不由的微微出神,眼露出惊叹,认真起来打量起少年,少年对色彩实在太敏感了,寻常画画的人能将五种墨色画的有层次就不错了,而少年挥笔间十多种墨色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少年在墨块周围填涂几下,看似漫不经心,却慢慢勾勒出一只猫的雏形,黑猫张牙舞爪,浓淡皆不相同的墨色勾勒出猫丰茂的毛发。 周围的买家已经被他吸引,聚了过来。 画中被污染的墨色早就已经看不出最初的痕迹,画中的花叶就重新被晕染起来,不一会儿墨就用完了。 鹿予安正准备在磨墨,一抬头抬头,就看见老人已经给他磨好墨,细细打量着他的画。 老人的墨总是给的恰到好处,两人配合间竟然也非常默契。 他不在分神,一鼓作气将猫画完,每一笔之间都没有停顿,却恰到好处,少年画画的时候自带成竹在胸的傲然,整个人仿佛都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 颜老越看越觉得满意,他本就对少年的画满意,刚刚添补的几步更加看出少年把控全局的能力,在他的师门中众多弟子中,都是极其出色的。 短短不过几分钟,就已经画完了。 只见画完之后,喇叭花丛中水墨勾勒的黑猫懒洋洋的趴在地上,伸出爪子扑蝴蝶,黑猫笔墨勾勒简单,却灵动异常,慵懒而霸气,和整幅画面画面浑然一体,看不出丝毫突兀。 围观的人,忍不住叫好。 少年将画交给老板凶巴巴说:“退钱!” 老板支支吾吾不说话。 从老板父亲那一辈开始买东西的老顾客笑道:“这怎么不行?好的不能再好,说是一副新画也没有问题。” 这里的顾客都是老画客,看不惯新老板的作风,而少年的天赋也实在让他羡慕,这是谁家又教出个这么出色的孩子,他们怎么没有听到消息。 有神童之名鹿与宁在他面前也稍显失色。 老板见人多了,不敢再犯众怒,连忙让他们离开。 鹿予安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就看见老人站在几步外。 他见老人拿着的画,不由的微微有些吃惊。 不是说好不用买了吗?难不成老板又强买强卖了? 颜老见到少年这样有天赋的孩子,原本低沉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说:“你的画我实在喜欢,舍不得留在店就买下来。” “你放心,我用的是原价,你的画值那个价格。你的那只猫用的可是宋代赵昌特有的渲染方法,现在失传,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其他的不说,光少年对色彩得心应手的应用,画就值这个价格。 而少年古画今用的本事实在让他惊讶。 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夸过鹿予安微微脸红说:“谢谢。”嘴角却翘起一丝微笑。 颜老忍不住问道:“宋代赵昌的渲染法是谁教会你的?” “是我自己琢磨的。”鹿予安怕老人不信,连忙解释,“我的方法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颜老瞪大眼睛,将少年神情纯真看在眼里,仿佛对少年而言,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国画多年传承中,已经有很多技法失传,为了将这些技法恢复,他们这些老家伙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他心里叹息一声,若不是他年事已高,没有精力再教导一个徒弟,这样天赋好的学生定然是要带在身边的。 * 照德斋内。 肖雨西看着鹿予安刚刚作画的桌案出神,神色复杂。 他总觉得跟在鹿予安身边的老人很眼熟,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拿起手机翻了翻,然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个老人竟然是颜老! 他挤出人群,追了出去,却只看到颜老和鹿予安一起离开的背影,他微微睁大眼睛。 鹿予安怎么会和颜老在一起?他们在照德斋还很熟悉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鹿予安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知道与宁最近正在努力想要成为杨大师的弟子。鹿予安是不是特意接近颜老,想要从中挑拨?他鬼使神差的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望北哥哥。 刚刚发完,他又忍不住想起照德斋中,鹿予安手执墨笔的样子,众人看向他的眼光的艳羡钦佩,他不由的攥紧自己的手心。 刚刚那个人还是他认识的鹿予安吗? 第18章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老人并没有带伞。 鹿予安从书包里找出雨伞,春寒料峭,老人身体看起来并不好,他的伞面略微往老人那边倾斜,任由丝丝春雨打在自己的身侧,沾湿他的卫衣。 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朝这边开过来。 “外公。”莫因雪踏步下车,穿过细雨朝这边走来,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他的西装,他目光落在撑伞的一老一少身上,最后定格在鹿予安身上,念出他的名字:“鹿予安。” “咦?因雪,你和予安认识?”老人来回看着两人疑惑道。 “嗯,予安是杨师叔朋友——鹿家的二儿子。”莫因雪淡淡解释,只是说到予安两个字的时候有略微的停顿。 听到“外公”这两个字,鹿予安才反应过来,身边老人是颜老。 他竟然看到了颜老。 毫不夸张的说,颜老是每一个国画人中心的信仰。 莫因雪神情算不上好,他也鲜少有看起来愉悦的时候,他并没有追究外公私自从医院来南市,只是道:“我已经帮你约了这边医院做透析,你的病例两边医院的主治医生已经交接过了,宋叔会陪你去医院。” 颜老却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天天透析,偶尔一次不去有什么关系。” 鹿予安这才注意到颜老左手手腕还带着手环式样的标签,这是住院的标志,他前世也带过。 颜老竟然从医院跑出来的。 颜老叹了一口气说:“我难得和人聊得那么开心。” 就像遇到久别重逢的旧友,他们对丹青的理解总是殊途同归,他总觉得在予安身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还没有认出这个影子是谁,他也还没问出予安的师承。 然而莫因雪态度坚决。 黑色轿车已经缓缓开到两人旁边。 颜老显然十分抗拒透析,他无奈折中道:“那就让老宋先送予安回家,我再和你们去医院。下着雨这附近又偏僻,予安回家也不方便。” “不行,你要马上去医院。”莫因雪看了鹿予安一眼,顿了顿说,“我会送予安回家。” 鹿予安刚想拒绝。他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别人送回家。 莫因雪就已经将颜老扶上汽车,车门合上,就只能透过玻璃看到颜老无奈的脸。 于是,鹿予安和莫因雪同在一把伞下。 鹿予安抿了抿嘴说:“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莫因雪并非是容易靠近的人,他冷峻的眉目鲜少有表情,总能给人深深的距离感。 他们之间最近的一次,可能就是那句谢谢。 莫因雪却摇了摇头说:“我答应外公。”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鹿予安撑起的伞说:“我不需要你照顾。” 仿佛他每次见到少年,少年的伞似乎永远都是向着对方倾斜的。无论是奄奄一息的小狗,还是耄耋垂暮的老人。 他好像习惯照顾身边每一个人,哪怕忽略自己也无所谓。 莫因雪不知道何时,自己竟然注意到少年这么多事。 鹿予安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的的伞还歪在另一侧,他已经习惯了,每次需要他撑伞的几乎都是需要他照顾的人。 而保护好别人,已经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然而莫因雪是不需要的。 鹿予安想解释只是自己忘记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将伞扶正,落在他身上的雨滴总算小了些。 然而下一秒,一双手突然握住了雨伞亚金色的金属杆,温热的指尖似乎隐隐擦过了鹿予安的手指,只留下炙热的余温。 鹿予安抬起头,就看见莫因雪的轻巧的拿过他的伞淡淡说:“我来。” 他将手轻巧的往上方送了一些。 鹿予安才意识当刚刚的高度似乎对莫因雪来说有些矮了。 因为同在一把伞下,两人距离很近,淡淡桦木的香气始终围在周围不曾散去,莫因雪几乎一低头就能看到少年白皙的脖颈,优美的线条顺着后颈被卫衣宽大的领口遮盖,锁骨上方悬挂一条红绳,红绳红得格外显眼。 少年右边大部分卫衣都被雨水打湿。 透过街道的玻璃橱窗,鹿予安才发现莫因雪不知何时已将大部分伞朝他这边倾斜,他抬起头朝莫因雪说:“我也不需要人照顾。” 莫因雪却淡淡说:“小孩子没资格说不需要被照顾。” 两人走到路边咖啡厅的遮阳伞下,莫因雪收起雨伞,抬腕看着宝蓝色的腕表说:“十分钟后,我的司机就会过来。” 莫因雪收起伞后,鹿予安才发现莫因雪身侧也淋湿了大半。 鹿予安想了想说:“谢谢。” 莫因雪低头看着手机,他手机不停发出滴滴的信息声,他头也没抬说:“这是你的伞。”伞的主人又何须道谢。 鹿予安却说:“不是因为这个。谢谢那天你让人送我去宠物医院。” 莫因雪这才有了些兴趣,侧头看着鹿予安。他是怎么知道的。 “晓玲姐没有说。”鹿予安慢慢解释说:“我在晓玲姐车上看到了拍卖会的企划书,和你当时看的是同一场。”何况如果不是莫因雪叫人,以盘山路的偏僻,怎么会那么快有人来呢。 莫因雪眼神中终于有了丝惊讶。 他的电话此刻却响起,他皱了皱眉头,朝鹿予安说:“在这里等我。”然后拿起手机走向另一边。 鹿予安的左右张望,突然他的目光落在街道对面,然后愣住—— 街道对面两个孩子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在雨中几乎是瑟瑟发抖,双眼茫然麻木,没有一丝光芒。较小的孩子似乎病的很重,趴在大孩子身上,大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他。 他们前面竖着纸板,上面潦草的字迹写着母亲重病,需要钱救母亲,旁边放着一个小铁盆,里面只有零星几个硬币。 现在已经很少人用现金,小铁盆几乎可以见底,若不是附近有个只收现金的社区医院,他们的收获还会更少。 好多年都没有看到类似情景的鹿予安手指却不自觉的颤抖,一股寒意无法抑制的从他的脊柱向上蔓延,明明是春天里,他的记忆似乎又被带回他刻意遗忘的那几年,他全身血液几乎都被冻住。 他直觉一般抬起头,左右张望,果然在不远处树下看到个中年男人撑着伞抽烟,时不时的看向这边,眼神警戒。 鹿予安飞快的低下头,避免和他们对视,打草惊蛇。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就像他是只是路过一般,走到他们视线盲区,他才从书包里掏出手机。 可就在他刚刚准备报警的时候。 有路人拿起手机给那两个乞丐拍照。 他心中暗叫不好,几乎是立刻,他甩下背包,将伞一扔,拔腿就向孩子那边跑去,但是已经晚了。 远处吸烟的男人快步走来,凶神恶煞的驱散拍照的路人,然后拽着两个孩子丢上旁边停着的面包车,哐当一声关上车门,径直往路边的小道上开去。 鹿予安紧紧追着面包车。 破烂的面包车似乎发觉了他,径直开向旁边的小巷子,错综复杂的小巷如同蜘蛛网,哪怕鹿予安咬着牙死死的跟在后面,也很快被甩开一大截。 终于一个甩尾,面包车消失在巷子的出口,开向一条极其偏僻的小路。 鹿予安大口喘着粗气,左右张望,咬着牙选了左边,正要赌一把追过去。 而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响起刺耳的喇叭声,他几乎下意识往右边大跨一步。几乎是立刻他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是没有办法分辨声音的方向的,也没有办法判断身后的喇叭来自哪一边,他以往都会靠着最右边走,这样只要有声音,他只需要往更右边避开就可以。 但刚刚,他站的地方是路中央。 他转身,红色的轿车在尖锐的喇叭中径直向他撞过来。车前的照明大灯直直的照向他的眼睛,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鹿予安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然后下一秒,一股力道狠狠的将他从右边拽了过去。 车辆侧身而过的劲风下。 他猛地跌落入炽热而结实的怀抱,淡淡的桦木香气带着热气将他包围,他的手腕被死死的攥紧,力道几乎可以将他手腕捏碎,他在一片嗡嗡的耳鸣中抬起头,看见的是莫因雪异常冷峻的脸。 是莫因雪救了他。 但是在一片嗡嗡声中,他看着莫因雪不停张合的嘴唇,他才意识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一阵惶恐向鹿予安袭来。 他从没有想过,另一只耳朵如果也听不到了他该怎么办? 但失去另一只耳朵的恐惧,也远远比不过被人发现的恐惧。 从九岁那场烧的他几乎差点死掉的高烧开始,他右耳的听力就迅速下降,那些人是不会救他的,很快就发展到什么都听不见了,所幸他的左耳没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的掩藏这个秘密,因为变成残次品的后果会异常惨烈。 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他回避那段记忆,也回避那段记忆中的自己,多年来他也将这个秘密保护的很好。 莫因雪会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鹿予安试图挣脱开莫因雪的手,而莫因雪的力气太大,他根本没有办法挣脱。莫因雪大概察觉到他精神不稳定,左手攥紧他的两只手,两人的目光不可避免的对视。 莫因雪洞察他眼睛中惊恐,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缓缓松开了鹿予安的双手。 巨大的嗡嗡耳鸣声过去之后,他剩余的听力开始回归,很快的他的听力回来了,然而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 他不想理睬莫因雪任何询问,任何眼神,他转头朝前方走去,仿佛这样就无事发生。 然后他才走开几步。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拉住。 是莫因雪。 莫因雪沙哑着声音说:“车子已经到了,我送你回家。”他什么都没说,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一般。 莫因雪的气很重,手掌紧紧桎梏着鹿予安的手,炙热的温度从手心传来,鹿予安任由莫因雪拉着他一路向前。 莫因雪什么都没有问。 但整整一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莫因雪一直走在他无法听到的右边。 他侧头看着莫因雪的脸,莫因雪线条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他却突兀的想到,莫因雪应该是一个温柔的人。 * 鹿家。 鹿望北看着那张照片,冷笑一声,随手将手机扔到了床上。 鹿予安究竟在搞什么? 大概是睡之前想到了鹿予安。 鹿望北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依旧是记忆里浓重消毒水味的房间。 瘦如骷髅的妈妈躺在病床上,以没有往日的美丽,他小心翼翼的给她已经青紫的手臂按摩,妈妈虚弱侧头的温柔笑笑,这久违的笑容,正如外面的春光。 他弯了弯嘴角。 可下一秒,妈妈呼吸急促,旁边的机器开始尖叫,一拥而上的医生和护士将他从妈妈身边挤开,他无措的看着爸爸。 但一身烟味,刚刚从公司赶回来的爸爸,疲惫又无助的靠在墙壁上,自顾不暇。 病房人来人往,没有人在意他。 上初中的他,努力学着爸爸的样子,给管家打电话安排好家里,联系秘书,将公司事务直接送往医院,然后给自己请假。 总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会过去的。 他饭菜送到病房门口,虚掩的房门里传来医生的声音。 “唉,当年为了强行生下予安,推迟化疗时间导致预后差。而这几年郁结于心,癌症才会迅速复发,这一次恶化程度太高了,你要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 他茫然的看着失声痛哭的爸爸,第一次明白,他们家再也回不到以前。他的人生从鹿予安任性的靠近那条河开始,就急转直下。 从那时候,他忍不住想,如果予安从没有出生,亦或者他干脆死在那一条河里,那该多好啊。 他记忆中温馨的家依旧是他快乐的家,他不会一无所有。 再后来,小小的与宁来到家里,给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暗房间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难得有了丝笑容。爸爸郁结的眉头开始舒展。 而每次病房外,小小的与宁也会握紧他的手,冰冷的手掌有了温度,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是与宁让他在无尽的梦魇中获得了一丝丝喘息的机会。 妈妈走后,与宁陪伴着他长大,在他心中与宁早就已经是他亲人。 比起给他带来痛苦的鹿予安,与宁才更像是他的弟弟。 夜半时候分,他再次从梦中清醒。 他抽了一只烟,靠着阳台,看着二楼的窗户灯已经关上了。 他的房间一向是能够看到二楼房间的,小时候他看到三个月刚刚回家的予安,一声不吭的抱着枕头说要睡着这里。 这里晚上也能看到弟弟。 房间换了主人,他也一如既往的保护着房间里的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房间变回予安的之后,他还是习惯性的看着这个地方 鹿予安已经睡了。他凭什么可以这样无忧无虑一夜安睡到天亮呢? 他不再去想,将烟头捻灭,朝三楼走去。 与宁三楼画室的灯是亮着的。 推开三楼画室,与宁颓丧躺在一堆废稿之中,颜料挥洒的到处都是,诺大的房间没有一处可以下脚的地方。 鹿望北揉了揉与宁的头发,柔声问:“怎么了?” 看见是大哥,鹿与宁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茫然道:“大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没有天赋那该怎么办?” 他见过太多天资卓绝的人。 很残忍却又是事实。在这一行,没有天赋的人是走不到顶峰的。 他从六岁第一次被妈妈的画笔带到那个美轮美奂的世界时,就决定一辈子都要呆在那个世界。 鹿望北柔声说:“没关系,我们会陪着你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与宁啊。” 鹿与宁比任何人都珍惜现在的幸福,五岁那年,他一夜之间有了爸爸妈妈和哥哥,他很长时间在鹿家都是谨小慎微,不敢做错一件事,害怕会像其他孩子一样被送回孤儿院。 直到他九岁那年,生病的他跟着爸爸出差,他一路忍着不吭声,终于飞机落地时候,他烧的人事不知,后来他才知道是爸爸一路抱着他跑过拥堵的车流,赶到了医院,他才没有因为延误病情,而留下听力损失之类可怕的后遗症。 从那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把自己当成鹿家的孩子,确定了他拥有的一切都真的属于他。 他不是不知道二哥不喜欢他。可是凭什么二哥不喜欢他,他就要离开呢? 爸爸也是他的爸爸,哥哥也是他的哥哥。 他会努力让二哥认可他的,如果不能——他也绝对不会退让。 鹿与宁眼眸低垂,将心中的那些想法掩去,他抬起头,又是灿烂的笑容,他郑重其事的乖巧感谢:“谢谢大哥。” “和大哥说什么谢谢。”鹿望北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他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鹿与宁画室的墙上,目光停顿,收敛起笑意,快步走到墙上刚刚换上的一副画旁边问:“宁宁?你怎么会有这幅画?以前怎么没有看到你摆出来过?” “前几天刚刚拿出来的。”鹿与宁不明所以,见哥哥表情严肃,认真回想,“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有个老爷爷在公园教过我画画吗?是他送给我的。” “老爷爷?他叫什么?”鹿望北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件事,那时妈妈病重,大家顾不上宁宁,老人家算是宁宁的启蒙老师,后来就没有出现过了,为此宁宁还难过了很久。 鹿与宁茫然摇头说:“我不知道。好像是姓宋?” 鹿望北眉头皱得更深,他目光落在那副画上,四尺斗方上写意水墨荷花娇艳欲滴,一只蜻蜓立在上头。 可那画的右下角却有一枚鲜红的印记,正是“逢月”两字。 第19章 杨春归的画展如期而至。 名为“嗟余只影系人间”的主题画展上,汇聚了一众国画大师们巅峰之作。 如果不是为了给《雪行寒山图》的巡回展预热,又由亚洲一流的画廊暮园牵头,这么多名家作品绝对不可能齐聚一堂。 因此画展的预订票早早就已经被南市豪门预约一空。 鹿家是被杨春归邀请而来,早早的就得到了门票。 因为杨伯伯是妈妈的好友,鹿予安略有迟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 画展上略略一看,鹿予安就看到三四张熟悉的面孔,都是鹿家世交的孩子,鹿与宁刚出现,他们就亲昵的凑在一起,一群少年少女,男生英俊,女生漂亮,站在一起分外惹眼。 以前鹿予安是会默默跟在那个圈子里的,让他更像一个鹿家人。他并不畏惧那群少年少女带着恶意的玩笑,言语上的孤立,他经历过远远比那些更深的恶意,那群少爷小姐们,除却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恶作剧,并不敢多做什么。 可是如今鹿予安已经懒得去应付他们。 水墨交织的画被固定在从天花板垂落而下的纯白幔帐中。 层层叠叠,将展厅布置的如同古书中的仙境,幔帐钩织的影影绰绰中,仿佛有为广袖长袍的文士漫步其中,正如主题——嗟余只影系人间。 暮园的老板是莫因雪,这一场展也是他筹划的,他站在众人之间,有条不紊的布置着会场。 鹿予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上前,看着墙上其他的画。其实他并没有来过画展,但是他却很喜欢这种氛围。他远远的站在旁边看着杨伯伯的画,杨伯伯的画不同于他师父颜老的话,娟秀圆润但是却另有一种飘逸洒脱。 那些画在他眼里,并不是由线条和色彩的排列组合,而是充斥着涌动的情感。 他脚步停在一副无人的画作前,正出神着。 突然临时正在更换旁边画作的工作人员,脚步一歪,他怀里的梯子朝鹿予安砸过来。 鹿予安灵敏的侧身,想要躲开,但是已经来不及。 而这时,一只手牢牢将梯子扶住。 鹿予安抬头,是莫因雪。 而紧接着莫因雪,另一只手几乎同时也握住了梯子,是鹿望北。 鹿望北和莫因雪不可避免的对视。 鹿望北深深的皱起了眉,为什么是莫因雪。 莫因雪冷着脸朝工作人员说:“展厅有客人的时候是不允许更换画作的。” 鹿予安冷漠的略过鹿望北,看向莫因雪。 这还是鹿予安那天之后第一次见到莫因雪。 他抬头看了莫因雪,难得乖巧却生硬的说了声:“谢谢。” 他说的有一些迟。莫因雪已经转身走了,鹿望北本以为莫因雪不会刻意回答这句客套,但是莫因雪的脚步却顿了顿,转头朝鹿予安说道:“不用谢。”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默契。 鹿望北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从他出差回来。 鹿予安没有再叫过他一声哥哥。 一股焦躁从他心底不可抑制的升起,哪怕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他依旧控制不住,他朝鹿予安冷着脸问:“鹿予安,你这几天究竟又在搞什么?你是不是还是在气妈妈那些画的事情?我说了那些画只是暂时借给与宁看一下。你适可而止,不要胡搅蛮缠!” 鹿望北难得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鹿予安不知道是什么让鹿望北连表面上好哥哥的样子都不肯再装,他只觉得好笑说:“去你的适可而止。”说完他大步离开。 鹿望北一愣,刚刚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过,只要鹿予安不再跋扈,那么他也— 也什么呢? 他一瞬间愣住,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掌心一阵阵的抽疼。 刚刚为鹿予安挡开梯子的时候,似乎连想也来不及想,本能就让他上前。 他微微出神。 而这时鹿与宁走了过来,心疼的握住他的手,看着红肿的一片,担忧的问:“没事吧,哥哥。” 鹿望北只觉得好笑,刚刚的他在犹豫什么。 他竟然会因为鹿予安而迟疑。 比起将他人生搅和的一团乱的鹿予安,明明一直保护着他的与宁,才更像是他的弟弟。 兄弟俩的嫌隙,让一旁看着的杨春归皱了皱眉。 他不想多事,但是这两兄弟实在特殊,如果师妹知道她仅有的骨血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杨春归朝鹿正青委婉道:“孩子们的事我们不能任其发展啊。” 鹿正青看见势同水火的兄弟二人苦笑:“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不明白,为什么予安始终无法接纳与宁。如果说后来,是他的处理方式不对,可是几乎从这两个孩子见面的第一眼,予安就在强烈排斥与宁。 “如果师妹在就好了。”杨春归忍不住叹口气。“可惜当年——” 他没有说完,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鹿正青黯然神伤。 杨春归心里不忍连忙安慰道:“你看现在望北健健康康,当初做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鹿正青却苦笑一声,像是在问自己:“真的值得吗?” 他时常午夜梦回到心力交瘁那几年,因为他们的疏忽,直到有重度地中海贫血的长子昏倒,初为父母的他们才知道,长子得了不治之症,面对稚嫩懵懂的长子,他们始终没有不忍心告诉长子真相,给他编织出一个美丽的谎言。 唯一可以根治望北的只有能够匹配的脐带血。可脐带血哪里那么好找呢。 为了治疗望北,他们有了予安,可万万没有想到,怀了予安的时候,妻子被查出癌症,可为了生病的长子,和没有出生的幼子,妻子咬着牙不肯化疗。 他劝过妻子。 可是一向温柔的妻子却哭着说,这是她两个孩子的命啊。 最后不到七个月的予安提前出生,他的脐带血救了望北。可妻子虽然侥幸被治好,但却伤了根本。 后来予安失踪,妻子彻底一病不起。 鹿正青时常回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选择生下予安,而是等着配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惜没有如果。 * 鹿予安蹲坐在画展天井的花坛上。 透明的玻璃墙内的展厅里,一位温柔的妈妈穿着洁白的旗袍,如同江南初夏的茉莉。 她远远看着她的两个孩子。 大一点的孩子腿上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 小一点的卷毛在旁边嬉戏。 突然轮椅失控,朝一遍滑去。 妈妈正欲起身,然而小卷毛用身体挡住下滑的轮椅,然小心翼翼的推着几乎他一样高的轮椅,一拱一拱的将轮椅推回来。 妈妈松了口气含笑的看着他们。 终于小卷毛将轮椅推回了妈妈身边,骄傲而自豪说:“你放心,妈妈,安安会永远保护哥哥的。保护我们的家” “妈妈,安安会永远保护哥哥的。保护我们的家。” 鹿予安从花坛上跳下来,凝视着他们。 那一刻他仿佛隔着数十年的漫长岁月。 听到他趴在妈妈的膝盖上—— 妈妈温柔的对他说: “安安,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是专程为哥哥而来的保护天使。没有安安就没有哥哥,也就没有我们的家。” “所以安安是我们家最厉害,最勇敢的人啦。” 他开心的咯咯笑着,对着妈妈骄傲而郑重其事的许下诺言—— “妈妈,安安会永远保护哥哥的。永远保护我们的家。” 两个稚嫩的声线在他脑中重合。 可是,对不起妈妈。 鹿予安看着玻璃墙的另一侧。 看画入迷的鹿与宁正要撞上墙角,鹿望北一把将他拉过来,鹿与宁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鹿望北似乎无关痛痒的职责几句后,两人对视一笑。 他要失约了。 专程为了哥哥而来的守护者也会有疲惫的一天。 这一次哥哥的守护者真的要走了。 而被岁月掩去记忆里,最后似乎还有大男孩带笑的声音— “妈妈,我才不用安安保护呢,我是哥哥,我要保护他一辈子才对!” 第20章 画展的后半段鹿予安独自参观。 整个画展鹿予安最喜欢的是一幅金碧山水横幅,画幅不大,但却大气磅礴,肃穆之中有丝寥落。 金碧山水是国画中少见的种类,因为金碧颜料中有黄金作为颜料,黄金自古就是重器,驾驭不了的画家很容易作画时瞻前顾后,而让画面局促。 这种画作非胸怀舒朗之人,难以画到这样与金碧山水相得益彰的效果。 而这一幅画,不同于其他金碧山水的华丽堂皇,鹿予安更多的看到是山水之间的寂寥孤高。山川河水的线条之中,隐隐能够看到只曲曲颈俯首梳理羽毛的仙鹤,孑然二立。 这幅画在众多画中并不出彩,但是却深深吸引了他。 横幅卷首还有作画者的题跋,字迹锐利张扬而又藏锋,笔力浑厚,画者明显墨画兼长。 这是谁画的? 莫因雪看到的就是黑发少年仰头站在洁白幔帐之前。 他久久没有动,仰头看着那幅山水,连影子都和幔帐的阴影融为一体。 少年衣服空荡荡,衬托的少年格外单薄,但是少年背影却笔直,似乎永远骄傲不会弯曲一分一毫。 脆弱和倔强,少年似乎永远拥有着截然相反的两面。 却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他的面前。 只是路过的莫因雪却慢慢停下脚步,眼眸沉沉,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没有停在少年的侧面,而是绕到少年的前面。 是少年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地方。 直到少年视线终于从那副画上移开,注意到他的存在,莫因雪目光也看像这幅画,漫不经心问道:“怎么很喜欢这幅画?” “很喜欢。”鹿予安没有犹豫点头,丝毫不掩饰他的喜欢,他看着眼前的画,琥珀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补充道:“我可以买下来吗?” “如果不贵的话!”他迅速的补充一句。 莫因雪声音明显停顿了片刻才说:“这是非卖品。” 鹿予安眼中的失望不加掩饰:“啊这样吗。” 莫因雪目光落在鹿予安的肩膀上,眉心微皱。 鹿予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肩,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左肩上的伤口又再次裂开了。 自从上次淋雨之后,原本愈合的伤口又有些反复,之前躲开梯子时候应该已经撕裂,只不过他没有注意。 少年卫衣的领口白皙皮肤上狰狞的伤疤露出半边,还是那天打架时候的伤,大概没有得到主人很好的照顾,伤口边缘红肿,血肉翻开,刚刚愈合又被撕裂,甚至比受伤当天还糟糕,缕缕鲜血从伤口渗透出来。 丝丝鲜血将少年脖子上挂着的红绳都沁红,少年小心翼翼的将红绳从脖子上收起来,羊脂白玉的印章一闪而过就消失在口袋里。 莫因雪看到羊脂玉上特殊的龙龟式样,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枚印章。 把印章带在身上,真是少见。 对东西很宝贵,但是对自己又很随便。 莫因雪两次看到少年,他都在雨中,也没有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淡淡的:“现在的高中生都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的吗?” 但不把身体当回事的高中生,显然也没有想到,本该放几天就好的伤口,此时撕裂的伤口中不停渗出血来,鹿予安甚至可以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他伤口渗出,滑落到锁骨,然后迅速被卫衣吸收,完全没有止血的意思。 这点伤不算什么,但是这样在莫因雪面前任由伤口流着血,似乎也很奇怪。 他为难的低头斜看左肩,伸出手迟疑的按在卫衣的左侧肩膀的上方,凌厉的眼睛竟然难得有丝犹豫,片刻后还是手心往下按去,试图利用隔着卫衣压迫伤口止血。 莫因雪却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少年动作一顿,抬起下巴,歪着头抬眸迷茫的看着他,莫因雪这才注意到,少年的瞳孔是琥珀色的,纯粹得透亮如同他在瑞士山涧徒步时看到那泓清溪。 他的呼吸顿了顿说:“等等——” “我带你去医务室。” 莫因雪是从一场场拍卖会跟过来的,从布展的杂工,到拍卖会的拍卖师,他都做过,像这样的大型展览都会有医务室预备紧急情况。他一向是要求画廊旗下各种布展,无论大小,一定都要按照流程要求来。 他果然带着鹿予安找到医务室,翻出一些消毒药水棉签,朝鹿予安一扔。 鹿予安反应迅速,单手接住,小小的医疗包应有尽有。 但他的伤口是在肩膀,上药的话,要把衣服脱下来。他略有迟疑,看着莫因雪,忖度片刻。 若是着开口让莫因雪出去,会不会很不礼貌。 莫因雪挑了挑眉,识趣的抽出根烟,朝外面走去。 莫因雪在门外慢吞吞了抽了根烟,约莫时间差不多了,走到医务室门口,里面传来哐当的一阵响声,他怕着心里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高中生,在自己地盘上出事,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就看见地面上乱七八糟的散落着一地的输液瓶,里面有些玻璃瓶被摔碎,透明的玻璃渣和各种液体混在一起。 鹿予安脱掉上半身的卫衣,背对着他,少年的身体挺拔,身体是偏冷的白色,蝴蝶骨张扬漂亮,从脖颈延伸到腰部的脊椎包裹在紧实的肌肉之下微微凸起,但少年光滑的脊背上却布满了陈年的伤疤,细细麻麻,仔细看触目精心。 有许多出圆形狰狞疤痕,是烟蒂的烫伤,他做过社工,看过这种伤。少年脊背上还有些伤痕,大多形状狰狞而又可怕—— 这种伤多出现在柔弱的妇女和孩子身上。 莫因雪脸色微沉,正欲上前,他知道这种伤的来由是什么。 但他不过只是上前一步,就察觉到背对他少年浑身僵硬,脊背的肌肉因紧张而呈现紧绷状态,像只收到惊吓的动物。 莫因雪什么都没说,转身将房门关好,低头看了自己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毫不犹豫的摁灭,约莫少年穿好衣服后,他重新推门而入。 少年已经将打翻在地的碎玻璃渣倒进垃圾桶里了。慌忙中的少年,没有发觉塞在口袋里的羊脂玉吊坠已经滑落在医疗室的角落。 而莫因雪什么也没问,只是又翻出个医疗包,交给鹿予安。他不是多嘴婆妈的性子,但是一想到眼前人一贯的作风,他忍不住补充了句:“回去记得定时上药。”定时两个字说的格外重。 本以为脾气坏的高中生又会冷着脸。 谁知少年将医疗包抱进怀里,抬头看着他,格外认真郑重的点点头。眉目凌厉嚣张的少年难得有了丝乖巧的感觉。 莫因雪上前一步,声音不由的放软邀请:“之前看过展吗?对了,除了师叔的画,还有几幅外公的。我带你去看看。”外公的那些画其实是他私人物品,并不是展览的内容。 他向来对外公赠予他的画非常看重。 画是有生命的,每一次展开都会造成颜料的脱落,所以他的那些画常年放在恒温恒湿的收藏室,进去需要三道密码,就连他的好友都难得一见,若是之前有人告诉他,他会主动带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人去看那些画,他肯定会骂那个人在做梦。 然而鹿予安却后退一步,礼貌却毫不犹豫的拒绝,“谢谢,但是不用了。” 他其实想去的,但是他知道颜老的那些画应该是莫因雪的私人收藏。他已经欠了莫因雪太多。再欠他会还不起的。 莫因雪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顷刻间清醒过来。 不过因为看到少年极力隐藏的脆弱一面,而他鬼迷心窍的生出一些可笑的怜悯,少年牙尖嘴利的样子,那里需要他怜悯。 这时,旁边的经理总算找到消失的大半天的莫总,忙忙上前呼唤。 “我先过去。”莫因雪朝少年礼貌却冷淡道,朝经理身边走去。 经理有条不紊汇报着画展上刚刚成交的交易,莫因雪路过金碧山水长卷的时脚步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一步思维,侧头视线精准捕捉到人群之中的少年。 却看见几步外的少年低头从卫衣的插兜里,拿出他随手塞在少年怀里的医疗包,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 莫因雪心中的冷淡霎时间就烟消云散。 “莫总?莫总?”经理呼唤了好几遍。 莫因雪才回过神,他看到杨伯伯站在几步外,伸出手,让助理的暂停,他快步走到杨伯伯那里,难得的有一丝迟疑,但是不过片刻他还是说道:“舅舅,能不能帮我陪我一个朋友看画展。” 杨春归对鹿予安总是很心疼。莫因雪的请求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他看到过鹿予安刚刚出生的时候,早产的孩子小得如同易拉罐一样,身上的皮肤几近透明,清楚的可以看到皮肤里的血管。 见到予安的第一眼他甚至心里咯噔一声,他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能够活下来。 他多少能够察觉到鹿予安在鹿家的尴尬。 但是他只是外人,虽然心疼,却没有办法施以援手。他只能带着鹿予安参观画展,一路认真仔细的和他讲解,帮他补充他缺少的审美累积和素养,这样一场专业又高水平的画展,对一个画画之人带来的提升是很大的。 不是他看轻予安,他是知道予安养父母家境并不好的,他一直以为予安的会国画,不过是略微精通一点,所以他从没有要求看予安的画。 他怕予安尴尬。 甚至在杨春归和予安讲解的时候,他都尽量用嘴通俗易懂的词语。 可让杨春归惊奇的是,予安对丹青往往有自己独特的看法,那些看法时常让他惊讶,甚至不必与宁差。 他心里感觉更加欣慰,不由的对予安更加和颜悦色,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遇到他的旧友,他也会向别人介绍予安。 有时候旧友打趣:“这是不是你准备收的小徒弟啊。”杨春归心中一动,但是也没有否认。 他确实有些心动,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多年的童子功不是一日能够练就,他不认为予安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打好基础。 而远处,鹿与宁看着鹿予安跟在杨伯伯身后。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不由攥紧了手心的宣传册。 他神情忐忑,虽然极力隐瞒,但是怎么能隐瞒得过鹿望北。 鹿望北不动声色的慢慢开导。 鹿与宁忐忑半天,抬眸朝鹿望北迷茫说:“哥哥,要是我不能成为杨伯伯的弟子,你和父亲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他知道这个机会是哥哥和爸爸极力为他争取来的,从小他们都是拿最好的给他,没有让他受过一丝委屈。 他最开始画画,是因为他知道爸爸和哥哥们都在思念妈妈,他想让自己更像妈妈一些,但后来国画丹青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国画界像他一样的不知凡几,他不是里面最有天赋的,他甚至只能说比别人更加努力一些而已。 但是光凭借努力是打动不了的杨大师的,甚至让杨大师松口的那幅画都不是他自己画的。 谁知鹿望北听闻却笑了笑,却揉着鹿与宁柔软的头发,意味深长的说你:“谁说你不能成为杨伯伯的弟子呢。” 鹿与宁听出点其他的意味,停住脚步疑惑的看着鹿望北。 鹿望北本来是想要晚一点告诉鹿与宁的,但是见鹿与宁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只能提前把消息告诉他:“你还记得那晚我在你画室发现的画吗?” 鹿与宁点点头,他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突然问了很多那幅斗方的事情,然后将画拿走了。 那幅斗方有什么问题吗?他记得画是公园的老爷爷给他的,老爷爷断断续续教了他一年,算是他的启蒙老师,可惜后来突然消失,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幅杨大师赞不绝口的组合画吗?”鹿望北继续说:“我了解道,那幅画用的就是杨伯伯师门特有的方法。”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教你画画的老人就是杨伯伯的师叔。” 鹿与宁眼中尴尬一闪而过,事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那画是他画的,他已经没有办法解释,只能默认这件事含糊说:“但是会那种方法很多,也不能说只有杨伯伯师叔才会啊。” “但他留给你的画上却有杨伯伯师叔的私印。”鹿望北却继续说。 他拿出粗粗比对过,甚至连私印上豁口形状都一模一样,他已经找人去鉴定了,大概率就是同一个印。 鹿与宁也不由瞪大双眼喃喃道:“不会吧。” 对于作画之人而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惯用的私印,私印就像是画家的身份证,私印一样。 这也不免太巧。 但鹿与宁犹豫道:“可是那个老爷爷告诉我他姓宋啊。”他记得杨伯伯师叔分明姓李。 鹿望北却说:“老人家告诉你他姓什么并不重要。老人家可以隐姓埋名。”要不然也不会找这么久都找不到了。 鹿与宁一愣,呆呆的看着哥哥。 鹿望北耐心的解释:“宁宁,你会杨伯伯师门的特殊技法,你也有杨伯伯师叔留下的画,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成为杨伯伯师叔的弟子。”鹿望北没有把话说得太过明显。 在他看来,他觉得公园老人家极有可能就是李师叔,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凑巧教了宁宁颜老师门的秘法,又留给宁宁带着私印的画。 茫茫南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两年前既然托孤,李师叔定然凶多吉少,如若他死了,光一个不知姓名年纪长相,无依无靠的小弟子,根本找不到。如果他没死,既然没有再联系颜老,说明他也不想回来,他的弟子更加不会回来。 既然无论如何都注定是一场空,不如将这个身份借给宁宁。 如果公园里的老人家是李师叔,那宁宁名正言顺。 在找不到李师叔弟子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疑似李师叔弟子的人存在,与宁进入杨伯伯师门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百利而无一害。 从发现那幅画的一刻,鹿望北就已经全部想好。 他只是一个商人。 他只想要给他的弟弟最好的,其他人的人生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鹿与宁嘴唇微动,他知道那幅画是不是自己的,他也根本不会什么特殊的画法,但是事到如今,他必须要用一个又另一个的谎言去遮盖这件事。他知道这是他最后坦白的机会。 可是,他看到远处,二哥跟在杨伯伯身边。 二哥不知道说了什么,杨伯伯眼中露出惊喜之色,这是他从未在杨伯伯眼中看到的。 鹿与宁最终闭上了嘴巴,将秘密深埋心底,默认了鹿望北说的一切。 * 莫因雪忙完再次路过医疗室的时候。 鬼使神差的又再次推门而入。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角落里地面上温润细腻的羊脂玉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一眼就认出这个是鹿予安的东西。他没有多想捡起那枚印章—— 随意的放在手心。 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一眼,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动作猛地停住—— 就连呼吸都一滞。 因为印章的背面赫然刻着——“逢月”二字。 第21章 和杨大师分开之后,鹿予安顺着原路回到了金碧山水画卷的展厅,这里太偏僻了,就好像布展的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幅画。 他太喜欢那幅画的笔触,明明是寥落孤寂的山水,但是山川河流之间却尽是温柔。 卷首题跋上的楷书端方而笔墨浑厚,如同谦谦君子,锋芒内敛含蓄。 画的主人会是谁呢?鹿予安疑惑的将目光慢慢下移看到款识处——瞳孔不由的微微睁大。画轴的最下方印章,上面两个字竟然是——因雪。 所以这是莫因雪的画。 怎么可能? 鹿予安突然意识到——能够画出这样的画。莫因雪又怎么需要别人提醒他,宋代不会有《尧山远行图》的摹本呢? 他欠莫因雪的,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鹿予安低垂眼眸,手隔着衣服轻轻的按在身上的伤口上。他眉间的那道疤痕又隐隐的开始抽疼起来。 鹿予安身上的伤痕大多是陈年旧伤,但那些伤痕并不是李方嘉留下来的。 到李家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反抗的能力,李方嘉并不敢做的太狠,他虽然是个混账,但还是顾及着读书人的面子,不敢闹得太大让周围邻居看出来。 他身上的大部分伤是被救了他的那一家人转手卖掉之后留下来的。 他和王茹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最初和一堆孩子被关在黑屋子里,王茹就是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黑屋子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叔叔阿姨,对他们挑挑拣拣,孩子们大部分都待不长,很快就会被那些叔叔阿姨带走。 但是也有一些始终走不了的。 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刚被卖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秧子一个,卖相不好,而他年龄偏大,性格又倔强,从不肯叫那些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天天喊着他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找他。 因此他始终没有被人带走。 但黑屋子是不会养着他这种孩子的,下等货色有下等货色的去处,哪怕卖不掉,也是可以给他们挣钱的。 他们的行话有句叫做“采生折割”,卖不掉的孩子,可以处理一下,带去乞讨,他亲眼看到他们把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大腿扭曲成畸形的样子,用木板车拉倒大街上。 他本来也要被处理的,那把尖刀已经刺到他左眼的眼皮上,粗暴的要挖掉他的左眼。 但是王茹扑了过来,刀歪了扎在他的眉间血肉上,在他眉心留下道狰狞的疤。 王茹原本也是被拐卖的,但她长得很漂亮,没有被转手卖出去,而是被其中一人留下当老婆来生孩子,平时也负责照顾黑屋子里的孩子们。 鹿予安长得很像她夭折的孩子,王茹发疯似的扑在鹿予安身上苦苦哀求,因为她,鹿予安没有被处理,只是被丢到街上乞讨,但这也仅仅是比处理好一点点而已,那群人不开心,随手就会将烟头往他身上按灭,拿着最近的东西往他身上朝死里打。 鹿予安身上的狠劲,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活着都很艰难,他已经很少有时间去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家。渐渐的他也成为在黑屋子里待得最久的孩子,成为那群无助孩子们的哥哥。 但他始终记得爸爸的教导,男子汉要保护弱小。 他努力按照残存的记忆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哥哥保护他的样子,保护着每一个哭泣的弟弟妹妹们,他偷偷问清楚弟弟妹妹们爸爸妈妈名字、家庭住址任何他们都还记得的东西,偷偷记下来,藏在一本子里。 他们不能和他一样什么都忘记了。 他教他们如何和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说话,怎么找机会求助回家。 好在这门生意越来越难做,黑屋子里的孩子也渐渐只剩下三个,也再也没有孩子被残忍的处理。 九岁的他也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带着黑屋子剩下的弟弟妹妹逃跑,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时。 最小的弟弟谦谦突然生了场重病,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晚上他听到那些人要把谦谦处理掉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找到王茹,说出了他的计划。 王茹愿意冒着风险帮他,但是只有一个要求,她要鹿予安成为她的孩子。 对于已经离开家五年的鹿予安而言,他对家的记忆除了模糊的片段,家人们模糊的脸,什么也不记得了,而那时他也已经对回家没有执念了。 他想了一晚上,最后点头同意。 弟弟妹妹得救后,他偷偷把那本记所有孩子的本子送到了警局,上面有这些年他记录下来的信息。 他也变成王茹在外面打工和前夫生下的孩子,跟着王茹改嫁给李方嘉,直到乐乐出生后,王茹才渐渐不再病态把他当做她夭折的孩子。 后来鹿正青找回来的时候,他也只说王茹从河里救了他,只字不提那五年,就好像他还是当初鹿家千娇百宠的鹿予安,只不过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但他再怎么忽视,那几年也在他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从他十一岁冷静拔刀扎在发酒疯的李方嘉指缝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鹿家的鹿予安。 前几天王茹和他联系,想要开一家店,最后才不好意思的说钱不够。他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前世这个时候,王茹也联系过他,她的那家店以后生意会很好,所以他动用了妈妈留给他的基金,把钱转给了王茹。 鹿予安想到这里,眼底总算有丝轻松。王茹和乐乐都是他的责任,就像当年弟弟妹妹们一样,他要照顾好他们。 保护别人,已经是他的本能。 这是他在生命最初,就被他的至亲镌刻在他骨血里面的,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忘记。 * 这次画展第一天就被央视官媒报道,并且登上了首页,作为画展上名义的牵头之人,杨春归实在开心,邀请鹿家一家人前往庆功。 鹿予安今天让杨春归非常惊喜,他开心总算在师妹孩子身上看到了师妹的影子。 就连庆功宴上,杨春归都让一定要让予安坐在他的身边。 鹿与宁看在眼里,神色黯然,说出来很可笑—— 但他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二哥。无论身边的人或好或坏的看待他,他始终轻而易举的能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鹿望北趁着人不注意揉了揉鹿与宁的卷发,淡淡说:“没事。” 他看向鹿予安的眼神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记得鹿予安刚刚来鹿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能够利用的人面前,装的无比乖巧,用和现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和爸爸,但是对待与宁却完全不是这样,在他和与宁私下相处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与宁说一句话,极其冷漠。 他甚至能够狠得下心,看着与宁在门外发病奄奄一息,也不愿意开门去救他。 鹿望北其实是动容过得,在他多年后第一次见到鹿予安时。 鹿予安坐在局促狭小又阴暗的房间——他甚至和他残障的弟弟共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阁楼作为房间。 那一刻鹿望北是心疼的,他想过要好好对待鹿予安。 但是这个心疼很快被鹿予安的任性消耗殆尽。 鹿望北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在花园里听到与宁几乎是祈求的问鹿予安——怎么样才能接纳他。 而鹿予安只是充满恶意的说——永远不会。 可惜鹿予安没能装太久,知道他们不会赶走与宁之后,鹿予安不再伪装。 而现在看到鹿予安久违的态度,他只觉得嘲讽,不过是他找到了更值得利用的人。只不过他这个样子能够装多久呢。 鹿望北并不觉得血缘上的兄弟,就是兄弟。 鹿予安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记事情了,他清楚的记得从鹿予安出生起那一天,爸爸妈妈的视线里就不再是他一人,甚至他模模糊糊的记得,在予安快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了更好的照顾予安,他被送出了家门,由陌生人来照顾他,而他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时间见到爸爸妈妈。 鹿予安出生后,体弱多病的鹿予安几乎吸引了爸爸妈妈所有的注意力。 骄横的他理所应当的认为所有人应该围着他,连自己也不例外。 模糊的童年里,他似乎所有记忆都围着鹿予安转,一刻也得不到喘歇。 就连他出事都特定选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明明是他的生日,可是因为鹿予安想要去公园,所以他必须去公园。 从那一年至今,鹿望北从未庆祝过任何一个生日,妈妈生病时,他不能,妈妈走后,他不愿意。 甚至大多数情况,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一夜坐到天亮,然后对镜子中的自己说,生日快乐。 而与宁才是真正陪伴他的人,他永远忘不掉,妈妈过世爸爸焦头烂额,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是与宁,将他黑暗中拖出来,稚嫩的手擦掉自己眼角的眼泪,稚气却坚定的说,他要保护哥哥。 在他心中,十多年的相依为命的与宁,比起任性而毁掉自己一生的鹿予安,才更是他的弟弟。 想到这里他眼神沉郁,端着一杯红酒,起身走到杨伯伯面前,目光冷淡的略过鹿予安,朝杨伯伯说:“杨伯伯,之前你让找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他本来并不想这么快说的。现在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可是鹿予安乖巧的样子让他觉得嘲讽。 他想知道杨伯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与宁身上之后,他是不是还能维持现在乖巧的样子。 杨春国听闻,眼睛亮起光芒道:“望北,你说的是真的?你有消息了?” 鹿望北打开他让秘书从鉴定机构拿回来的锦盒,交给杨春归。 杨春归一愣,但还是接过锦盒,打开后,看到里面的落款,他手指有些颤抖,连忙问向鹿望北:“望北,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上面的落款分明就是李师叔的。 可是这个怎么会在鹿望北手里呢?杨春归十分惊讶。 他其实已经找到了李师叔,从照德斋知道李师叔眼疾之后,他们派人查了南市所有的医疗档案,终于找到李师叔的死亡记录。 命运弄人,他们还是来晚一步。 而李师叔的小弟子这下更是无从查找,眼看这一次的奔波除了得知故人已亡,就再没有消息。 可师父已经年迈,他哪里敢告诉师父,师叔已经过世呢。 这几天杨春归正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谁知竟然在这里看到李师叔的画。 鹿望北却没有说话,只是示意鹿与宁上前。 鹿与宁咬了咬嘴唇,将和公园老人家的往事说了出来。 杨春归激动近乎失态说:“你可知道那个老人家叫什么?” 鹿与宁眼眸低垂,扣着自己手心,抬起眼睛,将眼中复杂掩去说:“我忘记了。” 鹿望北眼底惊讶一闪而过,看向与宁眉心微皱。 与宁说谎了。 在他看来这个谎言很没有必要,他知道杨伯伯除了与宁外是没有别的选择的,颜老年事已高,他们需要这么一个可能的人给颜老带来慰藉,哪怕与宁说实话,杨伯伯也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答案。 与宁只要坦然说出实情就好。 可一旦说谎,与宁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避免自己不被揭穿。 但是他看到鹿与宁慌张的神色,心里叹口气,不忍在苛责。 与宁也是太过重视,才会这样。 而一旁鹿正青疑惑道:“宁宁,你之前不是说那幅画也是那位老人家教你画的吗?那么说他也会颜老师门的特殊技法?他给你的画落款又是李师叔和一样?” “难不成他就是李老先生?” 鹿与宁低眸没有否认。 杨春归看着鹿与宁满是惊喜。 一定是这样了! 要不然天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杨春归喜不自胜,看向鹿与宁眼神充满柔和。 若是可以带与宁去看师父,师父定然有所慰藉。 杨春归声音中带着喜意:“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谁知道找了这么久的师叔竟然和与宁还有这样的渊源。 杨春归和蔼道:“你愿不愿意让我教导你?”具体的辈分等他回去禀报师父在做处理,李师叔已经仙去,无论如何为与宁都需要人来教导,师父年事已高,由他来教导是再好不过。 终于等到这一刻鹿与宁心里猛地一松,得偿所愿的快乐冲淡了一切,他忙不迭点头:“愿意。” 事情如同哥哥预料的一般,顺利的可怕。 鹿与宁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感觉在梦中,他想要的一切终于得到了。 他顿了顿,稍微抑制住心中的狂喜道:“我不会辜负——辜负师父的教导的。” 能够让杨大师教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 他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而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一切都有了可能,他甚至——甚至——能够得到颜老的亲自教导。 这怎么能让人不激动。 沉浸在兴奋中的他,完全没有注意道一边的鹿予安。 * 从刚刚鹿与宁拿出那一幅画出来鹿予安就觉得不对劲。 这幅画明明是李老头的,怎么会变成什么李老先生的? 他前世是知道鹿与宁是因为一幅画最后成为了杨伯伯的弟子的。 难不成就是这幅画。 可是,这明明就是李老头的画啊,荷花上的蜻蜓,李老头犯懒,还是他给画上去的。 他记得这幅画作画的过程,还知道李老头把这幅画卖掉高兴了半天,怎么变成鹿与宁师父的? 他上前一步,仔细看着画轴,他确定自己没看错。 杨春归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只欣慰朝鹿与宁说:“对了,我都忘记你还不知道李师叔的名字,与宁你记住,你的师父姓李名月逢。” 他话音刚落—— 鹿予安俯首看画的动作一顿,琥珀色的眼睛满是不可置信盯着鹿与宁。 李老头脾气又臭又硬,但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李月逢。 杨春归略一停顿,神色怀念道:“月逢元夕——” 鹿予安喃喃张嘴续上后半句:“清光满的月逢。” 月逢元夕清光满的月逢 鹿予安想起—— 夏夜,李老头摇着蒲扇,慢悠悠的躺着摇椅上,指着满院子的月光得意说:“我的名字可比你的好听多了,你记住了——月逢元夕清光满的月逢。” “鹿与宁,你说你的师父是李月逢?”鹿予安不带任何感情的出声道。 鹿与宁低头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低头,就好像害羞一般,点点头。 画是李老头画的,李老头也是李月逢。 但鹿与宁那个在公园教他水墨丹青的师父是李老头?开什么玩笑,那几年李老头眼睛已经很严重了,那个公园和李老头基本横跨了整个市区。 鹿与宁的师父绝对不可能是李老头。 一股愤怒涌上了鹿予安的心头,鹿予安难得的失态,几乎咄咄逼人的抓着画轴,将画举道鹿与宁面前一字一句说:“你在撒谎。” 众人的目光看向他。 鹿予安的态度堪称恶劣,加上他一贯针对鹿与宁的作风,没有会觉得他是随便问问。 鹿予安本就眉目嚣张,而此时眼中像是有一团火。 鹿与宁见着咄咄逼人的二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无措的看着鹿望北,他本来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 更没有想到会被当场拆穿。 鹿望北上前一步,挡在鹿与宁身前,目光深沉的上下打量鹿予安,然后朝杨伯伯有理有据的说:“小宁没有撒谎,我们也怕是让您空欢喜一场,做过鉴定,那副画上的私印和李老先生在早年作品上留下的私印是一样的。你可以看鉴定报告。” “他的印没有问题。”鹿予安摇头否认,“但是给鹿与宁画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他。” 周围人面面相觑,鹿予安说的话好没有道理。 杨春归不解道:“予安,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呢?” 鹿正青脸色铁青喝止:“予安胡闹也要分场合!” 他以为鹿予安只是因为与宁突然成为杨大师的弟子而嫉妒,因此在捣乱。 “场合?他什么时候顾忌过场合?”鹿望北却再也忍不住,他嘲讽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直郁积在他心中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没有理由的突然点燃,“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什么场合,他都要做些事情让所有人注意力在他身上。” “你们看现在他又如愿以偿了,明明是宁宁重要的日子,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鹿予安抬眸看着鹿望北,两人对视,鹿予安却分明从鹿望北眼底看到那股灼烧了十多年犹未熄灭的怒火与恨意。 他明白为什么,鹿望北恨他毁掉了他们的家,恨他毁掉他们的妈妈。 鹿予安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和鹿望北争论,只撇过头,看着鹿与宁,冷静问道:“你怎么断定在公园教你丹青的就是李月逢?就凭那副画吗?你亲眼看到他画出来的吗?” 鹿与宁犹豫起来,顶着众人的目光支支吾吾说道:“这倒没有。” “这也不能说明不是啊。”杨春归到是立刻反驳道,看向鹿与宁说,“何况我看过与宁的练习画作,就是我们师门惯用的练习方法,这就是那位老先生教的,对吧?与宁。” 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两件都是巧合怎么可能。 众人的目光看向鹿与宁,鹿与宁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骑虎难下,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但是周围灼灼的目光,父亲哥哥期许的眼神,像是沉重的山压在他的肩上。 他不能让他们失望,深深的恐惧盘旋在他的心里,他不想被放弃,他也不能被放弃。 鹿与宁攥紧手心,低垂眼眸点头。 “这就没错了。”杨春归耐心向鹿予安解释道,他虽然不知道予安为什么不相信,但是很有耐心的讲道理说给鹿予安听,“予安,你可以理解那种画法其他地方非常少见,两件事都这么巧合是很难的。” 鹿予安他并不知道什么画。 但是他知道不管看起来多巧合,事实都不可能那样,鹿予安看着手中的画坚定摇头朝杨春归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你闹够了没有?”鹿正青打断鹿予安的话,今天无论如何在杨春归面前闹成这个样子,都让他颜面尽失。 鹿与宁近乎恳求看着鹿予安:“二哥别这样。”卷发少年看起来被欺负的无助难堪又可怜。 杨春归也觉得予安似乎有些是无理取闹,但是他还是耐心问:“为什么呢?” 鹿予安侧头看着手心中的那副画,向来桀骜的他眼神竟然也无比温柔。 李老头最后病重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作画了,他躺在床上说,所以人都会有这么一天,他并不害怕,只是担心留下鹿予安一个人。 他说,他想听鹿予安叫他一声师父,而不是天天没大没小的李老头,李老头的叫着。 李老头对他而言,早就如师如父。 对他而言,李老头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无法接受被鹿与宁染指。 “因为我师父画这幅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想到着鹿予安声音顿了顿,才沙哑继续说道“我亲眼看到师父卖掉的。” 他转头看向鹿与宁:“给画给你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师父。” 鹿予安的目光灼灼。 鹿与宁不敢与他对视,其他没人不明白,鹿与宁心里却是明白,像是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在了地上——那幅他找遍鹿家也找不到主人的画果然是鹿予安的,鹿与宁一时间茫然的看着鹿予安。 不是被拆穿的窘迫。 他更多的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鹿予安。 怎么会是鹿予安呢?偏偏是鹿予安呢? 杨春归也有些糊涂,他理了理思绪说:“予安,你叫李师叔师父?你是李师叔托孤的那个孩子。” “托孤——。”鹿予安低眸低声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可,可他——” “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啊。” 李老头病床前,瘦的恍若骷髅的老人,临终前死死握着他的手,眼中尽是说不尽的舍不得和担忧。 原来李老头那时还在竭尽最后一点力气为他遮蔽风雨。 鹿予安从未觉得他的人生有太多不幸,因为他总是能够遇到爱他的人。 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穷的连自己都养不起的抠抠搜搜的老头,怎么会是颜老的师弟呢? 他陪着李老头在烈日的球场推着泡沫盒卖冰水,接李老头从地铁口的小推车杂货铺下班。 他怎么可能会是颜老的师弟,颜老的师弟怎么会过成那个样子啊。 他明明只要开口,就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和地位,可他偏偏倔强的守在自己的破旧的院子,画着没有人喜欢的画。 鹿予安的眼底已经有些许湿润。 杨春归收入眼底,转头看向向鹿与宁,那如果予安是,那与宁怎么会那种特殊的画法? 难不成只是巧合,还是鹿与宁撒谎了—— 这种想法并非只有他有,其他人也已经想到了,众人的目光在鹿与宁身上。 鹿与宁脸上热辣辣的痛,在谎言被揭穿的这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嘴唇喏喏无法出声,习惯性的看像兄长,可怜极了。 他也习惯性向他的亲人求助,低声慌张重复道:“不是这样的。” “够了。”鹿望北朝鹿予安说,“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鹿予安不解的看向鹿望北:“你什么意思?” 鹿望北冷淡又失望的高高在上看着鹿予安,他本来还对鹿予安有一丝可笑的期待,觉得鹿予安不会做这样的事,现在看来他真是高估鹿予安。 鹿予安总是用他愚蠢又恶毒的方式,抢夺别人的东西。 鹿予安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如果他真的是李老先生的弟子,他能够等到今天? “你是听到了我和爸爸说李老先生的事情吧?是在书房还是在花园?”鹿望北居高临下的看着鹿予安说,“我发现有人动过书房,我看了监控——是你。我现在才明白,是你在书房翻到了与宁的画对吧?” “所以才想出邻居这样的故事?” 鹿予安只觉得鹿望北说的那些话,他都听不懂,什么书房?他是去过书房,但是他没有看到什么画,他只是去里面找一本书。什么偷听? 但他看着鹿望北的眼神,心里霎时间明白了什么。 鹿望北是觉得刚刚的一切都是他处心积虑。 鹿予安近乎迷茫的看着鹿望北——这个几乎用所有最恶意的想法来揣度自己的兄长。怎么离奇又破洞百出的故事,他怎么能够想得出来? 难道他自己听起来就不觉得荒唐? 但是鹿予安看见鹿望北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恶意,他霎时间明白了,无论故事多么离奇,鹿望北都会找一百个理由,让它听起来合情合理,而忽视里面所有不合情合理的地方。 因为这就是鹿望北眼中鹿予安会做出来的事情。而他们眼中的鹿与宁,单纯善良又不谙世事,所以他说的必然是真的。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毕竟鹿望北只是想要恨他而已。将所有不幸归结到一个卑劣的人身上,总比承认命运玩弄下自我的无力好的多。 但鹿予安还有更重的事情去做,他只沉默的看了鹿望北一眼,上前一步和鹿与宁对峙,他不是鹿与宁,父兄会处理好一切,他必须要自己去解决,是他做的他不会否认,但是不是他做的,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他并不觉得证明他和李老头关系是件很难的事情,他几乎和李老头生活了十年,要证明实在太简单不过。 何况他还有李老头留下来的私印,想到这鹿予安摸了摸口袋,才发现私印不见了,但不过片刻他就意识到是遗失在医疗室,医疗室门口有监控,他并不担心。 但是这也让他心情有些急躁,不想在这里继续纠缠。 他和鹿予安谁在说谎很简单,既然他们都说鹿与宁会李老头特有的技法,他们两个都上去试一试不就清楚了吗? 然而变故来的非常快。 他径直走向鹿与宁的举动,似乎让鹿望北误会了。鹿望北护着鹿与宁,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将鹿予安推开,他的力气不大,但是鹿予安竟然轻而易举的被推到在墙角。 猝不及防的鹿予安脑袋从后侧传来剧痛,哪怕是对疼痛有着异常忍耐力的他,也脑中一片空白,缓了好几秒,意识才慢慢回笼。 而在鹿望北的眼中,这不过是鹿予安的又一场作秀,因为他并没有用什么力气。 疼痛慢慢退却,鹿予安却身体整个僵住,惊恐有迷茫的环视周围,他两边耳朵只剩下嗡的巨响,周围人朝着他张着嘴巴,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嗡嗡的声响。 惊恐从脊椎蔓延迅速,鹿予安霎那间意识到可怕的事情——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完好的左耳再次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同于上次的车祸前的因为巨大声响而造成的耳聋。 这一次的耳鸣他清楚感觉到他后脑的疼痛。 他咬着唇强制镇定的环视一周,不动声色的默默后退,直到脊背依靠住冰冷的墙面,才有一丝安全感。哪怕到这一刻,鹿予安的第一反应都不是他听不见了,以后怎么办。 而是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不能被人发现,他是一个聋子。 然而,他的行动却像激怒了鹿望北一样。 鹿望北上前一步,不顾他的挣扎,扯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倒众人中间。 他环视周围,每一个人的嘴巴似乎都在张合,甚至鹿望北的背对他,他根本看不到鹿望北的唇语,根本什么都辨别不了。 但他哪怕到这一刻,他都没有放弃去辨别那些唇语。 无论在鹿家遇到什么,他都用尖锐的外壳保护自己,只有这一刻,失去听觉的保护,他内里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在外界的危险中。他不想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被人发现。 然而什么有效信息他都没有看到。 似乎鹿望北说了什么。 因为听不见,周围人的情绪格外明显,每个人都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 但他不知道,他尽力了,但是他真的听不到。 在这一刻,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鹿予安只能看见鹿望北的侧脸,失去了声音,鹿予安才发现这一刻,鹿望北的脸那么陌生。 陌生的就好像他们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记忆中曾真心的偏爱过他,抱起吱哇大哭的他,带给他那些支撑他走过许多黑暗的快乐的男孩终于和眼前这个男人彻底割裂开。 鹿望北终于把那美好幻想的最后一点点亲自打碎。 鹿予安不想在成为那个独自停留在记忆中的人了。 * 鹿予安眼眸低垂,正要将手腕从鹿望北手里挣脱开。 而这时,一只手却攥住了鹿望北的手腕,扶着鹿予安的后背,将他拉了过来,手心的热量顺着衬衣,从他的脊背贴近他的皮肤。 这样陌生的温度,让他汗毛倒立,他几乎是立刻要挣扎开。 但宽大的手掌温柔却有力的制止住了他的动作,他扭头—— 那个是莫因雪。 然而莫因雪却并不在意他的挣扎,他冷着脸,神情看不出情绪,但是紧皱的眉心却像是告诉所有人,他心情绝对说不上好,他几乎是强制近乎粗暴的扯着鹿予安的手腕,将他拉倒身后,然后上前一步站在他的身前神情冷漠看着众人。 男人高大的身躯着将他与周围视线隔绝,漫不经心的将身体转动一个角度,却是刚好可以让鹿予安完整看到他的唇形的角度。 顷刻间陌生的感觉从鹿予安心中涌出。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但是在莫因雪面前他似乎什么又不需要说,莫因雪似乎总是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他总是愿意去维护自己无关紧要的面子。这让他难免有一些感动。 鹿予安心手腕挣扎的动作慢慢轻了下来,任由莫因雪牵着他的手腕。 鹿望北冷眼看着两人,还未多想,便已经挡在莫因雪前面:“你要带鹿予安去哪里?” “抱歉。”莫因雪冷冷道,“我要把我的小师弟带走。” 众人都是一愣。 杨春归最先反应过来:“因雪,你是说,予安——” 莫因雪左手中指缠绕的红绳,垂落一枚羊脂玉印章,上面正是“逢月”二字。 他其实有些后悔,他捡到印章应该第一时间去找鹿予安的,但是他想要万无一失,先去调查,最后确认了鹿予安就是李师叔信中托孤的小弟子。 但是他没有想到,不过只是晚了这么一会儿。 赶到的他,看到的就是眼前一幕。 事情到如今一步,已然非常清楚了。 鹿与宁的脸烧的通红,他几乎不敢去面对其他人的视线,甚至他不敢抬头去看杨伯伯,刚刚他说的每一句话,如今都变成凿子,一下下的凿着他的心。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大声说着,他是一个骗子。 他惊慌的看向鹿望北,却发现鹿望北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着魔一般挡着莫因雪:“你不能这样,你要把我的弟弟带去哪里?” 鹿望北时刻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在失控。 莫因雪不耐烦正要推开鹿望北。 而这时,鹿予安却扯了扯莫因雪的手腕,在莫因雪不解的目光中停了下来,他知道莫因雪想要快一点带他离开,是为了保护他。 但是他并非是需要别人保护的人。 他的事情他一定要解决,于是鹿予安转头深深的看向鹿望北,一字一句说:“公园里有个篮球场,你生日那天,爸爸生气偷偷报名参加篮球集训,不让你去打球,所以我想去公园的,你应该会开心。” “我有听话,不靠近湖边的,但是篮球滚到掉进水里了。我一直都有乖乖听你们的话——” 不要靠近水边。 鹿予安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句话说的非常慢,甚至断句也很奇怪,但是因为此时的气氛,也没有人发现。 就像鹿望北还记得那一天一样,改变他人生的那一天,他同样也记得。 他没有头脑的一句话。鹿望北神情一瞬间茫然,半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仿佛又回到他生命中几乎是噩梦的的那个生日。 早上父亲因为他打篮球耽误功课而罚他不许去球场,他独自生着闷气,豆丁大的弟弟百折不挠爬到他身上,亲昵的搂着他的脖子,做着鬼脸,把他逗笑之后,才凑在他耳边说,爸爸坏坏。他赌气决定哪怕被爸爸打一顿,也要偷偷出门打球,结果弟弟赖在地上撒泼,硬生生的缠着妈妈带着他们两个去公园,他不耐烦的跟着妈妈和弟弟。 他似乎才依稀记得,弟弟出门前抱着他最心爱的小篮球,偷偷的朝着他笑。 弟弟离开妈妈的视线,是妈妈正追着生闷气的要独自回家的他。 而掉进水里的篮球,是他一气之下甩到路边的。 他依稀想起予安刚出生的时候,他看着小小一团的婴儿,皮肤都接近透明,初为兄长的他朝妈妈保证,他会保护好弟弟一辈子。 霸道的小豆丁带来的并不只是烦恼,回家后小豆丁冲进他的怀里,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内最期盼的时刻,他的生活总是围着小豆丁,也正是因为小豆丁的世界只有自己,在爸妈忙于工作的岁月里,他们也是彼此的依靠。 只是后来的痛苦将这份快乐掩埋。 鹿望北脸色一下失去所有的血色。 鹿予安却没有停下来,一字一句慢慢的说出他隐藏在心中许久的话: “所以,鹿望北你究竟是在恨我,还是在恨你自己?” 哥哥的保护者已经决定离开,所以哥哥要自己去面对那些了。 鹿予安轻轻的一句话。 却让鹿望北如遭雷击,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惨笑—— 是啊,他究竟恨的是予安。 还是那天任性,却看着一切发生无能无力的自己,看着予安一点点挣扎消失在水里却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答应保护予安却食言的自己。 鹿正青看着眼前一幕,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鹿予安视线却越过鹿望北深深的看了眼鹿正青,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头抿紧了嘴巴,什么都没有说。 虽然被推入水下的恐惧,他两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那件事他不能说,他上辈子到死都没有说出来,那么这一辈子他也不会说出来。 就让那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因为他答应过妈妈的,他会保护好这个家,不会让这个家反而分崩离析,哪怕这个家已经没有他。 鹿望北朝鹿予安伸出手嘴唇微动,像是要想说什么,但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看着莫因雪牵着予安离开的身影,手无力的垂下。 鹿予安走出去之前,朝抬眸朝鹿望北说了声:“谢谢你的篮球。” 突兀的一句话,却让鹿望北一愣。 杨春归也隐隐看出兄弟俩之间的事情,叹口气。 也不知道故友知道膝下的两个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会作何感想。但是他还是有些话想要说出来。 他走到鹿望北身边,拍了拍鹿望北的肩膀,像是在选择合适的措辞,半晌之后,他才开口:“我和你妈妈也是老朋友,你妈妈那个人啊,最怕麻烦,死活是不想生第二个孩子的,但是——” “但是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你大概不记得了——”杨春归唏嘘道:“你那时候还太小了,你需要干细胞。所以予安才会出现,为了配合你的手术,予安出生的时候才刚刚满七个月。” 孩子出生的时候,在他们几个熟识的朋友中引起唏嘘,因为孕期为大儿子担心操劳生病再加上早产,予安生下来时候,瘦瘦小小和易拉罐差不多大,皮肤都接近透明的,让人怀疑这个孩子能不能够活下去。 “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是予安是为了救你而来的,这是你们兄弟间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 “为了我——”鹿望北喃喃道。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件事,但是他的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他都是真的。顷刻间他幼年的那些违和感终于有了解释。 为什么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和父母分居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记得予安出生的时候,予安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就已经三个月。 他想要参加篮球集训,连温柔的妈妈都是强烈反对。 父母对予安总是无理由的偏爱。他记忆的里予安,很长时间都是瘦瘦小小的,连哭声都是和小猫一样的。 但小小的予安会骄傲的站在木马上,头戴王冠,高举玩具剑,自豪的说——他会像妈妈说的一样,永远保护哥哥的。 原来予安确实一直在保护着他,用他自己的方式。 鹿望北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颓然的坐在椅子上。 鹿与宁焦急的伸出手来扶起来他,而鹿望北却不上那么多,突然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将鹿与宁推出去。 鹿与宁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愣愣的看着鹿望北。 鹿望北一愣却轻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他推开玻璃门,闯到外面,外面正下着滂沱的大雨。 大雨一下子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顾大雨,跑到雨幕当中,马路上的车辆,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此时天已经黑了,天空中除了倾盆大雨,什么也看不到,他四处回顾却皆是一片苍茫。 可是他却不想回去。 因为他终于明白篮球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高中的时候,将他的篮球送给过球场投缘的小男孩。 可是,谁能告诉他—— 为什么那个总是满身是伤痕,在大炎炎烈日下,坐在水泥地上的卖矿泉水的瘦弱男孩—— 会是他的弟弟啊。 他在雨中嘶吼着:“鹿予安你回来说清楚啊。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的弟弟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十年。 * 而此时轿车上。 莫因雪让司机开往医院。 鹿予安却抬头拒绝道:“不用。”他的听力已经恢复了。 而他也不想去医院检查他的听力——听力损失大部分是不可逆的。 他并不想再一次确认这件事。 莫因雪没有勉强他而是说道:“外公会很高兴看到你的,你要是愿意可以住在莫家。” 然而鹿予安却并没有莫因雪想象中的轻松些许,反而是摇头郑重说:“对不起,我不能。” 莫因雪一愣。 鹿予安却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师父为什么要离开师门——” 他清楚李老头,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如果他情愿一别几十年都不回去,那么他一定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他知道李老头愿意为了他妥协,愿意为他服软,甚至心甘情愿为他委屈自己。 可是,他鹿予安舍不得啊—— 第22章 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莫因雪并没有急着回答鹿予安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的说:“外公和叔公的事情已经过去。” 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影响鹿予安在师门的位置,鹿予安又何必再问呢。 知道了反而将他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而鹿予安现在并没有其他的退路。 但是鹿予安却坚持盯着莫因雪说:“我想知道。” 他知道离开鹿家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还没有成年,妈妈留给他的钱也不能立刻继承,他会有许多的麻烦,会为自己的生活开支担心,但是鹿予安并不怕,他从来都不是离开鹿家就无法存活的人。他无法离开鹿家只不过是被束缚在那张名为亲情的网里。 鹿予安知道什么都不过问,去莫家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看在颜老的份上,莫因雪不会亏待他,而凭借着颜老的威望和对他的重视,他以后能够获得许多他现在想都无法想到的东西。 前世的鹿与宁仅仅只是成为杨伯伯的弟子,就获得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这些他都不在乎。 