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救赎小可怜男配后我死遁了 作者:栖风念 内容简介 穿书局的黎诺接了一单艰巨任务。 上司告诉她:剧情严重崩坏,男配本该受尽折磨与欺凌而黑化,但却因为心中善念太深,到现在还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不黑化,剧情没法走啊。 黎诺有数了,除了黑化还有别的要求不? 自由发挥。但务必彻底黑化。 害,简单。 黎诺化身温柔善良小观音,把美强惨少年捧在手心,关心他守护他,亲自为他包扎伤口,喂他喝药,跪于佛殿一天一夜为他求平安符,永远用明亮欢喜的目光望着他一人。 谁羞辱他,她反唇相讥,谁欺负他,她一记老拳。 日复一日,他清雅温煦的眼眸中,终于渐渐出现痴爱、深情、独占欲。 忠贞而痴情,简直是骨灰级黑化的种子选手。 那日,他胜战而归,却得知她为了保护他免受诬陷,而被那些人酷刑虐杀那些欺辱他践踏他,他却宽厚仁义原谅的人。 * 回到局里,黎诺刚摸鱼一分钟,上司风风火火闯进来。 完了剧情严重崩坏!男配黑化值破表了!你还得回去! 黎诺傻眼:咱目的不就是让他黑化? 嗯。就是他挣脱命运爬的太高,生杀予夺六亲不认,整本书的人命都攥在他杀手里你这次得感化他,让他做个人。 ??? 有毛病吧你! 二次穿书,她缩在冰冷墙角无路可退。 望着他漆黑阴戾的双眸,黎诺眼泪汪汪企图唤起他的怜惜:沉欢哥哥 他垂眸,修长冰凉的手指抬起她下颌,诺诺,这招对我没用了。 三秒后,他僵硬着手指擦她脸颊泪痕,你别哭了。 ★忠贞贤良被虐黑化的痴情大冤种 X 偷心渣女伪装治愈系甜妹 ★封面感谢千夜太太多人授权图 【雷萌】 1、sc,1v1,he,救赎治愈向。 2、男主黑化但严格恪守一切男德,本质痴情大冤种。 3、女鹅略渣小撩姬,后期真爱男主。 4、作者巨爱虐男,男主会很惨很惨。男主控慎。 第1章 穿书任务 黎诺刚睁开眼,就听见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周围妇人们的笑谈声戛然而止。 “安王妃!求安王妃给我们家小姐做主——!” 声音惊慌仓促,伴随“砰砰”磕头声:“安王妃……元、元青宫那边出事了,求王妃给我们家小姐主持公道……” 黎诺一手撑着额头,按着眼眶适应眩晕感,一手揉了揉耳朵。 刚过来就这么吵。 她单手抵着眉心,不动声色环视一圈,迅速对应这里剧情。 台下老嬷嬷声情并茂,说着她穿书之前耳熟能详的台词:“今日太后娘娘寿诞是难得的喜事,我家小姐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便在元青宫偏房休息,老奴只是回去取些醒酒汤,谁知……谁知回来看见傅公子竟在里面……” 一语惊四座。各家夫人面面相觑,安王妃的脸色沉下来:“此话当真?” “事关我家小姐清白,老奴怎敢胡言乱语,求王妃做主!” 王妃一手重重拍在椅侧扶手上,“他好大的胆子!好歹也是我王府养了十年的人,竟如此不知检点,我绝不轻饶!” 一群人跟着安王妃浩浩荡荡出去了,黎诺微一沉吟,起身跟着大家往外走。 刚走两步,就听见脑海中一道洪亮的声音:“组长好!穿书局剧情维护系统初级维修工小石向您报到!” “下面我将为组长详细介绍剧情梗概,以及此刻剧情节点……” “不用了,”黎诺回它,“我有数。” 来的时候老孟就告诉她,这是一单十分重要艰巨的任务,作为近五年最爆火的小说,《行君策》的剧情绝对不能崩。 但,还是出问题了。 究其原因,是这本书中有一个大众白月光男配。他出身尊贵却一生坎坷,黑化前性子温柔宽容,光风霁月,几乎是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意难平的代名词,无数人为他改写结局。 由于同人文多到内卷,剧情无可避免被影响了——本该按时黑化的男配,在经历了种种折磨与苦难后,依然没有黑化。 书中男配傅沉欢一生都很不幸。他的家族满门忠烈,父母全族血战身亡时他才七岁。一个尊贵的镇北侯世子,孑然一身寄人篱下,在皇上亲弟弟安王府中生活十二年,尝尽无父无无族无宗的苦楚。 而这个王朝政.治腐朽,皇上完全是亡国之君本色,朝臣一个比一个的烂泥扶不上墙,如果傅沉欢能在这个环境□□沉沦,倒也没那么惨。但坏就坏在他承袭了家族遗志,温柔宽和,满身风骨,一腔深沉的家国情怀。 这样的人,在奢靡成风、软弱不堪、已经走到末路的王朝中,被不堪的现实打断一根又一根傲骨。 经历了太多肮脏算计和彻骨失望,傅沉欢在一次断绝供给的血战胜仗后清醒过来,信仰破灭后,他利落地举旗谋反,血洗宫城。 但是,这本书是男主的个人成长史,傅沉欢一念之差放过的冷宫小皇子才是主角光环拥有者,小皇子卧薪尝胆七年,成年后剑指宫城夺回皇位,此后励精图治,海晏河清。 可现在男配不黑化,不谋反,整本书剧情都推不下去。 对于这点,老孟交代过:“手段不论,自由发挥。务必让他彻底黑化。” 黎诺当天提交了一份蜜糖毒药计划,然后,她就被派过来了。 此刻,黎诺一边跟着人群走,一边回想这里的剧情。 皇上与朝臣都对傅沉欢不满已久,不仅是他孤高冷傲,脱离掌控,也隐隐含着一层忌惮。但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各色手段使过不少,却收效甚微。 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想一些歪门邪道。 这个节点正是傅沉欢在北境苦战数月终于凯旋回朝。恰逢太后寿诞,京城权贵几乎全聚于此,皇上便想了个阴损的招。 黎诺望着前面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命妇们——真正忠心护主的奴才,至于嚷嚷的人尽皆知么?她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人看穿这个局,但她知道,她的便宜爹安王是清楚的,前头走着的那个便宜娘兼继母安王妃也是明白的。 这边老嬷嬷请了安王妃和各位权贵夫人,那边自然有人请来皇上与安王。女主演早已就位,只等人到齐,这出好戏就开唱。 只可惜,傅沉欢只是温柔宽和,不是傻白甜。 到了房门外,依稀还能听见里边女子低低的呜咽声,夹杂着一两声男子的喘.息。 系统挺兴奋:“组长,我们现在干点什么?” 黎诺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又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先看会戏,等傅沉欢来。正好熟悉熟悉工作环境,你少说话,别总打扰我。” 她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打眼一看,为首的人一身明黄色龙袍,旁边的人身穿亲王服制——这就是狼狈为奸的亡国兄弟俩皇上和安王了。 皇上脸色阴沉沉的让行礼的众人起身,旋即袖袍一甩,伸手直指那扇紧闭的房门:“即刻把那混账东西给朕提出来!竟做出如此败德下作的事,镇北侯府百年清名都让他丢尽了!” 一众太监得了令正上前要撞破房门,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呼:“啊——那不是……” 所有人循着方向看去。 黎诺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忽然间闻到空气中一阵清冷的气息,好似寂夜的风穿过竹林的冷香,一时间连这里的沉闷都去了几分。 她眉心一动,跟着侧过头。 系统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报告组长,锁定目标人物傅沉欢,心理状态良好,黑化值0。” 黎诺随口嗯了一声,盯着不远处那人看。 那人身姿俊朗挺拔,头顶白玉描金冠,半数乌发散落腰间。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纤尘不染的风毛更称他出尘清雅。 他身上的黑白对比如此强烈——漆黑的发,如墨的眉。肌肤细腻如冷瓷,衣衫洁净到底。唯有薄唇上一点嫣红,让他骤然生动,似浓墨重彩的画中仙君。 黎诺在脑中跟系统感慨:“穿衣如做人,非黑即白,性情刚烈,难怪落个那样结局。” 系统道:“组长,你话好像有点贬义,是不是不喜欢他啊?” 黎诺一顿,不怎么认可系统的说法:“哪跟哪啊,工作态度端正点。跟纸片人说喜不喜欢,无不无聊?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家休息。” 在场的人沉默时间有点久,直到安王终于忍不住以手掩唇咳了下:“沉欢,你怎么……在这?” 傅沉欢从容地略施一礼:“臣听闻这边异动,言谈间不大妥当,过来看看。” 安王点点头,一旁的皇上也沉吟不语,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傅沉欢没咬钩,这一场是白忙活了。 但是……这房间里的男人是谁? 皇上的脸阴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都是死的吗?还不把屋里的人给朕拖出来!在太后的寿宴上混乱宫闱,还想污没镇北侯府的清誉,朕绝不轻饶!” 七八个人一蜂拥的推开门,然而没过一会儿,又连滚带爬的滚出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很快,一个衣衫凌乱的年轻男子从屋里膝行爬出来:“父皇饶命!父皇饶命啊!儿臣……” 在场的所有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闹了半天,里面的人竟是八皇子。 “混账东西!瞧瞧你干的好事!”皇上呆愣了一瞬,旋即更怒,一脚踢得八皇子翻倒在地。 八皇子羞愤交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父皇明察!儿臣冤枉!儿臣是被陷害的!” 皇上大怒:“还敢喊冤!” 八皇子激动地举起一个物什,“父皇明鉴啊!这是傅沉欢的玉佩!上面涂了东西……是他心术不正!不然儿臣何至于碰那与人私奔过两次的贱人……” 意会八皇子的眼神,皇上沉吟片刻:“沉欢,这怎么回事?” 傅沉欢平静道:“此乃微臣母亲遗物,今日入宫后遗失了。来此之前,微臣遍寻无果,原来是叫八皇子拾到了。” 他略一顿,语气从容,“但八皇子说上面涂了东西,此事微臣不知。不过药物总有来源,还请皇上查验。” 八皇子还妄图挣扎,“那也是你……” “够了!闭嘴,”皇上一脸阴寒盯着八皇子,“自己不争气,还胡乱攀咬忠烈之后。来人!带下去!” 几个太监手脚麻利地将八皇子扶起来带走了。皇上回过头,脸上肌肉僵硬扯出一点笑来:“沉欢啊,今日太后寿辰,还是少些事端好。再者此乃你母亲遗物,碰坏就不好了。还是你好好收着吧。”他语气不辨喜怒,“拿好,别再丢了。” 就这样厚脸皮地轻轻揭过了。 傅沉欢亦不废话,只道:“是。” 到底是皇家丑闻,大家很快就散了。黎诺走的慢,心中琢磨这事:原书中,皇上派八皇子给傅沉欢下药,傅沉欢发现玉佩不妥,故意丢弃连消带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没毛病。 只是,她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难道…… 黎诺调转方向,向傅沉欢离开的那方向走去。 她挺满意老孟安排这个炮灰身份,虽然是安王幼女,名副其实的小郡主,但爹不疼,后娘更不疼,没什么人管她,甚至连个正经丫鬟都没有。 十分方便办事。 眼看越走越偏,系统提醒道:“组长,才刚过来,对什么都不熟悉。是不是还是稳妥点好?” 黎诺答非所问:“刚才就想跟你说,这是古代,别叫组长,太出戏了。” “是,那怎么称呼?” 黎诺琢磨着:“叫姐姐。” “是……”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黎诺也顿住脚步。 这是一处偏僻的宫院的后墙,傅沉欢就站在墙边,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撑着斑驳墙面,他微闭着眼,喘.息声渐次急促。 果然有问题。 刚才她就觉得傅沉欢的唇色过于殷红——原着描写他唇薄色浅,清冷出尘,刚才亲眼看了却觉得不对劲。原来他没逃过这算计,但因为内功深厚,药效被他强行压制住了。 所以他想避开人群,悄无声息耗去药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中了药。 这一节书中没提。毕竟小说文字有限,只有紧凑的剧情,没有那么多琐碎细节。 黎诺当机立断,径直向傅沉欢快步走去。 系统立刻出声阻止:“哎——姐姐!我们要按照工作计划来!你现在……” 黎诺没功夫跟它废话:“千载难逢的机会,配合我!” 任务时限一共才半年,半年后成功就不说了,不成她也会被强制下线。 谁愿意忙活半年,还没成事? 走进一个人的心本就需要时间,傅沉欢虽然温柔善良,性情却清冷疏离,虽说让她一点一点融化这坚冰不是不可能,但有捷径谁会放着不管? 她也想早点下班啊。 黎诺抓住傅沉欢撑在墙上的那只手,将声音调整的甜软焦急:“沉欢哥哥你怎么了?生病了吗?我带你去寻太医吧。” 傅沉欢手一僵。 “……快……退开。”他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 傅沉欢侧过头,不仅唇色殷红,连清亮的凤眸也染上绯色。他眼神失焦,已然神智涣散,却仍艰难地挣脱黎诺:“快走……快走!” 黎诺手上力道加重,声音愈发软糯,“沉欢哥哥,你好像发烧了,很难受么?我带你去看大夫……” 她故意踮脚凑近,清甜的气息呵在他下巴上。 傅沉欢眼眸骤然猩红,极重地喘.息了下,药力翻覆让他如同置身烈火炙烤,眼前白茫茫一片,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黎诺冷静地望着他,又靠近两分—— 谁知傅沉欢已然昏沉,竟还有残存的强大意志,一把将她大力推开。黎诺差点撞在院墙上,一抬头,傅沉欢正抽出腰间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臂,悍然下刀。 这一刀下去,他必然清醒。 黎诺心念电转,迅速改变策略,她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一把推开傅沉欢,与此同时,扯走他腰间悬挂的玉佩。 然后,她捂着嘴,压着哭音,头也不回地跑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分外想念 开文大吉欢迎来撩 嘿嘿嘿~ —— 推个接档文《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求收藏,下本开~~ 一开始,系统告诉萧岁这是救赎本。 萧岁忍着社恐,笨拙温柔地将受尽欺辱践踏的少年反派护在身后,认真照顾,呵护怜惜。 日复一日,惹得他对她情根深种。 当美强惨爱深入骨再难拔除,系统突然说拿错任务卡了。 萧岁:??? 系统:这是虐妻本,宴云笺是恶贯满盈六亲不认的大反派,必须无爱无情抛弃你。 然而—— 她努力作死,他默许纵容。 她欺负他,他亦眉眼含笑。 闹得过了,他只会温和小心地问:“岁岁,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萧岁:QAQ他好像更爱我了。 没办法,系统提议放大招。 书中有一味叫爱恨颠的毒药,无色无味,服下后爱恨颠倒,此生挚爱会成为毕生之恨。 爱的越深,恨的越浓。 果然,毒发后宴云笺她恨之欲狂,大婚之日当众悔婚,亲手将她狠狠丢出府门。 然而,没过多久他竟找来,形销骨立,生不如死。 将她紧紧圈揽在怀,嗓音低哑沉恸,红着眼在她耳边喃喃说对不起。 萧岁不理解:他不是服下爱恨颠后最恨我、没有解药吗? 系统查了下,呆住:“从没见过爱这么深的痴情种。” “他体内毒性已自动解开。” “因为太爱了。” 毒药奇迹X天然撩 情之所起 一往而深 至死不渝 【雷&萌】 1.1v1,sc,治愈救赎he 2.虐男新花样,男主很惨很惨,男主控慎。 3.文名费嘴划重点: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 第2章 温柔陷阱 一回到安王府,黎诺立刻对着镜子照自己嘴上的伤:“看看,还挺严重。这是工伤,按规定要按绩效的百分之三补我工资。” 系统很严谨:“姐姐,工伤是书中世界及人物对你造成的人身伤害,个人行为不算。” 黎诺道:“这是傅沉欢咬的。” 系统死机了一秒,“……这又没有外人,你不用这么着急碰瓷吧。” 黎诺没说话,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琢磨会,视线落到自己手上。旋即,她右手抓着左手腕——用力。 纤细白皙的手腕立刻捏出红印,她皮薄肉嫩,印记泛出淡淡青色。 “今天加个班,晚上我要出去一趟,等回来重做一下工作计划。” 系统:“怎么重做?全推翻啊?” 黎诺道:“怎么可能,适当调整。” 推动傅沉欢黑化,只有一个方向。与他接触过后,黎诺更坚定了这个想法——这么端方自持,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尊重他人的人,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认真又虔诚。 他得走下神坛,掉下来,浸在人间烟火里。 得有珍惜的宝贝,然后再被狠狠打碎,一地淋漓。 给他极致的恶——让他看世界颠覆,毕生温暖转瞬即逝。 拥有过,再失去,她不信他不黑化。 黎诺满意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指印,又开始整理头发,“把去傅沉欢居所的路线调出来。” 系统依言照办。 “真是又远又偏。”黎诺毫不客气地评价。 系统说:“对于傅沉欢的品阶来说,这地段确实偏。” 傅沉欢十三岁披战袍,上战场,到如今已经是从一品的镇护将军,他从最低阶的士兵做起,军功都是实打实的——连皇上也没法使绊子,甚至如果不是苛待,他的品级必然已在从一品之上。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军功赫赫的将军,甚至是忠烈遗孤,竟然就住在安王府边隅的一个小宅院中。 这么作贱他,他到现在还不谋反,他可真是个……宽容善良的好人呐。 黎诺放下梳子,将玉佩收进袖口,“走了。” …… 傅沉欢的府邸两进院,虽然小,但军旅之人不习惯有人服侍,他身边连个小厮也没有,一个人住,也足够宽敞冷清。 傅沉欢坐在书房桌边,将手臂上的伤处理了。 夜凉如水,冬月里更显寂静,傅沉欢面无表情地将药粉撒在穿透的伤口上,沉默的仿佛整个人融在夜色中。 他心不在焉,处理手法有些粗.暴潦草,系好纱布后,傅沉欢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当时那姑娘…… 傅沉欢放下手,眉宇涌上一丝自厌与惭愧。 倏然间,傅沉欢侧头,一双深邃的凤眼陡然锐利,起身疾步走到大门外。 冰寒的夜风裹挟阵阵凉意,门外没人,只一枚玉佩静静躺在台阶上。 细小而慌乱的脚步声往左侧去了,傅沉欢微拧眉心,掠身跟上。 黎诺跑的飞快,拼了命的用力奔跑——她对傅沉欢的实力很清楚,自己跑的再快,在他面前也比散步都慢。 但她必须这么跑,傅沉欢聪慧敏察,若是让他觉出她一点点做戏的成分,之前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忽然耳边疾风而至,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身前响起:“等等。” 黎诺适时惊慌一抖,低头不敢动。 傅沉欢见状退了两步:“姑娘,我没有恶意,你别怕。” 他看这娇弱单薄的小姑娘没命狂奔,连头发都跑的微微蓬乱了。薄唇微启,正要说话,下一刻却见她抬起头来。 一双清凌凌的圆眼睛,纯净又无辜。莹润如玉的小脸上满是紧张,她开口,声音又软又甜:“你、你要干什么……” 傅沉欢甫一看清这张脸,下意识拧眉。 这是安王之女。 随即他目光微顿,沉默冷峻注视小姑娘带伤的唇瓣。 立刻地,黎诺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忙不迭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唇,然而抬手间衣袖滑落,纤细皓腕上触目惊心的指痕又露出来。 她又连忙放下手,仓皇无措地眼睛都红了。 傅沉欢没说话,不动声色环视四周。 然而,长街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他漆黑的眼暗蓄警惕,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她。 “沉欢哥哥,你、你的玉佩是我捡到的,”黎诺始终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傅沉欢,因为紧张,声音有细小的颤抖: “今日在元青宫,我听见你说这玉佩是你娘亲的遗物,丢了一定很着急,我就、我就给你送来了。怕你已经休息了,所以才没敢敲门打扰你……” 傅沉欢不语,似有思忖。 黎诺声音越来越小,似有哀求意味,“沉欢哥哥,已经、已经很晚了,不合礼数……我要回去了……” 傅沉欢默默向一旁让开两步,低声道:“莫怕,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黎诺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双清亮纯澈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泣如诉,哀怨委屈,但只是飞快的一眼,她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跑了。 傅沉欢望着小姑娘如受惊小兔般仓惶的背影,漆黑深沉的凤眼中神色莫辨。 他垂下眼睫,慢慢摩挲了下手中的玉佩。 …… 晚上,黎诺心情愉悦地沐浴后,铺了一桌子零食,认真与系统调整工作计划。 嘴上的伤后反劲火辣辣的疼,黎诺抬手碰了碰,问系统:“以前我出的都是虐渣任务,没用过这种套路。这是我第一次打感情牌,没露怯吧?” 系统道:“怎么说,挺茶的。” 没想到系统的评价这么中肯,黎诺哈哈大笑。 系统又道:“傅沉欢肯定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直接承认啊?” 黎诺无情嘲笑:“哎呀,你不懂。” 对付太聪明的人,不能操之过急,要以退为进。 她这个身份说好也好,说不好也有点麻烦——安王之女,傅沉欢在看清她这张脸时,心中愧疚肯定尽数化为警惕。 若说傅沉欢看见玉佩追出去是因为内疚不忍,但看见此人是黎诺后,必然第一时间猜测,这是不是又一条针对他的毒计。 毕竟沾染到安王的女儿,对傅沉欢来说,可能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来的恶心——即使他并不了解她,几乎从没说过话。 黎诺道:“我当然不会直接承认,让他自己琢磨吧。”别人说的,怎么比得上自己内心认定的。 她将新调整好的工作计划存档,上传给系统,正准备睡觉时,冷不丁听系统问: “姐姐,你谈过恋爱没啊?肯定谈过很多吧。” “没啊,没谈过。” 系统似乎有些担心:“天生王者啊……不过,玩这个套路可有人栽过,我看你这些计划也都挺危险的。姐姐,你看见他的时候有啥感觉吗?” 黎诺莫名其妙,还有点被质疑业务能力的不快:“没有。能有什么感觉?工作怎么能带私人感情。” “嗯,那就好。” “你怕我跟他动心呐?也对,傅沉欢蝉联五年人设天花板冠军,是挺好。但你知道为什么穿书局一共二十七个金牌员工,老孟单单指名让我来吗?” 系统说:“不知道。” 黎诺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正好我也懒得讲。所以你知道我不会为任务以外的事浪费时间就是了,我要休息了,明天还干活呢。” …… 第二天黎诺起的很早,窗外正是白茫茫一片,想来昨晚悄无声息落了一场大雪。 她看了两眼,便到梳妆台前饶有兴致地对镜打扮。她第一次接古代组任务,这些还不熟练。 这会倒来了两个丫鬟服侍她,算不得上心也说不上敷衍,黎诺本来也不太习惯别人伺候,挥挥手把她们打发出去干别的事了。 系统问:“姐姐,你去给王妃请安吗?” 黎诺优雅细致地描了眉,望着镜中眉目精致,雪肤红唇的姑娘满意地微微一笑。 她不太会梳繁琐的发饰,打扮的简单,但却极其合适,愈发显得她娇憨柔软,乖巧可爱。 黎诺说:“请安?我打扮的这么漂亮,给她请安?” 系统道:“不请安会不会节外生枝?你这个身份挺尴尬的,她虽然是续弦,但也是堂堂正正的王妃。你要是不去,她一准挑你错,刁难你。虽然你肯定无所谓,但就怕影响工作。” 黎诺挑眉笑:“我就怕她不刁难我。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末路王朝有末路的荒唐景象,国本难支,政治腐朽,统治者整日寻欢作乐不思上进。这其中,安王比起皇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娶妻之前就有好几位妾室,其中有一个已经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后来发妻病亡,他大手一挥将这位妾室续作正妻,也就是今日的安王妃。 先王妃唯有一个女儿,黎诺就这样从嫡长女变成了嫡幼女。 不过原着中安王府的女眷都是背景板,这些不重要。这个身份虽然尊贵中透着一丝尴尬,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处远大于那点小瑕疵。 等黎诺慢条斯理打扮差不多了,请安时间已过去大半,系统很听话地一直没插嘴,这会问:“姐姐,按剧情去安王那?我给你调地图。” 黎诺取了一对白玉坠往耳朵上戴,“不用,现在去太早。一会的剧情挺重要的,你可以检测目标人物跟咱们的距离,帮我盯着点,等傅沉欢到了我再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柔软心思 傅沉欢一夜睡得不安稳。 他本就睡眠极浅,再加上心有思虑,未等天亮便起身练剑。 一个多时辰后,傅沉欢收剑回屋,此时天已蒙蒙亮,他一进门,便瞧见昨夜被他随手搁在桌上的玉佩。 傅沉欢眸光沉沉,走过去伸手拿起玉佩,垂眼端详。 这当然不是他母亲的遗物,只不过极为相似而已。 他母亲的遗物如此珍贵,他怎可能佩戴在身上进宫,让它担上被他们染指的风险。 只是,黎诺为什么要将这玉佩送回来?她只需拿着此物证到安王面前陈情.事实,指控他昨夜孟浪轻浮之举,安王定能借题发挥,让他难以摆脱。 安王这步棋,第一次高明的让他有些难解。 除非……一切真的只是意外。 若是如此,那就是他万分的对不住人家了。 那小姑娘还将这所谓母亲遗物送还给他,又惊又怕却还这般善良,他至此却连一句安抚也无。 男儿当顶天立地,若真是自己欺负了人家,他必会负责,无论她是谁的女儿。 随即傅沉欢垂眸,收敛神色的模样有些冷漠。 但是,若又是安王的陷阱,就算他舍出一个女儿也只能自食恶果,他也不会任由他算计自己。 傅沉欢沐浴过后,换上一身玄色轻甲出门。 当年他的族人全部战死在漠北战场,现在他手下的兵都是他亲自带出来的,每天他都会去校场点卯练兵。 从住处到校场,必路过安王府的大门。 安王府极尽奢华靡颓,修的恢弘富丽,十几丈外都能感到金玉俗气。傅沉欢像往常一样打马经过,忽地里面小跑出一人: “傅公子……傅将军这是要去校场?” 傅沉欢未下马,松松拉着缰绳,“方管家有何贵干?” 方管家赔笑道:“傅将军许久没回府看看了,王爷时不时念叨您呢。昨日太后娘娘寿宴,王爷见了您深觉亲切,有许多话要叙,这不,让老奴一大早在这候着您。这时辰还早,既经过府前,何不进去看看,也稍解王爷的思念之苦。毕竟您是在咱们王府长大的,受王爷的养育之恩,王爷对您,可比对自己的孩子还看重呢。” 傅沉欢垂眸,不置可否。 被那双漆黑清冷的凤眼盯着,方管家心中不虞,却也知道这已不是当年任他王府捏圆捏扁的孩子了,只好又笑道:“傅公子虽是朝廷新贵,但定不会做了将军便忘了家,公子您是王爷亲手带大的,心中自然对王爷敬重又亲近。王爷教养时最重礼数,公子可别让王爷伤心啊。” 听了这么多笑里藏刀的阴阳怪气,傅沉欢依然面色平静。 方管家咬咬牙,有些挂不住笑:“公子——” 傅沉欢忽道:“好,确实该去给王爷请安的。”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激起一阵冷风,强烈的气场让方管家下意识倒退两步,后背竟不知觉惊出几分冷汗。 傅沉欢虽然性情温和宽厚,但到底是战场杀伐见过血的人,无需刻意做什么,只一个动作气度已经凛凛不可犯。 方管家真正笑出两份小心来:“傅……将军,快请进。” 傅沉欢不再看他,长腿一迈大步跨入门内。 * 主院中,安王背着双手,正围着一座一人高的太湖石赞不绝口:“果然是鬼斧神工,这太湖石真乃玲珑剔透灵秀飘逸,本王从未见过这般赏心悦目的珍品。只可惜,听说搬来时底下的奴才不小心,正撞上两个玩闹的孩童,幸好没有血溅上去,否则实在晦气。” 安王妃在一旁柔声劝道:“王爷别生气,别让那起子卑贱之人坏了您的兴致。搬东西的奴才都已经处置了,说到底,这么体面的差事交给他们都办不好,也是他们活该。” 安王浑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他啧啧啧欣赏了半天,忽地皱眉道:“傅沉欢怎么还没到?” “王爷莫急,方管家一直在门外候着,傅沉欢去校场必经过咱们王府,不会拦不到的。” “真是可恨,”安王咬牙不忿道,“昨日算计不成,皇兄却要本王来纡尊降贵的安抚他,他傅沉欢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这些年燕蜀与北漠苦苦相逼欺人太甚,哪有他出头的份儿。” 安王妃也叹道:“可咱们夏朝除他之外,再无可用之将,折一个傅沉欢容易,可那些蛮夷谁能镇得住呢。” “你这是妇人之见。难道我夏朝有他这战神就高枕无忧?他手握重兵,若是忽然有一天反了……”安王眯着眼睛,眸中满是精光毒辣,“我朝岂能容此乱臣贼子。” 安王妃皱眉:“那……寻个由头收他的兵权?” “收兵权,放兵权,没那么容易,不是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这事敏.感,古往今来多少手握重兵的将军,都是在收兵权的时候反的。别说了,此事本王还需与皇兄再商议。” 两人半晌无话。 少顷,安王妃又道:“还有一事,今日小郡主未来给妾身请安,也未言明原因。” 小郡主就是黎诺,安王妃的两个女儿都有郡主封号,但黎诺还没有,加上她年纪最小,所以人们便称呼她小郡主。 “这都是小事,诺诺一向难管,辛苦王妃约束了,”安王思忖道,“虽然诺诺外祖家软弱无能,但她到底是郡主之尊,别太下她面子了。” 安王妃福身:“是。妾身知道了。” 正说着话,方管家小步走进来,后面跟着傅沉欢:“王爷,傅公子到了。” “沉欢来了?快快快,快进来,你这孩子可许久没回家了,”安王脸上瞬间挂着笑,吩咐方管家,“快去把本王给沉欢备下东西拿过来。” 傅沉欢沉静行礼:“王爷,王妃。” 安王笑道:“沉欢,可好久没见你了,你开府后也不常回家看看。昨日匆匆一面都没来得及好好叙旧,快进来,我们坐下说话。” 傅沉欢道:“王爷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臣要事在身,不能误了时辰。”【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今早走着一遭,他心中已有应对准备,只是此处只有安王和王妃,却不见黎诺,傅沉欢心有疑虑,却不动声色只静观其变。 安王脸色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勉强笑道:“确实不能违了军纪,你治下极严,本王知道的。这……本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叙叙旧罢了,昨日……” 安王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昨日之事,皇上与本王都怕你心有误会,底下的奴才粗笨,差点冤枉了你。还有玄瑜那孩子,那孩子一向风流任性,想来没见那么大阵仗,一时蒙了心攀咬你,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他说着说着还动了怒,“但玄瑜实在有错,你放心,就算他是皇兄宠爱的儿子,可你也是本王亲手养大的孩子,皇兄若偏袒玄瑜,本王可不依!” 傅沉欢默了一默:“是,臣知晓了。” 略一顿,“王爷可还有其他事?” 安王的慷慨激昂像是打在棉花上,傅沉欢四两拨千斤,倒显得他像个跳梁小丑。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也懒得再低三下四,“也没……没别的事了,你快去校场练兵吧,本王送你到门口。哎——你怎么来了?” 最后一句是对着门口说的,傅沉欢侧身瞥去一眼,是黎诺。 因为天冷,她小巧的鼻尖冻得发红,有些呆萌的可爱,雪肤乌发纯净至极,清新的叫人眼前一亮。 傅沉欢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安王。 黎诺福身:“见过父王,母亲。孩儿来给母亲请罪,今日起的迟了,竟误了请安时辰,听闻母亲在这,孩儿便过来……” 安王打断道:“本王前朝事忙,不怎么过问后宅的事,没想到你就是这样孝敬你母亲的?你还知不知礼数?” 他一早上的火全冲着黎诺而去:“滚!给本王滚到祠堂去好好思过!” 这火气实在撒的明显,傅沉欢不由拧眉。 他看她吓了一跳,像是不知为何父亲发这么大火一般。 小姑娘眼圈慢慢红了,却还是乖巧道:“是,孩儿这就去。” “等等,你嘴怎么了?”安王妃忽然道。 黎诺刻意没看傅沉欢,“回母亲,我……不小心碰伤了。” 安王妃美目微冷,“碰伤?看着像是齿痕。诺诺,你是郡主,别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来。” 黎诺一下睁大眼眸,倔强又可怜地辩解:“我没有,我……昨夜用了些宵夜,不小心咬到的。” 安王清了清嗓子:“行了,别胡乱揣度。诺诺胆子小,差不多就行了,沉欢还在这呢,”他说完,又看向傅沉欢,笑呵呵地无奈道,“沉欢啊,真是让你见笑了。本王这个孩子娇柔怯弱,还有些呆笨,实在是本王管教不力。” 说罢,他横了黎诺一眼,斥道:“怎么如此没眼力?不认识人吗?见了傅家哥哥,也不行礼?” 黎诺那一双清透见底的眼睛,终于望向傅沉欢。 没有怨恨也没有委屈,只是乖巧安静的向他行礼,“见过沉欢哥哥。” 屈膝低头那一瞬间,黎诺满意地笑了。 果然,安王会帮她打消傅沉欢的所有疑虑。 他此刻应当明白,安王对昨晚他们两个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没有毒计,就是他欺负了她。并且到现在,他都没有提过要负责。 不仅如此,她还无辜地替他承受安王撒不出去的怒火。她误了时辰,焉知不是昨日受惊太过的缘故? 甚至这般委屈的境地里,她都没说出实情,还在护他。 虽然,他现在定不懂为何她要护着他。可他这半生,尝尽多少苦楚——哪知被人默默维护的滋味? 下一刻,她听见傅沉欢低低道:“不必多礼。” 黎诺起身,见安王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下去,别在这碍眼。” 黎诺应了声退下。她心情很好,走出大门那一刻忽然听脑中系统洪亮的声音:“姐姐,目标人物傅沉欢,黑化值……1%。”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偷偷喜欢 这一早上时间匆匆,黎诺走后,傅沉欢道了告辞便径直离开安王府,往校场去了。 虽然两人并未说上话,但黎诺一点也不着急。傅沉欢的性子端方稳重,就算知道真相后内心愧疚,也不可能在安王府满院子的寻她,必然是要先办正事。 但该他承担东西,他绝对不会甩手。 果然,傍晚的时候,黎诺房间西侧打开的八角窗外静静放了一封信,夕阳余晖照在信面上,有一种安宁恬淡的感觉。 系统道:“这准是傅沉欢的信,放这了,也许他亲自送的。” 黎诺没接话,这必然是傅沉欢亲自送来的,虽然还没有打开信,但她心中有数,信上内容私密,若是辗转经他人之手,一旦泄露就不好了。 他来去悄悄,没惊动一草一木,这身功夫的确厉害。 黎诺拆了信展开,映入眼帘的字银钩铁划,字字遒劲风骨,是不可多得的好字。 她挑挑眉,一目十行看完,随手将信纸扔到一边。 系统问:“哎——怎么看这么快,写了什么?和我们计划的一样吗?” 黎诺道:“差不多。他性子干脆利落,本来也没有什么废话。” 就是为那晚的事道歉,承诺负责,询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黎诺拿过信封往手心倒了倒,里边一个圆滚滚的玉佩落下来,清透如水般的碧色,一看便知珍贵异常。玉佩上系着样式简单漂亮的璎珞,丝线边缘有些微磨损,应当是长期摩挲所致。 黎诺端详:“这应该是他真正的母亲遗物,和之前那个很像,但不一样。” 系统很高兴,“傅沉欢能将此物一并送来,可见诚心啊。怪不得他黑化值都因为你往前动了。” 黎诺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三瓜俩枣而已,你以为他喜欢我呐?哪有这么快,主要还是因为安王太恶心了。” “哦,那我们现在怎么回应?” 黎诺言简意赅:“按计划,晾他两天。后日去灵山寺干票大的。” …… 两日后,腊月初九。 原着中这一天是夏朝开国皇帝奠基之日,是夏朝人的大日子,几乎人人都要赴庙寺焚香祈福。 多年沿革直到今日,祈福的诚心早就消磨干净,这一日成为贵族小姐们游玩的好日子,到了庙山佛寺不外乎是攀比门楣,或与心上人相会。 但这一天,也是十二年前傅家龙城军在北疆大漠血战身死的那一天。 傅沉欢的母亲在出阁前曾在灵山寺清修两年,每年腊月初九,他都会去灵山寺为他的族人焚香安灵。 黎诺到的比较早,已经在灵山寺闲逛了一会。由于原着中安王府的女眷都是背景板,很少描写,所以趁这两天,黎诺将这个小郡主的基本情况摸了一遍。 她是先王妃之女,但如今先王妃的母家没有杰出子弟,已破落许久;反倒是继王妃,当年只是安王房中的一位侧室,却因为母家日盛,不仅得了安王青眼续弦为正妃,连带着两个女儿身价也水涨船高。 这样一来,先王妃留下的小郡主就更没存在感,她性子又绵软乖巧,上头有两个姐姐压着,平日里总受些委屈。 黎诺查明白这些,便将这一日的计划做了些细节上的调整。 此刻,她正藏匿在一棵粗壮树干后边,向外看了一眼前面正嬉笑玩闹的几个女子,问系统:“傅沉欢距离咱们还有多远?” 系统说:“还很远呢,再等等。” 黎诺思忖着:“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再加上内功强劲,比一般的武者更出色。不能太靠近了才开始,你看着有个差不多距离就行了。” 系统答应了,安静半晌提醒道:“差不多了,可以开始行动。” 黎诺从衣袖中翻出一个红彤彤的物什,慢慢走出来。 甫一从树干后出来,她整个人的气场便全变了。娇美柔稚的少女脸上带着温温柔柔的笑意,看起来盈盈欢喜,她手中紧紧捏着一个红红的东西,在她嫩白小手和浅青色衣衫前面显得十分显眼。 很快,旁边传来一声娇喝:“站住,手里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黎诺脚步一顿,向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叫住是她的人正是安王妃的小女儿,她的二姐黎婉。 黎婉的长相随了安王妃,一副妩媚精明像,一双吊梢眉更添两分跋扈:“叫你呢,怎么总是傻呆呆的。过来给我看看你手里拿了什么。” 她身旁几位簇拥着的贵女掩唇低笑,一位忍不住直接笑道:“元华郡主,你这位小妹妹手里拿的倒像是灵山寺的平安符,看她刚才笑得憨憨傻傻的,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闻言,黎婉眼睛一眯:“别让我再说第四遍。过来。” 黎诺只好慢慢走过去。 黎婉一把夺过黎诺手中的东西,“还真是平安符,”她捏了捏,奇道,“这里边的符纸怎么这么厚?” 说着她便抽松平安符的袋子,将里边东西拿出来看。 黎诺如玉的小脸染上焦急,伸手去抢:“二姐姐,你别……” “手拿开!”黎婉不耐烦地挥开黎诺的手,取出平安符里的纸展开一看,顿时乐了,举起来向一旁几位贵女笑道,“原来这平安符是给傅沉欢求的!” 她犹嫌不足,还挑了一段大声念出来:“……愿佛祖护佑沉欢哥哥无伤无痛,一生平安顺遂;愿北疆西海边境安宁,再无外侮;愿我河山昌荣繁盛,海晏河清……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啦……” 几位贵女也跟着笑:“原来小郡主喜欢傅沉欢啊,原来她喜欢傅沉欢!” 她们笑闹的肆无忌惮,无人注意远处道旁静立了一人。 傅沉欢沉默凝视娇小单薄的少女。 那些人轻蔑的笑语落在他耳中,却变得厚重起来。 在听到“北疆西海边境安宁再无外侮,河山昌荣繁盛”等话语时,他沉静深邃的眼底微不可察泛起涟漪。 有人拿过纸一瞧:“如此志气,怎么不上战场耍几枪?巴巴的喜欢傅沉欢那无宗无族孤魂野鬼,这不是瞎了眼么……” 黎诺本是急切羞恼,闻言忽地倔强瞪着那贵女,声音也大了:“你说什么!” “说你瞎了眼,”黎婉冷冷替那贵女重复,“谁不知道傅沉欢品行低劣,目中无人,他是我安王府养大的,如今见了父王,也敢摆起武官架子。他哪儿来的这个脸面?没有皇上和父王的抬举,他这大将军怎么做的这么风光?” 黎诺亦不示弱,辩解道:“没有沉欢哥哥征战杀伐,哪有京城的富贵太平,你受了他的恩,怎么能这样说他!” “我为何不能说?在其位,谋其事,他受朝廷的俸禄,当然要做一只听话的狗,不然养着他吃干饭吗?还不是皇上让他干什么,他就得乖乖干什么!” “不是这样的。” 黎诺昂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不是这样的。他守护河山,是因为这是他父母坚守过的土地,他族人的血皆为此流,他不能看着这片土地由外敌蚕食,不能看着国家的百姓陷入战火,流离失所。” “他是为国家、为百姓在支撑,不是因为畏惧皇上。” 黎婉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不畏惧?好啊,赶明儿皇上让他去打仗,他说一个不字试试看!” “你拼了命为他说话,还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这一次,黎诺没有说话。 黎婉拍手,得意洋洋笑道:“看!说中了吧!自己存了见不得人的旖旎心思,还东扯西扯的,我一定会告诉娘亲的……走了走了,多说一句都晦气。” 黎婉把手中的纸往地下一扔,踩了两脚,忿忿地招呼众人走了。 黎诺抿抿嘴,蹲下来将有些脏的纸捡起,细细地扑扑土,有些地方怕擦脏了,她就嘟起嘴小心翼翼地吹。 弄好后,黎诺认真地将纸折好放回平安符中,站起来一回头,正看见傅沉欢站在远处偏道旁。 他穿着一袭干净磊落的洁白衣衫,乌黑的长发半束起,眉目清雅恍若仙君临世。 身姿挺拔孤傲,仿佛一株苍劲的松竹。 黎诺站着没动,就这么看着傅沉欢慢慢走至眼前。 她一双小手紧紧捏着平安符,琉璃般纯净的乌瞳望着步步走近的男人,不知所措的样子呆萌可爱。 傅沉欢心念一动,一瞬间,先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北境见到的一种雪兔。 ——毛茸茸的一小团,柔软无害,胆子极小。见到人连跑都不敢跑,就站在原地团着身子无辜发抖。 “沉欢哥哥。”黎诺先开口乖乖叫了人。 她问:“你刚才……都听见啦?” “嗯。” 黎诺低头:“哦……让你看笑话了。” 傅沉欢道:“不会,小郡主纯良至善,绝无可笑之处。” 听他这样说,黎诺眉眼一弯,似乎开心许多:“沉欢哥哥,那你可以把这个收下吗?我刚才都擦干净了。” 她认真地双手递出平安符。 傅沉欢沉默了下。 他原本一直想问问,那晚,是他意志薄弱有错在先,她却为何替他遮掩,即便被责骂也要维护于他。 现下倒是不必问了。 傅沉欢的迟疑不过一瞬,接过平安符握在手中。 “那日的事,我还未当面向你道歉,”傅沉欢缓声道,“实在抱歉。日后我必不叫你委屈。” 黎诺自然明白他指的日后是什么意思。那日他在信中询问她的意愿时已经写明,若是不愿,便将信放回原处,他自会知晓。 但自己并没有这样做,所以在傅沉欢心中,已当她默许了。 他语气中大有歉疚之意,黎诺也听得懂——傅沉欢察觉她的“心意”后,觉得自己心中没有回应她的情爱,所以歉然。 没关系,现在没有情爱不重要。 重要的是…… 黎诺笑的温柔天真,不露声色的旁敲侧击:“沉欢哥哥,你不要道歉,那日说起来也是我太冒失,没头没脑的冲上去。后来我想过的,若不是我打扰你,你就不用……” 她声音有些低落,“我知道,你自有你的孤傲刚直,从未与我父王低过头。如今却要向他求娶我,其实是委屈了你的。” 说完,黎诺惴惴不安的抬眸望向傅沉欢—— 他竟微微弯了唇角。 那笑容极浅,但绝不作假,黎诺看的分明,他的确是微笑了下。 傅沉欢温声道:“你不必想这些,只安心便是。” 听他这样说,黎诺立刻安心了——不必管安王之女这层身份了,这已经不是她的阻碍。正如书中所描写的那样,傅沉欢善良正直,恩怨分明,他对她虽无情意,但也绝不讨厌。 这就够了。 黎诺在心中默默勾去了又一个小目标。 回去的路上,系统忽然上线:“姐姐,目标人物现在对你动心了吗?” “没。” “难道一点点也没有?你可是安王的女儿,他还对你这么温和。” 黎诺道:“其实原本他可能也不会因为我的身份厌恶我,只是对我无感而已。我只是想计划的严谨点,以后做事更放心。” 就好比画画,必要用一张白纸打底。 说起来,黎诺对系统的自我感觉良好很无语:“还有你别急,感情的事哪有这么快。我提交工作计划的时候不是写清楚了么,傅沉欢人生转折点来临之前,我做的一切都只是铺垫。” 只有铺垫充足后,再看傅沉欢坠入深渊炼狱。 然后,才有前来渡他的小观音。 系统嗯嗯好几声,“好吧。今天腊月初九,离他人生转折也没剩几天了。” 说着,它忽然感慨,“可惜咱们这是个黑化本,要是真正的救赎本,就得想办法帮他避开即将发生的剧情了。” 黎诺皱眉:“别说这些没用的,把任务完成才是正事。” “做好准备吧,咱们的重头戏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人间炼狱 …… 大雪一连下了三日。 夏朝西部有一强国燕蜀,虽疆土领域不足夏朝的一半,但地理环境优越,险峻难攻,常年挑衅骚扰夏朝西境,这半月来愈演愈烈,西境七州刺史已经上了三个折子,请朝廷增兵驰援。 这一天,安王进宫回来,一边由人服侍着拖脱去大氅,一边对安王妃说道:“这几日本王与皇兄商议的事有眉目了。” 安王妃奉上热茶,挥挥手屏退下人,“哦?何人可以取代傅沉欢?” “倒没那么快。不过皇兄与本王都认为,世子可堪大用,先让他历练着。等过几年他独挑大梁,傅沉欢就没用了,到时随便寻个由头把他除了就是。” 一听是自己的儿子,安王妃立刻急道:“那怎么行?玉成虽然平日好些武艺,可他哪里上过战场?那刀剑无眼的,碰着伤着可怎么办?王爷,玉成是妾身的心肝,此事不妥啊!” 安王无奈道:“换个人培养与傅沉欢又有何区别,眼看着他做大,拥兵自重脱离掌控吗?现在朝中人才凋零,皇兄又信任玉成。再说……玉成出息,对咱们也有好处。” 安王妃紧皱着眉,思虑良久,只好叹气:“好吧,那玉成要去哪一支军中历练?” 安王看她一眼:“咱们夏朝有几支军队。” “傅沉欢的龙州军?!”安王妃瞪大眼睛,一时忘了优雅气度,尖声道:“这怎么行!我的儿子怎么能在傅沉欢面前低一头!早听他治军严苛,若是借机折磨我的玉成……” 忽然她想起什么,脸上担忧更甚:“燕蜀不是有敌兵在礁岸入侵了吗?皇上已经下旨让傅沉欢带兵去平定了,这个时候让玉成参军——” “王妃稍安勿躁,”安王道,“玉成是世子,身份尊贵,这次虽然随军出征,但不用上场杀敌。他在龙州军里也是从副将做起,低不了傅沉欢多少。” 安王妃点点头,仍然放心不:“听说明日大军便出发,这事儿皇上已经知会傅沉欢了?他没说什么?” 安王嗤笑一声:“他是臣子,敢说什么。在玉成前面自要礼让三分。” 说这话时安王做梦也想不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第二日,黎玉成便跟着大军出征西境。 战势危急,龙州军一路疾行奔袭,且骠骑营先行,赶至西境代州杀了第一回 合,将燕蜀敌军逼退三十里。彼时,安王世子黎玉成坐着马车才走了一半。 傅沉欢没理会。他几乎昼夜不休排兵布阵,制定一轮又一轮作战计划,压根忘了这号人。 黎玉成到了大军驻扎营地,倒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睡足了,精神百倍,进城吃喝玩乐一大圈,还领回来三个花楼名伶。 彼时傅沉欢正是激战归来,铠甲上还有未干的血。军帐中笑语污秽,粗俗不堪,他停住脚步。 傅沉欢眉目平静,吩咐身边副将:“把人带出来。” 人带出来,黎玉成衣衫都未穿好,大喇喇的敞着怀,张嘴便骂:“姓傅的你找死!老子兴致正浓呢!我娘都没过问过我,你他娘的敢插手老子的事!” 他狠狠呸了一声,大声道:“命硬的小贱种。真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是你捧着破碗求爷爷给口吃的的时候了,竟敢跟我摆谱!” 他骂的难听,内容更是耸人听闻,现场一下极其安静。 傅沉欢神情平淡,看了一眼身边副将。 副将立刻会意:“黎将军慎言!你可知你不敬主将,秽乱军营,已经触犯了我夏朝军法律令?!” 黎玉成哈哈几声,斜着嘴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教训我?什么军规禁律,你爷爷从未听过!” 傅沉欢道:“讲给他听。” 副将大跨前一步:“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不听约束,更教难制,多出怨言,怒其主将,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言行秽乱,放浪形骸,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末了副将大声说:“此乃我夏朝开国圣祖亲自制定的铁律,夏朝子民人人服从,不得轻慢,不得法外开恩!” 黎玉成仰头大笑,“哎呦我好怕!哈哈哈哈别笑死人了!你有几个胆子敢斩我?傅沉欢,你是我们安王府养大的,吃着我们王府的饭,受着我们王府的恩!现在仗着几条狗屁军律就想爬到老子头上作威作福?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忘了从前我怎么整治你的?今日你敢动我一下试试看,我叫你后悔当年为何没有与你短命爹娘一起死在漠北!” 傅沉欢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无:“方才周副将说的可听清楚了。” “清楚啊,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又怎样啊?” 傅沉欢平静道:“把不相干的人送走。”这是指那三个伶妓。 手下人立刻上前,绕过黎玉成,把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带下去了。 黎玉成万万没想到傅沉欢这么好打发,连回骂一句也无,只是把几个女人送走而已。回想父王每每提起傅沉欢都是唉声叹气,总说养虎为患,脱离掌控云云,看来还是父王性子太绵软了。这不,还是被他治住了。 他顿时意气大涨,冲着刚离去的人喊道:“本世子还没发话,你们敢把人带走?!难道到现在还看不出这是谁说了算?还不把几位姑娘给我好好的请回来!” 任凭他气焰再嚣张,将军没发话,几个士兵全部充耳未闻,谁也没理会黎玉成,只押着人往前走。 傅沉欢依旧面色如常,他微一抬手,两个副将小跑上前。 他言简意赅:“绑起来。” 黎玉成根本没当回事:傅沉欢再风光,也不过是给皇室卖命的臣子罢了。绑了又能怎样,他是尊贵的皇亲国戚,今天便看看,到底他们俩谁更威风。 直到被压在北侧一个阴森寒冷的长凳上时,黎玉成才有点觉得不对劲。 黎玉成慌乱大喊:“你干什么?你敢打我?!我父王母妃都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你疯了不成!你这下贱坯子,等回了京,老子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他心中,傅沉欢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过动军法而已,他难道还真敢就这么杀了他? 直到傅沉欢抽出长刀。 黎玉成的怒骂戛然而止。 仿佛此刻,他终于听懂“犯者斩之”四个字的含义。 黎玉成像抖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嘶哑尖叫:“别——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你、你、救命啊啊啊!父王救我!!母妃——” 傅沉欢举起刀。 刹那间,他心中有个很模糊的念头:这是安王府的人,小姑娘的兄长。 但这心念也不过飞快一瞬,傅沉欢手起刀落。 “去两个人,将尸体送回安王府,”傅沉欢收了刀,“其余人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按计划突袭后岚溪。” …… 安王从宫中回来后,安王妃已经哭到几欲晕厥,头发散乱状若疯妇:“王爷!王爷!皇上有没有将傅沉欢下大狱?何时处死?定要把这奸贼五马分尸、腰斩凌迟才是!我的玉成!我的玉成啊!” 安王亦强忍悲恸,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王妃节哀,本王与皇兄商议过了,现在……还不是除去傅沉欢的时候啊!” “什么……什么意思?!难道皇上没有处置他?他杀的可是夏朝的世子!”安王妃疯狂地尖声叫道,“没有我们王府何来他今日,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记仇不记恩,心中一直惦念着那些年在王府受的屈辱,他是在报复我们!我可怜的孩子啊……为何不严惩傅沉欢?!他连世子都敢杀,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王爷!他这是要谋反啊!要谋反啊!” 安王捂着脸,恨的双眼血红,浑身发抖。 他又能如何?军律的确如此,也确实由开国圣祖所制,这么多代多少触犯军律的人,无一不是就地处死,谁能质疑。 安王沉声道:“玉成的确……违背军律在先,但他身份尊贵,若换了圆融之人定会掂量,必不可能如此利落。可……傅沉欢斩人的理由堂堂正正,咱们想处置他,确实没有立场。” 安王妃几欲发疯:“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他杀了世子啊!皇上九五至尊,偏要处置他,难道御史台真敢阻止?!” “……是,没错。可是……” 可是最重要的是,眼下燕蜀兵起。西海与京都如此之近,这时候把傅沉欢带回杀了,夏朝无将可用,岂非自掘坟墓? 安王深觉窝囊,却也无可奈何,“可是现在不能杀傅沉欢啊……没有他,燕蜀的敌兵涌入京都,咱们都别想活!等他平了战事以后——” “平了战事以后,他是英雄,是功臣,”安王妃歪着头,有种疯癫的平静,“到时用什么理由杀他?反对的人只会更多。” “王爷,那些东西……” 忽然,安王妃呆呆说了句,语调阴冷怪异十分渗人:“那些东西定能让傅沉欢粉身碎骨,死的很惨、很惨。” 安王一怔:“你是说……可皇兄说过,那是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 “什么是万不得已?!什么是万不得已?!咱们的玉成没了!没了!被傅沉欢杀了! !要不了很多的,只拿出一小部分就是……不饮其血啖其肉,咱们如何咽下这口气?!” 安王妃流着泪,歇斯底里尖叫道,“等燕蜀战事平复,我要让傅沉欢死!我要让他死!!” 作者有话说: 注: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不听约束,更教难制,多出怨言,怒其主将,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言行秽乱,放浪形骸,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出自中国古代军法律令——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封神演义》 第六十七回 “姜子牙金台拜将”。 原文很长,我摘取了一段略作删改_(:D”∠)_ —— 第6章 地狱微光 …… 原书中,傅沉欢赴的这场战役被称为夺泽之战,即便是后来傅沉欢起兵谋反血洗宫城,几乎将所有皇族屠戮干净,后世称他为“乱臣贼子阳间人屠”,也无法抹杀他在这场战役中的不世功绩。 这是夏朝历史上战果最斐然,用时最短,绞杀敌军最多的一次歼灭战,从奔袭血战到重创燕蜀,总共只用了短短五十一天。 但这也是世人最唏嘘傅沉欢人生的一次战役:本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夺泽一战更是封神佳话,只可惜苍天无眼,命运多舛。 因为傅沉欢凯旋回京途中,路过覃地沼泽时,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伏击。 敌人并非哪路神兵,而是百年前名叫夜阑的小国君主养育的一种野兽青犽。那青犽通体墨黑身长六尺,利爪尖牙,性子穷凶极恶,喜好人血人肉人骨,且浑身麟甲硬似精钢,唯咽喉一处软肋。当年随着夜阑举国灭亡,这野兽也随之消失殆尽,然而却在龙州军路过覃地沼泽时,忽而涌出数十只之多。 彼时龙州军血战近两月,伤亡惨重,几乎五成重伤,剩下的也是精疲力竭。青犽一经出现,立刻不管不顾疯狂扑咬,重创龙州军。其中,受伤最重的便是主将傅沉欢。 实际上,若这晚没有傅沉欢,只怕近两千人的前锋大军都会被青犽撕扯干净。但龙州军到底训练有素,由主将指挥迅速应战,加上傅沉欢内功刚猛,剑术精纯,一己之力便斩杀了二十只青犽,使大军免于葬命兽口的惨剧。 若非舍身相救同袍,他必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 冬雪化尽,初春时节万物复苏。新年伊始,大战告捷,本该是一片生机盎然,但对于夏朝来说,这却注定是难忘的一年。 仿佛一夜之间,无数人都成了内行的名学大家: “早先我就说,有人在覃地沼泽看见过青犽,我外婆家那小表弟看的真真的。我说了,没人信啊!” “那畜牲最嗜血了,龙州军苦战两月,哪个身上不带血?青犽能不咬他们么?” “那青犽扑起来,比人还高,那一口牙,比开了刃的刀尖还锋利呢!若不撕扯下肉和骨,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我太爷爷就看见过被青犽咬死的人,都不成人样了,骨肉都咬碎,连血都舔干净了。” “这算什么呀,若是被咬了,还没立刻死,那才惨呢!听说畜牲都是带病的,脏的很,人也会得那畜牲病,还会感染呐!” “是啊,我开医馆的那个街坊说,被咬伤的越重,那畜牲病就越厉害,听说傅将军啊……都没人敢给治……” 唉。最后,人们总是会这么叹一句。 黎诺走出医馆,看和煦的微风吹拂抽芽的细枝,春景盎然,不知名的鸟儿叽喳,一切都生机勃勃。 看了会,听见系统说:“姐姐,傅沉欢距离动了,看来安王已经把他接到王府了。” 黎诺挑挑眉:“他倒是动作快。” 系统:“能不快么。自从听闻傅沉欢没死,他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自己变成青犽去咬人家。若不是安王妃提醒‘活着比死更可怕’,他哪会一天三遍催命似的进宫求皇上。皇上首肯,他当然迫不及待接人。” 黎诺叹气:“一码归一码。虽然对任务来说,安王是咱们的最大助力。但他这个人,的确让人很恶心。” 几乎全京城人都知道,安王跑到皇上面前好一通言辞恳切。大意是:原本就是他照顾抚养傅沉欢,现在傅沉欢重伤又孑然一身,连个亲人都没有,他心中难受的紧,要将他重新接来王府照料。 皇上思索两日,大手一挥,准了。 虽然安王表面上心痛万分,但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然而朝野上下一片静默—— 一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皇上和安王不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二来傅沉欢的伤势人人心中有数,他这个将军算是做到头了。再站出来为他说话,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剩下一些忠直的朝臣,人微言轻,辩护几句,只似一阵微弱的风,连一层涟漪都不曾吹起来。 系统十分认可黎诺的话:“的确是个烂人。姐姐,要不然腾出手来教训他一下?” 黎诺慢慢摩挲手中的药包。 “傅沉欢的仇,以后他自己会报。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任务以外的事情与我无关。” 系统说:“啊,你真冷漠。” “不然呢?我栽进去是什么好事啊,”黎诺纠正道,“还有,这不是冷漠,这叫工作不带私人感情,业务水平高。” …… 初春的夜晚寒凉,黎诺系了件披风,怀揣着药,一路避开王府值守的人,跟着系统指引往傅沉欢暂住的地方去。 路越走越荒,跨过几道角门,这里的景色破败到几乎不像是安王府应该有的院落。 黎诺基本情况摸得熟,但安王府很大,很多荒僻的地方她也没来过,这里显然久未人居,地砖缝隙中全是杂乱的枯草。 终于,黎诺在一间偏院停下脚步。 她四下打量过,“安王真是费尽心思,比我想象出来的还破。” 系统说:“这是傅沉欢最开始住的地方。后来他有了军功就换了好一些的住所,再后来,就搬出去了。” 黎诺点点头,这里有居住痕迹,基本设施都还在,但就是荒废得厉害。此刻重新启用,却只是把人送进来而已,连一点点面子上的功夫都不肯做,下人的院子都比这好上十倍。 跨过门槛,这小院中的荒草已经长到无处下脚的地步,几乎到黎诺的大腿高。她一路用手拨开草丛,走到房门口。 仅仅是站在这里,黎诺便闻到了一股挥之不散的血腥味。她轻轻皱起眉,推开虚掩的门后将带来的蜡烛点亮,屋子里顿时有了微弱光芒。 那张几乎不能称之为床的硬板上铺了一层破旧草席,上面躺着一个十分安静的人。 他静的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倘若不是知道人还活着,他看起来简直与死人没什么分别。 黎诺没有立刻上前去,先找到屋中药罐,生了火,将带来的药小火慢熬上。闻着药的苦涩土腥气飘出来,黎诺才盖上盖子,转身走到傅沉欢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傅沉欢的脸色苍白至极,一双薄唇全无血色。 他本就生的眉目如画,清雅出尘,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就像是被打碎的玉一般凄凉而脆弱。 那露在外边的肩膀和手臂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其余的,都被身上盖着的草席遮住。 黎诺做好心里准备,慢慢吐出一口气,小心地揭开草席。 ——傅沉欢的左腿膝盖以下,已然空了。 她还没再做什么,系统先叫起来:“这断肢包扎的不行啊,要给他重包一下,要不然伤口越来越恶化,很可能直接要命。” 不用它说,黎诺也打算这么干。傅沉欢腿上的纱布充其量是胡乱缠了几圈,非但没有任何用处,还和血肉粘连,反倒添了麻烦。 虽然来之前恶补了一些医学知识,傅沉欢出征这两个月,她也一直在不断学习。但药理还好说,真正实操这种伤口,还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她小心再小心、轻轻又轻轻地将傅沉欢断肢处的纱布一圈一圈解下来。 她拧着眉,严肃又认真,不敢掉以轻心一点点,丝毫没关注身边的情况。 傅沉欢早就醒了。 在还没有睁眼之前,他已然有意识。 闻着空气中渐渐浓重的苦涩药味,他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的伤。 旋即,他便醒了过来。 烛光明灭,照映在傅沉欢漆黑如墨的凤眸中,虽脸色惨白,却依然是令天地黯然的绝世姿容。 他一动也未动,甚至长而密的睫羽都不曾眨一下,只沉默地,长久地注视黎诺。 黎诺全神贯注,一点点将粘在血肉上的纱布剪开,听系统吐槽道:“安王也太大意了,他们不是想把傅沉欢放到身边慢慢折磨作贱么?就不怕傅沉欢就这么死了?” 黎诺擦一下额头细汗,“别说废话。小石,我们的计划可能要稍微加点东西。”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叫它的名字“小石”,系统甚至严肃了几分:“出什么事了?” “这伤我处理不了,我现在只能先给他好好包扎起来。虽然我学了知识,你也可以给我提供理论帮助,但到底不是真的大夫。”黎诺一边说,一边将药粉轻轻撒在傅沉欢的断肢上。 他这条腿是被青犽撕咬过的,血肉模糊,甚至还有白骨碎茬,如果不经专人处理仅仅只上药包扎,恐怕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看着都疼,黎诺知道没用,却还是下意识轻轻对伤口呼气。 她回系统,“没事,只是一点点计划外的小变数,不会影响最终任务进度,就是避开人请大夫进安王府不算容易,等下我回去想个办法……” 黎诺一边轻轻呼气,一边拿起手边干净的纱布—— “别碰了。” 黎诺手一抖。 她刚才思考的认真,傅沉欢骤然出声,她来不及演,是真的吓了一跳。 傅沉欢望着小姑娘因他说话吓得抖一下,清凌凌的大眼睛一下子望过来,干净的要命。 那昏暗的烛火照在她身上,竟有一种是她在微微发光的错觉。 他薄唇翕动,又轻声重复一遍:“别碰了,脏。”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柔软呵护 来之前,黎诺就想过如果傅沉欢恰巧醒过来的一些场景,自己又要如何应对。眼下她倒不慌,迅速稳了心神。 “沉欢哥哥,我碰疼你了是不是?”黎诺看一眼傅沉欢的腿,心疼道,“之前他们给你包扎的不好,我怕会让你伤势加重,你再忍一忍,我会很轻的。” 傅沉欢似乎连呼吸都要提着几分力气,声音更是微不可闻:“此伤……乃青犽撕咬……太脏。你该……知晓轻重……出去罢……” 黎诺忙不迭摇头:“不是这样,你不要这么说!” 她低下头,拿过纱布慢慢包裹他的断腿,侧脸在烛光照映下有种静静的难过:“不脏的,你只是受伤了,和刀剑伤是一样的。大家不懂才以讹传讹,沉欢哥哥你不要当真。” 黎诺心中清楚,傅沉欢博闻强识,自然知晓青犽无毒亦无病,这样说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傅沉欢又张了张嘴,却连回话的力气都没了。微阖着眼,侧过头轻不可闻地呼吸。 月色寒凉如水,春晚夜风似乎比化雪时更冷,荒凉破败的小屋内安静,只有偶尔缠动纱布时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浓烈的血腥之气中,夹杂着一丝浅浅的清甜馨香。 黎诺包扎的手法不输真正大夫,又快又稳,但这样的重伤即便不碰都剧痛难忍,何况上药包扎,她只能一边处理,一边柔声轻哄:“快好了,就快了。沉欢哥哥你痛就喊出来,没人会晚上过来……” 傅沉欢双唇发抖,因为惨痛汗如雨下,额上显出两条青筋,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除了剧痛,还有近乎毛骨悚然的虚空,膝盖以下空无一物的空。 “好了,我包好了,千万不要动,”黎诺抬头对傅沉欢笑,“沉欢哥哥你等一下。” 他只剩望着黎诺的力气,目光比烛火更加清亮。 黎诺擦干净手,转身走到药罐前掀开盖子看了看,旋即取过一只碗来将药倒进去。 “沉欢哥哥,我不知道你白日里喝过药没,但你放心,我调配的药药性温厚,不会相冲。你初受重伤,多补些才好恢复,”黎诺说着,舀起一勺漆黑药汁,置于唇边吹了吹,“来,我喂你。” 傅沉欢望着她纯净乌眸,喉结滚动,声音宛如气音:“你为何懂医……” 黎诺动作微顿,解释道:“我外祖父原是太医院首,娘亲自小随他学习医术,后来也传给了我。只是当时我年纪太小,听得不多,是看她留下来的手记自己学的。” 傅沉欢嘴唇翕动两下,没发出声音来。黎诺离得近,看清楚他说的是“为什么”。 说来也奇,看着他那双漆黑凤眸,黎诺懂了傅沉欢这句“为什么”——为什么救他、为什么照顾他。 黎诺心疼地用袖口将他额角冷汗细心擦去,“这是什么话?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忍心不闻不问?” “而且我……我喜欢你,你知道的。”最后这一句声音越来越小。 傅沉欢侧头,眼帘低垂。 “我已经这般了。”他说。 黎诺忙摇头,“那我也不会变。沉欢哥哥,我知道,因为我父王的缘故,你大抵是不喜欢我的……我们、我们不说这个啦,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大夫,大夫怎么会不管病人呢?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黎诺目光怜惜,小心将勺子送上前:“快喝吧。” 傅沉欢低低吐出两字:“谢谢。”闭了闭眼,挣扎着抬起双手。 察觉他的意图,黎诺忙道:“别乱动,我喂你喝就是了,你只好生待着,牵扯到伤口又要受一遍罪。” 傅沉欢眉目沉静清冷,抬眼端视她。 黎诺柔声哄,“没关系的,你不要多思。你为了保护夏朝百姓才受这么重的伤,我身为承恩的夏朝子民,照顾你是应该的。” 她声音又软又甜,这次干脆将勺子轻轻抵在傅沉欢唇边,带了些不容拒绝的温柔。 温热的药汁触到肌肤,傅沉欢眸心几不可察地微颤,短暂迟疑过后,他终于顺从她启唇喝下药。 看他喝完药,黎诺露出一个安心的浅笑。 很快,她清水般的目光渐渐流露出疼惜,声音轻轻的:“沉欢哥哥,我不想被人发现,不然我可能就不能再来照顾你了,时间紧迫,有几句话你要认真听我说。” “你腿伤的重,我医术不精不敢耽误你,这两日我会想法子偷偷请一位大夫进来,你放宽心等我。” “我父王虽将你接来,但你心中必然明白他并未安好心,我力弱,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看顾你,你一个人一定要万分小心。” “白日太引人注目,而且王府的人也有可能过来……所以我不能来。但是每天晚上我都会来照顾你,给你带食物和水,你暂且忍耐一段时间,我一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 “哦对了,”黎诺从披风中拿出一个柔软的物什,只巴掌大小,但展开后却是一条可供一人盖的薄被,“这是蒙元贡上来的细羽绒,虽然极轻薄,但比厚实的棉被还要暖和,叠起来又很小便于藏匿。初春夜晚寒冷,你盖着它能抵御风寒。” 黎诺细细交代一遍,傅沉欢却不置可否。他垂着眸,长而密的睫羽亦低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开口,声音轻而沉:“手。” 黎诺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手——方才掀他身上草席时,被尖锐的矛草刮伤了掌心。她的手白皙娇柔,一寸长的小血口在上面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但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不怎么疼。她一直没在意,没想到这会儿被傅沉欢瞧见了。 黎诺合拢手指将伤口藏起来,对他笑:“没事,小伤。我方才与你说的,你记下没有?” 傅沉欢先沉默,而后才嗯了一声。 旋即,他低声道:“我也有句话对你讲。” 他重伤虚弱,声音极轻,黎诺连忙往前凑了凑身子,莹白的小脸上满是认真聆听的模样。 清甜纯净的气息轻然拂面,傅沉欢极缓地眨了下眼。 他眸光静静:“以后就莫要再来了。” …… 黎诺当然不可能听傅沉欢的话。 第二日,她依旧晚上过来给傅沉欢换药包扎,再将自己调配的药煎好给他喝。 但这一次傅沉欢并不清醒,一直高烧不退。他伤的太重,休养条件又不好,黎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高烧了一天。总之直到给他换好腿上的药又包扎完毕,甚至药煎都好他依然未醒。 黎诺犯了愁。 傅沉欢烧的厉害,人昏昏沉沉的,呼吸都气若游丝,仿佛被抽尽所有生气一般。与他说话他听不见,药又喂不进去。 情况不大妙,黎诺是个半吊子大夫,且学习重心都扑在药理上,对眼下的情况并无实际经验。她求助系统:“他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不会就这么死了吧。如果快死了,我立刻去请个大夫先保住他命再说。”傅沉欢状态这么差,如果真出什么事,还谈什么完成任务,整本书就崩的没边了。 系统检查片刻,说:“不会,只是看起来吓人,傅沉欢命硬,没有这么容易死。本来在原着中也没有人照顾他,他照样可以自己挺过去。” 黎诺沉吟不语,系统又问:“不过他烧的这么厉害,很大可能今天不会醒,留在这折腾一晚上也没什么意义,要不先撤?还是抓紧找个大夫想办法请进王府、给他治腿更紧迫。你不然就装作不小心落下了什么东西,叫他第二天醒来知道你来过就行。” 黎诺想也没想,立刻否决:“那怎么行。” 她摸上傅沉欢的额头,细白的小手覆在他英挺乌黑的眉毛上,“烧的这样凶险,真正关心他的人怎么可能走?那也太假了。我来过又走了,还‘不小心’落下什么东西,”黎诺摇头,“他尝尽世态炎凉,又如此聪慧敏觉,以后就不会再信任我了。” 系统:“这样啊。好复杂。” 黎诺没理他,兀自思索:她不是不可以在这守他一晚,但如果傅沉欢天亮之前醒来还好说,若一直等到天亮还没醒,她怎么掩人耳目地回去就是个问题。如果提早被人发现,会影响后面一系列的计划。 如果不守在这里……除非她已经将药喂给傅沉欢喝下,亲眼看他情况有所好转,睡得也安稳了,便稍稍放心离去,才说的通。 这么一算,这个药,今天说什么也要想办法给傅沉欢喂进去。 黎诺便又试了两次,可傅沉欢依然薄唇紧抿,一滴药都灌不进去。 黎诺端着药碗,默默盯了一会儿。片刻后,她目光落在傅沉欢沉静苍白的脸上。 要不然…… 她沉思——这嘴对嘴喂药,真的可行吗? 迟疑片刻后,黎诺心一横:有没有用,试了才知道。没用再想其他办法就是。 这么想着,黎诺喝了一口药,倾身凑近傅沉欢。 在离傅沉欢的嘴唇两寸远时,黎诺忽然拧眉,眼珠微转:保住傅沉欢的命、保证他可以走到黑化结局,让剧情返回正轨是她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牺牲一下自己倒没什么,反正一个纸片人。但是她这样的“付出”过,傅沉欢却在昏迷、丝毫不知,那不是很浪费吗? 她盯着傅沉欢薄而优美的唇形:要想个办法,既喂了药,又让他知道,还不能太刻意。 黎诺正思索着,瞧见傅沉欢浓密长睫轻轻颤了颤,他眉心轻拧,眼皮微动,似乎就要醒过来了。 黎诺心中一喜——真是送上门的机会,看来不用委屈自己了。 她立刻闭上眼,迅速调整呼吸节奏,一点一点靠近傅沉欢的薄唇。长卷的睫毛颤个不停,小脸绷着,看上去格外的紧张。 靠得越近,黎诺甚至能感觉到傅沉欢滚烫不连贯的呼吸,她看不见,只能愈发放缓动作。 下一瞬,她感觉到身旁的人身体略微一僵,旋即她被一道温和却不容反驳的力量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初初怦然 傅沉欢并非全无意识,虽昏昏沉沉却也剧痛入骨,始终留有一线清明。他知道有人在帮他包扎,也知道她想喂药给他喝,只是那时他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好不容易挣扎醒来,却不曾想见到这样的画面。 “你……”傅沉欢刚开口,黎诺忙不迭握住他手腕,“沉欢哥哥你不要乱动,别牵扯到伤口了,我看看——还好还好,渗血不算严重。” 黎诺检查完傅沉欢的腿,又将药碗端到他面前,柔声道,“来,快把的药喝了,还温着。” 傅沉欢眼眸漆黑深沉,这次却没有就她的手,伸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哎——”黎诺来不及阻止,傅沉欢已经将药喝完了。她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喝下整碗药,头皮发麻。 刚刚她把嘴里那口药直接咽下去了,简直苦的要命。这会儿真真正正的皱起眉,“沉欢哥哥,你现在不能有这么大的动作,这样很容易扯到伤口的。你刚才动了一下,疼不疼啊?” 傅沉欢半阖着眸看她。 黎诺有些心疼地凑近,大大的眼睛小动物一般纯澈。她又怜惜问了遍:“疼不疼?哪里疼要告诉我。” 傅沉欢微怔,望着她清澈瞳仁中自己的倒影,一时失语。 懂事以来,第一次有人用这般怜惜的语气问他疼不疼。 少顷,傅沉欢只低声道:“赐药与看顾之恩,我必会报答于你。” 黎诺连忙摇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不要这样说,我只想你快些好起来。” 傅沉欢道:“你方才……你实在不该那般。”他语焉不详,声音也轻。 黎诺自然听得懂,白净的小脸慢慢染上红晕,一直红到小巧的耳垂上:“沉欢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我只是想让你喝药,你一直在发烧,我叫不醒你,又怕出事,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给你喂药……我……” 她说不下去,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傅沉欢摇头,“不必道歉,我并非在责问你。” 黎诺追问:“是吗?你不讨厌我碰你么?” “你这样做委屈自己。” 黎诺很执拗,不得到答案就不安心,“所以到底讨不讨厌?” 她神色有些紧张,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满含期待。 傅沉欢被她看的生出几分无奈。 安王那样作恶多端的人,竟养得出这么个天真单纯的女儿。也许是她从小没有受安王夫妇教养,反而留了本性的淳朴无邪。 善良乖巧,又胸怀广阔,在这泥泞肮脏的京城,是一抹珍贵的亮色。 他沉声,实话道,“不讨厌。” 复又看向黎诺:“但是你……” “沉欢哥哥,你好像没有刚才烧的那么厉害了。”黎诺与他同时开口,得到他的否认,就敢伸手去摸他额头。 傅沉欢一僵,微微睁大双眸。 黎诺收回手,欢喜地说,“等下药效起来,大概就能退烧了。你刚喝了药应该休息,不要说话了,快些躺下闭眼睡觉。明日我一定带一位大夫进来……对了,如果你觉得疼痛难忍,就吃这个。” 黎诺脸还残余些红晕,从袖口中拿出个小药瓶轻轻放在傅沉欢枕边,随即胡乱道了别吹熄蜡烛后,便低头跑了。 她只给傅沉欢留下一个仓促背影,娇弱单薄,却也温暖明亮。 傅沉欢所有未竟之语全部堵在喉头。 黎诺跑出去很久后,他仍盯着门口,那里漆黑空洞,他却怔忪着没有收回视线。 片刻后才慢慢拾起黎诺留在枕边的小药瓶,未拔开塞子便已闻见清苦的药香,傅沉欢眉心微拧,将瓶中的药丸倒了出来。 晶莹剔透,内含翠丝,这是玉宁丹。 傅沉欢识得此物,聚气养神有绝佳功效,重伤续命亦不在话下。且数量稀少,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寥寥几颗。 如斯珍贵,她竟就这样送予他了。 为什么? 因为……喜欢? 傅沉欢失神片刻,将药丸放回药瓶中妥善封好。 他慢慢抬手,欲将药瓶放回枕底,却在半空中微顿。 黑暗中,他似乎低叹了声,终究是将它缓缓握在手心,闭眼睡去了。 …… “王爷!王爷,”一大早,安王妃急匆匆走进来,见到安王便哭闹,“傅家那个贱种已经来王府两日了,王爷难道还要好吃好喝供着他不成?究竟什么时候让他对我们玉成磕头赔罪,难道要我这王妃之尊亲自去提他吗?” 安王正一脸愁容,见到他眉头皱得更深:“王妃这说的是什么话。本王哪有好吃好喝供着他,这两日可有往他那里送过任何伤药吃食?已经足够作贱他了,出了王府,他在哪里养伤不比这里强上千百倍。” 安王妃依旧不依不饶:“那也不过是这两天罢了!难道王爷能一直不闻不问把他扔在那小偏院自生自灭吗?恕妾身直言,哪怕给他最劣等的汤药、腐坏的饭食,妾身亦觉得不如拿去喂狗。” “有何不可?本王便先晾他多日。傅沉欢是战场杀伐之人,什么苦没吃过,一息尚存,自能生生不息。” 安王妃咬牙:“但这终究意难平。” 安王心中岂能不知,杀子之仇难道他能轻易咽下去?负手走了两圈,他叹息,“你莫急,皇兄说过,出气便可,不许闹出人命。那傅沉欢不是受伤,是伤残!你可知晓这残字?真把他一路拖到玉成的灵位前,一个不小心弄死了,怎么交代?他到底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功臣。” 安王妃双唇颤抖半晌,连说了两个“好”字,“虽然他没有葬身兽口,这下场却也算解气。妾身可以接着等,好在傅沉欢现在是个废人,直接弄死倒还便宜了他。我们不急,迟早有一天,这些事会渐渐淡去,到时再慢慢拾掇他。” 安王哼了一声:“怕是不能了。” 安王妃眉梢高挑,急道:“什么……王爷此言何意?” 安王长叹一声。 今早刚收到消息,北漠使臣不日便要进京。这使臣来的出其不意,他与皇上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北漠那边听到了什么风声。 毕竟傅沉欢的事情,他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事无绝对,如果北漠知道他们畏惧已久的战神重伤至此,不知心中会打什么主意。 安王妃听对方絮絮说完后,已然冷静许多:“那此事皇上与王爷又是如何看待?” “皇兄的意思,傅沉欢伤的是腿,又不是脑子,治军能力并未丢失,威慑仍在,”安王沉吟,“再者,他不过是没了半条腿而已。宫中有能人巧匠,据说可以用薄铁制造义肢,只要他还能骑马,应当与以前并无分别。” “并无分别?”安王妃冷笑两声,眼角带泪沉声悲道,“他是没有分别了!依然是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可我们的玉成就白死了!王爷,请恕妾身多嘴,依妾身之见,此事又何须定要傅沉欢坐镇?北漠既派使臣来访,我们又何必非要打打杀杀,不过几座城池,让与他们便是。若还不满足,再陪嫁一个公主。我们两国联姻交好,岂不比战乱不休要强上许多?若真是如此还一举两得,让那傅沉欢再没什么用处,可任由我们磋磨了。” 安王思忖半晌,摆手:“皇兄只有淑仪一个公主,无上尊贵。若嫁去北漠,实在有伤皇家颜面。” 安王妃道:“公主不行,还有郡主。” “什么?你是说……” “不费一兵一卒,歇了边疆战事又将傅沉欢变成废子,只需王爷您舍出一个女儿罢了。” 是哪位女儿自然无需多说,安王妃一双冷艳美目直直望着安王。 安王又是迟疑片刻,最终缓缓说道:“这事……待本王与皇兄商议过后再看。” …… 入夜,一道黑影迅疾踏上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杂草丛生的庭院中。像一阵幽微的风,连一片枯叶都未曾惊动,闪身进了房门。 傅沉欢今日已经可以起身,他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腿上,眉眼沉静。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单膝跪地:“少将军。” 傅沉欢道:“罗叔不必多礼。” 罗真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从背后包裹中取出一样物什递给傅沉欢。 那东西细长,两尺寸余,两根铁条上接一中空圆环,下面则是实心铁片,通体漆黑而轻薄。 傅沉欢没说什么,沉默接过来。 “少将军,这轻铁虽比寻常钢铁分量轻些,但您新伤未愈,还是先搁置着,养上一段日子后再用它。”罗真低声说。 傅沉欢略微颔首:“我有数。” 罗真浑浊的双目微动,低头注视傅沉欢的腿良久:“少将军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吗。” “自然不信。”傅沉欢平静道。 “青犽绝迹已久,忽而出现竟有数十只之多,且覃地沼泽并非此类野兽喜居之地。听闻曾经夜阑人为防止被青犽伤及自身,研制一种特殊药水,只需涂于手腕处,便不会被它扑咬。”罗真沉声道,“这畜牲有主。” 傅沉欢默然片刻,另问道:“我交代的事可办妥了。” 罗真道:“是。一切按您吩咐。不日便可离开此地。但请恕老奴多问一句,少将军可是要谋反吗?” 傅沉欢否认:“并无此意。自保而已。” “老奴就知道……还是不死心想问上一问。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老奴实在不明白少将军还在坚守什么。”罗真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语气悲愤,“就为了守住傅家的忠名吗?夏朝不仁不义,用奸计残害忠良,那皇帝更是昏庸无道。少将军,夏朝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出三代必然覆灭,你又何必苦苦支撑?” 傅沉欢侧过头,静静看着萧瑟荒凉的窗外:“罗叔应当记得,明孝帝于太.祖父有救命大恩。” 罗真神色黯淡下来,明白傅沉欢的意思,“此乃佳话,世人皆无不知,我岂会忘记。” “太.祖父遗下训诫,傅家世代守护夏朝,忠于皇族,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罗真痛心道:“可是——” “罗叔不必再说。自懂事起,我知晓傅家只余我一人,已打算好此生不娶,了了一生。既无妻亦无子,这祖训便不必再传下去了。后来……” 傅沉欢顿了下,并未再提“后来”什么,垂眸扫一眼自己的腿,淡淡道:“现下我已如此,更不该祸害别人。傅家至我就此终结,又何必谋反,徒增一笔污名。” 屋中一时沉默许久,罗真低叹:“少将军方及弱冠,如此实在辛苦。” “罗叔,你不必烦忧,其实我也并非全然苦守太.祖父的训诫,”傅沉欢望着他,眸光冷静而深沉,“与我而言,谋反夺位,也实在无趣。” 确实如此,他太了解少将军心性,那般清冷孤傲之人岂会恋栈权位,不提也罢。罗真不再赘言,说起另一件事:“少将军,北边传来消息,北漠使臣不日便要进京了。” 傅沉欢沉声道,“北境有部署,他们心中有数不会擅动。使臣进京多半是打探风声,不足为虑。” 罗真叹气:“其实说来道并非坏事,就算皇上与安王真想害你,此刻也得掂量掂量。但是……据报他们已自乱阵脚,竟打算割让七座城池,妄图与北漠言和。” 傅沉欢眸光陡然锋利,乌黑的眉毛拧起:“真是荒唐。” “还有更荒唐的。也许是想彻底将您架空,日后更好拿捏,”罗真道,“他们欲与北漠结姻亲之好,人选已经议定,是安王幼女。” 傅沉欢倏然抬眼:“定下谁?” 罗真莫名其妙感觉一阵寒凉,他从未见过傅沉欢在战场以外时这般锐利的目光,忙不迭重复一遍:“安王幼女,黎诺小郡主。嫁与北漠皇帝做妾妃。” * 另一边,黎诺正领着位老大夫往傅沉欢居所走。 她跟系统几番商议终于找到一个极合适的人选——城东有个半退隐的老大夫,年轻时当过军医,医术十分高明。他一人独居,大概对这两日坊间传闻知晓的少。最重要的是,据说他眼睛有些病,一到了夜里就看不清东西。 黎诺非常满意这样一位医术人品都上乘的医者,又患有夜盲之症,半夜偷偷把他请到安王府看病,也好糊弄过去。 “沈老先生,您小心脚下,我们家荒僻,这边路都不大平整。” 黎诺仔细叮嘱,冷不丁听系统在脑中迟疑道:“姐姐,有个情况。” 系统语气严肃,黎诺下意识微顿脚步听它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目标人物黑化值……忽然跳到了10%。”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坦荡直球 沈大夫察觉黎诺忽然停了停,微微侧身,双手向前摸索:“小姑娘,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走?” “没事,没什么,”黎诺连忙虚扶一把,“刚才头晕了下,不打紧。沈老先生小心慢走,这边。” 她领着沈大夫走进窄小荒凉的庭院,推开门后点上灯,先向里瞧了瞧—— 傅沉欢静卧在床上,闭阖双眼,安安静静地眠着。 他睡相极好,浓密卷长的睫羽低垂莫名显得乖顺,肌肤细腻如冷瓷,白皙的近乎透明,凛冽长眉却如同墨染。整个人昳丽清冷,恍若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 黎诺看了两眼:傅沉欢的睡眠怎么会这么沉。 她思绪瞬转,收回目光,压低声音对沈大夫说:“沈老先生,我哥哥他睡着了,咱们动作轻一些,不要吵醒他。” 沈大夫忙不迭点头答应:“这是自然,我晓得的。”他犹豫了下,又小声说,“姑娘,你最好辛苦些将外边的庭院收拾一番,这杂草丛生的如此破败,也不利于你哥哥养病啊。” 黎诺赶紧点头:“我记下了,多谢您。” “嗯,我先看看病人,”沈大夫慢慢向床边走去,“小姑娘,麻烦你将灯烛再拿过来些,我看东西实在费力。” 黎诺轻声应了,将房间内唯一的烛台端过去。昏黄的灯光照亮这一小片空间,同时也照清傅沉欢狰狞可怖的腿伤。 沈大夫摸了摸床上的草席,叹息着摇摇头,眯着眼睛,慢慢将傅沉欢腿上的纱布轻轻解开。 那伤依然渗血,纱布仍有粘连,黎诺不住的小声提醒:“沈老先生,轻点。” 沈大夫低声应着。 “哎……再慢点,我哥哥已经受了很久苦,太疼了。” 傅沉欢安静的眼睫极轻一颤。 沈大夫果然动作更缓,一边拆,一边低声叹:“你家中只有你与哥哥两人相依为命,真是可怜孩子。他这伤又如此严重,诊费我再少收些吧。” 黎诺忙摇头,声音轻软却难掩感激:“不,那不行。老先生愿意来看诊已经是极大恩情,我们已经不知该如何答谢,您就不要如此客气了吧。” 沈大夫无奈一笑,没再多说,认真凑近看了半晌:“你哥哥这腿似乎是由野兽撕咬所致。” 黎诺咬住下唇:“……是。” “是什么东西?” 黎诺沉吟,没有说是青犽。虽然她看过原着,心中知道被青犽咬过的人会得畜牲之病纯属胡说八道,可是这里的人们不知道。而且龙州军中只有傅沉欢断了半条腿,实话实说很可能会暴露。 黎诺小声道:“不知。总归不是寻常见的野兽。” “唔……这齿痕印记锋利,形状也诡异,确实不是寻常野兽之齿,”沈大夫又仔细看了看,“你哥哥筋骨极结实,是习武之人?” 黎诺点点头,“是,哥哥身体底子不差。” “那就是了。”沈大夫搭了脉,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表情舒展些,“还好。虽然遭了这么大的罪,好在性命无碍。此时天气不热,他渗血情况也不算重,你小心看顾,记得定时换药,千万别让伤口溃烂了,我再开张方子给你。” 他说着,看黎诺,“看你紧张的,这么心疼你哥哥,你们兄妹感情一定很好吧?” 黎诺绞着衣角,“……哥哥不喜欢我。” 傅沉欢身侧手指微动,眉宇浅浅拧起。 “怎会?这样护他疼他的小妹,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沈大夫叹道:“再坚毅的人受了这样的伤,心里都定然极苦。若是他态度冷淡,你万万别往心里去。来,将方子收好。”他又絮絮说了些注意事项。 黎诺将沈大夫的叮嘱全部认认真真记下,付了诊费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他,随即匆匆折返回傅沉欢的居所。 虽然已经很晚了,可今天的药还没有煎。 折腾一遍是有点累,但黎诺心中清明,就算再累也不能干崩人设的事。 再次推开破旧的木门,黎诺一眼瞧见傅沉欢不知何时已靠坐在床边。在昏暗的烛光中,他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沉欢哥哥。”黎诺轻声叫他。 傅沉欢望过来。 他漆黑的眼眸平静,可烛火摇曳,却仿佛映衬得他眼中似有星河流转。 “这样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又回来看我。”他说。 黎诺声音温柔:“你今日还没喝药——”她似是反应过来他说的“又”字,“沉欢哥哥,方才我来……你知道?你醒了?” 她走上前,天真纯净的眸子仰视他,“是沈大夫拆纱布时弄痛你了?你怎么不说呢?” 傅沉欢默然。 他该如何告诉她,并不是沈大夫的缘故,他一直都并未睡去。 多少年心如止水风平浪静,今晚不知为何频起涟漪,思绪如麻——他心中直觉,他应当与她说些什么。比如告诉她,他从未讨厌过她;比如告诉她,不必害怕,他自会护住她,绝不让她屈辱和亲;比如告诉她,她的恩情,他一直都反复铭刻于心,终此一生亦不会忘。 可是他从不会讲漂亮的话,也从未哄过这样娇软的小姑娘。对着这个世间唯一以温柔待自己的人,他百般无措下,竟胡乱选择装睡。 罢了。他想,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只默默去做就是。 然而,当她再次折返,傅沉欢心下一片无奈,理智终于渐渐回笼,“我嘱咐过你不要来,为什么不听。” 黎诺垂着头,缩在床边不回答,一副倔强极了的模样。 傅沉欢声线更温和:“我虽至此境地,但足以自保。你不该管我,累的自己如此辛苦。” 黎诺慢慢伸出小手,揪住傅沉欢的衣袖轻轻扯了扯,“沉欢哥哥,就算你有应对办法,但让我帮你,你也可以少受些苦,少疼一点,不是吗?其实我能为你做的很少,只不过能给你包扎煎药、照顾你罢了。我真的不辛苦,如果不来看你,我会很惦念的。只有亲眼看你一点点好起来,我才安心。” 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当然啦,我知道你很强大,是战神下凡。” 傅沉欢不受控制地神色渐柔,不知该接些什么,而黎诺还没说完。 她颊边的笑意娇憨,低下头,“反正是……是夏朝最厉害的人,无论过去以后,我知道的。” 傅沉欢侧过脸,无声地浅笑了下。 笑过之后,他略有怔忪。很快目光重新变得沉毅,唇边的弧度缓缓放了下去。 “多谢你。但是也听我一句,今夜过后,便不要再来了。你是姑娘家,以后还要嫁人的。” 黎诺一下抬眼,“沉欢哥哥……你怎么这样讲?你不是承诺过要娶我的么?” 她黑白分明的瞳仁干净的令人心颤,傅沉欢不着痕迹躲开她的目光,道:“抱歉。” 他伸手缓缓按在自己腿上,看了一会,他说:“此前承诺,是因为我意志薄弱唐突了你,必要负责。而如今我沦落至此,若还要娶你,那就是在害你了。” “还有这个,实在贵重,你自己收好。”傅沉欢将黎诺交给他的小药瓶慢慢推过来。 黎诺没看那药瓶,只是摇头,望着傅沉欢执拗道:“不是的。” 她使劲摇头,重复:“不是的,你不要这样说。你很好……”她目光似有不忍看了眼傅沉欢的腿,“我不在乎,沉欢哥哥,我真的不在乎。” 傅沉欢并未与她争论,低声道:“你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日后会嫁一个最好的夫君……”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便忽然中断,因为黎诺委屈地看他,清亮大眼睛中有层薄薄的泪膜:“什么是最好的夫君?是北漠皇帝吗?你知不知道,父王与皇上商议要送我去和亲,听说他们的皇帝已经五十多岁了。” 傅沉欢道:“你别怕。有我在,我决不会让你嫁给他。” 他的承诺重逾千金,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有不容置疑的信服力量。 黎诺干脆站起来:“我明白了,你还是愿意对我负责的,只是你的意思,是要帮我挑选一位夫君,对么?” 傅沉欢低低嗯了声,“我知道,此事明面上与礼不合,我会在暗中帮你掌眼。你什么都不必想,日后自会有一份美好姻缘送到你面前。” 黎诺深深吸气,直接打直球:“我不要。” 她定定看他,即便紧张也不挪走目光,“沉欢哥哥,你承诺过的,不可以食言。” “我不嫁别人,因为,这样对别人也不公平啊,你知道的……我心悦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一鼓作气剖白内心,小姑娘的声音终究渐渐弱小下去。可傅沉欢耳聪目明,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微小疼痛细细蔓延。一瞬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他说不出话。 少顷,他平静道:“我已残废,你为何还不放弃。”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你受伤了,我只会心疼,怎么会收回我的喜欢?” 傅沉欢抿唇,罢了,别再问了。 他根本招架不住她的天真热烈。 他极耐心地讲道理:“不要任性,我今非昔比,不能如从前般确定自己可以护住你。况且……之前斩安王世子时,未曾考虑你而对他从轻发落,是我对不住你。若你嫁我为妻,只怕日后在母家处境艰难。” 黎诺摇摇头,看向傅沉欢的眼眸中仿佛有光:“沉欢哥哥,你不要说对不住我,当时军中发生的事早都传开,我知道你不是挟私报复的人,也知道世子哥哥的为人做派,你没有为了我而放弃原则才是对的。” 傅沉欢不觉微笑。 又听她说:“至于处境艰不艰难,也不要紧啦,父王本就不在意我,只要你不嫌弃我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助益就好了……” 傅沉欢唇边的笑意慢慢消去,他张了张嘴,一句“怎么会”哽在喉头,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最后只轻轻摇头。 他怎么可能会嫌弃她。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泽泽明珠,这般干净善良。他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样的姑娘。 这样的姑娘,合该配世间最好的男子。傅沉欢垂眸注视自己的断肢,他本就沉默寡言,无趣的紧,如今,更是谈不上“好”这个字。 “沉欢哥哥,我们现在先不说这个啦,你伤病未愈,一切都等你身体好起来再说。但是,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黎诺蹲在床边,仰视着傅沉欢。 从这个角度看去,更显得她娇憨可爱,小小的一团,极其乖巧。 傅沉欢低声道:“你说。” 看他的模样,仿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应。黎诺忍不住笑,歪头问道:“我若是让你去做坏事,有违仁义道德,你也答应我么?” 傅沉欢道:“我既亏欠,又承恩情。你要我做什么,我会全力以赴。” “不会食言?” “嗯。” 黎诺笑意加深,盈盈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眸中满是灵动的狡黠。 这双眼睛。傅沉欢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捏住身侧衣角,“说吧,是什么事?” 黎诺一点点将小药瓶推到傅沉欢手边,认认真真地仰头望他:“沉欢哥哥,让我照顾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 她笑起来,温柔可爱:“你承诺答应的。” 沁凉的药瓶经过她的体温,带了一层层融融的暖。 傅沉欢怔忪地沉默许久,终于轻轻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情难自抑 原着中,傅沉欢在末日王朝的深渊中被折磨苛待十几年之久,在他伤残一条腿这个剧情时,他的黑化值已经近乎满值。 他并不屑做新朝君王,但是,将亲手葬送这肮脏王朝的想法早已在他心中深深扎根。距离他动手,只不过还剩一根压垮他的稻草罢了。 但由于剧情受到影响,傅沉欢虽然仍旧有不幸的少年,被虐待迫害,也受过屈辱,可一直都没有黑化。 所以今晚他的黑化值忽然波动,黎诺觉得很奇怪。 她心中一直没放下这个事,即便回去躺在床上也没有睡意,拉着系统讨论:“你说,傅沉欢的黑化值今天忽然动,会不会是他想开了?觉得自己实在太委屈。” 系统又不需要睡觉,兴致很高:“我觉得不是,如果他真感到委屈,那早十几年就应该感知到,剧情也不会偏离,咱们就不用来了。” “而且啊,他断腿又不是刚断的,这都过去多少天了,难不成他反应这么迟钝,才想起来委屈。” 黎诺琢磨着:“是啊,我也觉得说不通,可是也没有别的解释。无缘无故的,怎么就黑化值10%了呢。” 系统问:“这重要吗?反正黑化到满值就能撤了,现在这不挺好么。赶紧睡吧。” 哪有它说的这么简单?黎诺勉强耐心地教它:“你就是直线思维,只重逻辑不重感情,什么也不懂。我的计划要的是一张白纸,如果他因为自己遭遇不公而黑化,就说明他的心性已经变了。” “所以?” “所以,”黎诺揉揉太阳穴,“当然要针对不同的性格制定不同的计划。如果他心性已变,就不会像咱们预计中那样痴情了。” 系统没有说话。半分钟后黎诺耐心耗尽:“喂!你卡了?” 系统道:“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说系统只重逻辑,还是挺对的。因为我刚刚重新捋了一遍,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原本听前半句,黎诺马上要发火,到后边她来了兴趣:“说。” “姐姐,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你没有投入任何感情,完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做。所以由于太注重把握节奏,反而会忽视傅沉欢的反应。” 系统说,“你想一想,当你跟他说皇上和安王决定要把你送去和亲时,他是不是完全没有惊讶。” 黎诺听得认真。 当时傅沉欢是什么表情、又是怎么回应的呢? 黎诺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傅沉欢苍白俊美的脸庞——只有这样回想细节时,她才后知后觉注意到,那双清润眼眸望向自己时,竟是那般温柔。 几乎毫不犹豫的,他掷地有声,他说:你别怕,有我在。 黎诺睁开眼睛,脑海中温柔的幻影如泡沫般碎去。她的眼神冷静而清亮:“对。果然是,他完全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 黎诺的反应很快,“傅沉欢绝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虽然他没有按原着黑化,但他为自保,必定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所以朝野上下的风声他才会知道的那么快。也许在咱们去的路上,他的下属刚刚来过。” 系统接着她道:“所以,他黑化,最大的可能性是因为得知你要被送去和亲。” 黎诺托着下巴想了一会。 有道理,如果他是为了他自己黑化,实在是太说不通。已经委屈这么多年,腿又伤残这么多天,傅沉欢不可能才想起来恨。 但如果是为了她,是很有可能。毕竟傅沉欢黑化波动那般突然,一定是一个新的事件导致——这群人践踏了他还不够,还要来欺负她。 想通关节,黎诺揉揉眉心:“这也不算细节,我怎么能这么粗心,竟然没注意到。” 系统安慰她:“姐姐,你忙着演,表情台词都精心设计过,拿捏纸片人的感情本来就不容易,一心哪能二用?” 这话是站在她的角度劝她,但怎么听着有点不怎么好听,黎诺不吱声。 系统又说:“而且话说回来,你第一次做感情任务,又没有恋爱经验,其实也是直线思维吧。” 黎诺问:“这话怎么说?” 系统好像很懂的样子,口气自然:“感情的事很复杂的。你如果真的游刃有余,还制定这么详尽的计划干什么?把每一次相见的要点和目标都罗列的清清楚楚,照着图纸去施工。姐姐,你就是没动真感情,要是以后有喜欢的人,你肯定和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没两样。” 黎诺嘴上不置可否,但其实心中倒还算认同——如果是真喜欢,怎么忍心对对方用计。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患得患失,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只想将一颗颤巍巍的心捧到对方面前。 不过,之前悬着的事情想通了,现在说的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好了,找到傅沉欢的黑化症结就好,这些闲话等任务完成之后再说,我要睡了。” …… 三天后,京城下了初春的第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这场雨在傍晚时分悄然而至,枯寂一冬的树枝在第二天一早抽出嫩绿的新芽。 此刻,细细雨丝带着沁凉之意,落在地上,反出芬芳与土腥气结合的清新味道。 因为下雨,天色格外暗沉,今日似乎比往常天黑的更早些。 黎诺推开八角窗,望向窗外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雨线。 烟雨朦胧中,楼阁也变得氤氲模糊,黎诺看了一小会,忽然眉心一皱,倏然坐直身子:“小石,下雨时阴寒气是最重的。” 系统冒出来:“是啊。” “还‘是啊’,我得赶紧去看看傅沉欢。”黎诺一边说,一边拿了披风撑开伞向外走。 骨头受过伤或者腿脚不好的人,每当阴雨时会格外疼痛,那种滋味是钻心的,更遑论傅沉欢的腿伤——陈年旧伤尚且那般,他新伤未愈,碰上这种阴寒天气可够受的。 不知是不是天气加上心里作用理诺,黎诺匆匆赶至小院时,觉得这里比往常更加萧瑟寒凉。 她收伞推门,快步走进屋。 屋内安静的可怕,黎诺越发觉得不对:傅沉欢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头向一边侧去,她只能看见他凌厉又漂亮的下颌骨线条,上面沾了些湿润的发丝,苍白的毫无生气。 黎诺跨步上前,看清傅沉欢的模样,她心下一沉。 ——他整张脸都被冷汗浸湿了,修长的脖颈仿佛水洗一样,发丝凌乱的粘在脸侧,双目紧闭,往日苍白的嘴唇上满是齿痕,几乎被他自己咬烂了,可想而知他曾经过怎样的痛苦隐忍。 “沉欢哥哥?沉欢哥哥?”黎诺伸手拍了拍傅沉欢的肩膀,他气若游丝,微微睁开一线眼睛,目光只警惕过一瞬便又重新涣散。 黎诺看的分明,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傅沉欢身上,又找出之前她送来的细羽绒薄毯,给傅沉欢严严实实盖好。 “沉欢哥哥,你再忍耐一下,我马上给你煎药。”黎诺动作迅速地将药熬上,后又打湿手帕,一点一点擦去傅沉欢脸上的冷汗。 她知晓傅沉欢的伤已过最危险的时候,今日如此,全是由于剧痛所致。 黎诺向下看了一眼他残缺的左腿——实在无法想象,是怎样的痛苦,能把这个铁骨铮铮的人折磨至此。 正感慨间,忽然见傅沉欢修长的手轻轻抬起,像是探寻一般,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黎诺抬头望向傅沉欢,他的目光依然失焦无神,尽是脆弱的破碎感。 又看回他的手,却不知他是何意,便试探着握住。 下一刻,傅沉欢轻轻合拢手指,将黎诺的小手包裹在掌心。 仿佛一个小孩子抓到什么东西便安心一般,他缓缓阖上眼睛。 黎诺哑然,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家伙果然是个小可怜。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不哭不闹的孩子倒更会招人怜。 她任由傅沉欢抓了很久,等药煎好后才放开手,轻轻叫醒他将药喂给他喝。 他的清醒也并非全然醒着,只昏昏沉沉地吞咽,似乎并不认人。喝过药,便又沉沉睡去了。 望着傅沉欢还算宁静的睡颜,黎诺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下时间,对系统说:“算一算,应该差不多了。正赶上今日天气特殊,我也有理由留下来,在这待上一晚。” “计划可以往下进行了。” * 一夜过去,风雨收歇。清晨第一缕稀薄的日光照进窗棂,傅沉欢缓缓睁开眼睛。 一瞬间,他便知晓这房间中有人。 倏然掠去目光,正瞧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姑娘浓密的乌发有些蓬乱,她趴在床边,枕着胳膊睡得正甜。 柔软甜净的小脸压出两道红痕,看上去更加娇憨灵动。只是她挨的有些近,已经快贴在他腰侧。 浅香气息氤氲,屋内平添无尽温柔。 傅沉欢微微动了下身子。 他左腿剧痛犹在,却不似往日那般冰冷,或许是身边多个人的缘故,总觉有一丝丝莫名暖意。 昨日浑浑噩噩,神思混乱不堪,他依稀知晓她来。但却不知,她竟会在此守自己整整一晚。 傅沉欢一时怔然,待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抬起,竟落在她发顶上轻轻摩挲。 他立刻抬起手,指尖微僵。 他怎么敢? 傅沉欢眸心几不可察地一颤,他克制着,缓缓缩回手。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因他受罚 黎诺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骨头都酸疼,胳膊被自己压的一阵一阵麻,但倒没觉得多冷。她微微一动,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个东西。 原来是她带给傅沉欢的细羽绒薄毯,昨晚给他盖在身上的。 黎诺心念一动,抬眸看去。 傅沉欢已经靠坐在床头,几缕碎发垂落在挺拔的山根上,更显得他清雅俊逸。 他安静不动时,那双漆黑的眼是极正的凤眸,清冷而昳丽,好看的几可入画。 此刻,这双漂亮的眼正静静望着她,见她醒了,他脸上浮现一个浮光掠影般的浅笑。 黎诺也弯起唇角,乖乖唤他:“沉欢哥哥。” 他很低地嗯一声。 黎诺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些?喝点水吧,”她手脚麻利地拿了水,一边关心,一边回头看了眼傅沉欢的腿,柔声问道,“你的腿还那么疼吗?” 傅沉欢摇头:“不疼。” 黎诺眼神柔软,低声怜道:“是我问错了,怎么会不疼,我该知道你的,疼也不会说出来。也怪我,昨晚我再早些来就好了,你就能少受些罪了。” 傅沉欢轻声道:“怎能怪你。” 他微微启唇,忽然发觉自己从未好好称呼过她。叫她的名字显然不妥,可是若直接叫她诺诺,却又显得唐突轻浮。按理该称她一声小郡主,但这不仅显得生疏至极,他也不愿这般唤她了。 傅沉欢微顿一瞬,只略过不提,“……你这般待我,实在叫我自惭形秽。” 默了下,他又低声,“你该自己好好保重,怎能在这里守上一夜,以后莫要再这样做了。” 絮絮说了许多,黎诺就当没听到似的,只顾细细打量傅沉欢:“沉欢哥哥,你气色比昨晚看上去好多了,人也有精神啦,”她一边点头,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此刻天放晴,日光也暖,没昨晚那么阴湿寒冷,腿应该不会那么痛了。” 黎诺说着,将薄毯仔细地盖在傅沉欢腿上,“先盖好,别再着凉。不知过几日还会不会下雨,我回去改进一下方子,给你再添些镇痛药的剂量,好不好?” 她声音又柔又软,说完还对傅沉欢露出一个如月牙般眉眼弯弯的笑。 傅沉欢没有黎诺那样听到只当没听到的本事,面对铺天盖地的温柔,他怔忡点头,低低吐出一个字:“嗯。” 黎诺向外看了眼,“沉欢哥哥,外面天快大亮了,我得抓紧回去,不然怕别人发现。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过来看你。” 她说完便起身,还未跨出一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眼睛弯弯的:“对啦,今日母亲要回娘家,父王也会跟去。晚上的守卫比平日松懈,我可以多带些好吃的给你。你等着我呀!” 她说着高兴事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连开心都极有感染力。 傅沉欢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落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总是没有她会说的。他说的话,她不管不顾左耳进右耳出,却依然娇憨天真的可爱,让他无可奈何不好再提;可若是她说些什么,再用那双眼睛望过来,别说不理,只叫人觉得若出口拒绝都于心不忍。 傅沉欢无奈,原来这便是节节败退,城池寸寸失守的滋味。 罢了。 “好。我等你。”终于他回答,声音不高却很重。 …… 黎诺来傅沉欢这里很多次,对避开守卫的路径早就烂熟于心,但今天她特意放慢脚步,也并没有走每天都走的偏僻小道。 她在半路上的春景园里徘徊了会儿,等天色大亮后才往自己的住处走。 走了一会儿,系统跳出来提醒:“姐姐,要不要再去东边那条主道上走?这边虽然会碰见人,但不一定敢过来拦问,你毕竟还是郡主啊。” 黎诺说:“那不行。这种事还是严谨些,我要是大摇大摆地走在那边,万一日后让傅沉欢知道了,就算不穿帮也肯定落了刻意。” 她琢磨着,“我们不着急,今天不行便明天、后天,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好吧,你有数就行了。但我还要多嘴说一句——这眼看可就要三个月了,距离任务强制退出的时间也只剩下一半了。” 黎诺嗯一声:“知道。不用强制退出,我自己会完美退场的。” 一边聊一边走,眼看着拐个弯便走到主路上,到时就算有人看见她,也不会合情合理的怀疑她去做什么了。黎诺心知此刻应该没机会了,便慢慢松下劲放弃刚想好的计划,转而开始思考如何利用今晚探望傅沉欢时来达成目的。 谁知将拐未拐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娇喝:“哟,小妹一大早好兴致啊,这是打哪儿来啊?” 黎诺一抬头,好险没露出喜色来,她忙不迭后退一步,小声道:“二姐姐。” 前面的女子由几个丫鬟簇拥着,正是黎婉。 真是老天赏脸帮忙,本以为没戏了,谁知竟能碰上这个祖宗。 黎婉眯着眼睛,一张像极了王妃的脸精明美艳,及其盛气凌人:“你躲什么?最看不惯你这矫揉造的样子,怎么,我有那么可怕?见到我吓得跟什么似的,扮柔弱给谁看,一点王府郡主的气度都没有。” 忽然她嘶一声,狐疑地瞅着黎诺,“你在这干什么呢?见了我这般害怕,看你鬼鬼祟祟的,该不会是偷了什么东西吧?” 黎诺皱眉:“……我没有。” “还敢狡辩?看你的样子就有鬼,要是叫我发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春枝,过去去看看小郡主在搞什么鬼。” 那丫鬟应了声是便走过来,黎诺都要扶额了:她确实一直故意泄露出些紧张来,看黎婉上道了本来很满意,但却没想到她智商堪忧,没有往她所期待的方向想,一时间心中无语又失望。 真是草包,和她母亲差远了。指望黎婉自己想通是没戏了,黎诺不得不再给出一点提示:“二姐姐息怒,我只是去春景园赏了个景,并没有偷东西。更何况这边荒凉僻静,既无可偷取之物又无藏匿之所,二姐姐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 “你赏景不去林苑,去春景园?你——”黎婉还没傻到家,说了一半忽地停住,不知是哪几个字点醒了她,她眼睛一亮,“你该不会是去看傅沉欢了吧?” “对,一定是的……春景园有什么好看的?你本就一直偷偷爱慕傅沉欢,既从这里出来,一定是去看他了!”黎婉伸出一根手指直指黎诺,“我说今日你这嘴怎么忽然开了窍,这般哄着我,原来是想蒙我呢。你好大的胆子!没想到到此刻还对傅沉欢痴心不改,竟敢怜悯那恶贼?你干什么了?送药?还是投怀送抱?亏得娘亲此前只训诫了你,没狠狠罚你个放荡之罪,倒让你生出侥幸来!” 如黎诺所期待那样,黎婉一锤定音:“你们几个带着她跟我去见娘亲……至于你,做出此等放荡下贱的事被我抓个正着,你别想再如上次般轻松,必要好好治你!” …… 日渐西沉,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昏暗的房间慢慢被夜幕包裹。 傅沉欢静静靠坐在床头,整个人被月色笼罩,一双眼眸被月光映照的清亮深邃。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他侧头向门口望去,那里依然安安静静。 其实以他的能力,别说人到门口,便是百丈之外他也可以察觉到声音。但今日外面却安静的过分,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熟悉的足音始终没有响起。 傅沉欢修长的食指轻点床沿,片刻后他弯腰,随意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垂眸摩挲了下,随手一掷。 石子飞速擦过烛心,灯烛豁然亮起。 有了光亮,却似乎并没有驱散多少寒凉阴冷,傅沉欢又枯坐良久,终于伸手去够立于床边角落的轻铁义肢——那是前几日罗真送来的,他试过两次,但到底是重伤未愈剧痛入骨,用来极为艰难,且也不太习惯。 虽然如此,傅沉欢却未迟疑,一言不发地将一端铁环套在自己左腿上,旋即缓缓站起来。 几乎是一站立,那瞬间的坠重感全部向左腿凝聚,勉强愈合的伤口一瞬间撕裂开,鲜血如柱一滴滴落在地上。 傅沉欢唇色发白,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取过一旁的破旧木棍,借力撑着向前走去。 推开门,仲春晚风拂面,额前碎发被吹拂的飞扬。 静夜月色下,他长身玉立,影子轻薄纤长,仿佛临世的画中仙君般风华绝代。 他安静看着外面的路,默立半晌,脑海中总挥不去那清脆灵动的声音: “我晚上再过来看你。” “我会带好吃的给你,你等着我呀!” 他允诺过等她。 然而,傅沉欢缓缓抬手,有些惘然失神地按在胸口——在哪里等、怎么等,却取决于他自己。 他立于此,并非完全为了践行承诺。 他只答应等,却未承诺盼,这两者终究不同。 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时辰,以往这个时候,她已经来过为他包扎煎药完毕,甚至踏上归程了。傅沉欢却还一直没变过姿势,左腿已经痛到麻木,残肢充血肿胀将大小合适的铁圈撑的微微发紧,更加剧痛难捱。 良久,傅沉欢纤长的睫毛低垂,罢了。 她今日应当不会来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许是有什么要紧的、有趣的事要做。 说来也实在可叹,他淡漠半生,决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会为了另一个人,风露立中宵。 一晚漫长苦等的滋味被尽数压回心底,傅沉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从容转身往屋内走。 然而倏然间,他耳尖一动,凝神细听远处向这边而来的一串脚步声。 步声凌乱,且并非一人,不是她。 傅沉欢沉息静立,他目力更佳,夜视毫不费力,不出片刻便看清远方的人——两个身材结实的仆役,身上有些微末功夫,应看打扮是安王府的人。 他站着没动,看着两人由远及近。 两人走进院子,一眼看见傅沉欢竟立于门前,均吓了一跳。对视一眼,稍壮实的人上前一步,“傅将军身子恢复的倒是快。托王爷的福,这么点时日将军竟然已经可以站起来了,真是有福之人呐。” 此刻天色暗,又有衣衫遮挡,两人看不见傅沉欢腿上套了义肢,只以为他勉力支撑,态度并不算忌惮。但无论如何,这话说的委实恶心,傅沉欢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过奖了。二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瘦高的人面露嫌恶:“岂敢谈指教,将军在我们王府养伤是为客人,当然须好好招待。不过这些事该是我们下人来干,小郡主金尊玉贵的,岂能劳她玉手来亲自照顾。我们二人便是奉王妃之命,替小郡主来好好照顾将军的。” 傅沉欢盯着他们:“小郡主怎么了。” “傅将军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满身畜生脏病,当老子愿意来?”他呵一声,“自己什么样子了,还勾勾搭搭!” 傅沉欢极短沉默一瞬,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她怎么了。” 先头那个人不耐烦,骂骂咧咧走上来,“还能怎么?打一顿关祠堂思过。未出阁的小丫头如此淫.荡无耻,王妃自然会好好管教,轮得到你来操心? ” 阴寒的风忽地吹过。 似乎冬日里,都没有过这般森冷入骨的风。 傅沉欢的手指慢慢捏起,眸心骤然划过一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戾气。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百般牵挂 如墨浮云遮住月光,天幕阴暗,四周空气笼罩着愈来愈重的沉郁冰冷。 傅沉欢面无表情看过来,目光冷漠肃杀。 两个男人下意识心中发毛,退上一步,而后几乎不约而同反应过来:傅沉欢已经残了一条腿,不过废人一个勉强能站罢了,还能提起什么力气?他纵横杀伐见多了血,才气度骇人些,实则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们两个人想制服他轻轻松松,怕他作甚? 回过味来,身材魁梧的男子胆子更大:“傅将军这是什么眼神?难不成当这是你北漠战场么,这般威风凛凛。哈哈,只可惜,将军身子不方便,还是温顺些好,免得待会吃更大的苦……啊!——” 男人甚至没看清傅沉欢是如何掠至眼前的,咽喉便已被死死扼住,剩下的话全部淹没在一声短促的惨呼中。 “你疯了?!还不快快松手!这是安王府岂容你如此放肆?我们是王妃娘娘母家的人,你若是敢伤我们一分,必定会付出成双成百的代价!”高瘦的男子大叫。 傅沉欢并未看他,手指骤然捏紧。 随之一声脆响,那之前得意叫嚣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如死狗般软瘫。 傅沉欢侧头,“此子言语粗鄙辱及皇家郡主,乃死罪一条。王妃若有何不满,自来问我便是。” 言毕,他向前行进一步,瘦高男子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你……你的腿不是……” 话音未落,忽来一阵风拂动傅沉欢的衣摆,显出那左膝以下明显不似正常的腿。 他倒吸一口气,惊魂未定,“你要做什么——我、我方才可什么都没说……” 傅沉欢道:“滚。 ” 男人生怕他反悔一般,立刻转身跑了。 春寒夜风中,傅沉欢伸手扶住一旁石桌,额头早已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来,他稍稍动一下身子,衣摆微动间,露出地上一大滩洇湿土地的血。 傅沉欢收回视线。 他抬手,食指抵在唇边吹出一声极亮的哨声,很快远处飞来一只洁白的信鸽,小家伙通灵性一般,停在傅沉欢手腕上,用小脑袋轻轻蹭他的手。 傅沉欢取过它腿上绑缚的空白纸条,修长的手指翻动,将纸卷起折成一个奇怪样式,重新绑回鸽子腿上,扬手将它放飞。 旋即,他回房取了几样活血药收进怀中,用纱布随意给自己的腿裹缠几圈,便撑着木棍向外走去。 …… 两刻钟前,安王府祠堂。 “姐姐,目标人物傅沉欢黑化值15%。” 没过一会,“咦……目标人物傅沉欢黑化值20%。” “我!的!天!傅沉欢他这这——黑化值30%!30%啊!”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黎诺一个翻身从好几个蒲团拼成的“床”上坐起,“拜托你,你是一个成熟的系统,你好好播报,显出专业素质好不好?” 系统停顿了好一会,“那是因为我的设计理念很人性化……好吧这不重要,姐姐,你工作计划上说这阶段傅沉欢黑化值预计连跳两级,真的连跳了啊!” 黎诺重新躺回去,一条胳膊枕在脑后,轻描淡写,“我计划里说的是至少。” 系统捧场赞扬:“你好厉害。” 黎诺没接话,她心里清楚,骄傲一下也就是了。虽然的确写了“至少”,但其实这个说法也没那么保准,她现在还做不到完全精准掌控傅沉欢。 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跳了三级。 不知道傅沉欢的具体遭遇是什么,毕竟不同的情况、从不同的人处得知自己被罚肯定会有不同的效果,但无论如何,现在这个结果十分令人满意,超乎意料的满意。 黎诺满足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过了一会,她爬起来,向祠堂里最亮那盏灯走去。 系统问:“你干嘛?” “熄灯,太亮了。” 系统惊呆了:“亲姐姐,这人家祠堂的长明灯,向来不可以熄的,太亮,你不会挪个地方啊。” 它还挺善良,是真人性化啊。 挪地方哪有熄灯省力气,黎诺本想跟它叫板,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幼稚。算了吧,真把灯熄了,万一有值夜的人闲的没事过来,也不太好。 这个祠堂够大,长长的供台上盖着一层黑布,黎诺将所有蒲团都挪到供台底下,掀了黑布钻进去——还好,不仅挡风,遮光效果还不错,可以勉强睡个觉了。 不过一时还有些睡不着,翻两个身后,她听见系统问:“姐姐,是我保护机制开的不到位吗?你白天挨了板子,是不是哪疼啊?” 黎诺莫名其妙:“没有啊。别说,去年这个保护机制重新改进升级之后真的不错,完全没感觉。” “哦,那就好。咱们主系统对宿主的保护确实比之前先进,按理说就算你被雷劈火烧,千刀万剐都没什么感觉的。” 雷劈火烧,千刀万剐都没什么感觉……黎诺只知道整体系统升级,极大程度减少宿主痛感,但对于到何种程度却没详细了解,没想到已经可以做到这种高度。 她琢磨着系统刚才这句话,慢慢陷入沉思。 “笃笃笃。” 黎诺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外边低沉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的空灵。 她吓了一跳。 虽然说自己是扎扎实实的唯物主义信仰者,但夜半敲门声这种事冷不丁发生,肯定会怕。 黎诺咬牙伸手掀了布,借着外边月光看见门口立着一人影,“你……你是……” 那人低声:“是我。” 傅沉欢?? 这……什么情况?傅沉欢断了半条腿,应该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才是啊,怎么大半夜的出现在这? 她就是想到鬼敲门,都没想到是傅沉欢。 黎诺愣后,试探着唤:“沉欢哥哥?” 门外,傅沉欢眉眼陡然一柔,“嗯。” 他说,“对不住,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没有。” 黎诺大脑空白一瞬,站着的傅沉欢?他该不会现在就用了义肢吧。 虽然说原着中他也是自己不声不响寻了办法站起来的,但是这……这才几天。 他也太不顾惜自己身体了啊。 受了这样的伤,即便在床上躺几个月都不为过,他是怎么做到从那小院走到祠堂来的?还有,他来这里——是因为得知她在祠堂罚跪么? 黎诺拧着眉,忽然一下回过神来,顾不得考虑那么多,连忙将身下的蒲团随便丢出去几个,迅速地一一摆齐。 然后怎么办?——她的计划中没有这场戏。 她心中打鼓:自己随机应变能力不算差,但并不擅长细水长流。每次和傅沉欢长时间相处,她都会事先做好准备——到底是该双目含情的望着他,还是低头含羞带怯;是该小声轻语,还是要急切心疼。 这里边的细节,她总会认真揣摩一遍,再去实施。 现在这该怎么演……没有仔细推敲,没有精心设计,她演砸了、演过了怎么办? 但此刻情况也不允许迟疑,傅沉欢拖着病躯深夜过来看望自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务必要小心谨慎地利用好。 黎诺心念电转,千头万绪堆在脑中草草成型,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跑去拉开门,“沉欢哥哥你……” 她一脸不可置信,仰头望着面前高大挺拔的男子,“你的腿怎么——” 傅沉欢明白她的惊诧,温声解释,“我戴了义肢。” 他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她:她脸上没有伤痕,动作举止看上去并不滞缓,那些人应当没有下狠手,大抵只有些轻微伤。 还好。 幸好。 悬了一路的心,总算稍稍放下。 黎诺低下头,目光落在傅沉欢被宽大衣摆遮住的腿上,“你、你戴了义肢……”她倏然抬头,又气恼又心疼,“这怎么能行!你伤根本都没好,竟然走了这样远的路?你快过来坐下让我看看,你……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伤的那样严重,怎么不告诉我就用了义肢。” 她忙不迭伸手去扶傅沉欢的臂弯,将他往屋里拉。 傅沉欢身体一僵,尽量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手臂抽出来,向怀中伸去,“无碍的。我不便进去。我来是想……” “还说什么方不方便,快进来。”黎诺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别说她“倾心喜欢”傅沉欢,就算是个人,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走。 她不由分说,一手托着他手肘,另一手竟去揽他腰,小心翼翼仿佛对待虚弱病人般,“先进来,外面冷。慢点走,慢慢的。” 傅沉欢腰身劲窄,但黎诺身形娇小,手臂纤细,想揽住傅沉欢的腰实在勉强,只能将将扶着他。 “往这边,小心脚下……慢点……” 傅沉欢本想像方才那样挣脱,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然而,身旁姑娘的一双手柔软的仿佛一捧温水,就连些微用的力气,都充满了呵护意味。 傅沉欢白皙的耳根渐渐泛起一抹薄红,借着夜色与乌黑发丝掩盖的严实。 鬼使神差地,他终究顺着黎诺的力道,并未再挣。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傅沉欢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这几步路走起来,竟比他自己一人从小院到祠堂走的还要艰难。 黎诺把傅沉欢带进祠堂后,回身关上门。 立刻地,外边呼啸的寒风尽数没了声音,只剩他们相对而立,一个仰头,一个俯首,目光正撞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情起而深 傅沉欢睫羽轻颤,先行转了目光。 黎诺却没注意他神色,隔绝外边寒气后,他身上血腥味更浓。她这才发现傅沉欢的衣摆已经被鲜血浸湿,浓重的颜色红的发暗。 黎诺看了傅沉欢一眼,蹲下去挽他衣角。 傅沉欢倾身去拦,“莫看了。” 黎诺不肯,揪着傅沉欢的衣角没放手,“你走这么远,肯定又伤重了。” 傅沉欢不知为何执着,“没什么,我心中有数,自是无碍才会走动。” 他知道,他的腿伤口已经崩裂,必然狰狞可怖,那般丑陋模样曾让她瞧见过,他想来总觉不堪。 以后,他不想再让这个的小姑娘看见自己这一面。 不过些许痛楚罢了,在她面前,他更愿忍痛,也要站着。 黎诺见傅沉欢坚决,只好先退一步再徐徐图之,“沉欢哥哥,你先站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下。” “我很快,你忍耐一下啊。”黎诺边说边跑到祠堂侧面,拿了一把椅子搬过来。 安王府的东西自不必说,皆是顶好的。这椅子红木打造,分量十足十的重,黎诺身形温婉娇小,搬它过来还是会吃力。 傅沉欢见了,下意识向她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一步黎诺便眼尖发现,“沉欢哥哥你别过来,你的腿不能再伤了,你——乖!听话!” 老天爷啊,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哄男人。 这就是临场发挥的下场,台词简直烂到家,黎诺自己都觉得离谱。 但好在傅沉欢听话,果真没有再往前走。 月光照进窗棂,只能看见他似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神色却因为在光线阴暗而看不清楚。 黎诺将椅子放在傅沉欢身边,“沉欢哥哥,你快坐下,不要再乱动了。先休息一会缓一缓,等下……嗯……”她提议,“等下天色再晚些,我背你回去吧。” 傅沉欢神色复杂:“什么?” 他并非没听清楚,相反,每一个字他皆听得极其清楚。 “你不可以再走了,你还没有到可以用义肢的时候啊,这样走上一遍已经很伤身体了,我不能再放任你走回去糟蹋自己的身体,”黎诺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露出一个皎洁干净的笑,“你不用担心,我力气很大的,背的动你。” 是么? 傅沉欢垂眸看娇柔稚弱的姑娘,光线虽暗,但对他来说却并不影响,他的目力极佳,黑夜中视物犹如白昼。 他看的清楚,小姑娘脸颊有些红扑扑的,是因为搬椅子吃力所致。 此刻,她含笑低头,比初春枝头上带着露水的花还要娇美动人。 他心中一处极隐秘的角落,蓦然一痛。 “真是胡闹。”他轻声道。 “我才没胡闹,你这样走过来才是乱来呢,”黎诺拍拍椅子扶手,“快坐下,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处,不过这里没有药,我想想……” 话未说完,眼前人蓦然伸手,竟扶她坐在椅子上。 他动作十分持重守礼,只碰到她一点点衣袖。 “抱歉。” 他忽然道歉,黎诺有点懵,愣愣看着傅沉欢从怀中拿出一瓶药,声音很低,“你拿着。” 黎诺若有所思接过来。 “记得涂药,我走了。” 傅沉欢浅浅弯了下唇角,从见面到现在,她一直忙忙碌碌的,让他都没机会说话。 但他却只觉得她实在可爱。 他看得出来,她在拼了命的对他好。 大抵自己突然戴义肢走了路的缘故,她比平日里更疼惜、更笨拙的对他好。 目光和心思全放在他一人身上,连自己都忘了。这样的温柔,让他心中熨帖而滚烫。 黎诺才记起来,因为系统的强大外挂,也因为自己注意力太过放在傅沉欢身上,她忽略自己也“受着伤的”。 见他要走,黎诺立刻拉住他手肘:“为什么说抱歉?” “沉欢哥哥,你根本无需向我道歉,你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更没有做错过事情。是我自愿照顾你的,也是我没有小心仔细一点才被人发现的。挨了母亲的打、在祠堂罚跪,那也是我自己的原因,你没有错。” 黎诺深深地望着他,“倒是你,不好好静养休息,跑过来给我送药做什么?你知道的,我是郡主啊,他们不敢下重手打我的,我不过是在祠堂呆一晚罢了。你走这么远,不知道会痛的么?你不知道……我会很心疼么。” 窗外,一轮宁静弯月,皎洁的光在寂夜中格外柔软。 呼啸的寒风声渐低,静悄悄的像怕惊扰了谁。 傅沉欢姿势都未变过,沉默如一尊雕塑。他们二人身高差强烈明显,她的发顶才到他的下颌。需要微微低头,才能凝视她的眼睛。 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比月色还要干净温柔。 “你还小,”他侧过脸,“你不知道这条路多难走。” 傅沉欢声音艰涩:“我深受皇族忌惮,从今往后,只会更加处境艰难,若你在我身边,过不上无忧无虑的日子,还会有危险。” 黎诺道:“我不怕。” 但是他怕。 黎诺又说:“我不在乎那些,我也会学着护着你的。如果你不喜欢京城,我们就去北疆定居,我不怕吃苦,也无所谓是不是无忧无虑,我想一直在你身边陪你,你担心的那些事,在我心中都不重要。” 但是,他却觉得,她该是用绸缎和珍珠娇养着的,她合该平安喜乐地过上一生。 傅沉欢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黎诺心中的情绪有点不稳,她不知道该怎么攻破傅沉欢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看了傅沉欢半天,黎诺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 “沉欢哥哥,你已经给过我信物了,不可以言而无信。”她举起来给他看。 她动作很温柔,收的也很妥帖,看得出十分精心珍藏。 “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是让你用来娶妻下聘的,如果你不守信用,我就……就不还给你了。”她目光委屈,威胁软绵绵的,没有任何杀伤力,像是撒娇一般。 傅沉欢心底隐隐作痛,低声道:“那你就收着吧。”这是传家玉佩,便是还他,他也不会再给别的姑娘。 “我……” “你好好保重,我就要离开安王府了,”傅沉欢的声音温和,“后面会发生一些事情,你不要害怕,也不必担心我。北漠使臣我来解决,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 他的话一下子跨度太大,饶是黎诺开着挂,也被他说的愣了一愣:“沉欢哥哥……” 话音未落,傅沉欢陡然出手,速度虽快手势却柔,他轻轻在黎诺细白的颈边一点,黎诺顷刻眼皮一沉,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傅沉欢将软软倒下的姑娘稳稳接在臂弯。 他打横抱起她,她很轻,但这般轻的负重也让他的腿不堪承受,急剧惨痛。 但傅沉欢面色却未流露出任何痛楚,将黎诺小心放在背风的长桌后面,用几个蒲团垫着。末了,他的手终于轻柔覆在她的发顶,沾了些温暖后便立刻收回。 “你不用背我的,”他低声,“可我以后,却也没有福分能背你了。” …… 黎诺一晚上睡的不安稳。 睡眠条件和质量都不好,再加上心里装着事,天刚朦朦亮时她就醒了。 睁眼放空几秒,黎诺叫系统:“小石,出来。” 系统立刻答应:“姐姐,我在。” 黎诺张张嘴,她本来想既然醒了睡不着那就开始工作,抓紧分析一波,可顿了一下,觉得思绪有点乱。 昨天的事情不算少,黎诺想了一会问:“虽然傅沉欢让我收着玉佩,但是他的表情可不像是要答应娶我,倒像是下定决心要跟我保持距离。不过我觉得……他这个表现反而说明好感度是上升的,你看呢?” 系统说:“这个我不知道。我是数据辅助,涉及思想与感情需要您自己判断。”它停了一下,“不过我要汇报个事。昨天傅沉欢走后心绪波动,黑化值最终涨到40%。可以推测,他应该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包括但不限于割舍萌生的情感。” “好,”黎诺怔忪过后,思忖道,“你那边能不能连接主系统,看看到好感度的指标?” “可以,但是需要时间。最快也要三五天。” 黎诺琢磨着,“行,三五天不算慢。” “昨天傅沉欢说他就要离开安王府了,这个时间和原着中差不多对得上。不过,目的上还是有些区别。”系统分析道,“原着中傅沉欢在安王府期间并无人照看,几次凶险的生死大关都是他自己硬生生挨过来的,逃离这里后,没多久就起兵造反;但现在,不知道他是不是用书中的办法走出安王府,如果是……难道他要谋反吗?” 黎诺觉得谋反不太可能:“现在黑化值才到40%,谋反不至于,从韬光养晦转变为锋芒毕露更贴切。” 毕竟,傅沉欢本身并不是一个恋栈权位的人。就算后来他谋反,也不是想当皇上,而是因为心中恨意滔天,只想毁灭一切。但现在还远远不到那个时候。 “好吧,那接下来要怎么做?傅沉欢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啊。” 黎诺一手托着下巴:“我想想。”虽然没有数据支撑,但她觉得,傅沉欢现在,一定是动了心的。 因为动心所以逃避,这份情意就显得更加真实。她要想办法封住他的后路,让他不得不回应她的喜欢。 …… 这一天,安王府炸了锅。 外边一阵一阵传来忙乱的脚步声,黎诺听得心烦,也实在好奇傅沉欢究竟用了什么理由离开。 推开门看了会儿,她叫住一个看起来十分老实的小侍女。 “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还好,这个小姑娘长的老实,性子也老实,乖乖走过来屈膝行礼:“小郡主请问。” “出什么事了?” “回小郡主的话,咱们王府来了位大人,是奉皇上的旨意来接傅将军回府的。” 黎诺若有所思,“回府,回他自己的将军府吗?” “唔……应该是。” 这个结局不意外,黎诺试着往下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让傅将军搬走啊?” “嗯,似乎是……奴婢只听了一耳朵,”小侍女挠挠后脑勺,“那位来府上的大人说,傅将军在北疆屯兵……好像越过境线什么的……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但是那大人一劝,王爷还是妥协了。” 那就是了。 原着中,傅沉欢是位不折不扣的铁血将军,正应了那句“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的古言。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在北疆留了一队前锋军。不为起兵,但求掣肘。后来他断腿后又遭皇族作践,黑化值爆满,主动挑起战争跟北漠打了两个月,吓得夏朝皇族与大臣们在京城瑟瑟发抖。但他们祈祷的奇迹不没有出现,傅沉欢将北漠这后顾之忧解决后,便毫不犹豫挥兵南下,□□。 不过,现在傅沉欢并没有黑化到那个地步,不会发动战争,只是警告——他没有更多动作,夏朝也绝不敢再轻易辱他,他·与夏朝之间,便处于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 虽然和书中理由相同,但目的却淡化许多。不过从此以后,傅沉欢的日子只会更艰难,怪不得,昨晚他会说那样的话。 正思考着,黎诺一打眼看见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他面色怒气冲冲的,由一帮小厮簇拥着往西边方向去了。 黎诺心中微沉,连忙挥挥手:“你先下去忙吧。” 等小侍女走后,黎诺看准时机偷偷溜出来,往那个方向跑去。 她一边问系统:“刚才过去那个人,是不是安王府的二公子黎玉臻?” “是。” 黎诺加快脚步。 系统:“姐姐,什么情况啊,计划里没有这一节,你要干什么?” “你先下线,晚点说。”黎诺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况且也没有真凭实据。她只是看黎玉臻怒发冲冠一副要找茬的样子,觉得要出事,毕竟安王妃生养出来的两儿两女,一个比一个草包。更别说,黎玉臻去的方向和傅沉欢呆的院子是同一条。 作者有话说: 开盘了,猜猜下章黑化值,猜对我有奖,猜错我有爱。 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14章 以身相护 黎玉臻确实是来找茬的。 他气不过很久了,当年傅沉欢寄居在他们王府时,日子要多惨有多惨,即便后来他有了军功,成了将军,他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谁成想,就这么个玩意儿,竟然敢杀他大哥。 他的牛皮在狐朋狗友间不知吹了多少遍:“傅家的小贱种断了腿,那是报应。怎么龙州军那么多人没被畜牲咬,偏他被咬?现在可好,落在小爷手里,我定要他知道命硬也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你们看着吧,我要让他天天对着我大哥的灵位跪着磕头,没了腿,这头也得给我磕!” 结果,倒是他自己天天被安王拘着,左一个别弄死了,右一个不到时候。 直到今天,听说傅沉欢就要完好无损的走出府了,他大哥的仇还没报呢,黎玉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带着一帮小厮就冲到了傅沉欢的居所。 傅沉欢耳力远胜常人,早就听见向这边来的动静,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撑着竹棍立于门边等着。 他身姿挺拔,眉目淡漠,静静站立时,竟与常人无异。 黎玉臻冲进来,本想着看见一个病秧秧半死不活的傅沉欢,却没想到人竟在门口站着,他不合时宜地呆了一呆。 “哎呦,看看,咱们傅将军缺了条腿,还能站着呢?”黎玉臻很快回神,当日傅沉欢血淋淋被抬进府时,他亲眼见过他的残肢,难道还能再长出个腿不成?这必然是硬撑站着。 身后的小厮很给面子的哄堂大笑。 黎玉臻抬抬手示意安静,阴测测地看着傅沉欢:“傅将军手眼通天,不知用什么办法竟哄了我父王将你送出去——他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在我们王府舒舒服服养好伤,这就想走,当我们王府是什么?”黎玉臻一边说,一边向后伸手,立刻有机灵的小厮为他递上东西,“看看这是什么,呵,今天你若想走,也行。先向我大哥的灵位磕上十八个响头!” 傅沉欢淡声道:“如若不然呢。” 黎玉臻冷笑:“傅沉欢,你若是觉得没腿磕头不方便,我这么多兄弟,自会帮帮你的。” 他说完后,手向侧方这么一伸,后面有人将一马鞭稳稳放在他手心。 那马鞭是用来驯服烈马的,黑亮冰冷,展开后有六尺长。鞭尾分为几股,如同蛇信子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啪”的一声,黎玉臻一甩,长鞭触击在地面,本就破旧脆弱的砖石顿时碎了好几块。 他右手高扬,狠狠一鞭甩向傅沉欢面门—— 忽然斜里冲出个娇娇小小的姑娘,浅杏色的衣衫像一团柔软云雾般,她展开双臂,死死护住傅沉欢。 虽然提早开了防护,但见鞭子破空甩来,黎诺仍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 下一刻,身上却没有挨到鞭子的触感。 黎诺睁开双眼,就见自己面前一双有力的大手紧攥成拳,鞭子末梢被他牢牢桎梏在掌心。 回过头看,傅沉欢的眉眼竟有一层薄愠,“你不要命了?!” 这样的马鞭打在她身上,一鞭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她冲上来那一刻,他心脏跳动几乎一瞬骤停。 倘若他反应慢些,或是失了准头,这鞭子真的打中她——傅沉欢不敢再想下去,眸心缓缓沁出一层血色,手上用力到骨节泛白。 黏腻的鲜血从他手上一滴滴砸落在地,他的气息越发森冷。 黎诺见了神色一变,两只小手抓住傅沉欢手腕:“沉欢哥哥,你快放手,你掌心有血。”徒手抓来势凶猛的鞭子,不可能不受伤。更何况,黎玉臻现在还用力往回抽。 傅沉欢薄唇紧抿,不再看黎诺。转过头,黎玉臻正怒不可遏叫嚷:“你给我松手!松手!” 他抽不出鞭子,气的大骂:“傅沉欢!你今天休想轻易走出我家大门……黎诺,你还知不知道你姓什么?!偏帮外人?你这寡廉鲜——” 话没骂完,黎玉臻手上忽然抓了个空,黎诺甚至没看清傅沉欢怎么夺过鞭子的,他已经将鞭柄翻转握在手中。 手腕轻扬,黎玉臻嘴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顿时满下巴血污。 “你竟敢对我动手!”黎玉臻捂着红肿不堪的嘴,不知是不是打落了牙,说话口齿不清,“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打死了算我的!” “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混乱中,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安王站在大门边,面色不善的看了眼自己儿子。黎玉臻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顿时不敢再叫。 安王身边还站了一人,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头戴赤金冠,雍容华贵却不显俗气。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微微一笑时,眉宇间从容不迫的闲适。 这人眼生,不是常来安王府走动的大臣,不过,看他气质面容,再联系前后剧情,黎诺对这个人的身份有些猜测。 安王侧过头圆场道:“本王教子无方,让斜寒见笑了。” “无妨,”应斜寒语气有种游刃有余的慵懒,“二公子性情飞扬,与众不同,是难得的直爽人。只是教训妹妹要动马鞭,这毛病可得改改。” 他三言两语,将黎玉臻意图鞭打军功在身的朝廷将军的蠢事做了另外解读,安王承他的情,干巴巴笑着点点头。 应斜寒又笑问:“这是诺诺?” 忽然被点名,黎诺心中略奇,上前一步乖巧行礼:“见过应大人。” “好,真好。当初跟着老师南下治水时,诺诺还是个小姑娘,”这话是对着安王说的,“一晃三年,诺诺长大了。” 人群外。傅沉欢眸心微动,漆黑的眼盯着应斜寒。 后者似有所感,抬眼望去,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 黎诺没注意这电光石火的细节,她在心中琢磨着——原来这就是书中那位重要男配应斜寒。 应斜寒也是原着中比较火的男配了,少年臣子,心有丘壑,虽然他始终站在傅沉欢的对立面,扶助小皇子男主复国,最后间接导致傅沉欢悲凉结局,但因为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也算火出圈一把。 他吃重戏份在后面,黎诺本来没把这样的人物放心上,但这一两句,她感觉应斜寒和原身认识。 黎诺在脑中叫系统:“应斜寒和原身好像挺熟,什么情况,能查吗?” 系统回:“情况复杂,两句话说不完。” “那你先整理。晚点说。” 应斜寒不再看黎诺,目光环视四周一圈,最后落在傅沉欢身上,“傅将军生活清苦,王爷的照顾,果然别出心裁。” 似笑非笑说完后,他忽然正色:“傅将军重伤初愈,还是少走动些为宜,我叫人备了软轿,就停在外面。将军若不嫌弃便将就一下?” 傅沉欢道:“不必了。麻烦应大人为我备一匹马即可。” 应斜寒点头:“也好,如将军所愿。” 他们一人一句,安王一直没有插嘴的机会——他倒是想跟傅沉欢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如何说,北疆那么大的阵仗,他初闻生气,但现在,还是很怕傅沉欢一个不高兴立刻反了的,那可真是措手不及了。 想来想去,安王道:“沉欢啊,看你恢复的不错,幸亏有诺诺一直送药照顾你……” “并无此事。” 傅沉欢打断他,“臣在这里从未见过小郡主,事关女儿家清誉,王爷慎言。” 黎诺眨眨眼,仰头看向傅沉欢。 安王噎了一噎:“怎么会呢?诺诺,昨日你母亲问你时,你不是承认了?” 黎诺:“我……” “那就请王爷彻查王妃是否咄咄逼人,捏造是非。不过,方才小郡主救臣一命,确是恩人,臣会记着。”傅沉欢慢慢走上前,他步履从容,但轻铁与地面摩擦还是发出了一点金属响动。 立于安王身侧时,傅沉欢压低声音,“但此恩情并非记在安王府头上。王爷,好自为之。” …… 晚上黎诺回到自己房间沐浴后,躺在床上认真思考。 白天傅沉欢走时,她在身后劝他不要骑马,免得伤上加伤,但他却没理会。 仿佛就像他说的,这些日子他从未见过她,她的关心他也置若罔闻。 可傅沉欢绕了这么大的一圈——保住她的清名,让安王夫妇没有责备她的理由;又将她认作恩人,只要忌惮他的,便没人敢来惹她。 甚至她觉得,傅沉欢向皇族的警告,也是因为黑化值变动,如果他并未想反,可以换种温和的手段,而不弄出这么大动静。 说穿了,是因为她。 这分明不是冷漠。 “对了姐姐,白天看你状态不错就没敢打扰你,傅沉欢的黑化值又动了。”忽然系统上线。 不用它说黎诺也知道,傅沉欢竟然亲手把黎玉臻打那么惨,黑化值必然攀升。 “是我为他挡鞭子的时候吗?”黎诺问,“到多少了?” 系统很高兴:“就是那个瞬间。一下子飙升20%,现在黑化值已经60%了。” 黎诺想了一会儿。 她知道,傅沉欢已经将她放在心上了,即便没到深爱的程度,但也是特别的存在。 “接下来的计划稍作调整。”黎诺琢磨。 系统很听话,“你说,怎么办。” 黎诺摸着下巴,“现在我进他便退,我需要一个契机,有机会打一记漂亮的直球。” 作者有话说: 【这个球就由我这个爱情保安给你】 另外,昨天赌盘失利的宝子们不要气馁,我们下章再赌!哈哈哈! ——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第15章 舍命相救 与此同时,傅沉欢也未休息。 罗真将所有军队布兵之事汇报完,末了,他有些不赞同地说:“少将军,之前属下提醒过您,使用义肢一事不可操之过急。眼下您身体还没恢复好,走路骑马只怕多有损伤。虽然属下理解少将军的心情,但是您也要多多顾念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傅沉欢不置可否,只说:“我记下了。” 罗真抿唇,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他了解傅沉欢,一身铮铮傲骨,如何能忍受在床榻间由人侍奉,便是再痛,也要振衣立冠,堂堂正正站在人前。 他是个有主意的,恐怕自己说再多,他面上答应的好,也不会听的。 傅沉欢抬眼看着他:“罗叔还有事么。” 罗真道:“嗯,还有一事……少将军,当日议定的计划并非如现在般刚硬,昨夜你飞鸽传书,用了最紧急的暗语,行事做风又大改往日习惯——可是心中有了什么其他想法吗?” 傅沉欢沉默一会儿,静静道:“我厌恶朝廷明争暗斗,本不想沾染。但一再迁避,却让人觉得是我软弱可欺。不想再忍了。” 罗真微微一笑,又有些心疼:“少将军的性子似乎变了些。” “也许吧。”傅沉欢说。 也许从前他不会如此,如今心底总有一道莫名的狠戾。 他骨子中被祖训桎梏的、漫长而悠远的恨,似乎正一点一点的被翻到明面上来。 而比恨更清晰强烈的是渴望,莫名想抓住什么的渴望。 他想更强大些——就算从不是鱼肉,此刻却想成为刀俎。 罗真低声道,“现在的局面,好也不好。一时掣肘并非长久之法,还需慢慢计议。不过少将军的手段,老奴放心。” 现在这样,很好。 他原本一直觉得少将军性格过于淡薄良善,机敏有余,狠辣不足。遭此巨变之后,于他心性却有了些翻覆改变。 只是付出的代价实在惨重,却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傅沉欢道:“青犽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此事隐匿太深,还无头绪。” “如果在覃地还好说,”傅沉欢拧着眉心,“我只觉至少有一批,养在京城。” 罗真惊疑不定:“这……这岂非丧心病狂?” 傅沉欢道:“继续追查,必要确定京城有无隐患。三日后立春宴,我进宫。你去准备一下。” 罗真颔首:“是。有您坐镇,北漠使臣不敢放肆,皇族亦应不会做出割让城池那般丧尽脸面的事了。” “嗯,盯着点安王府的动静,有事及时与我说。”傅沉欢说完,又多补一句,“此事上心些。” 傅沉欢有事向来直接吩咐,凭借多年默契,哪怕的交代再简短,罗真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这还是他第一次有些摸不着头脑:“少将军,请恕属下多嘴,安王府……呃,需要……查些什么?” 傅沉欢搁在桌上的手微微蜷起。 他低咳一声,侧过脸,状似平静的说,“你去办我上面交代的事,安王府那边,我派萧冲去吧。” 罗真点头,“是。” …… 这边,黎诺聊着忽然想起来:“白天时我让你整理应斜寒和原身的资料,给我看看。” 系统立刻调出整理好的资料。 黎诺研究了会,若有所思。 这是一段隐藏剧情,前期应斜寒戏份轻,书中没提,因为穿书局收录了作者的大纲所以知道。应斜寒这么坚决对抗傅沉欢除了政.治立场不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傅沉欢屠宫之役犯下太多杀孽,其中就有应斜寒的恩人,也是他誓死追随之人。 当朝唯一的公主,淑仪公主黎姮。 这公主虽然死的早,但却很精彩,是唯一一个私养军队在最后与傅沉欢硬碰硬拼了一场的皇族之人。她野心昭昭,本想收渔翁之利,但最后还是成了傅沉欢刀下亡魂。 “所以么,应斜寒忠心耿耿,为公主鞍前马后。他又是这样芝兰玉树的人,为了得到情报和许多重臣家贵女都……既不失礼数又让人浮想联翩,可进可退。总之,你就是安王府被他选中的那个小倒霉蛋了。” 黎诺扯扯嘴角:“我真的会谢。” 她研究一会,一挥手,“行了,应斜寒这条线跟傅沉欢黑化无关,又是隐藏剧情,没必要跟他浪费时间。” 系统语气欢快,“我觉得挺好啊,正好,傅沉欢现在不是不回应你嘛,你要是利用应斜寒,去刺激刺激傅沉欢呢?” 黎诺扶着额头,一言难尽:“算了吧,傅沉欢都要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到时候他一句祝我幸福,受刺激的是他还是我?” “再说了,应付一个傅沉欢已经不简单了,你还要让我去攻略应斜寒?我是来做任务的,不是渣女好不好?” 系统笑两声,混熟了什么都敢说:“啊,你还不渣啊,骗心怪。” 黎诺一呆,什么都不想说了。跟这种蹬鼻子上脸的系统讨论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早点睡觉养精蓄锐:“闭嘴,下线。别以为你不是人我就没法治你,再多一句废话,你就等着我回去打报告让你降级。” 果然,它“叮”一声下线了。 这一天的事处理的差不多,复盘也结束了,黎诺困意渐涌,盖上被翻了个身睡着了。 夜深人静,黎诺睡得正沉,忽然被大脑中一道尖锐的警报声惊醒了。 “什么情况……小石!”黎诺最初那一声吓一跳后就冷静过来,皱着眉叫系统,“怎么忽然警报?是不是出突发干扰剧情了?” “是。我发给你。” 黎诺答应一声,抄着双手等。 他们的监测部门算是所有穿书工作者的最大金手指。平时日常中,剧情或多或少会有偏差,但只要整本书的剧情在主线上,就没有关系。而一旦出现严重偏离主线情的事件,无论大小会立刻触发警报,并且传送具体数据给宿主。 “安王夫妇密谋要在宫中暗杀傅沉欢……”黎诺对着面板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下意识怀疑道,“就他俩,能成事儿?” 系统说:“这话过于羞辱了,他俩又不亲自上。术业有专攻,肯定上要请秘密的高手来,虽然说傅沉欢的功夫登峰造极,但新伤未愈,谁能保证架不住阴沟翻船?人多力量大,手段再下作点,能不能成事儿真说不准。” 黎诺嗯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这突发的干扰剧情,原着中并没有。 也就是说,即使傅沉欢逃过暗杀的可能性非常大,但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一旦他死亡,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剧情崩坏。 剧情崩坏,这是所有穿书工作者最大的威胁。 正如这世上每一份工作都有或多或少的风险一样,穿书工作也是一种中高危职业。如果剧情真的崩到再也拉不回,穿书工作者会在扭曲的书中世界受到精神挤压。 重则死亡,最轻也是精神失常。 黎诺没怎么慌,垂眸想了想,“三天后立春宴,北漠使臣会觐见皇上,傅沉欢一定会进宫。在这之后,就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也许他们会在北漠使臣离开后,悄无声息的动手。” 系统也赞同:“这个节点差不多。傅沉欢身体只会一天比一天好,况且他兵力强劲,越往后越难说,他们肯定也怕夜长梦多更不好收拾。” 它说:“只是切记,这次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不然姐姐你就危险了。” “我知道,放心吧。” 黎诺摇摇头,忽然笑了:“何止是不出差错。这么好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 三日后宫夜宴,黎诺准备妥当去了。 晚上便听说北漠使臣走了,白天他见过了傅沉欢,一改前两日的嚣张气度,站在傅沉欢面前,连答句话都吞吞吐吐,更别说在他的威压下提要求。 有人传,这两日他便要回北漠去了。 黎诺想起那日傅沉欢的许诺,果然,他答应的事,没有一件是没办到的。 这场宫宴排场很大,虽然她与傅沉欢同处永春殿内,但却相隔遥遥,只能打眼远远瞧见他的身影,却看不清再多的东西。 但黎诺打定主意,频频向傅沉欢的方向看去。 她知道,虽然自己看不清楚,可傅沉欢的眼力非同寻常,那双点漆凤眸长得漂亮,更锐利异常,既看得远,又看得清。 他反应敏锐,肯定知道自己一直看他。 等第二杯酒饮下时,黎诺又瞟去一眼,才发现傅沉欢的座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她连忙寻了个由头,默默退场。 此时大多数人都在宫宴,外边除了值守的侍卫,很少见到人。 漆黑的天幕笼罩整座宫城,空旷的殿院冰冷而阴森。 黎诺全力向前跑去。 傅沉欢要出宫,必经承阳殿,从那里转过二道门,如果他们打算在宫里动手猎杀,那里是最薄弱的地方。 ** 傅沉欢在经过承阳殿时就已察觉出不对。 宫城守卫森严,每一队列禁军走动他都停在耳里。四面八方,交流汇聚,未有任何错乱。 但渐渐地,这里面却掺了一道极细微的足音——声音在房檐上,仿佛冬日里最细小的一片雪落在上面一般。 这不是一般的高手。若是以往,他还有十分把握将其拿下,可是如今他伤残未愈,又戴义肢,动作多有不便。 饶是如此,傅沉欢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耳里听着动静,目不斜视地从容往前走。 高手对决,千钧一发,傅沉欢掌心暗暗蓄力,已做好随时御敌对战准备,忽听远处侍卫们的脚步陡然凌乱,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娇喝:“抓刺客!” 远处哗啦啦地向这边涌来了二十余人,气流忽乱,房檐上的人动作一凝,傅沉欢立即把握时机,先发制人,倏地掷出袖间匕首—— 下一刻,由远及近一声极尖锐的破空之声,傅沉欢迅速侧身闪过,只见一枚散发着幽幽微光的短镖深深钉入宫墙之中。 一击未中,那人足音却已沉重凝滞,显然被他匕首所伤,辨其移动方位似要逃走。 穷寇奔逃最后那一下定然狠毒,傅沉欢心中警觉,但不便施展轻功,身上也无可抛掷防身之物,正欲捡一颗地上石子,忽地听侧后方传来一声失措叫声: “沉欢哥哥——小心!” 下一刻,有一温暖娇柔的身躯扑在他背上,两条纤细手臂紧紧揽住他。 “噗”地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她一点声息也没发出,但他却清楚感觉到那双手臂失了力气。 她也在一点一点的向下滑。 作者有话说: 死遁赌场持续营业中…… 第16章 情定终身 傅沉欢的心脏被紧紧摄住,陌生的、近乎灭顶的惊惧迸发涌上心头。 那人跑得远了。 禁军迅速追去。 可他却再听不见那些声音,大脑嗡鸣,他紧紧抱住姑娘纤细娇软的身躯,粘腻温热的鲜血濡湿他满手。 “诺诺——” 傅沉欢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称呼是否妥当,或许他早在心间叫了千万次。 “诺诺……”傅沉欢脸色随着黎诺的一起苍白下来,宽大的手掌抵在她背心为她输送内力,压制欲流向四肢百骸的毒性。 这毒极其霸道,傅沉欢忙将她赠予的玉宁丹给黎诺服下,又将空瓶收回怀中。 “沉欢哥哥……”黎诺一张小脸惨白如雪,无力地靠在傅沉欢怀中,嘴唇翕动半晌: “你有没有……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没事。” 傅沉欢声线有些不稳,他不敢耽搁,低头检查那枚打在黎诺后肩上的短镖,这枚暗器与刚才的一模一样,上面淬了剧毒,此刻黎诺伤口流出的血暗红到发黑,其中隐隐有丝缕金色流转。 傅沉欢心头大震:食骨金之毒。 这是极残忍的剧毒,没有解药。而最初的惊惧过后,傅沉欢心头一松:还好,虽不可解,但却能引渡。 他拧紧眉,声音极低极沉:“诺诺,得罪了。” 下一瞬,温热薄唇悄然贴覆过来。 甫一接触女孩柔嫩的肌肤,傅沉欢长睫微微一颤,但立刻地,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的伤口上,拧着眉一点一点吸出毒血,偏头吐掉。 黎诺微微发抖,满脸的冷汗。 傅沉欢划开掌心,覆在黎诺伤处,她肌肤中丝丝黑金之气慢慢涌出,缠裹在傅沉欢手上。 ——顺着掌心伤口,缓缓渗入肌理血液。 “诺诺,你忍耐下,我这就带你去寻太医。” 等黑气全部消失,傅沉欢捧起黎诺的脸看了看,旋即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大步向宫内走去。 没几步,他左腿膝盖处磨损的鲜血淋漓,他却全然顾不得了。 黎诺缩成一团,声音宛如气音,“沉欢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呀……” 傅沉欢心尖仿佛被一根针穿过,轻道:“不是,怎么会。” “那我让……我的侍女……带信给你。你怎么都不理会……” 傅沉欢不敢停下,“我不知道,你让侍女带信给我了吗?我走的早……” 他陡然一顿,脑海中浮现小姑娘频频望向他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什么,薄而优美的唇微微颤动起来,却再说不出话。 果然,黎诺接着艰难道:“怪不得……是我晚了一步。我偷听到父王……他们要对你出手,我很想告诉你,让你小心……可是找不到机会……” 傅沉欢低声道:“别说了。” 黎诺动了动唇,有些委屈的样子。 “不要说话,留些力气。你想做的事,我都知晓了。”傅沉欢手臂抱的更紧,“是沉欢哥哥对不住你。” “不是……不是……” 黎诺声音渐弱,终于,她双眼微阖,彻底昏了过去。 最后一丝意识被剥夺前,她听见脑海中系统崇拜的播报:“姐姐,目标人物傅沉欢,心理状态大幅度波动,黑化值80%。” …… 黎诺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 她伤的重不易走动,便直接在宫中休养。 睁眼时身边没人,黎诺有气无力叫系统:“小石,这两天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一切正常。就是姐姐你,你还好吧?” 黎诺想:她有什么不好的,不就是稍微遭点罪,回去还有补偿可拿。 这是她和系统早就议定好的:装重伤不像别的,疼与不疼差别太大,她又不是专业的演员,演不了那么逼真。所以他们就决定将防护值开小些——既要让她有痛感,又不能痛到话都说不完就昏过去。 好在系统把控的很好,黎诺说:“傅沉欢来过了吗?我昏迷时,他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系统有点为难:“姐姐,傅沉欢没来过啊。” 没来? 怎么可能呢…… 黎诺慢慢坐起来,“傅沉欢在宫中被刺客行刺,这不是小事,按理说这几日会进宫的。这里……就是个普通宫院,他肯定进得来。而且探望我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没道理不来啊。” 系统说:“是啊,可他就是没来过。” 黎诺静默一会:“好感度出来了吗?” 系统调出来给她看。 黎诺看着面板上的数字:“……满值??” 系统像个人一样调侃:“傅沉欢别的不说,感情方面……太纯情了哈。” 黎诺慢慢关闭面板,她确实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傅沉欢竟然对她动心至此。 即使关闭后,刚才那个鲜红的“100%”也在脑中挥之不去,那样的坦诚真挚,让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隐隐感到心虚。 “那……那就等等吧。现在到这一步,也不是我主动的时候了,他会来的。” 第二日,第三日,只有皇上派的人和几个嫔妃,以及零星两三个进宫的世家夫人过来。 连应斜寒都来过一次,也没见傅沉欢半点影子。 这天到了晚上,黎诺带着自我怀疑,索性早早躺下睡觉。 她浓密柔顺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掩映一张小脸只巴掌大小,雪肤乌发,纯净的像落入凡尘的小仙女。 烛火熄灭满室宁静,困意袭来,忽听系统说:“傅沉欢往这边过来了。” 他不愧是高手,就连带着铁制义肢,她竟也没听到任何动静。如果没有系统,她不会知道他来过。 想无声无息偷看她一眼么? 数好时间,黎诺蓦然转过身。 借着月光,直直撞入傅沉欢温柔眉眼,他神色一下子极其无措,“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这表现,看起来才像是被吓到的那个。 黎诺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瞧。 傅沉欢等了一会才慢慢走上前,连微拧的眉心都温柔:“对不起,吵醒你了。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黎诺没管他言语青涩,眨眨眼睛,声音在夜里格外娇糯:“沉欢哥哥,我第一次梦见你。” 她委屈,“你终于来看我了。” 傅沉欢薄唇微抿,一颗心骤然更软下去。 “梦里你应该不忙了吧?多陪我一会好不好?” “不是做梦,是我不好,”他低低道,“我不该这么晚才来看你。” 黎诺怔愣一会,慢慢歪头认真辨认。 她目光渐渐清明,有点呆呆地、眼睛都不眨地仰头望着傅沉欢。 “不是做梦?” “嗯。” 傅沉欢见她彻底醒了,怜惜更甚,“伤怎么样了?这几日有没有好好涂药,还很痛么?” “……很痛!”黎诺一下含了泪,撑着手坐起来,大颗的泪在眼眶中欲落未落格外委屈,“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来看我?我从醒来就一直在等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低下头,“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其实我应该知道,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足够强大,不需要我来保护。” “不是。当然不是。” 傅沉欢心如刀割——他自是明白,眼前姑娘说的“无论什么时候”是指他伤残前后。但因为顾虑他的心情,说的这般隐晦柔软。 她对他用的心思,实在可怜又可爱。 黎诺眼泪流下来,她立刻伸手抹掉,“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才来?” 傅沉欢轻声道:“对不住……” 他既打定主意不拖累她,怎敢出现在她面前乱她心神。 然而又实在高估自己,这几日辗转反侧,满腔折磨,不来看一眼始终无法放心。 他想着,他悄悄来,只看她无虞就走。 黎诺声音低落:“我知道我中了毒,应该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 “胡说,”傅沉欢轻斥一声,又无奈摇头低笑,“别胡思乱想,这话谁说的?太医?” 他温声道:“没有毒,放心吧,你不会有事。” 黎诺不解地看着他。 傅沉欢却不再说下去,拿出一方洁净手帕,“擦擦眼泪,别再哭了。” 黎诺没动,水汽氤氲的乌瞳就这样望着他,傅沉欢迟疑片刻,终究败下阵来。 他无奈至极,细心温柔地将黎诺满脸湿冷的泪擦去,动作轻的叫人觉得痒。 黎诺忽然抓住他袖口,“沉欢哥哥,其实我不是埋怨你不来探望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问问你,那日抱我走,腿上的伤要不要紧?” 傅沉欢动了动唇:“诺诺……” 他喃喃道,“你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 黎诺道:“我待你不好,我没能保护你不受伤害,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就算做了,也都帮不上忙,反而给你添麻烦。”她说的是真话。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听在傅沉欢耳中却是傻气,他抿唇微微笑了。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忍了又忍,终是没敢。 良久,他低声道:“诺诺,我从不愿惹你伤心,可我更怕你来日后悔。” 黎诺立刻道:“我绝不后悔。” 傅沉欢低笑,很温柔地看她,“诺诺,你碰一下我的腿。” 黎诺不明所以,顺着他指引,指尖轻轻碰到一点点衣料,那下面的薄铁坚硬冰凉。 他耐心教她,与她的热烈直白不同,他的感情像冰河下暗涌洋流,因深重而无声,“你看见了,我这一生,只能如此了。” “我没有健康的躯体,也未必能给你安稳的生活。你还小,才刚刚及笄,只因我几次胜战出了风头,才认识我。可还没有见过更多的人。” 黎诺摇头,急急道:“不是的,我真的喜欢你,你不信我么?” 傅沉欢柔声轻道:“我信的。” 他一生只这一次心动,如山如海,矢志不渝。 可他观之,她的热烈却像一阵疾来的风。如若有一日停歇厌倦,他不知该如何补偿她错付的时光。 “日后你自会知道,世间好男儿不胜枚举,你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后就会知道,比我强者何止千万。” “他们再好,也与我无关——” 黎诺毫不犹豫地直球:“我只要你!” 傅沉欢怔怔想,他还能怎么办呢。 黎诺往他那边蹭了一点,“沉欢哥哥,我不是孩子气的喜欢,我做事都是很认真的。你说的对,那年你从程溪之战凯旋归来,我正在城楼上看着你,那时我就喜欢你啦。我再也不会为另一个人这样了,我会一直这样待你,尽我所能保护你、让你开心。我永远都不会变的,直到我从这个世上消失的那一天。” “不许乱说话。”傅沉欢低声说。 她前面的话像裹了糖霜,甜的他满心无措;偏这最后一句,让他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黎诺笑盈盈的,微抿了唇看着他。 罢了。 终于,傅沉欢唤了声:“诺诺。” 黎诺眼睛一亮,他这句,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温柔,温柔的近乎虔诚。 “我知道,是我实在……对不住你。” 嗯?怎么又是这个发展? 黎诺刚有些雀跃的心微凉了凉,努力这么久,傅沉欢还是在说对不起啊。 而下一瞬,傅沉欢青松般的气息陡然围过来,他伸臂将她温柔揽在怀中。 他又道:“且让我自私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 辛苦等更,换榜了就早点发哈,以后晚7点见宝贝们 —— 第17章 噩梦初始 …… 梦境深沉,黑暗中的空间窄小又逼仄。 挥散不去的血腥气,令人几欲发疯的死亡寂静,他的手脚伸展不开,犹如困兽般被禁锢在这囹圄之中。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仿佛骨肉尽碎,鲜血流干,无边无际的寒冷笼罩全身。 忽然,头顶的铁板被掀开,刺骨的寒风席卷。 “像,真是像。就是他了。” 傅沉欢紧紧拧眉,无意识揪住胸口衣襟,沉重喘.息。 “打。” 身体仿佛被撕成碎片,无尽黑暗,透不出一丝光亮。铺天盖地的绝望中,倏然传来一道温暖熟悉的声音—— “沉欢哥哥……” “沉欢哥哥,我保护你。我永远都不会变的。” 傅沉欢额角湿冷,骤然睁开眼睛。 昏沉而模糊的梦境,让人头疼欲裂,他修长的手掌敷在额头上,喉结上下滚动。 又是这个梦。 近两日他一直在做类似的梦。不过清醒后,所有的光怪陆离都在加速退去,寥寥无几的碎片,记不清的细节。 最后,只剩下女孩娇柔软糯的承诺声。 傅沉欢手掌盖在眼睛上,想着依稀残留耳际的甜净嗓音,唇角悄然弯起。 到底没抗住她的温暖柔软,意志力在她面前,薄弱至此,终是忍不住顺从自己的心意。 承认了他的自私,还忍不住……抱了她。 他耳尖泛红,笑意更深。 外面天刚蒙蒙亮,傅沉欢放下手,默默起身去梳洗。 * 这一日,傅沉欢正式去安王府提亲。 满京哗然。 “少将军真不再想想吗?您怎么就——怎么就打算娶安王之女呢?”从傅沉欢回府,罗真这话已经问了第三遍了。 傅沉欢敛容:“罗叔不必再劝,我考虑的很清楚。” 他越过罗真,叫萧冲:“你拿着聘礼的礼单,去库房核对。” 台阶下立着的青年应了声是。 看他这副上心的样子,罗真觉得自己上火上的嘴都起泡了,“您……为什么偏偏是安王的女儿?安王和他的王妃是什么货色?若这是您的一步棋,倒也罢了,可我看着您实在真心。少将军,老奴确实无权过问您的婚姻大事,可是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 这话说的委实怪异,傅沉欢没什么反应,萧冲忍不住抿唇腼腆一笑。 罗真便骂:“你还能笑得出来?跟在少将军身边最多,锯嘴葫芦一样,有事怎么不说?” 萧冲立刻收敛,解释道:“没什么事。就算有,也是好事。罗大人不必如此着急,小郡主对将军很好的。” 傅沉欢默默听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侧过脸浅浅弯唇。 罗真快气死了:“你懂什么,她有多好?”他回过头,一脸痛心疾首,“少将军!就算那姑娘之前对你有诸多照顾,那也定然是她父王授意的啊!这不过是最劣等手段的美人计罢了,少将军如此聪慧,怎么能分不清呢?” 傅沉欢沉静道:“我断腿重伤,人人皆道我已行至末路,再无翻身之日。安王更欲将我踩进泥里,肆意羞辱。既如此,再派他的女儿施展美人计,所求为何?” 罗真被问住了。 顿了好一会儿:“他想做两手准备,万一你有东山再起那一日……”说一半自己也觉得说不通,这太矛盾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又何苦狠狠作贱他呢。 傅沉欢摇头:“安王没有那么高明的手段,诺诺她……待我真心,绝未受任何一人指使。” 最初那几日,他昏昏沉沉,别说为自己筹谋,就连清醒都费力。 那副模样,谁会觉得他还有利可图。 除了那傻姑娘,不怕辛苦,也不求回报,只是单纯的想对他好而已。 但凡有一点除此之外的私心,哪怕再细微,再不露声色,他也绝不可能看不出来。 萧冲跟着附和:“是啊罗大人,小郡主善良可爱,和将军很是般配。” 罗真白了他一眼,“是。你看谁都是好人。” “不是的,”萧冲道,“小郡主表里如一,背着少将军时,付出的更多。她和您想象中不一样,日后您便知道了。” 傅沉欢拧眉道:“诺诺还做了什么?你怎么没有禀报。” 萧冲愣一下,连忙请罪:“是属下失职,之前不知您的心意,所以未敢多嘴。嗯……将军,小郡主处境不好,给您用医寻药,起居饭食,样样都要费心,事情零碎,说来话长。” 傅沉欢道:“你先去办我交代的事,晚点细说给我听,不许遗漏。” 其实说到这里,罗真也知傅沉欢无可撼动,此事定然不可转圜。但仍忍不住叹息:“少将军既如此,老奴无法再劝,只是终究怕有后患。少将军不是也心有疑虑?这次暗杀……” 傅沉欢平静看他一眼,“安王是安王,诺诺是诺诺。” 罗真明知不该,却还是咬牙说了出来:“——可是他想要您死。” “他既容不下我,我亦不会再对他留有余地。” 罗真彻底愣住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傅沉欢口中听到如此狠辣的话。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的宽和淡泊模糊,竟显出带着冷意的锋芒来。 他叹口气,“您这又是何苦,这世间好姑娘这么多……” “好姑娘?”傅沉欢似乎耐心告罄,眉眼有些冷淡,“罗叔,不如你说上几个,我听听。” 罗真还真想了想,但最终,他一个也没数出来。 “下去吧。”傅沉欢摆摆手。 他看了眼天色,转身回屋换衣服。 这半日下来,左腿伤处早已红肿不堪,丝丝血迹渗透纱布。傅沉欢一言不发地重新包扎。 他看一眼立在手边的薄铁义肢,对于身体时刻的剧痛他已经习惯,可对这个要伴随一生物件,他始终心有抵触。 傅沉欢手上动作无意识加快,甚至不留情,仿佛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迅速换了衣衫,宽大的衣摆遮住所有残缺。 彼时萧冲回来,看见傅沉欢的打扮,微怔:“将军这是要进宫?” “嗯。” 萧冲微笑了下,继而有些忧虑:“您体内之毒,真的不请段大夫看看吗?” 傅沉欢道:“我有数,不必请他。” 又问:“那人抓到了?” 萧冲低头:“请将军责罚。属下大意,还没问出解药,那人自尽了。” 傅沉欢默了一会儿:“无妨。食骨金本就没有解药。” 他并未想过解药的事,对幕后主使也心里有数。 只是,那人伤了诺诺,他心中总是戾气难消。虽说就算到他手上,也是一死罢了。 萧冲低头道:“多谢将军不怪,只是食骨金这毒发作起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明白,”傅沉欢停了下,似赧然般声音转低,“……此事待我回来再说。再晚,我就要失约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情生意动 黎诺在宫里养伤,听来人禀报傅沉欢提亲的事后还愣了一会。 她不担心安王夫妇的反应——第一傅沉欢实力初显已锋芒不可挡,放低姿态提亲,只会被人暗暗戳脊梁骨,安王自乐得见;第二,傅沉欢为人滴水不漏,连寻个由头整治他都不容易,这些年皇上一直想在他身边安插个自己人,如果把安王之女放到傅沉欢身边,确实比利益捆绑的棋子更听话,用起来顺心顺手。如果能寻到机会安个罪名给他,或直接置于死地,对他们来说是不费力气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退一步讲若傅沉欢有一天真的造反成事,安王他们也指望靠这层关系,从傅沉欢的刀口下活下来。 虽说傅沉欢与他们之间算得上仇深似海,但这个事,横看竖看,对他们百利无一害,他们绝不是骨气硬到推掉送上门利益的人。 “就是有一点,”系统说,“皇上会不会答应,毕竟傅沉欢这般锐不可当,安王是皇亲国戚,他们两个结为亲家难道他不会害怕吗?” 黎诺看法不同:“傅沉欢上门提亲和安王主动结亲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无论安王心中有多少算盘,他肯定更盼望傅沉欢死。他死了,也就没有人有实力起兵造反,就不存在威胁了。更何况,他不会轻易放下杀子之仇。” “况且皇上明白,就算有一天傅沉欢真的造反了,那也绝不是为了扶安王上位而反的。” 系统:“有道理。看来这事稳了。” 黎诺懒懒嗯了一声。 她知道这事稳,但是没想到傅沉欢动作那么快,他真的像她判断的那样,对待感情认真而虔诚。 黎诺托着腮叹了口气。 又问道:“我让你跟监测部对接,结果怎么样了?傅沉欢是不是将我中的毒逼到自己体内了?他不会在他命定结局之前就毒发身亡吧。” 系统说:“是。但监测部说了,没有异常。傅沉欢完全控制得住。” “这是什么毒?”黎诺想了好一会儿,“他下手一回,为什么不用见血封喉的毒药?” 系统说:“安王那种人渣,哪会让傅沉欢见血封喉那么痛快,不想让他死那么便宜呗。” 这么说,这毒药更没那么简单:“所以到底是什么?” “短时间查不出来。那边说如果想知道,只能姐姐你在这亲自查。不过我觉得没必要,虽然傅沉欢中毒,但既然可控,就不用太在意。” “这个事……真是失误。没想到他会做到这种程度。”黎诺似乎并没太放心,揉揉头发,有点烦。 系统很乐观地劝:“没事的,真没事。当时情况那么紧急,你不能完全确定傅沉欢是否躲得开暗器,扑上去挡无可厚非。咱们都以为他帮你压住毒性就是了,没想到他这么傻,竟然会把毒全部收到自己身体里。不过真没什么的,管它什么毒呢,无非就是以后毒发时受点苦,遭点罪,傅沉欢压制得住,不会影响结局的。” 唉,它懂什么呀。 傅沉欢没中毒还好说,可现在他身体内有一道如此凶险的毒,万一她死后,他一个想不开任由毒发跟她殉情怎么办? 哪怕是一点可能性,也要杜绝才是。 她必须想个办法,确保他绝不会自尽。 显然这事系统提供不了什么好主意,黎诺自己也觉得脑子乱:“再说吧,这事肯定不能这么算了,我再想想。” 天色渐暗,夕阳渐渐西沉。 “小郡主,镇护将军到了。”一个宫人进来禀报。 黎诺眨眨眼,掀开被下床奔出去。 傅沉欢正往这边走,一袭玉白色长衫风华绝代,暮色中他眉目如画,几乎衬得山河黯然失色。 “沉欢哥哥!”黎诺察觉自己竟看呆一瞬,忙甩甩头,跑上去欢欢喜喜一把抱住傅沉欢手臂,仰头望他,“你真的来看我啦!” 如今傅沉欢松了口,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做了。 傅沉欢眉眼无奈,语气却温柔,“慢些,伤还未大好。” 黎诺乖乖收敛了些动作,看一眼傅沉欢的腿,小心扶着他,“知道啦。快进来,快坐下。”她挨着他坐下,连声问他:“沉欢哥哥你腿痛不痛,都是我不懂事,又害你走了这么长的路。昨天我不该说让你再来看我的。” 傅沉欢望着她那清澈眼底的满满疼惜,心底一动,柔声道:“不痛。” 他微启唇,想如她一般说出温暖关切的话,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只低声说:“这两日有好好喝药吗?” 黎诺笑盈盈的,活力满满:“有呀,我都好了。本来就是皮肉伤嘛,没什么事。” 傅沉欢不觉微笑。 “哎,你眉毛上落了一点灰,”黎诺边说抬手去拂,眼珠灵动一转,改为凑近轻轻吹去,“好啦,沉欢哥哥,你眉毛长的真漂亮。” 她真心赞叹,眼睛亮晶晶的。 傅沉欢身体有些僵硬,虽然这并不是黎诺第一次亲近自己,可到底是不同的。 他心中已认定,这是他的未婚妻了。 傅沉欢不由自主,慢慢试探握住黎诺温热的小手,心跳不由自主的怦然如鼓。 “呀,你的手怎么这样凉?”黎诺神色未变,甚至很自然地将他的大掌包裹在双手中,“倒春寒最冷了,你总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唉,日后只有我来费心啦。” 她说的煞有其事,笑眼弯弯,说不尽的娇憨灵动。 傅沉欢被她逗的忍不住牵唇一笑。 反应过来她的“日后”所谓何意,白净的的耳根微微泛红,这副模样竟添了几分少年气。 黎诺本望着他笑,忽然眨眨眼,凑近了几分,“沉欢哥哥,你眼下有些黑青,可是睡得不好么?我给你配些安神的药吧。” 傅沉欢温声道:“不打紧。” 黎诺嗔他,“不许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打紧。是不是伤口痛夜里才睡不好觉?” “不是。” “不许闷着,一定要与我说,真不是吗?” 傅沉欢无奈低笑,“真的不是,傻姑娘。”他未意识言语宠溺,“只是近两日频发噩梦,醒的早些。” “噩梦……什么梦?”黎诺呆了一下,立刻急急问道,“你做了什么噩梦?” 见她神色惶急,傅沉欢忍不住微笑道:“无碍的,一个梦罢了,我又不是玉瓷做的,哪有那么脆弱。” 黎诺压下心中隐隐不安,双手捧着他的脸,“我不管,你比玉瓷金贵多啦,你告诉我到底做了什么梦?” 傅沉欢心软的一塌糊涂,他不过随口一说,她竟也这般认真。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黎诺的脸颊。 那触感极是柔软,傅沉欢后知后觉面上一烫,收手微微搓了下手指。 他无奈道:“有些记不清了,约莫是个很黑的地方,空间狭小,倒也不是什么可怕景象。” “不要紧的。别担心。”傅沉欢嗓音极温柔,他才发现,原来情动竟是心尖钝痛的滋味。 很黑。 空间狭小。 黎诺一颗心彻底沉下去,脸色微微发白。 她一下子沉默,似有心事,傅沉欢瞧得分明,“诺诺,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其他事?” 她的样子,似乎不仅仅因为他被噩梦所扰才这般,她看起来有些紧张。 黎诺暗暗稳定心神,压下脑中千头万绪。 摸着傅沉欢筋络分明的手背,有了主意。 她低声道:“沉欢哥哥,你骗我。” “我刚才无意摸到你的腕脉,”黎诺抬眼,明明心疼又不忍心真的责备,“你脉象沉涩,是中毒迹象,你骗了我对不对?是不是那天你把我身体里的毒引到自己体内了?” 傅沉欢一怔,轻轻收回手。 他却是疏忽了,也未想到诺诺医术这般精湛,竟然察觉的到被他体内沉疴的毒。 他不该去握她手的,这下倒让她担心了。 “我……”傅沉欢想了下,温声解释,“诺诺,你并无内力,绝不可承受此毒,但对我来说却并不凶险,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将它化去。” 黎诺愧疚极了,“……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她比他矮上许多,低头说话时便只能看见她乌黑可爱的发髻,傅沉欢微微弯腰,这个角度他眼睛极明亮,“怎么能是连累,分明是你舍命救我……” 他说不下去,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她这般待他了。 黎诺还是惭愧,轻声道:“沉欢哥哥,我是不是太勉强你了?我怕我的付出对你来说是负担……你应该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相守一生才对……” 傅沉欢道:“你怎么知道,那人便不是你呢?” 黎诺愣了下,抬眸撞入傅沉欢温柔明亮的双眸。 傅沉欢与她对视片刻,终是在她澄澈至极的隐隐欢喜中败下阵来。 微红了耳根,侧过脸去。 黎诺问:“真的?你——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抛开别的不说,这个问题她是真的有点好奇。 傅沉欢眼睫微颤,无声看了她一眼。 黎诺暗暗失笑:傅沉欢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他的名号镇山河,制外敌,在感情面前,竟然这么容易害羞。 “好啦,我不问了,你和我心意相同我就很欢喜啦。现下重要的不是这个,” 黎诺轻轻捏住傅沉欢袖口,细白手指再一次搭在他腕脉上,“沉欢哥哥,给我点时间,我帮你解毒。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默默化解那么辛苦。” 傅沉欢未说任何多余言语,只摸了下她细碎的额发,“好。谢谢诺诺。” “不许道谢,我承诺要一直护着你的。” 傅沉欢微微笑了,他眉目温和细致,屈指轻轻蹭了下她鼻尖。 落日薄辉映照在窗棂上,挺拔清隽的男子和娇柔少女相对站立,无端缱绻,满室温柔。 傅沉欢看眼窗外,“诺诺,今日天色已晚,你还养伤该早些休息。”他微微弯腰,声线清浅温柔,“我明日再来看你。” “不要,你别来了。” 黎诺忙摇头:“你也还在养伤呢,我不想你走太多路。” 看傅沉欢微微动唇,不用说她也知道他肯定又要说没关系,黎诺抢先道: “沉欢哥哥,我们来日方长,对不对?” 她弯着笑眼哄他,“你听话。” 傅沉欢没立刻说话,片刻后,他低声问,“诺诺,我可以……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他声音越来越低,待说完后白皙脸颊已经染了薄红。 黎诺忍不住笑,轻轻张开手臂:“呐。” 傅沉欢不觉浅浅弯唇。 上前一步,珍重地揽住她,仿佛圈揽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 他旁的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抱着。时间一久,黎诺竟开始觉得有些超脱自己掌控的别扭紧张来。 这种紧张似乎不可以被识别,因为一旦自己察觉,它就会欺负人般愈发蔓延。 黎诺暗暗咽了咽口水,男子气息如雪松般清冷好闻,却也沉厚陌生。被他抱住,仿佛被封在无处可避的空间,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她从未和男子这般亲近过,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脸也越来越红。 她太高估自己了,平常撩拨的话张口就来,勾人技巧也烂熟于心——那都是课上教过的。可是现在……现在…… 黎诺觉得自己越来越热,真的受不了了:“你你你……你还没好么……” 却听头顶傅沉欢低笑一声。 下一刻,他放开手。 黎诺的目光哪都敢放,就是不敢像之前一样大胆直白放在傅沉欢身上。 她双手捂脸,欲盖弥彰地扇风:“天气热……哈哈……” 傅沉欢满是笑意的眼眸清亮,比方才更加动人。 侧头看她,没忍住,轻轻捏了她微红的脸颊一把。 黎诺下意识揉揉。 傅沉欢低眉一笑,诺诺,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 她在他面前,实则甚少害羞。除去初相见时的羞涩,此后的告白都是坦率至极。 这让他一度觉得,她年纪小,尚不知事而不懂情爱,心中对未来总隐隐不安。 而此刻,她这样娇美动人的害羞,让他怜爱之余,更添安心——原来这个大胆的小姑娘也会不知所措。 …… 傅沉欢走后,黎诺发了一会呆。 但也不过片刻,系统上线提醒:“姐姐,傅沉欢频发噩梦的事你怎么看?” 黎诺慢慢回神:“……这个剧情竟然提前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他的诺诺 一人一系统共同沉默片刻。 很快,系统语气严肃:“原着中,傅沉欢因为积郁过度才会如此。现在他体内有一道毒,也许,制衡了他身体中——那道原本的毒。” 它分析的有理,也应该是唯一解释。 黎诺接道:“所以他才连夜噩梦……梦见从前。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征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起那些被压制住的记忆。” 她低头想了一会,“不行。” “要么想办法再行压制;要么,我就只能修整计划,这个剧情和死遁关联太大,如果傅沉欢就要想起来了……我最好提前死,死在他恢复记忆之前,才能将我的付出发挥出最大价值。” 系统直接否决第一条:“压制是不可能了。短时间,我们搞不来一模一样的毒。” 黎诺明白。况且傅沉欢何等敏锐,下毒很难行得通:“你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现在时间紧迫起来了,但好在,傅沉欢动了真心,黑化值比起之前要好推的多。” 正讨论着,忽听外边传来一些细小响动。 这里偏远,一般不会有人晚上过来,黎诺心下疑惑,出门去看。 外面居然站着个干干瘦瘦的小孩子。 豆芽菜似的,衣服空空荡荡,脸也脏兮兮的。见到有人出门,挪动了下腿似乎想跑。 黎诺哎一声:“你是哪个宫里的?” 见他手足无措,像遇到危险的小兽一般防备,黎诺蹲下来扬起一个笑脸,“别怕,你要是犯错了或迷路了就告诉我,我帮你呀。” 她笑起来娇美可爱,蹲着与他视线齐平,亲切温柔的让人忍不住放下警惕。 小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有探寻,犹豫了会儿,试探低声道:“姐姐,你别告诉旁人我跑出来,好么?” 黎诺连他是哪个宫的都不知道,失笑竖手指发誓:“我谁也不告诉。” “今天……不打我……行吗?” “我干嘛打你呀?不会不会。” 黎诺招呼他,“别怕,过来嘛,我领你玩。” 小孩惊疑不定,犹豫很久,试着说:“姐姐,请问你能、能给我点吃的吗?” 黎诺笑吟吟招手:“可以呀,快进来。” 她别的没有,吃的管够。将屋中的糕点都摆在桌上,招呼小孩过来吃。 这孩子一看就是饿得狠了,看黎诺好说话,吃食也无异样,终于不再矜持,狼吞虎咽:“谢谢、谢谢姐姐。” “嗯,慢点吃。” 黎诺打量小孩,他身量未开,眉眼细看倒算精致,衣服破旧得很,缝补的歪歪扭扭。 看着看着,她脑中浮现了一个莫名猜测。 “你叫什么名字?”黎诺柔声问。 “黎……黎玄景。” 黎诺微微挑眉,系统更是忍不住在她脑中大叫了一声:“男主啊!” 她猜的果然没错,真的是男主。这个日后励精图治,挥写雄图霸业的至尊帝王,此刻竟然是这副模样。 无论如何,他与她的任务毫无交集,黎诺生来最喜欢小孩子,看到这样可怜巴巴的小孩子,更是一边怜惜一边想逗他。 黎诺微笑道:“原来你就是皇伯的第十四子,我听过的。小花猫,我是你安王叔的女儿黎诺,你确实该唤我姐姐。” 黎玄景愣了一会儿,小声唤道:“诺诺姐姐。” “真乖,快吃吧,”黎诺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你若是喜欢,以后就天天来这里吃。” 黎玄景呆呆摸了下黎诺掐过的地方,和每次被掐不一样,那是一种宠溺的力道。 他目光困惑,低声说,“姐姐,你不嫌弃我吗?宫里……人人都说我是灾星。” 黎诺便揉了下他脑袋:“当然不嫌弃啊,才不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呢。待会儿姐姐带你洗脸,明日你若还想来,便把衣服一起带来,我帮你洗呀。” 黎玄景迷茫地低下头,半晌轻声道:“谢谢姐姐。” 他在黎诺温柔的目光下又安心吃了些,等吃完后,迟疑片刻:“姐姐,方才我过来时看到你院子后边的晚香玉开了,我可以折一枝回去吗?今日是我母妃的生辰,她生前……最喜欢漂亮的花。” 小孩乖的可爱,黎诺笑容愈深:“好,我陪你去。” 黎玄景所说的院子后边不是这庭院之后,一直向北走了一段路,才到那片花林。 黎诺帮他折了花枝,他腼腆地笑正要接过,忽然目光微闪,一下子变得警觉。 一手拉着黎诺到树后:“姐姐别出声,有人来了。” 黎诺刚想说不必躲,但转念想:小皇子男主从小吃了很多苦,在他心中,见人多半等于受辱。再说,她也懒得打交道,躲在这待会儿也好。 远处,絮絮交谈声模糊传来: “斜寒,那傅沉欢对安王幼女,确是真心么?”女子声线冷淡,“那可是安王。” “殿下不必疑虑,千真万确。傅沉欢用情极深。” “傅沉欢……居然是个情种。但本宫不明白,他怎会倾心黎诺那平平无奇的小丫头,既无心机,兼又性子绵软,除了相貌倒堪称国色,其他不过泯然众人。” 应斜寒沉吟:“当日臣奉旨接傅沉欢出安王府,正撞见安王的二公子发疯,竟欲鞭打他。当时黎诺不顾一切以身相护,那下若打中,只怕她半条命都没了。想来,他二人是以心换心。” 黎姮笑了声:“难得。世间自是有情痴。” “很好,傅沉欢是个难拿捏的角色。现下,他有此软肋,我们何不加以利用……” 他们二人脚步未停,所以黎诺只听清楚一小段。 不过幸运的是,她听到了极为关键的一句。 黎姮野心勃勃,虽然在原着中是男人们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她的手腕也远比皇上安王之流要厉害的多。 几乎转念一想,黎诺便明白他们在密谋什么: 黎姮想登上至尊之位,光靠自己是不行的。她豢养私兵,但就算兵力拼的过宫城禁卫军,也摸不准傅沉欢——若他选择护卫朝廷,以清君侧之名将她拿下她绝无反抗之力。 但若先与傅沉欢硬拼,更是以卵击石。 所以,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想逼迫傅沉欢先行起兵造反,静待时机,坐收渔翁之利。不过胃口再大,摆布不了傅沉欢也是无可奈何。 好在此刻,他们摸到了连着傅沉欢心脏的这根肋骨。 黎诺心道:“他们想利用我来激荡傅沉欢滔天恨意,促使他倒戈宫城,倒是和我的任务不谋而合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来算计皇上杀了她。 “姐姐,方才那两人言语中似乎提到了你的名字,”黎玄景轻轻扯黎诺衣角,皱着眉说,“我总觉得他们说的不是好话。” 黎诺刚才想的出神,听见黎玄景的声音便安抚一笑:“不怕的。” “他们都是坏人,”他说,“只有姐姐是好人。” 黎诺好奇:“你怎么这么肯定啊?万一我是比他们隐藏的更深的坏人呢?” 黎玄景毫不犹豫摇头:“不是的,姐姐眼神和别人不一样,我就是知道。” 又问:“姐姐,他们是不是要害你?” 黎诺看着他——这个在未来剧情中,断送傅沉欢性命的人。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貌似很喜欢自己。她的任务管不了太长久,但力所能及时也该尽量扶正剧情。 黎诺慢慢蹲在黎玄景身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扬起笑脸望着他。 她告诉他,就像说一个不必怀疑的事实:“没有人能害姐姐,因为我的未婚夫是镇护将军傅沉欢,他是夏朝最厉害的人。你放心,沉欢哥哥会永远保护姐姐平安。有他在,姐姐绝不会有事的。” 黎玄景想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 接下来,黎玄景日日都往这跑,他来的勤,连傅沉欢都见过几次——虽然黎诺叮嘱过他,但他基本还是每日都抽时间看她。 就是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天生仇敌,总有些微妙,见过多面也一直十分疏远。 这天傅沉欢过来,进门后照常问了黎诺的伤势后,又状似随意道:“今日十四皇子没过来?” 黎诺有些惊讶的笑道:“沉欢哥哥,你居然会主动问起玄景,他刚走。” 傅沉欢垂眸抿唇。 半晌后说:“诺诺,你的伤已经大好,在宫中住着终究不便,可想过何时出宫?” 这是他第一次提要求,提的也模棱两可,听起来,还是要遵从她的意愿。 前后一联想,黎诺揶揄道:“怎么啦?沉欢哥哥你该不会吃玄景的醋吧?” 看她纯澈娇憨的眼神,傅沉欢忍不住笑,曲起食指轻轻敲了下她额头:“自然不是,想哪去了。” 虽然十四皇子会分去她一半注意力,自己的确会遭些冷落。但他的心神全放在她身上,只要看见她欢喜快乐,哪怕只坐在一旁静静看她同小孩玩闹,他也觉得喜悦安慰。 他只是不愿她与这宫城之中的人有太多牵绊。这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早就腐朽不堪。 他只怕,她与这里的人生出感情,来日世事易变,或许会让她伤心。 傅沉欢心念几转,最后温声道:“罢了,你既喜欢十四皇子,日后我会上心照看他。” 黎诺眉眼弯弯,想了想又道:“沉欢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待玄景好吗?” 傅沉欢声音温柔:“你很喜欢小孩子。”他看得出来。 “唔……确实是,但是还有一个原因。”黎诺柔声道,“玄景七岁,沉欢哥哥你当年来我家时也是七岁。我有时想,如果可以去到你七岁那年就好了,我就可以照顾小时候的你,我一定比对待玄景还要细心的保护你,不让你受那么多委屈。” 夕阳余晖中,黎诺眸光温柔明亮。 傅沉欢望着那乌瞳中自己的倒影,竟觉眼眶酸涩,满心爱念几乎就要澎湃奔涌。 黎诺小声说:“沉欢哥哥,我是很喜欢玄景……可我最喜欢的人只有你啊。” 傅沉欢默然倾听,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将黎诺揽在怀中——自从第一次问过后,他现在算是越来越熟练了。 他既爱且怜,声音低低:“诺诺。” 她的名字唤来唇齿缱绻,每每念来心中爱念便深重一分。 傅沉欢小心收紧手臂,低笑道:“诺诺,你真是我见过,最坦率的人了。” 黎诺抬头,有点不安地问:“沉欢哥哥,我是不是不够矜持?” “不会。你这样便是最好。” 黎诺果然丢开仅存的矜持,笑眼弯弯地回抱住他劲窄的腰。 傅沉欢弯唇微笑,下巴慢慢抵在姑娘毛茸茸的发顶上。 他的诺诺。 如果没有诺诺,上天确实亏欠他傅沉欢太多。 好在有她。 她给予的温暖,足矣将曾经的苦难尽数填平,所有的不公也得到补偿。他可以想象,今后的日子,他却是比任何人都欢喜快乐。 作者有话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嘤嘤嘤,沉欢哥哥多吃点苦,以后会快乐的(狗头.jpg) ———— 第20章 毒辣算计 黎诺又在宫中呆了三日。 这三天基本都在操心黎玄景,虽然这小孩和任务关系不大,但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自己也算站在他这边。看他可怜兮兮的心中忍不住记挂,所以离宫前为他打点一番。 她是个不受宠的郡主,能做的事有限,但宫里还是有一些老实的人,实打实的好处拿到手,他们倒也能对这个被厌弃的小皇子稍微上点心。 本来这些事都是背着黎玄景做的,没想到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却细腻,回家这天他悄悄跑来见她,一双大眼睛琉璃似的,含着不舍嗫嚅半天。 黎诺以为他想感谢自己,正打算笑着哄几句,却见他低头落寞道:“诺诺姐姐,你要小心些。” 这打哪说起?黎诺蹲下来与他平视:“怎么啦玄景,要我小心什么?” “我……我就是放心不下,总之就是谨慎些。那日在花林中路过的两人心怀不轨,这宫中也都人心叵测。究其根本……” 黎玄景抿唇,“姐姐,我说这话,你不要生我气。究其根本是因为傅将军与安王府定了亲。他在北疆的动作令人忌惮,他这个人,也是京都敏.感的焦点。你若站在他身边,自然会承受更多的目光。” 黎诺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又无人细心教导,竟然有这么通透的心思。愣了一会儿,伸手捏捏他的脸蛋,“真是鬼灵精,别操心啦,像小老头一样。姐姐不是跟你说过傅将军会护我平安周全的么?” 她偏头想了想,笑道:“你也看见了,傅沉欢哥哥常常来看我,对我很好,是不是?” 黎玄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更低。 “诺诺姐姐,如果说最要小心的人是谁,我觉得便是傅将军。我不相信他。” 他凝声道:“我探听到一些陈年密事。这些事在他成为大将军之后,几乎无人再提及了。当年傅家的龙城军在北疆血战力竭,满族皆覆,只剩他一人寄养在王府。人前他是忠烈之后,金尊玉贵,可是人后……” “不知姐姐晓不晓得傅老将军年轻时和安王叔两人华远府之辱?王叔丢了好大的面子,如何不对傅家怀恨在心。傅家的孩子交给他抚养,是皇上欲让他好好对待,修修他的声名。可是人后,他却极尽残忍地虐待这个傅氏遗孤,傅沉欢第一年到府时几乎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几次差点挺不下来。这情况第二年后才有所好转……姐姐,你那时还并未出生,这些事情,你可知晓?” 黎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玄景,这些事情你怎么打听到的?” 黎玄景看着她:“诺诺姐姐,你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这倒不是,怎么可能不相信,他说的全部是事实。 可是他一个在冷宫出生的皇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能将这秘辛打听的清楚明白还不叫人察觉,实在令人震惊。 黎诺温柔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我信。玄景,你担心沉欢哥哥与我成婚别有目的?” 黎玄景轻轻点头。 若是他,绝不会娶欺辱践踏自己人家的女儿,就算娶,也必有另谋。他绝不会真心待对方。 但这人换了他的姐姐,就是不行。 “你想多啦,”黎诺双手一起揉揉他小脸,“沉欢哥哥他……恩怨分明。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才要成亲的。你看见他好几次,他性格很好,温和宽容,你知道的对不对?” 黎玄景看黎诺认真的模样,怕再说下去惹她难过,终于说:“好吧,诺诺姐姐,或许你们之间有许多事我不了解,但愿只是我想的太复杂。” …… 再次回到安王府,黎诺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现在是傅沉欢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不仅安王妃母女没再找她的麻烦,就连底下伺候的人都尽心卖力了些。 傍晚,黎诺用过膳,外边来人传应斜寒来访。 他居然会来专门拜访她?黎诺觉得挺神奇:自从应斜寒出现后,她分出一点心神关注了下,他那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虽然套路有点卑劣,但是确实并未越界。他从不与任何一个贵女走的太近,这会儿前来拜访她,倒是奇怪。 “诺诺。”应斜寒看见她,自来熟叫的亲切。 黎诺微笑行礼:“见过应大人。” 应斜寒眉目舒展:“我叫你诺诺,你却叫我应大人,我们幼时可没这么生疏。不必拘礼,还像以前一样唤我表哥便可。” 黎诺乖乖改口:“应表哥今日来有何事?” “来看看你。伤势可好些了?前几日公务繁忙,昨日进宫才知你回家了。” 他会有这么闲吗?黎诺想起那日花林中听到的,不由又打起几分精神:“多谢应表哥记挂,我不过一点皮肉之伤,早就没事了。” “嗯,那就好,”应斜寒眼眸上下一打量,微笑道,“看气色是还不错。诺诺,我们上次见的匆忙,我又有公务在身,连个见面礼也没给你带,这回补上。”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递过来。 是一只工艺繁琐的银镯,花纹繁复,打造的极其精巧,其中一颗红宝石镶嵌其中,夺目璀璨中更添雍容贵气。 精致而贵重,她刚定亲,收其他男子的礼物有些不大好,黎诺正思考着拒绝,应斜寒又说,“诺诺,你只安心拿着便是。你母亲是我表姑母,我从小也得她许多照拂,当年她病重,还曾嘱咐我照看你的。我做兄长的不过送你个小玩意儿罢了,日后你出嫁,我还要多多添妆,难道你也不收吗?” 他微笑着将镯子给黎诺带上:“拿着吧,外表倒不是很重要,只是这镯子内含机关,必要时可做防身用。若遇到危险,只需按住这红宝石,便有毒针从这小孔射出。” 这一段话,黎诺只注意到两个字。 危险。 如果她没有提前知道剧情,那么应斜寒的所作所为不会叫人多想。但站在此刻角度来看,他这个举动,有些耐人寻味。 怎样能把她和皇上一同算计进去……这危险,大约会发生在宫里。 “你好好戴着,不要摘下。”正想着,应斜寒又嘱咐一遍。 黎诺面上只做懵懂:“好,多谢应表哥费心,我……” “郡主……傅将军到了。”黎诺才说一半,她的婢女忽然提醒。 黎诺回头看。傅沉欢就站在门口,看样子刚刚才到,但是她和应斜寒说的话,他应该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黎诺迅速回想了下——她很守礼,应斜寒也不出格,对话没什么问题。 “沉欢哥哥,”黎诺第一时间跑到傅沉欢身侧,“快进来,到屋里坐。” 应斜寒摇头失笑,故作伤心道:“果然,同人不同命,我怎么没有到屋里坐着说话的待遇?” 他玩笑后,对傅沉欢拱了拱手,“傅将军。” 傅沉欢颔首:“应大人。” 应斜寒笑道:“你们慢慢说话吧,我还有其他事,便先告辞了。” 他倒挺知趣的,黎诺犹豫了下,只把他送到院门口。 跑回来看,傅沉欢竟还在原地站着,一动也未动。 黎诺记挂他的腿——别人也就算了,站着坐着无所谓。他可不是别人。 “沉欢哥哥,你怎么没进去坐?快进来,坐下说话。”黎诺指尖轻挽傅沉欢臂弯,将他往屋里带。 傅沉欢手臂有些许僵硬,但还是乖乖跟她走了。 他努力让左腿穿戴的薄铁接触地面时,尽可能发出最细微的动静。 “沉欢哥哥,你来的正好,我昨日配好一副药,早上便让他们煎着,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好了,你去那边坐下,我再给你搭下脉。” 傅沉欢看过来一眼,没说话。 “沉欢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啦?”黎诺侧过头带着笑意看他,却见他垂眸,目光落在她手腕处。 这是……吃醋?黎诺又飞速回想一遍刚才对话,没问题啊……他们不熟,就是平常普通不过的表兄妹而已啊。 她不知自己回想时神色流露出些许茫然不安,傅沉欢却看得分明。心底那点莫名闷痛压下去后,又浮出几分自责来。 应斜寒站在她身侧的画面固然令他有些郁然,辞别时意气风发的脚步更让他自惭形秽,他断腿后,不欲让旁人看出自己残缺,步伐较之从前缓慢许多,再也无法走的那般潇洒。 是他的心太细了。傅沉欢黯然惭愧,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怎能倒惹了她不安。 思及此,傅沉欢柔声道:“抱歉,是我走神了。” 黎诺不想和傅沉欢生出一丝一毫的嫌隙,没让他轻易揭过去:“说什么抱歉,你是不是有些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吗?”她举起手,精巧的银镯坠在她细腕上,她翘起唇角,“沉欢哥哥,你不喜欢的话,我不带就是了嘛。” 她笑着哄他,作势要摘。 “别,”傅沉欢轻轻制止她,“你喜欢就带着,不必顾及我。”他无处不纵她,怎会计较一件小小首饰。 “那怎么行?它哪有你重要?”黎诺笑眼弯弯地凑近些,“我喜欢它做什么?你知道的,我喜欢的只有你呀。” 傅沉欢微微侧过脸,不着痕迹深呼吸,到底忍不住悄然翘起唇角。 无论多少次,他都招架不住她的直白坦率。 “我有这么重要?”傅沉欢低声问。 黎诺忙不迭点头,“嗯嗯嗯!” 他眉眼笑意加深,犹豫一下,轻声道:“我确实没有这般精巧的心思,是我不好,”他试探道出自己心意,“回去后,给你做一个更好的,你……便将它换下来,好么?” 他方才听了,毒针机关固然有杀伤力,可是若角度不对,也可能伤到自己。若他构思,必定做的比这个周全。 “当然好啊!”黎诺一下抱住傅沉欢手臂,毫不吝啬夸赞,“沉欢哥哥果然最厉害!什么都会!” 望着她娇美动人的笑颜,傅沉欢伸手修长的食指在她鼻尖轻蹭了下。 “对了,你最近睡得可好?” “还好。” 黎诺追问:“我给你的安神药,你喝的惯吗?没有做噩梦了吗?” 傅沉欢的停顿几不可察:“……嗯。” 懂了。 毒性相冲不可逆转,大抵没用。黎诺的心慢慢沉下去。 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扬起笑脸,趁热打铁,将隐秘的心思悄然渗入话语中:“你要送我礼物,那我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嗯……初九百花宴,我们都在宫里,到时候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傅沉欢眸光温柔至极,“好。” 四月初九,百花盛宴。 黎诺自己留扆崋了心,也和系统再三确认,安王夫妇的确歇了再次暗杀的心思——其实她也好奇,傅沉欢提亲时究竟与安王说了什么,竟能将他治得如此服帖。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且不说傅沉欢心思手腕比安王高出几何,就安王自己也只是个欺软怕硬,软弱无能之辈,拿捏他并非难事。 既然没人捣乱,黎诺稍做准备去赴宴了。 这夜宴是开国圣祖流传下的规矩,季春祭花神,场面盛大恢宏。黎诺与傅沉欢有约定,白天跟了一圈,干脆没去晚上的宫夜宴,在自己房在房间内换了身衣服,稍作打扮。 她想着,傅沉欢一向不喜欢这样场合,大抵也不会去,不如早些赴约见面,还能多说一会儿话。 最重要的是,若有什么针对于她的算计,须得让傅沉欢瞧个真切。 隐隐听到那边歌舞乐声不绝如缕,黎诺摸了摸手腕上精巧的银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外走—— 突然“咣当”一声,房间门被人从外边暴力推开了。 一阵寒风伴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门外站了一男子,高大结实,一双浓眉下眼眸如鹰隼,扯松散衣襟,带着一抹玩味的笑走进来。 黎诺几乎心脏停跳一瞬,一阵坏到极点的预感涌上:“太……太子殿下……”穿书以来,她和太子并无交集,了解仅限于书中人设——残忍暴虐,荒淫无道,好色成性。 他满身酒气,但目光并无醉意看上去还算清醒。但这种清醒,也让此刻境地变得更加毛骨悚然。 “玉臻说的真不错啊……本宫原来却忽略了,诺诺什么时候出落成了这般绝色?好妹妹,傅沉欢那残废有什么好,让太子哥哥好好疼你……” 变故来的太快,黎诺骇然后退:“太子殿下!我是你的堂妹!你不能——” 这是谁的主意?应斜寒、黎姮……他们竟然能算计得动太子来侮辱她! 她想了许多可能性,这最坏、最下作、最不可思议的方向也曾考虑过一下,却天真的认为不会如此——他们欲让傅沉欢仇恨皇族,该由皇族之人亲自作恶才行,可她本就是皇族之女,此路不通。 谁知道,一国太子,竟可以荒唐至此! 电光石火间太子欺身上前,笑的邪肆,“堂妹又如何?便当是情趣了。不知道傅沉欢日后捡本宫穿过的破鞋,会是何等心情。” 黎诺真的害怕了,刚摸上银镯上的红宝石就被太子抓住双腕,她下意识呼救:“沉……” 男女力量差距悬殊,太子一手捂住黎诺的嘴,拧着她的手腕将她按在梳妆台上。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最后一刀 太子盯着黎诺纯净灵动的一张小脸,满身火都往下冒,挂着抹笑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 今日他与几位弟弟坐在一起,不知谁怎么提起了傅沉欢,顿时气氛微妙,太子一直觉得父皇被傅沉欢死死掣制极为丢脸,当即沉下面色:“提那乱臣贼子作甚?是这几个美人还不够让你们闭嘴的?傅家命硬的贱种说了脏嘴,倒不如品评品评本宫这几个新得的美人。” 众人哄笑。人群中不知哪个说了句:“比起玉臻小妹差得远了。” “谁?”太子回头,这一眼正看见黎玉臻,便问道:“这些美人竟没一个比过你小妹?是哪个?婉儿?还是婧儿?呵……儿时不觉,她们俩还能出落出什么好颜色了。” 黎玉臻阴郁道:“若真要论,确实没人比过幼妹半分。我那小妹仙姿玉貌,只可惜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蠢货。” “哦,她啊,和傅沉欢定亲那个,”太子把玩一会手边的琉璃盏,“当真如此绝色么?那配傅沉欢这个残废不是可惜了。他可是被畜生咬过的,谁知道那还能不能用了哈哈哈……” 在众人大笑声中,太子琢磨:不如本宫先帮他尝尝滋味。本宫太子之尊,这是给他脸面。傅沉欢若是心有不快大概也只能忍忍了,难道他还能率龙州军冲进宫,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头上这顶绿帽子? 此刻,太子愉悦之余更觉刺激——傅沉欢的未婚妻,又是和自己留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正在他的桎梏下吓白了一张小脸,哭的好不可怜。 黎诺从未经历如此恐怖的事,动不得喊不出,挣扎间她听见衣领“撕拉”一声,顿时彻底崩溃,在脑中拼命尖叫:“小石!让我下线!快!快点!我终止任务!” “姐姐你别急!我现在就申——” 忽然“砰”地一声,系统随之顿住。 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毛骨悚然的触碰也停止了,只剩彻骨冰凉。 但寒冷也不过是一瞬,下一刻黎诺身体一轻,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中。 “诺诺,诺诺,”他在耳边低语,声线微颤,“不怕了……” 仿佛这里有令人安心的旋涡,黎诺浑身紧绷的弦尽数松下,吓坏了的她像忘记这是谁、这是哪一般,抱着傅沉欢脖颈,躲进他怀中嚎啕大哭。 傅沉欢那般刚硬心性,都被她惹红了眼眶,下意识轻轻拍她瘦弱的背脊。 黎诺惊魂未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谢……谢谢你……对不起……对不起……” 她含着哭腔,语无伦次,止不住发抖。 傅沉欢拧眉,无声揽紧怀中姑娘。 “没事了,没事了,”感受她的眼泪顺着脖颈流入衣领里,那滚烫带着灼人的温度,将他心烧出一个窟窿,“不要怕,我在。” 他虽说这样说,可双手发抖,似乎比她更抑不住惊惧。 黎诺缩在他怀里,流着泪喃喃:“你怎么会来?” “想早些见你,便寻来了。还好……”他低声,未竟之语封缄在喉头。 黎诺越发低头,被他如此温柔地哄着,她惊慌的心慢慢平静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连他眼睛都不敢看的羞惭,“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傅沉欢却会错意。他细致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心如刀绞:“不要这样讲。” 她小脸惨白,泪眸仍有余悸的模样落令他痛彻心扉,仿佛一把钢针狠狠扎在心尖。 将她拢进自己的披风,声音低的犹如气音:“我的诺诺便是最好。”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偏过头,看向角落昏迷的人。 漆黑的眼眸似无星无月的夜空,那眸心却渗出一点点血色来。 只一眼,心中的暴戾几成冲天之势。 傅沉欢摸上腰间长匕刀柄。 “沉欢哥哥!你别——”黎诺看见傅沉欢动作,更回神几分,“他是太子啊!别把自己搭进去,你不能、你不能杀他……” 他是太子。 是黎氏皇族,是太祖父训诫傅家世世代代忠诚守护的人。 傅沉欢手背青筋凸起,骨节用力泛白。 黎诺怯怯看他神色,又低头:“对不起……” 话音刚落,傅沉欢气息忽近。 黎诺只来得及抬眸,他珍重疼惜的吻已落在她额角。 没有任何□□,只轻柔地碰了碰,纯净的近乎安抚。 “别再说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沉欢哥哥没有保护好你,”他低声,“诺诺,我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他紧紧抱起她,有力的手臂横在身前护住她细瘦身躯。漠然无声地看了眼昏迷的太子,跨步向外走去。 金属触在地面的声音轻响提醒了黎诺,傅沉欢却连眉目都未动一下。 黎诺忙道:“你放我下来,你抱着我会腿疼。” 而傅沉欢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无声回答。 黎诺定一定神,终于轻轻道,“我们不要去找皇上讨公道,我没什么,我怕他们以我来辱你……太子酒醒知道理亏,也不会多说的,这事揭过好么沉欢哥哥……” 傅沉欢望着她。 黎诺长卷的眼睫微颤,那一瞬,她似乎触碰到他心底浩淼深沉的爱念。 他说:“我本也没想向皇上,来讨公道。” 是夜,暴雨倾盆。 傅沉欢在家祠跪了整整一晚。 左腿下的衣料早已濡湿,地上沁出血迹斑斑,他却一动未动,仿佛一座沉默的英俊石像。 他亲手给满堂排位上的三炷香,最后一柱也燃到了尽头。 那点火星光亮,在他太祖父的牌位前,彻底熄灭。 …… 清晨,傅沉欢从祠堂出来,罗真已经在外等了许久:“少将军您——您可算是出来了……以后可不能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 “嗯,”傅沉欢低低道,“罗叔有何事?” “东边急报,北漠出兵突兰草原。他们是从东侧胡丹小国贯穿借道,直直偷袭东陵五洲。东陵知州还懵然不知,是驻城参将原是从老将军龙城军出去的人,觉察有异,第一时间呈上了军报。” 傅沉欢接过罗真手中的军报翻看。 他心思沉,不说话时,罗真也不知他是何想法:“皇上下旨由您领兵出征平乱,可是您腿伤未愈,这如何……” 傅沉欢合上军报:“吩咐下去,明日出发。” “少将军……”罗真呆了一呆,看了眼身后的祠堂,痛心疾首的语气隐隐激动,“你还是要去?何苦做到如此地步……如若老将军再世,也绝不忍心看你如此!” 傅沉欢淡声道:“如若不然呢,冷眼旁观,看北漠铁骑扫掠至京城么。” 罗真很想回一个那又怎样,但终究抿唇闭了嘴。 傅沉欢不再说话。 他守护的不是京城。 他守护的,是京城里的她。 就算要改换天地,他也不允许战火烧到她干净柔软的裙角。 “还有一事,”顿了会罗真另提,迟疑道,“今日来人报说,皇上训斥了太子,罚其在东宫闭门思过两月。事出突然,却不知缘故。” 傅沉欢敛眉,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一点捏紧。强行压制的阴鸷戾气陡然翻涌,引得大脑尖锐刺痛。 他不由身形微晃。 “少将军!你怎么了?”罗真瞧着不对劲,连忙上前。 傅沉欢微微抬手制止他。 方才一瞬间,头疼欲裂剧痛入骨,脑海中闪回许多似熟悉似陌生的画面——残破的木箱凌乱堆在一起、挥不去的血腥气、满墙漆黑沉重的刑具、永远不见天日的黑暗。 一丝奇异的绝望莫名缠裹在心头,傅沉欢沉默将其尽数压封心底。 “无事。你下去吧。” 傅沉欢眉宇平静,长睫微敛隐去眸中涟漪。 连日噩梦和偶尔浮现在眼前的陌生画面,他能察觉自己身体不妥似乎并非食骨金的缘故。 像是记忆有损。 日后还是请段淮月来一趟——只是绝不可弄出太大动静,诺诺若是知道,又该担忧他了。 纵使这情形里,念着那个名字,傅沉欢仍忍不住眉目温软,静静翘了唇角。 安王府。 北漠突袭的事黎诺得知消息是最早的。确切的说,她不是“得知”消息,而是本身就对这个节点再熟悉不过。 北漠早与胡丹勾结,自知北面铜墙铁壁进攻不得,便悄悄绕道偷袭,从已向它附属称臣的胡丹国腹地无声无息穿过。 “傅沉欢的黑化值那天剧烈波动,可惜最后停在99%,好在咱们的计划走到最后一步了,也没什么。”系统还是平常没心没肺的语气,“恭喜你啊姐姐,这和原书他起兵谋反的节点基本没差多少时间。傅沉欢看到你受伤害黑化值都会猛增百分之二十,等到他平乱归来看见你的尸体,一定会彻底黑化。” 黎诺应了一声,垂眸思索。 系统:“你怎么了?” “我在想……他还会去平乱么?” “为什么不?” “到这一步,他怎么可能还愿守护京城?现在的黑化程度,难说他是不是已经在想谋反之事。如果京城有外敌做乱,他会更有借口,为什么还要奔袭千里去平乱呢?” “很难理解么?”系统说,“因为京城有你在啊。” 黎诺抿唇看向窗外。 它一句话,将她这几日压埋在心底的情绪翻涌出来。 她给予他不带丝毫真心的算计——他却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如神祗降临般护住了她。 而她,还要继续将他推向最万劫不复的深渊。 黎诺揉揉揉眉心,她不想考虑这些,每次一想就觉得烦躁无比。偏偏系统还来添火:“姐姐,你不是对傅沉欢动心了吧?” 如果系统是个人,黎诺真想踢他两脚:“没有。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来这不是交朋友的。”她歪在椅子上,有气无力,“我就是觉得有点累,烦,想立刻回家一分钟都不想在这多呆。” 是啊,好在……走到最后一步了。 她打开控制面板,看着工作计划一排完成红勾,只剩末尾那一条——“最后一刀。” …… 黎诺是第一次在白日拜访傅沉欢的将军府,她规规矩矩写了拜帖。 很快,里面出来一个白净腼腆的青年,行礼:“见过小郡主,属下萧冲。您不必这么守规矩,直接进来便是。” 原来他是萧冲,傅沉欢最忠心的下属。黎诺多看两眼,嗯,果然长了一副老实忠义的面相。 “将军在上书房商议军务,属下带您过去。” 黎诺问:“会不会打扰他?我没有要紧事,等他忙完再去吧。” 萧冲道:“那不行。” 左右前面商讨的差不多。若让少将军知道他把小郡主晾在这儿等,他指不定心疼成什么样,自己也准没好下场。 傅沉欢刚吩咐手下的副将们下去整顿,一回头见萧冲领着黎诺进来,他微微一顿,罕见地露出一些茫然无措的欢喜来。 萧冲识趣地下去了。 傅沉欢搓了搓手指,迟疑道:“诺诺,对不住,今晚的夏花灯节我不能陪你去了。” 夏花灯节是这里的民间习俗,少年少女可出门结伴游玩,规模比不上上元庙会,但也十分有趣。之前黎诺不过随口一提,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傅沉欢还记得。 “我知道,不去就不去嘛,我哪有那么小气,不要道歉,”黎诺走上前,仰头望他,“沉欢哥哥,我听说了东边的事情,过来看看你。” 傅沉欢微笑,忍不住轻抚了下她乖巧的脸颊,“怎么不差人送信给我?我去看你便是。” 黎诺笑着摇摇头,又问道:“你要去吗?” “嗯,明日走。” 计划的条例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黎诺只迟疑一瞬间,暗暗深呼吸,狠心说下去。 “沉欢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傅沉欢无奈低笑,“……诺诺,这怎么能行。” “为什么不行?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黎诺双手捏住他外衫衣角,耍赖撒娇,“带我一起走吧,沉欢哥哥,我怕,我不想跟你分开。” 傅沉欢的心脏莫名一紧,被她说的,他不知怎么,竟也觉得有些心悸。 “不怕,我很快回来,”傅沉欢低眉哄她,“你是女孩子,怎么能随我一起去战场?” “我可以扮做军医,我想照顾你……” 傅沉欢望着她澄净的眼眸,浅浅弯唇。他就知道她这副心思。 他更放柔声音:“诺诺,会有随行军医跟着我,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若是旁的也就罢了,战况紧张时,我有可能一连几日都不在军营,没有办法时时照看你,让我如何放心的下?” 