莫因雪侧头认真看了看少年郑重的神色,明明是狼狈的,少年神情中并没有任何局促亦或者不安,就好像未来无论是什么都能坦然应对。 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底气? 他将少年带去医院。 鹿予安在医院见到颜老时,穿着病号服的颜老坐在沙发上,低头出神的看着手上李老头留给他的印章,明明身体和前几天并没有区别,但是颜老肉眼可觉的衰败了许多。 人的衰老只是一瞬间,李老头的死讯将颜老的精气神一下子全部抽干。 直到鹿予安走进来,老人家才回过神。 颜老看着鹿予安,眼神是抑制不住的怀念,他终于知道他在予安身上看到的似曾相识的影子是谁了。 那是他的师弟。 可他的师弟在两年前就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死去了,不知道在他眼中始终是个孩子的师弟,在那一刻是否也曾害怕。 颜老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哪怕这样,他也将自己的悲伤藏起,尽量柔声对着鹿予安说:“这些年委屈你了,有我们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他已经了解到予安和鹿家的事情,在他看来,予安在鹿家受尽委屈。 他转头对外孙嘱咐道:“因雪,你好好照顾予安,以后予安你就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如果鹿家不会照顾孩子,可以由他们来。颜老的眼神之中已经有冷意。 但莫因雪却没有动看向鹿予安。 鹿予安深吸一口气说:“谢谢您,但是我想先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离开?”如果师父宁愿几十年也不愿意回师门,那么他一定有不能回去的理由。哪怕冒着冒犯颜老的可能,他也要问清楚。 他舍不得让李老头委屈自己,为了自己对别人低声下气,哪怕现在李老头已经不在人世。 颜老是很好,他也很尊敬。 但是颜老再他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个晚上会打着手电,接他回家的倔老头。 颜老却立刻懂了,老人并没觉得被冒犯,反而看着鹿予安一愣,才大声欣慰连说:“好、好、好。” 说完他的眼中已经隐隐有湿意:“你的脾气像你的师父。”同样的有股刻在骨子里宁折不弯的骨气。 在这一刻,颜老才与鹿予安和师弟唯一弟子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他在鹿予安身上,清清楚楚的看到师弟的影子。 他叹口气,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缓缓开口道:“予安,你知道《雪行寒山图》吗?” 颜老问的突兀,鹿予安还是点点头说:“我知道。” 《雪行寒山图》是画圣的传世名作,备受历朝历代文人的推崇,多次出现在诗词名篇中,千年来在无数名人手中流转,更是差点被圣宗皇帝带到陵寝中伴他永眠,是当之无愧的国之重宝。 这幅画之所以如此宝贵,不仅因为挥洒灵气的笔墨,更是因为画圣在绘制苍茫润泽的雪时用上一种特殊的颜料,雪山的白色并非用传统铅白或者云母白绘制,而是用一种已经失传的颜料——砗磲辉。 传说这种颜料绘制的白色能在黑夜之中挥洒细腻的光芒,因千里清辉澹水木而被称作砗磲辉。这种颜料成分复杂,制作方法也已经失传,唯有《雪行寒山图》中有一处使用了这种颜料,被保存至今。 是本国画史中的孤本。 可惜在百年前的战乱中一分为三,不幸遗失。 可以说每一个学国画的人,第一幅了解的画都是《雪行寒山图》,这幅画在每个国画人都有特殊的地位。 而上卷被毁,更是所国画人心中的痛。 颜老才缓缓讲起当年的往事。 鹿予安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当年颜老和李老头的师祖本是宫廷画师,在战火中艰难求生,因不忍心国宝毁于一旦,豁出性命从外国士兵中抢回《雪行寒山图》上卷,最后带着国宝辗转国外,旅居多年,多年探访中卷、下卷的下落,最后死不瞑目,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国宝有一日能够归国。 在颜老师父那一代,国内已经稳定,颜老的师父义无反顾的选择回国,按照师门遗愿将《雪行寒山图》带回国,并且利用师门所学,修复不少古画,收养了身为孤儿的两个弟子,其中一个就是颜老,另一个就是李老头。 可变故却突然发生。 因为一些原因,颜老师父旅居国外的那段经历,在加上他为人孤高不合群,被众人攻讦,要他亲手烧毁封建糟粕的《雪行寒山图》,老人不肯,被人从美院中赶出来,关在牛棚。 颜老带着师弟艰难求生,李老头仗着自己天资卓绝将《雪行寒山图》正品带走,用自己画的《雪行寒山图》赝品做旧偷天换日。 可向来狂傲的李老头却大意疏忽,在画卷上落下一个墨点。 假的《雪行寒山图》被人发现,颜老向来宽厚,身边朋友不少,因此没有收到太多刁难,但是李老头性格不好,年少便天赋绝佳,得罪了很多人,加上收到师父的牵连,走上师父的老路被关在牛棚,饱受折磨和屈辱。 但哪怕这样,李老头也咬死不知道《雪行寒山图》,但日复一日的折磨,他们师父很快就扛不住,但更要命的是李老头的手也在折磨中骨折—— 对于一个画家而言,手几乎比命还重要。 那时李老头和师祖已经决定哪怕命都不要,也要保护《雪行寒山图》。 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颜老却将《雪行寒山图》上卷交出,将他们两人换了出来。 师祖一气之下要将颜老逐出师门,当夜老人家就油尽灯枯过世。 李老头在老人家灵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后消失。 从此几十年音信全无。 而颜老也自此找了几十年,从没有过放弃,每天都活在内疚中。他本以为自己是为了救师弟和师父,谁知他竟然亲手害了最重要的两人。 天南海北,只要一有师弟的消息,他就立刻赶去,从来没有延误,直到收到了那封辗转两年天意弄人的托孤信。 “但《雪行寒山图》上卷并没有被烧。”鹿予安皱着眉,作为国家博物院的藏品之一,雪行寒山图虽然因为部分损毁没有展出过,但是却没有付之一炬。 “那时因为外公当年买通负责毁去《雪行寒山图》的人,《雪行寒山图》放在一堆文物最下面,故意留在最后,又被装在木盒子里扔进最边缘的地方,等到离监工离开,就立刻被买通的人拿了出来。”莫因雪解释道。 可惜,颜老不敢声张,只能等到夜里没有人的时候,在去找那人拿木盒子,可是那人却变了卦,不肯将画交出来。 颜老失魂落魄的回到师门,就听到了师父亡故的噩耗,紧接着师弟不知所踪。 而那画也被转卖给其他人,几经流转踪迹全无,二十年前才被找回,归还国家博物院。 但当初的火烧还是给烧毁了一部分画卷,给这幅国宝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因为无法在复刻出砗磲辉这种颜料,因此始终没有办法被修复。 颜老看着手中的印章,怀念道:“这枚‘逢月’的印章也是我亲手为师弟雕刻。”那年师弟风华正茂,天资卓绝刚刚成年,真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鹿予安听闻这句话,眼神微动,抬头就看到,颜老对印章珍之重之的样子。 颜老带着背负了一生愧疚,坐在沙发上的声音苍老而悲伤说:“师弟一辈子没有原谅我,也是我应得的。” 他顿了顿朝鹿予安说:“予安,你听完之后怪我,我不生气。但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还小,需要人照顾,如果你以后也不想看到我,那么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当年被困的人是他,他一定不会把画交出来,但是被困的是他的师弟和师父。 这也是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他总想两全,既保护画,又保护人,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护住。 老人颓然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病房中的两人,都在等着鹿予安的回答。 但鹿予安却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们愿不愿意现在跟我去一个地方?” * 而此时鹿家。 鹿望北浑身湿淋淋得坐在沙发上,他两手靠着膝盖上,撑着自己的额头,失魂落魄又狼狈可笑。 他从来没有这个样子。 鹿与宁从房间里,拿来了浴巾,给鹿望北擦头发。 鹿望北却毫无所觉,一动不动,任由身上的水流在地上。 鹿正青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道。 杨春归跟在父子三人身边。 师侄一言不发将人家孩子带走,他还是要留下来善后的,看着鹿望北现在的样子,他对鹿正青的不满也到达了极点,他直言不讳:“作为家长,很多事情我们要尽早去干节,而不是任由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鹿正青苦笑。他从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从小鹿望北就会自己处理好一切,与宁也是乖巧听话,但对予安,他确实无所适从,束手束脚。 而予安对与宁的排斥,尝试插手却无能为力。 想起对予安的怀疑,他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他从没有想到予安竟然可能是李师叔的弟子。现在他试图去回想和予安有关的事情,他觉得他能够记得的少的可怜。 他真的做错了吗? 杨春归叹口气说:“现在因雪照顾予安,你们放心就好,等着孩子气过了,你们再好好和他道歉。总归是亲生父子兄弟,总能够过去的。”他见他们父子三人都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叹口气,不在多说,先行离开。 等到杨春归离开。 鹿望北才抬起头朝鹿与宁,按住鹿与宁给他擦头发的手淡淡说:“与宁,那幅画真的是你画的吗?” 等到杨伯伯离开之后,才问出来,是他给与宁留的颜面。没有杨伯伯,这里只有他们,与宁如果撒谎,他大可以告诉他们。 拜师的事情自然是不了了之。两家素来有交情,杨春归并没有深究。 一样印记的画作可以解释为误会。 但是那幅画呢? 鹿与宁看着哥哥的眼睛,但哥哥的眼睛却没有平时那样有温度,而是一片冰冷,那种冰冷让他害怕,他咬牙说:“是的。”鹿与宁想,他已经找过很多资料了,他现在虽然还是不太会,但在给他一段时间,他就能学会。 到时候只要将原画毁掉,就没有人知道他撒谎了,这个谎言就可以一直隐瞒下去。 他忐忑的看着哥哥。 鹿望北的眼神却让他看不懂,过了一会儿,鹿望北才说:“好。” 既然与宁说没有,那他就相信与宁,一切都是巧合。 毕竟与宁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 他和予安的到今天,与宁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任何人的信任是有限度的,一旦被破坏就难以回到最初。 鹿与宁明明应该松一口气,但他却始终无法开心,就像是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说完之后,鹿望北又起身朝外面走去。 鹿正青连忙问道:“望北,你要去哪里?” 鹿望北只是苦笑一声。 他发觉他对予安离开的那十年一无所知,予安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他要自己去调查清楚。 只留下鹿正青和鹿与宁。 见到小儿子抱着浴巾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怕小儿子因为今晚的事情而觉得尴尬,宽慰道:“都是巧合而已,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鹿正青虽然对误会予安而心存愧疚。但是在他看来今天不过是巧合。 但是予安的反应也过激了。 让所有人都下不了台。 明明有更温和的方式,确闹得如此难堪。 何况—— 予安自己就没有任何问题吗?他差点害死与宁也是真的啊。 若非是予安一开始就对与宁没有理由的排斥,有怎么会到如今地步。 * 顺着巷子的路灯。 鹿予安带着莫因雪和颜老走到小院子前面。颜老住院是为方便观察病情,换了衣服就执意和他们一起出来,莫因雪没有阻拦。 随着屋子里的灯亮起。 颜老看着满墙的画,微微一愣,然后眼眶湿润。 他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师弟的画,哪怕没有署名。 但是鹿予安却没有管这些,他径直从书房抽屉里,拿出一堆画稿,然后放在颜老面前。 颜老打开一看,发现每一幅竟然都是《雪行寒山图》上卷。 一幅又一幅,堆叠在一起。每一幅上面都有被火撩过的痕迹,又再次被修复,无一例外。 颜老一愣,看向鹿予安。 鹿予安才说道:“从我认识师父开始,师父就在画《雪行寒山图》上卷,烧掉再修复。”从被烧毁的《雪行寒山图》从民间找回来开始,从未停过。 颜老手指细细婆娑画卷怀念道:“是了,如果有谁能够修复《雪行寒山图》,那就一定只有师弟了。”师门传承各不相同,他并没有学习到师父修复古画的本领,反倒是师弟学到了精髓,所以当初也是由师弟负责仿画。仿画修画两者本是一体。 《雪行寒山图》始终没有被立项被修复,就是因为颜老虽然足够了解这幅画,但是却没有足够的手段,所以没有把握。 鹿予安勾起脖子上的红绳,手心婆娑着羊脂玉上的纹路,朝颜老说:“我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画这么多一样的画。” 颜老抬起头看向鹿予安。 “我问了很久,他都没有告诉我。”鹿予安慢慢的说,“直到有一次,他喝醉了,告诉我。” “他说,他没有用,学了一辈子的画,恃才傲物,连一幅假画都画不好。他一生狂傲,却志大才疏,害的师门的毁于一旦。” 鹿予安看着这些画说,“于是他想着,如果他能够把画修复好,就有面目再回师门。”修复的关键就是砗磲辉的配方。 鹿予安将脖子上挂的红绳取下,将印章放在手里,羊脂玉印章上龙龟栩栩如生。 “师父死前说过,这枚印章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因为——是他最尊敬的人送给他的。” “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他在去世的前一刻都还想要找到砗磲辉配方,再回来见你。” 颜老眼眶湿润,但被抽干的精气神却慢慢的回来了。 鹿予安放下心来,将画放回到抽屉里。 李老头这些年一直都在努力去找砗磲辉的配方,但什么都尝试了,都做不到月下清辉的效果,而各种颜料原材料的价格都并不便宜,因此李老头总是过得并不宽裕。 鹿予安将一幅幅画收起来。 他最开始学画画的时候,李老头最先教他就是如何制作颜料,如何修补古画,哪怕后来他眼睛不行,也一直没有放弃过,他现在拿出来的这几幅画作上的砗磲辉的配方其实都是鹿予安和他一起配的。可惜也没有成功。 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在黑暗中的抽屉中,画卷中高耸入云的雪山上皑皑的积雪,在画纸上散发着如水的清辉。 第23章 将颜老送回医院路上,颜老一个劲的说要向国家申请重开《雪行寒山图》上卷的修复项目。 大概是心结解开,有又了修复《雪行寒山图》这个盼头,颜老虽然难过,却没有一开始的颓败。 鹿予安也放心不少,他知道颜老是李老头一辈子深埋心中的牵挂—— 若不是时刻挂念颜老,李老头怎么会清楚的知道《雪行寒山图》残本被找回来。 照顾好颜老,是他少数可以为李老头做的事情。 所以直到确定颜老没有大碍,鹿予安才开始考虑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不打算再回鹿家了,撕破最后的脸面,他连一秒钟都不想在鹿家多呆。 因为不久前打给王茹一笔钱,他还要留下王茹和乐乐接下来的生活费,他能用的钱并不多。 而他也没有身份证,是不能住在酒店的。 他出神的想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夜深露凝。 他因寒意下意识的抱住了手臂。 下一秒,带着温度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淡淡的桦木香气萦绕在他的鼻腔,直到温热的衣服暖和他冻得冰冷的手臂,他才回过神,看见莫因雪只穿着白色衬衣,不紧不慢的跟在他一步之外。 鹿予安为难看着莫因雪小声说:“能不能将我送回到师父的院子那边?” 思来想去,李老头的院子是最合适的,虽然很久没有人住,但是什么东西都是齐全的,甚至还有他两年前的衣服。 虽然颜老说了要照顾他,他并不想给人添麻烦。 他并不是鹿与宁,一个人也可以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但是莫因雪的脚步却停住了,他看着眼前倔强站在路灯下的少年说:“你可能还没有明白,我把你从鹿家带出来的一刻,我就会为你的人生负责。” 莫因雪是个道德感极高,并且掌控欲极强的人。 既然是他将鹿予安带了出来,那么在他心中,少年就是自己的责任,少年未成年前的一切就要由他全权负责。 鹿予安想反驳。 莫因雪却强势的打断:“外公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如果你不愿意跟着我,那么外公一定会将你接回去。” 鹿予安开始迟疑,哪怕是他也看得出来,颜老的身体并不算好。 他沉默了片刻,无意识的将莫因雪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将自己裹紧了一些,抬头飞速的看了眼莫因雪,抿了抿唇说:“我性格不太好,也不让人喜欢,不适合和别人一起住。” 鹿予安的声音并没有太多抱怨,像是陈述一个事情,甚至不带任何过多的感情。 他不像鹿与宁那样天生让人喜欢,他身边大多数人对他都是厌恶的,他性格暴躁,很多事情也处理不好,在读书上也没有什么天赋。 莫因雪却一愣,他想过无数少年拒绝的理由,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坦然说出,自己性格不好,不被人喜欢呢。 他究竟在鹿家经历了什么呢? 莫因雪心头第一次涌起淡淡的怒意,他很少会有这样强烈的情绪,连他也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他已经鹿予安划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他愤怒是因为在为鹿予安而委屈。 然而鹿予安下一句却让他愣住。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的说:“更重要的是我也不会去改。你还确定要把我带回去吗?” 虽然那些人不喜欢他,但他也不会去改变,因为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莫因雪带着鹿予安回到位于市区的高层大平层的时候,楼层管家已经将鹿予安的东西准备好了。 半夜鹿予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让莫因雪察觉,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还是不行,所以他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准备去客厅倒一杯水,只是一推开就看见房门外摆着一杯牛奶。 他端起牛奶,上面还带着余温。 * 大清早鹿予安就接到警察局的电话,之前他在派出所的报警信息得到了市局的重视。 因此警局特地希望他能重新做一份笔录,尽可能详细的还原当时的情况。 鹿予安知道情况严重性,立刻赶去警局。 做完笔录后,警察局的警察感慨道:“自从六年前隔壁省极其恶劣的特大拐卖案告破,这几年严打,此类案件已经很少了,幸好你警觉,及时报警,我们根据你的信息已经锁定了他的范围。” 听到隔壁省特大拐卖案几个词,鹿予安眼神微动。 警察恍若未觉,对眼前机警的少年十分佩服:“多亏了你了。你还是高中生吧,嘿嘿,等这个案子破了,我给你学校送锦旗。” 鹿予安不由的想起整整六年没有见到的弟弟和妹妹,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特别是谦谦,从小瘦瘦弱弱,脾气特别差,经常咳嗽,像个小女孩一样,也不知道现在身体好不好。 等到鹿予安离开警局,旁边一辆车缓缓开过来,玻璃车窗摇下,他才知道莫因雪一直等在门口,没有离开。 司机笑着说:“莫总等你挺久了,快点上来吧。”正是之前环山路的司机。 鹿予安和莫因雪坐在后座,豪华的轿车后座宽敞而舒适,但是狭小的空间却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淡淡的桦木香气在车厢里格外明显。鹿予安鼻尖微微抽动,突然莫因雪前倾,男人的气息带着热度靠近,鹿予安不自觉的升起一阵微小的战栗,他忍不住挺直了脊背,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向后闪躲。 下一刻还带着温度的早餐放到他的身边。 鹿予安松了口气,随即他又想到— 莫因雪并不像会细致考虑这么多的人,但是他确实注意道自己为了早一点到警局,尽量不耽误学校功课,没有吃早饭。 车厢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好在这个时候,莫因雪的手机响起。 电话接通,就听见一个中年女声着急道:“因雪,易谦他偷偷跑到内地,你快让人找找,千万别让他乱跑。” “姑姑,夏易谦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莫因雪揉了揉有些抽痛的额角。可姑姑一家总是因为夏易谦过去的经历对他过度保护。 鹿予安眉心微皱,抬起了头,并非故意偷听的,只是夏易谦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对了。 夏易谦不是原著小说中最大的疯批反派吗? 那是他死后的剧情,在鹿与宁到达京市之后,夏易谦迅速成为了鹿与宁的好朋友,跟在鹿与宁身边。 然而这只是他的伪装,实际上夏易谦从头到尾对鹿与宁抱着极深的恶意,甚至绑架了鹿与宁,最后他的阴谋败露后,还要开车要撞向鹿与宁,同归于尽。 当然最终这样疯狂的行为被鹿与宁的爱慕者制止,重伤的夏易谦被家人带回家,而书中从头到尾也没有讲述过夏易谦的恶意来自于哪里。 正在这时,汽车已经停在了静安中学的门口。 鹿予安只能将心底的疑惑抛开,背起书包朝学校走去。 他踏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还是已经响了五分钟。 不久前他已经转到了十三班。 推开教室门,里面嘈杂的恍若一个菜市场,学生们交头接耳,甚至有个穿着球衣的男生,光明正大拿着手机用最大的声音外放球赛,看起来刚毕业的年轻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老师,也是新来的实习老师,今天才来报道,人都没有认全就被安排过来上课。 按道理实习老师不应该独立上课的,但如果是还没有班主任管束的十三班话,似乎也是正常。 实习女老师看见鹿予安一愣。 眼前的少年皮肤白皙,五官很深,长得很好,校服老老实实的扣在了最上方的那个扣子,但是因为脊背挺拔有些消瘦,上衣显得空荡荡的,头发也是乖巧的黑色,明明是很乖的打扮,但是在少年身上却很违和,就像强行将狼塞进了羊的壳子里。 她心里没底,很害怕满是刺头的班里再来一个刺头。 鹿予安却安静站在一边,认真等着她说话。 实习老师明显松了口气:“快进来吧,我们马上要上课了。” 换到十三班如果说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他现在的位置在整个教室的最右边,他的右边是一堵墙。 他右边的耳朵基本已经听不见了,有人在他右边说话,他是听不清楚的,而不是每一次没有听清,都能被搪塞过去的。 他走到自己桌位旁边,同桌座位上堆着一堆试卷,他停了半天,他的同桌才从书堆中抬起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片的脑袋,同桌一段时间,他们说的话屈指可数,他的同桌大部分时间都埋头在厚厚书本里。 他的同桌不知道误会了什么诚惶诚恐的抱着书包站了起来,嘴巴不停的反复道:“不好意思啊,我没有看到,我不是故意不让你进去的。”慌忙之中,甚至连书都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 鹿予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不说话的时候是有些吓人的。 很少有人会对他有好感。 但是也不至于这样,活脱脱像他脸上写着吃人两个字一样。 他沉默着蹲下身,将同桌的试卷,书一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来,扔在同桌桌上。 同桌一愣,连忙低声不敢看眼前这个同桌:“谢谢。” 两个字轻的如果不是鹿予安看的懂唇语,他根本听不见。 大概是鹿予安听得很认真,下课时候女老师知道他是从一班转班过来的,还特地跑来认真问他,课的进度一样吗,需不需要她私下再给他讲一些。 鹿予安对班上的情况比较清楚。只要上课不说话,无论做什么大部分老师都不管。 鹿予安照旧从抽屉里翻出高一的课本,从头到尾再次看起来,他本来基础不好,十岁才读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小学,前世高中,也是靠每夜苦读,才勉强参与了高考。 重来一次,他的底子其实已经比前世好很多,慢慢学,他对自己有信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个球衣男非常吵闹,鹿予安想了很久还是忍了下去。 他不想再惹事,最起码现在不想。 在他没有和班上同学动手之前,鹿正青和鹿望北也是对他不错的。 而这一次,他不想让莫因雪和颜老太早失望。 课间的时候,没有人和他说话。十三班也有和一班认识的人,平时也提过鹿予安和鹿与宁的事情。 所以鹿予安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大家也都和他保持这距离。 他习以为常,他在一班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话。 而鹿予安就知道为什么他的同桌厚眼镜总是诚惶诚恐。 上课看球赛的那个球衣男坐得离他们很近,下课的时候,他抢走厚眼镜的眼镜在几个男生中玩笑似的互相传,厚眼镜没了眼镜,什么都看不见,慌里慌张的在教室转悠,踩到自己的椅子,整个人扑在课桌上,连人带桌哐当一声摔倒在地,课本落得满地都是。 球衣男和几个体育生哄堂大笑,他们个个都是大高个,身体壮硕,他们身边的学生大多敢怒不敢言。 终于,在眼镜又一次被抛向半空中后,鹿予安伸手,从空中一捞,将眼镜握在手里,递给厚眼镜。 厚眼镜一愣,然后才低头带上眼睛,小声的说了声:“谢谢。”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球衣男脸色不太好,靠着鹿予安的桌子斜睥着鹿予安笑道:“兄弟,大家都是朋友,朋友将开个玩笑,不要搞得整么严肃,好像我们都在欺负他样的。” 说完他大力拍了拍厚眼镜的背,厚眼镜整个人都往前扑了点,含含糊糊的说道:“嗯。” 鹿予安用脚将桌子往旁边踢了踢。 球衣男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栽,但他毕竟是体育生,很快就稳住了重心,站起来,神色难看的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鹿予安满不在乎的懒散靠着椅子上,嘴角勾起笑道:“都是朋友,开个玩笑而已,不会玩不起吧。” 球衣男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但是鹿予安也不在乎。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是之前考试的试卷,鹿予安没有。 正当他为难的时候,厚眼镜慢慢的将试卷移到了两人中间,踟蹰了半天小声说:“你不应该惹他的,他叔叔是我们班的老师。” 这还是厚眼镜和他说的第二句话。厚眼镜最开始是不想和鹿与宁有过多交集的。 在一班同学的嘴巴里鹿予安不过又是一个喜欢欺负同学的刺头,可是刚刚他觉得身边沉默寡言的少年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 鹿予安并不想惹麻烦。 但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又是实习女老师的课。 老师讲的正是鹿予安一直不明白的一道题,但是讲了一半,老师被迫停下来了。 大概是又有重要的球赛,球衣男光明正大的将声音放到最大,身边几个男生围在他附近看。 班上认真听课的学生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就连鹿予安前排那个一直低头画画的毛栗子头男,也烦躁的从书包里掏出了耳塞。 但是他们无论女老师怎么说都不听。 甚至球衣男还嬉皮笑脸的说:“反正也没有人听,就让我们做自己的事情嘛。老师别生气,生气就不漂亮了。” 他大概以为自己很风趣,身边的男生们也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 女老师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恼又气,没有任何办法。 这种人欺软怕硬,说道理是没有任何用的。 鹿予安拍了拍厚眼镜,在厚眼镜错愕的眼神中,用右手一撑,轻松从桌上跳出来。 他走到球衣男身边,哐当一声将他的桌子踢开。 教室众人都被着巨大的声音惊醒,朝他们这里看去。 鹿予安也不怯,他从球衣男抽屉里,拉出他的书包,利落的往教室门口一扔,书包哗的一声重重落在走廊,里面的书散落一地,在教室众人的惊呼中,鹿予安拽着球衣男的球衣领子。 球衣男虽然身材高大,但是却也抵不过鹿予安的力气,猝不及防竟然被鹿予安扔到了走廊,鹿予安挡住进门的冷冷道:“我觉得我挺想听的,你要有事你不如先下课吧,你觉得呢?” 球衣男阴沉着脸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鹿予安微微动了动肩膀,肩膀上的伤口还没有好,但是打打这种花花架子没有问题。 球衣男上前一步,他身边的男生也围到鹿予安的周围。 鹿予安眼看着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围了起来。 这时班上一直听课的学生忍不住了。 以前没有人带头,大家还一直强忍着,但是一旦有人带头了,就仿佛有了主心骨。 前桌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鹿予安身边,将围住的人挥开吼道:“你不想上课就回家!” 底下平时被球衣男烦的不行的学生们也叫道:“滚回你自己家吧。” 一时间鹿予安身后也站着几个人,不再是孤身一人。 跟在球衣男身边的几个男生见情况不好,有个机灵小声说:“大哥,他可是连老师都敢打的,听说他初中那片没有人能够打赢他。” 又有人有眼色的递了梯子道:“你马上就要比赛了,万一受伤了怎么办?千万别冲动。”连拖带拽的拉着球衣男走。 球衣男象征性的挣扎几下,咬牙切齿朝鹿予安道:“鹿予安我们走着瞧。”然后就被那人拉走。 鹿予安在教室众人的眼神中安之若素朝老师说:“老师,你可以继续讲题。” 女老师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说:“好——好的。” 鹿予安回到座位,厚眼镜却泛起愁容着急:“他叔叔很护短的,他回去一定会告状,到时候他找你麻烦怎么办?” 鹿予安却不太在乎,讨厌他的人很多,找他麻烦的更多,再多几个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他刚刚有些冲动,实在不像一个好学生,甚至新班级的同学也会对他敬而远之,但是他不介意。 可是出乎意料的,前座的毛栗子头偷偷转过头看着他,比了竖起大拇指,又迅速的回头坐好。 帮他说话的那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体育课后揣着一瓶冰水放到他座位前,小麦色的脸上笑出两个酒窝自来熟的说:“嘿,我叫林克鸿,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似乎一切想得和他不一样。 就连放学时候,他也不在是一个人,林克鸿拉着他去打篮球。 他抱着篮球从学校离开时,看见胡子拉碴的鹿望北靠在车上,神情憔悴。 鹿望北看见,快步走了过来。 鹿予安连眼神都没有多给一下,就好像不过是陌生人一般。 鹿望北却承受不了这样子的忽视,他拦在鹿予安的前面。 他们这边的争执被另外几个打篮球的同学看到,他们快步走了过来,警惕的看向鹿望北:“你想做什么?予安,你认识他吗?” 鹿望北刚想解释。 鹿予安却淡淡开口:“不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 而此刻远在家乡的王茹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打烊下班的王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准备将关在房间里的乐乐叫放出来。 她从来都不允许乐乐单独跑出去玩,她工作的时候宁愿将乐乐关在房间里。 周围热心又同情他们的邻居看不下去,甚至有人愿意带着乐乐和自己小孩一起玩,都被王茹一一谢绝。 邻居只以为她将孩子看的重,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过往的经历让她对这个世界丝毫也不敢放松。 而这一次,她打开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 王茹脸色惨白,脚下一软,踉跄朝门外跑去,喊道:“乐乐。” 好在几米外,乐乐手里拿着根棒棒糖,举得高高朝王茹含糊喊道:“哥哥——哥哥——糖” 又惊又怕的王茹一把将将乐乐搂在怀里,狠狠的拍了几下乐乐的背,带着哭声吼道:“你去哪里了,你要吓死妈妈吗?” 乐乐咬着手指委屈说:“哥哥带我去吃糖。” “哥哥?”王茹朝乐乐指的方向看去,笑容僵住。 不远处,穿着棒球服的精致少年,双手插兜,他看着王茹,捂嘴咳了两声,几乎咳得肺都要咳出来,他却满不在乎抬头,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王茹脸色大变,一眼就认出眼前孩子是谁,连忙将乐乐藏在自己身后。 少年却不介意她排斥的态度,哼着歌愉快的靠近,他蹲下捏了捏乐乐的脸,哑着嗓子朝王茹说:“王姨,好久不见,这是你的孩子吗?真可爱啊。” “不过——”他的声音顿了顿,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带着彻骨的凉意,恶意的盯着王茹:“当初不是你说,要哥哥留下当你的孩子的吗?” “可你为什么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就不要哥哥了呢?” 第24章 鹿予安很快就知道为什么厚眼镜会那么担心他。 第二天,十三班的新班主任就来了。是当初去一班的副校长钟老师,她神情依旧严肃古板,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带着一副银边眼镜,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教他们班的语文。 不同于其他学生对她的畏惧,鹿予安对她很有好感。 第一节开始,她就拿着名单,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认了一下。 叫道鹿予安的时候,钟老师推了推眼镜,细细打量了他好几遍。她对鹿予安很有好感,有明辨是非的人品,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有保护他人的气魄。她并不觉得鹿予安像他的任课老师们说的那样无可救药。 钟老师不笑的时候很严肃,她的课上,同学都不敢玩笑,就连球衣男也老老实实的安静听课。 甚至其他课,钟老师也会时不时在教室后面观察他们上课的情况,一下子他们班的学风就好了很多。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课,因为老师出差,之前一直都是实习女老师给他们上课。 这还是鹿予安第一次上英语老师的课。 上课前,鹿予安就看见球衣男阴阳怪气朝自己比了个手势。 一上课鹿予安就知道为什么了,英语老师和球衣男长相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英语老师一进来神色不愉的啪嗒一声将教材摔在课桌上,看着底下的学生就开始破口大骂,从他们成绩骂到他们人品,反正一无是处,就连帮他把作业搬过来,给他代课几天的女实习老师都被骂哭。 厚眼镜却习以为常扭头告诉鹿予安,英语课每节课都是这样的,英语老师还是学校教导主任,心根本不在教学上,他们也是他教的最后一届。 终于英语老师骂完,冷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鹿予安身上挑剔的打量,抱怨道:“你就是鹿予安吧?”他的声音并不友善。 “站起来,你作业交了吗?” 英语老师其实出差很久了。 作业也是很久之前布置的,鹿予安根本就不知道。 他这么问就是在存心找麻烦。 他知道鹿予安是鹿家的孩子,他是不敢惹鹿家,但是,他也会看眼色,若是鹿予安在家里受重视,怎么可能会沦落到十三班来? 学校那么多班,鹿家砸了那么多钱,但凡用点心,哪个班不能去?至于学校流传的鹿与宁只是养子,鹿予安才是亲生的,他是一点都不信,谁会让亲生的孩子这样,这里面怕是有什么其他的弯弯绕绕。 他也不怕得罪鹿予安,在他眼里,鹿予安不过是个不知道怎么搭上鹿家的小混混而已。 球衣男脸靠在椅子上,得意挑衅的看向鹿予安。鹿予安死定了,叔叔一定会帮他报仇。 但鹿予安却回答:“已经交了。” 他昨天就问了厚眼镜作业,今天和同学们一起交上去了。 英语老师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下意识反问:“你怎么可能交了?” 毛栗子头看了眼鹿予安,犹豫半天才咬牙举手小声道:“老师,鹿予安确实已经交了,我收的作业。” 他是课代表,收到鹿予安作业的时候也很惊讶,这个班有一半的作业是收不到的,老师也不会管,他从来没有想过一班的坏学生会乖乖的将作业教过来。 但听到这个话,英语老师并没有丝毫高兴,反而眉毛皱得更深,瞪了眼毛栗子头,三角眼从上至下冷冷打量着鹿予安,最后定格在他胸前,讥诮一声道:“你的校徽呢?校徽都不带像什么样子。” 静安中学虽然有校徽,学校也要求学生佩戴,但是这个是形式大于实际的,除非重大检查,学校根本也不会去查。 但是坐在下面球衣男得意将胸前的校徽拱起来起哄道:“校徽都不戴像什么话。” 英语老师只看着鹿予宁和刚刚举手的落了他面子的毛栗子头两人,说:“你们两个没有带校徽的,给我去教室后门口罚站。” 毛栗子头哭丧着脸已经抱着书走了。鹿予安并非不知道,英语老师在找麻烦—— 只是,他还不想惹麻烦。 他还不想让莫因雪对他失望。 * 教室外,毛栗子哭丧着脸从英语书中掏出一张速写纸和铅笔,趴在窗台上抓耳挠腮的画素描。 鹿予安习以为常拿出英语书背单词,在一班时候,他也经常因为作业完成不好而罚站。 他小声默默背着,尽量不去打扰毛栗子头。 但是毛栗子头却集中不了不注意力,左顾右盼,看着鹿予安背单词慢吞吞的样子,比鹿予安还着急,凑过去道:“哎呀,这个不是这样读的啊。”他虽然是艺术生,但是经常和爸爸妈妈去国外玩,英语口语还是可以的。 鹿予安抬头看向他。 毛栗子头轻咳一声,尴尬小声说:“我觉得你人还挺好的。 毛栗子头给鹿予安纠正了读音后,又开始纠结看着自己的素描纸。 这几天画室老师让他练习黑白灰的色度练习,就用铅笔在素描纸上将不同图形,按照颜色从黑色过渡道各种灰色最后到白色,他对着纸上刚刚开了个头的练习,反复拿起铅笔又放下,眉头皱的中间可以夹死蚊子。 鹿予安察觉问道:“你怎么了?” “忘记把老师给的参考图带出来了。”毛利栗子头本来就对色阶头大,可他偏偏忘记把老师给的参考图拿出来了,这让他画什么。 鹿予安皱眉仔细回想了下:“是你上节课掉在地上那张吗?”上节课毛栗子头书桌里掉出了张图,还是鹿予安给捡起来的。 毛栗子头点点,忍不住抱怨道:“黑白灰三种颜色,怎么能够分出十多种层次来?” 鹿予安认真回想了下那张图随口道:“我——我大概还记得,我给你画出来吧。”他还记得那张图上的颜色。 毛栗子头一愣,有些怀疑的看着鹿予安,难不成他之前也画过那张练习图,听说老师特别喜欢用那张图,让学生练习色阶的,但他还是让开,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出来。 鹿予安接过那张纸,从一排铅笔中抽出一支,在空白处画了画。 毛栗子头低头一看,毫无章法,握笔也不对,线条完全没有排线的概念。 素描的色阶是由线条构成的,线条的轻重走向可以控制图形的明暗,排线是绘画基础中的基础。 鹿予安连这个都不会,他能够画出来? 他本来还是怀疑,但看着鹿予安将他带出来的一排铅笔,依次在纸上毫无章法的涂上去,瞬时就明白鹿予安是不会素描的。 他明白鹿予安大概是好意,但是从没有学过绘画的人怎么可能将那张参考图画出来呢? 毛栗子头张了张嘴,但又觉得鹿予安毕竟是好意,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苦哈哈的对着自己画了开头的图,画了擦,擦了又画,怎么都感觉不对劲,他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那叠白纸,然后发现原来那张参考图,被他夹在白纸中带了出来,他一时粗心才没有发现。 现在有了参考,毛栗子头心里一松,扭头看着鹿予安,想要告诉他不用在画了。 但他发现少年认真低头在窗台上,右手被肩膀挡住,但是可以看得出动的飞快。 毛栗子头好奇将头凑过去。 然后整个人惊呆住了。 鹿予安右手握着铅笔快速移动,随着他的笔尖移动,原本空白的纸上逐渐出现图案,而那张图和他手上的参考图几乎一摸一样,鹿予安竟然真的将参考图默了出来。 甚至鹿予安的颜色比参考图的更加丰富。 还没等鹿予安还没有画完最后几笔,毛栗子头就激动的鹿予安那张图抢了过去,和原图放在一起比较,一丝一毫,竟然几乎分毫不差。 “天啊,这么多种灰色,你怎么画出来的啊。”毛栗子头从上到下打量了鹿予安好几遍,看着鹿予安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 “是十三种,图上一共有十三种颜色。”他拿着另一张纸给毛栗子头,纸上只画了与纸幅等宽的长方形,长方形被分成的十三格,图中的颜色深到浅依次涂在格子中,“你可以对照这张图来画颜色。” 十三种? 就连老师也才只画出八种而已。 毛栗子头激动的拿起那起色阶图,目光不停在两张图中来回移动,发觉鹿予安画的竟然最好,他眼睛亮起来,看着鹿予安:“天啊!你太厉害了吧?你在哪个画室?” 害,鹿予安有这种水平,一开始还糊弄他。 “我没去过画室。”鹿予安却摇头,他并没有毛栗子头说的那样厉害,他其实只是记住了颜色而已,李老头也说过,他对颜色比较敏感,从小他就能发觉细微颜色之间的差别,在他眼中,世界上几乎没有一模一样的颜色。 而色阶图是简单的平面图形,线条和造型都很简单,他练过很长时间白描单钩,殊途同归罢了。 毛栗子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狐疑的看着鹿予安。 在鹿予安再三解释之后,他才相信予安所说的,只能感慨人与人的差距比人跟狗都大。 想到这里,已经将鹿予安当做朋友的毛栗子头认真朝鹿予安努努嘴建议道:“里面的老头子很护短的,他估计是下定决心要整你,你要不然还是和你家人说吧,让他们想想办法。” 鹿予安却摇了摇头。 鹿正青不会管他,只会认为他又在外面惹祸。 而他现在也离开了鹿家,更不会去找他。 至于—— 莫因雪,他也不想麻烦他。 正在这时,走廊的另一边传来肖雨西幸灾乐祸的声音:“哎呦——这是谁在罚站啊。” 肖雨西阴魂不散的走过来。 他是知道鹿与宁拜师失败的事情,这几天鹿与宁都怏怏不乐,看着肖雨西心里也不开心,他远远看见鹿予安在罚站,哪里有不嘲笑的道理。 而他身边鹿与宁,扯了扯肖雨西的衣袖制止了他的嘲笑,然后快步走过来说:“二哥。” 他可能是因为刚刚走的过快,脸色有些惨白,呼吸不匀,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按压在胸膛的位置,可怜兮兮,领人怜爱。 所以鹿予安只没好气回答:“不关你的事。” 他身后的肖雨西就忍不住上前,将鹿与宁保护在身后气急说:“鹿予安,你这什么态度,与宁也只是关心你。自己在外面罚站,拿与宁撒什么气?” 鹿予安知道自己像极了恶人,但他也不怕做恶人,朝肖雨西讥诮道:“管好你自己,当狗还这么积极?” “二哥!”鹿与宁涨红了脸大声说:“雨西只是关心我而已。” 旁边毛栗子头看到瞠目结舌,平心而论,鹿予安的态度确实不好,但是刚刚鹿予安展露的天赋,已经让他折服,他看着鹿予安自带光环和滤镜了。 在班上发生的事,也让他觉得鹿予安为人很仗义。 而班上很多女生都追捧的鹿与宁,看起来确实是软糯而没有什么攻击性,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是他却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还是站在鹿予安身边,他虽然不会打架,但是输人不能输阵,囔囔着:“干嘛!要欺负我小鹿哥吗?” 谁知他刚往前一步,脚下一趔趄,整个人往前面扑倒,还好鹿予安扶住他,要不然他肯定狠狠摔一跤。 毛栗子头一抬头就看见肖雨西得意的脸,哪里还不知道是他绊倒了自己。 他刚想和肖雨西理论。 鹿予安神色淡淡将毛栗子头往旁边一推,挡在毛栗子头前面,然后看向肖雨西。 肖雨西其实在鹿予安身上吃过很多苦头,警惕的说:“你想做什么,刚刚就是他不小心,这里没有监控的,你就是去告状也没有用。” 鹿予安点点头:“对,我知道这里没有监控。”然后,他抓住肖雨西的手狠狠扭在后面,往地下一扔。 肖雨西几乎毫无反手之力,狠狠的摔倒在地上,痛的嗷呜一声。 这边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教室里面的师生,英语老师不耐烦的出来说:“怎么了?” 肖雨西恨恨指着鹿予安恶人先告状说:“鹿予安动手打同学!” * 最后—— 莫因雪赶到了学校。 他大概是刚刚从什么重要的会议上下来,还穿着正式的西装,他的气质与学校格格不入,一出现,英语老师连语气也不由的势弱了起来。 英语老师添油加醋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肖雨西也乖觉捂住肚子不敢造次说:“是鹿予安先动手的。” 鹿予安抿紧嘴唇,他本以为莫因雪不会来的。 没想到莫因雪却来了。 他有些不敢去看莫因雪的眼睛,他怕从莫因雪眼睛中看到失望,就像他一次次从鹿望北和鹿正青眼中看到的一样。 可是,哪怕莫因雪让他道歉,他也不会同意的,因为他没有做错。 鹿与宁连忙道:“都是误会——” 只是他还没有说完,莫因雪却说:“鹿予安不可能道歉的。” 他看了眼肖雨西说:“如果你受伤,任何医疗上的费用我们都会支付。但我家的孩子绝对不会道歉。” 他说的太理所应当。 就连鹿予安听到都是一愣。 英语老师也没有见过将偏袒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家长。 英语老师被噎住,半晌才道:“不管怎么说鹿予安先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你不能这样教孩子。” “这就不用您操心。”莫因雪淡淡反驳。 英语老师还想说什么。 鹿予安却突然开口道:“不是我。” 他看向肖雨西说:“你说是我先欺负你的,可是这是我们班门口,是你们主动来我们班的。” “既然是你们主动来找我的,怎么又变成我先欺负你们了?” “对!”毛栗子头连忙说道,“明明是你先嘲笑我们的,我们好好的在教室门口什么也没做。” 肖雨西一愣,支支吾吾解释:“我们路过。” “这就更不对了,我们班教室在最里面,怎么也不会路过我们班的。”鹿予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讥诮。 他之前不解释是因为解释没有用,他知道英语老师并不在意他说什么。 肖雨西被噎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确实是他先找鹿予安麻烦的,可是他也是结结实实挨了鹿予安一拳啊。 而这时肖雨西爸爸也到了,见自己儿子这表情,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揪着肖雨西的耳朵朝莫因雪抱歉笑笑道:“莫总,抱歉。雨西这孩子被我宠坏了,我回去一定狠狠教训他。” 肖雨西捂住耳朵委屈道:“可是鹿予安也打了我!” 鹿予安立刻否认道:“我没有。” 肖雨西掀开自己痛的要死的手臂,然而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肖雨西爸爸更加生气,压着肖雨西给鹿予安道歉。 眼看一场闹剧就要结束。 英语老师隐隐也看出莫因雪来头并不小,也没有打算继续追究,刚刚松一口气,这口气还没有放下。 就听见莫因雪朝鹿予安问道:“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在这里罚站?” “不就是因为破校徽嘛。”毛栗子头忍不住抱怨。 “校徽?”莫因雪眉头微皱,“就因为这个,上课时间让你们站在外面?” 英语老师却道:“佩戴校徽是学校的规定。” 莫因雪斜睥一眼,从教室外面墙边的宣传架上,抽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小册子,正是静安中学的《学生管理手册》,他将手册递给英语老师:“那你可以告诉我,要求学生佩戴校徽是学校规定的哪一条?” 英语老师顿时脸涨的通红,也不知该不该接过这本《学生管理手册》。 莫因雪却继续道:“或者哪一条规定,说明学生没有佩戴校徽需要在教室外罚站?” 虽然已经放学,但是有一部分住校的同学会在教室上晚自习。教室里做着自己事情学生们,已经抬起头,看着这边动静,传来窃窃私语。 “安静!”那听不清的低声絮语仿佛每一句都是在议论他,英语老师又羞又恼朝教室里下吼了一句,神色阴沉的说:“莫先生,你这是对我教学生的方式不满?” “对,我是对你教导学生的方式不认同。”莫因雪淡淡道,“并且合理怀疑你身为一名老师的能力。” 而这时从办公室的班主任钟老师走了出来,身为副校长的她已经将这边发生的事情都听在耳朵里,她先和莫因雪抱歉道:“抱歉,莫先生。我对李老师之前的行为很抱歉。我们会给你一个合理的答复。” 她其实对英语老师上课的方式也非常不满,对他对学生的偏颇和体罚也早有耳闻。 这一次有学生家长有意见,她也准备借着这件事,将班级中的英语老师换掉。 * 回去的一路上,莫因雪和鹿予安两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家。 莫因雪转头,朝鹿予安说:“你知错了吗?” 鹿予安一愣。 莫因雪眼神中一丝温柔闪过,将鹿予安愣愣的,叹口气说:“把手伸出来。” 鹿予安藏在身后一路的手更往后缩了缩。 莫因雪却将握住他的手腕,强硬却克制着力道,翻了起来。 鹿予安手腕内侧,赫然红肿了一大块,是和肖雨西打架时,被肖雨西挣扎着推到墙角碰到的。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无论是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应该动手。”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莫因雪松开了手,看着鹿予安受伤的手,“你的手以后是要拿画笔的。这是小伤,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意外——哪怕只有一次,你该怎么办呢?” 他在艺术界许多年,见过太多有天赋而挥霍天赋不自知的天才的。他不想让鹿予安也走上这一条路。 在他近乎苛刻的眼光里,他笃定鹿予安可以走的比别人更远,更高。 莫因雪没有说的是,他是从飞机场赶回来的,将航班改签后,他必须连夜做飞机,并且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就要赶去会场。 鹿予安摇摇头,抿着嘴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黯淡。 这句话李老头也和他说过。 而他也没有做到,前世他的手受伤,虽然努力复健,可只能恢复一半的功能,再也恢复不到之前的笔触。 莫因雪将冰格中的冰块导入密封袋中,示意对面鹿予安坐在对面,将冰袋放在鹿予安手腕上冷敷:“按照师门的规矩——” 说道这句话,莫因雪微妙的停了停,就连将冰袋按在鹿予安手臂上的动作都顿了顿,他突然意识到,鹿予安应该是他的小师叔。 但他很快调整好语气,继续说: “等你手好了之后,罚你回去将芥子园画谱画一遍,行不行?” 《芥子园画谱》是每个学画之人必临摹的一本画谱,大概是李叔公知道自己时间并不多,想要教的东西太多,对予安的教导多是扬其长处,基础有所不稳固。 临摹画册对予安来说更合适。 鹿予安点点头,冰袋敷在他受伤的手臂上,冰冷很好的缓解他的疼痛,他抬头看了看莫因雪,心里却有些说不出滋味。 他似乎也让莫因雪失望了,他低声说:“对不起,是我麻烦你了。” “麻烦,不你没有麻烦我。”莫因雪却道,他本想让语气更在郑重一些,但他清楚看到鹿予安眼中的黯淡,再也没有办法用严厉的语气,“你没有做错。予安——。” “在你这个年纪,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甚至做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这不是你的错。” 其实解决今天的事情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但他还是将身边的事情推掉,亲身前来。照顾予安,并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我今天之所以在你前面这样做,是希望能够用我的行为,让你明白——自己的利益,自己要勇于去维护。但维护同时,我们也要注意要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错,才能保护好自己。” 莫因雪说的很慢,他从来不觉得予安有什么错,所以他也不会让予安道歉。 他知道予安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这并不是予安的问题,而是身边照顾他的人的失职,予安似乎总是习惯性的将所有问题抗在自己的肩膀上,从来不去依靠其人,总是对外界保持超出常理的高度警惕。 莫因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柔软:“予安。暴力并不是唯一的手段。” “这是我作为监护人,想要教给你的事情。” * 而此刻在前往南市的动车上。 脸色苍白的少年,弯起嘴角,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拿来的照片。 上面的哥哥和他梦中的哥哥一模一样。 他终于要来找哥哥了。 第25章 这一段时间,鹿望北每夜都难以入睡,白天还要处理公司的事物。 不过短短几天,他就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一下子变成这样。 自从妈妈走后,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找予安,但一直音信全无,直到两年前,他们在全国DNA库中,找到予安。 去找予安之前,爸爸的助理杜秘书已经将予安养父母家庭调查的非常清楚。 予安的养父虽然不上进,但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养母在家照顾两个孩子。 家庭不算富裕,但是养父的收入照顾一家人也并没有大问题。 可为什么予安会和他记忆中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重叠在一起。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是他备战全国联赛的夏天。 在炎热的篮球场,他永远是最瘦小的一个,却有一双明亮又机灵的眼睛,总是能够挤到他的身边,将冰凉的瓶装水递到他面前。 他崇拜的目光总是跟随着自己。 队友总是笑他,有了一个小尾巴。 他笑着,却对那个孩子有了特别的关注,他注意那个孩子总是来得最早,走的最晚,他还注意那个孩子身上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伤痕,新的旧的。 每次看到他,鹿望北总会想起家中的与宁,他想着着如果与宁没有被他们收养,是不是也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因此他对这个孩子有了更多的关注。 他甚至想过,如果可以的话,等到全国联赛忙完,他会帮这个孩子联系社服福利机构,帮他联系妈妈的基金,让他能够过得好一些。 可惜等他比赛回来,与宁又生病了,等到一切都忙完,篮球场已经被拆掉,他在附近找了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孩子。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几乎比与宁瘦弱一圈的孩子,竟然是他千娇百宠长大的弟弟。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所以鹿望北这一次委托了好友去调查。 好友给了他一个地址,他神色沉郁的赶到地址所在地——是条脏乱的小巷子。 喝得烂醉的酒鬼趴在巷子里,空气中弥漫呕吐物领人作呕的味道,酒鬼迷迷糊糊的半闭着眼睛。 “这个人就是你弟弟的养父。”朋友捏住鼻子说,厌恶踢了踢酒鬼的腿:“鹿予安和你是什么关系。” 酒鬼迷迷糊糊挥舞着手中的酒瓶,恍惚道:“鹿予安?那个小崽子在哪里?看我不打死他。” 鹿望北几乎难以相信眼前所看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是鹿予安的养父。 而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朋友口中的另一个故事。 从小被家暴,直到十岁才上学,从小照顾着家里——像是他从来不知道的另一个予安。 朋友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这老家伙要面子的很,这些东西都没有留下书面记录,要查一时间很难查到,所以你们当初都没有发现,我还是找到他们当年的一些老邻居才知道予安的事情。” “予安他——”鹿望北声音艰涩的可怕。他想问予安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可他想起他们接回予安无所适从的生疏,没过多久因为与宁而急转直下的关系。 他们似乎也没有想去了解予安的过去。他又有什么立场职责予安不告诉他们呢。 “我还找到当年的诊所的医生,有一次他印象特别深。”他的朋友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他说你弟弟,在昏迷中,一直说着一句话——” “哥哥,好疼。” 鹿望北呼吸一滞,心中像是被人用力捏住,然后在慢慢放开,痛苦的酸楚蔓延到全身。 他几乎脑中一片空白,狠狠的抓住身边的酒鬼,一脚一脚的踢在他的身上。 好友怕闹出人命,连忙扯住他的腰,可鹿望北的力气大得连带着他也向前好几步,他好不容易拦住鹿望北。 鹿望北却猛地向墙上狠狠砸了一拳。他的状态实在太差,失魂落魄,朋友不放心将他送回家。 到家门口,朋友拍了拍的鹿望北的肩膀说:“望北,你弟弟好歹找了回来。以后你们时间还长着呢。总能够弥补的。” 还有以后吗? 鹿望北苦笑一声。 而他的好友没有说的是,鹿望北弟弟身上其实还有些一些谜团,他的养母有几年几乎是失踪,似乎还跟一起人口失踪案有关系,只是现在他没有证据。他见好友的样子,他也不敢继续再说下去,只能继续调查,等明白事情的始末才好告诉好友。 鹿望北并没有察觉道好友的异常。 他行尸走肉般回到房间,他透过窗户边盯着那个不再亮起灯的房间。 他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他已经习惯看着对面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这似乎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可惜这一次,房间的灯再也不会点亮。 鹿望北终于忍不住走进了尘封已久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的角落里,都是予安曾经用过的东西。 东西上面已经累积了厚厚一层灰,多年没有人翻过,佣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一直堆在房间的角落。 他打开一个纸箱子,最上面的就是只猴子抱着月亮的玩偶。 他动作一顿,然后慢慢将那只猴子拿起来,他还记得,这个猴子是他骑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市区找到的。 他捏住猴子,猴子布偶举起手动了一下,然后因为没有电而停了下来。 鹿望北鬼使神差的将拿着旁边的充电器将猴子玩偶重新充上电,猴子玩偶却一动不动。 鹿望北失望的将玩偶放下,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他又在期待什么,他嘲讽的勾起唇角。 他转身拔掉电源,正要重新尘封这间几乎从未被打开的地下室。 而正当他要合上门的一刹那—— 猴子玩偶的电源亮了亮。 隔了十多年未曾听道的熟悉又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直在温柔的注视他。 “予安,你会帮妈妈永远保护哥哥吗?” “当然呀,安安会永远保护哥哥的,安安最喜欢哥哥啦——” “妈妈,明明是我保护安安才对!” “哥哥,那我们拉钩——” “我鹿望北会永远保护我的弟弟鹿予安的!” 可他的弟弟说“哥哥,好疼”的时候,他究竟在哪里呢。 * 这几天鹿予安一直学校附能够看到鹿望北。 鹿望北锲而不舍的守在学校附近,他也不靠近,似乎只要远远看他就可以了。 但是鹿予安却觉得很困扰。 终于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无视,而是和鹿望北走进了一间咖啡厅。 咖啡厅里,鹿望北小心翼翼给鹿予安拉开椅子,朝服务员说道:“一杯冰美式。”他的手受了伤,上面包扎着一圈蹦带。 他看了看鹿予安,鹿予安没有说话,于是他帮鹿予安点了一杯热可可。 鹿望北难得在鹿予安面前有些局促,他像是松了口气,想说很多,却无从下口,最后他还是开口:“予安,是我的错——” 他记得一开始,他们和予安并不是这样的,予安会对他们笑,也会用闪亮的眼睛看着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都变了呢。 然而鹿予安却打断道:“你没有错。” 鹿望北却以为鹿予安还在生气,连忙说道:“予安,之前是我做的不好——” 然而鹿予安却问道:“我是说,如果我和鹿与宁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你会选什么?” 鹿望北声音一滞,片刻之后才回答道:“之前是我和爸爸不对,可与宁——”可与宁并没有做错什么。 收养一个孩子并非只是养一养而已。 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生命也负有责任。他是真的将与宁当做自己的弟弟。 何况从头到尾与宁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他和爸爸没有处理好,才让情况恶化。他们不能让与宁为他们的错误买单。 但鹿予安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平静的对鹿望北说:“每次看到鹿与宁我都在想,为什么是我呢?” 鹿望北愣愣的看着鹿予安。 这是鹿予安从来都不曾和他说过的话。 他语气中并没有太多起伏:“每次看到鹿与宁我都会想起另一个我,什么都没有经历的我。” “然后我就会想,凭什么?” “我用尽全力去抑制过那些恶毒的想法,但是显然我没有办法做到。” 所以前世他最后选择离开了家。 鹿予安平静的将话说出来:“鹿与宁是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他的存在对我而言就是错误的。” 他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人,所以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他和鹿与宁同时在鹿家,两个只能有一个。 就像他救下小土狗,也只是将它送给别人领养一样。 在他心中的他的宠物只有小丑橘,哪怕现在找不到小丑橘,这个位置也不会给别的可怜小动物。 “对不起,予安。”鹿望北艰难的将这句话说出口,手指紧紧攥着冰美式的绿色马克杯金色把手。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鹿予安却笑了笑继续说:“自从回到鹿家,我很长时间都觉得我不够好,我总觉得是因为我犯得错太多,你们才不喜欢我。” “所以我小心翼翼,努力让自己不要犯错,想要成为你们心中完美的孩子。” 他嘲讽的笑笑,虽然他也没有做到。 他侧头看到门口莫因雪的车停在那里,几乎是那一瞬间,他挺直的如同一张弓的脊背松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弧度说:“但是我发现,我并不需要害怕自己做的不完美。” “有人告诉我,我原来是可以做错事情的。” “我要先离开了,还有——”鹿予安站起来,将那杯头到尾都没有碰过的可可朝鹿望北推了推说:“我对巧克力过敏,喜欢这个的是鹿与宁。” 在鹿家,他从来都不吃任何巧克力制品,只不过鹿家常年都为鹿与宁准备热可可,而鹿望北从来都没有发现他不喝而已。 鹿望北颓然的看向鹿予安,他想叫住予安,可是叫住予安他要做什么呢? 难道要将与宁赶出去吗?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仰头靠着椅背上。 咖啡厅外,黑色的轿车车门打开。 莫因雪坐在后座的左边,递给他一瓶盒装的牛奶。似乎莫因雪永远都坐在他的左边,从来都没有变过。 鹿予安将牛奶接过来,放在手心,还是温热的。 司机叔叔笑嘻嘻的从副驾驶拿出一袋国外包装的精致巧克力递给鹿予安道:“小安啊,我儿子从国外给我带回这个巧克力,我特地带给你的。”每个小小的巧克力上还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司机王叔向来对他很好,很照顾他。所以鹿予安只不过略微有些犹豫,就伸出手接过那袋巧克力,哪怕自己不吃也可以送给朋友们。 而当他指尖要碰上包装袋的一瞬间,另一只手,却伸在他的前面,将巧克力抢先一步握在手心, 他扭头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靠在真皮椅背上漫不经心说:“王叔,予安不吃巧克力,不如留给我吧。”从他第一次见到鹿予安,就知道他不爱吃巧克力,哪怕是再喜欢的点心,一定都会避开巧克力。 可他担心予安为了让王叔开心,勉强自己吃下巧克力。 这是予安会做的事情。 只是他的手掌中的巧克力还没有拿稳。 鹿予安就勾起手指,灵巧的却从他手里抽走那袋巧克力,歪着头不服气的说:“这是王叔送给我的,哪怕我不能吃,你也不能拿走呀。”这样漂亮的巧克力,他的朋友一定会喜欢。 他的声音并非是他一贯的冷冷生硬,而是难得的带着一丝少年特有的朝气,尾音中还有轻微的上扬,这样近乎是撒娇的语气,说出来就连鹿予安自己都一愣。 因为他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别人说话。 “明明从来都不吃巧克力。”莫因雪却难得的笑了笑,他像是没有察觉道鹿予安的停顿,他只是伸出手,揉了头少年的头发无奈说:“既然这么喜欢,我这一袋也给你。” 鹿予安低头看着两袋巧克力,明明是在平常不过的东西,他却勾起的唇角,笑了笑说:“好呀。” 第26章 夏易谦站在静安中学门口的大树下,左手扶着银杏树粗糙的树干,阳光从繁茂的枝叶照射而下,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细碎的影子,他隐藏在阴影里,几乎是贪婪的盯着轿车中的少年。 黑色的轿车中,后座的玻璃半开着,少年拿着两袋巧克力,嘴角带着笑意,不带着一丝阴霾。 放学时候,校门口的人并不少,可夏易谦还是第一时间看到了他。 哥哥和他梦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哥哥保护他的样子。在那群肮脏又恶臭的人中,哥哥是不一样的,明明哥哥和他差不多大,却为他撑起了庇护所。 每一次生病,都是哥哥千方百计的给他找到药。 哥哥是黑暗中最温暖的光。 只是远远看到背影,夏易谦就无比满足。 因为这是行走在阳光之下的哥哥呀。他的哥哥就应该这样无忧无虑快乐的生活。 精致的少年勾起唇角,绽放出幸福的笑容。 鹿予安似乎有所察觉,他从车窗外望去,可校门口那百年银杏下什么也没有,周围放学的同学三两成群,匆匆而过。 莫因雪察觉问道:“予安,怎么了?” 鹿予安摇头:“没事。” 后座玻璃慢慢合上,轿车缓缓的向前开走。 他总感觉有人在看着他。是他太敏感了吗? 不远处精致的少年从银杏树后走了出来,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他现在还不能见哥哥,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那些人欠哥哥的东西,他要一笔笔要回来。 他那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哥哥被王茹带走而无能为力。 而现在,他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要保护他的哥哥。 他心满意足的将一直关机的手机打开,几乎是打开一瞬间,电话疯了一般的响起。他并不意外,接过电话朝那端道:“妈妈,我想要转学到南市,好不好嘛?咳咳——” 他大概说的有些急,结束的尾音后面跟着一连串连续的咳嗽,电话那边急促的说了什么,他却只眉眼冷淡的说:“我身体怎么样?” “死不了。” “表哥?我才不要通知表哥。哪个班?让我想想?” 少年夹着电话,从背包里打开文件夹,那是他从私人侦探手里拿到的资料,他翻到其中一页,将鹿与宁的照片拿起,仰头对着树下的阳光看了看,照片中鹿与宁看起来似乎单纯又天真。 他弯起嘴角笑了笑,将照片随意扔在地上,就像踩着无关紧要的垃圾一样,毫不在意的用鞋底碾过说: “那就先去一班吧。” 说完,他挂断电话,愉悦的哼着歌朝静安中学里走去。 * 莫因雪今天来接鹿予安是有原因的。 予安从鹿家出来的匆忙,连衣服都是莫因雪秘书后来按照他的尺寸买来的。 眼看现在夏天已经悄然来临,哪怕鹿予安每天都穿着校服,也应该去买一些衣服。 莫因雪并没有带鹿予安去商场,而是去了一家隐藏在别墅区的订制店。 鹿予安其实对衣服并不在意,经常随手从衣柜里扯出两件就穿上,但是他对色彩很敏感,因此他随手的搭配也很不错,毛栗子头就经常学着他的色彩搭配。 他本来以为只是简简单单的选一些衣服。 莫因雪却像是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坐在沙发上,乐此不疲的让鹿予安试着各种成衣。 于是鹿予安的动作变得慢吞吞的。 莫因雪看在眼里,哑然失笑,他并非是有意,只是觉得每一件都很适合予安,每一件都很好,他摆手说:“就这些吧。” 鹿予安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等选完之后,衣服都包装好,鹿予安掏出自己的银行卡,莫因雪却没有给他使用的机会,轻轻一句都挂在他的卡上,鹿予安才发现这些衣服上图标和莫因雪的衣服是如出一辙,莫因雪的衣服也是在这里定制的。 莫因雪的家似乎也不像是临时布置的。 “你不是在港市长大的吗?”鹿予安将疑惑讲了出来,说完之后他就有些懊悔的抱紧了纸质包装袋,他似乎问的有些多了。 莫因雪敛了敛眉目,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说:“我小时候和我父母在南市生活。” 鹿予安敏锐的察觉道什么,莫因雪似乎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颜老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女儿,于是他没有再问。 * 而很快的,一班的教室里,来了一位新同学。 精致的少年站在讲台,朝大家大方的甜甜一笑说:“大家好,我叫夏易谦。这个学期转到班上,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新同学嘴角有两个甜甜的梨涡,长得如同洋娃娃一般乖巧可爱,唯一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血色的脸,让新同学如同像美丽又脆弱的珐琅瓷器。 就连班主任也和他说话也忍不住清声细语。 新同学的人缘很好,才短短一上午,他的座位旁边就围满了同学。 他刚好坐在鹿与宁附近,鹿与宁对这个新转来的夏同学非常有好感。 以前体育课,他总是一个人呆在教室不能去参加活动,而新同学似乎身体也不太好,可以在教室陪着他。 下午的体育课。 只剩下他和夏同学呆在教室。 鹿与宁提议他们两个可以去篮球场看班级同学篮球的比赛,虽然他们无法参加,但是可以去加油。 两个漂亮的少年走在教学楼中。 鹿与宁友好热情的说:“很高兴认识你啊。”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知道为什么脚底一绊,整个人朝楼梯下方摔下去,眼看着他就要滚下好几个楼梯。 鹿与宁心中暗叫糟糕。 谁知夏同学却抓住了他的衣角。 鹿与宁刚刚松口气,想要朝夏同学说谢谢。 精致的如同洋娃娃的少年却歪头朝他笑了笑,明明是笑容,鹿与宁却感觉到一阵寒意。 下一秒,少年松开了手。 鹿与宁猝不及防的失重,整个人朝楼梯下摔下去,连滚了好几个楼梯,整个人狼狈的趴在地上,他愣愣的看着新来的夏同学。 夏易谦却不急不慢的缓缓走下楼梯,蹲下来俯视着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饶有兴味的贴在他耳边说:“你就是那个偷走哥哥所有东西的小偷吗?” “你可能不太清楚。” “哥哥的东西,哪怕是他不要了,扔掉了。我也绝对——” “不允许别人捡走——” 鹿与宁呆呆的看着夏易谦,如同洋娃娃少年口中的话却极其恶毒,他连茫然之后,忙解释:“什么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夏易谦却扑哧一笑,伸出手挑剔的捏住鹿与宁的下巴,像是打量着货物一样自言自语道:“你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凭什么偷走那么多属于哥哥的东西呢? 而这时,从篮球场回来的同学们已经围了过来,关切的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了?” 鹿与宁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说刚刚发生的事。 如同洋娃娃的少年却自责朝周围同学解释:“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抓住鹿与宁同学。”少年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似乎因为刚刚的失手而愧疚得更加苍白。 忙于解释的少年甚至因为话说的太急,咳嗽的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愧疚的看向鹿与宁,整个人因为内疚而显得小心翼翼,似乎真的在为这件事而忐忑,他说:“咳咳——鹿与宁同学,你不会怪我吧。”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他看到少年用嘴型嗤笑着说了两个字——“小偷” 他看着少年充满歉意的眼神,却从中感受到他从未看到过的深深恶意。 第27章 鹿与宁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旁边的女生就替他回答道:“易谦,你放心啦,与宁不会生你气的。你又不是故意的。” 周围的同学也纷纷认同,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夏易谦的另一面。 甚至连鹿与宁自己都怀疑,刚刚满是恶意的夏易谦是他的错觉。 可明明就不是这样,夏易谦分明就是故意的。 鹿与宁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夏易谦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是你放手的。” 他的话一说出来,周围同学都是一愣。 旁边的女生迟疑道:“与宁,你是不是搞错了,易谦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鹿与宁说不出来,而他好像什么证据也没有。 鹿与宁并非是可以将事情处理得条理清晰的人。他从小身体不好,在鹿望北和鹿正青的干预下,他从小身边的交友圈都非常干净。 同样的因为鹿家优渥的条件和他的身体,每个遇到他的人都是充满善意的。 他几乎没有承受这样的恶意。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鹿与宁虽然不擅长于言辞,已经做好和夏易谦对峙的准备,他甚至想好该怎么反驳夏易谦的话。 但是出乎他意料,夏易谦没有反驳。 夏易谦只是垂下头,低垂眼眸睫毛微颤说:“鹿与宁同学说的对,是我放手的。都是我的错,他生气也是应该的。要是——” “要是我力气再大一点就好了。” 鹿与宁瞪大眼睛,却感觉他的话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夏易谦明明是在向他道歉,可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却奇怪起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夏易谦是故意放手的。 但是身边的人却开口说道—— “与宁,易谦也不知道你会突然摔倒啊,他没有准备,抓不住你是正常的呀。” 同学们并没有怀疑鹿与宁的摔倒是有人故意为之,鹿与宁的身体并不好,身体协调能力也很差,和鹿与宁同班多年的他们也都清楚,甚至连鹿与宁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鹿与宁没有想到过身边的同学言语间都在为夏易谦开脱。 他茫然的看着周围的同学,他们的脸似乎都陌生起来,就好他才第一次认识他们。 鹿与宁强忍着委屈,忍着脚踝的剧痛,转身要从人群中离开。 谁知夏易谦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肘说:“鹿与宁,你怎么样?我陪你去医务室吧?你千万别因为生我的气,伤到自己呀。” 他扭头,就看见夏易谦恶意的朝他勾起唇角。 鹿与宁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将夏易谦推开,他不过只是轻轻一挥手,谁知夏易谦却应声摔倒在地上。 就连鹿与宁都看着自己手一愣,他刚刚分明是没有用力的。 然而身边的同学却并不这样以为。 “易谦,你没事吧?” “易谦,你怎么样?” 就连平时和鹿与宁关系很好的女生都忍不住说:“与宁,易谦他只是想要扶你去医务室——” 鹿与宁动了动嘴唇,他想要解释他没有用力,他也不是故意的。 可夏易谦却惨白着脸强先一步打断女生的话:“和与宁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没有站稳的,他没有用力的。” “唉——易谦!你——”女生跺跺脚也不说话。 鹿与宁看着周围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心里一片冰凉。这是他从没有看到过的眼神。 他发觉他似乎解释不清楚了,身边的人都已经默认他是错的。 “我没事,你们送与宁去医务室吧。他身体不好。”夏易谦朝搀扶他起来的同学感激一笑。 众人觉得鹿与宁这一次做的不对,但是鹿与宁毕竟是他们多年的同学,是当做弟弟一样的存在,而鹿与宁腿确实也受伤了,犹豫片刻说:“易谦,我们带与宁去医务室了。” 说完他们试图搀扶住鹿与宁的手。 可倍感委屈的鹿与宁却将手缩回来,负气冷硬道:“不用。”说完他瘸着腿,一瘸一拐的离开。 “搞什么啊,又不是我们害他摔跤的。” 有人小声抱怨。 他话刚说出来,立刻就有人制止了他。 “别这样,与宁也不是故意的。” 但虽然说是这样说,可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是滋味。 他们明明是好意,却被人这样拒绝。 * 负气来到画室的鹿与宁看着自己的画,心烦意乱。 夏易谦的哥哥究竟是谁? 为什么他说自己偷走了他哥哥的东西。他分明没有偷走任何人的东西。 难不成是—— 一想到那个可能,鹿与宁就忍不住握紧了白杆羊毫,手下的力道失去了分寸,下笔的笔墨比预料中重了许多。 他脸色惨白,不可能的,他攥紧画笔,咬住嘴唇—— 偷—— 不可能是予安的,予安从来没有什么弟弟啊。 更何况,他做的怎么是偷呢。他只是想要保护好自己的东西而已,那也是他看作爸爸和哥哥的存在,他凭什么放弃呢。 “与宁。”美术老师的声音从画室里传来。 静安中学不仅是省重点,在美术方面也很出色,每年艺考都有一批美术生脱颖而出,静安中学甚至把崇学教学楼的一楼单独划做了画室,供美术生们用。 而鹿与宁算是他们这几年的金字招牌,在国内各大美术比赛上都取得拔尖的成绩,因此静安中学还给他准备了单独的画室。 鹿与宁将脸上扭曲的神色缓缓收起来,勉强笑了笑说:“老师,怎么了?” “与宁,恺之杯美术大赛今年就要开始了,你的比赛作品准备好了吗?” 恺之杯美术大赛是国美界含金量非常高的一个比赛,虽然是比赛,但是每年最优秀的一批作品会跟着国内顶级画家的集体展在国家美术馆展出。 许多青年艺术家就是通过这个比赛崭露头角的,比赛两年一次,上一次还是少年组的鹿与宁获得银奖,而他也是通过这个比赛正式走进那些成名已久画家的眼里,这个比赛对鹿与宁来说意义重大。 这一次青年组的鹿与宁再次参赛,行业内很多人都对他拿金奖非常看好。 鹿与宁也希望他在这一次比赛中再拿下一个金奖,明年他就要参加高考,如果能获得这样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奖,他在高考的时候是可以适当的被降分录取的。 他听着老师的话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美术老师向来对他也放心,不在打扰他画画。 等到老师走后,鹿与宁看着画板上画了一半的山水图,手中的画笔却怎么也画不下去。 未完成的作品工笔禽鸟图上,翠鸟的眼睛不够灵动,斑斓的尾羽的颜色也不够细腻,毫无灵气。 他心里升起一阵烦躁,画笔往画卷上一扔,几乎是一瞬间大片的笔墨就将宣纸染黑。 这幅画了一半的禽鸟图又被毁掉。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从他冒认了予安的那幅画开始,他就很久都没有再画出来一幅画,没有例外。 每次他下笔都会想到鹿予安的那幅画,每一次下笔,他都不向之前那样笔随心动,而是忍不住想,能不能这样画,可不可以这样下笔。 他不是不想好好画完一幅画,只是他如果画得不够好,比不上予安那幅,他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鹿与宁烦闷的将羊毫笔往笔洗中一摔。 * “予安,恺之杯美术大赛你真的不参加吗?”毛栗子头认真的扭头问着后桌的鹿予安,前几天他生日,他收到了鹿予安的一幅庐山山水卷轴,简直惊为天人,几乎化身鹿予安的头号迷弟。 他也是美术生,也被画室老师撺掇着参加恺之杯,万一狗屎运被评委看上了呢。 恺之杯比赛全国分了很多个赛区,南市刚好就是其中一个,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鹿予安看着卷子上鲜红的叉,闷闷的将桌上的一叠试卷抽到书包里,摇摇头说:“不去了。” 他对那些比赛没有兴趣,他现在连学习的时间都不够,那里有时间去参加什么恺之杯美术大赛。 鹿予安埋头从书桌上堆起的书本中抽出一张语文试卷,埋头就要写默写题。 毛栗子头挠挠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予安这一次期中考试没有考好,堪堪踩着本科线。 同桌厚眼镜连忙拉住他的手说:“予安,你等等,你写错了。” 鹿予安定眼一看,才发现他又将前两个字的顺序写反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肉眼可见又更加沮丧了一些。 就连厚眼镜也忍不住喏喏笨拙安慰道:“没事,大家都容易写错的。” 同桌厚眼镜和毛栗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口气。 予安绝对不是上课不认真的学生,予安上课很认真,哪怕钟老师也挑不出予安任何错。 可是予安的成绩提升就是很难。 不是说他没有进步,而是他的进步和他付出的努力比起来,真的得到的太少了,甚至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鹿予安虽然有些沮丧,但是很快的又重新振奋起精神,从小到大学习对他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毛栗子头想了想说:“予安,你有没有考虑参加艺考啊。你美术功底很好啊,参加集训,走艺考肯定没有问题的。” 鹿予安有些迟疑,他也想过艺考,可是他是完全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美术的训练的,他是接受李老头传统的国画训练长大的,对素描更是一窍不通。他叹了口气说:“再说吧。” 哪怕艺考,也要考得到好的文化分才够啊。 而他还有更担心的事情。 这一次试卷是需要家长签字的。 鹿予安叹了口气。 * 回到家时,莫因雪却察觉道鹿予安有些奇怪。 原本一回家要么在书房画画,要么在卧室写作业的少年,盘起双腿坐在沙发上低头抱着一本拿反的英语书,时不时那眼睛偷偷的看向自己。 这段时间下来,房子已经渐渐有了另一个人的痕迹。沙发上搭着予安的校服外套,茶几上放着予安的笔,毛绒绒的拖鞋。生活一段时间,莫因雪已经知道少年看似好像很坚韧。 但其实确实一个很娇气的小孩,稍微饮食不规律,第二天必定捂着胃难受,赤着踩着瓷砖上,哪怕是夏天,第二天声音也会哑。所以他提醒少年三餐定时,一定要记得穿拖鞋。 莫因雪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知道少年大概是有话对他说,他也不多说,没有向平时那样去书房工作,而是换了衣服,坐在客厅,拿着昨夜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看了起来,等着少年来找他。 果然没有过一会儿,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却已经坐立不安,神色纠结,一本英语书倒着翻着好几页也没有察觉,最终少年将试卷拿了出来,状若无事的朝莫因雪轻描淡写的说:“这个试卷要签字的。” 