黎诺一脸怨念,脑袋在傅沉欢肩膀上一磕,抽抽搭搭。 傅沉欢又无奈又好笑:“好啦,别装哭了。” 黎诺抬头瞅他,“我这样闹你,是不是很讨厌?” 傅沉欢失笑,“很可爱。” 如何会讨厌呢,就算是装的,他想,我一样心疼。 黎诺看见傅沉欢温柔宠溺的笑,一时沉默。 他真正笑起来时,特别甜。分明是硬朗凌厉的轮廓,却难得笑起来有这样的温柔气质。只是他很少笑,只有她一直哄他怜他逗他时,他才肯弯一弯眉眼。 面对这样的笑容,她需要咬牙忍住心底升腾起她不想分辨的情绪,再继续撒娇:“沉欢哥哥,带我去吧。好不好?” 傅沉欢好似求饶般低语:“诺诺……”她这样柔糯恳求,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险些要答应下来。 黎诺软软威胁:“你不答应,昨天承诺的礼物就不给你了。” “……不许耍赖。”他拿她没办法。 她小声哼唧:“不在我手里,在宫里一棵树下,四年前你程溪之战后我做好的,准备日后给你的。” “诺诺,我回来之前你不要进宫,”听她提起宫里,傅沉欢旋即凝重脸色,“你放心,我会周全好一切。你只平平安安地等我。” 他承诺着:“就这一次,等我回来,我再不与你分开。” 黎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他温和的眉眼,声音温软,字字清晰: “你不带我一起去,我要生气啦。等你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而傅沉欢只是低眉一笑。 伸手将黎诺轻轻进怀中,眉眼一片温柔纵容之色。 * 回去的时候,黎诺想起网络上很流行的一句话——有些人不知道,这一次见,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不知道,她快死了。 当然,如果只是单纯的、受他保护的黎诺,没那么容易死。 他聪慧过人,又将她看得那么重,怎会不知一旦自己离京,她的处境会变得微妙。太子之事给他带的惊惧还没消散,他必定会对她做出最周全的保护。 她没爱过人,但也能看清傅沉欢一片至诚的真心。她相信他,有绝对把握护住自己心爱的姑娘。 除非—— 要带这位姑娘走上绝路的人,正是她自己。 傅沉欢,对不起。 黎诺心底轻轻呢喃。没有他憧憬的以后了,待他回来,只会见到她冰冷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14号入v肥章奉上!零点就发哈过几个小时就看到啦!v章前30评论发红包宝子们多来留言!爱你们! 另外卑微求个作收~以及推两个预收嘿嘿~ 预收一《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 一开始,系统告诉萧岁这是救赎本。 萧岁忍着社恐,笨拙温柔地将受尽欺辱践踏的少年反派护在身后,认真照顾,呵护怜惜。 日复一日,惹得他对她情根深种。 当美强惨爱深入骨再难拔除,系统突然说拿错任务卡了。 萧岁:??? 系统:这是虐妻本,宴云笺是恶贯满盈六亲不认的大反派,必须无爱无情抛弃你。 然而—— 她努力作死,他默许纵容。 她欺负他,他亦眉眼含笑。 闹得过了,他只会温和小心地问:“岁岁,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萧岁:QAQ他好像更爱我了。 没办法,系统提议放大招。 书中有一味叫爱恨颠的毒药,无色无味,服下后爱恨颠倒,此生挚爱会成为毕生之恨。 爱的越深,恨的越浓。 果然,毒发后宴云笺她恨之欲狂,大婚之日当众悔婚,亲手将她狠狠丢出府门。 然而,没过多久他竟找来,形销骨立,生不如死。 将她紧紧圈揽在怀,嗓音低哑沉恸,红着眼在她耳边喃喃说对不起。 萧岁不理解:他不是服下爱恨颠后最恨我、没有解药吗? 系统查了下,呆住:“从没见过爱这么深的痴情种。” “他体内毒性已自动解开。” “因为太爱了。” 毒药奇迹X天然撩 情之所起 一往而深 至死不渝 【雷&萌】 1.1v1,sc,治愈救赎he 2.虐男新花样,男主很惨很惨,男主控慎。 3.文名费嘴划重点: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 预收二《夺娇妻》 舒妙被全家宠在掌心,温柔天真,不谙世事。 懵懵懂懂被人骗了心。 她鼓起勇气,向她又敬又怕的未婚夫提出退亲。 未婚夫寒沧烈是战功赫赫的不败杀神,性格端方冷肃,每每见到她从不说话,连笑容也无。 她怕极了他,也不想嫁给他。 当年亲事由长辈口头定下,并无信物。 舒妙忐忑提后,他很快同意。 然而无人知晓,舒妙是寒沧烈心里的小菩萨,悄悄喜欢多年。 只可惜对方心有所属,他不忍她心愿落空,只能黯然成全,退居远处默默守护。 谁知,他心爱的姑娘嫁人后,那淮南侯世子渐露本来面目。 “将军,沈世子又纳了两房妾氏。” “将军,沈世子罚姑娘在祠堂跪了一夜。” “将军,姑娘落水,这一胎没保住……” 寒沧烈心如刀割,再不顾人伦纲常,一路奔袭淮南。 他在凄冷的偏房抱起她,“妙妙,不要喜欢他了,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别人弃如敝履的,却是他心尖至爱。 一年后,淮南侯府卷进一桩逆案,满门获罪。 诏狱昏暗烛火中,淮南候世子声嘶力竭大喊冤枉。 寒沧烈双眸漆黑,寒光彻骨,低笑,“这才到哪。”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沈世子,且走着瞧。” 1、女f男c,先虐后甜,he 2、男主有黑化情节,虐男>虐女 3、放飞自我短文,20万字内 第22章 成功死遁 是夜, 傅沉欢在府内与手下副将商议军务至深夜,带待众人离开后,他单独留下了罗真,将自己的计划简单告知。 罗真只觉头皮一炸:“少将军, 您这是要、要……”他回头看了眼祠堂方向, 低声, “您决定了?” 傅沉欢道:“决定了。” “也好……也好。皇室这些年实在欺人太甚,少将军早就该奋起反抗了。龙州军是您一手扶植起来的, 我了解他们对您的忠心, 必无异议。” 傅沉欢淡声道:“我并非要自立为帝。” 推翻现在的统治,他决心已定。无论是此刻皇上,还是来日太子继位, 他与诺诺都永无安宁之日。甚至日后他们的孩子也会囿于祖训,走上他的老路,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同样是江山易主,姓黎还是姓傅却天差地别。 他不愿自拥为帝,除了身陷缚网处处限制之外,还会让诺诺的身份变得极其尴尬, 他们二人的感情, 更有可能会出现变数与裂痕。 但这江山继续姓黎, 利处却大远远大于弊端。一来重整山河, 他亲自匡扶, 也许这个国家还有救;二来,江山不易姓, 黎氏依然是皇族, 也不算有负先烈遗训;第三, 现在的皇族再荒唐丑恶, 总归是有个可堪大用的皇十四子。除去那孩子身上许许多多优点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待诺诺,是真心亲近。 罗真沉默了会儿:“少将军既已决定,便只管去做。无论要扶谁上位,属下相信,您自有道理。少将军,您从七岁至今,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傅沉欢抱怨过半个字:无论是身世的孤苦或是流血的伤痛,甚至旁人的欺辱,他全部一言不发默默承受,压藏在他越来越沉默的心底。外人看来,他就像孤高的青竹,锋利的冷刃,从容沉稳如无声的山,仿佛隔绝了人间烟火气,活成了神坛之上的人物。 可旁人再如何认为他惊才绝艳或手段残忍,罗真却实在觉得,他誓死追随的老将军遗孤,就像是一具无欲无求的行尸走肉。 如今心中放了个姑娘,总算是显出鲜活的的人气儿了。 傍晚送人家姑娘出门那巴巴的样子,倒让他恍惚记起,他们少将军也不过是刚及弱冠的年岁,放在别人家,只是刚成年的孩子罢了。 罗真自己暗暗思忖着,忽然听傅沉欢开口。 “只是京城这边,我不放心。”他声音低沉。 “您担心小郡主?” “罗叔,您知道的,黎氏皇族从未真正容下我,他们千方百计想收兵权,更想置我于死地。” 罗真脸色沉了沉,默默点头。 “先除外扰,才好收拾内局。这一战我必须去。只是怕在他们手上,落了软肋。” 傅沉欢极少有把话说的如此清楚的时候。 原来黎诺那小姑娘在少将军心中的重要程度,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那您可有打算?”罗真问。 “宫里和安王府各放一队精锐,萧冲留守。同时派人盯紧黎姮和应斜寒,如果他们任何一方有异动,首先要保证诺诺的安全,必要时将她接出来,我会尽力赶回。” 罗真迟疑:“可是如果战况紧张抽不开身……” 傅沉欢抬手,“不会。确定北漠大败之前,他们不可能轻举妄动。” “这样您会分神的,”罗真提议,“不如现在就将小郡主接出来安置,藏匿仔细保证万全,您也不必时刻惦念。” 傅沉欢立刻否决:“不妥。” 诺诺是未出阁的清白姑娘,怎可将她藏起来。 再者,以保护之名,却用剥夺她的自由为代价,又岂能称得上尊重? “罗叔,我不会分神的,”傅沉欢道,“萧冲足以应付。而且我留下的是青麟营。” “少将军……这是龙州军最精锐的部队,你不带走?把他们都留下保护小郡——” 罗真没再说下去,因为傅沉欢沉默看了他一眼。 他便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傅沉欢决心已定无可更改。 若是青麟营留在这里,那确实太令人放心了。罗真想了会,又问道:“少将军,你对小郡主用情如此之深,那兵变以后,对安王……你要如何处置?” 傅沉欢沉声:“看他自己。” 罗真明白他的意思,“如若安王的确动了歪心思,欲用小郡主的安危胁迫于你呢?” 傅沉欢道:“杀。” 罗真颔首,少将军的性子,的确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只是不知怎么,方才脑中的第一反应竟是情深不寿。这想法太不吉利,他连忙在心中连呸好几下。 “明日整军出发,从承徽路走,可以路过灵山寺。”停了片刻,傅沉欢又补一句。 “少将军要为族人焚香安灵么?”夏朝倒是有此传统,只不过从未见他守这一节,此前都是胜战归来后才会去祭奠族人。 想想傅沉欢已备谋反,罗真大约知道他为什么想提前去。 傅沉欢却摇头,“时间紧,不进去了。我只想路过,看爹娘一眼。” * 第二日阵风漫漫,整军待发。 清晨很少生这样的风,分明是暮春景象,生生吹出一阵阵萧瑟来。 灵山寺隐在苍翠山间,因为不是时兴时节,这里安静得很,甚至有些许荒凉之意。 傅沉欢从正道率军而过,远远看了眼山顶寺尖。 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 前锋副将回马,在他身侧停下:“启禀将军,前面是灵山寺的主持,看样子是在等您。” 傅沉欢目力极佳,早已看见,当下只应了一声。走至主持身前几丈远时,松松扯了缰绳。 副将会意,下马微微颔首道:“净明师父有何指教?” 净明微微一笑:“将军客气,净明在此为转交一人心意,呈予傅将军。” 她递出一物,“此乃小郡主为傅将军求的平安符,她跪求于太清殿整整一夜,此心虔诚,令人动容。望将军收好。” 傅沉欢耳尖微动,眉眼平静却幽深。 副将连忙双手接过。悄悄瞄了他们将军一眼,小声问道:“为何小郡主自己没来送?” 净明师太还没说话,她身边的小弟子忍不住道:“小郡主为将军祈福一夜,早上去了傅氏灵祠,为他的族人焚香安灵去了。” 净明便默默点了下头,“正是如此。军机不可延误,净明这便不打扰了,告辞。” 她行礼后,携弟子转身离去。 副将回头,只见他们将军不知何时一手按在心脏处,眼睫低垂。 他忙不迭将东西稳妥地交过去,傅沉欢接过,仍然什么也没说。 不过,他瞧傅沉欢虽然面无表情,目光却和平常不大一样,当下心中嘿然一笑,却不敢打趣半个字,乖觉地跨上马继续前行。 傅沉欢大掌中握着小小的平安符,恍惚间,甚至闻到上边残留的浅浅清甜。 他只怔忪一瞬,便将它妥帖收在怀中,贴在心口上。 胸膛下的心脏似有感应,随之一点点散出细密的闷痛来。比之方才的痛,又多了几分怅然的甜蜜。 “出发。”他沉声下令,眉宇端方冷静,看不出任何波澜。 所有的情绪,都凝在他紧紧握着缰绳的手上。指尖用力到泛白,手背青筋根根凸起。 料峭薄风中,他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 傅沉欢薄唇紧抿,逼迫自己凝神静心,脑海中却越发控制不住的浮现她乖巧纯净的笑颜。 他闭上眼,无可奈何。 现在没有时间,他必须往前走。但等他回来,他一定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深深吻她,不准她躲,便是她撒娇,他也不会放开,让她这样不负责任,撩拨自己如此苦涩的相思。 …… …… 五月初四,夏至,暴雨。 连日大雨将今夏的第一丝暑气消磨的所剩无几,天地间凉沁沁的寒。城中多处内涝,空气中总含着土腥与腐朽的气味。 这日清晨,护城河边桥墩处裸露出一具尸骨,长约五尺,骨身多处劈折,连日的暴雨冲刷,白骨泥泞在土地中,格外凄破败惨。 最开始,京兆尹只当是寻常抛尸案,并未紧张,然而仵作初验后却得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 这幅尸骨天生拥有多足趾,是极罕见的传代现象,谁不知道,整个京城乃至夏朝,只有镇北傅家的男子有此表征。 更令人惊异的是,此尸骨肩胛处有一陈年刀伤,乃劈砍所致。当年傅老将军遭仇家报复,唯一的公子被歹人掳去后就伤在此处,刀口痕迹分毫不差。 这结论一出,两两相互印证,此尸骨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可是判断骨龄,却仅有八岁。京兆尹既惊且疑,不敢大意,连夜进宫禀告皇上。 * 是夜,安王白着一张脸,唯唯诺诺走进英干殿时,一个茶盏正丢在他脚边"砰”一声炸成碎片。 “你惹出多大的乱子,还有脸在听音楼风花雪月?你知不知道连日暴雨,护城河那边冲出了一具尸骨?”皇上将桌子拍得啪啪响,“你可知这白骨是谁?!这怎么回事?!!” 安王吓得扑通跪下,他来的时候已经听底下人禀报过了,这会儿倒不用听人再说一遍:“皇兄息怒……息怒,臣弟、臣弟知晓此事内幕……” 皇上脸色沉郁,平息一会,挥手摒退众人:“你们都下去。” 安王颤颤巍巍开口:“启禀皇兄,这副尸骨,这副尸骨他、他确实是傅沉欢……”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清。 但皇上也不用听的多清楚,只看他表情都知道他说了什么。 一时间惊愤茫然绞缠在一起,皇上失语片刻:“……你说那是傅沉欢?它是傅沉欢,那这十几年来,站在朕面前的又是谁?!” 安王口中讷讷,已禁不住发起抖来,几次欲张口也未能说出半个字。 到这时,皇帝心中倒隐隐有些猜测。他坐在龙椅上,声音沉沉:“你说,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说。交代清楚了,朕会考虑不治你欺君之罪。若再有一丝隐瞒,你就别怪朕不念及手足之情。” 安王忙磕下一个头,却未敢直起腰板,就这样伏在地上颤声说道: “皇兄息怒,那具白骨确实是傅阙之子傅沉欢的……当年臣弟、臣弟知傅将军满门赤血一战,唯有这一位遗孤,皇兄将其交于臣弟抚养乃是极重的托付,故而不敢怠慢,教养时……就严苛了些……那个孩子他第二年就……就已经死了。” 皇上连连冷笑:“教养严苛?你倒是不说谎啊。仵作说那尸骨生前遭受极惨重的虐待,四肢和肋骨都是断的,分明是凌.虐而死!怪不得第二年你下手轻了点,原来是已经弄死一个了!!你这蠢货!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就因为当年傅阙见你强抢民女按例律处罚了你,你就一直怀恨在心!将这私仇报在他孩儿身上!黎平宣,你自己做出没脸面的事,人家有卫护宫城之责,罚你你不冤!朕已经很顾及你的面子了,这京城多少勋贵人家想要抚养傅沉欢,朕偏偏把他交给了你!还不是为了帮你找补脸面修个宽和名声,可你呢?!——糊涂东西!混账东西!!” 越说越激动,皇上气急将手边的砚台狠狠掷了出去。 厚重的砚台擦边砸在安王后背上,他连动都不敢动:“皇兄息怒,皇兄当心龙体啊!” 皇上指着安王大骂一通,到此他已经没什么不明白的——安王将忠烈之子活活虐待致死,而那时距傅家阖族血战而亡仅仅一年的光景,一旦事情败露必定掀起众愤,甚至影响朝堂,就算自己有心偏私袒护,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必要治安王的罪不可。这混账自己也知道,竟为了逃脱罪罚找人来顶替,这一替竟是十三年! 真恨不得把他拉出去砍了。皇帝郁气于胸,可又觉得为这么个事儿,杀了自唯一手足实在不太值当。 “千方百计的要除的傅沉欢……”冷静了会,皇帝沉声,“有这样的事情,你应尽早禀明才是。他连身份都是假的,想除去他何苦那般殚精竭虑?” 安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臣弟知道,当年那孩子死了都是臣弟的错,本也想了办法补救,谁知现在这个倒是比真正的傅沉欢命硬的多,几次都没能悄无声息地将他除去。他十三岁投身军中,臣弟本想着,若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了便能高枕无忧了,却没想到明明他不是傅家的种,却犹如神助,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倒让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来。” “这些年臣弟总没机会开口……燕蜀北漠如虎狼环伺,若没有傅沉欢,我夏朝并无其他将军可用,所以便只能无可奈何眼看他战功渐累,越发不好下手除去了。” 皇上被戳痛脚,怒道:“你不必说的如此煞费苦心,此事关乎你这蠢命,你如何敢说!” 但安王的话,确也没错。这些年战局频繁,的确缺不得傅沉欢。 “你从哪儿找了这么个替身?什么来历?”皇上看安王吓得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便心烦,“你好歹也是朕的胞弟,办事怎如此草率愚蠢!那傅沉欢死了,你不会处理的干净些?怎能往河边一丢草草了事?这种事——就算不让天下人知道,你总该来回禀朕!他死了便死了,只要不翻到明面上,难道朕还真的与你计较不成?” 听了这话,安王却颤抖的更厉害。 他膝行两步,声音已然带了哭腔:“皇兄恕罪,若是这替身是寻常身份,臣弟怎敢隐瞒?臣弟秘密寻了多少八岁幼童,却根本没有长相相近者。无奈之下、无奈之下只好选了一个……堕箱奴。” “你说什么?!” 皇帝铁青着脸:“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兄饶命啊!臣弟实在找不到合适替身——” “就是说……就是说我夏朝的镇护将军,多次出入皇城宫门、甚至曾与朕比肩而立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个低贱无比的堕箱奴?!” “堕箱奴啊!”皇上将桌子拍的砰砰响,每一声都伴随着咬牙切齿,“你怎么能让那种畜牲都不如的贱奴振衣立冠立于人前!——黎平宣!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怒喝:“来人!” “皇兄,皇兄,”安王连忙爬到皇上脚边,拼命磕头道,“皇兄饶命,臣弟是一时愚蠢,可如果您此时处置臣弟,那傅沉欢的真正身份便再无人证……此前燕蜀已然重创,北漠此战也必会大败,外敌势弱,而傅沉欢不知自己身世有此变故,我们占得先机,这正是除去傅沉欢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无论他再怎么战功赫赫,堕箱奴的身份一经暴露,他是死路一条啊!” “莫说朝臣百姓,便是他一手培养的龙州军,也不可能容得下他!” 皇上垂着双眸怒气渐收,似有动容。终于,他沉声道:“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 这几日,黎诺一直在等,终于今晚看安王匆忙进宫。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但终究还是解脱更多,终于要完成这个任务了。 黎诺干起正事时严谨,先向系统确认:“技术部帮忙下了这么多天雨,让尸骨提前露了出来,真的不影响剧情吧?你检查好了没。” 系统说:“当然了。放心吧,傅沉欢本来就不是主角,他的身世更是支线剧情,大差不差,无所谓的。” “他们一定打算用傅沉欢堕箱奴的身份做文章,姐姐,我们抓紧按计划进行吧。” 黎诺嗯了一声。 计划的第一步,得把傅沉欢留下保护她的人全部支走,不然她根本别想死遁。 黎诺一边想着,从书桌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小盒子与一封信。 “萧冲?” 黎诺站在房间里试探叫了声,又提高点声量:“萧冲?” 下一刻,眼前一道身影掠过,黎诺甚至没看清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萧冲已经跪在她面前:“小郡主有何吩咐?” 果然,傅沉欢将萧冲留给了她,这是他最信任的人,更是他最得力的部属。 黎诺将萧冲虚扶起来:“萧冲,见到你太好了,我就知道沉欢哥哥一定留了人保护我,”她语气焦急,“你们不要再守在这里了,沉欢哥哥有危险,你们速速赶去支援。” 萧冲本就严肃,闻言更是眉目一凛:“出了什么事?战况有变?”应该不会,纵使北漠兵力比龙州军多一倍,可将军运筹帷幄经验累累,北漠绝对不是对手。况且他已吩咐北疆那一支部队深入北漠国土,北漠前线失利后方不保,是左支右绌,必败无疑。 “不是,是皇上……皇上要暗杀他,”黎诺咬了下唇,“此前先帝豢养了一批青犽,足有近百只之多,大半在皇上手里,还有一小部分……在我父王那。他们想故技重施,将青犽埋伏在沉欢哥哥归途中,但这次,还安排了□□手。” 她倒也不是胡说,原着中傅沉欢杀入京都后,他们也顾不得朝臣和百姓的看法,放出青犽这最后的底牌,并设下□□手妄求击杀傅沉欢。 只是,同样的亏傅沉欢不会吃两次,将那些畜牲连人一并解决了。 现在虽然还没到这步,但只要傅沉欢起兵谋反,他们必定还会这么做。 萧冲面色紧绷,目光如霜却一言不发。 黎诺催促道:“你还犹豫什么?快些清点的人手去帮他啊。” “小郡主,青麟营守护在此,是奉军令。属下不能离开。” 黎诺没想到,萧冲看着斯文腼腆又忠心,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好打发,“我人在京城,会出什么事?不必顾虑我。沉欢哥哥的处境很危险,你们是他最精锐的部队,难道还要看他再受重伤吗?” 萧冲道:“小郡主怎知将军留下了龙州军精锐?” 黎诺反应也快,仰头看着他:“沉欢哥哥待我情深义重,我当然知道。” 萧冲点点头。 “你……” “小郡主,请恕属下无礼多嘴问您一句,此计如此歹毒,追求一击必杀,定是密谋。既然这般隐秘,您如何得知?” 不愧是傅沉欢培养出来的人,实在心思缜密,太难缠了。 黎诺不动声色想,她不能说出皇上和安王利用傅沉欢身份做文章的计划,只好以青犽为借口。 但这本身是谎言,能圆谎言的也只有谎言。 既然萧冲想要个完美的逻辑闭环,她就给他这个逻辑:“我知道,是因为我就是皇上和父王安排的人。对沉欢哥哥的种种,都不过是美人计罢了。” 萧冲猛地皱眉:“你说什么?” “我是他们的人,自然知道他们所有的计划。这些时日,我只是始终下不去手害他,得知他们要估计重施,我更是良心难安……沉欢哥哥待我很好,我实在不愿意再伤害他了。” 萧冲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眉目如画纯净娇憨的姑娘,根本想象不出她竟是个步步心机的人。 这话谁说,他都绝不会信,可偏偏,正是黎诺她自己说的。 他微微咬牙:“你对我们将军——在安王府的种种回护,宫中的以身挡险,所有温柔关切都是装的?” 黎诺道:“是,所以你应当明白,我绝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你们将军却深陷险境。你还要留着他最精锐的部队,在这里守护我吗?” 她将手中的小盒子和信封递给他,“这些事情,总有一天沉欢哥哥会知道,我已经没脸见他了,只好写下来告诉他,还请你代我转交。还有,这个盒子……很重要。日后,你找个合适的时间交给他吧。” 萧冲看了一眼:“什么是合适的时间?” 黎诺低声道:“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萧冲接过来。 沉默半晌,对她拱手:“无论怎样,还是多谢小郡主告知。” 他转身便走,走出两步又顿住,微微侧头:“我们将军身世凄苦,承受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磨难。他待您情真意切,将一颗心捧给了您……小郡主,好自为之。” 黎诺看他走了,抬手揉了揉眉心:萧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必当将傅沉欢留下的人都带走了。 系统冷不丁跳出来:“姐姐,有个问题,等萧冲知道你究竟为傅沉欢付出了什么、知道你编的这些话都是为了把他们支走,既是保护傅沉欢,也算保护他们,他该不会愧疚的以死谢罪吧?嗯……那可不行,书里有几个剧情不能没有他。” “不会。” 系统还是担心:“那傅沉欢呢?你骗得了萧冲,可骗不了他。萧冲没有好好听他的命令保护你,傅沉欢不会一气之下把他杀了吧?” “不会。” 系统提醒道:“傅沉欢的黑化值已经接近满值,再看完你的信,心理状态是什么样那可说不准。” 黎诺本来不想解释,被它罗嗦的心烦:“你烦不烦?你以为我想不到这些?我已经在信中写明了让他不要迁怒萧冲,他是被我编的谎话骗了,不怪他,怪我,不要让他死,这些我都说了,”她叹了口气,一改之前不耐烦的语气,“傅沉欢一定会听,不会让萧冲死的。” “哦……诶别生气嘛,我还有个问题。我得知道你送了傅沉欢什么,你理解的,我要记录。” 黎诺理解,只是这件事她有些犹豫,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了:“我告诉了他真相。” 系统:“……什么真相?” “就是一切的真相,我的目的,我的任务,我的身份,我都写在纸上,放到那个小盒子里,一起给他了……你先不要激动,”黎诺打住啊啊乱叫的系统,“是技术部研发的那种时光盒子,不到指定时间,是不会打开的。” “那那那……万一他一刀劈开呢?!”说完之后,它自己先否认,“不会,应该不会,你的遗物,他不会舍得。” 系统冷静了点,问:“为什么?你觉得愧疚?” “有一点,但不全是。你知道我是第一次出任务打感情牌,不管他是纸片人也好,有血有肉的人也好,我就想有始有终,有个交代,不想自己回去以后,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梗在心里不得劲。” 黎诺顿了一下,又说:“但最主要的还是怕他殉情。如果他太伤心难过,想不开随我自尽,剧情就崩了。我在信上告诉他这个盒子里有我想对他说的话,和未完成的愿望。所以打开这个盒子之前,他绝对不会自杀。” 系统足足有半分钟没说话,最后哭笑不得:“姐姐,你还真是……伤人伤到底啊。好吧,亏我还一直提心吊胆,怕你动情,这回总算是放心了,那你指定的时间是多少年?” “七年。按照剧情,七年后男主夺回帝位,傅沉欢也快要死了。” 系统卡了个音。它本来想说,你说出了真相,自己是坦然坦率一身轻松,可人家到死都没留下一个美梦,还要带着这样残忍的真相下九泉。 但转念一想,何必呢?说这话也没什么意义:“行,这也没什么,反正咱以后又不可能再回来,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 第二日,黎诺只身一人去了应斜寒的府邸。 应斜寒的身世孤苦,他幼时丧父丧母,一介寒门白衣吃着百家饭长大,以无权无势的孑然之身,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也难怪这样的人,对有知遇之恩的公主殿下誓死效忠。 到府门前,正碰上门口一场争执。 一个衣着寒酸的三等侍从,语气不大好地挥赶台阶下的牙人:“你快走吧,我们家大人从来不用这等晦气奴才。” 牙人陪着笑脸,指指身边破烂的板车上面稀稀拉拉七八个箱子,“小兄弟,你看看我这些货全是上等货,都是小箱子。虽然小箱子比大箱子贵了些,可是奴才打小用起来才更顺手,回头往马厩角落一扔,能摆下十几个,又不占地方。” 侍从皱着眉:“堕箱奴你就别往我们这地方送了,也不抬头看看这是什么人家。这些破烂货……”他呸了一声,“都是贱民中的贱民,奴才里的奴才,哪有这么大脸面?就是给我们府上侍奉大人的奴婢舔鞋底都是抬举了,走走走,带上你这车破箱子赶紧走。” 牙人不敢再多说,赶车走了。 路过黎诺身边时,那车上其中一箱子的木板缝隙中,正有一双眼睛麻木地望着外边,猝不及防与黎诺对视。 那眼珠清澈,却也带着死寂的绝望。 不知怎么,黎诺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傅沉欢的场景,他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凛冽清冷,像是从神坛上走下来的画中仙。 她闭了下眼睛,心中低叹。 走进府门,接待的是一位管事。方才那位斥责牙人的侍从只有跪在一旁行礼的资格。 管事自称姓吴,“小郡主是稀客,请到前厅歇息一下,我家大人很快便回。” 似乎看出黎诺有些出神,他了然笑道:“小郡主身份尊贵,想来没见过那等腌臜东西,怕是冲撞了。您有所不知,这奴才也分三六九等。方才那个叫堕箱奴,是最低贱的奴隶,给寻常百姓逗乐用的,稍微富庶些的商贾都不屑沾染,更别说您,定是没见过了。” 这是原书设定,但黎诺是接受人人平等教育的,看了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他们栖身的箱子也实在太小了。” “小郡主真是心善,堕箱奴就是这样的。他们多数没有休息的时候,若是主人家心善,许他们歇上一两个时辰,他们也只能回箱子中,免得脏污了别的地方。” 吴管家笑道:“您不必心疼这些贱奴,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惹您皱一下眉头都是死罪。” 他将她引到前厅,放了好茶,没过一会儿,应斜寒便进来了。 黎诺对那日的事始终有阴影,就算背后主使是黎姮,她见他也觉心中发寒,即便他找补一般的送了自己那个镯子。 黎诺缓缓摸上手腕,她早已换了新镯子,是傅沉欢送给她的。 “诺诺,你今日……” “应表哥,我有极要紧的事与你商议,我们可否去你的书房说话?”黎诺懒得与应斜寒寒暄,只想开门见山。 应斜寒是聪明人,立刻看出黎诺思绪,当下也不废话,带她到了书房。 “应表哥,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求你帮忙,”见应斜寒关好了门,黎诺开口,“你一定知道护城河桥墩下出了一具尸骨的事,我父王昨日连夜进宫,已向皇上禀明,这副骸骨正是当年傅阙将军的独子傅沉欢的。而现在的傅沉欢,乃是他寻找的一位替身。” 应斜寒很悠闲的坐在椅子上,微笑道:“王爷的这个说法,并不让人意外。”或者说,这已经是大多数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是父王欲致沉欢哥哥于死地,他说他找来的这个替身,是一位堕箱奴。” 应斜寒神色一变,半晌若有所思摇头:“安王爷还真是不给傅将军留一点活路啊。堕箱奴地位低贱,还不如稍有头脸的大户人家养的狗金贵。若真做实此等身份,任凭傅将军战功赫赫,也定不会被世人所容。” 黎诺道:“这是诬陷。” “诬陷?照我看来,这大概不是诬陷,是事实吧。” 应斜寒信手取了纸笔,行云流水地在纸上画下一个图形,“诺诺,清者自清,你这样急,是不是知道什么?堕箱奴的锁骨与左腿皆有奴印。锁骨么……你大概不知,但我听说你曾为傅将军换药,他左腿上的奴印,难道你没看见吗?” 黎诺看着应斜寒举起那纸,倔强咬定,“这是诬陷。” “好吧,”应斜寒丢开纸,“你说今日来想请我帮忙,那你告诉我这些,我又该如何帮你呢?” 黎诺抿唇,“如果他们的计划成功,对沉欢哥哥是很大的伤害,他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个身份被人们嫌恶,我不会让他们这样折辱他。” “那我倒不明白,如果此事是真的,”应斜寒似笑非笑,语调轻曼,“我是说假设。假设是真的,你也一点不在乎吗?不在乎他这样低贱的身份。” 黎诺毫不犹豫:“我不在乎。” 应斜寒平静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他垂下眼睫,将情绪掩饰得很好。 “他们用这样恶毒的计谋,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算沉欢哥哥胜战归来,等待他的也不是感激,很有可能是重罪的枷锁。而且我最担心的是,他的龙州军里也有人迂腐不堪,对他倒戈相向。” 应斜寒点头,如果是普通奴隶也罢了,堕箱奴的身份实在太低,自有心高气傲之人无法接受一军统帅是这样的贱奴。 应斜寒微笑道:“但是,以我对傅将军的浅显了解,他对你爱之深重,总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便离开。他若留下了他的心腹保护你,那日后这些留在京城的人了解此秘辛,难免不会有人动摇了心思摒弃忠诚。对于傅将军来说,依旧是个麻烦。” 黎诺道:“所以我将沉欢哥哥留下的人骗走了。” “你将他们都支走了?”应斜寒直起身,惊讶地看了黎诺一会儿,慢慢靠回椅背,“你这样做,倒将他保护的好。难道你就没想过让那些人带你一起走?” 黎诺目光极其认真:“我不能走。我走了,谁帮沉欢哥哥解决这恶毒的冷箭?我是安王的女儿,只有我亲自出面,才最令人信服。” 应斜寒盯着她看了很久,他是极聪明的人,黎诺只说开头,他便几乎将她的整个想法了然于心。 他微微启唇,语调有一种奇异的慢:“你知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死路一条?” “知道。” “你想拆穿他们的计谋,固然可以护住傅沉欢,但你一定会被恼羞成怒的皇上、甚至你的父亲施以最严酷的刑罚。他们绝不可能放过你,甚至不会让你有太舒服的死法。傅沉欢……他绝对来不及赶回来护你。” “嗯。” “那你还要这样坚持?” 黎诺扬起小脸,“是。” 应斜寒摇头:“我不明白。” “没什么不明白的,沉欢哥哥已经很可怜了。安王府亏欠他,皇上也亏欠他,他们不思弥补,还要变本加厉的欺负他,我不允许。他守护着夏朝的土地与百姓,可他一旦背上那样的身份,大家不会记着他的好,他会万劫不复的。难道我可以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什么都不做吗?我知道的,即便代价有些大,但我有能力护住他。” 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莹润如玉的小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出微微光泽。有一个瞬间,竟仿佛是她身上发出来的光芒一般。 真是令人羡慕的偏爱,难怪傅沉欢将她视若珍宝。 应斜寒叹了口气,喃喃道:“傻姑娘,也许你不懂,傅沉欢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黎诺要做的事,对他,对他们。只有无尽的好处。 应斜寒将心中那一点点恻隐之心压埋在心底,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恢复成最初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诺诺,你为什么来找我帮忙呢?我是你的表哥,难道会看着你为了保护傅沉欢去送死,还要在一旁帮你推波助澜?” 黎诺知道自己即将走的这条路是应斜寒求之不得的,自然不担心他真的拒绝,只说道:“这是我的愿望,就算你不帮,我也不会放弃,必定另寻出路,只不过更艰难罢了。” “我知道应表哥心有顾虑,但你大可放心,我可以保证你安全无虞。” 应斜寒微微一笑,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啊,傅将军聪慧至极,任凭我再怎么谨慎,也怕他查出我为你的死填过一把柴。到时,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黎诺道:“所以我给他留了一封信,拜托他不伤你。”她也无奈,要不是应斜寒对后续剧情很重要,她才懒得管傅沉欢杀不杀他。 应斜寒说不出话,盯了黎诺一会。 终于哑然失笑:“你真是既为难我,又为难他呀。” “好吧,”他掂量得出那信在傅沉欢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自然再无顾虑,“你想做什么,我为你安排便是。” …… 五月十三,先皇祭辰,皇上携宗亲与朝臣亲赴京郊孟山祈福。 黎诺是宗室女眷,本该跪侍外围,但托应斜寒的安排,此刻她身穿官服混迹在低阶官员之间。 等祭礼仪程全部结束,皇上率宗亲走下台阶,与朝臣相距最近时,黎诺忽然站起身来。 她一下摘掉头上官帽,如瀑青丝陡然滑落,雪肤乌发,娇美无双。 这一下突然从人群中站起分外扎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黎诺身上。 皇上有些不悦的皱了眉,安王更是当即变了脸色:“你怎么会在这儿?还穿成这样?你……” 他连忙向皇上告罪:“皇兄恕罪,都是臣弟管教无方,让这丫头越发没规矩,等回去臣弟必定好好教训……” “启禀皇上,臣女在此代父呈罪,”黎诺抢了安王的话,跨出几步,目光坚定一拜首,“臣女此前得知父王与母亲在府中密谋欲污蔑傅沉欢将军并非傅氏子孙,真正的傅沉欢早已死去,而现在的傅沉欢是傅阙老老将军部下的罗真将军暗暗替换的,其真实身份乃是一个堕箱奴,此上言语——实在丧心病狂。臣女不愿看父王行差踏错,镇护将军为国尽忠,守护疆土百姓,更不该遭此羞辱。”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立刻响起窃窃私语。但碍于皇上在此,大家并不敢交谈太多。 护城河桥墩下出了具尸骨,这事儿京城谁人不知,仵作验尸的结果也并未私密,许多人心中早有猜测,但这事儿归根结底并不能怪现在的傅沉欢占了傅氏子弟的身份——他当年才多大啊。 但,如果他是个堕箱奴,那事情的性质又不一样了。 做这瞒天过海之事的人要罚,傅沉欢的以奴拜官之罪亦不能免。 甚至罚的更重。 皇上脸色骤然铁青,先冷冷看了安王一眼,又盯着黎诺:“你如何确定傅将军的身份?若安王并非污蔑,他确实只是一个贱奴呢。” 黎诺掷地有声:“不会。傅将军在王府养伤时,臣女曾去照看。将军身上并无奴印,若皇上不信可叫太医验证,一验便知。只是若未经查验,便任由着荒谬言论折辱护国有功的镇护将军,只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也寒了我夏朝百姓的心。” 她说的煞有其事,言之凿凿,就连皇上都迟疑的看了安王一眼。 安王脸色涨红,一手指着黎诺怒道:“你这逆女——” 他恨恨咬牙,转身向皇上急道:“皇兄,其实……其实小女近日似乎撞了邪祟,连日来都神志不清,总是疯疯癫癫的说胡话。臣怕惹出事端未敢声张,一直悄悄想办法医治。却没成想竟没看住,倒让她跑来这里惊扰了皇上。”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 淡淡道:“宫里不乏医术冠绝的太医。来人,将郡主带进宫,慢慢医治。” …… 昏暗冰冷的地牢里,黎诺被紧紧绑缚在十字架上。 铁门哗啦一声,只见安王背着手走进来,脸色阴沉如水。他身后还跟着应斜寒,表情倒比安王平静许多。 黎诺见到有他,不得不打起两分精神。 本来到最后一刻,她懒得演了,可应斜寒一起跟来了,那就不得不调整情绪,将人设维持到最后一刻。 黎诺对着应斜寒,露出一个虚弱可怜的恳求表情——不要把我身上发生的事告诉沉欢哥哥好不好? 应斜寒却只转过头。 “你看着应大人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他还会救得下你?你是痴心妄想——”安王怒喝,“逆女!本王怎么会生出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一心偏帮那低贱的奴才!” 任凭他骂的再难听,黎诺听在耳中也没什么感觉。应斜寒还在一旁,她干脆闭着嘴,什么也没说。 安王咬牙切齿:“别以为此事就这样结束了!难道你跑到皇上面前首告,傅沉欢的贱奴身份就这样被掩埋住了?做梦!” 黎诺低声说:“是么。” 安王一定不知道,他们那有句话叫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她抢先一步说出他们所有的计划,皇上和安王反而被堵住了路,若再照原来计划进行,还有几人能信?此刻除了拿出证据证明傅沉欢的确是个堕箱奴,否则光凭一张嘴说的指控,已经没有什么效果了。 黎诺道:“这种事情要一击中的,现在你们失了先机,就算你出面指控,拿出再多人证,可不看到沉欢哥哥身上的奴印,人们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安王冷笑:“是啊。但本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傅沉欢究竟是不是堕箱奴,没有人比本王最清楚。当初,是本王亲自去挑的人,亲自从箱子里将他提出来,他身上锁骨处的奴印,是本王亲自用烙铁烙掉!只是左腿上的本王没动,这世上,总不能连最后一样证明他卑贱的证据都销毁了,不是吗?” 他上上下下将黎诺扫一遍,不屑笑道:“你曾为他换过伤药,难道你不知?你这谎言又能撑到几时?本王没有什么可心急的,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真是抱歉,父王要的真相,永远都等不到了。” “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你们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了傅沉欢,他只是宽和善良,却并非软弱可欺。当他知道你们欲如此歹毒置他于死地,难道他会等屠刀架在颈上,才奋起反抗吗?” 安王的脸色骤然变了。 “什么时候?!你——你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黎诺平静道:“五日前……七日前……我也记不太清了。” 安王大脑中轰隆一声:彻底完了。 任凭傅沉欢再好的脾性,当他得知一切、得知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就是不反也得反了。 很可能……傅沉欢现在已经整编军队向京城杀来了。 安王双拳捏的极紧,因剧烈的恨意,眼珠沁出一层血色。他愤怒大叫,转身一把取过墙上的长鞭,轮开胳膊狠狠一鞭向黎诺抽去。 黎诺从一早就开了防护机制,看到鞭子打来虽然下意识心跳如鼓闭紧双眼,但却没有太多恐惧。 “啪”的一声,姑娘柔弱的身躯一颤,衣衫上陡然显出一道淋漓血色。 虽然不痛,但黎诺明显感到眼皮一沉——伤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雷霆一鞭。 “啪!”“啪!”“啪!” 鞭子抽打在皮肤上的声音源源不绝,安王打红了眼,每一下都没收力气,黎诺浑身都是黏腻的鲜血,甚至能感觉这个身体的生命力在流失,她越来越疲倦。 黎诺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被打到奄奄一息也不曾发出一个字的求饶,到让累的气喘吁吁的安王更加愤怒。 “本王倒没看出,你竟是个有骨气的。好哇,”安王一把扔了鞭子,“你不是很心疼傅沉欢吗?把那被畜牲咬成残废的贱奴捧的金尊玉贵,既然你这么疼他,不如也尝尝被青犽撕咬的滋味。” 应斜寒原本一直侧头沉默,听到此话,终于眉目微动:“王爷。” “王爷稍安勿躁,或许此事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就算到了最坏田地,傅沉欢发兵京城……”应斜寒看了黎诺一眼,“留她一命,说不准也可拿捏傅沉欢的软肋。” 他本该一言不发,应斜寒双拳握紧。 要知道黎诺死的越惨,傅沉欢的伤痛和恨意就越深,对他们就越有利……可是,看这娇弱柔稚的姑娘受尽酷刑,气若游丝却无怨无悔的隐忍,他竟动了恻隐之心。 安王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她?就凭她?用她能让傅沉欢缴械投降、引颈受戮?应大人也实在太天真了,来人!” 他大喝一声,门外立刻响起铁轮滚动的声音,伴随着野兽粗重的喘.息声。 原来他早有准备,看来这一遭罪是非受不可,应斜寒紧紧抿着唇,向黎诺看去一眼。 她满身鲜血,气息奄奄半阖着眸,根本没有察觉他的目光。 抱歉了,他微微动了下嘴唇,终于逼迫自己转开目光,不再看她。 黎诺眼皮沉重极了,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只隐约看到两只庞然大物的黑影,却看不清具体模样。 随着一声野兽的嚎叫,她能感觉有什么潮热腥臭的东西正向自己扑来—— 黎诺闭上眼睛。 结束了。 一切都,终于结束了。 “小石。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前30留评的宝贝发红包哈~周四换榜,所以周四的下午3点左右发,宝子们记得来看~比心! —— 第23章 生不如死 夏朝与北漠交战的战场在藏雪山苍原一带, 短短十几日,郁郁葱葱的山川丘壑几乎血流成河。 北漠王师大败,前锋军在初阑岭被龙州军截杀,伤亡惨重。原本夏朝已是立于不败之地的胜仗, 傅沉欢却又率军追击就地屠俘。 国之贫于师者远输, 加之久战钝兵, 龙州军这一次布兵几乎没留任何余地,速战速决让北漠元气大伤, 北漠的投降书甚至没有机递上去, 整支军队便被绞杀干净。 空气中充满浓烈的血腥气,就连山谷中回荡的风都无法将之消弥。 傅沉欢让将士们原地修整三个时辰,便下令班师回朝。 军营帐。 傅沉欢坐在主帐中为自己的腿换药, 冷白如玉的脸庞上沾着少许血迹,额前几缕碎发垂下, 俊美中平添几分妖冶。 他手上动作极为麻利,又稳又快,只是少些温和。腿伤剧痛,他始终面无表情, 若不是面色隐隐发白, 好似他无知觉一般。 包扎完毕, 傅沉欢没有即刻穿戴义肢。 怔愣片刻, 他将衣衫轻轻向上拉了一些。 左腿外侧有一道陈年鞭伤, 赫然狰狞,丑陋至极地横亘在肌肤上。 他记得, 这是幼时安王世子狠狠抽他的一顿鞭子, 那鞭子绞了铁丝, 才留下如此深刻的疤痕。 若不细细看, 连自己也从未发现,这旧年伤疤竟将一道烙印一分两半。这几日他已经不再噩梦缠身,对于这被鞭痕分裂的烙印,终于拨开云雾,记得清楚。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他记起了一切。记起自己如何被安王命人从箱子中提出来,记起被四五个粗暴仆役按着灌下一碗药。 从此浑浑噩噩,直到如今。 傅沉欢静静闭上眼。片刻后,他眉头猝然拧紧,薄而优美的唇也慢慢抿起。 仿佛要遮住什么一般,他松手,衣衫倏地滑下,盖住所有残缺。 “诺诺……”他低低地唤。念着这个名字,不知究竟冲淡了他的沉痛,还是更加深惶然苦楚。 但只要念着这两个字,纵使心中甜蜜苦涩翻覆,他总会安慰欢喜些。 傅沉欢怔怔想着:如何是好。 要怎么开口呢?她如何接受得了。她为自己换过药,表现却无异常,是否并不认得这奴印? 傅沉欢静静垂眸,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说的,他绝不欺瞒诺诺任何事。 大抵是此事冲击太大,这两日他每每想起诺诺,心脏总是没来由的刺痛,并伴随着浓重的不安。 “将军,底下的人都整理好了。”校尉霍云朗一掀帐帘,弯腰走进来。 傅沉欢眉眼沉静:“即刻出发。” 他说完,穿戴立在一旁的薄铁义肢。 “将军,但……”霍云朗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霍云朗看着傅沉欢:“将军不再多休整些时日吗?此燃眉之急已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更是容不得半分差池……是否再缓些时候?” 傅沉欢道:“我看了军报,此役伤亡并不重。无需多等,徒耗粮石。” 他们确实没什么事,就是……霍云朗斟酌半天这话该怎么说:“将军,驻扎北疆的金羽营这两日也该到了,不等他们一起么?” “我已吩咐让徐桓带队绕西阳川,届时在宫城之后合围,本就不必等待。” 霍云朗噎了一下,干脆还是说实话,“是,将士们没什么,也不必等徐将军他们,可是您……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出来这么多天,您的伤就没收过口。” “不用。出发。” 傅沉欢不再多说,率先跨步走出营帐。 不远处站着几个人,似有争执。 傅沉欢眉心微拧:方才就听见外边有些微吵嚷声,原以为手下那些年岁不大的士兵们因打了胜仗在庆祝,本没在意,这一出来才瞧见,那边站着的几人中有两人面生,衣装是寻常百姓打扮。 “那边出了何事?”傅沉欢沉声问。 听见将军问话,士兵们忙走上前,连带着那两个百姓也诚惶诚恐的一起过来。 “回禀将军,不是什么大乱子。这两位牙人带了几个堕箱奴在赶路,一个不慎让其中一个奴隶开了箱子跑了,不巧却逃到咱们扎营的地方,兄弟们见他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可疑之人便先扣住了。他们二人正过来寻。” 傅沉欢漆黑凌厉的凤眸没什么情绪——方才他们走过来,人群一散便露出地上放的那只箱子。 他瞧见了,眉眼微动,呼吸不为人知的轻轻窒涩一瞬。 看这气宇不凡的将军沉默不语,一个牙人先害怕起来:“请大将军恕罪……都是小人看管不力,让这贱奴跑了出来,扰了大将军清净,这便立即宰杀了,请大将军饶恕小人的罪过……” 傅沉欢道:“不必。” “……啊?” 霍云朗在一旁开口笑道:“啊什么啊。我们将军最是宅心仁厚,从未嫌恶堕箱奴低贱,更不会因为他们发落你们,别在这杵着了,带着人走吧,也不必喊打喊杀,我们将军从不计较。” 等人都散了,霍云朗请示:“将军,还是老规矩?” 傅沉欢似乎有些出神,低低嗯了一声。 “那就先安排他们做炊事兵吧,这到底是战时,条件有限,不好贸然塞人。”霍云朗一边琢磨一边问询。 傅沉欢颔首,还是一声,“嗯。” 霍云朗张张嘴,又低声道:“将军有心事,可是在顾虑什么?是……接下来的事吗?恕属下多嘴,您实在不必多思,实不相瞒,您的决定大家早就期待已久。” 他向那边看一眼,低叹道:“您连堕箱奴都不曾嫌恶过,甚至每每见了都施以援手……这样君子高洁,平仁众生的心性,无论要做什么事,弟兄们必定誓死追随,绝无疑虑,”霍云朗略一停顿,微微低头,“当年若不是您,只怕我早就烂死在那箱子里了。” 傅沉欢终于看过来。 他摇摇头,“去办事吧。谨慎些,别让其他人知道晓。” 又道:“方才的话不可再陈于人前。” 霍云朗应了声是,领命去了。 傅沉欢静立半晌,终于勾唇惨然一笑。 他不在意,做得到平视众生,却不代表世人皆不在意。 即便身份云泥之转,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与言语,可唯有一人,他实在不知用何颜面去面对。 傅沉欢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瞧不出分毫,甚至看所有人收拾停当,平静的吩咐拔营。 夜幕降临,黑云层层天空,无星也无月。 天阴得很,空气也略微潮湿,似乎快要下雨了。 行至青岚谷距京都不足五百里,傅沉欢忽然叫停行进军队,吩咐就地隐蔽。 霍云朗打马上前,只见傅沉欢眉宇颇有凝重:“前方有一军队,听马足声可知训练有素,深夜奔驰不知是何来头,我们……” 他话语未完,忽然前方升起一枚信号弹在天空炸开,焰火短促明亮。 霍云朗面露喜色:“将军您看,并非来路不明,是咱们的青麟营,想必是来驰援接应的。” 青麟营? 他们怎么会来。 傅沉欢的疑念转瞬即逝,取而代之是从心底升腾起的浓郁不安。 他骤然握紧缰绳纵马前去,见到萧冲,下意识地向他左右扫视一圈。 诺诺不在。 即便知道诺诺大概率不会在这儿,但没看到她的身影,他仍觉得心中一沉。 “京城出事了?”傅沉欢紧紧盯着萧冲。 萧冲下马跪地,“京城并未出事。” 傅沉欢只觉心脏更沉到无边的深渊中去:“那你为何带了青麟营到此。” “启禀将军,属下得知皇上欲故技重施,启用青犽与□□手埋伏在您回京路上截杀,故而不敢懈怠日夜奔驰前来禀告。” 青犽。傅沉欢思绪急转,只觉经不起推敲。沉声道:“你如何得知?” 萧冲顿了一下,低下头:“是小郡主告诉属下的。” 傅沉欢拧眉。 他对于未知的危险几乎拥有如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从萧冲嘴中听到“小郡主”这三个字,下意识的恐慌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萧冲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对于木盒他犹豫一瞬,暂且未拿。 将信双手递给傅沉欢,萧冲声音压得更低:“将军,这是小郡主托属下转交给您的东西,她已向属下承认,她实则是皇上和安王安插在您身边的棋子,此前对您的种种回护皆是算计,是听命于她父王施展的美人计……” “住口。” 傅沉欢双眸漆黑漠然,缰绳深深勒进手心,“你私违军令,出言不逊,回京后自去领罚。” “是。” 傅沉欢低头看这薄薄的信纸:诺诺为什么骗走萧冲……纵然有再多怒意,也抵不过心中深深担忧,他顾不得再斥罚,当即拆了信。 信件不长,字写的有些歪扭——是她的字,向来没什么风骨,软绵绵的。可落在他眼中,倒也可爱。 一目十行,傅沉欢双手越来越止不住颤抖,待看完时,天边正是一道惊雷炸响。 “轰隆”一声闪电撕裂天幕,刺目白光下,傅沉欢仿佛被当胸捅了一剑,脸色惨白至极,一双眼彻底红透。 诺诺……诺诺…… 这傻姑娘…… 距离孟山国祭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一夜,她怎样了……他现在赶回,可还来的及…… 傅沉欢双手冰凉,灭顶的恐慌让他声线抑不住微抖,“立即回京,不得延误!” **** 戌时三刻,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在暴雨中远远传来,仿佛踏碎乾坤的鼓点,整片大地都随之震颤。 大道上是一对长的望不到头的骑兵,黑压压的铠甲在暴雨冲刷下折射出雪亮光芒,整个军队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那耀目光芒便是剑刃上的微光,迅猛而无声的直指宫城。 没有人见过作战时的龙舟军,带着冷酷漠然的无尽杀气,甚至还未见血,就已掀起一阵强烈的血腥之气。 这血气和杀气,在暴雨的冲刷下更扩散的无以复加。 这座安乐华丽太久的京都,在这样冲天的暴虐杀气中更加显得软弱不堪。嗜血军队从城门一路奔袭至宫门,几乎创通无阻。 并非京城任人宰割,实在是巡防卫队微薄的抵抗之力连阻碍都称不上。 破宫门那一刹那,傅沉欢早有准备,“唰”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刀刃划过雨线,准确迅速地洞穿第一只扑面而来的青犽。 而他的心,却坠入无尽绝望的深渊,周身彻骨阴寒。 宫城对他有防备。 甚至是孤注一掷,赌上底牌的防备。 所以……诺诺已经按信上所说的那样做了么——为了保住他的名声? 傅沉欢面无表情悍然挥刀,接连刺穿几只青犽的咽喉,滚烫脏污的鲜血溅在他冷玉般的脸庞上,将他原本出尘清雅的容颜衬的森冷可怖。 宫城内没有任何光亮,密密麻麻的青犽迅猛嘶嚎扑来,雨水浇在他们坚硬的鳞甲上,掀起一阵阵腐臭血腥气。 仿佛一瞬之间,他被拉回那个跌入人生惨淡低谷的夜晚。 可傅沉欢心中的绝望比那夜更甚千百倍。 耳边仿佛隐隐有层水膜,将世间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只能听清自己心脏跳动越来越密集。 不会出事的。 不会的,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将诺诺看的有多重。 只要拿捏他的软肋,以诺诺为筹码来谈条件,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暴雨不歇,雨势渐大,如此飘泊的大雨,却冲刷不掉地上的血迹,暗红色的血水顺着台阶哗啦啦向下流。 辖制宫城对龙州军而言,几乎如探囊取物。 皇宫、安王府、甚至天牢,傅沉欢一寸一寸亲自搜过,却始终没看到他思念入骨的纤细身影。 傅沉欢握着刀站在英干殿前,倾盆大雨都浇不灭他身上冲天的杀气。 手底下的士兵将皇上与宗亲宫妃全部押过来,他们在大雨中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皇上被人扯着带到傅沉欢面前,“你这乱臣贼子,朕要杀了你——” 霍云朗毫不客气地踢在皇上膝弯,他扑通一声跪在满是积水的地上。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你竟敢犯上谋逆!你……” “黎诺呢。”傅沉欢脸色平静肃杀。 但他的心远远没有面上这么平静,泼天大雨,仿佛顺着肌理流进骨缝,让他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他们没有带诺诺来要挟他。 他们怎么可能不用诺诺来拿捏他? 为何他们仿佛忘记,他们手中有一张足以让他丢盔卸甲、肝脑涂地的底牌? “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牲!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妄想夺走朕的江山?你做梦!傅家的家训……”皇上的话戛然而止,眼珠转了几转,进而他更加愤怒喝道,“你这肮脏不堪、猪狗不如的贱奴——” “黎诺在哪!”傅沉欢一把钳住他的咽喉,皇上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他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野兽的眼神。 嗜血漆黑,连一丝光彩也没有。 只有无边的、沉重的杀意。 傅沉欢漠然道:“自有人争着告诉我她的下落,这机会你若不要,便永远也不必要了。” 皇上大怒:“难不成你还真敢杀了朕?!” 傅沉欢一把甩开他:“把黎平宣提上来。” 立刻有人将安王拖了出来。 他战战兢兢的浑身发抖,一张脸白的惨无人色,“沉欢!沉欢——” 他的亲眷,安王妃骇得不停磕头,凄声求饶,声音如鬼哭般粗嘎难听。黎玉臻和黎婉更是早就吓得昏死过去,如同两条肮脏扭曲的破麻袋。 “沉欢……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安王大声恳求,却无人理会被狠狠掼在地上,雨水溅起,他狼狈爬起跪好,“砰砰砰”磕着头不断求饶。 他忍着恐惧抬头看傅沉欢一眼,却被他的神色吓得几欲昏厥。 皇上见安王这窝囊模样,大怒,只说了一个字:“你——” 傅沉欢长刀一挥,彻骨寒光擦过皇上脖颈。 顷刻间,那颗人头落下,滚了几滚停在安王身侧,一双眼睁得极大,甚至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安王还没反应过来,傅沉欢的刀已悬在他面门。 “我不说废话,也不愿消磨时间。你若不说,就换下一个。” 安王早就吓破了胆,哭着抢道:“我说、我说……沉欢,沉欢!看在我曾抚养你长大的份上……虽然我对你有时严厉了些,可是、可是我们好歹也有情分在的,我、我还是你岳丈啊……求求你不要杀我……” 即便这般恶心的话,傅沉欢依旧半个字没回,直接面无表情扬起长刀便要落下。 “别别别……我说我说!不要杀我,我、我是诺诺的父王啊!你不能杀我……我告诉你她在哪……她被关在天牢里……” 傅沉欢道:“她不在天牢。” 字字沁血,他只觉自己几欲发疯。躯壳勉强维持冷静,可灵魂早已被撕裂。 “她……” “我知道她在哪儿。” 人群外,应斜寒缓步走上前,一袭白衣湿透却不显狼狈,他看了一眼乌压压跪着的皇族,又转头望着傅沉欢。 在那双漂亮凌厉的凤眸中,他分明看见了刻骨的恨。 应斜寒微微抿唇,傅沉欢当然会恨。以他的通透,必当知晓若无他应斜寒的帮助,诺诺定做不成事。 没有一刀劈了自己,必定是诺诺遗给他的信,起了作用。 “我带你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应斜寒目光如炬,“但我想从你手里保下一个人。” “云朗,”傅沉欢道,“把黎姮带给他。” 应斜寒的惊诧在眼底不过停留一瞬,垂在袖中的手暗暗握起——傅沉欢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心思深沉聪慧敏察,竟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早在看见龙州军凌云气势之时,应斜寒便知他们培养的私兵最多能抵抗片刻,但最终绝不是傅沉欢的对手。 所幸,傅沉欢看上去毫无登帝之心,他们不如蛰伏下来以观后效,静待时机再出手。 应斜寒将踉跄的黎姮接了个满怀,轻轻握住她有些颤抖的手,“公主殿下,还好吧?” 黎姮闭上双眼,遮住目色中的灭国屈辱,“无事。” 傅沉欢注视他们二人,将手中的刀慢慢收回鞘中,“你们还欠我一笔旧帐。” 应斜寒脸色微微发白,勉强笑道,“傅将军不急于今日算吧。” 傅沉欢盯着他,眸光彻骨阴寒。 他说:“不急。带我去见诺诺。” *** 站在天牢门口,傅沉欢方才燃起希望的心又一次扑朔。 他看向应斜寒,“诺诺怎么还在天牢……你没有救走她么?” 应斜寒沉默一瞬。 “跟我来吧。” 天牢阴湿寒冷,越往里走,傅沉欢的脸色越苍白。 左膝钻心的剧痛,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凉薄铁缓缓流下。 但也比不上他的心——仿佛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无尽的寒风穿梭吹落,每片风都是锋利的刀,刀刀鲜血淋漓。 最里面的牢房比其它房间大些,中央立着一个宽大的十字架,上面满是干透的暗红血迹,甚至渗透木条,那红深的叫人喘不过气。 偌大牢室,空无一人。 傅沉欢动了动唇:“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应斜寒几乎是带着怜悯看了傅沉欢一眼。 他很清楚,以傅沉欢的聪敏,连他与公主殿下往来已久都看的明白,没道理不知道黎诺的下场。 早在不知多少个瞬间他便知晓——他的姑娘,定然已经不在人世了。 只不过他自欺欺人,到此刻都不愿相信,始终抱有侥幸罢了。 傅沉欢双眸漆黑,一动不动的盯着那染尽鲜血的十字架。 终于,他猝然闭眼弯下腰去,背脊有些佝偻,连发丝都微微颤抖,像是痛的受不住。 应斜寒斟酌着:“傅……” 傅沉欢推门走进去。 牢房冰冷昏暗,光线斑驳,他的脸色亦惨淡如霜。 诺诺,他的诺诺…… 他看一眼,都觉得舍不得的宝贝,她该多冷,多害怕?傅沉欢苍白的手缓缓抚过十字架,这么多血,她该有多痛…… “你把她的……带去哪了。”傅沉欢转身,凤眸一片血红。许是痛,他说话有种奇异的慢。 应斜寒道:“傅将军,请节哀。” “诺诺她……就在这。” “什么?”傅沉欢声音沙哑至极,犹如困兽在被逼疯的边缘,“什么意思?” 应斜寒看着十字架,想到当时黎诺望向他的眼神,在心中默默说了声抱歉。 他必须赌一把,赌傅沉欢用情至深,会殉情随她而去。 抬眼望向傅沉欢,他声线清朗:“诺诺在这里,也不在这里。你知道的,她为了保护你免受折辱,阻止皇上和安王的计划,必然换的他们恼羞成怒。安王……对她施尽酷刑打的奄奄一息犹不解恨,放了两只青犽进来。” 傅沉欢几乎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脖颈处骨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就像是一把沉朽骨架,浑身血肉在一瞬间被抽了干净。 “青犽……”他神色甚至有一瞬间茫然,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将青犽与他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他乌紫的唇抖了两下,“诺诺……” 青犽撕咬。 他忍过,知道那是怎样的苦楚,他都如此了,他的诺诺怎么受得了啊。 左膝的伤口骤然惨痛,那晚被青犽瞬间咬断腿的痛到此刻才翻涌上来,每一个细节如同凌厉尖刀,浑身上下,无处不痛。 就像在这个十字架上,青犽疯狂嘶咬的人不是她,是他。 傅沉欢侧脸,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应斜寒皱眉:“傅……” “滚出去。” 应斜寒目光淡淡,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傅沉欢将手放在十字架的暗红血迹处,发着抖轻轻摩挲。 那样深重的颜色,恍然间如青犽的利齿,将他整个手掌都撕碎,不然如何会这般痛? 他再站不住,脱力跪在地上,像濒死的鹤凄厉悲鸣:“诺诺……诺诺……你为什么……” 为什么对他这么温柔。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 她既已知他卑贱不堪,不过一介奴中之奴,为何还要这般傻?! 傅沉欢猛烈呛咳一声,又呕出一口淤血。 他苍白的唇染尽鲜红,滚烫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天牢的回风扬起乌发,他整个人破碎而凄凉。 胸腔中那颗心,亦被乱刀凌迟的千疮百孔,碎成齑粉,流尽鲜血,只剩绝望可怖的苍凉空洞。 “诺诺,你等等我……” 他低低呢喃,“我会让欺负你的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然后,沉欢哥哥就去找你。” 不要生我的气,没有你,世间万物,生命,尊严,没有意义。 痛彻心扉浑浑噩噩间,好像又见她向自己撒娇,那般娇软可爱,明亮纯净的大眼睛中含着笑意祈求:“沉欢哥哥,带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他却拒绝了她。 那柔糯的声音洞穿他的心脏,她依然笑的无邪可爱:“你不带我一起去,我要生气啦。等你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是啊,她说过的。 可自己却没有听。 傅沉欢的眼泪夹杂微红血色颗颗滚落,轻轻笑起来,如癫如痴,“诺诺,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会把你带在身边,你想去哪里,我都答允……你就不要……不理我了罢……” 男人惨烈破碎恸哭,如同濒死野兽嘶嚎般支离破碎。 冷风寂寂,他容色凄绝,好似打碎一地的玉瓷。 …… …… 黎诺一下子惊醒。 梦中绝望声音仿佛挥之不去,阵阵萦绕在耳边。 她偏头,听着加湿器轻微的咕噜声,看见米白色窗帘安宁柔软,窗外清晨,阳光正暖。 手机嗡一声响,黎诺拿起一看——未接来电响铃五十八秒,老孟。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宝子们,评论前五十发红包积极留言呀~ 下一章今晚零点就发哈,大家记得来看!比心! —— 第24章 再次穿越 黎诺没立刻回, 把手机扔到一边,发了会呆。 梦境中撕心裂肺的光与声渐渐淡去,思绪一点点抽回现实世界。 没有黑暗,没有鲜血, 没有眼泪, 也没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呆呆看着天花板好半天, 黎诺发出一声烦躁的呻.吟,细白的手盖在额头上, 挣扎地蹬了两下被子。 本来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张脸了, 谁知道回来第一天晚上就做梦梦见他…… 虽然梦境中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他悲痛欲绝的声音仿佛现在还响彻在耳边。活到现在,她从来没听过那么伤心难过的声音。 原来声音也可以传递出痛。像鲜血淋漓的痛, 还那么崩溃哽咽着呢喃她的名字。 “哎呀……”黎诺把脸埋在枕头里,即便这个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还是觉得心虚的不行。 是不道德,她想,这事干的,确实有点不道德。 蒙着被烦躁一会儿, 黎诺翻身坐起。 不道德又怎么样?他不就是一本书中的一个纸片人吗?别想了, 别想了黎诺, 这个任务已经完成了, 事情都过去了。傅沉欢再怎么伤心欲绝, 那也只是书上的白纸黑字而已,和你的生活完全无关。 黎诺默默告诫自己, 反反复复念了两遍, 心里憋着的那股劲顺畅了些。 深深呼出一口气, 把自己摔回床上, 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个昏天黑地。 枕边的手机铃不合时宜的响起。 又是老孟?他要干嘛? 黎诺看了一眼,不耐烦立刻变成笑,接起:“怎么了姐妹!想要啥~跟我说~” 她甜腻腻的撒娇,对面被她恶心的不行:“我求求你正常点,你没出戏是吧,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也不说给我打个电话。” 黎诺嘿嘿笑:“是是是,杨老师,我上传完成果都几点了,困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 杨漫竹毫不留情的嘲笑,“你真是第一次穿古代文就被腌入味了啊,小词儿一套一套的。行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你是不是提前完成任务回来的?有几天特休假?” 这个任务时长限定六个月,提前一天完成就有一天的特休假,不仅不用上班,还可以按绩效的百分比发奖金。 黎诺早就算清楚了,如数家珍:“提前十九天,就说强不强。” “我靠,强。正好我论文差不多了,也有时间,咱们两个可以安排个旅游。看你刚从古代任务回来,咱们就不去南边了,往西北走走怎么样?你好好想想做做攻略,一会我去找你商量啊,我现在先去趟医院。” “你去医院干嘛?怎么啦?病啦?” 提起这个,杨漫竹就叹气,“没有,我不兼职辅导员么,有一个学生,和咱一样也是穿书工程系的,大二课设,我跟他说了不要打感情牌不要打感情牌,非不听啊!觉得自己铁石心肠的,结果栽了。” 黎诺现在听见“打感情牌”四个字就浑身不得劲儿,舔舔嘴唇追问道:“那怎么还进医院了呢?” “哎呀,说起这个就头秃。你也知道,大二的课么,也不用改变剧情,只要把握主线走完剧情就行了,所以给学生们的都是穿书局锁定过的书,剧情无法更改,就是走个经验,他偏偏选了那个虐恋CP,你说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那本书的那个女孩子死了,他再怎么反复穿书也没用啊剧情都锁了,而且私人穿书都是要钱的,等钱彻底透支了怎么整,没钱他也没有穿书的机会了……真难啊,学院学校轮番教育,还找了心理老师开导他,都没用啊!这人就这么倔,非钻牛角尖,这不是自己把路走死了吗。” 杨漫竹又生气又发愁,一开口就止不住噼里啪啦的吐槽,“他家里条件倒还可以,但是不肯再因为这个事给他钱了,他也够倔,自己打三份工。就前两天,刚穿回来就病倒了,正住院呢,我得去看看。就因为他,我这半年研究生念的稀碎,快成他专职辅导员了。唉!” 黎诺满脑子都回荡着她这一声重重的“唉”,也不知道哪来的心虚,摸摸脖子,干巴巴笑:“行,那你快去吧,态度好点,别跟学生发脾气,人家都够难受的了。我在家等你。” 挂了电话,黎诺也没心情继续睡,正准备下床找点吃的,手机又响了。 翻过来一看,老孟。 黎诺好奇了,老孟一向最懂事,是个神仙领导,知道自己员工在休假,没事绝对不打电话的。 嘶——不会任务有什么问题吧? 她赶紧接起来:“孟主任,怎么了?” “小黎啊,嗯……”通了之后,老孟欲言又止,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他忧心忡忡。 黎诺等他指示,但半天没有下文。 “你没事吧?” “嗯……有个事。嗯……你这次任务感觉怎么样?嗯……我看了你的成果,挺好的,心理方面有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黎诺莫名其妙:“没有啊。我的心理测评系统小石应该一起上传了,没什么事。” 老孟又是一阵皮笑肉不笑:“……那就好,好。哎呀,这个傅沉欢可是网友票选的人设天花板高票数,我之前还怕你栽在里边,担心了好几天呢。你确实挺让人放心的,挺好挺好。” 黎诺还算了解老孟。这么兜圈子,还是有事,还是不好说的事:“孟大爷,你有事就直说,我猜不着真的很着急啊。” “嗯……”老孟清清嗓子,“那啥,你现在来局里一趟。” 果然。那就是任务出问题了,难道傅沉欢没黑化?不应该,她昨天确定数据了,黑化百分百啊。 莫非他死了?不能不能,他要是死了,剧情就全崩了,但听老孟的语气,这天还没全塌下来呢。 黎诺觉得自己猜不准,也懒得猜,“行,我就现在过去,不过到底什么情况?你先给我透露一点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要不然这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 老孟说:“行,你先过来吧。这个事还没定下,局里现在开会讨论一下,你做好准备,你大概得再穿一回。” …… 黎诺直奔老孟办公室。 得知他会议还没结束,她就坐沙发上等。好久没碰手机,她一边等,一边开了局游戏。 到目前为止,黎诺对这个事情还保持一个很乐观的态度:以前也有这种情况,有时候需要回去处理下扰乱剧情,很正常,也不难。 反正昨天她在系统中看到傅沉欢黑化满值后才回的家,最终目标完成的很完美,就算再回去一次,应该也是解决一些小矛盾。 问题不大,黎诺想。 刚摸鱼两分钟,老孟一把推开门,风风火火走进来。 “诶,小黎,你已经过来了,”老孟放下手中的一堆文件,表情严肃地看着她,“我们刚开完会。剧情的确出问题了,你还得再回去一次。” 黎诺点头,挺淡定:“嗯,出什么事了?” “你看见傅沉欢的黑化值了没。” “看见了,满值啊,昨天我确定后才回的家。嗯……不会是系统故障显示错了吧?其实傅沉欢没黑化?” 不能吧。 老孟从桌上抽出一个文件递给黎诺,“你再看看,这是最新的检测。” 第一页就是白纸黑字的数据,傅沉欢黑化值那里是一串乱码。 黎诺正拧起眉,老孟的话也随之传来:“这本书男配黑化值爆了,数据已经测不出来,剧情严重被影响。虽然现在还没有崩坏,但是时刻都有崩坏的危险。” “不过这个不怪你。你任务完成的很好,真的挺好的。”老孟想了一下,说,“就是有点太好了,过犹不及啊。” 黎诺低头看着,那串乱码印在她脑海中,仿佛印证昨夜梦境中男人的凄绝悲鸣。 她心一下子就不轻松了,“现在剧情是什么发展?” “傅沉欢因爱人死亡而彻底黑化,发动政变血洗宫城,这些都没问题,但是他兵变成功后没有自立为帝,他——他竟然把男主立为幼帝了。” 黎诺微微睁大眼睛,傅沉欢拥立黎玄景?没道理啊,无论是他自己称帝还是杀光皇族,她都不会觉得惊讶,可偏偏留下黎玄景的命还将他送上帝位……她想不通。 太离谱了。黎玄景当皇帝,对他傅沉欢有什么好处? 但事情既已发生,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黎诺问:“这样看剧情偏离了很多,想完完全全掰回原书剧情,不太可能。” 老孟叹气:“是,但是和原着剧情脉络线的偏离不是很大,只不过换了个形式,内里实质还是没有差别的。虽然傅沉欢送黎玄景上了帝位,但是黎玄景现在年纪太小,对抗不了傅沉欢,朝政还是由傅沉欢把持。原着中正阳关之屠,清肃政变等等这些大事还是傅沉欢一手办的,只不过手段,比原书中要血腥狠辣的多。” “该杀的,不该杀的,他都杀了个干净。可以说,整本书所有人的命运都攥在他手里。现在他杀的人是对重要剧情影响不大,杀一两个边缘人物,少一些支线剧情,这都还好。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他疯劲上来,杀了重要的男配女配,甚至男主,这本书的剧情就彻底崩了。” 黎诺轻轻咬住下唇,老孟口中的傅沉欢,她听着陌生极了。 她认识的傅沉欢,善良宽和,光风霁月。他记恩,不记仇,从来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甚至她比绝大多数人更了解傅沉欢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疏离清冷的外壳下,内心柔软敏.感,甚至黏人。他很喜欢抱她,什么也不做,就把她揽在怀中,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的手势有多么小心怜惜。 可刚才老孟寥寥数语中,却勾勒出一个冷酷狠戾的轮廓。他变成这模样了吗——黎诺不愿意细数傅沉欢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到现在她也不愿意想这个事。 老孟看黎诺不说话,他也发愁:“所以这个事没那么简单,刚才我们开了个会,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想稳住傅沉欢得从他的心病上治,只能让你再回去一趟,把剧情把控住了。” “除了牵引剧情,这次任务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让傅沉欢在原着的时间和情节上,顺利死亡。” 黎诺看了老孟一会儿。 老孟有点尴尬:“这个任务是有点麻烦。但现在根本没有人可以抗衡傅沉欢,如果不用外力干扰他绝不可能死。可如果他不死,那剧情还是崩了。” 黎诺明白,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知道,孟主任,你们这是打算还走治愈路子啊。” 和之前的只有一点区别,一个是诛心,一个是索命。 “嗯。” “方法可以试试,但最后的决定我有反对意见,我建议还是换个人去吧。” 穿书工作一般没有强制性,因为有风险。如果穿书工作者主观意愿表示明确拒绝,是可以不用给出理由的。但黎诺还是认真说了看法: “首先有我个人因素在里边,我不想回去,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傅沉欢,我就是觉得……我没有办法面对他,我也根本不想面对他。在他身边装小白兔最后背刺什么的,我就算了吧。” 黎诺站起来,“第二点我觉得这个方案换一个人,效果也许更好。陪伴才是最重要的,白月光再好,迟早也会被时间冲淡,咱们以前也有很多这样的案例。” 老孟盯着她,苦笑,“暂时抛开第一点不谈,你觉得傅沉欢有可能爱上别人吗?” “为什么不能?” “你看看这个。” 老孟又从刚才的文件堆中抽出一份,“本来这个不想也不该给你看的,但是看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了也没什么。” 黎诺接过来。这次文件上检测的是傅沉欢的爱意值,和刚才那份一样,也是一串乱码,而且各项分指标也都没有确切数字。 “咱们工作多少年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傅沉欢对你的爱已经不是通过数据可以来测算的了,技术那边的人算了好几遍,得出来的结论就是无法用数值衡量。” 无法用数值衡量。 黎诺深深自我怀疑:她做了什么?有……那么好么?傅沉欢为什么用情这么深? 老孟看她一脸惊愕的模样,摇摇头,心中五味陈杂——这样年轻的姑娘,她根本不懂真正的感情,更不懂傅沉欢。 她的人生阅历,还不能跳脱出那一本书,以尊重一个人的眼光,去剖析傅沉欢的人生际遇。 但恰恰因为无知,她才会这么冷酷。 老孟伸手把黎诺手中的纸抽回来,“本来不该让你知道,怕你知道之后多想,但就看你这没心没肝的样子,知道了也无所谓。” 这话黎诺不乐意听,忍不住为自己反驳:“我这是专业素质过硬好不好?我在现实生活中又不会这么对待别人。以后我真喜欢上谁,我肯定会对人家很好的,你以为我那么愿意……玩弄别人感情啊。” 老孟嘿了一声,不想跟她争辩这个:“你这孩子怎么上纲上线呢?这是好事儿,我夸你呢。你也别提建议了,准备准备提交个工作计划,最好明后天就抓紧穿。你的特休假给你留着,等回来之后再给你另批一周的假。” 黎诺看了老孟半天,摇摇头。 “孟主任,你也别抛开我第一点不谈,咱们现在就谈第一点。我不想去,我也根本胜任不了这个工作。”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冷酷?特无情?你觉得因为我没有对傅沉欢动心,我就可以毫无压力回到他身边,接着算计他,直到把他算计到死?” 黎诺心说真特么无语了,她就这形象?在老孟和穿书局心中是多无情冷血的机器人啊。 “我做不到,就算我对他没有爱,我也没有那么硬的心,要他的命。” ************* ……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诏狱的大门漆黑沉重,空气中散不尽的血腥气味森然冰冷。夜已深,那里面的嘶嚎惨叫仍未停止,渗人的尖叫划破夜空,好似万鬼齐哭人间炼狱。 傅沉欢一身墨色衣衫,极致的浓重的黑色,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冷刃,没有一丝人的感情,周身只余无尽的漠然与戾气。 他走的很慢,诏狱中摇曳的烛火将他冷白如玉的侧脸映的愈发俊美无双。 越往里走,血腥气便越浓郁,到尽头几乎身处血海之中。 “傅沉欢……傅沉欢……本王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最里面刑房十字架上绑缚着一个血人,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肉,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竟还吊着一口气,“你这畜生不如的贱奴!当初本王千不该万不该……将你从箱子里提出来!早知……本王要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你若还有一点人性,就给我一个痛快!” 傅沉欢一双眼彻骨寒芒,盯着几近癫狂的安王。 “痛快?” 傅沉欢反问一句,竟勾唇笑了。 “黎平宣,到了此时此刻,你向我要一个痛快?”似乎是太痛,傅沉欢每说一句话都要深深吸气,才能勉强稳住声线。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安王咽喉,手指深深扣进他肩颈裸.露的骨缝中,“你怎么配。” 安王张了张嘴,痛的连惨叫都发不出,汗如雨下。 他大口喘气,又哭叫道:“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我这一生都会给诺诺祈福安灵……求你,欺负诺诺的、那贱妇我会休了她,我会赏白绫给她!我发誓……我必定带着儿女日日焚香祭奠……” “你的儿女已经去了,”傅沉欢漆黑的眼森然,轻声:“莫再做这种恶心的梦,我会差人把他们的碎骨带给你。” 安王倏然睁大眼睛,喉头呵呵作响:“傅沉欢……傅沉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玉臻和我的女儿……他们是无辜的!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你杀了我所有的孩儿!我定会化为厉鬼!我绝不会放过你!” 傅沉欢双眼血红,慢慢弯唇,旋即哈哈笑出声来,那声音至恸至恨,令人不忍卒听: “我是畜生,你是什么?诺诺也是你的女儿。” 安王发了狠:“傅沉欢,你知道本王最悔的是什么?本王最悔竟没发现你如此情深……你竟真的会下贱到爱上仇人的女儿……哈哈哈……早知如此,本王必定不会让你心肝宝贝就这么死了,必定一天割下她一块肉来,好好送与你——” 一阵血腥气涌上来,舌根下满是铁锈味道,傅沉欢喉结上下滚动,将那口淤血压了下去。 抽出腰间匕首,刀锋一划,安王一根食指落在地面干草上。 “一天割下一块肉,原来你喜欢这种死法。”他说,“这是第一天。” * 傅沉欢回到府邸时天已蒙蒙亮,他面无表情僵硬缓走。 前厅一灯如豆,微光薄弱,有人在里面说话。 他站的远,但那里交谈的声音一字不落的听进耳中。 “我说了很多遍,食骨金没有解药。罗大人,你怎么还来问呢。” “那就只能让少将军硬抗着?金砂穿骨之痛啊,岂是寻常人能熬的住的?段淮月,你医毒双绝……” 段淮月赶紧拂开罗真的手:“罗叔——首先你家少主子可不是寻常人,其次,我也没你说的那么绝。” 罗真恼了:“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是没给他开过镇痛的药,他可吃过一回?而且我也说了,他体内有两道毒,毒性相冲,反而平衡。而且那陈年旧毒只损伤记忆,不算棘手,只有食骨金是内耗慢性毒,毒的就是内功深厚卓绝之人。内力压制,才越控越重,最后才全身骨头都化作金砂。” 他话锋一转,“但如若不用内力镇压毒性,除了惨痛异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们摄政王何等人物啊,呵,我从未见过他用内力抵制毒性。” 罗真叹息。 段淮月看着罗真忧心忡忡的脸色,收敛了语气中的尖酸刻薄:“要我说,他那是心病。没有一剂心药,大罗神仙也难救。” “你们家少主子这样情痴之人,真是当世罕见。若不是萧大人拿出了那个木盒子——说实话,我觉得他都未必撑得到现在。要么说这位小郡主,真是情深意重又冰雪聪明,她做了那样的事,却留下这么个无法打开的盒子,想来也是担心沉欢想不开,要保他的命。” 说不定,这盒子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可偏偏以遗愿之名,牵住了傅沉欢。 段淮月摸摸鼻子,还有句话他不敢说,其实换作他,与其如此,还倒不如痛痛快快一起去了,免得在这世上活受罪。 罗真看他一眼,转过头,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那满头白发,看上去似乎更老了些。 这段日子,大家已经将所有情况了解透彻,兵变前京城发生的一切事,他桩桩件件跟着查过来的,作为一个局外人,也觉得心情沉重。 傅沉欢不是傅氏子孙已然可以确定,至于究竟是不是安王所言的堕箱奴,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不过,持怀疑态度的人还是极少数,因小郡主以命做保,让安王的指控看起来完全是污蔑。 罗真活到这个年纪,见了太多事,已不在乎傅沉欢的血脉究竟如何,但却实在惋惜黎诺。 她用命保住了少将军的名声——即便到现在为止,他的身份还扑朔迷离,但即便真的是傅氏后代,除了满门忠烈的荣耀,他身上的军功皆是自己一笔一笔挣得,并无人敢质疑这一点。 更何况,现在的傅沉欢已经不是昔年的傅沉欢了。 “安王也真是狠毒到没有肝肠,自己的女儿,竟能忍心如此折磨,放任她由青犽撕咬。”罗真见过黎诺,知道是一个娇柔稚弱的小姑娘,每当想起她的结局,他都觉于心不忍。 更别说情根深种的少将军,该是怎样的痛心蚀骨,万刀凌迟。 段淮月道:“所以沉欢唯独留下安王府那群人慢慢折磨……不过,这样只怕这会让仇恨越来越大,最终将心性扭曲的面目全非。认识他这么久,他已然与从前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君子不同。” “不说别的,就说最近的正阳关之屠,永辰王的七州连军全部被坑杀,连最低阶的士兵都没有放过。”段淮月双手抱胸,歪头道,“虽说政变是你死我活,可何至于此?不劝抚,不招降,他定要把史书上自己那笔留得如此血迹斑斑么。” 罗真道:“斩草除根,何错之有?若你知道天合三年永辰王回京述职,如何与安王狼狈为奸践踏于他,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那前些日子,折了御花园中秋府海棠花枝的那些宫女,又是什么说法?” 罗真沉默。 说来也奇,傅沉欢把持皇权,从不会在细枝末节上花心思,唯一令人不解的,就是他下令任何人不许动宫城内的一草一木,甚至他专门留了人精心看护这些花木。 没人敢触他的逆鳞。只是前阵子新进的宫女年纪小,不懂事折了花枝,在外人看来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傅沉欢却毫无商量余地的下令杖杀。 段淮月拍拍罗真的肩膀:“罗叔,说这些并不是要刺你的心,也并非不满沉欢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他心里苦,但正因如此,更应该想办法开解。” “再厉害的毒,想办法,总能延缓。可是心,”他指指自己的心脏,“抑郁成疾,药石无医。既然不死,他迟早得疯。” 门外,傅沉欢眉目漠然,连一丝波澜也无。 静立片刻,他缓步离开。 ***** …… 黎诺把杨漫竹送回学校时,天已经黑了。 去旅游疯玩了五天,黎诺也觉得疲惫得很。到家快速洗漱完就打算躺平,忽然老孟的电话打了进来。 黎诺愣了愣。 这段时间,身心都渐渐回归现代世界,之前六个月的回忆已经慢慢淡化了轮廓,如果不是看到老孟这两个字,她已经不会时时刻刻想起前几个月的点点滴滴。 黎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迟疑一下接起来,对面老孟的语气非常低落: “小黎,你明天还是来一趟局里吧,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能找你。” 老孟这个开场白让黎诺大脑一激灵:果然还是这个任务。那天之后,她没记着这个事儿,以为老孟早就派人去了。现在听这意思,这事到这会还没解决。 黎诺顿了一会儿:“你们派谁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孟唉声叹气:“没派人去,怕白折腾白投入,先弄了几个虚拟角色试试水,看看有没有什么效果。果然,完全没有用,全被傅沉欢杀了。” 他补了一句,“有一个还用了你的模样,刚一照面就被傅沉欢识破了,死得是所有人里面最惨的。就这情况,就不浪费资源让别的员工穿进去了。” 黎诺听着也觉得头疼,但还是实事求是:“孟主任,我真不行。” “黎诺,这回你不行也得行。这是你的工作。” 黎诺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维持冷静的好脾气:“我的工作任务已经结束了,我的任务就是让傅沉欢黑化,我做到了。老孟,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他了,你一定要让我亲眼看他究竟变成了多么悲惨的样子,让我去回想把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自己吗?” 老孟说:“如果你足够专业,你根本就不会想这些问题。” 黎诺驴脾气立刻上来:“那我承认,我不够专业。” 两边一同沉默。 终于,老孟叹气,语重心长,“小黎,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们都是平凡人,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没有人的心是铁打的真的那么冷酷,我知道这次的任务对你来说很难也很不公平,我明白。但是这件事儿真没办法了,如果傅沉欢还能容下别人,我们也知道换个人去效果会更好,但事实就是他绝不可能接受别人。” “这个项目,我们耗费了多少心血,不能看它就这么毁了。” 看黎诺一直沉默听着,老孟继续:“你知道的,如果没有穿书工作者在书中,那书中时间和现实时间就不是一比一了。他们一年,折算咱们一天,现在已经过去六天,也就是书中世界过了六年。还剩最后一年,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没有人能杀得了傅沉欢,他绝不会死。这本书的走向,很快就要失控了。” “你不要忘了,你还给傅沉欢留了个盒子。等这个盒子打开,傅沉欢知道一切真相——他现在可不是原着中逐渐式微的样子,他生杀予夺无人能抵,一旦崩溃,很难说他会不会彻底疯魔,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黎诺瘫在沙发上,想了好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这事真的处处都是难题。 当初她走的实在太决绝,连一点后路都没有。 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去。 她只想让傅沉欢那张脸、那个人渐渐淡出她的记忆,渐渐褪色成为书本上的白纸黑字。 如果真的要她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她绝对没有未相识时那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心气儿,她会惭愧地落荒而逃。 然后呢?一旦书中剧情完全崩坏,她作为一个穿书工作者,被书中世界扭曲压制,万一她死了,疯了,那怎么办? 但显然老孟那边已经没有容她考虑的机会:“小黎,你很专业,说句实话,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把现实和书中世界割裂那么强的人。现在你只是拧着股劲儿,心里别扭,觉得有些惭愧——年轻人嘛,心里有些正义感。但只要你想开了,这次的任务以你的能力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黎诺静静听着,烦躁揉脸。 “小黎,穿书任务已经审批下来了,局里敲定了你去。明天你过来吧,看一下任务书,交接系统。这次任务期限一年。别想太多,尽力去做。” 黎诺知道,这事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没有商量了,干脆道:“行,我去。但是老孟我要提前说好,没有下次,我不可能回回搭着命跟你们这么玩。” 她说的不好听,老孟也纵容:“你小孩家家的,别把这种话挂嘴上。我知道你有分寸,别说这种话吓我,我都多大岁数了。你就在他身边好好呆着,看着他,别让他再犯杀孽。平常多多渗透,把剧情走下来,你的话,他一定听。至于他的死亡节点还早着,慢慢来。” 话到这个份上,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穿就穿吧。 走一步,算一步吧。 …… 黎诺昏昏沉沉,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阵阵微风吹拂在身上,她微微拧眉,下一瞬睁开了双眼。 头疼欲裂,眩晕片刻。 皱着眉按住太阳穴,还没缓过来,她脑海中响起一道熟悉的洪亮声音:“姐姐!穿书局剧情维护系统初级维修工小石向您报到!” ……怎么又是它? 黎诺疑惑:“你刚穿完书,不应该去升级吗?这才几天,你怎么也过来了?” 系统比黎诺有觉悟多了:“派我过来我就过来了呗,你不也过来了吗?上面研究决定说咱们两个配合过,就不找新系统磨合了,直接把我派来。” 好吧,反正这个系统用着还算顺手,平时也很听她的话,上进心也不强…… 黎诺觉得自己想着想着就歪了,摸摸鼻子,问道:“这回我得靠你了,给我介绍一下,现在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贝们的支持,依旧评论前50名红包哈~ 另外这本书周六上夹子,所以周六当天的更新时间是晚上23点,之后就会每日准时晚七点日更啦,爱你们!!! —— 比心求作收~以及推两个预收~ 预收一《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 一开始,系统告诉萧岁这是救赎本。 萧岁忍着社恐,笨拙温柔地将受尽欺辱践踏的少年反派护在身后,认真照顾,呵护怜惜。 日复一日,惹得他对她情根深种。 当美强惨爱深入骨再难拔除,系统突然说拿错任务卡了。 萧岁:??? 系统:这是虐妻本,宴云笺是恶贯满盈六亲不认的大反派,必须无爱无情抛弃你。 然而—— 她努力作死,他默许纵容。 她欺负他,他亦眉眼含笑。 闹得过了,他只会温和小心地问:“岁岁,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萧岁:QAQ他好像更爱我了。 没办法,系统提议放大招。 书中有一味叫爱恨颠的毒药,无色无味,服下后爱恨颠倒,此生挚爱会成为毕生之恨。 爱的越深,恨的越浓。 果然,毒发后宴云笺她恨之欲狂,大婚之日当众悔婚,亲手将她狠狠丢出府门。 然而,没过多久他竟找来,形销骨立,生不如死。 将她紧紧圈揽在怀,嗓音低哑沉恸,红着眼在她耳边喃喃说对不起。 萧岁不理解:他不是服下爱恨颠后最恨我、没有解药吗? 系统查了下,呆住:“从没见过爱这么深的痴情种。” “他体内毒性已自动解开。” “因为太爱了。” 毒药奇迹X天然撩 情之所起 一往而深 至死不渝 【雷&萌】 1.1v1,sc,治愈救赎he 2.虐男新花样,男主很惨很惨,男主控慎。 3.文名费嘴划重点: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 —————— 预收二《夺娇妻》 舒妙被全家宠在掌心,温柔天真,不谙世事。 懵懵懂懂被人骗了心。 她鼓起勇气,向她又敬又怕的未婚夫提出退亲。 未婚夫寒沧烈是战功赫赫的不败杀神,性格端方冷肃,每每见到她从不说话,连笑容也无。 她怕极了他,也不想嫁给他。 当年亲事由长辈口头定下,并无信物。 舒妙忐忑提后,他很快同意。 然而无人知晓,舒妙是寒沧烈心里的小菩萨,悄悄喜欢多年。 只可惜对方心有所属,他不忍她心愿落空,只能黯然成全,退居远处默默守护。 谁知,他心爱的姑娘嫁人后,那淮南侯世子渐露本来面目。 “将军,沈世子又纳了两房妾氏。” “将军,沈世子罚姑娘在祠堂跪了一夜。” “将军,姑娘落水,这一胎没保住……” 寒沧烈心如刀割,再不顾人伦纲常,一路奔袭淮南。 他在凄冷的偏房抱起她,“妙妙,不要喜欢他了,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别人弃如敝履的,却是他心尖至爱。 一年后,淮南侯府卷进一桩逆案,满门获罪。 诏狱昏暗烛火中,淮南候世子声嘶力竭大喊冤枉。 寒沧烈双眸漆黑,寒光彻骨,低笑,“这才到哪。”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沈世子,且走着瞧。” 1、女f男c,先虐后甜,he 2、男主有黑化情节,虐男>虐女 3、放飞自我短文,20万字内 第25章 内疚惭愧 灵山寺。 傅沉欢闭目静静跪坐于太清殿中央, 身侧放置一只漆黑铁制义肢,他一身简单至极的黑衣,乌发极长,发尾在地面铺开, 无端显得凄美破碎。 这样极致的黑衬托下, 他的脸庞几乎白的没有血色, 那副颠倒众生的容颜在发间些许银丝映衬下,流露出几分凄哀孤冷。 “咚——咚——” 远山钟鼓响, 沉静而苍凉。 那响声悠远回荡, 带起一阵寂寥与萧瑟。 傅沉欢始终闭着双眼,手中温柔小心地护着一个木盒。 苍白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每一下都带了不可言说的爱怜。 他拧眉, 面色渐渐浮现几分凄楚。 诺诺…… 诺诺,我好想你。 傅沉欢浓密纤长的睫羽轻颤, 即便双目紧闭,眉宇间的痛苦仍然清晰可见。 六年前,他已坚定死志,本欲诛尽仇雠雪恨后立即随她而去, 可萧冲却为他奉上一个木盒, 直言此中有她的愿望。 是, 她留给他的信中确实提过有个木盒, 要他打开。只是当时他看完信心神俱碎, 一心疾赶回京,未顾得上这木盒。 直到萧冲将这木盒交于他。 傅沉欢微微低下头, 仍未睁眼, 只越发轻柔地抚过木盒——棱角已经有些磨损, 变得圆润平滑。 诺诺, 你究竟留了什么遗愿? 为何我尝试千万方法,却始终无法打开这盒子。 你真的在这里留了话给我么……还是说,这只是你对我的又一次保护罢了。 若我放弃此盒,不管不顾去找你,你可会恼了,再不理我…… 傅沉欢忽然拧眉,背脊微微弯下去,痛的几乎喘不上气。 有多少次辗转绝望、点点品尝痛悔的深夜,他几乎要任性了结这条苟延残喘的残命,不顾一切去见她。 可始终有一线念头牵绊着他——若是,诺诺真的有什么愿望,盼他为她实现呢。 那年在灵山寺,她送给他第一个平安符写着:愿佛祖护佑沉欢哥哥无伤无痛,一生平安顺遂;愿北疆西海边境安宁,再无外侮;愿我河山昌荣繁盛,海晏河清…… 他睫根微湿,薄唇轻启,声音低的几成气音:“诺诺,再等等我,很快……” 很快了,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奉上。 只是我太想见你,总是急于求成不择手段,等见了面,不知你可会嫌恶我双手肮脏。 傅沉欢将木盒抱进怀中,如同身坠寒窟之人汲取最后一点温暖。 霍云朗从外面过来,驻足向里边看了会儿,未走进大殿,只站在殿外恭声问道:“王爷,车已经备好了。” 他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属下方才从敬陵那边过来,看见萧冲了。王爷可要召他回龙州军么?” 傅沉欢闭目道:“看他自己。” 霍云朗低头,不再言语。 那事已经过去六年,但至今想起仍然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萧冲的眼泪,至痛至悔,万念俱灰只求傅沉欢一刀斩了他。 虽然弟兄们私下里调侃萧冲取了个血气方刚的名字,性子却腼腆像个大姑娘,但其实大家很清楚,萧冲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只流血,不流泪。 可是将军却不准他死,他要横刀自尽也被拦下,最后萧冲不敢抗命,只好心灰意冷自己去守傅氏祠陵。 霍云朗惋惜多年,却始终无可奈何。他与萧冲都是当年将军一手提拔上来的,视傅沉欢为主为兄。但因相比下萧冲更细心谨慎,所以傅沉欢在京城多把他带在身边。 如若当年留下的是自己,就凭他脑子里只长了这一根筋,他才不管小郡主说什么做什么,他只知听命于自己的主将。 但现在说什么也迟了。傅沉欢不可能主动要求萧冲回来,萧冲更无颜面对傅沉欢,此事大抵是无解。 霍云朗看着傅沉欢孤寂的背影,张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言语终究苍白无力。 罢了,他也不会听。如此情深,自苦至此,只愿小郡主在天有灵,看到将军这副模样能够发发慈悲。 多在梦中,与他相聚。 …… 黎诺这边,还等着系统的答复。 可能是她问得太笼统,系统不知从何说起:“什么情况嘛……嗯,现在是傅沉欢把持朝政的第六年,基本原着中发生的那些事都还按原定轨道前行着,就是比起原着死的人要多的多。唯一的不同就是傅沉欢做了摄政王,咱们的小皇帝男主算是傀儡。” “你就当傅沉欢是个不是皇上的皇上吧,主要是他跟个定时炸.弹一样,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黎诺说:“这基本的我知道啊,我问你我的情况。” 系统说:“你穿书前没看个人情况表吗?不像你的性格啊,姐姐,你那么热衷完成任务的人。” 它说话烦人的很,黎诺只觉自己头晕的症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 她有气无力,“我倒是想看,我哪有时间看啊。前一天晚上告诉我非来不可,第二天早上就直接把我派过来了好不好?” 当然,黎诺心中也承认,就算给她充足的时间,她可能也没办法好好研究——第一次穿书的疲惫还没有消散,说真的,到现在,她都有些打不起精神面对第二次的任务。 更别说还是那么难的任务。 老孟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都说的轻松,呆在傅沉欢身边,他身边那么好呆吗? 她死那么透,渣都不剩,以为是出去逛了个街回来那么轻松,什么都不用解释么。 现在想想,黎诺还是愁的头疼。 系统还挺理解:“确实,这次时间有点紧。不过没看也没啥,为了给你最大限度提供便利,怕安排身份限制发挥,你这次是空白身份。等你回到傅沉欢身边后,你的背景来历就任由你随意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也不会有人拆穿。” “没有身份?”黎诺奇怪,“那我现在做的是什么马车?” 她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这车队不长,她身处末尾不起眼的一驾小马车中。外边树木苍翠茂盛,看了两眼,黎诺隐隐觉得周围景色有些熟悉。 “就是路人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嗯……坐马车么,总比在荒郊野岭醒来强。总之不重要,你只知道怎么编自己身份都可以就是。” 黎诺干笑两声:“你跟老孟一样,真是说的轻巧。还奸诈。” “哪奸诈?” “我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栖身之所,无财无权的孤女一个。不依靠点谁,我这一时半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是怕我不去找傅沉欢,想办法逼着我去。” 系统笑呵呵的,“这倒也是哈。关一扇门开一扇窗嘛,很正常,我看还是好处大于坏处的,不论傅沉欢问什么问题,谎话都任由你编啊。” 才怪。 黎诺垂眸,长叹一声。 当时为了达到目的,也为了追求效果,死法不可谓不惨烈。让她再出现在傅沉欢面前,她用什么话来解释这莫名其妙的重生? 就算给出再大编织谎言的空间又怎样,傅沉欢是多聪慧的人,黎诺真的想不出,什么样的谎言能把他糊弄过去。 就算——就算有个完美理由,她活下来了,那这六年她又干什么去了? 一时半会儿捋不顺,黎诺整颗头已经从眩晕到一突一突跳着疼了。 “我想想吧,但先说好啊,再着急也别催我,没有想出一个圆的过去的说法之前,我不能立刻跑到傅沉欢面前,我怕反而弄巧成拙。” 系统说:“那当然,我不催你。而且跟你说句悄悄话,我觉得主任他们有点杞人忧天。都过去六年了,要发生什么早发生了。” 黎诺撑着额头,认知倒很清晰:“话不能这么说,我不是还作了个死吗。” 她也不能完全不见傅沉欢,老孟有一句话说的对,她得赶在时间之前,把那个该死的盒子拿回来。 死而复生这件事,看她编一通,至少还有的谈。 但如果傅沉欢看见盒子里的内容,那她,连带这个世界就彻底玩完了。 正发愁着,忽然黎诺感觉马车停了。 她心一横,打帘下了车。 不远处站着群人,其中为首是一身白衫的年轻男子,身姿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 他背对着她,正与随从吩咐着什么。 似是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 黎诺本漫不经心看着,一照面,忍不住微微挑眉——这男人跟傅沉欢长得好像。 并非神似,只五官略微相像,尤其眉眼,至少有五六分相似。 不过就这几分相似,已经为他增色不少。但真若比却傅沉欢的容颜,那就相差的远了。 男子又回身吩咐了几句,而后挥挥手遣散众人,转过身向黎诺走来。 “姑娘何时醒的?我手头杂事多,一时忘了看顾你,既然醒了,就再服一粒解毒丹吧。” 黎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清楚,心中暗道,怪不得自己头疼欲裂,难受的要死,原来是中毒了。 她拿不准眼前人的身份,正琢磨怎么开口时,那男子说话了。 他笑容和煦:“姑娘莫怕,我行至京郊时见姑娘晕倒在路边,形容狼狈,还发了高热。那一带有毒蛇出没,我见姑娘手臂处被蛇咬伤,情况凶险,需得立即救治。但……我着急赶路,无奈之下只得先将姑娘捎带着。” 他这一笑,多几分神采,眉眼更有些像傅沉欢。 黎诺那点心虚和惭愧鬼使神差翻上来,小声说:“哦……多谢你。” 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这位公子,这边落难之人如此多,你为什么偏偏救了我?” “有么?我一路南下,只见到夏朝风土优美,河山富饶,从北境线到此,也只见你这一位落难之人。若袖手不管,只恐你性命有失。” 他这一段话信息量太大了,风土优美,河山富饶?这还是七天前……不,六年前的夏朝?连个难民都没见到么。黎诺心中隐隐闪过什么,但快的没抓住。 她注意力更放在后边:“你是北漠人?” “是,”白衣男子微微拱手,礼数周到,“在下姓雪,单名一个溪字。” 竟然是雪溪。 黎诺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车壁上的标志,果然是北漠皇族的龙雪标。她在这里呆过半年,北漠皇族的图腾长什么样,她是清楚的。 原着中北漠在傅沉欢雷霆手段下逐年式微,终于无奈低头求和,并遣送一名皇子为人质,以表诚意。 而这位北漠四皇子也算颇有手段,在傅沉欢的统治下保住性命,又在黎玄景登位后与之交好,顺利返回故国,最终走上至尊之位。 雪溪看黎诺动作,微笑道:“姑娘有眼力,不知是哪家贵属?” “不是,我就是一个漂泊之人,”黎诺笑着摇摇头,“北漠皇姓与图腾并非秘密,我……不是有心冒犯的。” 雪溪温声道:“姑娘客气了。没什么的。” 他果然是个极温和的人,见了真人,黎诺更有此感触。 雪溪算得上金枝玉叶,心性竟平和善良到此,会对一平凡女子施以援手。不过想想也是,若不是性格温和,与世无争,也不会被选中送来做质子了。 果然,没有人是天生的反派,都是被逼的走投无路。 望着他的眉眼,黎诺总感觉自己像望着傅沉欢似的,看着看着又把头低下去了。 说话间,一位侍从走上前:“瑜王殿下,马车已修好,可以继续赶路了。” “嗯,”雪溪应了一声,面色和蔼地问黎诺,“姑娘可有归处?若要进京,我可捎你一段。” 黎诺方才下车前已经找过了,自己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就算她暂时不想顶着这张脸进京也没办法。这荒郊野外,她连路也不认得。 现在既然雪溪开口,黎诺便厚着脸皮顺台阶下:“那——多谢瑜王殿下。” 她坦率可爱,毫不扭捏做作。雪溪不由一笑:“不必客气,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黎诺微一犹豫:“……若若。” 雪溪未再追问:“若若姑娘,那便随我同行吧。” 黎诺重新坐回马车。 她没跟系统说,心里默默把老孟骂的狗血淋头:如果没碰上雪溪,她可能真要醒在一个荒郊野岭,到时候别说找傅沉欢,走到京城就是个问题。 但这念头不过转了半刻钟,就被现实狠狠打醒了。 车队刚刚起步,没一会儿又停了。 这车刚修好,总不可能这么快又坏,八成是遇了什么事。黎诺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不消片刻就下车查看。 “瑜王殿下,出什么事了?”黎诺看过去,雪溪手下的人都面色凝重。 雪溪倒脸色如常:“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正行至灵山寺旁,恰巧遇到贵人。停下车,让让路罢了。” 灵山寺……对,这是灵山寺! 怪不得她刚才打帘一看,觉得外边景色有些熟悉。 这灵山寺她来过几次,尤其最后一次,为了让傅沉欢更加刻骨铭心,她在这里拜佛千遍,还为傅氏灵牌一一上香,对于周边景致很是熟悉。 黎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升腾起来,心跳不受控制紧张加速:“遇到贵人,哪位贵人?” “是夏朝的辅国摄政王,傅沉欢傅王爷。” 雪溪见黎诺怔然,以为她心中害怕摄政王气势,“不必惶恐,你只正常行礼。摄政王虽声名可怖,但并非无聊之人,不会理会我们的。” 纵使心中再紧张,黎诺也被如此新奇的形容听的呆了一呆。 她知道原书中傅沉欢的风评如何,有人说他手段残忍,狠辣冷戾,更糟些的评价就是六亲不认阳间人屠等等。 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谈起傅沉欢,却是“不无聊”这种说法。 听这意思,仿佛是傅沉欢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或事分去哪怕一个眼神,仿佛他只是一具没有情绪的行尸走肉。 这样的不无聊,换个角度想,竟有些可怜的意味。 黎诺不愿意再想下去,将头垂的非常低。 片刻后,傅沉欢的车驾从路的尽头缓缓过来。黎诺的角度只看见沉重厚实的车轮,缓慢的碾压过地面。 她恍惚地想:傅沉欢,他现在不骑马了么? 以前他虽然心性温和从容,但骨子里却骄傲,不愿示弱,即便腿伤未愈,行走时将断肢磨损的鲜血淋漓,也不肯坐一坐马车。 她有些出神地看那车轮缓慢转动,在她眼前一格一格走过。 盛夏晚风忽起,少女发丝轻扬,清甜气息散在风里,马车的车帘也轻轻浮动。 “停。” 陡然间,一道低哑沉着的声音自马车中响起。 那声线不复往日清湛悦耳,只不过一个音节,都让人觉得无端疲惫而沉重。 黎诺看着堪堪停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车轮,更不敢抬头,指尖渐渐发凉。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50发红包~给宝贝们比心~ —— 第26章 白日美梦 马车忽然停在路边, 雪溪眼中微有错愕,却并未慌乱。 身为北漠之人,绝不会不知晓傅沉欢的名号。当年傅阙老将军坐镇北疆,他的军队就是铁血铸成、难以跨越的一道关门。 他的独子, 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赫赫威名, 无情狠辣,别说镇的北漠不敢跨越雷池, 甚至现下连反抗之心也绝迹了。 如若不然, 他也不会被遣送至此。 可他了解的傅沉欢,除了权倾朝野,手段残忍之外, 还有一点特殊之处。 他嗜杀,却不滥杀。 世人多被其雷厉手段所蔽, 觉得他杀人如麻,嗜好血腥。但他观之,却认为傅沉欢与其他位高权重、将杀人视做乐趣的大臣不同,他杀过的每一个人, 总有由头。 没道理毫无征兆为难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雪溪等了一会儿, 拱手道:“王爷可有何吩咐?” 