莫因雪接过试卷一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鲜艳的红色大叉。 分数也不太好看。 莫因雪看到少年看似镇定却羞红了的耳垂。 怪不得这么踟蹰。 莫因雪接将试卷翻了翻,仔细看了起来。 他其实有些意外,他看过小孩学习的样子的,很认真。小孩在家里除了写作业就是去画室画画看画谱。 甚至也不像他朋友抱怨的自己孩子天天玩手机一样。 予安对网络的依赖程度很低,他绝大部分时间就花在学习和画画这两件事上。 所以莫因雪看试卷格外认真。 鹿予安却误会了什么,强自镇定的说:“我下次会更努力的。” 他也知道他这一次考得很差。 他真的是在努力,但是大部分人都只会觉得是他不认真,亦或者是他只是表面上装的很认真,其实根本没有花心思,曾经鹿正青也抓过他学习,但是找了几个家教,见他成绩依旧毫无起色之后,也就放弃了。 莫因雪反复看了几遍之后,眉心皱起,他看见鹿予安每张试卷上几乎每到题目都被画了横线,完整的一句话被隔成了好几个词,他想了想了问:“予安,你为什么画横线。” 鹿予安一愣解释道:“这样比较不容易看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这样字就不会跑来跑去。” 莫因雪翻着试卷的手猛地一停,抬头看向鹿予安,眉心微皱。 * 当天晚上,莫因雪将鹿予安带到自己好友的诊所。 许劭林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是对鹿予安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多,他立刻联系到他大学里从事特殊教育心理学的教授远程诊断。 不到一个小时,诊断基本就已经出来了。基本可以确定予安是有重度的读写障碍的。 视频中的老教授和颜悦色请鹿予安的监护人一同视频。 莫因雪坐在鹿予安的身边。 鹿予安局促的抱着沙发的抱枕,忐忑的看向莫因雪,莫因雪为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 许劭林忍不住挑了挑眉。 老教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予安画画一定很不错。” 鹿予安疑惑的抬头看向莫因雪,老教授怎么知道他会画画的呢。 莫因雪却笑了笑声音中带着骄傲说:“确实很棒。” 老教授才朝他们解释:“刚刚我给予安做了一些测试,予安的大脑认知功能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是没有办法建立正常的“形-音-意”的联系的。打个比方比如‘安’字,我们脑子里一定是先想到‘an’这个读音,就像有人在我们脑子里说话一样,然后我们才会进一步想到平安这一层意思。而予安脑子里是没有这个声音的。” “文字在他脑中的就像是一幅画,与读音、意思和文字是相互割裂开的。” “大段的文字,在予安眼睛里就像是只有细微区别的毛线团。因此语言的学习对予安来说难度特别大。因此大段的阅读对予安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予安谈到过他会把大段文字用横线拆分成一个个短词,这是很棒的方法,予安能够想到很厉害。” “这种读写障碍很大的原因是孩子的视觉神经比较特殊。” “所以相对应的,视觉神经特殊的予安在画画上天赋也很高。很多有名的画家像达芬奇和毕加索都有这种类似的问题。” 鹿予安听完有些迷茫,他以前一直以为他学习不好,是他不够努力。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吗?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直困惑着他许多年的问题终于被揭开,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是时刻环绕在他身边的阴霾终于散开。 老教授叹了口气惋惜道:“其实予安如果可以从小纠正,现在会更优秀。” 莫因雪却郑重地纠正:“现在也优秀。” 老教授一愣笑着点头道:“是啊。”有着这样重度的读写障碍没有干预却还能跟上正常孩子的学习进度,谁说不优秀呢。 鹿予安睫毛微动,忍不住扭头看向莫因雪,心里感觉很复杂。 似乎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唇角忍不住翘起,朝老教授认真道:“陈教授,不晚的。”只要知道了问题在哪里,就永远都不算晚。 他总有一天可以克服。 * 等到莫因雪问清楚读写障碍的干预方法,夜已经深了。 鹿予安已经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王叔轻手轻脚将车在车库,正要将予安叫起来。 莫因雪却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动作示意王叔可以回家,他安静的坐在车里等着予安醒来。 但似乎终于摆脱心里不曾言说的阴霾。鹿予安睡得格外香甜。 莫因雪看着少年的睡颜,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车库灯光下,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芒。 紧闭的双眼纤长的睫毛微动,校服在脊柱的凸起的线条下微微颤动。 没有了清醒时刻的警惕,少年柔软的黑发覆在白皙额头上,显得格外乖巧,也让眉间的那道伤疤格外的明显。 他知道少年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孩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意识到少年时刻都刻意保持和别人的距离,他有着自己安全的领域。 就像是一只在外面流浪了很久的警觉小猫,一旦靠近了他的安全领域,就会浑身炸毛,色厉内荏的威胁所有人。 所以他从一开始没有主动靠近,而是留给少年足够让他感觉到安全的距离。 而现在他似乎被少年接纳到他的安全距离中。 少年克制和警惕,总是让他感觉到心疼。 他将少年小心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抱回房间。 他怀里,少年鼻尖微微嗅了嗅,在半睡半醒中模糊想到,是好闻的桦木香气。 * 而毛栗子头半夜久久无法入睡,他纠结许久还是咬着牙将予安装裱好的画和连带着他帮予安填好的报名表一起放进了邮寄袋子中。 万一没有入选,予安的画作也会给他寄回来的。毛栗子头这样安慰着自己,才说服自己将画寄出去。 他虽然没啥文化说不出什么好词,可他是真的觉得予安的这幅画好看啊。 比他那乱涂一通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这万一获奖了呢—— 第28章 恺之杯美术大赛的评委组这段时间不断收到来自本赛区各个地方的画作,这些画作甚至多的堆满了主办方的收发室。 而作为画坛中极具影响力的比赛,比赛的评审组请的都是各个地区有名望的画家担任这个位置,因此含金量极高。 比赛分了很多渠道,比如上一届获奖选手会被当做种子选手,他们的画作单独放在一边,直接进最后一轮决赛,而其他渠道,比如各大画室推荐的作品,和社会征集的作品就会提前经过几轮选拔。 不同于各大画室推送的作品,社会征集的作品是不受重视的。 明明稿件是最多的,初选的工作中人员确是最少的。 负责初审的是两名工作人员,他们都是美术协会的成员,正儿八经的美院毕业生,负责人则是在画坛里颇有名望的一位画家徐先生,是评委组的成员之一。 徐先生显然对社会征集的画稿并不看好,不耐烦将社会稿件一件件拆出来看,有的甚至看都没有看几眼,就直接将画作放在退回的那一栏。 跟着他工作的女生不赞同,但是也没法,毕竟徐先生资历老,又是负责人。 徐先生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社会渠道能够有什么好作品? 而和根正苗红接受过正统教育的画室选手和种子选手相比,社会渠道画作大部分都是业务水平,甚至有些连最基本的卷面干净都做不到,看这些画简直是浪费时间,要不是评委组的宋老始终坚持社会渠道,他早就提议评委组关闭社会渠道。 徐先生不耐烦拆开一幅作品,一幅画从邮寄袋子里掉出来,他抽出来看,翻了个白眼,画中似乎是将所有可以看到的颜色都往上涂了一遍,毫无章法,也没有搭配而言,他只是看了一遍,心里便产生深深的厌倦。 他顿时对画卷中另一幅卷轴也兴致缺缺了。 画卷只打开一半,徐先生看着画卷上浓重的墨色就深深的皱眉,国画的审美是飘逸有神灵动,而这种重墨看起来黑乎乎的一片的,毫无章法而言,他甚至连打开都没有打开,就将画扔在了不合格退回的那一边。 跟着他的女生却展开画卷仔细看了看。 她这一打开就愣住了,卷面上画山水带着浓重而磅礴的水汽铺面而来,明明只是画中,她却好像听到磅礴的瀑布从山顶飞流而下,肃穆的山峦从画面的顶端高高的俯视。 这样的画作,竟然要退回吗? 她刚想说什么。旁边徐先生已经不耐烦道:“隔壁组种子选手的画稿已经全部送到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 她迟疑的看着眼前的画,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幅画。可她在画画上没有什么天赋,审美经常被徐先生批评的一无是处,但是那副画实在是太棒了,连她都想帮这幅画争取一次,于是她将画拿到徐先生面前说:“我觉得这个画挺不错的。” 可徐先生连看也没看,将画轴扔到一边冷着脸说:“究竟是你是负责人,还是我是负责人?” 而此刻南市评审组的门口,赛事负责人擦着汗,在门口等着即将要来的人。 没过多久,一辆商务车在门口停下来,司机恭敬的打开门,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司机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老人一下来,负责人连忙上前道:“宋老。”宋老是和颜老同时代的丹青国手,两人一北一南,是国美界的泰山和北斗,宋老也多年担任过恺之杯评委组的组长,国画界许多中坚力量都是被宋老在恺之杯赛场上发掘出来的。 近些年宋老已经鲜少出现在人前。 宋老没有客套,只是摆摆手问道:“恺之杯评审的怎么样?”老人虽然拄着拐杖,但是精神矍铄,他这次前来也是因为得知多年好友来到了南市,想着和老友聚聚,顺便看看今年恺之杯的评审情况。 负责人连忙说道:“不如您老去看看。” 宋老点点头,围在他身边的人纷纷让开,给他空出一条路,老人径直走向决赛的评审厅。 大厅里,评委们都围在一幅画前面。宋老拄着拐杖走了过去,评委们立刻恭敬的将正前方的位置让开,宋老问道:“这次青年组有没有比较出挑的作品?” 站在评委之中的徐先生连忙指着他们面前这幅禽鸟图和宋老搭话:“鹿与宁的《禽鸟图》算是最出色的。”周围的评委们也保持沉默算是没有异议。 宋老上下打量鹿与宁的作品。 鹿与宁也算青年一代比较出色的画家,可惜不知为何他这一幅作品匠气十足,非但没有之前的灵动,甚至笔墨处处都显得局促呆板。 让人大失所望。 宋老眼中失望之色显露无疑摇头道:“刻板僵硬,毫无灵气。” 周围评委面面相觑。 宋老不由的叹了口气,国画界年轻人断层大,整个画坛里已经找不出才华出众的年轻人了,而鹿与宁原本是他最看好的一个,但这幅画却让他大失所望。 老人眼中是深深的担忧,等他们这一批老家伙走了以后,其他人该怎么办。 宋老失望的挥了挥手,正要从旁边离开,而他正要离开时,旁边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生低声自言自语道:“我倒是觉得还有比鹿与宁画的更好的。” 女生本是小声抱怨。 但是没想到,宋老确是听在耳里。 很快一幅被放在淘汰区的画,放在了宋老眼前。宋老只不过看了一眼,几乎就断定这次的金奖就是它了。 他将画卷朝众人展开,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这幅画,呼吸都不由的一滞。 画中的山峦用厚重的墨色勾勒,大气磅礴,放眼望去都是墨色,但是淋漓墨色阴阳晦明中水墨多变而分明。水和墨的浓、淡、焦、重、轻的五种变化在画作中被发挥的淋漓尽致,甚至这幅画中的水墨层次绝对不止五种,多达十余种,作画之人定然是色彩极其敏感。 “这样大范围的积墨,怎么画面却不会觉得笨厚?”评委之中有人忍不住问起来。所谓积墨,就是水墨由深到浅大范围渲染,稍有不慎就会显得画面呆滞,但是眼前这幅画几乎整幅画都是大范围墨色渲染,却灵动飘动。 宋老也想到这个问题,他仔细看看向画卷每一寸,突然一笑,忍不住称赞道:“妙啊!你们看他的笔墨线条。” 众人看向画中笔墨线条,每一条视觉看上去都是均匀,实则或轻或重存在波动,墨线随呼吸而走,富有韵律,灵动连绵,有高古游丝描的影子,但又截然不同。 评委中有爱画之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描法,忍不住找了一张宣纸,拿着笔墨试着白描单钩出画中山峦的线条。 只是画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无奈放下笔道:“老了啊。”他线条虽然有轻重,但是并无韵律,和原画相差甚远。 评委们看着面面相觑,这样独特的画风,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过。何况这幅画笔墨老道,不会作画之人是哪个画坛高人拿他们寻开心吧? 他们忍不住看向这幅画的报名表。 鹿予安,十六岁。 才十六岁?怎么可能! 他们面面相觑露出苦笑,这又是哪里来的小怪物。 * 给予安制定的读写障碍干预计划除了每周和老教授视频以外,还需要莫因雪每天进行日常训练。 一大清早,鹿予安打着哈欠起床。 就看见莫因雪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他大概也刚刚起床不久,穿着休闲的家居服,难得的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冷峻中多了丝斯文的味道。 他朝鹿予安招了招手。 鹿予安才看见,莫因雪用来纠正读写障碍的书本旁边放着一大叠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白纸,白纸上的字迹笔锋隽利,和当初那副金碧山水上的字迹如出一辙,都是莫因雪这几天查到的资料。 莫因雪将书本放在自己膝盖上,朝鹿予安招招手,示意他坐到沙发的另一边。 鹿予安却将抱枕一捞,抱在怀里,盘腿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示意自己坐在这里就好。 地毯还是莫因雪不久前让人铺好的,是极其柔软的材质,鹿予安很喜欢。 他怕莫因雪不明白还解释道:“这边我听的更清楚一些。”他说完也是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坦然告诉别人他听不见。他好像不再那么抗拒别人知道这件事。 鹿予安知道莫因雪是清楚这件事的。 他也知道莫因雪是想要带自己去医院的,莫因雪也曾委婉的提过,但是被他拒绝,后面莫因雪就没有在提过,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般。 但每一次莫因雪都会坐在轿车的左边等他。 鹿予安有过犹豫是否去医院,但是他很久以前问过医生,像他这种情况听力损失是不可挽回的,哪怕去医院也不会有改善。 一旦去医院,他又必须讲起他的病因,讲起他这一辈子都不想要在记起来的那次发烧,那些事是他现在还不想面对的。 所以他并不想去医院。 一开始隐瞒他听不见是个聋子这件事,是因为他不能被人知道,那群人如果知道他听不见一定会干脆让他真的成为残疾人。 九岁的他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这件事,甚至王茹都没有发现。 只有谦谦察觉了,谦谦很乖,在他最初失去听力的那段时间是谦谦小心翼翼的帮他隐藏这件事。 后来遇见鹿与宁之后,他更加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就好像这样他和鹿与宁的差距就不会那么大。 而现在,鹿予安觉得听不见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告诉莫因雪,他要坐在另一边,因为他会听不清时。 他内心无比的平静。 鹿予安盘腿坐在地毯上,仰着头看向莫因雪。 清晨的光芒下,鹿予安细密的睫毛上仿佛有光斑在跳舞。 莫因雪翻开训练材料的手一顿,不自觉将目光移动到书页上说:“那我们正式开始。” * 下午时候,莫因雪陪着鹿予安和颜老去李老头的小院子整理李老头留下的画作。 颜老这些天身体恢复的不错,已经出院了,但是出乎他意料的,颜老没有去莫因雪家,而是直接住到了李老头的小院子里。 鹿予安本来也想住过来,但是被颜老拒绝。 这里上学并不方便。 莫因雪并没有反对,只是让一直负责照顾颜老的护工跟着住过来。 直到老院子隔壁开始装修,他才知道莫因雪将隔壁也买了下来。 李老头的书房不大但是干干净净。 靠着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实木大桌子,上面笔架上放着李老头用习惯的几只毛笔,青瓷画缸上插着几卷。旁边放着装裱的工具,很多时候李老头在旁边画画,鹿予安就会在旁边装裱。 而鹿予安也将李老头的《庐山飞瀑图》拿了出来。 高峻的山峦墨色黑密厚重却层次分明,磅礴苍茫,飞瀑呼啸而下,笔墨大开大合,却古朴苍劲。淋漓笔墨之间,抛却技法,而又处处是已致臻镜的技法。 颜老看着那副画久久没有出声,片刻后才老泪纵横,摸着那副画说:“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师弟胜我许多。他没有辜负他的天赋,一辈子有这么一件作品,师弟不枉此生了。” 颜老将眼角的泪水拭去,对鹿予安说:“我要将师弟的作品全部整理出来修订成册。予安,你愿不愿意帮我?” 他的师弟明明有着惊人的才华,却一辈子在画坛籍籍无名,无人赏识,这让他如何甘心。 鹿予安点点头,这本来也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前世他身体每况愈下,有心无力,最后只能将李老头的画作委托给律师伯伯代为保管。其实他还想把李老头早年卖掉的那些作品买回来,可惜时日已久,很多都已经不知去向。 而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是谁?鹿予安皱起眉,朝院子门口看去,就见院子半开的门被打开。 杨春归尴尬的看着他们,他的身后一步之外正跟着鹿正青。 鹿正青进来看着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鹿予安身上,叹口气。 他本意以为予安去莫家不过暂住一段时间,等气消了就会回家,他也将这件事交给望北去处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都快过去好几个星期了,予安还是没有回家的迹象,甚至连望北在家都像失去了魂魄,憔悴许多。 他问望北,但望北却迟迟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这一定是和予安有关的。 他这段时间也反思过自己的错处,从予安回家他对予安的忽视太多,他在面对已经长大的予安时候总是无所适从,他既想从予安身上看到予安当初的影子,又害怕从予安身上看到。 因此他总是将予安的事情搁置在一边。 他并没有做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甚至在予安和望北之前的矛盾有苗头的时候也没有及时制止。 情况到这一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答应过妻子,会照顾家人,会维护好他们的家。 这件事过后,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予安的。 他特地跟着杨春归前来,也是专门想要给予安道歉,再接他回家的。 于是鹿正青停顿了片刻,几乎是有些僵硬的说:“予安,对不起,之前的事情都是爸爸不对。” “你也已经在莫先生家叨扰这么久了,爸爸这次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第29章 作为一家之长的鹿正青,在三个孩子面前始终是维持着家长的威严的,他鲜少会和自己的孩子们道歉。 他也不知道如何给自己的孩子道歉,哪怕此刻他对予安是愧疚的,他也只能憋出一句,对不起。 他想,等予安回去,他会好好弥补予安的。 鹿予安看向鹿正青,男人面容中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却依旧掩盖不住他儒雅温润的气质,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向他示好的女性,但是他始终不曾理会。 从妈妈去世,到现在差不多快十年时间,他的卧室中央始终挂着妈妈的自画像,鹿家的家具摆放也始终和妈妈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哪怕偶有破损,鹿正青也只是嘱咐佣人买一模一样的补上。 他最爱的人永远是妈妈。 不可否认,鹿正青是好丈夫,也是好父亲。只不过不是他的而已。 其实对于每一个男孩子而言,父亲总是不一样的。 鹿正青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离开鹿家的时候他还年幼,哪怕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忘记,他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的渐渐模糊,直到有一天,他发觉他已经想不起所有与鹿予安相关的东西,妈妈、哥哥、爸爸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他甚至也忘记了鹿予安这个名字。 他对过去的记忆只剩下少的可怜的零星碎片。 可鹿正青的脸,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忘记过。 记忆里,鹿正青抱着他举过头顶,他坐在鹿正青的肩膀上,举起双手,咯咯的笑着。耳朵边是妈妈慌张但带着怒意喊着“鹿正青”的声音。 这一幕不知为何他始终牢牢记在脑海里。 王茹的庇护是有限的,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差点熬不过的时候,就靠着不断在脑海回想这段记忆支撑着自己。 他之前的人生中,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靠谱的成年男性,不是赌徒就是罪犯,而鹿正青符合所有他对父亲这个词的期待。鹿予安早已没有回家的执念,可是看到鹿正青和鹿望北之后,他告诉自己,可以在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拿回那些失去的东西。 只是后来他才发现期望有多重,失望就有多重。 所以予安想也没想道:“我不会回去的。” 鹿正青却并不意外,他知道予安气性大,他这一次前来已经做好准备,好好的劝予安回家,所以他只是说:“我知道你生爸爸的气,但是这一次回去爸爸一定会好好弥补你。”不在会像过去一样。 “相对鹿与宁一样吗?”鹿予安却嘲讽的笑了笑说。 鹿正青一愣道:“当然和与宁一样。” 偏心之人往往是察觉不到自己偏心的,在鹿正青看来,他一直对与宁和予安是一样的,甚至因为予安的任性,处理予安在学校的那些麻烦,他花了更多的心思。 可是没有想到鹿予安却说:“可我和鹿与宁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呢?要么我要么他。” 鹿正青眉头终于皱起:“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但他还是耐心劝解予安,他只以为是他没有给予安足够的安全感:“无论与宁在不在,我们对你的关心都不会少。”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鹿予安的手。 他从没有想过放弃孩子之中的任何一个。 与宁虽然是收养,但是十多年的感情在他心中和亲生孩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亲人之间的联系并不仅仅只在于血脉之间。与宁也是全身心的依赖着他。 他始终记得有一年,他身体肝脏出了问题,一度严重到需要换肝,和自己血型相同的与宁没有丝毫犹豫,和主治医生说用他的肝脏,他甚至还偷偷停用了一直在吃的药。要不是他们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他病情好转并不需要换肝,但是他知道,他们都已经将彼此当做一家人。 而他养出来的孩子,他也清楚,从头到尾与宁几乎都在努力向予安示好,从未做错过什么。如果他仅仅因为一句话将与宁送走,那他成什么人了?又将做收养当做一件何等随意的事情? “予安,”鹿正青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鹿予安的手。“别任性!” 少年并不喜欢别人的靠近,他皱眉侧身正要闪躲,而这时另一只手却紧紧攥住了鹿正青西装的袖子。 少年抬头看去,是莫因雪。 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更疏冷,他在鹿予安前面,身影几乎将鹿予安盖住,他淡淡的说:“鹿伯伯,请不要这样。” 鹿正青眉心皱起,扭头看向莫因雪。这是他们的家事。 但莫因雪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样。”站在莫因雪背后的鹿予安却出声,“如果你没有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我永远没有办法接受鹿与宁。” 永远也不行。前世不行,现在也不行。 只不过他前世从没有勇气让鹿正青和鹿望北去选择,因为他知道被放弃的必然是他。 而如今,他已经不在意他们。 杨春归忍不住为鹿正青说情:“予安啊,我知道你委屈,可是他们毕竟也是你的亲人。” 他神色暗了暗,抿紧嘴唇,他并不意外杨伯伯这样想,在他们看来,鹿正青毕竟是他爸爸,他们之间不过是一些小问题,不止如此。 他深棕色的眼睛却不由的看向莫因雪,揣度着他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他告诉自己哪怕莫因雪觉得他太过霸道也是正常的。因他确实就是如此。 只是那几秒他几乎可以听清自己的呼吸,心像是被看不见的线高高悬起。 而莫因雪却说:“如果安安不想回去的话,那么谁也不能逼他回去。” 鹿予安的心突然落了地。 “迂腐!”颜老此时终于忍不住,气的吹胡子瞪眼,伸出龙头拐杖,在杨春归腿上狠狠拍了两下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没听到你小师弟说不想回去吗?他要是在鹿家呆的开心,会不想回去吗?” “你给我离开这里!”说罢他也没有给鹿正青留丝毫情面,伸出拐杖朝鹿正青身上挥了过去,将鹿正青赶了出去。 赶完人之后,颜老气喘吁吁的拄着拐杖,朝鹿予安心疼说:“你别听你杨师兄瞎说,你也别怪他,他这个人向来迂腐,我这里今后就是你家,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把你带走。” 鹿予安看着颜老和莫因雪,慢慢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两人穿过窄小的巷子。 虽然还是白天,但是阳光照不进巷子里,巷子阴暗逼仄显得更加错综复杂。 鹿予安却对这一块很熟悉,前世他租房就在这里,走到这里他不由的又看向小丑橘经常出没的地方。 他前世向房子里的租客了解过,小丑橘是在他搬过来一年前,才在这一片活跃的。 现在算算时间,小丑橘还不知道在哪一片流浪讨生活。 他不死心来过这里很多次,始终没有能够找到小丑橘。 只是每一次经过,他都习惯性的看向小丑橘经常出没的地方。 而这一次,鹿予安却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 鹿予安脚步一停,浅棕色的眼睛疑惑的四处打量。 但他忍不住左右张望的样子还是引起了莫因雪的注意,莫因雪也跟着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喵呜——” “好像有猫。”鹿予安终于忍不住,快步走进旁边的巷子。 对着杂物的巷子尽头,一直几个月大的橘猫正被两只奶牛猫按在在地上挠抓。 鹿予安一眼就认出,那是前世经常欺负小丑橘的奶牛猫。 果然被围在两只牛奶猫中间的小橘猫长得不漂亮,两只眼睛也小的可怜,看起来贼眉鼠目又带着丝油腻,丝毫没有小猫的清秀可爱。 鹿予安却忍不住开口惊喜道:“小丑橘!” 虽然小了一圈,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的小丑橘。 他连忙拿出前世帮小丑橘打架的气势,拿着木棍,帮小丑橘赶走奶牛猫,“快走开!” 趁着两只奶牛猫骂骂咧咧的躲开木棍,小橘猫还算机灵的趁机咻的一声顺着杂物蹿到屋顶上去。 但也只机灵了这么一瞬间。 将两只讨人厌的奶牛猫赶走之后,鹿予安就发现,趴在屋顶边缘的小丑橘被周围的高度吓到,颤巍巍的守在原地不敢动,把自己困在屋顶了。 鹿予安暗骂一声,又丑又笨。 屋顶上小橘猫翘着尾巴,呆呆的低头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嗲嗲的喵喵叫着,可怜兮兮撒娇,求着鹿予安救他。 鹿予安只能认命,他看看围墙的杂物,是一堆废弃的朽烂木头家具,几只木凳子上面打着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桌子,只要顺着家具往上爬应该能够将小丑橘接下来。 他用脚试探踩了踩颤颤巍巍的被横着踢到的木头凳子,确定不会因为他的重量而坍塌,才小心翼翼的踩了上去。 只是他才刚刚踩了上去。 他背后莫因雪就阻止道:“我来吧。”那堆颤颤巍巍的木头看起来并不牢固,要救上面那只小猫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鹿予安并不以为意,摩拳擦掌在一堆破家具上继续找下一个落脚点说:“不用——”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双手就握住了他的腰,制住他继续向上爬的动作,那双手贴在他单薄的衣服,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激起他皮肤上一连串鸡皮疙瘩,但是下一秒淡淡的桦木香气萦绕在他身旁,却让他感到心安。 莫因雪并没有离得很近,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呼吸间带来的湿热气息,让鹿予安不自在扭动了身体小声嘟囔说:“我可以的。” 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轻笑,莫因雪声音低低说:“小孩子乖乖听话就可以。” 下一秒,他被人温柔的举高,鹿予安猝不及防的轻呼一声。双脚离开颤颤巍巍的木凳子,他像一个娃娃一样,莫因雪被轻轻的放到地上,他的动作很轻,就像是在保护着某样宝贵而易碎的东西。 在脚尖踩上地面的一颗,鹿予安的刷的一下通红,烫的让他忍不住想要用手给脸降降温。 好在莫因雪没有注意道。 这时鹿予安此刻唯一庆幸的事情。 莫因雪将西装外套拖了下来,递给鹿予安,解开衬衣的袖口。 鹿予安不自在的轻轻抿了抿唇,低头结果莫因雪的外套。 莫因雪就已经利落爬上那堆颤颤巍巍的家具,家具的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鹿予安站在下面才发现那堆家具比想象中更高,也更危险,他不由的为莫因雪,捏了一把汗。 好在莫因雪并非是缺乏锻炼之人,他衬衣下肌肉线条紧实而有力,最终他一把拎住橘猫的脖子,利落的跳了下来。 小丑橘乖乖被莫因雪拎在半空中,朝鹿予安讨好的喵喵叫着。 鹿予安刚想接过小丑橘,莫因雪捏着小丑橘的手却举高了些,鹿予安扑了个空,他疑惑看向莫因雪。就将莫因雪拿过自己的西装外套,将小丑橘锋利的爪子仔仔细细的包裹进去,小丑橘也出奇的乖巧听话,任由莫因雪将他翻来覆去,也不乱动。 直到将小丑橘被这件身价不知道比它高多少倍的西装包裹好之后,莫因雪才将小丑橘递给鹿予安,看着鹿予安的右手说:“还不打算扔掉吗?” 鹿予安眼神疑惑,顺着莫因雪的视线看过去,好不容易平复的脸,咻的一下又通红起来,原来他刚刚一直将驱赶奶牛猫的木棍握在手里。 他和两只奶牛猫打架的样子应该也被莫因雪看到了。 该死的。 他立刻若无其事的将木棍一扔,接过小橘猫时,他双眼与莫因雪交错,对方纯黑色的温柔眼眸照进他的眼里,他鬼使神差的解释道:“是它们总是欺负小丑橘,我才动手的。” 所以他并不是在欺负那两只奶牛猫。 鹿予安说完就有些懊恼,觉得这样的解释很多余。 但是,他心里似乎总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他希望莫因雪眼里的他,能够更好一些,更乖一些。 说完他又忍不住抬眼瞅着莫因雪的神色。只是莫因雪还来不及说什么。 门口的巷子口突然传来住在着附近居民的声音:“小伙子,你在这巷子口往里面看什么呢?这里是死路,你进不去的。” 鹿予安几乎立刻看向外面,果然看到黑发一闪而过。 那个人似乎怕被发现,几乎是立刻就往旁边跑去。 鹿予安最近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总是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视线看向他,他没有多想,搂着小丑橘往那个人的方向追过去。 第30章 鹿予安追了出去,也只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那个人穿着静安中学的校服,和他差不多高。 应该冲着他来的。 鹿予安没有多想,拔腿就朝那人身影追过去,但是还是晚了,等鹿予安他追到巷子岔路口,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踪迹。 其实有这样被人注视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学校里他也经常有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但往往他朝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又什么都没有。 他几乎已经确定,确实有人跟着他,只不过他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有什么目的。 但鹿予安总是觉得那个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喵呜——喵呜——” 鹿予安的怀里小丑橘因为刚刚的颠簸,可怜兮兮的趴在他的怀里,用前爪勾住他的衣服,他安抚的顺着小丑橘的脊背摸了摸,不由陷入了沉思。 而这时莫因雪追了过来,他眉心微皱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巷子口的监控摄像上说:“安安,这里有监控,我去查一查就知道是谁了。” 鹿予安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摇了摇头说:“不用。”那个摄像头的视野极其狭窄,能够拍到的并不多。他看到了那个人背影,一直很小心的带着帽子,而视野有限的监控肯定是拍不到什么的。 而那个人只要继续跟着他,总有一天会被他抓到。 莫因雪并没有坚持。他知道少年并不是一个依赖别人保护的人。 但莫因雪却也不打算这样算了,巷子入口附近的街道,其实都是有监控的,只要愿意慢慢去查,还是能够找到那个人的线索的。只不过这一点,莫因雪就不打算告诉予安了。 “喵呜——喵呜——” 鹿予安怀里的小橘猫抖了抖毛茸茸的脑袋,伸出前爪趴在他的手臂上,张着水汪汪的眼睛朝两人嗲嗲的叫着。 大概是年纪还小的原因,小丑橘比鹿予安前世刚刚捡到它的时候嗲多了。 重新找到小丑橘,鹿予安眼睛里都忍不住带着笑意,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翘起,他现在缓过神来,才开始考虑小橘猫的安置问题。 他现在毕竟是住在莫因雪家里,养着小橘猫也不方便,鹿予安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抬眼看了看莫因雪。 男人虽然只穿着白色的衬衣,但是五官冷峻,气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清冷,哪怕他现在已经知道莫因雪内里的温柔,但是在他看来浑身上下无一不显露出矜贵的莫因雪,哪怕就连和小丑橘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鹿予安默默将问莫因雪能不能养小丑橘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他可以找地方将小橘猫寄养一段时间,等到他可以搬出来住了,就将小橘猫也带出来。 于是鹿予安搂了搂小橘猫,抬眼看着莫因雪说道:“能让王叔带我去宠物医院吗?” 莫因雪看着少年小心翼翼搂着橘猫,宝贵不得的样子,有些意外,因为少年鲜少会这样将明显的喜悦表露出来,但是这才是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样子。 他漆黑的眼眸中深处温柔一闪而过确认道:“先去宠物医院吗?”他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那也行,那就先去宠物医院,再带小猫去宠物商店把东西买齐。” 宠物商店?买东西? 鹿予安终于意识到什么,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眼睛都亮起来,再三确认:“你是说,我可以养它吗?在家里养它?” 这话反倒是让莫因雪一愣,片刻后他才抬了抬眼失笑道:“难道你不想吗?”他声音停了停,看着少年亮起的眼睛又故意道:“那我们也可以将它送回去。” “不不不。”鹿予安怕莫因雪后悔,忙点头,嘴角已经忍不住翘起好看的弧度。 莫因雪看在眼里,心里涌上淡淡的喜悦,嘴角忍不住也弯了弯。 眼看两人已经走到巷子口。 鹿予安的笑意还没有从嘴角消失,莫因雪却突然停了下来伸出手将鹿予安拽住。 心满意足的鹿予安搂着小橘猫,不解的看向莫因雪,随即顺着莫因雪看向的方向看过去。 鹿正青正守在巷子口在等他。 鹿予安的好心情瞬时间就没有了。对于鹿正青他只剩下深深的厌倦,他想他已经说的很清楚,鹿正青又何必再试图改变他的想法。 他和鹿与宁之间几乎是无解的。 也许曾经有过,在他最初回到鹿家的时候,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他从来都不后悔自己对鹿与宁的态度,他做不到对鹿与宁视若无睹,如果能够做得到,他前世又何必落得那样一个结局,前世,直到死的前一刻,他都没有后悔他对鹿与宁所作的。 更何况—— 鹿予安眸色一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右耳,他和鹿与宁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早已经注定。 只是想到还要面对鹿正青,他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但他从来不是逃避的人。 他正要上前—— 莫因雪却漫不经心的伸出手挡在他的前面。 鹿予安不解的扭头看去,莫因雪这是再做什么? 莫因雪看清少年眼中的厌倦与疲惫,少年单薄的脊背崩得笔直,仿佛随时都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他的世界似乎从来没有逃避和退缩。 让人心疼。 莫因雪却说:“安安,你并不是非要强迫自己去面对所有事情的。” 鹿予安心里一悸。 好像从来也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鹿予安想要反驳,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塞着,他张了张唇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如果他不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事情,那么还有谁来呢。 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任何话。 莫因雪疏冷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依旧是一贯的冷漠,但是他却对鹿予安说:“在这里等我。” 然后莫因雪朝鹿正青走了过去。 鹿正青是背对着鹿予安的,所以他并不知道鹿予安在哪里,鹿予安也看不清楚鹿正青的正脸。 他们隔得太远,鹿予安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搂紧了小丑橘,在莫因雪说好的地方等着他,远远注视着他们。 但最终,鹿正青离开了。 回去的车上,鹿予安抱着小丑橘和莫因雪坐在后座上,小丑橘锲而不舍的咬着莫因雪黑色西装的外套,鹿予安有些出神,不知道再想什么。 突然鹿予安转头朝莫因雪突兀的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对鹿与宁很过分?”他问出来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可他不停抚摸小橘猫的脊背的手却停了下来,就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在等待莫因雪的回答。 小橘猫疑惑的抬头左右看着两个主人。 他这个问题问的突然。 但莫因雪也只是怔愣片刻,他看着少年深藏在眼中的忐忑,想了想郑重说:“不。” “我只觉得你一定受了非常大的委屈。”才会这样对鹿与宁。 否则一个连下雨天,仅有的一把伞都要分给路边小猫小狗的孩子,怎么会如此厌恶另一个人的存在。 鹿予安却绽放出得偿所愿的笑容,心满意足的将小橘猫重新揽到怀里。 莫因雪刚刚说的那句话,他其实已经听了第二遍了。 第一遍是莫因雪向鹿正青说。在巷子口,他远远的看到了莫因雪的嘴唇,读懂了他的唇语。 第二遍是刚刚。 因为,他真的很想让莫因雪亲口和他再说一遍而已。 * 叮叮叮的中午自习课下课铃声响起。 教室里立刻就喧闹起来。 毛栗子头同学抓耳挠腮的掏出手机,一遍又一遍查着恺之杯的比赛结果。 今天比赛的成绩就要出来,他虽然不报有什么希望,但是万一呢?能够拿到一个优秀奖也是件值得吹捧的事情呀。 可惜他刷新了许久,一片空白。 他画室的那些朋友的画作已经陆陆续续退了回来。 只有他的始终没有消息。 他打电话问过比赛组,除了获得金奖的作品,其他作品都已经陆陆续续的寄出来了,如果还没有收到的话,那么快递可能是在路上遗失了。 毛栗子揉将手机往抽屉里一塞,整个人瘫坐在翘起的椅子上,长长叹口气。他瞎画的那一通掉了就掉了,可予安给他画的那副画可千万要给他寄回来,万一弄丢了他连哭都没有地方哭。 只这么一想,他现在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扭头看着正在认真写着数学试卷的鹿予安,认真问道:“予安,我家一直是给我过阴历、阳历两个生日的。你能不能在送我一幅画。” 旁边的同桌马尾女白了他一眼说:“美得你,没看到予安正在写试卷吗?哪里有时间理你。”她其实一开始并不喜欢鹿予安转到班上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觉得这个在一班赫赫有名的差生,其实根本不像传说的那样。 每天中午别人在休息,鹿予安总是雷打不动的在写各种试卷,学习认真又刻苦,为人也很爽快利落。 终于,鹿予安将英语作文的最后一句话写完,才暂停手机的计时,他看了看时间,一整张试卷,没有超过120分钟,算是合格,他松了口气,将黑色水笔放下,才不紧不慢的对毛栗子头说:“不行。” 自从接受专业的读写障碍干预训练之后,他明显可以感觉到自己阅读能力的进步,特别是以前非常吃力的英语,也好了很多。 毛栗子头哀嚎一声悔不当初。 体育委员林克鸿拿着比赛安排表,豪气的拍在鹿予安桌子上说:“予安,今天篮球赛就要开始了,我们下午就要开始比赛,可偏偏我们队老徐那个不争气的刚刚扭伤了脚,我们只能靠你了!” 静安中学今年的篮球联赛也已经开始了。 去年他们班被一班赢了,今年第一轮比赛又是抽到了一班,本打算一雪前耻,没想到后卫老徐比赛前扭到脚,只能找予安顶上了。 何况一班一直明里暗里瞧他们班不起,他们平时已经受了很多气了,正想趁着这个机会找回场子。 鹿予安看着比赛安排表上,今天的赛程安排——十三班VS一班,他皱了皱眉,他不想再接触一班的那些人,那些都只带给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只不过,他看着身边篮球队员期盼又可怜巴巴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行吧。”他最终答应下来。 他经常和他们一起打球,彼此的默契还算可以,他是最好的人选了。 只是一想到一班,鹿予安总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比赛开始前。 鹿予安避开人群最后一个去更衣室换衣服。 他刚刚换衣服出来,就看见鹿与宁站在更衣室里等着他。 鹿与宁情况并不太好,似乎因为紧张,双手绞在一起,脸色也是惨白,嘴唇轻微发紫。 鹿予安后退一步打量鹿予安喘不过气的脸皱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更衣室里比较闷热,其实并不适合鹿予安来。 鹿与宁看着鹿予安咬了咬唇,片刻迟疑还是说道:“我想让你回家。爸爸和哥哥都很想你。”说完之后,他又连忙补充道:“只要你能够不生气,愿意回家,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看着鹿予安的眼神真挚并不做伪,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在惨白的脸色映衬下,更加可怜兮兮。 鹿予安想也没有想到便拒绝:“我不会回去的。” 但是他的话似乎刺激道了鹿与宁。 鹿与宁情绪激动,想要说什么,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突然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发出风箱一般的声音,双手捂住喉咙,像是呼气突然间变得非常困难。 鹿予安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 鹿与宁肯定是该死的不知道在哪里又接触了过敏原,过敏性哮喘急性发作。 他哪怕再讨厌鹿与宁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连忙上前扶住鹿与宁,让他保持坐姿坐到更衣室窗户附近,打开窗户,然后扯开鹿与宁校服的领口,翻遍鹿与宁身上所有的口袋,然后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因为鹿与宁口袋是空的。 他什么药也没有带。 第31章 鹿予安的脸色铁青。他一直不明白鹿与宁怎么会这样,明明是关系着自己性命的事情,他似乎总是会因为自己的冒失而忘记。 上一次在鹿家也是这样。 明明是严重过敏性哮喘的人,房间里竟然会找不到过敏性哮喘的特效气雾剂。 而这种事情不止发生一次的情况下,他竟然在学校还不随身携带。 就好像所有人都应该给他做保姆,包容他这些事。生活在鹿正青和鹿望北保护罩里的鹿与宁似乎永远也没有办法处理好这种事情。 鹿予安虽然看不惯,但是他也不可能这样看着他病发,毕竟严重的过敏性哮喘反应,完全可能造成窒息死亡。 哪里还有哮喘气雾剂? 对了!篮球馆的值班室! 为了避免鹿与宁在学校发病而找不到药的情况发生,鹿家父子在鹿与宁入学的时候,对全校的治疗药物都做了升级,几乎每一栋教学楼的管理员处都会放着哮喘气雾剂。 篮球馆应该也有。 而此刻鹿与宁因呼吸急迫,眼睛流出生理性泪水,他努力看向鹿予安,伸出手指朝指着更衣室凳子上的一个黑色运动腰包。 鹿予安认出这是肖雨西的腰包,肖雨西也是一班篮球队的队员。 按照肖雨西宝贝鹿与宁的程度,他的腰包里肯定有鹿与宁的气雾剂。 鹿予安扯开拉链,果然在腰包里看到白色喷雾。 他松了口气,扯开喷雾开关,往鹿予安嘴巴里按,但是鹿予安因强烈的窒息,已经陷入到无意识的挣扎中,拼命挥动着双手,他将鹿予安手里的喷雾剂打翻在地。 该死的! 鹿予安暗骂一声,还没有等他将气雾剂捡起来,门口就传来肖雨西带着怒意的声音。 “鹿予安,你在干什么!” 肖雨西看到更衣室鹿与宁急促呼吸几近窒息的样子,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他带着怒意,从鹿予安手里夺过气雾剂,小心翼翼将鹿与宁扶到自己怀里,焦急的将气雾剂药物送来鹿与宁的嘴巴里。 然后他熟练的抱起到鹿予安,走到开阔的篮球场馆,找了一个通风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十三班和一班的注意力。众人围了过来。 不过片刻,在药物的作用下,靠在肖雨西怀里的鹿与宁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色慢慢恢复正常。 肖雨西才满头大汗的松了口气,确认鹿与宁已经没有大碍,他回过神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朝鹿予安大步向前,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刚刚更衣室里只有鹿予安和宁宁两个人,宁宁的药为什么会在地上?是不是鹿予安将宁宁的药抢过来,扔到地上的。 一想到这种可能,肖雨西就恨不得狠狠揍鹿予安一顿。 鹿予安轻蔑的白了肖雨西一眼,就肖雨西那个样子,还想冲上来给自己送菜? 只不过还没有等肖雨西上前,几个人高马大的篮球队员就拦在了肖雨西前面,伸出手将他按住,面色不虞,“喂!一班的!你要干嘛啊!” 十三班的篮球队员都是喜欢运动的,更别提还是体育生的林克鸿,人高马大,身材健硕,挡在鹿予安前面丝毫不比肖雨西矮,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是看不惯他和予安说话的态度。 明明就是予安在帮助那个叫鹿与宁的。 关予安什么事?没见过这么会乱咬人的狗。 而这时一班篮球队的人也来到鹿与宁和肖雨西身边,他们目光在两边徘徊。 其实这段时间,鹿与宁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再像是以前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弟弟一样了,特别是夏易谦转学之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宁总是在针对夏易谦。 夏易谦年纪小,一个人在南市无依无靠,性格又特别好,他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平时从来不会因为身体不好而让他们照顾,总是跟他们一块玩,偶尔不舒服也是自己忍着,班上不少人都挺心疼他的,可偏偏与宁对夏易谦怪怪的。 这种怪说是针对又可以说敏感了,说是意外又太过巧合,他们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与宁是不是真的在针对夏易谦。 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了自己的答案。他们现在看着鹿与宁心里都有些怪怪的。 难为夏易谦还总是帮与宁说话。 可他们看见十三班众人围着肖雨西和鹿与宁。片刻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维护他们。 毕竟他们还是一个班。 “我要做什么?你们自己问鹿予安!”肖雨西愤怒道:“是不是你把予安的药扔在地上了!” 鹿与宁终于缓过神来,他虚弱的撑着身体坐起来,连忙朝肖雨西解释说:“雨西,予安是在救我,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一班的人目光在他们之间打量。 “他会那么好心救你!你忘记之前你在家里他是怎么对你的了?”肖雨西怒气冲冲的反驳,宁宁为鹿予安遮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之前都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你病发,现好心救你?怎么可能?” “不是这样的。予安真的是在救我。”鹿与宁脸涨的通红想要解释清楚,但是他并不擅长口舌,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为什么之前在家里予安见死不救,在更衣室却选择救他,他当时真的以为予安会转身离开。 毕竟鹿予安那样讨厌他。 他能翻来覆去的说着那几句话为鹿予安辩解。 一班的人看到鹿与宁这个样子,又想起鹿予安和与宁惯来不和,心里已经有些相信肖雨西的猜测了,毕竟在他们心中,鹿予安就是这个样子的人。 看向鹿予安的神色已经不好起来,他们已经习惯性的保护鹿与宁,哪怕最近对鹿与宁态度有所转班,还是惯性的选择保护鹿与宁。 但十三班的同学也不是好惹的。 林克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屑道:“喂!你们这群人真是奇怪,他都说和予安没关系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的啊。”向来直肠子的他是真不懂,那个坐地上的小白脸不是说了和予安没有关系吗。 怎么一班的傻子们像是没听到一样。 他的话说的不客气,一班的人心里听起来也不舒服。 “你说谁听不懂人话呢!” “说的就是你们啊。” 眼看两个班的冲突就要升级。 鹿与宁在后面挣扎着要爬起来解释,但是他毕竟刚刚急性发作,现在浑身都没有什么力气,被众人围在身后,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 他急得差点眼泪都要掉出来。 鹿予安则从十三班众人之中走了出来,制止了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冷着脸朝肖雨西说:“乱叫够了没有?你眼睛瞎了没看清,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在找药救他。” “药是他自己不小心打掉的,我只不过捡起来给他。”他将肖雨西的腰包扔到了他的脸上,嘲讽说:“麻烦你搞清楚,我要害他直接把你的包扔掉就可以了,还需要从里面拿出药,再扔掉吗?” 肖雨西抓住腰包,低头看了看确实是自己装着气雾剂的腰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但是鹿予安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鹿予安会那么好心? 他才不信! 一班众人将信将疑。 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 “还有你要是不信的话。”鹿予安看向被人群守在身后的鹿与宁。“鹿与宁你站出来说清楚,刚刚是不是你自己把药打翻的。” 鹿予安并不怕鹿与宁撒谎,以他对鹿与宁的了解,鹿与宁他不会撒谎,只不过每一次解释的时候,他总是能够让自己的处境更糟糕。 而每一次他逼着鹿与宁和自己对峙,比起鹿与宁,他总更像是一个加害者,在原本对他就有偏见的人群中,这样的对峙,只不过是他仗势欺人。 但是这并非是鹿与宁的本意,而更像是他的本能。很多次鹿予安都在想,究竟是鹿与宁真的说不清楚,还是他的本能让他趋利避害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而又不用承受良心的谴责。 鹿与宁总是能意外的将事情做成对他最好的结果,他却能够独善其身。 他一贯的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为他保驾护航。 这就是他无往不利的武器,也是他一贯的生存法则。 众人看向人群之外的鹿与宁,鹿与宁迎着众人目光朝大家解释,看着鹿予安,头微微低垂道:“我忘记带药了,刚刚真的是予安救了我。” 这下,一班刚刚叫的最凶的几个人瞬间尴尬起来。 林克鸿翻了个大白眼朝众人朝:“我说你们一班听不懂人话,你们还不信。” 一班众人被气的说不出话来,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毕竟鹿与宁确实说了是鹿予安救了他。 只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而已,他们左右不是滋味,感觉心里憋一口气。 而正在这时,一班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轻声“哎呀”一声。 一位同学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关切的扶住鹿与宁说:“与宁你怎么样啦?怎么看起来脸色又不太好,是还不舒服吗?” 鹿予安的目光看向他,他的身高比自己略微矮一些,长相精致,漂亮的如同玻璃展示柜里的可爱洋娃娃,只是脸色略微有些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漂亮中又有一些脆弱,他注视着少年的同时,漂亮的少年目光也恰好与自己对上。 大概他没有想到目光被被自己撞着正着,漂亮少年迅速慌张的转过头,扶起鹿与宁,白皙的手贴在鹿与宁的额头上,关心的问:“与宁你还好吗?” 这个少年他之前并没有在一班见过。是一班的转学生。 鹿予安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少年的身上,少年浑身都不由的僵硬了一点。 少年刻意回避着鹿予安的视线,天真而不作伪的说:“唉,与宁肯定是不舒服,你们看刚刚与宁都没有力气说几句话,搞得我们差点闹了大乌龙,要是打起来记过的话,我们就惨啦!” 他好像说的无意,声音也是一贯的软糯,杏仁般的眼睛看着鹿与宁满是关心。 但是鹿与宁却浑身僵硬,他想挣脱开少年,但是看似病弱的少年力气却大的出奇,紧紧的攥住他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就像是某种蛇类贴上他的了皮肤,他不禁打了寒战。 这段时间,夏易谦总能够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针对他。 而他没有注意到,随着夏易谦话音刚落。 一班的同学看向鹿与宁的眼神神色复杂。 是啊,明明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话,为什么鹿与宁却始终说不清,搞得他们差点和十三班的人打起来。马上要到高三了,他们不少人都可能得到保送的资格,要是这个时候因为打架而记过,他们—— 何况每一次都是因为鹿与宁没有带药,他们已经不知道收拾过多少次这样的烂摊子了。 他们心里已经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鹿与宁的事情,鹿与宁的命,但是承担风险的确实他们自己。 “你们班究竟还要不要比赛!”站在原地的鹿予安突然出声,像是对这场闹剧极其不耐烦。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不由的看向鹿予安,神色复杂起来,明明知道是误会了鹿予安,但是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与宁你下次一定要记得带药哦。” 少年的话说道一半,突然停住,他像是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捡起地上一个白色小瓶子,仔细看了看,然后恍然大悟递给鹿与宁:“与宁这是你的气雾剂吗?原来你带了啊,哎呀是我搞错啦。” 鹿与宁不明所以的接过气雾剂,这正是他不久前没有找到的那一瓶。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他掉在这里吗?可是他分明记得予安没有在他身上找到气雾剂。鹿与宁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带气雾剂,以及气雾剂究竟有没有掉。 一班篮球队几人对视一眼,神色更加难看。 一班的人没有几个傻的。 他们才不信刚好那么巧鹿与宁的药掉在这里。更大的可能是鹿与宁一直将药带在身上,刚刚不小心掉下来,被夏同学发现。 如果他带在身上的话,又为什么要让鹿予安去肖雨西运动腰包里拿药? 他打翻鹿予安手里的药,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而帮鹿与宁的他们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这件事他们永远无法去求证,因为是问不出结果的,没有人能够证明鹿与宁究竟有没有带着药。 但在他们的心里,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们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一切夏易谦看在眼里,甜美的少年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转头盯着鹿予安的背影。 甜甜的笑了出来,甚至忍不住吭起愉快的歌。 所有抢走哥哥东西的人,都需要付出代价。 眼看一场闹剧就这样要散场。 肖雨西扶着鹿与宁正要离开。 林克鸿却和几个篮球队队员对了个眼神,将他们拦住。 肖雨西警惕的盯着他们问:“你们想做什么?” 林克鸿拿出初中的痞气说:“怎么,你诬陷人就这样算啦?还有你,予安救了你的命一句谢谢都没有吗?” 鹿与宁顿时脸一下子通红起来。 肖雨西脸色难看,要他和鹿予安道歉,不如杀了他吧。 他扭头看向篮球队的朋友们,但是不知道为何朋友们却纷纷躲开他的视线,低头若无其事的运着手中的篮球。 肖雨西脸色铁青。 林克鸿将鹿予安推到前面,搭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看着肖雨西。 肖雨西扭头看着身边没有完全恢复还需要休息的鹿与宁,咬咬牙看向鹿予安。 他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低声快速说:“对不起。” 鹿予安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说:“下次记得少叫几句就行。” 发生这样的事情,一班也没有什么比赛的心思。 明明是夺冠实力强横的球队,最后大比分落后,士气全无。 比赛结束后,林克鸿他们将鹿予安举起来,在球场上跑了好几圈,结束之后,他们想要一起去吃烧烤庆祝,但是鹿予安却拒绝了。 他目光盯着篮球场的角落,见到某个人离开。 他连忙和队友告别,匆匆追了上去。 终于他跟着那人走到了后山的小树林。 夏易谦将眼底的汹涌的情绪压在眼底,转头朝跟在身后的哥哥甜甜说道:“你好,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鹿予安却没有停下来。 他走到夏易谦面前,然后俯下身,两人离得极其近,他目光落在夏易谦的脸上。 在哥哥的注视下,向来无所畏惧的夏易谦忍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视线忍不住左右乱飘。 而鹿予安却突兀的伸出手,他温暖的手掌贴住夏易谦冰冷的脸,挡住其他的五官,只留下杏仁一般的浅棕色眼睛。 夏易谦疑惑的抬头看向哥哥。 然后鹿予安笑了笑说: “谦谦,你长大了。” 第32章 鹿予安的笑容很浅,少年其实长相并不柔和,五官偏秾丽而具有攻击性,而此刻他整个人都被笑容染上层层淡淡的他极少有的温柔。 因为这是谦谦啊,是他从小努力庇护的弟弟。 他只一眼就认出来了,谦谦和他想象中长后的样子几乎一样。 可明明应该是就别重逢开心的时刻。鹿予安看着眼前谦谦湿润的眼睛,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眼底疑惑一闪而过。 鹿予安不知道为什么谦谦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他的手抬了抬,有些许迟疑,但还是伸出手揉了揉谦谦的头发,就像以前他们在小黑屋相依为命,他安慰谦谦时一样。 可简单的一个动作反倒刺激了夏易谦某根神经。 他愣愣的看向哥哥,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倒哥哥的怀里,委屈的大哭起来。 这一路来寻找哥哥的奔波,这些年对哥哥的思念,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鹿予安反倒手足无措起来,他慌张安抚的拍了拍谦谦的背安慰道:“怎么啦?” 很快平复情绪的夏易谦从哥哥身上起来,擦了擦眼泪,朝哥哥甜甜的笑了声摇头说:“没事。” 他眼眸低垂,将眼底的阴霾深深的藏起来。 他不想让哥哥知道任何他阴暗的东西,他在哥哥面前永远都是乖巧天真的弟弟。 夏易谦知道哥哥是想要让他这样的。 在他们被关在小黑屋的那段时间,每当发生可怕的事情,哥哥都会无捂住他的眼睛。 小黑屋是建在院子里的小土房,他们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赚钱的工具,如果在街上没有乞讨道足够的钱,等着他们就是永远不想在回忆第二次的惩罚,他们最喜欢的是烟蒂在他们身上按,因为这样不容易在衣服外面留下伤痕。 每次哥哥都会把钱给他。 那群人稍微有所不顺意,就用他们出气,他们住的地方对小黑屋的孩子来说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们每次喝得烂醉,就会随便指着一个孩子进去收拾,只要被叫进去孩子几乎都是遍体鳞伤的出来。 而每一次哥哥都会将他们护在身后,自己进去,然后浑身是伤的出来。 明明比他们大不了的哥哥却极力的庇护着他们。 甚至哥哥害怕他们知道,从来都不会告诉他们,只会在他们睡着之后,在漆黑的夜里疼得睁着眼睛,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低□□声,哥哥不知道他们全部都听在耳朵里。 只是如果哥哥不想要他知道,那么他就可以永远当做不知道,当哥哥乖巧天真的弟弟。 夏易谦抬起眼睛,嘴角拐着两个小小的酒窝,笑得天真又灿烂,趴在哥哥身上说:“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呀。” 他绝对不会让哥哥知道是他将气雾剂扔下去的。 谁叫鹿与宁不好好保管自己的药,恰好被他捡到了,他又不是什么好人,干嘛要还给鹿与宁这个小偷。 他也丝毫不为陷害鹿与宁而感到内疚,这是鹿与宁欠哥哥的 但是夏易谦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被鹿予安看在眼里。 鹿予安揉了揉夏易谦的头发,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微动,他第一眼就认出谦谦,亦或者说在他脑海里,他也从没有忘记过谦谦。 因为一直关注着谦谦,他将谦谦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他看到了谦谦在众目癸癸之下从口袋里拿出气雾剂,藏在手心。而不想谦谦被发现的他,将所有人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这是他保护谦谦的方式。 只是,为什么谦谦的名字和原书当中最后的反派夏易谦一模一样。 隐隐意识到什么,他心里突然痛了一下,抿紧了嘴唇,将眼底的心疼掩盖,笑了笑说:“我也很想你。” 这轻轻一句话就让夏易谦后悔。 他当初为什么要转学去一班,他应该一开始就去哥哥所在的十三班的。 * “予安,班主任叫我们去一下。”远处毛栗子头突然冒出来,火急火燎的说:“林克鸿和肖雨西打起来了。” 打起来?怎么会打起来? 鹿予安匆匆的和毛栗子头赶去办公室。 在去的路上,鹿予安已经向毛栗子头了解事情经过。 打完比赛之后,林克鸿在更衣室遇到肖雨西,林克鸿的嘴可是半点不饶人。 他本身也不喜欢肖雨西,更何况也看不惯肖雨西抛弃队友送鹿与宁去医务室,后半段才赶回来打球的行为,忍不住嘲讽起肖雨西,肖雨西自然反驳,几句话的功夫,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大家拉也拉不住,最后被体育老师押到两个班的班主任办公室,自然也扯出了比赛之前的事。 钟老师让毛栗子头将鹿予安叫过去问清楚情况。 办公室里,一班的班主任李老师和他们的班主任钟老师脸色都不太好,毕竟两个班打架谁说出去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林克鸿脸上有伤,见鹿予安进来满不在乎的和他点头示意。 但出乎意料的鹿正青也在,他的身边站着个三十岁出头的西装带着眼镜的男人,是鹿正青一贯的生活助理,杜秘书。 鹿予安看见鹿与宁守在肖雨西的身边,就明白为什么了,应该是鹿正青知道鹿与宁发病了,才带着他的生活秘书过来,而鹿与宁不放心肖雨西,所以才陪在肖雨西身边。 鹿与宁的神色已经比开始好了很多。反倒是肖雨西低着头,神色阴沉。 鹿正青看见鹿予安走进来,眼神微动,正要说什么,但鹿予安却看也没有看他,扭头看向两位老师,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 李老师看神色中已经带着淡淡的不悦,在他眼里,肖雨西是一手从带大的学生,他清楚除了爱玩一些,并没有什么缺点,而十三班那群学生可以说是臭名昭著,而林克鸿作为一名体育生,浑身上下也没有半点好学生的样子。 何况,他目光看向鹿予安,忍不住想,牵扯到鹿予安就没有什么好事情,他看得出林克鸿和鹿予安关系很好,和鹿予安关系好,林克鸿是什么样的人就已经很清楚了。 他三两拨千斤的淡淡说:“这件事是我们班肖雨西不对,他不该听到那些话就没控制住自己。” 钟老师皱眉,这话的意思就是怪林克鸿不该乱说话。 可明明两个人是同时动手打架得的,但林克鸿吃亏就吃亏在是他先去挑衅的,落人口实,这次怕是要承担主要的责任了。钟老师心中叹口气,按照李老师的意思,怕是非要报告给学校重重惩罚,给林克鸿一个处分才行。 而毛栗子头的手机嗡的一声震动起来,震动声在办公室里并不明显。 毛栗子头看着完全顾及不上他的众人,偷偷的从兜里掏出手机,用手指划亮屏幕,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然后眼睛猛地睁大,甚至用手擦了擦眼睛,忍不住脱口而出:“卧槽——” 甚至因为太过惊讶,毛栗子头惊呼声失控声在办公室里并不算小。 就连两个老师都人忍不住皱眉看向毛栗子头。 但此刻毛栗子头完全顾不上这些。 而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精神矍铄的校长抖擞的得意走了进来,面带喜色看着众人,也顾不上许多:“今年我们静安中学在恺之杯美术大赛上拿到一个金奖啦。” 是金奖!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鹿与宁。在静安中学里,能够获得金奖的也只有鹿与宁了。 就连鹿与宁也这么想,他喜不自胜。这段时间他始终没有画出让他自己满意的作品,他本以为他这一次的翠鸟图能够获得银奖就已经很不错,没想到竟然获得了金奖。 一瞬间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否认都烟消云散。一切都拨云见日,原来他是有天赋的,由才华的。 这个奖对他意义重大。甚至比他人生中第一个恺之杯银奖还大。 他眼角带笑,第一反应就是看向鹿正青,他很开心在这样的时候,能够让爸爸在身边见证。就连身边神色阴沉的肖雨西都忍不住抬头面露喜色。 鹿正青眼底的忧虑也散去大多,在这个值得开心的时刻,他骄傲的看向了鹿与宁。 一班班主任李老师听到,脸上不由的露出喜色,伸手拍了拍鹿与宁的肩膀说:“恭喜。”自己的学生能够得到这么一个重量级的奖项他也与有荣焉。 校长笑眯眯的说:“这次恺之杯金奖是我们学校的鹿——” 鹿与宁刚准备上前一步走到众人面前,做好向校长道谢的准备。 校长却将最后两个字说出来:“——予安。” 是鹿予安。 李老师还没有说出口的恭喜的话停在口中,眼睛瞪得老大,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他们班以前的鹿予安拿了金奖而不是鹿与宁? 这怎么可能。可是校长说出来的确确实实是鹿予安三个字。 他看向鹿予安神色复杂。 一时间,他放在鹿与宁肩膀上的手,拿下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 鹿与宁脸上的笑容僵住,扭头看向鹿予安,眼底惊慌闪过,此刻他站在众人的前面,等着接受喜讯的样子,其实多少有些尴尬。 校长也意识到他刚刚话容易让人产生歧义,连忙尴尬的咳嗽几声说:“与宁,你也在啊。” 但此刻比起这种尴尬,鹿与宁更多的是惊慌和难以描述的恐惧,就像是一直深埋心底的某种预感终于被证实了。 为什么获奖的是鹿予安。 哪怕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获奖,都不会让他这么难受。他神色复杂的看向鹿予安。 被叫到名字的鹿予安看着众人都看向自己,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恺之杯。 他什么时候参加恺之杯了? 他一扭头看见,就见毛栗子头满是得意,脸上仿佛写满“快夸我”三个大字。 他哪里还不清楚是谁帮他报名的。所以他是真的拿到了恺之杯的金奖? 校长笑眯眯的说:“刚刚收到比赛官方通知函,我们静安中学高二年级十三班鹿予安同学的《游庐山图》获得了这次恺之杯的金奖。” 被钟老师按在墙边罚站的林克鸿忍不住大声说:“予安,真棒!” 他的话让校长看了过去,校长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两个学生一起罚站,问清楚原委后,他带着笑意摆摆手说:“都是年轻人,下次注意不要再犯就可以,这次就算了。” 校长心情本就不错,这几年静安中学在美术艺考上的投入也很大,在校生能够拿到这样的成就,对学校助力非常大。而才短短半个学期,最让人头疼的十三班竟然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校长对钟老师非常满意。 这件事自然就不愿意重罚。 钟老师松了口气,而她向来很喜欢鹿予安,对鹿予安能够获得这样重量的奖项也十分开心,她一贯严肃的面容上忍不住浮起丝丝笑意,拍了拍鹿予安的肩膀鼓励。 此刻鹿正青看向予安的神色复杂。站在众人簇拥中的予安微笑着,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过的样子。 他本以为予安哪怕会画画,不过也只是会一些最简单的,可是予安的画竟然拿到了恺之杯的金奖。 从小陪与宁画画的他太清楚恺之杯意味着什么,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他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予安。 一时间,鹿正青神色有些黯淡。 而从办公室起,就一直盯着鹿正青,甚至连恭喜哥哥都顾不上的夏易谦终于肯定了一件事。 他从小记忆里就很好,哪怕见过一次的人也很难会忘记。 他确定,他以前绝对见过鹿正青,就在和哥哥相依为命的那几年里。 第33章 夏易谦眼眸微动,一时间却也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鹿予安身上,围在鹿予安的周围,说着祝贺的话。 鹿与宁将脸上的苦笑掩去,想要上前祝贺,但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走不动,他脑子里此刻有无数的念头,最后定格为那张被他藏在画室深处——他始终没有勇气再次打开的画。 就好像一切都有定数,他再努力,也改变不了一些事情。 就连——就连他的爸爸此刻也只是在看着鹿予安。 他最初的目的,就是想要私下找予安,让他回家。 这些日子予安没有在家,他们三个在家中却再也回不到以前的予安从来没有出现的时候,一个人真实存在过的痕迹并不是那么好抹除的。 爸爸和哥哥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经常会看着二楼予安的房间发呆。 他内心一片颓然,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就好像他正亲眼看着某种对他很重要的东西慢慢离开,他却无能无力。 鹿与宁默默的低下头,从办公室里走了出去,他想要在外面透透气,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他本以为没有人发现他的悄然离开。 谁知他才刚刚推开门走出了几步,一双手就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住他:“与宁。” 鹿与宁一回头,是杜秘书。 哪怕现在心情并不好,他还是礼貌的笑了笑。 杜秘书是爸爸的生活助理,负责处理爸爸生活上的琐事,鹿家三个孩子的事情几乎都是由杜秘书操办的。杜秘书的年纪并没有比他们大很多,但是做事能力却很强。对鹿家的孩子们来说,在鹿正青忙于工作的那几年,见杜秘书的时候比见鹿正青还多。 “杜秘书,你怎么也出来了?”鹿与宁将眼底的黯淡压下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他抬头飞速的向办公室里面看了一眼,低头掩饰般解释道:“里面太闷了,我出来透气,马上就回去。” 他低下头不敢看杜秘书,害怕杜秘书那双眼睛看透他内心丑恶的嫉妒。 好在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子神色淡淡,他素来不苟言笑。在鹿家的三个孩子面前他永远是专业的态度,从不掺杂过多的个人情绪,而此刻他注视着鹿与宁,许久都没有出声。 知道鹿与宁都不解的看向他。 他才回过神来,躲开鹿与宁的眼神,公事公办的说:“鹿总安排我送您去医院检查,您的主治医生在出差,我安排李主任检查可以吗?” “当然可以。”鹿与宁松口气勉强笑了笑说,“麻烦你了,杜秘书。” 这不过是小小的插曲,没有在鹿与宁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但杜秘书却注视着落寞的鹿与宁,直到鹿与宁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 * 而此刻。 陆园画廊里,许劭林熟门熟路的穿梭在画廊苏式古典园林中闲逛。 不同于其他的画廊,陆园作为亚洲顶尖的艺术品画廊,它不是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它甚至也不是藏品价值最高的一个,但它绝对对最艺术品市场影响力最大的一个。 莫因雪虽然创办陆园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得益于他自小在亚洲最大艺术品二级市场——莫氏佳士得拍卖场里培养出的敏锐嗅觉,短短几年,莫因雪已经向艺术品市场挖掘了许多有天赋的青年艺术家,如今拥有众多艺术家的陆园甚至拥有了左右亚洲艺术品潮流偏好的能力,是亚洲当之无愧的第一画廊。 这些艺术家如今正是出作品的年纪,从莫因雪签下他们,到如今,短短几年,他们的作品价值翻了一万倍不止,这惊人的回报率常常让许劭林感慨,这世界上最赚钱的原来是艺术品投资。 虽然财大气粗,但是陆园里面却处处透露着中式的典雅与精致。 许劭林找到好友时 ,莫因雪正在处理陆园的日常事物,他的心情并不好,办公桌前的经理显得战战兢兢。莫因雪长相带着爷爷那里遗传来的八分之一的外国血统,眉目轮廓很深,眉峰也硬,气质冷峻,不说话时浑身都是生人勿进的冷漠。 但许劭林总觉得最近好友的冷漠似乎有一些变化。 部门经理结束这次小型画展企划的汇报,抬着眼睛战战兢兢的等着结果,但他从莫总越皱越深的眉头看出,莫总对汇报并不满意,他眼皮忍不住一跳。 而正在这时,莫因雪的手机叮的一声响起,他拿起放在办公桌一旁的手机,不知手机的内容是什么,莫因雪紧皱的眉头竟然一点点松开。 原本做好被痛骂一顿的经理,莫名其妙的被放过,只被嘱咐重复再做一份。 许劭林挑了挑眉,以他对好友的了解,好友以前绝对不会在工作的时间去看手机的信息。 他偷偷朝好友手机撇去,就看到手机上是一张图片,图片里一只长相潦草的橘猫被人拎起来,橘猫毛茸茸的四肢乖乖的悬挂在半空中,可哪怕这样,橘猫嘴巴里还是死死的叼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火腿肠。 无论是猫,还是那根宠物零食火腿肠,都不应该出现在好友的世界。 他依稀能够看得出来,拎着橘猫的那只手臂,露出的红黑条纹衣袖正是本市高中的统一校服。 许劭林明明记得好友并不喜欢动物,向来对这种柔软的生物敬而远之,怎么会因为一张猫的照片而这样? 许劭林走到莫因雪办公桌边,不知何时,莫因雪办公桌最左边叠了一叠厚厚的书籍,他本以为又是什么珍稀的画册,谁知翻开一看,里面的数学公式让他愣了一秒,合上书,又打开,才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 书桌上堆的一叠正是高二的教辅材料,教材上很多题目都用黑线划了起来。 许劭林忍不住扭头看向好友,他知道好友本身也是高材生,从国外常青藤名校毕业,身上还有古典文学的博士学位,可着、这高中都毕业多少年了,好友这是怎么了? 他想起好友夜里带到家里的高中生,脑子里灵光一现。 好友这是开始沉迷养孩子了? 莫因雪此时也处理好工作上的事物。 他看见许劭林惊讶的眼神,也没有解释,这些天他一直给予安做读写障碍的纠正训练,予安的进步很大,他下一步准备用这些教辅材料进一步纠正。 好在许劭林也没有继续问,他是心理咨询师,他每周都会定期给好友做一次心理治疗。 等到今天的心理疏导结束后,沉浸在过去记忆中的莫因雪深黑色眼眸蒙上了层深深的阴霾,整个人都陷入沉郁当中。 许劭林见状叹了口气。他知道好友多年的心结,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问道:“止痛药吃完了吗?” 莫因雪摇摇头。 而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许劭林并没有看清楚内容是什么,但是莫因雪眼底的阴霾散去,嘴角却少见的翘起一丝弧度,眉宇间舒展不少。莫因雪少有在心理治疗之后能够露出这样的笑容,甚至在治疗刚刚开始的时候,每一次治疗之后,莫因雪都会有长达几天的沉郁。 许劭林正在犹豫该不该问,作为莫因雪的心理医生,能引起莫因雪强烈情绪变化的东西他都应该了解。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莫因雪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亦或者说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他朝许劭林勾起唇角,难得露出一个笑容说:“刚刚得到消息,予安拿到了恺之奖的金奖。” 他的声音微微上扬,语气是掩盖不住的骄傲,和不易察觉的炫耀。 许劭林微微出神,好友多年,他鲜少看到好友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哪怕当年莫因雪站在莫氏董事会前,也依旧波澜不惊,如今却因为一个恺之奖高兴成这个样子。 而莫因雪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忍不住压下翘起的唇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朝许劭林若有所思道:“孩子如果取得成绩了,家长好好鼓励一下也是正常的,对吧。” * 鹿予安一直到回家,对恺之杯都没有什么很强烈的惊喜感,要说有什么,更多的是惊讶。 送给毛栗子头的画,是他跟着李老头去庐山之后画出的一批画中的一幅,是他自己一次尝试,画风很有李老头的特色,但是又没有李老头那样沉郁,他自己很喜欢,所以才送给毛栗子头。 他本来以为这样黑而厚重的画并不受欢迎的,但出乎意料的却拿到金奖,喜欢李老头这样风格的人似乎也不少。 鹿予安停在门口突然开始有些迟疑,他不久前把获奖的消息发给了莫因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给莫因雪。 只不过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但是莫因雪到现在还没有回他信息,以往莫因雪不论多久看到了总会回他消息的。 莫因雪看到了吗? 少年眉目中有些懊恼,明明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手快发给莫因雪呢。 他心不在焉的将手指按在指纹锁上,滴得一声,指纹锁打开。 他的指纹已经输入到莫因雪家指纹锁里面有一段时间。本来他并不愿意,但莫因雪却没等他拒绝,就将他的手指按在了指纹锁上,几下操作就将他记录在主人的信息卡上。 鹿予安当时注意到,里面的指纹只有他和莫因雪的。 一回到家,鹿予安就听到吭哧吭哧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一只小橘猫就叼着拖鞋,乖巧的蹲在了他的面前。 从被接回家到现在,短短几日,小丑橘对莫因雪家适应良好,上蹿下跳,没有去不了的地方,浑然已经将自己当做了家里的主人。此刻它拖着鹿予安的裤脚往一边拼命的扯。 鹿予安烦躁叹口气,捏了捏小丑橘的下巴,眉目张扬的少年挑眉认真威胁说:“别闹!再这样爸爸不爱你了!” 是的,鹿予安内心一直以小丑橘的爸爸自居。 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对小丑橘吃喝拉撒负责呢。 小丑橘仰头眨了眨眼睛,又低下头锲而不舍,用小奶牙叼着鹿予安的裤腿往客厅扯。 鹿予安无奈将他它抱在怀里,翻了过来,看它之前的伤口愈合程度如何。 小丑橘腹部伤口的附近的猫毛湿漉漉的,药水还没有干,是刚刚上完药。 鹿予安眼前一亮。 是莫因雪,他已经回来了。 他立刻就意识到,莫因雪岂不是可能听到他那一句“爸爸不爱你了?”哪怕向来镇定的少年此刻脸上也忍不住发烫。 往常这个时候莫因雪还没有回家的,今天他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他小跑到客厅,果然莫因雪已经坐在落地窗的沙发上,低头专心看着平板,鹿予安很快注意到莫因雪身上还穿着白衬衣,西装外套放在沙发的一边,没有挂起来,也没有换上在家的日常服装,像是还要出门的样子,只是临时回家。 应该没有听到,鹿予安放下心里,不过片刻心里微微又有些失落,忍不住想到,莫因雪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条信息。 已经看到了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种奖在莫因雪眼里应该没有什么,毕竟他是跟在颜老身边长大的,对于这种奖项已经司空见惯。 莫因雪拿着平板应该是忙着确认画廊下一季度的画展,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忙,哪能关心到这样的小事呢。 鹿予安的脚步变慢,慢慢的挪到莫因雪附近,少年张扬的眉目此刻也有些黯淡。 莫因雪却看在眼里,他站了起来,将西装外套搭载手臂上,走到了鹿予安身边,揉了揉他越来越低,几乎要垂道地板的头,察觉道少年不加掩饰的沮丧,他叹气低声道:“怎么拿了第一名,还这么不开心啊。” 他手中平板屏幕中间正是他参赛的那幅庐山水墨画,原来莫因雪在看的是这个。 鹿予安眼睛一亮,过山车一般的心情忍不住又扬了起来,从给莫因雪发信息后就忐忑的心情瞬间就被这句话抚慰。 哪怕鹿予安唇角已经翘起,他还是故作谦虚轻咳两声说:“运气好罢了。” “不是。” 谁知莫因雪却打断,他漆黑的双眸看向少年,捕捉少年眼底的每一丝神色,他轻声却郑重的重复,“不是运气好。是因为鹿予安你就是很棒。” 鹿予安一愣,抬起眼,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是因为你本来就很棒,所以你才会是第一名。” 第34章 莫因雪已经看过鹿予安获奖的作品,大气磅礴,笔墨游刃有余,实至名归。 正因为这样,莫因雪心情才更加愉悦,无他,因为他知道,予安的才华正在被看到。但他更清楚这只是予安迈向世界的第一步。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注视已久却无人知晓的美丽瑰宝,它璀璨的光芒终于开始照耀这个世界。 在予安刚刚来这里的时候,莫因雪做过一个测试,予安对色彩的敏感度惊人,无论什么样的颜色,他都能调出丝毫误差的颜色。 他曾经问过予安。予安说过,在他的眼中从来没有一样的颜色,甚至包括水墨的纯黑色。 而予安所依靠的也并非都是天赋,每天他大部分空余的时间都在画室,短短一段时间来,书桌边上予安的废稿就已经堆的有几寸高。 想到祝贺予安的礼物,莫因雪神色微动,他拿起西装外套,套在身上,推开门朝予安说:“走吧。” “走?” 鹿予安明白过来,原来莫因雪一直在等他回家,他愣愣的问:“去哪里?” 莫因雪理所应当的回头看向鹿予安,漫不经心的说:“当然是去庆祝你拿到你绘画生涯的第一个第一名。” 第一个第一名? 鹿予安第一反应是说的好像他以后还有很多个第一名一样,但很快他的心又为“庆祝”两个字跳快了两拍。 他鲜少有这样大张旗鼓庆祝的时候,他自己不会,别人也不会,就连他的生日,他也几乎从未认真庆祝过。 这两个词对他来说是一个从未期待过的陌生的词。但此刻在莫因雪的口中说出,他竟然忍不住心里升起一丝丝期待。 门口王叔已经在等着他们了,显然莫因雪并不是临时起意。 鹿予安一上车,王叔就笑眯眯的说:“予安,听说你得奖了啊,真不错。”王叔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猝不及防的鹿予安还是点头说了声谢谢,但是被这样直白的夸奖还是让他的耳垂有些发红,又羞又恼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怎么跟所有人都说了啊,这多不好意思啊。 最后莫因雪将鹿予安带到了南市博物院。南市作为文化古都,南市的博物院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南市的博物院,鹿予安却并不陌生。 李老头对鹿予安的审美底蕴十分看重,这种东西只能在日积月累不断的欣赏优秀的作品才能培养的出来。哪怕出行再不方便,他也一定会带鹿予安去博物院看古今中外各种名家名作的展出,也正因为这样鹿予安的审美底蕴并没有落下很多。 但是这也是相对的。李老头时常会看着鹿予安叹气,比起他当初拜师时,名家名画随处把玩,入目样样精品而言,予安确实差他太多。 鹿予安疑惑的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说要庆祝,怎么庆祝,为什么来博物院庆祝? 莫因雪并没有解释,而是径直带他去博物院的办公楼。 明明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博物院办公楼依旧是灯火通明。 莫因雪用临时登记卡将他带到了办公楼内部。 “因雪,来的这么早啊。”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等在门口见他们就招了招手,她也并不意外两人的到来,反而上下打量鹿予安半晌,才笑笑道:“这就是予安吧?” 鹿予安看着眼前严肃的女士。她认识自己吗?为什么他全然不知呢? 莫因雪却看懂了他的疑惑,介绍道:“这是林师叔。”莫因雪突然意识到,如果按照辈分,鹿予安应该是他的师叔才对。 他语气极其微妙的停顿了一瞬,但他很快就将那片刻的不自然掩去,继续神情自若的说道,“现在她也是南市博物院古字画的修复专家。” 这位林师叔也是自小跟着颜老学画画,但是在画画上天赋实在不够,对古画修复更有兴趣,再加上师公本来就是既能够画画,又能够修复古画的全才,在京市的时也参与了很多国画的修复工作,现在国画修复的那一套章程还是他定下来的,颜老自己两样都挺擅长,因此便尊重了弟子的意愿。 林师叔学成后来到南市博物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扑在文物修复工作上,如今已经是文物修复科的主任。 年过半百的林师叔对鹿予安露出和煦的笑容:“很不错。恺之杯那幅作品我看了,大开大合但笔墨却又很细腻,实至名归。”她知道李师叔的小弟子找回来了,但是连续三个月她都在外面出差,才刚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就被院里拉到一线处理一批海外文物的修复工作,所以才至今没有见过鹿予安。 “谢谢。”鹿予安乖巧礼貌的道谢,扭头朝莫因雪瞪过去。心中无奈,莫因雪怎么见人就说。 莫因雪无奈解释:“这可不是我,是外公。”外公得知予安拿下恺之杯之后,立刻就翻出老花眼镜将予安获奖的信息发到朋友圈,连发三条,现在别说师门上下,大概大半个画坛都知道了。 当然这个莫因雪就没有和鹿予安说了。 鹿予安满肚子疑惑的跟着林师叔进入办公楼,夜晚的办公楼竟然出奇的热闹,不停有扛着摄像头的工作人员在走廊走来走去,林师叔无奈解释道:“今天刚好有个央视的拍摄组来我们这里取材,所以才这么多人的。” 最终林师叔将两人带到一道厚重的铁门前说:“这儿就是了,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我要带他们去逛逛。你们自己看看吧。” 莫因雪点点头说好 鹿予安却越来越疑惑了。莫因雪的庆祝究竟是什么? 输入密码后,门缓缓的被打开,鹿予安一脚踏进去,就在昏暗的灯光里感受到一阵阵寒意,他疑惑的看向莫因雪。 这是什么地方? 莫因雪却误会了什么,他牵住鹿予安的手低声说:“小心。” 手掌的温度顺着手心往外蔓延,鹿予安手不自觉想要往外抽,然而莫因雪只是更大力气的握紧说:“乖。这里有台阶,我牵着你走。” 鹿予安只能低下头,刻意的将视线避开两人紧握着的手,打量四周的环境,其实鹿予安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这样恒温恒湿的地方。 果然房间的最前方放置了几米长的金属平台,旁边站着一个实习生,见他们来了也不惊讶,林主任已经和他说过,他将金属台下的冷光灯打开。 于是平台上两副平铺在玻璃柜之下的泛黄画卷倏然出现在在他们眼前,虽然还未看到画的全貌,但只看到飘逸灵动的画卷一角,鹿予安的心就扑腾扑腾的狂跳起来。 他临摹过无数遍,不可能错的。 只一眼,他就认出这是—— 《雪行寒山图》的真迹。 这幅画的每一寸他都了如指掌,甚至夜半无法入睡的时候,他都会蹑手蹑脚避开莫因雪,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的临摹《雪行寒山图》,然后再把临摹的画偷偷塞在废稿的最下面,在知道李老头和着幅画的渊源之后。 他始终有一种执念,如果当初最后他们将《雪行寒山图》成功复原出来,李老头去世的时候会不会少一些遗憾。 鹿予安扭头看向莫因雪,但是见到莫因雪了然的神色,原来他每一次偷偷半夜去书房,莫因雪都知道,鹿予安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快走到画卷前,画卷的最前端用题跋写着飘逸的行书这些“山本无忧,因雪白头。水本无愁,因风起皱”。 无数次在鹿予安梦里魂牵梦萦的画卷在这一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画卷雪山的一抹纯白山顶在昏暗的室内,流转出淡淡的清辉,只有亲眼所见,鹿予安终于明白古书中所盛赞的如月华流转般的光芒是如何灵动。 怪不得,李老头对那些仿制的砗磲辉始终不满意,见过真品,又有谁还喜欢赝品呢? 哪怕画卷也早已泛黄,隔了近千年的时光,画卷中勾勒出起伏的山川的线条依旧灵逸飘动,仿佛随着山川的呼吸韵律而舞动,透过长长的画卷,鹿予安仿佛看到当年横空出世不过弱冠之年的画圣在御前将山水画卷一挥而就,潇洒自在的留下千古绝唱。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雪行寒山图》的每一处水墨笔触。亲眼见到画作的细节,和在照片中看到是完全不一样,《雪行寒山图》多年来从未出来展览过。这也是鹿予安第一次看见亲眼《雪行寒山图》的真迹。 他甚至连旁边的莫因雪也顾不上。忘我的看着这幅画,看到精妙的地方,忍不住右手按在玻璃上,顺着划画中的脉络勾勒出灵动的线条。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浏览完整幅画卷,他看到画卷中被火烧毁的痕迹,原本覆盖在楼阁中的雪被火给熏黄,终于忍不住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忍不住说:“清辉——” 他刚说出,就听到莫因雪惋惜的说:“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眼神交错,无需言语却都懂了对方眼里的赞叹与惋惜。 鹿予安嘴角压不住笑容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却说:“开心吗?” 鹿予安点点头,像是《雪行寒山图》这样的旷世国宝,都是用天然矿石颜料绘制的,每一次将画卷展开都会造成上面颜料的脱落, 因此每打开一次都是对国宝的损耗,《雪行寒山图》才从未展出过,因为每一开卷都太过珍贵。 正是因为明白,鹿予安才更知道这一次机会的可贵。 想到这里,鹿予安皱了皱眉,看向莫因雪担心问道:“这样是不是太为难了——” 他忍不住担心,他虽然很开心,但是他并不希望因此给莫因雪带来麻烦。 “你开心就行了。”莫因雪声音顿了顿说:“这幅画还没有正式捐赠。” 理论上说还是莫氏买下来的画,这几天陆院画廊正在和博物院做着交接工作,因此陆院画廊工作人员也有临时工作牌,他将自己和鹿予安的名字加了进来。 这一次《雪行寒山图》上卷中卷重逢,国家也很重视,这几天就会有国家专家组和外公一起对国宝做整体评估,判断是否要重启修复计划,恢复国宝昔日的光辉,所以这几天画卷都是打开的状态。 他算是难得的以权谋私,将鹿予安带了进来。 他知道这样近距离的观看这幅旷世名作,对任何一个画家的帮助是巨大的。何况雪行寒山图原本就和他们师门三代人牵扯在一起,对予安,对他自己都有特别的意义。 两人看着尚且不全,缺了一卷的《雪行寒山图》,神情都有些复杂。 见他们已经看了半天,实习生挠挠头朝他们说:“要不然我带你去隔壁看看吧。”他说完自来熟的介绍道,不久前还有一批流落国外的古画回国,那些古画大多久经风霜,有了不同程度的破损,为了再现原貌修复刻不容缓。 因此他们部门才加班加点。 《雪行寒山图》储藏室的隔壁是南市博物院的古书法修复科。 鹿予安点点头,跟着实习生去了隔壁。 隔壁林师叔正专心致志的对一副古画清洗,她十分认真,将温热的水一遍遍淋湿在古画上,旁边拍摄组的摄像头正对准她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镜头外导演组也在认真的看着。 实习生忙不迭小声和鹿予安介绍:“你别看我们用热水洗画就害怕了,我们书画修复啊,拿到残卷的第一步就是要将书画当中的灰尘洗去,怎么洗呢,就是用热水了,用热水浸泡在古画表面之后,在吸水性好的布一点点将古画上的热水吸走就好啦。” 鹿予安其实是清楚的。因为李老头教过他。 后来他问过颜老才明白,当初的师承分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绘画,另一部分则是古画修复。颜老学了画的那一部分,而李老头两者都感兴趣,也喜欢钻研,因此古画修复李老头比较厉害。 若不是李老头后来眼睛不行—— 鹿予安叹了口气。 他一眼就看出来林师叔正在洗画。古画都是装裱在纸上的,而古画的修复过程,其实就是古画的重新装裱的过程。第一步就是水洗画,所谓水洗就是古画被浸在不同温度的水中,一遍遍用热水淋去画上的灰尘污渍,使画纸恢复往常的颜色,热水的温度也是有讲究的,纸本和绢本洗的温度也是不一样。 他从林师叔的动作就能够看出林师叔也是个高手。 “洗画”之后就是“揭命纸”,将破损的画芯和以前的装裱分开,然后转移到新的裱纸当中去,这张装裱纸关系着古画是否能够能够成功修复,因此又被称作命纸。 最后一步就是在重新装裱的残破画卷补上缺少的笔墨和颜色,这两步又称之为“全色”和“补笔”。 这要求补笔和全色的人有极高的艺术修养,才能尽可能还原画作的原貌。 而《雪行寒山图》的修补难点就在这里,补笔尚且有国手之称,又和《雪行寒山图》相伴长大,极其熟悉的颜老执笔,但砗磲辉的缺失,让全色几乎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林师叔正在修补的是一幅《江雪图》,随着一遍遍的水洗,泛黄乌黑的画卷上逐渐出现了原本的线条和颜色。只是那原本应该是雪面的纯白,如今却是一片漆黑。 鹿予安一看就发现,这是因为江雪图雪色所用的白色颜料是铅粉,铅粉很容易被氧化而形成黑,这种黑色处理起来是非常棘手的。 果然林师叔他们正对着江雪图犯了愁,如果在画作上重新用白色又失去的画作的原有的意境,但是置之不理又无法还原当时的风采。 林师叔叹了口气,让助手拿来双氧水,双氧水处理氧化的铅粉是常用的做法,只是这样化学的处理十分容易给纸面造成损伤。 她刚想要将双氧水到上去。 鹿予安却误会了忍不住提醒:“师叔,你火还没有准备好呢。” “火?”林师叔不解的反问。 鹿予安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那副画疑惑的问道:“师叔,你们不是用火烧吗?” “火烧?”林师叔不解的问道。 “在画的局部倒上白酒,然后用火烧那一块。”鹿予安用尽可能明白的话解释:“只要观察画面的水珠,在合适的时机将火熄灭就可以。” 火的灼烧可以让泛黑的铅粉恢复成原本的颜色,而且不会伤害其他的地方。这也是李老头交给他的方法。 而鹿予安的方法也吸引了摄制组的兴趣。 负责跟拍的导演忍不住怀疑:“用火烧纸可以吗?”这听来就很不靠谱,用火来修复纸? 一直默不作声的莫因雪突然开口道:“明代《装潢志》上记载过火烧法。” 林师叔恍然大悟说:“你说的是火烧法啊,虽然火烧处理的效果据说比双氧水更好,但是如何把握火烧的程度和具体的步骤都几乎失传,实在难掌握啊。” 拍摄组敏锐嗅到了话题度,他们虽然是纪录片类型的综艺,但是也想要有更多的话题,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可以给我们展示一下火烧法吗?我们这个节目就是为了推广更多已经失传的传统技艺的。这种少见的技术就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而这时旁边的实习生也期待的说:“师父,我们之前为了试一试双氧水的浓度不是有一批铅粉氧化后的画吗?小师弟可以用那个试试啊。” 莫因雪看着摄像头,眉心微皱,想要拒绝,他知道鹿予安却并不是喜欢镜头的性子。 但鹿予安却犹豫一会儿,像节目组重复道:“你们是推广传统技艺的吗?” 导演组连忙点头。 鹿予安不再犹豫,少年的眉目坚定说:“好。” 光洁的工作台前。 鹿予安将手放在温水中洗净,擦干手指,将画纸打湿,然后屏住呼吸,用宣纸打湿,捏成条形围在泛黑铅色的周围,打湿的宣纸高高垒起来像是小山一般,将纯度极高的酒精围在中间。 此刻他专注的俯下身看向纸面,右手固定,左手一抖,熟练将火苗引到画上,只见刷的一下,蓝色的火苗跳跃在宣纸围成的小山中间,底下的铅色不仅没有在火焰中烧毁,反而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哪怕是知道纸面上有水,火并不会将纸面烧毁,但是纸和火相接触的直观感受,还是让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一直跟踪拍摄的摄像头的也忍不住对着团跳跃的火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团火焰上。 包括鹿予安也是。 但是莫因雪却对这团火焰没有任何兴趣,他忍不住注视着予安,在修复国画的少年明明是在恒温恒湿的的房间,但额头已经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予安的眼神非常专注,工作台的灯光仿佛在他白皙的皮肤上镀上一层层光,他微微颤动的纤长睫毛在灯光下格外根根分明。 而似乎察觉到莫因雪的视线,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少年突然视线越过匆匆的人群朝他这边看过,两人目光猝不及防的对上,少年露出一个几乎是本能的微笑。 少年其实很少笑,但是每一次笑起来眉眼都会弯起,少年浑身的张扬和锋利就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娇气的乖巧。 就像是被少年用长满刺的外壳层层包裹住的另一个柔软的自己,在笑容中转瞬即逝。 他心脏漏跳一瞬,喉结微动,手心攥紧,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底快速的闪过,快得几乎让他都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终于,鹿予安手将打湿的宣纸轻轻覆盖在上面熄灭火焰。然后将宣纸拿开,原本被氧化成黑色的铅粉在跳跃的火焰中已经恢复成最初的白色,他将画递给林师叔说:“这是师父交给我的。” “李师叔吗?”林师叔恍然大悟,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叔,他们都是略有所耳闻的,如果是李师叔传授下来的,那就不奇怪了。她忍不住赞叹:“李师叔真是一个奇才。” 鹿予安翘起唇角。是的,李老头一直都很厉害。 周围的实习生看他的目光已经有所不同,连忙给他递来的毛巾,鹿予安将手擦干净,声音顿了顿透露出一些愉悦:“师叔,具体的方法和时间师父都有笔记,我可以给你们送过来。” 旁边一直跟着拍摄的导演看向鹿予安略有所思说:“林主任,您的师叔?岂不是是颜老的师弟了?” 导演看着莫因雪和鹿予安的眼神几乎已经开始放光,虽说他们这次拍摄得到了国家的支持,但是如果能够和颜老这样国民级的大师扯上关系,定然能够获得足够的话题度。 现在眼前两个的两个人,一个是颜老的外孙,一个是年纪轻轻古书画修复专家还是是颜老的师弟的小弟子,怎么看话题度都很高,他们这档节目本来经费就有限,大部分都放在制作上,宣发更是约等于没有。 如今有这个好机会,怎么可能放过,于是他牢牢将两人围在中间,争分夺秒的做起采访来。 直到中场休息,导演和林师叔说话的时候,他们身边才空了起来。 鹿予安连忙和莫因雪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身快步离开工作室。 他们走到博物院的外侧,天空已经下起了一阵雨,他们两个站在屋檐上等了一会儿,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远处楼道内已经传来一阵喧哗的脚步声和摄像机器移动的声音,拍摄组他们来了。 “怎么办?”鹿予安硬着头皮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跑。”下一秒,莫因雪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罩在鹿予安的头上,他牵住鹿予安的手,往雨幕之中跑去。 带着淡淡桦木香气的西装外套,仿佛将世界隔成了两个部分,因为空间的狭窄,他们两人的距离隔得极其近,身体不可避免的相接触,俩个人呼吸的热气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而跑到一半,天空中的雨突然下大。 莫因雪半边身体都被打湿,哪怕这样,他依旧紧紧的将大部分外套罩在鹿予安身上。 鹿予安看到雨水打湿了莫因雪的额头,水滴顺着莫因雪深邃的眉目,滚落到线条分明的下颌,鹿予安伸出手,食指轻轻擦去莫因雪脸上的雨滴,又固执的将外套又扯了扯盖住莫因雪说:“你不要只管我。你都淋湿了啊。” 手指与肌肤相接触的细腻触感,激起一阵阵领人心痒而战栗的触感,随着鹿予安指尖的移动从额头一路攒转到下颌。 “不用。”莫因雪呼吸异常的酥麻而一滞,喉咙干涩,一时间他分不清,这异常苏酥难耐的是他的皮肤还是他的心。 他忍不住看向少年,路边的灯光照在鹿予安的脸上,少年的睫毛上有些细微的水珠,少年张扬的五官多了分其他的味道,莫因雪一直都知道,少年很好看,飞扬中带着不羁,而此刻雨水打湿少年的衣服,夏季的薄衣贴在少年的身上,勾勒明显的腰部线条。 刚刚陌生的感觉又再淹没整个心底,莫因雪喉结微动,隐隐感觉到有一些失控,却又不明白是什么。 远处,门卫处的保安看着他们,夜里漆黑,鹿予安又被外套遮住了大半,保安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大声喊道:“你们过来,我这里有伞。嘿,你们这对小情侣别跑啊!” 莫因雪呼吸几乎一滞,神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一瞬间他明白这究竟是怎么的一种情愫。 可他明明是将安安当做是他的弟弟。 弟弟就永远是弟弟,又怎么能是其他呢? 第35章 直到两人回到家中,莫因雪的唇始终都是紧抿着的。 他看着鹿予安浑然未觉的背影,心绪复杂。 他甚至一路上都刻意的没有和予安说话,哪怕他极力想要忘记,但是他也无法忘记脑中那句时刻不停重复的“小情侣”,也无法忘记予安手指触碰他肌肤时引起的阵阵颤栗。 鹿予安也有所察觉,他并没有听到保安的话,他只觉得是莫因雪今天太累了。 而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沉浸在看到《雪行寒山图》的喜悦之中。 洗完澡过后,他将湿淋淋的衣服换下来,鹿予安的精神还是很兴奋,他胡乱的用毛巾擦了擦还在滴水的头发,只几下就没有耐心的将毛巾围在脖子上。他丝毫没有睡意,比起睡觉,他更想要将他感悟的东西画下来。 鹿予安推开房门,客厅的灯已经熄灭,只在墙角留下小小的夜灯,莫因雪的房门已经关上,他似乎已经在休息。 不想打扰莫因雪的休息,鹿予安捏手捏脚的穿过客厅,打开书房的灯,从旁边的画缸上随意抽出一张熟宣,用青花瓷镇纸压好,拿起一只羊毫,就准备将今天感悟画下来。 他浑然未觉画着画,一抬头,就看见莫因雪站在门口,不知看了多久。 鹿予安知道时间已经接近凌晨1点,顿时有些心虚,他放下手中的毛笔说:“你怎么来了?”莫因雪总是认为在他这个年纪,比起不分日夜的练习画画,保障足够的睡眠才更重要。他偶有几次画到深夜,都会被莫因雪请回去好好睡觉。 莫因雪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予安,少年盘腿坐在椅子上,脊背绷得笔直,夏季单薄的衣服将少年脊骨的凹凸线条勾勒的非常明显,光洁白皙的皮肤在明黄的灯光中像是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 只是他的目光落在予安洗过的头发上,少年乌黑的头发还是湿润的,甚至还有水珠滑到少年的衣服上,而他却浑然未觉。 这样第二天一定会不舒服。 予安的身体是很娇气的,而他自己却总是大大咧咧的从不在意,莫因雪顾不上心里那些复杂的思绪,眉心微微皱起。 然而他的沉默不语,却让鹿予安误会了,他连忙紧张站起来说:“我马上就睡觉了。今天是例外,今天我脑子里有很多东西,不画出来的话睡不着觉。” 他认真的解释。 莫因雪叹口气,他走向鹿予安,伸左手将少年重新按回椅子上,另一手拿起干燥的毛巾,将毛巾抖开说:“多大的人,怎么头发也不擦干?” “干的差不多了!”鹿予安连忙反驳,他侧头看着压在他肩膀上的手,莫因雪的手掌几乎可以将他的肩膀包裹住,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他不知为何心跳微微加速。 然而莫因雪却挑起他的一缕湿发,水珠顺着他的手指留下来:“这就是已经擦干了?” 鹿予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像是被人抓了个正着,他向来对这种事都不在意。 莫因雪却拿起毛巾,干燥的毛巾擦过少年柔软的黑发,他修长的手在少年的黑发中穿梭。 他看着予安,少年身上披着的静安中学的红黑外套却分外明显。他的目光落在那件外套上,手上的动作却不由的一顿。 鹿予安疑惑的抬起头:“怎么了?”他不明莫因雪怎么会突然停下来。 他的脸映在莫因雪的眼里,年仅17岁的少年的任何情绪在莫因雪眼中都像是几乎没有任何掩饰,他就像是一张纯白的纸。这张纸以后也许会染上其他的色彩,但是绝对不应该是他。 莫因雪将眼底深沉掩去,他慢慢的擦干予安的头发说:“没什么。下次要记得擦干头发。” 予安是他的弟弟。 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的告诉自己。 他一直都是将予安当做弟弟一样照顾,又怎么会有其他的什么? 所以,那些莫名的情愫一定是因为他们两个靠的太近,才会造成的错觉。 * 哪怕已经清清楚楚的告诉自己,莫因雪还是整整一夜都没有合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什么都没有察觉的鹿予安起床,发现莫因雪久久都没有从自己房间出来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今天虽然是周六,但是莫因雪一贯是早早起床的。 他轻轻敲了敲莫因雪的门,里面没有人应答。 鹿予安迟疑的将手放在门冰凉的金属把手上,莫因雪的房间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他知道莫因雪界限感很强。 突然里面传来扑腾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鹿予安也顾不上许多,快步上前推开房门,房间里面窗帘还是拉着的,遮光性及好的窗帘将大部分的阳光隔绝,里面一片漆黑,房间里弥漫着淡淡桦木的香气,并不明显,但是却莫名让人感觉到舒适。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莫因雪床头的落地灯,而此刻落地灯翻到在大理石地面上,明黄的灯光下,莫因雪穿着纯黑的丝绸睡衣,他抿紧嘴唇,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脸上近乎是没有血色的惨白,整个人靠在床上,一动不动。 鹿予安连忙快步过去问:“你怎么了?” 莫因雪是不是生病了? 莫因雪似乎已经已经有些模糊,低声说了几极其轻的:“止疼药。” 鹿予安看见落地灯附近大理石地面上有打落的药瓶,药瓶是棕色的,上面贴着白色的标签,字迹潦草,他看不懂名字,只模模糊糊的看得懂每次两粒的剂量,他没有多想将药瓶拿起递给莫因雪。 只不过哐当一声——棕色的药瓶又再次从莫因雪的右手掌心掉落。 药瓶掉落地面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格外明显。 鹿予安瞪大眼睛,看着莫因雪的右手,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莫因雪右手一直在颤动着痉挛,而他左手死死的攥着床头柜的一角,力气大的甚至连手掌的青筋都爆出来。 他整个人像是在忍耐着某种剧烈的疼痛,因为挣扎,他右手手臂露了出来,这是鹿予安第一次看到莫因雪的手臂,莫因雪的手臂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几乎将他的右手一分为二。 他看着那道伤疤,立刻就明白了,莫因雪的右手受过伤。 鹿予安的右手也曾经受过严重的伤,他知道对于一些严重的累及神经的外伤,很容易造成一辈子难以治愈的剧烈疼痛。 现在莫因雪显然是处在疼痛当中。 鹿予安没有去问莫因雪为什么,他就像刚刚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一样,捡起药瓶,几乎是立刻跨坐到床边,一只手扶住莫因雪,让莫因雪靠在他的身上,他另一只手,抚摸过莫因雪的额头,擦去他额头的冷汗。 他将两粒止疼药倒在手心,另一手拿过水杯将水喂到莫因雪的嘴唇边。 男人抬了抬眼睛看着他,嘴唇并没有张开,反而只是将头深深的埋在了鹿予安的脖颈之处。 莫因雪的呼吸带出的热气刚好对着鹿予安敏感的脖颈。 鹿予安不自在的停住了脊背,却还是耐心的哄着说:“莫因雪,吃药了。” 少年的声音放得很软,他的嘴唇刚好贴在莫因雪的耳垂,像是刺激到他某一根神经,莫因雪伸出左手,搂紧了少年的腰肢,也终于张开了嘴唇。 鹿予安松了口气,将止疼药喂了进去。 吃过药之后,莫因雪闭上眼睛,脸上表情虽然依旧隐忍,但是比一开始好了很多。 两个人因为莫因雪刚刚的动作贴的极其近,鹿予安来不及想其他,迟疑看着将头埋在自己肩膀上的莫因雪:“要不要去医院?” 莫因雪半晌后才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说:“不用。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就好了。” 他的精神并不好,说完这句话就昏昏沉沉趴在鹿予安怀里,可哪怕在睡梦之中,他的手臂上的肌肉也因为痉挛而显得格外僵硬。 鹿予安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将莫因雪躺倒放在床上,才动了动已经酸麻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将床头的落地灯扶起来,蹑手蹑脚的离开房间。 今天刚好是阿姨每天休息一次的日子,他在厨房熬着小米粥。 小丑橘却一反常态的在他脚下吱哇乱叫,吵得鹿予安没有办法做事。他只能被小丑橘叼着裤脚往前走。 最后一人一猫停在书房里面的一个套间里。 这个房间从鹿予安来为止,都始终是都是紧闭锁好的。 鹿予安也从来没有进去过。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房门虚掩着打开。 他来不及阻止,小丑橘钻了进去。正在鹿予安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听到房间里面哐当一声,然后传来一阵杀猪般的猫叫。 鹿予安只能推开虚掩着的门,咬牙走了进去。 房间是一个布置的非常雅致的书房,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个画室,靠墙的黄梨木博物架上,放着各种毛笔,生宣还有用青瓷碟装好贴上纸条的颜料,比起外面的书房,这里布置的更加专业而细致。 但这个画室显然很久没有人使用,显得格外的空旷。 空旷的房间中间有一个画架,画架被一整块落地纯白亚麻布蒙起来。 而小丑橘就被卡在博物柜上的清代珐琅彩花瓶里,他又气又笑的将小丑橘从花瓶里捞出来,放到博物架上。 晕头转向小丑橘似乎受到惊吓跳向纯白亚麻布。鹿予安阻挡不及,呼啦一声,白布被撕开。 画架上的画,出现在鹿予安的眼前,那时一幅只画了一半的金碧山水,完成的部分线条顿挫有力,如开山凿石,和鹿予安在画展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而未完成的另一半上、,线条笔力虚浮无力,黑色的线条在宣纸上颤动,甚至后面都不在是线条,而是一整块一整块斑驳的墨迹,生疏的就像是一个从未画过画的人随意涂鸦上去。 画卷上的颜料已经有干裂的痕迹,已经是几年的画了。 鹿予安一下子想到莫因雪手上的那到疤痕。 他抿了抿嘴唇,从他住到莫因雪家到现在,从来没有看到他画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原因。鹿予安神色复杂将白布重新盖上,离开了房间。 莫因雪的情况却并不好,中途鹿予安又进去看过莫因雪几次。 哪怕在睡梦之中,他的右手手臂时不时的都会痉挛,每一次痉挛都给他造成巨大的痛苦,鹿予安只能轻轻的按揉莫因雪的右手,缓解他的痛苦。 小丑橘就趴在他的腿上,大概是小丑橘还是小奶猫原因,小丑橘原比上一辈子要黏着他,无论他去哪里,小丑橘都要跟着他。 后来,鹿予安干脆直接拿着英语试卷,一边打着哈欠做试卷被单词一边照顾莫因雪。 等到疼痛退却,莫因雪恢复正常的时候,他就看见明黄的灯光下,睡着的少年将头枕在他的床沿,一只手搭在他的右臂上,另一只手的钢笔已经松开,滚到写完的英语试卷上。 毛茸茸的小橘猫压在试卷上睡得四脚朝天,小肚子一起一伏。 而少年睡得真香,纤长的睫毛在光线中微微颤动如同漂亮的蝶翼。 莫因雪还清楚的记着他抱着予安的感觉,记得予安呼吸触碰到他肌肤引起的阵阵颤栗。 他如同被那蝶翼蛊惑一般,想要亲吻少年睫毛的念头突兀又强烈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怎么会有这样子的念头。 予安红黑分明校服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莫因雪的脑中。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够骗自己。 那么刚刚那一个几乎要成功的吻,让莫因雪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沉默的看着熟睡的少年许久。然后将少年抱起,在睡梦中的予安并没有惊醒,反而是动了动身体用舒服的姿势蜷缩在他的怀里。 他将予安抱回他自己的房间。 小橘猫被惊醒,抖了抖毛茸茸的脑袋,从床上跳下来,打了个哈欠,亦步亦趋的跟在莫因雪的身后。 莫因雪给予安盖好被子,低头看着他的睡颜,伸出了手。 可在要触碰予安脸的那一刻,他将手收回来。 予安才十七岁。 但他不是。 如果他行差踏错一步,那么他们过往的那些就全部都是龌龊。 床底下小橘猫歪着头来回不解的看着两人,然后轻轻一跃,跳到予安的枕头上,它亲昵的蹭了蹭予安的脸,将身体蜷缩在枕头上,贴在主人的脸上。 第36章 无论莫因雪心中是怎么样的百转千回,鹿予安却对这些恍然未觉。 第二天清晨,照例是进行每天日常的读写干预训练。 鹿予安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 原本坐在他旁边的莫因雪,却推开了木椅坐到了他另一边。 虽然只是换了椅子,鹿予安却不能像以前一样盘腿坐在地毯上,而是必须做在旁边的沙发上。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被一个小茶几隔开。 鹿予安抬了抬眸疑惑的看向莫因雪,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将眼底的情绪隐去。 但莫因雪却心虚的避开鹿予安的视线,将自己早已经在心里想了千万遍的说辞说出口,他艰涩道:“这样更方便一些。” 他知道这样的解释多少有些无力,毕竟他们之前那么久也没有觉得不方便。 听到这句话,鹿予安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没想问这个。” 他沉默片刻,才指着莫因雪打开的那一页说,“这一页我们已经讲过了。” 莫因雪轻咳一声,手指将书页翻过一页,只不过还没有开始今天的练习。鹿予安就撑着身体从地毯上起来,他起身的时候,忍不住转了转自己脚踝。 莫因雪却敏锐的将这个细节收入眼中,皱眉道:“你的脚怎么了?” 鹿予安并非没有察觉道莫因雪突入起来的疏远,只不过是他的好强让他无法去问莫因雪究竟发生什么。 但是他心里也有一丝丝委屈。 他见此刻莫因雪看起来很关心他的样子,只倔强的将左脚脚踝往身后藏了藏,若无其事的道:“没什么。” 莫因雪哪里会看不出来予安的小动作,他蹲下身,宽大的手掌握住少年的脚踝说:“你的脚踝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予安虽然看起来健康,但是身体实在说不上好,他的脚踝受凉后经常会疼痛。 莫因雪一看就明白他的脚踝又开始疼,他抬头看着予安皱眉忍耐的样子,此刻他哪里还记得什么保持距离。他让予安坐在沙发上,匆匆找出热敷的水袋,敷在予安的脚踝。 直到忙完一切他看着总算乖乖坐在沙发上的予安,内心不由的苦笑一声,他好像没有办法做到和予安保持距离。 * 鹿予安周一去上课时,他拿了恺之杯的消息已经传遍班级。 毛栗子头比鹿予安还开心,他甚至将获奖的通知打印出来,在班上传阅,那架势恨不得让静安中学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鹿予安终于忍不住,抢过那张社死的通知,拽着毛栗子头和厚眼镜去下面看月考成绩。 前段时间月考成绩刚刚出来,成绩单按照年级的排名贴在静安中学的宣传栏前。 他们还没有到,就看见宣传栏前,学生们紧挨着围在一起,各自紧张的寻找自己的年级排名。 他们三人挤进人群,虽然鹿予安感觉成绩不错,但还是有些紧张。 不管怎么样,他保持上一次的排名应该没有问题。 他按照他上一次的月考的排位,从前数了一百名也没有看到。 鹿予安心里叹了口气,很快又安慰自己,没事只是一次考试而已。 毛栗子头和厚眼镜对视一眼,为予安有些难过。 厚眼镜不甘心的继续向前翻:“不可能的呀,予安这几次测验都很不错的啊。” 反倒是鹿予安接受良好,继续在后面找着自己的名字,一次月考也证明不了什么。 突然厚眼镜激动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兴奋道:“予安!你看你的排名!在这里!” 他顺着厚眼镜指着的地方看过去,他的排名在整个年级中等的地方,比他上一次月考整整前进了接近三百名。 三百名! 鹿予安嘴角忍住翘起,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拍下照片。 他随意在他的名字附近扫了眼,然后在他前面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鹿与宁。 鹿与宁的排名竟然只比他高一些?这怎么可能? 他记得鹿与宁的成绩虽然不是一班最拔尖的一批,但是成绩也不错的。 而现在的这个排名几乎是在一班中后游了。 前世鹿与宁一直都是优等生成绩从来没有这么低过。 不过前世他虽然没有关心过恺之杯的消息,但他猜测恺之杯的金奖应该是是被鹿与宁拿走了。 很多事情都已经与前世不一样了。 前世那些在京市对鹿与宁一见倾心的天之骄子们,甚至最后和鹿与宁携手走了一生的另一个主角,他们的命运还会向前世一样吗? 算算时间,前世这个时候,鹿与宁已经成功拜师,跟着杨大师第一次去京市,并崭露头角,也与另一个主角相遇了。 鹿予安不由的有些出神想到。 他一转头就看见鹿与宁形单影只的站在几步之外。通常鹿与宁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的,像这样一个人在鹿予安记忆里几乎从没有过。 才短短一个周末,他看起来似乎一下子憔悴了很多,神情恹恹的,看到自己的成绩也并不惊讶。 鹿与宁对这个成绩是有心理准备的。他考试前整天想的都是鹿家的家事,还要担心交给恺之杯的画,他前几周连上课的时间都呆在画室画画,哪里有心思在学习上。 静安中学是省重点中学,高二下学期各个班都已经开始总复习,现在正是成绩大幅度提升的时候。 他没有将心思花在学习上,成绩是会不进则退的,而他此刻也没有心情关心自己的成绩。 鹿与宁神色晦暗抓紧了自己的背包。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鹿予安呢? 他的包里放着那幅画。 大概是做贼心虚,鹿与宁哪怕知道鹿予安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去看鹿予安的眼睛,甚至害怕鹿予安突然发现他包里的画。 他也不想冒险将这幅画带到学校,只是他到现在找遍了所有资料,也没有办法掌握鹿予安用的那种画法。 鹿与宁不得不时时将那幅画拿出来观摩,他又害怕爸爸和哥哥发现,只能深夜练习。 这样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久了,他们也发现不对劲,今天他们甚至语重心长的让他不要深夜还呆在画室,注意休息。 画室门一惯是不会锁死的,他怕爸爸和哥哥怀疑,也不敢突然锁起来,虽然爸爸和哥哥尊重他的隐私从来不会打开,但是万一呢? 万一他不在家的时候,爸爸和哥哥进去了,看到那幅画突然意识到那幅画可能是予安画的,他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只有学校的画室是最安全的。 画室是他一个人的,平时只有他会去,而且也会上锁。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他刚刚将画放到背包里,就撞到了鹿予安。 鹿予安皱眉看了眼鹿与宁,没有和他说话,他和鹿与宁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而正在这时,学校的老师将校门口宣传栏上贴了几个月的鹿与宁曾经得奖的海报撕下来,将鹿予安的恺之杯的海报贴上去。 印着鹿与宁照片的海报像是垃圾一样被孤零零的扔在地上。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那张照片上。 鹿与宁眼神中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毛栗子头和厚眼镜见状连忙走到鹿予安身边,在鹿予安身边这么久他们多少也知道,鹿予安和鹿与宁之间的那些事,了解予安为人之后,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予安在一班人口中会是那个样子。 要说这和静安中学公认的小王子鹿与宁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是不信的。 害怕鹿予安又吃亏,他们担忧的朝予安看了看。 鹿予安却用眼神示意他们放心。 明明鹿予安什么也没做,鹿与宁却心虚的攥紧背包后退两步,看起来就像是鹿予安带着另外两人将鹿与宁围起来一样。但是这一次,也跟着看成绩一班的几个人,却只是对视一眼,远远在旁边看着,也没有离开置之不理,但是也没有靠近。 夏易谦却像是对这古怪的气氛视若无睹一般,微笑着飞奔到鹿予安身边说:“哥哥,我看到你成绩啦,你真棒!” 鹿予安将目光从鹿与宁身上移开嘴角忍不住翘起说:“谦谦也很厉害。”他刚刚特地看到了谦谦的成绩,写在整个成绩榜的最前面一列,在一班来说也算得上拔尖那一批。 听到鹿予安这么说,夏易谦眼睛亮了起来,羞涩一笑说:“哥哥那么厉害,成绩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被哥哥夸奖的夏易谦真心觉得此刻再美好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他扭头看着不远处碍眼的鹿与宁,目光落在他紧紧抱着的背包上,眼睛一眯,勾起唇角上前亲昵的说:“鹿与宁,你也在这里啊。咦,你的背包里是什么啊?我们不是还没有放学吗?” “我来帮你拿吧?”说罢他伸出手,要去拿鹿与宁的背包。他有些好奇是什么让鹿予安那么宝贝? 正在他指尖要勾到背包的一瞬间,鹿与宁抽开背包。 “不用。”鹿与宁怎么可能让夏易谦拿到,他连忙躲开,硬着头皮说:“是画画的一些工具,我带到画室里去。”他躲着夏易谦还来不及,他已经明白夏易谦一直都是因为鹿予安而针对他。 他并非不想和夏易谦保持距离,但是夏易谦却人前人后截然不同,每次在同学们面前就对他亲昵有加,一旦人后就刻薄恶毒。 甚至现在班上大部分同学都觉得夏易谦和他关系很好,在夏易谦手下吃了几次亏之后,他也渐渐明白,无论人后怎么样,人前他是不能和夏易谦闹得太僵的。 “啊这样啊。”夏易谦若有所思的看着鹿与宁的背包,他一抬头看着鹿与宁正紧张的看着自己,他扑哧一笑道:“与宁,你别那么紧张嘛,搞得好像我要抢你的包一样。” 夏易谦笑嘻嘻的转头趴在哥哥的肩膀上,推着哥哥说:“哥哥,哥哥!我这次考得很棒,对不对?我要哥哥奖励我一个冰淇淋才会开心。” 他才不要浪费时间在鹿与宁身上呢。 鹿予安无奈被夏易谦推着,一伙人有说有笑的朝学校小卖部走去。 鹿与宁也松了口气,抱着自己的包,转身朝画室走去。 他没有看到,夏易谦走出几步之后,停下脚步,扭头看着鹿与宁离开的背影,他敛去脸上的笑容,眸色深深的看着鹿与宁消失在视线尽头,若有所思。 鹿与宁的背包里面究竟有什么?让他那么重视?他一定要去搞清楚来。 而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的鹿与宁海报被风吹起,在风中翻动了几下,最后越过校门,落在一个人的鞋子前。 那个人却弯腰将鹿与宁的海报捡起,手指摩挲擦去鹿与宁脸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的将海报叠起,郑重放进上衣的口袋。 第37章 他们每人带着一只冰淇淋回到了教室。 远远的鹿予安透过窗户玻璃,就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报名表,报名表被一本书压在他的桌子上。 鹿予安将冰淇淋叼在嘴里,疑惑的拿起报名表,上面赫然写着——特招报名表。 他们是最先回教室的,教室门甚至还关着,离开时鹿予安桌子上也没有这个。 是谁把这个报名表给他了? “推优报名表!”毛栗子头舔着冰淇淋球凑近一看恍然大悟说:“是这个啊。对呀!算算时间推优也要开始啦。” 推优? 鹿予安抬头看向毛栗子头,眼中疑惑一闪而过。 毛栗子头一看鹿予安这样就知道他不清楚了,毛栗子头将嘴唇边的冰淇淋舔掉,搭在厚眼镜肩膀上说:“也难怪你不知道了,这个是艺术生的啦。因为我们省是艺考大省啊,很多美术类院校对我们省都有推优名额,而静安中学每年艺考成绩都很好,所以每年都可以拿到一些名额。” “你这个推优表就是央美的啦。每年央美在静安中学都有一个名额。我记得我们学校特招的要求就是在全国性赛事上获得过一等奖。予安你也符合条件啊。” 作为国内第一的艺术院校,央美的推优名额是最难的,学校推荐后还有央美的统一面试,就连静安中学都不能保证每年推上去的名额一定能够成功,因此静安中学只会推最优秀的学生。 他们这一届基本已经默认是鹿与宁了,毕竟鹿与宁一直默认是他们学校最出色的艺术生。 所以毛栗子头根本没有和鹿予安说过。 但予安拿到恺之杯之后又不一样了。恺之杯是绝对符合央美的要求的。 “我来看看!哎呀今天刚好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毛栗子头翻看着学校的通知懊恼的说道。 就连毛栗子头头差点忘记了这回事。 这个推优表可以说来的正是时候,仿佛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一样。 究竟是谁把推优表放到他的桌子上的。 肯定不是谦谦,谦谦刚刚一直在他们身边。 而拿来推优表的人一定对学校非常熟悉。 鹿予安看着这张推优表若有所思。 厚眼镜见状认真说:“如果推优成功的话,予安你可以降分很多录取呢。”虽然予安现在成绩已经提高很多了,但是对于央美这样顶尖的院校还是有些不够的。 对于予安来说,如果申请成功了,那么予安进央美基本就十拿九稳了。 毛栗子头不知道报名表是谁拿来的,但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他衷心建议道:“予安,你可以试试。” 要试试吗? 鹿予安攥着手中的笔,低头看着手中的报名表。 他曾经认为他的梦想就是帮助鹿正青和鹿望北管理家族的事业,让鹿望北能够真正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是他发现,那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他们从来都不需要他。 他很少有机会去思考他究竟想要什么,毕竟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被命运裹挟这向前走的,他只能应对命运抛给他的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他究竟想要什么。 离开鹿家之后,他才真正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低头看报名表,他想起年幼时他趴在妈妈的怀里,看着画卷上绚丽的颜色的震撼,他想起夏夜蝉鸣阵阵的小院,他看着李老头山河画卷时内心的波澜壮波,他想起他前世独居时,每一幅画都是他情感的宣泄,那些画就像是他从不说话的老朋友,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鹿予安不再犹豫,在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课间交给了负责这件事的老师。 老师有些愣,没有意料到鹿予安报名,但是在认真审核过鹿予安的资料,确认他有资格之后,他通知鹿予安,资料上交上去之后会有专门的老师审核,结果会在一周内出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刚准备离开办公室,就遇到了也来交报名表的鹿与宁,肖雨西站在他的身边。 肖雨西看着鹿予安手中的报名表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嗤笑一声。 鹿予安来凑什么热闹,他怎么可能得到这个名额?这个名额怎么想都是应该给与宁的吧?他不过就是什么都想和与宁抢罢了。 毕竟基本大家都已经默认这个名额会是鹿与宁的。 他还想说什么,鹿与宁连忙扯了扯他的校服外套,肖雨西只能愤愤的作罢。 等到鹿予安走后,鹿与宁余光看着鹿予安的报名表久久没有说话。 * 交完报名表后,学校已经放学,校门口没有多少人了。 “予安——” 鹿予安刚想回家,就听到校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抬头四处打量,终于看到叫他的人。不远处的银杏树下,一头黄毛满臂纹身的小麦色男人正在朝他挥手。 鹿予安眼前不由的一亮,是邻居哥哥,他快步跑到树下,上下打量着邻居哥哥好几遍,穿着黑背心大裤衩人字拖的小麦肤色男人笑嘻嘻的拍了拍予安的肩膀说:“不错呀,你小子总算长高了一点。” 孟一凯的花臂纹身在学校门口格外的引人注目。 但是鹿予安也不在乎,他和孟一凯勾肩搭背说:“你怎么今天有时间来这里啊。” 孟一凯想起正事说:“还不是你那个短命鬼养父,正到处托人问你在哪里,你最近小心点。”他和鹿予安是邻居,予安的养父不靠谱,养母也没有什么主意,小小的予安几乎撑起了那个家。 而他自己的爸爸也是个酒鬼喜欢打人,妈妈被打的受不了跟人跑了,他初中结束就没有读下去,帮着人看场子,因为机灵会来事,也算是混出个名堂。予安养父几乎不会养家,他弟弟又是个药罐子,所以小小年纪的予安就放学后帮他看场子,一来二往就熟悉起来。 场子里来钱快,经常来的赌鬼们赢钱之后给钱也痛快,他本来以为予安见过那边的纸醉金迷之后,会渐渐将兼职变为专职,甚至沾手一些脏事,再也脱不了身,他们场子里不少小弟都是这样的来的。 但予安始终没有,他问过予安,予安告诉他—— 因为他的爸爸说过过他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而予安始终记着这句话,也照着这句话做,不管在场子里多晚,只要有时间予安总是拿着书,不管给多少钱,予安也从来没有脏过自己的手。他始终守着自己的底线。 孟一凯也是那个时候知道鹿予安是被收养的。 予安曾经的爸爸妈妈将他教的很好,所以哪怕他被李方嘉那样的烂人收养,哪怕他住的地方,路边的水沟里随处可见一次性针头,身边都是一些烂泥一样的人,他也始终知道对和错。 所以他对这个弟弟更加心疼。 鹿予安听到是养父的消息,眼中厌恶闪过,他早知道李方嘉这个烂泥一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他和邻居哥哥道谢道:“谢谢。”他这句谢谢是由衷的。 他重生回来就不止一次的回去看过邻居哥哥,简承妈妈的工作也是请邻居哥哥帮忙,只不过—— 鹿予安神色中歉疚一闪而过,又再次提出来:“一凯大哥,你一直跟着郑哥也不是办法,我——” 只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孟一凯打断,孟一凯拍了拍鹿予安的肩膀哈哈笑着说:“予安,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你一凯哥哥也有自己的打算,还用不着你帮忙。” 每一次鹿予安提出想要帮他再找一份工作时,孟一凯总是拒绝。 鹿予安也只能听之任之以,以后再想办法,不过好在这一世,他没有将自己和鹿与宁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给邻居哥哥听。 只要他不再因为帮自己出气去招惹鹿与宁,邻居哥哥最起码不会有牢狱之灾,剩下的事情总能够以后再说。 他刚放下心,就听见下一秒。 孟一凯气愤道:“予安,我听说你那个弟弟不老实,总是欺负你。我帮你好好给他个教训。” 鹿予安听到熟悉的话瞬间头大。 而不远处,鹿正青眉心紧皱,他看着鹿予安和一个一看就不像学生的人在一起,忍不住皱起眉毛。他的目光落在那人满背的纹身和一头黄毛身上,见予安和那个人走远,他终于也忍住跟上去。 他实在是担心,予安会被带坏,走错路和不明不白的朋友来往,他既然看到了,他作为父亲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 只不过,他刚想将予安劝走,几步之外耳朵就捕捉到几个关键的词。 弟弟、教训—— 鹿正青看着他们那个方向,甚至顾不上杜秘书就在旁边,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第38章 正当鹿正青要上前的时候,杜秘书却叫住了他说:“鹿总,今天的慈善晚宴快要开始了,需要通知与宁少爷快一点吗?” 被这么一打岔,鹿正青一分神,人群中就已经看不到予安的身影了。 予安和他那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消失不见。 予安这个年纪本来就容易走上歪路,予安和那样的人走在一起是去做什么?又要去以前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吗?他知道以前予安经常出入一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从予安回来之后,他是严令禁止予安去的。 若是予安还在家,他一定不会让予安去那种地方的。 可是现在予安在莫家不肯回来,他没有办法插手。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对于颜老和莫因雪都非常不满,他们家的家事,颜老他们凭什么插手呢。 何况予安刚刚说的话。 可是予安对与宁的排斥一幕幕都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心里有一些隐隐的担忧。 予安不会—— 不会想要对与宁做什么吧? 不会的,予安不会这样做的。鹿正青将这个念头从脑中抛开,可是他又忍不住想到,如果予安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怂恿呢? 他们圈子里不少好友的孩子们一开始也是和和睦睦直到有别有用心的人挑拨。 “鹿总?”杜秘书再次询问道。 他只能将这些先放到一边,朝杜秘书说:“慈善晚宴几点钟开始。” 鹿氏作为南市的龙头企业,每年有一大笔投资花在慈善事业上,因为妻子的原因,其中大部分都是和未成年人有关的项目,这几日恰逢南市警察局侦破一件特大拐卖案,许多拐卖的儿童被找回来。 鹿氏的慈善基金牵头举办慈善晚宴,为旨在帮助案件中受到伤害的儿童回归正常生活走出心理创伤而募集资金。 南市政府也非常重视这个项目,晚宴会有许多领导前来,因此鹿正青今天也会参加。 他就是来接鹿与宁一起参加晚宴的。 他不是不想带予安,予安对这样的场合很排斥,而现在予安在莫因雪家,几乎和他不再联系,他想带也没有办法。 杜秘书有条不紊的回答:“今晚七点,晚宴是在我们鹿氏旗下酒店举行,路上需要二十分钟,秘书处的Lina已经在酒店准备好您和与宁少爷的礼服,我们最晚10分钟就要出发。” 鹿正青点点头,杜秘书是他用惯的生活助理,主要负责他的私人事务,从一毕业就跟着他。他对杜秘书很放心,除了杜秘书办事能力强之外,更关键的一点是杜秘书是孤儿。妻子管理鹿氏慈善基金时,曾经参与过一个匿名资助孤儿的项目,杜秘书就是妻子匿名捐赠的孤儿之一。 当年杜秘书向鹿氏投递简历的时候,鹿氏人力资源部立刻就发现,将这件事通知鹿正青,杜秘书就是当年的受捐赠人之一。 因为妻子的关系,鹿正青已经将杜秘书看作是自己的子侄后辈,没有犹豫就留下了杜秘书,工作中也多有栽培,杜秘书也不负众望,年纪轻轻已经成为秘书处负责人,鹿正青甚至下一步还准备将杜秘书提到总裁办,开始参与公司的事务,然后去分公司独当一面。 鹿正青看看左手的腕表,按道理与宁应该放学了,他正想给与宁打电话。 校门口,鹿与宁已经走出校门,他看见鹿正青,脸上不由的露出一个笑容,今天一整天的阴霾都一扫而光,背着书包小跑到爸爸面前说:“爸爸,你怎么亲自来接我啊。” 鹿正青神色柔和说:“顺路一起带你过去,怎么今天这么晚放学?” 鹿与宁有些迟疑,停顿了片刻,“我去交央美的推优报名表。” 央美推优的事情鹿正青也清楚,他知道要求很严苛,他问道:“怎么样?有把握吗?” 虽然这么问,但是他对鹿与宁是有信心的,鹿正青眼底有丝骄傲闪过,在南市的富二代圈子里,与宁和望北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让他省心不少。他有一些重要的活动都会带两个孩子参加,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鹿望北都在隔壁省处理一些私事,问他具体是什么,他也不肯说,他只能带与宁参加晚宴。 鹿与宁身边的肖雨西不忿插嘴道:“与宁当然没有问题啊!大家都知道这个名额肯定是与宁的,但是鹿予安偏偏要去和与宁抢。” 予安? 鹿正青一愣,他知道这个名额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但是他的脑海里哪怕到现在这一刻。也没有将予安和这个推优名额联系在一起,他从没有意识到,予安其实也是有这个资格的。 对于予安高考,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 予安成绩不好,他是打算以后将予安送到国外读大学,因此他对予安的成绩也没有强求,顺其自然就行,反正以后有鹿氏在,予安生活总是无忧。 一时间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鹿与宁看着他的神色连忙说:“雨西,予安能够报名,他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啊。” 肖雨西却很不以为然说:“他不过就拿了一次奖,哪里比得上你呢!” “你别这么说。予安也很棒的。”鹿与宁眼眸低垂,他并没有因为肖雨西的话而放松,甚至他心里隐隐有一丝担忧和不曾严明的预感,就好像他和予安之间从某个微妙的时刻就开始互相颠倒了。 肖雨西没有在说,但是他的神色愤愤心里更是暗自下定决心,他绝对不会让鹿予安拿到那个名额的。 * 鹿与宁听着邻居哥哥说的话,不由感慨这发展和前世还是惊人的相似。 只不过,前世他劝阻邻居哥哥后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在他动摇,决定从鹿家搬出来之后,邻居哥哥才会格外生气,将鹿与宁关在教室里出气,最后铸成大错。 这一次,鹿予安再三保证和他和鹿家的事情和鹿与宁无关,是他不想要待在鹿家,强调了鹿与宁身体不好,让邻居哥哥发誓不要去找鹿与宁麻烦后,他才放下心来。 虽然他没有说出原因,但是邻居哥哥还是无条件的站在他这一边。 “鹿家什么玩意儿!”邻居哥哥气愤不已对鹿家骂骂咧咧,“当初可是他们找过来,求着你回去的。”没想到不过才一年多就变了脸。 有钱人真不是东西,孩子还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 他心里不忿,但是看予安再三要求他不要插手,看在予安的面子上,只能将这件事忍下。 谈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鹿予安过去所在的街区,街区还算繁华,路上全都是KVT,邻居哥哥就负责其中的几个场子,和手底下的人负责看住醉酒的人别闹事。 街头卖小吃的婆婆还记着鹿予安笑嘻嘻的问予安读高几了。 还没有到营业时间,但是KTV已经陆续开门营业了,街上的人并不多,但鹿予安也没有回家的打算,莫因雪今晚参加一个慈善晚宴,回家会很晚。 只不过鹿予安走在路上总有被人看着的感觉,他向来感觉很敏锐,上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谦谦跟在他的身后。 和邻居哥哥分开之后,鹿予安终于忍不住绕进了巷子死角,要抓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跟着他的那个人对这里并不熟悉,见鹿予安进了巷子,也跟了进去,被突然转身的鹿予安抓了一个措手不及。 鹿予安轻而易举的抓到了那个人——是他曾经的同桌简承。 简承被发现也没有躲开的意思,他抬头看了看鹿予安,朝鹿予安走去,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个头很高,和鹿予安站在一起,甚至比鹿予安还高一些,男生虽然家境不好,但是眉目却深邃,剑眉星目,哪怕他过于阴郁的气质都掩盖不了他这份帅气。 甚至简承和班上人关系最坏的时候,因为他这张脸,班上不少女生对他都是有好感的,只不过简承向来置之不理。 鹿予安却直接说:“报名表是你放的吧。” “你猜到了?”简承听到少见的露出一个笑容,可是哪怕这样少见的笑容也遮不住他浑身上下挥之不去疲惫,“你在十三班看起来过得很好,我没有机会单独给你。” 予安身边总是跟着几个朋友,所以才放在桌子上。 鹿予安眉心却皱了起来,少年浅棕色的眸子中疑惑一闪而过,侧头看着简承,脸上是深深的不解,他感谢简承把报名表格他,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他还能将简承当做朋友。 但简承对鹿予安的皱眉视若无睹,他停在鹿予安几步外,眼中有些红血丝,他眼神微动,嘴唇动了动艰涩说:“你为什么最近不来看远远,他天天说很想你。” 远远是他的弟弟。 自从他知道是鹿予安将自己的弟弟找回来之后,他才发现他所有以为的都是错的。他从弟弟口中得知了是鹿予安帮妈妈找到这份工作,这份工作虽然要上夜班,但是白天可以照顾远远,甚至老板同意妈妈带着远远来上班。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鹿与宁,但是每一次看到鹿与宁,他都会想起鹿予安,他一向不曾注意的沉默寡言的同桌。 哪怕鹿与宁对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他也和鹿与宁有了隔阂,渐渐的两人越走越远。 他知道予安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他想着,等着予安再来找远远,他会好好和予安道歉。 但是一直到现在予安都没有再来,而远远每天都在哭闹,问他那个一直会来看他的予安哥哥为什么没有来,是不喜欢他了吗? 每一次简承都没有办法回答,难道要让他告诉他最爱的弟弟,是因为他的哥哥恩将仇报,狠狠的伤害了予安,所以他不会再来了吗? “你似乎搞错了。”鹿予安眉心却皱得更深了,他像是看不懂简承一样,简承凭什么认为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会继续和他们一家保持联系呢,“我们不是朋友。” “对不起,鹿予安。”简承神色复杂的道歉,向来高傲的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快速而语无伦次的解释:“我当时不知道——我搞错了——都是我的错,但是这和远远没有关系。” 若是以前有人和他说他会这样低声下气,他一定不会详细,可是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予安原谅他,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无法和哭泣的弟弟解释。 “等等。”鹿予安去却打断他说:“你不会认为我可以大度到把你和你的弟弟分开看待吧。” 他没有义务去看简承的弟弟,他虽然同情也很喜欢远远,但是他没有办法忘记远远的哥哥对他所作的一切,长达几年冷暴力,排挤、陷害,论坛上的没有来由的污蔑,他之前愿意帮助简承一家是因为他在简承一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是简承卑劣的行为让他失望。 简承一愣,最后化作苦笑,向来骄傲的高中生,此刻看起来有些颓然,他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后才开口,“我知道我现在的解释听起来很像为我自己开脱,但是当初的事情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闹得那么大并非是我的本意。” “我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把事情闹得那么大。”简承原本只是想要在学校论坛把这件事闹大的。 “你刚刚转学来不久,就有一个匿名手机号码突然联系我,愿意付钱让我定时报告你的一举一动。”特别是老师和同学对鹿予安的态度,他察觉到那个电话后面的深深恶意,当时他不屑去处心积虑监视自己的同学,所以置之不理。 直到与宁出事之后,他恶意的将他调查到的信息发给那个号码,就连他都震惊于不过一节课的时间,这件事就闹的满城风雨。 他事后回想,才发觉整件事后面的诡异之处。 简承看着鹿予安晦涩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一定要小心。” “我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但我和那个人通过电话,那个人声音听起来大概是五六十岁的男性。”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已经写好的号码,递给鹿予安说:“我把电话号码记下来了,我调查过那个号码,是临时号码,根本查不出是谁。” 鹿予安疑惑的接过号码,打开一看,瞳孔微微扩大。 这个号码他知道。 前世邻居哥哥之所以会被定罪,就是因为前世他临时被一个电话叫走出,现在起火点的监控范围内,而那个电话号码,正是他眼前这个。他前世把这个号码翻来覆去查了很多遍,不可能记错的。 鹿予安顿时间从脊背冒起一阵寒意。 整整两世,从这一刻开始,他才意识到,他前世近乎惨烈的结局,并不仅仅只是命运的玩弄,可能人为的恶意。 * 南市今年最大的慈善拍卖晚宴上。 因为本次慈善晚宴募集的资金会用做全国走失儿童DNA库的建立和关爱走失儿童心理健康,因此市局也派来警察代表参加表示支持。 拍卖会之后宴会开始,作为宴会的主办方之一,鹿正青免不了要招待他们。 前段时间南市破获的特大人口拐卖案件占据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头条,现在也还是热门话题,参加晚宴的警察们身边也围住了一些人谈起这件特大案件。 因为案件还没有开始审理,警察们也不好透露太多信息,但是经办过隔壁省六年前2·11特大拐卖案的警察们就谈起当年的见闻:“其实说起性质恶劣还是当年2·11案更恶劣,只不过当年社交媒体没有这么发达,没有引起这么大的舆论。” “当时发现这件案例是偶然,据当年接案的民警说,当时是冬天,滴水成冰,天刚刚亮就有个孩子浑身是血的来报案,那个孩子身体虚弱但是意识很清晰,顺着他的话我们才在抓到那个盘踞隔壁省近十年,人口买卖数量惊人的犯罪团伙。” “那个组织可不仅仅是贩卖人口,还组织失踪儿童乞讨——” “他们不怕孩子被认出来吗?”旁边有人奇怪道。 “这哪里认得出来,除非被亲生父母看见,其他人哪里认的出来,而且被扔去乞讨的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瘦的皮包骨头不说,还有一部分都被恶意致残。” 经办过的警察将一些可以说的事情模糊一下说出来,可哪怕是这样,不少晚宴中的人也被残忍的手段惊骇到。 鹿正青在旁边陪同,听着也不由的皱眉,都是为人父母的,哪里听得了这些事,他早年也经常去隔壁省出差,隔壁省的小乞丐确实多,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这样的由来。 他侧头看着鹿与宁听到那些事,吓的脸色惨白,他安抚的拍了拍鹿与宁的背,朝杜秘书吩咐道:“给这个项目追加一些捐赠吧。” 民警们似乎也察觉到说这些事不合时宜,连忙转圜道:“其实当年还是有些搞不清的事的,当年我们找到的那些孩子口供里面都有一个哥哥,我们能够找回那些孩子,也是因为那个哥哥,一直把孩子的信息和买家的信息记在本子上,我们拿着本子和犯罪团伙一个个的对,才让他们每一个都老实交代的。” “那个孩子救回来了吗?”周围人心都纠起来说道。 “没有。”那个民警惋惜一声说:“听说逃出来的前夜,他为了让来报警的孩子逃出来,拦住罪犯,最后被扔进了河里。我们得知消息后去找,可惜没有找到,生死不知。”那个警察声音顿了顿,又说起DNA库,“不过我们在现场找保留了那个孩子的DNA,等DNA库建立起来,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说不一定还能找到。” 鹿正青叹息一声,拍了拍鹿与宁,把鹿与宁带走。 鹿与宁有些不忍的看向鹿正青说:“爸爸,那个人会没事的对吧。” 鹿正青自然知道是凶多吉少,但是他不忍心让鹿与宁伤心说:“当然。” 他一扭头,就看见莫因雪端着香槟事不关己的站在大厅的另一角,鹿正青想起今天莫因雪带来了两件拍品,一件清代珐琅画梅瓶,另一件是予安的画上面的题跋就是送给莫因雪的。 出乎意料的予安的画还拍出了一个不错的价格。 但是鹿正青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没有收到过予安的画,他想起今天在学校门口看到的一幕,不由皱眉,快步朝莫因雪走去。 如果莫因雪要照顾予安的话,就应该好好管束他,而不是一味的依着他。 莫因雪并没有注意到鹿正青。 他还在想着当年的那起案件,他其实知道的更多,因为当年那个报警的孩子就是他姑姑唯一的孩子,他姑姑姑父一家是纯粹的商业联姻,没有感情,对唯一的孩子也不上心,直到孩子被佣人带走,他们也没有多慌张,直到他们久久没有生下另一个孩子,他们才开始着急趴地三尺找当年失踪的孩子,等到接到这边警局通知,还是他陪同姑姑姑父一起过来的。 他的表弟从回家开始,就坚信哥哥没有事,心心念念着要找哥哥,为此不知道偷偷跑出家多少次。 他不由的有些好奇,那个哥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他表弟这样心心念念。 “莫总。”鹿正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莫因雪漫不经心的朝鹿正青看过去。 “予安这段时间住在你家,给你添麻烦了。”鹿正青心里不满,但神情依旧客气周到,“但予安还小,照顾他不仅仅只是生活上照顾他而已。如果莫总没有办法兼顾,我可以去接予安回家。” 不仅仅是生活?接予安回家。 莫因雪挑眉:“我想予安说的很清楚了,他不想回家。” 鹿正青哪怕在有涵养,也忍不住了,他毕竟是予安的父亲,他忍着怒意说:“莫总,我才是予安的监护人,我才是他的爸爸,他还是未成年,你这样强行将他带走是违法的。” “他现在觉得一味对他百依百顺就是对他好,自然觉得你们对他好。”鹿正青说道,“但你这样是害了他。” “害?”莫因雪冷漠的重复。 “你怎么能够让那样不三不四的人靠近予安?”鹿正青声音中带着没来由的烦躁,就像是一些事情已经隐隐超出了他的能力之外,“予安本来性子就不定,万一跟着他们学坏了——” 他只说了一半。 莫因雪就打断道:“等等——鹿先生请你搞清楚一件事。” “予安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他有独立的思想,他甚至比我见过许多成年人都有主见,如果你觉得他轻易会被带坏,那么一定是你不了解他。” 莫因雪几乎是笃定的说:“还有我不知道你说的不三不四的人是什么。但是如果那个人是予安的朋友,那么他绝对不会是你口中的不三不四的人。” 他对予安绝对的信任。 第39章 完全的信任? 鹿正青却嗤之以鼻,莫因雪才认识予安多久?他和予安什么关系?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莫因雪看出鹿正青的不以为然但是却懒得解释。 这时莫因雪的助理拿着手机快步走来小声说:“莫总,予安刚刚打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回家?” 鹿正青听闻不由的看去,心中涌起莫名的滋味,以前予安从没有问过他什么时候回家之类的话,莫因雪和予安的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更好一些。 然而更让他惊讶的是,莫因雪竟然因为予安的一个电话将晚宴的事情交给助理,自己提前退场。要知道晚宴才刚刚开始,慈善晚宴虽然名义上是晚宴,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些,每年南市不知道有多少合作的初步意向就在这里上达成共识。 莫因雪作为莫氏的嫡长孙,这是他在南市社交圈的第一次正式露面,晚宴上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他的附近,想要抓住机会在他凑个眼熟。 而他竟然就这样走了?只因为予安一个电话? 鹿正青不由的皱起眉毛。心中不赞同。 莫因雪对予安太过娇宠了,教养男孩子怎么能这样? 他想起下午予安和别人离开的样子。 予安心性不定,莫因雪怎么能放任予安按照自己的心意和那些人来往?予安是野蛮生长枝条横生的藤蔓,稍微疏忽就是会走上歪路。 他是予安的爸爸怎么能放心? 他对鹿家孩子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们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不要走上歪路,从小他就这么教育孩子们。 鹿正青忍不住想起记忆之中予安小时候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小孩白嫩可爱,性格骄纵但确是家里最善良柔软的孩子。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心里对莫因雪不满到达了极点,若不是他们插手他们家的事物,又怎么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爸爸!杨大师到了!”鹿与宁终于找到了爸爸,松了口气。 他见爸爸看着宴会厅外出神的样子,疑惑问道:“爸爸,你怎么了?” 鹿正青回过神来,看着鹿与宁开心的样子,心里不由的又泛起了难,自从与宁拜师失败之后,与宁还一直和杨大师保持联系,杨大师也会教与宁很多,杨大师始终欣赏与宁画那副重叠山水图时展露的天赋,虽然始终没有确定下来师徒的名分,两人已经有些师徒的默契在。 若是和莫因雪闹的太难看,怕是会连累与宁。 或许他能找杨大师,从中间斡旋? 鹿正青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宴会的另一边,晚宴过后的社交已经开始了,警局的代表们身边的人群总算散了,他们相互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应对这些有钱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他们刚刚放松下来,穿着橙色亮片鱼尾晚礼服女人却缓缓朝他们走来。 代表们也认识这个女人,女人是南市赫赫有名的记者,在行业内都极具影响力,甚至报道的社会新闻有几件还引起社会轰动,出了名的字字如刀。 女人也不客套,径直问道:“我对你们故事里的那个叫哥哥的孩子很感兴趣,想要为他写一篇报道,我能不能向你们了解一下当年案件的详情。” 讲述往事的警察面露犹豫,其实根据他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本市案子的主谋就是当年隔壁省犯罪团伙中的漏网之鱼。 而恰好有一位重要叫王茹的女受害人也是关键证人就在他们省,市局已经派人走访,如果口供有新的突破,可能会将两件案子合并处理。 而牵扯到现在正在侦查的案子,隔壁省特大拐卖案许多敏感信息暂时不能对外说。 女记者察觉出警察的为难,她笑了一声说:“实话和你说,我想报道这个新闻,并不是想到引起什么社会关注,我的孩子和那个孩子当年差不多大,当了妈妈听不得这种事情,我只是觉得那个孩子哪怕死了,我们做大人的也要让别人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过,不是吗?” 这番话让警察动容,他想到那个可能无声无息就消失在寒冷冬夜里却无人知晓的孩子,一瞬间他心里做了决定,朝女记者道:“行,但有一些细节目前还不能说,不过可以说的我会尽可能告诉你。” * 莫宅里。 趴在台灯前写语文试卷的鹿予安,心绪却有些时不时的看向一边的手机,就连写试卷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叮的一声,手机又收到了信息。 鹿予安放下笔,快速的拿起手机,看着手机屏幕—— 毛栗子头:予安,你的英语试卷写完了吗!可以给我看一看吗!搓手手.jpg 不是莫因雪的消息。已经十点了,他还没有回来。 鹿予安失望的又将手机放回原位。 只不过,他笔尖接触到卷面的瞬间,又忍不住停顿下来。 以往莫因雪都会回他消息的。 他能够察觉到莫因雪的时间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总在隐隐的保持和他的距离。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鹿予安将笔尖稍微往下压了压,抛开自己的思绪,又定了两个小时的闹钟,抽出一张数学试卷。 夏夜的微风吹动着他书桌旁边的窗帘,深蓝色天鹅绒窗帘如波浪一般微微摆动着。 而他不知道的是。 窗帘遮住的楼下,莫因雪坐着车子里开着窗户,静静的看着窗帘里亮起的灯。 他接到予安的信息,没有犹豫就回来了。可回来楼下他却开始犹豫起来。 他不断的重复告诉自己。 予安现在对他的依赖,只不过是他们长期亲密生活在一起的错觉罢了,如果他永远给予安回应,只会不停加深这种错觉。 他不能够上去,最起码不能在予安刚刚给他发消息后不久。 可窗台的灯久久没有熄灭,莫因雪忍不住想,予安这是还没有入睡吗?他又熬夜学习了吗?他晚上有没有记得将冰箱里的牛奶拿出来?是不是有是赤着脚在地板上乱踩。 终于窗台的灯熄灭了。 莫因雪放轻动作回到了家,路过予安房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敲敲扭开了房门。 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照在予安的脸上。 少年睡得十分安稳。 莫因雪才放心缓缓的将房门关上。 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黑暗又再次铺满整个卧室,一片漆黑中的鹿予安睁开了眼睛,看着房门的方向。 * 夜里,夏易谦偷偷翻过学校宿舍的大门,避开上自习回来的人群,绕到鹿与宁的画室,灵巧的从窗户翻了进去。 白天的时候,鹿与宁对那个背包态度太奇怪了,背包里面一定有问题。 对于任何能够让鹿与宁不开心的事情,夏易谦都非常愿意去做。 他对鹿与宁厌恶不仅仅是鹿与宁抢走了哥哥的东西,还有一种没来由的厌恶,就好像讨厌了很久很久一样。 夏易谦知道哥哥不想让他和鹿与宁纠缠过多,可是哥哥的东西,哪怕哥哥不要了,他也不会允许别人拿去,更何况哥哥因为鹿与宁受了那么多的苦。夏易谦眼中冰冷的光一闪而过。 他记事其实比所有人想象中要早,他清楚的知道他的爸爸妈妈并不爱他,他们爱晚会,爱珠宝,爱豪车胜过爱他千万倍,他也记得从小照顾他,被他看作亲人一般的保姆从豪华冰冷的家中带走,关在冰冷的地窖中时内心深深的恐惧与恨意,他还记得保姆和他爸爸妈妈通话威胁时,爸爸妈妈散漫而无所谓的态度。 哪怕他被那对夫妻再次接回家,他所谓的爸爸妈妈换了一张嘴脸,对他再荒谬的要求也千依百顺时,也没有丝毫让他有所动容。 他们在意他,不过是因为他是他们唯一的继承人而已。而他愿意和他们虚与委蛇,但他知道他们却绝对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只有哥哥。 和哥哥共同度过地狱般的五年,是哥哥给了他所有的庇佑,那五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是被爱着的。 而他也清楚知道哥哥对家人的感情,每一次哥哥偷偷为新来的孩子们记下属于他们父母的信息时,他都看到哥哥露出黯淡的神色,每一次他们遍体鳞伤,疼痛难耐时,哥哥都会和他们讲着记忆里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 哥哥是一直笃定的相信着他是被爱着的,并且大方的将他的爱分给了他们。 在哥哥的描述中,所有的小黑屋的孩子们眼里,哥哥的亲人们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亲人。 可是结果呢—— 夏易谦嗤笑一声。 平心而论,鹿与宁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人,用心机深重形容他都是高估了他,可偏偏这样的人却享受尽了属于哥哥的偏爱。 正是有这一份偏爱他才能肆无忌惮,用哥哥在乎亲人的爱为武器伤害着哥哥。 要知道哥哥是哪怕浑身皮开肉绽照顾他们时也不会让他们看出丝毫端倪的人,在看着鹿家父子的时候,哥哥眼底隐藏不住的那抹悲伤,让看在眼里的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哥哥。 夏易谦眼底深深的恨意闪过。 正在这时滴的一声,夏易谦手机响起,是哥哥信息的专属铃声。 “明天记得早起和我一起在操场跑步。还有早一点休息。” 看着信息,夏易谦嘴角翘起,笑得格外幸福。 “知道啦哥哥,哥哥也要早一点休息。明天哥哥给我带我最爱的早餐,好不好?撒娇.jpg ” 收起手机,夏易谦嘴角的笑意消失,他在鹿与宁的画室中四处翻找,要找鹿与宁的东西并不难,就连画室的窗户鹿与宁都没有关。他本来今天只是想来探了探路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鹿与宁竟然连窗户都没关。 终于,他在画室角落的一个抽屉里,看到了那个黑色背包。 他漫不经心的将背包拉链打开。 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让鹿与宁这么小心。 背包的拉链一拉开,里面的卷轴掉落在地面。 是画? 鹿与宁这么画做什么? 夏易谦不解的将卷轴捡起来,慢慢展开—— 重叠在一起的三张画卷缓缓出现他的眼前。 夏易谦看清画卷勾勒出的内容后,瞳孔不由猛地睁大。 第40章 他心中砰砰狂跳,将三张重叠的画分开,然后又重合在一起,原本各自不成画的线条在重合一起后变成灵动的山川河流。 这幅画的画法他熟悉。 前段时间,他和哥哥撒娇,让哥哥画了一幅山水给他,那幅画也是用这样方法——分开各不成画,重叠在一起才能看清楚画的是什么。 哥哥说过是他师父交给他的,其他地方很少见。 怎么鹿与宁也会? 还有他为什么怕这幅画被其他人发现? 夏易谦眼睛眯了起来,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该不会—— 他心里冷笑一声。 鹿与宁怎么敢? 夏易谦眼睛动了动,他不疾不徐的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中滑动,冷笑着将微信头像改成画卷的一角,给鹿与宁发送好友申请,并将备注信息改为——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这个手机号是他离家出走前搞来的号码,没有人知道这个号码属于他。 几乎是立刻,鹿与宁通过他的好友,发来一连串的信息—— “你是谁?” “画为什么在你这里?” “予安是你吗?” “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求求你,你别告诉杨伯伯好不好。” 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夏易谦的脸,他脸上带着微笑,但是浅棕色眼眸却是冰冷的如同寒潭。鹿与宁的一连串信息几乎是不打自招。 猜测被证实,愤怒充斥了夏易谦的脑海,鹿与宁怎么敢?怎么敢将哥哥的画据为己有—— 他冷笑着将手机关机,没有回鹿与宁任何消息,一想到鹿与宁现在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样子。 夏易谦内心就有种报复的快感。这是鹿与宁应得的——这仅仅是开始而已。 他低头温柔看着手中的画卷,用指腹将画卷因刚刚掉在地上而沾上的灰尘抹去,小心翼翼的放入自己怀里,厌恶的将鹿与宁背包随地一扔,踩着背包,翻过窗户,哼着歌,绕过监控,扬长而去。 回到寝室,夏易谦欢喜的将哥哥的画放在枕头边。 果然在哥哥画的陪伴下,他一夜好梦。 而鹿与宁却整整一夜没睡。 在晚宴上,他看到那个陌生的号码添加他好友,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学校里很多女孩子会从同学那里要来他的微信号,加他好友。 直到他无意中瞥了一眼那个微信号的头像,他瞬间全身血液倒流—— 这是那幅画,他已经临摹了无数遍,绝对不会认错。 那幅画几乎是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在看清了备注的字后,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掉了下来,可是到了这一刻,他心中还是有一丝丝侥幸—— 万一只是巧合呢? 但随着他的信息石沉大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 他几乎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神色,就连身边的鹿正青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问道:“与宁?你怎么了?” 鹿与宁看着手机脸色惨白,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好,爸爸你说的对——”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声音戛然而止。 鹿正青追问道:“怎么了?” 就连旁边的杨伯伯也问道:“与宁,你怎么了?”杨春归几乎已经是将鹿与宁看作是自己的弟子了,虽然李师叔的事情有些误会,但是平心而论,并不是与宁的错,只不过太过巧合而已。 而与宁确实足够勤奋,也是真心热爱画画,虽然这几次的画,没有他初见时候的那股灵气,但是这也是正常,就像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样,气韵兼具四格俱全的完美之作本来就是偶尔得之,就连他的画也不能一直保持在最高的水平,更何况与宁呢? 但是与宁只要曾经画出过这种水平的画,就一定能够再次画出来,他也会多给与宁一些信心。 杨春归关切的目光,却让鹿与宁心里更加愧疚和心虚,他一时间不敢去看杨伯伯的眼睛支支吾吾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的心已经恨不得立刻赶到学校,满脑子都是那画。 他藏在画室里面的画还在吗?会不会被人拿走了?那个人会是予安?他怎么发现的?他会不会告诉杨伯伯? 杨春归却以为鹿与宁是因为恺之奖输给予安只拿到银奖而难过,他宽慰道:“与宁,予安那幅画确实实至名归。”他不忍心见素来乖巧体贴的鹿与宁如此难过,想了想也下定决心朝鹿家父子说:“这个周末我带与宁去见师父。” 