无人应答。 霍云朗打马上前, 目光平淡地从雪溪脸上囫囵掠过, 大略扫了眼他身后的人, 包括黎诺,旋即敛眸轻扯缰绳, 停在马车旁。 他不是萧冲, 如若此刻萧冲在场, 只怕早已变了脸色。他从前多是战场上伴于傅沉欢左右, 直到那年后,才渐渐接手萧冲的职务。 “王爷?”霍云朗低声询问。 不远处,黎诺悄悄攥紧手指,手心满是汗湿潮意,滑的有些握不住。 因为紧张,也因为一些复杂的她说不上来的情绪,她更觉头疼的嗡嗡作响,现下只是勉强站立。 天知道——她多想立刻转头逃跑,她和傅沉欢只有一帘之隔,如若他掀起车帘,如若他走下马车…… 怎么办? 她完全没有任何面对傅沉欢的准备。 甚至连一个囫囵的谎言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一个被自己伤到这种程度的人,她又该用什么完美谎言,再继续骗他呢? 黎诺无不沮丧的想,也许她真的不够专业。 场面静悄悄的,甚至有种越来越静、让人不由得下意识放轻呼吸的错觉,连风都偃息许久,安静的闷热渐渐蔓延。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马车上,等着里面的人再传指示。 傅沉欢叫停马车,却迟迟未再发出任何言语。 方才那阵风轻的似一个幻觉,也像是一场恍然的梦,给他一些不切实际的、荒唐的幻想。 他长睫低垂,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是上苍见他实在卑贱可怜,给他短暂的垂怜么?方才车帘轻扬那一瞬间,他恍惚感觉空气中有点点清甜气息。 日夜思念,辗转反侧,却再也求不得的气息。 幽香如缕,直直往他回忆中钻。勾得他骤然难过,许多情绪一起挤压在心脏,几乎令他瞬间喘不上气来。 傅沉欢始终闭着双眼,平复许久,才勉强压下心底陡然升起的苦涩痛楚。 苍白薄唇颤抖几瞬后,神思一点点清醒过来,身上的杀戾之气越来越重。 这些年,有不少心思叵测之人将主意打到他的诺诺身上——有意无意送到他面前的女子,容颜像她,声音像她,心性像她,无所不用其极,以替身之名来恶心他。 他放在心尖的瑰宝,却成了别人衡量分量的筹码。 傅沉欢眉宇阴鸷,手上轻轻抚着小木盒,仿佛在温柔安抚什么人一般。 开口语气却漠然至极:“车旁女子,杀。” *** 御书房。 黎玄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手里捧了本书,正垂眸研读。 十三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本是沉稳乖巧的面相,神情中却始终笼罩些许阴沉。 他穿着一身有些不符合年龄、老气横秋的皇袍,单手支在龙椅扶手上,袖口向下翻卷,露出少年人清瘦的手腕。 坐姿慵懒,仪态并不端正。不像一国之君,倒像不知忧愁的少年郎。 内侍进来报应斜寒到了,黎玄景抬了抬头随意丢开书,嗯了一声。 应斜寒很快进来,他穿了一身正红色官服,面如冠玉,姿容矜贵。 他行了礼,目光落在黎玄景丢到桌角的书上。 黎玄景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这书有什么不妥吗?” 应斜寒道:“回陛下,并无不妥。这本书讲仁政学说,您读来大有益处。” “是么。这是傅沉欢要朕看的书,”黎玄景将书捡起来,随意翻了几页,似乎觉得有什么好笑之处,轻轻勾起唇角,“这本书上说,一国统治者应当实行以德行仁的王道,反对以力假仁的霸道。批判重法尚刑,主张教化。满篇酸儒,朕读来很是无趣。” 应斜寒凝眉:“陛下……” “摄政王在外面,推行□□,手段狠辣残忍,却将朕拘在宫里读这些迂腐仁德。”他浑不在意的点了点书面,抬眼看应斜寒,忽然摸着下巴道,“你是否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实在可笑窝囊,仰人鼻息?毕竟朕做上这位子,也是摄政王拱手让的。” 他笑吟吟的,拍了拍椅子扶手。 应斜寒道:“微臣不敢,也并不这么认为。” 黎玄景好半天没说话。 终于,他合上书站起,背负着手:“你来找朕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南和三州刺史克扣军饷一事已经结案,涉案人等全部羁押在刑部,不日问斩。除此之外,因此事乃由摄政王一手主审,从犯冯冉及卢文珠之亲眷流放岭南,主犯宜州刺史方正明除斩立决外,兼并诛九族之大刑。” 黎玄景:“哦。” “陛下难道仅这一字置评吗?” 黎玄景看他一眼,哈哈笑起来。 他一笑,颊边显出两个酒窝,露出几分孩子气,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毫无笑意。两种气质杂糅结合,有种不伦不类的诡异感: “那朕应该说什么?难不成把傅沉欢宣进宫来,斥责一顿,说‘你不该杀这么多人,你不仁不义,涂炭生灵’么?” “朕知道你心中是何想法,”他说,“你一定在想——就算小皇帝没有能力与傅沉欢抗衡,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至少也应该义愤填膺。对他的丧心病狂予以批判,是也不是?” 应斜寒无言以对。 黎玄景收了笑:“应斜寒,朕是恨极了傅沉欢,但不代表朕便要向你、向其他人去低头讨好。他做的事令朕赞赏,朕为何要痛骂于他?去岁镇江府七州贪官吞并赈灾款,傅沉欢也是用了雷霆手段,原本严惩便能起到震慑作用,他偏偏诛杀那些贪官满门。虽然……方法的确血腥了些,可效果立竿显著,不是吗?这两年旱灾你可见还有一人敢贪污半点赈灾款么?” “难道应大人就不觉得,这夏朝,是越来越好了吗?” 应斜寒反问道:“陛下是这样觉得?” 黎玄景垂眸一笑。 他目光渐渐暗沉下去:说实话,他并不认为傅沉欢的做法有何不妥,这个国家从根上烂了,本就应该狠心下刀将烂肉挖去,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么,干脆利落比徐徐图之要有效的多。 但无论思想如何,都与他想将傅沉欢万刀凌迟、除之而后快并不冲突。 “北漠的质子进京了,许多事情等着傅沉欢办,夏朝与北漠水火不容这么多年,今年是第一次言和。两国邦交是大事,他必会亲自处理,”黎玄景道,“恰逢青川地方驻军武官回京述职,傅沉欢分身乏术顾不过来,你前去接待,让他们见不到摄政王不必等,直接来回朕便是。” “是。” “还有他的身份,你查的怎么样了?” 应斜寒敛容。 “惜年安王府知晓内情的人,早就被傅沉欢杀了干净,就连安王也在前年撑不住去了。当年,小郡主……” 应斜寒说着,看了黎玄景一眼,见他只是目光锐利了一点,便接着说下去:“小郡主舍命相护,让多数人认为傅沉欢乃卑贱奴隶的说法是无稽之谈。现在仅仅以人证未必能叫傅沉欢伤筋动骨,若要揭露他贱奴身份,还应当拿出有力物证。” 黎玄景摇头:“奴印吗?这几乎不可能。” 奴印,不是一个随身的物件,想取来还有办法可想。那是随之身体发肤烙印在身的,一块皮肉罢了,傅沉欢或毁或挖,绝不可能还将奴印留在身上。 “还有种可能,也许可以试着查查。陛下应知,堕箱奴本起源于北漠,后来因为价贱好用,渐渐传入我夏朝。但一直以来,我夏朝本土烙奴印的手段比北漠要少一步,除去印记锁骨与左腿之外,北漠当地的堕箱奴还会烙一枚骨印。” 应斜寒娓娓道来,声线平静,“他们会取二寸长的细铁棍,烧红后一端烙入右手小臂,并不停留于肌肤表面,而是深入烙在骨骼上。此印留骨,经年不消,肌肤只有一点淡淡的疤痕。取证虽难,但不是不可想。” 黎玄景目光沉沉,垂眸思忖:“朕想一想。” 夏朝的奴隶,和北漠流过来的奴隶,这其中的差别微妙又致命。 如果傅沉欢不仅仅是一介贱奴,还是个北漠人,那局面就更有趣了。 黎玄景神色冷寂:就算他不是,想个办法让他是就好了。那样的人渣,辜负别人一片痴心,用他人的性命铺做自己进阶的路石,活该被天人共弃。 应斜寒抬眼看着陷入沉思的黎玄景,提醒道:“陛下,此事可以慢慢研究,但收兵权已经迫在眉睫,而且傅沉欢已经着手削藩,只怕权力更甚,我们时间不多了。” “嗯。朕知道了。” 黎玄景挥挥手,这意思便是让应斜寒下去了。 收兵权。 他父皇心心念念半辈子的收兵权,如废物一般筹谋了多少年,到最后也一事无成,还愚蠢的死在了傅沉欢的刀下。 现在他也踏上这条路。 然而,到他这里,只比他的父皇更加艰难,傅沉欢已经不是那个仅仅统领龙州军的镇护将军,他接掌夏朝朝政,手里不仅有龙州军,还有宫城的禁军,甚至地方军也听他的调派。 但好在,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 除了傅沉欢手上从最初就培植的人他无能为力,朝中自有忠君的朝臣不用拉拢,便自觉追随于他。还有些压根看不惯傅沉欢做派的人认为他起兵谋反为臣不忠,更不用他费心。 剩下的,大都是在傅沉欢的威慑下惶然度日。 自己处境艰难,傅沉欢也未必实打实风光到哪里去。 他那无能父王做不成的事,他必定一一做到。 黎玄景双目阴沉,忽然起身走向内室,旋开机关,两排书架应声而动,露出里边一个密室来。 密室中陈设简单,正前方摆着一个桌案,上边有两行并列排位,中央地上放置一蒲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黎玄景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他的目光在母亲牌位上停留片刻。 “母亲,孩儿一切安好。”黎玄景的声音平静,并无太多起伏。 实际上,他与自己的母妃并无太深的情感,自打记事起,他对她并无太深印象,只知自己是冷宫中不受宠皇子,受尽了他人的欺凌践踏。在这世上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连一只手都数不出来。 只是,他常常想,母亲虽然从未陪伴在自己身边、疼爱过自己一次,可是她历尽千辛万苦将他生下来,经历了切肤之痛,想来应当是爱护自己的。 缓缓磕下一个头后,黎玄景的目光又转向旁边的灵牌。 “诺诺姐姐……”他低低念。 话音刚落,声线便已经染上哽咽,这一刻,他仿佛瞬间从方才玩世不恭的慵懒少年,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软弱的让人心疼。 他一字一顿,“诺诺姐姐,你不要伤心委屈,我一定拿那贱奴的人头来祭你。先除傅沉欢,再诛应斜寒……这些欺负过你的人,我必定让他们一一付出代价。” 低语片刻,黎玄景肩膀微微塌下去,眉目间流露出些许少年才有的茫然:“我终究是无用,竟要周旋一个仇敌来算计另一个仇敌。若非当年清肃政变,傅沉欢斩了黎姮,应斜寒与他之仇不共戴天,说不准,他们二人联手,我就没有办法替你报仇了。” 黎玄景垂下眼皮,神情落寞。 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在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若当初他有些许能力,有一点点权利也好,都不会仅仅只是提醒黎诺。 他会直接下手对付傅沉欢,绝不允许他算计姐姐,让姐姐痴心错付,为他枉送了性命! 到现在,那贼子成了既得利益者,却做出下作的痴情姿态来。 黎玄景不敢再想黎诺的惨状,不敢想象她究竟吃过怎样的苦。他双手微抖,内心一片冰凉:他不该告诉她傅沉欢吃的那些苦,说这些,只会让姐姐更加心疼那个没心肝的畜牲。 “我应当告诉你,我比之傅沉欢几无分别,从小也受尽欺凌苦楚,”黎玄景微歪着头喃喃,“姐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从来没有人像你一般待我那样好。” 虽然时光短暂,但对他而言,是毕生不可得的温暖。 如果告诉她,自己是如何悲惨可怜,她定会心疼自己多些,这样便怜惜傅沉欢少些,也许就不会被那人算计致死了。 黎玄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隐隐带着细小血丝。他沉默,对着灵位再度拜首。 …… 灵山寺,古道旁。 黎诺被傅沉欢毫无征兆的命令弄得茫然至极。 她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老孟口中的傅沉欢,究竟变成了怎样面目。 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一个萍水相逢的路过之人,怎么惹的他偏偏要夺她的性命? 他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人。 那一瞬间,并非自己刻意回想,太多往事忽然便涌上脑海——他分明,是那般温柔宽厚的人啊。 他断了腿虚弱躺在简陋床上,“此乃青犽撕咬,太脏,你该知晓轻重……出去罢。” 清冷祠堂里,他侧着脸,“你还小,不知跟在我身边这条路有多难走。” 夕阳西下,他握着她的手眉目温和:“诺诺。是我对不住你,请让我自私一回吧。” 他抱她在怀中,既爱又怜,笑意温柔醉人,“我的诺诺便是最好。” 画面叠着画面,黎诺只觉脑袋快要炸开了。 她心中泛起钝重涩意,理智告诉她,现在应该保持绝对的专业——她应当考虑傅沉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她,会不会给剧情带来变数? 若现在像以往一样叫他一声沉欢哥哥,他会信这是自己、而非什么替身么? 就算傅沉欢信,自己又如何解释活着的原因,如何在此短暂的时间内编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 黎诺知道自己应当拿出机智的应变,精准的判断,但这一瞬间——她不想看见傅沉欢。 被自己亲手打碎的傅沉欢,一眼、一眼都不想看见。 更别说,还要装作从前娇痴濡慕的样子继续骗他。 除了情绪上的犹豫不决,她的身体更摇摇欲坠,那钝钝的疼痛从大脑一路向下,仿佛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 黎诺干脆默默想:不然就这样好了,没什么可挣扎的,自己欠了他,这样也算在他手里“死”一回。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这个荒唐的任务好了。 反正现在穿书不足二十四小时,任务数据还没有正式建立。这个期间下线唯一的影响就是她不能再做这个任务了,那也很好。 她思绪纷杂,实则距离傅沉欢下令也不过两息的时间。 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向她看过来,冲旁边侍卫挥挥手,指了指她,“把人带下去。” 黎诺轻轻眨两下眼睛,踉跄一步。 霍云朗只当她吓软了腿脚,淡漠扫她一眼,心中却略微诧异。这小姑娘神色坦然平静,既没有哭泣求饶,也没有扬声怒骂。 他多看了两眼。 是个极美的姑娘,干净剔透。但他心中也无什么怜悯,打了个手势,随意收回目光。 黎诺看他的动作,心中大致有了点数。 萧冲没有跟在傅沉欢身边,这人应当是霍云朗了。也好,他忠心耿耿,办事又稳妥,素来让傅沉欢省心。看刚才他的意思是私下悄无声息处决自己,这样一来,傅沉欢绝对没机会再见到她这张脸。 这也不错,黎诺想。 她心里一松,一下没支撑住,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 旁边雪溪忙伸手扶了把。 “……对不住。我无能,没法救下你。” 黎诺侧过头,正看到他低垂的眉眼。 他应当是犹豫许久,语气中的歉意十分明显,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黎诺抿唇笑了下,摇摇头。 倒是没想到,雪溪会因为袖手旁观而觉抱歉。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他们本来本来就没有交情,不过萍水相逢,还是雪溪帮她在先。此刻他身在异国为质,自己都不得不低头,本就没有义务从对方国家的摄政王中保下她这个陌生人。 况且这结局也是她自愿的,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马车里,傅沉欢闭目听着两名侍卫得了霍云朗的吩咐走上前去。紧接着,那女子踉跄跌倒,他忽觉心慌。 不知是不是外面太安静的缘故,安静的有些反常,他脑中一根弦诡异地绷紧。 即便不睁眼,不掀帘,仅凭他深厚内力,他完全能感觉到马车外那始终望向这边的目光。 说不上那是什么目光,不热烈,也无怨怼,莫名的轻。 说不清的情愫在空气中蔓延,傅沉欢只觉掌心渐渐沁出潮湿汗液,胸口越来越闷,直到完全透不出气,就像有一柄重锤毫不留情一下下落击。 仿佛有什么驱使他,傅沉欢忽然睁眼,一把掀了车帘。 作者有话说: 呐~依旧评论前50红包宝贝们~~ —— 第27章 卑微心愿 傅沉欢动作毫无征兆, 黎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与他对视。 她大脑轰隆一声,几乎本能反应的想起身逃跑:可是能跑去哪里?这样的傍晚,光线并不昏暗,更何况傅沉欢习武之人何等目力, 她心知肚明。即便黑夜中, 难道还看不清她模样么? 而这些念头不过一瞬间, 黎诺的目光便彻底被傅沉欢牢牢吸住。 原来所有报告、一切数据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亲眼所见的冲击比她想象中, 还要大的多。 她怔愣地望着他——他怎么变得这样瘦? 虽然容颜仍然极盛, 但是比起曾经的意气风发,却多了几分化不开的苍白沉郁,全部凝结在他眉宇之间, 让他整个人都镀了一层破碎的凄凉感。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黎诺惊疑不定地望着傅沉欢的双眼——那本是漂亮、凌厉、如同盛放漫天星河的凤眸,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此刻却黯淡无光, 甚至空洞失焦。 他是在看她,但也仅仅只是一个“看”的动作而已。 目光白茫茫的,如松软轻雪落在她脸上,连一丝重量也没有。 他的眼睛怎么了…… 黎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傅沉欢已然颓败的放下手。 车帘滑落, 遮住了他那张苍白如冷玉的脸庞。 “罢了。”她听见傅沉欢低哑疲惫的嗓音。 霍云朗眉心微拧, 无声地挥了挥手, 那两名侍卫立刻转身回到队列中。 这便是要揭过了。 虽然霍云朗也不理解傅沉欢突然的反复无常:王爷绝非滥杀之人, 不知为何今日陡生戾气,但这杀欲散的也快。 总之纵是疑惑, 霍云朗也没多问一句, 吩咐车夫向前走。 只回头略微疑惑地看了黎诺一眼, 将她模样囫囵记住, 便收回目光跟上走了。 车队缓缓前行,那辆马车中再也未发出任何声息。一如它来的时候那般,沉重寂静,仿佛行将就木的死朽。 他们走的远了,黎诺还怔怔在原地。 她撑着地,想站起来。 方才情绪波动太大,加快血液流速本就催了毒素挥发,再加上整个人忽怕忽惊,黎诺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若若姑娘?” 黎诺听雪溪唤了她一声,下一刻,整个人便被拖进了无边黑暗。 …… 黎诺醒的时候,身边无人。 她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心中盘算着:自己就那么晕过去了,以雪溪老好人的性格,应当不会放任不管。 自己此刻多半还在雪溪这。 刚睁眼头还沉着,纷乱的思绪还不知道从哪里理,系统就出现了:“姐姐……” “你先等等,让我静一会儿。” 黎诺说话没什么力气,好在系统善解人意,立刻收了声,不再说话。 她默默发了会儿呆,直到雪溪敲门进来。 “若若姑娘,大夫说你这个时辰会醒,果然不错。既醒来就把药喝了,再吃一粒解毒丹,不消两天就会大好的。” 他不是系统,自己没法要求人家,黎诺只好慢慢坐起来:“怎么好劳烦瑜王殿下亲手做这些。” 雪溪微笑道:“没什么,我入夏朝为质,本也不算多么尊贵之人,亲力亲为没什么不好。” 黎诺心不在焉,低声道了谢。 雪溪放下托盘,犹豫了下说道:“今日之事,还需跟姑娘说声抱歉,见你危难我本该出言相护……” “瑜王殿下,”黎诺没注意雪溪说了什么,呆呆打断他,“傅王爷他……” “嗯?什么?” 黎诺仿佛受了什么打击,整个人都茫然起来,“他的眼睛怎么了?” 雪溪顿了一顿,倒没想到这小姑娘遇事不慌不乱,举止平静从容就罢了,到现在仿佛丝毫没在意自己可是在鬼门圈走了一遭,抓重点如此清奇。 虽惊讶,但还是认真答了:“若若姑娘是夏朝人,原来不知此事么?这位摄政王的眼睛患有重疾,已经有几年了,据说并非全无光感,约摸能见些光,只是与不能视物的失明之人几乎没有分别。” “……怎么会这样?” “许是太不注重保养了。” 黎诺追问:“那是什么说法?” 雪溪摇摇头:“其中细节,众说纷纭,具体为何无人知晓。我看来……他才二十余六,如此年轻,倒不大可能用眼过度以致成疾。有传言道傅王爷此失明症状,与悲苦之人时常哭泣以至于哭坏眼睛的疾症极为相似。但傅王爷心性冷戾,不似多情之人,也不知是否如传言般流泪太过频繁,久而久之坏了眼睛。” “此事真真假假,只听听便是。毕竟这等铁血人物,身上总有传奇色彩。况且,从未有人见过他垂泪。” 举凡心性骄傲之人,谁肯垂泪于人前? 黎诺昏昏沉沉地揉着眉心。 辨不清心中滋味,只听雪溪又叹,沉声感慨: “倒当真可惜。当年他年少时驰骋北疆,一双眼睛,比荒漠草原上的鹰隼还锐利,那是何等风光。” 黎诺静静听着,满脑子都回荡着他那句“当真可惜”。 他的眼睛……是哭坏的吗?究竟要多少次的流泪才会伤了眼睛,甚至到失明的地步。 他可是连受了那么重的伤,硬挨着那样的惨痛,都不曾湿润眼眶的人啊。 他看不见,那时为何突然掀了车帘?他“看”向她那片刻,心中又在想什么呢? 黎诺想不明白,心乱如麻。 雪溪端详她片刻,垂眸想了想:“原本我以为姑娘是受了我身份的连累才被摄政王针对。现下看来,姑娘与贵朝摄政王大人是旧相识吗?” 黎诺咬唇:“不是。” “不是?” 雪溪慢慢道:“无妨,这是姑娘的私事,我不该过问太细。只是姑娘在这住在这终究不妥,可方便告知贵府名号?我想个办法,将姑娘无虞的送回去,不会累及你的名声。” 黎诺语塞。 这瑜王殿下救了她两次,于她有恩,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再推三阻四,对自己的身份缄默不言。 可她刚刚过来,好几件事接踵而至,一直都没有一个安静的时间慢慢考虑。 黎诺犹豫一瞬,干脆敷衍:“瑜王殿下,不是我不愿告知您,是我记忆有损,从前的事全然不记得了。” 面对雪溪时,她心中没有对傅沉欢那些强烈的情绪,反而显出她的原本水平,哄人的话张嘴就来。 然而一说出口,黎诺愣了愣,随即若有所思。 雪溪只是讶然,声音线更柔和了些:“只记得名字?身份、家族,这些也全无印象了吗?” 黎诺点头。 她是强塞进这个世界里的人,过去确实是一片空白,这说法……倒真可用。 “竟有这般事……姑娘莫怕,你晕倒的地方离京城不远,很可能就是京城人士,我可以先慢慢打听着。” 黎诺摆摆手:“不用了,怎么好在你府上一直打扰,明日我便告辞……” 雪溪打断她,“那怎么行?你无依无靠,生着病又没有记忆,一个人要怎么生活?姑娘若这样走了,叫人如何放心的下。我这里虽不富贵,但清静安全,来日你归家,我也必定会为你妥善安排,绝不让你遭人非议。” 想了想,他又温声劝道:“至少先把病养好再说以后的事,这期间我便先打听着。你放心,我不会随意张贴你的画像,也不会大张旗鼓的问询。” 黎诺抿唇,她心中很感激雪溪好心,但是根本查不出结果:“这太耽误瑜王殿下了,我自己想办法就是。” 雪溪笑了笑,宽慰着她:“没什么的。姑娘谈吐气质不同凡俗,骨子里浸润的风度不像是寻常门户养的出的女儿,若真是京中人家千金,那也好查。” “只是若若,你日后不便再称呼我为殿下了,这毕竟是异国地界,我的身份既非来使,又非邦友,还是直接叫我名字为宜。” 雪溪声音温润,徐徐道来,极其好听,令人不知不觉放缓情绪。 黎诺弯了弯唇角,点头道:“好,多谢你,雪溪。” “不打紧,我左右无事。你脸色还不大好,早些休息。” 他又叮嘱几句,拿起托盘,极有礼貌地走了出去,还将门轻轻关上。 黎诺的确极其不舒服,他们的保护机制只能屏蔽外力导致的痛感,还没有先进到可以将各种各样的难受也一并消除。 更何况,她感觉这副身体质量确实不太好,连带着精神都有些不济。 黎诺发着低烧,头晕耳鸣,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这么胡乱的睡着了。 这一晚,她又梦见了傅沉欢。 梦中,他们就站在安王府的祠堂中,正是那夜,傅沉欢听闻她因他而受罚,撑着腿伤一路走来为她送药。 这一次,她站的角度不一样,清楚的看见地上从远处延伸一道长长的血迹。 暗红蜿蜒,触目惊心。 而傅沉欢就伫立在她身前。 满堂烛火明明灭灭,被风吹得摇曳不止。昏暗光线将傅沉欢那张如瓷般白皙细腻的肌肤衬的不似真人。 光影在他脸上变幻无常,却始终改变不了他身上的彻骨寒意,仿佛地狱爬上来的索命恶鬼。 他用那双失焦的眼睛盯着她,明明目光涣散,却仿佛无处不在。 她害怕了:“傅沉欢……” “黎诺,你害得我好惨啊。” 他语调诡异,每一个字都能激起人一阵细小战栗,黎诺双唇发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最后会这……” 傅沉欢的眼眸空洞木然流出血泪:“是你让我再也看不见了。” 黎诺大骇,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想害你失明,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傅沉欢缓慢走上前。 高大挺拔的身姿笼罩她,漠然挡住所有光亮,阴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的身形差明显,黎诺被死死禁锢在他方寸之地,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 傅沉欢欺身压过来,下颌骨几乎挨上黎诺脸颊。 他一字一顿:“你想要什么,你说就是了。” “我……” “你是不是很怕剧情崩坏?你会死在这个世界。” 黎诺吓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做错了什么?”他的血泪滚落,重重滴在她脸颊上。 血腥味散开,他忽然抬手一把扼住她的咽喉。 “贱人。” “你害我没了眼睛。我要你还给我。你害我生不如死,我要你以命来偿。” 梦里男人力气极大,双眼一痛,下一刻,黎诺浑身冷汗地从床上猛地弹起来。 她惊魂未定,慌乱地四下张望,仿佛傅沉欢会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掐她的脖子挖她的眼睛一样。 她愣愣的摸着眼睛,双唇微动。 “系统,”因为从噩梦中惊醒,黎诺甚至没发觉自己已经叫出了声音,“小石。” “姐姐,我在。” “我想终止任务,这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我做不到……无论有多充足的准备,多天衣无缝的谎言,只要我出现在他面前,他都不可能原谅我的。老孟太天真了,我也太天真了,傅沉欢怎么可能还会听我的话?因为我,他都已经那样了……” 系统停了一会才说:“别这么愧疚,噩梦而已。” “你应该像上一次任务一样,就把他当成一个纸片人。你上次可以利用他的爱完成你的目的,这次依旧是用他的爱完成任务啊,没有区别。姐姐,你是穿书工作者,如果剧情崩坏,会伤到你自己的。傅沉欢的命和自己的命之间做选择,这还用犹豫吗?” 它没有人的情感,就算是劝说,也不能让黎诺完全认可。 黎诺双手插.进头发中,难受地揪来揪去,“可我真做不到,你也听见了,傅沉欢眼睛看不见了,我没想会害他到这种程度……” 他都已经这样了,她还要再要他的命? 黎诺觉得,再待下去她要崩溃了,甚至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所学的一切——傅沉欢,包括这里一切一切的人,真的只是一本书中的纸片人吗?如果是无血无肉无灵的纸片人,怎么会被一个情字作贱成了那个样子。 静夜中,系统的声音仍然理智:“姐姐,你知道的,只有任务完成度超百分之七十以上,才可以因为特殊原因,终止任务。现在咱们的任务进度还是零,不符合条件,咱们没有权限走。” 黎诺的手紧紧攥住被单,低声呢喃:“可是我害怕傅沉欢……” 系统不太懂:“你怕什么,怕他打你骂你杀了你?不会的。姐姐,你就是第一次任务之后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没休息好,再加上现在身体不舒服,才会有这么多情绪,不用着急,可以多调整一段时间,等觉得整理好了再出现在傅沉欢面前。” 不,她不是怕那些。 是的,傅沉欢的模样除了比从前苍白阴郁些,容颜并没有大改。可是他身上干净温暖、温柔宽容的气息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掩也掩不住的杀气与血腥。 可她却不是怕这个。 然而,黎诺也不能准确说出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怕直面他的悲惨?怕他怨怼目光、厉声质问?怕无法告慰自己的良心?怕一旦傅沉欢知道所有真相,因爱生恨,剧情扭曲,自己会死在这里? 或许,她只是怕他身上浓烈的感情。像一团燃烧的火,她不是飞蛾,她只想逃开。 …… 一连几晚,傅沉欢几乎夜夜噩梦。 他总听见她的声音,像细弱可怜的幼兽在哭,小声呢喃着她害怕,他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 他疼得心都碎了。拼了命寻她,想把她紧紧护在怀中不必怕任何事,却始终听着她瑟瑟发抖而无能为力。 每每醒来,双眼总是湿润着格外刺痛,不过短短几日,视线仿佛更模糊了一些。 傅沉欢却也不在意这双眼睛。他时间紧迫,没有多余的功夫管自己身上这些闲事。 虽然面上沉静如水,心底却压了急切,做事比之前更加求快。 彼时,傅沉欢走在幽深阴冷的诏狱,墙壁上晃动着摇曳火光,将他冷白如玉的脸庞映照的明暗森冷。 他一袭凛冽黑衫,双眼覆了一条两指宽的黑色布带,墨发束的有些松散,整个人的气息阴郁而冰冷。 金属触地,只发出一点点克制的声响。 他在一间牢室前站定,对面墙壁铁链响动,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抬眼看他。 只一眼,顾达海忍不住浑身发抖,目光中迸出发狂的恨意:“傅沉欢……你这来历不明的贱种……乱臣贼子,你定不得好死!” “本侯无罪——无罪!你这奸佞分明陷害忠良!你一定会遭报应!” 傅沉欢覆着双眼,令人无从瞧见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高鼻薄唇,和线条凌厉漂亮的下颌骨。 他淡声:“这才第一天。没有人下诏狱第一天便认罪,无妨。” 这样幽深森冷的诏狱里,他的嗓音仿佛地狱恶鬼,彻骨阴寒。 顾达海咬牙,双目赤红:“你把本侯和代州的信国公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起来,明言治罪,实则你早就恐惧皇上逐年见长,愈发与你分庭抗礼,朝野之中你再难铺陈便以削藩壮大你手中权势,是也不是?!” 傅沉欢牵唇一笑。他虽蒙着双眼,但露在外边的容颜亦足以颠倒众生,这一笑,几乎映衬得这漆冷诏狱都亮堂几分。 “不必浪费时间操心本王。此案证据确凿,顾侯爷早招认,也可早日落个痛快。” “你做梦!你以为你这贼子的奸计会得逞么?刑部和御史台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来路不明上位不正,贪婪之心昭然若揭,还能猖狂到几时?” 话虽这么说,但顾达海心中的恐惧早已滔天:他沦落到此才看清形势,傅沉欢手段高明阴狠,深谙打散利益联盟一道,或哄或诱,将所有藩王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最先下手便是他与信国公。他们一个在北云州,一个在至南代州,彼此相隔甚远,又无来往,其余藩王被蒙蔽双眼,一时根本难以反应傅沉欢的真正目的。 历来削藩最容易遭到反噬,可傅沉欢却避的巧妙。如今情形先机已失,他们来不及应对,甚至根本不知傅沉欢还有什么后手。 顾达海知道自己完了,口不择言慌乱痛骂:“狗贼!你丧尽天良污蔑清臣至此,本侯何曾苛税百姓?!府中更是清清白白,从你发难至今,可搜出了一两多余的贪墨银子?既未查出,岂敢称证据确凿?” 傅沉欢抚掌微笑:“银子都收起来了罢,家中有父母要赡养,幼子须得抚育。本王明白。” 闻言,顾达海双唇颤动,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傅沉欢。 “此案……此案尚未结案,你竟敢株连本侯家人——” “本王只是给你提个醒。若你与本王无话可说,便由它们代替本王跟你,与你的家人好好谈一谈。” 他略微抬手,修长清瘦的手指向墙边挂满的刑具。 身后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取过漆黑沉重的刑具,一言不发向顾达海走去。 漆黑冰冷的铁梳折射出点点雪亮光泽,一梳下去,连皮带肉鲜血淋漓。顾达海惨声哀嚎:“傅沉欢!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傅沉欢漠然转身,对身后惨叫怒骂充耳不闻。 他来到另一间牢房。 这里比之方才那间脏污血腥的多,十字架上的人依稀能看出个囫囵人样,满身的血迹斑斑,破碎的衣衫和血肉泥泞在一起。 傅沉欢凝眉,平静道:“信国公已经准备好了,还不伺候画押。” 旁边的侍卫应了声,拿出一张白纸黑字的认罪书,抓过谭洪鲜血淋漓的手,往上按去—— “傅沉欢……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谭洪一张嘴,一口血沫涌出来,“即便我治下严厉了些……先皇在时都不曾苛责我半句,你不过代行朝政的奴才,竟敢重刑施罪……你无非是想削弱藩王势力、让手中权力更加无穷无匹——以满足你的贪婪与野心……” 傅沉欢恍若未闻,将画了押的认罪书接过,漠然转身向外走。 谭洪气若游丝,睁开半阖的眼,“傅沉欢……你必定……必定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他用力道,“我诅咒你!永坠十八层地狱,连同你心爱的女子也一样永世不得翻身……” 傅沉欢一顿,声线陡然森冷:“拔了他的舌头。” 牢中明灭微光,晃动着忽明忽暗,映得傅沉欢昳丽苍白的面容有几分莫测。 走出诏狱大门,傅沉欢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 外面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而他就像是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在明艳日光下格格不入。 他慢慢从怀中取出小木盒,捧在掌心,惨白指尖轻轻摩挲抚过。 天边初升的艳阳光芒耀眼,为这片沉朽的土地洗刷出一抹勃勃生机。 天高云清,山河隽永。 大地焕发鲜活生气,世间万物朝气蓬勃。 唯有他满身暮霭,哀凉萧瑟。 傅沉欢手指顿了顿,又取出一方洁净纯白的绢帕细致小心包裹住木盒,才继续爱怜轻抚。 诺诺…… 别怕,很快了。 很快,朝局稳固,众生安乐,这份礼物,大约你会喜欢吧。 而我,也可从此抽身,去你身边保护你,不叫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木盒棱角并不锋利,抚摸时却仿佛摸上一柄寒凉刀刃,割在手指,那疼痛却直直落在心尖。 傅沉欢薄唇翕动,片刻后抿紧,直至泛白。 诺诺,沉欢哥哥无能,终究寻不出双全之法。 我洗不干净骨头了。 可是,我愿落十八层地狱,走阿鼻道,渡九泉水。 待见面,求求你,不要厌恶我脏。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评论前五十红包哈~ 上一章差点不认识“卡”这个字了,我检讨QAQ —— 第28章 她的声音 傅沉欢踏入皇家校场时, 黎玄景正搭箭挽弓,微阖左眼瞄准靶心。 满张的弓弦骤然绷直,箭矢如流星般直直扎进红心正中,又稳又准, 气势万千。 射完一支, 他从箭筒中再捡出一支。 身后的太监看见摄政王来了, 一扬头正想禀告皇上,傅沉欢似有所察, 微微抬手制止他。 此刻他并未覆住眼睛, 黑白分明的凤眸空荡荡,如平静的潭水般不辨喜怒。他看向黎玄景的方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侍奉的太监不敢多嘴, 背脊更弯低下头。 黎玄景又一箭射出。 准头极好,直直射入第一支箭的尾羽, 将先头那支箭劈成两半后稳稳钉在靶心中央。 他垂下眼,眸心泛起波澜,眼珠微微向侧面转了转,却并未回头。 他直直正视前方, 目光是少年人独有的锋利, 旋即若无其事的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 信手一抛。 羽箭扬在半空, 黎玄景立即高抬玄弓, 右手连着箭尾弓弦一起抓牢。 箭射出的力道之狠,直直打穿了靶心仍去势不减, 直射到靶子后面草丛里。 黎玄景没有再取箭, 默默站了会。片刻后他回头, 看着身后不远处伫立的男人。 “你看朕的箭术如何?”他冷不丁发问。 他与傅沉欢说话从不带任何称谓, 按理,他应当叫他一声王兄,或者以皇帝之名赐给他一个封号。但傅沉欢从未提及,黎玄景更是浑不在意,就这样模棱两可下去。 傅沉欢眉目淡漠:“同龄中算佼佼者。” “比之你年少时又如何?” “不可同论。” 这回答没留一点情面,黎玄景却也不生气,甚至脸上连一丝薄愠也无,甚至哈哈大笑:“你倒坦诚。的确,今年程路才那老东西家的儿子高中武状元,风头无两人人盛赞,可朕瞧他的身手,也不过勉强望一望你当年的项背而已。” “听闻你十三岁那年便可一箭射穿靶心,而箭势却不见丝毫折损,直直射到校场外那棵树干中心,箭尾仍余震不止。”黎玄景眯了眼睛,一手指向远处围栏后那苍翠挺拔的树干。 他也是十三岁,可他却做不到。无论多少次,终究还是少了些力道。 黎玄景望向傅沉欢,唇角微勾:“这般出神入化的箭术,不知可否教教朕?” 傅沉欢道:“皇上不必学这些。” “哦……”黎玄景视线向上,望向天空,若有所思想了会儿,嗓音笑吟吟的,“那皇上该学些什么呢——跟着你这位惊才绝艳的老师,想来应当学学你踩着女人尸骨向上爬的手段。” 傅沉欢的眉宇陡然阴冷,空茫的双眼寂寂,仿佛不像真人,比目光锋利时更加可怖。 气氛陡然诡异,连周遭的风都更静了些。 周围侍奉的太监和侍卫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尽可能缩得更小些,恨不得闭目塞听,宁愿自己不在此地。 傅沉欢慢慢走上前。 他从箭筒中捡出一只羽箭,单手握紧。 那冷白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几条鼓起的淡淡青筋,与漂亮的腕骨线条都隐隐蕴含着磅礴力量。 反手一掷,箭矢发出一声如裂帛般撕开空气的声音,比方才那支箭更快的穿透靶心,而后仍呼啸着直直向前射去,直到射穿黎玄景方才所指那棵树干后还余威不减,接连贯穿两个树干,最终深深钉在第四棵树干中央。 箭身没入大半,只留一点尾羽在外面。 黎玄景阴鸷地盯着这一切。 “臣教了皇上许多,”傅沉欢没有看他,“但皇上始终学不会。” 黎玄景猛地冷冷转眼看傅沉欢,临界在成人与小孩之间的少年,目光如同毒蛇般阴冷异常。 傅沉欢平静道:“皇上安排在校场周边的人,臣已经清理了。青川军既已被皇上收归囊中,合该好好留着,他们生发于平原,更擅长奔袭作战,若围在深宫伏击犹如猛兽拍蝇,灵活不足,拙朴太过,很难发挥出真正效用。” 黎玄景闭了闭眼睛,他一言不发,神色淡漠,只有缩在长袖中的双手捏的极紧,近乎发颤。 半晌,他睁开眼睛,语气如常:“广陵侯和信国公如何了。” “都已认罪。” “这两个人蠢的要死,连风向都把握不好,白活这么大一把年纪,死了也活该,还以为是黎平宜在位的时候么,”黎平宜是他父皇名讳,黎玄景说起直呼其名,毫无任何尊敬之意,“年初仪制司和祭祀司的事情刚了,陇原那边的涝灾不严重,刑部和大理寺也都闲的很,今年好容易得空腾出手来,聪明点的都知道躲起来韬光养晦,偏这两位要在这根弦上作死。” 他说起政事,头头是道,条理清楚,傅沉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觉得认真听。 “恭喜摄政王,南北各吃下一片。”黎玄景抄着双手望向傅沉欢,一点也没个皇帝样子,懒洋洋说着:“只是朕还没看见结案奏报,这次这两位被抄家,株连了多少人?” 傅沉欢道:“皇上定夺就是。” “你说什么?” “臣今日进宫已将一应案宗呈上,皇上看后明发诏旨便是。” 黎玄景深深皱眉,露出一个极其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傅沉欢说了一句让他困惑不解的话:“你让朕来诏旨?” 傅沉欢已言尽,并不想再重复回答黎玄景的问题,更不愿意与他呆在一处哪怕多一刻。 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站住。” 黎玄景咬牙:“傅沉欢,你哄傻子玩吗?你究竟想干什么?” 夙兴夜寐弹精竭虑,从繁杂庞大的关系网中抽丝剥茧,打出如此漂亮的开头仗,甚至背着身负无数骂名的代价,却将利益拱手予他人? 他这样做,不就成了……他黎玄景派去的吗? 傅沉欢不担心自己成了气候? 傅沉欢恍若未闻,径直向前走去。 “你费尽心思削藩,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黎玄景冷笑,“莫不是还为了朕么?” 傅沉欢停伫。 手掌不动声色按住怀中小木盒,他声音几不可闻:“是为了夏朝。” …… 自从那日之后,黎诺又梦见好几次傅沉欢。 也许是他双眼失明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梦中傅沉欢的脸总是苍白至极,那双昔日清亮深邃的凤眸,一直空荡荡的望着自己。 她反复劝慰自己,不要被他的模样失衡自己的心态,若是现在就退却,往后的路可怎么走? 她试着跳过这一节,专心致志一心扑在计划上,但设想了许多重逢场景,反复推敲后又全部推翻。 无论挑选什么样的时间,又在怎样情景下重逢,只要主动出现,终究落了刻意——这种刻意不仅达不到好的效果,就连黎诺自己内心中也万分唾弃。 系统总劝她:“别钻牛角尖,计划不是硬想出来的,既然没有思路,不如暂时歇歇。时间这么长,等个十天半月哪怕一个月都不是问题,调整好心态最重要。” “最重要的是别太把他放在心上,作为一个系统,我觉得我拥有绝对的理智,在我看来,他的悲剧完全不是你造成的,是他自己。” 这天它又用这些老话来唠叨,黎诺听得目瞪口呆,恹恹嗯了一声。 她咳嗽两声:“你果然不说人话。” “你看你看,你状态还是不在线上,不然怎么可能从来到这到现在病了这么多天,还不见好?” 黎诺说:“也不是,我现在怀疑是这副身体的体质不行,太弱了。局里是不是没有钱了?正常人养病个七八天也该好了,我天天喝药喝的舌头都麻了,但还是感觉没有力气,走两步都喘。” 她觉得很有可能,毕竟总共的经费就那么些,任务时长原本是六个月,前期已经投入的差不多了,谁也没想到还要再回来一次。身体质量差一点,也可以理解。 系统哦一声:“这次任务时长开了一年,其他地方经费肯定要压缩一点,很难受吗?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姐姐,其实也不全是坏处,你虽然是第一次打感情牌,但我不是第一次带,这事我比你有经验,病弱有病弱的好处。你要实在觉得难受,不然出去走走?” 伴着它话音刚落,雪溪在外边敲门:“若若,我方便进来吗?” 黎诺过去开门。 雪溪看见她,无奈摇头,“若若,你的脸色还是不好啊。日日喝那苦药总不是好事,不如出去走走人能精神一些。” 这倒和系统说的不谋而合了。 左劝右劝,黎诺有点心动。 原着中,雪溪虽然入夏朝为质子,但两国签署了协约,雪溪作为北漠低头的诚意,夏朝也要保证他不受人欺辱践踏,所以在京城中他有自己的宅邸。 这样一来,雪溪在京城的自由度很高,除了初临京城时,参拜皇上见过摄政王忙了几天,现在可算是自在。 既没有什么应酬,也不会有什么访客,想做什么也都算方便。 “我听底下人说,今晚是你们夏朝的夏花灯节,会很热闹。”雪溪看黎诺的神色,知她有些动摇,便又微笑着补了一句。 黎诺听见夏花灯节这几个字,不知怎么眼皮一跳。 夏花灯节…… 她自己做过的计划,自己心里最清楚。原来今日又是夏花灯节了吗?当年,她与傅沉欢见的最后一面便是今日。 她缠着他带她去灯节玩儿,他原本答应,但却因为临时出征而爽了约。当时他温声道歉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黎诺低下头,掩饰地摸了摸鼻子。 雪溪没注意到黎诺脸色,只想着她一直病恹恹的没什么血色,怕再闷下去更是不好,“这灯节我很感兴趣,可否陪我去走走?” 黎诺犹豫了下:“我……” 看着雪溪温温柔柔的眼,拒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好吧,你等我收拾一下。” 晚上黎诺换了件浅黄色的轻纱流仙裙,乌压压的头发挽了花苞髻,只用发带固定好,打扮的极其素雅简单不打眼,戴上帷帽跟着雪溪出了门。 夏花灯节果然十分热闹,人来人往都是些年轻的少男少女。各色小贩吆喝声络绎不绝,繁闹长街华灯初上,无数精美的花灯将整条街照的犹如白昼。 雪溪随走随看,虽然是他提议出来,但他对这样的热闹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看个新鲜,最主要还是陪伴黎诺。 不多会儿,他盯着一个方向看的有些久,若有所思道:“若若,在夏朝,堕箱奴似乎更为人轻贱一些。” 这话冷不丁的,黎诺转头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群年轻公子正在驱赶一个衣衫单薄的奴隶,那奴隶佝偻着背在地上爬行,脖子上套着一个铁索,另一端有人牵着。 只供取乐,毫无尊严可言。 她看得皱眉,慢慢转过头去。 虽然不再看,脑海中却始终挥散不去,那人被折磨的毫无人性的画面。 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不挪开,总觉得不舒服。 黎诺脚步一顿,忽然转过身径直走过去,雪溪并未阻拦,只站在原地望着她。 不知黎诺跟那些人说了什么,只见她从钱袋中掏出些碎银递过去,那小公子将铁索给了她。 等他们离开,黎诺便将那奴隶脖颈上的铁索取下来。那人迟疑着呆在原地,随即慢慢试探着向后退了几步,见黎诺一动不动,才立刻转身飞快跑了。 等黎诺回来,雪溪问道:“若若,你做了什么?” “唔……把人放了。” “若若,这世上那么堕箱奴,你是救不完的。” 黎诺说:“我知道,我也没想那么多。看见了,就顺手救下来,能救一个是一个,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反正他们没有奴籍,只有奴印,只要藏的好,应当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雪溪低头笑了:“确实如此。你呀……” 其实黎诺有些不好意思,她做什么事都是跳开世界观,不用考虑因果与将来,和心善没有太大的关系。 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她是真正的自由之身,看到这样的画面后,没有办法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便可以做想做的事。 不过,有个事她好奇:“雪溪,你怎么能看出那是堕箱奴的?”那人并没有在箱子中,自己完全没有联想到。 雪溪说:“因为只有他们的背脊才会佝偻成那样的弧度。” 他摇摇头,神色浮现几分悲悯,“堕箱奴起源于北漠,本是一种剥夺人格的刑罚,我在那里生活二十几年,见过许多这样的成年奴隶。后来,这种形制的奴隶渐渐流传到夏朝。百年前夏朝成明帝在位时,将这一道刑罚推向了残酷巅峰,几乎平谓于宫刑,成为最为严酷的丧失尊严的刑种。” 雪溪叹了一声,“夏朝君主用起这手段更加得心应手,这些奴隶在此,屈辱更甚北漠。” 黎诺低垂着脑袋不说话,也不知道想什么。 片刻后雪溪回神,歉然道,“好了,我本不该说这些,没得打扰了你的兴致。好不容易让你陪我出来走走,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 走了好久,黎诺渐渐把此插曲抛之脑后,她边走边看,看到好玩的忍不住多看两眼,一个没注意,雪溪已经走到她前面。 他今日穿了一身洁净的白衣,墨发半束丰神俊朗,背影挺拔如松,干净又清冷。 这身打扮从背面看,更像傅沉欢了。 黎诺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场景这个时间,看他这样背影觉得莫名别扭,连忙迈开步子跑了几步,喊道:“雪……诶,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呀。” …… 傅沉欢的身影几乎消匿在夜色中。 他孤身一人,与周边三五成群的热闹格格不入,墨色衣衫和束得松散的头发被风吹起,因为瘦削显得空荡单薄。他走在街上,仿佛只是深重黑夜的一部分。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处在地上那一点点金属声音,也被这夜色的欢声笑语全然淹没。 唯一有些引人注目的,便是他的眼睛上覆了一条二寸宽的黑色布条。 这样蒙住眼睛,走起路来仍然不见狼狈,甚至步履沉稳,偶尔还提前闪避说说笑笑的行人。好奇之人经过,时不时会转头多看两眼。 傅沉欢对这些偶尔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全无反应。 他安静地走在大街上。 这闹市中千万道熙熙攘攘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水流,聚拢又分散,在他脑中,每一道都条分缕析清楚无比。 这其中有不少年轻姑娘娇俏动听的声音,或撒娇,或羞涩,但却没有一道是他日思夜想的娇甜嗓音——是了,他答应过陪她一起看夏花灯节的,但最终却食言。他们最后也没去成。 所以他的诺诺再也不肯给他机会,让他弥补。 “哥哥,我们买个花灯吧。”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呆呀。” “我走累啦,背我吧。” 傅沉欢一边向前走,一边怔怔地听着他人的笑语:若是他的诺诺,这时也定会在他耳边盈盈说个不停,她最会撒娇,让人心软怜爱的紧,却不知她喜欢什么样式的花灯,他今年要买哪一盏…… 每一年,他走在这里,都如同行走在刀山火海,这里每一声欢声笑语都如同片片利刃,无情地将他割成碎片。 “诶——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呀。” 忽然,鼎沸人声中突兀响起一道清脆娇甜的声音,仿佛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圈起阵阵涟漪,这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 傅沉欢身躯一震,猛然回过头。 诺诺?!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红包~ 然后宝子们,作者菌这两天阳了,免疫系统自嗨中,人已烧晕,所以一天一更(存稿箱哭泣.jpg)等我好了多写点哈,另外大家也要做好防护,爱你们~ (改了一下作话,上一版可能有误会?不请假哈,还是日更,就是可能字数少点,呜呜) —— 第29章 出手相救 诺诺…… 双眼上覆着的黑布将最后一点光感也尽数挡住,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敏感的耳力。 而此刻,除了人来人往不断从身边经过的声音,便只剩下和之前一样的洋洋欢语。 那些笑声散落在风中,热闹与欢乐都与他无关。 傅沉欢失魂落魄, 踉踉跄跄向前走。 他听见了的…… 他分明听见了, 不会听错的。诺诺的声音, 他终此一生都永志不忘。 “诺诺!”他仓惶唤。 “诺诺——诺诺……” 男子步伐乱了,一走得快便显出狼狈来。他每一步都吃力地磕在地上, 有时顾不得躲闪迎面走来的人群, 还会被撞的身形一晃。 “诺诺……”没有声音了,他只听到了那么一句话。 世间那般吵嚷,他却觉得如此安静。 傅沉欢失魂落魄伫立长街中央, 慢慢抬手,将覆眼的黑布带取下。 他鲜少出门, 此刻又打扮的简单,寻常百姓没有几个人认识他。 一双失去风华的眼眸黯淡无光,点点灯火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眼中,也只是安安静静的, 毫无光波流转。 傅沉欢攥紧手指, 长卷睫羽止不住轻颤。 是了, 这世上真有奇迹, 大约也不会降落在他傅沉欢头上吧。 段淮月说他抑郁成疾, 满心妄念,这样苦熬下去迟早油尽灯枯。或许此时, 正是如他所说, 自己终于疯了吧。 诺诺永永远远的离开了他, 刚才的声音怎么可能是她呢。 也许那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的声音。 因为太过思念, 而幻听到的美梦。 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后,他一颗心犹如刀绞,舌根底下涌出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味。 傅沉欢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将那口瘀血压了下去。 疯了,那也很好。如果疯的代价是偶尔能听见诺诺的声音,让他在苦海中品尝一点点甜,上天也总算怜悯他一次。 傅沉欢怔怔想着,越想,越觉自己这样的身体状况还不错。 他将布条重新系回去,刚系好却蓦然一顿——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骨头、骨节、骨缝,都渐渐浮现细细密密如针穿般的痛楚,就像细小颗粒混在血液中横冲直撞,他漆黑的瞳孔中央泛出一点点暗金色。 傅沉欢忍了又忍,站立半晌倏然呛咳一声,单膝跪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那血诡异的很,明明是一片大红,其中却散发着点点金砂般的光泽。 “哎——这是怎么了?!” “这怎么还突然吐血了?这么年轻的人,该不会是发了什么急症吧?” “快快快,有没有懂医的大夫……” “他一个人吗?结伴的朋友去哪儿了?” “刚才好像听见他叫人来着,应该和朋友一起来的吧……哎——你们谁认识他?” 大街上百姓多,看到中央有人晕倒,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七嘴八舌的想帮忙。最开始只是三五个人,而后不知所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围了小半圈,吵吵闹闹的声音极大。 黎诺和雪溪本已经转过街角,听到身后吵嚷的声音,黎诺回头看去:“那边出什么事了,怎么聚了那么多人?” 雪溪有些内功底子,听力比黎诺好的多,凝神听了会儿:“有人生病晕倒了,好像是急症,吐了血人事不醒。大家在帮忙寻找个大夫,不然怕是不好。” “我去看看。” 黎诺说着就往那边走,雪溪跟上她,有些惊讶问道:“若若,你懂医术?”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发现这姑娘确不似寻常家的女儿。虽然不记事,但诗书棋画这些浸润到骨子里的东西却没丢,倒没想到,她竟然还懂医术。 “嗯……会一些,但是不敢说一定能帮忙,先去看看。”黎诺话没说满,她只懂些皮毛,不过有系统在,理论知识这边不用担心。 到那看看情况,如果真要急救,应该差不多可以试试。 雪溪看着她,弯唇笑了笑。 人围的多,但多数都是束手无策,七嘴八舌寻找大夫。黎诺嘴里说着“让一让我懂医术”,很快便开辟出一条道路,从最外圈走到最里面。 看清地上躺着的人,她脚步猛地一顿。 雪溪见她走的着急,也跟的很紧,没预料到她突然停住脚步,一下子撞在黎诺后背上,连声道歉:“抱歉若若,我不是有意的。” 黎诺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没事。” 她目光盯在已然昏厥过去的男人身上。 傅沉欢墨黑的长发铺散一地,和身上简单的黑衣一起,仿佛一朵盛开的黑百合。眼睛上覆了黑色布带遮去容颜,露出高挺鼻梁和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骨。 因脸庞上未干的血迹,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破碎而绝美。 雪溪从前是见过傅沉欢的,即便他蒙住眼睛,但这满身风华和倾世姿容,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气度。 这地上满是血污,雪溪自然将黎诺的僵硬理解成害怕,他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抚。 此刻人太多,有些话不方便说。雪溪便在她耳边轻言:“若若,他身份敏.感。贸然出手不知会不会有麻烦,要救么?” “要救。” 黎诺毫不犹豫地回答。走上前蹲在傅沉欢身边,捧了他一只苍白削瘦的手腕来探。 她从来不会犹豫要不要救傅沉欢,在她看来这无需迟疑。她只是没想到拨开人群,一眼看到他这副模样。 黎诺无声叹息,心道我和傅沉欢又没有仇,甚至算起来他救过我,算是我的恩人。管这次的任务目标最终是什么,他现在这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是视若无睹转身走开,那才是真的混蛋。 搭他脉搏,只觉他脉象沉涩,像是余毒未清的症状,更多的探不出来。 这地上太凉,这么躺着只怕更是不好,黎诺转头让雪溪帮忙:“雪溪,你帮我搭把手,先把他扶到那边坐着。” 人群已经散了很多,雪溪帮黎诺架着傅沉欢,扶到一边长廊下坐稳。 傅沉欢偏着头,时不时低低咳出一些血来,双目始终紧闭着。 “小石,”黎诺在脑中叫系统,“傅沉欢好像是毒发,帮我看看怎么回事。” 这功夫,系统倒磨磨唧唧的,“姐姐,你现在要救傅沉欢我不说什么,可是你千万不要忘了你这次任务的目的,该他死的那个节点,他是必须要死的。他要是不死,你可就危险了。” “行行行,你快点。” 系统犹豫着:“是毒发,但具体什么毒之前不都说了吗?查不出来……” 黎诺已经要发火了:“你们分析报告都做几轮了是什么毒怎么可能还不知道?你赶紧说就是了。我不会耽误任务目标的,我自己还没数么?!现在傅沉欢要是死了对谁都没好处,男主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这内忧外患一旦他应付不过来剧情还是要崩,别废话了赶紧的!” 系统终于老老实实:“他中的毒是食骨金,就是之前从你体内引渡过去的。这种毒有固定的毒发周期与间隔,不过容易受到情绪催化,那就会提前发作。普通情绪还有的控制,剧烈悲恸的话就会失控。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毒发的这么厉害,估计是情绪起伏太大了。” “这种情况,最危险了。他放任自己难过,不肯抑制,和自毁没什么差别。” 黎诺搭他腕脉的手指轻轻上移,傅沉欢的大手苍白颓然,掌心冰凉极了。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今天是夏花灯节,原本他出征前一晚,他们该一同上街看灯的。现在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走在这里,为了什么而难过伤心不言而喻。 她竟惹他这般伤心。 黎诺觉得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她心又会越来越沉重,重的让人喘不过气。 她伸出手,轻轻沾了些傅沉欢唇角的血迹,凑近了看指尖。 那鲜血中泛着点点金光,黎诺忍不住拧起眉。 食骨金,原来安王用的毒是食骨金,真可谓歹毒。 这是书中后期才会出现的一种毒药,主要便是针对内功高手。如果中毒者用内力压制毒素,则更会催速毒发,最终骨头碎成一捧金沙只剩一副皮囊。 它没有解药,唯一的方法就是生生忍着——不用内力压制,只硬撑硬熬着毒发剧痛,虽然不会早早毙命,但也寿数难长。 极其磨人阴狠的一种毒药,绝不肯给人一丝痛快。 雪溪明显不懂内中门道,见黎诺神色凝重,忍不住问:“若若,这是何病症,可要紧?” 黎诺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有句话提醒了她:傅沉欢身份敏.感,那他这个北漠皇子岂不是更加敏.感?今天让他撞见夏朝的摄政王吐血晕倒,无论雪溪为人如何善良宽厚,涉及两国之争,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摇头:“不打紧,只是沉疴未愈,好好调养便无事。” 雪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看着黎诺救人。 黎诺听系统指示,略一思索拆卸发上的簪子。她手边没有银针,只能勉强用簪子上纤细的银丝代替一下,在傅沉欢手臂与身上几个骨节处一一轻刺。 虽然这样做不能镇痛,但可让他心绪舒缓些,情绪稳了,毒发的症状也能轻一点,慢慢就能缓过来了。 黎诺托着傅沉欢的手臂,正欲往他手腕骨节中刺下时,傅沉欢忽然拧眉,顷刻间翻转手腕,握住了黎诺的手。 他显然还是不清醒的样子,只是手上力气大的很,紧握着不放开。 黎诺吃痛,下意识往回收。傅沉欢却不肯放,不过他的手指莫名稍稍松了些,但仍然牢牢圈着。 “若若——”雪溪有些担心,“你的手……” 方才傅沉欢一瞬间爆发的力气立刻就将黎诺手腕掐出一圈青痕,此刻他松松拢着,露出了那青紫之色,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没事。”黎诺摇头。 她忽然想起有那么一次,当时在安王府,他腿新伤惨痛,昏迷时也是这样,像小孩子抓着什么才安心。 她心中默默叹气,随他抓着自己的手,打算直接下针。 因为这边光线暗些,黎诺怕看不清楚扎错了位置,所以凑的极近。正细细辨认穴位时,忽然傅沉欢微微动了动唇:“诺诺……” 黎诺抿唇,快速下针。 他又轻念,似带恳求:“诺诺……别不要我……” 黎诺面不改色,迅速在他手臂的穴位上一一刺下,傅沉欢语调中的缱绻思念灌入耳朵,她需要不着痕迹的深深呼吸,才能装作自己没听见。 好在他的声音够低,如果不是凑的太近,根本不会听清。 黎诺不动声色瞥去一眼——雪溪站在一步之外,什么也没听到。 黎诺又抬眸看傅沉欢:他冷白的肌肤沾了脏污的血,显得落魄又可怜。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帮他擦去血痕。 他的脸颊如同手掌一样温度冰冷,瘦的微微凹陷,连点肉也没有。 她手贴在他面庞上轻抚了下,慢慢收回手。 按系统说的做好之后,傅沉欢果然不再咳血,搭他的腕脉,也能感受出他的脉跳比方才沉稳许多。 黎诺眼睛转了转,咬唇思忖:自己得立刻把他安置好,然后赶紧走了——虽然最开始想过借这偶遇机会顺势相认,可她还没把握让傅沉欢立即相信自己就是黎诺,万一他误会自己救他是蓄意接近,动机不纯,就更难办了。 “若若,前面来了一队人马,看着像是奔咱们这边来的。”忽然,雪溪低声道。 黎诺抬头看,这一眼心中就一沉:没看见龙州军旗标,来的人恐怕是敌非友。 傅沉欢这样的人,在朝野不知承受多少目光,他若始终屹立不倒也就罢了,这一倒下,必定会吸引一些人如水蛭般疯狂涌上来,看一看是不是可以开始吸他的血。 这不过片刻,已经有人赶到了。 等足以能看清马上人的时候,黎诺更觉得这世道果然是祸不单行来的,来的竟然是应斜寒。 她帷帽戴得很好,但还是下意识用手压了压。 雪溪之前在皇宫觐见时是见过应斜寒的,此刻不卑不亢拱了手:“见过应大人。” “瑜王殿下好兴致,本官原还担心您远在他乡,处处不惯,没想到过得很是快活。在我夏朝佳节携美人出游,是在下打扰了。” 应斜寒骑在马上,语气分明带着笑意,表情却淡淡的。 嘴里和雪溪说着话,目光却穿过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傅沉欢。 随即,他又慢慢望向黎诺:“姑娘医者仁心,当街施救我朝摄政王,斜寒在此替王爷谢过了。” 她跟在雪溪身边,应斜寒自然将她认成他带来的北漠人,“但不敢多劳烦姑娘玉手,王爷还是交由本官来照顾吧,我正顺路,可送王爷回府。这样万一日后有什么说道,也可给瑜王殿下省去不少麻烦。” 黎诺实在讨厌他绵里藏针的威胁,但要硬刚,又确实没底气——雪溪自自己不被作贱已经很不错了,她更没有任何能力以卵击石。 再说她的手还被傅沉欢紧紧拢着,要不是藏在衣袖下,只怕应斜寒指不定看出什么来。 只是不跟应斜寒正面交锋,不代表自己就要向他低头,把人交出去。 黎诺一声不吭,微微侧身挡在傅沉欢身前。 雪溪转头看黎诺。 她身形纤细单薄,认真救人的样子比之从前更添几分动人。虽然她什么都不懂,但心地极其善良,看出应斜寒来者不善的模样,想来并不想将人交出去。 雪溪心中微叹,又望向马背上的应斜寒:“让应大人费心了,王爷的手下想必也在赶来的路上。此刻王爷身体微恙,大人打马经过想来也不方便,我在此多留一会儿便可,应大人不必耽搁,只忙您的事便是了。” 应斜寒轻笑:“瑜王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远来是客,怎么能劳您垂手。王爷现下虽然骑不了马,但这京城富饶之地,何愁征用不来一辆马车,总不会让百姓吃亏就是了。” 他气定神闲,话音才刚刚落下,早就有听出口风的属下从旁边的府邸中牵了辆马车出来。 雪溪:“这……” “还是说,瑜王殿下安了些别的心思?您是北漠人,谁不知王爷手上有多少北漠冤魂。此刻您一再坚持,居心实在不好细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雪溪再招架不住。 他有些无可奈何,低声唤:“若若。” 黎诺回头,目光掠过雪溪,隔着帷帽轻纱直直落在应斜寒脸上。 到现在她见应斜寒,还是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尤其是他身上漫不经心的阴郁,像软绵粘腻的毒蛇。 不知他会想出什么阴损的招数来对付傅沉欢。 黎诺微微启唇,话在嘴边有些犹豫——六年不见,她若说话,应斜寒可还记得她的声音?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黎诺咬咬牙,刚一横心,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一队人马从东边奔驰而来,黎诺循声音望过去,心中一颗大石落地。 霍云朗可算是来了。 太好了,应斜寒就让他去打发,自己不用操心了。黎诺用身子微微挡住众人的视线,专心对付眼下这一个。 傅沉欢冰凉的手还被她藏在宽大衣袖中,从他抓住她手腕的一刻开始,到此刻都没有松开丝毫。 明明昏迷着,却倔强固执得很。 掰他的手指,掰不开。 抓着他手腕向外拽,拽不动。 拍他手背戳他腕骨,没反应。 用尽力气,只换来傅沉欢更加合拢手指。 “喂——”黎诺急得没办法,小声说,“你、你赶紧放开!”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30章 梦境相通 黎诺有点紧张。 再不把她松开, 等会儿应斜寒走了,霍云朗他们的目光落到傅沉欢身上,她就精彩了。 甚至,说不准傅沉欢什么时候醒过来, 她就更是交代在这了。 “你……快松手, 松手——”黎诺挣脱不开, 急得更压低声音催促。 但傅沉欢不为所动,他还昏迷着, 露出挺拔的鼻梁和瘦削凌厉的下巴都安安静静, 但对黎诺的挣扎和低语却并非全无反应,时而还往自己的方向拽拽,不知到底认准了什么, 这么执拗。 黎诺欲哭无泪,甚至觉得傅沉欢有种“我偏不顺你意, 能奈我何”气她的莫名错觉。 明明他施予她的力量不重,不过松松圈着,可是手臂手腕手指却全部紧绷,没有一寸她能撼动分毫。 黎诺没办法, 慢慢转着手腕再次耐心试着向外抽, 这一次却刚好蹭到方才他第一时间掐出的淤青上, 有些疼, 她小小的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 方才他无论如何都纹丝不动的大手,竟微微松了松。 黎诺有些哑然的望着傅沉欢, 几番犹豫, 她瞅着他, 试探说:“疼……” 这次, 傅沉欢修长苍白的手指陡然一松。 黎诺心念微动,这么深沉的昏迷中,莫非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么……他可知道她是谁?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黎诺心情复杂,抿紧唇,顺这个思路继续低声尝试道:“你抓疼我了,快放手。” 下一瞬间,傅沉欢的手掌真的一点点分开,明明只是最简单动作,却让黎诺看出百般无措的意味。 最终,他冰凉的手颓然垂下,彻底放开了她。 静静靠在长廊立柱边的身影,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可怜。 黎诺不敢再看他了,转身低头快步走到雪溪身后站好。 那边应斜寒看见霍云朗带人过来,也没有多费口舌——如今他们两边立场,基本连虚与委蛇的面子都省了。 黎诺走过来时,应斜寒已经带人走了。霍云朗坐在马上,目光微怔的盯着雪溪的眉眼看。 他发愣的时间有些久,到连黎诺都注意到了。 霍云朗这反应,应当也觉得雪溪的面容有些肖似傅沉欢吧,那天在灵山寺匆匆一眼,离得又并不近,想来他没细看。此刻看得清楚,心中难免惊讶。 想着,黎诺也悄悄瞄了眼雪溪,加之今天他这身打扮,确实相像。 终于,霍云朗收敛目光,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瑜王殿下,又见面了。” 他语气淡淡的,不仅没有感激,甚至有些审询意味。 雪溪倒没什么情绪,他从头到尾无论是面对应斜寒还是霍云朗,都是那副表情:“既然霍将军到了,我也不便在此多留,这便告辞了。” 霍云朗正色道:“等等。” “瑜王殿下,您不能离开,事关我们王爷请恕下官无礼,要请您一道回去喝杯茶,望您赏脸。”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霍云朗道:“您心中有数。” 雪溪还没说什么,黎诺看懂了霍云朗的怀疑,不由道:“霍将军,你误会了。” 她身上是不是有反派气质啊,她出手相救的行为在别人眼里这么别有目的么。 霍云朗没回答,目光转来,就这么盯着她。 黎诺没躲闪,坦然迎视他——遇到应斜寒她得考虑,一个霍云朗她有什么可犹豫的:“将军多思了,我们出手是因为不忍他错过最佳救治时机,以致更严重的后果,并无恶意与算计。还有——” 黎诺实在没忍住,“他身体状况不好,你们放他一个人走在街上,也没个人跟着,太不谨慎了吧……” 雪溪微微抬手,“若若。”他示意她不要再说,虽然她说的没有错,但若惹怒了对方,他未必保得住她。 霍云朗盯着黎诺,她的态度足够坦然,找不出别有用心的痕迹。 但是他仍然觉得不妥,这么多年几乎形成条件反射一样的不妥:当日王爷因这个女子那般反常,几乎算得上失态——他从未无缘由为难一个普通百姓,更不可能下了杀令后又仓促收回。 今日又是她和王爷牵扯不清,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 霍云朗打量着黎诺,嘴里的话却问雪溪:“敢问瑜王殿下,这位姑娘——是你何人?” 这北漠皇子入京为质,说穿了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他从故国带来的随行人员不过寥寥,名单记录上,并没见到这姑娘。 雪溪信口道:“此乃老师之女,是我师妹。她并无官职,也并非我的部属,所以未记录在册。” “北漠人?” “正是。” 霍云朗若有所思,半晌,看着黎诺道:“你方才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瑜王殿下是客,客为尊,的确不该失了礼数。两位既然不愿意受邀,那回府便是。只是到府之后好好休息,暂且不要外出,我会派人……护着你们的。” 雪溪声线冷了两分:“霍将军,若若心地善良,出手救人,将军当真要如此回报么?” “瑜王殿下不必紧张,”霍云朗说,“下官并非要为难你们,只是今日您已招太多目光,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再者,正如您所说,这位姑娘出手救了我们王爷,王爷是个恩怨分明之人,等他醒来,想必会亲自言谢二位。” 雪溪道:“此乃以保护之名,行软禁之实。” “瑜王殿下嫌恶软禁,倒也还有囚禁。”霍云朗淡淡道。 “好了霍将军,我们这就回去。您请便。”黎诺忙道。 听了这几句,她不想让他们二人继续对峙下去了,原本雪溪在他朝为质就处处掣肘,免不了种种屈辱,再说下去,只怕吃亏。 况且,她听得明白,霍云朗对她的怀疑还在次要,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她这个懂医的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傅沉欢的身体状况。 派兵守住雪溪府邸,这做法无可厚非,对他们而言确实是一种暂时保护,同时也防范了她传递消息的可能。 只是这样一来……霍云朗必然会在傅沉欢醒后向他请示,是否要杀他们二人灭口。 却不知他会怎样决断。 回到府中,黎诺仍觉有些愧对雪溪,低声道:“雪溪,你放心,如果他们要杀我们灭口,我一定有办法保住你的性命。” 雪溪失笑:“没关系,虽然我身份卑下,但也十分微妙。不会那么轻易的丢了性命的。” 黎诺很诚恳地道歉:“是因为我救人才给你惹来麻烦的,是我当时考虑的太少了,不应该拉着你一起。” “话怎么能这样讲?若我不在场,你今日不知要吃多大的亏,明明是善举,最后却有可能搭上性命。这太委屈,”雪溪摇摇头,温声道,“不必自责,没事的,折腾了一晚上,你快去休息吧。” 黎诺点点头,心乱如麻的回到房间。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毕竟傅沉欢已经黑化,与曾经不同,如果他下令杀他们这两个知晓他秘密的人,她至少得想办法把雪溪保住。 出于剧情,也出于……惭愧。 总不能对一个人的亏欠还没有填补,却又亏欠了另外一个人。 黎诺叹气,缩在被子中有些迷茫。 按他们的理论,现实世界中她才是一个人,才需要真心相待别人,才有万种情感;到了书中世界,她也变成了工具之一,什么都不必当真,什么也都确实不是真的。 当初上课觉得这些话都是金科玉律,可现在回头再看,这未免有些太割裂。一个人就算将世界观界定的清晰,感情,又怎么能如此泾渭分明?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就算是做一个梦,也有光怪陆离,有白日所思,有清醒之不敢想,有心中的放不下。有人心慌惴惴,有人梦中笑醒,有人泪湿枕巾。 更何况她现在,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 黎诺盯着紧闭的门扉,暗暗下决心:这次回去,我再也不接这种难题了,什么感情任务,谁爱接接去吧。我还是干我擅长的打脸虐渣,时间短,又很爽。不存在这些爱来爱去,亏欠来亏欠去的困扰。 想的多了,她只觉喉咙有些痛,头也晕。 本来病就一直没好,今晚一来二去的折腾,黎诺觉得有些困倦,蜷缩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房间里阴冷,连做的梦都湿冷,仿佛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种湿淋淋的潮冷粘腻。 梦中的背景影影绰绰,只有那一人清晰。 傅沉欢就站在她正前方,穿着初见时的白衣。半数头发用白玉描金冠束起,出尘风华,俊美无双。 他的眼睛清亮,盛满了深不见底的难过,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诺诺。”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黎诺却踌躇着不敢答应。 他的目光,就像薄薄冰层下汪洋水流,承载着无尽的伤心涌向她。 “诺诺,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这次他的语气没有恨意,甚至没有责备,只是单纯的在问她。 黎诺看了他一会,低头:“我不敢。” 他轻道:“那是为什么?” 他每一个问题都让黎诺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是不仅他有疑问,她自己也有许多不明白的事:“那你又为什么不肯放下呢?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不好吗?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一定要活成这样?” 傅沉欢卷长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他弯起唇角,笑得无可奈何。 黎诺没见过那样的笑容。 就像把刀刮在她心上,也像一捧冰雪砸在她的额头,她看不得也说不下去,转身就走。 身后一阵手足无措的脚步声,傅沉欢拉住她的手腕。 “诺诺,别这么对我……” 黎诺心里更不是滋味,下意识的去挣脱。他身上的气息太浓烈——哀伤的,深情的,绝望的。 她想立刻从他身边逃开,只怕呆久了,自己一定会被灼伤。 “放手!” “快放手……你抓疼我了!” 傅沉欢胸口仿佛被利剑捅穿。空空荡荡的疼,他失魂落魄松开手。 眼前他视若珍宝的女孩,就像白雾,像雪风,轻盈而毫不留恋的离他而去。 他睁开眼睛。 感觉到双眼上方覆着黑布的阻碍,又重新慢慢闭合。 指尖空落落的,傅沉欢下意识收拢和手指,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原来,他还没死。 是不是太迟了?他耽搁的太久了,就算现在下去见诺诺,诺诺她……似乎已经不想再要自己了。 他想着方才的梦:那真的算是一个噩梦。 手指依稀残留着熟悉的温度,似乎还有碰触那柔然肌肤的触感,他卑微又小心的拉着她,她却不喜,在他耳边一遍遍命令他放手。 太真实了,他现在握一握手,仿佛还能感觉出掌心曾碰触到的柔软触感。 “无论你现在在想什么,都立即停止你的想法。我不是告诉你很多次,如果你在想一些不好的事情,须立刻静心凝神,不可任由自己沉沦。” 段淮月的声音一如既往,不怎么客气。 但他的话很有效果,这样猝不及防强闯进来,仿佛割裂了梦境与现实,让梦中天地黯淡了颜色。那无情的声音渐弱,昔日她软糯娇语重浮现,傅沉欢的心中又多了两份底气。 房间内冷冷清清,书案那边有些许笔尖摩擦过纸张的声音。 傅沉欢道:“别写了。” “不写怎么行?不写了,你的药能凭空变出来?”段淮月向这边看了一眼,傅沉欢安静的犹如一尊石像。 连风吹动他的发梢,都未能给他增添一丝鲜活之气。 “我知道,就是开多少方子,你也未必肯好好吃药。我给了你一瓶止心丹,让你情绪波动时吃一粒,只怕现在还是满的。你可知今夜情况有多凶险?你身中食骨金之毒,那东西最怕情绪悲沉,一个不慎就要命。若无人好心施救,明年我就可以给你烧纸了。” 见傅沉欢没反应,段淮月舔舔嘴唇,又道:“就算没有食骨金,你这个病也不好治。现在止心丹对你来说大抵没有多少用处了,我知道不奢求你能欢喜快活,但如果还不能稳住心绪,我以后也不用来了。” 傅沉欢蒙着双眼,仿佛听觉也一并封住般,仍未答话。 段淮月耐心告罄,他本来就懒得劝,“嫌我聒噪是吧?你伤了腿不告诉我,中了毒也不告诉我,现在生了心病,还不配合。我这神医招牌算是被你砸个干净,要不是当年在程溪你我生死之交,我早天地逍遥去了。” 他叹气,“你主意这么大,谁也管不了,明天我就出京城去,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也不用天天在你这动脑筋。” 他说不管就不管了,洒脱的很,这会儿话题已经绕到别的地方去,“不过话说回来。沉欢,你能不能帮我引荐一下今日救你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北漠皇子他家师妹。她救你一命,你肯定得谢谢人家吧——我看了她为你医治的手法,精才绝艳啊!听霍云朗说她既没有药材又没有银针,只用银簪丝代替的,竟能有如此效果,这等医术可不多见。” “我一江湖客哪有门道,你如果方便的话,帮个忙?” 傅沉欢终于微微侧过脸。 他气场太稳,又沉着内敛,虽然双眼蒙覆住,但只是这一个动作,仍然让人有种他在注视着自己的感觉。 段淮月说:“你……” “你说,雪溪的师妹救了我。”傅沉欢声音有种莫名紧绷。 “啊,是啊。” 傅沉欢眉心渐渐拧起。 雪溪带在身边的人中,只有一位姑娘。 他从没忘记那日傍晚掀帘一望。 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藕色衣衫的女子跌坐在地。可那一瞬间,他的心脏被仿佛被狠狠攥紧般,痛得失声。 荒唐离奇的念头回荡在他脑海,那仿佛一团轻柔云雾的模糊身影给他的感觉,真的像极了、像极了他的诺诺。 不是容颜,是一种直击心灵的感觉,即便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仍觉得心痛如绞。 当时的失魂落魄,竟让他一时忘了诺诺被人效仿的愤怒,鬼使神差地放了她。 竟是她救了自己么。 傅沉欢搭在床边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他想拼命回想那日自己望过去,究竟映入眼帘怎样的容颜,却始终看到一片空茫。 空茫背后,他忍不住一遍一遍想着她的脸。 他又开始喘不上气。那是一种紧实绵密的窒息之感,喉咙仿佛堵塞一团棉絮,四肢百骸激荡起一股股战栗。 他怎么敢想? 妄梦要付出多大代价? 不知沉默多久,傅沉欢薄唇微动:“霍云朗。” 霍云朗一直候在外边听见声音,立刻进门拱手行礼:“王爷有何吩咐?” “你去传……”他改口,“不了,你去备车。要快。” “是。” 霍云朗领了命就出去,问也不问一句。旁边段淮月没明白:“你要出门?这么晚了还出去?是朝政的要紧事?你身体里的毒还……” 虽然傅沉欢用黑布覆眼,露出来的面容全无表情,但段淮月就是觉得他很不对劲。 况且现在接近子时,能让他这样什么都不在意的人深夜出门,他要办的事,说不准又会挑起他情绪波动。 段淮月气的太阳穴直突突直跳:“你身体里的毒还没稳定下来,你真想被金砂穿了骨头才作罢啊。是多重要的事,要你现在赶着办,话说你这几年心中还有真正重要的事吗?我的话你虽然不怎么听,但也不能这么不当回事吧。” 傅沉欢站起来。 明明那双可以传递情绪的双眼被蒙住,可他周身气息仍然散发出痛苦、夹杂着挣扎不得的绝望与诡异憧憬。 “诺诺回来了。” 段淮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傅沉欢不再说话,他步伐沉重而坚定,缓慢地向外走去。 “你疯了吧?你的意思今天救你的人就是……你现在要去雪溪那里?” 段淮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这人从醒了一共才说几句话,他真不知这一句是怎么如此突兀的冒出来的,“傅沉欢,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 他差点脱口说出:你看不见,难道人家也看不见? 将话咽回去,段淮月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雪溪身边的人,必然知晓你,你的样貌她也瞧得分明。若真是你……牵挂的人,怎会不认识你?” 傅沉欢不由想起方才的噩梦,无意识喃喃重复:“她怎会不认识我……” 段淮月叹气,“别再异想天开了。沉欢,你真要把自己作贱成一个疯子吗?” 凄白的月色下,傅沉欢的面色白的像一碰就碎掉。单薄衣衫灌了空荡的夜风,乌发飒动,淡色的唇微微颤抖。 “也许我疯了,”他惨然一笑:“可我感觉的到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见面!各位急急国王! 评论前五十红包!各位急急国王! (此人已疯……) —— 第31章 终于相见 夜已深, 应斜寒还未歇下。 他静立窗边,夏夜的风带着丝丝沁凉吹拂衣角。 月光被窗棂折过,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影。目光深深,不辨喜怒。 门扉被敲响, 一个黑衣人推门进来, 在应斜寒身后单膝跪下:“大人。” “嗯, 说吧。”应斜寒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大人, 属下粗浅查了下, 北漠质子身边跟着的姑娘乃是他师妹。平日里他甚少对外人提及这位姑娘,身边的人不多,口风却紧。若要再探知更细节的东西, 恐怕需要些时间。” 应斜寒笑了声:“师妹?” 他摇摇头,“不尽不实。” 北漠的皇子, 从小习文练武,不知有多少师傅,又有多少女子可以被他称为一声“师妹”,此为不尽。北漠虽然比起夏朝民风开放许多, 但此女子随他千里迢迢一路南下, 几乎算得上自奔为眷, 这样的人既不是妻子, 又不是未婚妻, 仅仅是师妹?世间可有姑娘能接受这个说法?再看雪溪对她回护之情也并非薄待,此为不实。 雪溪说话如此模棱两可, 可见他自己也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那小姑娘身份必有文章。 应斜寒盯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 沉吟许久。 “杜泰, 你跟在我身边久,向来眼色过人,今天你看那女子可觉出有什么不妥?” 杜泰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正面回答:“大人不该再多思此事。” “你说我不该多思?”应斜寒回头,抚掌微笑道,“你既这么说,那就是明白我在想什么。看来,你也觉得她十分相像……是啊,我也觉得很荒唐。” “她戴着帷帽看不清楚脸,可身形气息实在给我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真像极了她。”让他明知念头荒诞,却忍不住想查她的底细。 杜泰低声道:“属下明白,大人这些年心里苦。只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想法到底过于荒谬。若是个夏朝人,无根无萍,大人您随心也无不可,可偏偏对方是北漠之人,这身份实在……” 应斜寒垂眸,摆了摆手。 虽然杜泰聪明,但并不完全懂他,或者说,他的想法远没有自己异想天开。 若仅仅替身而已,又算什么东西,哪里值得他多花半分心思? 这些年不是没遇到和她相像的姑娘,他从不觉有什么。可不知为何,偏偏今晚这一个,尤其站在傅沉欢身边时,那莫名的熟悉感竟那般触目惊心——甚至让他禁不住怀疑曾亲眼所见的事实。 杜泰抬眼望着应斜寒的脸,月光清辉洒在他眉眼处,让他整个人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琉璃般的眼珠中渡了一层寂静落寞。 杜泰看过一眼,便低下头不再看。 应斜寒想了片刻:“你回去吧,去细细查,好好的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明日我会亲自登门,拜会一下北漠之子。” 这样的交代便很不寻常了。杜泰就算没有那么深的想象力,但也明白这话代表了什么。 应了声“是”后,他几番犹豫,还是道:“大人,您的处境实在辛苦,我们把手伸到北漠去查此事并不容易,当年小郡主她,她是在您眼前被青犽……” “住口。”应斜寒淡淡打断他。 杜泰立刻噤声。 应斜寒抿唇,浓密的眼睫垂下,在眼敛下方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何情绪,只是长久的沉默。 “是荒唐。”他凝声说。剩下的话被他压回心里:但不知为何,我竟然如此在意。 她的确死在他眼前,是他亲眼看着她如何被青犽拆吞入腹,那画面他此生都难以忘怀。常言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分明是看得最真切的那一个,到现在却着了魔。 杜泰沉声道:“是,属下知道了,必定竭尽全力。” “记住,这件事情绝不可声张,要偷偷的查,如果……” 他低叹:“如果最后结果和我的妄想并不一样,你就不必来回我了。但若有任何异常,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把她带到身边。” “是,大人放心。” 应斜寒点头,若有所思低声喃喃:“幸好傅沉欢那个疯子,把自己折腾瞎了。他如果看得见,不知又会发什么疯。” 杜泰说:“他瞎了眼睛,又昏迷不醒,自然什么都不知。属下会小心谨慎,不会让他发现的。” …… 黎诺睡的不大好,她病着,睡眠很浅,半夜里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发起烧来。 周身冷得很,她不停的发抖,裹紧了被子还是无用。 她不习惯由别人伺候,一直回绝了雪溪为她配两个丫鬟的意思,这会儿想找人帮忙也不成,身上软绵绵的,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干脆闭着眼睛,生生挺着。 难受的要死,黎诺在心中给老孟狠狠记了一笔:就算没钱吧,他们技术部也不能这么压,怎么搞了个这么差的身体?这一晚上过去,她感觉自己又病重了! 这么多天,她已经可以确定,不是自己休养的不好,是这个身体太没用,病弱的让她想骂人都没力气。 黎诺病的难受,迷迷糊糊睡着却觉得梦中兵荒马乱,声音嘈杂,吵得她脑仁疼。 翻了几个身,抱着被子浑浑噩噩间拧眉醒来,才发觉病梦中吵嚷不是全然虚幻,外边真的有脚步匆匆的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 黎诺听着外面声音,没一会儿就躺不住了。 她撑着坐起来,弯腰捞鞋穿:“外面怎么了?” 回她的侍从是雪溪派到她门外守夜的:“吵到姑娘了?抱歉抱歉,是他们太不小心,望您勿怪。没什么事,您歇息吧。” 此时已经是深夜,就算有那么一两人有急事,总不会整个院子乱糟糟的。黎诺听着不对劲,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动静这么大,是不是来了什么人?”她猜测,“是有麻烦?” 侍从面露难色。 黎诺催促,“快说啊。” 侍从踌躇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殿下吩咐过让您好好休息,只是……是,咱们府中突然到访一位贵客,是当朝的摄政王。” 黎诺眼皮一跳。 都已经这样晚了,傅沉欢为何会突然过来? 就算最坏的结果,要处置他们,也不会这么着急、更不用亲自过来吧…… 黎诺愣了一会儿,用手拢了拢头发,“殿下在前厅吗,我过去看看吧。” “哎,姑娘别去,方才殿下特意叫人传话来知会,您只需好好在房间中呆着便可,万不可出去。” 这种情况她怎么坐得住?黎诺说:“没事,我会看着办的。” 她只是不知道傅沉欢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想在暗处观察一番,她对傅沉欢既愧又怕,自然不会轻易出去。 病的没力气,更没什么心思打扮,黎诺简单挽了两鬓头发,换了件略厚实些的衣衫出门。 * 傅沉欢坐在前厅主位上,他未用布条覆住眼睛,黑白分明的凌厉凤眸虽不复往日锐利,但仍凛冽逼人,纵使眸心失焦,却丝毫不损减他迫人气度。 雪溪坐在他下首,面色平静,又重复了一遍:“王爷,小妹已经歇下了,她尚在病中还未痊愈。况且如此深夜相见,也于理不合。” 傅沉欢没说话,霍云朗先冷笑道:“瑜王殿下未免太矫情了,我们王爷已经亲自来访,你家师妹便是歇下了,叫她起来拜见王爷又有何妨?难道她病的起不来身?况且这满堂的人在此,又非私相授受,何惧男女大防?” 傅沉欢拧眉:“你何出如此多废话。” 霍云朗立刻正色:“瑜王殿下别推辞了,即刻将你师妹请出来。” 雪溪抿唇,望向端坐在主位上的男子,实在看不透他究竟有何贵干。 但无论如何,这样深更半夜兴师动众,目的只是为了见一见一个姑娘家?见过之后呢?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不管他想要什么,根本不用使出怎样的手段,就能让他们所有人反抗不得。 “王爷远道辛苦,小王本不该推辞,只是师妹稚弱纤纤,恐承受不住王爷的威压。小王斗胆问一句,可是师妹今晚的施救手法有何不妥,伤了王爷贵体?” 雪溪尽力把话说得诚恳,“若是如此,小王愿意替她承受责罚,还盼王爷念在她心地善良,年纪又小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宽恕她一二。” 傅沉欢半阖的眸微转,漆黑沉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并不锋利,举重若轻。不必说什么,也无什么动作,只这样轻轻一眼,就让雪溪感到浑身发寒。 “雪溪。”傅沉欢慢慢开口,声音低哑清冷。 他语调有一种奇异的慢条斯理,一字一顿,仿佛细细咀嚼这个名字,令人辨不出其中情绪。 “本王没多少耐心。你不肯听,倒也别的方法。” 他道:“强闯虽失礼数,但本王并非君子。” 雪溪心中发麻。 无需血腥残忍的威胁,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就已经足够让人战栗。 他硬着头皮站起来,弯腰拱手:“王爷,雪溪虽然在夏为质,但并非此身便奴颜媚骨。王爷这般阵仗,教我如何能放心将师妹带出来?若为一己之身,便置一个弱女子的安危于不顾,将其陷于危难中,实非我辈所为,恕雪溪实在难以从命。” 傅沉欢平静道:“好。好骨气。” 他淡声,“你父皇母妃将你教的很好。” 雪溪不知他为何说的如此突兀:“王爷,这与……” 傅沉欢语气冰凉,“在夏为质,心气甚高。这就是北漠的诚意,看来本王也无需太过当真。” 雪溪看着傅沉欢慢慢站起,面无表情抽出腰间长刀。 那刀身冰冷沁寒,一经亮出,整个前厅的气息都变得微妙。 傅沉欢手下一干人等毫无反应,该什么表情还是什么表情。就像没看见摄政王拔了刀,连个出来劝一句的都没有。 雪溪这边的管家与随从却变了脸色,忙抢着上前仓惶求情,“王爷息怒啊——” “你们下去,退下。”雪溪挥手不让他们靠近。 他倒有些骨气,站在原地并未后退,依旧直视傅沉欢。 他并未露出恐惧神色,言辞依然平静:“敢问王爷,我究竟犯了什么杀身之罪,王爷赶着话便要出处决我么?” 傅沉欢勾唇,露出一个森冷的笑来。 许是他神色冰冷而沉郁,看上去,竟真有丝丝仇恨的错觉。 他横过长刀,刀身轻薄而雪亮,寒光凛冽,只一眼便知其锋利无比。此刻那尖端已指向雪溪咽喉。 傅沉欢道:“本王有很多杀你的理由。”只是他不知晓,他也没必要告知他。 话音落地傅沉欢长刀递出,气势与力道都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无所谓雪溪顷刻间断送性命。 他带来的人都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偌大的前厅,转眼变成了阴森冰冷的刑场。 “住手!” 忽然斜里抢出一道声音,娇糯清脆,有些不稳显得虚弱,但也瞬间打破大厅中死亡一般的寂静。 话音刚落,黎诺已然冲过来,张开双臂挡在雪溪面前,“等等!——你别……” 这声音…… 这声音。 傅沉欢仿佛被定住,动弹不得。 或者说,早在这道声音刚刚响起的那一刹那,他已经被夺去呼吸。 神思尚未完全反应,身体却比脑子更快,递出的长刀骤然停在半空中,再不敢寸行一步。 他整个人,就这样手足无措地僵硬在原地。 眼前依旧一片茫茫的白,约莫能看见些光影。可就算没了眼睛,他仍然拥有过人的耳力。 他苍白的薄唇无可抑制的翕动颤抖。 他能感觉到横亘在他和雪溪中间的小姑娘:她双臂张开了怎样的角度,护着身后男子;呼吸又是如何轻微急促,眉目焦急;甚至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气息、她以什么样的姿态仰头望着他。 傅沉欢怔怔地,巨大的惊痛狂喜令他一丝声音也不发出。 “我们……我们有话好好说好不好?” 她望着他小声商量,“不要、不要动手……” 黎诺看着傅沉欢,心下五味杂陈。她躲在后边听了一会儿,知道傅沉欢此行目的并不是要杀人灭口,而是要见自己。 她心乱乱的,更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本不想出来。可看雪溪根本招架不住傅沉欢,心中开始反复犹豫。 直到见傅沉欢抽出长刀,那样子可不像开玩笑,她哪里还有时间犹豫思索,再慢一点,雪溪恐怕真的会丧命在他刀下。 虽然脑子一片空白的冲出来,但黎诺并不后悔:她已经对不起一个人,心里很不舒服了。不想再因为自己,搭上对另一个人的愧疚。 此刻,站在傅沉欢面前,她紧张,恐惧,内疚,全部揉作一团。 “拜托你先、先把刀收回去……好么?” 黎诺问的小心,傅沉欢的神色让她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他茫然的几乎像个孩子,漂亮的凤眸微微睁大些,仿佛想努力看清她的脸一样,苍白的嘴唇颤抖,眉宇间的痛苦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 她知道,他对她用情那么深,不可能忘记她声音。现在骤然听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如何能不震惊。 黎诺舔舔嘴唇,试探着伸出手,想去推开那静止在半空中的刀身,却还没碰到—— 傅沉欢手掌一松,长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如同一只僵硬的木偶,被线牵引着,机械地向前两步。 毫无质疑,更无犹豫。 他一字一顿,缓缓念出那刻入骨血、六年来始终如尖刀插.在心脏的名字:“诺诺……” 作者有话说: 未来n年,某作者看到“卡”“急”这两个字的时候还会吓得下意识把手放在键盘上敲……(阿巴阿巴) 评论前五十红包急急国王们(阿巴阿巴无辜脸) —— 第32章 情深几许 黎诺愣住了。 他叫她诺诺? 傅沉欢, 他不是看不见么? 慌乱一瞬,黎诺心中大约有了点数——再好的替身,也不如自己像自己。只怕傅沉欢没听过和她声音一模一样的,受了打击, 一时恍惚。 他不可能真的认出自己的, 在他心中, 她已经是一个死人。 这是个普通平凡的世界,人死不能复生。 黎诺这口气刚松下, 却见傅沉欢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诺诺……” 他又叫了她一次。 这一次, 他整个人从巨大的茫然空洞中苏醒过来——如果上一声唤出她名字只是喃喃低念,这一次已经字字带血。 黎诺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傅沉欢的神色几乎和梦中一般无二,深邃浩淼的爱念如潮水般涌向她, 那是一种她无力招架的刻骨铭心。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恍惚了。 这是这次任务以来,她第一次真正直面傅沉欢, 黎诺下意识退了两步。 “诺诺——”看见她退,傅沉欢也像是下意识,动作比脑子反应的更快,立刻伸出手要去牵她。 而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没有碰触到她的肌肤, 甚至是一片衣角。因为黎诺更快速地后退两步, 直接躲到雪溪身后去了。 傅沉欢怔怔看着。 他空茫的眼睛中看不清任何画面, 可他知道她躲在另一个男子身后, 低着头,没有看他。 甚至就在刚刚, 她一同从前护着自己一般, 张开双臂护在别的男子身前。 傅沉欢呼吸滞涩, 只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利刃当胸捅了几剑,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冰凉的血液仿佛已经流尽,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还勉强站在这里。 他的诺诺还活着。 可是她……怎会躲在旁的男子身后,不认他了? 傅沉欢眼眸泛红,隐隐显出癫痴可怖,细究之下,更有不易察觉的脆弱可怜。霍云朗看不下去,疾走几步上前低声道: “王爷,您冷静些,这不是……小郡主。” 他说着看向黎诺,心中不免憾然:他从前没有福气见过小郡主的容颜,但看王爷的表现,这女子气息气质都应当与小郡主十分相像。 相似到令王爷都意识恍惚,甚至于乱了方寸,竟误以为死人重生。 傅沉欢却没有理会霍云朗,他失魂落魄地迈开脚步,缓缓走上前。 雪溪皱眉,黎诺的动作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他便微微侧身挡在黎诺面前:“王爷,您若有什么事便交代于我,请不要为难小姑娘。” 傅沉欢:“让开。” “王爷,您这样会吓到她。” 傅沉欢的脚步顷刻间停窒一瞬。 雪溪温声:“夜已深,王爷可否允许小妹回房休息?有何吩咐,我愿意代劳。” 傅沉欢没应声,他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雪溪身后娇弱柔稚的姑娘身上。 “诺诺,是我。”他轻道。 苍白的嘴唇止不住颤栗,深深拧着眉,眼中的红血丝越发明显。 他微微侧头,声音沙哑到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割他的心脏: “诺诺,你为何不看我……可是恼了我?” “打我骂我也好,与我说句话?嗯?” “你……为何不肯认我了……” 他每说一句都会停一停,声音越来越低,那声线虽然压抑控制出平静的表象,但终究泄露了伤心欲绝——仿佛浮皮潦草的枯枝败叶,勉强掩盖住下边深不见底的漆黑渊谷。他的难过,是无法想象的深。 这种痛就像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也深深扎在她的身上。 黎诺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嘴唇动了几动,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傅沉欢那双眼睛。 并非她故意不想理他,她甚至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在如此深情下,实在迈不开沉重的步子。 ——他仅仅问了两句话,她已经心虚至此。想想她这次来的目的,黎诺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这副表现落在别人眼里,却像是承受不得摄政王的威压,惶恐害怕到说不出话来。 霍云朗目光在几人中间转了几转,“王爷,您……”他想劝慰两句,却不知这情景到底该说什么合适。 此前并非无人打歪心思,他们往王爷面前送与小郡主或面容相似或气息神似的女子,王爷总是一眼看穿,那些女子无一有好下场。 而现在王爷偏认为这姑娘就是死去的小郡主,旁人又该怎么劝呢。难道他真能把“若她真是您朝思暮想的姑娘,此刻怎么会不认您”这句话说出口么? 雪溪看着问过几句话后便抿唇默然的傅沉欢,又回头看一眼几乎把头低到胸前、只能看见她毛茸茸发顶的黎诺。 “王爷,您大约认错了人。师妹的名字并不叫诺诺。”雪溪道,“她叫若若。不知您从何人处听闻她的名字,可是转述时没讲清楚,错了音?” 傅沉欢微微启唇,一字一顿地反问,“若若?” 他深深吸气,慢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已经一片血红。满目冰凉的杀戾之气让他如同挣笼野兽般,仅仅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你对她做了什么。” 雪溪不懂:“什么意思?” 傅沉欢的喉结上下滚动,神色阴鸷冷戾,“如果不是在诺诺面前,我早将你丢尽诏狱让你生不如死。” 语气如刀,寒的像淬了毒。 雪溪还没什么反应,黎诺先生生打了个冷颤。 认识这么久,她第一次听到傅沉欢这样说话。 她动作细小,傅沉欢却察觉到了。他毫无血色的唇僵硬半晌,发狠的话全部噤了声。 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无措地蜷缩起来。 傅沉欢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两次,尽力调整自己的心绪,再开口的声音很轻:“诺诺……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骇人的话。” “你不要怕……不要怕我。你可不可以走过来一点?” 黎诺咬着下唇,头疼的激起阵阵耳鸣,心中更是百般煎熬。 到现在,她已经没功夫去思考傅沉欢究竟是怎样一眼认出自己的了。 说来,她第二次的穿书任务就是要像从前那样,伴着他,爱着他,博取他的信任,蚕食他的意志。让他沉溺在温柔乡中,如温水煮蛙一般被自己慢慢束缚住手脚。 她会扶稳剧情,最终带他走向生命的终结。 看他的样子,他无比确定她就是黎诺,不需要她自己来证明什么,甚至他并没有她想象过的愤怒与质问,只有卑微的狂喜。 从任务的角度讲,她占了绝对的优势,不是吗? 可为什么双腿这么沉重?连一步都始终迈不出去;唇角都仿佛压了千斤,无法轻易露出原来那样的笑脸,重新扑在他怀里? ——就算她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一丝真心,难道就可以这样毫无压力践踏他的真心么? “诺诺。” “我不再说那样的话了,也绝不动手,你上前来……看看我,你为何不肯理我了?” 傅沉欢的声音更低,更轻。 黎诺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向他。 ——他的身躯那样挺拔坚毅,脸庞线条凌厉而流畅,整个人,分明隐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威压。 可是黎诺看的出来,他已经难过的快要死了。 她进退两难:若他今日的不难过,要用来日的伤心欲绝来还,这是否值得? 黎诺尚且迟疑,傅沉欢却陡然侧头,止不住地呛咳起来。 那咳嗽声像是沁了血,声声剧烈让人不忍卒听。 一旁,霍云朗早在心底连连叹了好几声。这些年来,傅沉欢杀伐决断,甚至称得上狠辣无情,可此刻他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连这姑娘身旁方寸之地,都不敢贸然犯进。 他看向地上的刀:他连刀都拿不稳。 终于,霍云朗按耐不住性子:“瑜王殿下,你又何必护得这般紧?你应当看得出,我们王爷绝不会伤害这位姑娘丝毫,你便让这位姑娘出来回我们王爷几句话,又能怎样?” 他看的出来王爷上了真心,而自身教养也不能直接针对一个姑娘,只好冲着雪溪说话:“王爷真想做什么,难道你真护得住?还不是……” 傅沉欢一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压抑剧烈的咳,另一手抬起,无声地制止霍云朗。 雪溪道:“王爷身体不适,不如先坐这边休息一下。” 他转头吩咐,“端杯热茶来。” “不必了。”傅沉欢道。 雪溪温声劝:“王爷,您今夜刚犯旧疾,何苦累着自己身子。今日已然太晚,不如都回去休息,若若就在这里,又不会走。有什么话,可否明日再问?” 傅沉欢忍住满腔血腥气,压抑太过,转成声声闷咳。 其实雪溪心中也迟疑,他当然不可能看不出傅沉欢的感情——傅沉欢,他已经将他自己逼迫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可是,从若若冲上来到此刻,也不过两柱香时间,比起傅沉欢在漫长时光洪流中的名声,这片刻的卑微与温柔,实在太微不足道。 他诚然是一位政绩斐然的摄政王,但比起他的功德,他作为一个罄竹难书的刽子手,更被世人所铭记。 这短短时间的深情,在他看来,全然抵挡不过傅沉欢的残忍与血腥。 如果现在将若若推出去,保自己万全,那和北漠皇室中那些把自己推出去做质子,以保住他们富贵与安乐的豺狼又有何区别? 他的命不值钱,死了,还有下一个质子送过来,但总归他能保住自己的良心。 思绪不过转瞬,黎诺忽然从他身后走出来。 她双手攥着身侧衣角,神色说不出具体形容,像是怯怯的,又并不完全是。 她一出来,傅沉欢那双失焦凤眸重新聚起点点光亮来。 黎诺轻轻启唇:“我……” 我…… 该怎么说呢。 勇气不容易鼓足,黎诺刚开了个头便有些说不下去,抿着唇,先掩饰心虚般地看向霍云朗他们:“他咳的这样厉害,你们怎么都不管?有没有携带药物?若有止心丹,先给他服下一粒。” 傅沉欢怔怔凝视她,神色温柔的不成样子。 虽然还赤红着眼眶,唇角却一点一点翘起来。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遮住眼中涌上泪意的细碎光芒。 黎诺看着傅沉欢将霍云朗递来的药吃了,确定他方才的情绪翻涌不会让他再有生命危险,慢慢放下心来。 哪有选择?傅沉欢不肯自抑痛苦,只会激荡他体内受情绪操控的毒,让他死得更快。 没有退路,也没有它路。 就像她刚接下任务到这来想的那样:去他身边吧,先硬着头皮向前走,走一步看一步吧。 黎诺望着傅沉欢清浅的笑容,终于心一横,低着头小声道,“我的确……并非瑜王殿下的师妹。” 她回头看雪溪。 略带歉疚地向他点下头,又仰头望向傅沉欢,“之前我晕倒在京郊路边,瑜王殿下行至路过时,救下了我。他对我有恩,若您有话问我,请不要为难他。” 她又护着那人了。 傅沉欢心如刀绞,却更挂念另一件事,柔声问,“你怎会晕倒在京郊?” 黎诺说:“……我也不知道。” 傅沉欢转眸看雪溪一眼。 雪溪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扫视一圈众人,慢慢走近傅沉欢身前。 压低声音,“王爷,若若她心地善良,看你如此难过,她于心不忍。” 傅沉欢虽听着他的话,目光却像守着心爱宝贝般又转了回来,落在面前模糊柔软的小小光团上。 “若若是我行至京郊时在路旁捡到的,那时她形容狼狈,发着高热气息不稳。我救下她,本欲送她归家,可若若醒来后告诉我,她记忆全失,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一切都全然不知了。我这才将她留在身边,慢慢打听她的亲族。” 傅沉欢的眼睫颤了几颤,双手微微一抬——听着这样骇人可怖的话,他下意识想将黎诺揽进怀中。 但理智立刻回笼,他怕吓坏了她,不敢做任何动作,忍住喉咙间的血腥味,只愈发放轻声音:“诺诺。” 被他那样温柔的目色笼罩着,黎诺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愈发柔声:“你不记得我了,是么?” 黎诺慢慢抬眼看他,咬着下唇,终于小幅度点点头。 傅沉欢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那是他听完雪溪的话后,始终强自压制着的血气。 他的诺诺啊…… 他视若珍宝的诺诺,不肯认他,不肯看他,在他面前既惊又怯,原因竟是如此! 她一直活着,也就代表六年前他还是没有查的彻底,到现在都不知被哪路奸佞蒙住了双眼,还以为诺诺早就不在人世。 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又怎么会晕倒在京郊?她记忆全无,究竟是承受了何种伤害? 枉他碎尽肝肠,无数次欲殉她而去,却不知他的宝贝这些年在哪一个角落受尽了苦楚,他还懵然不知! 傅沉欢的心脏仿佛被沉重的车轮碾过,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向黎诺靠近,察觉到她没有躲,才柔声道:“诺诺,我是沉欢哥哥,不要怕,我绝不会伤害你,别怕。” 傅沉欢靠近,黎诺没有躲。 她的目光从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寸寸掠过,铅黑的眉下,眼眸实在红的厉害。无需刻意,便将他的百转柔肠看得清清楚楚。 黎诺在心中无声叹息。 傅沉欢,你可知道? 我是来杀你的啊…… 但这念头转瞬过去,黎诺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向傅沉欢迈出几步。 她这几步靠近,仿佛是恩赐的解药一般,将呼吸一点一点还给了傅沉欢。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等待审判的犯人,只看对方要将他捧上天堂,还是任他摔落地狱。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今天应该不急了吧?我这两天都过得风风火火的,可能是“急”字太多了(思索) —— 第33章 二人独处 在经历过最初的天人交战后, 黎诺也想通了。 自己终究是要迈出这一步的。她来到这里,就算再惭愧内疚,再于心不忍,也不能一直一直逃避下去。 她无法对傅沉欢的爱负责, 起码要对自己的命负责。 这只是一次穿书任务而已, 她要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怎么可以在这里沉沦?她必须扶稳接下来所有的剧情。 至于傅沉欢,她会尽力, 不让他像原着中那么潦草凄凉, 叫他在温柔与欢喜中,安宁死去。 但是此刻面对傅沉欢,黎诺还是先说:“对不起。” 她声音很小, 说的很真诚。 傅沉欢立刻摇头:“不,别说对不起。” 他看不见, 只听她仓惶可怜的声音都觉得心痛难忍。诺诺这样一声真心难过的道歉,他怎么受得起? 稳了稳声线,傅沉欢低声问: “诺诺,你愿不愿意, 与我单独说几句话?” 说完, 他立刻轻声补充:“不愿意也无碍的, 不要勉强自己。” 黎诺没怎么犹豫, “好。” 霍云朗立刻无声一挥手, 他们的人迅速而有序地退离。 雪溪目光在黎诺和傅沉欢两人之间转个来回,看着黎诺毫无血色的脸颊, 觉得心里沉重, 离开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傅沉欢双目几乎失明, 他看不清她脸色有多不好, 他的手下也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可雪溪瞧得分明,又不知道傅沉欢与她独处会做些什么,有些放心不下。 黎诺有所察觉:“雪溪,你去吧,没关系的。” 雪溪:“可……” 黎诺对他轻轻摇头。 雪溪只好低声道:“若若,有什么事便叫我,我就在外面。” 傅沉欢静静垂眸,慢慢平复滞涩的呼吸。 雪溪? 他们二人是那样的熟稔,亲昵。眼前只有两团模糊光亮,男子白衣不染纤尘,姑娘的杏色衣衫柔软如云,即便是模糊至极的两团光影,看上去都那么干净。 他们互相护着,惦念着。 这些曾经都是属于他的。 傅沉欢默然听在耳里,神色安静不言不语,心中早已苦得厉害。 所有人都下去后,偌大的前厅,便只剩他们二人。 从前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规矩。 黎诺想,其实对她而言,和傅沉欢的分别不过短短七日而已——七日前她还在他面前笑意盈盈,靠在他怀中撒娇。 那时她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一次站在他面前。 她看着傅沉欢,看着他温柔深邃的眉眼。 “诺诺,”片刻,傅沉欢低声说,“这是你的名字,我可以……可以这样唤你吗?” 黎诺点点头:“怎样都可以,我其实也并不确定我叫什么。” 顿了下,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确实存在的疑问:“你为何如此确定我是你说的那个人?诺诺……我连记忆都没有,你就不担心认错人吗?” 傅沉欢轻道:“我不会认错。” 他是瞎了眼睛,可心没瞎,他心爱的姑娘回来了,站在他面前,他就是知道。 黎诺唔了一声,又小声问:“那你要与我说些什么?” 傅沉欢缓了缓肺腑里针扎一般的疼痛,平稳声线才柔声开口。 “诺诺,方才你说你之前晕倒在京郊,是生了什么病么?现在可有好些?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很低,“抱歉,我看不见,你介不介意让我搭一下你的脉?” 黎诺一怔:“……什么?” 傅沉欢低低重复,“我想探探你的脉息。”他看不见,不知道她是否健康无虞,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火海中煎熬。 听着傅沉欢温言低语,黎诺心中不免震撼。 她一直觉得对于自己的重新出现,傅沉欢必然会有许多疑问。包括他将自己单独留下,她也设想过,傅沉欢也许会问她些什么问题。 却怎么也想不到,他最先关心的,竟是这个。 还左一句“可不可以”,右一句“介不介意”几乎温柔卑低微到了极致。 黎诺忍不住说:“王爷……” 傅沉欢抿唇:“诺诺,别叫我王爷。” 再见到她,心中深深欢喜与感激无以复加,但仍有细碎而磨人的委屈,“诺诺,你不记得我了,不记得我们从前……没有这么生疏,你以前会唤我一声哥哥……” 他停了下,继而体贴地柔声道:“如果你不习惯,那便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好。” 黎诺望着他,张了张嘴,鬼使神差又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以后也不要再说。”傅沉欢声音温柔的像哄孩子,“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还神色忐忑地等待着,黎诺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可若没有自己首肯,他连动都不敢动。 她慢慢伸出手臂,将衣袖向上拉了拉,露出一截细瘦皓腕:“没关系的,你探吧,我不介意。” 傅沉欢浅浅笑了一下。 他摸索着向前伸手,慢慢寸行——其实以他的感知能力,完全不必这么小心,可对面的人是诺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若动作快了只怕会吓到她,而且他也生怕惹她有一点点的不喜。 傅沉欢温蔼地将黎诺翻起的衣袖轻轻拉了回来,柔软的薄纱覆在她手腕上后,他的手指才小心搭上去。 然而立刻地,傅沉欢手一窒:“诺诺,你的手腕怎么了?怎么伤到了?” 黎诺猛地反应过来。 她心神乱,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傅沉欢身上,情绪也因为他起起伏伏,再加上身体病弱精神不济,早就是勉强支撑。 他让自己伸手,她下意识便习惯地伸出右手去,这只手腕曾被他大力攥过,此刻微微发红肿胀着。 “嗯……没有,只是扭了一下没事的,我忘记了,你还是搭另一只手吧……”黎诺说着将手缩回来。 傅沉欢怔忪感受她收回手,声音都哑了:“那是我碰伤的,是不是?” “不是。” “对不起啊诺诺,我不是有意的……”虽然她否认,但傅沉欢几乎顷刻间便明白她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在街上救了他,他记得。那混混沌沌中他抓住诺诺的手腕,他还以为那是一个梦。梦里她吃痛,委屈地说自己弄疼了她。 原来不是梦。傅沉欢恨不得捅自己两刀,他怎么舍得用这么大力气对她? 他有些无措,忽地回神,抬起手在鼻尖下嗅过——他这指尖刚刚碰过黎诺一瞬,上面却只残留她的浅香,而无任何药味。 “你怎么……你怎么没有擦药?”他拧眉,“霍云朗——” “哎……”黎诺刚想说什么,霍云朗已经进来了。 “王爷,您有何吩咐?” “取灵玉膏来。” 霍元朗应了一声就下去了,快的黎诺根本来不及阻止。 她看了眼手腕,是被捏了一下而已,第二天便会消下去的:“没什么的,哪用得到这么贵重的药?也不怎么疼。” 傅沉欢摇摇头。 他只站在这里,想上一想她的经历,都觉得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勉强稳定心神,傅沉欢又小心向前摸索:“还有没有别的不妥?让我看看。” 这次黎诺伸了左手。 看他实在太过细致温柔,便没有挽起衣袖,直接将手臂伸出来。 傅沉欢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去,如一片羽毛落下。 即便隔了一层衣料,她温热的体温仍然点点沁入他指尖,柔嫩的肌肤在他指腹下是无比熟悉的触感。 他眼眶一酸——这样久违的触感,鲜活,生动,暖融融的温柔,让他忍不住,想要流泪。 而这种酸涩,让眼睛立刻如针扎般泛起细密疼痛来。 “诺诺,你脉象细弱,是风寒未愈。”傅沉欢没顾上自己,眉心微拧,雪溪已经进京这么多天了,她那时就生了病,到现在竟还没有好。 加之失忆也不知究竟伤了哪里,会不会有什么遗症。 一时间,傅沉欢心中疼惜更甚:“诺诺,你先坐下,是不是觉得冷了?” “……还好。”黎诺早觉眩晕,怕支撑不住便没推辞,慢慢坐下。 傅沉欢本想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又怕这样的举动让她惶恐,只好侧身挡在门口方向,替她稍稍挡些风。 他温声道:“诺诺,我身边有一位医术极高明的大夫,我请他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黎诺仰头仰头看他片刻,又重新将头低下喃喃:“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啊……” 傅沉欢微微笑了一下,“我本就该对你好。” 他的温柔,只让她把头低得更低些。 这举动让傅沉欢察觉到,却又是另一番心如刀绞——诺诺在他面前,本该什么都不必怕。如今却不敢扑在他怀中撒娇,诉说委屈,只这样惶恐瑟缩。 她的恐惧,几乎把他的心都揉碎了。 傅沉欢自然想到此前之事。 只一回想,便觉双眼又开始隐隐作痛:“诺诺,对不住,那是在灵山寺外……我不知是你。” 黎诺愣了一愣,他不提这一茬,她都已经忘了。 难道他以为自己不敢与他对视,是在怕他? “都是我不好。是我愚蠢,不该下那样的命令,以后……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 傅沉欢说的有些磕绊。其实这些年他行事狠辣,言辞愈发锋利外露,从没有这般吞吞吐吐的时候。 可是这件事,他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命令是他下的,吓到诺诺也是他该死,说起来,他自己瞎了眼睛,只能怨自己不争气。 黎诺看他手足无措慌乱,忙道:“我知道了,我又没事。”她还笑了一下。 傅沉欢细细听着,仍轻声道:“诺诺,当时……我没有立刻认出你,对不住。” 他语气实在太恳切爱护,叫人轻而易举听出话中的深深歉疚来。再听下去,黎诺就又要于心不忍了,“没事的,我都把这件事忘了,你不用这么放在心上。我现在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傅沉欢薄唇微颤,一颗心无可奈何的怜惜更深。 诺诺永远都这么包容他。 他心中爱念蔓延又苦涩难忍。 苍天为何偏爱捉弄自己,为何独独钟爱将他捧上云端再摔下地狱,体会拥有失去的悲苦和欢愉,沉沦这样大喜大悲拨弄命运的游戏。 可是,所有痛苦就让他来承受好了,为什么一次两次初初见面,自己都欺负了她? 当年他们初相见时,便是他中了药控制不住自己,唐突轻薄了她。这一次灵山寺外,他差点又铸成终身大错。 甚至她记忆全无却因心善施救于他,他却拧伤了她的手腕。 傅沉欢一颗心又痛又悔,万般难熬,垂眸看黎诺。 她身量娇小,而他却高大许多。这样看去,他能察觉到她柔和的视线正努力仰着头望他。 只是和他的目光方向对上后,她不知怎么,又把眼神移开了。 傅沉欢慢慢在黎诺身前单膝跪地,低声道:“诺诺,若你因那日的事有任何不快活,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想打我骂我都好,我让你出气。只是……你不要怕我。” 黎诺吓了一跳,望着他苍白的脸,忍不住想扶他起来:“我知道了,我没有怪你了。你不要这样跪着,我之前看你、看你腿不方便,这样跪久了会不舒服的。” 傅沉欢怔忡一瞬。 虽然没起身,唇角却一寸一寸浅浅弯起来。 失焦的清澈眼眸柔和,他摇头:“无碍的。” 黎诺在这样的笑容面前,更是无奈。 她心中叹:上天似乎都偏心着自己,夺走了傅沉欢的眼睛。不然此刻若他还像以往那样目光锐利,怎能看不出她眼底的慌乱心虚? 如果他的眼睛像从前那般,她在他面前,一定演不到这一刻。 想着他的眼睛,黎诺的心又酸了点,声音更柔:“你起来吧,地上这样凉,你刚刚毒发过一次,这样不注意会把身体糟践坏的。我承认,我之前是有些怕你……” 她说的是实话,但接下来说的也是实话,“可是现在真的没有再怕。你这个样子,让人怎么怕啊?” 傅沉欢眉目温软下来,到此刻,他终于露出了一些真正安慰喜悦的样子,和记忆中他原本的模样稍有重叠。 他启唇,声音很轻很慢:“诺诺,我真的很开心。” 喟叹一般说了这句,他薄唇微张着,似乎还有话要说。 而半晌过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和黎诺想象中有很大差别。 她一直以为傅沉欢看见她会震惊,会质问,她招架不住那些,所以失忆作为借口。可是就算失忆了,他还是想要单独与她说些话,黎诺觉得这很正常。 换做是她,也一定会说一些迫不及待要说的、对方忘记了的事。 比如他们的关系,比如他们的过往。 可是傅沉欢什么都没有说。 黎诺能感觉出傅沉欢对她的珍惜,但她理解不了那么深刻。从这个角度看,傅沉欢比伤残失明更加悲哀,可她察觉不到。 此刻,她只是想,也对,傅沉欢并不是个愣头青。他沉稳妥当,并非操之过急的人。换作自己的确会立刻说出很多话,但傅沉欢的性格和自己不同。 想想作为一个失忆之人该说该做的事,黎诺慢慢开口:“我们以前很熟悉,是不是?” 傅沉欢温柔低笑:“是啊。” “那我是谁?家住在哪里?你怎么……都没有与我说呀?” “诺诺,以前的事情……我都会慢慢告诉你的。你现在只要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丝毫。”傅沉欢望向她的方向,虽然凤眸一片空茫,但依旧柔和的宛如星河流转。 “至于过往的事,不急于今晚,不急于一时。” 心中千万般考量,都绕不开最本质的一点——她的过去,不仅仅只有与他的点滴,还有很多的事情。她是否能承受得了?她平安喜乐才是最重要的。 他可以忍。即便,早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想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用嵌入骨血的力道抱紧她,深吻她,永远都不放手。 可面对已经忘记一切、犹如一张白纸的她,终究还是怜爱与疼惜占尽上风。 黎诺正要再说什么,霍云朗进来了。 他拿着灵玉膏,一进门便看到他们二人的姿势——一个坐着,一个单膝跪在一旁。 霍云朗微一挑眉,虽然被冲击了下,但好歹是傅沉欢□□出来的人,下一瞬便稳住表情,一脸淡然将药膏放在傅沉欢手边的小几上,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傅沉欢没什么反应,他这番模样被下属看见,也没让他觉得有什么,只是慢慢伸手取过药膏。 他纤长的睫羽微垂,犹豫一瞬,终是压下心中冲动,将药膏递出去:“诺诺你……你自己把药涂上,好么?” 黎诺点点头接过。 她顶着傅沉欢的目光涂了药,那视线并不灼热,却像温暖的洋流包裹着她。 而她就像怀揣着凶器的歹徒,在这样的温柔面前,即便仅仅拿出刀来什么都不做,也觉得无地自容。 室内一时安静,倒显出外边的一阵轻微争论声,好像是雪溪的声音。 黎诺没有内力,这样远的距离,她听不见外边说了什么,但显然傅沉欢听得清楚。 他缓缓站起身来,流露出两分阴沉。 现在黎诺完全猜不准傅沉欢心思,只看他这副模样心中莫名紧张,放下药膏跟着站起来。 “诺诺,你在此间等我一下。”傅沉欢垂眸,声线依旧温柔。 黎诺手一动,本想去抓傅沉欢衣袖,刚刚动一下又觉得此刻的自己不该有这么亲密的动作。 她只好直直站着:“你、你要干什么?” 傅沉欢察觉到黎诺紧张。 想想她也许在担忧什么,他的心仿佛在火海里灼烧,这么多年的杀伐浸润让他差点压不住骨子里的血腥。 傅沉欢不动声色平复杀气,纵使再嫉恨,诺诺是无辜的,他绝不能表现出那残忍的一面,她会厌,更会怕。 想着,傅沉欢不由自主语气更柔:“不怕,我很快回来。”说完,他微笑了下,转身欲向外走。 “哎,等——”黎诺一急。 他要杀雪溪? 或将他下狱? 万一此刻与北漠战火重燃那剧情不就…… 刹那间,黎诺脑中一下挤满了千头万绪,只仓促了发出了一点声音,这个不堪重负的身体便彻底没了力气。 黎诺头一沉,旋即软软倒在傅沉欢后背上,慢慢下滑。 “诺诺——” 傅沉欢陡然回身将黎诺柔软的身体紧紧揽住,他看不见,只知怀中的人了无生气,昏厥的身体又轻又软,有种永远不会醒来的错觉。 他方才有点点欢喜的那颗心,再次坠落无边冰冷的深渊中去。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红包宝贝们(ps:我每天都发,但可能因为之前把阿江自带的红包回复改成抱住宝贝疯狂比心了,所以看起来特别不像红包哈哈哈(挠头.jpg),宝贝们可以站短查收啊~如果没有……就下次努力冲进前50!加油!!!爱你们!!) ———— 第34章 欢喜心安 傅沉欢紧紧横抱着黎诺从前厅大步走出。 金属摩擦在地面的声音分外刺耳, 他周身的气息森然阴鸷,仿佛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连那双空茫的眼睛都赤红起来。 霍云朗他们都站在外边,雪溪也未走。所有人看到这景象, 均是一愣。 黎诺一张小脸苍白柔弱, 晕厥在傅沉欢怀中不省人事, 而傅沉欢目不斜视,大步迅疾向外走去。 雪溪反应过来, 立刻跟上:“若若怎么了?——” 他抢出两步拦在傅沉欢面前。黑压压的轻甲衣装中, 雪溪一身洁净白衣分外扎眼,“你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会突然晕厥?” 傅沉欢望向他的方向。 空洞的目光寸寸刮过, 竟然比那些锋利的视线还要迫人。 雪溪舔了舔嘴唇,他看的很分明, 傅沉欢不是不想杀他,他只是在拼命的、极力的忍耐。 “王爷……” “滚。”傅沉欢冷声。 “王爷,您想怎么罚我都可以,但你不能带走她……” 他话中的关切极其明显, 似乎他们二人有多情谊深厚。 这直接挑起傅沉欢心底隐秘的一根刺。 傅沉欢声线森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横在我与诺诺之间, 替她出头?” 雪溪袖中的手渐握成拳, 上前两步面色隐隐有怒气:“我的确是微薄之身, 但今日换做任何一位姑娘, 我都会为其出头。便是您与若若是旧识也不该如此蛮横,王爷问过的她意愿么?您这是强取豪夺, 即便您权倾朝野, 也不该将这种手段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傅沉欢身上杀戾之气陡然深重, 双臂向胸口收去, 将黎诺抱得更紧。 他骨子里的血腥气被彻底激荡起来,声音已是忍耐至极:“我顾念诺诺才容你不死,你在这立什么牌坊。滚。” “王爷,你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你——” 雪溪并没动,而话还没说完,傅沉欢一脚踢在他胸口。 他整个人狼狈地翻出去,跪在地上咳出两口血来。 傅沉欢再不看雪溪一眼,抱着黎诺大步走出门外。 …… 傅沉欢带黎诺回了府,一边跨过门,对值守侍卫命令:“去请段淮月。” 这一路上,他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大手紧紧捏着。黎诺毫无生气软软靠在他怀中的样子,让他浑身血液都冰凉下去。 她再不醒来,只怕他要发疯。 傅沉欢将怀中姑娘放在床上,拉过棉被细致裹好她,再把人揽在怀中。他又一次探她腕脉,却除脉相虚弱外看不出再多。 他并不擅长医道,无法立刻得知她的具体状况,此刻每一秒都仿佛凌迟的尖刀,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傅沉欢抱着黎诺冰凉的娇躯,脸色越来越沉:“多派几队人去找段淮月,快一些。” 段淮月晚上来了一趟王府,看傅沉欢不管不顾半夜出去,他既无奈又生气,也没什么呆着的理由,便回去早早歇下了。 被霍云朗敲门声惊醒,只看他那副凝重的表情,段淮月差点以为傅沉欢要不行了。 来的路上,他简单听了事情始末,霍云朗没跟他说起死回生那种玄之又玄的话,只陈述事实,其他一概不知。 他一头雾水,只好压着心中疑惑,等看见傅沉欢拥着黎诺的画面,才琢磨出点真实感来。 来真的啊……这小姑娘真没死?那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 只怕这问题的答案傅沉欢比他更想知道,但眼下,答案却不是第一要紧事了。 傅沉欢神情阴郁得很了,看见他,什么都没说。只低头贴了贴黎诺雪白的脸颊,小心捧了她手腕向前递到他面前。 他手势轻柔的仿佛捧着一朵娇嫩柔软的百合花瓣,多用一分力气便会碎掉一般。 段淮月默默搭脉。 一边诊脉,一边打量黎诺,心中暗赞。 这姑娘生的如琉璃玉人一般,雪肤红唇,眉目如画,乌压压的头发梳的简单,更衬她娇憨柔婉。 只是脸色苍白的可怕,真像泡沫,仿佛随时会消散。 段淮月认真感受着脉息,慢慢皱眉。 这凝重的氛围每一瞬都格外漫长,傅沉欢哪里承受得住:“她怎么样了?” 段淮月道:“抱歉……” 傅沉欢的脸陡然惨白:“诺诺她……状况很不好么?”他下铱嬅意识更抱紧怀中的姑娘,仿佛会有什么人与他抢夺一般。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抱歉是因为我能力不足,竟查不出具体原由。”段淮月解释道,“来的路上,我听云朗说这位姑娘失了记忆——” 他觑了傅沉欢一眼,“因为有你这个前车之鉴,我先入为主,以为她与你幼时一般,中了同样的毒才被封存记忆。但方才,我却并未在她体内探出任何用药痕迹。只是不知是毒药太过罕见稀奇,还是我想错了路。” 段淮月思忖着:“记忆全失……嘶……也可能是伤到了头。”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检查黎诺的头,在她发间寸寸摸过。 没一会,段淮月有些无奈放下手,望着傅沉欢:“沉欢,你别抱这么紧,现下又没人与你抢。你这么护着,我摸不到她脑后,怎么说也得让我好好查一下才知情况。” 这话有用,傅沉欢虽没放手,但好歹松了些力道。 段淮月仔细检查完。 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摇头:“不对,不对。若能影响记忆必定是重伤的程度,合该有迹可循。可她头骨并没有任何不妥,想来不是这个原因。” “损伤记忆——嗯……无非是受伤,中毒,受了刺激……” 段淮月认真细数,不知道最简单几个字都如同利刃,字字捅在傅沉欢心上。 他侧过脸,轻轻将嘴唇抵在黎诺发顶,无声吻了吻。 “我还是倾向于药物所致。”终于段淮月铿将有力下结论,“如若受了什么刺激,那除损伤记忆之外,应当还会有其他症状,常见如失语,或神智失常。只有用毒,才能得到如此精准的结果。” 傅沉欢脸色阴鸷,声线紧绷至极:“那眼下如何是好?” 段淮月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到底年轻才疏学浅,大概只有我师父可以查出怎么回事……但他老人家一直在北漠那边,找起来有些麻烦,而且……也不一定愿意走一趟。” “我有数了,我来办。”傅沉欢低声。 他宽厚修长的手掌怜惜抚过黎诺脸颊,忍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她还会醒么?” 段淮月还在思考曾经看过的书,学过的医识,甚至如何联系到师父。冷不丁听傅沉欢问这一句,愣了愣才发现自己话没说清楚。 他哎呦一声:“这倒是让你误会了。会醒,自然会醒的。我只是见这位姑娘失忆失的离奇,一思考起来便放错了重点,忍不住想找出原因来——若只看她的脉相,不过伤寒未愈罢了,病情没有大碍的。只是她身子骨太弱些,日后需要费心照看着。” 傅沉欢涣散的眼望向段淮月,“所以她昏厥和中毒没有关系?” “对。” 段淮月又补一句:“但是身体底子差的厉害,这也很要紧的。只怕要一直精心调养着,不得有失。” “此时方入盛夏,她身子却如此亏空,不知到了严冬该如何是好。回头我研究一张方子出来,大概会有几味药材稀罕,你得费心去寻。” 傅沉欢点点头。冰凉的大掌执了黎诺的手,细细摩挲。 他一颗心几乎揉碎:诺诺曾经不是这样。她身体极好,健健康康从不生病的。这六年…… 这六年。他不着痕迹深深呼吸,心中只想到这三个字,便已经疼得犹如刀割,眼睛又泛起针扎般的疼痛来。 段淮月看着傅沉欢脸色,顿了一会劝慰道:“此刻情形不算最糟,至少在脉相上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嗯……就是如此一来,想让她立刻恢复记忆,只怕是很难了。” 傅沉欢低声说:“这无妨,只要她健康无虞便是。” 他这样说,那便是很通透了。段淮月稍稍安心,亏他刚才还怕傅沉欢想不开,平添苦痛。 只是这边刚刚放心,另一边的不安又提起来了。 段淮月道:“沉欢,这话也许你听着刺耳,但这个事情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当年事情发生时,你不在京中,因为一切皆由人转述、不曾亲眼所见,所以你不是没有寻找过,质疑过。用尽了手段,为完全没有可能性的事情耗费心血,期待奇迹。可事实就是事实。” 曾经他是绝不敢说这种话的,但此刻他觉得有必要说清楚。 六年前,他一步一步怎么走过来、每一刻如何煎熬、怎样不眠扆崋不休查询蛛丝马迹,自己都是跟在身边亲眼看见了的—— “你聪慧敏察,本无需我提醒,但我怕你关心则乱。你真的确定她就是小郡主,不是什么人培养出来的……” “确定。” 傅沉欢斩钉截铁:“她是诺诺,无须质疑。” 段淮月也不废话,点头,“好,既然你如此认定她是小郡主,我不多说什么。换个思路讲,那就代表着她六年前没死——没死,而是被人替换掉了。” “我知道再见到她你一定很欢喜,但你不觉得她的突然出现……很像一个阴谋吗?” 傅沉欢只道:“我有数。” 段淮月被噎了一下。 他看着傅沉欢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从容。很显然傅沉欢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还很认可,甚至他想的必然比他更加长远。 但他一向就是这样,若打定主意不说,任何人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来半个字。 罢了,他有分寸,多问无益。 “望舒,有件事……”望舒是段淮月的字。傅沉欢这么唤他,大概有难言的事相求。 段淮月正色。 他看傅沉欢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的眼睛可还有治么?” 段淮月略一挑眉:“你想治眼睛啦?” 傅沉欢抿唇。 他倒并非多么渴望复明,只是诺诺病了,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今后如何照顾她? 今日若早点发现不妥,她也不至于昏倒,这半日煎熬几乎将他逼疯。 “我会尽力的,可是已经耽搁太久了,我不敢保证。” 傅沉欢点点头:“多谢。” 段淮月见事情已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没什么可再叮嘱的,便点点头,起身走了。 屋中重又剩下相依偎的两人,傅沉欢无声地给黎诺掖了掖被角,将她娇柔细弱的身躯抱紧。 窗外一轮皎洁明月,皎皎薄辉照进窗棂。 他低低喟叹,修长苍白的手掌落在昏睡姑娘的面颊上,睫羽轻轻颤抖。 纵使心底思绪浩瀚万千,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弯了薄唇。 诺诺。 谢谢你还活着。 傅沉欢勾下头去,一个珍重疼惜的吻小心落在怀中人额角。 …… 清晨,日光稀薄。 杜泰从门外进来,他低着头,脚步匆匆。 应斜寒站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这么多年,他没有让侍女服的习惯,从来都是自己打理自己。 杜泰扣门进来后,应斜寒也没回头。语气淡淡的:“什么事这么急。” “大人,属下查探到一件事。昨晚亥时三刻,傅沉欢忽然亲临雪溪府邸。他带的都是自己亲随,在那里停留了近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应斜寒的手一顿,“那雪溪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杜泰:“呃……” “他深夜去访,总不会是聊家常吧?在傅沉欢眼中,雪溪是个不够看的角色。”应斜寒目光幽深,语气淡淡。 这些年,傅沉欢操持国政,一向游刃有余。哪有一件他真正上心的、能让他深夜亲临的事,又是雪溪那里,他只能往最荒唐的地方想。 应斜寒直截了当地问:“雪溪身边的姑娘,他没杀吗?” 杜泰沉声:“没有。昨夜雪溪府中并未见血,他将那位姑娘带回自己府上了。” 应斜寒忍不住微微挑眉。 “你说——带回他自己府上?” “正是。” “那就有趣了……” 应斜寒笑了笑,将披风带子扯松,随手脱下挂在一旁架子上,慢慢坐到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傅沉欢心深似海,别的看不懂,但是于情字一道上,我应当还是明白他几分的。看起来,他干了一件很没道理的事。” 杜泰明白应斜寒此前顾虑,便直接说道:“大人,难不成您所想的竟是真的?傅沉欢也察觉出什么才……但不应该啊……他瞎了眼睛,如何能知道。” 应斜寒低垂着眼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击。 傅沉欢是如何察觉不对劲,他已无从推算,但眼下的情况却十分耐人寻味:如果不是诺诺,傅沉欢的举止如何会这般反常?但如果真是诺诺,昨夜她在街上救了傅沉欢,表现的却如同陌生人一般,仿佛并不认识他。 想到这里,应斜寒觉得事情不通:“还有什么消息?那姑娘你可有细细再查?” “大人,还有点消息并未证实,属下只是打听到一些传言。” “说。” 看应斜寒的神色,杜泰便不再犹豫,将那些小道传言直接说出来:“属下探听到另一种说法,那姑娘并非是雪溪的师妹,而是他来京路上偶然施救,后一直带在身边的。听说她身体病弱,并且记忆全失,自己的事全然不记得。” 应斜寒微微睁大眼。 记忆全失? 这似乎全都说得通了。 如果她真是诺诺…… 当年他究竟疏忽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当年他帮助诺诺成功混到孟山祈福的臣属队伍中,便抽身离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之后,再见到她,便是在天牢刑架上。 这中间确实有一段空白。 应斜寒微微眯起眼睛。 傅沉欢瞎了眼睛,连人都没看到,就凭借不知哪里来的蛛丝马迹认出了人。若当年……站在天牢里的是他,而并非自己,他是否能一眼辨认出绑缚在十字架上的少女已被人替换成了另一个? 应斜寒心中千思万绪,面上却没露出半点端倪,他收回手:“既然如此,人已经不在雪溪那里,我也不必去拜访了。佳人既归,且容傅沉欢欢喜两日。” “还有,我之前吩咐你查的事情,不必查了。” 杜泰一惊:“大人的意思是已笃定那姑娘便是曾经的小郡主?可是……她明明……” 应斜寒闭眼,揉揉眉心。 “那年,荆门候送了个礼物给傅沉欢,你可还记得。那女人容颜足足像诺诺十成,就是眼睛脏了些,和诺诺的纯净澄澈相比,便逊色远了。她什么下场,她主子的什么下场?” 应斜寒冷笑,“傅沉欢那疯子,哪有这么温顺。要真是个像极了的替身,他想要,直接差人抓回去便是。巴巴的过去接还护得这般紧,倒有点心肝肝肉的意思。” “既然他这样表现,我们就无须查证。这件事再荒唐离谱,也只有这一种解释。” 杜泰想了一会儿,问道:“大人,我们要不要想办法把……” “不急。” 应斜寒端起茶盏,氤氲的蒸汽将他的面容熏得有些模糊:“我更好奇当年诺诺到底被何人调换了,这六年来,她又经历了什么。” 他慢慢喝一口茶,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摇头低低笑了一声。 傅沉欢啊傅沉欢,你看,连老天都不站在你那边。他将你最心爱的宝贝还给你了,可目的,却是为了将你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已。 杜泰一时没明白应斜寒笑什么:“大人,此刻傅沉欢已经将人带回府中了,虽说他们二人相知相爱,他算是有了个致命软肋。可如今傅沉欢实力强劲更胜当年,我们若没有抓住机会……” “别说了。”应斜寒淡淡打断他。 在听到相知相爱那四个字时,他的眉眼已经有些冷:“既然失忆,眼下怎能算相知相爱?如果真的是诺诺,如果她真的记忆全失……哈哈哈……”他冷笑,“那傅沉欢才是无路可退,死到临头。” “试问谁,会爱上一个灭了她满门的仇人呢。” …… 黎诺醒来的时候,外边夜幕深深。 她慢慢扶着床坐起,打量一圈四周——极其细致精巧的闺阁装点,黄花梨木的拔步床,上边挂着双层帐幔,轻薄如丝,透进来的烛光柔和至极,旁边的屏风与博古架等一系列摆设无不精致,这间房比之自己曾经在安王府的闺房用心几倍不止。 黎诺一边看一边想:傅沉欢绝不可能在得知她还活着后不将她带走,更何况,她在傅沉欢眼前晕倒,此时此刻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在傅沉欢的府上。 也只有他,会花这么多温柔心思。 黎诺稍稍活动了下身子,觉得头脑比之前清醒许多,没有那么昏沉,抬手摸摸额头,似乎已经退烧了。 她不确定自己是晕倒后不久便醒来,还是已经昏迷了很久。 便叫系统:“小石,我睡了很长时间么?” “快一天吧,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戌时。” 黎诺嗯一声,忽然想起:“傅沉欢把雪溪杀了么?” 系统说:“没有。” 它又补了句:“傅沉欢一直守着你,刚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但应该不是去杀雪溪,他要想动手,昨天就杀了。” 黎诺没应声,抱着枕头靠在床头,盯着外边朦胧柔和的烛火看。 大概系统看她发呆的时间太长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说话:“姐姐,你有什么事吗?” 黎诺说:“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黎诺本来不想说,可一直憋闷在心里,压力确实有些大,犹豫了一会儿,“我打算换个思路看待这件事,想接下来怎么办。” 她慢慢说:“我该怎么……对傅沉欢好。真心的好。” 作者有话说: 小应:他完了。 诺诺:要治愈了要发力了(握拳) 小应:那年我吃过最大的亏,就是因为视角太低。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嘿嘿嘿 —— 第35章 情窦初开 系统追问:“对他好?你……什么意思啊?” 黎诺微微皱眉, “字面意思,来这不就是该对他好?难道我还要对他坏?” 要是这么说,系统就放心多了:“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动心了呢, 就对他好嘛, 这是你之前最擅长的呀。” “主任他们研究的计划对你应该没什么难度, 你目前这一阶段只需要在他身边好好陪着他就行了。本来我还觉得棘手,怕不好跟傅沉欢解释, 但现在看, 情况对我们极其有利。姐姐,你失忆这个借口怎么从来都没跟我提过啊,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无论傅沉欢怎样疑虑, 他都不可能来问你的——因为你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真不错。” 黎诺:“嗯。” 系统卡了两秒钟:“哎, 你怎么怪怪的啊?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黎诺舔了舔嘴唇,忽然一笑。 “这么说吧,我早点告诉你你也有个准备。我之前之所以能走出来站到傅沉欢面前,不是忽然开窍了, 是因为当时我打算好了一件事。” 为啥听她说话感觉这么吓人, 系统声音都有些犹豫了:“啥事?” “原着里, 傅承欢的下场太凄凉了, 我看不得他死无全尸那么惨, 不会让他那样死的。” 黎诺制止倒抽一口凉气就要说话的系统,“你先别着急——我没说不做任务了, 我有轻重。虽然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根本不想接下这个任务, 但是既然来了, 我会把它完成的, 可我想用我自己的方法来完成。” “我不想给他那么潦草的结局,重要的是死,而不是怎么死,所以我想让他……别那么清醒,至少直到闭眼那刻,他都是幸福的。” 完美完成和完成之间,大差不差,一百分和六十分的区别罢了。 系统有点不放心:“你这样,不还是对他心软了吗?” 黎诺愕然一会:“这也算心软,我还以为放他一马才是真的心软呢。” “放他一马,那还能叫心软吗?那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陪他玩,这是菩萨行为。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的。”深夜里,系统的声音很冷静,“姐姐你要清楚一点,虽然现在这个阶段没有难度,但是到后来危险系数还是很高的,想杀傅沉欢没有那么简单,不是随便捅他一刀,给他下个毒就能做成的。既要不被他发现,又要达到目的,那要很小心很小心才行。” 它苦口婆心:“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让他开开心心的幸福死去?这太难了吧。” 是的,要他的命,比骗他的心困难多了。 傅沉欢与情感一道,过于恪纯,她在他跌入万丈深渊的人生至暗时刻,温暖他,怜惜他,引诱他,骗他交出一颗心来。这没什么危险,也不算很难。 然而,他也是一个滚在刀尖上生活的人,对危险的探知与警惕是别人不能想象的深。凭她的能力要达到让他死的目的,确实得需要一年时间来慢慢筹谋。 但就像系统所说,让傅沉欢这座巍峨高山倾倒,已经不是易事,再想蒙蔽他的耳目,这简直难如登天。 一人一系统沉默了半天,终于,系统思索着说: “姐姐,我觉得呢,你现在也不用提前考虑这些,更不要给自己心理压力。离傅沉欢死期还远着,现在你就好好陪着他,护着他,让他更爱你一些。说不准等到时候呢,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他那么喜欢你,不问缘由心甘情愿的把命给你也很有可能。” 黎诺皱眉:“不是,你这么想的?” “为什么不?” 虽然傅沉欢很爱她,但黎诺无奈:这种事情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 “此时此刻,我相信他会愿意连命都交给我,为我死了也不眨眼。但是等以后——等以后一旦他察觉我的不纯粹,甚至知晓我的杀心,他还会心甘情愿成全我、连命都不要么?” 系统说:“这倒也是哦。” “我再想想吧,不过我已经跟你提前报备好了,我会试着找一条两全的路。” 黎诺双手抱着膝盖,静静地说:“等这个任务完成,我回去之后,也许某一天还会想起傅沉欢的。我不太想我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痛苦煎熬的样子,他重逢我的模样,我觉得就很好。” 虽然也流露出痛楚心碎,可是欢喜的时候,真的让她的心轻松下去。 不像那天傍晚掀帘一望,他坐在马车中,几乎像一具冰冷空洞的行尸走肉。 况且,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嗯……确实……”系统犹豫。 冷不丁的,它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姐姐,我问一句,你别生气,你实话告诉我,你没有对傅沉欢动心吧?” 黎诺沉默一会,忽然黑了脸: “你觉得我动心该是什么样?” “我直白告诉你,我要是真喜欢上一个人,我一定护他到底不可能跟你在这讨论怎么搞死他。敢动他,我把你连带这项目一起干废信不信?” 不等系统回答,她就劈头盖脸一段话砸过去。 “好好好,你看,我也是怕出错,不就这么问一句吗……你就那么一听,我知道你没有……好啦,只要能完成任务目标,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配合的。” 系统顿了一下,语气特别好,“这些话不着急,我们慢慢研究。现在把你留下的那个小木盒处理了才是最重要的。” 黎诺不吱声。 “哎——别生气,别生气嘛。” 黎诺情绪稳定点了,她也不知道刚才为何突然那么大火气,冷静了一会儿,硬邦邦道:“对,你说的这个确实。我在想办法了。” 时光盒子实际上的真正用法是代替穿书工作者增补修复剧情的,有很多项目,如果不加以干预会问题,但派人去又太耗费经费不值当,所以有时候会用到时光盒子进行临时干预。 但它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产品,虽然设置是七年,可它研发的没那么精准,所以设定时没有一个确切日期。谁知道是临近满七年里的哪一天,它就忽然打开了。 傅沉欢一定妥善保管着那木盒,找起来应当不会太容易,好在,这时间对她来说不算短,事情要一步步做,首先得弄清楚东西被放在哪。 黎诺琢磨着,一边慢慢下床,披了衣服打开门。 外面庭院萧瑟,空无一人,盛夏之景无端显出些许秋日才有的苍凉来。傅沉欢向来不喜欢人服侍,如今当了摄政王,身边依旧这么冷清。 晚风拂面吹散暑气,凉沁沁的格外舒服,黎诺更发觉原来她屋中如此闷热,像开了地龙一般,倒不如外边凉快。 她本就觉得有点闷,干脆跨出房门在外面随意走走。 系统给她介绍傅沉欢府中布局,黎诺一边听着,一边随意琢磨有哪些地方可能作为他保管她遗物之地。 大概不会放在祠堂…… 书房不算安全,但也许有密室…… 寝殿也有些可能…… 傅沉欢,傅沉欢,傅沉欢…… 想着他的行为,猜着他的心思,过往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浮现,黎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小木盒固然重要,但此刻亦有个急需解决的难题。 她不可能一直逃避傅沉欢的。 也不可以再逃避下去了。 很可能今晚,最迟明天,她会再次面对傅沉欢,到时她不能像之前那样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必须要拿一个姿态出来了。 …… 与此同时,傅沉欢在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他许久未在人前骑马,但仅仅一个动作,仍然是那纵横捭阖的战神气度,凛凛不可犯。 霍云朗站在门前等候他多时,行了个礼默默跟上他。 傅沉欢稳步跨过大门,一边沉声交代:“李增寿私藏军器在京郊北园庙,这批军器来的蹊跷,你立即带人彻查兵部库部司,两位主事收监,严审七位令史,兵器甲仗和武库的出入都有记档,仔细核查不得有失。” 霍云朗点头:“是。” 傅沉欢交代差事从不赘言,说罢便沉静面色向前走,霍云朗连忙道:“王爷,属下还有一事禀报,罗大人来了。” 其实不必他说,傅沉欢也察觉到了。前方庭院中站了一人,内功浑厚,气息熟悉,正是罗真。 “知道了,你下去吧。”傅沉欢道。 霍云朗退下后,傅沉欢静立片刻,迈开腿慢慢走向罗真。 此时正是黑夜,他目不能视,却走的十分沉稳有度,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双目有疾。 罗真已经在此等了一阵子,见到傅沉欢,他尚未言语,先心中一酸。 他家少将军,曾经是怎样光风霁月,铮铮铁骨,无双风采让多少人敬仰折腰。如今,他分明才二十六岁,怎么将自己糟践成了这个样子。 待傅沉欢在他身前站定,他收回目光,低下头不动声色的打量一遍他的腿:“王爷近日身体可好?” 傅沉欢颔首:“我很好,劳您记挂。” “虽说陈年旧伤,但还是少骑马,保养身体为重。”罗真叮嘱。 傅沉欢不置可否,“罗叔,您今日寻我何事?” 罗真轻声说:“王爷,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 虽然指代不明,但傅沉欢心中雪亮,低低嗯了一声。 罗真张了张嘴,颇为犹豫,终于低碳叹着开口,“王爷,您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此事已经过去了六年,您该……清醒一些。段公子说过你抑郁成疾,绝不能再如此糟践自己的身体了,他的叮嘱我听在耳中,常觉触目惊心,如今您这般可不是要魔障了么?” 傅沉欢道:“罗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望向他,字字清晰,“昨日我带回的女子是诺诺,她没有死。” “……什么?你还是觉得她是——”罗真神色复杂,“可是当年明明……” “罗叔,我从未亲眼确认过,当时我不在京中。最后见到她的人是黎平宣和应斜寒,他们算什么。” 傅沉欢戾气渐起,他走的时候诺诺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却是死无全尸。从孟山国祭到押入死牢,不知中间哪一环节出了错,诺诺已经被人悄无声息的替换掉。可黎平宣和应斜寒如何能辨认的出? 只恨关于她的一切,他只能听人转述,而拼凑出一个事实。 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愚蠢。傅沉欢深深吸气,缓和心中的恨意与痛悔:“到底当年查的不够深,不然也不会让她吃六年之久的苦。” “当年查的还不够深……”罗真喃喃重复。 还不够深、不够仔细么?他跟着查过来的,当年这件再清楚不过的事,前前后后整整查了半年啊。多少铁证如山,若不是少将军不肯接受,换一个人都必定不会再追查那明摆的事实。 可如今他斩钉截铁,罗真只好说:“如果小郡主从来没有死,这六年她只是被人藏起来……藏在哪儿?” 傅沉欢说:“在查了。” 他言语清楚,思路清晰,根本不像妄言谵语的状态。罗真上了年纪,自认没有年轻人的一腔热血,看事情只凭逻辑,瞠目结舌好半天,慢慢试着接受这个说法。 “我听下边的人说,她记忆全失,连你也不认得。小主人……”这么多年,罗真已经很少这样称呼傅沉欢,他无儿无女,看着傅傅沉欢长大,实则心中早他视作孩儿,“你不会认错吗?这会不会是朝中那些人做的圈套?他们为了达到目的,才培养出这么一个人,编出这样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 傅沉欢摇头:“不会。” “你便如此确定吗?” “是。” 罗真清楚,傅沉欢只有面对自己时,比旁人会多几分耐心,他既然如此说,便不必再质疑:“好,那此事不提。但她这样突兀出现,这背后……” “罗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又如何?没关系的。”傅沉欢低声道,“无论是谁,是怎样阴谋,总归是冲我来。” 他静静道:“我会处理的。” 罗真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但发现似乎什么话都已经说尽了。 片刻后只点点头:“好吧,你有分寸,也知晓轻重,我明白的。”他知道自己不必嘱咐了,这个孩子何等聪慧,早已比自己想的更加长远。 他念头几转,站在接受这离奇事情的角度,又觉得欣慰:“若不想那些阴谋,只看现下的场景,倒也是好事。您苦了这么多年,终于苍天开眼。小郡主没有死,这实在是太好了。” 傅沉欢一笑。 然而,他眉眼中却并无罗真那般完全欣慰喜悦的神色,显得有些惨然。 “怎么了?有何不妥吗?”罗真看出傅沉欢神情不对。 傅沉欢摇摇头。 他说:“很晚了,罗叔,您去歇息吧。” 罗真心中一疼。 这个孩子啊…… 当年他品阶太低,没有抚养傅氏遗孤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公子入王府,已是遗憾。然而最后,才知真正的小主子早早去了。 可这个孩子虽然并非真正的傅氏血脉,但不堕家声,遗承傅氏风骨,在他心中与真正的傅氏子孙根本没有分别。 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究竟吃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苦。 世间总有流言说他来路不明,却极其幸运被安王选中,成了“傅沉欢”的代替品,拥有傅氏遗孤的身份,可怜了真正的小公子。 然而,那些人何尝明白,有时候死,也是一种解脱。 他代替真正的小主子受了这么多心酸委屈,他如何不心疼呢? 罗真道:“小主人,你若心中难过,不如说出来稍解忧思。这么多年,您从来不肯跟任何人说半个字,所有的苦都压在心底,可不是要熬坏了吗?” “小郡主回来不好吗?为何您并不开怀欢喜?”至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狂喜。 傅沉欢浅浅笑了笑:“怎会不好?我怕是欢喜疯了。” “那是为何……” 傅沉欢薄唇紧抿,冷白如瓷的脸,在月光照映下更显得苍白。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拂,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凄清。 “我实在是不干净。” 罗真心头一恸:“怎么这样想?您也是为了……您从来都没为过自己啊。” “我曾率铁骑荡平宫城,是不忠佞臣,”傅沉欢很缓慢地眨了下眼,“我的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我杀了她爹爹、兄姐,安王府所有的人。” 他很慢地摇摇头:“她喜欢的,不是这样的人。” 那年在灵山寺外听她与姐姐争论,他恍然发现,原来这世上竟有一人如此懂他。 她懂他,也爱他,那时候的自己,一身清朗,傲骨铮铮,不似现在残躯破败,大约也担得起那份抬爱。 可是眼下,她心目中无往不胜、温柔干净的战神将军,终究宥困于诡谲朝堂,变成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奸佞。 她怎会喜欢? 罗真嘴唇微微发抖——他没有想过这一层。 曾经的事情在他眼中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没有站在一个失忆的人角度,去想她该如何看待那些事。 上天竟开了如此玩笑。 曾经小郡主对那些事情都心知肚明,况且是安王不仁不义在先。而此刻,她记忆全失,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恢复,他们两人中间隔了安王府这样多的人命,她迟早会知道的,等那个时候她又会如何对待傅沉欢? “小主人,我——这……”罗真磕磕绊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心中后悔无比,原来他想让傅沉欢将心事说出口,能轻松一些。 却不想,只是惹他自己又凌迟了自己一遍。 傅沉欢平静道:“罗叔,你不必挂心,我无碍的。”之所以在犹豫,唯一原因只是怕诺诺得知自己无族无亲后,会伤心难过罢了。 至于他自己,不论心或者命,都没什么重要。 罗真双手绞在一起:“可是这……可是这——这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我可以去告诉小郡主,安王是个什么货色……” 傅沉欢拧眉,“不妥。” 他静声道:“罗叔,原是我不该说这些惹你烦忧,此事你不必挂念,我心中有数,会处理好的。我先走了。” 罗真满心茫然,只能压抑苦涩,点头目送他离开。 和罗真交谈又耽误了些时间,傅沉欢匆匆赶回黎诺的芜青阁,还未走到门口,他忽然心一沉。 这房间中没有人。 陡然间,心脏仿佛从高处掉落进无尽深渊,熟悉的冰冷恐惧从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一把推开门,房中冷冰冰的气息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 诺诺呢? 原本他还心事沉重,却在这一刻,所有的重量全部如泡沫般碎去,只剩下荡荡的空洞。 这房间冰冷空荡,安静的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 太阳穴涌上尖锐刺痛,傅沉欢指尖止不住发抖,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固——难不成这一夜半日都是他幻想的美梦吗? 只有他自己还以为很清醒。 他迷茫片刻,眼眶剧痛如同针穿,薄唇颤抖着泛出乌紫色。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向外走。 刚跨过门槛,他停住了。 黎诺正迈上大门前台阶,抬眼就看见傅沉欢失魂落魄地站在她房间门口。 他就像一柄被淋湿的青竹,满身的脆弱苦涩,整个人已然紧绷到极致,又骤然松懈。 黎诺下意识快走了两步。 傅沉欢感受着那抹光向自己走来——很温暖,光亮每接近一步,他身上的寒冷就驱散一分。在一片模糊的漆黑世间,她是唯一的亮色。 “诺诺。”他喃喃唤。 黎诺问:“你是不是在找我呀?” 傅沉欢点头。 “我在这里。” 傅沉欢仍点头。 “我刚才醒来,觉得有些闷,便出去走了走……”黎诺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慢慢抿住唇。 傅沉欢心神初定,浑然不觉发生什么,低低道:“哦,原来如……”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如同被光照耀到便会化做石像的鬼怪,一动也不能动。 眼前的姑娘,竟拿着手帕一点一点擦去自己脸上的湿冷。 她踮着脚,离得近,甜净温暖的气息拂在他脸上,点点触感在脸颊处从上至下,她擦的温柔又细致。 傅沉欢微微睁大眼睛,越发的僵直,甚至屏住了呼吸。 原来他恐惧到流了泪。 上一次被人这般轻柔对待,已是六年前了。 黎诺看着他,心中翻涌起酸涩无奈来。 傅沉欢,我一定会好好对你,这次不做冷冰冰的计划,待你好,是我的责任。 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年的时间,我会竭尽所能让你接下来的每一时刻都开心欢喜。 她放下手,柔声说:“你别哭呀,你本来就眼睛不舒服,这样会更伤了眼睛的。” 傅沉欢像是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回答都忘了。 黎诺微微偏着头,凑近了一些,瞅着他脸色。 灵动的眼珠转了转,犹豫着说:“有句话其实我那天想说来着,但是又觉得时机和场合都不太对,就没敢说。” 傅沉欢终于找回一点点自己的声音,嗓音低哑而紧绷:“……什么话?” “可能会让你觉得我有一些不矜持……”黎诺眨了眨眼睛,一双小手绞在一起,“就是,虽然我不记得你、不记得我们曾经的过往……可是,看到你伤心,我觉得好难过。” 这一次,黎诺没有剧本,也没有经过私下多次排练,虽然还算不得剖白自己的心意,但比起之前,已经真诚许多了。 这一刻她不再是一个穿书工作者,只是作为她自己,站在他面前,与他说话,哄他高兴。 然而,当她把自己当做自己,同时把傅沉欢也当做活生生的一个人时,仅仅这样说一句话,她也觉得有些紧张脸红——她从没用这种暧昧至极的话,这么认真哄过一个男子。 怪难为情的。 作者有话说: 评论前五十红包急急国王们? (感觉我的宝贝可能又会变成急急国王?会吗?(挠头)(思考)(逃跑)) —— 第36章 亲密距离 黎诺心跳有些快, 说完这一句之后低下头,轻轻咬着下唇,一双小手不安静地揪住衣角。 而这种紧张,自然而然被傅沉欢捕捉到。 ——他何等敏锐, 即使双目近乎失明, 但对于黎诺最细微的情绪却感知的明辨清楚。 她说的话固然柔软又温暖, 让他的心悄然欢喜,错了节拍, 可话语中的细小颤抖彰显了她的紧张, 这种紧张,却让他全身奔流血液慢慢冷却下去。 傅沉欢心思沉,怔忪过后, 微微弯起唇角惨淡一笑。 他定定神,温声道:“诺诺, 你是不是害怕了?怕我?” 嗯?这是什么反应? 黎诺眨眨眼,有些愣:“我没有呀……” 他温柔道:“你不必如此……讨好于我。” 黎诺心跳一顿。 傅沉欢声音很轻的解释:“那日还不待我与你细说分明,你便病倒昏迷,方才你醒来我不在身边, 没有第一时间与你说清楚。是我不好, 叫你惶恐了是不是。” 黎诺张张嘴, 知道傅沉欢关心自己, 还是没有完全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在她心中, 自己方才的话是想哄傅沉欢开心的。他听后,怎么没有如她想象那样欢喜呢? 是她的语气不对?还是话说的不好? 黎诺不能确定, 犹豫着小声道:“我不怕你啊。” 傅沉欢静静听着, 他脸色苍白, 在月色下近乎透明, 有种凄冷的破碎感。 他微微一笑,流露出两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脆弱:“诺诺,我带你回来,是因为担心日后你在京城行走,被人认出面容恐有不便;雪溪没有护住你的能力,放你在我身边,能保护你安全无虞。” 他侧头,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并非强取豪夺,更不是软禁于你。你不要害怕,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纵着你。” 黎诺只看他模样,一时间顾不得他说了什么,忍不住拧眉:“你、你是不是哪里痛啊?” 傅沉欢摇头:“没有。” 其实并不是不痛,只是他早已习惯什么也不说。自认识她以来直到现在,他深深感受到,原来心脏是真的会痛的。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又无力招架的苦楚,只能任由闷痛密密麻麻流经四肢百骸,一点一点,将尖锐长针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扎,无从抵挡。 傅沉欢不动声色地缓过气息,微笑着柔声说:“诺诺,你在这里,不必做说违心的话,做不愿做的事,不要委屈自己。” “我没有委屈自己——” 黎诺有些着急,连连摇头,在他这样令人心颤的温柔中,她甚至生出了几分真情实感,想都没想脱口说:“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说违心的话,不是为了什么才这么说,看你难过我心里真的很不舒服,我……” 她完全明白了,不是自己的话说的不温柔,而是太好,好到他竟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在伏低做小,只是从他手里谋求生机的手段罢了。 这么会这样,黎诺有些沮丧:“我说这些……本不是想惹你更伤心的。” 傅沉欢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诺诺言语中的沮丧之意,他完全听得出来。 难道……他方才思虑过了头?抑或者说,他从不敢相信这样好的事、这样动听的言语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傅沉欢薄唇微抿,有些无措:“许是我多思……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啊。” “你说的都……是真的?” “嗯。” 黎诺使劲点头,语速很快:“那天你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那一刻,我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我感觉你不应该这样憔悴。后来在灯节街上你昏倒了,我心里只想救你。那天……那天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可是后来看你咳的厉害实在忍不住才走出来的。” 从一定意义上来讲,黎诺说的也都是真话。 她算是想明白了,傅沉欢心思敏感细腻,她现在已经无从掌握他在想什么。如果不主动一些,想让傅沉欢先开口对她这个“失忆”的人说出“我们曾经相爱”简直天方夜谭。 可她想让他早一点开心起来,越早越好。 只能干干脆脆地打直球,黎诺仰着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之前没有这样过,看别人难过或是什么,我心中都没有任何感觉,但是见到你伤心就不一样。我……我这样说有点太不含蓄了,但是我不想你误会,我觉得你一定是我很重要的人。” 傅沉欢一直听着,涣散的凤眸竟带了些清亮的光。 “……你这样想?”他呢喃问。 黎诺忙不迭点头:“嗯嗯嗯——你别伤心啦,我不想惹你伤心。我要是什么话说的不好,你不喜欢,你就告诉我,我以后就不说。” 傅沉欢微微低下头,慢慢地,唇角微勾,像孩子一样忍不住浅浅笑起来。 黎诺眼睛一亮,凑近几分去看——他这一笑浮光掠影,眉目增色,是她这几日以来见过最情真意切的笑容,果然如从前一般甜。 这人,真是好哄得很呐。 黎诺看他缓和了,想了想问道:“我猜得到我们关系不一般,虽然你说我原来唤你一声哥哥,但我们应当不是兄妹吧?” “嗯,不是。” “是夫妻么?” 傅沉欢眉目温和:“我们定了婚约,还未成亲。” “唔……”她目光灵动,语气不自觉带了些许哄的意味,“那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是不是?” 他又微笑起来,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嗯。” 黎诺先前隐约猜得到傅沉欢大概会有的顾虑,干脆就此挑破:“那我可还有家人?” 傅沉欢的笑容慢慢消失,眉宇间浮现一抹忧虑:“诺诺,你的家人……他们……” 黎诺怕他为难,更怕他说出一些实话让她不知如何去接,反而导致后边难以收场:“好啦好啦,其实,我大约猜的到,也许我没有家人了。不然你这样行事稳妥,若我们并未成婚,你应当不会把我留在你府中的。” 她微微笑着,语气轻松:“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那些……大概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不问啦。” 傅沉欢强忍将她揽进怀中的冲动,他的诺诺,这样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 她不问也好,曾经她在安王府的日子过的并不好,甚至她的亲生爹爹对她生出杀心,这样残忍的事情,他如何亲口对她说出? 更何况,他自己也有卑劣的私心。他屠尽安王府满门是事实,现在诺诺既对他心有好感,他……他是不是应该抓住,若能叫她晚些知道此事,于他而言确是缓和。 傅沉欢温声道:“好,那些事日后慢慢说。” 他声音转低,像是叹息,“诺诺,你先把身体养好,不要再生病了。” 黎诺嗯嗯几声,用力点头。 她看着他含笑的眉眼,忽然一拍脑门:“对啦!有件重要的事,我一直惦记着——” 她一边说一边往屋中走,傅沉欢仍不明所以怔愣在原地,黎诺回过身,伸出两根手指,试着轻轻揪住他袖口。 往自己这边抻一抻:“进来呀。” 傅沉欢便被她这丝缕若无的力气牵着进了屋。 这屋子片刻前他刚进过,那时只觉如坠冰窟般的寒冷,此刻再进来,却感受到暖意融融,仿佛心也化了。 黎诺就这样揪着傅沉欢袖口,将人带到椅子边,吩咐他坐好。 傅沉欢从善如流坐在椅子上。 甫一坐好,便看见黎诺弯腰低头,一下子靠近过来。 他吓了一跳,虽然没往后躲,但身体僵硬的很:“诺诺你……做什么……” “我给你看看眼睛啊——”黎诺认真盯着傅沉欢黑白分明的眼,“我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好想办法治……” 给他治眼睛这个念头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知道傅沉欢眼睛失明,她的心头仿佛一直有一块沉重的石头:眼睛对一个人来说多么重要,失明又是怎样一件可怕的事情。 既然要让他剩下的时光欢喜快乐,那把眼睛还给他是必不可少的。 黎诺靠的近,看的格外认真:傅沉欢的睫毛又长又密,眼形是极正的凤眸,好看的不像话。但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看着他的瞳仁,她在脑海中问系统: “怎么样?他的眼睛可以治么?” 系统有点不情愿:“他眼睛治好了,我们行事不就不如现在方便了么……” 那就是可以治。 黎诺心中有了数,倒没着急跟系统掰扯,她不能这样出神太久,会让人察觉的。 黎诺认真仔细地将傅沉欢外眼症状记在心里,一边说:“我以前没遇到这种情况,我翻翻医书好好研究一下,你现在眼睛疼么?” 她说话时姿势没变,依旧离他这么近,清甜纯净的气息呵在他眼睛上,傅沉欢长睫敏.感地颤了几颤。 “不疼。” “按这些穴位的时候呢?”她柔软的手指在他眼眶外围一一按过。 “……不疼。” “那有没有其他不舒服?会不会很干很涩?或者——” 傅沉欢微微侧过脸,藏在乌发下耳根薄红。 黎诺问:“啊?你怎么啦?”自己下手重?碰疼了? 他求饶似的:“诺诺……” 听他嗓音有些微哑,黎诺后知后觉懂了——自己离傅沉欢太近了,刚才她心思都放在他的眼睛和病情上,根本没顾得上其他,现在看他这样羞赧,搞得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黎诺嗖一下站直了:“嗯……好啦……我看清楚了,都记下了。” 傅沉欢低笑了下,慢慢站起来。 他垂眸看着她,声线温柔:“你好好休息。” 黎诺点头。 “有什么事叫我,”他说,“我听得到。” “拿着这个,若当时我不在府中,便吹响它,我自会来的。” 傅沉欢细细叮嘱过,从怀中取出一节短哨递给黎诺。 黎诺有些好奇的接过来。这种情节她知道的,原以为只是杜撰出来的,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神奇的事情?吹响这哨子,傅沉欢都能听到吗? 他似乎瞧出她的好奇,低声道:“放心吧,我会听到。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 一连两日,阴雨绵绵。 几场细细雨丝吹来丝丝寒凉,初秋时节的天气阴凉,更有一丝潮湿发闷,沉沉的天幕下,诏狱的大门比往日更阴暗沉重几分。 连日的雨,也浇不灭这里浓郁的血腥气。 兵部尚书李增寿私藏军器一事证据确凿,已定下日子问斩;其库部司两位主事却比他骨头硬,什么也没说便咬舌自尽,等发现时,身体都已僵硬了。 彼时,应斜寒正在书房写字,听了杜泰的回禀,他略略一怔,搁下笔。 “方志多他们什么都没说?” 方志多便是库部司主事之一,杜泰道:“大人放心,方主事和杨主事乃同门师兄弟,他们深记大人当年恩惠,在诏狱半个字也没讲。” 应斜寒点点头,有些怅然:“他们帮我这样一个大忙,我却无法替他们收尸。” 杜泰劝慰:“大人不必伤怀,士为知己者死,自古如是。” 应斜寒没说什么,侧头望着窗外绵绵细雨,看了会儿又低声问:“李增寿是个龌龊小人,卖主求命的事他干的出来,他也什么都没讲?” “下诏狱第一天就被傅沉欢拔了舌头,还如何讲得出来。” 应斜寒一哂:“还是这么雷厉狠辣,我还以为……他会收敛一些。” 冷笑一声,他点评道:“傅沉欢壮士断腕,如此魄力,实属难得。” 杜泰微微皱眉,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还有事么?”应斜寒察觉到,淡声问。 “是,属下觉得傅沉欢这次并非……”杜泰慢慢说,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并非这么简单善了,恐会对您不利,请您务必小心。” 应斜寒微微笑道:“无妨。虽然我绝算不上与傅沉欢分庭抗礼,但这朝局,也不能再说傅沉欢只手遮天。就算要动我,也没法一口吞了。” “下去吧。” 杜泰抿了抿嘴,行礼告退。 与此同时,黎诺也在看这个事,还是系统告诉她的。 这两日她安心养病,左右没什么事,便让系统将每日发生的朝堂之事和傅沉欢六年来的政绩调出来,慢慢翻看。 这两日的事,她看过系统的报告,细细琢磨一遍,差不多明白过来。 从这几年的记载来看,这位兵部尚书实在是个糊涂东西,他没什么骨气,一心只会攀附权力,对于傅沉欢这位年轻的摄政王推崇之至。只不过从记录上看,傅沉欢并未将他视作属下,冷淡疏离的很,既不接他的橄榄枝,又没有出手对付他,只把他当做空气晾在一边。 而这一次,他对摄政王增补库部司军器的政令做了过分解读:这位脑子长包的尚书大人,竟然私自扣押了一大批军器美名其曰为主子分忧解难,以备日后翻覆皇权所需。 数量不少,傅沉欢的手下查出库房核对数目不对,上报过后不到十二个时辰,傅沉欢就把人丢诏狱里去了。 黎诺趴在床上,双手捧着脸琢磨:“这里边有个问题,这位尚书大人收押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了库部司主事诱哄,但那两位主事大人却双双自尽了。” “所以呢?” “很奇怪啊,一般来说他应该往上找,攀咬傅沉欢,这种事不都说成奉命难辞?可他不仅没有,还把责任推到自己下属头上……蠢是蠢了点,可我觉得这难道不该查查吗?” 系统教她:“是就是了,那不重要。只要事情确实是他干的,而且已经发生了,那么重要的就是结果,结果就是现在兵部不知会落在谁的手里。” 黎诺点点头:“明白,至于是何人指使,又牵扯到多少人,都不是这件事的重点。” 事情说通了,可是逻辑捋不同,黎诺虚心地问系统:“可是这样一来,兵部尚书一职出缺,虽然这位大人人蠢心也坏,但对傅沉欢来说却有一点好处——他是实打实的追随他。傅沉欢这么不留情面地把他收拾了,虽然做派我很欣赏,可是这样对他没有好处啊,新任兵部尚书还说不准是哪个阵营,一旦归属中央到了小皇帝手里,傅沉欢手中的权力岂不是被削弱了?” 他明明可以将这件事改变完全不同的结局,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坐上摄政王本就不够名正言顺,应该知晓大权旁落的厉害。 黎诺就堵在这一块,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那样聪慧的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还不是任由他拨弄,怎么说也不该是现在这情景,对他完全没好处。” 系统说:“你说的对。” “嗯——所以?” “为你鼓掌。” 黎诺:“……就没了??我还以为自己看漏了哪些点,还等着你给我补补知识呢。” 她这方面确实欠缺,他们行业有一个基本现象,本科毕业后出来就业的,基本都选择现代项目;而继续深造的那些人,大多数会在古代项目中发光发热,这之间的水平就差得远了。 只是这个项目特殊,最开始的任务侧重点不在权谋,主任不放心别人,她才被派过来的。 所以涉及到权谋朝政这种薄弱点,黎诺还是很想虚心学习的。 系统笑了几声:“没有啊,其实你分析的挺好的,就是这样。如果非要说的话呢,小皇帝是男主,首先他有主角光环,其次他的才能也不比任何人差,而且还有应斜寒辅佐帮助,也许傅沉欢只是在这一次交锋中失利了。” 黎诺说:“绝不可能。” 系统看重逻辑因果,但她侧重于思维模式,这一系列的事情主动和被动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件事中,傅沉欢没有一点被动的感觉,他在放任,甚至是一手促成。 黎诺说:“你看他这几年,根本没买过兵部尚书的帐,那人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就像是终于倒出空来,把这个家伙给解决掉一样。” “嗯……也有点道理。”系统敷衍。 黎诺抓抓头发:“所以他想干什么?” 系统害了一声:“管他呢,总之现在的结果是好的,小皇帝权利越大越能制衡傅沉欢,这样不是很好吗?原因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重要。” “……不重要吗?” “不重要啊。” “行吧。那我歇会。”黎诺把纸笔一丢。 直接关了系统,她嘴上停了,但脑子没停。 对于奇怪的事情,她还是很想一探究竟的,更何况是这么奇怪的事。 ——原本傅沉欢黑化没有自己登位而是选择黎玄景,就已经让她很惊讶疑惑,而他这个摄政王当的竟然在不动声色的放权,这难道不矛盾吗? 这小事么?显然不是。穿书局为什么派人来,还不是怕他颠覆皇权? 她原来也认为傅沉欢会将权力牢牢攥在手里,可现在看并不是。 连权力都放了,他还肩挑河山重任,为了什么? 他是她这次任务的攻略对象,行为逻辑如此相悖,难道就不值得深挖? 必须得搞清楚。 黎诺想的时间太久,高强度的思虑让她脑仁有些隐隐生疼,又开始晕晕乎乎的。因为有前几次的经验,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撑着床坐起来,打算下地倒杯热水压一压。 谁知刚走到桌边,忽然脚底一软,眩晕感愈发加重,黎诺心中一咯噔:完了完了完了,求求了,别不是又—— 下一瞬,她连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扶着桌边软软滑倒晕厥过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打个工真难啊,等这个任务结束,她要第一时间站到老孟面前冲他发脾气。 很认真的发脾气。 *** 英干殿外。 傅沉欢一手执伞,阴雨湿凉的天气中,他的手更显得白皙修长,骨骼线条漂亮而有力,像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他走的比平日更慢些,倒显得他下台阶的步伐从容优雅,别有一番沉稳风骨。 身后脚步声渐近,他只作不觉,淡漠着眉眼向前走。 “王爷请留步,下官有一事不明,很想向您讨教一番。” 应斜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的语气无端端阴凉透骨,“不知王爷可否赏脸?” 傅沉欢连身形都不曾停顿丝毫,仍从容地缓步向前。 “王爷,”应斜寒站在原地,声音不高,低眉浅笑,“您不愿意赐教,倒也无妨,下官虽然愚笨,倒也可自己回去慢慢思索。只是……看您如此匆匆,可是想早些回府见一见心爱的姑娘么?” 傅沉欢脚步顿住。 漆黑锋利的长眉微拧,眸中闪过一道彻骨寒芒。 应斜寒笑道:“看来在下猜对了,恭喜王爷,竟有宝贝失而复得之喜。” 傅沉欢满目漠然:“你是否觉得,本王动不得你。” “怎会。王爷魄力无人能及,自己的臂膀都可砍去,除掉下官这样的卑贱之躯自然轻而易举,当年若无那道保命符,只怕下官早已坟头青青。” 傅沉欢静静听着,到最后牵唇一笑,他目光空茫涣散,这样笑起来竟有种诡异的艳绝。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衣袂带起一阵清冷的风,应斜寒无端感觉一阵悚然。相处多年,他早就领略过傅沉欢极为擅长施压,他的沉默向来给人极重的压迫与恐惧。 他闭了闭眼睛,唇边再露出一抹微笑:“王爷,您也并未稳操胜券。下官虽然不才,但拼尽一身能力给人递上几句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至于真假,她自会分辨的。” 傅沉欢声线寒凉,那种冰冷直沁进了骨子里:“你可以试试。” 应斜寒望着他,就像看自己一位好友一般:“不止如此。王爷许是不太了解下官,下官自懂事起,便知自己无父无母,是老天照拂活下来的。身无长物,最为擅长抢别人的东西。” “抢得多了,才渐渐发现,任凭自己手中的再好,也不如从别人那抢来的香甜。别人的都是最好的。” “无论我本身喜不喜欢,只要好,我都会喜欢。” 傅沉欢垂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捏紧。 他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的模样,从怀中拿出库部司的令牌,随手一掷:“此物你已抢得,自去捡吧。” 沉重漆黑的令牌“咕噜噜”顺台阶滚下,停滞在最下边那一阶。 应斜寒冷眼无声看着,像是自己的尊严与脸面一同滚下去。 半晌,他微微一笑。 “王爷真会开玩笑。” “别人丢在地上不要的,拿来也是无趣,下官自然不会要,”他黑沉沉的眼直直望向傅沉欢,“要抢,就抢你爱惜得紧的,牢牢护在怀中宝贝。那样好的呀……我也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小应对诺诺的感情不能说是【喜欢】,只能说是【想要】 评论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37章 甘受折辱 傅沉欢回府已是傍晚时分, 此时雨势渐歇,天空中只零星飘散着细细雨丝,轻得如雾一般。 他便没有打伞,此时额边碎发微微濡湿, 肌肤更显清透冷白。 霍云朗来给他送呈近期军报, 见他这副模样进来, 忍不住开口劝道:“王爷,这种时节, 少在外面走吧。就算这雨势不大, 也该打个伞。” 傅沉欢嗯一声。 他随意指指书房:“这些先收到书房,我晚些看。” “是。” “日后对应斜寒与他的党羽,不用再避让,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霍云朗微微一怔,有些不确定地问, “王爷的意思,是想出手拔应斜寒这颗钉子么?” “今时不同往日,不必留着他了。”傅沉欢道。 “是,属下明白了。” 傅沉欢向前走, 迈出几步又顿住, 回头望向霍云朗:“原乐到哪了。” 霍云朗道:“原乐接到命令便快马返回京城, 算时间, 大概明日一早就到了。” 傅沉欢点点头:“下去吧。” 他径直往黎诺的院子去, 这回脚步不由自主加快了些,越靠近黎诺的院子, 他周身的气息便愈发柔和。 走到房门前, 傅沉欢唇角下意识浅浅弯起, 正欲伸手叩门, 忽觉不对——那是一种深入进骨血的直觉,对危险的感知几乎到了恐怖的地步。 傅沉欢眉目一凛,直接推开房门。 刹那间,他全身的血液凝固,心脏陡然紧缩,近乎灭顶的恐惧让喉咙里陡然失了声。 他跌跌撞撞奔过来,半跪在地捞起昏迷已久的姑娘,左腿轻铁磕地面发出钝钝的一声重响。 黎诺的身躯分外冰冷,那样的温度让傅沉欢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渊,他颤抖着手抚摸了下她脸颊,手掌感受到细微的鼻息,才让他从窒息的恐慌中暂缓解脱出来。 霍云朗听见动静不对,奔至门外:“王爷,出什么——” “去请段淮月,快去!”傅沉欢厉声。 他勉强稳定心神,双臂收紧打横抱起黎诺,把人牢牢护在怀中,向床榻走去。 将怀中柔弱的姑娘轻轻放在床上,拉过棉被盖好,傅沉欢手掌抵在她背心处,浑厚精纯的内力一点点输进她体内。 直到发觉黎诺身体渐渐温暖过来,他才停手,小心翼翼的将她放下来,旋即半跪在床边,一手握着她冰冷的小手,另一手落在她发顶,疼惜至极慢慢摩挲。 诺诺…… 再怜惜一下沉欢哥哥吧。 他将姑娘细白的手指抵在唇边,无声地吻了吻,不要再这样吓我,我真的受不住。 他的手从她柔软发丝慢慢探至她眉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她是否痛苦,触觉手下肌肤平滑,应当是安然的模样,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段淮月来的很快,走进屋子时气还没喘匀。 只看傅沉欢一言不发,脸色极差,他什么也没说,连忙探了下黎诺的脉息。 “还是身子太过病弱了,已经并非寻常弱症。”他轻轻嘶了一声,“可是应当只有劳累过度才会频频晕倒,难道思虑过甚……你可有说过什么,叫她伤神?” 傅沉欢脸色苍白起来,仿佛他真的做错什么事一样:“我不知……” 他一颗心直直的向下坠,此前唯有谈及家人这一节他回答的模棱两可,诺诺会不会是思虑这些,才昏倒的? 段淮月摆手:“罢了罢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问你,我只是见到病人一时间忘记了忌讳。她确实身体虚空的厉害,便是什么事都不想不做,会这样频繁晕倒也有可能,必须立刻调理,否则也危险。” “我之前回去研究过,写好了一张方子,”段淮月犹豫一下,从怀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傅沉欢,“她情况特殊,身体虚弱,再加上不知是否留有余毒让记忆受损,所以这张药方我仔细斟酌过,药材几乎都不可缺。只是……你看看,将药配齐格外困难一些。” 傅沉欢无言接过,修长苍白的手指慢慢抚过纸上干透的墨迹。 墨痕写过的地方微微发干发涩,这纸上的内容他慢慢了然于心,傅沉欢颔首:“最迟明晚,我会将药备齐。” 段淮月顿了一下,抿唇:“沉欢,别的不说了,我自是相信你的能力。但是其中那味‘龙角赭’不是一日两日能炼成的,这一味药……实在不行,可暂时不放。” 傅沉欢摇头,声音低低:“那怎么行。你既写了,必定是有用的。” “可是……” “我记得,觉仁寺的渡厄师父手上有炼好的龙角赭。” 段淮月扶额一叹,他就知这人博闻强记,不可能想不到这一节。 龙角赭是何其稀有的药材,十年许能炼得一味,当今世界间唯一听说过的拥有者,便是觉仁寺的渡厄高僧。 段淮月沉默一会:“你应该知道这位大师是怎样的人。” 傅沉欢轻轻拢着黎诺的小手,只嗯了一声。 段淮月又说:“这药可不好拿。” 傅沉欢道:“我会拿到。” “他对你成见极深,强取只怕这和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有数。” 既如此,段淮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点点头:“我先下去煎一贴药,你不必太过担心,有我在,黎姑娘不会有事。” …… 黎诺醒来的时候,外边已是白天。但仍阴雨未尽,天空灰蒙蒙的看得人心头无端压抑。 她刚睁开眼,神思还没有完全归位,耳边便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你可算醒了,这药已经温过三遍了。来,快喝了吧。” 黎诺慢慢转过头,看着眼前圆脸杏眼,一脸木然的陌生姑娘:“请问……你是?” “先喝药,王爷吩咐过你醒了第一时间就要把药喝了。” 她一脸严肃,苦大仇深,黎诺忍不住笑了下,乖乖坐起来接过药碗仰头喝了。 “我叫原乐。” 黎诺呛了一口。 “哎——看看,慢点啊,喝个药也能呛着,你这身子骨可得将养着。”原乐站起来拍拍黎诺的背,给她顺气。 黎诺咳了两声,把药汁全咽进去了。 她只是没想到,原乐竟然长的这个样子,原着中形容她英姿飒爽,刚猛无比,编制在龙州军的金羽营,风头之锐不输男儿。 黎诺咽了咽口水,仔细上下打量她:这个圆脸圆眼睛,呆呆萌萌钝感十足的姑娘,就是书里傅沉欢死后、浑身绑满炸.药冲进英干殿给刚上位的小皇帝沉重一击的原乐? 原乐问:“有事?” 黎诺摇摇头。 “那我就接着介绍了,我叫原乐,受王爷托付来照顾你的,以后你就是我主子,我只听命你一人,有事你就吩咐。” 原乐蹙着眉,“他也没说怎样称呼你,不然叫你……姑娘?” 她脑中王妃夫人一类称呼转了几圈,只看黎诺稚弱纤纤的模样,分明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总感觉叫不出口,话才拐了个弯。 黎诺说:“叫我诺诺就是。” 她向前凑了凑:“妹妹,我看你气宇不凡,不像是寻常人,应当是王爷手下的将士吧?那你来照顾我,这不是屈才了么?你跟我说实话,要是不愿我去帮你跟他说说,而且你家里也不会同意吧?” 她能明白傅沉欢的用意,他身边从未有过侍女,这一时半会没有信任的人,只能先让原乐顶上来照顾她。 但是这样一来,多委屈人家。 原乐说:“不啊,我挺愿意的。而且我没有家人,有家人也不会觉得哪里委屈。我的命都是王爷救的,他指派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黎诺一愣。 原着中的确没有提及过原乐的家事,黎诺一直默认她出身世家,没想到竟然另有剧情,有些好奇:“王爷救的你?他什么时候救了你呀?” 原乐有问必答:“六年前,在藏雪山的苍原,当时王爷正和北漠人行军打仗后扎营休息,我当时误打误撞跑到龙州军里了,他顺手把我救了。还有其他几个同伴一起,我们一起被编进龙州军先做了炊事兵。” 她颇为惋惜,摇摇头,“只可惜,后来王爷心情不好,没能赶上他亲自赐名,我们的名字是霍云朗起的。”这似乎是她终身遗憾,满口嫌弃,“因为在苍原结缘,所以我们四个姓原,剩下的按平安喜乐排辈,呵,就像四个大丫鬟一样。” 黎诺挠挠头,傅沉欢这一面有些新奇:“原来王爷还如此怜香惜玉呢……” 原乐挺奇怪地看她一眼:“那三个都是男的,我当时不辨男女。” 哦……黎诺噎了一下,又问道:“那昨天是你将我扶到床上的吗?我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多谢你照顾——” “别谢,不是我,我今早才到,”原乐摆摆手,“应该是王爷发现你的。这院子里也没有女人,别人都不方便,只有王爷才能进来。昨晚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今天早上我到了才出去。” 原来如此,黎诺点点头。 昨天只怕又吓到他了,也不知会不会刺激到他眼睛?无论如何,他一夜未睡,肯定对眼睛不好。 黎诺一颗心微微悬起来,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像是问原乐,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外边事很忙吗?怎么都不休息一下……” “近两日应当没有什么事可忙,我来的时候听他们说兵部的事已经结案了。王爷今日出去不是忙朝政之事,是去觉仁寺为你求药的。” 原乐这姑娘,不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一旦抛出一个问题,她就会把整件事说得明明白白:“因为你的弱症有些特殊,比寻常体弱更加棘手……不过你放心,可以治。段大夫已经写了一张方子交给王爷,只要按照方子收集好药材,你调理下去,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黎诺低头眨眨眼睛,不由自主感到心虚:她这个身体再弱,也不过只在这里呆一年而已,老孟他们还不至于犯那么愚蠢的错误,这一年她肯定怎么也挂不了。 至于一年以后,也没什么意义了。 黎诺犹豫说:“什么药还要王爷亲自去求,定不易收集吧,到时候我跟他说这事算了……” 原乐点头:“确实不容易,那方子我看了,段大夫这是要杀人呐。” 黎诺忙追问:“这是什么说法?” “其他药材虽然珍贵稀有,但以王爷的能力,应当不成问题,唯有一位龙角赭——那玩意儿,十年才能炼得出一味,现在炼定来不及,唯一现成的在觉仁寺渡厄那老秃驴手里。不过,若是管这秃驴求药,王爷起码得掉层皮。” 黎诺下意识心一提,一双清凌凌的圆眼睛盯着原乐说下去。 原乐冷笑两声:“那个秃……觉仁寺的住持法号渡厄,是一位‘佛法高深的得道高僧’——反正别人都是这样说的。他呢,虽性子悲天悯人但过于古板,满口唧唧歪歪的酸话,去岁他还写了一篇‘苦厄抄’,实则就是在骂王爷手段残忍,草菅人命,杀孽太过深重致身上业障难消。” “原本他修他的佛,心中再怎么厌恶王爷,也与王爷井水不犯河水,但眼下王爷求到他头上,那老秃驴绝不可能让他轻轻松松地得偿所愿。我看只怕见上一面都难,就算见了,呵……” 她这声冷笑包含千言万语,黎诺听得“蹭”一下爬起来,跪坐在床边:“那——既然是这样,你们怎么不拦他呢?!” 原乐一脸无辜:“拦他做什么?为什么要拦着别人做想做的事?” 黎诺竟然发现自己没有支点反驳。 “哈哈,我是这么觉得的,不过霍云朗拦了,拦不住哇。”原乐干笑两声,双手一摊。 黎诺一点也笑不出来,一脸不解的看了原乐两秒,“那、那人都是得道高僧了,也会像俗人一样折辱他么?” “肯定会啊。” 黎诺直接跳下床:“那你还这么平静的坐在这里跟我讲故事?!觉仁寺在哪——你现在立刻带我去!” 她回头看向窗外,天色已比之前暗沉两分,才恍觉这一天已经快要过去了,而傅沉欢一早就走了。 连忙再次催促原乐:“快点快点,别坐着了,赶紧出发。” 原乐果然支持别人做想做的事情,很干脆地向外走:“没问题,我这就让霍云朗备马车。” …… 傅沉欢在天色微亮时便已站在觉仁寺门前。 如雾般蒙蒙雨丝将为他眉眼添了几分氤氲水汽,浓密的黑发凝了点点晶莹水珠,愈发显得他苍白清冷。 他垂着眼眸,眉宇平静无波。 沉重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沙弥撑着纸伞从寺门中走出。 他在傅沉欢身前几步外站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施主,住持已知晓您的来意,还请您在寺外稍候片刻。” 傅沉欢欠身还礼,“有劳。” 小沙弥略一点头,转身回去了。 朦胧烟雨中,山林间的古刹肃穆而宁静,天地间唯有雨丝沙沙作响的声音,比寂静无声更多几分苍凉。 地面的青石板潮湿冰冷,被雨水冲刷走泥土,露出灰白的底色。傅沉欢就静立在这台阶之下,眉眼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算得上平和。 他的沉静默然下,是锥心刺骨般的剧痛。阴雨的寒凉如同一把尖锥,在他左膝断肢处毫不留情的扎挑。 这种天气里,陈年旧伤最是难以忍受。 但他始终站的笔直,沉稳如山。 时间一点一滴推移,从清晨到傍晚,雨势始终这样绵软悠长,如同钝刀割肉般细细磨着人。 一整天的天色都阴沉灰白,只有到了此刻才显出一点点光线暗淡,天就要黑下来了。 终于,寺门被再度推开,早上那位小沙弥缓步走出,仍然双手合十躬身一礼:“施主,住持已明了您的诚意。每日酉时,他会带一众弟子在后山顶亲自敲钟,若您要见他,便请移步上山。” 傅沉欢神色不变,只是声音有些低哑:“好。” 小沙弥这次看他的目光久了些,半晌低声道:“山路陡峭,施主双眼不便,烦请跟紧。” 觉仁寺依山而建,此山乃是京郊以北的点明山,当年觉仁寺的祖师落寺在此时,便是看中此山山势坡陡,人迹罕至,是个清修之地。故而这么多年,此山保留了原始模样,并未过多进行人为改建,不仅上山之路泥泞难行,甚至有许多地方并未修缮路石,一般人爬至山顶,常觉呼吸急促,疲累不堪。 傅沉欢应声之后,便再未多说其他,一言不发跟着小沙弥缓步上山。 等到行至山顶,天色已暗。 他薄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暮钟声响,在漫天细雨中沉重而苍凉。 傅沉欢静静等着为首的僧人敲完钟,双手合抱,俯首推礼一拜:“见过渡厄大师。” 他在细雨中站了一天,身上青衫早已湿透,此刻身姿端正一揖礼,仿佛一杆被淋湿的苍翠青竹,出尘风采令人侧目。 渡厄回过头来,慢慢看了傅沉欢一眼,微微一笑赞道:“施主好颜色。” 他语气平淡,细听下却能听出两分嫌恶,“只这样看来,倒不像是满手血腥的杀戮之人。” 傅沉欢低声道:“容颜不过一张皮,无法断论心性。” 渡厄还是笑道:“施主讲话似有弦外之音,贫僧愚钝,只生了一双眼睛,只知眼见为实。” 他轻轻拂了下衣袖,笑容减淡,“施主乃当朝摄政王,权倾朝野,世上再无第二个人有您这般的风头无两,您想要的,大约没有得不到的。” 言辞夸赞,实则暗暗嘲讽,“虽然贫僧怀璧其罪,惹来您的觊觎,但施主要知道,纵使您的手段如何刚硬厉害,贫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您以权势相逼,贫僧这残躯便和手中的奇珍一起毁了,施主必然会空手而归。” 傅沉欢道:“在下绝无逼迫之意。” 他薄唇微抿,只问:“大师如何才肯割爱,还请言明,在下必定无有不应,事事践行。” 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清晰稳重,让人无端想起玉佩环撞,金石之音,竟有说不尽的稳妥可靠。 觉仁寺的所有弟子都肃穆静立,低头不言,渡厄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亭中走出。 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眉目微敛,言语谦卑,看起来确无相逼之意,而且已经过去这么久,他似乎真的没带随从。 渡厄的目光从远处缓缓回落到傅沉欢身上。 “看施主独身一人立于此处,便知此番诚意确实不假。虽然施主罪孽深重,但此诚心却难能可贵。” 他略一沉吟:“龙角赭是旷世奇药,具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神效,乃一位救命珍材。施主双手血腥,满身业障尚未消散,若将此宝交于您手上,只怕玷污埋没,佛祖亦不会答应的。” 渡厄微顿,话锋一转,“但此事并非不可破。如若施主愿意让贫僧为你洗净罪孽,点化新生,贫僧亦可考虑将此药交付于你。” 傅沉欢道:“但凭吩咐。” 渡厄一扬手,身后一位弟子快走两步出列,双手递上一节黑亮的长鞭,稳稳交落于他手上。 “施主,你我所处之地乃是先师亲手建造的涤灵亭,此编鞭名叫‘净魄鞭’,亦乃先师所传。施主双手亡魂无数,可知逝者苦灵在上不得安息?施主身上的命债笔笔皆是血腥,唯有用此身鲜血方可偿还——你可愿跪于涤灵亭前,由贫僧为你净除孽债?如若施主愿意,那龙角赭,贫僧亦愿双手奉上。” 傅沉欢道:“我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嘿嘿今天早点,评论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另外今天写的上头,大手一挥决定加更,预计——写完得零点?嘿嘿嘿午夜场见 —— 第38章 诺诺护夫 他一言落地, 在场似乎更静了几分。 傅沉欢眉眼沉静,缓慢迈开腿,一步一步走至涤灵亭前,轻掀衣摆慢慢跪下来。 他心底异常平静。 他自己清楚, 他跪的不是高僧, 而是佛祖。 渡厄望着他, 平静无波的双目隐隐泛起一丝波澜。他眉心轻皱,端肃的脸庞上露出些许不解之色。 算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傅沉欢。他的容颜实在与传言中的血腥形象相去甚远, 只单看他的样子,恍然一位清冷矜贵的世家公子,完全不像常言中残忍狠辣的阳间人屠。 他举止亦从容清雅, 甚至于自己提出如此要求,他眉宇间也未见一丝的恼怒屈辱。 眼下他跪在这里, 背脊挺拔如松,凌云气度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然而,渡厄只怔忪了这一瞬,便负手慢慢走至傅沉欢身侧。 他平淡不惊地瞥傅沉欢一眼, 旋即仰头望向古亭上方, 目光落在先师亲笔所书的“涤灵”二字上。凝视了一会儿, 再回看傅沉欢时, 他又变得和方才一般悲悯淡然。 渡厄略略颔首:“施主, 贫僧得罪了。” 说完,他右手一扬, 黑亮的长鞭划破雨丝, 如一条灵巧的蛇裹挟阴寒冷毒。轻灵迅捷的鞭身气势却非同一般, “啪”一声重重落在傅沉欢背脊上。 只这一下, 他浅青色的衣衫上便显出一道长长血痕。 傅沉欢神色未变,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 渡厄甩鞭再挞,又一声破空而来,傅沉欢挺直的背脊两道鞭痕交错,血迹斑斑,在湿透的青衫上氤氲开来。 在场无一人说话。天地茫茫,惟余绵绵雨声与落鞭之响。 不多一会儿,傅沉欢身上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浸透衣衫,从衣摆处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混合着湿冷的雨水,慢慢在他所跪之处扩散。 他始终未发一言。 这种沉静,令那些只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弟子们,都忍不住悄悄侧目去看。 “住手!——” 陡然间,一道甜净绵软的声音脆生生传来,打破了山林间诡异的静谧与阴冷。 来人的音色里染了三分薄怒,渡厄手握着长鞭微微一顿。 傅沉欢眨了下眼。 诺诺? 他平静双眸终于流露出两分茫然错愕,但旋即,来人的气息已近,不是幻觉,真的是她。 他长眉拧起,侧头看向声音来源—— 只看见一片温柔氤氲带着温度的光,就像一朵模糊轻柔的浅色云团,周身萦绕令人战栗的温暖,瞬间奔至他眼前。 立刻地,天地间绵绵细雨全部消失不见,一切风雨都被她手中纸伞遮蔽,他头顶上方干燥而温暖。 然而,傅沉欢眉心拧的更紧,“诺诺,此地阴冷,你……” “你算什么?你凭什么打他?!” 黎诺完全没听到傅沉欢的话,远远看见他,她就已觉怒火中烧,此刻站在他身侧看他模样,她心头气恨更甚,一双眼睛恨恨望向侧方那白衣僧人。 她攥紧拳,对那人撂下一句,“等会再找你算账。” 黎诺回身,她将伞打在傅沉欢头顶,但也深觉无济于事——他身上早就湿透了,后背血痕纵横交错,皮肉翻卷混着冰冷的雨水,已经惨不忍睹。 入目的画面让无数情绪堵塞在胸腔内,几乎要爆.炸开来。这一路上,她问过原乐觉仁寺的渡厄会怎样对待傅沉欢,原乐只摊手说“我怎么知道”,搞得她一颗心悬着不上不下,但虽然担忧,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个样子。 她以为,这人多半会将傅沉欢置之不理,大不了也只是口出羞辱之语,却不敢想,他竟敢动手打他! 这次回来,她都没舍得欺负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欺负? 一念及此,黎诺咬着牙,雪亮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扎在渡厄身上。 渡厄一怔,一时间忘了言语。 黎诺忍着气转过头,一手扶傅沉欢的臂弯:“你先起来。” 傅沉欢迟疑:“诺诺……” “你要是不起来,我现在立刻从这山顶上跳下去!” 傅沉欢眉眼惊痛,“不许胡说。”虽如此,他还是顺从黎诺的力道缓缓站起身。 黎诺回头向原乐伸手:“给我。” 原乐觑见傅沉欢向自己这方向望过来一眼,那表情可不怎么好。她没敢过去,将手中衣物凌空一抛。 黎诺接住披风展开,微微踮脚便要给傅沉欢披上,却不料傅沉欢一手夺过,不等反应,下一刻自己倒被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声线低沉,无奈至极:“你还病着,这样的天气怎么能出……” 黎诺回过神,不管不顾一把扯下披风,重新披在他身上:“这是给你的!不是给我的!你不许再脱下来了!”她缓了下,“我穿的厚,而且出门前向段大夫拿了药,足以支撑,不会有事的。” 傅沉欢仍未放心:“真是胡闹,这山路难行……” 黎诺心一揪,刚压下的无名火又起,望着眼前苍白狼狈的人,又急又气:“你也知道山路难行,你还说我!你——你怎么这么傻呢?他让你跪你便跪,他要打你,你也让他打?既知他是什么人,干嘛还要跑过来求他!就算来了,他不给就算了,走就是了,凭什么由着这烂人这么欺负你?!” “诺诺。”傅沉欢轻声制止。 “我怎么不能说?就是烂人!”黎诺回头,恨恨看了眼渡厄,又转回来抓着傅沉欢的手,“他这般行事,不会把药给你的,做这一切不过是寻求他心中所谓的狗屁善道罢了。我呸,我也不稀罕他的破药,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跟我回去!” 黎诺已经愤怒至极,却没想到傅沉欢这傻子眉眼竟泛起浅浅笑意。 笑什么——她正要说话,只听傅沉欢柔声道:“诺诺,你是女孩子,不可以讲粗话。” 他没动,低叹一般:“你先回去,听话,不要任性。” 黎诺心头堵得厉害,只摸他冰凉的大手,那几乎完全没有活人的温度,更觉得怒火中烧。 “你跟我走,别想着劝我,要是再犯倔,我再也不理你了!” 傅沉欢陡然一僵。 无数鞭笞都没让他有这般脸色,在听到“我再也不理你”几个字时,仿佛浑身的血液被抽干,连瞳仁都细小颤抖着。 他再未反驳半个字。 黎诺未曾发现这些细节,只见傅沉欢卸了力气,干脆用力牵着他的手转身,“走。” 与此同时,渡厄在一旁开口道:“这位女施主——” 黎诺便是牵着傅沉欢直直走向渡厄,在他面前两步停下: “渡厄大师,听闻你佛法高深慧根无极,却不曾想竟是用如此手段普渡众生。你的东西,给与不给全在你,都没什么要紧,但你有什么资格打他?只因你被世人奉为得道高僧,你亦觉自己高高在上可随意教化他人,如此手段,难道就称不上血腥么?” 渡厄一愣,竟接不上话来。 黎诺握紧傅沉欢的手,又是冷笑:“在我看来,如果他真的恶贯满盈,你倒比他更加卑劣千倍万倍。你算什么?你站在善的制高点上,以神.的.名.义来惩罚他,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你是达摩祖师转世,还是观音娘娘座下菩提成仙?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六根未净的红尘俗人罢了!你只长了两只眼睛,却没长出一副能用的脑子,所以你只看见这个人身上有多少笔血债,却想不到这根本算不得债,而是那些死去的人自食恶果罪有应得!难道所有的人只要像你一样?拿着鞭子对你所谓的恶人挥几下,这世间就太平?这河山就稳固?” “我听闻,”黎诺顿了一下,“摄政王曾是前朝的镇护将军,是他,在战场上拼力厮杀,才保得夏朝安稳繁华,叫百姓衣食安稳免受战火的侵扰,你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也曾受过他的保护,应当记得他身上的血也曾为你而流,怎么到如今你连感恩都不知,只看得见他身上的杀孽却看不见一丝功德?便是他改旧立新,也从未让百姓受损丝毫,而你又做过什么?你比之他究竟强在何处?我观书中记载,只觉夏朝比之先帝在时不止好出几倍,文字所言尚且如此,大师常年居住京城,身在其中,亲眼看着山河蓬勃,应当感受的比我更深才是啊。” “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只不过仗着自己为人所求才任意欺凌,不仅愚蠢自大更是心胸狭隘,你算的什么得道高僧?你还忝颜在你先师亲笔所书的古亭下挥鞭伤人,若你的先师泉下有知,也只会因你这个傲慢的弟子而羞愧难当,枉你精读多年佛法,却只修出来一个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 黎诺一点情面也没留,说完,再不看渡厄一眼,拉着傅沉欢转身便走。 “施主请留步——”渡厄连忙开口。 黎诺回头,脸色阴沉得很,“还找骂?” 渡厄一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早在方才他已听得满脸羞红,此刻连声道不敢。 他向下首的一位弟子招手,那弟子机灵的很,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什双手奉上,渡厄接过,抿了抿唇。 他走上前两步,脸仍然通红着:“这是龙角赭,还请二位收下。” “老子不要!” 黎诺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旋即一咬唇,深深吸一口气,“我才不在乎你的破药,如果今天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我便是从这跳下去,也绝对不会要你的东西。” 她指了指傅沉欢,“这是你欠他的,给他!别给我。” 渡厄将头低的更低些,微微调转了方向,双手递给傅沉欢。 傅沉欢接过,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谢,”黎诺忿忿戳了下他的腰,“他这么欺负你,跟他说什么谢。” 渡厄张了张嘴,只觉脸上烧的厉害,但身处此地又当着众多弟子的面,他实在觉得,即便羞愧难忍也要将话说清楚: “施主方才所言,如同当头棒喝,贫僧才发觉自己苦修已久,竟已闭目塞听,连内心也封闭了。贫僧羞愧难当险些无颜面对佛祖,幸亏施主今日点醒叫人犹如醍醐灌顶,让贫僧感激不尽。” 黎诺上下扫了他两眼,没说什么,转头仰望傅沉欢。 渡厄也算知趣,微微抿了抿嘴,对着傅沉欢双手合十:“是贫僧着相了,今日种种无礼,望施主勿怪。” 傅沉欢道:“无妨。” 无妨无妨,无什么妨,黎诺忍不住瞪了傅沉欢一眼。 不过,看这和尚这样说,她便直接开口,“他伤得重,夜间山路更难行走,烦请大师为我们空出两间僧舍,今夜我们便在此借住了。” 黎诺原本就觉得在此留宿一晚才是上策,此刻见对方诚心道歉,才将这想法说出。 傅沉欢动了动唇,到底没敢说什么。 渡厄点点头:“理应如此。” “烦请大师备下热水纱布及伤药。” “好。” 黎诺拉着傅沉欢手扯了扯,“走了,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这世间最美好的字句,皆从诺诺口中说出。 傅沉欢低头,不动声色微微轻翘唇角,这一天风雨凄清满身伤痛,如果最终的归宿落在这四个字上,那也实在幸运而值得。 黎诺将傅沉欢小心地扶到亭中,这里能稍稍避些风雨,也能让他坐一会——即便她不是他,但凡想想也知道,他正承受着多大的苦楚。 走出两步,傅沉欢低声试探道:“诺诺,我有事想说。” 自从她说“我再也不理你”这句话后,他根本不敢再多说什么,她怎会知道,这几个字是他心上从未愈合的疤。 黎诺哪晓得傅沉欢的恐惧,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怎么了?有事就说呀。啊……是我弄痛你了?” “不是,”傅沉欢道,“你体弱,这里条件有限,我担心……” “这个没什么,我之前已经考虑到了,我身子太不争气,万一又晕倒,那可真成笑话了。来之前我管段大夫拿了药,能挺住的。” 傅沉欢眉心微拧:“什么药?会不会……” 黎诺哎呦一声:“你少说两句,知不知道自己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她将傅沉欢扶到凉亭中坐好,弯腰凑近仔细瞅了瞅,“你是不是很冷呀?身上是不是很疼啊?再忍一忍,等一下他们把房间收拾出来,我们就可以过去了。” 傅沉欢微微笑起来,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角眉梢的温柔,却为他平添几分鲜活生气。 他说:“诺诺,你别担心,我很好。” 既不冷,也不疼。 只有满腔欢喜。 黎诺一顿,实在不知他这个“很好”是怎么说出来的。 忽然,她想起什么站直身子,招呼原乐:“乐乐,霍云朗不是还在山下吗?你帮我下去跟他拿些王爷平时用的药,嗯……再拿一些吃的,还有厚实的衣衫。” 原乐早就不想在这呆,答应一声转身便跑,两三下就没影了。 黎诺回头,挨着傅沉欢坐下,“手给我。” 知道她要做什么,傅沉欢眉目温软,慢慢将手伸出去。 黎诺细白的两指搭在傅沉欢腕脉上,探了一会儿,她声音低落,“伤得这样重,这该有多疼,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傅沉欢见她语气如此,心中一揪,忙不迭道:“诺诺,你别难过,这……没什么的,我幼时常挨鞭打,已经习惯了。” 黎诺一怔,旋即怒道:“什么习惯?这种事怎么能说习惯?你、你这也算哄我呀?!我不是跟你说过,你这样会让我难过的!” 至此,她也不知为何,话音刚落已有哽咽之意,眼圈真的红了起来。 傅沉欢更方寸大乱,想抱她,又不敢,最后只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发顶,“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黎诺正要说话,旁边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原来是一个小沙弥,也不知道在亭外站了多久,看他们注意到自己了,他双手合十:“二位施主,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各类物品也已经备齐,请二位移步。” 黎诺水色潋滟的眸子望傅沉欢一眼,暂时把话都压回去,小心扶起他跟上小沙弥。 路不远,拐两个弯便看见前边一间简陋的僧舍。 黎诺心头一松:有屋子就好,条件简陋些也不怕,起码能生火,能包扎伤口,吃些东西…… 正想着,身边的人却顿住脚步,他嗓音低沉,略有迟疑,“小师父,为何只有一间房。” 小沙弥极为尴尬:“施主勿怪。我们平日在此修行,每日只上下此山,并不住在此间,山顶这里只供临时歇脚,所以只有这一间僧舍。”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明早起来发嘿嘿嘿 要甜了嘿嘿嘿……嘿嘿嘿…… —— 第39章 甜暖回应 话说完, 这小沙弥似乎自己也觉尴尬,匆匆行了个礼,直接告退了。 黎诺心里惦记着别的,倒没想到这一节——当时向渡厄提要求时, 也没料到这山顶上竟然只修建了一间僧舍。 不过, 也没什么重要, 她才不管那么多,揪一揪傅沉欢袖口, “你不能再淋雨了, 快先进去,把伤处理好。” 傅沉欢迟疑:“诺诺,眼下夜已深, 如此不合礼数。” 黎诺不由瞪圆了眼睛:“都这个时候了,还顾什么礼不礼数的?反正又没人知道。” 傅沉欢心中一片无奈, 这与别人何干,他的心自有壁垒束缚。 他向外看一眼,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劝她听话下山。 黎诺误解他这举止,还以为他担心那些僧人:“放心吧, 就算那些人知道你我共处一室, 也不会那么大嘴巴到处说的, 他们可是修佛之人, 真要管不住自己的嘴跑出去胡说, 那成何体统。” 她说话间还带着些许哽咽后的鼻音,嗓音听着可怜又可爱。 傅沉欢不觉失笑也心疼:“诺诺, 不是因为……” “你进不进去?”这里是风口, 黎诺看他竟然还要站在这劝她, 耐心即将耗尽, “你要是不进去,我就——” “我进。”傅沉欢忙道。 即便她的声音再甜软温柔,只听这样的开头,他也觉得毛骨悚然,不愿让她再说下去。 他忽然好说话了,黎诺还有些不习惯,眨眨眼睛,扶着傅沉欢往屋内走。 这屋子如小沙弥所言,只做歇脚或应急所用,并非是用来过夜的,故而与正常寝室相比简陋许多。 四四方方的屋子,陈设极为简单:只在角落放了一张床榻,中间支了一张较为古朴破旧的桌子,对面立一书柜,上面摆了些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黎诺将傅沉欢扶到床榻边慢慢坐下,旋即坐在他旁边,借着室内昏黄的烛光看了眼他血肉模糊的背脊。 有了灯烛光,那纵横血痕看的更清楚。 伤的好重,定是很疼。 黎诺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握紧。 傅沉欢一颗心牵挂在眼前姑娘身上,想想他她方才的声音小奶猫一般催人心肝,垂眸欲看她是否在哭,奈何这双眼实在无用,他想了又想,轻声道:“诺诺,你还恼我么?” 黎诺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这又是什么时候胡思乱想出来的?” 傅沉欢抿唇:“我方才说错话了是不是?” 黎诺动了动唇,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苍白的脸庞上。 刚才那一打岔,她眼底热烈泪意已然收了回去。只是现在听他一说,加上他身上如此惨烈的伤,之前的情绪一点一点又在胸口聚拢。 黎诺说:“你还知道你说错话,哪有人习惯这种事的?你今天来觉仁寺本身就不对。既然早就知道那个老和尚对你有偏见,还写了篇手抄骂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肯定不会那么轻易的把药给你,你干嘛还跑过来让他欺负。” 傅沉欢温柔弯了眉眼:“无碍的,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胡说八道,这算什么各取所需,你就罢了,他就是卑鄙,心眼坏,趁人之危,他有什么所需,我看他所需的是面镜子,好好照照自己的德行。” 提起渡厄,黎诺还是有火。粉嫩的嘴唇张合,转眼间就能骂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 傅沉欢不觉含笑。 “笑什么。”黎诺戳了他一下。 傅沉欢眼角眉梢更加温软,只是轻唤:“诺诺。” 他的声音如叹如诉,无尽缱绻,黎诺听在耳中只觉胸腔酸涩,心头一软,不由自主低低“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黎诺忍不住问道:“怎么啦?你要与我说什么?” 傅沉欢微笑,慢慢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恍觉身处梦中。” 他本想说,这满身的伤痛于他而言其实并非坏事。至少,这样尖锐而清醒的痛楚提醒着他,诺诺的温暖与怜惜并非是梦,也不是自己的妄想,这就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可还是算了,这样说,大约又惹她伤心生气。 黎诺看着他温柔欢喜的眉眼,这样的表情让她心中微塌,这个傻子,什么叫身处梦中?她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她鬼使神差稍稍倾身凑近,不自觉的喃喃:“我是不是对你太坏了呀……” “傻姑娘,这是什么话,”傅沉欢无奈极了,“怎么会这样想。” 黎诺低头抿起唇,心间泛起些微雪亮——他烛光下苍白俊美的脸庞,像是带着诱惑人心的蛊,竟然叫她一不小心说出那样的话。 就算她并不是自愿接的这任务,也不应该这么不专业吧。 再联想到方才那不由自主的眼眶微热,黎诺心中升腾起一种陌生又莫名的不安。 下一瞬,傅沉欢声音微凝:“诺诺,怎么了?你在害怕么?” 他有些惶恐向前摸索着手,却又不敢真的碰到黎诺。 黎诺有些不敢置信,不知他是如何察觉她如此隐秘的情绪,咽了咽口水,心中那无名的慌乱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始终无法恢复一贯的冷静。 她只好胡乱小声道:“药怎么还没送来……你流了很多血,是不是很疼?我怕你晕过去……” 说到最后,她真的有些揪心。 傅沉欢悄然松了口气,柔声安抚:“不会的。我身体很好,这样的伤真的不算什么。”比起日夜锥心刺骨的思念之痛,这一点点皮肉之苦可谓不及千万分之一。 甚至于,能得到她的怜惜,他几乎能从这满身伤痕中品尝出甘甜来。 黎诺张张嘴:“好,你、你再忍一忍……”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些许动静。 她立刻回头张望了下,傅沉欢在他身侧解释道:“是霍云朗和原乐。” 这两人终于来了。 黎诺连忙过去开门相迎,他们手上提的东西不少,一照面,霍云朗恭谨地行了个礼,原乐倒直接咧开嘴: “诺诺,你真的好厉害——你简直替我长了个嘴!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听着有多少次忍不住想拍手叫好,只能生生忍着。你今天说的那些,是我一直以来想表达又不知该怎么说清楚的话,我每次见了那和尚,就只会说‘你这秃驴可恶’……” 霍云朗咳了一声,嘟囔提醒:“你干嘛呢放尊重点。” 原乐哈哈干笑两声,闭了嘴。 傅沉欢向他们这方向望了一眼,原本他默默求药,今日种种绝不想让诺诺知道分毫,他们二人违反命令实在该罚,可是…… 六年来,他也确实未曾感受过比今日更欢喜的时刻。 罢了,傅沉欢站起身吩咐道:“云朗,你去外边支个营帐。” “不用了吧,”黎诺拉着他,出声制止。她心中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她绝不可能同意傅沉欢去屋外睡,同样的,他定然也不会答应她去睡营帐。 黎诺摇一摇他的大掌,低声商量,“下了一天的雨,又在山林间,晚上很冷。” 原乐很感激:“诺诺,多谢你体谅,那我和霍大人就不住这了,便在山脚守着吧。” 霍云朗简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傅沉欢正要开口,黎诺连忙一把捏住他手腕,冲门口两人挥挥手:“好,这里有我,你们不用担心,上下山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霍云朗有些不放心:“王爷的伤……” 原乐给了他一肘子。 霍云朗:“……就劳烦您照顾了。” 他们两人出去了,争吵声还隐隐约约传进来: “你怎么敢叫人家名字?