他知道师父爱屋及乌不喜欢鹿正青,但是他也是为人父母,也知道父母和孩子之间固然有爱,但是也少不了一些误会,特别是孩子多的家庭,特也看得出鹿正青是关心予安的。 毕竟是血脉亲情,他们之间父子僵局总有一天能够化解。 而与宁更是无辜的,不应该因为这些事情而排斥他。 杨春归话一出,鹿正青神情一松,筹谋这么久的事情横生如此多的波折终于还是成功了,他侧头看见与宁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疑惑,推了推鹿与宁说:“还不快叫师父!” 鹿与宁被鹿正青推向前,勉强的笑笑说:“师父。”他的眼底不但看不出丝毫喜悦,反而身体近乎僵硬,明明是应该开心的时刻,他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没有办法想象,画的事情被捅出去之后他该怎么办。 在画坛长大的他实在太清楚冒认别人画作的事情,足可以毁掉一个画家的职业生涯,他已经后悔了,他当初为什么要鬼迷心窍。 他抬起眼睛看着爸爸和杨伯伯,但是他此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不停的动,也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却完全理解不了他们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打断爸爸和杨伯伯的对话道:“抱歉,我可能要去学校一下。” 鹿正青一愣不解问道:“这么晚,你去学校做什么?” 鹿与宁勉强的笑了笑说:“爸爸,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忘记在学校了。” 鹿正青和杨春归对视一眼,孩子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大概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学校了吧。 鹿正青就没有多问,他只朝不放心的朝杜秘书说:“小杜,你送与宁会学校拿东西吧。” 他想了想又交代道:“你直接陪与宁去学校,再送与宁回家,我这边不用你管了。” “还有今天下午在学校门口,予安身边跟着的那个身上是纹身的男人,你也去调查一下他的身份背景,尽快告诉我。” 杜秘书点点头。 一路上杜秘书沉默的开车,大概是杜秘书感受到鹿与宁急躁的心情,他的车难得的开的很快,甚至打破他一贯的沉默问道:“怎么了?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鹿与宁脑中一团乱麻,勉强的笑笑说:“是啊。” 杜秘书又闲聊问道:“听说你要推优?怎么有把握吗?” 鹿与宁此刻哪里顾得上什么推优,一旦画的事情被捅出去—— 他连能不能在画画都不知道,能不能去央美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鹿与宁苦笑说:“谁知道呢?” 他抬起头,透过车内后视镜,他看见杜秘书正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只不过只是一瞬间,杜秘书又移开了视线。 一路上鹿与宁都在安慰自己,说不一定那张照片只是看起来很像而已,哪里会这么巧呢?而且他明明记得他锁了画室的门的,别人不可能会进去的! 可是他看着堂而皇之打开的窗户时,他心里咯噔一声,不在有侥幸。 他抱着被人踩在地上的背包,果然画已经被人拿走了。 今天予安看到他的背包了,一定是他! 他嘴巴不由的呢喃说:“是鹿予安,一定是他。” 杜秘书眼眸微动,看着鹿与宁的脸色不动声色问:“怎么了?是什么东西被偷了吗?需要我们报警吗?” “不——不能报警。”鹿与宁尖锐反驳,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几度,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绝对不能。他说出之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古怪,俩忙遮掩的笑了笑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马上杨伯伯就要收他为徒了,这种时候如果被杨伯伯知道—— 鹿与宁几乎不敢想象,他拼命和那个微信号发信息,但是那人一条都没回。 这倒让他不那么肯定是鹿予安,如果是鹿予安的话直接告诉杨伯伯就行了,何必搞这一套。 也许——也许只是普通的小偷,想要偷他的画而已。 他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反复不停的看着手机,猜着那个人究竟是谁,有什么意图,他的心理防线反复的崩溃,正当他绝望决定直接向杨伯伯坦白的时候,那个整整一夜没有搭理他的人,终于回复他—— “想要拿回画,拿钱来换。” 鹿与宁却猛地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倒在木质地板上—— 只是要钱的话,那应该不是予安—— 几乎是片刻,立刻又拿起他双手噼里啪在屏幕上击打键盘,迅速回复道—— “可以,只要你把画给我。” 只要不是予安就好。 钱的话没有关系,只要可以把画换回来,多少钱都可以。 学校操场。 夏易谦盘腿靠着绿色的铁栏杆上,他叼着哥哥给他带来的牛奶瓶吸管,看着屏幕中鹿与宁的信息,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手机抛在草坪上。 鹿与宁到是想得美。他才不想要鹿与宁的钱。 有这么个好机会,他当然要先稳住鹿与宁,然后在他站的最高的时候,将他摔下来。 他抬头看着远处正在热身的哥哥,见哥哥正好看向他,夏易谦几乎是眨眼间就换了一幅面孔,甜甜的朝哥哥挥了挥手,朝哥哥小跑了过去,撒娇道:“哥哥,我真的跑不动了嘛。” 鹿予安看着谦谦巴掌大的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是总算有了一丝血色,他心里十分满意,但是他还是拿出当哥哥的架子伸出手弹了弹谦谦的额头,压下翘起的唇角严肃说:“下不为例。” 对待小孩子不能一开始就把底线亮出来! 莫易谦却抓错重点说:“哥哥,你以后也陪我跑步吗?”他杏仁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鹿予安,鹿予安仿佛在谦谦背后看到一晃一晃的毛茸茸大尾巴。 他终于绷不住揉了揉谦谦的头发,不加思索的点点头说:“当然啊。” 整整一周,鹿予安都信守承诺的陪着谦谦跑步,虽然短时间内看不出身体有什么变化,但是运动过后的谦谦总算是吃的比以前多了,这总算让他欣慰了一些。 周末这天,早早的谦谦就和他请了假,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鹿予安也同意了,他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他打着哈欠,迷迷糊糊起床之后,就看见莫因雪在厨房做早饭,煎鸡蛋的香气扑面而来。 莫因雪并不喜欢太多人在家的感觉,家里的阿姨也只会在他们离开家的时候打扫卫生,每周还有一天休假,而每次阿姨休假的日子都是莫因雪在做饭。 不是鹿予安不想做,只是他真的没有什么做饭的天赋,他在王茹家家务几乎都是他在做,但是娇气两个字几乎刻在他的身体里,他做了多年,手艺也只是能说可以吃而已,他在刚刚入住莫因雪时,意思意思的准备给自己做一份早餐的时候。 结果就被听到动静的莫因雪制止了,有着在国外求学经历的莫因雪厨艺甚至还不错,反正在鹿予安看起来是非常符合他的口味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穿着睡衣坐在餐桌前,拖着脑袋专心致志的看着开放式厨房里的莫因雪。 莫因雪扭头恰好与予安浅棕色眼眸对视,大概是还有些困,少年的眼尾有些红,整个人也不像是清醒状态下的尖锐张扬,迷迷糊糊的多了丝可爱懵懂。莫因雪眼睛眯了眯,错开视线继续看着自己手中的煎蛋。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煎锅中噼里啪啦的油溅到莫因雪的手背,刺痛让莫因雪回过神来,他才发现煎蛋已经有一些焦糊。 他竟然难得失手了。 莫因雪敛了敛心神迅速的将早餐做好,将放好三明治的餐盘端到餐桌前。 他放下的时候手略微犹豫将原本放在鹿予安面前的餐盘只放在了桌子的边沿。 迷迷糊糊的少年抬眼看了看和自己隔了一个座位的早餐,有抬眼了看了看莫因雪。 莫因雪轻咳一声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端过去。” 鹿予安疑惑的抬了抬眉,莫因雪连早餐都帮他做好之后,才和他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也太迟了一些吧。 吃完早饭之后,他们来到了李老头的院子。 是杨伯伯请他们过去的。 其实在来的路上,鹿予安隐隐就有预感。 原著中杨伯伯收了鹿与宁做弟子,这一次虽然耽误了很长时间,杨伯伯权衡再三应该还是做了一样的决定。其实鹿予安能够理解,鹿与宁也称得上有天赋,何况他的画风也和杨伯伯贴近,对于杨伯伯来说,鹿与宁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何况杨伯伯应该只是觉得他和鹿与宁性格不合而已,这在他们那个年纪的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事。 前世他们师徒性情也相投,感情也不错,甚至杨春归还多次极力维护鹿与宁。 他和鹿与宁的恩怨,也不想牵扯到其他人。他虽然讨厌鹿与宁,但也没有到看都不想看到的地步,因为他很清楚,没有鹿正青和鹿望北,鹿与宁什么也不是。 所以看到鹿正青、鹿望北带鹿与宁出现的时候,他并不惊讶。 许久没有见到鹿望北,鹿望北看起来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上隐隐有胡茬,看起来憔悴又疲惫,他看着鹿予安,连忙快步越过鹿与宁和鹿正青,想要说什么。 但是看到鹿予安身边站着的莫因雪,他的脚步又硬生生顿住,深深的看了眼鹿予安,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鹿与宁看在眼里神色有些黯淡,他勉强的笑了笑,又忍不住想起那幅被偷走的画。明明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天,他心里却总是隐隐有着不安。 不会的,他看予安的神色,不像是知道那幅画。 而那个小偷一直都在和他扯东扯西,难得回一条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只要不是鹿予安就没有关系,无论那个人要多少钱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李老头的客厅并不算大,颜老坐在客厅的沙发正中。其他人站在左右,甚至连客厅小小的电视两边都站满了人。 杨春归先给颜老奉上茶,才朝颜老说道:“这是鹿与宁,弟子觉得他心性不错,想要将他收为弟子。” 鹿与宁见状连忙低下头端着一杯茶上前,他的心砰砰的狂跳着—— 哪怕他已经知道成为杨伯伯的弟子已经是板上钉钉,但是他内心还是忐忑——万一颜老不同意怎么办? 颜老拄着拐杖,不疾不徐的朝杨春归问道:“你可想好了?” 鹿与宁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扭头看向杨春归。 杨春归一愣说道:“我看过与宁的画,他很有灵性。” 鹿与宁嘴角微动,攥着茶杯的手忍不住握紧,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多想,他究竟是靠自己还是靠予安得到这个机会的? 颜老虽然不太喜欢鹿与宁,倒也不会真的和一个孩子过不去,他也不爱过问徒弟们的事,叹口气说:“也罢,你喜欢就行。” 他终于接过那杯茶,朝鹿与宁说道:“我们师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你要记住——修画先修心。” 鹿予安猛地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心里悬挂起来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他脸色一喜,抬头看向爸爸和哥哥,他看见他们眼中骄傲自豪的神色,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是靠自己还是靠予安,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还是他得到了这个机会。 他深深的看了眼予安一眼,攥紧了手心。 杨春归笑道:“与宁还不快改口叫师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老头家的网络电视突然亮起。 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电视屏幕又按下去下去,发出桀桀的怪笑。 颜老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莫因雪连忙皱眉,将电视旁边的鹿予安拉护自己身后,他正要上前查看电视出了什么问题。 鹿与宁看着横生的枝节,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熄灭的屏幕亮起,一幅山水画出现在屏幕当中,鲜红的“小偷”两个字出现在字画的正中间,桀桀笑声也变成尖锐刺耳的声音不停重复的“鹿与宁是小偷”几个字。 鹿与宁看清楚屏幕当中的内容,脸色一下青白。 这就是他丢失的那幅画。 第41章 这幅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鹿与宁看着屏幕中血淋淋“小偷”两个大字。 意识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那个人从来都没有打算放过他,一切都是他的处心积虑。 鹿与宁脑中空白,双眼一黑,瘫做在地上。 “与宁!你怎么了?” “与宁——” 鹿与宁和鹿正青连忙围到鹿与宁身边。 但是鹿与宁顾不上他们。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完蛋了,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一个冒认别人画的人,在画坛还有什么未来,还有什么以后,他不敢抬头去看爸爸和哥哥的眼睛,他害怕从他们眼中看出失望。 可耳朵边不停尖锐重复的桀桀怪笑和“鹿与宁是小偷”几乎刺破他的耳膜,一声声扎到他的心里。 不不不—— 他怎么是小偷呢。 鹿与宁几乎是迷茫的想着。 他是做错了,但那幅画不是他偷来的。 甚至他曾经想过把画还给它的主人的。 他——他真的不是小偷。 鹿与宁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他茫然的看向鹿予安,瞬间恢复了一些清明。 是鹿予安对不对? 除了他,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鹿予安此刻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鹿与宁身上,他皱眉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着这幅画,他不是对自己的每一幅画包括练习画作都记得清楚的那种人,但是这幅画是例外。 虽然算上前世,他整整两年都没有再看到这幅画。 但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幅画是他画的,因为这是他为鹿正青画的第一幅画,也是唯一一幅。 这是宫灯的花屏。 那时他刚刚到鹿家不久,对鹿正青内心还有深深的濡慕,他像天底下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想要给自己的父亲做一件礼物,有一段时间鹿正青闷闷不乐。他听管家说,是因为妈妈曾经给鹿正青画过的宫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画纸泛黄散开无法修补。 所以他画了这个宫灯。 这三幅画并不是他随意画的,里面每一条线条的位置都在他脑海里被重构了千万次,最后才画在纸上。 只不过这幅画他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送给鹿正青,他就和鹿正青关系急转直下,再也没有拿出来的机会。 后来这幅画他就没有再看见了,他以为是不小心弄丢了。 “这——这不就是与宁的画吗?骗子?什么骗子?”杨春归不解的看向画,朝颜老解释说,“师父,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与宁画过的那幅特别有灵气的画。” 鹿予安转头盯着杨伯伯的话,浅棕色的眼睛迷茫一闪而过,然后瞪大眼睛几乎称得上震惊的看向地上的鹿与宁。 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这幅画什么时候变成鹿与宁的了。 一个念头从鹿予安脑中闪过。 他是知道前世杨春归是因为一幅画才收鹿与宁为徒的。 而这幅画前世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就再也找不到了。 深深的荒谬感从他心里弥漫开。 他突然意识到,前世鹿与宁也是用了他的画才成功的?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原本以为他虽然讨厌鹿与宁的性格,但是鹿与宁还是有身为画家的底线的。 随即淡淡的怒意涌入鹿予安的身体,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因为他想到—— 前世颜老是始终没有找到李老头的,而书中的剧情,颜老因为病重少出现,在剧情尾声已经去世了。 如果不是鹿与宁,颜老是不是能够找到李老头的下落,一切是不是又不一样了? 他几乎称得上咄咄逼人的拽住鹿与宁的衣领质问道:“你说这是你的画?” 他的态度并不算好,鹿予安也没有办法对鹿与宁和声和气。 而看着这一切的鹿正青却皱了皱眉,被予安拽着衣领的宁宁看起来很不对劲,脸色惨白不说,似乎整个人都被吓到,他挡在鹿与宁的前面喝止道:“予安?你这是要做什么?你快放手!” 鹿正青刚制止鹿予安。 莫因雪却上前一步拽住了鹿正青的手。 鹿正青神情不算好。 莫因雪却道:“鹿叔叔,安安和鹿与宁之间的事情让他们之间自己说清楚吧!我们就别插手了!” 鹿予安却没有理挡在鹿与宁前面的鹿正青,一字一句的盯着鹿与宁问道:“这明明是我的画,为什么变成你画的了?” 这话一出,就连鹿正青都愣住。 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朝他们两个看去。 颜老听闻拐杖重重一锤,吹胡子瞪眼:“什么?这个是予安的画!”岂有此理,他们师门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奇耻大辱。颜老只觉得一张老脸都瘆得慌,庆幸他刚刚还好没有喝下那杯茶。 鹿正青几乎是立刻反驳道:“不会的。”与宁不是这样的人。 鹿望北想说什么,但是他想起那天他问与宁时,与宁眼底的那丝忐忑,向来对从没有怀疑过与宁的他这一刻竟然有一丝动摇,他看着两个弟弟,嘴巴动了动,但是最后还是神情苦涩什么都没有说。 颜老才不管这么多,白了眼鹿正青,瞪着自己的大徒弟,示意他说话。 杨春归苦笑一声,但是他也没有去定两个孩子孰对孰错,只是脸上不由的严肃起来,朝他们问道:“是怎么回事?” 他明白这件事性质有多恶劣。无论是冒认别人的画,还是诬陷别人冒认画,对任何一个画家而言,都是足可以将他们定在耻辱柱上一辈子,将他们艺术生涯毁之一旦的大事。 正因为这样,他才更要问清楚。 所有人都看着鹿与宁。 鹿与宁全然注意不到他们所说的,他只抬头看着鹿予安,他们两个鲜少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 走到现在这一步,鹿与宁心底反倒没有什么恐惧,他知道他的职业生涯已经毁了。 瞒下那幅画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致,他是画家,也有自己的自尊。 他做不到撕下最后的脸面哗众取宠的去和鹿予安辩驳,最后的抵抗。 他只是—— 他只是不敢去看此刻爸爸和哥哥眼中的自己。 鹿与宁没有丝毫的解释。客厅里顿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这样的沉默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问题的答案。 杨春归心里叹息一声,看向鹿与宁眼神中满是失望。 他竟然看走了眼,虽然与宁的画没有之前的好,他也只觉得是与宁没有找回状态,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他的不加防备,竟然被与宁利用。好好的拜师竟然变成了一场闹剧。 可杨春归却不得不打气精神收拾烂摊子,他看了眼神色难看的师父一眼说:“与宁,你竟然承认这件事,你就知道我不可能在收你为徒。” 师门里面绝对不可能收这样的弟子的。 他在师父眼里大概变成了是非不分的瞎子。 杨春归向来宽厚,怎么处理鹿与宁却犯了难。 鹿望北疲惫的叹了口气,他再三和与宁确认过,但是与宁还是骗了他,要是与宁那个时候和他坦白,他会想办法处理好,再不济也不会闹成这样人尽皆知—— 与宁以后该怎么办? 哪怕在此刻,在鹿望北心中,鹿与宁也是他的弟弟,亲人之间永远不会因为对方犯了错而选择抛弃。 鹿正青也无法为鹿与宁说什么,甚至没有办法帮助予宁收拾烂摊子。 与宁这次犯的错太大了,他神色复杂的看向鹿与宁说:“与宁——”他的声音中带着失望,他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小儿子,他竟然将骗了所有人。 他无声的叹息。 而这一声叹息,却像是刺激道鹿与宁。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鹿正青任何一句话对鹿与宁都是至关重要的。 他无法承担起他们任失望的目光。 “爸爸。我——”鹿与宁不后悔自己的鬼迷心窍,但他无法面对爸爸的失望,他最后还是辜负和爸爸和哥哥,鹿与宁眼眶已经泛红,急促的看向鹿正青解释,“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加上强的情绪起伏的连锁反应,让鹿与宁咳嗽声几乎止不住,一连串咳嗽声中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嘴唇也逐渐变紫色。 鹿予安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什么,朝鹿正青吼道:“药!” 下一秒,鹿与宁轰然倒在地上,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胸膛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他整个人如同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剧烈挣扎。 可哪怕这样鹿与宁却眼里含着泪看着鹿正青的方向,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和鹿正青说。 鹿正青那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上前看鹿与宁的情况。 杨春归他们是没有看过鹿与宁发病的样子的,都被下了一跳,杨春归一时间连刚刚自己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鹿予安按住鹿与宁的手脚,朝他们大声说:“散开。”他快速的朝莫因雪看了眼。两个人甚至没有对话,莫因雪就有默契的将李老头客厅里的窗户打开。 鹿望北已经将气雾剂对准了鹿与宁的喉咙,药物见效很快,他的呼吸肉眼可见的渐渐缓和下来,发紫的唇色慢慢恢复原来的血色。 鹿望北松了口气正要继续给鹿与宁用药。 可是鹿与宁却挣扎着将药推开,他甚至顾不上自己刚刚的发作,而是挣扎着爬起来急迫的朝鹿正青无语伦次的解释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想这样的,爸爸——” 因为刚刚的发作,他的声音沙哑异常,甚至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刺痛,可哪怕这样,他也急迫的说:“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爸爸,我害怕。我不想让你们失望。爸爸、哥哥你们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清楚哥哥和爸爸为他付出了多少,他是想成为他们的骄傲的。 鹿予安的眼中已经隐隐有泪光。 鹿正青看向鹿予安。 小儿子狼狈又虚弱的坐在地上眼眶微红,刚刚那一番语无伦次剖白,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可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与宁不想从他们眼里看到失望。 他似乎明白与宁这样做的原因了。 他和望北对与宁的期待,竟然已经给他造成这么重的负担了吗? 鹿正青不由想起那天画室里,是自己先认为画是与宁,然后与宁才默认的。只是他沉浸在当时的喜悦之中,忽略与宁当时眼里的慌张。 如果说与宁有错,自己又何尝没有错呢。 所以他沉默许久只叹了口气说:“你知错就好。” 杨春归看着鹿与宁现在的样子,叹息一声,原本的那些话,也说不出口,只恨铁不成钢说:“这件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与宁你自己好自为之。” 这算是给了与宁脸面,没有让他彻底消失在画坛。 鹿予安冷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脊背挺得很直,倔强又孤单。 所有人的注意力仿佛都在鹿与宁身上。 他的背突然被人轻轻拍了拍,他抬眸,是莫因雪。 莫因雪疏冷的眉目没有什么情绪,可仅只是这么一眼,却极大的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躁。 鹿予安忍不住想,是他的错觉吗。 莫因雪总能够在人群之中察觉他的情绪。 就好像有莫因雪在的时候,他就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永远不会是一个人这件事,对已经一个人太久的他而言,充满了诱惑,几乎让他无法抵抗。 他习惯去坦然接受身边所有东西都会离开,习惯去接受命运最坏的安排,习惯他身上永远无法发生什么好事。 而这一刻,他似乎又再次有了强烈的想要留下什么东西的决心。 “那予安呢?鹿与宁!你不是最应该向予安道歉吗?”莫因雪上前一步,冷笑说道,眼看着他们都要互相原谅对方了,竟然完全没有予安什么事情。 真是可笑。 “予安。”鹿正青嘴唇微动,看着予安心里十分愧疚。 莫因雪嗤笑一声,正要帮他说什么。 鹿予安却上前一步,走到莫因雪的前面,他看着地上虚弱的鹿与宁说:“画现在在哪里?”他的东西他一定要拿回来。 鹿与宁却凄惨一笑说:“你不是早就把画拿回去知道这件事了吗?你现在还装什么?” 他的话音一出,众人眼里都是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予安事先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不说? 鹿予安眼底疑惑一闪而过,他看鹿与宁色神情不像在说假话,心里有个念头闪过,含糊的将这件事情认下,没有反驳。 鹿正青看向鹿予安的神色错愕,这一切竟然都是予安计划的?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特地在这个时候将事情捅破,不就是为了让我摔得最惨吗。你何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呢?” 鹿与宁深深看向鹿予安说,终于问出他藏在内心深处许久的那句话—— “为什么?” 他不明白,予安为什么那么恨他。 自从予安回来,他默默退到一边,予安要他的房间,好,他搬出去。 予安不和他说话,好,那他主动找予安。 予安和爸爸哥哥吵架,那他就努力调节他们的关系—— 予安不喜欢他,他家里都小心翼翼,避开予安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只为了避开冲突。 甚至那次他急性发作,挣扎着从房间里爬出来,敲予安的门,予安却视若无睹,他都可以不在意。 绝望的他曾经以为他会因为予安的见死不救,死在那个晚上。 他退让的还不够多吗? 鹿予安为什么还不满意? 他可以将予安想要的一切都给他,他只要爸爸和哥哥的爱,只要他的亲人,这是他没有办法退让的底线。 所以,不肯主动乖乖离开鹿家就是他的错吗? 画的事是他做错了。予安大可以发现这件事后,直接来找他,他会道歉,也会付出应该有的代价,为什么偏偏要充满恶意的在这个让他觉得他已经拥有了所有之后的时刻,再狠狠的将他摔下去。 所以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鹿与宁没有说出口。 但是鹿予安却明白了,他心里只有冷笑。 “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鹿予安看上班鹿与宁浑身上下几乎藏不住任何东西的衣服,突然说道:“你的药呢?” 鹿与宁一愣说:“在包里。” “那包呢?”鹿予安继续追问。 鹿与宁几乎难堪的说“在外面。”他并没有拿到客厅,随手放在外面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的原因。”鹿予安嘲弄道,“为什么你的事情总是要别人来帮忙呢?” 鹿与宁支支吾吾的躲开鹿予安的眼睛:“我记得——只是进来的时候忘记了。”后半句声音几乎小的听不清。 “你究竟是记不住还是不想记住?”鹿予安却不依不饶的讽刺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予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把自己的命开玩笑。”鹿与宁一愣,随即愤怒解释道。 但是鹿予安却没有回他,只是提起一件往事。 “你的哮喘是可以通过药物改善的吧。你还记得我刚刚回家时候,鹿望北给你找的临床药吗?” 他这话一出,就连鹿望北和鹿正青都看过来了。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那时候鹿望北找到过敏性哮喘的专家,专家手上有一种特效药正在临床试验阶段,虽然是临床试验,但这种药在国外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治疗效果了,鹿望北找了许多人,才将鹿与宁塞进了临床组。 只是最后治疗对鹿与宁帮助不大,再加上鹿与宁比赛渐渐多起来,所以才退出实验组。 鹿与宁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鹿予安,难不成鹿予安知道那件事了?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鹿予安说。 “你知不知道我的的窗台,可以看到你的窗台,你每天晚上将药到在花盆里,我都看到了。”鹿予安一字一句的说。 那些药与宁从来没有吃过—— 鹿望北和鹿正青对视一眼,脸色十分难看。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鹿与宁连忙像爸爸和哥哥解释,“之前我是吃了的,只不过那个药没有效果,又很难吃,我才自己偷偷倒掉的。” 他怎么会像予安说的那样呢。 “是吗?”鹿予安看着鹿家的父子三人,终于将藏在心里两世的疑惑说出来,“鹿与宁,你究竟是记不住你自己有致命的过敏性哮喘,还是需要用这件事,来反复确认自己是重要的?” 鹿与宁从来不会忘记带重要的画具,不会忘记鹿家父子每一个爱好。 在鹿予安看来。鹿与宁只是乐此不疲的病态享受着被其他人照顾的感觉。 亦或者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不相信自己拥有的一切—— 所以反复的用这种方式去确认去试探他在鹿家父子心目中的地位。 他潜意识的忽略掉带药,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只是马虎大意。 鹿望北神色怔愣的看向鹿与宁。鹿与宁苍白又虚弱的脸在眼里是那样陌生,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弟弟。难道一切都像是予安说的那样吗? “不是——”鹿与宁只能苍白的反复解释,“不是这样的。” “予安——”鹿正青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怎么会像向予安说的那样呢?这几乎将他所有的认知给颠倒,否了他所有的付出,亲人之间相互照顾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他刚想说什么。 鹿望北却突兀打断道:“爸爸。” 颜老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大弟子,敲了敲拐杖道:“既然今天这件事发生在我面前,我就不得不出来坐这么一个主。予安是我师弟唯一的徒弟,我不能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他看向鹿与宁,难得拿出画坛泰山北斗的威严:“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无论原因是什么,就应该想好后果,这件事和予安什么时候知道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乱七八糟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事有什么重要的。 “做了就是做了,你认不认这件事?” 鹿与宁低头沉默,他确实做了。 “所以以后但凡是我们师门或者和我们师门有关联的人,都不会收你为弟子,十年内,他们担任的评委的任何比赛你都不要出现,只要你出现我们都不会给你任何成绩。你懂了吗?” 杨春归面有不忍—— 师门发展到如今,故旧知交几乎占据了画坛的半壁江山,这几乎是将鹿与宁封杀在整个画坛了。 鹿与宁脸色几乎一白,但是他知道颜老的话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点点头。 颜老神色总算好一些,他朝鹿与宁说:“你拿走予安的画那么久,给予安道声歉,不过分吧!” 鹿与宁看着鹿予安,嘴唇动了动—— 鹿予安却极其淡漠的说:“不用。”冷淡的就像他们只不过是陌生人,从未认识一样。 鹿与宁僵在原地。 而这时杜秘书敲了敲门,走了进来说:“需要现在送与宁少爷去医院吗?” 鹿正青颓然点点头。 他们三人走后,鹿予安目光看向院子外他们慢慢消失的背影。 他一回头就看见莫因雪站在他身后。 莫因雪知道他应该要和予安保持距离,只是他没有办法,看到予安露出那样黯淡的眼神。 所以他伸出手,揉了揉予安柔软漆黑的头发。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是他看的懂—— 如果予安从一开始就对鹿与宁非常厌恶的话,那为什么予安会知道应该让哮喘病人保持坐姿,他能够熟练的处理鹿与宁发病后每一个细节。 这些可从来都不是常识啊。 他知道他的小刺猬有着世界上最柔软的心。 * 医院里。 鹿与宁坐在空无一人黑暗的病房,宽大的病号服显得他整个人格外的消瘦。 这一天对他来是从天堂掉到地狱也不为过。 他该怎么面对爸爸和哥哥呢,他们会原谅他吗? 会的吧? 终于,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鹿与宁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这是哥哥的脚步。 啪的一声。灯光被打开,鹿望北疲惫的站在病房门口。 鹿与宁眼前一亮朝鹿望北道:“哥哥,我——”他想要解释自己的一时糊涂——他希望哥哥能够原谅他。 只是他还没有开口,就被鹿望北打断了。 鹿望北声音沙哑,他看着鹿与宁,眼底复杂的神色闪过,眼前的毕竟是有着十多年感情的弟弟。 亲人不是什么物件,不可能因为犯了错误,就扔到不要了,那么多年相处的感情绝对不是假的。 如果说与宁做错了。 他和爸爸又何尝没有做错? 他叹口气,狠下心朝与宁说:“我已经和爸爸商量过了,从今天开始你的过敏药,不会有其他任何人帮你带,我不会,爸爸不会,家里的仆人不会,甚至肖雨西也不会。你要学会自己记住——” “哥哥。”鹿与宁慌忙解释道:“不是和予安说的那样——” “不,和予安无关。”鹿望北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说:“与宁,你要学着长大了。” 说完,他就要离开—— 他还要重新给与宁联系当初的临床试验。 公司股东出了事情,爸爸必须要去处理。 然而鹿与宁却不知道,他只是以为爸爸和哥哥都不在想看到他。 深深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就好像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蜷缩在病床一角,小声啜泣着重复着:“哥哥——哥哥——” 杜秘书眼眸微垂,靠在和鹿与宁一墙之隔的病房外,手心的检查报告被他捏成团,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疼,但是他却只能站在门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能多说。 他在心里一遍遍的重复,就像在告诉自己,也像在告诉病房里的人。 别难过,宁宁。 他下定决心拿起手机,拨打一串号码—— “那件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第42章 经历一整天的闹剧之后,小院子已经恢复了平静。 但是鹿予安知道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是谁从鹿与宁那里拿到了他的画?又是谁搞了这一切? 还有前世的那个电话——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意识到前世的故事绝对不是像他以为的一样是一个万人迷皆大欢喜的故事。 看似圆满的结局下诡谲的暗流在涌动。 虽然今天这个人非但对他没有恶意,甚至还一直在帮他。 鹿予安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正因如此,他才任由鹿与宁误会。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看着熄灭的屏幕眉梢慢慢皱起来。 莫因雪找来的专业网络人员已经将屋子里外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把整间房子和隔壁院子的网络安全等级都提高。 自从颜老搬过来之后,莫因雪也在着手装修隔壁院子,院子已经到了最后添置家具的阶段,就顺带也给李老头院子添置了许多东西。 这个网络电视就是颜老搬进来之后,莫因雪让人准备,给颜老解闷消遣用的。 虽然鹿与宁口口声声说是予安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予安已经拿回了自己的画,故意在今天说出来的。 甚至予安自己都默认了这件事。可他不信。 他天天跟在予安身边,知道这绝对和予安是没有关系的。 现在看来,更像是有人从外面黑进了网络,而且那个予安还认识。 刚刚专家的检测也确实证实了他的猜想,的确是有人从外面黑了网络。 这也是他的疏忽,他在外公附近安排了安保人员,因为李叔公的院子比较老旧,所以忽略了网络,今天升级后这种事情已经不会发生了。 只不过那个人是谁呢? 莫因雪眸色深沉,他已经派人去调查,他向来是一定要将所有的变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何况还涉及予安。 他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心,刚想扭头和予安在交代几句,就发现予安已经不见了。 他头疼的收拾残局,总觉得这种形式作风有种没来由的熟悉感觉—— 这不就和他那个无法无天的表弟当年大闹姑父情人生日晚会的手段一模一样吗? 这段时间莫因雪一直忙着照顾予安,许久没有关注表弟的动向,听说姑姑已经找回来了。 他知道表弟多年以来一直都在找着他口中的“哥哥”,他原本不理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让表弟找这么久。 然而在了解到那个“哥哥”的故事之后,他有些理解了表弟。 他佩服那个人的付出,他想如果他遇到那样的处境,做的并不会好多少。 但是他却不希望他在乎的人做这样的人,这样太痛苦。 因为这件事,他对表弟也更有了耐心,能够感恩铭记另一个人这么久,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坏。 * 鹿予安找了一个借口守在学校宿舍楼楼下。 盛夏阵阵蝉鸣,青郁的大树在风的吹拂下发出出沙沙树叶摩擦的声音。 他站在树的阴影之中。 没过多久他看到了谦谦。 谦谦像是做了件非常开心的事情。穿着黑色猫耳卫衣的少年,叼着根棒棒糖,双手插兜,脚步轻快,见到宿舍楼下木椅上的鹿予安,他快步小跑了过来,杏仁眼亮晶晶的说:“哥哥!你怎么来找我啦。” 鹿予安却不为所动,板着一张脸,朝谦谦认真说:“谦谦,是你吗?” 谦谦的笑容立刻僵硬在脸上,杏仁眼乱瞟,心虚的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呀。” 鹿予安还是严肃着一张脸不说话,少年难得有板着一张脸的时候,此刻虚张声势,微微眯着眼睛,也有几分气魄。 他哪里对谦谦严肃得起来,只不过他要搞清楚谦谦究竟做了什么。 谦谦乖乖说道:“哥哥你在说什么啊?”他心里却慌的不行,他哪里漏出马脚了吗? 是他花钱让人黑进网络的时候被发现了? 还是鹿与宁发现和哥哥说了? 他从来都不后悔自己做的那些事,他只是不想让哥哥知道他是恶毒又阴险的人。 港城所有人都知道不要惹夏易谦这个小疯子。 他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只害怕哥哥失望,他不想让哥哥知道在港城中的那个小疯子任何事情。 所以在他知道哥哥住在莫因雪表哥家之后,也只是想着法子躲开表哥。 他知道哥哥希望他不谙世事的快乐长大。但是他在认识哥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人心的险恶,他怎么样也不会变成哥哥期望的样子。 鹿予安浅棕色的眸子注视着夏易谦,叹了口气之后轻声说:“谦谦,做任何事都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夏易谦已经想好无论哥哥怎么逼问都死不认账,但是唯独没有想到哥哥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他也没有办法对这样的哥哥说谎。 片刻的犹豫,实际已经告诉了鹿予安答案。 接下来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吐出来也变得顺理成章。 甚至最后夏易谦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将和鹿与宁联系的手机递给了哥哥。 鹿予安皱眉飞速的下拉着屏幕。 他看到谦谦几乎可以当做敲诈勒索案件教科书般呈堂证供的聊天记录。 他脸色一点点沉下来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你去拿画的时候有没有避开学校监控?” “没有别人知道!”夏易谦偷偷抬起眼睛看着哥哥的表情,垂头丧气的脑袋一点点下垂,就要碰到地上,他倔强的解释道,“我避开了所有监控。” 鹿予安沉默的将手机收起来,紧抿着唇。 夏易谦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看着鹿予安的脸色道:“哥哥,哥哥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哥哥生闷气的时候就会是这个样子。 他圆溜溜的杏仁眼全都是惊慌,咬了咬唇镇定心神,勉强才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啦。” 他心里忐忑着,等着哥哥对他的判决。 然后他却听到哥哥夹杂叹息的一句— “谦谦,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夏易谦却怔愣的抬起头,呆呆的看向哥哥。 鹿予安看清楚弟弟眼中的忐忑,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怎么可能会生谦谦的气呢。 他对谦谦只有自责和内疚。 谦谦却不肯相信,他只觉得是哥哥在安慰自己,他固执的说道:“哥哥,如果你不是在生我的气的话,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不会认错的,哥哥分明就是生气了。 “对,我是生气。” “但是我是生自己的气,是我太没有用,没有保护好你。” 鹿予安眼底黯然一闪而过, 如果他好好保护了谦谦的话,谦谦又何必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前世和今生都是这样。 “不—不是哥哥的错,哥哥是最好的!”谦谦终于忍不住扑倒在鹿予安怀里,他眼眶里隐隐有着微红。 他的哥哥总是想着要保护他,他强忍心里的酸涩说:“我也想保护哥哥啊。” 他已经长大了啊。 “比起保护我,我更想你保护好自己。”鹿予安摸着怀里谦谦的柔软漆黑的头发,缓缓的说道,在谦谦看不见的地方,少年浅棕色的眼眸中,担忧一闪而过。 他要怎么样给谦谦善后呢? 虽然他已经将谦谦做的事情认下来,鹿与宁并不知道这件事是谦谦做的,但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呢? 谦谦留下的聊天记录无疑是一个大麻烦。 还有谦谦黑进李老头的小院子里,一定也留下痕迹,如果别人察觉到了呢? 他想要将这件事不露痕迹的解决,最好还是咨询律师叔叔。 其实莫因雪可以更好的解决这个事他毕竟是谦谦的表哥,但他一提出这个想法。 谦谦就像是老鼠碰到猫一样摇头,鹿予安只能无奈不在提起。 他知道是因为莫因雪的原因。谦谦到现在都没有和他说莫因雪是他的表哥,他不想去逼谦谦。 他隐隐的猜到谦谦有事情瞒着他,但是如果谦谦不愿说,他愿意等到谦谦愿意的那一天。 而与此同时,网络上一篇揭露六年前隔壁省2.11特大拐卖案的报道不停的被发酵转发。 那个报道以一个被所有孩子称作“哥哥”的孩子角度讲述。 随着事件不停发酵,人们的视线才开始投向到那个在网络媒体还不发达时候的被曝出的惊天大案。 里面种种领人发指的残忍手段骇人听闻,却又真实的发生在孩子们的身上。 而案件中,那个被叫做哥哥的孩子毫不意外的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他的生死未卜,也让这个故事更加唏嘘。 先是写出这篇报道的知名女新闻人,在报道的最后写着— “他的本子记下了所有孩子的名字,唯独没有记下他自己的名字。” “我们只能称呼一个孩子—哥哥,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作为成年人的我们,在我们的孩子需要保护的时候在哪里?我们所有人都欠他一个名字。” 渐渐的网络上越来越多的声音出现,#寻找哥哥名字#悄悄出现在热搜。 与此同时,南市走访王茹的警官,翻看王茹户籍资料时,拿出户籍资料中那个被迁出的鹿予安的资料皱起了眉。 根据王茹身边的人描述,这个孩子是王茹收养的,可那个时候王茹分明被犯罪团伙控制,她怎么可能去收养一个孩子? 所以,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第43章 李老头院子外,鹿予安深呼吸调整好表情,在心里默默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重复一遍。 他知道莫因雪当然不会相信鹿与宁的鬼话。自己的行为一定会让莫因雪起疑。 他不想骗莫因雪,但是更不想逼谦谦。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莫因雪说谎。少年颦眉,左右为难,只能压下心里的内疚,绞尽脑汁想了一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只不过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门把手。 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 莫因雪站在门口。 鹿予安猝不及防的对上莫因雪的脸,脑中一片空白,刚刚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同手同脚僵硬的支支吾吾半天说:“啊,你要出门吗?” 莫因雪无奈叹口气,予安大概是不知道院子门口重新装过了智能监控。 他在监控中看到鹿予安在院子外已经整整等了五分钟了。 要是他不去开门,恐怕予安还会在门口站更久。 看到予安纠结的神情莫因雪就全部明白了,他无奈叹口气侧身说:“先进来吧。” 鹿予安像是终于站上考场的学生,紧张的挠了挠翘起的头发,同手同脚跨进院子,突兀的说:“我是前几天意外捡到了鹿与宁的画才发现这件事的。” 充满了敷衍的理由。 他紧张的抬起眼睛看着莫因雪,害怕莫因雪问出更多让他难以应对的问题。 然而他只听到莫因雪轻轻浅浅的一句“嗯”,没有任何多余的问题。 鹿予安一愣,停下脚步,不解的看向莫因雪,莫因雪就这样信了。 莫因雪察觉到他停下脚步,扭头看过去,不解的问道:“怎么了?予安。” 鹿予安纤长的睫毛颤动,低下头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莫因雪却站在他前面揉了揉他翘起的头发说:“我相信你。” 他相信哪怕予安要隐瞒,也有必须隐瞒的理由。 这是他对予安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信心。 鹿予安听懂了莫因雪的言外之意,他心里涌起特殊的感觉。 他似乎从未被人这样坚定的相信过。 鹿家总是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而莫因雪总是会一遍遍用他的行为告诉自己——自己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莫因雪嘴唇微动—— 而此时门外一辆汽车喇叭喧哗而过,他并没有听清楚莫因雪说什么。 鹿予安脱口而出:“你重复一遍,我没有听见。”他话说出来,才惊觉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坦然将这件事说出来。 没有难以启齿,没有瞻前顾后,甚至不害怕院子里的颜老听到。 而随着这句话,他心里某道无形的枷锁终于碎掉了。 莫因雪也一愣,他笑笑说:“没听到就算了。” 啊这—— 少年浅棕色的眼眸忍不住埋怨看向莫因雪,然后一愣—— 莫因雪也恰好看向他,两人对视。莫因雪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看着人时永远带着淡淡的疏离,而此刻,鹿予安却在莫因雪的眼睛里清晰的看到了自己。 他也确信,莫因雪也在他的瞳孔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刹那间,院子不停鸣叫的夏蝉都停止鸣叫,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男人深邃的轮廓像是带着奇异的魔力。 鬼使神差的,鹿予安伸出了指尖,修长的指节触碰到莫因雪下颌一刹那。 院子里面传来卧室里颜老一连串咳嗽声,经过一天的波折后,颜老的精神头有些不太好,身体也明显的有些虚弱。 这一连串咳嗽声却惊醒了鹿予安。 他飞快的缩回了指尖,明明已经分开,指尖触碰的热度,却顺着手指上沿,烧到他的耳垂,鹿予安急忙说道:“你下巴有点脏东西——” “嗯,脏东西。我刚刚弄掉了。颜老怎么样了。” 莫因雪皱眉看向房间里说:“我去看看。” 他转身朝颜老的房间走去,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手指轻轻拂过下颌,像是隔着时间,从那处异常的酥麻中,与另一个人的指尖相触。 颜老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死活不肯去医院。 老人家坐在躺椅上,拄着拐杖固执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因雪你坐下,我有话给你说。” 莫因雪只能无奈坐在外公的对面。 颜老却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儿才说道:“外公年纪大了,有件事实在要问问你的意见。” 他们两个鲜少有这样严肃谈心的时候。 莫因雪不由的认真起来说:“外公你说吧。” 颜老却问道:“因雪,你觉得予安这个孩子怎么样啊。” 莫因雪指尖下意识摩挲过下颌,眼底不自觉带着温柔的笑意说:“予安——”予安两个字在他的声音中被拉得极其长,像是有些莫名的味道。 “予安,他很好。” 听到他的回答,颜老却松了口气,眼底有了一丝笑意说,“对我也觉得予安很好,他是你李叔公唯一的弟子,你知道李叔公已经过世了,这孩子的亲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莫因雪心里隐隐有种预感,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 颜老笑着说:“不如我认下予安,这样你就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哥哥,万一以后我去了,你们两个也有能够相互照顾。”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他原本担心因雪不愿意。毕竟照顾一个孩子和将一个孩子当做自己弟弟一样看待是不一样的。 但因雪和予安关系很好,他这才放下心来提出这件事。 让他做予安真正意义的哥哥—— 莫因雪一瞬间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人瞬间的反应永远是最真实的,在这一刻就连莫因雪自己都骗不了自己,他扭头朝窗外望去—— 窗外的少年像是被院子的树吸引了注意力,仰头看着大树。 宽大的校服衬托的少年有些消瘦,眉目张扬的少年总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但是他却知道少年那颗倔强又柔软的心。 他长久的沉默,让颜老也察觉出一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因雪,你不愿意吗?” 他愿意吗? 莫因雪攥紧自己的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告诉自己,那是不道德的,这和他前二十八年受到的传统中式教育是大相径庭的。 是违背他的原则的。 是会被以前的他嗤之以鼻的。 予安比他小近十岁,他应该作为合格的哥哥,给予安最好的照顾、 而予安会着更好的未来,他以后会去更多的地方,会认识更多的人。 这才才是对的。 可简单的一个好字,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沉默一会儿说:“这件事让我再考虑一会儿。” * 这段时间鹿正青也是焦头烂额,公司的董事会发生了重大变动。 鹿正青并不是传统庸碌无能的继承人,他从自己父亲手上接过鹿氏时,鹿氏旗下的酒店受到外来连锁酒店的冲击,一度濒临破产。 是鹿正青临危受命,寻找合作伙伴,多轮融资上市,才将鹿氏经营的越来越好。 虽然最初的合作伙伴因为挪用公司资产已经分道扬镳,但鹿氏内部股权也十分复杂,并不是完全掌握在鹿家手里。 而这一次就是鹿氏财务报表被曝出有问题,董事会向鹿正青发难,而鹿望北又不在公司,才会搞得这样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将公司的事物处理的差不多。 孟一凯的资料也被杜秘书送到鹿正青的办公桌前。 简简单单十页的资料中中详细记录着孟一凯从小到大每一次被拘留的时间。 焦头烂额的鹿正青看下来触目惊心,通篇只记住了三个词——多次犯罪,警局常客,人品卑劣。 他几乎是立刻就站起来。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在予安身边? 如果是他,他肯定毫不犹豫的将这种人从予安身边剔除,可是现在偏偏—— 何况不久前因为画的事情,他本就觉得愧对予安。 鹿正青叹了口气,坐在办公椅上,头疼的揉了揉额头。 而这时鹿正青的手机响起——是静安中学的校长。 因为鹿家和静安中学的关系,静安中学校长和鹿正青也是认识的,甚至还是不错的朋友,他们也是老同学。 鹿正青一贯觉得孩子应该依靠自己,在父母庇佑下的长大的孩子是走不远的,就像是望北一路走过来的都是靠自己,与宁也是这样,从来没有要求学校给孩子们特殊的待遇。 这次校长打电话给他也是恭喜他的。 校长的声音是藏不住的羡慕:“这一次央美推优的名额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央美的招生组看过两人的资料之后,十分满意,愿意都给他们一个面试的机会,你让你的孩子们好好准备面试吧。” 鹿正青听到心中总算一喜,特别是对与宁而言—— 被颜老封杀的与宁几乎没有可能再找到好的师父了—— 央美作为全国最好堪比清美的美术院校,几乎是与宁唯一的机会了。 而予安的成绩如果可以拿到这个名额,不敢说保证,最起码考上大学几率大多了。 随即身为父亲他又想到,两个名额只有一个,就意味着无论如何都会有另一个孩子落选,选中的会开心,但是没有选中的肯定也非常失落。 他想起不久前的事情,画的事是与宁做错了。 可予安明明早就知道与宁拿走了他的画非但没有告诉他们,私下将事情处理掉,反而是选择在几乎可以毁掉与宁一生的重要场合将这件事公开。 他深深的叹口气。 只有一个的名额,会不会让两个原本关系就决裂的孩子关系变得更加糟糕? 鹿正青将心底隐隐的担忧压下去。 而此时,南市的警察终于找到回到家乡的王茹,经营着小店的女人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被警察,她苦笑一声,并不意外,她早知道这么一天会到来。 年近中年的女人,将乐乐推回到房间,她苦笑的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你们进来吧。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们。” * 周一午休结束后。 毛栗子头回到教室,看见予安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 他疑惑的问厚眼镜:“予安呢?” 厚眼镜挠挠头说:“予安中午就离开学校了,他好像去学校外面办事了,这个纸条是谁的?”他隐隐看到予安手机上在查医院的路,他担心的问予安是不是不舒服,予安说只是去检查,他才放心的。 他们正疑惑着,鹿予安回到教室,抽出椅子桌上来,右手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左手打开纸条。 鹿予安一看到纸条,眉梢就忍不住皱起。 字条上鹿与宁的字迹。 ——“我们在后山第三间教室谈一谈把。我会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鹿予安将目光放在后山废弃教室几个字上略微停顿,心里一个念头闪过。 鹿与宁要让他去后山教室谈什么? 他本来不想理会,但是这几天鹿与宁总是在他们班门口徘徊想要和他道歉,这已经引起不少他们班同学的注意力了。 鹿予安不怀疑再这样下去,鹿与宁会做出些更离谱的事情。 不如所幸和鹿与宁说清楚来。 放学后,鹿予安在后上的教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边不耐烦的等着鹿与宁。 但鹿与宁都没有来,反倒是鹿予安困了,趴在桌子上浅浅的睡了一下。 他睡得并不安稳,总隐隐觉得不安。 直到他压在底下的手机开始震动,将他震醒,他在在周围闻到一股糊味,才教室的窗户外面又一股浓烟,不远处火光冲天,这里着火了。 第44章 南市的机场。 莫因雪接连好几晚都没有睡好,一直在想外公的那个问题。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所以他试着回港城,想要利用空间的距离感,去让自己远离予安,恢复冷静,更理智的去思考。 可是才刚刚到飞机场,莫因雪就忍不住想道,他离开的这几天予安一个人在家怎么样? 他记不记得早点休息? 他会不会随意糊弄一日三餐? 鹿家的人如果由来骚扰他。他能不能应对。 他忍不住苦笑,这次刚刚到飞机场而已。 坐在副驾驶的助理将刚刚接到的电子调查报告调出来,犹豫的和莫因雪说:“莫总——我们找到入侵网络的人。” 莫因雪一眼就看出助理的不对劲,强打气精神问道:“是谁?” 助理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是夏易谦表少爷。” 莫因雪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夏易谦?易谦怎么会和鹿家扯上关系。 他皱着眉,飞速的滑动平板,看着刚刚发送过来的调查报告。 易谦竟然一直都在南市。 他为什么没有和自己说? 莫因雪一目十行,最后目光落在附在调查报告的一段视频。 他点开视频,视频中拍的比较模糊,是在静安中学的操场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静安中学的校服,他昨天才将予安的校服叠好,放进他房间。 放大数倍的画面中向来无法无天小疯子一样将港城搅得天翻地覆的表弟,像个乖孩子一样依偎在另一个少年身旁依赖的喊着:“哥哥——” 那个少年只有背影,可哪怕这样,莫因雪一眼也认出这是予安。 而易谦叫予安哥哥—— 莫因雪滑动屏幕的动作猛地停住。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揪住,再一点点松开,酸涩异常。 予安就是易谦心心念念的哥哥。 所以,予安—— 一旦明白“哥哥”两个字背后代表怎样沉重的过去,莫因雪呼吸瞬间都变得艰难起来。 害怕陌生人靠近的予安。 浑身都是陈年伤疤的予安。 右耳听不见的予安。 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些都是过往苦难留下的痕迹。 “回去——” 莫因雪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什么离开南市,和予安保持距离,都显得格外可笑,此刻只想要回到予安的身边,抱抱他的少年。 而少年的电话却始终打不通,予安很少会这样,他总是会及时交代自己的去向,不会让别人担心。 莫因雪心里莫名一阵心慌,他快速赶到静安中学,皱眉看着静安中学后山冒着的浓烟,他几乎直接一般失态的朝后山跑去,后山的入口已经被学校封锁线拦住。 封锁线外,夏易谦惨白着一张脸。 他抬头看着莫因雪,颤抖着指着火光颤抖无措道:“哥哥在火里面。” * 火光之中鹿予安心里一惊 ,连忙背起书包,拿起手机,往外面冲。 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后,他才稍微将提起的心放下来。 着火的并不是他所在的教室。 后山的废弃教室是建在缓坡上的一栋小楼。一楼有三间教室,他在的第三间教室位于最里面。而着火的是最外面的第一教室外面。 那间教室外堆满的座椅杂物,杂物之中都是各种木头易燃物,前面又是山林。杂物烧的格外厉害,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大片,隐隐有朝后山小树林蔓延的趋势,熊熊的火焰伴随浓烈的黑烟肆无忌惮的吞噬周围。 但所幸教室的前面是一大片废弃的院子,水泥地面平坦没有什么易燃物,火还没有蔓延到院子里,他可以从院子外侧避开火跑出教学楼。 在经过着火的第一教室的时候,他忍不住朝第一间教室看了过去。火光中全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黑烟几乎笼罩了所有窗户,从玻璃窗往教室里看,什么都看不到,但教室门关的紧紧的,里面是没有起火点的样子,火就是从外面开始的。 右耳听不见的他,在嘈杂环境下,自然也没有听见熊熊火焰之中,被火围着的第一教室里,鹿与宁一声又一声惊慌失措的—— “予安,予安——救救我。” 鹿与宁眼睁睁的看着予安只是冷漠的看了眼这里,扬长而去。 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鹿与宁几乎绝望的看着视频里的爸爸慌张道:“爸爸,怎么办?教室的门打不开,外面都是火,我快喘不过气了。” 他原本是想要找予安道歉的,那件事是他做错了,做错了就该付出代价,爸爸和哥哥一贯都是这样教导他的。 他愿意退出央美的推优,将这个名额让给予安,可是—— 原来予安这么恨他恨到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他被火烧死吗? 鹿与宁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但是这样并不意外,毕竟予安之前也是这样做的。 在视频中眼睁睁目睹鹿予安离开,鹿正青几乎目眦尽裂,他压下心中的慌张,冷静的朝与宁道:“别怕,我已经报警了,马上就有人过来。没事爸爸一直陪着你。” 而他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此刻他无法平静的心。 其实消防队离与宁的学校很近。 他报警灯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有学生报警了,消防队早已经出动,但从消防队到学校的路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消防车被堵在中间,原本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硬生生用了快半小时还没有到。 附近另一个支队,要来学校需要横跨晚高峰最拥堵的路段。 消防队短时间都赶不到。 鹿正青心里一沉,他还没有来得及朝超速行驶的司机催促道—— 坐在副驾驶的杜秘书脸色阴沉先开口道:“再开快一点!”他攥紧了手心,明明他一切计划的都好好的。消防队只要五分钟就能够赶到,可这一次偏偏—— 没有关系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起火点是在外面,静安中学当年的教学楼是鹿氏投资建造的,玻璃用的都只最耐高温的玻璃,只要玻璃还在,火一时半伙是烧不到里面的。 会没事的。 * 鹿与宁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浓烟,和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火光,他狠心将玻璃砸碎,试图将窗户的铁栏杆翘起来,但这却是徒劳,窗户上的铁栏杆被焊得死死的。 而破裂的窗户让窗外大股浓烟冲进教室。剧烈的浓烟几乎是立刻诱导了他的哮喘,他瞬间无法呼吸。 他从书包里找出气雾剂——自从那天哥哥说过不会有任何人帮他带气雾剂之后,鹿家所有的人被明令禁止携带药剂,他也习惯出门定时检查气雾剂和过敏药,他一开始以为自己会忘记的。 然而事实上从那一天起,他从未忘记过,他将抗过敏药吞下,把气雾剂对准喉咙。 缓缓将气雾剂吸入喉咙之后,他的呼吸平缓下来,可不断升高的温度和浓烟还是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用力最后的力气说:“爸爸,我害怕——” 就像小时候每一次他寻求爸爸庇护时候一样。 鹿与宁慢慢的失去了意识,手机滑落在地面,他的脑中闪现着他所有的回忆—— 他年幼时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着哥哥、爸爸和妈妈,然而突然有一天,爸爸被警察带走,温柔的妈妈像是变成了魔鬼,总是随意在他身上发泄这怒火,转头清醒过来又抱着他哭泣,他甚至一度害怕和妈妈独处,最后妈妈在她面前从高楼一跃而下,变成一滩刺目的红色。 他和哥哥被迫分开,而年幼的他被带到孤儿院。 一开始他是被几个家庭收养过得。 但是命运似乎在和他开玩笑,每一次被收养,他过不了多久就被各种各样的理由送回来。 比如,他们原本的孩子不喜欢他—— 比如,无法生育的夫妻突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被鹿家收养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讨好着他们,丝毫不敢行止踏错,他看着照片中那个孩子的样子——模仿着他的神态,穿着他穿过的颜色,兢兢业业的扮演着他们想要他成为的样子,只求他们可以收留他更久一些。 可哪怕这样,他依旧悲观的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被抛弃。 也许是那个孩子回来的时候,也许是他们厌倦的时候。 可是,他们什么都知道,哥哥会偷偷和他说,不喜欢红色可以不用强迫自己穿。 而直到那一次,爸爸抱着生病发烧的他跑道最近的医院,昏昏沉沉的他从爸爸怀里睁开眼睛,看着爸爸下巴冒出胡茬的时候,他才真正的融入鹿家。 他不在小心翼翼,像着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爱。 所以,鹿与宁用最后的力气说着:“爸爸、哥哥——” “谢谢你们——” 手机里鹿正青一愣,随即一声声焦急呼唤道:“与宁——与宁——” 可是手机那头已经没有了声音。 * 直到鹿予安跑出十几米外的安全距离,他才转身看着废弃教室那边的大火。 心里有丝怪异又熟悉感觉又再次升起。 前世也是在废弃教室这里,鹿与宁被邻居哥哥关在教室里,然后教室意外起火。 因为这附近已经废弃了,教室门口并没有监控。而将鹿与宁反锁在房间,又在起火时间点出现在进出后山监控里的邻居哥哥才会变成最大的嫌疑人。 今天的一切和那次惊人的相似。 他不得不多心起来,难道—— 忍不住看着教室对面隐蔽角落里的路灯,他看到那几处一闪而过的红光,他才放下心来。 一开始虽然地点和前世一样,但是他并没有多心。 不是他小看鹿与宁,鹿与宁不是那种豁出去用性命去诬陷他的人。 他又是提前一个小时到了这里,其实现在都还没有到他们约定的时间。 所以他一直认为鹿与宁还没有来。 可是看到和前世相似的一切。 鹿予安本该离开的脚步又停了下来,他转身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如果真的像他猜的那样—— 前世背后的人可以将鹿与宁关在着火的教室诬陷他,那么这一次一样可以。 而这一次火明显比前世还要大。 他最终还是转头朝第一间教室走去。 哪怕他在讨厌鹿与宁,也不意味着鹿与宁应该被活活烧死。 果然教室里面,有一道影子蜷缩在角落里,是鹿与宁。 教室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和前世一模一样,而教室里的鹿予安情况比前世还要糟糕一些。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不担心,反而有一种他们终于出手了的感觉,他冲了口气看向远处的路灯上的红光,才又看向房间里的鹿与宁。 他并不是圣人,但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无动于衷。 他朝教室里面大声吼着:“鹿与宁,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我数十下,我会将门撞开。你要是想活下去,就自己从里面跑出来。” 瘫倒在地上的鹿与宁眼眸动了动。 一楼的教室窗户都被铁栏杆焊死了,火已经蔓延到教室里面,唯一的出路是被拴住的大门,而现在火已经逼近到大门,但是还有有些距离。 他是可以试着打开大门的。 但是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他不由的想起前世自己几乎被火而毁掉的右手。他只能在保护自己的基础上去救鹿与宁。 他在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倒数结束,他一脚踹开已经燃烧变形的的大门,歪道的大门导向一边,鹿予安连忙往一侧躲开,用身体挡住掉下来的门,火光熏得他睁不开眼睛,炙热的温度瞬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强忍着肩膀的疼痛,迅速的朝远处跑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空气的流通让火焰迅速的从教室外烧到了教室内,教室门已经被火焰围住。 好在他已经退回到的院子外。 他默默的站在院子最远的一边,看着被火光遮住的大门,他只能帮鹿与宁到这一步了。 火光之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从火中冲了出来。 鹿予安松了口气拽着鹿与宁的手,拖着鹿与宁离开教学楼。 直到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才精疲力尽的将鹿与宁扔在地上。他还没喘过气,就被人猛地抱在怀里,那人将他抱得紧紧的,淡淡的桦木香气萦绕在身边,在周围焦味中格外明显,鹿予安一愣,将自己放松靠着那个人身上。 莫因雪将额头抵在予安的发间上,看着予安从火焰中跑出来,他那一刻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这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他怎么可能放心的下,予安放在视线之外,珍宝就应该被深藏保护,而不是任其经历风雨。 而此时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终于从远处响起。 * 鹿正青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鹿予安和鹿与宁分别坐在两边,旁边满是火灾后的灰烬,莫因雪和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少年围在鹿予安身边,他看起来除了衣服有一些烧黑的痕迹外,整个人并没有什么大碍。 鹿予安目光和鹿正青父子两对上,然后淡漠的错开。 鹿望北看着他正想要上前,而另一边传来鹿与宁的痛哼,鹿望北犹豫一会儿还是往鹿与宁那里走去。 鹿与宁脏兮兮的呆呆的坐在救护车上,孤身一人脸色惨白,急救车上的医生正在和他紧急处理他身上触目惊心的灼伤。 鹿正青满腔都是怒火,终于在看到鹿与宁那一刻绷不住了。 他忍着一口气走到鹿与宁身边看他的情况,脸色惨白的鹿与宁抬起头看着他的瞬间,眼眶顿时满是泪水,从救护车上跳了下来扑倒了他的怀里说:“爸爸、哥哥,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要死在大火里面了。 鹿正青心里不由的也一酸,内心对鹿与宁冒认画的责怪也淡了许多,他心中酸涩,心疼的摸了摸鹿与宁:“别说这种话!现在你不是好好的吗!” 他没有想到哪怕在那么危机的时候,鹿与宁心里想到的还是他和望北。 哪怕偶尔做错,与宁还是他们记忆中的好孩子。 而他的目光忍不住的看向鹿予安,心情复杂。 视频中予安冷漠从绝望的与宁面前走开的画面,不停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理智上知道,予安不救与宁是情有可缘的,他不能要求予安去原谅与宁。 可如果消防车没有赶到的话,他简直不敢想象鹿与宁会怎样。 这一次可以说是与宁有错在先,拿走了予安的画,可予安也如愿让与宁付出了惨痛代价,这样还不够吗? 而上一次在家里,与宁哮喘病发作,予安也是这样漠然。那时候与宁可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一时间,哪怕鹿正青想要告诉自己予安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气头上,合理化予安的行为,他心里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真的是这个样子的吗? 还是予安本就恨不得与宁去死呢? 而正在这时,火警找到一段视频走过来,询问道:“你们谁认识视频中那个人,这场火不像是意外啊。着火点像是故意有人放火。”那是他们从学校监控里调出的一段视频,监控的是后山唯一的入口。 在起火的时间段,只有视频中的那个人出现了。 鹿与宁看着视频里的人,呆呆的摇头,他不认识视频中的人。 鹿正青却愣在原地,看着满臂的纹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不是予安的朋友吗? 瞬间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想法冒出来。 难不成—— 难不成是予安—— 不,不可能是予安的,予安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啊。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不然还能是谁呢?怎么会那么巧,他的那个朋友刚好就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予安那个朋友年少时就因为纵火罪进过少管所。 火警注意道鹿正青的异样,对视一眼问道:“你认识吗?” 鹿正青神色复杂的看着予安,低头说:“不——我不认识——” 予安是他的孩子,他不可能不维护予安。只不过——他看向受伤的鹿与宁就更加愧疚了。 可他视线之中的鹿予安非但对整件事没有丝毫的愧疚,甚至还若无其事靠着在一边树下玩着手机。 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够硬成这个样子。 鹿正青终于忍不住,快步朝鹿予安走过来,一把将他的手机扔在地上,强忍着怒意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与宁是你的弟弟,无论如何他都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陪在予安身边的厚眼镜被鹿正青吓到,他不明白为什么予安的父亲看起来非但不担心予安,还很生气。 “我没有。”猝不及防的鹿予安抬起头,看着鹿正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愤怒,他站起来,脊背传来剧烈的疼痛,他身体微微僵硬,还是强忍着捡起手机,擦了擦手机上的灰尘说道:“还有,鹿与宁并不是我的弟弟。”他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和鹿正青辩驳上,态度非常冷淡。 他无所谓的态度更是激怒了鹿正青。在鹿正青看来,他还在狡辩。 他那个时候分明看到,火还没有烧到门口,甚至还隔得很远。 只要予安稍微伸出手将反扣的门打开,与宁就能获救。 但予安却那样走开了。 更让他寒心的是予安这时的回答。 哪怕鹿正青给予安找了千万个借口,还是抵不住他此刻的心凉,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被关在里面,也不应该就这样离开,更何况是活生生还共同生活过的人呢? 而鹿予安的在意竟然只是与宁不是他的弟弟。 “唉,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啊,与宁手伤成这样能不能参加明天的面试啊。”远处的声音传到鹿正青的耳朵里。 鹿正青浑身一僵。 是啊,面试就是在明天,而这样子的与宁是没有办法参加面试的,如果与宁不参加面试,参加面试的就只有予安一个人。 他忍不住看向予安,哪怕他在极力否认,他心里也不寒而栗,渐渐的开始相信那个他不想相信的事实。他刚刚极力否认的那个答案。 而与宁被反扣着的教室门,究竟是别人的恶作剧,还是—— 予安的蓄意为之? 和火警沟通好的莫因雪,看着鹿正青咄咄逼人的态度,这时快步走了过来,将予安保护道身后皱眉说:“予安他需要去医院,请你让一让。” 而鹿望北也挡在爸爸前面说:“一定有误会。” 若不是莫因雪对予安不管不顾,予安又怎么会变成这样,鹿正青心里更是怒火中烧,他不管不顾的朝鹿望北说:“你知不知道予安做了什么?与宁被关在教室里求救的时候,予安就在外面,他听到了,他一伸手就能将与宁救出来,但是他却走了——就那样走了。” 哪怕到了这样的时候,鹿正青还是给鹿予安留了最后一点颜面,没有在周围老师同学都在的情况下,说出他放火的事实。 予安毕竟是他的孩子。 鹿望北一愣,看向予安,眼神中有一丝动摇。 莫因雪没有丝毫犹豫反驳道:“不可能。” 旁边的厚眼镜也忍不住小声辩驳的道:“予安不是这样子的人啊!” 莫因雪几乎是被气笑了,他看着予安拖着鹿与宁出来的,怎么在鹿正青嘴里就变成了予安见死不救了?他正要反驳—— “因为我听不见。” 鹿予安并不算大的声音却打断了莫因雪的话。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并不清晰。 但是却让所有人都呆住。 鹿正青和鹿望北怔愣的看着鹿予安,似乎不懂鹿予安这话是什么意思。 予安说自己听不见?怎么可能呢? 鹿予安冷淡的将诊断书扔在鹿正青身上,这是他今天中午第一次去医院检测得到的结果。 他指着自己的右耳说:“因为我这个耳朵听不见,所以我没有听到鹿与宁的求救。这个理由足够了吗?” 鹿正青几乎以为自己的听错了,他呆呆的看着鹿予安,几乎是茫然的颤抖着手下意识打开鹿予安扔给他的一张纸。 对折的纸,鹿正青却试了好几次,才将它打开。 纸上黑白分明诊断,右耳重度听力损失七年。 上面是鹿予安的名字。 可是予安怎么会听不见呢?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呢? 厚眼镜嘴巴张的老大,突然明白为什么予安总是听不清他说话,总有些同学说予安高冷,不爱搭理人,他想要去安慰予安,但是他看着予安爸爸和哥哥好像一点都不会知道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啊。 要知道他只是予安同桌几个月,其实就已经能察觉到予安听力不太好,只是没有往听不见去想而已啊。 他们都是予安最亲近的人啊,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厚眼镜突然没有来由的为予安感到难过。 莫因雪却忍不住出声道:“予安——” 鹿予安看懂了莫因雪眼中的担忧,他脸色有些苍白,但是他已经不再是当初无法接受事实的他了。 他现在已经能够坦然的接受这个事实。 鹿予安的一字一句像是敲击在他们心里。 去和予安相处的每一次细节,每一次他们觉得奇怪却又忽略过去的细微的点,一下子就全都有了答案。 鹿正青脸色几乎没有了血色,他快步走到鹿予安身边,左手想要触碰鹿予安的右耳,但是鹿予安却一侧身将鹿正青躲过去了。 鹿正青看向予安双眼,他突然意识到,此刻予安看着他眼中的厌恶和排斥几乎不加掩饰。 他在予安眼中似乎连个陌生人都不如,他动了动嘴唇,却发现不过片刻他的嗓子艰涩的可怕。他想问很多,想问予安右耳是什么时候听不见的?想要立刻带予安去最好的医院。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予安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 予安说:“鹿正青,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可以吗?” 第45章 以后不再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鹿正青似乎无法理解这几个词,他茫然看向予安。 他可是予安的爸爸啊,他还要看着予安长大成家,等到死后与妻子相遇,把孩子们的事情告诉她,他们怎么可能不见面呢? 鹿正青嘴唇微动,声音艰涩:“予安,别说气话——”他的声音喑哑的几乎听不见。 但是,他的话却只说了一半—— 鹿予安却打断道:“鹿正青——” 少年看着鹿正青的脸,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对鹿正青而言最残忍的说:“你知道你刚刚那个音量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不见吧。” 鹿予安只不过在陈述着客观的事实,甚至他只是想让站在他右侧的鹿正青将声音放大一些,他懒得去读鹿正青的唇语而已。 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鹿正青如遭雷击,怔愣在原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诊断书上官方一句“右耳重度听力损失”究竟对予安意味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手心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那张纸似乎有千斤那么重,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鹿正青茫然的环视四周,却发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予安身上,人群注视中的少年单薄的可怕,那一瞬间,他看到少年几乎是僵硬的脊背。 他突然意识到在没有人会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自己的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那些或惊讶、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落在予安身上,那些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哪怕这些眼光并没有什么恶意。 承认自己听不见,这几乎是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的撕开给别人开看。 他向来知道予安骨子里是很骄傲的。 但是他却——逼着他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自己的伤口。 他是本该站出来,为他的孩子挡住这些视线的人,为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而他却变成了那个将自己孩子推出去的人,他就是风雨本身。 多么可笑。 他嘲讽一笑,他应该知道的。 怎么会有一个父亲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听不见呢?而他非但不知道,甚至还以此为理由指责他的孩子为什么不去救人。 “对不起,予安。”