失心疯吧……” “诺诺就让我这么叫,不然我叫什么……” 黎诺忍不住笑了一下,仰头望着傅沉欢:“回去你不会罚他们吧?” 傅沉欢一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嗯,不罚。” 有他们二人这一插.进来,黎诺方才那股慌乱便被岔过去了,她拿着药跑回傅沉欢身边:“你将衣衫褪下来,我给你上药。” 傅沉欢低声说:“我自己来。” 闻言,黎诺一把攥住药瓶:“那怎么行?你自己怎么方便?” “诺……” 他才说出一个字,黎诺便娇蛮地打断:“不行不行!我才不会同意让你自己来呢,你根本不会爱惜身体,肯定会把自己弄痛的。好啦,你现在就将上衫脱下,转身过去,快快。” 说完,看傅沉欢还不动,便干脆上手攀住他衣领打算自己来。 傅沉欢一惊,忙手足无措按住衣襟,同时也不小心将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包裹在手掌之中。 “诺诺——”比起之前,他的语气算是带了一点点严厉。 黎诺商量不成,便想直接脱他衣衫给他上药,奈何手被他抓住,动也动不了。那满身的伤痕就在她眼前,多挨一刻,岂不就多一刻痛苦? 她又急又气,因为抽不出手来,急的有些哽咽:“你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上药,这有什么、你伤口浸了雨水还在流血呢……你再这样,我真的就不理你了——” “我听就是。”傅沉欢忙说。 他重复,“我听,你不要恼我。”他一紧张,竟昏了头,握着她手的指尖竟敢轻轻摩挲,无意识地仿佛轻哄安抚。 黎诺不由微微僵硬,他的手掌微凉却十分温柔,双手肌.肤相.贴的触感竟不知为何竟被放大数倍,仿佛这一刻,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她的一双手上。 温热,酥麻,微痒,别样的缱绻桎梏。 她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别处,缓缓抽手。傅沉欢立刻回神,忙将手放开。 呼吸间的热度颇为古怪的渐渐升温,黎诺张张嘴,小声催促道:“那你还不转过去。” 傅沉欢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慢慢转过身去。 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满室沉默,空气变得稀薄而闷热。 黎诺黑白分明的眼眸添了几分潋滟,氤氲水气分外动人,她自己却不知,只随意揉揉有些发烫的脸颊。 这份古怪燥热,直到傅沉欢褪下衣衫后,终于被迫终止。 男子的躯体隐隐蕴含着磅礴力量,肌肉线条凌厉而漂亮,每一寸都仿佛精雕细琢,极具侵略感与野性。只可惜,那上面新伤旧伤重叠交错,为这份美感带来些许狰狞。 黎诺甚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听见动静,傅沉欢立刻双臂微抬,就要收拢衣衫,黎诺连忙制止:“哎——你干嘛?” “我……”傅沉欢声音低低,“我躯体实在丑陋,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方才迟疑,除了不愿委屈她、让她做这些事情,还有一分极隐秘的忧虑:那样狰狞可怕遍布伤痕的身体,只怕叫她恶心。 黎诺摇头:“你别动。” 她用热水打湿布巾,拧干后心翼翼的擦去傅沉欢身上的血污,避开那些皮肉翻卷的鞭痕,甚至擦到陈年旧疤时,也轻轻又轻轻,仿佛那伤疤还会痛一般。 一面擦,她一面凑近,嘟着嘴,温柔地冲他的伤口吹气。 气息温热柔软,此举是毋庸置疑的怜惜。 傅沉欢眼眶陡然一热。 她又傻乎乎的为自己吹伤口了。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向下移去,慢慢落在自己左腿膝盖的残肢上,指尖滑过冰冷坚硬的青铁,无数捧在心间珍藏的过往回忆与此刻重叠。 当年他伤残此腿时,她亦是如此。 傅沉欢心间化成一片,无声弯唇,点点烛光映在他浩淼沉静的眼眸中,仿佛漫天星子,艳绝无双。 药粉落在伤口处没觉出任何一丝疼痛来,他所有的感官,只集中在她温软的小手碰触他带来的微微痒意、以及肌肤无可避免的战栗颤抖。 黎诺轻轻地为他裹缠纱布,一边敷一边低声说:“这样会痛么?” 傅沉欢轻道:“不会。” “要是弄疼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 “唔……我以前是唤你‘沉欢哥哥’么?”她忽然低低问。 傅沉欢怔了下,声音温柔:“是。诺诺,你想怎样唤我便怎样,不可勉强。” 黎诺连连摇头:“没有勉强。我只是想,如果像原来那样唤你的话,你应该会喜欢吧?” 傅沉欢不觉失笑,他当然会欢喜,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实上,他也不敢奢望那么多,她好好活着,在他身边,不讨厌他,已经足够让他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守护着。 “沉欢哥哥,你对我太好啦……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我也想对你很好,可是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怎么做都及不上你对我的好的……” “但是我会尽力的,”黎诺很轻柔地将纱布包扎好,声音闷闷的:“你以后别再为我而受伤了,我不想看你疼。” 她一句一句砸下来,铺天盖地的甜叫人无从招架,只能丢盔卸甲,无奈投降,傅沉欢微微启唇,巨大的欢喜冲破心脏,竟有一种剧痛的错觉,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喃喃道:“你竟觉得你待我不够好。” 无论六年前,还是此刻,都是她一次次救赎他于水火。 他疼惜怜爱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瑰宝,说这样的话,让他无奈到心尖都犹如刀割。 傅沉欢动了动唇,终于再也忍不住:“诺诺,你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么?”这句祈求,从那晚见到她还活着的第一眼,他就想说了。 一直生生忍到现在。 暗室烛火的意乱情迷,与她如同深渊日光的温暖甜软,给了他一种勇气和错觉。 他一生隐忍克制,不擅示爱,能问出这句话,几乎已经是将心剖给她看。 你可能感知我患得患失的不安? 你是否明白我无法割舍的爱念? 你可还愿接受我?喜欢我? 如此浓烈的情绪传来,黎诺愣愣眨眼,下意识站起来,将手轻轻放在他浓密的发顶上。 摸了摸他的头发,抚平他隐忍极深的仓惶。 黎诺能感觉掌心下的人身体僵硬而紧绷,不安的等待她的审判。 她鬼使神差,很温柔地碰了下他俊美无俦的侧脸,指尖下的人屏住呼吸,几不可察的微微颤了一下。 她凑近他耳边,小声说:“好,沉欢哥哥。” 说完后,黎诺收回手,就像大脑才跟上自己动作一般,一双灵动的眼睛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转了转。 她她她……她竟然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摸了人家的脸? 不等傅沉欢反应,黎诺忽地转身跑开,去桌旁拿霍云朗送来的干净衣衫。 抱着他的衣服走过来,双手递出:“呐,你身上的衣服还潮湿着,快把衣服换好,不要着凉了。” 快速说完将衣服塞进他怀里后,她又是低头跑开,这次干脆跑到屋面的角落去,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偷瞧着他。 她只看见傅沉欢清浅含笑的眉眼,眼底一片溺色,明亮烛光映在他眼中,将他眼角眉梢衬托的更加温柔细致。 虽然他目光依旧显得空茫,可眼眸里犹如星河流转,漂亮的近乎失真。 黎诺愣愣看了一会,听他唤自己:“诺诺。” 他的嗓音自己不知听了多少次,可这次格外的低沉蛊人,双颊顿时变染了些热意。 黎诺伸手:“你别说话——先换衣服。” 说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忙转过身,面对墙角站着。 身后似乎传来他一声低低的笑,黎诺更往墙角凑了凑。 冷不丁的,她脑海中蹦出一道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肃。 “姐姐,你怎么了?” 黎诺手背还贴在微热脸颊上,听见系统突然出声,还怔了下:“……什么?” “你为什么把我关了?” “你不要忘了,你来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你不可以搭上你的人生,更不能搭上你的命。” “你刚才,还是在演戏吗?” 它并没等来黎诺冷静专业的答复,她没有立刻说话。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下面我们要开启高甜模式了兴奋起来!! —— 第40章 旖旎静夜(一更) “姐姐, 你还记得自己在哪吗?你不属于这里。” 系统的声音猝不及防,如一道惊雷炸响在黎诺脑中。 “你是不是把傅沉欢做的这些事当真了?你刚才对他怜惜过头了吧。你给他上药、给他包扎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他刚才那样问你,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回答他的呢?” 系统语速快,声音却十分冷静。在这个小小角落中, 仿佛有隔绝身后一切世界的错觉。 同样, 它的问题也很犀利, 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拥有人类无法拥有的绝对冷静和理智, 审问她。 黎诺舔了舔嘴唇, 细细咬住下唇。 本是放松垂在身侧的手,慢慢交握在一起。似是用力,细白的手背淡青色血管微微凸起。 它的声音像是一捧最寒凉的冰雪砸在头顶, 整个人都泛着一股股冰寒的凉意。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系统又问。 终于,黎诺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她语气轻松,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完成任务么,” 黎诺在脑中慢慢回复系统,“我上一次任务也是这样说话做事, 都很正常, 你担心什么?不能因为这一次我没有向你提交那么详细的计划, 你就怀疑我动心吧。” “老孟他们的思路你是知道的, 还是要治愈傅沉欢, 这不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么,我当然要好好对他。再说我之前也告诉过你, 这一年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不仅仅是因为任务, 也因为自己的良心, 但我不会耽误最终目标。这些你都是清楚的,怎么突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好像还像从前那样无情,但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 “……真的?” “真的。” “没糊弄我?” “没有。” 系统沉默了一会。 片刻后,它有些迷茫的声音传来:“我真的不确定。姐姐,我是你任务的辅助,保障你的身心安全是我的职责。你这一晚上做的事、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有危险,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是一个临场发挥这么优秀的人吧。” 黎诺信口道:“你想多了。” “我不知道傅沉欢做了什么就算了,但原乐既然告诉我他会被欺负,我不能当没听见总要来救他吧;看见他受伤我更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总该关心他、为他上药、让他换身干净的衣服;他问我那样的问题,难道我会给他否定的答案、我要说不好吗?——这应该并不需要什么准备,也不是多么艰难的临场发挥吧。” 系统只好说:“是这样吗?” “还能怎么样。” 系统又静了好一会:“情感任务不好做,我知道你心中有数。姐姐,我不想看见你像我之前合作过的几位组长一样陷入痛苦。” “傅沉欢必须死,否则危险的是你,等他死后,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书上的黑纸白字,密封存档,这个世界会永久锁住,剧情再不会又任何更改的可能。所以,这一年时间你想怎么做都是你的选择,但是绝不能沉沦在一个不该沉沦的世界,因为你们之间绝对不会有结果。” 它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结果。” “我知道,我从来没忘记这些。” 又是片刻寂静。终于,系统叹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好。姐姐,你是剧情组来的所以不知道,我们主要带感情任务,见得太多了。这么些年,基本每十个能栽进去三个,是穿书局最高危的一组,所以这个事情一定要重视起来。” 黎诺忍下心中的烦躁,有些心不在焉:“嗯,我明白。没什么事就不说了。” “好……哎等等,你上次怎么把系统和宿主之间的联系关闭了?这样我就不能时时保护你了,要不是一百个小时会自动开启,我都没办法跟你说话。这样可不行,咱们会缺乏沟通有可能出问题,你以后还是别关……” 黎诺直接把系统关了。 拉黑,关闭双向联系,关闭一百小时自动开启,一气呵成。 像叛逆期的少女不想听唠叨的父母语重心长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总之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听见系统说话。 头脑终于清净下来,没有系统的声音,仿佛整个人从一种空悬的状态慢慢落到实处。 黎诺觉得自己应该思考些什么,但实际上她只是一直愣愣地盯着墙根发呆。 “诺诺,我换好了。”忽然,傅沉欢在后边温声说道。 黎诺使劲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慢慢转过身来。 他换了一身黑衣,静立床边,眉目如画姿容无双,将这又小又旧的房屋都衬得亮堂几分——她早就发现,傅沉欢现在大多穿黑色的衣衫,似是习惯了。 从前他多着白色,温润如玉清雅出尘,而今这样的打扮倒也艳绝无双,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锋利来。 她一时看怔住,却并非惊艳之愣,她打量他,更像是在看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傅沉欢眉宇微凝,向她这个方向走了两步。 他唤她的名字,“诺诺。” 黎诺微微回神。 每次跟系统说完话,她对现实世界和书中世界的割裂感就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方才满室烛光的旖旎,黑夜中清冷的暧昧,全都因为这种割裂感而暂时淹没。 直到傅沉欢向她靠近,低沉清湛的嗓音唤她,像醇酒一般的蛊。世界的真实感重新回归,屋中的温暖,静夜的安宁和空气中莫名的缱绻,一点一点笼罩下来。 黎诺反应过来,连忙快走两步到他身前,“喂——你干嘛呢,别动别动,谁让你乱走的,身上的伤才刚包扎好,快坐这。” 她一双小手攀上他的臂弯,将他往床榻那边带。 傅沉欢只是很温柔的任她施为。 把人安顿好,黎诺忽然意识到什么,在他面前蹲下,犹豫了一下说:“沉欢哥哥,我之前注意到你的腿……不方便,今天折腾了一天,又是这种天气,是不是疼了?” 她小声询问:“拿热巾敷一下应该会舒服一点,我……我帮你,你介意么?” 傅沉欢浅笑,目光中的宠溺清晰深沉。 “残肢狰狞,会吓到你。” 黎诺忙道:“不会不会。” 他低声说:“很丑。” “别这样说,”黎诺双手一起揪住他袖口,轻轻摇一摇,“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在乎的,只要你自己不介意……让我看,那我就去拿热巾了?” 她似乎不知自己撒娇时,会让人不知如何抗拒,不知不觉就答应她所有要求。 傅沉欢很轻的点了头,感觉到黎诺转身去了桌边。 她一离开,周身温度稍稍冷却。 他微微动了下唇,苍白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 胸腔中失了节拍的心跳,一时还未恢复平稳。 方才,她站在房间一角,他只能看清那角落一个模糊娇小的光团,有一瞬间,他不知为何心头萦绕着浓重恐慌——几丈之外的姑娘,应当是在注视他,然而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她离他很远很远,那种距离让他触不可及。待下一刻,他叫了她的名字,她答应了,走过来与自己说话,才从那远方蓦然回到他眼前。 也许还是他心疾太深,患得患失。傅沉欢压下心中隐隐不安,去接黎诺手中热好的布巾:“诺诺,给我吧。” “嗯?怎么啦,不是说好我帮你的吗?”黎诺有些疑惑,没有将布巾交给他。 傅沉欢有些歉色:“怎么能让你做这些事?方才我一时走神,胡乱应下的。” 黎诺含笑嗔了他一眼,“这怎么了?你吃了这么多苦,还不都是为了给我求药,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她再一次在他左腿旁乖乖蹲好,仰头望着他,“沉欢哥哥,你别想太多,我绝对不会觉得照顾你很辛苦,更不会嫌弃你,真的。” 傅沉欢骨节分明的手慢慢落在自己腿侧的衣衫上,那布料被他捏在掌中,他目色略有凝滞。 黎诺探头看他表情,似乎欲言又止。她眨眨眼睛:“怎么啦?” “诺诺……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见他语气如此郑重其事,黎诺微微直起身子:“什么事啊?” 傅沉欢缓声道:“此事我从未想过隐瞒,只是你我重逢以来,始终没有太好的时机让我对你言明,此刻……我该先说清楚。” 黎诺听的都不由生出两分紧张:“哦……好啊,怎么啦,这么严肃。” 听出她的紧张,傅沉欢下意识眉心松了松,他将这件事看得郑重,那是因为他将眼前的姑娘看的实在太重。 倒不想自己的语气让她惶惑,“别怕,诺诺,是我自己的事。” 他微微一顿,“是我的身世。” 黎诺微微睁大眼睛,顿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诺诺,从前有许多事都不重要,但这件事我不能瞒你。其实,我并非真正的傅氏遗孤,真正的傅家公子在八岁那年便已去世。但他死的冤枉,需要遮掩,收养他的人便想出了替身之法。” “我……”上面那一段还好说,接下来要说的话,到底还是让他难以启齿,“我那时年幼,因与傅小公子容颜相似,便被灌了药,就这样糊涂的做了傅沉欢。实则我的身份,比寻常贱籍更要低微的多。” 黎诺一直这样仰头看着他,他的面色很平静,细细说来偶有滞涩,但整体还算平和。 只是,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捏紧衣角的手上。 ——他的手用了极大力气,手背上条条青筋鼓起,经络分明,甚至骨节处有些微微泛白。 黎诺心念一动,不知怎么竟不由自主将一双小手覆上去,缓缓包住他的大掌。 傅沉欢手一松。 几乎本能地翻转过来,轻轻握住她细白纤弱的手指。 掌心抓着东西,他飘摇的心暂得安稳,缓缓道:“诺诺,我真正的身份,不过一介堕箱奴罢了。” 话音刚落,他只觉黎诺的手指反握住他,握得更紧。 她清甜温柔的嗓音传来:“原来就是这个事,看你说的这样郑重,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沉欢哥哥,你在担心什么?你不会觉得我知道这件事后就会看不起你吧?且不说我本就觉得堕箱奴是一道实在该废止的刑罚,我从未觉得他们低贱,他们也是人啊。” 她说,“我只看你,你就是你,变了什么身份都没关系,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的。” 黎诺的手指在他宽大有力的手背上慢慢抚摸,将他所有的不安全部拂去,“方才你说的那么严肃,可在我这里,这些都不重要。无论你是不是傅氏遗孤,抑或是做不做摄政王,就算你一无所有孑然一身,那我也只会保护你啊。” 傅沉欢猝然闭眼,他的诺诺…… 她永远如此选择。 曾经还道自己一生孤苦凄凉,却没想到竟是上苍如此偏爱,竟这般的厚待于他。 傅沉欢压下喉头的一股血腥,嗓音低哑:“诺诺,沉欢哥哥不用你保护。” 他曾经未来得及教她,便现在教:“无论是我的生命,亦或尊严,都比不及你一根发丝重要。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好好的。” 黎诺看着他。 要很努力,才能承受他的浓烈爱念。 她点点头:“嗯,我知道啦。” 看着手中已经有些冷掉的布巾,黎诺将它放进热水里重新过了一遍,“所以现在你说清楚了,就别担心啦,敷一下腿好不好?” 傅沉欢再抗拒不了她的温柔,慢慢掀开袍角,将裤腿一层一层卷起来。 黎诺知道他心思敏.感,虽不介意在自己面前袒露左腿,但以他的骄傲,想来还是难过的,她特意没有将目光落在上边,只是很轻柔的用滚热布巾细致包住他左腿。 “沉欢哥哥,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她柔声问。 傅沉欢低低嗯一声,嗓音低沉纵溺,“谢谢诺诺。” 黎诺笑起来:“不许说谢谢,只要你不痛了就好。” 夜晚的风在窗外卷过,只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初秋的凉意都无法渗透这暖融融的屋子。 黎诺看着傅沉欢,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提醒道:“对了沉欢哥哥,刚才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没有别人知道吧?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不是怕别的,只是世人对堕箱奴成见很深,如果别人知道这件事拿来大做文章,我担心会伤害到你的。” 傅沉欢柔声道:“我只与你说。” 黎诺眼眸微弯笑了。 弯起的唇角下,内心却是一声叹息,他是何等聪慧的人,这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他却没觉得这是他的把柄,反而当作坦诚相待的礼物,就这样毫无保留的交给她。 黎诺没发觉自己一颗心已经很软了,转了转眼睛,“嗯……那这样说你知道自己并不叫傅沉欢,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如果可以,要不要我们现在一起取一个?以后私下没有人的时候,我可以叫你你自己的名字。” 他没有长辈给他取字,哪怕给他取一个他自己的字也好啊。 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拥有一个吧。这是最基本的东西。虽然现在他这一生只能如此,可是做为他自己,会不会觉得委屈? 这种感觉,总让黎诺有些不舒服。 身边姑娘软软的话有些傻气,傅沉欢忍不住翘起唇角,哑然失笑。 听她这样说,他便懂,她的心思向来如此可怜又可爱。这样一件小事,说到底,不过顾念他的心情罢了。 傅沉欢温声说:“我从前倒有一个名字的。” 黎诺有些惊讶:“真的么?是什么名字?” 傅沉欢略一沉吟:“雪彻。” 雪澈? 黎诺正不明所以,傅沉欢很温柔的解释给她听,“风雪的雪,彻骨的彻。” 原来是雪彻。 黎诺点点头,恰如每个时代都有那么几个常见大姓一样,她在这里呆过六个月,心里清楚在这里,雪是一个较为常见的姓氏。 只是……因为行业经验,她却忍不住想起雪溪。想起他与傅沉欢足有五分相似的面容。 很难不往那些奇诡的方向想,可是这个想法太离谱,太荒唐了,原着里根本就没有提过。 黎诺踌躇了下,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呀?是有人告诉你的吗?” 傅沉欢摇头,“当年我年幼被灌了药,七岁之前的记忆暂封,后来……机缘巧合,冲了药性,从前的事便慢慢记起来了。” 黎诺忍不住追问:“那除了名字,还记得别的什么?” 她只顾问,忘了自己的手还牢牢握着傅沉欢的手指,随着紧张不由自主慢慢抓紧摩挲,热度更深地渗入他的肌肤。 傅沉欢迟疑须臾,点头。 “还记得什么事?”黎诺声音很温柔。 傅沉欢心头滚烫酸软,黎诺问话,他不会不答。 只是思虑过深,声音很低,“诺诺,我……我曾被生母亲手烙了奴印后抛弃。记得的事都肮脏可怖,多说恐会吓到你,你乖,不问了好么?” 虽是这样商量,但傅沉欢的神色却有些小心,仿佛若黎诺执意要问,他还是要合盘托出。 黎诺心中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仅仅是一个开头已经让她不忍,怎么可能再要求他自我凌迟。立刻摆手:“我不问了不问了,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事,你不要再想,你就是傅沉欢,那些从前的事就当作是一个噩梦,都过去了。沉欢哥哥,你别难过啊。” 傅沉欢温声:“都是前尘,我早已不放在心上。” “那就好,你不伤心就好,”黎诺向外看了一眼,这天色也该休息了,她回过头,“沉欢哥哥,时候不早了,你受了伤脸色还有些差,早些休息吧。” 闻言,傅沉欢点点头,便要站起身来:“好,你……” 黎诺一把拉住他:“干嘛?你要去哪儿?” 傅沉欢掩饰般地低咳一声:“我去外边。” 黎诺怎么会同意,“那可不行,你身上有伤,必须躺下好好休息,外边更深露水重,不可以。” 她声音软甜娇纵,大有绝不妥协的架势。 傅沉欢眉眼一片无奈,低声道:“诺诺,我承认我定拗不过你。” 咦?他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么,她以为他们两个会拉锯三百回合,还不一定分出胜负。 黎诺正想夸他两句,下一刻,却看他出手如电,两指并在一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点在她颈边。 ……又点穴,这不是耍赖么! 然而他这手功夫实在了得,叫人只觉轻微的麻痒,疲惫与昏沉瞬间涌上来。她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便昏睡过去。 傅沉欢手势极温柔地将黎诺软软的身子接到怀里。 他一手扶住她单薄的肩膀,另一手捞起她的腿弯,将人稳稳打横抱起,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轻轻放在床榻上。 若是君子守礼,本不该再在她身边驻留。可眼下她已沉睡,心中那么多的束缚与规矩,到底抵不过巨大的、卑劣的贪婪。 他实在舍不得走。 傅沉欢挨着床边慢慢坐下,握着黎诺一只小手,将她柔软的指尖抵在自己唇边。 无声细致的吻了又吻。 万籁俱寂,在她身边,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由爱故生忧——虽然熨帖平静,注视着眼前模糊的、细瘦的小小光团,傅沉欢本能地思虑这些天来始终悬在他心间的困惑。 这些时日,每每一人独处有片刻宁静时,他总会默默去想那些事。 ——究竟是何方势力,生生拆散了他和诺诺六年。 傅沉欢闭上眼睛,温柔捧着黎诺的小手,置于心口,默默无声推算下去: 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背后之人实力不可小觑,诺诺一个柔弱姑娘,绝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她不可能是自己逃出来的。 必然是对方故意放她出来,出现在他面前。 任凭对方再多目的,只看如此大费周折算尽心思,最终所求——不过要他这条命罢了。 这世上,想要他命之人如过江之鲫,夏朝各方势力他了然于心,无人能有如此大的手笔。北漠……北漠虽然也不大可能,但到底非他做主,或许蛰伏什么神秘势力,也未可知。 更有甚者,他们这盘棋游刃有余的不像匆匆促成,绝不仅仅是他那年出京平乱时才开始——也许,他对诺诺动心之初,便已经被人盯上。 若真是如此,又是哪一方组织,想借他傅沉欢之手,推翻此前尘朽的夏朝? 当年他伤心欲绝,却因诺诺留下的小木盒而并未殉她而去,没有让背后之人得偿所愿。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布局者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保下诺诺这张对他一击必中的王牌,留到今日。 六年,为何是六年?是因为对方觉得,已经到了不得不除去他傅沉欢的时机么? 傅沉欢缓缓睁开眼。 幕后之人对他的恶意并非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看布局者的心思,应当是想利用诺诺来成事。 他们是否欲故技重施、利用诺诺的死让自己痛不欲生——若失而复得又失去,他必然活不下去了。 傅沉欢缓缓伸手,修长的手指怜爱地在黎诺脸颊轻轻摩挲过。 无论是谁,对方既将她送来,他不畏惧接下挑衅。 他绝不会让她成为筹码,再也不会将她弄丢了。 纵使心中再多沉重思绪,只看着眼前模糊柔软的景象,感受到她绵长安宁的气息,傅沉欢的眉头的忧虑慢慢卸下,不由自主弯起一个清浅欢喜的微笑。 他倾身,珍而重之的一个轻吻,如羽毛般温柔的落在心爱姑娘的额头。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另外在2023第一天的零点献上二更!迎接2023快乐第一弹!爱你们! —— 第41章 逐渐开窍(二更) 秋风寥寥, 满地枯黄。 初秋那几场雨过后,没几日天气便骤然冷下来。 冷冷清清的长街上,骤然一声马嘶。 两辆马车将将擦过,险些撞上, 幸亏车夫控马技术好, 否则必然侧翻。 此时正午, 这条街偏僻,街上并无许多人, 见只有惊无险, 仅有的几个驻足观看的百姓也没再多分目光。 应斜寒修长枯瘦的手慢慢掀开马车车帘,从他的视角看,只能看见对方车驾一角。 他的随从早在状况发生时便急忙下马, 奔走两步到车窗旁,仰头道: “大人可有伤到?”旋即, 有些怒气冲冲的看向车夫,“你怎么做事的?若是摔到了大人,这罪你可担当的起!” “无妨,没什么事。”应斜寒淡淡回了句。 他一手抓着衣摆, 闲庭信步地从马车上走下来, 举止间仍是游刃有余的慵懒气。一双淡漠的眼向旁边马车扫去, 目光在马车壁上的龙血标上面凝了一下。 很快, 对面马车中的人也走下来, 一身雪衣,纤尘不染。 应写寒神色未变向那人走去, 略略欠身施了一礼:“见过瑜王殿下。在下马夫技术不精, 惊了殿下的车驾, 还望勿怪。” 他语调清浅, 不急不徐,虽然嘴上说着道歉,目光里却无太多歉色。 雪溪亦笑了笑:“应大人客气了。” 他的目光在两驾马车之间梭巡一遍,唇边依然挂着礼节性的笑容,只是语气淡淡:“在下六艺中唯‘御’一道粗浅通些,望大人不怪,容在下说句得罪的话——方才观之大人马车行进的速度方向与避开的力道,并非像紧急避险,反而像是提前预算。大人打招呼的方式如此特别,不知是否有话要与在下说?” 应斜寒摇摇头,抚掌笑起来。 “瑜王殿下好眼力。” 他与雪溪相对而立,微微压低声音,“在下确有一些话想对殿下说,只可惜殿下自前些日子以来,便一直在摄政王的监视控制下,在下既无法登门拜访,也不能请殿下出门相会,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才能与殿下堂堂正正说上几句话。” 雪溪道:“应大人聪颖灵慧,又胆识过人,此举光天化日下却掩人耳目,如何能算下策。” 应斜寒曼声道:“好,那在下便开门见山了——殿下在夏京中处处受制,仰人鼻息,在下亦如此。不知您是否愿意与在下互援为友,共同谋求生路。” 雪溪眉心一皱:“大人抬爱,您风光无两,手下能人甚多,为何找上了我?” “风光无两吗?瑜王殿下说笑了。”应斜寒唇角微勾,虽然嘴上说着自嘲之语,神色倒还气定神闲,似乎再大的事也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他只是很轻松地笑着,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殿下不必自谦,在下此刻困局,唯有殿下一人能解。再者说,殿下难道就真的愿意永远做一个质子、在夏朝碌碌度日?真的愿意日复一日忍受摄政王的欺压?” “此刻,有一条置他于死地的路,难道殿下没有有丝毫动心么。” 雪溪望着他神色,静静垂眸思忖。 他虽寄居一隅,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因生存之道艰难而更加敏感谨慎。 这些日朝堂上的动静,他也都心中有数。 这位年轻的宰辅大人的确出色,甚至在摄政王大权独揽的现状下,能够站稳脚跟,算得上是个人物。 只是近几日,摄政王的动作颇有些不留情面,同时拔了两座侯府,一处伯爵封地,都是颇有名头的藩王,手段迅疾而阴狠,多少年累积下的各种罪名一同清算,打的人措手不及。 削藩株连甚广,其中不乏应斜寒的同盟,想想也知道,这位应大人这几日在朝堂上多受打压。 如此看来,从前的摄政王处事更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忽然针锋相对,便使得对方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无怪他要寻求援手,多结同盟了。 但是,无论他为人为己,他的话,若说自己不动心,当然是假的。 他背井离乡入他国为质,此生难以翻身,若能挣脱,自然求之不得。 夹缝中生存太过艰难,若是选对阵营,不失为一条坦途。摄政王那边已不必多思,可应斜寒这里…… 雪溪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只看对方轻描淡写,又实在猜不透他心中城府。 他沉吟半晌:“大人,我在夏为质,不过是苟延残喘,且身无长物,真的能为大人解忧么。” 应斜寒微笑道:“殿下无需妄自菲薄,只看本心愿不愿意。” 他慢慢扫了雪溪一眼,目光温和,却有一种审视的意味:“摄政王强取豪夺,不由分说带走了您身边的人,如今,将她囚于内院,想想也知一个柔弱的姑娘会遭遇些什么。” 雪溪深深皱起眉。 应斜寒点到为止,给对方足够的时间,将各种可能性都在心中过一遍。 他不动声色,盯着雪溪,温和道:“殿下放心,在下深知你身份敏.感,必不会让你做太过为难之事,不过有时代在下传个话而已,绝无危险。” 雪溪不置可否:“我需要时间考虑。” “好,”时间已经差不多,若再交谈下去,便有些惹人注目了。应斜寒不再多说,略施一礼:“若殿下想好,三日后到太宜茶馆,自有人接待,届时你我之盟就此达成。在下亦可向殿下承诺——事成之后,那姑娘必定安然无恙,待在真心爱她的人身边。” …… 那晚在寺院山顶一夜后,傅沉欢回去又开始忙碌起来。 其实那日清晨,黎诺醒来是有些怨念的:她早该想到以傅沉欢的性格,怎么可能与自己争论不休,更不可能同意她把床铺让给他,甚至于躺在一张床上那更是异想天开,她自己都没有想过。 直接点睡穴什么的……这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而自己又没有办法反抗。 可是第二天一早,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青白,那些想说出口的话又全堵回了心里——这样一个人啊,真是让她无可奈何。 这日原乐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把坚果往嘴里丢,看见她,很大方的打招呼:“诺诺,你今日身体怎么样?喝了段大夫开的药,有没有哪不舒服啊?” 黎诺一见她便笑了:“没有不舒服,段大夫的药很好用,我现在每日都很有精神,也不再发烧晕倒,感觉比之前要好多了。” “那就好,嗯——这几日看着气色是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好多了,脸上也有点血色了。不错不错,也不枉他开出那么一张混蛋药方,只要你喝了有效果,那也很值得。你好好喝着,渐渐就会好起来的。” 黎诺本来就不怎么担心,看原乐满头汗,便招呼她休息:“我知道,你不用担心,快坐这歇一会儿。” 她左右没什么事,原乐日日在她面前拘着也很无聊,见她喜欢练武练剑,便让她随意,不用一直呆在房间里。 原乐大咧咧坐下来,坚果往她面前一推,“给你吃。哎——你在看什么呢?” 黎诺将封面给她看,“国记志,”她摸摸鼻子,“因为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连国事也不知道,所以随意看一看,了解一下。” 原乐歪着头看了一眼,皱皱眉:“这是内阁阁老袁成章那个老东西……咳,老大人带弟子们写的,他是个酸儒,笔道辛辣不留情面,落笔多讽刺。最主要的是呢,他跟王爷不大对付。你想想也知道,肯定没写什么好话,要不你别看了,想知道什么我给你讲吧。” 黎诺忍俊不禁:“也还好,他没有讲什么坏话,不然我也不会看下去了。这位老大人写的东西比较枯燥,多平铺直叙,极少评价,应当只侧重实事求是,而非个人情感。” 不过,她确实有些想问的事,将书放到一边,“乐乐,我确实有事要问你,王爷这几日在忙什么?” 原乐直接了当:“你想王爷了是不是?” 黎诺一愣,有些呆萌地连连摆手:“不是,我就问问。” 因为那日情急之下骂了渡厄一通,莫名其妙骂通了许多事情——在这个世界中,傅沉欢确实权倾朝野,甚至只手遮天,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现状跟她来之前从穿书局那边听到的、以及自己想象中的,都不大一样。 她这次回来便总觉得哪里怪,那日才豁然开朗:原来夏朝的朝局景象,和自己走的时候已大大不同。不仅如此,傅沉欢做的许多事情,也与他作为摄政王这个身份逻辑相悖。 说的直接点,就是傅沉欢并没有事事以自己为先,而是真的以国事为先。只是手段雷厉风行,这些古人身处其中,又思想刻板,很难看透这一点。 但她不同,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可以看得很通透清楚。 这样看,傅沉欢并非那么简单的非黑即白,她一闲下来,总想着查一查。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疑问,但原乐这么毫不遮掩,黎诺不知怎么,竟感觉面皮隐隐有些发烫。 “我不是想他,我就是这两天没怎么见到他?觉得……嗯……问上一问。” 她磕磕巴巴,想出了个说辞:“这几日晚上我有等过他,但是总是撑不住睡着了,我其实是……研究出来敷眼睛的药包还有针灸手法,想给他治一下眼睛,试试效果。” 原乐害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无妨,待会儿我给霍云朗传个话,看看王爷今日会不会早些回来。” 想了想又说,“王爷也很想你,虽然你这几日没怎么见到王爷,但每次王爷回府都会去你房间看你,守你一夜。” 黎诺一怔:“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 “嗯,不过你放心,王爷那个人很规矩的,其实他清楚这非君子行径,但是他实在苦太久了,情难自禁,你别生他气啊。” “我当然不会生他气,”黎诺有些无奈,“只是这样,他岂不是这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觉?那不是很伤眼睛么……算了,他这个人执拗的很,我今天就是等久一点,也要见到他一面。” 原乐意味深长一笑。 她一拍手,“对了,我扯远了,还没回答你的问题。王爷近日做的么……就还是那些事,他早有意削藩,将皇权归集在中央,不过这回顺道收拾了应斜寒那龟孙。” 提起应斜寒,黎诺虚心求教:“乐乐,我看这本国记志上的记载,应斜寒在朝堂上多与他针锋相对,为何王爷迟迟不动他,容忍至今才出手?” 原乐说:“啊,那好像是因为你。似乎是你的心愿……但我也不是很清楚。” 黎诺微微蹙眉,她倒是明白原乐的意思,但仍觉有一处隐隐不通:当时她死遁的时候,确实给傅沉欢留下一封信,上面言明请他不要伤害应斜寒,应斜寒也是为了帮助自己保护他。 可是后来情况和正常发展的不一样,原本以为只要应斜寒保住一命,后面他带着小皇帝远遁江湖韬光养晦,后期起兵,这剧情就合得上。但事实上,傅沉欢做了摄政王,黎玄景更是直接称帝,应斜寒压根没机会带小皇帝逃亡。剧情从这里便出了岔路。 奇怪的是,以傅沉欢当时黑化的状态,就算听她的话,不伤应斜寒就罢了,又怎会容忍他一步步登上高位? 显然,原乐这个有问必答的人对此事不是很了解,看黎诺有些愣愣的,便很讲义气的说:“这里边的细节我知道的不多,你若好奇,我帮你打听,霍云朗也许知道。” 黎诺摇摇手:“别了,事关朝堂,不为难霍大人了。” 一直拉着原乐说朝堂上的事也不大好,她便换了话题,“乐乐,我成日在屋中呆着,人闷的慌,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原乐很奇怪地看她一眼:“当然可以啊。敢情你这几天没出这院子,是以为自己不能出去走?诺诺啊——你想去哪儿、别说这座摄政王府,就是出府门,出京城,你想做任何事,王爷不可能不纵着。” 她补了一句:“当然了,得确保你的安全。像出京城这种,大概需要王爷亲自护着他才放心。” 这个黎诺真没想到:“是么……我只是怕出去会给他惹麻烦。” 原乐说:“事关你,怎么能叫麻烦。” 她大手一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都不用顾虑。” 既如此,黎诺便开心地拉了她跑出去,虽然原乐嘴上说不麻烦,但她也知道顶着自己这容颜走在街上,若是被有心人认出来,不仅很麻烦,还会横生枝节。 想着这一节,她并没有走出王府,只在府中随意走走。 逛了一圈,黎诺对整座王府的布局更有数,路过书房,她戳戳原乐的手,“乐乐,王爷的书房我可否能进?” “你这么喜欢看书啊。嗯……当然可以进,不过王爷有三个书房,这一个专用来议事招待客人,还一个藏书众多,你应当会喜欢那里。最后一间么,是他私人书房,极为机密。只有这一间……还是要问一下的。” 黎诺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间私人书房——傅沉欢用来放她遗物的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寝殿和书房,如果不在寝殿,便极有可能在这个私人书房里。 索性现在时间很长,只要有机会,她尽早找到那个小木盒,想办法销毁就是。 她们并肩而行正经过前厅,忽然听到里边有人扬声唤她:“若若?” 这世上叫她若若的,只有雪溪了。 黎诺回过头,果然看见雪溪,身着一袭白衣,头发梳的齐齐整整。站在那里,整个人丰神俊朗,极尽风雅。 黎诺有些惊讶:“雪溪,你怎么会在这里?” 雪溪神色恬淡:“我在京城多受王爷照拂,中秋将近,合该来拜访请安,顺便送些例礼。” 黎诺不动声色笑着点头。 虽然说这说法挑不出错,但她总觉得有些别扭:以雪溪的身份,来访夏朝的摄政王无可厚非,只是该遣送管家来做,亲自前来只勉强说的过去——外面朝堂腥风血雨,此时他更该避嫌,尽量别沾染任何人才对。东西送到门房拜个礼也就是了,怎么进来了还不走? 正想着,雪溪为她解了困惑:“本来送了东西便要离开,但还想探望一下你,只可惜王爷手下并未同意……不过,所幸还是见到了。” 黎诺冲他感激一笑:“我过的很好,劳你牵挂啦。” 雪溪问:“王爷待你很好么?”他上前两步,也无谓原乐在旁边一脸冷漠,温声说道,“若有什么不妥,你告诉我。” 黎诺说:“没有,沉欢哥哥对我很好。” 她的称呼泾渭分明,雪溪笑容稍淡了些,点点头,又听黎诺说道:“对了,我此前的名字叫诺诺,并非若若,是我记岔了。” 雪溪眉目温雅:“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黎诺。前两日摄政王已叙明你的身份,并由皇帝陛下签了手书,我才知道,原来你乃是康靖伯的嫡外孙女,怪不得……”他没说完,因为一旁原乐不怎么客气地“喂”了一声。 黎诺同时怔愣:“什么?” 雪溪微微蹙眉看着黎诺,猜测道:“你……还没有想起从前的记忆?” 黎诺有些疑惑,侧头望向原乐:“康靖伯府……” 原乐很愤怒,对着雪溪:“你这不是废话吗?记忆哪是一日两日就能想起来的,她当然不记得。这些伤心事,王爷不愿意这么早让诺诺知道,你倒好,上赶子来挑破。” 雪溪连忙道歉:“真是抱歉,我还以为……罢了,是我不好。” 黎诺只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笑笑,“没关系的。” 听起来,原乐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对,她六年前才到龙州军,品阶最低,应当无从知晓。 况且傅沉欢必定会让这世上知道内情之人越少越好,毕竟她“失忆”,从前那些事对于此刻他们二人来说,都是麻烦。 她只是最开始惊讶,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傅沉欢心思沉,对她太过在意呵护,他将她带回府并非密不透风,绝不可能不考虑她的清誉,需要给她安排一个身份。 这两日看国记志,她对这个康靖伯还有些印象,是皇族外支,也是为数不多愿意支持傅沉欢的忠直臣子,但时运不济,家族本就人丁单薄,两年前被委派南洲治水时不幸遭遇马贼,一家罹难。 若说她是侥幸活命、一直流落在外的康靖伯府姑娘,无处可归,只得寄居在摄政王府,既说得过去,又上得台面。难为傅沉欢的心思了。 雪溪道过歉后,安静了半晌才继续说话。 他改口很快,“诺诺,我初来京城并无亲友,只与你熟识,日后在这里生活也少不得仰仗王爷,若不介意,可否时常来走动?” 黎诺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有职业病,总觉得雪溪有些不对劲。 印象里,雪溪为人淡薄,不太像是会说这样的话的人,但……若是因为处境艰难而不得不低了头,以自己为纽带寻求摄政王庇护,也倒还不算奇怪。 因为之前他的帮助与保护,她对他心存感激,只是立场不同,她仍然忍不住暗暗戒心。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其中细微的情感变化:她一颗心,已然微妙的偏了。 还没想好怎么说,忽然原乐很有目的性地重重咳嗽一声。 黎诺看向她,只见她向门口努努下巴。 她似有所感,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傅沉欢站在门前。 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他的容颜清冷出尘,姿容绝色。只站在那里,就仿佛令天地颜色都黯然几分。 那双涣散的眼望向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 黎诺下意识绽开一抹笑,连忙跑过去:“沉欢哥哥,你今日回来的早呀。” 他生的挺拔,她需要仰着头才能望见他的表情——他的神色很模糊,蒙了层烟烟雾雨般看不真切。 下一刻,他才低下头,眸光柔软温和下来,对她弯唇,笑容有一种惹人心疼的沉静。 黎诺心微揪,不由自主轻轻牵住他袖口。 雪溪倒很识时务,见到傅沉欢不卑不亢,走过来行礼道:“见过王爷,在下例节拜访,给您请安。” 傅沉欢未发一言。 雪溪笑容僵硬些,“……礼已送到,在下便不多叨扰王爷了。” 傅沉欢侧脸,如山如刀的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 “诺诺不是你能叫的。” “若有下次……”冰凉锋利的语气堪堪停住。 然而,他身上的戾气与杀意,就连没有承受他目光的黎诺都感受到分外明显——因为傅沉欢面对她时,向来温柔怜爱,让她有时恍惚觉得他依然是从前的他。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惊觉:这个男人并不只有在她面前的温润无害,他杀人如麻,血腥与冷戾早已深入骨髓。 黎诺没来由心慌,手蓦然一僵,念头微转下却忍住了冲动,缓缓滑下,握住傅沉欢垂在身侧的手掌。 他的大掌冰凉,她手指乖巧钻进他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渐渐地,那股忽突如其来掀起的杀厉之气慢慢平息下来。 傅沉欢眸光微闪,慢慢反扣住黎诺的手。 这六年的漫长时光,几乎将他心性磨练成了另一个人,他很少记起从前温和的模样,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本能的柔软下来。 但这凉薄一面,他万万不想让诺诺看见。 好在她过来牵自己的手,站在自己身边。 她在他与那个人之间划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而她在线的这一端,她选择的是自己。 选他就好。 雪溪看着眼前景象,微微动唇却并未说出什么,只是再次拱手告辞:“王爷公务繁多,在下日后再来拜访,这便告辞了。” 傅沉欢一声也没应,甚至再未看他一眼。 雪溪走后,原乐也摸摸鼻子,对四处值守的侍卫一挥手,把人都清走了。 偌大的前院中,只剩下傅沉欢与黎诺两人。 傍晚的风静悄悄,就连落叶划过地面的声音,都是宁静温柔的。 傅沉欢抿了抿唇,轻声道:“诺诺,你的身份,其实……” 黎诺望着他,实在不确定他会说出些什么。 “……只是权宜之计,是对外的身份。我们从前的事……等你身体再好些,我都原原本本告诉你,好么?” 当然好,黎诺暗暗松下一口气。 她自然知道傅沉欢的坦诚,但只要他不在此时此刻坦诚就好,不然真的很难收场。 再说,他实在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明明他在为她着想——安王做了多少缺德事,安王之女的身份套在身上,只会让她难以立足。 黎诺说:“我知道了,你放心,你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的,不会让你做为难的事。” 傅沉欢笑了,低低嗯一声。 虽然他在笑,可笑意却淡,从方才她看见他站在这里时,他便一直是这种不太开心的样子。 “沉欢哥哥。” 黎诺叫他。 傅沉欢垂眸,微微挑眉。 他天生一副好容颜,加上这挑眉的动作,实在浓颜艳杀,黎诺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回过神,她忍着笑,戳一戳他筋骨分明的手背。 “你生气啦?” “没有。” “真的吗?” “……嗯。” 黎诺凑近了点,“生气要说。” 傅沉欢极浅弯唇,“不生你气。” 不生她的气,那是生雪溪的气、还是生他们两个人的气?从前加上这次,黎诺看得出来,傅沉欢介意自己与雪溪在一道——她站在霍云朗面前的话,他就没有这样大的反应。 黎诺歪头看着他,他目光略有闪躲低垂着,那种不会争取的模样有些可怜,还有一丝可爱。 黎诺直接问:“不是生气,那是吃醋?” 傅沉欢的眼睫极轻颤了两下,没说话。 她看着,也不知怎么忍不住笑了。 “沉欢哥哥,你过来。” 她的要求,傅沉欢一向不迟疑。他们二人距离已不算远,傅沉欢从善如流靠近些,守着心中底线,在她身前一丈处停下。 这个距离,黎诺必须仰头才能望着傅沉欢的脸。 “你把头低一点。”黎诺忍笑柔声道,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像装了星星一般。 见他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温顺地在她面前俯首。 她笑容愈发加深,素白的小手落在他浓密发顶,手下触感温热,他的发质坚硬却很垂顺。 黎诺笑着,轻轻摸摸他的头,“我哄一哄你,别难过嘛。” 话一说完,黎诺便感觉手掌下傅沉欢整个人僵住了。 她心中生怜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惋惜:这个人的反应一直都这样有趣吗?之前她从未认真观察过。 有趣。黎诺尚且没有注意,她在心中对傅沉欢作出的评价,竟是如此违和的一个词。 这样一个男人,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觉得他有丝毫的“有趣”的。 可黎诺偏偏看出几分可爱:“沉欢哥哥,你现在还生气吗?或者说……你还有不开心吗?” 傅沉欢直起身体,心中早已软成一汪温水。 诚然,他看见她与别的男子站在一处,心中自有不虞,但绝不是对她。 她这样可爱,惹得他心都化了,纵使方才心中再多情绪,到此刻也只剩无尽怜爱,怦然欢喜。 傅沉欢眉眼无奈,回答她:“没有,我很好。” “没有,我很好。”黎诺古灵精怪的模仿他语气重复一遍,末了笑望着他,“你自己听听,说的又低又沉,一点开心都没听出来。” 她知道傅沉欢没有跟她生气,但是,以她对他的了解来看,他心中必然存了心事。 他心思沉,将一切都压在心底,身边也没有一个像她一样对他一直一直追问下去的人,他便将那些情绪越积越多,越积越深。 黎诺没那么轻易放过傅沉欢,仰着头的模样倒有些娇纵,“你快些,跟我说话。” 傅沉欢被她逗笑了:“诺诺,我在与你说话呀。” “说心里话。” 傅沉欢迟疑了好一会儿,他实在不擅长说这个。 顿了顿,他低声,“我总是不会说话,会不会惹你厌烦?” 黎诺立刻竖起三根手指,掷地有声,“绝对不会!” 立刻保证的模样分外娇憨可爱,他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想了想,又问:“你看见雪溪,很开心么?” 黎诺实事求是,“就那样。” 想了想,又补一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次,傅沉欢沉默了一会儿,几次欲言,终于说出:“你是不是……更喜欢……温柔宽和的人?” 好好一句话,让他说的磕磕巴巴,黎诺想也没想,“我喜欢你。” 傅沉欢怔忪。 他又不知道该怎样说话了。 问出刚才那些已经是他的极限,她要求他说心里话,他尝试着做了,可再多的内心之语,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实际上,他巨大欢喜的背后,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空洞般的恐惧。这段时日,他仿佛从地狱天堂走了个来回——重逢的欢喜、听闻她失忆的心碎、直到现在,她又用这样甜净绵软的嗓音说喜欢他。 她的喜欢一如既往,如疾风,如烈火,裹覆住他,让他无从招架抵抗不得。 但他又实在怕,不知为何的怕——怕这风终将散尽,烈火亦会停熄。 也许是他过慧多思,才有这患得患失的不安。傅沉欢想了想,诚恳道:“诺诺,我知道了,以后……以后我会慢慢试着与你说的。” 等了半天,就等了一句,黎诺忍俊不禁:“笨!” 傅沉欢眨眨眼睛。 黎诺笑容明快,煞有其事地教他:“你看,我说‘我喜欢你’,这句话后面呢,不用接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只要说一句‘我也喜欢你’就好啦。” 傅沉欢轻轻屏住呼吸。 秋夜的风如烟似雾,恰到好处的温柔,他的发尾轻扬,在风中更显出一种柔软的气度。 他的面前,仿佛是一团可触碰到的光,一颗心早已沉溺——她似乎轻而易举,便可以做到让他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爱她。 黎诺听见傅沉欢似乎含笑叹息了声,旋即,他一字一顿认真道:“诺诺,我喜欢你。” 他嗓音低沉暗哑,每一个字从他的口中发出,带着一种独特的胸腔震颤,清冷罪而醉人,醇厚的像是沉沉琴鸣,拥有蛊惑人心的语调。 黎诺竟然很没出息的双颊一红。 他他他…… 一瞬间,她的思绪仿佛都断为几节,傅沉欢这样一句话,直接将她刚刚还活跃异常的大脑清成一片空白。 明明是她先撩的,她也没有想那么多,更不是什么技巧,与所有的专业技能都无关。只是望着这张容颜,许多话不经大脑便这么脱出口来。 可没想到傅沉欢悟性如此之高,随便一句,竟让她瞬间不知所措——果然,再多的技巧也抵不过真诚,他不过就这简单几个字而已,居然让她隐隐觉得浑身发软起来。 太没出息了吧! 黎诺觉得脸颊越来越烫,几乎想转身跑开。傅沉欢似乎察觉她的意图,忍不住笑着说了句:“诺诺,你别走。” “我哪有要走。”黎诺硬着头皮,嘴硬。 也不知是否她语气中那细微的颤抖被傅沉欢听出来,他笑意加深,神色愈发纵溺。 黎诺深觉沮丧,抬眼偷偷瞄了眼眼前从容下来的男人。 ——就在刚刚,她还掌握着主动权,哄他笑,逗他开心,教他如何说话。他学会后,瞬间角色颠倒,她现在只觉自己在他身前越发渺小。 傅沉欢又唤了遍:“诺诺。” 此刻再听他嗓音,黎诺觉得连耳朵都滚烫起来:“干嘛?” 傅沉欢问:“你又害羞啦?” 黎诺心乱着,没注意到这个“又”字,只听他问题觉得有点没面子,气势也弱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他笑了,“很可爱。” 好了,可以了,不能再说下去了。 黎诺用手背给微烫的脸颊降温,生硬的换话题:“哎呀……都忘了说正事,我已经做好了给你敷眼睛的药包,也将针灸手法研究的差不多了,你过来试试吧。” 傅沉欢从善如流:“好。”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放过她。 然而至此,他却是真正的欢喜安慰起来。她不知道,他最喜欢的,便是见她害羞的模样。 她害羞起来,整个人说不出的鲜活生动,若要用什么来形容,那便是真实。 ——几乎可以碰触到的真实感。那种温柔可爱,让他怜得心尖都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宝贝们!2023年祝大家天天开心!万事顺利!发财暴富!越来越美!——超级无敌疯狂比心嘿嘿嘿 以及前66红包!六六大顺! 第42章 确认心意 回到房间, 黎诺拉着傅沉欢坐下。 她站在他身边,弯下腰,微微侧着头看他的眼睛,“沉欢哥哥, 你最近休息的不好, 眼睛都有些红了。” 傅沉欢略一沉吟, “你别听原乐胡说。” “才没有胡说呢,你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我最知道了, ”黎诺撇撇嘴,“从觉仁寺回来后,我都见不到你人, 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好好给自己后背上的伤换药,你把上衣褪下来, 我看一看。” 傅沉欢:“……不用了,我已经好了。” 黎诺只当他又是胡说,就要上手,傅沉欢忙不迭一把握住她不老实的小手, 哭笑不得:“真的好了。” 黎诺不信:“哪有那么快?” 傅沉欢解释道:“不骗你, 我愈伤很快, 而且渡厄不懂武功, 并无内力, 打下去都是皮肉之伤。” “真的吗……” “嗯,”傅沉欢又好笑又无奈, “诺诺, 你是女孩子, 不可以总这样。” 他的语气略有迟疑, 明显是赧然,黎诺听出来了。 她可没有傅沉欢那么好心,刚才她好丢人,这回可要找回一局: “哪样?我又没有扒别人的衣服,我只对你这样,而且我是为了给你处理伤口。”她才不管,怎么直白怎么说。 傅沉欢耳根发烫。又来,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黎诺瞅着傅沉欢,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在掌心。 又很坏心地用指尖在他掌心不轻不重挠了一下。 傅沉欢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只是放开以后,掌心还残留着她柔软无骨的触觉,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慢慢拢住。 这回黎诺满意了,她欺负够了,也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再教他些什么,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她忍着笑,转身去拿柜子里的东西。 药包和银针早就准备好了,方法是之前系统给的,他们专业且有针对性,必然比这个世界中的大夫更有用。 她将药包慢慢敷在傅沉欢双眼上,抽出银针,小心刺在他眼周。 他乖乖的不动,任由她施为。 一开始,黎诺没觉得有什么,但渐渐的,看傅沉欢这样温顺的模样,她有些心虚。 他全然的信任,叫她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一分难过,“沉欢哥哥,眼睛周围有许多死穴,且离太阳穴这般近,你就不怕我会……” 她临场改口,“……会扎错吗?” 傅沉欢只是弯唇一笑。 不是那种觉得她的话只是玩笑话而不在意、一笑置之那种笑,而是一种“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便是命也无妨”那样宠溺的笑。 黎诺一瞬间便看懂了。 旋即,她的手有些沉重,不再说什么,只是更加认真谨慎,温柔小心地给他治疗。 …… 八月十五,中秋夜。 傍晚原乐跑进来,脸上挂着开怀的笑容:“诺诺——你真是神医啊!” 她往黎诺对面一坐,竖起大拇指,“事情是这样的:你那日在街上救了王爷后,段大夫就很想与你切磋医术,只是你当时身体不好,王爷不许他来烦你。” “本来呢,王爷的眼疾一直是他管,但你前几日开始给王爷治疗后,王爷就不要他管了。他不服气,跑去翻了你丢掉的药包来看,接着就一直宣扬自己甘拜下风,技不如人。” 黎诺又开心又有些惭愧:“段大夫太谦虚了,我的命是他救的,他怎么会技不如人呢?”她明净的眼眸微转,“其实我都猜的到,沉欢哥哥可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我想大约是他更听我的嘱咐吧。” 若段淮月这么说,那傅沉欢的眼疾的确有所好转。只是,毕竟不是自己真才实学,受此称赞,就实在胜之不武了。 原乐点头:“这个说法倒也有些道理,段大夫很不容易。” “今早他还想向你来讨教,被我拦下了。他那个人,看着无欲无求的,实际上对医术太过痴迷,真讨论起来肯定废寝忘食。那日,就那日,我看王爷的醋劲——哈,那还是算了吧。” 原乐挤眉弄眼,煞有其事的摇头。 黎诺忍着笑,也同意:“嗯,算了吧。” 傅沉欢吃醋的样子,和她认知里的很不一样,既不尖酸刻薄,也不摆脸争吵,就自己在那儿安安静静的可怜,叫人好笑又心软。 她想了想,好奇道:“乐乐,我想问你一个事,京城里……有没有嗯……对他芳心暗许姑娘?” 听这问题,和她这副吞吞吐吐不确定的模样。原乐恍然大悟:“你这是怕人跟你抢?” 黎诺立刻否认:“才不是!” 原乐低头笑了,正色道:“当然没有。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哪个姑娘会喜欢王爷啊?吓都吓死了。他只可能是你的,就他,除了你,谁要啊?” 她说的正来劲,门外一声重重咳嗽声。 原乐一下子记起来:“啊,对了,霍云朗说有事请你帮忙,我帮他递话来的,一进门聊上天,忘了他还在门外等着了。” 黎诺还想着她刚说过的话,一手托着下巴,心情极好,笑吟吟招呼道:“不用这样拘礼,让霍大人进来吧。” 原乐便冲着门口叫了一声。 霍云朗进来后,很是嫌弃地看了原乐一眼,旋即恭恭敬敬冲黎诺行礼:“打扰姑娘了。” 黎诺道:“霍大人不必多礼,快起来。” 霍云朗道谢后,低声道:“姑娘,属下有一不情之请,想请您发发慈悲。” “什么事啊?” 霍云朗似乎难以启齿,磕磕巴巴说:“属下……属下想请姑娘与王爷说……请王爷赦免一个人。” 赦免一个人? 黎诺对霍云朗的忠诚心里清楚,他绝不会做对傅沉欢不利的事情,所以即便见他如此为难,她心中却没有警惕与防备,只有好奇:“是什么人啊?” “是……” “我来说吧,真是费劲,”原乐接口道,“这个人叫萧冲,是前青麟营的校尉,曾经是王爷极为得力但手下。” “但他怎么得罪了王爷我不大知道,我来到龙州军时就只听过他的名字,并不认识,当时他已经不在军中了。” 黎诺喃喃道:“萧冲……” 她从未忘记萧冲,这个人也算是她除傅沉欢外,最为愧对的一个人。此次回来并未见到他,她心中隐隐内疚,却也实在也没法开口问。 本想等稳定一段时日再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没想到今日能偶然听到他的近况。 原乐开了头,霍云朗就好说多了:“是,姑娘有所不知,当年他因失职之罪,愧对王爷,自请去守傅氏灵祠堂……如今已经六年了。王爷不调他回来,他那个人更不会主动提。但此事中间,确实有种种误会,绝不是萧冲故意抗命惹王爷不喜,若姑娘愿意帮忙,可否在王爷面前为萧冲求求情?” 他搓着手,补充道:“您不必担心,这并不算置喙军事,只是……只是若您来说,王爷答应的容易些。” 黎诺立刻点头:“霍大人放心,我会说的。” 霍云朗大喜过望,他原来并不认识黎诺,那日夏花灯节,更是颇有得罪,若不是原乐拍胸脯保证她心善又温柔,他本不敢来。 没想到黎诺这般好说话,松下一口气,语气都激动些:“属下在此谢过姑娘大恩,也替萧冲谢过。” 黎诺忙道:“霍大人不必客气,原也不是难事,我会全力以赴办成的。” 原乐在一旁插嘴道:“诺诺,求情的时候,你若愿意,顺便也帮霍云朗说两句好话。你又不认识萧冲,冷不丁提起他,王爷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是霍云朗求到你面前让你帮忙。他敢拿这些事来烦你,在王爷那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霍云朗哼一声,嘟囔,“你倒还有点良心。” 原乐看着黎诺,还没说完:“当然你不愿意就算了。” 黎诺忍着笑:“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吧。” 她将此事认真搁在心中,等晚上傅沉欢回来便提了。 傅沉欢果然明白:“霍云朗来打扰你了?” 黎诺眉眼微弯,摇头道:“不是打扰,是遇上了说几句话。沉欢哥哥,霍大人说这位萧冲大人是你的左右手,为人正直又能干,曾经的事都是误会,如果可以,你不要罚他了好不好?” 傅沉欢垂眸,“你不必理会霍云朗。” “其实也不全是受他所托,”黎诺柔声,“他与我简单说了些,虽然说的不多,但我知道萧大人请罚与我有关,既然如此,我才敢贸然开口的。” 她认真望着他:“沉欢哥哥,若是因为我,那就算了吧。” 傅沉欢一时失声,手势怜惜地摸了下她的头。 当年的事萧冲有责任,若他遵从军令没有离开京城,诺诺怎会出事。 可若要他来承担全部责任,倒也过于严苛。 更何况,霍云朗也算会找人。诺诺这样求情,就算只看诺诺这双澄净温柔的眼睛,他也不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罢了,傅沉欢心头一软,眉目温和地点了头。 黎诺见他就这么快答应,终于放下心,又道:“沉欢哥哥……” “嗯?” “今天是中秋节。” 她一说傅沉欢便笑了,“想出去么?” 黎诺忙不迭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中秋节会放天灯,外面很热闹,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傅沉欢自无不允:“好。” …… 中秋月圆,皓朗当空。 街上人声鼎沸,三三两两成群结伴而行,空气中充斥着喧嚣的烟火气,各式精美漂亮的长明灯缓升天空,如万千星辰流光溢彩。 漫天华彩,灯火四溢,这是黎诺第二次看见这样的繁荣景象,心境却比上一次欢喜快乐的多了。 倒不是她贪玩,只是她晓得今天中秋夜,街上一定很热闹,繁华程度不亚于夏花灯节——这几天因为中秋节临近,她不免想起那日夏花灯节傅沉欢孑然一身,吐血昏迷的样子。 也许他六年都是这样过的。 眼下月圆之夜,亦是结伴出游的美好节日,若她拉着他一起出去,也许可以稍稍抚去他心中的伤痕,弥补夏花灯节的苦楚,让他多安慰一些。 不过黎诺惦记着傅沉欢的腿,不想让她多走,撒娇耍赖,最后成功坐了马车。 彼时,傅沉欢在马车中看黎诺一脸兴奋的向外看,忍不住心下温软:“诺诺,我们下去走走吧。” 黎诺头也没回,直接摆摆手:“不走了,街上人好多。” 傅沉欢含笑:“你不想玩些什么吗?” “看看就行。” “那总要吃些东西,”傅沉欢哪里忍心拘着她,“还没用晚膳就跑出来,不要饿坏了。” 这倒也是。黎诺回头看着傅沉欢,她没吃饭,他自然也没有吃。 但顾念他的腿,黎诺有点犹豫要不要自己下去买些回来。 傅沉欢洞察力敏锐异常,低笑道:“诺诺,你不要担心我的腿,这伤已经很久了,早就无碍。如今走起路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慢慢伸出手摸索她的手,“真的没事,陪我下去走走?” 黎诺心中一软,嗯了一声。主动牵过傅沉欢的手,“沉欢哥哥,那你小心些,我会扶着你的。” 她带傅沉欢去了东街,听说那里最是热闹,每年中秋时展出的各式长明灯都很有趣,男女结伴相游,大多数也都聚于此处。 “沉欢哥哥,乐乐跟我说段大夫夸我了。” “嗯,是啊。” “段大夫之前给你开的药,我看过,是很好的药方,用了应该会有效果的,你以前是不是都不怎么听段大夫的医嘱呀?” “还好。” “还好是什么,你肯定没听。这样吧,让我检查检查这几日的治疗效果怎么样,那边的字——你能看清吗?”一路上,黎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心血来潮指着街边一处牌匾,那里被明亮的灯光照耀着,匾额上的字迹还算清楚。 傅沉欢认真看了,“约莫是‘太宜’二字。” 黎诺一喜,正要说话,前方街角却拐来一人与他们迎面碰上。 她当即心一沉,好心情瞬间收敛不少: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好好的日子碰上鬼。 傅沉欢察觉得不比她晚,略略敛容。 “难得见王爷好雅兴,”应斜寒率先打招呼,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恬淡笑容。 他目光慢慢落在黎诺身上,“诺诺,好久不见。” 黎诺心中忍不住生出一抹厌烦,这种烦躁,就像是好不容易放松歇下来,却冷不丁被通知要去开会的不爽——无论是从自己的经历,还是从傅沉欢的角度,她都很不待见应斜寒。 傅沉欢反手牵住她,一言不发带她避开应斜寒向前走。 在经过应斜寒时,他静静站着,动也不动,只是朗声道:“王爷何必走这么急?难道是怕纸终究包不住火?诺诺知道当年是你亲手杀了她父母兄姐么?” 黎诺顿住脚步。 她有些愣。 不是不知道应斜寒在说什么的愣,而是太明白应斜寒的心思、让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合适。 因为上帝视角和单人视角的天差地别,明明该是很阴毒尖刻的、不动声色的一句挑拨,但对于她来说,对方目的与言语都太直白明确。 可这种呆愣,在傅沉欢眼中却变了味道。 他已经白了一层面色。 傅沉欢喉结上下滚动,万分艰涩开口:“诺诺,我……” 应斜寒转过身,眉宇间颇为怜悯的嘲弄:“王爷为人最为坦荡,做过的事,应当不会矢口否认吧。便是您不认,但事实就是事实,诺诺的身份容貌,但凡京城有些名头的人物不会不认得,你究竟有没有跟她说实话、有没有杀了她父母亲人,这都是板上钉钉的过往,只需稍加查证,便知我所言非虚,并非蓄意挑拨。” “而且,”应斜寒微勾唇角,“诺诺是皇上的姐姐,皇上未登基时,他们姐弟二人亲密非常,这些年陛下以为姐姐不在人世,时时悲苦祭奠,如今她完好无损地回来,若皇上知晓,怎会不封她一个长公主之位安居皇宫?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比你的宅院更安全可靠。王爷可有胆量将诺诺带到皇上面前吗?” “你不敢。因为诺诺一旦让皇上瞧见,让世人发现她真实身份——你踩着她尸骨上位、屠杀她全家的一切谎言都会被拆穿。” 黎诺皱起眉,不是,他胡说八道什么呢? 看他说的这样笃定,难不成……外边都是这样传她的死? 傅沉欢缓缓侧头望他,空茫的眼比之从前已有些凝聚,目光凌厉异常,彻骨的冷。 他手冰凉的仿佛没有任何温度,慢慢的向应斜寒迈出一步。 黎诺不知道傅沉欢要做什么,忙不迭拉住他,“等等——” 她说等等。 傅沉欢双唇微微发抖,一点一点失了血色,方才还带着浅淡笑意的人,此刻竟有些不敢看黎诺。 他这副神色落在黎诺眼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她拉住他并不是信了应斜寒、从此要与他划清界限,而是看他刚才目色,她怕他直接将应斜寒杀了。 虽然她相信傅沉欢绝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也不能完全摸准他心思——以她目前对傅沉欢的了解,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从不说废话。不出手便罢了,一出手,定不可能太和善。 但应斜寒决不能死,他是极为重要的人物,小皇帝千秋大业少不得他。若是死了,剧情肯定算崩盘。就算后边她拼命找补,勉强拉回及格线,但傅沉欢当街诛杀首辅这样的事,可不是那么轻易能揭过的,会给他造成很大的麻烦。 黎诺抿了抿嘴唇,手指慢慢下滑,从他袖口落在他手背,轻轻攥住他两根手指,握在掌心。 虽然力道不重,但轻轻柔柔,如撒娇的小奶猫一般令人安心。 傅沉欢极缓地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黎诺任由他握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着应斜寒:“你是谁?” 应斜寒的怔愣不过一瞬间,快的让人无法察觉:“我叫应斜寒。诺诺,我是你的远房表兄。夏花灯节那日,我们见过。” “哦,是你,我有印象了,”黎诺说,“既然是表兄,当日为何没有与我相认呢?” 应斜寒注视着黎诺,顿了一下才说:“当日来去匆匆,又因六年前……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固然没有立刻认出。” 黎诺微微一笑:“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应大人果然是为极远的远房表兄。” 应斜寒双眼微微眯起来,神色不辨喜怒。 黎诺看了傅沉欢一眼,见他也在垂眸望着自己,便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上轻轻挠了下他掌心,带了些笑意,转头看向应斜寒: “应大人,我虽然失忆,但并非成了傻子,谁待我好,我心中还是分辨的清楚的。沉欢哥哥先认出了我,将我带回家中细心照顾,他是怎样待我的,我便不与你细说了。而你——我并不认识你,我绝不可能因为陌生人的三言两语就去怀疑沉欢哥哥,况且,他也不是你口中那样蓄意利用,不择手段的人。” 应斜寒微微歪头,十分不可置信:“就算你不认得我,可我也不会随便扯出一个谎来,诺诺,你大可以去查证我到底有没有在胡言乱语。” 黎诺道:“你是不是说谎,跟我有什么关系?至于查证更是不必,我想知道什么,只需直接问沉欢哥哥,他从不会骗我。” “……什么?” 黎诺却不想跟他说了,她已经说的很明白。 应斜寒启唇,盯着黎诺半晌,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最后竟惨然一笑。 “你从来如此,我该知晓的……” 他似乎大受打击,一个人低笑半晌,忽然抬头,冷峻的眼中目光格外刻毒,“傅沉欢,我真不知道,苍天待你究竟是厚还是薄。她如此信任你,你合该高兴,但我且看着,你可会一直这般得意。” 黎诺蹙眉望着他,总觉应斜寒有些神经兮兮的,当年他追随的公主之死给他的影响如此之大,让他到现在都对傅沉欢恨之入骨、恨到这样的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她与应斜寒说这几句话,让傅沉欢的戾气压了下去,他并未再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与应斜寒说个字,只是牵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带她离开。 身后,应斜寒也再未说出任何言语。 黎诺由着傅沉欢牵着向前走,漫天灯火闪耀无数长明灯,一个接一个升起。 傅沉欢薄唇微抿,轻声道:“诺诺,谢谢你信我,我……” 黎诺蹙眉打断他:“我信任你是应该的,你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白眼狼,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去信任外人呢?况且我心里都知道的,我有什么可利用的,他污蔑你的话,我不会听的。” 她觑着傅沉欢神色,他唇角是带着浅浅笑意的,但目光深处细究之下,却是一片悲凉。 而他的不安是因为什么,自然不用细说。 应斜寒确实没有说谎,只是偷换概念而已。 这讨人厌的应斜寒,黎诺嘴上不说,心中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想一想,她斟酌着道:“沉欢哥哥,你别担心,刚才那个人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听的,我只听你对我说的。” 傅沉欢眉目温软,轻轻点头,垂眸望着黎诺。 眼前姑娘在他眼中比往日清晰两分,依稀能看到五官——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定亮晶晶的,望着他,仿佛整个眼眸只装得下他一人。 他心头滚烫,低声道:“诺诺,有一点我可向你保证,我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 黎诺忙道:“我相信。” 她灵动的大眼睛倒映他身影,笑着说:“没关系的沉欢哥哥,我不急。你想什么时候告诉我什么事情,我都等着你,我知道你不会对我说谎。” 傅沉欢翘起唇角。 数十盏长明灯在他身后升起,整个天幕流光溢彩,再这样漫天微光中,他的笑容比那些光亮还要明澈。 他试探着,将黎诺一点点拉进怀中,见她并未抗拒,才慢慢安心,小心翼翼的将人抱好。 空寂了六年的怀抱,如今重又填满,再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幸福。 傅沉欢将下巴轻轻抵在黎诺毛茸茸的发顶,将她柔软娇小的身躯揽得更紧,口中低低呢喃,“无怪乎他会嫉妒……” 黎诺被他双臂圈着,晕晕乎乎贴在他胸膛上,周围人声鼎沸,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沉欢哥哥,你与我说话了吗?”她扬起小脑袋问。 傅沉欢柔声道:“诺诺,你待我真好。” 哦,原来他是说这个。 黎诺顿时感觉脸颊有点烫起来,忙低下头重新埋进他怀中。 然而,在他怀中,他那一声低低的闷笑通过胸腔的震颤,更加明显真实的传进她耳中。甚至整个身体,都被那清冷如蛊一般的笑意弄得浑身发软。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声入耳,黎诺侧脸贴着他肩膀,一双明净至极的眼睛望着前方无数升起的长明灯。 完了。 这大概就是完了吧。 她心想。 什么都明白了。 这些时日以来的思念,担忧,羞涩,无聊时脑中时不时蹦出他的身影、和与他在一起总是没来由的欢喜快乐、以及任性地把哇哇乱叫的系统拉进小黑屋,这一切—— ——原来这一切都没有那么难理解。 只需要沉浮一念。 黎诺两条纤细的手臂慢慢抬起,不太熟练地轻轻回抱住傅沉欢劲窄的腰。 去他的任务吧。 她绝不会让他死。 ……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今天好好玩~~ —— 第43章 两全办法 十月仲秋, 枝桠上的树叶几乎全部落尽,只剩光秃秃的灰色枝干,天气转寒,秋日的萧瑟日渐浓烈。 虽然黎诺吃着段淮月配的药, 身体比之前强不少, 但比起普通人仍然虚弱, 这会儿已经觉得有些冷,屋中要日日烧着暖炉才行。 这日她靠在暖炉边暖身子, 听见门外远远传来原乐的声音, “哎呦,放松,你不用紧张, 没什么可紧张的,诺诺可好了……” 谁紧张? 黎诺不明所以, 站起来往门口走。正巧原乐推门进来,看见她,连忙挥挥手,“别过来别过来, 现在外边有些冷, 你上内屋坐着。” 黎诺探头, 却没看见门外的人:“怎么啦?是谁呀?” 原乐回头看了下, 说:“诺诺, 萧冲大人过来了,他想拜见你。” 黎诺微微一怔。 “哦, 你可能忘了, 就是前阵子霍云朗说的那个……” “没有没有, 我记得的。”黎诺摸摸头发, 迟疑片刻,“好啊,那让他进来吧。” 没想到萧冲竟然会特意来拜见自己,黎诺不着痕迹的暗暗深呼吸:他这样的举动,显然将六年前的事深深放在心上,到现在也没有放下。 也不知道他一会儿会说什么、做什么,没准又是一场内心折磨。 很快,一个灰衣男子从门外慢慢走进来,他微微低着头,面色有些隐晦。黎诺抬眸看去一眼,还没想好该如何称呼,只见萧冲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原乐呆住了,黎诺更是吓一跳:“别别别——你这是干嘛,快站起来。” 萧冲并未起身,他闭着双眼,以手撑地认真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地的每一声响都让黎诺心一颤,她哪敢受这个礼,奔过去站在萧冲身侧,也顾不得别的忙伸手扶,“好啦好啦,这是做什么?萧大人起来说话。” 萧冲岂敢让黎诺亲手扶自己起身,嘴里低低道了声“多谢姑娘”,便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黎诺看看原乐,原乐也一脸茫然,一副指望不上的样子,她只好笑了一下,缓和气氛:“萧大人以后别这样吓我,难不成你与霍大人一样有什么事要请我帮忙?那直说就好啊,能帮的我定会尽力,不信你问乐乐,我很好说话的。” 显然,这一两句话并不足以缓和萧冲的情绪,他双唇翕动,眉宇间沉沉痛悔。 黎诺长这么大,只哄过傅沉欢一个人。换个人,她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开口。 萧冲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属下亏欠姑娘良多,这条命该任由姑娘处置,姑娘理应或杀或剐……” “哎——停停停,”原乐先听不下去了,“萧大人,您来之前不是说您只是来请安的吗?我要知道你说这些可怕的话,就不把你领进来了,你看诺诺这么一个和善人,怎么可能喊打喊杀的?” 以她对黎诺的了解,便直接说了,“从前那些事,你也别提了,王爷都没有处置你,诺诺更不会的——你说这些,再把她吓到了。” 黎诺赞许地看了原乐一眼,连忙点点头:“萧大人,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事,都不重要,我听霍大人提起过,你是沉欢哥哥的左右手,如今你回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所以过去发生什么,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她是真心的。 其实她也很想跟萧冲道歉,是她的计划里,牵扯进他这个无辜的人,可是到底无法开口了。 萧冲微微侧头,“原大人,可否请您暂且回避?” 原乐略一犹豫。 她不太想走,但只看萧冲那低微神色,也考虑到霍云朗和王爷对他的信任,便点了头:“好吧,烦请萧大人长话短说,王爷的醋劲儿大着呢。” 萧冲这才微微露了些笑意,“是。” 等原乐走后,萧冲复又低头,一脸歉然低声说,“姑娘,虽然你们都说旧事不必重提,可在属下心中,到底是不一样的。属下知晓您过往记忆全失……也明白以您心性之良善,绝不会要属下的性命。可是,失去记忆,定然吃了许多苦,这些苦楚与恐惧该有个发泄的出口才是,属下……” “好啦,萧大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黎诺挥挥手打断他。 她有些无奈,略略想了下,斟酌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真的没吃苦,至少从我晕倒在路边醒来一直到现在,都是被人护着的。” 说着笑了下,语气轻松,“如果我心中真的有气,此刻会打你一顿出气的,但是真没有啊。” 黎诺望着他,说的认真:“萧大人,你不要再内疚了,无论前事怎么样,此刻我只认为你并不亏欠我。其实……我还有拜托您的事。” 萧冲一愣,忙道:“是什么?” 黎诺说:“我无能,体弱不懂武功,没有实力雄厚的母族,也并不聪慧。对沉欢哥哥而言,实在没多大帮助,但你既有才干又忠诚可靠,日后还要请你帮我好好保护他。” 萧冲低声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顿了下,他又摇头:“姑娘怎么这样说自己,怎会认为自己无能呢?您冰雪聪明,若没有您,王爷……王爷早在六年前便不在了。” “你说什么?” 黎诺眉心一皱,急急追问,“这是什么说法?什么叫早在六年前就不在了?” 萧冲愣了愣,反应过来——黎诺不记得小木盒的事情。 不记得,也没有人告诉她。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但看黎诺神色焦急,想了想,还是说了: “姑娘,六年前您出事,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当时王爷伤心欲绝,生不如死,本来是要立刻殉你而去的。” 他的话字正腔圆,平铺直叙,并没有过多辞藻渲染,可黎诺听在耳中,却如同一声声惊雷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力道砸在她的心上。 伤心欲绝。 生不如死。 殉她而去。 此时此刻心境不同,寥寥几字,听来已是心惊肉跳。 她几乎不敢去想象当时的傅沉欢是如何绝望心碎——光想一想已经不忍,他又是怎样生生挨过的呢? 萧冲还在说:“当年您给属下留下一个小木盒,让我代为转交给王爷,说里边有您的愿望——王爷这些年,便是靠着它,撑着一口气活下来的。” 黎诺一双剪水乌瞳微微睁圆,因为震惊,她明澈的眼眸中闪着细碎潋滟,垂在身侧的小手无意识揪紧衣角。 靠它撑着活下来…… 傅沉欢……他怎么这么傻? 萧冲说的话,她不是不懂。 甚至当时的她,就是担心傅沉欢也许有自尽的可能,才上了这一把保险锁。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傅沉欢竟然是到如此程度:不是有自尽的可能性,而是,靠着那个荒唐的小木盒,才撑住了一口气,活下来。 原来她从来没有懂过他。 她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救赎任务,只知他爱意值黑化值的数据,却不知道他一颗心。 黎诺觉得脑子快要炸开,眼眶微微发酸:“这些事……他都没有与我说过,我们重逢以来,他都没有提过……” 萧冲摇摇头:“王爷的性子,即便受再多事,怎么会提呢。”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姑娘,你们重逢的时日不长,也许还未像从前那样了解王爷的心性,他一贯只会做,不会讲。但是这些年,他实在承受太多太多了,如果没人替他说,他是绝对不会自己言明的。属下忍不住……要为王爷说些话。” 黎诺:“你细细说,不要遗漏。” “是。”萧冲想了想,先说道,“姑娘,王爷身边甚少有知己,云朗为人坦率忠直,心思却不细;段公子虽然与他有些故交,但过于潇洒,向来不为俗事所绊,更不会关心。属下虽蠢笨,但陪伴王爷多年,他的心思属下便也明晰一二。” 萧冲深深看了黎诺一眼,抿抿唇,“大约当年,姑娘你与王爷心心相印时提及过什么,故而王爷一直认为您放置于木盒的心愿,乃是匡扶夏朝。所以这些年,他弹精竭虑夙兴夜寐,并非如世人所认为的那样,不择手段的往上爬,而是想造一个太平盛世,完成你的心愿。作为礼物,尽可能早一些去见你。” 黎诺喃喃:“……见我?” 她的声音太小,甚至萧冲没有听见,仍然沉沉说着:“甚至于王爷容忍应斜寒活到现在,除了是你要求之外,也因为他治世才能与对黎氏皇族的忠心,对现在的陛下而言,的确是一位能将他辅佐成明君的老师。新朝才起,百废待兴,陛下需要一位引路人,可王爷没有心力、也不愿意亲自培养陛下,所以,他向来对应斜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黎诺已经说不出话,一切不理解都说通了——她不知道这么多的细节,他将所有都隐忍在心,只捧给她全部的温柔爱意。 她心脏被攥紧般的呼吸困难,艰难问:“那他……那他这些年可有伤害过自己……” 她很怕听见萧冲确定的回答,然而,他的回答却比她想象中更心碎。 萧冲说:“这要看怎么定义了,其实自六年前,他便已经死了。心与灵魂,都不复存在了。只是因为这个念想才一直苟延残喘撑到现在,待这腐烂不堪的王朝焕然一新后,便可奉为礼物去见你。” “他从未停止过这个念头。” “轰”的一声,黎诺大脑中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 她茫茫然望了萧冲一眼:“他始终存了死志,一直都没变过……只是想完成所谓的我的心愿之后再……” 萧冲沉重点头:“是。” 旋即,他流露些许欣慰的笑,“但眼下,此事永远不必担心了,您安然无恙,王爷也不会再做傻事。” 黎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眨了眨,一颗心酸涩至极。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至此,她已经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不得他会拥立黎玄景做皇帝,因为他从不在意权利,只是为了她而已; 怪不得他这个摄政王做的那般矛盾,因为他没有想过流芳百世或史书垂名,只是纯粹的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即便搭上自己的名声; 怪不得自己看着史料记载,总觉得他出手过□□狠,若徐徐图之,也许不会落得如此多的骂名,谁又能明白他只是太过着急、想早一点去找她…… 黎诺闭上眼睛。 太荒唐了,她和穿书局,都太荒唐、太可笑了。 萧冲看黎诺久久不语,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心中暗悔自己是否说了太多,“姑娘,实在抱歉,这些事情属下本不该说,可是说这些,绝不是想让您心中不舒服,只是盼您……多多心疼王爷。” 黎诺深深吸了口气,对他笑一笑:“我知道,我很庆幸你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我。我知道以后要怎么做了。” 她微微启唇,低声,像是说给萧冲又像是讲给自己听:“我会对他好的,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月上枝头,夜渐深。 黎诺这些日已经习惯等一等傅沉欢,见上一面才会去睡。不见到他,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如若他实在回来的太晚,她困得撑不住了会睡着,可今日却是不同。 无论多晚,今天她格外的想见他。 黎诺给自己倒了杯浓茶,氤氲的热气浮上来模糊了眉眼,正放下茶壶,忽然脑中冷不丁蹦出一道声音: “你怎么可以把我关这么久?!” 黎诺神色没什么变化,轻轻将茶壶搁下,只是疑惑:“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系统快要气炸:“因为我用了一次特殊申请你晓不晓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系统而已,没有组长你的权限那么大,我每次任务只有一个特殊申请,就这样用掉了!” 相比之下,黎诺可谓是冷静至极,还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你还这么轻描淡写?!黎!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着急、用掉了特殊申请也要出来跟你说话?你那天就是骗!了!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很危——” 黎诺说:“我都知道。” 她承认的这么坦然,反倒让系统激烈的怒吼一下子堵住,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后:“你说你都知道?你……你知道什么?你现在还能说你没动心么,我会打报告给——” 黎诺道:“你冷静一下,也不要给老孟打报告,你也说了,我是组长,权限比你大,我不想让你的报告交出去,你就交不出去。况且老孟知道后也只能联系我劝我,他也没办法直接把我提出去。当然了,我说这些,不是要气你的,我知道你着急都是为了我好。” 她大大方方承认,“你是我的系统,更像是我的朋友,是我与我原本世界唯一的联系。小石,你别激动,也别生气,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喜欢傅沉欢,我要和他在一起。” 系统半天没说话。 黎诺也没着急,安安静静等它反应。 系统再开口时,比刚才平静多了。 它很平静的说:“你真是疯了。” 黎诺否认:“我不觉得。” 系统反问:“不觉得吗?我心平气和的等着你说话,最后你就给我说了这么一句?你分明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分明清楚傅沉欢应该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分明比任何人一个人都明白——如果你完不成任务,你又有什么结局!” 黎诺低头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啊?” “小石,你知道么,”黎诺目光有些游离,语气恍然,“你说的都没有错,但我原本不用来这里。” “原本傅沉欢会在他命定的时间走向命定的结局,他会死的。原本,我可以不接这个任务,安安心心在穿书局、在一个又一个世界中过我的生活。” 系统不明白:“你说什么?” 黎诺自顾自地说:“你不知道。傅沉欢已经打算将这个王朝打理好后,放权交给小皇帝,然后自己殉情自尽。” 这一次,同样的话,系统的语气有些凝滞:“——你说什么?” 黎诺没回答,她抬手揉了揉发闷的胸口。 ——她世界中的一天换算这里一年,当时再多等一天……一天之后,这个世界到了第七年,朝局将会更加稳固,届时傅沉欢会将皇权拱手相让,他死后,这本书的剧情自会慢慢回到正轨,按部就班进行下去,从来都无需人出手干预。 她和穿书局,明明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他们想要的结局,就会自己完美达成。 可她还是来了。 她竟然是来杀他的。 黎诺单手扶着额头,低低笑出声来。 系统有些担心:“喂你你、你怎么了?” 黎诺慢慢放下手,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幸亏我来了。” 她说,“只差一天,幸好……我还是来了。” 系统听明白了,更觉得恐慌:“你现在这么想,那不就……” “太欺负人了,真的太欺负人了,”黎诺咬着下唇,微闪泪光的眼如同幼兽一般凶狠愤怒,“怎么能这么欺负他?!我告诉你,老子不!干!了!” 系统从来没见过黎诺这样,无论是遇到危险,还是她觉得愧疚,每一时刻她都可以保持冷静,维持应该有的专业水准,从来没这么激动过。 它不想刺激她,用温和的语气,小心翼翼说道:“姐姐,我可以理解你,也可以试着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也请你认真的、负责任的想一想,你能爱傅沉欢吗?他是什么?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如果在我们的世界有一个对你这样好的男人,我会为你高兴,也一定会祝福你。可是此时此刻,如果我不劝你回头是岸,那就是在害你。” 它说的有理,黎诺也都听进去了。 然而,她伸手揉了揉眼中细碎的泪光,笑了一下:“这些我都知道,小石,我从来没有忘。” “我说我要和傅沉欢在一起,不是你想象那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只跟他厮守这一年的时光,我为什么选择这么悲惨短暂的爱情?我要的在一起,是白头偕老,是要一生那么长的相守。” “对于这一点,我已经有大概的想法了。” 系统只好勉强道:“你说,我听听。” 面对这个系统,黎诺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将所思所想的一切都和盘托出:“说实话,其实我一开始想过到底要不要拉你出来商量,本来不想跟你说实话的。但你是我的系统,我的一切以及这个世界的数据都由你来检测,我迟早瞒不过你的,与其到后来被发现的话更麻烦,不如我现在就跟你摊牌。” 她极认真,“我想过了,为了保住这个世界,傅沉欢必须死,但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死’。我打算在这里,偷换一个概念,让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那他不就是死了吗?但实际上,他又用另一个身份活下来。” “只要这个世界不崩,傅沉欢‘死’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那么主系统也检测不出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到时候剧情一锁,一切尘埃落定,穿书局不会再插手这个世界,我们两个人,就可以在这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系统足足愣了一分钟。 片刻后,系统迟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甚至叫起她的大名:“黎诺,你知道你这个荒唐的想法,有多难吗?” “知道。” “你想让傅沉欢假死,瞒住所有人,所有人——这甚至也包括他自己。诚然,如果你告诉傅沉欢你需要他假死一次,以他对你的爱,只要你不想说,他大概不会问原因,这件事会变得很简单。可你绝不能让他知道,因为他正是我们的攻略目标。如果他知道你的意愿、亲自策划假死,或者他提前知道自己‘将死’,实则上‘诈死’,这意义就不一样了。穿书局那边可以检测到,一旦人物有了完全脱离剧情、不合人设的想法,这就是最经典的剧情崩坏,后果不堪设想。” “是。” “原本要真正的杀傅沉欢已经很难很难了,你现在不仅要在世人面前杀他,还要偷偷的保住他,这种难度——根本就不是你我能够完成的。” 黎诺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完成不了。” 系统终于崩溃:“你你你,你怎么油盐不进呢?这绝对是异想天开……你这个想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行不通的!” 黎诺表情却很平静。想了一会儿,她插进了个话题:“你之前说你专门带感情任务,这是高危任务,十个里边有三个会栽进去,那些人面对这个情况都是怎么做的?” 一说这个,系统滔滔不绝:“你问到点子上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没有一对有好结局,因为这根本就是最最荒唐的事情!还能怎么做?他们只能求我,求穿书局,想改变任务、改变目标,拼命想拯救自己的爱人。但最后呢?要么任务失败,要么毁灭自己,你是想让我看着你也踏上这条不归路吗?” 黎诺没有立刻说话。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子,微凉的夜风拂面,吹起她额前毛茸茸的碎发。纵使听系统这样说,她的心情并没有很沉重。 “所以你看,求人不如求己。他们没有做成功的事情,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没有自己去拼一把。从一开始,我没有求你,也没有求穿书局,我不为难你们,我和他们不一样。” 系统很艰难的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黎诺当然知道:“这个任务我仍然会做,我会完成最终的目标,这也是我不得不走的路。但是,穿书局想让傅沉欢死,可是我想让他活,当我们两者所求发生碰撞的时候,我想要走第三条路,完成彼此的目的,这难道不可以吗?” “……理论上说,可以。” 黎诺笑了,她的眼睛生的圆圆的极为纯稚,这样笑起来,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凝聚在眼神光里:“我既没有发疯,也不是摆烂,既然已经动心,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是想用尽一切办法给自己谋一个好结局,总不能连试一试都没有,就断定这条路不可能、行不通吧。” 她这样说,系统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她什么都懂,不用自己教,说的也很有道理,它没有支点反驳。 见系统沉默,黎诺最后总结: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做或不做,都可以。不过,你选择你的,我的路我自己已经认定好了。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若你和我一起做,能帮助我很多,我成功的几率大一些;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从现在开始我就把你永久关闭,反正你权限比我低,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系统怒了:“你这不是威胁我呢吗?!” “我没有威胁你,你又不是人,什么威胁不威胁的,”黎诺说的无辜又无情,“就是跟你讲一下我接下来的打算,问你肯不肯加入,不加入的话,我怕你影响我。” 系统怨念非常:“你真没人性,刚才开始时候还说我是朋友,这会儿我就不是人了???你什么人呐你是,我好歹也是带有人性化设计理念的啊!” “所以你快点决定,需要一些考虑时间么?” 系统顿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说:“不需要!我加入!!真是无语了我还能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第44章 同床共枕 黎诺摸摸鼻子。 虽然系统的语气非常不友好, 但她确确实实感受到它设计理念中……的那一丝丝人性化。 因为性格原因与爱好偏向,她工作以来接的几个本都是短小而快准狠的打脸本,从来都是有话直说,有事就办, 并不太擅长谈判与拉拢人心, 更别说拿下一个理智冷静的系统——原本一开始, 她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把系统拿下。 现在不仅仅是拿下,甚至是策反。 不过它肯加入, 那就再好不过了, 无论怎么说胜算也比自己单枪匹马要大一些:“小石,你真是太讲义气了,你放心, 我肯定会认真写任务总结,一定可以把你提拔为高级系统。” 系统冷笑:“这都不重要, 只要你有命再见到主任,把任务总结交上去,还能和成功活下来的傅沉欢在世界中长相厮守,呵, 你把我贬成低级系统都行。” “不要这么悲观嘛,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算一算……还有七个月。用七个月的时间只做一件事, 还有你这个外挂, 怎么看都是一手好牌吧。”黎诺确实乐观。 天生性格使然,她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既然决定了, 便努力去做, 如果连一个稳定的心态都没有, 本就困难至极的事就会变得更加天方夜谭。 系统说:“行吧,难得你这么想,挺好。不过再好的牌面也要看看目标的难度,如果什么时候你觉得太难了,做不下去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很欢迎你回头是岸。” 黎诺斩钉截铁:“绝不可能。” “好,我知道你的决心了,”系统发出一声很像人的长叹,“不过我要提个要求,你不要再把我关闭了,既然已经是一条战线上的盟友,许多事情咱们总要商量着来。” 黎诺偏头想了想:“正常的时候——就是需要和你讨论、商量计划的时候,我肯定不会把你关闭的。但是有些特殊的情况……还是要关一下。” “什么时候是特殊的时候?” 所以就说它不是人,它还不服气,黎诺用手背蹭了蹭脸,声音小了很多:“就是我和沉欢哥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这么大一个电灯泡就在旁边听着,那多难为情啊。” 系统:“反正我不是人,听又怎么了?而且你说明白点,单独在一起,有什么我不能听的?你还想干什么?” 黎诺抿着嘴笑,“你别挑我字眼,你什么都不能听——今天就这样了,我要去找他了,先把你关了,乖啊!” 说完,她也不给系统反应的机会,越发熟练地按下关闭。 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黎诺微微拧眉。 已经很晚很晚了,以往这个时候,沉欢哥哥应该回来了。 今天怎么还没动静? 黎诺一双眼睛有些疑惑地转了转,没过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慢慢走至门口向外瞧: 每日,无论他何时回来,都会来看一眼自己的。 有时她撑不住困倦先睡着了,会提前在床边放一张字条,提醒他看过自己之后要乖乖回房间休息,不许一看见她就忘了时间不睡觉。次日清晨,字条不见,黎诺便知道他来过、还将字条收起了。 所以他必定会来。 今天她特意没睡,便是因为之前萧冲那一番话,心中迫切的厉害,只想见他一面。 又等了片刻,外面还是毫无动静。黎诺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走出去,穿过庭院,看见外边值守的侍卫,便直接上前问道: “霍大人今日可在府中?” 在府中值守的侍卫品阶较低,未必了解许多事情,如果霍云朗在,应当最知道他的动向。 侍卫恭敬回答:“是。霍大人半个时辰前便过来了,此刻应当在王爷书房正与王爷议事。” 黎诺拧眉,“王爷在府?” “是。” 那就奇怪了,她问,“王爷回府之后,可有来过这里?” “回姑娘的话,没有。” 黎诺点点头,没再多问,转身迈开步子向书房走去。 还没走到书房门口,远远便看见霍云朗在书房台阶下踱步,一双眉毛紧紧拧着,仿佛陷入什么困难,纠结无比的样子。 黎诺心里一咯噔:霍云朗一向性子直,也没什么心事,难得露出这副鬼表情,难道今□□堂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嗯……应该不会啊,她刚刚跟系统沟通完,如果有什么事,她不知道系统也会知道的。 黎诺赶紧快走两步,她脚步声匆匆,霍云朗察觉到回过头,连忙对她行礼: “姑娘怎么来了?” 黎诺指指书房,“沉欢哥哥很忙吗?” “唔……还好。” 还好是什么鬼?说的这么模棱两可,黎诺更觉得奇怪了:“我进去看看他。” 霍云朗连忙拦了下:“哎——姑娘慢着,王爷、王爷今日确实公务繁忙,是不得空见姑娘的。他……大约没想到姑娘这么晚还没休息,并没有吩咐过……” 黎诺一脸狐疑瞧着他:“没吩咐过什么?没有吩咐过如果我来了要怎么办,是不是?” 霍云朗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是……王爷现在的确抽不开身,他……” “他的食骨金之毒,发作周期是多少日?”黎诺盯着他,冷不丁问道。 霍云朗舔舔嘴唇:“九九为期,八十一天一发作。” 那不对啊,距离上次在夏花灯节他毒发还没有到八十一日,黎诺正算着,又听霍云朗低声说:“姑娘,其实王爷这些年心疾缠身,抑郁难支,他这毒发作起来和常人有些不一样。” 黎诺盯着他:“什么意思。” “心绪悲恸时,食骨金的确会提前发作,但不是提前过后就结束,到了每个固定周期时……还会再发作一次。” 黎诺一颗心提起来:“不问你就不说,还想着哄我!亏你在这儿来来回回的走,是琢磨要不要告诉我吧?” 她没给霍云朗回答的机会,直接吩咐,“你去我房间,找书柜第二排抽屉里的药方,那是我写的镇痛的方子,照着上面煎一碗药,再将我的银针取来,快去。” 霍云朗没再说话,匆匆行了礼,便去办事。 黎诺小跑几步上台阶,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夏花灯节傅沉欢鲜血染红面颊,倒在冰凉砖石上的样子。一颗心被揪着般,生怕自己进门映入眼帘的景象,便是他昏厥的模样。 他的书房比她的寝殿清冷许多,黎诺眨眨眼睛,看见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对面书桌后端坐着。 ——没有昏倒,甚至面容算得上平静,只是脸色极其苍白,几乎是惨白,双唇毫无血色。若不是这样的面色,只看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他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阖着双眸,沉默如一尊雕像,胸膛安静地起伏。听见动静,眼皮轻掀望过来。 见到是她,他很慢地动了动唇,“……诺诺?” 嗓音也是低哑至极,轻得如一阵微风。 黎诺一下子含了泪,三两步奔过去:“沉欢哥哥,你……这样的事你怎么瞒着我?你、你哪里痛?” 她几乎不敢碰到他——即便他目光十分平静坚毅,气度沉稳,可他的脸色差的不像话,整个人就像是完好的坚硬外壳下,内里已经被打碎的彻底。 傅沉欢压住喉间上涌的血腥,“你……”不必问了,她这副模样子,对他的情况必然都知晓了。 他对她一笑:“别担心,不严重。霍云朗去打扰你了是不是?” 黎诺立刻摇摇头,“没有,他没去找我,是我自己来的。” “哦……”他怔了怔,声音低柔,“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他说的很慢很慢,每一个字咬的清晰,尽力将艰难掩饰的很好。黎诺心中酸涩的厉害,忍不住双手捧起他脸庞,“都这样了,还说不严重!若不是我今天想见你,等着你,你就这样一个人忍着?” 忍到第二天毒性过去,又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面前,而她,永远不知道他这一晚上的煎熬折磨。 傅沉欢英挺的长眉微蹙,“诺诺,是出什么事了么?怎么等着见我……”他有些担忧,缓缓伸出手去,因为剧痛,即便已经非常克制,指尖仍不可抑止的微微发颤。 黎诺一把握住他的手,顺势挽住他臂弯扶他站起,“你先别说话,我扶你去那边榻上躺着……” “你既然不舒服,怎么还在这坐着?”她说完然后又想,或许他因惨痛没有力气,才不得已在这坐着的,这岂不是更可怜。 黎诺双眼红红的仰头看一眼,分出一只手揽他劲窄的腰肢,仿佛怕他随时会昏倒一样。 傅沉欢默默抿了抿唇。 食骨金之毒发作起来,的确剧痛入骨,但于他而言,无论何等苦楚,都并非不能承受,他可以面不改色的承受千万苦痛。 相比之下,他更不愿软弱不堪的躺倒,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也只想以沉默端然面对。 但若身侧有人,却又不同。 更何况还是她。 傅沉欢薄唇微启,静了会最终还是将话咽回,安静地、长久地垂眸望着身边姑娘。 深夜静谧,满室明亮的灯烛。每走过一对,那摇曳的光芒便将她的面容照映的更加皎洁明亮。 似乎他的眼睛真的已经好太多,他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她明净双眸中的点点泪光。 那细闪让他心一揪:“诺诺,你别哭……” 方才听她的声音也是强忍哽咽,小奶猫一样毫无重量的声音轻划过他心脏,却比世间最锋利的刀来的更深痛。 他心中无边的怜爱翻涌,沉寂麻木的躯体暂得救赎,那些冰冷无情在他血液中奔腾的金砂,这一刻忽然变得微不足道。 傅沉欢想:毒发之事他丝毫不想让她知晓,才忍着没去见她。平常这个时候,她已经睡下,怎么今日却等到现在,还特意跑来找他? “诺诺,你不要哭,告诉沉欢哥哥出什么事了?”他缓缓低声,猜测道,“是出去了遇到什么人?还是听见什么委屈……” 黎诺将他按到床榻边坐好,眼泪终于滚落,冲他低声嚷:“你在说什么啊,我哪有什么事,我等着你,就是因为我想你,我想见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就不能单纯的想你么……” “能,能,”傅沉欢哄道,“是我说错话。” 黎诺知道自己关心则乱,刚才的态度不好,忍着哽咽道歉:“对不起啊沉欢哥哥,我不是想凶你的,你不要难过,我只是很气你有事自己默默忍着不告诉我。” 傅沉欢脸色苍白,微微笑道:“我知道啊。” 见他笑容,白日的难过与这一刻的心疼交汇,黎诺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他,“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好过分啊……如果我今天没心没肺的睡着了,这一晚上你怎么过?为什么好多事都不告诉我……” 她泪水涟涟,忽然抬起朦胧的眼,松开手,“沉欢哥哥我这样抱疼你了是不是?我……” “不疼。”傅沉欢低眉,语含怜惜。 “你骗人。” 他低叹,“真的。” 没有她的六年,他都熬过来了,此刻她在身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心脏膨胀的巨大欢喜让他甚至真的感觉不到毒发之苦。 傅沉欢低声道:“诺诺,你抱着我,我很欢喜,痛楚似乎确有缓解。” 