鹿正青终于开口,他胸前几乎像是压着什么东西,重的几乎无法呼吸,他极其少见的称得上是惊慌失措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怪你没有去救与宁的。”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让鹿正青心慌,甚至在他都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 终于鹿予安说了话,他平淡的说了句:“所以,你到现在还是认为我没有救鹿与宁,对吗?”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鹿正青回答不上来。 而这时,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消防员队长显然误会了什么。 消防员队长扛着水管朝鹿正青由衷说:“你真应该感谢这个孩子。要不是他逃出来后,发现不对劲,又跑回火场将门踹开,你家孩子怕是凶多吉少。” 他对鹿正青有印象,一直陪在另一个孩子身边,大概是他的家长,所以消防员队长只误以为鹿正青是来向救人的孩子道谢的。 “是予安救了与宁?”鹿正青低声喃喃道。 消防员队长却误以为他不相信,连忙说:“在火里救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常年和火打交道的他们非常清楚,在火中救人,绝对不是和普通人想的那样简单。逼近火焰时,火焰灼烤在人皮肤上几乎可以将人烤熟的高温,足够让每一个人心生胆怯。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特别是那个孩子已经跑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没有非凡的勇气和冷静的思考是绝对不可能在返回火场中救人的。 想到这里消防员队长看向鹿予安的眼神中带着赞赏:“是个有胆色的好孩子!” 消防员队长无意间的话。 却让鹿正青怔愣在原地,他动了动喉咙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艰涩的可怕说:“予安,他也是我的孩子。” 消防队员却是一愣,眼睛里却全是怀疑。他分明看到这个男人一直围在另一个孩子身边,这不加掩饰的怀疑落入鹿正青的眼里,让他内心一阵刺痛。 是什么样的父亲,竟然连父亲的身份都会被人怀疑。 事实的真相和他以为的真相完全不同。 是予安救了与宁。而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他才意识到少年那句话中深深的失望。 他看着站在远处的冷漠少年,他看到消防员眼中对他不加掩饰赞赏。眼前的少年和他记忆中完全不一样。 鹿正青才此刻才清晰意识到,明明应该是予安父亲的他却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予安。 一瞬间愧疚几乎将他淹没,他的脚步一踉跄,几乎是握住身边长子的手才站稳,他想要和予安解释。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可悲什么也无法为自己辩驳不出来。 因为在那一刻,他就是那样想的,他已经默认了予安是有罪的。 鹿予安却开口说话了,他深深的看向鹿正青,一字一句的问:“我究竟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的突兀,就连鹿正青都怔愣的看向他。 “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杀人放火都不奇怪。”鹿予安歪着头看向鹿正青,“所以你才从来都没有想过问问我?”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鹿正青心中是多么的不堪。好像世上所有恶毒的事情,他都能够做的出来。 在他们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有多丑恶。 鹿予安看到了消防员将视频给鹿正青看了。 他知道鹿正青在想什么——鹿正青怀疑火是他放的,是他故意要烧死鹿与宁。 只要鹿正青来问他,他就会像消防员来问他时候一样,将手机中的视频给他看。 自从知道手机号码的事情之后,他就联系律师伯伯以妈妈创建基金的名义给了静安中学一笔捐赠,用于在静安中学教室门口装摄像头,而前世发生火灾的教室,更是装了最隐蔽的摄像头,这件事全程没有鹿氏相关人员参加,甚至在他的强调下,学校知道的人都不多。 他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利用自己两世的记忆守株待兔,而他也确实守到了一些东西。 可是,每一次鹿正青似乎都毫不怀疑的默认是他做的,甚至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真的很累了。每一次和鹿家父子相处,他都会有深深的疲惫感,原来血缘也会成为深深的负担。 所以这一次鹿予安又再次重复,轻飘飘却坚定的说:“鹿正青,我能不能断绝我们父子关系?” 他们都放手,不再沉溺过去。他忘记他记忆的爸爸和哥哥,他不在执着找到他过去中的那个家。而鹿家的父子也能够摆脱他。 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被父母喜欢的。 被爱是一种幸运,不被爱也并非是罪不可恕。 只不过他曾经觉得自己被爱过,所以才格外无法释怀,而现在他已经决定彻底和自己心里的执念和解。 他对鹿正青认真的说:“我已经和律师伯伯咨询过怎么解除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有些难。但是我们可以互相约定不在骚扰对方。”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个想法了,甚至已经认真问过所有事情。 因为他们的血缘,他们血缘上的父子关系很难被断绝,但是他们可以彼此约定互不打扰对方。 “我可以将我在鹿家花的所有钱都还给你们,以后如果你需要我赡养,我也会将钱打给你。”鹿予安眼神中总算有了一丝快乐,声音忍不住带着轻快,“只要我们以后不要在见面了,什么都可以。” 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敲击在鹿正青的心里。 他能够察觉出予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正是因为真心,他才知道原来予安一进厌恶他们到这个地步了吗? 可是—— 予安是他的孩子啊,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的?他记得最初见到予安时候,予安永远都在追随着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濡慕的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后都是深深的依赖和信任,每一次期待的叫着他爸爸的时候。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予安多久没有再叫过他爸爸。 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见了。 他该如何去见予安的妈妈? 鹿正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刀割般的刺痛压下去,他努力勾起唇角笑了笑,但是这个笑容比哭还可怕,鹿正青说:“予安,我知道你在生爸爸的气,都是爸爸的错,爸爸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你再给爸爸一个机会可不可以?” 鹿予安眼中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他抬起头看着鹿正青沉默了片刻反问说:“机会?” 他忽然一笑,指着另一边的鹿与宁,轻轻说:“那我和鹿与宁,你只能留下一个?我留下,你把鹿与宁送走,可以吗?” “予安——”鹿正青没有想到予安会提出这个。将与宁送走—— 为什么予安的条件偏偏是这个呢?除了这个他什么都能够答应。在他心中与宁也是他的孩子啊。 他几乎不敢去看予安的眼睛,他低头支支吾吾说:“与宁他没有做错,与宁他只是你的弟弟,都是爸爸做错了,你无论怎么样责怪爸爸都是应该的,我保证以后会对你们一视同仁——” 鹿予安平静的听着鹿正青这一番说辞。他知道鹿正青是不可能放弃鹿与宁的。 并不是对所有的家庭而言,血缘会重于一切。他也曾经认为他和家人的联系是重于血缘的,他们灵魂是相互依偎。 但是他后面发现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 也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是被爱的,他只不过不是那个被偏爱的那个。 他曾经因为这个反复怀疑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可是现在—— 他扭头看着莫因雪。 谢谢莫因雪让他知道,原来从来都不是他不够好,他其实也还是一个挺不错的人。 鹿予安早就知道答案,他心中已经没有了这个困扰他两世的执念。但他人生的剧变从这个执念开始,也应该从这个执念结束。 这是他八年来,最后一次将自己和鹿与宁置于天平的两端,他终于不用再被反复的放弃而感到痛苦保受折磨。 这困扰他八年的噩梦终于要在此刻结束了。 所以鹿予安只是如释重负的说:“没有以后了,鹿正青。八年了。”他长长松了口气,从心里由衷的笑了笑说,“你大概不知道曾经我每次看到你会有多痛苦。” 每一次都像是溃烂依旧的伤口被血淋淋的重新撕裂开。 他转身朝莫因雪说:“我们回家吧。” 他的背其实还有些疼,但是他没有关系,他知道他总是很容易痛的,这一点在长达数年的折磨中都没有改变过,只不过他对疼痛的忍耐力变得异常高。 而他离开的动作却像是刺激道鹿正青。 鹿正青几乎是下意识的去扯住鹿予安的手臂,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如果今天他让予安走了,他们父子之间大概真的没有以后了。 可是他分明没有用力。 而少年却像是受到极大刺激一样,摔到在地上,因痛苦而蜷缩在地。 鹿正青愣愣看着自己的手。 莫因雪连忙将少年抱起,扯开少年的外套,发现少年后背全都是渗出鲜红的血,只不过被外套遮盖住了,他脑中一片空白,手足无措的抱着少年,朝救护车上还没有走的医生大声喊道:“医生!医生!” 给鹿与宁处理伤口的医生连忙将伤的并不重的鹿与宁推到一边。 医生看到少年衣服背后大片血色,一下子就明白,这孩子本就有外伤,刚刚一下子又被撕裂开。 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能够忍耐这么久呢。 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医生就要将少年的衣服脱下来。 恢复些许意识的少年却小声死死的攥住了自己的衣服。 莫因雪明白少年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周围的众人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他将少年抱起,对医生说:“去急救车上可以吗?” 医生一愣,似乎意识到什么,点点头。 急救车上,医生将少年的衣服脱下,看着少年的身体就一愣,难以置信的看向跟过来的鹿正青。 少年本该光滑的皮肤上满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粗粗看去就有刀割,鞭痕,烫伤,这些伤口如同狰狞的虫子几乎遍布少年每一寸肌肤。 鹿正青也看在眼里,那一刻仿佛有人在他头顶重重敲击了一下,他一瞬间一片空白,片刻后才恢复意识,身体剧烈的颤抖。 他先是迷茫,然后是震惊,予安身上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疤痕。 是谁做了这些?一瞬间愤怒涌上了他的脑海,他几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杀了留下伤疤的人。 他想起了小时候抱在他怀里,连摔跤都要哄半天才能止住泪水的小团子,和眼前这个几乎惨白消瘦全身都是伤痕的少年,几乎没有一点相似的。 这一刻他才明白,分别的十多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作为父亲,孩子的保护者,将他的孩子独自留在可怕又危险的世界,整整十多年。 他颤抖着手触碰那些伤口,哪怕知道伤口已经愈合,可是在鹿正青眼里却看到它们还在留着鲜血,血肉翻飞的样子,每一道伤痕都是曾经的痛苦,他的孩子究竟遭遇了什么。 而在他即将触碰道予安的一瞬间,医生伸出手将他拦住冷漠而警惕的说:“你别靠近,你再靠近我就要报警了。” 他是在医院里工作多年的医生,第一眼就认出这些伤口的来由。这绝对不是普通意外能够造成的。 而这个声称是孩子父亲的就是第一嫌疑人。 医生几乎是鄙夷的看了鹿正青,而一道狰狞红肿的伤口横亘少年整个脊背,这道伤疤在少年满是伤痕的皮肤上也是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医生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受伤的!” 鹿正青脸色难看答不上来,他甚至刚刚才知道予安受伤了。 莫因雪几乎立刻就猜到:“是门!是救鹿与宁的时候,门砸到予安身上了”。他内心愧疚不已,他知道少年是一个对自己粗枝大意的人,他不应该听到予安说没有事就放心的。 他应该坚持给予安看伤的。 医生看向鹿正青的眼神更是冷冷的,他转头朝鹿予安说:“要缝针,但是我先给你处理伤口止血。” 脸色惨白的鹿予安小声喘着气靠着莫因雪身上,莫因雪心疼的将下巴靠在鹿予安的头顶。 而这时,两个装着休闲服,干练精悍的男人从人群中走了过来,他们环视四周,最后落在救护车上的鹿予安身上。 他们也知道时机不对,但是情况实在是急迫,他们几乎是一确定,就立刻赶了过来,所以只是神情柔和问:“你好,我是南市警察,请问你是鹿予安吗? 正在处理伤口的鹿予安点点头,苍白的小脸看向警察说:“对,我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便衣警察对视一眼,松了口气,看着少年的眼神带着钦佩说:“根据当年你留下的DNA,和证人也是受害人之一的王茹口供,当初211特大拐卖案,你也是受害人之一对吗?” 拐卖——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脑中一片空白。 鹿正青和鹿望北愣愣看着鹿予安,他们都知道211特大拐卖案——他们都知道那是十多年前手段极其残忍的拐卖案。甚至现在鹿氏不少资助儿童都是当初这个案子的受害人。 可是这样的拐卖案和予安有什么关系呢? 王茹不是予安的养母吗?怎么又会是拐卖案的受害人和证人呢? 鹿正青看到予安满身伤痕,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往日只在纸面中看到的惨无人道的经历,在这一刻终于一一和予安身上的伤痕对上。 那些烫伤,那些鞭痕。 他嘴里忍不住低声重复道:“不可能的——不会的——” 可是他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鹿予安。而鹿予安只是平静的看着点点头说:“是,我被他们关起来五年。” 五年! 整整五年! 鹿正青记得211案件破案的时间,是在七年前,这就意味着—— 予安从五岁到十岁都在那个地方——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他的予安呢? 鹿正青胸前宛如无数的利针,一下一下的往他胸口扎,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敢想象脑海中那个娇气爱哭的孩子经历了什么,才会这样满身都是伤痕。 可五岁的与宁在做什么? 应该是每天坐着轿车去学校,或者是去老师那里学钢琴,亦或者是跟着他们去国外旅行。这些一下子变成一把把利刃狠狠的扎向他的心,他如同被万仞穿心。 而五岁的予安呢? 便衣警察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小心翼翼的问道:“当初记下所有名字的那个孩子是你吗?” 记下所有孩子的名字—— 不久前几天,刷屏所有社交软的那个孩子吗? 狭小的救护车内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鹿予安身上,而鹿予安缓缓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便衣警察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一边一直听着的医生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予安说:“你就是那个‘哥哥’啊。”他想到孩子曾经做的事,他手下给予安清理伤口的动作都轻了不少。 鹿正青此刻强烈的想要和予安说什么。 而直到救护车将鹿予安带走。 医生连救护车都没有让他们靠近。 鹿正青和鹿望北失魂落魄的开车跟去医院。他们如何放心的下予安。 鹿与宁在远处看着他们神色黯淡。 夏易谦却恨恨的盯着他们,他们的去路拦住笑了笑走到鹿正青面前说:“鹿伯伯。” 鹿正青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但是莫易谦看着鹿正青笑嘻嘻不认生的说:“我以前见过你,你还记得吗?” 鹿正青哪里有心思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说话。 夏易谦却自顾自的说道:“你当然不记得啦。我来提醒一下你,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的隔壁省省会。” “当时在中央广场那里,那是隆冬,那一年可真是冷,有个小乞丐抱着另一个大一点的小乞丐,挡在你身边。” 鹿正青几乎茫然,他并不记得这件事,他思索很久才隐隐记者似乎隐隐约约有这件事,这个今天有什么关系。 夏易谦杏仁眼中满是恶毒,他的声音带着渗人的凉意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病得很重的孩子——对就是那个瘦瘦的大一点的乞丐,他当时正在发烧,可是他没有药,只能烧的迷迷糊糊,那个烧的只剩下半条命的孩子用尽全部的力气抓住了你的裤脚。” “而你急着要带你的孩子去看病,一点点将自己的裤脚抽走。” 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那个小乞丐,当时嘴巴里还说了一句话——” “你大概不记得,但是我听的很清楚啊。” 鹿正青隐隐已经意识到什么他脸色惨白,嘴巴颤动道:“不——不会——” 但是少年的话却打破他最后一丝希望。 莫易谦笑着笑着眼中却有了泪光:“哥哥叫的——就是爸爸啊。” 因为前一夜替他受罚,冬夜哥哥被关在门外整整一夜,那几天哥哥都病的迷迷糊糊,他几乎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爸爸那两个字就几乎耗尽了哥哥全部的力气。 “哥哥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家人的名字,他忘记了所有和自己过往有关的东西。” 莫易谦轻轻的说:“他唯独记者他的爸爸。” 可惜被哥哥视作救赎和英雄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哥哥那一次病的很重,等病好之后,哥哥的右耳就听不见了。” 那次生病几乎消耗了哥哥所有的心神,甚至那群人以为哥哥已经活不了,准备将哥哥丢在河里。 而哥哥却熬过来了。 只是醒来的哥哥变得异常沉默,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爸爸。 就像是命运的笑话。 八年前的冬天。 两个孩子第一次在不知情的时候被放在天平的两端。 而他们的命运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一个失去了他的信仰和家,另一个重新找到了他的希望和家。 “不——”鹿正青几乎是痛苦的嘶吼着。 然而夏易谦却还嫌不够:“你知道哥哥,一直和我们说,他的爸爸一定会保护他的,一定会救他的。” “原来你就是这样救哥哥的吗?” 而这一句话终于击溃了鹿正青以临近失控的心理防线。他的脑海里不停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个蜷缩在街角,满脸乌黑的孩子死死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而他一点点将自己的裤脚,从孩子的手心抽走,他甚至连回头都没有回头一眼。 他怎么会,怎么能? 他怎么能连自己的孩子的都认不出来呢? 他怎么能在自己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呢? 他怎么能将自己的孩子活生生推回地狱呢。 天啊,他都做了什么! 鹿正青什么都顾不上,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将脸深深的埋进双手之中,脸颊一片冰凉。 夏易谦恶意的看着鹿正青的脸,擦了擦眼底的泪光,心里只觉得痛快。 凭什么只有哥哥记得呢 明明是大家一起的承诺,为什么只有哥哥记得呢? 夏易谦说完笑着擦干净泪光扬长而去。 他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不够,这些远远还不够。 “爸爸!”鹿与宁看着失魂落魄的爸爸,连忙跑上去要将他扶起。 可是他触碰到鹿正青的那一刻。鹿正青却后闪躲,甚至伸出手将鹿与宁推到一边。 鹿与宁不可置信的看着爸爸。 第46章 鹿正青也并非本意,将鹿与宁推到地上之后,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又看看摔倒在地上的鹿与宁,神色复杂。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在那一瞬间他没有办法接受鹿与宁。 他们两个年纪相仿,鹿正青一看到与宁的脸就会忍不住想起当初的予安。 他回想起当初他是怎么抱着与宁,冷漠的从予安眼前一步步离开的。他很想告诉予安,那时他将生病的与宁送到医院后,曾经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把街头的孩子们接到医院的。 只不过司机赶到的时候,街头已经找不到他们。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几乎不敢想象当初予安是多么绝望。 鹿正青更接受不了带给予安这样绝望的是他自己。 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些自从妻子去世后,就被他放在最深处未曾打开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 记忆里,雷雨交加的夜晚,小小的予安拖着猴子玩偶,哇哇大哭的赤着脚从房间跑出来,推开他的卧室门探出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而他无奈将予安抱起,放在他和妻子的中间,他搂紧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泣的小团子,不停的保证—— “爸爸会永远保护你的。” “那……那……如果……爸爸不在呢?”小予安擦着眼泪,搂住小猴子,奶声奶气的怀疑问道。 第二天,年幼稚嫩的予安坐在他的肩膀上,他们拿着明黄色的颜料,在予安的房间墙壁上一起绘制一颗颗小星星,他对予安说:“如果爸爸不在,这些小星星会帮爸爸陪着安安,如果安安想爸爸了,就告诉它们,它们会告诉爸爸的。” 予安咯咯笑着搂着他,依赖的附在他的耳朵边转动着小眼珠说:“安安最喜欢爸爸啦。” 而那时和家人们在一起的他,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发誓要守护他的亲人,一辈子为他们遮风挡雨。 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呢。 而现在,与宁每一次叫他爸爸,他就会忍不住想起与宁在他身边的时候,予安究竟在经历过什么? 他是不是无数次在绝望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渴望着他最爱的爸爸去救他。 可他却还一直可笑的去责怪为什么予安对与宁那么苛刻? 如何能不苛刻呢?在绝望中的予安亲眼看着自己抛下他,抱着与宁去医院,他失去了他的听力。 鹿正青知道这不是与宁的错。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直视与宁的眼睛,他害怕透过与宁的瞳孔看到那个蜷缩在街角瑟瑟发抖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声声泣诉着—— “爸爸,你为什么要扔下我。” 所以,鹿正青只能嘴唇嗫嚅着说:“对不起,与宁。”他错开视线,不敢去看与宁,他只能踉踉跄跄的奔向医院——予安还在医院里。 最终是鹿望北疲惫的将鹿与宁扶起,他再次像当初妈妈过世一样默默收拾烂摊子,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与宁,你别怪爸爸,他只是需要时间。” 鹿与宁勉强笑笑,故作轻快的说:“哥哥,没事,我知道的,我不会怪爸爸的。”可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和爸爸真的能变回以前的样子吗? 那些是他的错吗?当时他也才只有九岁啊。 鹿望北眼中也全是迷茫,向来意气风发的青年总裁,像是失去了眼底所有的光。 他想着,他娇气的弟弟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因为救哥哥而早产生下,只度过了不到五年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快乐时光。然后掉在水里九死一生,在穷凶极恶的罪犯手里绝望中苟且偷生,在日以继夜的家暴中保护养母。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爸爸和哥哥来救他。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时他的爸爸和哥哥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而他最爱的妈妈也在他毫无所知的时候永远离开了他。 他开始后悔—— 如果他当初能够发现予安过去的经历,提前去隔壁省调查是不是就不会像这一次一样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以为是,予安和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而现在,哪怕他极力阻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晚了。 * 医院急诊室里。 医生处理好鹿予安背上的伤口,终于将最后一针缝好,医生开玩笑说:“小‘哥哥’,我可用尽了我毕生所学,保证伤口不留疤痕。” 医生以前在整容外科待过,原本像这种急诊的外伤,是不会用这样复杂又耗时的针法的。 但是知道少年的经历之后,医生还是选择用这样耗时的方法,他只是想——少年满身伤疤的身体能够少一道伤疤。 医生除了外伤药之外,还给鹿予安开了很多祛疤药。 少年脸色白的有些吓人,黑发贴在冒冷汗的额头,光裸的上半身没有一丝赘肉,肩胛骨漂亮的线条近乎凌厉,整个人像是漂亮而有攻击性的小豹子。 而此刻听到医生调侃的,他的耳垂忍不住泛红说;“叫我名字就可以。” 鹿予安毕竟是个高中生,一心扑在学习上,他向来也不喜欢社交软件,基本称得上是与世隔绝,他这几天虽然课间听到同学们说起“哥哥”。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是他自己。 虽然以前都是这样被弟弟妹妹叫的。但是这样被调侃的叫出来他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交代完注意事项后,莫因雪给鹿予安披上外套,两人一走出来。靠着医院走廊的鹿正青和鹿望北几乎是立刻就围了过来。 然而鹿予安却是戒备的后退一步,他不明白,他还有什么没有说清楚吗? 为什么他们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鹿正青沙哑的说道:“予安——对不起,原谅爸爸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当初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呢?”他说的有些混乱,甚至可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 但是他说出“认不出”的来时候。 鹿予安冷漠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扭头看向靠在墙上低头用手指玩着书包带子的夏易谦。 果然谦谦朝他露出一个他们活该的表情。 鹿予安叹口气,他知道谦谦什么都说出来了。他并不奇怪,谦谦的记忆力很好,向来是孩子们里最聪明的一个,他偷偷捡来一些小学课本,教孩子们的时候,谦谦总是学的最快的,他能够认出鹿正青并不奇怪。 而每一个爸爸对孩子而言都是特殊的,对他而言,哪怕他忘记了所有,甚至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鹿正青的脸他都牢牢的记住,从没有忘记过。 所以当初的他在病得几乎死掉的时候,鹿正青出现的那一刻,他真的是以为他终于等到了希望,等到了爸爸来救他的那一天,那一刻有多狂喜,那么鹿正青抱着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那一刻,他就有多绝望。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答应了王茹的要求,因为他知道他的家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放弃了寻找他的家人,他独自一人也能够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直到他遇到了李老头,李老头带他再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亲情,他又再次想起了曾经的家,而李老头临终时候希望有亲人陪着他,所以在鹿家找回来的时候,他犹豫再三还是跟着他们回到了鹿家。 而在见到鹿正青和鹿望北的一瞬间,他们两个和他记忆中的爸爸和哥哥样子重合。对鹿正青的濡慕冲淡了一切,他甚至自己为鹿正青找了无数的理由—— 已经过去五年了,他的变化太大。 鹿正青没有认出他并不是他的错。 他窃喜命运终于将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了,直到他看到了鹿与宁的存在。 他看着鹿与宁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当初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孩子,他知道他本该像一个哥哥一样爱护照顾着这个代替他陪伴妈妈走完最后一程的弟弟的。 但是他真的做不到。 谁都可以待在这个家,唯独鹿与宁不可以。 鹿予安有时候回想一切是不是都是命运的捉弄,如果当初他没有看到鹿正青抱着鹿与宁离开,他是不是就能够接受鹿与宁,他们一家就能够像鹿正青所希望的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鹿予安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瞬间,他后退一步和鹿正青拉开距离冷漠而认真的说:“如果我说我原谅你的话,你能够永远不来打扰我吗?” 这句话却让鹿正青的心一片冰凉。 而这时在门口准备等着接鹿予安做笔录的便衣警察看了眼鹿予安说:“需要我们帮忙吗?” 鹿予安点点头。 两个便衣警察不容拒绝的将鹿正青和鹿望北请走。 等到在警局做完笔录后,两人并肩的走着,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鹿予安突然漫不经心的说:“莫因雪,你今天不是要回港城吗?”他是知道莫因雪今天本该离开的,他并非是一无所觉,他能够察觉道这段时间莫因雪的古怪。 莫因雪脚步一顿:“不去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美好的东西大家都想拥有,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鹿予安嘴角翘起问道:“你不会回去了吗?” 莫因雪补充:“以后都不会回去了。” 鹿予安这才下定决心说道:“你明天带我去做检查,可以吗?” 莫因雪温柔的看着他说:“你决定了吗?” 鹿予安点了点头,他已经准备好了,放下执念和过去的所有告别。 第二天,莫因雪联系了早已找好的专家。在他知道予安右耳有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联系好了专家。 比起鹿予安自己跑去做的检测,专家检测的更加详细。 虽然说是检查,但是其实更像是一次正式评估鹿予安是否具备做人工耳蜗手术的条件,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公布结果的时候,鹿予安忍不住攥紧手心,就连将手心掐红了都没有发现,莫因雪察觉到鹿予安的忐忑,温柔又不容拒绝的握住了少年的手。 专家看着结果推了推眼镜,叹口气说了结论:“右耳听力因为当年的那场高烧而全损,这种原因导致的听力的损失是不可逆的。” 莫因雪深黑的眸色中黯淡一闪而过,不由的握紧了予安的手。 而鹿予安却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反而还反握住莫因雪的手安慰他。 “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医还能保住耳朵。”专家一看到这种被耽误的病情就十分无奈,“至于人工耳蜗——” 专家的声音顿了顿。 鹿予安和莫因血连呼吸都忍不住停了一拍。 “予安具备做人工耳蜗的条件。”专家笑了笑说。 莫因雪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予安,却发现予安也看向他,两人猝不及防的撞进对方的眼里。 * 而与此同时,一条匿名的账号出现在#寻找哥哥名字#的tag下面,迅速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账号的主人说自己是医生,今天在工作过程中,凑巧见到了南市警察局寻找“哥哥”的现场,哥哥还活着,今天在火灾中救了人而受了轻伤,哥哥是个和想象中一样勇敢又温柔的帅气高中生。 众人先是不信,随即那人直言在过几天南市警察局大概率就会有正式的通报信息。 有人将这条信息转给给南市警察局的官博,让他们辟谣,而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警察局官博竟然没有辟谣,反而回复过几天就会出一个具体的通告。 这下子炸开了锅。一时间#寻找哥哥名字#的tag又再次冲到了最高位置。 而一个头像是星星的少女不停刷新着tag动向,她看到屏幕中的内容,手中握着的咖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死死的看着还活着几个字后,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哭泣着。 * 这几天鹿与宁都是独自呆在家里。他知道爸爸和哥哥都在帮予安联系最好的医生,实在没有时间。而他和爸爸哥哥的相处变得十分奇怪,他们都努力想要恢复成以前样子,但是他们眼底的闪躲和尴尬却骗不了任何人。 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鹿与宁苦笑,他隐隐有种感觉,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而正在这时,佣人敲了敲房门将一个包裹拿了进来。 那个包裹没有寄来的地址,只写着让他接收。鹿与宁奇怪的看着这个包裹,他最近没有买任何东西啊。 这会是谁寄过来的? 鹿与宁慢慢拆开包裹。随着他打开包裹,他看清那个纸盒子中的东西,不由的瞪大了双眼,迅速抱着纸盒子咚咚咚的跑了下去,可是将快递送来的人却说并不知道寄快递人是谁。 纸盒子中躺着一个老旧的绿色火车头。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拿起火车头仔细看,火车头上的破损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确定这就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究竟是谁将这个火车头送过来? 他迟疑看着下方的纸条,他隐隐有预感,一旦打开这张纸条,他的命运就会从此改变,可是最终,他还是伸出手,将纸条打开—— 上面只简简单单的打印着一句话。 “想知道真相,下周五找机会到云顶咖啡馆,注意不要被鹿家人发现。” 第47章 随着耳蜗手术的临近。 莫因雪越来越紧张,反倒是鹿予安无所谓。 他甚至还偷偷溜回了火灾现场,火灾已经确定是人为放火,也已经连立案。 甚至和前世一样在火灾现场找到了邻居哥哥的打火机,若不是鹿予安装在教室门口的监控清清楚楚的拍到邻居哥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去过教室门口,邻居哥哥真的是如论如何都洗不清嫌疑。 而邻居哥哥之所以出现在后山,是因为那一天下午他收到一条匿名短信以鹿予安的名义将他约到后山。邻居哥哥为人豪爽,一开始没有多想,直到到了后山之后,才因为予安这段时间的耳提面命觉得有些不对,想要打电话问一问时,他才发现手机也不见了。 他直到回家重新买了一个手机联系后,才重新联系上予安,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鹿予安看着监控视频中带着帽子有些佝偻的男人有些出神,视频中可以清晰看出,他在确定鹿与宁走进去之后,才将教室门反锁,把外面杂物点燃,将打火机扔在现场扬长而去。 是不是前世也是这一个人? 可惜视频没有拍到正面。 而根据鹿与宁的说辞,他原本是约自己在第三间教学楼的见面的。 但是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一个不认识的同学告诉他,自己将见面的时间地点都改了,鹿与宁没有多想,所以才会提前出现在第一间教室。 按照幕后之人原本的计划,自己本应该恰好在着火的时候出现在第一间教室门口,加上邻居哥哥的打火机和拍到邻居哥哥出现后山附近的监控,他们可以说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鹿予安不由的想到,戴帽子的男人究竟是谁?他究竟布局了多久,他记得简承说过,甚至那个人在学校都一直监视着他,按照这一次那个人对鹿与宁的打算一清二楚,大概率他也监视着鹿与宁。 那个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如果说将时间提前的目的是为了怕他比鹿予宁早到破坏计划,那么把第三间教室改成第一间教室目的是为什么呢? 鹿予安有些不解所以他跑回后山废弃教学楼看看还有没有被他忽视的细节。 被火烧过之后的废弃教学楼格外破旧,破碎的窗户玻璃碎得满地都是。 鹿予安刚好碰到了负责维修的学校后勤人员,后勤人员在测量窗户的玻璃,忍不住抱怨说:“原本只要换第三间教室的玻璃就好了,谁知道火一烧,连第一间也需要换了。这种玻璃和玻璃框都是特制的耐高温的难配的很。” 鹿予安记得他那天经过第一间教室的时,那时的玻璃还是好的,大概是鹿与宁困在火里的时候太过惊慌,将玻璃打碎,要不然教室里面的火不会烧的那么快。 鹿予安看到了第三间教室的报修记录,上面写着第三间教室玻璃报修的时间正是着火那一天的下午。 鹿予安换一个思路,这场火灾两世谁受益最大。他忍不住想,如果一切按照前世的发生,最后的受益人会是谁。 可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名字——鹿与宁。前世因为这场火,他最终和鹿家决裂,而鹿家也更加疼惜鹿与宁,而这一次,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变数,大概率会走上前世一样的结果,甚至鹿与宁换画的事情也可能被鹿家轻轻揭过—— 可是,他想到鹿与宁差点死在火里的样子,十分不解,这太矛盾了。 如果真的是为鹿与宁好,怎么可能会让鹿与宁冒着这样的风险呢? * 便衣警察找到鹿予安确认身份的时候,周围还有很多同学,而南市警察局的正式通告已经发出来。 虽然通告里面并没有说出鹿予安的身份,但是不少人已经知道了。 当初写那一篇报道的女记者也找到鹿予安,鹿予安本来是不想要接受采访的,但是女记者一句话打动了鹿予安。 如果更多人知道曾经发生什么或者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类似的悲剧也许会更少。 接受采访接近尾声,女记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予安,你知道你记下名字的孩子一共有多少个吗?” 鹿予安没有丝毫犹豫说:“56个。” 女记者心中有些惊讶,这和官方记载的数据是一模一样的,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她知道眼前的少年从头到尾都没有忘记那些孩子,一个都没有。 她又忍不住问道;“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忘记了你,你会觉得不值得吗?”那些孩子被拐过去的年纪都还很小,有一部分只是短暂的呆了几天,对于他们而言很多人甚至都已经忘记了有鹿予安这么一个人,但是少年满身的伤痕,和他失去听力的右耳,他付出了太多。 鹿予安浅棕色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犹豫,坦然说:“我做那些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本来就和他们没有关系。”是否被忘记,他从来都不在意。 * 鹿家。 鹿与宁起床时候发觉自己全身无力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自己发烧了。 他习惯性的想要去找爸爸和哥哥。可他们却都不在,他给他们打了电话,但是他们似乎都有事情,没说几句就挂掉了。 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他低头看着手机愣愣的。鹿与宁在心里小声不停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他们太忙了。 但鹿与宁心里其实清楚,哪里是因为什么工作忙呢,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是予安做手术的日子,他们在手术室门口陪着予安而已。 鹿与宁只能让管家叫来家庭医生。 等着家庭医生的时候,鹿与宁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的消息,自从收到那个玩具之后,这个陌生号码时长都会给他发送一些消息,都是他小时候的事情,鹿与宁并不傻,对这个人始终抱有警惕,并不打算赴这个不知底细的约,因此从没有回这个号码。 而此刻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那个号码发来一条信息—— “宁宁,别傻了,鹿正青根本不是真的对你好,他现在满眼都是自己的亲儿子,哪里还顾得上你。” 这句话却像是刺痛了鹿与宁。他终于忍不住回复—— “不可能的,爸爸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只是鹿与宁啪啪打完这一行字后,他迷茫的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 鹿正青其实并不是在陪着鹿予安,他也确实接不了鹿与宁的电话,他那时正准备登机,察觉到与宁有事之后,他联系杜秘书去照顾与宁。 而他自己飞往百里之外的隔壁省。 直到他到达目的地,站在破烂不堪的房子前,抬起头看着这间不满厚厚灰尘和蜘蛛网的小院子,年纪半百在商场久经风雨的男人此刻心中竟然有些胆怯。 因为这里就是关了予安长达五年的地方。 自从鹿正青知道一切之后,他几乎自虐一般整夜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是小小的予安浑身是血的看着他,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予安究竟经历了什么。 所以他找到了当年的卷宗,找到了当年囚禁了予安整整五年的院子的地址。 鹿正青沉默一会儿,终于颤抖着手推开院子的门。吱呀一声,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被推开,映入鹿正青眼帘的是杂草丛生的院子。 自从当年的案子发生后,警察进进出出取证大半年,后来这个院子就荒废了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鹿正青环视院子一周,看到一进门院子中枯井旁边有几个翻开的黄色土坑。土坑小小的,每个却又很深,长度大概七八十公分,差不多是五六岁孩子身高。 鹿正青眼睛满是血丝的死死的盯着那几个小土坑。 带着鹿正青的老人家见状忍不住叹气说:“造孽哦,当年这个院子里挖出不少小孩子的尸体,一个个都还那么小。喏那就是埋他们的地方。” 鹿正青强迫自己转过头,不要再去想,差一点予安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看着院子中用木头搭建的一间极其简陋的小木棚,停住了脚步。鹿正青知道这就是用来关押小孩子的小黑屋。 他颤抖着手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一进门一种积年不散的血腥味混着潮湿木头气息扑面而来,小木棚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有在一些角落里隐隐可以看到陈年的血垢。 而更让鹿正青无法接受的是四周墙壁上晦暗干涸的血色。 鹿正青几乎自虐一般,让自己一点点看过这个房间每一寸。 终于他停在小木屋地下室的入口处。 他们两人下来,窄小的地下室格外逼仄,低沉的天花板像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地下室重要的证物已经被警察带走,但是里面依旧是带着血肉腐败的那种味道,领人作呕。 地下室还是留下很多东西,比如拴在墙角的铁链,比如墙壁上深深的抓痕,比如墙壁上一大片的乌黑的血垢。 跟着他进来的老人家唏嘘说:“听说这个地下室是他们专门用来教训最不听话的孩子,外面还几个埋着的就是从这里拖出来的。” 老人家说完,看到鹿正青极其难看的脸色,才意识道鹿正青可能也是当年那些孩子的父母,他连忙说:“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进去过的。” 鹿正青的却像自虐一般,一寸寸的看着每个角落。 直到他的目光看向最角落里墙壁上,浑身突然忍不住剧烈颤抖。 不大的墙壁上,遍布干涸的血污,而在最贴近地面的隐蔽角落,那里用血画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小星星。 这是他曾经和予安一起画的那种。 予安曾经呆在这里。 他蹲下来,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想要触碰它们,可是触碰到的一瞬间,他又触电般弹起手指,颓然的跪坐在地上。 一瞬间,原本年过半百却保养得宜的男人,精气神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抽走,肉眼可见的苍老了十岁。 第48章 而鹿望北确实是守在鹿予安手术室楼下的。 他知道予安今天做手术,哪怕予安不愿意见他,他还是守在了手术室楼下,这样最起码能够尽早知道予安的手术结果,他知道这个手术对予安来说非常重要。 鹿望北至今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弟弟右耳听不见的事实,这个手术就好像能够弥补一些他曾经没有能够做到的事情。 他疲惫的坐在楼下的花园之中,抬着头,出神看着予安的那间手术室。 鹿望北想用这样的方法陪伴着他的弟弟。 男人穿着的西装还是昨天的,下巴上青黑的胡茬,眼睛里全是红色的血丝看起来非常疲惫。 他不仅仅是心里上的疲惫,更多的是工作上的疲惫,最近鹿正青状态很不好,而公司也是多事之秋,鹿望北只能尽可能接过更多的事情,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 就和妈妈过世那时一样,尽可能的承担的长子的义务,维系这个家。 甚至为了能够赶到医院,他和他的班底整整一夜没有睡,最近公司股权变动很大,如果处理不好甚至会威胁到鹿家作为鹿氏第一持股人的身份。 可是哪怕这样,鹿望北也心甘情愿,将自己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用到陪予安手术上。 他忍不住想,予安的手术怎么样?一切顺利吗?耳蜗手术并不是所有的都能够成功的,效果也因人而异。 而此时在他几步外,一个年轻女孩将一束开得灿烂的向日葵放在花园中心。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不同年纪或老或少的人,将向日葵放在花园的中间。 有的人匆匆将向日葵放下就就离开了,有的人却守在一边,渐渐的也已经有一群人了。 周围有好奇的病人,忍不住瞅着花束中的纸条慢慢念道:“祝哥哥一切顺利。” 坐在木椅上的鹿望北敏锐的捕捉到那两个字,他忍不住扭头看向那些向日葵,快步朝人群走了过去。 他看着这些花,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些花——”是他想的那样吗? 一直守在中间的女孩子笑了笑,对鹿正青说:“是送给一个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他今天会在这家医院做手术。” 鹿望北觉得自己嘴唇有些发干,他抿了抿嘴唇说:“你们说的是——予安吗?” 女孩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说:“你也是为感谢哥哥来的吗?” “感谢?”鹿望北低声重复道。 旁边一家三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父母也跟着说道:“是啊,我们也是来感谢恩人的,要不是他,我们家囡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来。” 鹿望北看了过去,他们身边站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十三岁的样子,乖巧的靠着妈妈的身边。 他们这群人大多是被找回来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家属,当年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本省和隔壁省的,有些一直还有联系,而211拐卖案再次出现在网络上的时候,这些人也慢慢联系上了对方,大概是共同痛苦的经历,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他们还有一个联络群。 而找到予安之后,他们一直想要为予安做些什么,而这一次通过一些渠道知道予安今天要做手术,他们这些在南市的自发的来到医院。 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予安,对于他们而言,予安是改变了他们一生的人,从来都没有变过。 除了他们还有些在网络上了解这件事的人,他们也都为那个活下来的勇敢少年献上小小的一支向日葵。 医院小花园就这样聚集了并不熟悉的一群人,他们因为同一个愿望而呆在这里。 在这一刻,鹿望北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弟弟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可时他和爸爸呢—— 他们却一步步将予安逼到现在的地步—— 鹿望北低头上了下堆在地上的那些花,看着他们说起弟弟眼睛里发着光的样子,他的心里有一种苦涩的骄傲。 鹿望北几乎很难将他们口中的予安,和他印象中予安联系起来,在他的记忆里,予安永远是那个娇气的爱哭鬼,稍微有些委屈就要忍不住掉眼泪,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幼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吃苦的样子。 甚至爸爸和妈妈都早做好打算,对予安的未来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他快乐开心就好。 和他们那个口中那个稳重坚强勇敢的孩子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是什么把一个娇气的爱哭鬼变成勇敢的哥哥呢?鹿望北忍不住苦笑。 而这时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他:“哥哥。” 鹿望北回头一看,是与宁。 与宁怎么来这里了? 他皱了皱眉,他特地没有告诉与宁这件事,但是与宁怎么还是知道了? 鹿与宁小跑靠近解释道:“我知道予安今天做手术,我想早点知道手术结果。”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想陪着你。” 他原本是在犹豫过不过来的,但是陌生号码的手机信息却乱了他的心神,他害怕自己多想,所以他干脆过来了。 鹿与宁这么说了,鹿望北只能叹口气。 他知道与宁这段时间也不好过,平心而论当年还在生病的与宁是无辜的,可是命运却给他们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道理。父亲看着与宁过不去心里这坎,也是情有可缘。 鹿与宁也注意到地上的向日葵,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些花儿上面的卡片念道:“祝哥哥——” 只不过他还没有说完,卡片就被一只手抢过去,扔在地上。 鹿与宁一看是夏易谦。 他一见到夏易谦就忍不住瑟缩的后退一步。 因为在手术室等着心焦下来买可乐的夏易谦却只是冷笑说:“你假惺惺来的这里什么?” 他穿着一件连帽衫,双手插兜斜睥着鹿与宁语气非常不好。本就心情不好的他生气极了,鹿与宁凭什么来这里呢? 鹿与宁抿了抿嘴唇干干巴巴的说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予安。” “与宁他也是无辜的。”鹿望北看着鹿与宁这幅样子,毕竟是照顾多年的弟弟,他于心不忍,站出来解释道。无论是进入鹿家,还是当年街头的那场意外,与宁都是无辜的,那些事情的选择权并不在与宁身上。虽然哪怕他心中也有芥蒂,但是他知道因为这个去责怪与宁是不对的。 他们的态度让心情本就不好的夏易谦更加生气。 夏易谦盯着两人,最后嗤笑一声:“无辜——开什么玩笑?” 他斜睥着鹿与宁,眼神恶毒说:“喂,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很爱你爸爸和你哥哥,为了他们你什么都愿意做的吗?难不成你现在看不出来吗?你是看不出你爸爸和哥哥的左右为难吗?” “你为什么不为了他们离开鹿家呢?” “你自己离开鹿家,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脚在你身上,你要是想离开,还有谁能够拦住你吗?” 鹿与宁嘴里的话被堵了结结实实,周围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有实质,他嗫嚅道:“我——我——”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夏易谦却没有等他说完,翻了个白眼打断道:“既然不愿意走,就别再我面前摆出一副全世界对不起你,委屈求全的样子。”夏易谦语气恶劣,态度嚣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好人,而他也没有扮好人的习惯。 他刻薄的话,让鹿与宁说出不话来。 鹿与宁一扭头看着周围看着他窃窃私语的众人,那些人的话好像都在议论着他,他终于忍不住悲愤交加的一扭头,从医院跑走了。 “与宁——”鹿望北头痛欲裂,他想要叫住鹿与宁,但是鹿与宁头也不回的跑走了,他怕与宁出事,但是要让他放着予安这边不管,他也不放心。 他看着两边左右为难。 夏易谦看着他这个样子却觉得非常可笑,其实鹿家三人之中,他最讨厌的是鹿望北和鹿正青,和他们比起来,鹿与宁都不算什么。 他看着鹿望北现在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他站在鹿望北面前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叫予安哥哥吗?” 鹿望北扭头看向夏易谦,心像是被猛地捏紧,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在自己心脏咚咚狂跳中沙哑问道:“为什么?” “哥哥曾经告诉我,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哥哥。”夏易谦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眼中一下子浮现许多复杂的情绪,顿了顿,终于他像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的杏仁一般的眼睛落在鹿望北身上突然笑了笑说,“所以他学着他的哥哥的样子照顾着我们,因为在他心中,他的哥哥是世界上最棒的哥哥。他想要成为他哥哥那样子的人。” 鹿望北猛地抬头看向夏易谦,手指深深的攥紧手心。 夏易谦却只是失望的看向他,棕色的杏仁眼非常不解:“可是为什么你是这样的呢?” 根本配不上哥哥口中的任何一个词啊。 第49章 鹿予安的手术很成功,他从麻醉中苏醒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深夜了。 病房中只有机器的滴答声,他一侧头,就看见莫因雪撑着额头,在他病床一侧浅眠,男人看起来有一些累,眉梢微微皱起,他极其难得看到莫因雪如此疲惫的样子。 莫因雪并不是容易亲近的性格,矜贵疏远,远远看去像是山巅的那抹雪,但却无冰雪的凛冽,甚至那抹雪,对他而言在温柔不过。 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心里涌上喜悦,进手术室之前,莫因雪向他保证过的,他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会是他,莫因雪果然做到了。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知道他可以永远相信莫因雪的每一句话。 鹿予安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微微在莫因雪的眉眼间描绘。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怕被莫因雪察觉,细微的动作下小心翼翼的隐藏着某些更深的东西。 他指尖靠近莫因雪皮肤的一刹那,莫因雪撑着额头的食指微不可查的颤动。 甚至莫因雪的呼吸都乱了几拍。 但鹿予安移动的指尖微微一停,却毫不犹豫的又着魔一般在莫因雪脸上描绘一点点向下,直到他的手滑到莫因雪的喉结上方。 鹿予安其实并不是放肆的人,他总是蜷缩在自己的领域警惕试探着周围,谨慎暗中观察着一切。 但莫因雪是例外。他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鹿予安知道在莫因雪附近是安全的,他可以在莫因雪身边放肆一些。 也可以更任性一些。 所以他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指—— 直到,另一只手按住了鹿予安的指尖。 鹿予安抬头朝手的主人看去,莫因雪已经睁开了眼睛,宽大而指节分明的手掌将他的手牢牢按住,一动不能动,深黑眼睛盯着他的浅棕色的眼眸,莫因雪线条紧实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滑动说:“予安。” 鹿予安有恃无恐的扯谎说:“你脸上有东西。” 莫因雪淡淡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鹿予安的手。 少年转头,看了看病房里面以及外面那堆向日葵不由疑惑问道:“这是什么?”不大的病房被金灿灿的向日葵铺满,鹿予安很喜欢这种花,但是他记得他去手术之前,是没有这些花的。 莫因雪将花中的卡片抽出神色温柔的递给鹿予安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鹿予安一愣,一张张看过那些卡片,看着那些卡片上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署名,然后嘴角忍不住慢慢翘起—— 是他们啊。 第二天,颜老就拎着鸡汤来看鹿予安了。 老人家带着老花镜仔仔细细研究着予安脑袋上的伤口,疑惑问:“就这个东西,能够让予安听的见?” 莫因雪将鸡汤倒在碗里,将上面的热油一层层撇掉,将其中瓷勺伸到鹿予安的嘴前说:“外公,现在还不能,等伤口愈合后调试耳蜗,予安才能听得见。” 莫因雪身高腿长,坐在医院统一高度的椅子上,显得约束,但他照顾人的动作却很熟练。 鹿予安靠在病床靠背上,将笔合上夹在书里,把身边推的成小山的教材和试卷到一边,乖乖的将头凑过去,就着莫因雪的手喝了一口。 鹿予安虽然喝着汤,但是眼睛却忍不住瞥向门外小朋友手中端着的一小块蛋糕,淡黄色的蛋糕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鲜红莓果,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只是莫因雪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鹿予安立刻就将目光收回了。 他并不是一个很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是突然一瞬间他很想吃甜点,但是他知道莫因雪照顾他很辛苦,所以他告诉自己,他可以等下次。 但是莫因雪却再次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怎么?想吃甜点。” 鹿予安翻开书的动作一顿说:“才不要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才十七岁,不是小孩子是什么?”莫因雪轻笑反驳道。 颜老像是想起什么说:“予安,你不用想太多,你的画是第一次进画展,不需要有什么负担。” 画展?负担? 鹿予安这才知道他恺之杯的那副画要和画坛成名已久的画家们的画作一起参加今年最大的画展,画展上的画都是公开对外售卖的,而这也是鹿予安画作第一次出现在主流画坛,算是他这一次亮相。 他的画作能否在画展上成交,以什么价格成交,都代表了艺术主流圈子对他的认可。 但予安此前在画坛中并没有任何名气,就连颜老心中也没有底。 这一次的画展主办方也是由陆园主办。 鹿予安扭头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想了想宽慰说:“画家的艺术价值并不等于他的市场价值。” 颜老不满道:“予安,你别听因雪的,他一身铜臭味。” 鹿予安却认真的看着莫因雪,纠正说:“因雪哥哥很厉害。” 颜老一听顿时心里就有些发酸说:“难不成我就不厉害了吗?”他就不应该将予安交给外孙的,现在好了,搞得他像是外人一样。 莫因雪操纵艺术品市场这么久,他对予安的画作是很有信心的,甚至他觉得予安这一次画展说不一定会有惊喜。 但是这些话他却不能现在说出来。 莫因雪将外公安抚好陪他回家。 鹿予安一个人趴在病床上写作业,他答应莫因雪会准时睡觉的。 可是,他还有很多习题没有做完,所以鹿予安心虚的想,再多看一会儿,没有关系的。 谁知当他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一张标签从习题册中掉了下来,他一看就知道是莫因雪的字迹。 标签顿挫有力的字迹告诉他看到这一页就应该睡觉了。 鹿予安有些懊恼拿着便签,心里想着莫因雪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还有莫因雪怎么知道他还会继续往下写习题呢。 等到莫因雪回到病房时候,已经比他原本回来的时间还晚了一个小时。 莫因雪见病床里睡着的予安,放慢脚步,将绕了大半个城区才买到的莓果蛋糕轻轻放在了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 然后当莫因雪准备离开时,他看到留给予安的便签放在一旁,莫因雪却看到小小的便签上反面用黑色水笔画了Q版小人,小人的眉目之间可以看的是他。 他嘴角忍不住翘起,将这幅巴掌画小心收起来,离开了病房。 而等到莫因雪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躺在病床上熟睡的少年,才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放在一边的蛋糕,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他将漂亮的蛋糕拆开,咬了一小口。 这味道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甜。 莫因雪回到陆园处理工作上的事务,想了想,将他办公桌上原本放着的一个小小的相框拆开,他将这幅水笔简笔画放了进去,心满意足的立在他办公桌上一抬头就能够看见的地方。 许劭林一来办公室就看到了那副画,一眼就认出了那小人是莫因雪,他拿在手中忍不住咋舌道:“画的挺可爱的,送给我吧。” 莫因雪想也不想拒绝道:“不行。” 许劭林厚着脸皮说:“你们这里不是卖画的吗?卖给我吧,我出钱!” 莫因雪却不肯松口,只是说:“你之前不是看中了那幅飞鸟图,我可以卖给你。” 许劭林大为震惊,这可是莫因雪囤在手里的宝贝之一,是隔壁岛国绘画大师的成名之作,他眼馋了很久,莫因雪都不松口,这让他更加好奇说,那幅Q版画究竟是谁画的,这么宝贝,甚至在莫因雪心中比隔壁大师的画作还重要。 而今天白天鹿家里。 鹿与宁悄悄的从房间探出头,看着外面没有人,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有些心虚的从鹿家溜走。 自从那天他从医院离开之后,哥哥并没有来找他,他在街上失魂落魄的走了许久。 最后是那个陌生的电话,给他发来了信息,他们交谈了许久。 他和那个陌生电话交谈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奇异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渐渐的遮盖住了鹿与宁心中对他警惕,他甚至有时候觉得,虽然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来意不明,但是确实是在关心他的。 因此当电那人提出提前见面的时候。 鹿与宁没有在和第一次一样警惕的拒绝,甚至开始动摇。 那个人发完见面的消息后就不在出现。 中午鹿与宁忍不住,他准备溜出去赴约。 只不过他刚刚踏出门,就看见哥哥疲惫的迎面走来。 虽然鹿与宁知道自己不过是准备去见一个朋友而已,但是他在面对哥哥的时候,还是有一种难言的心虚。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心虚的理由是什么。 他支支吾吾的说:“哥哥。我要出去见个朋友。”他不敢去看鹿望北的眼睛。 而满身疲惫的鹿望北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只点了点头。 鹿与宁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了一些奇怪的感觉,以前自己每一次出去,哥哥和爸爸都会问的清清楚楚的,而这一次似乎他们都不在意。 鹿与宁按耐住心里的一丝丝异样,往门外走着。 而他正要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鹿望北突然说:“等等——” 鹿与宁顿时心虚起来,哥哥是察觉到不对劲了吗?他僵硬的转过身,低头不敢去看哥哥。 然而鹿望北语气柔和一些说:“早点回家。爸爸今晚也会回来。”他察觉到与宁有些奇怪,但是鹿望北反思过自己,他们不应该把与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学会放手,让他自己成长, 想到爸爸,鹿与宁神情黯淡,点了点头。 终于,鹿与宁来到了约定好的咖啡馆。究竟是谁会对他的过去这么清楚?他总算要知道答案了。他努力忽略到自己不停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 那个人已经坐在了约定好的座位上。 鹿与宁看着那个人的脸,忍不住瞪大眼睛,怎么会是他? 第50章 鹿予安在医院呆了几天之后就可以出院在家休息了,他并没有回到莫因雪在市区的大平层。 莫因雪不久前将李老头隔壁的院子重新装修,现在已经可以入住,他趁着这个机会干脆将市区的东西搬到这边来了,也方便照顾颜老。 他们一回到院子,早一步被带过来的小丑橘就扑哧扑哧甩着胖乎乎的小肚子咬着拖鞋,眼睛亮晶晶的乖巧蹲在予安面前。它自从予安住院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予安了。 予安看着小丑橘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摇着尾巴的样子,准备换鞋子的动作一顿。 说实话还是有些感动的,大老远的把拖鞋拖来。 小丑橘其实并不好看,只能说圆滚滚皮光水滑的样子比起前世顺眼了很多。少年搂住喵喵叫的小丑橘唏嘘感动说:“爸爸也想你。”他向来是以小丑橘的爸爸自居的。 小橘猫仰起头幸福的予安贴在一起。 跟在莫因雪和哥哥身后的夏易谦看在眼里,忍不住不屑哼了一声。 这只丑猫真的是深谙什么是当面一套背地一套,总能够第一时间判断出谁是这个家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对着颜老疯狂讨好,对他不屑一顾,颜老爱屋及乌,短短几天已经变成颜老口里的予安的乖乖。 更气的是哥哥,偏偏还很吃丑猫的这套。 鹿予安看在眼里,转揉了揉夏易谦的头发安抚笑着说:“这段时间辛苦谦谦照顾家里了。” 夏易谦也住进来了,甚至比他还提前几天搬好了家。 前段时间夏易谦做的那些事都被莫因雪查的一清二楚,莫因雪看着助理厚厚一沓证据,黑着脸收缴了夏易谦的匿名手机,帮他处理剩下的尾巴后,莫因雪为了避免易谦再次头脑发热,自己乱来不说,还把安安扯下水,勒令夏易谦也住进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夏易谦和小丑橘一人一猫两人非常不对付,就像是前世就看不顺眼一样的。 莫因雪走了进来,他看到少年抱着小橘猫,弯起嘴角,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眼温柔,明明是在普通不过的画面,却好像是他心中预演的岁月最美好的样子,轻而易举牵起他心中的波澜。 他一晃神,片刻后才回过神说:“有什么需要调整地方和我说。” 鹿予安将换下的白色球鞋放到一边,站起来才打量被重新装修过的小院子,处处可以看得出市区房子的影子,又太一样,比如市区大平层全是大理石,而这里却都是木地板,随处都铺着地毯。 比如一楼落地窗前放着书桌,方便每天的读写训练。 好像一样,但是似乎又处处不一样。 他目光落到玄关,忍不住一愣。 他以前记得玄关这里不是这个样子的,玄关处价值千金的宋代汝窑天青色梅瓶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四尺大小装裱好的小斗方。 画中是一只橘色的小猫在花丛中扑蝴蝶。这是他不久前画的。 鹿予安的装作不在意的移开眼睛,耳垂却微微的红了起来。 不久前他在书房日常练习,谁知小丑橘偷偷溜进去,鬼头鬼脑的一脚踩在墨水上,趁着他专心描绘下面牵牛花的时候,在他画了一半的画上,留下一串梅花印。 他将画改了改,但还是有些不满意,本来打算扔掉的,半路却被莫因雪拦住拿走了。 鹿予安扭头耳垂微微发红说:“你怎么把我的这幅画放在这里啊。”这里是莫因雪的家,而他的画堂而皇之的挂在进门玄关处,总有一些莫名的味道。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微妙的情绪。 “就是。”夏易谦连忙附和道,那只丑猫怎么配出现在哥哥的画里!他都没有出现过!那只猫凭什么! 莫因雪将手伸向小丑橘,小丑橘从鹿予安怀里跳了过来,乖巧的在莫因雪怀里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团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莫因雪救了它的原因,在家中除了予安,它最黏的就是莫因雪。 曾经到过莫家的许劭林就曾经笑称。那只猫活脱脱就是他们两个的跟屁虫,怕是他们自己以后的孩子也不过如此了。 “这是我们的家当然放你的画。”莫因雪修长的指节揉了揉小橘猫的下巴。小橘猫仰头舒服的喵了一声,就像是在附和他的话一样,莫因雪忍不住说:“真乖。真可爱。” 夏易谦忍不住摇摇头翻了个白眼,他只觉得哥哥和表哥被那只丑猫猪油蒙了心,竟然会觉得它可爱。 院子里,颜老将李老头的画铺开在院子晒。 颜老这段时间一直在整理李老头留下来的那些画,每当看到李老头留下来的画作,颜老都忍不住感慨,师弟一生可谓怀才不遇。 予安和夏易谦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之后,也在院子里帮忙,颜老将一副山水慢慢收起,他看着上面的题跋说:“予安啊,这幅尧山四季图只找到了秋冬两卷,剩下的两卷到处翻了也找不到。” 李老头的画画的随意,画完也经常随手一扔,因此许多画的上卷下卷还要颜老来问予安放在哪里。 予安仔细看了看便回答道:“春夏两幅被师父卖掉了。”这样被李老头拆卖的画还有不少,李老头一直在研究如何复制砗磲辉这种颜料,可能可以制作出砗磲辉的原材料都比较昂贵,每当钱不够,李老头就会卖画,他的画并不是每一幅都能够卖出去,因此经常会拆卖。 予安几乎记得李老头每一幅画的去向,黯淡说:“我后来找过去,那两幅已经转卖过很多次,找不到去处了。”李老头并不是一个高产的画家,鹿予安这一世也尽可能的将李老头一部分画收回来了。 秋冬两卷是颜老很喜欢的画作,听闻可能再也看不到春夏两卷,也只是叹口气,他知道这种情况要找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越发惋惜和难过起来,如果当初那封信不是隔了三年—— 晚上,莫因雪并不在小院里。 莫因雪的朋友从港城到了南市。 南市举行的画展在画坛也是难得一见的盛事,而这一次颜老为了帮予安,也将自己的一副画作参与画展以提高画展的规格,许多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的商人都风闻而动。 要知道颜老的画作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只会出现在顶级拍卖会上了,每一幅都以天价成交。 因为都是多年的老友,大家不免浅酌一杯。许劭林提议去南市新开的酒吧。本以为最先拒绝的是带着孩子来的好友,谁知莫因雪想也没有想就拒绝道:“不行,我家予安马上要期末考试,不能太晚回家。” 虽然以前莫因雪也不喜欢出入这样的场合,但是多少会和他们一起坐一下。 几个朋友好奇道:“ 予安?” “他家小孩呢。”许劭林朝朋友解释道:“宝贝的跟眼珠子似的。” 莫因雪轻笑一声,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将手中香烟碾灭理所应当的说:“我家小孩那么乖,不宝贝他宝贝谁?”他将身上的烟味散了点,他知道予安不太喜欢烟味。 莫因雪走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唏嘘,他们这群人之中,莫因雪并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甚至有些也已经有了孩子,当初莫因雪向来是对孩子嗤之以鼻的人,如今这样子和当初可真是判若两人。 莫因雪回到小院之后,小院一楼的灯已经熄灭。 他来到小院二楼,看着和自己原来并无二致的房间,心中却有些特别的感觉。 原来是他和予安两个人住在一起,现在小院子还有夏易谦和外公,原本想要习惯性的看一看予安在做什么的他,却停留在一楼楼下,看着已经关上的房门,无奈叹口气。 小院子因为是在之前院子的基础上改的,将两间老式的房子改在了一起,格局有些奇怪,莫因雪要去鹿予安必须要经过一楼的大门,而颜老就住在一楼。当初设计房间格局的时候,他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鬼神神差的选了一个离远最远的地方,如今看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颜老年纪大了睡得浅,现在要去看予安,外公一定会知道的。 他硬生生的停住脚步,他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自己习惯睡着前看看予安怎么样吧?自从上次他拒绝外公让予安当他弟弟的请求,他就觉得外公隐隐猜到了什么。 刚刚下过雨的院子里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空气中漂浮着夏夜栀子花的馥郁香气,莫因雪心中却涌起丝丝莫名的情绪。 他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他和鹿予安是住在二楼,两人的阳台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他走到自己阳台上,就看见隔壁房间——透过玻璃门内白色窗帘,予安还趴在书桌上写着作业。 莫因雪看了看时间,已经12点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予安伤口都还没有愈合呢。 而予安似乎是蜷缩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奇怪。 莫因雪皱眉拿起手机。 房间另一头,鹿予安的手机就滴的响了一声,他将计时用的闹钟按下暂停,将笔放在英语试卷上,看着手机。 这是属于莫因雪的铃声。 “怎么还不睡觉。是不是不舒服?” “睡不着。” 鹿予安左手揉了揉有些疼的关节,右手打字,他是真的疼得睡不着,干脆趴在桌子上写题目。 “没事。”他害怕莫因雪担心,刚想补充一句,但手机屏幕中这两个字却停了停,鹿予安抿了抿嘴,然后又慢慢的将两个字删除,变成了“脚踝有一点点疼。” 但只不过刚刚发出去,予安立刻又发了下一句。 “只有一点点,没有很疼。” 鹿予安不想让莫因雪担心。甚至按照他以往的个性他是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件事的,颜老和谦谦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在他的眼里,颜老和谦谦都是需要被他照顾的对象,他不会让他们担心的。 只是晚上实在有些受不了。 他并不是很会照顾自己的人,也不愿意将自己的软肋告诉任何人,依赖任何人,但似乎只有莫因雪是例外。 片刻后,手机没有动静。 鹿予安忍不住想,可能是太晚了,莫因雪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他抿了抿唇刚想将手机放下,重新开始计时写题目。 少年就听见阳台传来了动静,阳台上摆放的栀子花从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一个影子落在了玻璃门外侧,然后玻璃被咚咚的敲响。 少年推开阳台的玻璃门。 一推开玻璃门,莫因雪单手扶着墙,踩在阳台的栏杆上,他白色的衬衣袖口卷起,解开最上面三个扣子,衣服上有泥土的痕迹,夏夜的风向鹿予安吹来,桦木独特的味道中掺杂了栀子花的香气。 更让鹿予安惊讶的是莫因雪竟然从他的阳台翻过来了。虽然这是二楼,两人的阳台之间也不过半米,可——可这是在太乱来了! 简直胡闹啊。 少年震惊的瞪大眼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一向矜贵的莫因雪怎么也和翻阳台这种事情毫不沾边。 男人的身高腿长,明明是在做翻阳台这种和光风霁月毫不相关的事情,男人的气质依旧皎皎如明月,英俊的脸上半点局促也没有。 他甚至还迎着少年震惊的目光沙哑说:“予安,帮我把下面的花盆移开。” 鹿予安的阳台栏杆下方放着一排栀子花,少年连忙把旁边地上摆放的栀子花陶瓷花盆推到一边。 莫因雪轻巧的跳了下来,阳台并不太,他几乎是贴在落在鹿予安身边,两人距离极其,鹿予安一仰头就能看见莫因雪的眼睛,他鼻子闻到了莫因雪身上似乎有着淡淡的酒味和几乎消散的烟味。 鹿予安觉得嘴唇发干,一定是莫因雪喝了酒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莫因雪却只看着鹿予安一瘸一拐的脚低哑着声音问道:“怎么样?” 鹿予安原本想说还行,不那么疼的,只是话道嘴边就变成一句:“疼。”他这句话说得很轻,莫名带着一丝少年极其少见的柔软。 鹿予安忍不住想,他很少会用这样语气和别人说话,这种近乎撒娇的语气似乎永远只有在莫因雪面前才能说出来。在他之前漫长的时光中任何人都不行。 为什么莫因雪会不一样呢?少年眼中有着疑惑,他忍不住问自己这个问题。 而在他微微出神之时,莫因雪却突然蹲下身。 鹿予安瞪大眼睛,他不明白莫因雪要做什么—— 下一秒,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冰凉的脚踝,皮肤相接触的地方甚至在发烫,莫因雪在温柔的夏夜月色中抬起头问道:“是这里吗?” 鹿予安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以前经常翻别人阳台。”要不然怎么会这么熟练。 莫因雪却低哑着声音无奈说:“平生第一回 。” 这一瞬间,鹿予安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莫因雪总是会不一样。 而他总能够笃定,他会在莫因雪这里获得一份独一无二偏爱。 莫因雪将热敷的袋子帖在予安的脚踝,脚踝不断持续的温暖慢慢驱散了刺骨的痛意,鹿予安也终于有了困意,他脑袋一点点歪在莫因雪的怀里。 莫因雪仿佛在予安发间嗅到了一丝丝栀子花的香气,一瞬间心荡神怡,很快的他将将鹿予安抱起,轻轻的放在床上,盖上薄被。 今夜他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竟然会做出翻窗户这样的事情,但是后悔吗? 他看着少年睡得香甜的脸,心中却并没有丝毫悔意。 将玻璃门关好后,他从窗台又翻了过去。 他的房间底下一楼夏易谦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这都大半夜了,谁还吵个不停啊,他翻了个身,又陷入到了梦乡之中。 第二天早上,鹿予安脚踝已经恢复如初,昨夜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梦。 他看到阳台上被他昨夜挪开的花盆,突然莫名的心虚,他左右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连忙又将花盆放回到原位,耳垂却忍不住微微发红。 很快的,备受画坛瞩目的专题展很快就要在陆园举行。这次画展不仅莫因雪很重视,甚至颜老也很重视——毕竟是予安第一次在画坛中亮相。 为此颜老邀请了许多他的好友,首展宾客的名单中有许多在艺术品圈子赫赫有名的人物。 鹿予安作为最年轻的参展人之一,自然也在邀请之列,甚至鹿予安还提前从莫因雪那里看到了名单。 只不过他在画展中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方学桐。 他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却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就是前世那本小说的另外一个主角,最后与鹿与宁携手一生的那位天之骄子。 在前世的剧情中,鹿与宁前往京市,和他见过面,并且给彼此都留下了不错的影响。 而这一世,鹿与宁迟迟都没有去京市,他本来以为方学桐不会出现,但是万万没想到方学桐竟然出现在了南市。 方学桐为什么要来南市?鹿予安看着这个名字忍不住皱起了眉。 第51章 方学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鹿予安并没有见过方学桐,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记得原著中说过,他是在国外长大,爷爷是第一代华侨,白手起家,已经是当地首富,而他跟着他父亲开拓本国市场而回国,生性风流,也是浪子一个,遇到鹿与宁之后才收心转性。 他不过是略微出神,莫因雪就跟着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名字上问:“予安,你怎么了?” 鹿予安摇摇头。 方学桐又怎么样?反正鹿家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转眼间,就到了画展开幕式那天。 画展在陆园内部,这是少有在陆园内部举办的画展,几乎是布展的最高规格。许劭林曾经偷偷瞄了眼这次画展的成本,忍不住偷偷咋舌,这陆园来说绝对是亏本的买卖。 但是莫因雪却甘之如饴。 养孩子果然是花钱的。许劭林忍不住想到。 他知道予安的画作今天将第一次展出,心中微动问道:“予安的那幅画定价是多少?” 他和莫因雪是世交,自己本身也做艺术品投资,他对予安是很看好的,他看过予安的画作,很喜欢予安的风格,予安自己实力强,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画作灵动,色彩大胆触动人心,往往有神来之笔,更难得的是情绪渲染力。 何况予安初出茅庐就拿到艺术圈航向标的恺之奖金奖,又是出身名门——颜老门下,加上莫因雪以及他代表的陆园画廊一路为予安运作。 可以预见的现在只是予安的起点而已,以后随着予安被越来越多人知道,个人风格越来越强烈,他的商业价值一定水涨船高。 他不介意自己来投资一下未来画坛新星。 