黎诺本来松了手臂,闻言又再次缠上他,“这样你会好一些?那这样呢?” 她抱紧他的身躯,乖巧柔软地窝进他怀中,侧脸贴着他肩窝,一脸期待望着他。 傅沉欢道:“……这样更好些。” 他弯唇一笑,抬手摸摸她的脸颊,细致将她满脸湿冷的泪擦去,“别哭了,诺诺,别哭。”你这样哭,我才会疼。 黎诺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傅沉欢眉目温软,正要再哄却引来一阵低低的咳。 黎诺吓了一跳,忙不迭拉着傅沉欢躺下,“你先躺下,忍一忍啊……我让霍云朗去煎药了,一会就好……”说着,她想出门去问一问还有多长时间煎好,刚站起来却被傅沉欢一把攥住手腕。 “诺诺,别走。” 他的声音很轻,面色惨如金纸,额角的汗濡湿了鬓发,只是眼眸依然温润平静。 破碎感与坚毅在他身上共存,让人更觉心疼怜惜。 他低声:“若你没来过,我默默忍下,亦不觉有什么。可你来了再离开,我只怕……撑不住……” 黎诺又是鼻子一酸,立刻就被他说的一步也不愿离开了。大颗眼泪倏然砸下,她连忙擦了,反手将他冰凉的手指捧在掌心。 “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沉欢哥哥……” 她顿了一下,哽咽说,“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你受过的苦,我都会补偿给你,会对你很好,再也不让你伤心。” 傅沉欢又怜又心疼,“这是什么话,你何时亏待过我?” 黎诺卷长的睫羽轻轻颤了两下,泫然的模样格外招人怜惜,她动了动唇,还未开口,门口传来些动静,是霍云朗将东西送来了。 他一进屋看见这情形,非常知趣将煎好的药和银针放下,一个字也没说立刻退下。 黎诺将药端起,拿过勺子想喂傅沉欢,傅沉欢却微微一笑,不由分说从她手中拿过药碗—— “哎——”黎诺没制止成,眼睁睁看着傅沉欢干脆利落喝了药。 他搁下碗,无奈笑道:“诺诺,我不是易碎的瓷人,你不要这样紧张。” 黎诺不开心地看着他。 他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表现。仿佛不知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永远都将所有苦痛藏在云淡风轻的外表下,不让别人知道。 她以前也不曾真正关心过他,也不知道他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多少。 黎诺让傅沉欢躺好,为他施了一遍针,看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恢复些血色了,才稍稍安心,哄小孩子一样摸一摸他的头发。 “沉欢哥哥,我一定想办法给你解毒,你等一等我。” 虽然在世界中这个毒无解,可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高于这里,一定会找到办法。 傅沉欢柔声道:“诺诺,没关系,此毒不致命,凡是死去的人也皆为自尽,但我定不会。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黎诺大幅度摇头,“不可以这么想,我不会让你一直受这种罪。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是不是?” “嗯,我自然相信。”他如是说。 傅沉欢笑了笑,牵过她的手拢在掌心,不舍地摩挲片刻。 轻声道:“诺诺,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你身体弱,切不可熬着,知道么?” 黎诺不肯:“可是,你方才不是说不要我走么。” 刚说完,黎诺见傅沉欢宠溺的表情就差不多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他语气更柔,“那你也要睡觉歇息啊,总不能一直在这守着,我已经好许多了,可以……” 傅沉欢没说完,下一瞬,黎诺不管不顾扑过来,两下蹬掉鞋,整个人迅速积极地跑到傅沉欢怀里,不由分说靠在他肩膀: “沉欢哥哥,我今天特别特别不想走,我就想跟你在一块,我不走,你收留我一晚行不行?” 不等傅沉欢回答,她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躲好,直接下定论,“我今天就不走了。” 傅沉欢怎么也想不到黎诺会这么干。 他身体僵硬的彻底,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诺……诺诺,这、这怎么行,这样不合礼数……” 他涨红了脸,克制哄她,“你乖……快下去吧。” 黎诺不干,更往他怀里钻:“我不。你要礼数还是要我?” 傅沉欢噎住,自叹自己输的彻底。 多少年不曾有一丝错乱的意志力,每每遇上她就会溃不成军。如果,他真的像嘴里说的那般循礼守节,眼下该坚定地推开她——他的力气,便是再毒发剧痛时,也比她大出不知几何。 他应该推开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手仿佛已经失去他控制一般,竟在一寸一寸向上移,直到扣住她柔软纤巧的腰。 黎诺还挺得意,小声问他:“不赶我走了吧。” 傅沉欢无奈至极,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心中道一万次不可如此,不该如此,自制力却还是全然崩溃,手掌微一用力,将她轻轻揽在怀中。 也不知是她的药还是针法,或是她整个人在他怀中填满虚空的怀抱的原因,他真的觉得体内金砂穿骨之痛慢慢平息,痛楚渐消。 黎诺在他怀中扬起小脑袋,“沉欢哥哥。” 傅沉欢低低应一声。 “我喜欢你。” ……又来了。 她教过他的,他自是知道此刻该说什么话,可是眼下的情形和那日怎么相同? 是不是一直以来他太过小心、隐忍、温善,让诺诺已经忘了,他是一个男人? 她怎么敢这么无所顾忌的和他躺在一张床上,赖在他怀里,还在他耳边说喜欢? 傅沉欢闭了闭眼睛,正欲开口语重心长的与她说些什么,忽然黎诺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脖颈。 下一刻,她往前蹭了蹭,系着床帐的细带不知怎么被她蹭掉,轻柔的纱帐倏然覆下来,遮住外边明灭烛光。 她坦率又直白,柔软的唇贴着他唇角,认认真真亲了亲。 傅沉欢脑中的弦骤然断了。 屋中光亮昏昏暗暗朦胧着,他看不清怀中娇美动人的姑娘,可是她清甜温暖的气息就在这,无孔不入,萦绕着他。 仿佛天地未开不经教化般的直率,撩拨他几乎所剩无几的理智。 傅沉欢艰难说:“诺诺……你这样是不是……” 黎诺等着他说。就听他只说了句,“……不太好。” 她忍住想笑的冲动:“怎么不好?我喜欢你,就想跟你在一起,反正我就要在这睡。” 她又软软的说了一遍:“沉欢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其实此刻也算不得全然为了哄他开心,她是真心的。当确认自己心意后,她很想将之前没有的真心全部补偿给他,说多少句喜欢你都不过分。 傅沉欢实在受不了了,声音沉沉:“诺诺,你再说,我就来真的了。”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第45章 疯狂激烈 来真的? 这……这算是威胁吗? 皎洁柔白的月光照进窗棂, 洒在他冷白如玉的脸上,他们离得近,黎诺可以将傅沉欢的容颜轮廓看个清楚。 他的容貌出尘绝代,颠倒众生, 英朗的骨相线条在这黑白不辨的光线下显得那般柔和。 纵使担忧他的身体, 心疼他的隐忍, 黎诺也忍不住被他这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的威胁弄得有些想笑。 她想知道他怎么来真的,眼睛亮的像是装了星星:“我就是很喜欢你, 不能说么?你要来真的……那是要做什么?” 黎诺一点也没怕, 从最初到现在,傅沉欢对她实在是疼宠入骨,她在他面前, 从来只记得他的温润无害,总是忘了他的另一面。 她甚至在这一刻没有想起来傅沉欢做过的事、拥有的评价, 他不仅仅只有温和宽容,或者说,他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如此柔软。 他将所有的温柔给了她,时间久了, 让她误以为他只有温柔。 傅沉欢眸光彻底晦暗下去。 他修长有力的大手环在她腰后, 忽然收紧扣住, 往自己身边一带。黎诺一下子从侧躺变成仰卧, 纯净清澈的圆眼睛睁大了望着他, 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傅沉欢无声俯身下来。 他吻上她的唇。 他的薄唇温热, 带着他独有的清冷如青竹雪松般的气息, 以铺天盖地的霸道姿态裹挟住她, 用力吻住那柔软甘甜的唇瓣——这大概是长久以来, 他在她身上用的最大力道。 察觉她欲躲。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不停恶作剧,却发现这一次竟没有人宠着她、让她全身而退的那种懵然的、下意识逃避。 他却不准她躲,没有一如从前那般的心软放过她。骨节分明的手插.入她浓密乌发间,不由分说扣住她后脑,强硬的牢牢固定住她,缠绵辗转,不给她一点点后悔的余地。 他将她禁锢在方寸之地,不容拒绝的吻着他日思夜想的娇嫩红唇,柔软的触感吞噬殆尽所有温柔,他唇上力道愈重,深深吮吻。 黎诺确实吓呆了。 她也彻底感受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力量的悬殊:原来傅沉欢只要对自己用一点点力气,她就会连动也动不了。 但她已经明白的太晚了,眼下哪怕已经表现出了一点点反抗的意思,傅沉欢却没有以往那么好说话,没有怜惜心软就放过她。 黎诺终于求饶,又羞又怕,“沉……” 她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像无路奔逃的猎物直直撞入猎人的捕兽网中一样——傅沉欢直接坚定强悍地撬开她的贝齿,勾住她的小舌,翻来覆去辗转不休,滚烫的气息让她无处可避,只能随着他凶悍的吻被摄取了所有呼吸。 大脑炸开大团大团的光亮,从未被人触碰的唇舌全部沦陷,陌生的感觉让她害怕,他的气息却没道理的让她心安。两种奇异的情感在心间碰撞,整个世界都变得飘渺,只剩下面前男人只能用“索取”二字来形容的吻。 他吻的极深,仿佛要把她吞食入腹,捧着她的后脑微微托起,不允许她躲避。 这是一个迟来太久的吻。 六年前,他出征,在城郊灵山寺听闻她跪于佛前,祈求一夜愿他平安归来、替他为他的族人焚香安灵,那时他跨坐马上亟待出发,只能强忍着胸腔涌出的无边冲动。 这冲动,一直被生生压抑到此刻。 即便能感受到怀中姑娘紧张慌乱,这一刻他也实在没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力停下来。他压抑了太久,等待了太久,痛苦了太久,绝望了太久,漫长苦涩的时光如何一一细数过来,连自己都不敢回想。 他停不下来。 再没有哪个时候比这一刻更加真实:他双手环抱着她,唇舌拥吻着她,他确切的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不是梦,更不是幻想,她是他的,他的珍宝失而复得,上天真的彻底放过他、宽恕他。 他想吻她,狠狠吻她,用这样无声的吻,将他不能说、不会说的话全部告诉她: 诺诺,我也喜欢你。 诺诺,你可否能明白,我究竟有多爱你。 激烈的吻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等到傅沉欢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他吻到了黎诺脸上可怜兮兮的泪水。 他一激灵,骤然清醒,忽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傅沉欢一下子放开黎诺。 撑起手臂解除对她的禁锢,黎诺立刻一骨碌爬起来,缩到床头,用手背给滚烫的脸颊降温。 呼……好丢人,好丢人…… 玩火翻车好丢人…… 她完全想不到,傅沉欢这样一个人,待她妥帖入微到极致,他们的第一次接吻竟然会如此……疯狂激烈。 “诺诺,对不起……”忽然,她听见傅沉欢喃喃低语。 黎诺:“啊?” 傅沉欢心中早已懊悔之极,“我没想欺负你,你别哭。”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苍白——他没想欺负她,可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他分明感觉到她的抗拒,可是他竟然无动于衷? 黎诺还是:“……啊?” 傅沉欢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足无措,“你别生我气……” 黎诺一头雾水:“我没有生气啊,我这不是哭,我就是……”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羞的说不下去。 这、这让她怎么解释啊? 挣不脱,动不了,无休无止,一着急……被人生生亲哭了可还成。 可是不解释清楚,傅沉欢又自责,黎诺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刚才是推你来着,但我的意思又不是不让你亲,你你——你也亲的太那个了吧……我就是想歇一下,喘口气,你干嘛一直不停啊……” 朦胧光线中,傅沉欢轻轻眨了两下眼睛,低下头,忍不住眉眼微弯。 他并没有笑出声,但黎诺看清楚了,又羞又气丢了个枕头在他肩膀:“笑什么?” 枕头咕噜噜滚到床下去了,这一下几乎比棉花还轻。却直直撞在他心底,让他整个心都软成了一汪水。 傅沉欢慢慢移过去,见黎诺只是稍稍瑟缩了一下肩膀,却并没有转身逃跑,他心中愈发安定,低声说:“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黎诺嗔他一眼,低下头。 但很快,她又抬头,认认真真的看着傅沉欢:“沉欢哥哥,我们在一起吧。” 傅沉欢柔声问:“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么?” 黎诺笑了两声,撒娇一样靠在他肩膀。 他只当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可是在她这里,却是天差地别,全然不同。时至今日,她才真真正正的跟他告白。 与千千万万个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一样,黎诺也很喜欢仪式感,两个人在一起,当然要有一句确定的承诺。 所以她只好教他:“以前的在一起是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当然也算,但是还需要一句说出口的承诺,说完之后,我们的关系才彻底和以前不一样啦。” 傅沉欢明白了。 明白过后又有些心疼自责:原来在诺诺心中,此前种种都不算“真正的在”一起,甚至于他并没有给一句她想要的那个承诺,就那样的亲她,实在委屈了她。 他又怜又爱,轻轻揽住她郑重其事地说道:“诺诺,我们在一起吧。” 黎诺极其开心的点头:“嗯!” 这一刻,仿佛她身上情深意动的欢喜感染给了他,就连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清晰了些,他甚至能辨出她明亮双眸中皎洁如星子的细碎笑意。 ——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美,美的生动,美得鲜活,这一刻的诺诺,让他根本想不起患得患失,他无比确定她对他的爱,真实的几乎可以触碰。 傅沉欢心念一动,大掌抚上她脸颊,头一偏,再度吻下来。 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虔诚。 他双唇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向下,胶着在她花瓣般的唇,动作轻的像是一片云雾贴过来,亲吻着她的唇角。流连缠绵半晌,才慢慢吮含她的双唇,辗转低吻。 这一晚,黎诺在傅沉欢身边睡得香甜,在睡梦中,唇角依然是翘着的,傅沉欢却一夜未眠。 即使他再纵着她胡闹,也不可能纵着自己陪她胡闹。黎诺睡着后,他便起身守在她身边——就像一个贪婪的守财奴,固执的守着他独一无二的宝物。 ……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悄然落在屋檐上,红墙白瓦,美的像一幅工笔画卷。 英干殿。 黎玄景一身明黄色龙袍,单手支颐,半阖着眼睛听底下大臣汇报。他这副模样十分不像一国主君,只是一个满身慵懒随性的少年郎。 太师和兵部侍郎两位大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腰弯得更低些,兵部侍郎李凡英舔舔嘴唇,继续说道:“陛下,您颁布重置虎符一事,兵部已将草案呈予摄政王看过,也多次交涉商议,但递上去的折子……王爷还是没有批,想来是对此事……” 他才说一半,黎玄景颇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李侍郎连一句话都说的这么费劲,不就是傅沉欢不同意么?直说便是,也至于你吞吞吐吐说这么半天。” 他放下手,向前倾身,锋利的眉毛微挑,满脸玩味的少年气,“年终考核将至,你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想和刘世郎争尚书职位,能有几分把握啊?” 李凡英满头大汗:“微臣……微臣……” “行了,你也别在这儿含糊了,先把自己身边的地扫干净,再想着傅沉欢会不会搭理你。兵部的事儿,你尚且捉襟见肘,朕的差事原也没指望你能办成。” 应斜寒微微侧头看李凡英一眼,垂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冲他摇一摇。 李凡英心领神会,额头滴落的汗也不敢擦,唯唯诺诺向黎玄景道:“陛下息怒,此事臣定会再想办法,至于刘侍郎陛下也无需放在心上,微臣已有主意。” 显然黎玄景对他的主意并不感兴趣,意兴阑珊说:“你有主意是好事,只需去做便是了。朕只看你的结果,下去吧。” 李凡英不敢多说,行礼退下。 “张久燕。”黎玄景淡淡点名。 张太师立刻出列,“微臣在。” 黎玄景一言不发看着他,忽然笑笑。 这笑令人不明就里,只觉没好事,张久燕的心也微微提起来。 要说这位小皇帝,身上确有几根反骨,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即便他上面有一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压制他,也不见他每日有何愁容,更不像史书记载中那些少年皇帝,礼贤下士,卧薪尝胆,将姿态摆的极低。 若说无礼二字,他可谓当世元才,无人能超。 黎玄景笑眯眯看着张太师,直呼其名:“张久燕,夏至之时,青川地方驻军武官回京述职,不知此事你可有印象?” 张久燕忙道:“青川每三年例行述职,此事,微臣记得。” “哦,”黎玄景手指点点桌子,“当时恰逢摄政王接待北漠质子,分身乏术,朕便让几位老大人进宫向朕回话,你可有印象?” “……有。”张久燕有些疑惑,此事再平常不过,最简单的政事罢了。曾经先皇在时甚至懒得亲自督办,都是交给手下臣子来做,怎么这小皇帝突然提起这茬? 黎玄景看见对方迟疑,又是一笑,“这之后,怎么也没有人来问问朕,青川的现状好不好?嗯?你身为太师,怎么不问?” 张久燕偷偷瞄了眼应斜寒,后者仍是一脸淡漠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但凡……重要政事……微臣等必然会与陛下商讨一二,且应大人在一旁盯着,自然……出不了错。青川向来太平安稳,风土亦佳,循例回京述职,此等小事,便……” “也是,你们将这当成小事,”黎玄景点点头,“毕竟朕年岁尚小,能亲自管的事可不多,若真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必然要摄政王来过问的。” 张久燕吓得立刻跪下:“微臣并无此意啊!” 黎玄景扔出一本折子:“你到底是何意,也不重要,看看上面写的。” 张久燕颤颤巍巍捡起折子打开看,不过片刻便变了脸色,应斜寒余光瞄着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皱了皱眉。 “陛下,陛下,这事……若六月时青川已有匪患,陛下既知,为何秘而不发……那地方偏远,这、这已经耽搁了这么些时日,那里岂不是匪患成灾?” 黎玄景歪头笑道:“是啊。” 张久燕和应斜寒的脸色都不太好:这等大事,如何能瞒这么久? 黎玄景瞅着他们面色,满不在乎的靠在椅背上,挑眉道:“青川知州段国梓是个实诚人。当日他提了此事后,朕便令他密而不发,承诺他侯爵之位,赏下黄金千两,只叫他纵容流匪,管好自己家门口的事,不许向外走露一丝风声——他办的确实好,也是个胆子大的,连傅沉欢公信问他,他都没有说实话。” 黎玄景眼珠微微转了转,笑道,“这段国梓第一次面圣就送给朕这么大一个礼,朕废了好大力气,捂这么久,那边也该成气候了吧。” 应斜寒眉头紧皱,低喝一声:“陛下!” 黎玄景面色骤然冷下来:“怎么,你有何不满?” 他年纪虽小,但骤然变色,已有威压。 满室寂静,大段大段的沉默。 气氛变得更加剑拔弩张,仿佛呼吸之间都有紧绷的压力。 应斜寒静静道:“陛下不该学摄政王那样的手段。” 黎玄景恶意十足的一笑,“也许朕不是学,是生来如此呢。” “陛下不是这样。” 黎玄景更要笑喷:他是什么样,他应斜寒怎么知道? 侧头冷静了会,黎玄景收了笑意,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应斜寒留下。” 所有人都离开后,黎玄景微微挑眉,往椅背上懒懒一靠。 “你说朕不该学傅沉欢的手段,那朕倒想问问你,只凭善良忠厚,可否能杀的了傅沉欢?如果可以,朕便是再恶心,也会良善到底的。” 应斜寒缓声:“傅沉欢只求快,可陛下比起他有大把的时间,陛下不应该图快。” 黎玄景一哂。一开始只是低低的笑,而后声音越来越大,笑容里十足偏执疯狂:“好吧,其实朕也并非完全因为着急。应大人,朕跟你说句实话。” “傅沉欢的铁血手腕不好么?朕觉着没什么不好。虽然你算是朕的太傅,好像教了朕许多东西,但实际上,”他一摊手,“那些都毫无用处,只会把人越养越废物罢了。” “最后呢,朕却是在摄政王耳濡目染的教导下,学到了更多、更有用的东西。” 黎玄景懒洋洋地说,“摄政王雷厉风行,行事狠辣冷酷,朕很欣赏。当有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朕为何要左右顾虑?为何不能将它利用到底?” “他不要名声,您确该要名声,”应斜寒低声道:“陛下纵容匪患成灾,受苦的是万千百姓。” 黎玄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应大人,你真不像是我皇姐的学生……不知为何,这种话朕听得多了,偏从你嘴中说出的最是好笑。” 应斜寒没理会他的取笑,“陛下,您纵容匪患,无非是想等气候大成,无人可收拾残局,只得由傅沉欢亲自出面。可是任凭那些祸匪再凶悍,在龙州军面前也都是不够看的角色。傅沉欢不过折腾一趟罢了,想让他伤筋动骨,那是绝无可能的。” 黎玄景摇头,“朕没那么天真。” 他承认,他不如应斜寒沉得住气慢慢图谋,他懒得想那么多,“你不必问了,这一趟青川之行没那么好走,朕要他傅沉欢,有去无回。” …… 罗真进来的时候,傅沉欢正静立在墙边,看着墙上挂的巨幅地图。 他容色十分安静,纤长睫羽低垂,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姿容绝代,无人可比拟其风华。 目光认真沉静,琉璃一般明净的眼眸注视良久。 罗真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欣慰道:“王爷现在已经不必靠手触摸了吗?这地图——您似乎能看清楚?” 傅沉欢颔首:“看个大概。” “多亏了小郡主,这真是……总算苍天开眼。”这么多天,罗真渐渐接受黎诺活着的事实,每每想起,总觉得欣喜。 听人提起黎诺,傅沉欢不觉含笑:“诺诺待我极好,罗叔,此前我担心过的事,都只是毫无道理的忧虑,累的你也与我一同担心。” 他说起这些,唇边笑意一直没有放下。 罗真明白,此前傅沉欢心中的负担他也记挂很久,生怕安王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但看他此刻这副模样,心中开怀:“那是因为你们曾经两心相许,即便她失忆,也没有忘记对你的心。想来假以时日,将安王府的事情慢慢告知,她知道自己的父母不仅不曾善待他,甚至要置她于死地,也不会责怪你的。” 话虽如此,傅沉欢的笑容还是淡了些,低低嗯了一声,“日后寻得机会,我会讲给她听的。” 罗真点点头,目光又移到地图上。 “青川的匪患,您打算亲自前去?请恕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这皇座上的小皇帝与他父亲相比,可有分别?” 傅沉欢道:“自然有,他们二人有天壤之别。” “……什么?” “黎玄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傅沉欢略一勾唇,“他不贪图荣华,也从未耽于声色。草菅人命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想杀我。” 匪患不足为虑,却不知黎玄景欲布下什么样的天罗地网等着他。 罗真恨道:“狼心狗肺。” 傅沉欢淡声道:“立场不同,看法不同,没什么可抱怨的。况且,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 “只是他到底年纪小,手段刚硬却也稚嫩,城府一道还是浅了些。” 罗真没觉得黎玄景城府不足,他看这小皇帝简直长了八百个心眼,“此话怎讲?” 傅沉欢修长的食指落在地图上,在青川一带轻轻点了点,“此地与北漠接壤,民风彪悍,百姓难以管束,很容易酿成匪患,若在故意晾之,确实会一发不可收拾。但此等祸患,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数量惊人,实则脆弱不堪,霍云朗便足以应付。就算另外布下针对我的陷阱,若我人不去,他也无计可施。” 罗真啊了一声:“若有什么歹毒计划,云朗岂不是要吃亏?” “不会的,”傅沉欢沉静道,“他们费这么大力气布局,只要云朗的性命,他们不会甘心的。” 他缓声,“我人在京城,黎玄景十分忌惮,也不敢对云朗下手。” 罗真愣了一会儿,摇头失笑:“难得他瞒得严严实实,损及自身想出这么一招来,这小皇帝知道后只怕会气到呕血。” 傅沉欢看他一眼,“他不过一孩子,与他计较什么。” 也是。 罗真点点头,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他听方才傅沉欢话里话外的苗头,都说的是“若我不去”。 再一抬头,傅沉欢平静望着墙上地图,目光缓移,明显是在思忖。 罗真心一提,猜测道:“王爷,您……其实打算去?” 傅沉欢嗯一声,“匪患之事让云朗解决,我另有事需前往青川。” 罗真若有所思,虽然得知他还是要去那边,但倒不如刚刚来时那样担心。被人算计和主动出击,中间天差地别,既然傅沉欢心中有数,他也完全放下心来。 只是,他见傅沉欢眉宇微凝,似乎有心事,忍不住问道:“什么事要去这样远的地方去办?青川是两国交境,是什么棘手之事么?” 傅沉欢没立刻说话,向外看了一眼。 外边隐隐约约传来娇脆的笑声,听不真切。 罗真便反应过来,无奈笑道:“方才属下过来时,小郡主和原乐两个人在园子里玩呢。您放心,原乐不一定能听见这里的谈话声。况且就算听见,那姑娘虽然爱说些,也不会什么事都说。” 傅沉欢点点头。 想了想,他低声,“诺诺失忆之事始终压在我心头,望舒都查不出原因,可见此毒厉害,需尽早找到病源。望舒的师父回了信,但他不肯离开北漠,我只好带诺诺去寻医。” 他点一点地图,“从青川入北漠,盘查环节较少,方便一些。” 原来这一趟他是要带黎诺去寻医。 是啊,段公子师父的医术万无一失,小郡主的失忆之症,的确不能再拖了。 需尽快恢复记忆才行。 作者有话说: 初吻已经这样那chuye……(阿巴阿巴) 今天发的早点,所以前六十红包吧宝子们 —— 第46章 结为盟友 黎诺知道傅沉欢要去青川之后, 短暂的纠结了一会。 她抄着双手,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终于,系统被她脑子中翻来覆去的“去”“不去”折磨疯了: “姐姐, 你这是要干嘛啊, 平常跟傅沉欢腻在一起的时候, 就把我扔进小黑屋没有人性的锁个几天几夜,这会儿唠叨个没完, 倒把我拎出来听你念经了。” 黎诺将没人性贯彻到底:“小石, 你可算是我的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能说真话的盟友,别光听我念叨,你倒是也跟我商量商量, 我是去还是不去?” “要我说,不去。” “为什么?” “你先讲一讲, 你去的理由是什么?” 黎诺说:“两个理由。第一,我和沉欢哥哥刚刚互通心意不久,现在正是分不开的时候,如果他去青川来回起码要一个月, 还要看那边匪患程度, 多了数可能要几个月。这么久, 我会想他的。” 系统目瞪口呆:“这种话你现在都面不改色的……” “第二, 不知道玄景那孩子怎么想的, 但是以我这些天了解,把沉欢哥哥折腾到青川去, 并不会给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玄景出这一招, 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除非他留有后手。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他是这本书的男主,有帝王之才,而且跟着傅沉欢和应斜寒这两位出类拔萃的老师耳濡目染,他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所以,青川一定会有针对沉欢哥哥的毒辣计谋,这么危险,我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去?” 系统刚刚就被打断了话,这会儿沉默听完更是一阵无语:“这位姐姐,你原来提起傅沉欢的时候,可都是左一句他聪慧过人,又一句他能力出众,什么冷枪暗箭躲不过去?拜托你也看看客观事实好不好?小皇帝加上应斜寒才勉强对抗,他能算计得动傅沉欢吗?” 黎诺振振有词:“可黎玄景是男主啊,他有主角光环。” 系统想说,那傅沉欢还有你这个外挂呢,但想了想还是另劝道:“你是因为对他上心,所以才会这么担忧他的安危,但实际上,这么多天你也学了很多东西,应该知道青川的匪患对于傅沉欢来讲,根本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而且无论小皇帝有什么陷阱,傅沉欢也绝不可能傻傻的往里跳,他心中肯定有数。如果小皇帝真能让傅沉欢栽,这么多年,早就成事了。” 话是这么说,但……就是不放心嘛。 系统看黎诺不说话,接着说道:“再说你的纠结中也有不去这一项。你也知道,如果傅沉欢不在京城,是找小木盒的千载良机。” 黎诺就知道系统明白她:傅沉欢在府她多数时候束手束脚,查的浅了,找不到,查的太深,又惹人怀疑。这么多天了,寝殿和三个书房她都曾找过,但一无所获。她甚至想过也许傅沉欢会贴身收藏,但又觉得不大可能,现在她已经回来了,那所谓的遗物收着不方便,也没必要,应当不会被他时时刻刻带着。 黎诺觉得东西一定还在书房或寝殿,不知是不是还有密室没有被她找出来。 若真如此,那就需要时间和完美的借口了。然而,她一直没有这细细搜寻的机会。 这两边怎么看都很重要。选其中一个又实在放不下另一个,简直是天大难题。黎诺正纠结不已,忽然听到外边一阵熟悉的足音,她立刻把叫嚷着“哎你别关我——”的系统关了。 黎诺起身向门口奔去,先外边的人一步打开门,直接扑进对方怀里:“沉欢哥哥!” 傅沉欢看小姑娘直直撞进来,眉眼含笑,张开手将她接了个满怀。 黎诺回抱着他,笑盈盈的小脸抬起来,张口就是一句:“我想你。” 傅沉欢不由失笑。 他甚少笑得这般开怀,也许是黎诺的快乐感染了他,他笑容愈发加深,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难得添了几分少年气。 “你别只顾着笑,几个时辰不见,你想我吗?”黎诺开门见山地问。 傅沉欢俯身吻了吻她脸颊。 他这无声的动作,简直比说一万个“想”字还要勾人,黎诺难得脸红了红,罕见的羞怯一瞬。 她在他怀中仰头望着他,看了一会道:“沉欢哥哥,我看你的眼睛好像比前些日子又亮了几分,是不是看的更清楚了?” “嗯,”傅沉欢微笑着应了,大掌抚上她脑袋,将她蹭散的乌发拢了拢,“看见你跑来时脚下绊了一下,以后要慢些跑,不要摔到了。” 原来他连这个都看见了,黎诺愣过之后,心中陡然炸开欢喜。她这个身体确实不好,原乐也说过,看她跑两步,就好像马上要倒了一样。 这样的细节,他竟也能看清楚了。 她将脸贴在他颈窝,娇纵道,“我才不怕,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傅沉欢低低笑了一声。 怀中姑娘眉目温婉,娇美灵动,轮廓已然清晰多了——不再是一团白茫茫的雾,真实可爱的让他心软的不成样子。 他摸了摸黎诺的脸颊,温声说:“诺诺,过两日我要带你出一趟远门。” 嗯? 黎诺从傅沉欢怀中直起腰,愣愣的望着他:“带我……出远门?” “我们去一趟青川。” 黎诺万分惊讶,她之前一直以为这是她自己反复纠结的事情,没想到傅沉欢竟然帮她做好了选择。 就是……这不像他呀,青川那边正受匪患侵扰,乱糟糟的,而且风土气候恶劣,这一路肯定颠沛流离。以他的性子,就算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也会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直接做决定。 傅沉欢见黎诺呆呆的一直没说话,心骤然软了:“诺诺,你不用担心,虽然路途遥远些,但我都会打点好,不会让你吃苦的。” 无论他去哪里,都绝不可能再抛下她一个人。受过一次肝肠寸断,他根本没有承受第二次的能力。 况且,傅沉欢低声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望舒的师父在北漠,与青川相距很近,他是位名医,可以治好你的失忆之症,此事不能再耽搁。” 黎诺心里一咯噔。 从傅沉欢的角度看,此事当然不能再拖延,他一直以为她身体中有一道极厉害的毒,连段淮月都查不出来,那必然是极厉害的。所以才日日悬心,想要尽早查出病源。 可是于她而言,却是另一番光景——段淮月虽然医术高超,但到底年轻,遇到疑难,会先考虑是否自己才疏学浅,这样才有了她所谓“中毒”替她圆了这个谎。 而他的师父年岁阅历都比他高出几何,大概率不会与段淮月一样……他会不会直接拆穿她既没有中毒,也没有失忆? 可是面对这个原因,她也不能不答应傅沉欢。 黎诺心念转瞬间,已经点头:“好,我不是怕辛苦,只是听你忽然提要出远门有点惊讶,我本来也不想和你分开的。” 傅沉欢眉眼微微弯,勾下头来,无声的吻了吻她唇角。 他的吻仿佛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让黎诺刚刚有些不安的心慢慢稳定下来,她闭上眼睛,微微笑着承受他的吻。 好吧,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和他一起,她不会怕任何事。 …… 出发前两日,傅沉欢去校场点兵,黎诺在府由原乐陪着。 她坐在桌旁望向窗外,已经半个时辰没动过地方了。 原乐看黎诺有些魂不守舍,忍了好一会儿没忍住:“诺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还是遇到什么困难?我看你昨天开始就琢磨,琢磨什么呢?” 黎诺欲言又止,灵动的大眼睛转了两圈,在原乐的催促中,她迟疑说:“乐乐,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呀,有事你直接说就是。” 黎诺想了一会儿,说:“是这样,昨天我忽然想起,今日是雪溪的生辰,就想着自己应该去拜访祝贺一下……你知道,之前我昏倒在京郊路边,如果不是雪溪路过好心救了我,我很有可能就无声无息的死了。他与我有救命之恩,而且今年第一年在夏京中,异国他乡又没有亲朋好友,只与我熟识些。所以,若不聊表心意照顾一下,我有些过意不去。” 原乐害了一声:“就这个事儿啊,这有什么,送个生辰礼而已啊,你想去那就去啊。” 她眨眨眼睛,“哦,对,王爷很讨厌雪溪。不过讨厌归讨厌,王爷为人成熟稳重,不会乱吃飞醋,就是肯定会有些不开心……倒不会跟你,没准要我倒霉。” 黎诺立刻拍胸脯保证:“如果沉欢哥哥不开心,我负责哄,你放心,我肯定哄的好。” 就这样,黎诺便提了东西到雪溪府上拜访,原乐虽然陪着,但因傅沉欢的缘故,她也不太待见雪溪,并没有跟黎诺一起进去,只在门口等。 雪溪听到下人通传黎诺过来,惊讶的足足愣了三息,等看见人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诺诺,你今日怎会忽然来拜访我,实在让我惊讶。慢些走,看着脚下。”看见黎诺出现在门口,雪溪连忙上前迎接,将她引进前厅。 他微微笑着,笑容温柔真切,发自肺腑的开心。 黎诺望着他的笑颜,心中飞快的划过一丝歉意。 但脸上仍抱以毫无破绽的盈盈笑意:“也不能算是忽然拜访,我记得今日是你生辰,当然要带礼物给你。” 雪溪更意外:“竟是这原因……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别站着了,快坐下说话吧。” 他倒了茶,放在黎诺手边,温声问道:“诺诺,你近日过的可好?你……你这样出来见我,王爷知道不会怪罪吧,身边怎么没有人跟着?” 黎诺暂时跳过他前两个问题,只诚实说道:“是王爷手下陪同我一起来的,只是他们不愿见你,便没进来。” 雪溪忍不住低笑:“你呀,你真是我见过最坦率的人了。”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说,见话题已经引到正道上,黎诺微微一笑,坐直身体:“雪溪,既然你说我坦率,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其实今日来除了庆贺你生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难得看她神色严肃,必有正事,雪溪也认真起来:“是什么事?” 黎诺深深看了他一眼:“雪溪,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是否已经……开始为应斜寒办事?” 雪溪微微一愣,并没有立刻回答:“为什么这样说?” “中秋那日你登门摄政王府,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其实你当日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让我知道,我在外边有了一个新身份,是康靖伯府的唯一血脉。有了这个铺垫在前,才有中秋夜应斜寒拆穿这个谎言在后。你们配合的极好,将信息露给我,让我知道傅沉欢一直在骗我。这一前一后设计的天衣无缝,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 她娓娓道来,说的不紧不慢,娇脆的嗓音回荡在耳边。雪溪渐渐面露羞窘之色,低头半晌,缓缓吐出一个字:“是。” “你猜的不错,那日我确实受应斜寒之托。” 旋即他解释道:“可是诺诺,我做这些绝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在夏朝为质,我总要找一条生存下去的路,但应斜寒要我做事,我也会斟酌,并非毫无底线任他差遣。只是……他让我做的这第一件事,我就无法拒绝,我不愿看你被蒙蔽,想让你知道真相。” 果然。 雪溪这位北漠质子,在小皇帝应斜寒与傅沉欢这两个阵营之间,还是如原书中一样,选择站在应斜寒那边。 其实无论他承不承认,黎诺心中都有数了,至于他的解释,也并不重要。黎诺道:“雪溪,这些我都明白,你处境艰难,我心里是知道的。况且,今天说这些并不是来责怪你,我只是想……和你们站在一边。” “……什么?” 黎诺重复:“我想和你们站在一边。” 雪溪缓慢的眨了两下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向前倾身:“诺诺你——你是不是恢复了些许记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黎诺否认,“我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起来。但并不妨碍我查证了中秋夜那日应斜寒对我说的话——他说的的确是真的,我并不是什么康靖伯流落在外的唯一女儿,我的父亲乃是前朝安王,而傅沉欢……他竟真的亲手杀了我的所有族人。” 雪溪眉毛慢慢拧起,有些心疼的看着黎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劝慰的话,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只低低说了句抱歉。 黎诺垂下眼眸。 雪溪待她的确好,他神色中的怜惜与不忍也都做不得假,对于他这样纯粹的善意,她却只能加以利用,而无法回报以真心。 她对不起他。 然而,脑海中又浮现傅沉欢的模样,她心头渐渐软下去。为了沉欢哥哥能活着,她别无选择,只能压下心中的歉意。 这样想着,黎诺再望向雪溪时,已经换上恰到好处的漠然微笑。 “雪溪,其实你不必说什么同情怜悯的话,那些不重要,”黎诺垂眸,将早就打了多遍的腹稿缓缓说出,“无论傅沉欢有多么喜欢我,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是万万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可你也知道,我力弱,一个人终究做不成事,但若我们可以结盟,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你与应斜寒有头脑有才干,手下能用之人无数,况且背后还有皇上的支持,而我,我有傅沉欢的信任。眼下,我就要跟他一起去青川了,我想请你替我跟应大人与陛下传个话,若他们有什么针对于傅沉欢的计谋,可否算我一份?我就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方便,必定能出一份力。” 黎诺说完很久之后,雪溪都有些愣愣的,他发呆的时间太长,黎诺心中禁不住有些打鼓。 她一点也不擅长古代权谋一类的任务,对于这种谈判也并没有全然把握。这次来,她在心中推敲数遍,做了充足准备,但依然有很多不确定性,就像此刻,雪溪听完她的话,他的反应却和自己想象中大相径庭。 黎诺等了一会儿,问道:“你有何顾虑可以说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力量弱小,难以成事?” “不,当然不是这样,”雪溪连忙否认,“诺诺,我是觉得……你只是一个柔弱姑娘,该无忧无虑,实在不该卷入到这些事情中来。” 原来他只是想这个,黎诺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又觉无奈惭愧,只说:“你不必想这些,我已身处其中,逃不掉的。我来见你带了十足的诚意,你若想再考虑,我也可以等。” 雪溪道:“诺诺,我并非不信任你,我知道你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只是我刚才还犹豫一件事……其实,无论我与应斜寒如何做,这是我们与傅沉欢之间的事情,可你——你和他……” “诺诺,恕我直言,人生在世,到底是自己真正喜乐重要一些的。那日中秋我去拜访,见你谈及王爷神色飞扬,显然对于他有些情分,此刻你来寻我,却是狠辣到底。”雪溪顿了一下,“虽然王爷有事欺瞒了你,但你们之间的事,到底只有你们二人最清楚,这种决定是否应该等你恢复记忆后再下决心呢?” 这回,黎诺才真真正正认真看了雪溪一眼。 她没想到,雪溪比她想象中的更要通透许多,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面对他一番好意,黎诺只能抿抿嘴说:“我决心已定,绝无更改。” 雪溪点点头,低低叹了一声。 “好吧,诺诺,我答应你,应斜寒那边你不必担心,策反你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若得知你此番心意,他必定欢迎。” …… 黎诺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只在雪溪那里停留不到两柱香,原乐压根没当回事。 刚到房间关上门,系统就跳出来,语气中怨念:“白冒险走这一趟,真是失望,没想到雪溪并不清楚小皇帝在青川弄出那些动静具体要干什么,连应斜寒都不知道,男主就是男主,真是够任性的。” 比起它,黎诺平淡多了:“这只是暂时的,既然黎玄景在青川布下陷阱想要沉欢哥哥的命,那他迟早会跟应斜寒说,到时雪溪就能把消息传过来了。再说就算不知道,那也没什么,不就是没有外挂么,我与沉欢哥哥自己注意就行了。” “嗯,也对。” 她摸着下巴,慢慢琢磨,“这一趟不算白来,反正和应斜寒他们结盟,也是咱们一早就决定好的。现在雪溪已经信了我,至少应斜寒他们有任何动向,我都可以掌握了。” 她要做的事太大了,要瞒着所有人“杀”傅沉欢,也要瞒住所有人救下他。这样的事她仅凭自己的力量是绝对无法完成的,想成事只能借力。 这力量不仅要大,领导人要有头脑,最重要的是,他们必须站在傅沉欢的对立面,而且充分地信任她,绝不怀疑她的诚意。 应斜寒和小皇帝这个阵营是她一早就看好的。无论从能力还是目的上,对她来说都是最优选。而且这样一来,她也可以提前知道他们针对傅沉欢的陷阱——若是可以加以利用,她会试着从中寻找生机,完成自己的目的;但若是太过歹毒,她也可以帮他规避开,寻求下一次的机会。 再者,她加入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 系统说:“也是,这一步迈出去了,我们的路怎么也比之前顺畅些。不过姐姐,你也不要觉得愧对雪溪,我们利用归利用,只是搭个顺风车,又不伤害他。而且傅沉欢‘死’了,反而于他有利。” 黎诺嗯一声,“我知道。” “还有,现在朝局稳固,这一趟青川之行是天时地利,若有好机会千万别犹豫,一定要当机立断下手。不管怎么说,傅沉欢‘死’在青川这么远的地方,比起在京城,更容易把所有人都糊弄过去。” 黎诺道:“我也这么想。”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47章 哄人高手 深夜, 御书房。 大雪纷然而落,寂静而无声地洒满宫院,雪夜的清冷为深冬更添一丝寒凉,红梅簇簇映着白雪, 暗香扑鼻, 宁静淡雅。 黎玄景从外边回来, 满身风寒气,他护着一株红梅, 轻轻抖了抖上边的白雪。 屋内侍奉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伺候。 解下披风, 黎玄景面无表情挥挥手,将左右伺候的小太监都赶出去,他紧握着刚刚折下的红梅, 走进内室,旋开机关。 暗室中打扫的非常干净, 一看就被人细心擦拭打扫过。这里没人敢踏足,是谁清扫的不言而喻。 黎玄景取过布巾,亲手将祭台擦了一遍又一遍。 细心将所有灰烬都清理干净,他才小心珍重的将那株红梅慢慢放在台上, 旋即跪于下首。 “母亲, 儿子一切都好, 您在天之灵, 尽可安息。” 他说完, 静静磕了一个头。 起身后,黎玄景的目光望向另一个牌位, 还未张口, 喉咙间已经有些许哽咽之意。 他眼眶隐隐发热, 轻声道, “姐姐,你近来可好?你……你还记不记得我?若是偶尔也想起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在梦中见一见我……我真的很想你啊。” 他双唇抖了半晌,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望着黎诺的牌位,就仿佛这个人就站在他眼前一样。 他目光虔诚,带着祈求:“姐姐,玄景不敢欺瞒你任何事情,你在天上,必定能看得见我做下的事……我知道你正直善良,虽是姑娘家,心中却有丘壑,若是看见我身为夏朝皇族血脉,却与北漠人勾结,应当会生我的气吧……” “可是我实在太无能了,只要能杀傅沉欢……”黎玄景闭上眼睛,“就算出卖这身皇族之血,我也完全不在乎,我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出身,是皇子或是平民。可是……姐姐,求你不要对我失望。” 上首的牌位寂静无声,在静静的烛火下,竟有一种悲悯的意味。 黎玄景看了许久,又重复道: “你不要对我失望,我知道你委屈,绝不可能放过傅沉欢,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他轻声,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想找人安慰一般,“其实当不当皇帝,都没什么所谓,我根本不感兴趣。我只想将算计你、伤害你的人送上黄泉,如果你还像从前那样怜惜我,疼爱我,就多来梦中看看我吧……” 他正静静说着,忽然听见外边铃声轻响,黎玄景眉心一皱,一抹不耐烦的情绪涌上眉头。 他咬了咬牙,深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着语气:“姐姐,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之后再来看你。” 黎玄景走出内室,外边跪着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禀报:“启禀陛下,应大人求见,在门外候着呢。” “宣他进来。” 黎玄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一掀衣袍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懒懒靠在一边,盯着门口,一只手在桌上敲来敲去。 应斜寒一进来就看见黎玄景这副懒洋洋的模样,当下也没说什么,行了个礼,开门见山:“陛下,微臣深夜来访,望陛下勿怪。明日傅沉欢就要动身了,微臣恳请陛下下一道圣旨,准许雪溪同行。” 黎玄景道:“雪溪是北漠质子,不得踏出京城,他有什么资格去青川。” “正是如此,微臣才来请求陛下的特赦。” 黎玄景冷冷笑了一声,“你这又是有什么好计策?怎么连雪溪都扯上了?他只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就算去了,能做什么?” 应斜寒沉默了一瞬间。 他慢慢抿唇,斟酌着说:“微臣与傅沉欢之间早已势成水货,彼此很难在对方身边塞人,但雪溪却不一样,他有他的身份引人注意,没有人会想到他这么快已成陛下的人。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做为我们的耳目,通过他掌握傅沉欢的动向,也可寻求机会……” “停,停停停,”黎玄景扬了扬手,扶额低笑,“应斜寒,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还是说实话吧。你这样说的不尽不实,朕听在耳中怎么相信、怎么下这道圣旨?还是说,你现在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本就不耐烦,耐着性子听到此处已经忍不住了,开口言辞犀利:“换做是你,听这种既无前言又无后语的话,上来就直陈雪溪可以做为耳目,你会相信么。他雪溪何德何能能在傅沉欢身边潜伏?他们是亲兄弟不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丝毫不留情面,应斜寒神色未变丝毫,只是略一迟疑:“微臣……” 终于,他沉声道:“陛下,这其中——确实有一段纠葛。实际上傅沉欢近日甚是奇怪,他竟对一位女子动了真心,很是宠爱信任。而这位女子于雪溪颇有渊源,曾经在她濒死之际,为雪溪所救,是一份莫大的恩情。” 黎玄景听明白了,略略抬了抬眼皮:“你的意思是,你口里所说的这位姑娘,愿意替朕办事?从她入手,通过雪溪穿一条线。” “是。” 他直勾勾的盯着应斜寒,神色一如之前那般漫不经心:“应斜寒,你不是在跟朕讲故事吧。” 他说的这一段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只觉得好笑,“傅沉欢对一位女子动了心……不知是哪路天仙下凡啊?他不是一向装出一副守身如玉,用情至深的样子,怎么这令人做呕的面.具就不接着戴下去了?朕还以为他要为朕的姐姐终身不娶,差一点都要被他感动了哈哈……” 黎玄景连连冷笑:“这女子更是奇怪,摄政王大权独揽风头极盛,她既得宠爱,怎么不好好想想如何笼络傅沉欢的心?反倒要跟我们搅和在一起,这对她有什么好处?朕从没听过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应斜寒低着头,眉心一点一点拧起,墨黑的眼珠微微几转。 这位小皇帝七岁登位,到如今六年过去,成长速度确实惊人,已经无法用真假参半的话来糊弄。想让他相信,必须再亮出一些牌。 应斜寒慢慢开口:“回禀陛下,微臣并非玩笑,这位女子——实则就是前些日子傅沉欢所言寻回的康靖伯府孤女。当时他请您明发诏旨,承认这位姑娘的身份,您应当还有些印象的。虽然康靖伯府已经覆灭,但这姑娘并非全无栖身之处,然而,她从回京以来便一直居在摄政王府上,这于礼不合,岂是一位未出阁的女儿家自愿的?即便傅沉欢对她有意,强取豪夺,但她却未必因为他位高权重,便对他有情。” “况且,当年康靖伯一家遇难,乃是受傅沉欢的指派南下,算起来,傅沉欢也算间接害死她全家的凶手。她虽是一介柔弱女子,却也有胸襟骨气,自然不愿意委身仇人。” 黎玄景静静听完。 脸上玩世不恭的懒散略有收敛,他沉默一会儿,“康靖伯……朕对他有些印象,是个难得忠厚老实的人,老实的有些愚笨憨傻。他的女儿,朕倒可以略微照顾些……既然她不愿意呆在傅沉欢身边,朕想办法给她指个去处就是,不必搅和这些污糟事。” 应斜寒劝说:“陛下,那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只怕父母之仇未报之前,并不甘心安然度日。” 黎玄景一哂,“她天真,你怎么也跟着天真起来?傅沉欢是何等人物,岂会被一个小小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中?他现在对她感兴趣,宠爱几日,不过是以为她柔弱无害。若察觉到她有二心,他岂会容她?” “本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想在傅沉欢眼皮底下玩弄心计,那是痴人说梦,只怕不知道怎么死的。” 应斜寒沉默了一下,抬眸望着黎玄景。 他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位少年皇帝,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为了大局,也因为自己那一点点的私心,他绝不会告诉黎玄景真相。可没想到,即便自己这样说,黎玄景居然会为一个素未谋面、并不相识的姑娘做打算。 大概是知道她与他追思之人年纪相仿,将心比心都做到如此地步…… 若是让他知道真相,只怕他什么也不用干了,阻止黎玄景发疯都拉不住。 应斜寒定一定神,缓声道:“陛下,既然这位黎姑娘有心,便让她试一试又何妨?微臣不曾逼迫她什么,若是加以阻止,反而拂了她的心愿。再者,眼下傅沉欢对她的宠爱的确非比寻常,像是动了真情的样子,能否成功尚不可下定论。她若不能成事,我们并不损失什么,可若一旦成功,我们可就除了傅沉欢这个心腹大患,您的郁结尽可消散——逝者亡灵在上,亦能含笑九泉。无论怎么看,对我们,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他饱读诗书,城府又深,谈判拿捏有度,又懂得戳痛点,很打动人心。黎玄景果然面色沉寂下来,低垂着眼眸静静思索。 好半天,他说道:“罢了。” “那便看她造化。朕明日便下旨,让雪溪跟傅沉欢同行。” 虽然青川那边也有部署,但是多一份力量,便多一份致傅沉欢于死地的把握,总归,也不算是个坏事。 应斜寒道:“多谢陛下,只是还有一事,请恕为臣多嘴,陛下究竟在青川设置了什么……” “你确实多嘴,”黎玄景的脸色冷下来,锋利的眉毛紧皱,“朕是否事事都要向你汇报?应大人应该没有这么大脸面吧。” 一言不合,他说话就不好听。应斜寒已经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反应。 黎玄景一脸不耐懒得再说,摆摆手,“出去吧,朕要休息了。” …… 京郊官道。 黎诺坐在马车中,掀开车帘向外望。 她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在细碎落雪中更显娇艳,像冰天雪地之间盛开的烟丝红梅,精致灵动,眉目如画。 京郊这边的雪比之城中小了许多,如同细小的冰晶一般簌簌落下,此时无风,漫天碎雪如烟似雾。 “诺诺,把帘子放下,不要着凉了。”不过片刻,傅沉欢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帘子极厚,放下后确实可以抵挡不少寒凉,黎诺乖乖放手,捂了捂肚子,她这副身体弱,这两日也不舒服,确实不能冷到。 帘子放下,车内安静不少。黎诺唇角一弯,转过身就开始闹傅沉欢。 她蹭两下过来,紧紧挨着傅沉欢,双手挽住他手臂没骨头一样赖在他肩膀上:“沉欢哥哥,你终于肯理我啦。” 傅沉欢深感无奈:“这是什么话,我哪有不理你。” 黎诺连连点头,“当然有了,你都不主动跟我说话,我问你什么,你也都只回一两个字,惜字如金的。” 说的煞有其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仰望着他,只看他怎么回答。 她嘴上说的委屈,其实是在逗他。她这个人格外坏,最喜欢看嘴笨的人磕磕巴巴,更何况这人是傅沉欢——虽然他口齿伶俐,但在自己面前,已经算得上笨嘴拙舌了。况且在她眼中,傅沉欢怎么样都是招人喜欢又有趣至极的。 一般这样说时,傅沉欢都会紧张,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如她所愿那样结结巴巴。 垂眸看她一眼,本来没什么表情,却不过一瞬侧过头,忍不住含笑。 黎诺追过去闹他:“你笑什么呐?” 他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原来倒没发觉,我的诺诺这般不讲道理。” 他嗓音低沉磁性,“我的诺诺”四个字更是让黎诺脸颊一红,嘴硬道:“我哪有不讲道理?” 傅沉欢又是纵容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明明自己心虚,担心他生气。跑来闹他,还倒打一耙,先说他的不是。 但即便他什么都看得透彻,也还是忍不住道:“是我不好。” 黎诺心中一软,轻轻将头靠在傅沉欢肩膀上。 其实哪里是他不好,他分明什么都明白。是自己心里觉得内疚,这样胡搅蛮缠一下,好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沉欢哥哥,你别生我气嘛……我并不是与雪溪有很深的交情才去看他的,只是他到底曾救过我,我承他一份恩情,如果太过冷漠,心中有一点点过意不去。” 她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着一点点,究竟有多小,“就这么一点点,而且还是过意不去,完全没有任何别的感情。” 本来傅沉欢听见“雪溪”两个字,笑容淡了两分,但看黎诺这样古灵精怪的解释,又忍不住扬起唇角。 “我知道。”他低声。 “你知道,那你还跟我生气,怎么一直不跟我多说几句话?”其实黎诺知道自己有点欺负人,傅沉欢向来话也不多。 只是,自己前脚刚刚给雪溪送了生辰礼,后脚被傅沉欢知道这件事,再看他神色有一点点冷淡,就觉得心虚的不行。 傅沉欢低眉:“我哪舍得生你气。” 就算有一点点生气,也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只恨当初为何不是自己第一个发现诺诺,倒让雪溪与诺诺相识,还欠下他一份不小的人情。 他看见他,本就不虞。若再见他与诺诺站在一起,他真怕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杀意。 可是……傅沉欢颇为无奈地垂眸看了黎诺一眼:哪怕是为了诺诺,他再厌他也应当忍耐一下,没得让她难过害怕。 黎诺与他目光对视上,便弯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沉欢哥哥,你别不开心啦,我跟你保证,以后我不会再亲自去了,真的。嗯……以后每年他再过生辰,我就派人给他送些礼物,也就是了。” 这样说完,傅沉欢并没有露出太多欣喜的神色,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 黎诺伸出一根细白手指戳戳他。 他看来一眼,不说话。 黎诺忍着笑,真小气。 不舍得逗他了,她直起身子凑在他耳边:“因为我该上心的生辰只有你一个人的,知不知道?我问过乐乐啦,她这个百事通竟然不晓得,还是辗转从罗叔那里打听出来的……” 她语含笑意,嗓音温柔甜暖,“我的沉欢哥哥是五月初九生,对不对?” 她满意的看着傅沉欢原本白净的耳根,在她注视下,一点一点红起来。 上一次傅沉欢的生辰,恰逢他出征北漠,等他回来后,又让他伤心痛苦了六年。黎诺想,此后她会全力以赴,将过往亏欠他的一一弥补。 傅沉欢眉眼无奈,低低说了句:“坐好。” 黎诺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记性也不长,明明听见傅沉欢声音略有紧绷,却也浑然没放在心上,还凑在他眼前。 即便一句话也没讲,她那双明澈的大眼睛也仿佛会说话一样,撒娇撩拨,无一不通晓。 傅沉欢实在不想忍了。 他本就在心中暗暗强制压抑深沉的感情。这种压制,在得知她亲自为雪溪送生辰礼之后,攀到了顶峰——太浓烈的爱意涌动,底下满是占有欲的暗流,以及从来没有消散过的汹涌不安。 没有办法告诉她,只有紧紧抱她、深深吻她,才能将压抑的有些刺痛的心脏稍稍纾解。 但他一点也不想吓坏了她。他的心与灵魂已经再无法为礼数所缚,无法控制。可他的行为,最起码要君子一些。 而他到底不是圣人。 傅沉欢的眼眸一寸寸暗下去,手臂一勾,温热的大掌紧紧贴在黎诺后腰,几乎将她整个纤巧的腰握住。 略施力道,立刻让她丝毫动弹不得,便是有心想躲,也全然做不到了。 黎诺马上感觉自己要遭,赶紧讨好的笑道:“沉欢哥哥,我……” 傅沉欢哪里还会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倾身低头,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唇。 这娇嫩的唇瓣犹如带着露水的玫瑰,清甜柔软,叫人一尝难舍。他手上扣的越紧,舌尖愈发深入。 “唔……”她抗议。 他察觉到,更加霸道无声地堵住她的唇,让她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也许,这并非是他有意,而是一旦放纵了自己,便无法控制内心的野兽。 黎诺被傅沉欢吻得眼泪汪汪,她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傅沉欢明明对她无处不纵容,任何情况都温柔小心待她,只偏偏接吻时,力气大的要命。 都说了,她又不是不给他亲。但每次连回应他一两下都无法做到,只能被死死禁锢着,随着他的节奏,连一口气也换不上。 她喘不过气,伸手去推傅沉欢肩膀,却只摸到他筋骨结实的肌肉,仿佛铜墙铁壁一般,根本不是她的力气可以撼动分毫的。 甚至下一刻,他空闲的手抓住她小手,她连最后一点力气也被尽数剥夺了。 黎诺终于想起,自己曾经也是玩火翻车过的,竟然还不长记性把他撩拨成这样。 她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深吻吻的腰肢酸软。若不是有他有力的手臂拦着,她简直要软倒在他怀中——她想不出,这世上还会不会有比她更丢人之人。 然而,很快,黎诺倏然睁大双眼,呆愣愣的怔忡片刻,忽然挣扎。 她的动作幅度和先前不同,很明显的抗拒,傅沉欢立刻感觉到,旋即放开她。 但黎诺却并没有像受惊的幼鹿一样躲到角落,还僵硬地愣在原地。 “诺诺。”傅沉欢不知出了何事。 黎诺微微垂眸,余光瞥见坐垫上那一点红,整个人更加呆滞——果然,是教训吧,第二次翻车比第一次更惨烈得多。 她快哭了:“你……你……” “嗯?什么?” “……你换个车坐。” 傅沉欢还想查看她情况:“出什么事了……” 黎诺连忙按住他手。 她恨不得原地消失:“我裙子脏了。” 说完之后,她只觉灵魂也出窍了,原来没有最丢人,只有更丢人。 傅沉欢哑然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心中又怜又爱,被她这副可爱模样逗得有些想笑,却怕她更羞窘,生生忍住:“我让原乐过来帮你。” 黎诺哼唧:“嗯……都怪你。” 他摸摸鼻子,低声哄道,“怪我。” 实在没忍住,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傅沉欢才叫停马车打帘下去。 其实黎诺也不用原乐帮什么,换了她拿来的干净衣物,又将坐垫换掉,迅速收拾停当,傅沉欢却又回来了。 黎诺现在看见他就觉得脸颊滚烫:“不是要你换一辆马车吗?怎么又回来啦?” 傅沉欢低低应了声,“嗯,不换。” 他将搭在臂弯的披风展开,温柔细致的围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妥帖的包裹起来。他动作时,无声的爱几乎要从身上溢出来。 修长的手指在为她系披风带子时,时不时会蹭到她下巴。 感觉到有一下没一下的微微痒意,黎诺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别动。”傅沉欢含笑看了她一眼,将披风边角重新压好。 旋即将她轻轻揽进怀中,让她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就这样永远鲜活生动下去吧。 她的真实,抚平他心中那些不安,让他深爱的同时,甚至生出感激来。【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黎诺在他无微不至的体贴中,终于乖巧下来,小奶猫一样缩在他温厚的怀抱中,将手贴在他腰侧,难得一句话也没有说。 周身的温暖让她渐渐眼皮沉重,困倦袭来,几乎就要睡过去。 她脸侧贴在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半睡半醒间,忍不住喃喃道:“沉欢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伤心难过了,我一定、一定不是故意的……你等一等我,不要一直不理我好不好?” 话落,她只听见傅沉欢低低一笑。 他无声的吻轻轻落在她发顶,细致温柔,仿佛一句承诺。 无论你做什么。 我会永远包容你。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48章 天机卦言 青川的深冬比起京城寒冷的多, 风吹过都带着特有的刚劲冷硬。 到达青川边境线时,正是最冷的时候。 黎诺坐在马车中,身上被傅沉欢细心围了毛毯,她透过车帘缝隙看傅沉欢拿着通关文牒与守城卫兵交谈。 早在他们一行人出京郊后, 便分为两路, 傅沉欢将青川匪患之事交给霍云朗与原乐解决, 连同雪溪也一起丢给他们。他们率领军队求速,且需深入西南腹地打快仗, 脚程比他们快得多。 而他们两人则改水路北上, 一直到青川东北边境,与北漠垣城接壤。 这一路上,傅沉欢不打算大张旗鼓暴露身份, 黎诺也很赞同——他的身份太招人注目,若是单他一人, 倒也万事好说,可身边带了自己这么个不懂武功,体质又差的累赘,还是低调些比较安全, 少些麻烦。 “姐姐, 喂喂喂, 你别看了,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 好不容易你俩分开,我有个机会出来跟你探讨一下。”忽然系统蹦出来喋喋不休。 黎诺就猜它差不多该出来了, 有些怨念地垮下肩膀, 收回视线, 正了正面色。 明明他们交流不会有任何人听到, 但系统仍很自觉地压低声音,“你别烦我啊,怎么样?傅沉欢此行目的实在太明确,他就是带你来寻医的,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但你既没失忆,也没中毒,眼看着已经到地方了,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黎诺从来没想躲,一手抚平车帘,将那点缝隙遮住,“段淮月的师父到底什么来头,能查的到吗?” “查了,但这种太不起眼、只活在一两句台词中的人物,我这边根本就没有备案。” 它说:“要想查到点真东西,得在他身边呆几天,系统检测到它,这样比较好展开。” 黎诺道:“呆几天……那就算查到什么也来不及啊。” 系统明白,“可是这个角色实在太边缘了,咱们这边只有最基本的几句角色设定:隐居神医,北漠人士。除此之外,也查不出别的什么,”它叹气,“本身原着中,傅沉欢就是配角,段淮月更是配角的支线人物,在书中就是一工具人,只不过是傅沉欢身边的一位颇通医术的江湖朋友,唯一的亮点就是他冠绝天下的医术。他的师父除了医术高明设定,连出场都没有。” 它知道黎诺为什么想提前拿到对方的信息,有些苦恼:“我明白,这一点才可怕。段淮月的医术已经出神入化,他师父得多厉害啊——如果他对傅沉欢说‘这人体内无毒,也未损伤记忆,除了体质弱点没什么大毛病’……哎你说傅沉欢会不会信?你打算咬牙死扛到底吗?” 黎诺一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她没有系统那么担心,与傅沉欢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的人毕竟不是这个系统,而是她自己。若是以她对傅沉欢的了解——如果那神医说自己没中毒,那他多半会放心欢喜;如果那人再接着往下说自己没失忆…… 黎诺倒觉得,他绝不会就这样信了对方,来怀疑自己。 若仅仅到这一步,这件事很可能不了了之,只要沉欢哥哥确认她安全,这一桩心事放下,他们也没有在此地多停留的理由。 只是,唯一不可控的变量是段淮月的师父,不知这位老神医到底是什么性格,如果他是个较真的人,拿出些翔实的证据来,那就麻烦了。 黎诺慢慢呼出一口气:“正常来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我不清楚这位老神医处事方式,才会怕节外生枝。不过,既然查不到,也不用太过紧张,反倒让沉欢哥哥看出来什么,到时见招拆招就是。” 系统追问:“那如果那老神医是个倔驴,死咬着你没失忆,还拿出证据呢?” 黎诺眨眨眼想了一下,其实她觉得若挑明了,但对方不信的话,一般人也不会追着拿出证据甩在人家脸上,但的确凡事都有万一:“不怕。如果他真的这么一丝不苟……那也没关系的。就算拿出实打实的证据,但只要我否认,我相信沉欢哥哥必定信我,胜于陌生人。” 只是这到底是一个下策。 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不仅仅因为可能会露出的破绽,更因为他们两人倾心以来,她实在不想再欺瞒傅沉欢任何事。 若要再骗他一次,她心中万分过意不去。 系统也不敢给黎诺压力,语气松快很多:“你要是这么说,那应该没事的。我也觉得傅沉欢哪怕怀疑对方的医术,都不会怀疑你,是我紧张了。” 说话间,傅沉欢已经回来了,系统乖觉下线,黎诺顺手关了它。 她从车窗中探出头,双手扒着边沿:“沉欢哥哥,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傅沉欢温声道:“先进城,等一等望舒,他这两三日便到了。” 黎诺眼睛亮亮的:“那段大夫没来之前,咱们岂不是要干等?那多无聊,我们在城里玩一圈吧。” 她视线向上,回想着,“我之前看书中记载,青川这边晚上会有燚火节,很热闹,现在正是冬天,咱们也去看看啊。” 她一向信奉既然烦恼还要等两天才到来,那不如现在先快乐着。况且上次中秋之夜,他们两个人本来是开心出游,却被应斜寒那个讨厌鬼搅局,总觉得不够圆满,这回可没有人能打扰他们了。 傅沉欢忍不住笑了,伸手在她冻的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抚了抚,察觉掌下温度有些凉,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整张小脸捧在手心,好好捂了捂。 “诺诺,青川的燚火节要年后才有,且在西南那边的富庶之地,东北边境大多是没有的。” 黎诺小脸微微垮下来:“哦……” 她失望的样子既可爱,又让人怜惜不已,傅沉欢眉目温和地笑,柔声道:“虽然没有燚火节,但这里民风开放,无需特定日子,出游的人也很多,晚上会有‘流市’,与京城的节庆不同,我们去看看?” 立刻地,黎诺重新笑起来:“好!” ** 青川边境的风土果然和京城大不相同,这里天黑的晚,路上人却很多,男女老少皆有,成群结伴地出行,且女子大都不必用面纱覆面,很是自由。 只不过,街上卖的东西远不如京城的精致,没有花哨的饰品或精巧吃食,倒是有不少铁器犁锄、石磨马具等一些器物。 黎诺走走看看,许是这一次心境不同,她由傅沉欢牵着手,与他并肩走在一起,正是初明心意怦然情动之时,只觉看什么都有趣。 但心中记挂傅沉欢的腿,她不想让他走太多路。 只走了不到两条街,黎诺便拉一拉傅沉欢,“沉欢哥哥,我们回去吧。” 傅沉欢微微挑眉,“这就回去么?” 黎诺点点头。 傅沉欢想了想,温声道:“前面有条天华街,能比这里有趣些,你想去么?” 他猜测大概这里太无聊了,没什么新奇可玩之物。虽然他了解风土人情,但是从来没亲自来过,心中只大概知道情况,到这里才知道竟如此沉闷无趣。 即便他不大会讨姑娘家欢心,但也觉得这地方大约不是诺诺一个女孩子会喜欢的。 他带她来这里出游,实在有些荒唐。 黎诺倒是很想去,只是怕他累到,便摇头:“还是别……” “怕我腿疼?”傅沉欢忽道。 他没错过小姑娘方才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光亮,分明是想去。 黎诺摸摸鼻子:“嗯……这个……” 傅沉欢失笑,弯腰靠近,微微侧头刚好与黎诺平视,“诺诺,我的腿早已是陈年旧疾,一点也不碍事,你想去,我带你去。” 他语气温柔的很,凤眸亮若星子,满是带着细碎光芒的喜悦笑意。 “啊……你怎么……”黎诺顾念他的情绪,怕他难过,本打算含糊过去算了,没想到他竟然轻而易举看穿她的想法。 等等……看穿?? 黎诺一下子睁圆了眼睛:“你现在已经可以看的这么清楚啦?” 傅沉欢眉目含笑,此地人来人往,他生生忍住想吻她的冲动,只伸手抚了抚她柔然温暖的脸颊。 算是无声的回应。 “沉欢哥哥……”黎诺忍不住抱住傅沉欢,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喜悦,只仰头开心的望着他,“你真好!” 傅沉欢慢慢揽紧她娇柔的身躯。 诺诺,是你太好了。 从你重回我的世界,事事皆是奇迹。 他顺了顺黎诺有些蹭乱的长发,“你不用担心我,只要你欢喜便是。你想玩,我们再往前走走罢。” 黎诺说:“其实我也不是想玩,只要跟你在一块,做什么都行,回去干瞪眼也很有意思。” 傅沉欢哑然失笑,笑容舒朗,甚至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他再忍不住,趁人少,低头吻了下黎诺的额头,心软的一塌糊涂。 她这般呵护总叫他惭愧,他以残缺之身配她,已让她十分委屈,如何能因为自己再步步退让,陷入更委屈的境地里呢? “既然做什么都行,那便往前有吧。” 黎诺还想挣扎一下,下一瞬傅沉欢已然看穿,凑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呵在她耳垂上,“诺诺,就当陪我。” 故意压低嗓音沉稳微哑,好听的仿佛夜风穿林,清冷动人。 他已经这样犯规了,她还如何能拒绝得了,黎诺晕晕乎乎被傅沉欢拉着向前走。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果然越走越繁华。前方转角处那里聚了些人,瞧着比别处更热闹些。 黎诺好奇,拉着傅沉欢过去看,走近了才知,原来是一个算命老头。 老头看上去干瘪瘦小,围着一件十分厚实的棉袍,稀疏寡淡的眉毛下,是半阖微张的眼皮,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偶尔说出一两句,对面的人都做出十分认真聆听的表情。 “你们来算姻缘的?” 黎诺正看热闹,冷不丁身旁响起一道和善的声音,转头一看,是位慈眉善目的大婶。 “来找韦老先生算姻缘的可不少,今日你们运气好,这人不多,很快便能排上了。” 黎诺问:“这位老先生算得很准吗?” 大婶哦了一声:“你们不是青川人吧?也是,青川哪养的出这么水灵的姑娘,仙女儿似的。” 她笑眯眯夸道:“很准的。韦老先生名冠青川,在我们这儿是神一样的人物。听说这些年,这名声也渐渐传出去了,许多外乡人也会来此求上一卦。” 黎诺点点头,冲她笑了笑。 其实她对算命不怎么感兴趣,只不过看个热闹而已。除了本身思想超前,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总觉得一般算命之人都比较神神叨叨,讲究什么天机不可破,重金一求才有可能补上一卦,甚至会为了保持神秘,几个月不开卦。 哪像他啊,像摆摊卖大白菜似的,来者不拒。 这会儿功夫人已经散的差不多,最后一个算命之人也离开了,黎诺听了几耳朵也没听出什么好玩的,兴致渐渐散了,拉着傅沉欢想接着往前走,忽然那老头说了句:“等等。” 叫我们?黎诺回头看。 老头一笑,神情颇有几分莫测,“两位佳偶天成。” 冷不丁被人夸了般配,出于礼貌,黎诺便冲他颔首微笑:“多谢。” “只可惜,这位公子命格孤煞,父母缘薄,亲友至寡。身负弥天大谎,一生惨遭背弃。前路一团迷雾茫茫难卜,唯有一线清明——寿数断于二十六。” 黎诺顿时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她僵硬问:“……你说什么?” 傅沉欢道:“诺诺,我们走吧。” 他握紧她的小手,这种荒诞骗术,哪里用得着认真。 黎诺却不肯,执拗的望着老头:“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头动了动嘴唇。 刹那间,黎诺的脸色更加苍白,她转头望向傅沉欢,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目色怜惜:“诺诺不怕,不必理会这些。” 他想拉她离开,黎诺却还是没有动。 方才电光石火之间,老头无声的话,竟让她这个从不会唇语的人,鬼使神差的看懂了。 他说的是:姑娘,你杀人,你心里清楚。 饶是黎诺从来不信这些,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确实有些真本事。毕竟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甚至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私隐。 方才不信,现在已经信了八分。 他说她清楚。 她自然是清楚的,她和系统已经议定,要抓住傅沉欢这次远离京城的机会“杀”了他。听这个人的意思,最后……他的确死在她手上。 按时间推算,他的生辰是五月,寿数终止在二十六岁也就代表着,他连二十七岁的生辰都没有过上,死在五月之前…… 现在已临近年终,那也就剩五个月的时间,和她的任务期限几乎能对上。 那——她成功了吗?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了,还是自己做到了瞒天过海,让他以另一个身份重新活下来? 黎诺恨不得抓着这老头,让他跟她一口气全部说个清楚,可是傅沉欢还在身边,她没有办法问那么细,也不能暴露自己的任何心事。 她只好问:“那我呢?” 傅沉欢原本疼惜地垂眸望着黎诺,待她问出这句,他微微侧头,目光寒凉彻骨盯着那老头。 老头却没有看傅沉欢,只是望着黎诺,淡淡一笑,说道:“姑娘,你这一生都会过的很幸福。” 他叹了一声,“方才的话,亦有说的不妥的地方。这位公子气运荒竭,但并非不盈则亏,很是奇异。” “老朽不收二位的钱,只不过看见一命格非凡,忍不住这心痒的嘴。况且公子身上的劫难古怪至极,也并非老朽一力可改,就算你们想开坛做法,那也是不成的。既帮不上忙,又说出来徒惹你们烦忧,本就是老朽的不是,还望勿怪。” 傅沉欢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此人怎样说他,他都懒得理会。但若敢用那样恶毒的话诅咒诺诺,他必不轻饶。 好在他那一句还能入耳。 他低声道:“诺诺,我们走吧。” 黎诺恍恍惚惚地跟着傅沉欢离开了。 现在再看街上,却远没有方才的轻松惬意:天幕那般黑,仿佛浓重的、深不见底的黑洞,一点点挑拨她心中的恐慌。 刚才那个老头的话,并没有让她放心多少:他说自己这一生都会很幸福,若是真的,这只能让她确定自己不会因为剧情崩坏而死在这里,或是重伤到精神失常。 幸福,这两个字有不同的解读。如果自己将这条路走通,既给穿书局一个交代,又完成自己的心愿和沉欢哥哥永远在一起,那当然是最幸福的; 可是,如果只是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她固然会伤心一阵子、用很长的时间治愈自己,但是说不准最后时间冲淡一切,抚平伤痕,她在自己的世界依然可以过得幸福。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她不愿接受第二种。 她一点也不想失去傅沉欢,更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没有他,她要怎么走出去。 “诺诺?”正想的出神,黎诺感觉到傅沉欢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还在担心?” 他柔声哄道:“这种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 黎诺望着他,犹豫了下:“沉欢哥哥……我怕。” 就好比一鼓作气做一件事的人,不可能永远都情绪高亢,中间或多或少都有低迷的时候,更何况她今天听了这些,自然严重影响心态。 她这模样可怜极了,傅沉欢既心软又无奈,提议道:“那我们回去把他的摊子掀了?” 黎诺微微楞一下,才反应过来傅沉欢在哄她。 难得听他说这么一句,简直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黎诺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旋即,她拉着他的大手,小声说:“我不要离开你。” 傅沉欢心疼坏了,“傻姑娘。”他抱抱她,都没敢用太大的力气,“你放心,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相信沉欢哥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低头看去,修长的食指刮一下她有些冻红的鼻尖,“我的诺诺这样好,谁照顾你我都不能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的。” 听他这样说,黎诺的心慢慢安宁下来,自信一点一点回到心中,她认真的点了头。 傅沉欢刚露出些笑意,忽然拧起眉,反手去摸她的额头:“怎么似乎有些烫。” 黎诺也抬手摸了摸,好像是。 怪不得她刚才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还那么沮丧,有可能是因为发烧了。大概骤然听到那些话,给心理带来的冲击太大,如果是自己原本的身体,肯定不会这么弱,但这具身体本就体质过差,突受惊吓,当然扛不住。 小姑娘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以往娇艳欲滴的唇瓣只剩下一点点粉白色,看着好不可怜,许是因为冷,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傅沉欢心一揪,立刻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虽然黎诺出门时被他裹得很厚,但他仍将披风罩在她身上,将人围的严严实实。 黎诺不干:“沉欢哥哥,这这么冷你……” “无碍的。”傅沉欢低声,裹好她后,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黎诺更觉得不行,“喂——我能自己走,你抱着我会腿疼的,快把我放下来。” 傅沉欢将她抱在怀中,才发觉她的身躯确实有些烫,不由得更拧紧了眉:“诺诺别动,不然更着风寒,”他揽紧她贴于自己胸口,“好好休息一下。” 黎诺又一次发现自己和傅沉欢力量悬殊之大:他抱着她,分明也没感觉有多少力气,抱的也不重,一点也没让她疼,但却连挣扎都做不到。 她没办法,更不敢乱用力反倒让他负担更重,只好乖巧的缩在他怀中。 这么一歇,体温渐渐滚烫起来。 傅沉欢走的快,不过两柱香便回到他们所住的客栈,黎诺已经烧得昏沉,在他怀中止不住的发抖。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49章 身中剧毒 一路上傅沉欢抱着黎诺, 最知道她的情况愈发不好,心中煎熬更不敢耽搁,最快的速度回到房间将黎诺放在床上,仔细盖好被, 转身拿出从京城带来的药动作轻轻地煎好。 他这边正煎上药, 忽听黎诺轻轻的呓语。 那声音极小, 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奶猫一般虚弱可怜,若非他耳力过人, 甚至无法听清。 傅沉欢心一窒, 立刻回到黎诺身边。 “沉欢哥哥……”听她梦中唤自己,傅沉欢也忙不迭低低应了一声。 黎诺半张苍白小脸侧压在枕头上,微微干裂的嘴唇翕动。 “沉欢哥哥……别生气……” “你别生我气了……” 傅沉欢眉心紧拧, 心如凌迟:诺诺究竟梦见什么了,怎会如此惊惧, 甚至说出这样的话…… 他本看黎诺沉睡不忍叫醒,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揽进怀中,轻摇唤她:“诺诺, 诺诺。” 黎诺细长乌眉紧紧蹙着, 身躯微微发抖, 陷入梦魇醒不过来, “沉欢哥哥……求你……别杀我……”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傅沉欢陡然提高些声音:“诺诺——” 黎诺身子一抖,倏然睁开眼睛。 她澄净的眸子中带着巨大的茫然, 微微转了转才凝聚, 望着傅沉欢, 神思却仍不大清醒低声道:“……你别不要我。” 傅沉欢心都要碎了, “胡说什么呢?你只是做噩梦,我怎么可能……”她梦中说的那些话,他都不忍心说出口。 他手臂紧收,将怀中姑娘牢牢圈住,一边吻一吻她微微汗湿的鬓角,低声问:“诺诺,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他不够疼她,还是哪里疏忽了,他竟不能给诺诺绝对的安全感,让她生出这样的噩梦来。 黎诺呆呆眨眨眼睛,梦中可怖的画面渐渐淡去,眼前人满目疼惜的模样取代梦中的冷漠厌恶。她忽然反应过来。 双臂抬起紧紧揽着傅沉欢脖颈,紧紧贴着他,“沉欢哥哥。” 她只是轻唤他名字,却比千言万语都诉说依恋。 傅沉欢道:“我在。” “我做了一个梦……” “我知道。” “我梦见……是我先做错了事,伤你至深,你生我气,再也不肯原谅我了……” 其实黎诺并不记得梦境的具体内容,她只是借此说出她内心隐隐的恐慌。 傅沉欢低头看她,双手捧起她小脸。他的手掌很大,这样完全将她柔软的小脸包住,含着的眼泪也被他这样一碰,滚落下来。 “我不会。” 他语气坚定,“我不会,诺诺。” 他知道她的想法是天方夜谭,但这一刻,她为梦所扰,他愿意在这一瞬间将这些当真,只为了哄她。 “诺诺,便是你伤我、要我的性命又如何?”他定定地说,如同誓言,“只要你欢喜,不再流这许多眼泪,沉欢哥哥,什么也不在乎了。” 傅沉欢声音低低,一手将她湿冷的泪抹去。 他的话无异于一剂定心丸,黎诺听着听着,性子中的坚韧又渐渐回来。 傅沉欢的承诺,如山沉重。他说不会,那就是不会。 更何况,自己从来不是要真的伤害他。 黎诺心神定了定,有些精神了,虽然脸上还没血色,但却终于露出些温柔笑容来。 见她清醒些,有了笑模样,傅沉欢一直紧紧揪着的心才缓落,“你呀……”捏捏她脸上的软肉,无奈道,“药煎好了,先喝药。” 黎诺乖乖点头,不眨眼地看着傅沉欢将药罐中的药汁倒入瓷碗。 “沉欢哥哥,”看着看着,她轻声唤,“你的腿没事吗?” 傅沉欢走过来,单手横在她背后,将她从床上扶起靠坐床头,理了理她有些蓬乱的发丝,语气极怜:“我很好,没事。” 他端起药碗,舀了一勺细心吹凉,递到黎诺唇边,“诺诺,慢点喝。” 眼前姑娘柔弱单薄的可怜,娇娇小小的一个缩在厚实的被子中,几缕发丝贴在雪白的脸颊上,这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软怜惜。 更何况是他。 傅沉欢心中早就暗暗后悔,原本今晚好好的,他若早知那几句荒唐之言会将诺诺吓成这样,当时定不由分说带她走,不会见她执拗就纵了她。 黎诺乖乖就傅沉欢的手喝了药,人越发清醒过来。 喝了几口,抬眼见他眉宇凝重,显然是自责,忙咽下嘴中一口药汁,插空说道:“沉欢哥哥,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不是听那个老头说的话才病,是因为……是因为……这里太冷了。” 说完,傅沉欢眉宇并未放松,目色倒是更疼惜些。 黎诺立刻反应过来,这样说也不对,自己是被他带来的,要是这么说,以他的性子,只怕还要自责:“不不不,也不是因为这里冷,其实也没那么冷,是因为我本来身体就不太好……” 她越说声音越小,瞅着傅沉欢,见他弯了弯唇,很无奈的样子:“诺诺,你不用这般照顾我,怎么反倒成了你来哄我了?” 黎诺反驳:“我当然也要照顾你啊。” 傅沉欢莞尔,“那你就快些好起来,不要生病了,我担心。” 黎诺认真点头:“嗯。” 乖的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傅沉欢将药全部喂给黎诺喝下,温柔擦了擦她的唇角,拉过被子给他盖好,“睡吧,诺诺,我在这守着你。” 黎诺慢慢露出一个笑,圆圆的眼睛也弯起来,月牙一样招人喜欢。 她说:“沉欢哥哥,你亲亲我。” 傅沉欢微微一愣,旋即忍俊不禁,他永远都不知道,为何他的诺诺每一次直白坦率都能超出他的认知。 在他发呆的这一瞬间,黎诺已经把嫣红的唇微微嘟起来,显然做了好准备,等着他亲。 傅沉欢笑意愈深,心软成一片。 好可爱。这让他如何拒绝的了?傅沉欢眼角眉梢的爱念几乎流淌出来,他倾身,一个小心妥帖的吻似羽毛般落在黎诺唇角,怜惜轻啄,温柔的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但黎诺还是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深沉的爱,毫无保留,也不可质疑。 即便身体躯壳尚在病中,可内心又重新坚定至极。所有的沮丧和不自信终于彻底消失。 她闭着眼睛,回应傅沉欢的轻吻,心中的声音愈发沉着冷静。 沉欢哥哥,我不会失败的。 …… 一连等了两天,段淮月终于姗姗来迟。 傅沉欢很早之前便联系他说明来意,毕竟他的师父已经避世隐居,若他们贸然前去,实在打扰,不守礼数。 段淮月一见到黎诺,还挺高兴:“黎姑娘,你这气色可比此前好太多了,现在应当不会时常晕倒了吧?” 不等黎诺回答,他自顾自的点头,“有沉欢照顾着,肯定没什么大问题。” 黎诺笑道:“是,多亏了段大夫的药,我身体已经好多了,还会好好的谢谢你。” 之前高烧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一晚上便好了,现在看气色完全不像刚病过的样子。 段淮月笑容僵了僵:“你这称呼一听便是跟原乐学的吧,哎呀……我在江湖人称妙手公子,称一声大夫吧——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我还年轻,这也未免太土气了些。能不能换个称呼?” 他倒是很自来熟:“不过大家都是朋友,叫妙手公子也很别扭,就叫段大哥吧。” 黎诺笑了,她对段淮月很有好感,她知道傅沉欢的身体一直是他照料的,他既不隶属朝廷,又不是傅沉欢的手下,照顾他,纯粹出于朋友之义,她心中对他很是感激。 听段淮月这样说,黎诺没犹豫,从善如流的唤了句段大哥,旋即侧头望着傅沉欢——倒忘了这位醋坛子,他不会不开心吧? 然而傅沉欢神色如常,并没有任何变化,察觉到她在看自己,还垂眸对她微微一笑,目色宠溺,和从前一般无二。 黎诺便也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旋即低下头,不由默默思索。 她发现一个问题。 原来沉欢哥哥并不是谁的醋都吃——也是,他的性格成熟稳重,不会像陷入爱河的愣头青一样,吃完这个醋吃那个醋。她对霍云朗萧冲以及段淮月说话、微笑时,他都不会表现出任何情绪。 似乎只有雪溪,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人。 黎诺知道,自己刚刚回来时跟在雪溪身边,他们相认的时候,她也曾站在他对面保护过雪溪,所以他对雪溪敌意很深。只是如今看来,或许他并不仅仅是吃醋,也许……会不会他本身就很厌恶雪溪这个人呢?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厌恶雪溪的原因,又回到她曾纠结过的点上:同样的姓氏、四五分相似的容貌、他的身世,到底会不会像她想象中的那般荒唐? 黎诺发愣的时间有些久,直到傅沉欢有些担忧的摸了摸她的头,“诺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哦,没有。”黎诺摇头否认。 她小手牵住傅沉欢的手指,轻轻摇一摇,示意他不用担心。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她将所有念头压回心底,只暗暗留了个心眼,打算等下次有机会见到雪溪的时候,旁敲侧击打听一下。 段淮月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扶额:“你们是不是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光天化日,注意一下。”虽然这么说,但他脸色却欣慰,挥挥手,“好啦,趁天色还早,咱们早点去我师父那里,让他给黎姑娘看过,也好放心。” 这一路段淮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说来说去,都是在介绍他的师父。 在段淮月的叙述中,他师父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人绝对不坏,只不过很有原则才显得古怪。 “师父他老人家脾气是差了点,但是人很善良,不然,我早就冻死在路边,哪还有今日的风光?而且我对医术痴迷也是承袭了他,他比我还用心,一向用自己身体试药都毫不含糊的,若碰到疑难杂症必定会痴心钻研。你放心吧诺诺,他定然能治好你。” 这会功夫相谈甚欢,他已经开始叫诺诺了。 黎诺笑道:“这个我自然清楚,等见面,还望他多多指教。” “那好说,见面你便知道他为人了,”段淮月摆摆手,终于说到一句黎诺感兴趣的:“等见到他,你定会惊艳,我师父长相俊美非凡,虽然说现在年纪大了,可能稍微差了点,但是还是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影子,容色无双啊。” 他哈哈一笑,“原来我以为这世上绝没有比他长的更好看的人,直到……” 黎诺很明白地接口:“直到认识沉欢哥哥,是不是?” “哈哈哈……确实是。” 黎诺转头望着傅沉欢,明澈的眼睛中满是细碎笑意:“我也没见过比沉欢哥哥更好看的人。” 傅沉欢忍不住弯唇,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些。 黎诺想听八卦,很快又转过头,“你早说你的师父容貌好啊,那我早就感兴趣了。段大哥,你别讲你和你师父那些学医的事了,你就不能讲讲你师父和师母的事吗?我更想听这个。” 段淮月笑道:“要是有师母,我早就讲了,还说之前那些无聊的事干嘛?师父他年轻时确有一位心爱的女子,只是那位女子和他情深缘浅,早就嫁与他人了。” “具体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师父不爱于我说这些。” “唔……那他就一直没有娶妻吗?” “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师父他是个痴情人,”段淮月感慨一句,指了指傅沉欢,“和他一样,是我见过这世上最情痴的人了。” 黎诺连忙道:“但是我们的结局不同,我才不会嫁给别人呢。” 段淮月哈哈笑:“那是……” 他心情十分好,这一路上几乎一直和黎诺聊天,可算是一解倾诉欲。虽然和傅沉欢这位好友交情不浅,但当年刚认识的时候,他话就不多,这些年下来可谓是愈发的少,他时常一个人喋喋不休一大堆话,而对方只回一两个字,几乎每次都憋闷的要死。 他看傅沉欢一眼,而对方也在望向他——自从他视力渐渐恢复,目光也变得锋利寒凉起来,只这么一眼,段淮月觉得自己后脖颈有些凉凉的。 但等再低头看黎诺时,那神色又变得温柔缱绻,百般宠溺了。 黎诺感觉到傅沉欢在看她,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路上自己与段淮月相谈甚欢,好像有点冷落他了。 其实一开始她也带着傅沉欢的,奈何他实在聊不动,后来又因为段淮月谈吐风趣,新奇好玩,就不知不觉聊了许多。 黎诺有些不好意思,望着他,抓着他的大掌摇一摇。 被那双温婉可爱的眼睛一看,简直叫人心也化了,傅沉欢自然懂她,眉眼微弯:“无事。” 他不会因为这个而怪她,相反,他见她时不时被段淮月的趣语逗的笑出声,心中也很欢喜。 只要她开心就好。 段淮月见这两人又开始了,连忙往旁边躲了三步,好在已经看到师父所居住的春斋大门,他便快走几步,上前叩门。 等了许久,门里才传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段淮月轻轻眨眼,有些疑惑的皱起眉。 这时黎诺和傅沉欢也过来了,黎诺看段淮月有些愣,便问道:“段大哥,你怎么了?” “哦,没事,”段淮月摇摇头,“我听师父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难道是生病了?”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门。 外边的光线扑进屋里,映在地上显出一长条日光,同时也照亮前方端坐的中年男子身上。 他坐姿很正,身形挺拔,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有些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带了一只银制面.具,遮住了大部分脸,只露出嘴唇与下巴。 不过,从下颌骨的骨相来看,可以想象长相不差。 段淮月一见便忍不住关心道:“师父,你怎么把脸遮起来了?还有,你伤了风寒还是什么,嗓子怎么这么哑?” 男人摆了摆手,嗓子仿佛被砂纸磨过般粗嘎难听:“没什么,只不过为师前阵子研究一种药,那东西毒性过重,试药的时候下手没个分寸,毁了容貌,还伤了嗓子。但性命无碍,不用担心。” 段淮月无奈:“这倒是你能干出的事儿,多少年了还这么折腾自己,你也上了年纪,以后需要这种事知会一声,让徒儿来办吧。” 男人淡淡一笑,嗯了一声。 段淮月转过头,指了指身后两人介绍道,“师父,这是我的朋友与他的未婚妻。之前跟您提过的,他们远道而来请您看病。” 男人点点头,扶着桌子站起身,冲傅沉欢和黎诺拱了拱手,声音很是诚恳:“在下凌钊,难为二位因为我这上不得台面的规矩,千里迢迢赶路。” 黎诺听他这样说,连忙摆手:“凌先生太客气了,是我们求医问药,亲自前来是应当的。” 听这位老神医的语气,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应当不是她和系统所担心的那种倔强之人。 只是他毁了容貌,实在是可惜,方才被段淮月说的勾起了一些好奇心,很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而现在也没办法看了。 傅沉欢也道:“无妨。您肯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他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凌钊脸上的面.具,心中所想,却和黎诺截然不同。 也许是从记事起,便从无安逸之时,他骨子里对危险的感知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常言道面由心生,容貌乃人心性之外化,世间大多数人,他打一眼便多少能知其根底,但此人却遮住面容,总有种模糊的不真切感。 凌钊望着黎诺和傅沉欢,像是知道他们心有异样,抬手摸一摸面.具,歉然笑道:“实在对不住,这副模样是不是吓到你们了?也没办法,摘了面.具,面容更可怖。我经常以身试毒,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还望你们别见怪才是。” 段淮月也笑着解释道:“是啊,师父这些年没少倒腾,有些毒药试了之后就会浮于面部。” 黎诺点点头,问道:“那就是说,之后还是会好的?” 段淮月正要回答,凌钊先开口道:“这次的毒重,不好说。不提这些,这位姑娘,你先坐下,我给你把把脉吧。”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黎诺看了傅沉欢一眼,走过去,慢慢坐在凌钊对面,心跳有些快。 她盯着凌钊银质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心中禁不住的想:从见面到此刻,这位凌先生谈吐温和,看着是个好性子人,不知道会把她的真实情况说得斩钉截铁,还是留有余地。 她伸出手,看着对方两根手指轻轻搭上,再抬头时,却发现凌钊的目光已经有些凝重。 傅沉欢一直关注着,瞧的更是真切,他忍了片刻,实在挨不住心中担忧:“凌先生,可是情况凶险?” 凌钊收回手,沉吟片刻,只说了三个字:“很麻烦。” 傅沉欢眉宇陡然凝重下去,下意识伸出手揽住黎诺瘦弱的肩膀,轻轻摩挲几下安抚她,同时也不动声色平复自己心中灭顶的恐慌。 黎诺一直呆愣:她设想了多少种可能,甚至想过这位神医据理力争她没有失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只听凌钊又说:“这位姑娘所中的毒叫做‘藏刀红’,此毒早在江湖上失传已久,若非幼时听先师提过,此刻定也查不出所以然。” “这是一种极其狠辣的慢性毒药,不过那也是死前才会遭罪,最开始时,中毒者会与平常人无异,不过身体弱些,但渐渐的,当出现失忆症状时,那便毒素已深,一年半载后,便开始痛不欲生,虽不致死,但那种痛苦绝对会让人生不如死。” 听了凌钊一大段话后,黎诺有些恍惚,她实在是很难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按理来说,她的身体状况她自己最清楚,根本没有凌钊所说的到达失忆阶段后会怎么怎么样——因为她压根就没失忆啊。 再说,严格意义上来讲,她这副身体也不算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穿书局绝对不可能搞出这么复杂的情况。 黎诺睁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凌钊:他为什么要撒谎啊? 而她这这种怔愣,在傅沉欢眼中却变了味道,他心如刀割,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冰凉僵住。 傅沉欢早就脸色惨白,动了动唇,低声问:“您可有办法治么?” 凌钊道:“你们先住下,让我研究一番,想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深夜求药 他们到这里时已经日暮时分, 等段淮月收拾出客房安顿好他们,天色早已全然暗下去。 此刻,傅沉欢站在门口,正与段淮月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小, 黎诺在房间中听不清, 但大致有数,便没有好奇凑上去。 她心中幼时, 拿了一把剪刀, 剪一剪桌上灯烛心。 黎诺一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烛火昏暗摇曳,微微熄弱一瞬又倏地亮起来。 所以……凌先生到底为什么要编出一套谎言? 他这样说, 表面上看,是解了她当时的燃眉之急, 可是却让她陷入另一个进退两难的被动境地里。 黎诺微微侧头,向门口看了一眼:在沉欢哥哥和段淮月眼中,这位老神医再正常不过,他只是很正常地为她把脉, 接着查出了她体内一种奇毒, 从而将她留下, 为她治病。 一套逻辑完全说得通, 任何人都不会毫无支点的去质疑什么。 除了她自己。 从方才那一刻开始, 她与凌钊两人,已经彼此心知肚明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凌钊在帮她隐瞒, 她明白; 而她这样的明白, 对方心中也有数。 但被动的是, 她作为一个装失忆的人, 却不能先叫破凌钊的谎言,因为他的谎言,恰恰建立在自己的谎言上。 这样一来,他将他们留下小住的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黎诺默默放下剪刀,舔了舔嘴唇,无不烦躁的想:原本觉得最为难的境地是神医戳穿她,并强硬的将没失忆的证据甩在她脸上,甚至叫她百口莫辩。却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意料之外的事,这种被动的滋味,真的让人很不爽。 但越是如此,越要沉住气。 她垂着眼眸想的出神,傅沉欢已经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他脸色有些差,见她望过来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大掌抚了下她脸颊,手势那般疼宠。 黎诺心里明白,听了凌钊那些话,此刻他定不知担心成什么样。 心中一软,她慢慢靠在傅沉欢怀里,抬起手臂抱住他劲瘦的腰。 他亦回抱她,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黎诺明白傅沉欢沉默也是在压抑心中情绪,正想说点什么,目光却一顿。 她低头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傅沉欢的腿——他衣衫下的义肢撑起衣料的弧度,比寻常人真正的腿要僵硬许多。 她先忍不住心疼:“沉欢哥哥,今天走了不少路,你的腿会不会痛啊?” 傅沉欢揽紧怀中的姑娘,低声道:“不会。” 黎诺仰起头,看见他额前的碎发不知何时有些微乱,他却没注意,便伸出手认真帮他顺整齐,“你头发乱了。” 傅沉欢轻轻握住她的小手,置于唇边吻了吻。 “诺诺,要不要喝水?饿不饿?” 他柔声问:“还没用膳,你想吃些什么?” 黎诺眨眨眼,仿佛一夕之间,她在傅沉欢眼中就变成了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仿佛语气说重了些,都会把她碰碎了一般。 “什么都行……”黎诺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待我这样好,干嘛这么小心?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嘛。反正这位凌先生又没有说此毒不可解,他说想办法,那就证明他是心里有数的。” 傅沉欢心下一叹,又怜又爱:他竟还比不过诺诺豁达。明明她更会担心害怕,却如此乖巧懂事,反倒来安慰他。 他低声微笑道:“我本来就该待你好。” 哦……黎诺忍不住弯唇。 笑过之后,她直接挑明:“沉欢哥哥,你不要担心。” 她直视他的双眸,尽力剖白自己的心:“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会怕。” 傅沉欢低笑,吻了吻她的眼角。 黎诺直接打破这种温柔,站起来,一双小手捧起傅沉欢有些苍白的脸,一个很响亮的吻亲在他薄唇上。 “下次要这样亲,知不知道?” 饶是这般境地里,傅沉欢也没忍住被她的热烈可爱弄的哑然失笑。 他将心底暗黑深渊般的恐惧努力压到更隐秘的地方去,面上只温柔疼宠,学她的样子吻她脸颊。 …… 深冬静夜,忽起大雾。 茫茫雾色遮盖寒夜,朦胧而静谧,更有一丝丝若即若离的诡谲。 傅沉欢压了心事,直至半夜才稍稍睡着,好不容易浅眠片刻,却魇于噩梦中。 梦境中满是沉甸甸的绝望,铺天盖地压在心底,他像是一尾从水中被捞出的鱼,喘.息着却找不到生路。 画面忽闪,他竟回到当年那个牢房。 满室血腥,中央伫立的十字架空空荡荡,上边被暗红的鲜血浸透——浓郁的红,甚至泛起诡异的黑色。 如蛆覆骨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围过来,将他胸腔压得喘不上气。他踉跄扑在十字架上,不敢置信看着满手的鲜血。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的……诺诺她回来了……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傅沉欢死死攥紧胸口的衣料,却抵抗不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忽然听见有人唤他—— “沉欢哥哥。” 傅沉欢骤然获得一口新鲜空气,从窒息状态解脱出来,他仓惶转身,看见深爱的姑娘站在他三步外,微微笑着看他。 他全身的血液重新流淌,太需要一个拥抱来确认她的存在。 然而上前一步,她的手中却出现一把锋利的长剑,剑刃薄而轻透,是一把锋芒逼人、锐不可当的利剑。 她手一动长剑递出,剑风呼啸而来,毫不留情直直刺向他的心脏。 穿心而过,雪白的剑身挂满了滚烫鲜血。 这把剑正正贯穿了他的心脉,心头的血从剑口处喷涌而出,他苍白的薄唇微微翕动片刻,一点一点缓慢,低头看向自己被刺穿的胸口。 “唰”地一声,她将一刺到底的长剑毫不留情抽出。 那种惨痛比刺入时还要剧烈。傅沉欢猝不及防微睁双眼,呕出一口鲜血,身形晃了两晃。 “诺诺……” 他轻轻地唤,眼前姑娘眉目温婉,娇美柔稚,美的像观音坐下的仙子,灵动脱俗不染尘埃。 他爱极了,饶是此刻如此惨烈,还是忍不住激荡起早已深植根在骨子里的疼爱。 她望着自己,那双琉璃一般明净的大眼睛却没有以往的温柔爱意,只有同情、怜悯、和些许愧疚。 她说:“对不起。” “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回去。” 傅沉欢愣愣摇头。 可她转开目光,转身向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诺诺——”你去哪里? 别丢下我…… 傅沉欢用尽最后的力气,也只能虚弱唤出这个刻进灵魂的名字。一种永远都抓不住的恐惧在他心里蔓延,他好像知道她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头…… 仿佛忘记她刚刚亲手捅了自己一剑,他眼中没有怨怼,只有明白自己即将失去最珍贵的东西那般的惶恐惊惧。 然而,他看着她走远,自己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前方是一片绚丽的光芒,他的诺诺身上印着一层薄薄的微光,美好的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越走越远,直到融入那束绚烂的光里,而自己却在漆黑脏污的角落挣扎,越想靠近,越陷入泥泞不得自拔,最终化作一摊烂肉碎骨,他们是云泥之别。 …… 心脏被生生刺穿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全身的骨肉仿佛都被打碎,惨痛异常生不如死。 傅沉欢猛的睁开双眼,挣扎着撑起身子,挥手间推翻床头矮柜。 一阵剧烈的呛咳后,他侧头陡然喷出一大口滚烫鲜血,那血中掺杂着细碎的金砂,在寂静黑夜中散发着细小的熠熠光辉。 他死死按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那样惨烈的痛,让他恍惚以为这里还剩生插.着一柄锋利的剑。 很快,万刀凌迟的痛楚如水蛭般涌上,疯狂的裹紧了他,撕咬着每一寸经脉骨骼,身体如同被打碎重组般的痛,这痛楚可为熟悉至极。 傅沉欢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 虽然疼痛愈发剧烈,但他的凌.乱的喘.息声却慢慢平复下来。 他惨白着一张脸,咬紧牙关,沉默的挨着无边剧痛。 原来他做了一个噩梦。 大约今日初闻诺诺病情,心绪难宁,日间多思才会被梦魇住。傅沉欢抿紧唇摇摇头,这实在是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但因为这梦魇,他情绪骤然悲荡难支,竟提前催发了食骨金的发作。 