谁知莫因雪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云淡风轻的说:“没有价格。” 没有价格。 许劭林不由微微睁大双眼,他自然是知道没有价格是什么意思,画展上的画一般是有两种竞价形式,一种是事先定价,还有一种是和拍卖会一样竞价。 像是颜老那种级别的出现肯定是竞价。 但是予安—— 不过才初出茅庐,就采用竞价的形式,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 这要是万一,没有人竞价,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许劭林想劝劝好友,但是看见好友风淡风轻的样子,觉得是自己少见多怪,要知道好友画廊不知道发掘签约了多少艺术界新锐,陆园短短几年就发展成左右亚洲艺术品市场的顶级画廊,少不了好友对艺术品市场敏锐的嗅觉。 如果他对予安那幅画有信心的话—— 许劭林心中微微一动,那么予安的那幅画也许真的有竞价的能力。 他抓心挠肝的想要去看下予安的那幅画究竟是怎么样。 于是他在正式开展之前,溜到画展中想要看看。 毫无疑问颜老的作品是放在画展的中间,他一路走过来,画展中有很多作品都很不错,这次布展的质量很高,在这几年都算的上是数一数二的许劭林想,怪不得好友专门从港城赶过来。 但是他在最显眼的地方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心里忍不住想,莫因雪怎么也不给予安的画找个一眼就能够看到的地方。 终于他一转头,看向旁边一个侧厅。侧厅洁白随风而动的纱从几米高的天花板而下,飘逸灵动,而透过半透明的纱后一幅灵动飘逸的的山水若隐若现,厚重的墨块将山体勾勒渲染出来,大片墨色却并不显得呆滞,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灵动飘逸。 更关键的是,明明是山水,许劭林却从笔墨之中感受了冷清的寂寥,这种寂寥和周围垂动的幔帐和空旷的展厅显得相得益彰,明明深处热闹的展厅,却有一种空山绝谷的幽静。 画作是情绪的载体,而这幅完美传递情绪的作品毫无疑问有着直达人心的能力。 许劭林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就是予安的作品。 他顿时只有一个念头——这幅画确实值得竞拍,这幅画绝对是画展中最亮眼的存在之一。许劭林已经暗下决心要参加竞拍。 * 鹿予安是和颜老一起来的。 司机将轿车停在展厅外。鹿予安先下车将颜老扶下来,旁边的人自觉避让开一条路,鹿予安在人群之中看到鹿家三人。他并不意外,虽然没有在受邀宾客上看到他们,但是首展很多入场券是不记名的,以鹿家在南市地位,是肯定会出现的。 鹿正青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甚至在予安经过的时候忍不住伸出手。 鹿予安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 颜老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哼了一声,扶住予安的手昂着头拄着拐杖继续向前走着。 到达大厅之后,老人扫视一圈,在大厅没有找到他的好友们,心里正奇怪,终于在展厅的左侧看到好友们围站在一起,他一看那幅印着予安和逢月两个印章的画,不由的心里一乐——这不正是巧了吗? 意识到他们讨论的那副画就是予安的画,颜老精神抖擞的把予安往一堆年纪和他们差不多的人老人里面一推,笑眯眯说:“这个就是我师弟留下来的小徒弟啦。” “宝贝这么久,终于舍得带出来了啊。”好友打趣道,上下打量过鹿予安忍不住带着嫉妒的说:“真是一个好徒弟啊。” 他们已经看过了鹿予安那幅画,确实是实至名归,在年轻人之中都是出类拔萃的。画作灵气逼人,明明是是大量的墨块,但是画面并不厚重,反而是层次分明,灵动异常。 当然他们也看出来关键是少年勾勒的描法和现在常见的白描方法不同,他们刚刚就在讨论究竟用的是什么方法。 人群中宋老终于忍不住囔囔道:“你们就别端着架子了!老颜,你快让你们家小弟子,给我们演示下他那个线是怎么勾出来的。”刚刚他们一群老家伙在这边研究了半天。他自从恺之杯看到之后,久久忘不掉,在家也试过,以他的笔力自然可以画出来,但是只能得其形状,却得不到精髓。 那人瞪了眼宋老,哪有上来就和晚辈说这个的啊。老人轻咳一声,朝予安笑了笑,还是忍不住说:“予安啊,你画的那种线条和游丝描有点像,但是又完全不一样啊。能不能给我们这群老头子演示一下啊。” 予安立刻说:“当然可以。” 陆园之中笔墨纸砚是不缺的。 予安点点头,一群古稀之年的老人纷纷让开,他们一群艺术圈的泰山人物站在这里,首展的媒体包括受邀请嘉宾,都围在这里。 不知不觉中整个画展的重点就已经在里偏移,几乎所有看展的人,都在讨论这幅画。 媒体敏锐的将各种镜头的对准鹿予安。 鹿予安也不谦虚,径直拿起一只羊毫,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毛笔就勾勒出山川的起伏,他勾勒出的山川飘逸洒脱,随性却带着韵律,哪怕不懂画的人也能够看得出其他人画的不一样。 有人忍不住啧了一声:“怎么感觉这么轻盈。” 旁边稍微看出一点门道的人说:“你看到他的线条没有,你是不是觉得他每一处粗细都是一样的——” 那人点点头。 旁边人笑道:“如果真的都是一样的粗细,那么我们眼睛看起来反而不会是一样。你仔细看看每一处粗细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才有这种轻盈感。” 他又补充一句说:“这种就是画谱中流传的画圣独创的笔法——高古游丝描”他说完忍不住感叹:“没想竟然还能画出来啊。” 他不过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评画人,而此刻他看着少年忍不住感叹,究竟是谁教出来的孩子,他的目光看向少年的画作,心里打了盘算,他能不能够将少年的画买下来。 他自然是看的出来这幅画升值空间有多大。 只是他一转头,看着周围不少人赞许的眼光,心中就暗叫不好,他要买下来估计有些难。 人群之外,穿着花衬衣的青年推了推墨镜,目光落在了少年的画,最后落在画中“逢月”那枚私印上,眼中惊喜之色转瞬即逝,随即漫不经心的朝身边助理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那幅画给我拍下来。” 助理连忙点头道:“是,方总。” 专心致志的鹿予安全无所觉,终于他一收手,将墨笔放在青花镇纸上,抬眼朝人群中看过去。 他一抬头就而越过匆匆的人群和莫因雪眼神对视上。 莫因雪似乎一直在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错,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嘴唇微动—— 他知道自己看的懂唇语。 而他也确实看的懂,莫因雪说的是——真棒两个字。 鹿予安努力将自己要翘起的唇角压下去,但是他眼底的喜悦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他坦然的面对闪光灯中的镜头。 周围老人都已经沉浸丹青多年,只不过一看予安演示就明白了,宋老恍然大悟和周围好友点头说:“原来这种描法不能靠手腕,要靠手指的力气才可以。”只不过明白是明白,但是要画出来,还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才行。 宋老目露赞许,他看着周围的媒体,心中微动,有心想要帮少年提一提身份,便开口问道:“这就是已经失传许久的高古游丝描对吧,予安你用了多久把这个给重新复原出来啊。” 失传已久的描法加上少年的年纪,无疑会让少年收到很多关注度,并且坐实少年天才的名号,而少年的才华也配的上这样的知名度,宋老是一贯希望具有艺术价值的画家获得相对应的商业价值的。 而国内画坛青黄不接,如果能够将少年作为新一代的天才画家打开知名度,对整个画坛也是受益匪浅的。 媒体十分兴奋,他们也想在少年身上获得足够多的话题度。 一时间所有人关注的中心都在少年身上,谁知少年却抿了抿唇回答道:“不是我复原出来的。” 众人的目光都是一惊,就连颜老都一愣,疑惑的看向少年。 少年对着媒体镜头一字一句坦然而认真的说:“复原这种画法的是我的老师李月逢——我的老师李月逢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家。” 其实这种画法是他和李老头共同的设想,他反复一次次的练习最后将想法变成现实,但是此刻他默默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想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李老头。 下面安静了一瞬间,随即又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李月逢是谁?” “没听过这个名字啊?是不是画上那枚“逢月”私印的主人?” “能教出这种徒弟,还能复原这种失传的画法,应该是某个避世的大师吧?” 许久没有听到李月逢三个字的颜老愣愣,老人看着人群之中的少年,眼底微微湿润,他整理师弟的画作这么久,他其实知道,这种描法师弟从来都没有用过。 在这一刻,老人万分笃定,有少年陪在师弟的身边,师弟离开的时候,一定没有任何遗憾。 人群之中,鹿正青贪婪的看着被簇拥着的少年,少年像是在发着光。他短短几天的时间像是老了十多岁,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他听着周围不加掩饰的赞赏,鹿正青心里像是蒙上一层浸湿不透风的纸。 真是可笑,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孩子有多优秀,唯独他自己不知道。 前几天,他晚上梦见爱妻,这还是这些年爱妻唯一一次入梦。 他期盼了许久,可是在梦中的时候,他却无法开心,他害怕爱妻问他予安呢?他不知道怎么和爱妻说,他又将找回来的予安弄丢了。 他忍不住想起以前,那段时间因为和多年合作伙伴关系破裂,公司股权重组,股份重新分隔,他焦头烂额。哪怕是长子的生日,他也只能让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庆祝。 他后来无数次后悔,明明应该保护家人们的他却不在,后来予安下落不明。掉到水里,并不像是被拐卖或者其他什么的。 大家都知道予安生还的几率非常小,哪怕后面下游有人说看到孩子被救起,他们也只以为是看错而已。 最开始他也是发誓要将予安找回来的。 可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予安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长子的笑容越少,甚至他和妻子争吵也越来多,他们找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的建议就是让这件事彻底过去,让活着的人解脱。 妻子不同意。而他在予安的房间整整坐了一夜,天亮以后,他一点点将予安的东西封存,放在地下室,再也没有打开过。那时他觉得他做出了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 可是他却忘记了,他是予安的爸爸,是予安心中的英雄,是世界上最不该放弃的那个人。 第52章 就像莫因雪料想的一样,予安的水墨山水前两轮参加竞价的人很多,人数多的甚至有些超过他的意料,想要买下这幅画的人很多,而他们竞拍出的价格比莫因雪预料中的价格也高。 这个数字甚至搞到七位数,虽然只是刚刚出头,但要知道鹿予安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当然这和予安刚刚出色的表现分不开,加上一幅画有已经失传的技法,所以才会这么高。 像是杨春归这样的大师一般的画作在拍卖会上的价格也不过是八位数而已。 随着价格不断攀升许多买家已经放弃,眼看最后的报价就要落锤。 鹿予安看着那一连串数字都忍不住瞪大双眼,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画能够拍出这样的价格。 莫因雪看在眼里,揉了揉震惊的少年,眼中带着笑意笃定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未来的少年会如璀璨的星星,在夜空中熠熠生辉。 而就在工作人员敲下木槌的刹那,有新的买家带着新的报价横空杀入,两个卖家都势在必得彼此攀咬着对方的价格,都不肯放弃,眼看报价越来越高。 终于其中一方像是受不了这要焦灼的竞价,报出一个几乎翻倍的报价—— 这个价格连莫因雪听到不由皱起眉毛,这个价格已经刷新当代青年画家近十年来的成交价的记录。 对于予安这个第一次在画坛亮相的画家而言已经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起点了。 而今天过后,许多人都会知道如今的画坛多了一位出色的画家。 鹿予安却看着最新的报价不由的皱起眉头,他心里突然有种感觉,他四处打量,果不奇然在展厅一角看到了鹿正青,他身边一个工作人正在俯身身说和他对话,正是刚刚报价的那人。 果然是鹿正青。 鹿予安只觉得一阵烦躁,是真的心理上的烦躁,他不想再见到鹿正青了。 他和莫因雪对视一眼,莫因雪皱眉说:“我去找他。” 少年却摇摇头,抿了抿唇说:“我过去。”他的事情要自己解决。 他大步穿过大厅,大概是因为注意力都在鹿正青那里,他猝不及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方学桐伸手要扶住他,但是对陌生人格外的警惕的鹿予安轻巧的往旁边躲开,他站稳之后才定眼一看,是一个穿着花衬衣的青年,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衬衣领口拐着一副墨镜,相貌英俊。 方学桐上下打量鹿予安,眼中惊艳一闪而过,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看起来是个脾气火爆的美人。 是鹿予安最讨厌的油腔滑调,他忍不住翻白眼的冲动,往旁边走着。 方学桐也不在意,一口港城话道:“靓崽,你要做啲咩 ?” 鹿予安听不懂,但少年还记着这是莫因雪的画展,脸上礼貌而克制的没有什么表情点点头,内心却只觉得这人有病,从方学桐身边一侧身,灵巧的绕过去,径直走向鹿正青。 方学桐也不介意,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刚刚的报价,他是没有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画家的作品居然可以拍到这个价格,但是他是生意场上的人,难免多想一些,是不是有人提前了解了他的目的,知道他对这幅画的势在必得,所以特地和他抢这幅画。 方学桐目光看向水墨画行云流水般的线条,因为爷爷的关系,他从小看过许多大师作品,他不是不懂丹青的人。 而这幅明明在热闹的展厅却给他感觉格外幽静的山水,甚至一瞬间连他的内心都安静下来。 何况,他的目光落下“逢月”两字的印章上,眼底深意一闪而过。 他不过片刻的犹豫,助理忍不住问道:“方总,我们还继续跟价吗?” 而这时站在,方学桐旁边带着帽子的中年男人侧了侧头,露出被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半张脸,和蔼的说:“学桐,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方学桐转头眯着眼睛的注视着男人,片刻后突然一笑说:“是啊,王叔,不过一副画而已——” 中年男人见方学桐听进去了他的话,忍不住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方学桐挑眉转头看向助理,神请依旧漫不经心,语气确实上位者一贯的不容拒绝道:“继续加价。” 中年男人顿时僵在原地,自己的面子被小辈踩在了脚底。 方学桐这次才似笑非笑对中年男人说:“王叔,确实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但我难不成想买一幅画还要瞻前顾后吗?” 他们方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助理见情况不好,连忙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走开。 中年男子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方学桐却不在意,方家在本地也有产业,但是方家事业的重心并不在这里,而是交给了当年救过老方总的外人王叔,原本天高皇帝远,方家也并不在乎留在南市的这点东西。 但是随着方学桐这次意外来到南市,他发觉这位父亲的救命恩人王叔也不是那么老实,瞒着方家的小动作很多,自然言语上也就不那么客气了。 随着方学桐的报价,那幅山水画的价格又被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鹿予安这时站在鹿正青面前。 短短时间不见,鹿正青肉眼可见的又衰老了很多,几乎看不出之前儒雅温润的样子,身体似乎也不太好,整个人消瘦的过分,甚至他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 他身边的鹿与宁正递给他一些药。 他一见鹿予安来了,摆手将药丸放到一边,连忙说:“予安,你怎么来了?” 鹿予安目光从药上收回,心中却是毫无触动,他直接说道:“你停止竞价吧!” 鹿正青嘴唇微动,半晌后才像是怕鹿予安不高兴一样,声音艰涩说:“我只是想留下你的一幅画而已。” 他的孩子画得这么优秀,可笑他竟然没有留下一幅画。 他不过是正常参与竞价。 但鹿予安却只觉得荒谬,少年没有顾忌什么,大大的眼睛全都是不解,他像是不明白鹿正青究竟在想些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后悔吗?” 开什么玩笑? 少年却认真的说:“哪怕你拍下,我的画也不会卖给你的。” 鹿正青满脸苦涩说:“予安,我——” 少年却误会了鹿正青的意图,以为他要想以前一样无视自己的想法,他警惕的看着鹿正青说:“我的画,我不想卖给谁就不卖谁,你是不能逼我的。”少年脑中迅速回想起,莫因雪给他看过,并且仔细逐条和他讲解过的代理画作合同,他确定,他是能够拒绝的。 他大大松了口气。 他的神情全部落在鹿正青的眼里。 鹿正青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几乎不可能,但是他还是看着少年的脸忍不住苦涩喃喃道:“予安,能不能在给爸爸一次机会——” 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予安,不让他经历曾经的那些痛苦。 “再给你一次抛弃我的机会吗?”可是少年说的话却让鹿正青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少年的表情并没有痛苦或者过多的什么情绪,像是在阐述客观的事实,他说:“你已经抛弃过我两次了。” 他看着鹿家有的只有警惕和戒备。 “我——”鹿正青想否认,但是否认的话却说不出口,鹿予安走失的时候他放弃了一次,而予安回来之后,他又再次放弃了予安。 予安内心却非常平静。 事实上如果算上他死去的前世,应该已经是三次了。 而他并不欠鹿正青什么,哪怕欠过,他也用前世的一生偿还了鹿正青的血肉之情。 “予安,不会的。”鹿望北隐隐察觉到这是这是最后挽留弟弟的机会,他急迫道:“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吧,你想想我们以前,你想想妈妈还在的时候,如果她看到我们这样不知道有多么难过。” 妈妈—— 鹿予安心中微微抽痛。 他忍不住想,他们都在说给他们一次机会。可是有谁给了孤独的死在病床上的自己的一个机会呢? 如果他们和和乐乐在一起,前世的那个自己就彻头彻尾坚持的沦为一个笑话。 哪怕到现在鹿家的人似乎从没有真正看懂他。 如果他愿意接受,愿意妥协,那么他就不是鹿予安了。 鹿予安拿出来另一张文件,放到鹿正青面前说:“如果你们还想要补偿我。” 他手上拿的是一份转移监护人申明,是之前找律师伯伯写的。今天终于等到了鹿正青,他将这个交给鹿正青说:“想要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签了吧。”签了之后,鹿正青就自愿放弃监护人的身份了。 当然鹿正青不签也没有关系。 他已经在本地的报纸上刊登鹿正青的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切断他和鹿家最后一点点关系。 他只是再也不想和鹿家的人扯上关系。 想到那一天,他终于由衷的笑了起来,只有在那一刻,他才会感到真正的自由。 他将声明放下,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鹿予安并不想将他的人生浪费在鹿家身上。 鹿正青看着那份声明,脸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鹿与宁连忙将一旁的药递给鹿正青。鹿正青一贯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的,之前保养的好并不明显,这段时间心理上巨大的负担和工作上的劳累,他的病情迅速加剧恶化,医生再三要求他按时吃药。 鹿正青神情恍惚的将药吞下去。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鹿与宁看着捏在手里的胶囊,又看看从鹿正青身边走过的杜秘书,神色复杂。 鹿与宁看向杜秘书,他的大哥,心中不解,他为什么看到大哥把爸爸的药换掉。 不会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大哥是爸爸最得力的助手,大哥这么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一定是他搞错了什么。 对,等下他就去问问大哥。 像是他自我安慰的话终于有了作用,他的脸上总算挤出一起笑容。 他转头看向爸爸和哥哥。 他看到他们死死的看着予安离开的背影,心中酸涩异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鹿与宁似乎已经在他曾经的家中变得格格不入。仿佛他的存在也变得多余。 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第53章 “与宁,爸爸的药怎么少了一颗。”鹿望北看着鹿正青服下的药,一种,两种,怎么只有三种? 他不由皱眉问向鹿与宁。他对鹿正青的身体是非常在意的,鹿正青的事情无论大小,他都会过问,他一眼就看出鹿正青的药少了一种。 “哥哥,那种药刚刚吃完了。”鹿与宁握紧手心的药,他将被换的药偷偷拿出来,低下头支支吾吾的说:“我会让家庭医生重新开一些的。” 一定是他误会大哥了,鹿与宁抿紧嘴唇,抬头四处寻找杜秘书在哪里。 终于他在角落看到杜秘书,鹿与宁抬头看四处无人,走了过去,看向杜秘书张了张嘴—— 杜秘书看到了他却转头向偏僻的院子中走去。 鹿与宁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走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杜秘书才放下戒备,温柔的朝鹿与宁说:“怎么了宁宁?” 鹿与宁勉强笑了笑,动了动嘴唇说:“大哥,爸爸的药——”其实两种胶囊很像,但是他对爸爸的病很上心,每一种药他都仔细查过,才能一眼看出两种药的区别。 杜秘书眼中冷意一闪而过,他看向鹿与宁的眼神依旧温柔而无懈可击,声音漫不经心双眼却紧紧观察着鹿与宁的神色说:“你说那种药啊,是方医生说这种药效果更好,所以我才直接给鹿总换了。” 他声音顿了顿,像是有些伤心反问道:“宁宁,你问这个是在怀疑我?” “也难怪,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再见面了,当年你被送入孤儿院,下落不明,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杜秘书话语中带着伤感。当年他们家破人亡之后,他还在读书自顾不暇,宁宁被送到亲戚家中,等到他能够自力更生之后,才发现宁宁已经被那一家人送到孤儿院去了。 杜秘书眼中恨意一闪而过,他却掩饰的极好,低垂眼眸说:“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打电话去问方医生——”说吧他拿出手机,要拨打鹿家家庭医生方医生的电话。 “怎么会,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鹿与宁连忙解释道:“我——我不是要怀疑你。”瞬间愧疚涌上他的心头,他怎么能够这样怀疑他的大哥呢。 在爸爸不见了,妈妈变得极其可怕之后,每次妈妈发疯都是大哥保护他。 他怎么能够怀疑大哥呢。上次在咖啡店,大哥找回他之后,也从来没有勉强他,总是开导他。 他本来是想将这件事告诉爸爸和哥哥的,但是大哥说现在还不方便,他的工作会让他和鹿家相处起来变得尴尬,所以鹿与宁才一直都没有说。 鹿与宁心里松了口气,这是他最想要听到的答案。 “宁宁,你把新药拿走了吗?”杜秘书像是不经意的问道。 鹿与宁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只是捏紧了手心被拿走的胶囊,眼眸低垂,鬼使神差的说:“我没有拿走,药怎么能随便拿走。我看到爸爸吃掉了呢。” * 鹿正青颓然退出竞拍之后,鹿予安的画顺利被另一个买家成功拍下。 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的莫因雪一抬头,皱眉在画展重重人群中找予安的身影,直到见到几步之外少年侧头认真聆听外公讲解画的身影。 他才不由的松了口气。 他身边的许劭林见状,忍不住想到,他这个好朋友真是恨不得时时刻刻把自家孩子放在眼底下。 哪有家长看孩子看的这么紧的? 看自己老婆都不带这样的。 许劭林想起刚刚花重金拍下的一幅画,他自然没能从众多竞拍人手中拍下予安的画,但他也看中另外一个画家的成名之作,想要送给家里长辈当做礼物。 莫因雪开出的价格的可不便宜,让他都忍不住肉疼。 他质问好友那副资本家嘴脸时。好友却振振有词,养孩子花钱,要多赚一点。 也是,这次的布展规格宣传可都是行业顶尖,价格不便宜,要是养孩子都这么养,那可真是花钱。 而正在这时,穿着花衬衣的男人快步走到鹿予安和颜老面前。 许劭林定睛一看,这不是方学桐吗?那小子怎么来这里了?港城的圈子不算大,他们和方学桐也在社交场合见过。 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可别把予安带坏了。 他将自己代入老父亲角色,担心的正要和莫因雪说,一扭头,他就知道自己白白担心了。 莫因雪已经大步朝他们走去。 方学桐看向颜老,他在颜老面前分得清楚场合的,正儿八经的朝颜老介绍道:“您好,我是方学桐。” 只不过他趁着颜老没有注意的时候,将目光落在鹿予安脸上,无声用口型说了句:“靓崽,你好啊。” 鹿予安顿时觉得脑仁疼。 颜老疑惑上下打量着刚刚出现的年轻人。这是谁? 方学桐适当的补充道:“我爷爷是方靖明。” 颜老才恍然大悟。 方靖明早年发家,是有名的东南亚日用品大亨,但是更有名的是他在艺术圈的私人收藏家的身份,甚至中国十大传世古画有一幅被他收藏。 颜老和方靖明虽然不熟悉,但是也听过他的名字。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颜老正疑惑。 而这时莫因雪也走到予安面前,隔断方学桐看向予安的目光,朝方学桐说:“你好,我是莫因雪。” 方学桐眯着眼睛打量莫因雪。他可对莫因雪是久闻其名,莫氏的嫡长孙,港城圈子里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目光在莫因雪和鹿予安之间来回打量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拍下来靓——予安的画。” 鹿予安听着皱了皱眉,他可不习惯被陌生的人叫予安。 方学桐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道鹿予安的神情,笑了笑说:“拍下予安的画,不仅仅是因为我很喜欢不错。” “还因为家里老人和这一幅画有渊源。” 渊源? 鹿予安疑惑的看向莫因雪,方学桐这是什么意思? 方学桐这才讲起一段往事。 他的爷爷出身书香世家,早年战乱下南洋,艰苦半生事业有成之后,只有一个爱好,就喜欢收集各种古画。 爷爷一生有两个孩子,他父亲继承家业,年纪和他相仿的小叔叔不喜俗物承欢膝下,像老头子一样喜欢收集书画,爷爷将小叔叔看的比眼珠子还重。 小叔叔曾经在内地买到过一幅非常喜欢的画,那幅画从题跋来看是一个系列,但是因为画作来历不明,他叔叔派人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作画者是谁,也没有其他画的下落。 后来小叔叔将这幅画送给爷爷,这幅画的剩下几卷在哪里也成为父子两共同的心病,时常派人去内地寻找那位默默无闻却惊才绝艳的画家。 小叔叔带着遗憾早逝,那幅画更是成为爷爷的执念,爷爷想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小儿子的心愿,找到画家和集齐那几幅画。 而那幅画的就是《尧山远行图》春卷。 方学桐唯一的线索就是画中印有“逢月”两字的私印。 直到这次画展被主流媒体大规模报道,他才看到鹿予安画上的“逢月”两字,特地赶到南市。 在刚刚鹿予安说出自己师父的名字之后,他顿时意识到“逢月”大师是鹿予安的师父。 当然方学桐会花这个价格也是因为他觉得值得,他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来看,李月逢必定有名耀画坛的那一刻,到时候鹿予安作为李月逢唯一的弟子,身价必然水涨船高。 到时候今天没有继续加价的人恐怕都会后悔。 他们方家因为爷爷的关系,几代人鉴赏水平都不错。方学桐的目光忍不住打量鹿予安。 受家中影响,他向来是对有天赋的画家是高看一等的。美人不难的,难得的是有天赋灵光的美人。他虽然向来偏爱乖巧听话年纪小的,但是现在看向鹿予安眼中也不免带着欣赏。 他本以为被他这样打量,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应该会害羞的。 谁知鹿予安却狠狠瞪了回来。 方学桐悻悻的摸了摸鼻子。 莫因雪冷冷的看向方学桐:“所以你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将话题把握到自己手上。 方学桐不自觉的正经起来,看向莫因雪说:“能否将李月逢大师剩下的三卷画买给我们方家,以全故人的念想,我方家上下定然不胜感激,以后有方家能够帮忙的定然不遗余力。” 方学桐话已经说得极其重了,只是那画确实已经是老头子的心病,家里就这么一个老头,总不能让老人家抱憾终身吧。 他原本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好打算软硬兼施一定要将画弄到手的。 可是他也是聪明人,看出鹿予安背后还站着莫家和颜老。 这两个都不是好惹的,因此他才客客气气。 方学桐是默认几人中能够做主的是莫因雪的。 谁知莫因雪却看向身旁的少年,像是全听少年的主意。 方学桐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心里对鹿予安又看高了几分,声音看似轻佻,却仔仔细细观察着鹿予安每一次细微的表情说:“靓崽——” 众人的目光全落在鹿予安身上。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鹿予安额角抽了抽,最后轻飘飘说出两个字:“不行。” 不是他鹿予安不肯帮这个忙,他和颜老已经商量好李老头画作的去处,李老头的画除了一部分对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的比如《庐山飞瀑图》,剩下被他们捐赠道南市美术馆了。 这是鹿予安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是那些画最好的归处。 而方学桐说的那两幅画就在捐赠名单中,现在两幅画的所有权并不在鹿予安手上,而是属于国家资产。 鹿予安并不能做主。 他说出理由之后。 方学桐只能苦笑叹口气,命运弄人。 “不过。”鹿予安看着方学桐眼里不似作伪的失望,慢悠悠的说:“正式交接还有两个月。在这个期间,我可以借给你,以全老人家的心愿。” 方学桐眼睛一亮道:“多谢。” 这一次他看向眼前三人,目光落在鹿予安身上,轻笑说:“为了表示感谢,靓崽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他们方家也算的上是雄踞一方。 “不用以后了,就现在。”少年抬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方学桐。 方学桐一惊,看向少年,虽然有些惊讶,他还是说道:“靓崽尽管说——” 鹿予安像是终于忍受不了,他伸出手指比了个一,郑重对方学桐说:“我就一件事,别叫我靓崽!” 一声声靓崽,哪怕他现在耳蜗手术没有恢复好,只有一只耳朵听得见,也叫得他脑袋疼。 方学桐后半句话硬生生憋在喉咙里。 这一次画展除了鹿予安的名字,李月逢的名字也第一次被大家所知晓。 但是李月逢这三个字真正响彻大江南北的时候是三个月后港城秋拍,李月逢的尧山四季图中的夏卷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拍卖场上,他这幅画以百万成交,被方家收入囊下。 半年后李月逢另外一幅作品出现莫氏旗下拍卖会,主流圈已经对李月逢的画作认可,拍卖价格已经接近翻了两番。而随着本省对李月逢画作的重视,在美术馆设立李月逢个人展,个人代表作《庐山飞瀑图》受到业界认可,大片积墨画法备受赞誉,李月逢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而因为李月逢大部分作品都被美术馆保管,在世面上流通的画作极其少,所以在几年后,李月逢画作拍卖价格轻而易举的进入千万级别,代表作《庐山飞瀑图》更是被认为是当代最具价值的画之一。 但因为这幅画一直保存在唯一弟子鹿予安手里,因此一直是有价无市。 后来方家生意遇到危机,拍卖李月逢大师的春秋卷和鹿予安的山水画,靠着这笔资金顺利度过难关。 而此时,方学桐还是在遗憾没有办法集齐这个系列的画。 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不动声色的看着鹿予安,然后朝方学桐说:“方总,分公司的总经理问您是否下午回公司?” 方学桐漫不经心的说了声:“往后推一推吧。” 鹿予安目光看着落在那个男人被烧毁的脸上,停留片刻,甚至中年男人转身离开后,他还死死盯着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鹿予安总觉得这个人说不出的眼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目光追随着那人离开的背影。 莫因雪察觉道:“怎么了予安?” 鹿予安摇摇头,他扭头朝方学桐问道:“刚刚那个是——” 方学桐解释道:“那是王叔,和我爸有些交情,负责方家在南市的业务。” 鹿予安转头,但是那个人的背影还是在他脑中不断闪回,终于少年忍不住,他朝周围人说了一声:“抱歉——” 他快步转头朝那人追了过去。 鹿予安跟着那个人跑到陆园的回廊之中,但院子之中什么也没有,空荡荡一片,他四处张望,撞到一个迎面走出来的人,那个人手里的东西被他撞到地下。 “抱歉。”鹿予安弯腰帮那人捡起东西,抬头一看,是杜秘书。 杜秘书这个人怎么说呢?他是鹿正青的生活助理。虽然不涉及公司事务,但是鹿家的事情几乎都是他在处理,鹿予安前世所有的事情也都是他在负责,但两世他和杜秘书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是公事公办的交情罢了。 他将地下的文件交还给杜秘书手里,两人的手不自觉碰在一起,鹿予安敏锐的感觉到杜秘书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不过是一瞬间又恢复正常,而杜秘书的神情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冷淡:“予安少爷您好。” 鹿予安眼中疑惑一闪而过:“别叫我予安少爷,我不是鹿家人了。对了,你刚刚看到有人来这里吗?” 刚刚的僵硬是他的错觉吗? 他试探问道。 杜秘书冷淡说:“我没有注意,也许有人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少年忍不住皱起眉毛,明明那个人就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出神的少年,没有注意到杜秘书落在他身上冰冷的眼神。 “予安!”莫因雪已经追过来了,他目光落在院子中两人身上,看到杜秘书眼中来不及收回的冷光,他脚步放慢了几步,目光锐利的打量杜秘书,朝鹿予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鹿予安回神来,心不在焉的回答,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也许他可以问问方学桐。 杜秘书神情自若的看向鹿予安,如同一位看着鹿予安长大的长辈夸道:“予安真的是越来越出色了。” 莫因雪不动声色的说:“予安一直都很优秀。”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莫因雪的错觉一般。 杜秘书笑笑说:“是啊。” 寒暄几句后莫因雪牵着鹿予安的受离开,杜秘书一直面带微笑看着他们离开,直到他们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时,杜秘书才像是忍耐到极点一般,从西装里拿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的擦拭手里和鹿予安接触的皮肤,力度重的几乎要将皮肤擦破。 他冷淡的将手帕扔在旁边的垃圾桶。 他没有注意到,在死角的鹿予安扯住莫因雪的衣角,转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鹿予安只不过是有所怀疑而已。自从他知道前世有人在暗中操纵之后,他几乎对所有人都有怀疑,何况他明明看着那个中年人来到这里,怎么会突然不见呢。 谁知道竟然被他看到眼前一幕。 少年不由的皱了皱眉,他仔细回想他和杜秘书的所有打交道的细节,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甚至他和杜秘书并不熟悉,为什么杜秘书对他有这么深的恶意? 莫因雪安抚的握紧了少年的手,眼眸中微光一闪而过。 鹿予安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看着莫因雪,眼眸低垂:“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跑出来吗?”他刚刚的动作应该很奇怪吧,突然从一群人中跑开。 少年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莫因雪的神情。有很多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比如那个神秘电话,比如他的前世。 鹿予安想要努力找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只不过他才刚刚开口—— 莫因雪却笑了笑,他像是洞察了少年此刻所有的忐忑,他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说:“予安,你可以不说的。” “如果你还在犹豫告不告诉我,那么你一定没有做好准备,我可以等到你做好准备的那一天。” 第54章 鹿予安愣愣的看着莫因雪。 莫因雪好像总是能够比他自己还清楚自己的想法。 鹿予安放下心中的忐忑,下定决心抬起头说:“莫因雪,你能帮我调查两个人吗?” 莫因雪站在鹿予安一步外,他没有追问,而是直接说:“是谁?” “杜秘书,还有——”鹿予安有些犹豫,他不确定看着那个王叔时,自己的那种奇怪感觉是不是他太过敏感,但是他还是决定调查,他犹豫之后还是说道:“方学桐身边的王叔。” 杜秘书服务鹿家这么多年,想要查清楚并不难,而那个王叔,在有方学桐的情况下应该也不难。 “行。”莫因雪没有问为什么。其实哪怕予安不说,莫因雪也会去调查杜秘书的,他对予安的态度太奇怪了,刚刚那不加掩饰的恶意让莫因雪眼眸一沉,脸色更加冷了几分。 备受主流媒体关注的画展结束之后,当天夜里鹿予安的那幅山水画就出现在各大媒体上首页。 几乎所有的媒体,都采用了相似的关键词“国画传承者”、“天才少年”、“失传技法重现人间”,唯一可惜的是鹿予安的表现在圈内可以说是惊才绝艳,但因为国画毕竟不是主流圈子,这条新闻也不过是刚刚出圈了,在一众娱乐新闻中并不明显。 直到当初给鹿予安做采访的女记者在例行浏览网络一天热点词条之后,看到了新闻中鹿予安的名字。 她一下子瞪大双眼,她采访予安的时候,问过予安喜欢什么。 那时候少年认真回答说:“喜欢画画。” 她为了缓和气氛还轻松问道:“画的怎么样?” 当时少年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略微羞涩的低了低头回答说:“还行。” 女记者神色复杂的注视着新闻中被大家赞誉的少年,又看看少年拍出七位数的画作。 忍不住想这就是少年口中的还行吗?这个“还行”含金量也太高了吧? 她心情又不免有些欣慰,大家都佩服“哥哥”的勇气,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年坎坷的经历,她知道少年是被耽误的,她甚至担心那段被所有人称赞的“英雄”经历,已经摧毁了少年,少年在本该接受良好教育的年纪,接受的只有身边暴力和血腥,在人格塑造最关键的时候,身边只有一群罪犯。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无法适应社会,被社会淘汰,她一直觉得少年原本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他不应该是一个备受赞誉却深陷自身囵圄的英雄。 而现在她看着少年在照片中闪闪发光的样子,情不自禁的弯起嘴巴笑了起来,还好—— 上天终于将亏欠少年的还给了他。 女记者几乎是立刻就在自己的自媒体上写了一篇短文,恭喜少年。 前段时间“拐卖案”的热度还在,几乎是立刻,大家都震惊发现,这个名震画坛的少年画家就是之前拐卖案里的哥哥。 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主人翁但是人竟然是同一个。 一时间社交媒体炸了。 几乎不怎么关注国画圈的外行人都知道有个叫鹿予安的17岁少年在画展上当着许多大师的面将失传的国画技法复原出来,而这个少年之前在拐卖案中救了许多孩子。 鹿予安是没有任何社交媒体的。 但是细心的网友一下子发现社交媒体上有个叫做“毛栗子头爱毛栗子”的国画科普博主经常会发鹿予安的画,一下午的时间那个账号的粉丝数噗噗的往上升。 博主甚至还在网友的要求下还发了更新了一组灵动可爱的小橘猫扑蝴蝶图,如果说之前的山水画,让网友们觉得有些距离的话,而博主上那些平易近人生动可爱的画,一下子拉进网友和鹿予安的距离感。 在不知不觉中,鹿予安有了第一批的粉丝。 而鹿予安对这些还浑然不知。甚至在莫因雪的刻意插手下,鹿予安的生活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 一转眼间暑假就已经过去一半。 深夜,窗户外的院子里星光点点。 鹿予安趴在书桌上,他怎么也睡不着,明天他的人工耳蜗就要开机,他的手术究竟成不成功,明天就自然见分晓了。 “予安,门怎么还开着?”颜老疑惑从楼下喊道,“你还要出去吗?” “不——不用。”鹿予安支支吾吾回答道。 哐当一声,颜老将门给关上。 莫因雪还没有回家。 自从手术后,每天晚上他耳后的伤口都是莫因雪在给他上药,而今天莫因雪明明说好会早点回来帮他上药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道现在还没有回来。 甚至连他的信息也没有回。 他本来还特地给莫因雪留了门。 鹿予安心不在焉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着杂乱无章法的排线。 这个暑假过去,鹿予安就要高三了。鹿予安已经通过了央美推优的第一轮面试,第二轮面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莫因雪同步给鹿予安准备明年艺考的央美校考,他原本已经给鹿予安联系上了一位熟悉艺考校考规则的美院教授。 谁知宋老有次晚上找颜老聊聊天,知道莫因雪在给鹿予安找老师,他大手一挥道:“找什么老师,我不就是现成的吗?”作为学贯东西的美院老教授,退休的宋老还出过好几次校考试卷,熟悉校考的评分规则,他来教鹿予安素描,在合适不过。 所以每天晚上鹿予安开始了他的素描突击。 而这时,隔壁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 总算是回来了啊!明明说了会很早回来的,信息也不回! 说话不算话。 果然他的手机滴了一声响起—— “睡了吗?” 鹿予安用力敲击出了一连串问题,全部删除最后变成冷冷的“睡了”两个字。 他回完又有些后悔,低头看了手中的素描纸,蹭的一下脸变得通红。 他刚刚——刚刚画的怎么是莫因雪的脸啊。 素描纸上,他赫然画的就是莫因雪的侧脸,画中人一双眼镜极其的传神,微微低着头,就好像透过画纸看着他一样。 这也是他最熟悉的莫因雪的角度。 他手忙脚乱的想要将这一页从素描本上扯下来,而这时阳台的落地窗却咚咚的响了起来。 鹿予安连忙将素描纸随处一塞。将阳台的玻璃门打开,果然是莫因雪,他抱歉说:“对不起,予安,我回来的有些晚。” 阳台上原本碍事的栀子花早已经被放到其他地方去了。 莫因雪原本并不会这么晚的,只是他听到了一些消息,最近鹿家近几年最大的项目似乎出了一些问题,如果长此以往下去,必定影响鹿家的资金链。 最近鹿家正焦头烂额的处理这些事情,并没有时间来骚扰予安。而莫因雪一直在调查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眉目。 当然这些话他并不会说给予安听。 鹿予安对鹿家的情况也毫不知情。 习习夜风将鹿予安脸上热量吹散了一些,栀子花的香气也让鹿予安恢复一些理智。 而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原本被他胡乱一塞的素描纸,顺着风被卷到两人脚下。 鹿予安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连忙要去捡,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修长的手指将那幅画捡起来,莫因雪将画举高对着灯光细细打量。 他的运气可真差。 鹿予安忍不住想要捂脸。 他破罐子破摔踮起脚尖试图用暴力将莫因雪手中的素描纸抢回来:“这是废稿。” 莫因雪却一伸手将素描纸举高过两人的头顶,躲开了鹿予安的手,他只听到他想要听到的:“这画是你不要的了?” 鹿予安无奈的将手放下,苍白的解释道:“随便画的。” “画的不错。”莫因雪靠着阳台玻璃称赞道,但是他却没有半点要将画还给鹿予安的意思,反而将画放进了自己怀里。 鹿予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画被莫因雪放入怀中。 莫因雪说的画的不错并非只是客套。 鹿予安第一次时动手造型的能力和对阴影的敏感,就让宋老赞不绝口,只夸予安天赋好。 莫因雪却知道,鹿予安绝对不只是天赋而已,他和外公整理过李叔公的房子,里面除了李叔公的作品外,整整有一个阁楼放得都是予安这些年的画稿。 予安在他身边生活这半年以来,每一天都会去书房。 莫因雪想起今天调查了解到的那些事,眼眸抬起,注视着少年,忍不住朝予安右耳伸出手。 少年不明所以,乖巧而温驯的侧过头将耳后连着脆弱的后颈暴露在莫因雪面前。 莫因雪的指尖微微颤动,眼眸微垂,指尖在触碰到少年的瞬间克制停了下来,他将手指蜷缩在手心,然后将手放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注视着少年,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打扰到少年一样说:“予安,你会不会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平。” 鹿予安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双手一撑,轻而易举的坐在阳台上,这个高度他刚好可以和莫因雪平视,他认真想了想说:“我曾经很嫉妒鹿予宁。” 他像是陷入到某些回忆之中,他再次重复道:“非常嫉妒。我常常会想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被偏爱的不是我呢?为什么会这么不公平呢?” 那些嫉妒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几乎要将他吞噬。 莫因雪却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闷疼。 “那些嫉妒也没有办法克服。” “但——”少年的声音顿了顿,他嘴角笑了笑说,“总是会有一些好人,他们对所有人都抱有同等善意,也从不吝惜他们的善良。” 就像是从未对他有过偏见的班委。 就像是跟着他回家的小学老师。 就像是第一次抱着发烧的他看病的李老头。 甚至曾经热情将饿了几顿的他拉进屋子里塞了一堆包子的邻居婶婶。 “他们的善良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鹿予安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 这些善意对在黑暗里独行的他而言,就像是高悬头顶的星光,照亮他前方的路,也让他看清身侧的深渊,让他一路走来从未行止踏错。 他一路走来是很难,但那星光将他保护的很好。 因此他会嫉妒,但是他却不会任由嫉妒将他变得面目全非。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幸运。 “命运对我确实并不公平。”鹿予安晃动悬空的双腿,平静看着莫因雪说,“但是也不太坏。” 莫因雪深深注视着少年,想起他调查的那些,心中下定决心,他会把命运亏欠给予安的补偿给他。 而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即便是颜老哎呀的一声。 鹿予安和莫因雪对视一眼,两人迅速往楼下跑去。 第55章 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一楼书房,此时正亮着灯,书房的门半掩着。 颜老正站在书房之中,书房角落摆放的落地青花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所幸颜老是站着的,并没有摔倒,只是花瓶碎了满地,老人家周围全都是陶瓷碎片,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老人见他们两人推门而入,目光落在莫因雪身上,眼底慌张一闪而过,忍不住往旁边的书桌上瞟,手扶着黄梨木书桌的边缘,不顾自己高龄,颤颤巍巍的就要迈大步出来:“你们别进来,没什么事,我不小心打翻了花瓶而已,等会儿我收拾一下就行。” “等等——”老人家年纪大了,那一大步看的鹿予安简直心都要提在嗓子眼上了。颜老这个年纪,要是摔一跤那可是不得了的。 好在莫因雪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将颜老脚边的碎片踢开。鹿予安也同时握住颜老的手,将老人稳稳地搀扶到书桌左边的红木沙发上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所幸他们来得及时,老人家没有事。 “我没事。”被按在沙发上的颜老摆摆手,一副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甚至立刻就要将他们赶出书房,“你们不用管我,我就是不小心将那个花瓶打碎了,等会儿明天让人来收拾就可以。” 鹿予安却敏锐地发现颜老的目光一直在黄梨木书桌上摊开的宣纸和莫因雪身上徘徊,他顺着颜老的目光看过去。 颜老是不想要莫因雪看到书桌上的东西吗? 鹿予安想了想,走了过去。 颜老看在眼里,急忙喊道:“予安——” 鹿予安却从旁边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将桌面上的东西盖住。 颜老这才松了口气将后半句话收回肚子里,也不再催促他们快点离开了。 少年眼中疑惑一闪而过,他刚刚看到书桌上放着的是画了一半的《雪行寒山图》这个东西为什么不能让莫因雪看到呢? 鹿予安转头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没有多想俯身要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 只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另一双手却牢牢抓住的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鹿予安抬头不解地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却轻轻踢了一脚让他身边的木椅,将木椅踢到鹿予安的身后,右手抽空将碎瓷片扔进垃圾桶,左手将少年按进椅子里说:“予安听话,乖乖坐着。” 他的目光落在鹿予安的脚踝上,正是夏天,刚刚匆忙,予安赤着脚穿着房间里的拖鞋就跑下来了,大半个白嫩嫩的脚背露在拖鞋外面,这要是平白被瓷片锋利的边缘划伤,那他可心疼得不得了。 颜老也使唤起外孙,半点不心疼说:“予安,你别动,让因雪收拾。” 莫因雪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他在国外留学时,大部分时候是自己一人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的,他的家务做得好的不止比少年一丁半点。 于是原本也不擅家务的少年乖乖地盘腿坐在木椅上,任由莫因雪忙里忙外。 终于趁着莫因雪离开书房,拿垃圾桶的间隙,颜老连忙将书桌上几张宣纸收起来。 他看向颜老,颜老却朝他摇了摇头。 书房外已经传来莫因雪的脚步,颜老迅速将卷起的宣纸重新放到画缸之中。 终于收拾完之后,莫因雪缓过神来疑惑问:“外公,你这么晚来书房做什么。” “没什么”颜老轻咳一声,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突然门外响起了夏易谦的敲门声:“发生什么了?你们怎么都起来了?” 咔嚓一声,颜老将铁门打开。 穿着猫咪睡衣的夏易谦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环视众人大大的杏眼疑惑道:“出什么事了吗?” 他半梦半醒间听到这边有动静。 “咦。”颜老终于察觉到点不对劲来,疑惑的打量因雪和予安:“因雪,你怎么是从楼上予安房间来的。我记得我关了大门的啊?” 他明明是关了大门才进了书房的。 他们的院子是在原有的两栋连在一起的小楼房的基础上改建的,因为急着住进来,房子的格局并没有改变,莫因雪要到他们这边是需要经过一楼大铁门的。 颜老分明记得他是将大门关好的。 那外孙是怎么进来的? 老人疑惑地目光看得少年心虚的转开视线,耳垂倏然发烫。 他不由得想起楼上阳台那盆早早就因为碍事被搬开的栀子花。 他,他总不能说莫因雪——莫因雪是翻阳台来的啊。 鹿予安忍不住握紧红木沙发的椅背,强自镇定地看向莫因雪,硬着头皮试图从脑海里找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进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莫因雪微不可察的一愣,之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是吗?”颜老将信将疑,他明明确定自己是将门关好的,可他见外孙那笃定的语气,又有些不确定起来了。 夏易谦打着哈欠睡眼惺忪说:“没事就好。”说完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颜老眼睛偷偷撇着被收起的画,想要尽快将他们支开连忙说:“你们去睡觉吧,不早了。”他嘴上说着快去休息,但自己的脚却一动不动。 “是啊,早点回去休息吧。”鹿予安连忙附和道,但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看下莫因雪,顿时又有些心虚。 莫因雪随口附和一句,也没有走的意思。 他还有话没有和予安说完呢。 一时间大家都说休息,但是却没有迈开脚步。 只有夏易谦点点头,半梦半醒的少年转身走到门口,当他快要跨出停住脚步,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看向还站着不动的几人疑惑:“大家都不回去吗?” 大家都不困的吗? 不回去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夏易谦不知道为何,他的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大家尴尬地安静了几秒。 莫因雪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鹿予安回过神来,耳垂通红的将莫因雪推到门外慌张说:“回去,回去,当然回去。” 等到他们都回去之后。 颜老才松口气,将画缸中卷起来的《雪行寒山图》临摹本给打开。 描绘了一半的画卷并没有上色,只是单纯地将山川河流的走势勾勒出来而已。 但是鹿予安看得出,每一笔颜老都在竭尽全力还原《雪行寒山图》图原有的风貌。 除此以外,旁边有一张小图是《雪行寒山图》的原画局部,画卷泛黄,上面还有颜料的脱落还有被虫蛀的破损痕迹,这是鹿予安上次看到的存在在博物馆的《雪行寒山图》的照片。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上每一处画卷有瑕疵破损的地方都被圈出来,旁边标出密密麻麻的数字。 鹿予安这才注意到,书桌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档案,档案的活页上记载了每一处标记了数字的破损处应该用什么方法来进行修复。 所以,颜老这是在研究如何修复《雪行寒山图》? 鹿予安不解道:“为什么要瞒着因雪哥哥啊。” 颜老长长叹了口气黯然神伤只说:“我不想让因雪知道我准备修复《雪行寒山图》。”这段时间以来,颜老似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李老头的画作上,鲜少看到他提起《雪行寒山图》。 鹿予安看到那本厚厚的手札才知道,原来颜老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可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颜老双眼陷入回忆之中,半晌才苦笑道:“予安,你知道《雪行寒山图》第一卷是怎么找回来的吗?” 鹿予安摇摇头,他只记得《雪行寒山图》第二卷是莫因雪不久前从国外拍卖行拍回来的。 颜老却闭了闭双眼,痛苦地说道:“当年师弟走后,我一直郁郁寡欢,因雪的妈妈看在眼里,知道《雪行寒山图》是我一生的心病,因此她大江南北地去找《雪行寒山图》的下落,在找的过程中,她遇到因雪的爸爸。” 鹿予安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该不会—— 颜老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后来他们夫妻俩找到了《雪行寒山图》的第一卷。”颜老神色却更加痛苦。 鹿予安心中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听莫因雪提起过他的父母,甚至他听鹿家父子提过,颜老只有莫因雪这么一个外孙,从来都没有提过颜老的女儿。 “可是,在将《雪行寒山图》送来的路上发生车祸。因雪的父亲将放在保险箱里的《雪行寒山图》保护在身下,他却当场大出血死亡,而因雪的妈妈——” 颜老声音顿了顿,悲痛道:“当时虽然不在车上,可是几年后也跟着因雪爸爸走了。” 鹿予安心里忍不住一闷,莫因雪的父母—— 随即他意识到颜老也失去了他的女儿和女婿,他不忍地想要阻止颜老继续往下说去。 颜老眼中虽然悲痛,但却摆摆手说:“生老病死,谁都没有办法避免,我已经看开了,只不过因雪总觉得我难以接受,不想我在接触《雪行寒山图》。” 但找回《雪行寒山图》,让昔日的国宝再次重见天日,也是女儿和女婿的唯一心愿。 外孙不忍让他这个老人触景伤情,可自己从没有停下寻找的脚步。 他身为外公有怎么任性呢? “我老了,活不了几年啦。”颜老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件事若是没有个交代,我实在没有脸去见底下的那些人。” 《雪行寒山图》算是毁在了他的手上,是他半生郁郁寡欢的心结,为此他的至亲之人都抱憾终身,这怎么让他能够放得下呢。 不久前,经过他慎重地思考,他还是想国家文物局申请启动《雪行寒山图》的修复计划。 启动《雪行寒山图》这样传世千年的国宝修复项目是需要慎之又慎的。 不仅仅要考虑到当前的技术能否满足修复的需求,还要考虑到至今《雪行寒山图》还有一卷流传在外,而最关键的是《雪行寒山图》最重要的颜料砗磲辉至今没有调配出来。 这就意味着哪怕修复《雪行寒山图》也只能补笔,不能全色。 可是颜老也有自己的考虑,等到他死后世上再也没有亲眼见过《雪行寒山图》被毁的之处原样的画家了。 颜老握着拐杖担忧道:“但是如果我一旦死去,这世界上最了解《雪行寒山图》的人就没了。”他从小和师弟就临摹《雪行寒山图》的真迹,而他后来又钻研了《雪行寒山图》几十年,几乎能够保证每一处都能够还原得一模一样。 但是其他人可以吗? 他两年颜老还能拿得动画笔,但是他也已经感觉到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哪怕他还活着,能不能拿动画笔都是个问题。 但是重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是颜老提出的申请,国家文物局也慎重考虑了这件事,不久后将联合几位修复方面的专家共同去评估颜老方案的可行性。 而下个月就是评估会。 刚刚厚厚的一叠档案正是颜老的修复方案。颜老将画上每一处破损以及修复方法都做了标注。 只是他当初并不精通修画,画卷上还是有好几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就比如他刚刚真是因为看着局部图中的破损,心神恍惚才不小心将花瓶砸碎的。 鹿予安看向照片中那出破损,画卷蔓延开一小片黑褐色不明污渍,敏锐地指出说:“是这里不知道怎么处理吗?” 颜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鹿予安认真的看了看,仔细分辨出颜色。 这种沁在画卷上的颜色是很难处理,特别是这种厚重的和血干涸一样的黑褐色。 和血一样的黑褐色。甚至能够让颜老神色恍惚的。 鹿予安一瞬间意识到什么,他看向颜老。 他敏锐地捕捉到颜老眼中的悲伤。 他几乎能够肯定,这就是血的颜色。 是莫因雪爸爸流出的血。 鹿予安攥紧了手心,他想起莫因雪的然,几乎没有犹豫,他嗓音艰涩地脱口而出:“我,我可以想想办法的。” 第56章 鹿予安觉得他可以试一试的。 他很少有想要强烈去做什么事情的冲动。 而此刻他明白了《雪行寒山图》这幅画在颜老心中的重要性,也明白了这幅画在莫因雪心中的与众不同。 他迫切的想要帮他们做什么。 李老头在书画修复方面很厉害,但是可惜,在予安认识他的时候,李老头的眼睛已经毁掉的差不多,多年不再出手。 但是他曾经听李老头说过,血迹是可以祛除的。 李老头留下的书可能有过记载。 鹿予安看着照片上被标注出来的密密麻麻数字又转向旁边厚厚的档案,颜老的身形在灯光下已经开始有些佝偻,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下定决心说:“我来帮你。” 颜老心里一松,随即又拒绝道:“予安,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他做这套方案确实很吃力,他的几个弟子都各有各的事业,也不赞成他一把年纪还去操劳《雪行寒山图》的修复项目,因此颜老也不想让他们插手。 可予安每天认真看书学习的样子,他也是看在眼里的,高考可关系予安的一生。 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耽误予安。 但这一次,向来乖巧的予安格外坚持。 “这幅画不仅仅是你的执念,也是爷爷的执念。”鹿予安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王茹优柔寡断的时候,他要替王茹和乐乐做决定。 他向来也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是很想要去大学,但是上大学和《雪行寒山图》孰轻孰重他是可以分得清楚的。 而且上一次期末考试,他的分数已经到了一本线,宋老也说,只要他坚持练习素描速写,校考也是手到擒来,不成问题。 何况还有推优。 “予安。”颜老眼中欣慰,他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庆幸和释怀,幸好师弟在最后几年找到了予安。 * 而与此同时。 昏暗破老楼房顶楼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光。这一片等待拆迁,已经没有什么人触摸。 杜秘书一步步走过曾经熟悉的楼道口。他的目光落在楼道乌黑的墙面。墙面上涂鸦画的是小孩子的玩具熊上,水彩笔的颜色已经褪掉,但是依稀可以看得出小孩子稚嫩的笔触,他神色一瞬间变得温柔。 但是温柔的目光不过转瞬,杜秘书的神色又恢复冷淡,一步步地走上他曾经的家。 曾经温馨的家此刻却满是尘埃,客厅中间的玻璃花瓶中脏兮兮地倒在乱七八糟的客厅中间,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客厅中。 他听到脚步声也没有转头,灯光下他被烧毁的面部格外狰狞:“都准备好了吗?” 杜秘书却弯腰捡起地下脏兮兮的玩具熊,拍了拍,他从文件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递给那人说:“你让我找的司机已经找到了,只要通知时间地点,他们随时可以。” 这些司机都是亡命之徒,随时可以为钱豁出命来。 “鹿正青的药呢?”那人说到这个名字,眼中都是深深的恨意。这么多年过去了,鹿家欠他们家的,都应该一一还回来。 当年要不是鹿正青背叛他,他怎么会沦落在这样的地步,不但失去了家庭,事业甚至连自己的脸都毁掉了。 好在苍天有眼,给他机会,让他一步步从深渊中爬了出来走到现在的位置。 “已经换掉了。”杜秘书想到了宁宁,自己最心爱的弟弟,声音微不可查的停顿,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到一贯的平静,面对自己的养父冷淡说道:“再过不了多久,要就会开始见效。” 这种药会加重心梗的概率,又不会被人查出来,而鹿正青本来就有心血管方面的问题,一旦病发根本就查不出来。 到那个时候,鹿家当家人鹿正青和继承人鹿望北接连出事,鹿氏的股价一定会受到影响,而鹿家将大部分流动资金抵扣在项目上—— 只要他们开始收网,一环扣着一环,他会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地夺回来。 * 鹿予安得到鹿正青住院的消息是,他正翻看李老头留下来的那些笔记。 厚厚的笔记已经被鹿予安翻地卷起了边,李老头不仅爱在书画上用草书,笔记上也爱用,看得他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只不过抬起头看了眼将这个消息传过来的杨伯伯,就继续低头翻着笔记。 暑假已经要结束了。他和颜老从李老头的笔记中翻到了很多用的上的方法,加上鹿予安和颜老的经验,他们的方案几乎已经要完成了。 颜老看着他们厚厚的手札底气更足了,有了这份材料,他说服国家文物局重开《雪行寒山图》修复项目也更多了几分把握。 杨伯伯见鹿予安的样子,心中叹口气,但还是说道:“正青这一次不严重,但是医生说下次要是再复发就难说了。” 鹿予安翻动书页的指尖微微一顿,他其实是知道的。 自从画展之后,鹿予安每天都能够在巷子口看到一辆轿车,轿车的玻璃都是漆黑的,外面看不见里面,但是鹿予安却知道里面就是鹿正青。 他前世看过鹿正青开这辆车。 有时候半夜,他都能够看见那辆漆黑的轿车安静地停留昏黄的路灯下,待到他房间的灯熄灭,那辆车才会慢慢开走。 最近这几天,那辆车没有出现了。 他只不过皱眉想到,前世明明没有这件事。 他不过是略微停顿一下,又继续翻着李老头的笔记。 他的态度太过冷漠,就连杨春归都有些看不下去:“予安,正青毕竟是你爸爸,当初的事情他已经知道错了——” 只是他还没有说完,莫因雪就打断:“杨伯伯——” 杨春归又气又急,面对的又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莫因雪,语气中不免急躁了些说:“因雪,这是鹿家的家事,你别插手。” 是鹿家的家事又怎么样? 莫因雪不在乎,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把予安带回家的第一天,予安倔强说,自己脾气很差,也不会改的样子。 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予安对自己有着如此负面的评价。 他第一次在鹿家见到予安的时候,没有人在意予安受伤,也甚至没有人知道予安会画画。 在了解予安之后,更是这样。他太清楚予安是一个别人对他一丁点好都会回报的孩子。 大概是以前过得太辛苦,一点点甜,他都会记在心里很久。 鹿家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将予安伤成这样。 莫因雪眼神中一片黯淡。 只是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予安就已经合上手札,打断他还没有说完的话朝杨伯伯说:“不是这样的。” 莫因雪一愣。 鹿予安就已经挡在他的身前,以维护者的姿态抬起头向杨春归说:我不会和你去看鹿正青的。我也并不是在赌气。 他不介意别人怎么想他,但是他不能接受别人这样对莫因雪。 莫因雪明明那么好。 “在我心里,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把他当做是我的父亲了。”鹿予安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我也已经将生恩还给他了。” 杨春归以为予安说的是他小时候的那些经历,他不免也想起予安小时候的那些经历,叹口气,哪一个孩子能够接受,自己心心念念的父亲甚至没有认出自己呢。 颜老也吹胡子瞪眼:“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自己的小师弟不护着,管其他人做什么?” 杨春归只能叹口气,告诉予安,鹿正青所在的医院和病房。希望予安还可以回心转意。 等到杨春归走后,莫因雪才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他意识到,他刚刚似乎被少年给保护了。 一阵莫名的滋味涌向心头。 “莫因雪。”少年嗓音低低沉沉的,他的嗓音其实是有一些奶音的,也很爱撒娇,和少年飞扬锐利的五官极其不搭配。 少年平时很小心,也不爱说话,总是有意识将自己柔软的另一面隐藏着,努力维持着高冷的样子,但是稍微不注意,或者是到了少年觉得安全的地方,少年的柔软就会暴露无遗,也总是会无意识地撒娇。 而此刻,少年按着莫因雪的名字,尾气忍不住拖长翘起,带上了一丝撒娇的味道。 莫因雪心几乎都化了,温柔地看向少年,嗓音低沉“嗯”了一声。 阳光下,少年的脊背很单薄,却挺得很直,如同一把弓,他抬头看向莫因雪,光线模糊他的轮廓,但是少年浅棕色的眼睛却更加明亮,他认真说:“其实,我并不需要你保护的。” 鹿予安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他缺少的只是时间。 莫因雪一愣,随即一笑,是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对予安小心翼翼起来。 但是他的少年从来都不是需要被保护的人。 他的少年从黑暗中而来,越过崎岖的过往,他一直都是一个保护者。 莫因雪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豁然开朗,朝少年说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鹿予安不解地问:“哪里?” 莫因雪却意味深长地说:“南市的孤儿院。” “你让我调查的东西,我已经查到了眉目。” 鹿予安眼睛微微睁大,是杜秘书和方学桐身边的那个王叔吗? 可是他们怎么会和南市孤儿院有关系呢? 第57章 他们怎么会和南市孤儿院有关系? 直到莫因雪带鹿予安走进南市孤儿院的时候,鹿予安也不明白两者之间的关系。 南市孤儿院虽然是慈善机构,但是因为鹿氏一直长期捐助的原因,环境并不算差,甚至还称得上不错。 孤儿院的孩子们在活动室玩游戏,见到从走廊经过的莫因雪和鹿予安两人,好奇地躲在门背后偷偷地打量着他们。 鹿予安一回头,孩子们就害羞的跑走了。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鹿予安对孩子们都有种特别的好感。 莫因雪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孤儿院了,负责接待他们的老师带着他们来到了档案室,翻出一本老旧的记录档案。 档案中第一页是个孩子五岁左右的照片,睁着眼睛大大看着镜头,茫然又无措。 鹿予安一眼就认出这是鹿与宁。他皱眉翻看着地看着鹿与宁泛黄的资料,才清楚原来鹿与宁是被舅舅遗弃到孤儿院的,他那个时候年纪太小,话也说的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妈妈已经死了,而他的爸爸不见了。 孤儿院的院长找不到鹿与宁的家人,只能将他收养在孤儿院里,后来才被鹿家收养。 可是鹿与宁和他们要查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莫因雪却慢慢说道:“我的人查到,在鹿与宁被鹿家收养之后,曾经有人来孤儿院找过他,自称是他的哥哥。” 莫因雪找到当年的负责人,回忆起那天的日期,幸运的是找到了门卫那里的档案,也找到当天拜访孤儿院的人员的名字。 鹿予安睫毛微微颤动,心里隐隐有种猜想,他问道:“鹿与宁的哥哥是——” “杜秘书。” 甚至杜秘书的户籍资料上找不到鹿与宁存在的痕迹。因为户籍资料上也是杜秘书也是个孤儿,后来被远方亲戚领养,这种领养并不像正规领养一样有迹可循。 鹿与宁很有可能就是收养杜秘书远方亲戚家的孩子。 而了解杜秘书被收养来龙去脉的只有杜秘书老家的老人,这些人老人大多都已经过世。 果然,像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原来一直都是杜秘书吗? 怪不得前世他始终觉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将他推向深渊。 此刻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前世那么多他明明没有做过的事情,鹿家父子却坚定地认为他做了。 原来一切都是杜秘书。 杜秘书是鹿正青的最信任的助手,几乎负责鹿正青除去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包括他的家事,如果杜秘书想要隐瞒或者更改什么那可太容易了。 而原因,毫无疑问就是因为鹿与宁。 鹿予安心中涌起一阵阵荒谬。 原来他以为的命运弄人,不过是别人费尽心思地处心积虑。 鹿与宁好像什么都没做,但是他身边的人却又什么都替他做了。 一个不争不抢的鹿与宁,却将他逼到绝境。 “予安。”莫因雪敏锐地察觉予安的情绪有点不对,他沉默的拍了拍予安的脊背,想要通过这样的方法给予安一些力量,他懂此刻予安的心情,就连他知道之后都觉得难以接受,更何况予安呢。 莫因雪知道这件是时候想到了杜鹃鸟,这种鸟会将它的幼雏放在别的鸟的鸟巢,然后将那种鸟的幼雏推到树下。 他不知道鹿家父子知道这件事后会作何感想。 他们所谓的亲情不过是构建在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之上,他们十多年相濡以沫的相处不过是别人的处心积虑。 “那个王叔呢?”少年抬眸问起另一个人。 莫因雪将另一份资料拿了出来,那个所谓的王叔,在方学桐的配合下,很快也调查了出来。 那个王叔曾经因为经济类犯罪入狱,后来因为在火灾中救了方学桐的父亲,而受到方学桐父亲的重视,并将在南市的资产交给他打理。 只不过王叔为人很低调,很少会谈及以前的事情,而方学桐的父亲也帮助王叔改头换面,隐瞒之前的经历,甚至身份信息都换到了港城。 方学桐并不清楚他的来历。 但是肯定的是王叔和杜秘书是认识的,他们甚至私下里见过面,甚至莫因雪怀疑所谓的王叔就可能是当年收养杜秘书的人,也极有可能是鹿与宁的爸爸。 “他将身份藏得很好。”莫因雪皱眉,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而已。 他也要动用港城那边的人脉去查王叔的来历,一时半会很难有消息。 但他们的目标一定是鹿家,予安不过是因为是鹿家人才被连累的。甚至有可能就是因为鹿与宁被鹿家收养,他们才心生贪念,想要通过鹿与宁吞掉鹿家。 莫因雪能够有把握自己可以将予安保护得很好,但是对鹿家,他心情复杂—— 他并不想去提醒鹿家,他对鹿家的感观非常差,不去找鹿家的麻烦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鹿家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只不过莫因雪没有想到,鹿望北竟然主动找到了他。 鹿家最近一连串动荡,让鹿望北心力交瘁。鹿望北也隐隐察觉到一切都不太对劲。他毕竟也在商场上久经风雨,并不会天真地以为一切都是巧合,所以他不动声色请自己的好友调查。 而好友将调查结果,放在他面前时,他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调查出来的结果—— 直到好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望北,当断则断。” “伯父那边——”好友欲言又止。 鹿望北苦笑道:“不用告诉他。”父亲现在病重,就算告诉了他又能够怎么样? 好友叹了口气。他和望北从篮球队开始就是队友,望北是他心中最好的队长,他也很诧异望北没有选择职业这条路。 可是他现在看看望北家的那些事,他就明白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曾经见过望北父亲几次,但是完全没有想到伯父似乎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无论是对哪一个孩子而言,好友似乎过早地承受了并不该他承受的一切,如今也是。 鹿望北才苦笑着将那薄薄的一页合上,用在青年身上难得出现的迷茫看着好友说:“是我们都做错了吗?” 一路调查的好友清楚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叹了口气说:“望北,现在不是想以前有没有做错的时候,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现在还有你的家人需要你去保护。” 鹿望北神色复杂地回到家,看到家中的弟弟,第一次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他。 鹿与宁却恍若未觉,看着疲惫的哥哥心疼关切道:“哥哥你休息一下吧。等会儿我去看爸爸就好。”这短时间鹿正青住院,他们兄弟两个一有时间几乎都陪在鹿正青身边。 虽然他知道爸爸最想要看到并不是他,而是鹿予安。 鹿望北点点头,他不动声色地问着鹿与宁,仔细观察着鹿与宁每一丝表情的变化:“爸爸的药在哪里?” 然而鹿望北的心却一点点的沉了下来,他太了解鹿与宁了,鹿与宁撒谎是更逃不出他的眼睛的。 鹿与宁一愣,显得有些慌张,但还是说道:“不就一直放在原来的地方吗?” 鹿望北没有再多说,就像是刚刚无意识问起来而已,他看着鹿与宁的身边放着一个红色的小木盒问道:“这是什么?” 鹿与宁松了口气,将小盒子拆开说:“这是我给你和爸爸求的平安符。”这段时间鹿家实在太不顺遂了,大哥说寺庙里的护身平安符很灵验,他特地求了两个符,一个给哥哥,一个给爸爸。 希望护身符有用,能够保护爸爸哥哥平平安安。 他进护身符递给鹿望北说:“哥哥,你要随身携带哦。” 鹿望北将护身符在手心里捏紧,有些勉强地笑笑说:“当然。” 鹿与宁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刚刚一直就在两人之间的怪异感终于消散了些,司机的车已经停在门外,他正要去医院看爸爸。 而正在这时鹿望北突然说了一句:“宁宁,最近有什么事吗?有事情不要瞒着我和爸爸。” 鹿与宁心里一晃神,片刻后掩饰般笑笑说:“哥哥,没有啊,我哪里有事情会瞒着你们呢?哥哥,你怎么问起这个?” 鹿望北笑笑说:“没什么,只是我们最近都没有什么时间陪你。” 等到鹿与宁走远之后,鹿望北才神色复杂地走到客厅的橱柜,从药瓶中倒了一颗胶囊,放到透明的密封袋里。 他开车亲自将胶囊送到鉴定中心,结束后,他并没有开车回家,只是静静地将车开到熟悉的巷子口的路灯下。 这里他可以看到予安的房间。 他打开车窗,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抽了一支烟。 鹿望北抬头看着灯光中氤氲的烟,记得他和爸爸第一次从这里将予安接回家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的予安站在巷子的尽头,抬起头看着他们,不过一眼,就漫不经心移开,单肩背着书包,满不在乎的用校服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血,侧身从他们中间经过。 有时候鹿望北回想,究竟是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弟弟变成这样,还是他没有办法接受他作为哥哥的无能。 终于阳台的门被轻轻拉开,远远的他看到予安站在阳台上,几日不见的少年似乎又拔高了一些,虽然看起来更加消瘦,但是脸上却带着笑意,这是他从没有在鹿家见到过的予安。 他现在似乎过得很开心。 鹿望北缓缓地将车窗玻璃升起来,他下定决心—— 滴——滴—— 几声忙音之后,他拨通了好友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我要尽快解决那件事。” 好友给了他两种解决方案,他们手上的证据有限,要是想要彻底解决这件事情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就是慢慢收集证据,还有一种就是引蛇出洞,只不过要用他当诱饵,他的风险比较大。 慢慢解决确实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但是他却不想让予安处于危险当中。这些事明显是对鹿家来的,予安自然也是在波及范围内。 他这个做哥哥的失职了这么多年,如今也应该保护予安一回。 第58章 鹿予安像往常一样从小院子出发去图书馆上自习。 出门前,夏易谦将甜筒的最后一口塞进嘴巴里,伸了个懒腰,难得要跟鹿予安一起去学习。 鹿予安蹲在玄关处正系着球鞋的蝴蝶结,想了想站起来说:“这几天你在家好好休息,过几天在和我一起去。” 夏易谦疑惑道:“这几天不行吗?” 鹿予安轻声嗯了一声,莫因雪站在他一步之外,朝他点了点头,他朝莫易谦说:“这几天有些事情,很快就处理好了。” 夏易谦没有再问,乖巧地点点头。 莫因雪将实木衣架上西装外套放在臂弯,他接过鹿予安的书包自然地说:“予安,我陪你一起去。” 身高腿长的男人单肩背着书包,神情却没有任何局促,像是早已习惯这样。 一出门,鹿予安就察觉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辆车。 他抬头看向莫因雪。 莫因雪只简单说:“为了安全起见。” 这辆车并不是他派人跟着的,他的人已经跟在杜秘书和他们那群人身后,身后的车是鹿望北派人跟着的。 他原本是想要提前将那群人抓住。 但是鹿望北却不愿意,证据并不多,犯罪在计划阶段就被发现,还是在实施阶段抓获,量刑是完全不同的。 与其被关进去几年就被放出来,给以后带来不可知的风险,不如一劳永逸。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天杜秘书的人就会开车袭击鹿望北,鹿望北死后,重病的鹿正青不足为惧。 而予安是显然不会参与到鹿家的事情当中。所以予安被他们留到最后。 一旦鹿望北出事,鹿家就会彻彻底底到鹿与宁手里。 所以知道他们的计划后,鹿望北提出让自己做诱饵,甚至将大部分人都派来保护予安——虽然予安并不需要。 可予安的敏锐超过他的想象,他没有和予安说过这些。 鹿予安早就察觉到身边跟着他人,得益于他前十多年的丰富经历,他对这些向来很敏感,而今天似乎格外不一样,跟着他身后的人时不时看着手机,焦躁的动作,都告诉了他一件事。 鹿予安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他歪头看着莫因雪说:“是今天吗?” 莫因雪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是的。” 今天是鹿氏的股东大会,要出手的话,今天再合适不过。 * 鹿氏的顶楼。又到了鹿氏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 以往这个时候主持场面的是鹿正青。 但今年鹿正青病重,由鹿望北来主持。 鹿望北虽然年轻,但是早已经参加鹿氏运营多年,能力有目共睹,公司高层对鹿望北以后会接手鹿氏心知肚明,因此权力的交接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只不过已经到了股东大会开始的十点。 但是鹿望北却始终没有到。 大会上众人不由得开始窃窃私语,目光转向鹿家另一个儿子鹿与宁。 和鹿家关系比较好的肖伯伯和蔼问道:“与宁,你哥哥呢?怎么还没有到,这么正式的场合迟到可不好。” 鹿与宁心里慌张,看着手机里始终打不通的电话,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已经试图联系哥哥和哥哥的助理了。 股东大会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鹿与宁并不习惯应对这样的局面,他之前每一次来都只不过是乖巧沉默地跟在爸爸和哥哥身后。 他忍不住将目光看向杜秘书。 杜秘书只是安抚的朝弟弟笑了笑,内心没有丝毫惊讶,更或者说他早就知道现在这个局面。 他抬起左腕,看了看当前的时间。 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果然,叮叮叮的手机铃声响起。 鹿与宁茫然接起电话,然后哐当一声手机掉在地下,茫然地说:“不可能——” 肖伯伯着急道追问道:“不可能什么啊?” 鹿与宁茫然地抬头,周围围着他的股东们的脸在他眼中放大,他喃喃道:“哥哥不可能出车祸。” 他这话一出,股东大会一片哗然。 “鹿望北怎么样?” “他还活着吗?” 各种声音重叠在一起。 鹿与宁忍不住在人群中看向杜秘书。 杜秘书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鹿与宁身后,和几个股东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只要鹿望北一出事,他们就可以开始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收回目光,杜秘书按捺住心里激烈的情绪,安抚地拍了拍弟弟温柔地说:“与宁,现在你是在场唯一的鹿家人了,你不能乱,你要主持局面,现在我们将股东大会推后,然后我们再去赶去医院。” 只要鹿与宁主持局面,那么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以鹿家唯一的继承人的身份出现。 鹿与宁都快急坏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可是——可是大哥——” 杜秘书却一改往日的温柔,眼中带着严厉催促说:“与宁,这是你必须要站出来的时候!” 鹿与宁没有说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嘴唇微动看着人头攒动的股东大会,如果说再过十年,也许他能够面对这样的场面,可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说:“各位——”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 哐当一声,会议室的大门被拉开,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推门而入,扫视众人说:“谁是杜云止和鹿与宁?” 杜秘书一愣,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他看着警察,将鹿与宁保护在身后说:“我就是,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警察们对视一眼说道: “你们涉嫌多起恶性刑事案件,请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 鹿予安察觉到身后的车子已经开走,他抬头朝莫因雪说:“已经抓到了吗?” “还没有。”莫因雪皱眉看着鹿望北那边传来的信息,有些不满:“那个王叔跑掉了。” 鹿望北已经抓住那些人,以极其惨重的代驾,车祸无情,谁也无法保证被当做诱饵的鹿望北的安全。 虽然已经将车改装过,鹿望北还是在车祸中受伤。 可哪怕那样,他们也没有能够抓到那个王叔。 这个男人极其狡诈,从头到尾都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在警察找上的第一时间也从没有人知道的后门逃走了。 跑掉了也没有关系。 因为这件事性质太恶劣,警察已经在南市的各个出入口布控,那个王叔插翅也难飞。 莫因雪总算将心里的不安压下去一些。 而正在这时,方学桐终于打了电话来,他懒洋洋地说:“老头子嘴巴太严了,死活不肯告诉我姓王的来历,不过我从我爸爸那里搞到了姓王的老头子照片,你们看看吧。” 说完,莫因雪手机上就收到了一张照片。 莫因雪目光看向屏幕—— 照片中的男人风华正茂,脸上并没有后来狰狞的伤疤,甚至还能称得上有几分帅气。 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这个人身份是莫因雪没有想到的,虽然知道男人和杜秘书、鹿与宁是一家人,但是搞不清男人的身份始终让莫因雪无法心安。 鹿予安也侧头看过去。 然而在看清的一瞬间鹿予安整个人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这个人—— 这个人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瞬间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冰冷再次出现,他又回到了记忆中的那天。 寒冷彻骨的水仿佛再一次灌满他的身体,他在沉重的水中拼命地挣扎,水呛入他的口鼻,他拼命地等待着家人来救他,可是等来的只有无措而绝望的下沉。 这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是从窒息的恐惧中惊醒。 到现在,他都不敢靠近任何水源。 他以为随着时间,他已经渐渐淡忘了这种恐惧,而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梦魇只是盘踞在他内心深处,从未离开过。 “予安——予安——” 莫因雪察觉到不对劲,对面的少年像是一瞬间陷入到极致的惶恐中,他捏住少年的肩膀着急一声声呼唤。 少年却只是抬眸看着莫因雪,双眼却毫无神采,嘴唇都被咬得死紧,丝丝血痕从嘴唇中渗透出来,像是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可是明明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少年却反而将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和某种东西倔强地对抗着一样,不肯露出任何胆怯的神色。 莫因雪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是那张照片的问题。 看着少年的样子,莫因雪按捺住内心的慌乱,一声声耐心又温柔地在他耳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终于他的声音像是唤醒了少年片刻的神智,少年此刻就像是明明害怕却竖着浑身硬刺的小刺猬。 而倔强的小刺猬却向他收起保护自己的尖刺,扑倒他的怀里。 莫因雪浑身一僵,片刻后才拥抱住少年,他下巴抵在少年的发间,一下下拍着少年的脊背,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此刻少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般蜷缩在他的怀里,他一遍遍心疼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予安——” 温暖的桦树香气从鹿予安鼻尖一点点涌入,怀里的温度让他如坠冰窟的身体重新感觉到温度。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莫因雪,此刻他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 如果是莫因雪的话,自己一定不会被放弃的,他慢慢搂紧莫因雪,恢复了平静,他抬头注视着莫因雪漆黑的眼睛,抿了抿唇,袒露了他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我知道他是谁,他姓于,并不姓王。他曾经是鹿正青的朋友。” “我也知道他会去哪里。” * 医院的病房里。 鹿正青并没有察觉到这段时间鹿望北出现的越来越少。 大概是静心养病的原因,他开始频繁的梦见以前的那些事。 梦里他又回到了让他懊悔一生的那天。 那天,明明是长子的生日,但是他却要去公司处理和前股权人的纠纷。 “行吧,你去吧。”挚爱的妻子搂着他们的安安叹气抱怨:“我们家啊,你和望北都是一样的性格,又倔又臭,老于的事情差不多就行了,你别一板一眼地逼得人上绝路,当初也是他帮了我们。” “怎么到成我的错了。一事归一事,当初他帮了我,我感激他,但是老于挪用公款是公司的事,怎么能混在一起。”他不满地反驳道,看着妻子怀里咯咯笑的张着手要他抱抱地予安,他换了一副口气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陪望北过生日。” “等我处理完,处理完我就陪你们一起去瑞士滑雪——我们的安安还没有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呢。” 他笑着把妻子怀里娇气的小团子抱起来举高,怀里的男孩眼睛亮晶晶的奶声奶气伸出手:“爸爸,不要向上次一样骗我哦。”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向来嘴甜的小儿子开心地在他脸侧亲了亲说:“爸爸最棒啦。” “爸爸当然是最棒的。” “你就自夸吧。”妻子无奈摇头:“你啊和望北一样都太一根筋,每次遇到问题啊——要我说啊,只有我们安安是最勇敢的,我们的家以后就只能靠着安安啦。” 明明是玩笑话,怀里的孩子却像是接过了什么重担一般,郑重其事和妈妈说道:“妈妈,我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家的!” 鹿正青猛地从梦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才发觉—— 原来是梦啊。 妻子已经许久没有进入他的梦里。 当年哪怕他从未因为孩子的意外而责怪过妻子,但是妻子还是积郁成疾,永远地离开了他。 那时的他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 妻子看人总是一针见血,那时候妻子经常就会说他什么都好,唯独一点——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遇到问题解决不了就会开始逃避。 那个时候,他对妻子的话是不屑一顾的。 年少掌管鹿氏的他怎么会是一个接受不了失败,遇到问题就逃避的人呢? 他想起妻子梦里所说的,心中只剩下苦笑。 他现在才发现妻子说的都对。 如果不是他—— 他们的家又怎么会走到现在的地步呢。 如果当天,他能够陪着妻子,那么予安又怎么会跑出妻子的视线。 如果他能够履行一家之主的责任,好好保护他的孩子们,他的孩子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如果他能够作为丈夫宽慰内疚的妻子,妻子又怎么会因为重病而早早离开。 而予安回来之后,他作为父亲如果能够平衡一切,而不是放任一切,予安又怎么心灰意冷地离开,他始终记得予安看着他濡慕的眼神,而他一点点磨掉了予安眼中的光。 说到底一切都不过只是他作为一家之中的失败罢了。 鹿正青找到枕头下的照片,这是他仅有的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照片中妻子的脸笑靥如花,一如他记忆中那么美丽,这是他发誓要守护一生,为其遮风挡雨的人,而他却没有能够做到。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病房外,鹿望北留下的保安小心地问道:“鹿总,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您朋友的人要来看望您,您要见吗?” 鹿望北疲惫道:“是谁?” 他的话刚说完,那人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男人的脸被火烧伤,满是疤痕,但是身形却格外的熟悉,他沙哑地说:“鹿正青——” 保安伸出手正拦住—— 直到男人说出他的名字,他才感觉到有一丝丝熟悉的感觉。 鹿正青半晌才认出来,不敢相信地说:“老于?” “你终于认出我了。”老于盯着眼前曾经为好友的人。他改头换面多年,甚至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就为了今天,向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复仇。 “是你?你怎么来了?”这是他曾经的密不可分的合作伙伴,也是鹿氏曾经最大的股东,在鹿氏最危急的时刻注资鹿氏,没有他就没有鹿氏的今天。 哪怕之后,他因为挪用公款而被自己亲手送进监狱,鹿正青心中对他始终抱有感激,他甚至留给他一笔钱,放在他们共同的好友那里。 “鹿正青,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被我拿走的那笔钱,在哪里吗?让我进来,我就可以告诉你。”男人沙哑地开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鹿正青神色微动,当年那笔钱款始终没有下落,这是他多年的心病。 最终他还是心动,鹿正青朝保安示意,保安退了出去。 而他却没有注意到老于近乎癫狂的神色。 鹿正青心情复杂地看着老于被火烧毁的脸,开口道:“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过去——”老于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着冷冷的嘲笑意味。 他没有多说,只是一步步朝鹿正青靠近。 鹿正青总算从老于癫狂的神色中察觉到不对,而老于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往他身上扎。这是一直用在鹿正青身上的那种药的加强版,只要一针下去,鹿正青就会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老于这是要做什么? 鹿正青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扎到他的身上。 而正在这时,一只手死死的攥住老于的手—— 在最后一刻赶到的鹿予安扭住老于的手,狠狠把他往旁边一推。 莫因雪夺过他手中的药剂,扔到一边。 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鹿望北坐着轮椅也被人推进来,他看起来情况并不好,脸色惨白,左腿以一个扭曲角度放在轮椅上,身上血迹斑斑,刚刚从一场车祸中死里逃生的他看起来极其的狼狈。 鹿望北看到眼前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眼前被火毁容的男人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来找他的父亲。 鹿正青看着眼前出现的少年,眼睛亮了亮,随即他看向老于极其不解,他看着被制住的老于,想起当年的往事,心情复杂地问道:“你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情怪恨吗?” “恨?你竟然还在怀疑我有没有恨过你?”而老于却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近乎疯狂地笑了笑。 像是鹿正青问出了极其好笑的问题。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 扭头看向按住他的鹿予安,又看看鹿正青。 “不会吧——”他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他盯着鹿正青一字一句地说:“怎么你的乖儿子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吗?” “我把他扔下去的时候,明明告诉过他要牢牢记住——” “要怪,就怪他是鹿正青的儿子啊。” 终于,尘封十二年的往事在此刻终于揭开最后的真相。 年幼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因为任性而摔入水里。 他是被人绝望地推进水里。 他努力地尝试呼救,可是他的嘴巴却被曾经笑着带他放过风筝的伯伯捂得紧紧的。 害怕又绝望的他,摔入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要怪就怪你是鹿正青的儿子——” 这句话他整整记了十二年,却始终保持着缄默。 他默默地充当着这个家里的罪人,整整十二年。 因为他回家之后就意识到,十多年的往事已经毫无证据,害他的罪魁祸首已经入狱下落不明。 而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他的将所有的事实说出来,不过是再次将这个家的伤疤挖出来,他那时对鹿家还有期待的他,还不忍心让他尊敬的父亲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懦弱的父亲无法承受,自己才是害死妻子的罪魁祸首。 他总是逃避的父亲,也无法接受,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才会让整个家分崩离析。 他一直都在践行着他的承诺,哪怕已经无人记得,他依旧在保护着他的家,哪怕这个家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始终践行着他和妈妈的承诺。 可惜前世直到他死的最后一秒,才发觉鹿正青并不值得。 第59章 鹿正青死死的盯住昔日的好友,声音沙哑说道:“你说——你是因为报复我,所以才将我的安安推下水的。” 原本已经站起的他,身体晃动了两下,颓然的坐到在病床的边缘,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一切—— 一切都是因为他? 所以他的安安才承受这一切的? 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是啊!”被保安制住的老于供认不讳,他原本想要报复鹿正青的妻子,但是成年人毕竟不如孩子好下手,最后他选择了鹿正青的儿子。 对,年幼的孩子是无辜的,可要怪就怪他是鹿正青的儿子,所以他活该承受这一切。 将站在河边的孩子推进水里的时候,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甚至还有快意。 哪怕这个孩子也曾经乖巧的叫过他伯伯。 可是这又如何呢? 他的宁宁就要失去他的爸爸了。 鹿正青理应偿还一些不是吗?鹿正青不在,那就由鹿予安替他的父亲偿还亏欠他们家的东西。 父债子偿理所应当。 而在此刻他才意识到,鹿正青竟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一点。 他明白这就是对鹿正青最好的报复。他恶毒的看着鹿正青酣畅淋漓的痛快说:“鹿正青,亲手毁了自己家的感觉怎么样?” “这就是你背信弃义的报应。而且你知道吗——”男人终于将所有的一切说了出来,他近乎残忍的看着鹿正青说道:“从你找回你小儿子开始,他的所有材料,过去的经历,性格,品性,我都动过手脚。” 偏见从一开始就已经产生。 “是杜秘书。”此刻鹿正青终于明白,痛苦的闭了闭眼睛,“他是你的人。” 也许是一次若有若无的添油加醋,也许是对一场争执缘由细枝末节微不足道的隐藏,但日积月累却让父子两人走向末路。 他对那个被他亲手推下水里,后来又回来威胁自己宁宁的孩子充满恶意,他想凭什么鹿正青可以父慈子孝呢? 所以他让长子不遗余力的破坏这他们父子的关系。 在鹿予安被鹿正青勒令转班之后,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甚至恶意满满的糟践鹿予安,把鹿予安转去全年级最差的班级,以满足他内心最恶毒的念头。 鹿正青赢得了事业又怎么样呢?他不一样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吗? 终于他像是想起什么,嘲讽的看着他眼前的失败者,鹿正青颓废的神态,让他心底涌起的巨大的快意,他要将最后的秘密说出来,等鹿正青知道这个秘密,一定会彻底崩溃: “对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就连你住院都是因为你的药被换掉了,而宁宁——”男人眼中是扭曲的光。 “宁宁是你的儿子。”鹿正青沙哑的抬头说道,他眼中像是已经没有任何光芒,只剩下一整片死寂。 老于脸上充满恶意的笑容僵住,猛地抬起头盯着鹿正青。 就连鹿予安都忍不住看向鹿正青。 鹿正青早就知道鹿与宁是老于的儿子?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老于难以置信的反驳道。 鹿正青此时眼中一片死寂,他没有回答,也已经没有心力回答。 他去孤儿院时一眼就认出孤儿院的那个孩子是好友的儿子。好友办公室放着这个孩子的照片,而这个孩子和他家安安年纪相仿,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几乎是没有犹豫,他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家,竭尽心力的培养,以弥补他对好友的亏欠。 没想到到头来全部成为别人伤害自己孩子的利器。 病房门被人推开。 哐当一声,鹿与宁几乎是麻木的推门走了进来,被警察带走问话,确认他并没有参与整件事之后,他被放了出来,他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却听到了这一番话。 他看着眼前被烧毁面容扭曲的男人摇头痛苦道:“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是我的爸爸呢?我的爸爸不可能是你这种人!” 哪怕是在鹿与宁最心灰意冷的时候,他也从来都没有质疑过鹿正青父亲的位置,在他心中比起早就想不起样子的生父,鹿正青才是他的父亲。 “宁宁——我是爸爸啊!宁宁”男人像是被鹿与宁的话刺激,挣扎着向鹿与宁那边挣扎着从过去。为了避免计划走漏,他还没有和鹿与宁相认,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在这种场合相认,更加没有想到鹿与宁此时的态度。 鹿与宁被面容扭曲的男人惊吓到,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要朝鹿正青身后躲去。 但是一直是以保护者角色的鹿正青,却毫不犹豫近乎是厌恶的将他推开。 鹿与宁愣愣的看向鹿正青:“爸爸——”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鹿正青浑身一颤,自嘲一笑,随即颓然说:“我不配当你的爸爸。” 他只要一想到这么多年的相处都是别人处心积虑的阴谋,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将鹿与宁毫无芥蒂的当做自己的孩子。 鹿与宁浑身一颤,近乎绝望看向鹿望北。 而一直守护着他,永远温柔的哥哥,却苍白着脸说:“与宁,我问你。是不是早就有人来联系你,告诉你,你的身世了?” 鹿与宁嘴巴动了动却无从辩驳。支支吾吾:“我——我——”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好,这件事不算,那么为什么你知道,杜秘书换了爸爸的药,你为什么不说?”鹿望北眼中是深深的失望,他也不敢相信这是他养了十多年的弟弟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我——我——我不知道。大哥说,那是医生说的。”鹿与宁慌张的解释,他没有想到哥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那你既然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又把爸爸被换过的药又换回来?”鹿望北一针见血的说道。他收到两份报告,库房里的药被换过,而已经开封的药确实正常的,看到前后不一样的报告,他才明白鹿与宁做了什么。 他只觉得又气又好笑,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鹿与宁只不过是在骗自己而已,明明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却依旧固执的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自以为是的维持他平静的生活。 也正是因为鹿与宁换了药,所以鹿正青发病的时候并不严重。 “我——”鹿与宁看着鹿望北失望的眼神,终于再也解释不出来,颓然的做到地上。 他想解释,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这样想的。 可是解释的话却说不出来。 “与宁,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你不可能永远都不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鹿望北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他内心已经做了决定,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们原来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与宁,也没有看清楚过予安,“与宁,从今后开始我也不再是你的哥哥。” 在知道毁了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之后,知道一切之后,他再也没有办法将与宁当做是自己弟弟。 甚至他连自己也恨。 他意识到他所谓十几年的痛苦和予安经历相比什么都不是。 是予安替他承受了一切,他甚至是在予安血肉的庇护下而活着。 鹿望北甚至顾不上自己受伤的那条腿,他颤抖着看向鹿予安。 而此刻,鹿正青终于意识到他的安安遍体鳞伤血淋淋的伤口竟然全部来自与他。 予安不幸的命运根源只来源于他姓鹿。 只因为予安是他的儿子。 他是给予安带来全部风雨的人。 他是害死慕青的人。他该怎么去见慕青?慕青一定不会原谅他这个糟糕透顶的丈夫。 “安安,是我对不起你。”鹿正青恍惚的走到鹿予安面前,伸出手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揉一揉安安的头发。 但是他只不过一伸出手,鹿予安却冷漠而疏离的躲开。 “安安,爸爸只选你,爸爸只要你。只要你肯原谅爸爸,爸爸做什么都可以。”鹿正青没有在意鹿予安的躲开,却更加小心翼翼,反倒害怕鹿予安不高兴一般,后退一步几乎疯魔的说:“对,你还是把我当做爸爸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赶过来救我呢?” 莫因雪却皱眉拦在鹿予安面前,他感觉鹿正青情绪有些不对劲。 “鹿正青。”鹿予安朝莫因雪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冷漠的出声注视着鹿正青颓然的脸,突然一笑说:“你不会真的以为是他们的错吧?你是无辜的,被蒙蔽的吧?”他从不是为救鹿正青而来,他只不过是要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前世那些推波助澜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鹿正青眼睛泛着血丝,盯着鹿予安急迫的想要为自己解释:“我——” 只不过他没有说完,鹿予安就嘲讽的笑笑:“该不会他们这么一说,你就真的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吧?开什么玩笑,这是最不无辜的人就是你——” “他们可以做这些,不就是因为这就是你所想的吗?他们不过是把你心里的声音说出来了而已——” 人总是会愿意接受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实。 这一桩桩一件件,但凡鹿正青愿意去核实,愿意去花心思—— 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日夜朝夕相处的身为父亲的人却不知道? 现在却把自己推脱的一干二净,好像多么无辜一样。 鹿予安冷静却残忍说:“你不是问我能不能原谅你吗?” “好,我告诉你,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成为了鹿正青的儿子。”鹿予安一字一句的说:“相信了鹿正青的谎话,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 “我每次看见你都会觉得很恶心。” “不是心理上的恶行,而是生理上无法抗拒的恶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鹿予安只要看见鹿正青就会生理上恶心难受。 生理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鹿予安的话终于打破鹿正青最后一丝幻想。 鹿正青笑出声了——其实他才是最大的那个笑话。 一时间病房里,只有鹿正青的渗人的笑声。 鹿正青反常的样子让所有人心里都嘎噔一声。 鹿予安却只冷眼看着他们,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转头看向莫因雪,而莫因雪此刻也正在看着他。 鹿予安心里突然被某种东西充实,愉悦涌上心头。 而这时,警察终于赶来了,身穿警服的警察拿出逮捕令对老于说:“你涉嫌蓄意谋杀以及静安中学纵火案多起刑事案件,请你回去和我们协助调查。” 老于被带上镣铐,由不死心的对着鹿与宁说:“宁宁,我是你的爸爸啊,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鹿与宁只是躲开他的亲生父亲—— 把他关在火里眼睁睁的看着他差点要被烧死,也是为他好吗? 鹿与宁眼中一片悲凉。 怎么最终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鹿与宁抗拒的态度终于彻底惹怒了老于,这无疑是一种背叛,他冷冷的对着众人,如同恶毒的蛇,嘶哑道:“你们都别想好过——” 莫因雪听到动作一顿,敏锐的皱了皱眉,他知道老于找了几个亡命之徒,其中有一个是他的亲信,那个人到现在也下落不明,他一定要让人查清楚才可以,但念头不过转瞬。 莫因雪此刻更担心予安的情况。 他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予安的后背。 但是予安的神情却比他想象中更加平静,他反倒握住了莫因雪想要安慰他的手。 两人走出了病房。 而这时一个陌生人追了出来,鹿予安勉强认出他好像是鹿望北的好友。 那个人想解释什么,挡在鹿予安前面快速的说:“我知道你在怪你哥哥,可是当年他也是一个孩子,而这一次,他为了保护你,用他自己当诱饵。他的腿在车祸里毁了,你知道?” “他那么喜欢篮球的一个人,以后再也没有办法回球场了,他这都是为了你。” “什么叫为了我?”鹿予安只是冷冷的说:“难道没有我,他就不会遇到杜秘书那伙人吗?” 那人一时语结。 鹿予安只觉得好笑,杜秘书那伙人又不是因他而来,鹿望北想要保护的是鹿家,凭什么说一些为了自己,这种骗自己的鬼话。 不过是感动他自己而已。 难道没有了他,他就不会对上杜秘书? 莫因雪朝门外跟过来的人示意,他们将那人拉开。他护着予安走进电梯。 终于,两人踏出了医院。 鹿予安却如释重负的松口气,连脚步都忍不住轻快起来。 鹿家的事情终于彻底了解,前世害了自己的人也会全部绳之以法,从此以后鹿家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可以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鹿予安嘴角忍不住翘起,他扭头看向莫因雪。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脚步停了下来。 注意力全部在予安身上的莫因雪第一时间就注意道予安的停顿,他也跟着停下脚步说:“怎么了,予安?” 鹿予安从自己身上翻找着什么,终于他翻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硬卡片,低头有些僵硬的递给莫因雪。 莫因雪目光落在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然后惊讶的挑起眉头,那是一张银行卡。 “嗯,这是——”少年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想了半天终于在毛栗子头爱看的电视剧里,想起了那个词,“家用。” 这是他赚得第一笔钱。 不久前转到了他的账上,数额不少,以后他也可以养家了。 莫因雪一愣,男人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难得有了一丝笑意,他看见少年眼中尽力遮掩却依旧可以看出的忐忑。于是他伸手将少年指尖的银行卡抽走:“我们予安长大,也知道养家了啊。行,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在院子里装一个猫爬架。” 他比予安还知道这笔钱有多少,毕竟是他亲手打到予安账上的。 少年眼中的忐忑随着莫因雪话语而散去,他听着莫因雪的话忍不住将他想象的那个家说出来:“院子里还能种一些栀子花,还有果树,以前李老头就喜欢种这个,还有我们可以挖一个池塘,养一些金鱼,要挑机灵点的,要不然全部要被小丑橘给吃掉。” 少年神采飞扬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眼睛亮晶晶的,他说完之后才觉得自己说的都是无用而琐碎的事情,他的声音渐渐的小了起来,忍不住看向莫因雪。 而莫因雪却站在一步之外,认认真真的注视着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听着他说每一句琐碎的话,甚至注意道他的停顿,想了想认真建议道:“还有呢?要不要种葡萄,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少年的嘴角忍不住勾起说:“好。” 他从不质疑莫因雪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知道只要是他和莫因雪的说的事情。 无论大小都会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 莫因雪永远在他这里信用满额。 第60章 回到家之后,颜老听到事情发生的前后,拄着拐杖直叫好:“要我说安安就早应该和那一家人分开。” 说完,他怒瞪杨春归道:“以后再让我听到你提到那一家人的名字,就别怪我把你赶出去。” 他这个大徒弟真是的,连自己人都稀里糊涂地分不清楚。 杨春归苦笑着连忙说:“好——”南市的圈子就这么大,鹿家的事情瞒不住别人。鹿家一下子沦为整个圈子的笑话。而这一次的事情,也让鹿氏受到重创。 夏易谦听到只是不满的努嘴——要他说这些不过是鹿家应有的报应罢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鹿予安就迎来了他的高三。 高三的日子和往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成绩已经稳定地在年级前列。 而莫因雪在这几个月也推掉大部分需要离开南市的工作,甚至莫氏当年的秋季拍卖也只是交给了助手。 鹿正青确诊胃癌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鹿予安刚刚订正他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的试卷。 鹿予安只是看了眼落地窗外的飘雪,想到院子里新挖的水池里的金鱼怕不怕冷? 明天小丑橘看到院子里它心爱的猫爬架被雪盖住会不会生气?如果雪一直不停的话,院子里的那些新种下的花会不会被雪压塌? 他其实对这种病很熟悉。 前世他就最终死于这种痛苦而折磨的疾病,他记得在最后的时候,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那种经历实在是太痛苦了,所以这一世他一直都乖乖地定期去检查。 莫因雪知道他胃不好,每天都变着花样给他准备一日三餐,相比面有菜色瘦了一圈的毛栗子头,他脸色红润,还长高了一些,而最近一次体检的时候,他一直都有的胃炎竟然好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而这一次诊断出胃癌的竟然是鹿正青。 哪怕他这段时间没有关注过鹿家的情况,但是鹿家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只不过鹿予安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叮叮叮—— 手机铃声响起。 “你好?请问一下是鹿予安同学吗?我们这边通知您,后天的推优面试是三点开始,你会和你们学校的另一名同学一起面试,请务必不要迟到。” 鹿予安连忙将时间和地点记下来。 推优的最后一轮面试就在这个周末,只要他能够通过的话,那么他就可以不用参加高考去央美。虽然他对高考有信心,但是推优还是更加保险。 而电话里说的另一个面试的同学是鹿与宁。 大概是因为几个月前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 鹿予安几乎很少在学校看到鹿与宁,这种情况下他也无心学习,最新一次月考的成绩排名几乎已经在年级的最后了。 以鹿与宁底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这也与他无关,而现在鹿予安烦恼的是《雪行寒山图》修复项目的评估会也在周末。 两个时间刚好是同时。 颜老原本准备带与他一起准备修复项目的鹿予安参加的,除了他自己外,就数予安对整个修复方案最熟悉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孩子的推优面试也很重要。 咚咚咚—— 阳台边的落地窗被敲响。 鹿予安将笔放下来,蹑手蹑脚地将玻璃门推开。 莫因雪将身上地带着薄雪的外套脱下来,驱散自己身上带着的寒意,才朝予安走了过来。 现在可是予安关键时刻,予安可不能有半点损失。 莫因雪递给鹿予安包装精美的深蓝色的礼物盒。 鹿予安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块天然的矿物染料。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莫因雪,他之前在画展的时候被画上的矿物颜料的颜色所吸引,多看了一眼。他知道这种颜料很难得,产地也不再国内,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莫因雪却发现了。 莫因雪不需要多说,予安的颜色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莫因雪看着少年捧着盒子喜不自胜的样子,伸出手指,弹了弹少年的鼻子,低声心满意足说:“是你月考进步的礼物。” 这几天,莫因雪都在外面出差,鹿予安知道是因为《雪行寒山图》最后一卷在国外出现了。莫因雪一直都在追查最后一卷的下落。 按照莫因雪原本的计划,莫因雪明天会直接飞到另一个城市。 “不用去京市了吗?”鹿予安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的手指忍不住拨弄包装盒上的蝴蝶结。 “明天一早就去。”莫因雪无奈地说。为了赶回南市,他只能在两个航班之间睡上几个小时。 但是只有这几个小时他也想赶回家看看予安,看看少年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乖乖地定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哦。”予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浅棕色眼睛都忍不住黯淡了一些,他头上翘起的呆毛好像都垂下去一点,他打起精神有点着急道,“那还不快去休息。” “我不去京市”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只不过快说出口之前,莫因雪强忍住,柔声对少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就拜托予安了。” 鹿予安郑重点点头,莫因雪不在家,家里老得老,小得小,他要代替因雪照顾大家。 莫因雪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他想了想又对予安说:“这段时间你要小心一些。我会派人跟在你附近。” 鹿予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还是乖巧说:“好。” 莫因雪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说:“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最近老于的案子就要判决了,数罪并罚,几乎要将牢底坐穿。 而他的那个亲信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莫因雪总有些放不下心。 大概是因为太累了。 莫因雪撑着脑袋坐在鹿予安身边的沙发上。他原本只是想再多陪少年一会儿的。 但是连日的奔波让莫因雪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鹿予安只不过是把颜料放起来的功夫,莫因雪就已经撑着额头睡着了。 鹿予安看着莫因雪的睡颜,他鲜少看到男人睡着的样子。 柔和的灯光下男人的五官不再像睁开时那样具有攻击性,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而摆动。 鬼使神差的鹿予安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了莫因雪的下颌。 他疑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为什么刚刚他的心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一阵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过,冬夜的风动格外寒冷,鹿予安看了看熟睡的莫因雪,走到窗户前。 远处巷子口的路灯下依旧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鹿予安只是冷淡地将窗户关上拉上窗帘,转身离开。他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轿车内的鹿望北看着被窗帘遮住的窗户,露出一丝苦笑。 他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 他最近夜里总是睡不着,只有偶尔他看着自己床头上放着的破旧的露出棉絮的猴子玩偶,才能获得片刻的平静。 可哪怕睡着了,他也总是反复做着相拥梦。 梦里的有时候予安比现在似乎要高一点,穿着厚重臃肿的冬衣,踉跄在破旧的巷子里走着,梦里的予安消瘦的可怕,就像是一阵风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吹走。 他想上前去追上予安,问问予安怎么了,是不是莫因雪没有照顾好他。 可是他的脚步却不受控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予安走进一间破旧的几乎要漏风的房间。 而有时候梦是在鹿家的后花园。 梦中的后花园和家里的并不一样。 刻着予安身高的榆树被锯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玫瑰花丛。 鹿望北在梦里麻木的想,这一定是梦,要不然这颗榆树怎么可能会的会被锯掉呢? 这棵树可是承载着他们和予安之间少得可怜的快乐回忆。 梦里的予安几乎更加消瘦,眼睛大得惊人,脸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纸,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水里。 他恨不得立刻就将予安扶起来,问问予安怎么了,怎么会看起来像是生病了一样。 而梦中的他却只是将予安扶起来,用极其冷漠恶毒的话语刺激着看起来虚弱又倔强地予安。 他想认梦中的自己停下来,可惜他却做不到,他听着梦中的自己说着颠倒是非黑白的话,看着予安眼中的光在自己话语中一点点熄灭。 而梦里的他捡起予安的病历本。 他顺着梦里的自己看到病历本上的字。 他看了病历本上胃癌两个字,如遭雷击,心里想着—— 怎么会呢,怎么会是这个病呢?和爸爸现在的病一模一样,正是因为了解,所以他知道这个病有多么痛苦。 他想要拉着予安去医院。他要给予安联系最好的肿瘤科医生。 可是梦里面的他却只是冷冷地将病例抛到一边,嘲笑着这是予安用来和与宁争宠的手段。 他对着曾经用血肉保护的弟弟说着最恶毒的话。 梦里面的他始终怎么了? 然后每一次梦境都这样戛然而止,每一次他都恨不得给梦中的自己狠狠几拳,又庆幸还好只是梦而已。 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又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曾经在某一个时空,他也这样对待过予安。 要不然怎么会如此真实。 每次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都会睡不着,忍不住会开车道巷子口,看看予安的房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予安没事。 而今晚鹿望北脊背满是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这一次他梦到了形销骨立的予安在所有亲人的漠视中一个人孤独地死在病床之上。他的弟弟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他甚至看到了予安的墓碑。 墓碑上予安稚嫩还带着青涩的脸冷漠地注视着他。他的弟弟怎么变成了一张冰冷的照片。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鹿望北就感觉连呼吸都困难,心里无比庆幸着这只是一个梦。 还好,现在予安好得很。 也恰在此时,他接到爸爸主治医生的电话。 “鹿先生,您最好来一下,您的父亲非常不配合治疗。” 鹿望北急忙将公司的事情安排好,就赶去医院,多月的来回奔波让他的两鬓已经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白发。 他的步伐虽然快速,却可以看得出步伐之间明显地停顿,这是几个月前的那场车祸导致的粉碎性骨折造成的,他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重返球场。 但是他不后悔。他并不是想要予安的感激或者是其他。 他只是想尽到他作为哥哥的责任,想要弥补他的弟弟,想要保护他的弟弟哪怕一次。 医院里,头花已经花白的父亲坐在病床上,神情恍惚而冷漠,短短几个月,父亲已经看不出当初风华正茂的样子,而他对自己的病情也冷淡得过分。 主治医生实在是无奈:“鹿总的心脏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他最新的胃部的病理结果还是非常不好,是需要配合我们治疗——” 鹿正青听着医生说着他的病情。他只是一脸冷漠,也并不配合。 主治医生没有办法,苦笑着和鹿望北委婉说:“这种病,病人的配合度也是很重要的。” 但是鹿正青依旧不配合像是并不在乎他的命一样。 明明前几天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鹿正青还不会如此抗拒治疗。 主治医生无奈将最新的病理结果和靶向药放在了病床前。 “爸爸。”鹿望北站在鹿正青面前,他神色淡淡地说:“既然那些事情我们已经做了,现在的结果不过是我们活该而已。” “您这样不过是让自己心安罢了。” 可是鹿正青却只是看了眼病理报告,并没有吃药的意思。 鹿望北眼神黯淡,准备离开病房,可是踏出病房的那一刻,他听见他的父亲看着病理报告愣愣说了句:“和予安是一样的啊。” 鹿望北脚步猛地僵住,死死地盯着父亲。 “望北。”而鹿正青只是着看着自己的长子沙哑说:“可我是他的爸爸啊,我怎么能够再一次让他一个人面对这种事呢?” 第61章 鹿望北心中却掀起了惊天巨浪 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一样的? 难道父亲也做了同样的梦。 那如果两个人都做了一样的梦。 出现在梦中的还算是梦吗? 他想起梦中予安形容枯槁的样子, 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发干。 难道那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吗? * 鹿予安第二天起床时,莫因雪已经坐最早的航班出发了。 鹿予安站在阳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突然想起昨晚的一幕幕, 耳垂一热, 看着旁边的栀子花, 左右四顾,发现没有人发现,连忙将搬开的栀子花又搬回道原地。 院子外一片银装素裹,小丑橘咬着谦谦的最近宝贝的随身携带红色布袋, 挂在院子中的猫爬架上,朝谦谦洋洋得意喵喵叫。 鹿予安无奈楼下喊道:“谦谦, 我不要我帮你拿回来。” “不用!”谦谦则想也没有就拒绝, 气急败坏的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冲到院子里找小丑橘的麻烦。 这可是他送给哥哥的生日礼物,万一哥哥去拿的时候发现了,那可怎么办。 鹿予安一下楼, 颜老就抱怨:“因雪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我连个面都见不到, 这算什么事啊。” “忙忙忙,天天就知道工作。”老人往手上慢慢的戴着手套, 拿起拐杖不满顺口道:“没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难不成你生日他都不回来了吗?” 莫因雪怕空欢喜一场, 并没有告诉颜老他是因为知道了《雪行寒山图》的下落才到处奔波。 鹿予安心中微动。 他其实对生日并不敏感,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他自己的生日。 直到回到鹿家之后, 他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他的第一个生日时, 他和鹿家的关系已经古怪起来, 后面的就更加不用说。 算起来除了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外, 他实在没有什么和生日有关的美好记忆。 他也不会去期待—— 但是,莫因雪可以赶回来吗? 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期待。 但是这个念头不过转瞬,他就看到颜老拄拐杖准备往外走了,他要去取为修复项目评估会准备的材料。 南市并不经常下雪,昨夜的雪在这几年也算大的,路面上已经积雪了,今天的温度又在零度以下,融化的积雪已经有结冰的迹象。 鹿予安连忙拦住颜老,说自己替他去取。 颜老这个年纪可不能在雪地里走路。 自觉要替莫因雪照顾家里鹿予安当仁不让。 他先把闹成一团的小丑橘和谦谦扯开,将小丑橘塞进房间里关禁闭,然后交代谦谦照顾好家里,他才离开院子。 因为天气还早,鹿予安走在街道上,巷子口并没有什么人,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停在巷子口几米外。 鹿予安以前没有见过这个车牌,不由的多看了几眼,面包车窗玻璃都是黑色的,看不清里面。 他帮颜老取回资料,顺便提前去推优面试的地面看了看,等他从面试地点出来,他发现那辆车竟然也停在附近。 是巧合吗? 鹿予安皱眉刚想过去看一看,路边上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带着毛茸茸耳罩的女孩子不好意思的走了过来说,害羞说:“不好意思,你是《我在博物院修文物》第一期,那个在我们南市博物院修复古画的小哥哥吗?” 鹿予安疑惑的看向女孩,有些不明白。 女孩子大概看出了眼中的疑惑,连忙调出手机,给鹿予安看了一段她保存的录像。 录像中正是他几个月前在南市博物院用火烧法修复古画时候的片段。 在导演专业的剪辑下,连鹿予安都不由一愣,视频中的那个人举手投足间自信又强势的人还是他吗? 原来他修复古画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啊。 旁边的女生看见他的表情,就几乎可以确定是他了,她按捺住心里的狂喜说:“你能够帮我签名吗?” 《我在博物院修文物》是昨天才刚刚播出的新综艺,第一期就非常火爆,特别是综艺用火烧修复古画的视频,红蓝的火焰在泛黄的画卷上跳跃的画面,已经被不少震撼的网友转发到各大社交媒体,热度也持续走高。 她本人也别喜欢,谁知道今天就看见本人,没想到小哥哥本人看起来比屏幕中还帅气, 鹿予安第一次被人在大街上逮着签名,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是还是不想让女孩子失望,硬着头皮,在女孩子的本子上签了名。 女孩子心满意足的跑走。 鹿予安才发现那辆面包车已经开走了。 鹿予安快回家时,发现鹿与宁站在巷子口几步外。 这还是他和鹿与宁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单独见面,但是拜毛栗子头同学所赐,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了解鹿与宁的动向,他知道鹿与宁已经从鹿家搬出去了。 虽然他和鹿家父子已经做不成亲人,但是他们也并没有苛待鹿与宁,鹿与宁在经济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鹿与宁竟然出于什么心理,搬到了巷子附近。要知道巷子附近的居住环境并不好,鹿与宁大可以搬到更好的地方。 鹿予安并不想去打招呼,他和鹿与宁也不是朋友,但是他没有想到鹿与宁竟然朝他走来了。 几个月没有见,鹿与宁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像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候仿若小王子一样。 独自生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生活上的很多事情让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鹿与宁焦头烂额。 鹿与宁神色复杂的看着鹿予安。 在他知道真相之后,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鹿予安。 他亲生的父亲和兄长做的那些事情他并不知情,他同样也是一个受害者。他也从来不觉得他们把自己当做过孩子。 如果他们真的在意他的话,又怎么会忍心将他关在着火的废弃教室? 而当初他们来联系自己的时候,他不过是鬼迷心窍。 他看着爸爸和哥哥对予安在意的样子,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血缘之间紧密的联系远远胜过多年的相处。所以爸爸和哥哥才会变成这样。 因此他才鬼事神差的渴望找到自己的血缘亲人。 没有想到他的一时糊涂竟然差点害了爸爸和哥哥。 他没有想到甚至当初他送给哥哥的那个护身符里面都被安装了定位器,如果不是那个护身符,哥哥根本不会遭遇车祸。 他好像把一切都给搞砸了,这么多年,他心里最恐惧的事情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 似乎连命运都不想让他和鹿予安之间共存。 鹿予安看向站在他前面久久不说话的鹿与宁不耐烦:“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没时间和鹿与宁在这里耗着。 鹿与宁动了动嘴唇苦笑:“最后还是你赢了。” 赢?赢什么? 鹿予安挑眉,只觉得荒谬。 “从你回到鹿家的第一天就想把我赶走,你看你现在不是做到了吗?”鹿与宁却自顾自的说着:“从我看到你第一眼,我就嫉妒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才是与爸爸哥哥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人。” “更是因为你一出现,就能轻而易举的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 无论那些人是不是喜欢鹿予安,相比安静的他,鹿予安总能天然的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从看到鹿予安第一眼,他的心中就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他告诉自己不要去在乎,他要将鹿予安当做自己的哥哥。 可是无论他怎么接近鹿予安,鹿予安始终对他极其冷淡,哪怕他自己不承认,他的潜意识也意识到,鹿予安是永远不会接受他的。 在鹿予安和爸爸关系最恶劣的那段时间,他甚至心里也有一丝窃喜。 “也许你不信。”鹿与宁自嘲一笑,将他最心底的话说出来:“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故意想要害过你。” 甚至包括那幅画,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是予安的,也想过把这幅画还回去的,而后面他只不过是骑虎难下,越做越错。 但大概鹿予安只觉得自己在撒谎。 鹿与宁忍不住这样想。 “我信。”鹿予安神色淡淡。 鹿与宁反倒是一愣,看向鹿予安。 “我信你觉得自己没有想故意害我。”鹿予安只是盯着鹿与宁嗤笑一声,“毕竟你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鹿与宁似乎天生都有一种能力,能够趋利避害,甚至连自己都能够骗过去。 “不不——不是这样的。”鹿与宁低声喃喃道。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前十几年的顺风顺水,不争不抢却什么都能够得到,只是自己的运气好吧?”鹿予安却懒得反驳了,他转身大步朝家里走去。 颜老特地让司机来接他的轿车正停在不几米外,鹿予安刚好懒得和鹿与宁纠缠,径直就要坐上了车。 鹿与宁在他身后大喊说:“鹿予安,对不起。” 这也是他今天本来的目的,他原本只是想和鹿予安道歉的,为他亲哥哥做的那些事。 他虽然不知情,但是确实如果不是他,鹿予安不会遇到那些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这样。 鹿予安上车的动作一顿,然后头也不回的上车。 他永远不会接受鹿与宁的道歉,鹿与宁的道歉于事无补,轻飘飘的道歉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车上的司机并不是王叔。王叔有事回到了港城。 新来的司机并不清楚鹿家的那些事见状问道:“予安,那是你朋友吗?” 朋友? 怎么可能? 他和鹿与宁今后最后的结局的就是永远不再相见。 他的未来还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不应该和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人或者事情纠缠在一起。 鹿予安将鹿与宁出现的事情抛在一边,专心准备着马上就要来临的推优面试,他并不畏惧和鹿与宁竞争,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而颜老也信心满满的准备《雪行寒山图》的修复项目。 然而大家却没有想到,颜老却突然在夜里病倒了。 第62章 将颜老送到医院的时候, 已经是大半夜。 老人家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入冬温度骤降,心肺一时间难以承受, 高热住院, 主要是颜老年纪也大了,因此格外折腾。 老人家一晚上也没有退烧,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但是颜老怎么可能因为生病就让《雪行寒山图》修复而功亏一篑呢。 第二天颜老还迷迷糊糊的, 一看时间,吵着要被输液管拔掉离开医院:“予安, 你别管我,你快去你的面试,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 没有什么大事。你们啊, 都是少见多怪。” 鹿予安连忙将老人按在病床上, 老人家这个年纪可经不起折腾。 颜老见状哑着嗓子着急说:“予安,我没事, 这一次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 可不能因为我耽误啊。”要知道光是愿意让上面重新考虑这件事情,颜老就已经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一次评审组的人员也是行业的翘楚,要是错过这一次的机会, 下一次把这伙人聚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特别是那厚厚的一迭档案, 都是数不清的夜晚,他和予安在书房一点点完善起来的。 他年纪大了, 错过这一次机会, 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下一次了。 因此, 颜老下定决心, 哪怕外面下刀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那么他就要撑着身体,将这件事做好。颜老看看时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一场病,予安为他忙前忙后,耽误了自己不少时间,老人摆摆手,咬着牙说:“予安,我这里没事,你快去。” 可不能因为他的事情耽误予安的面试。 * 莫因雪得知外公生病之后,毫不犹豫的将所有事情推掉,第一时间将手头上的事情交给助理,做最近的航班回到南市。 一下飞机,助理立刻和他汇报:“莫总,你之前让我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老于亲信的下落我们已经找到了。” 他将手上的资料递过去:“我们之所以没有找到那个人离开南市的记录,是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离开南市,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南市。而我们也查到他远方亲戚名下有一辆面包车。” 莫因雪眉头皱起,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他知道那个人就是老于的后手,那个人既然一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南市,说明那人在南市是有计划的。 他的目的是谁? “车牌号是南A78654。”助理将查到的车牌号码报出来。 莫因雪的脚步停住,重复道:“南A78654?是一辆银色面包车?” 助理一愣点点头。莫总怎么会知道? 莫因雪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他看过这个车牌号码,就在离开南市的那天清晨。 这辆银白面包车停在巷子口。 他们的目标是予安。 * “嘟嘟嘟——” 电话一直都是盲音。 莫因雪死死攥紧手心的手机,盯着手机屏幕中不停拨打,但是始终没有接通的电话。 他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他从未感觉如此心慌,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轿车里的空气似乎格外沉滞,他努力将自己脑海中那些不好的猜想抛开。 可是素来平稳镇定的他第一次感觉到心慌。 不会的,不会的。 终于手机电话再一次无法接通自动挂断之后。 莫因雪几乎是失态的狠狠将手机一扔,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不仅仅是予安的电话打不通。甚至连他留下的司机电话也打不通。 莫因雪心中已经有最坏的猜想了。 他怎么会忽略这些呢? 万一,万一予安出事了—— 旁边助理噤若寒蝉,他从未见过莫总这个样子,半晌后才敢小声劝道:“莫总,予安身边也一直跟着人,老于那边就一个人,未必可以把予安怎么样的。这个时间予安的面试应该也已经开始了,手机接不通很正常,您先别担心。” 说完朝司机说:“麻烦您再快一些。” 可偏偏,原本通畅的最后一段路却发生了堵车,亮黑色迈巴赫被堵在车流之中动弹不得。 莫因雪顾不上其他,几乎是踉跄的立刻从车上下来,在车流中穿梭,径直朝予安面试的酒店跑去。 终于在距离酒店一路之隔的马路上。 莫因雪看到了拥挤的人群将街道拐角的路口匆匆围住。 身边是路人的声音—— “前面那里就是车祸发生的地方吗?” “是啊可惨了,听说就是一个多小时前,那个面包车像是故意一样朝另一辆车撞过来。” “啊,那车上的人怎么样啊?” “你看看那地上全都是血 ,车都变形了,人还能好的了。” 莫因雪的脚步缓缓停住,他大口喘着气,死死盯着被人群围住的路口。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某种猜想。 空气中仿佛都是淡淡的血腥味,透过匆匆的人群之中,他几乎可以看到地面上蜿蜒的鲜红色液体。 一步,两步。 他近乎是踉跄着推开人群,而映入他眼中的是辆被撞的变形银白色面包车,车牌号码正是南A78654,而它不远处,一辆漆黑的轿车翻到在地面上,血迹几乎将两辆车之间的马路都给染红。 他目光死死的盯住那辆黑色轿车——那就是他留给予安的车。 人的身体怎么能够流出这么多血呢? 莫因雪此刻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他才感觉到一股痛楚从心尖朝全身蔓延。 那些血一定不是予安的。 予安一定没有事的。 予安在哪里呢。 他朝四周看去,试图在人群中找到那个倔强却又温柔的少年。 可是哪里都没有。 他的少年去哪里了? “这黑车上有几个人啊?” “听说黑色轿车是司机送孩子来面试,那个面包车直接就从巷子里撞出来,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被撞翻过来了。” “黑色轿车里的那个孩子当场就死了。” 莫因雪扭头看向说出这句话的人,那个人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为什么连在一起,他却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 明明不久前,予安还在他身边言笑晏晏。 他此刻连呼吸都停止,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当场死亡—— 莫因雪第一次体会心硬生生被人挖走一块的感觉。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疯了。 他失魂落魄的朝人群之外走去。 然后他一抬头—— 予安正站在几步之外的巷子里,恰好也看向他。 莫因雪顾不上多想,一把将鹿予安拥入怀中。 这一刻只有真实的触碰,他才能够确认少年是真实存在的。 鹿予安一愣,莫因雪拥抱几乎让他没有办法呼吸,力度大得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之中。 莫因雪将埋进少年的脖颈之中,只有此刻两人的体温才能给他真实的感觉。 被拥抱住的鹿予安,莫因雪湿热的呼吸,在他敏感的脖颈,他浑身一僵,抬起手停在半空,半晌下定决心一般安抚的一下下抚摸着莫因雪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两个人相贴的炙热在鹿予安肌肤泛起阵阵涟漪,鹿予安终于可以确定某些东西,并不是错觉。 就像是哄着孩子一样,终于在他一声声安抚中,莫因雪恢复平静,将下巴抵在鹿予安的发间,他连呼吸都有些颤抖:“你没事就好。” 此刻天空中飘落一片片雪花。 美丽的棱形雪花落在两人的衣服上。 没有人注意到,在车祸不远处的无人的巷子里,两个人在静静的拥抱。 终于,莫因雪松开了予安一些,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着予安,确认少年全身上下都没有明显血迹后他才放下心来,仔细检查少年有没有受伤。 鹿予安任由他像是检查玩具娃娃一样,乖乖的被摆弄,顺着他的力道抬起自己的手臂说:“不是我,我没有参加面试。出车祸的不是我。” 他没有去面试。 出于对面试官的尊重,他手写了一份书面的放弃面试的声明,交给司机,让司机送给面试官。 但是司机在巷子口遇到久久没有打到车的鹿与宁。 而昨天的事情,让司机误以为鹿与宁是他的朋友,所以司机提出可以送鹿与宁去目的地,在送鹿与宁去面试的路上,面包车冲了出来。 所以,出车祸的人是鹿与宁,并不是他。 虽然车祸现场看起来很严重,但是受伤最重的是面包车,轿车虽然侧翻,但是司机应对的非常好,车上人员伤得并不重,司机本人只是轻伤。 而鹿与宁右手受伤比较重,没有办法参加面试,直接被送去了医院。 莫因雪听完原委一愣,只觉得真是命运弄人,老于最后一步竟然报复到自己儿子身上,他动作一停,随即又忍不住柔声:“怎么没有去面试。”这对予安来说是多么好的机会,他也知道予安为了这个机会付出多少。 少年认真的看向莫因雪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鹿予安知道《雪行寒山图》在他们心中有多重要。 颜老病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也想帮他们,帮莫因雪多做些什么。 所以在抉择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了央美的推优面试。 他难得俏皮的笑了笑,抬起头,乖巧的看向莫因雪,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想要严肃,却又忍不住笑意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雪行寒山图》的修复项目启动了啊!” “予安——”莫因雪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予安和外公一直神神秘秘瞒着自己的事情是什么,“你们——” 他似乎意识到,予安是为了自己—— 莫因雪心情复杂还想说什么。 鹿予安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雪。” “我可以靠自己考上央美,不需要这个推优名额。” 莫因雪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是啊,少年向来是很有主意的人。 此刻,心情平复的莫因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手,相忍着心里的不舍,想要与少年分开。 而就在两人分开的瞬间,莫因雪感觉衣服的下摆传来一股力道。 他低手一看,少年却扯住了他的衣角。 莫因雪注视着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有些不解。 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踮起脚尖,在漫天的雪花之中,在莫因雪唇间,轻轻落下一吻。 那一吻极其得轻,轻得就像是被雪花亲吻了一般。 莫因雪几乎都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下一秒,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却格外坚定说:“莫因雪,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第63章 少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的看着莫因雪的神色似乎还有些轻松。 莫因雪只觉得嘴唇发干,少年的唇轻轻落在自己的嘴唇间的触感还在,甚至他还忍不住想着刚刚那个吻,在某个瞬间他几乎听不到予安在说什么。 他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少年柔软的嘴唇上,他的眼神落在一抹红色上晦暗难明。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违背本能的沙哑开口放轻声音说:“予安——” 鹿予安却又走近一步,伸出手按住莫因雪的嘴唇,制止他要说出口的话。 莫因雪眼眸低垂,看着鹿予安的指尖。予安的力道并不重,但是却让他舍不得闪躲。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马上就十八岁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是一时兴起。”鹿予安继续说的并不快,少年张扬的眉目在漫天雪里,有种别样的味道,他清泉般清澈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坚定。 他将手指从莫因雪嘴唇将移开,手指描绘着莫因雪的五官,他的力道并不大,若有似无,但是莫因雪的喉结一紧,目光顺着他的指尖犹疑。 鹿予安知道他对莫因雪从来对不是一时兴起,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可能。 可是遇到莫因雪之后他第一次想要拥有一个人,想要与他共度余生。 他的莫因雪是雪山之巅的那抹雪,但是却没有雪的冷冽,有的只是无尽的温柔。 他在不知不觉之中为自己筑牢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域。 鹿予安想要将这温柔据为己有。 美好的东西大家都想要独占,他也不例外。 “我喜欢你,莫因雪。”鹿予安仿佛只要说起这几个字,心里都涌起无尽的温柔,他牵起莫因雪的手,莫因雪的手掌宽大修长直接分明,几乎可以将他的手包裹住,鹿予安将自己的手心按在莫因雪手里,藏住眼底那丝忐忑,耳垂发烫问道:“那你呢?” 可是一秒、两秒—— 莫因雪却久久没有答复,他甚至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眼眸倒垂。 因雪是还没有考虑清楚吗? 还是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呢? 鹿予安眼神一点点黯淡,他后退一步,牵着莫因雪的手一点点松开,他故作轻松的说:“莫因雪——” 正在他的指尖要和莫因雪手掌彻底分开的一瞬间。 一股力道狠狠的攥住他的手心,那力道几乎将他整个人往那个方向拽去,鹿予安甚至反应不过来,就整个人被抵在巷子的墙上。 莫因雪喉结滚动,目光盯着鹿予安的嘴唇。 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静止,能够听到的只有彼此间的心跳声。 他可以感受到莫因雪一点点靠近,他的鼻腔全都是莫因雪身上淡淡的桦树香气,而此刻这种香气却炽热的点燃他身上的温度,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莫因雪一点点靠近的体温,炙热又带着呼吸间的湿热气息。 莫因雪几乎整个人将他罩住,体型上的巨大压迫感,带着炙热的呼吸靠近他的那一刻,鹿予安才意识他和莫因雪的差距,本能的害怕扭动,莫因雪此刻的目光是他从没有看到过的晦暗难明,死死的盯住他,里面翻滚着让他看不懂的东西,他下意识的躲开莫因雪的目光,可是哪怕这样他也能感觉到莫因雪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喉咙逡巡,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就好像感觉自己就像是某种猎物。 时刻鹿予安才发现莫因雪力道惊人,紧紧的将他桎梏住了,他连动一动都做不到,甚至他的手心被莫因雪强势的抵着墙上。 鹿予安喉咙微微发干,纤长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血液在沸腾,心跳如鼓。 像是恐惧又期待,他几乎是颤抖着将眼睛闭上,极尽可能的扬起脖子,让自己放松。 而正当他在狂跳的心脏声中,忐忑的以为自己做好准备的时候。 一股力道轻柔的将自己往前一带。 然后耳畔是莫因雪沙哑的一声叹息。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他头发靠着的并不是冰冷的墙面,而是莫因雪温暖的手掌。 莫因雪紧紧将他拥在怀中,炽热的吻最后只是克制而温柔的落在了自己发间。 鹿予安心中一阵莫名的滋味,伸出手拥紧了莫因雪。 莫因雪压抑住心间汹涌的渴望,嘴唇不停的在着自己的发丝亲吻留恋,双手紧紧的将自己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就像想要自己骨血融入他的怀中。 “半年,予安我给你半年的时间后悔。” 莫因雪沙哑的说道。 不是不爱,是太爱。 他想将世界所有最好的都给予安。 他知道予安以后会长出羽翼,他会看尽世间的美好,自己只是予安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他仅仅给予安半年的时间后悔,半年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在松开手了。 谁不想将光拥有呢? 莫因雪掩去眼中的复杂,轻轻的与少年分开,他的手却还是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十指缠绕,舍不得分开。 他贪恋着仅有的属于两人的时刻。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可以这样。 可是鹿予安却像是怕他后悔一样说:“半年就半年,你不能后悔。” 停顿片刻,鹿予安狡黠一笑,在莫因雪惊愕的眼神中,然后毫不犹豫的在莫因雪嘴唇中浅浅啄了一下说:“这是我先预支的。” 他说完,又像是怕莫因雪后悔一样,不满足的在莫因雪嘴唇啄了好几口才说:“你不会不答应吧,我半年后的男朋友。” “莫总——” 跟着莫因雪的助理们终于找了过来。 鹿予安终于要松开莫因雪出去,莫因雪却拉住了他,将自己的围巾取下,绕在鹿予安的脖颈下。 还在体温的羊绒围巾,几乎是立刻驱散了寒冬的寒意。 在天空的细细碎碎的飘雪中。 莫因雪牵着鹿予安十指紧握,坚定的走了出去。 * 半年的时间说快也快。 鹿予安的校考几乎是以第一名的专业分通过了,这让颜老大松了口气,他到现在还未耽误了予安的推优耿耿于怀。宋老倒是不奇怪,笑眯眯的和自己老伙计说:“我说了予安一点问题都没有。” 在鹿予安最后高考的一个月,莫因雪几乎比鹿予安还忙,他比予安自己还了解予安的分数,他也已经设想过予安高考任何一种情况,并且都准备了预备方案。 他也没有让老于的消息打扰予安。 他一个人去看了老于和杜秘书的庭审,谁罪并罚,老于和杜秘书这一辈子都不要想从监狱里出来。 庭审之中只有他和鹿望北。他们唯一的孩子鹿与宁并没有来。 短短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鹿望北两鬓已经有白发,甚至看起来已经比他还苍老。 离开的时候鹿望北拦住他,几乎是渴求的问:“安安——安安还好吗?”他的腿并没有好,快速行走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得出不对。 “予安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莫因雪冷漠回答。 据他所知鹿氏最近情况并不好,因为杜秘书的挑拨人心不齐,而鹿正青的病情也并不顺利,屹立南市多年的鹿家岌岌可危。 但是他并不会去帮助鹿家,他只会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 他知道鹿望北正在找当年把予安买给人贩子的那群人,他也知道鹿望北找不到,因为他已经提前将那些人找到,也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他们已经在监狱中。 莫因雪曾经看到当年的案卷,每一次他的心几乎都是纠起来的,多少次差一点点,他就再也没有办法看到予安,他不知道予安是怎么闯过那些黑暗的岁月。 当年那些人贩子主犯就付出了代价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刑,前段时间的因为予安被抓住的从犯也即将走上相同的命运。 可是莫因雪还是得遗憾,他为什么不能更早一点遇上予安呢? 颜老《雪行寒山图》修复项目也已经开始前期筹备工作,正式修复开始刚好在予安高考后。 莫因雪甚至已经提前派人去将京市的别墅打理好,就等着高考结束候搬过去。 然而偏偏在予安高考的前一周。 失踪多年的最后一卷《雪行寒山图》突然在欧洲拍卖会出现。 毫无预兆而充满恶意。企图将本国政府势在必得的《雪行寒山图》哄抬出一个天价。 之所以在拍卖会一个星期前才爆出这件事,就是吃准本国政府在短时间除了用天价买下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国家也不可能任由《雪行寒山图》再次流落在外。 上次将《雪行寒山图》带回国的莫因雪再次临危受命。 鹿予安哪怕忙于高考,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难。 不是不能用天价买下。 只是一旦妥协买下,来会开一个非常不好的头,这些年在国家的主导下,开始陆陆续续收回因为战乱被抢走的宝贵古画,一旦《雪行寒山图》开了一个头,其他古画怎么办?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与公与私,莫因雪都不可能任由《雪行寒山图》再次流落在外。 鹿予安躺在莫因雪怀里翻着笔记本。 莫因雪抱歉的在鹿予安发间亲了亲说:“予安我不能陪你了。” 鹿予安将笔记本合住,毫不犹豫的贴在莫因雪怀里,亲了亲他的嘴角,搂住他的脖子说:“没有关系。” 莫因雪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一次的事情实在难办。 但又不得不办。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莫因雪心中已经了万全的方法,要是能够和那位私人拍卖价联系上,要求撤拍是最好的,万一不行—— 那么他只有用自己的名义进入拍卖会。 莫氏作为全球最大的艺术品交易投资集团之一,是默认拥有参与任何一次拍卖会的资格。 那么为了给国家争取外交手段的途径,他会以自己的名义拍下《雪行寒山图》然后让其流拍。 流拍到再次拍卖的时间足够国家采取其他手段。 只是这种大金额的流拍,他自己会被欧洲拍卖会拉黑,永远禁止参与拍卖,这对他来说几乎是将多年事业毁于一旦。 可是,万一到了真的到了这种时候,他也绝对不会犹豫。 莫因雪虽然没有说,但是鹿予安却知道莫因雪担忧。 “没事。你尽管做你想要做的。”少年豪气的拿出银行卡,拍在莫因雪面前,停了停胸膛,骄傲的说:“以后老公养你。” 前段时间,他的另一幅画也上了拍卖会。 拍出了不错的价格。 而李老头生前流落在外的一幅画在港城拍卖会上拍出了八位数的价格,他手上还有李老头的画作,有些本就是李老头准备卖却没有卖出去的作品。 前段时间,有媒体对李老头留在他手上的画作估价—— 他一下成为艺术品圈身价最高的画家之一。 养男朋友是不成问题的。 鹿予安豪气万千的想着。 莫因雪一愣,搂住予安,疲惫已久的他终于靠在少年闭上眼睛说:“那谢谢我的男朋友了。” * 当莫因雪踏上前往欧洲拍卖会的时候。 鹿予安也在踏进他的考场。 走进校门口之前,他知道他和莫因雪都在为自己的信念而奋斗。 校门口几步之外,他看见银杏树树下停着一辆玻璃都是漆黑的轿车。 鹿予安目光只是停留片刻,就波澜不惊的错开,他将执意留在校门口等他的颜老交给许劭林照顾。 转头仔细检查谦谦书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带齐,才和谦谦一起踏进考场。 莫因雪不在,他要替因雪照顾好家里。 高考结束后,鹿予安回到了李老头小院子里。 他已经估分了,考得好的出乎他意料之外,谦谦也稳上京城的B大。 他听简承说,鹿与宁考的并不好,他右手受伤之后,一直不肯好好去复健,直到高考的时候那笔都勉强。 颜老已经决定等到他们录取通知书出来就一起前往京市。 他们这一去京市最起码就是四年。 鹿予安已经可以开始整理要从李老头院子带走的东西了。 他一直整理到天黑,还翻出了李老头曾经描的《雪行寒山图》摹本,他看见那厚厚的一叠图纸,忍不住唏嘘,李老头多年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东西很多,鹿予安埋头整理,甚至连莫因雪的脚步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两人四目相对,莫因雪明显是赶回来的,看起来很憔悴,但是眼神却温柔的笑着注视着他。 哐当—— 鹿予安手中的画笔落在地上,毫不犹豫的朝莫因雪跑去,搂住莫因雪的脖子,贴在他的怀里问:“怎么样?” 莫因雪稳稳接住他,将他搂在怀里,沙哑的说道:“幸不辱使命。” 《雪行寒山图》最后一卷在拍卖会开始的前一夜,临时撤拍。 不久后《雪行寒山图》将作为D国和本国友好的象征,被捐赠回国。 鹿予安松了口气。 其中有多少交易,鹿予安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莫因雪成功了。 他看着莫因雪憔悴的脸有些心疼男朋友,伸出手将莫因雪额头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忍不住说:“怎么这么急着回来啊。” 可是莫因雪却深深的看着他。 鹿予安心中一动。 莫因雪沙哑说:“予安——今天就是半年的最后一天。” 怪不得莫因雪一定要赶回来。 鹿予安就看见莫因雪后退一步,深深的注视着自己。 他第一次从莫因雪眼中看到忐忑。 “予安,我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莫因雪沙哑着声音问道。 鹿予安毫不犹豫的轻轻一推,将莫因雪抵在墙上,满足的踮起脚尖在莫因雪嘴唇轻轻一碰。 莫因雪眼神一暗,两人的位置颠倒。 鹿予安被他抵在墙上,莫因雪伸出手按住他的下巴,猝不及防间,两人气息交缠,鹿予安眼睛睁大—— 原来接吻是这个样子的。 略带粗暴的碰撞,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灯光的开关,被抵在墙上的少年慌乱中碰到。 瞬间房间一片漆黑。 黑暗放大了两人的感官。 一吻结束,鹿予安全身酥软,气息明显的慌乱。 两人的眼中几乎都只有彼此。 半开的门吹来一阵风,像是故人随风而来。 反叠在桌上李老头的《雪行寒山图》的摹本被吹落在地上。 黑暗中,浅淡的清辉从摹本上映在两人眼前,古画的那抹雪色如同漫天的皎皎月光。 鹿予安和莫因雪对视一眼,他忍不住扑哧一笑,眼角却忍不住湿润。 原来一切早就有了答案。原来李老头已经将砗磲辉做出来,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而已。 他万分庆幸还有从来一次的机会,鹿予安紧紧握着莫因雪的手。 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与莫因雪走下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