傅沉欢捏紧手指,沉静地生生挨过无尽剧痛——实际上,上一次毒发时正是诺诺初回他身边,又对他表白心意,那次痛楚抵受下来并没有那么难熬。 可这次却不一样,这一次的惨痛与六年来每一次都无比相似。 但好在他是由梦中催发,清醒后便知梦境荒诞,不再有悲痛情绪,这痛楚便会渐渐消下去,只需忍过便是。 无数金砂如钢针一般在筋脉骨骼中来回穿梭,傅沉欢垂眼,如上一次一般回忆所有他细细珍藏的温暖。 ——他脑海中全然是她的容颜,他们在一起时的甜蜜美好,与她的拥抱,亲吻,耳鬓厮磨。 傅沉欢无声咬牙,唇角却微微翘起来:也许这一次忍过惨痛的时间要不了那么久,在明天天亮之前,他大约可以恢复。 要将这里都打扫干净,不让诺诺看出来什么,免得惹她担心…… “沉欢哥哥——你怎么了?”忽然他房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傅沉欢心头一跳,思绪骤然中断。 抬头看去,他刚才翻来覆去念着想着用以镇痛的小姑娘,正眉眼惊慌地跑进来。 连外衫也没披,只穿了一件中衣。 “诺诺你……”他一急,气血翻涌,话未说完先痛的失了声。 黎诺看见傅沉欢的情形,更是倒抽一口凉气——多亏了段淮月给他们安排的两间相邻房舍,房屋隔音也不好。她睡到半夜,忽然听见矮柜翻倒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令人揪心的呛咳。 “诺诺……”傅沉欢的声线还有些颤抖,稳了稳才道,“这里是什么天气,你怎么能穿的如此单薄?” 本想让她去加衣服,但转念想一来一回更会着凉,便将手边的棉被给她围在身上。 黎诺哪顾得上这些,把被丢到一边,眼中含泪捧起傅沉欢的脸看,“沉欢哥哥,你怎么会忽然毒发?我一直记着日子,还远没有到毒发的时候啊……你、你很疼是不是……忍一忍,我拿了我的银针……” 她一边说,一边不管不顾要直接用袖口将傅沉欢唇角的血迹擦拭去。 “也不怕脏。”傅沉欢忙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温声斥了句,另一手拇指随意将血抹掉。 看着她眼中的泪砸下来,傅沉欢心头窒涩,下意识伸出手要给她擦去,却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污。 顿了一下,他微微蜷缩了手指,用干净的的骨节处小心擦掉那些晶莹泪珠。 因为太痛,即便他已经尽力稳着手,但还是压制不住细小的颤抖。 “别哭,”他低声哄,“不哭了,我没事的。” 傅沉欢长臂一伸,取过旁边衣架上挂着的衣衫,一言不发的给黎诺披在身上,笼罩住她娇小单薄的身躯。 他的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但看上去总归会暖和一些,总算是没那么瘦弱可怜,让人心疼不已。 黎诺忍了忍眼泪,按着傅沉欢肩膀让他躺下,“好啦,你这样乖乖躺好,不要动了。” 她打开用布包着的银针,手很稳的慢慢下针。 即便知道这里有一个医术极为高明的神医,也许比系统这样的纯理论还要厉害,黎诺也不敢去请求对方的帮忙,她现在还看不透凌钊到底要做什么,就算段淮月怎么夸她师父人好心善,她也实在信不过。 好在,以傅沉欢的性格,也绝不会开口提。 黎诺一边下针,一边认真瞧着傅沉欢脸色,他苍白的嘴唇稍稍泛起来一点点粉——总算是压制下一些霸道毒性。 黎诺摸摸傅沉欢的脸,哄小孩一样柔声道:“沉欢哥哥,据我所知食骨金这毒,只有情绪悲恸时才有可能催速提前,其他的情况……我不知晓……段大哥可有与你说过?我明明记着不是这日,怎么会忽然提前了呢……” 傅沉欢听她说“记着日子”,心中早已软成一片,“没有其他原因,是因为我方才被梦魇住……心绪确有波动。” 他说的很慢,中间要停一停,“吓到你了诺诺,对不住。” 黎诺连忙摇头:“不要道歉,我哪里是吓到?我是心疼你受的苦。” 原来被噩梦魇住,也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他梦见了什么?应当与她无关吧……黎诺想,自己已经回来,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他应该不会再害怕之前的事了。 会不会……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但黎诺也不敢问,对他安抚笑一笑:“好了,你不要说话,休息一下。梦中的事都是假的,别怕,把不好的事都忘掉。” 她向外看一眼,“沉欢哥哥,我给你施了针,现在你需要喝药才行。我去和段大哥说一下,采一些药回来给你煎服。” 傅沉欢哪忍心让黎诺折腾,正伸手去拉她,黎诺却知他心思,小手微移在傅沉欢发顶下针,他对自己不设防,真叫她得了手。 “沉欢哥哥你等我,我很快。” 她低头在昏睡的傅沉欢脸颊上亲了下,撂下话便跑出去了。 …… 段淮月一向爱玩,此刻还未入睡,听到敲门声响很好奇:这么晚了,这里边住着的几个人,哪个也不像是会来找他啊。 开门看见是黎诺,他更惊讶:“诺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沉欢没跟你一起?”他边问边向外探头,没看见别人。 黎诺飞快地把情况跟他说了一遍。 段淮月听着听着,忍不住皱眉为难道:“你已经给他施针了吗?这……” 他也是医者,自然明白黎诺所求实属正常:针法功效霸道,需要用药性温和对冲才行,不然久了更麻烦。 只是……段淮月有些难以启齿:“只是,师父的药圃一向除了他自己之外,不允许别人踏足的。他规矩大,自我十五岁出师以后,他连我都不让进。” 话说出口,段淮月自己都不好意思:这里有那么大一片药圃,几乎囊括世间七八成药材。就算是什么奇珍,拿出来治病救人也无可厚非。况且,黎诺所求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几味用来镇痛而已。 段淮月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黎诺,他将黎诺当成自己小妹一样,她这是第一次张口向自己讨东西,不过几棵草,自己却不能答应她。 黎诺愣愣地眨眨眼睛,事出突然,她只想让傅沉欢别那么痛苦,先用了针才来求药,却没想到凌钊还有这样一层规矩。 她不想为难段淮月,便另问道:“那……这这附近的药铺……” “太远了,”段淮月摇摇头,黎诺一问他便知她要说什么,“咱们白日里一起来的,你也知道这地方多荒僻,离这最近的药铺也要十几里。” 他略一停顿,安慰道:“没事,你先不要着急,我这就去问问师父,不行就把他叫醒,让他去采药。谁让他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然而无论怎样扣门,凌钊都毫无动静。 这里荒凉偏僻,到了夜晚更显得寂静无声。 空荡荡的敲门声回荡在院中,显得空灵而寂寥。 “师父睡得这么沉啊……”段淮月拧着眉,“也是,他不知道给自己身上倒腾了什么药,肯定不比平时灵敏……” 他舔舔嘴唇,“咱们先去看看沉欢,过会儿我再来请示师父。” *** 黎诺跑得快,回来得也快,身后还跟着段淮月。 傅沉欢被她用银针封穴,仍在昏睡,黎诺跑到床边看了他一眼,又回头望向段淮月。 她不自知的手足无措,那模样实在招人怜惜。 段淮月扫了一眼傅沉欢发顶,心中分外过意不去:事出突然,诺诺的救治手法完全没问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苦楚,没想到却在此地卡在用药上。 如果两个时辰内不辅药,等银针的功效褪去那不是更疼么? 显然,黎诺也很清楚这一点,她等不下去:“段大哥,你给我指一条路吧,虽然路途远了点,但我快去快回,两个时辰应当可以赶回来的。” 段淮月实在不忍,明明下边就有一大片药圃,药材应有尽有。 她又这般乖巧懂事,知道他为难,连一句话也没再求过。但那双纯净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无措,让人很难不去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不行,这里不比京城,这样的深夜,药铺大都不会开门,去也是无用。” 段淮月干脆道:“诺诺,你需要什么药,便去药圃采吧。等第二天师父醒了,我自会跟他说的。” 黎诺迟疑,担心给段淮月惹麻烦。 她的目光太澄澈了,段淮月一眼便看懂:“你不用担心,师父最多骂我几句,不要紧的。他虽然规矩大,但是个很好的人,我和他相处二十年,我了解他。” 黎诺轻轻点点头,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为了傅沉欢,她只能先对不起段淮月了:“谢谢你段大哥,明天我与你一起去,亲自向凌先生赔罪。” “那我先去了,你帮我照顾一下沉欢哥哥。” “去吧,快去快回。” 见段淮月点头,黎诺冲他一笑,转身出门。 …… 凌昭居所南面是一片广阔的药圃,上有各式各样的草药,有已经结果的,也有刚抽嫩芽,甚至还有新翻过的土地。 白天的时候,黎诺路过扫过一眼,心中大概有些记忆,她很小心地看着脚下,尽量用最短的路程收集所有需要的草药。 挂在前面的灯笼不是寻常的红纸所糊,而是用了微微发黄的白纸,照出的光略有惨淡。 黎诺收好所需的药,站直身子,忽觉灯火闪烁了下。 她下意识回头看,心中猛然一惊。 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身量颇高,挺拔修长。半白的头发齐整梳着,脸上挂着一副银质面.具。 正是方才怎么敲门也叫不醒的凌钊。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第51章 与虎谋皮 黎诺看见凌钊, 着实被狠狠吓了一跳。 白天时不觉得有什么,晚上见他这副带着面.具的样子,又无声无息出现,不仅诡异更显得恐怖。 看凌钊一直没有开口的打算, 黎诺受不了这种安静, 硬着头皮招呼道:“凌先生, 恕我冒昧采了您的药,我……” 凌钊语气很淡, 打断她:“这无妨。” 黎诺吃不准他的意思, 见他始终沉默,便向他行了个礼,想转身回去。 “黎姑娘, 请留步,”凌钊叫住了她, “此刻没有别人,我们是不是该说些只有我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黎诺虽心中惊了一瞬,但并未慌张,她站在原地, 平静坦然的回望过去。 他们二人极有默契地相对无言片刻, 只默默盯着对方。 终于, 凌钊先开口, 似笑非笑:“黎姑娘, 你一定很好奇,你没有中毒, 也就没有失忆, 但为何我会替你隐瞒这些, 是也不是?” 黎诺暗暗捏紧手中的小药篮, “您自然有您的原因。您没有拆穿我,我很承您的情。” “既然你应承这份人情,那是否应该帮在下一个忙?” 黎诺小心应对:“您说。” “我的人情不好欠,因为很难还。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凌钊说了一半意味深长的一停,慢慢笑了,“黎姑娘,从见到我开始,你的脸色就一直很差,此刻你应当十分恐惧吧。” 黎诺摇头:“并未。” 凌钊冷哼一声。 黎诺说:“凌先生,我不是嘴硬。您身负武功,医毒双绝,如果想杀我,我早就死了一百回了。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说话,证明我总还对你有些价值,我这条命你暂时并不想取,或者说不着急取,是不是?” 话虽这么说,但黎诺心中却更加警惕,她知道自己脸色不好,但并不是因为凌钊以为的那般。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既然凌钊对她的命不感兴趣,他要害的人就是沉欢哥哥了。 可他却没直接对他动手,而是将主意打到她身上。也许……他并不仅仅要他的命而已,更重要是想要折磨他。 凌钊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对他这般恨之入骨。 黎诺思绪如乱麻,看凌钊更觉诡异。 凌钊盯着黎诺半天,摇头道:“姑娘,你不应该这样与我说话,若换作我是你,此刻一定会低下头,毕竟你的把柄捏在我手里,不是吗?” 黎诺抿唇:“我倒认为,您最开始的时候没说,此刻再说,定然失了几分可信度。” 凌钊微微挑眉,旋即低低笑起来。 “小姑娘,你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初见时只让人觉着柔弱不堪,没想倒有几分胆色聪慧,怪不得傅沉欢这样喜欢你。” 他慢慢走上前来,“你说他这样喜欢你,若你死了,他会不会伤心欲绝、甚至为你殉情?” 凌钊步子迈的压迫,但黎诺不愿后退失了气场,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当然不会。” “再喜欢我能连命都不要?殉情不过话本中的传奇而已,古往今来,有几人会这么傻。” “不错。但如果呢?万一他便是这样凤毛麟角的痴情种,”凌钊道,“你怕不怕我杀了你?” 黎诺道:“我不怕。” “凌先生,恕我直言,无论你将与何种方法伤害傅沉欢,都不会用此下策。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若是我死了,必定是你下的手。我毕竟是他身边的人,以他的骄傲心性,最后虽不至于痛不欲生殉情而死,但一定会拉你下地狱。” 凌钊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黎诺。 黎诺顶着这种目光压力,将剩下的话说完:“我看得出你很恨他,但是正因为这种恨,你更不会让自己搭上性命,因为你觉得不值得。” “哈哈哈哈……”凌钊忽然大笑起来。 “你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他说,“有胆量也有城府。看穿了我的心思敢直接叫破,是让我没想到的。但是,黎姑娘,我也未必让你死,其实我有很多办法让你生不如死,而傅沉欢束手无策。为了救你,他只能毫无尊严的求我,这样钝刀割肉的滋味,岂不来的更痛快?” 说话间,凌钊已经站到黎诺面前,他们二人相距不过两丈。银白色的面.具森然,为他更添两分阴鸷。 黎诺手心微微沁出些汗,她不动声色轻轻握紧,“你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是有一件事你还没有搞清楚。所以你并没有直接下手,而是在这里吓唬我、试探我,其实无非是想让我解答你的疑惑,不敢对你撒谎罢了。” “哦?” “你很好奇,我为什么要装失忆。你担心我们两人之间并没有表面上那样情深意重。” 凌钊偏头笑了。 “你是这么想的?” 黎诺思绪转的极快:其实她并不确定凌钊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但他没有直接动手,证明必然有犹豫。她必须抓住目前唯一让他有可能犹豫的机会。 黎诺稳了稳心神,平静道:“凌先生,我看的出来,对于您来说,仅仅杀了傅沉欢是不够的,你想让他在煎熬与折磨中痛苦死去,所以才将主意打在我身上,可我观之,这是一条下策。” “说下去。” “您的想法固然够狠辣,但也有风险,因为你把对傅沉欢的折磨全部落在了一个‘情’字上。他情深,也许他会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生不如死;可如果你的所作所为,只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那无论我有多么悲惨,他也只会杀了你来泄愤罢了,自身并不会觉得有多痛苦。” “而你,既达不到自己的心愿,惨死在他刀下,又损失了我这样一个可靠的盟友。” 凌钊眼睛一点一点眯起来:“盟友?” “是。” 凌钊微微抿唇,长久的盯着黎诺:他们初到那日他便仔细看过,不怎么明白傅沉欢究竟喜欢她什么。单论容貌,的确是个绝色少女不假,但看上去善良柔弱,软绵绵的性子毫无可取之处。这样的女人,天下间要多少有多少,没有人会为一个美丽废物连命都不要。 若不是看傅沉欢对她实在算得上用心,他根本不可能从她身上打主意。但没想到,却听到令他更感兴趣的内容。 凌钊微微歪着头,若有所思的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意思许多。黎姑娘,所以——你为什么要装失忆呢?” 黎诺略一沉吟,慢慢说道:“凌先生,这天底下恨傅沉欢的人不止你一个。诚然,痛失所爱是至痛至苦,但若是知道心爱的人并不爱自己,甚至死在所谓爱人手中,是不是更悲惨可笑?” “你什么意思?”凌钊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锐利异常,“你也想杀傅沉欢?”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黎诺,这个娇弱柔稚的姑娘,她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月色还要干净,完全想不出她会是一个暗藏杀心,步步为营的人。 片刻后,凌钊冷笑两声,“小姑娘,你别想骗我。我虽然不知道傅沉欢对你究竟用情有多深,但他定有真心。你既然获取了他的信任,在他身边,岂不是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 黎诺哑然,“无数次?不见得吧。” “凌先生,我不懂武功,也没有人手,只不过孤身一人。可他武功盖世,机警聪敏,躲过的明枪暗箭想必早就数不清了。我若想凭一己之力动手杀他,总要耐心等待机会,寻求一击必中。如若不然,我未成事却杀心暴露,他岂会容我?” 凌钊沉吟良久,目光渐渐变得深远,似乎在掂量黎诺话中的真实性。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装失忆骗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处心积虑。无论最终目的具体为何,且看他千里迢迢带她寻医,想要治好她的病,而她却始终隐瞒——这太不对等,她总不可能是为了对方好。 这样看来,她对傅沉欢似乎的确没有真情。 黎诺见凌钊默默思索,不再说话,心中暗暗缓了口气:他应当是有些信了。 毕竟她身上自带的矛盾和这套说辞,完美的无懈可击。就算是再谨慎的人,也不得不相信,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目的。无论哄骗雪溪应斜寒他们,还是拿来对付这个凌钊,都不会叫他们找出任何破绽。 总之。拜她该死的任务所赐,她的确是要“杀”傅沉欢的,她也是会真的动手的。 只是,这世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真正要做什么。 惨淡的灯光照在二人脸上,黎诺一张莹白的小脸有些没有血色,而凌钊的面.具显得更加阴冷可怖。 沉默在二人中间渐渐蔓延,黎诺沉住了气,让凌钊自己想个明白。 终于,凌钊道:“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可是我向来不会这么快便相信一个人。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杀了你,但我不会愚蠢到此刻就动手。也许过一个月,一年,两年,几年……说不准什么时候,但只要出手,我绝不会让傅沉欢察觉到是我。” 黎诺摇头失笑:“凌先生,你不要太低估傅沉欢,也不要这么小瞧我。且不说他能不能查出来你是凶手,就凭今晚我们这番话,我也会万分防备你的。无论日后你让我见血封喉而死,还是慢慢折磨,我都一定……会让你比我先死在傅沉欢的刀下。” 这话不客气,凌钊却笑了下。 黎诺心中雪亮,低声说道:“其实您不必再犹豫试探,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又拿捏着对方的把柄,是天下最合适的盟友,不是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杀掉我们一同恨着的人后,坐下来好好喝一杯庆功酒呢?” 她很清楚,凌钊早就动摇了。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剂定心丸而已。 果然,凌钊沉声道:“好。” 他话锋一转,“不过黎姑娘,我很好奇你这恨的来龙去脉。” 黎诺沉默一瞬。 凌钊盯着她:“怎么,不能说么?” “那倒不是,”黎诺慢慢开口,抬了抬下巴,“只是我想先听听您的原因,总不能将我的底掀个透,您却全身而退吧。” 凌钊摇头冷声笑道:“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不吃亏,你方才几句话,已经将老夫的路都堵死了。我一动不得你,二不比你有傅沉欢的信任,你还在意我手中多一份你的底?” “不过告诉你,那倒也没什么。我并不介意让你知道,你委身的是个什么肮脏玩意。” 他有些神经质的笑了几声,“他生父抢走我的未婚妻,傅沉欢是他们生下的孽种。我一生意难平,必杀之而后快。” 提起此事他情绪极为不稳,黎诺等他稍稍平静了才问:“你这么讨厌这个孩子,为何……没在他婴孩时期下手?” 凌钊笑的扭曲:“怎么没下手?我以为他早就被折磨死了。” 他说完,似乎不想再多说,转头看向黎诺,似乎在说该你了。 黎诺沉吟:“我一家罹难皆因他,侥幸天不收我,让我流落在外。等再遇他时,我便装作失忆隐忍在他身边。” “你说失忆,他便信了?” 黎诺欲盖弥彰地笑:“我自然有我的手段。” 凌钊眉心皱了皱,深深看了黎诺一眼,问题犀利: “若是这样,他去帮你找回记忆,岂不自相矛盾?” 黎诺神色悲沉,信口胡说:“那是因为我从前不懂事,曾为了情郎,背弃父母,不惜与家人决裂。他以为我会永远如此。让我寻回记忆,说到底也是为了他自己,不过是一自私之人罢了。” 她悔恨的表情十分逼真,凌钊看了许久,挑不出任何破绽。 他信了,心中对黎诺的厌恶更深一分。 黎诺不在乎凌钊怎么看自己,铺垫了这么多,她终于可以把他稳住了:“凌先生,你不要轻举妄动,在傅沉欢身边待着的是我,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办。如果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会请您帮助的。” 凌钊默了许久,道:“不要直接要他性命,留着一口气,我要慢慢折磨。” 黎诺:“……好。” “我会多留你们几日。此处偏僻,他身边无人,是下手的千载良机。” 黎诺颔首:“我知道。” 话已至此,他们二人对对方都没有什么再说的话了。 静了一会儿,黎诺心中惦记着傅沉欢,不想继续跟凌钊干瞪眼了,正打算告辞。 凌钊忽然说:“等下。” 他视线慢慢向下,落在黎诺手中的药篮上,正当黎诺心暗暗提起时,他勾了勾唇,“你还真是做戏做全套。你兰起草的数量用的有些多,医书所记大多是平凡普通男子用量,但他武功精纯,比正常男子强壮百倍,减少一些,效用更好。” 黎诺松下一口气:“多谢,我记下了。” 凌钊嗯一声,将她篮中的药扫了两遍,挥挥手:“回去吧——” 他一抬眼便顿了下,看向黎诺肩间后方向,“傅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黎诺一愣,立刻回头,果然见傅沉欢不知什么时候从屋中出来,向他们这个方向走。 他脸色还是很差,压抑着低咳。 “沉欢哥哥你……我给你施了针,你怎么能动的?” 傅沉欢忍着咳,回答道,“我用内力冲开了。” “什么?!”黎诺顿时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下的针她自己知道,冲开要承受多大的辛苦,他现在起身都算奇迹,“你现在身体是什么状况?你怎么可以用内力把我的针冲开?!”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旁边那道目光陡然冷了两分。 黎诺心里一紧,凌钊实在太警觉了。她刚才一着急,情绪流露的太真实,让他起疑了。 此刻,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尽可能将话说的露骨而浮于表面:“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你干嘛又跑出来,难道不知道痛么?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被毒发折磨,自己却一点也帮不上忙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虽然有演给凌钊做戏的成分,但这也确实是她真实的、平常时难以启齿的心。 傅沉欢只道:“太晚了,我不放心。” 他摸了摸黎诺的脸,大拇指疼惜地摩挲几下,只觉她脸色不好。 他看了凌钊一眼,点头致意,心中莫名浮现几分不动声色的警惕。 辨不出原因,像是下意识的。六年前伤害于他而言,太深了,只要诺诺不在他身边,那么无论她与任何人站在一处,他都不放心。 即便这个人是为诺诺治病救命的神医,连日来废寝忘食。 “凌先生,如此深夜,您还未入睡。”傅沉欢声线平稳,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他声音中压抑着的毒发剧痛的细微颤抖。 凌钊深深看着他:“上了年纪,加之身体中还浸着毒,夜里睡不好觉。” 他叹了口气:“公子身中食骨金之毒,竟能用内力冲开锁穴银针,已实属难得。甚至又独自走了这段不算近的路,说话亦中气十足,绝世英才啊……” 傅沉欢道:“不敢当。” 他最后不露声色的看了凌钊一眼,拱了拱手:“少陪,在下带小妹回去了。” 凌昭微微点头。 黎诺早就不想让傅沉欢再吃苦,恨不得飞回去,听到他这样说,连忙扶住他臂弯,与他一起往回走。 快要走出药圃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凌钊银白色的面.具诡谲可怖,身影萧瑟,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她不再看,低头向前走去。 * 凌钊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低下头微微一哂。 亏他最开始那一下竟还以为黎诺是真的担忧,是他太敏感谨慎了。这样的女人,这般拙劣浮夸的演技,竟然也能让傅沉欢生出几分真心,实在是可笑。 他真的低低笑出声。 笑过之后,望着天边月,又是一叹:“你不要着急,你且在天上看着吧,我定会雪你我一生之耻。这个小杂种……我不会让他活的快活,更不会让他死的舒坦。” …… 刚采下的药煮起来快,黎诺本想喂傅沉欢喝药,傅沉欢却没肯,一言不发自己动手将药罐里的药倒入碗中,端了药碗仰头喝了。 他看上去有些严肃,黎诺心中忍不住打鼓:沉欢哥哥他……应该什么都没听见吧。 他出来的时候,她和凌钊那些话早就聊完了。就算听见,也只能听见凌钊指导她减少药量的事情。 看他的表现,丝毫没有自己被欺骗和背叛的愤怒,应当不必担心。 就是……看着还是有些生气。 黎诺张了张嘴,还是没问——他被疼痛折磨的脸色太差,她不想在这个时候问他太多,只想着等明日他休息好了再说。 这么想着,她柔声道:“沉欢哥哥,你喝了药,就快些回到床上躺着吧,睡一觉应该就会好很……” 话未说完,忽然傅沉欢俯身,猝不及防一个略带凶狠的吻落在她娇嫩唇瓣上,他甚至轻轻咬了一下,仿佛为了惩罚什么。 不过,到底没舍得用太大力气,咬完之后略一迟疑,用舌尖舔舐两遍,温柔又小心。 他放开她,目光沉沉不辨喜怒。 黎诺呆呆地用手碰了碰嘴唇,不明所以的望着傅沉欢:好好说着话,他干嘛突然亲她…… 下一刻,傅沉欢低叹,万般无奈地将她抱在怀中。 “诺诺,你以后不可再如此任性了。” 黎诺被抱得紧,小脸压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的:“什么?” “你在我毒发时,用银针封穴令我昏睡,自己却跑出去,”说着傅沉欢的神色阴下两分,“若遇到危险,我赶不及救你,如何是好?” 他虽毒发但人清醒,耳力纵听四方,她始终在他的保护范围内。 可她封他穴道后竟只身去了药圃,那离他太远了。 他真的很想好好教训她,让她再不敢把自己置于危险中,再也不敢叫他如此提心吊胆。可是斥不得,打不得,连稍稍说重一点话,他自己都先受不了。 气的狠了,也只能重重亲她一下。 黎诺眨眨眼,他的警觉,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只是此刻她只能安抚:“沉欢哥哥,我又没有跑出去,这里没危险的,段大哥是你的好友自不必说,凌先生是他的师父,况且他为我……治病解毒,他们……都是好人。” 傅沉欢道:“我知道。” 只是心底始终有种怪异感。 他知自己心思沉,即便对方是给诺诺救命的神医,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寻找解毒的办法,他竟然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诺诺,以后绝不可如此做了,”傅沉欢紧紧圈揽的手温柔了些,慢慢抚摸她如光滑缎子一般的长发,“外边不比京城我们宅邸,能确保万全。况且这里是两国交境,更是危险。” 他柔声道:“沉欢哥哥不是要限制你的自由,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必须让我看得到你、听得到你。你想去哪里,无论如何我也都能坚持陪在你身边。就算我真的无用到连路都走不了,你只需等一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黎诺的眼泪差点被他勾下来,每当她觉得傅沉欢对她的疼宠已经到极限的时候,他总是会再次颠覆她的认知。 她仰头看他,心疼不已,“可我担心你的身体嘛……而且你不准说自己无用,你这样说自己,我要生气了。” 傅沉欢本还想维持严肃,却到底忍不住摇头轻笑了下:“你还说生气,我才是被你气到……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嘴上说着生气,勾头吻下来时,却怜惜至极,像对待易碎易化的瑰宝。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旧日仇怨 冬雪纷飞, 如剔透的冰晶般在天空纷纷扬扬洒落人间,细细碎碎落在屋檐上。 黎玄景在书房中看书。身上懒懒盖一张薄毯,歪在宽大的龙椅上,百无聊赖单手支着下巴看书。 他一向没什么正形, 满身叛逆少年气, 是大人见了就觉头疼的孩子。 每日要处理的政事不多, 学业倒是数不完——他开蒙晚,但好在天资聪颖, 学什么都很快。只是就算聪慧过人, 年纪也实在太小了,夏朝开国以来,还没有一位四十岁之前便登基的皇帝, 更何况他七岁登基,要学的东西更是多。 他看上去、实际上都是极叛逆乖张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这段时间竟还算消停,每日习文练武,安静的有些过分。 夜深,应斜寒身披风雪走进来。 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敛着两分怒容。 门外侍奉的大太监周长德瞧见了, 心里一咯噔, 连忙行个礼, 低声道:“给应大人请安, 您歇一歇再进去吧, 陛下今儿个心情不好……” 应斜寒问:“陛下几时心情好过?” 这话就说的有些僭越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让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生这么大的火。周长德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应大人慎言啊, 陛下每日忙于国事, 操劳过甚, 身子骨受了劳累,咱们在底下当差的,当然要多多体贴些……” 应斜寒轻笑一声,他也知周长德一番好意,怕他进去触了小皇帝的霉头。但实在压不下去心头的火,草草深呼吸两下,摆手道:“本官知晓。你差人端两碗热茶,去吧。” 周长德不敢再多说,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吩咐人去做事了。 门口的动静黎玄景听了一耳朵,大约知道是应斜寒过来。 他脸上神色未变,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 应斜寒进来看见黎玄景这副模样,微微敛眉沉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黎玄景没抬眼,从喉咙里发出个不轻不重的声响。 “陛下当真要一直如此下去吗?” 听见对方似乎有些忍无可忍的发问,黎玄景终于舍得从书页上移开目光,对视应斜寒的眼睛:“朕听不懂你的意思。” 应斜寒道:“陛下天资过人,是当之无愧的帝王之才,即便年纪小些,但假以时日,必定真龙在天不可限量,为何偏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做一些前途尽毁的事?不惜搭上自己,也要跟傅沉欢同归于尽?” 黎玄景修长的手指慢慢捏紧书页,轻笑了一声:“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不等应斜寒回答,他眉目一沉,浑身带刺:“你以为你是什么?是朕的父兄还是祖宗,抑或是天神下凡,可以指点朕要如何做事。” “每个人想法不同,你若非标尺就少要求别人。” 黎玄景道:“你觉得仇恨不重要,可朕偏偏觉得报仇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为此,朕可以不在惜江山、生命,名声。”他很玩味地笑了一下,露出恶意的怜悯神色,“应斜寒,你不理解朕,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很可能是因为你活的太无聊了。这世间你并没有很在意的人,黎姮与你有知遇之恩,但也仅仅如此罢了;你想除掉傅沉欢是为了报仇吗?不,你不是的。你跟傅沉欢站在对立面上,只是因为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无法与他站在一处,被命运推着不得已与他作为敌手。你想好好辅佐朕,但这确实是你心中唯一想做的事吗?也不见得,你也觉得很莫名其妙,但又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他冷笑,“无论朕再怎么荒唐也罢,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你呢?你活到此刻,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应斜寒猝不及防的一段话,骤然挑起少年心中极容易被挑起的火。他一条舌头又狠又毒,说起话来根本不饶人,丝毫不留情面。 黎玄景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应斜寒身上,令他沉默半晌。 他无话可说,甚至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但最终,他仍然低沉开口,语气比刚进来时要颓涩许多,有些疲惫:“微臣的确是一毫无圈点之处的人,没有什么事能做到纯粹,只不过略尽绵力罢了。” “只是陛下您心中再愤恨不平,也不能搭上自己的基业,您如何能与北漠人搅在一起共图阴谋?” 他慢慢说着,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来,“微臣并非有意截您的信件,只是您到底年少,这几日又太反常,微臣担心您误入歧途,不得不帮您盯着些。” 黎玄景很沉的住气,并没有发火,语气也不咸不淡:“你知不知道你这行为乃是死罪。” “微臣知道。” 黎玄景伸手。 应斜寒慢慢将手中的信递给他。 信件已经被拆开,黎玄景直接从信封中拿出信纸展开,一目十行看完:“既然你已经看过了,那不如说说,有什么想法。” 应斜寒没想到他这么坦然,一丝悔过之心也没有,甚至还能与他平静的讨论。 他被噎住半晌:“陛下,梁昭是北漠逆犯梁氏之人,当年梁氏阖族处斩,若非看到此信微臣绝不敢相信他还活着。他没死,竟还韬光养晦长达二十年,甚至有能耐在青川搅弄出动静……谁知道他真正想要做什么?难道仅仅要傅沉欢一条命吗?陛下,如此危险的人,您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黎玄景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北漠叛徒,不能做夏朝的朋友?” “再说,他恨傅盛欢,想让他死啊。” 应斜寒咬牙,“傅沉欢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外面,他是摄政王,他的死讯不能轻易的……” “可是朕无所谓啊。”黎玄景一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这位梁先生知道朕这少年皇帝不得志,被摄政王打压的抬不起头,便好心送上枕头,朕为何不能枕上一枕?” 应斜寒语塞,“陛下——” 他停了停,“原来您此前所说叫傅沉欢有去无回,便是信了此人的话。可是微臣也与您提过,微臣已经成功安插一枚棋子在傅沉欢身边,不必让傅沉欢折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们只需好好筹谋,在京城一样可以悄无声息的成事啊!” “哦,”黎玄景点点头,“你说的就是梁昭在信里所问的这女子。” 他挑一挑眉,“他倒谨慎,看来他们两人已经私下见面交谈过了,不然也不会来试探朕这位女子是否可信。” 应斜寒说不出话,神色阴郁。 黎玄景眨眨眼睛,忽然笑道:“应大人,你在紧张什么?” 他没看错吧?应斜寒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人,看上去竟真的有些无措。 应斜寒声音紧绷:“陛下要如何答复他。” “实话实说咯,既然是你安排的人,自然可信。” 黎玄景挑眉:“有不妥么?” 应斜寒闭了闭眼睛,再开口时声线有些怅然:“陛下还来问微臣有何不妥……若微臣来说,此事处处不妥,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却放低姿态自愿和北漠逆党搅在一起。还有她……” 最后几个字低的几不可闻,就好似一声沉重的叹息,黎玄景没有注意到。 他只是冷了脸色:“朕说了,朕不在意这些。应大人跟在朕身边六年,心里该清楚也许朕以后还会做出更荒唐更疯狂的事情来,若你看不下去,大可辞官,朕会允准的。” “但现在你以下犯上,朕没要你的命已是仁慈了,自去兵部领一百杖责,下去。” 这处罚确实不算重,应斜寒没再说什么,似乎有些万念俱灰的样子。 他颓然低头行礼,“是。” …… 接下来几日,凌钊果然没有轻举妄动,每天不是翻找医书,就是去药圃里侍弄他的草药,看起来就像一个醉心医术,认真钻研疑难杂症的大夫。 黎诺对他的防备不动声色,她倒不怕别的,就怕凌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万一他玩阴的偷偷下毒,只怕防不胜防。 但好在他老实,况且傅沉欢的机警甚至在她之上,凌钊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轻举妄动。 这日傅沉欢收到飞鸽传书,那鸽子的模样黎诺认得,尾羽上有一点红,腿绑系筒的方式也特别,那是龙州军所用的信鸽。 黎诺瞄傅沉欢站在门口凝眉拆信:霍云朗这个时候来信,大概是西南那边的匪患告一段落了,以他的能力,应当处理的很漂亮,这请示估计来询问傅沉欢下一步的安排。 凌钊用所谓中毒拖延时间,显然不成事不会罢休,一时半会他们肯定走不了。不知道沉欢哥哥会让霍云朗他们回京城去,还是到此汇合…… 如果是前者,那时间还算充裕,如果是后者,可就要抓紧了。 凌钊那天有一句话说的不假——趁此处荒凉偏僻,知情人甚少,确实是天时地利动手的好时机。 “姐姐,”正想着,忽然系统上线叫她,“我有事要跟你探讨,你给我点时间。” 傅沉欢还在门口,黎诺微微侧了点身子,把脸转向窗外,“你直说就是。” “哎呀,说来话长啊,你最好多给点时间。” 黎诺舔了舔嘴唇,他们两个一般都在晚上开会,白天不方便,很少讨论什么。 现在系统上线的这么突然,话里话外的意思还让她把傅沉欢支走。 毕竟是唯一共图大事的真盟友,没有极重要的事,系统不可能这个时候跑出来。 黎诺心里有些猜测,“行,你稍等,”她转了转眼珠,“我想想怎么让沉欢哥哥出去。” 系统教她:“你不让他出去也行啊,你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要躺着,到时候把身子一转,脸冲墙装睡,咱们两个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他肯定不会打扰你,那不就得了?” “那不行。” “为什么啊?” 黎诺懒得跟它解释,它又没办法共情,虽然说装病很好用吧,但在傅沉欢眼下,会害他真担心的。 “你别管了,我自己来。” 身后脚步声响起,傅沉欢往她这边走,黎诺先把系统退了。转过身,傅沉欢正走至眼前。 她自然地牵他的手,“沉欢哥哥,是霍将军来信吗?西南境的流匪解决了是么?” “嗯。” “那他们接下来去哪里?” 傅沉欢沉吟,“我已吩咐他们前来。” 咦……为什么? 黎诺想了想,不明所以:“可是霍将军带的都是龙州军精锐,我们这里地处两国边境,若有此动作,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傅沉欢弯了弯唇,轻轻摸一下黎诺的脑袋:“诺诺,怎么开始想这些了。” 他低笑,“你不必操心,只安心便是。我都有数,会处理好的。” 更多的话,他不想对眼前的姑娘说——只想让她无忧无虑,每日欢喜快活,那些隐藏在暗流下的事情,半个字也不要听到。 除了带诺诺寻医治病,亲自探一探北漠的虚实,是他不得不来北漠的第二层原因。 当世大国中,夏朝已从繁华表象虚空内里的国情挣脱出来,渐渐稳住根基,有了比拟开国时的实力;接壤的所有边境国中,北漠是唯一能够与夏朝分庭抗礼、实打实的交战数十年的疆域大国,只在这两年才逐渐式微,不得已低头。 除此之外,其它国家既无对抗的能力,更无对抗的胆量。 虽然根据事实与个人把控,傅沉欢也不大相信北漠有如此实力,但只有亲自探过才能放心——害他与诺诺分离六年的势力始终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柄尖刀,这幕后黑手神秘、强大,隐藏的极深。绝不可能是单单的一个人,定是一个庞大有序的组织。 当今世上,竟有一如此诡秘莫测不可捉摸的可怕势力,他们在暗,而他在明。不根除,他只怕日夜难以安心。 他不说,黎诺自然不知道傅沉欢竟能想得如此之深。此刻点一点头,略过这节不提,撒娇道:“沉欢哥哥,我……” “嗯?” 黎诺浅浅笑着哼唧了一句什么。 傅沉欢一下子翘起唇角:“什么?” 黎诺小声重复:“我想吃你做的蒸糖糕。” 傅沉欢笑意加深:“好。” 诺诺极少向他明确提要求,但他愿意听之至。他恨不得她将想要的全部说给他听,就算是月亮,他也能为她摘下来。 傅沉欢忍不住捏捏她的小脸,软乎乎的,她倒不知,她自己就仿佛一块香甜糖糕。 他微笑道:“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她拉着他的大手不松开,开心地眼睛像装了星星般,“谢谢沉欢哥哥。” 傅沉欢被她说的心也化了,“乖。” 他嗓音醇厚,俯身吻了吻她眼角。 黎诺笑盈盈点头,目送傅沉欢出去。 她没少吃傅沉欢给她做的吃食,他宠她太过,什么都纵容,这世上大概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看他背影都带着些欢喜的样子,她忍不住心软,摸了摸有些烧的脸颊。 真是傻子,被人指使干活,还这么欢喜。 她收不住笑意,自己一个人越想越忍不住,露出一排洁白可爱的牙齿。 “咳咳……” 忽然系统发出人一样清嗓子的声音,“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你没事总关我了,你是为了我好。谢谢你啊。” 黎诺眨眨眼睛,放下手,正了正表情:“小石,你真是越来越像人了。” “不敢当,”系统凉凉的说,“我哪能跟人沾边。” 黎诺干笑:“别这么小气嘛,快点,时间不多,我们赶紧说正事,你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查凌钊的事有眉目了?” 说正事,系统就不阴阳怪气了:“嗯。在他身边呆了这么多天,总算检测出一些异常,我已经整理好了,可以拿出来商讨一下。” 讨论之前,它先抛出了一个问题:“姐姐,在你心中,你觉得凌钊有没有哪里不妥?” “他有点神经病,”黎诺下意识的反应脱口而出,顿了一下又说,“我肯定不如你知道的多,但是这两天我发现了一个点,一直在思考:我感觉他并不是因为以身试毒‘不小心’才弄坏嗓子与容貌,我认为……也许他真正的目的恰恰是想掩盖自己这些有辨识度的外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就是担心沉欢哥哥有可能认出他。” 系统嗯一声:“确实可疑。而且从这个角度看,傅沉欢七岁那年就已成为傅氏遗孤,那么,如果他与凌钊有什么纠葛,只能是七岁之前……七岁的孩子啊——凌钊,竟然对他忌惮至此。” 黎诺知道,他何等优秀她很清楚,小时候也必不会差。 “沉欢哥哥知道自己本名叫雪彻,甚至还记得一些其他的事情,这就说明他从小记忆很好,若有很深纠葛,记得凌钊的声音长相也不足为奇。” 黎诺神色有些黯然,只是到底年纪太小了,就算再早慧,再机敏,也不可能抗衡的过大人的力量。他成为夏朝的堕箱,这里边,她不相信没有凌钊的手笔。 黎诺忍不住:“你都查到了什么?我听听。” 系统:“我扒的深了才发现,由于原着中小皇帝是绝对男主,所以傅沉欢的身世只写到他并非傅家遗孤而是一个堕箱奴,反转就已经足够,就没再深写下去——但是书毕竟是个二维的,这个世界是三维立体的,很多事情更加圆融有逻辑可循。” “查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在雪溪被送往夏朝做质子时,凌钊曾跟随他队伍中。只是乔装改扮过藏得深,是私人行为。” 电光石火间,凌钊那句“我以为他早就被折磨死了”隐隐在耳边回荡,黎诺瞬间想通许多事: “他对沉欢哥哥的恨意不是一般的深刻。但他说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这么多年才没搞事情。是不是……” 雪溪进京之后,随行人员被削减到不足十个,她都见过。也就是说凌钊并未进京,那么唯一能让他发现傅沉欢活着的机会…… 黎诺道:“是不是当日在灵山寺外,沉欢哥哥掀开车帘那一刻,叫隐藏在人群中的凌钊认出他的脸?那时他才知道他还活着?” 系统说:“对。你再看看凌钊的生平。” 为了方便,它调出面板给她看。 “凌钊避世隐居,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但隐居之前,他的过往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 “这里扯出另一条线,”它说,“二十年前北漠有一桩泼天逆案,护国公梁家犯上谋逆被满门抄斩——如果我不是系统,可以快速浏览无数资料,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这种尘封已久,只言片语的蛛丝马迹。梁家的小儿子梁昭,当年还未及弱冠,对他的记载只有他不喜武学兵法,尤为痴迷医术。” “当然,如果仅凭这个就说他是现在的凌钊,有些牵强,但还有一件事——这个梁昭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是在成婚前不到半个月,被北漠的皇帝强行纳入宫为妃的。” 黎诺细长的眉微微蹙起。 沉欢哥哥虽然提的很少,但他说过,他的奴印是被生母亲手烙上的。如果是这样,他的生母厌弃他,倒说得通。 系统知道黎诺的反应不慢,便直接往下说:“一般成为堕箱奴的人基本上算是绝了活路,根本没有人能活过二十岁。甚至傅沉欢被送到了奴隶地位更为低下的夏朝,那么小的孩子肯定活不下去,必然受尽践踏而死。” “而且,这么多年都毫无动静,恰恰是几个月前青川出了乱子——虽然不能完全肯定这乱子和凌钊有关,但是有些疑点和他有丝丝缕缕的联系,若中间没有他的推手,不可能。” 黎诺思路转的很快:“怪不得我觉得凌钊所做的准备有些少,力量也有些单薄,他们真正的毒辣陷阱应当设置在青川西南境匪患那边,只是沉欢哥哥没有去,就这么破了他的计划。” “那边的计谋施展不开,他只能在这里另想办法。” “没错。” 事情说通后,黎诺最先浮上的却是怜惜:原来沉欢哥哥确实是北漠皇子。之前听他说自己叫雪彻时,联想他与雪溪相像的容貌,她心中就隐隐有这种猜测,如今猜测被证实,她并不觉得惊讶。 只是很心疼他。 上天实在太细弄他,他兵戎半生,铁骑几乎踏平北漠,到头来,那却是自己的家国。 也不算……别说北漠人,就是他的生身母亲,又何曾善待过他? 算了,管他是夏朝将军之子还是北漠皇子,或者是什么奴隶她都不在乎,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受了很多很多委屈的普通人。以后只有她是他的家人,她会比以前待他更好。 黎诺压下心中疼惜,轻轻抿着唇,尽量将注意力放在事情本身上,目前看来事情还算通顺,但还有一些细节她暂时想不明白,不过现在不是追究那些的时候,若想知道,等以后有机会见到雪溪,向他旁敲侧击问一些话就是。 黎诺双手交握,在心中又捋一遍,开口道: “凌钊这个人太危险了,不除掉他,我怕我和沉欢哥哥永无宁日,只是现在我骑虎难下,不能先下手。如果等到沉欢哥哥假死成功……” 她说,“只要系统检测到目标人物死了,我们就成功钻了机制的空子,到时任务通道关闭,他不再是我的攻略对象成为普通人,很多事情我就可以跟他坦白了。那时以沉欢哥哥的能力,他来对付凌钊,肯定比我要稳妥许多。” “所以我们最好找机会先安排假死,再除凌钊。小石,我前些日子跟你说过的那几点想法,你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哈哈哈我是谁,高明的系统。” 系统自夸一句后,连声音洪亮几分:“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姐姐,你之前交代我的那几个简单计划,我已经帮你探测好了,现在——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假死机会,‘杀’而不死,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痛下“杀”手 黎诺当然有兴趣极了。 她整个人都被系统的语气弄得有些激动, 先站起身跑到窗边向外看看:没什么动静,沉欢哥哥动作应该不会那么快,时间还很充足。 这回的事是最要紧的,黎诺在屋里转了个圈, 握着双拳, 不像刚才那样坐得住了, 深吸一口气跑到内屋蹲在角落里:“啊啊啊!我当然有兴趣,你应该先说这件事的!” 系统很懂的样子:“我就知道。我要是把这件事放在前面说, 你还能有刚才的稳当劲吗?” 这个时候还卖什么乖啊? 黎诺催它:“快说快说。” 系统认真起来, “唔……你前两天晚上跟我开会时候说,因为傅沉欢本身机警聪敏,也因为这里边算上你有三个医毒高手, 所以用毒药假死这种方法想都不要想。所以我观察下呢,重点帮你检测意外死亡的可能性, 倒真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系统调出地图给黎诺看,“你看。这处山崖南面乍一看是处陡坡,且下面终年萦绕大雾,看上去十分凶险。不过, 据当地的记载, 这么多年凡是从此掉下去的人, 没有一个死亡的。因为地形奇特, 大雾下面便是缓坡, 人掉落在缓坡上由于惯性虽会向下滚动,但几乎最后都能停下来, 因为那个角度越来越平坦;就算没停, 崖底缓坡尽头还有一条溪流, 可以说将死亡的可能性降低又降低。” “然而, 这山崖的西北面却和南边完全不同。那里也有云雾缭绕,但底下却是一道很锋利的断崖切面,足足有百丈高,只要掉下去,别想着活。” 系统做了简单介绍后,黎诺立刻就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单独约沉欢哥哥出来,想办法让他从南面掉下去,然后跑回去告诉其他人,他失足从西北边掉下去了。” 她眼珠转了转,思索道,“只要我演的像一点,他们一定会信我,帮我一起出来寻找他的……尸首。崖下那么大,定然要分开找,只要一旦分开,我就可以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跑回南坡,找到沉欢哥哥。” 系统连着嗯嗯好几声,毫不吝啬夸赞:“姐姐,咱们越来越默契了!我还没说完你就全知道,对,就是这样。” 这事情倒不难办。 然而黎诺想了想,轻轻嘶了一声。 虽然机会难得,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安全:“算了,小石,这个计划好,也不好。主要是太冒险了。” “哪里冒险?这不是挺好的吗?只要你演的像一点,不要说漏嘴,让他们相信他是从西北面摔下去的就可以了。况且凌钊肯定不会怀疑什么,你不用担心他的反应,只要把段淮月拿下就行,我相信你没问题的。” 黎诺摇头:“不是我冒险,是沉欢哥哥冒险。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悬崖,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没事,万一摔到头呢?而且,他的腿本就有伤……” 系统一阵无语,都跟她着急:“姐姐,我的好姐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知不知道?哪有那么万无一失的计划,你要的可是他‘死’啊!死是多大的事,不痛不痒的,那还怎么死?咱们能用的死法不多,意外身亡已经是很好的借口了。” “而且你相信我,我保证不会有事的,我就知道你会担心,已经查了很多资料,南坡土质松软,虽然说可能会受些小伤,但这么多年从没听说摔死过人,傅沉欢怎么可能那么倒霉?更别说他身负盖世武功,难道还不如那么多普通的老百姓吗?” 黎诺皱眉:“但是还是会受伤……” 系统劝:“是,不过他武功绝顶,筋骨结实,绝不会受重伤的。我知道你心疼,不过你想想,现在这个机会咱们还能保证傅沉欢的生命安全,你能保证下次的机会比这次更好吗?” 黎诺犹豫了一会儿。 系统说的是有道理的,如果这么多年来人掉下去都没死,证明那里的安全系数确实是很高,更何况沉欢哥哥的身手,他应当更能保护好自己。 她渐渐眉目坚定起来:也对,在意外死亡这个选择中,有眼下这样的天然条件,已经算是很好了,若不抓住,以后再有的机会没准更糟、更不安全。 黎诺下定决心,“好,从约他出来到推他落崖,以及后面的表演都不能出错,让我仔细推敲几遍。” 系统嗯了一声,又提醒:“姐姐,你琢磨好了就尽快吧,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这里就你们四个人,隐瞒起来可方便多了。” 听它这样说,黎诺微微拧眉,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 她一手摸了摸下巴,认认真真想了半天:“你提醒我了,就算我成功,也只有两个人知道。但我需要这世界上所有人都相信,他才算是真的‘死’了。可要将这个消息传开,还需要一段时间,那太慢了——不如再等上两天,霍云朗给沉欢哥哥来信说西南那边的匪患已经清扫的差不多了,这两日便带着大军赶过来与主将汇合。到那个时候,人就多了。” 她盘算着,“那我便等霍云朗他们到之前那个节骨眼上,约沉欢哥哥出去,把这个节点卡好,等做成了事回来告诉他们时,大军已经到了。到时那么多人一起知道这件事,他们去看过之后便知道人掉下去绝无可能生还,那么……” 系统早就明白了黎诺的意思,忍不住开心抢话道:“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傅沉欢已经死了!而且这些都是和傅沉欢息息相关的人物,传播速度快可信度更高,到时口口相传,也许甚至要不了一天,主系统就会因为这种严重剧情干扰来向我确认!作为唯一有权威检测世界中目标人物是否死亡的我就立刻将确认书甩上去!然后——咱们就算成功做到让傅沉欢假死骗过所有人!” 黎诺一边听着,被它的语气感染的也忍不住翘起唇角,点头,“这样一来,一切都结束了,我也就不受限制,只要这个世界认为‘傅沉欢’死了,任务完成,那等我偷偷去找沉欢哥哥的时候,他就不是目标人物了,那也不存在崩人设崩剧情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他一切真相,他应该不会……不会怪我把他推下去吧……” “对!”系统喜气洋洋,高兴的语气都激动了,“到时你就什么都可以说了,放心吧,他那么疼你,我相信就算没有这些苦衷,你只说你不是故意的,他都会相信不会忍心怪你的,更何况你为了你们两个能够永远在一起才这样做的,他肯定心疼你都来不及。” 黎诺自然知道傅沉欢有多宠她,不觉含笑:只要过了这个坎,她就再也不用骗他、可以对他坦诚到底。 这个机会,她一定把握住。 “小石,为了真实,我就不去实地查探了,不然会显得有些刻意,你一定要帮我看好方位,千万不要让沉欢哥哥受苦。”她又将整个计划在心中过一遍,叮嘱道。 系统认真答应:“你就放心吧姐姐,我知道这是多大的事,绝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你只管好好谋划一下,记得推的时候千万别犹豫,原因过后解释来得及,一定要一次成功。” …… 黎诺暗自推敲许多次,将这个计划烂熟于心后,就一直在等待机会。 这些天的日子过的平静,凌钊做戏逼真,而且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信任自己,很沉得住气什么也不过问;段淮月也难得稳当,老老实实跟着他师父研习医术,看着也想为她出一份力的样子。 傅沉欢虽然嘴上不说,但黎诺清楚,自从凌钊将她的状况说的那么吓人后,他始终悬着心担忧不已,只是默默消化自己的煎熬罢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让他的煎熬尽早结束。 一连几日的小雪,伴随着轻微雾气,天气一直不是很好,这样的条件,黎诺不放心实行计划。终于这一日,听说霍云朗他们晚些时候就到了。 恰巧今日从早上便艳阳高照,到了下午,之前的积雪几乎都化掉了。 天气分外晴朗,时间又卡的正好,实在天赐良机。 那便开始吧。 黎诺暗暗深呼吸,几次换上平常的轻松笑意,跑去闹傅沉欢,央求他陪她出去走走。 傅沉欢本就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只见她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流露出的期待,便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由得松了口。 “好,今日难得好天气,确实不冷。待我问过凌先生,若他首肯,我们便出去散步,好么?”傅沉欢柔声哄道。 黎诺不太愿意问凌钊,主要是怕他不同意,但转念一想,若不跟他打个招呼他们两人便走,万一他误会他们逃跑,可就糟了。 这么想着,她点头:“好啊……那个……” 她的小心思,傅沉欢一眼看穿,却还是微笑问道:“怎么啦?” “沉欢哥哥,我也懂医术的,我现在身体尚可,出去走一走是没坏处的……万一凌先生不同意的话,你帮我跟他求求情好不好?”黎诺说完,又补了一句,“当然,我觉得他会同意的。” 她扯着他的袖口,轻轻地摇啊摇,完全不自知自己撒娇的力量有多大。 傅沉欢的心早就软了,纵容道:“知道了。”他摇摇头笑道,“原来你这般想出去玩。” 他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鼻尖,宠溺的不得了。 而黎诺却摸摸鼻子,低下头。 即使自己将要做的事情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别有目的,但面对他这样的信任与疼爱,她仍然觉得有些内疚。 等见了凌钊说明意愿,他只略略沉吟,便点了头:“无妨,出去走走也好。” 他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黎诺,不咸不淡,演技恰到好处。 这算是最大程度上为自己开便利了,省得自己一番口舌,黎诺松下一口气,至少计划到此为止进行的十分顺利,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凌钊的居所半隐山水中,系统所说的那个悬崖离这里并不算远,而且那崖边生着一棵百年古树,树干乃由两棵树紧紧合抱而成,底下树根盘虬,是当地一道极特别的风景。 站在这里,甚至能隐隐看见两棵树纠缠的景象。 这样一来,自己想去那里目睹清楚这一理由就更加充分了。 傅沉欢给黎诺穿的极厚,已经给她穿了一件滚了毛边的披袄还不算,又取了一件极厚实的披风,温柔细致的裹住她,亲手给她系上披风的系带。 这一次黎诺难得没有闹他,安静乖巧站得很直,任由傅沉欢给她加了一件又一件厚实衣衫,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这样子实在叫人心软,傅沉欢系好带子后,没忍住俯身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去哪都成。只是不要乱跑,走路时慢些,免得磕着碰着,知不知道……” 黎诺忍俊不禁:“知道啦,不要操心这么多,我哪有那么不让人省心。” 傅沉欢含笑看她一眼,那神色不言而喻:她若真如她嘴里说的那般乖巧,他哪里还用细细叮嘱这许多。 到了地方,只见前方果然一棵参天大树,两棵树的枝干紧紧合抱。 这树生长在悬崖边,竟能生的如此高大,也算是一番奇景,怪不得这些年总有人失足落崖,说不定是前来观看的人太多了。 黎诺拉着傅沉欢走到树下,仰头看了许久,心中却在暗暗思量该如何动手。 傅沉欢护她护的太紧了,这一路上手牢牢牵着,一刻也不曾松开过,走到此处也就罢了,若她提议上悬崖边看看,那是想都不要想。 况且,若真说出来,目的暴露的颇为明显,成功几率也会很渺茫了。 黎诺不动声色地暗暗思量,忽然瞧见那树上一处枝桠里开着一朵小花。 花瓣洁白自然的向外翻卷着,花蕊颜色纷杂,金黄中点缀着些许红,漂亮的很,不寻常。 她计上心头,伸手指着那朵花,“沉欢哥哥,你看——” 傅沉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黎诺小声说:“我想要。” 那朵花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不会太高把他陷入危险中,但也没有那么低到唾手可得,若想要摘,他势必得放开她的手了。 薄暮余晖中,傅沉欢的眼眸被点点金芒映成温柔的茶色,他收回视线,垂眸看着黎诺。 黎诺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仰头望着他:咦?他今天怎么没有答应?以往……向来有求必应啊。 本来她即将要做坏事,心中不免紧张难捱,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偏离正常轨道,都会叫她提起心来。 黎诺暗暗咽了咽口水,试探道:“怎么啦?是不是……不太好摘……” 傅沉欢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低头凑近,“好摘。” 略一沉吟,他的声线低沉如蛊,“诺诺,你若想要,需……好好与我说。” 他难得起了些坏心思,可对着眼前视若珍宝的姑娘,却没敢将话说得更露骨些——只说这样一句,耳根已经有些发烫。 黎诺被他吓死了。 搞了半天,原来他就是想欺负自己。 若不是时机与场合不对,她一定认真的在他身上捶几拳,但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应该给他吃一些定心丸的,至少要全力以赴、尽可能的表达出,她是真的喜欢他。 黎诺嗔了他一眼,随即撑不住笑了,踮起脚尖,纤细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在他侧脸上认真亲了亲。 她的唇软软的,亲人的时候温柔又可爱,分明纯净的不带任何情·欲,可不知为何竟如此撩人。 傅沉欢眸光暗沉两分,大手揽住她纤细柔软的腰,正要说话。 “沉欢哥哥,我好喜欢你,”她的唇还没有离开,仍旧贴着他的肌肤,说话间甜净绵绵的气息呵在他脸颊上,娇嫩的唇瓣若即若离地蹭过,“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的。” 他让她好好说,她倒是说的真好。 傅沉欢暗道自己自讨苦吃,压一压微乱的气息,置于在她腰间的大掌紧了两分:“真是拿你没办法。” 黎诺冲他盈盈一笑。 傅沉欢彻底认了,另一只手轻轻抚她脸颊,大拇指慢慢摩挲,以求在这样的触碰中,缓解他身上汹涌的爱.欲。 他声音低低,“诺诺,等你的毒解了,我们回到京城便成亲,好不好?” 等今日过去,这一切都结束了,不用等回到京城,她甚至愿意立刻与他成亲。 黎诺重重点头:“好。” 傅沉欢笑意加深,捏了捏她的脸蛋,“在这乖乖等着,不要乱走。” 说完,他一手握住斜伸出来的树干,借力纵身,身姿轻盈优美,丝毫未因腿伤而稍有滞涩。 就是此刻。 黎诺轻轻握了一下刚刚空下的手,转身向悬崖边走去。 不怪乎傅沉欢护她护的小心,这棵树确实离悬崖极近,没几步她便走到了悬崖边。 向下望去,果然如系统所说,这是一片如同白云般翻覆的雾气,视线所及不过三四米,再往下,就完全看不到了。 就算知道这片白雾之下是安全的,黎诺也禁不住被这景象弄得担忧不已。 “诺诺——” 忽然间,身后传来他的呼唤,那声音骤然急切,甚至带了一丝丝薄怒。 黎诺回过头,傅沉欢已经安然落地,手中捏着她要的那朵花,脸上的神色已不复方才的温存宠溺,而是极其严肃。 眉眼沉沉,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她站在这里,很是危险。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傅沉欢沉声道:“别动。” 黎诺心一揪,硬起心肠,说出她早就设计好的台词:“沉欢哥哥,我、我脚下的这块土好像有些松了……” 傅沉欢的语气骤然软了几分:“没事的,别怕。诺诺,你千万不要动,我过去。” 他毫不犹豫向自己走来。 黎诺闭了闭眼睛。 就在傅沉欢接近自己,小心翼翼要将她抱在怀中向里带、甚至将绝对的安全留给她,而自己微微背着悬崖时—— 黎诺假作脚下不稳,一咬牙,在他怀中伸出双手抵在他胸膛,用尽最大的力气狠狠一推—— 傅沉欢就在崖边,陡然受力脚下踩空,一瞬间便翻身落崖。 他无声无息,连半点音都没有发出,眨眼间便没入雾中,不见了身影。 成功了…… 傅沉欢落崖那一刻,黎诺的眼泪夺眶而出,忙不迭扒着崖边探头去看:却还哪里见得到人? 她真的成功了……她知道,刚才他所站的位置,太危险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毫无防备,应当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她会伸手推他。 黎诺一句“沉欢哥哥”差点脱口而出,却生生忍住——她唤他他也不会听见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时间紧迫,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姐姐,姐姐,”关键时候,系统连忙上线安慰她,“姐姐,你别怕,傅沉欢没有事的,我这边都能检测到的。你按咱们的计划行事,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傅沉欢死了,主系统一定很快与我发死亡确认,到时候就没事了。” 对,对,把最后这里演过去,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黎诺擦了擦眼泪,此刻,崖上只剩她一个人,她才觉出这里的回风竟如此寒冷,她的手都冻得有些没知觉。 来这里时,两人结伴而行,随走随看。回去时却是加速奔跑,用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黎诺便回到了凌钊居所。 还没有跑到大门处,便看见外边乌压压站了一队兵,从数量上看,应当只是一支前锋军。 时间卡的刚刚好,龙州军已经到了。 黎诺的脸颊与鼻尖都冻得通红,这一路上无需她刻意调动情绪,眼泪也不知不觉爬出来,就算系统跟她打包票,他没有事,可他心里如何能不难过呢? 她需要再快一点才行。 跨过大门,前方段淮月正与霍云朗交谈,原乐也在一边。 凌钊倚在门口,离得太远,看不清他什么目光,但应当不是好脸色。 龙州军来这件事她只当傅沉欢没说她便不知,从未跟凌钊提。想来此刻他陡然见这阵仗,定暗暗恼恨不已。 但眼下不必顾忌他了,黎诺向段淮月他们跑去。 段淮月听见动静一扭头,便笑道:“看,这不就回来了吗,哎……” 他说了一半,笑容凝固在脸上,察觉出黎诺的状态非常不对劲,连忙敛容上前:“诺诺,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跑成这个样子?” 他向她身后探探头:“沉欢呢——” 黎诺跑的太急,还没张口说话,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段大哥……段大哥……”她握着段淮月的手,瘦弱的身子抖个不停,语无伦次道:“怎么办……沉欢哥哥他失足落崖了……” 段淮月陡然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霍云朗两步上前:“怎么回事?王爷何等身手?怎么会落崖?” 原乐也拧眉,看黎诺抖得厉害,有些心疼地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别急别急,别哭别哭,王爷武功盖世不是寻常人,也许还没到最糟的境地。” 这句算是提醒了段淮月,他一拍脑门,两眼放光:“诺诺,你别着急,你告诉我沉欢是在哪里失足落崖?” 他的神色带着极大期待,这种反应让黎诺的心又安两分。段淮月从小生长在此,必定知道那个悬崖的具体情况,他会有如此表现,一定是笃定南坡不会有危险。 黎诺像是被他问蒙了,嗫嚅道:“在哪……在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好像是西面……还是北面一点……” 听她这样说,段淮月脸色白了白,仍不死心:“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西面还是北面?或者——难道不是南面吗?” “是……是西北方向,我记起来了,”黎诺抬起泪眼,可怜的让人心疼,“也许……也许他还活着呢,我们去崖下找找他吧……” 段淮月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没有立刻说话,霍云朗当机立断:“走,带上所有人一齐去。” 他话音刚落已经跨出步子,黎诺心中一块石头刚落地,忽然听段淮月大喊一声:“哎呀!——” 黎诺莫名心脏一紧。 她余光看见霍云朗竟在躬身行礼。 大脑轰隆一声,早已冷透了的身体此刻更加冰凉下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黎诺抖着双唇慢慢回头看去—— 傅沉欢就站在门口,他形容尚可,只是头发有些许乱,额前掉下几缕碎发,显得落拓却不狼狈;冷瓷般的侧脸上有两道小血口,眉目微敛,沉默着走进来。 作者有话说: 【失败是成功之母加油】【另外划个重点:这是虐男主文,女鹅是我的宝贝】 依旧前五十红包嘿嘿~ 第54章 温柔责备 傅沉欢稳稳跨过门, 步伐从容。 段淮月最先松下一口气:“我天!可吓死我了,沉欢,你没事吧——” 看他走路还算稳当,气息也均匀, 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总归他能这么快回来, 证明根本没有掉到悬崖下去, 应当是及时抓住了什么,那想来大概没什么事。 傅沉欢嗯了一声。 段还说心有余悸:“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会掉下去啊, 你一向挺稳妥的呀, 怎么带着诺诺还这么不小心?幸好人没事。” 傅沉欢没说什么。 他略一抬手,向着还冲他弯腰行礼的霍云朗和原乐:“不必多礼。” 霍云朗脑中绷着的那根弦松下来,暗暗呼出一口气, 原乐拍拍他肩膀。 在场的人,谁不是提着心?她自己也心里没底, 好在虚惊一场,不过所有人中最该安慰的还是诺诺。 原乐想着转过身揽住黎诺肩膀:“别哭了诺诺……没事啦没事啦,看这小脸哭的,都冻坏了, 我就说王爷身手很好, 肯定不会出事的吧。” 她这样说着, 黎诺却仍有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甚至有些茫然的看了原乐一眼。 原乐只当她还没回过神, 便安抚地冲她笑笑。 凌钊走上前来,停在黎诺身边, 语气淡淡的:“这样的天气, 跑动最是伤身, 眼下既然虚惊一场, 便早些歇着吧。” 他看向段淮月,“黎姑娘的药你去备一下,我累了,先回房了。” 他走时瞥过黎诺一眼,面.具下的目光不咸不淡,略有疑虑。 黎诺却也注意不到这些了,她从刚才就一直是呆呆的状态,像是吓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模样实在招人疼,段淮月看的不忍心,连忙招呼傅沉欢:“沉欢,别站着了,快过来呀,你以后可要注意一点,不要把诺诺带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你看看——把诺诺吓得,我看她刚才都要急疯了,还不赶紧过来哄哄。” 不用他说,傅沉欢已经走到黎诺面前。 他身形高大挺拔,站在黎诺面前,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黎诺抬起含泪的双眼望着他,细弱的身躯不知因何而微微发抖。 傅沉欢没说话,单手将黎诺揽进怀中,她身子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度,他下意识抱紧了些。 段淮月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来,离得近了,他才看见傅沉欢右手受伤,掌心血肉模糊。 他指了指,“手受伤了,赶紧包扎一下。” 傅沉欢道:“没事,皮肉伤。” 看起来确实不算太严重,只是一道深深划痕和一些细小刮痕,比起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段淮月点点头:“还行,看着是没伤到筋骨,”他判断着划痕的样子,“是不是掉下去的时候,伸手握住哪块凸起的石块了?” “嗯。” “哎呀……真是苍天开眼,你算幸运的!”这口气缓过来了,段淮月才想起来说,“沉欢,我从小在这长大,对那悬崖再清楚不过了,那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幸亏你功夫好反应快抓住什么!真掉下去了——唉……我都不敢想。” 黎诺内心冰凉的听着这些话:她刚才已经表达的很清楚,段淮月知道傅沉欢在西北坡坠崖,自然认为傅沉欢是在鬼门圈走了一遭。 而傅沉欢并不知晓那悬崖的奥秘,即便他从南坡掉下去,可他并没有真正掉落,而是抓住了壁上石块,所以,他也必然认为底下是万丈深渊。 算来算去,终究还是出了错——她没想到,沉欢哥哥的武功强大到如此地步,就算猝不及防掉落悬崖,他竟能在转瞬之间抓住生机。 可是……可是,黎诺心中无不苦涩的想,可是她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解释? 计划落空,满盘皆输,她不能像最开始设想的那般,跟他合盘托出所有事情了。 她的满腹苦衷只能暂且压下,而此时此刻,她又如何说清自己在悬崖边那狠狠一推呢? 黎诺手足冰凉,大脑中有一道尖锐的刺痛,若不是傅沉欢搂着她,她几乎要站不住。 傅沉欢抱着黎诺,她身体什么状况他最清楚,转身吩咐霍云朗:“整编龙州军就地歇息,万不可弄出太大动静,这里是两国交境,要小心些。” 霍云朗自然明白:“是,王爷放心。” 傅沉欢对段淮月略一颔首,“少陪,我先带诺诺回房间,麻烦你安排一下他们两人。” 段淮月摆摆手,“跟我还客气什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他们两个你就不用管了,我都会安排妥当的。你快带诺诺回去,她本来体质就弱,刚才跑了一路,又急又怕,这会儿身子肯定不舒服了。” 傅沉欢垂眸看向黎诺。 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娇嫩的双唇冻成粉白色,看着柔弱单薄的可怜,娇娇小小的一个有些呆呆的靠在他怀中,乌发凌乱松散,几缕发丝贴在满是泪痕的雪白脸颊上。 像一碰就碎掉的泡沫一样,看一眼都觉得可怜。 傅沉欢眉心紧拧,只点点头,旋即一言不发地将人打横抱起来,转身走了。 …… 黎诺心乱如麻。 傅沉欢的怀抱一如既往宽厚温暖,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着她走的从容沉稳。 但即便他的胸膛再暖和,黎诺亦觉整个人如坠冰窟——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吓坏了还是冻坏了,身体发抖一直停不下来。 傅沉欢感觉到了,手臂微微收紧。 他的动作分明还是护着她的,可是脸色沉沉,一句话也不说。黎诺一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傅沉欢一言不发抱着她走到房间门口,他没有手,直接一脚踢开了门。 “咣当”一声闷响,让黎诺更如惊弓之鸟吓了一跳,她和傅沉欢朝夕相处,怎会不知他十分注重自己在她面前的言行举止,从来没有失过君子风度,对待她温柔到几乎小心翼翼。 何曾有过这样的行径? 他必然是生气了。 也对,哪有人经历了那样的事,还会不生气的呢? 黎诺靠在傅沉欢怀中,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雾蒙蒙的大眼睛有些灰暗。 回到房间后,房门一关,顿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傅沉欢把瑟瑟发抖的姑娘放在床上,展开棉被将她裹好。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沉,窗棂处射进一点点夕阳余晖,淡淡的金色映照在傅沉欢俊美无俦的侧脸上,那层镀光映照的他睫毛根根分明,眸色深邃。 他一路沉默,直到现在也依旧沉默。 只是……看他现在的动作却是很关切的,并没有把她丢在这里就不管。 这似乎并不是怨恨她、讨厌她的那种沉默,若他怪自己,怎么还这样温柔? 可傅沉欢不说话,黎诺心中打鼓,提心吊胆一路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沉、沉欢哥哥……” 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声线颤抖的这么厉害。 傅沉欢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对不起……”她噙着泪,看起来懊恼极了,“你骂我吧,别不跟我说话……” 不等她再说什么,傅沉欢叹了口气,慢慢将眼前手足无措的姑娘轻轻揽进怀里,拍着她瘦弱背脊,无声地安抚。 他看得出,她吓坏了。 黎诺一脸茫然,感受他的拥抱整个人已经呆住了。 听见傅沉欢颇有些无奈的低沉嗓音:“诺诺不怕,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哄,“身子这样凉,望舒说你是一路跑回来的?” 他说着,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只怕又要发烧。” 黎诺泪眼朦胧,此刻已经完全懵了,她不知道傅沉欢为什么还这样关心她,甚至连一句质问与责骂都没有。 她小声,说的结结巴巴:“沉欢哥哥,对不起……你、你生我气么?我、我其实……” 又能怎么说呢?黎诺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只能苍白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伤害你……真的……” 傅沉欢一如从前那般给黎诺温柔细致地擦泪,“我知道,我没那么想。” 黎诺泪如断珠,幼鹿一般的眼眸澄澈清明,只叫人看清她眼底所有歉意与愧疚。 “不哭了。”傅沉欢轻声道。 今日之事他始料未及,跌落悬崖那一刻,其实也没想什么,初初坠入云雾时便抓住崖壁上的凸起,脚下白茫茫一片万丈深渊,虽未惊慌,但着实捏了把冷汗。 翻上来之前他只心慌,担忧诺诺一人在上边心急之下不小心踩空。待上来后,见崖上无人,他虽怔愣片刻,却也并无任何怨怼情绪,只猜想诺诺应当吓坏了,回去找人。 等回去见到她,果然与自己所想不错。 自始至终,傅沉欢从没想过这是诺诺故意为之,目的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她不是别人。 她是诺诺。 是的,但凡换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以那样的角度与力道将他推落悬崖,他都绝不可能有任何怀疑——这个人毫无置疑的就是要杀了他。 可是这个人是诺诺,那不一样。 这个命题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诺诺不会的。 只是因为当时情况危急,她说过脚下的土地有松动,她害怕极了,会有那样本能的自保反应也不足为奇。他怎会以此来责备她呢? 傅沉欢一颗心微微揪着,她的泪多到根本擦不完,灼烧着他的手指,疼痛侵入骨髓。 “我没有怪你,诺诺,沉欢哥哥知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叹道:“不要哭啦,脸都哭红了,疼不疼?我都不敢太碰你。” 黎诺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傅沉欢,“……你不怪我?” 她害怕极了,什么都要问清楚才行,“那你刚刚……刚刚明明有些生气的,我看出来你不是很想与我说话……” 傅沉欢道:“我自然生气。” 提起这个,他便带了一些薄怒,神色也严厉起来:“我如何能不与你生气,我嘱咐你不要乱走的,你答应的好,为什么不听话?竟然一个人跑到悬崖边上去了——你可知我看见你站在那里……” 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仅有的冷静也不过维持在脸上,实则膝盖都有些软了。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他定是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必定比此时此刻还要严厉,还要不留情面……即使他也不知该如何教训她,但至少也要说一两句重话的。 可是现在,她这般可怜的样子,他心疼都来不及,如何还舍得教训她什么。进门时勉强撑出些冷淡严肃的面色,也只是强弩之末,早就想抱她在怀好好哄一哄了。 黎诺早就听得愣了:“你是因为我这个才与我生气……” 傅沉欢无奈:“是,难道我不该生气?” 他说:“你真是本事大了,也不管会不会气坏我。若在我眼皮底下看你出事……”那还让他活么,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幸亏掉下去的是我,你哭一场,我还能回来,”傅沉欢修长的食指戳在黎诺额头上,到底没舍得用任何力气,只是轻轻点了点,“若是换做你,你让我上哪去找你?” 黎诺鼻子一酸,原来,从回来到方才,他的冷淡沉默是因为他气自己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他将她推落悬崖的事情,他就这样信了她的解释,一点也没有责怪她。 无论是哪一个世界,她再也找不出会有一个人如此待她。 “沉欢哥哥……”黎诺忍着眼泪,忽然记起来傅沉欢一直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始终背在身后,“让我看看你的手——” 他用手借力撑住自己全身的重量,伤肯定不可能轻了,黎诺当机立断:“我现在去找段大哥拿些伤药和纱布给你包扎。” 她说着一把掀开棉被,站起身就要跑,傅沉欢拉住她臂弯:“不用。” 他看着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颊,心疼的滋味密密麻麻挤压在整个心脏,“我的手没事,划了一下,无碍的。倒是你——” “你乖一点。” 他微微拧着眉,“回到床上躺着,别再乱跑了。” 看她不管不顾掀开棉被,那么单薄的身子仍在发抖就要这样跑出去,傅沉欢的气不打一处来,敢情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全都白说了。 他多么细心呵护才将她身子养的好一点点,这么冷的天气里,也看着也颇有气色,他心下欢喜才纵她出来玩。 今日却被她糟践至此。 黎诺一双乌蒙潋滟的眼睛望着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傅沉欢哪里还肯给她机会?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再次放回到床上。 他只是心疼她,不是不生气了。现在看着她,还有一种恨不得将她揉碎进身体里、令她再也做不出任何伤害她自己的事情。 傅沉欢眼中隐隐带着血丝,一手托着黎诺纤细的脖颈,实在忍不住咬了她一口。 不过只是看着凶狠,实际只轻轻一下。 傅沉欢咬过之后,满腔的情绪并没有疏解多少,倒更添的几分疼惜,他叹着气,在黎诺唇角轻啄几下,像是安抚一般。 黎诺还惦记着:“沉欢哥哥你的手……” 傅沉欢道:“我手没事。” “可……” “诺诺,你更重要。” 他沉声道,“这点皮肉伤待会儿我自会处理,你不能再受风了。你若真的从不知道,我便明明白白教你:看你受苦,我锥心刺骨之痛,胜手上之伤千万倍。” 他从不把话说的如此剖白,几乎将心拿出来给她看,黎诺心中又酸又软。 虽然她有巨大的苦衷,但这件事从表面上看就是她的错。忐忑不安等着对方责骂,却并没有受到任何指责,还反过来被安慰、被呵护。 甚至她想出去给他拿个药,他都要心疼。 黎诺轻轻揪着傅沉欢衣角,“沉欢哥哥,你不要对我这么温柔,我伤到你了,你不要什么都不说……你怎么都不训斥我?你要是骂我两句……” “胡说什么。”傅沉欢打断她。 骂她两句,若他舍得,还用她说? 傅沉欢侧头叹气,曲起食指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我生气,从不是因为自己失足落崖,傻姑娘。” 他眉目温软下去,怜惜渐渐压倒了所有情绪:“好啦,别这样内疚,我知道我的诺诺是什么样,那样的意外,我不会放在心上。” 小姑娘望着他,眼睛中还有点点水光。傅沉欢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他捏着她脸颊,低笑威胁,“你若再愧疚,我便吻你。直到叫你忘了愧疚为止。” 这话说完,黎诺也没有转开目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会说话一般,表达着任他予取予求的意味。 傅沉欢心中最后一点点严厉也消了。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若不是看她苍白单薄的可怜,他舍不得碰,此刻一定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吓唬她。 且先欠着,他在心中默默想。 …… 与此同时,霍云朗和原乐拿了药,正往他们的房间走。 霍云朗手上不仅拿着傅沉欢所需要的伤药和纱布,还有段淮月亲手煎的一帖药,是给黎诺喝的。 他拎着东西一言不发往前走。 原乐跟他搭了好几次茬,他都不怎么接,终于原乐双手叉腰:“霍云朗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你一直想什么呢?” 霍云朗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站在原地默了一瞬,回过头:“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就能什么都不想吗?王爷的功夫何等高明,他又是怎样谨慎的一个人,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失足落崖。” 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霍云朗长长呼出一口气:“虽然——这么说无凭无据,但是我如何能相信黎姑娘,他们二人一同出去……” “得,快住口吧你,”原乐拧着眉,“就因为这个,你这一路拉个晚娘脸到现在啊。”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是,王爷的功夫已是登峰造极,虽然说这事离谱了点,我也不太相信他竟然会失足坠崖。但它就是发生了——就因为是他们两个人一同出去的,你就怀疑诺诺,这有些过分了吧?” 霍云朗沉默了一会儿:“这怎么能算过分?” 原乐道:“且不说说诺诺有没有这个能力,咱们相处这么长时间,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她有什么动机害王爷?你看看今日她跑的、都急成什么样子了?” 她说的是有道理,可自己考虑的也没有错,霍云朗摇摇头:“无论她无不无辜,都会这样急的,总要拿出一个姿态吧。” 原乐冷笑:“王爷还没说什么呢,你这顶帽子倒先扣下来了,你凭什么?” “我不想跟你吵,”霍云朗叹了口气,“你脑子中想的东西一向和别人不一样。” 本来听到前半句,原乐也不打算继续说了,但后半句她的火气又起:“什么叫做我脑子中想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分明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是王爷自己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王爷自己的事吗?这小事么?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王爷待你我恩重如山,如果没有他——你的背脊,能像现在挺的这样直?” 他一语双关,既有隐含的意思,更是字面上的理解。 原乐明白他的意思,“我当然不可能忘了王爷的恩情,可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人活着,除了开心快活,其余的都不重要。过去的六年,王爷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可你看他现在呢,他把诺诺看的比性命还要珍贵,你怎么就不懂呢?” 霍云朗低声说:“可她若是个奸细呢。” 原乐看着他:“那也只能让王爷决定如何做。” 她摇摇头:“诺诺不会的,你与她相处的时间和我相比,还是太少了。她是很好很好的人,正直善良,坦诚热烈,是你在朝堂上浸润多年,看谁都疑神疑鬼。” 霍云朗说:“也许吧。” “我知道王爷交代你办了其他事情,他这次亲自来这边,除了带诺诺寻医,还有另外的事要办对吧。”原乐说,“我看见原平和原安了,还有谭玉腾,他们都是外围暗卫队的,是来负责接应潜影卫查事的吧。” 霍云朗只道:“你别问。” 原乐一脸晦气地看他一眼,“谁问了?我才不稀罕知道呢,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这样,王爷肯定会单独召见你。等到时候你别乱说话,没评没据搬弄诺诺的是非,我肯定跟你没完。” 霍云朗嗯一声:“我知道了。” 他们争论过这一番,剩下的路谁也没再说话。 进门后便看见傅沉欢守在黎诺身边,两人挨得近正说着话。 见他们进来,黎诺连忙坐直了身子,一叠声地说:“把伤药和纱布给我。” 原乐递给她。 黎诺小声道了谢,旋即捧过傅沉欢受伤的右手上药,她的神情极其认真,就像对待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傅沉欢手上,没有心思留身旁的东西。 她垂着眼眸,纤长的睫羽也微微垂着,白净的小脸因角度而看不清上面神色,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她的温柔与难过。 原乐悄悄用手肘撞了撞霍云朗,后者意味不明的清了清嗓子,算是回应。 傅沉欢眉目含笑,看着黎诺微微嘟起嘴往他受伤的手上轻轻吹气,酥麻的痒意自手上传来。他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因有外人在场,才控制着没让自己笑意更深。 黎诺细心轻柔的为傅沉欢缠好纱布后,傅沉欢便去拿药碗喂她喝药,黎诺摇摇头,自己捧过碗,很乖的仰头全喝了。 傅沉欢弯唇,完好的那只手捏一捏她的脸颊。 “诺诺,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再回来陪着你。” 他看向原乐,原乐立马接口:“属下陪着诺诺。” 傅沉欢点点头,轻轻摸了下黎诺的脑袋,旋即站起身向霍云朗微微抬手,阔步出门。 霍云朗心领神会,冲黎诺行了个礼,转身跟上傅沉欢。 作者有话说: 下次给沉欢一脸证据(阴沉脸.jpg) 第55章 圣洁一吻 傅沉欢走至外间庭院顿住脚步。 霍云朗跟在他身后, 先是从怀中取出此次西南剿匪的军报呈于傅沉欢:“王爷,请您过目。” 傅沉欢接过来翻看,他眉宇平静,垂眸半晌:“匪患暴虐却如同散沙, 以快打快你最擅长, 此事处理的很好。” 霍云朗连忙道不敢当。 傅沉欢向黎诺所处的屋子方向看过去一眼, 虽然知道他她绝不会听见,却仍不由得压低几分声音。 “潜影卫初次密探, 有何结果。” 潜影卫是龙州军的暗卫, 平日隐藏的极深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原本汇报应当由负责接应的队长谭玉腾来报,但此地特殊, 不是在京城自己的府邸,好在霍云朗也极为可靠。 霍云朗道:“王爷, 他们还在北漠细探,但第一批传回的消息却和我们想的有些不一样。北漠的水并不深,表面上是什么样,背地里基本还是什么样。” “虽然只是初探, 并未极其深入, 但还是可以大概摸底——北漠并没有出现什么隐藏势力, 官宦侯爵的权利远远比不上中央, 但他们的皇帝统治下比起我夏朝, 就逊色多了。” 傅沉欢颔首。 顿了一会,他沉声:“我记得, 近年来北漠有两个崛起氏族, 其中一个还是皇室远亲。” “是, 他们虽然崭露头角, 但底子颇为干净。不过属下会吩咐下去,让他们继续追查,务必深挖到底。” 见傅沉欢眉头紧拧,霍云朗不由得多说了一句:“王爷,那两个家族虽然在同宗中算佼佼者,可远远比不上当年的梁氏如日中天,况且,北漠的皇帝将皇权把握的很死,便是他们想培植暗中势力,应当也没有机会。” 傅沉欢慢慢重复:“梁氏?” 他眉眼似乎有些寒凉,转瞬又恢复成平静的样子。 霍云朗吃不准他的意思,点点头道:“梁氏当年逼宫造反,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也大大伤了北漠元气,此事过去将近二十年,北漠也仍难以回到当时的鼎盛时期。以属下愚见,若真能有与我夏朝抗衡的势力,他们应当不会保留至此。就算想隐藏锋芒,也有些说不过去。” 傅沉欢面色沉静,未再出声。 其实这样的回禀,他心中有数,北漠有多少势力、有几位出众的人物,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只是到底不敢太过自信,总要亲自来查一查,摸透这里的底才算放心。 但若真论起来,他也不太相信北漠会出什么翻天的人物。 可……若非北漠,周边小国却更软弱不堪。这股神秘势力,又究竟源于何方? 沉吟片刻,他吩咐道:“目光莫要只放在朝堂上,在野之人也需细查。” 想了想又补一句,“还有昔日没落家族的旧部。” “是。” 傅沉欢没什么再交代的,便点点头转身回去,霍云朗连忙出声:“王爷——” 傅沉欢侧头:“还有何事?” 霍云朗犹豫不决。 他知道自己这个人并不算聪慧,莫说比起王爷,就算是萧冲他也远远不及。但正因如此,京城不可无人坐镇,萧冲是留下的最佳人选,那他便要跟在傅沉欢身边。 他便是清楚自己不聪明,所以不得不凡事多留个心眼,多想一想,就算自己看不透那么多,那么说两句提醒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干脆双膝跪地,咬咬牙道:“王爷,请恕属下多嘴……您今日失足落崖之事属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想让王爷……多多小心。” 傅沉欢垂眸看他,慢声道:“原乐定提醒过你,你为何不听?” 霍云朗惊讶一瞬:“属下……” “你起来吧。” 傅沉欢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解释,只是见诺诺被人怀疑,他心中免不得觉得有根刺深深扎着:“我知你心性,这次不会罚你,但若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他知道,只要他把话说得足够明白,霍云朗便会执行到底,绝无迟疑,“别说她待我真心,绝不可能害我。即便——” 他拧着眉,忍着不适,将这种想一想都觉得辱没她的话说下去,“即便她真的另有目的,要置我于死地……那也只是我自己的事。你,与全体龙州军都绝不可伤她分毫。” 霍云朗深深看了他一眼。 话已分明,他知道该如何做了。 霍云朗未再多说一句,只重重回答道:“是。” …… 黎诺到底生了一场大病。 她执行这个计划是全力以赴,从悬崖跑回凌钊的住所,这段路并不算近。那样拼命奔跑,就算是正常的身体都会有些受不住,更何况她本来体质便弱。 这样冷的天呛了风,再加上心中的担忧紧张,许多情绪挤压着,当天晚上便发了极为凶险的高烧。这一病断断续续近一个月,等好转时,已经快到年下了。 这段时间虽然昏昏沉沉病着,却也知道自己被傅沉欢怎样细心呵护照顾着。 自己这身体实在太不讲道理了,明明该是她好好陪伴他、弥补他的,这一场大病,却又让他操心操力。 这日黎诺身体好转,头脑也清醒的多。醒来时身旁无人,她撑着手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小石。”她闭着眼睛在脑中叫系统。 系统出来的很快:“哎你这身体可终于见好了,前阵子可给我吓坏了,傅沉欢几乎日夜不休地守在你身边,我也不敢随便出来叫你。还好还好,可算是挺过来了。” “嗯,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黎诺一头浓密的乌发披散着,她抬手将额前细碎的头发掖在耳后。 感觉不太对,随手向下摸了摸脸颊——虽说身体恢复了力气,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似乎消瘦的厉害。 系统顿了一下,才再次开口,语气很是斟酌的样子:“姐姐,虽然……我们第一次计划出师不利,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傅沉欢并没有因为这个指责你丝毫,他待你还像从前一样,所以……你一定要……嗯,想开点。” 黎诺慢慢呼出一口气。 虽然脸色苍白,但目光却很坚毅。带着一股韧劲:“没关系,我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沮丧,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她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但不会因此一蹶不振:“你不用担心我的心理状态,我只会比之前更坚定。我出手失败了,这没什么,只是以后再计划要更加谨慎小心,这件事必须要成功,我才可以跟他坦白去解释推他的真正原因。” 听她这样说,系统完全放下心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姐姐,我说实话,虽然到此刻为止,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很离谱、很难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一定可以成功。” 黎诺被系统鼓励的微微笑了一下,旋即恢复冷静的样子:“我叫你出来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是我发现了一个有点糟糕的事。” “我这个身体,实在是有些太差了,病了一场之后,我更感觉的到。我就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了……万一就这么死了,这个破任务,就算我不想完成,也完成了。” 系统自然明白黎诺说的严重性。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假设黎诺真的病死了,傅沉欢绝对不可能承受的住。 但它不理解:“你想这些干嘛?你不会有事啊,咱们任务时间是一年,至少这一年时间,你的生命值是可以保证的。主任那边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黎诺冷笑一声。 她目光阴沉沉的,细瘦的手握着拳,气的有些发颤,“别跟我提这个卑鄙的小人,我算是明白了,什么经费不够用,全是扯淡!他就是故意的,他肯定瞒着我让程序写死了一个这么虚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他吗?他就是想给我兜底……” 她这身体弱的已经有些离奇了,就算在冬天那样跑了一趟,有些糟践了,但也不至于这一个月急转直下。现在虽然好些,但能感觉出比以前更加亏空。 按理不能到这种程度,除非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不是任务的时长限制了她,而是她本来也就只有一年的寿命,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越来越虚弱。 虽然从理智上讲,老孟的出发点她可以理解,如果她不能将所有剧情都扶正,至少她可以栓住傅沉欢的心——毕竟他们已检测出傅沉欢的爱意值无法用数据衡量,那么用自己的死亡来赌他殉情,极大概率行得通。 但是从情感上和她此刻对傅沉欢的爱意出发,黎诺恨不得现在回去把老孟掐死:“要是因为这个坏了我的计划,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完成这个任务,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她没说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系统叹气:“哎呀,行了行了,明明知道这个身体这么差,你还这么生气这不更短命了吗?消消气啊,所以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黎诺咳的厉害,蜷缩着身子缓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她现在精神十分的清醒镇定,但奈何这个身体壳子实在不争气。 她也不敢再动怒了,平静了一会说:“如果真是这样,任务一完成,剧情就会被锁。就算我赶在穿书局锁书之前拦下,这个事情也很麻烦,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现在不管剩下的时间还有多长,必须赶在我病死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这样来看……我们的时间就没有那么宽松了。” 她说:“只能说越早越好。” 系统艰难重复:“越早越好……越早越好……可是这种事情也要等机会啊。” 虽然说上一次失败了,可那真的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黎诺说:“我会想办法的。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些死法,现在看来,意外死亡行不通了,用毒假死太容易被发现,或许……我应该想办法联系雪溪,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机会。” 系统闷闷的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反应?不认可?黎诺怕自己病中想的不够全面,连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妥啊?” “那倒不是,从雪溪和应斜寒这边找机会是个好办法,”系统说,“就是……我觉得姐姐你太辛苦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黎诺松了口气。 这又算什么辛苦?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好事掉在头上。她只是为了自己而努力,和天下间所有为了自己谋求幸福的芸芸众生一样,没有差别。 况且……黎诺微微笑起来,目色温柔:“我不苦,他值得我为他全力以赴。” 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还对她深信不疑,疼惜呵护的人除他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交代了该交代的事情,黎诺揉揉额头:“龙州军驻营不在这里,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和雪溪搭上线的机会,我也想着。如果有想法,我们就第一时间联系对方。” 系统认真答应后,黎诺不再说话。 傅沉欢端药进来时,便看见她纤细的手臂抱着膝盖,把自己团成一小团靠坐在床头。 黎诺本想事情想得出神,听见门口动静抬起头,正看见傅沉欢清雅出尘的脸。 昏昏沉沉病了这么久,这还是这段时间第一次清醒时看他——她知道自己有几分病容,但他看上去也瘦了。 黎诺下意识唤:“沉欢哥哥。” 傅沉欢早在看见黎诺坐起来时便心中一柔,听到她轻轻唤自己,更是立刻心疼。 他忙不迭走近,将药碗先放下,俯身摸了摸她的小脸:“诺诺,今日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那语气温柔的不成样子,好像大声一点会把她震碎一样。 黎诺抬头看傅沉欢,他额前垂下的碎发中又多两根扎眼的白发,不由心中一酸:“沉欢哥哥,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傅沉欢眉心微拧。 黎诺低声道:“我病了好长时间,害你这么辛苦……” 傅沉欢微凉的食指轻轻抵在她唇边。 他无奈叹气,大手疼惜地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这你也要自责?” 眼前姑娘一张苍白憔悴的小脸,声音细细的道歉,他心头仿佛有一柄尖刀在来回搅动,疼得无以复加——该自责的人,分明应该是他吧。 当日之事,细算下来,也是他太过大意竟昏了头同意她去悬崖边,还没有照顾好她。 现在却是她来说对不起。 虽然他能明白,他的诺诺善良温柔,那日的事情在她心中留下不小的阴影,接着又病了这么长时间。 她对自己的这份愧疚,他能理解,可是他不认同。 傅沉欢慢慢挨着床边坐下,将黎诺缩成一团的身子抱进怀中,吻了吻她:“诺诺,你真是个傻姑娘。你待我有多好,我心里清楚,我好好待你,更是理所应当。你不要总是计算着我付出了多少,是不是太多,有没有比你多,你怎么从来没有算算自己为我付出多少?” “我不会算这些,你也不要算。” 他低声教她:“诺诺,你我之间,不计较。” 你我之间,不计较。 黎诺骤然鼻子一酸,她低着头,将眼底的热意逼退后,才撑着手从他怀中起来。 傅沉欢的手虚虚护着她,看她娇娇小小一个跪坐在自己身边,与他挨得极近,甚至清甜纯净的气息就萦绕在他鼻息之间。 黎诺小声说:“沉欢哥哥,你闭上眼睛。” 傅沉欢从善如流。 黎诺的唇角小小翘了下,慢慢凑近仰起头,一个柔软纯净的吻正正落在傅沉欢的薄唇上。 她第一次完全掌握主动权,并不知道怎么行进,况且尚在病中没有全好,身体还有些虚弱,所以她吻的很缓慢,却也很细致。 相比于他吻她时的激烈,她的吻更像是圣洁的献祭,美好的只叫人灵魂也颤抖。 她不知道该如何使力撬开他的唇齿,便印着他的嘴唇,用舌尖细细描绘,亲了许久,只将他清冷的薄唇染出一片泛着微微水光的浅红。 傅沉欢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揪住衣料,越攥越紧。 最开始他不明所以,只是纵容着她,等到她亲上来时,他才满心疼惜温柔,只觉得她可怜又可爱。 但随时间的推移,唇上那柔软的触感一点一点被无限放大,即便她纯澈美好的不带一丝情.欲,可对他来说,也是难以抵挡的撩拨刺激。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血液中贲张的欲念正向下汇集。 傅沉欢实在忍不了了,终于微微侧开头,她软软的唇便轻擦过他的侧脸,带起一片微漾的酥麻。 他忽然躲,让她有些不明所以,怔愣间他却反手抱住她的身子。 “诺诺,你这是干什么呢?”傅沉欢声音低哑,满含紧绷。 黎诺没察觉到自己这次撩拨的火比每一次都要强烈,很认真的望着他: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早在那天晚上,她就想这样做了。 她知道他一点也没有怪自己,只是认为当时情况凶险,她是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可是,如果可以,她好希望告诉他,就算真的有什么样的危险境地,她也绝不会做出推他出去换自己活命的行为。 但这些话,注定只能等等再说。 她可以等,但心中还是有些委屈,实在忍不住想隐晦的向他表达一二,不能用言语,那便用一个吻来诉说吧。 黎诺刚刚亲过人的唇带着潋滟的娇红,澄澈双眸中的认真纯粹到了极致。这副模样不仅没有让傅沉欢满心的爱.欲消退下去,反而越长越烈,几乎成燎原之势充斥在心间。 傅沉欢在心中苦笑,她的心思不染纤尘,可他却满心杂念。 “诺诺,这些我都知道,你的病还没大好,不要累到了,乖,躺下休息一会儿。” 他揽着她的肩膀,想让她躺回去,黎诺却按住他的手:“我不累沉欢哥哥,我已经好很多了,现在感觉身上也有些力气。我躺了很久,实在不想再躺了。” 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呆在傅沉欢身边——虽然她并不气馁,会坚定的走下去,保护好他,也保护好自己。可是她依然想从他深沉浩淼的爱中汲取力量。 黎诺这样想着,更加向傅沉欢身上靠去,她将侧脸贴在傅沉欢胸膛上,有些依赖地蹭了蹭。 她披散着头发,看上去更加单薄无害,雪肤乌发,朱唇殷红。丝毫不知自己这副模样会轻而易举挑起别人的欲.念。 傅沉欢的呼吸陡然一乱,显出两分急促来。 “诺诺,你……” 黎诺小脑袋在他怀中一蹭,仰起头。 方才被撩拨的火还没有熄灭,现下仅仅一个简单细小的动作,也让他骤然乱了心跳。 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已经多少次了,诺诺是真的放心自己,还是说她太相信他的定力,知道无论何时他都会隐忍? 他当然会忍,他怎么舍得让她受任何一点点的委屈。 但这并不代表这种忍耐不煎熬,他需要压上自己全部的自制力,还甚至有些丢盔卸甲——毕竟此刻她缩在他身边,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攀上她纤细的腰,将人愈发揽紧。 傅沉欢的声音已经很低哑了,看着黎诺那一小缕落在精致锁骨上的发尾:“诺诺,你是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你这样……就不怕我万一忍不住,怎么办?” 他几乎是把话说的很清楚了,语重心长的教她。 黎诺眨眨眼睛,明白了。 他的气息不复往日沉稳,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将他撩拨成这样。 由于他们所处的世界不同,思想也天差地别,对于这种事,黎诺其实并不在意——并非说她是一个随便的姑娘,而是她心中确定他们二人就是彼此的唯一。傅沉欢不会有别爱人,而她也不可能将自己交给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 既然如此,她倒不是很在乎婚前婚后。 见他隐忍的辛苦,黎诺一双小手抱住他劲窄的腰,实话实说:“沉欢哥哥,其实我不在意。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作者有话说: 来来来前五十哈,祝北方的宝子们小年快乐(南方的宝子别急,明天祝,哈哈哈哈哈哈) 第56章 祸不单行 话音一落, 傅沉欢双眸中的微微笑意淡了几分。 “诺诺,你说什么?” 黎诺望着他,这话要再重复一遍,还是有些难为情的:“就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本来也是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你想怎样待我, 都可以呀……” 傅沉欢目光渐渐显出些许严厉来。 她对他说这样的话,给了他这般许可, 他却丝毫不觉得欢喜, 不仅如此,他心中还升起一丝薄怒——即便这怒意之下是深不见底,暗流涌动的心疼。 他抱她吻她时, 心中都会暗道惭愧,若真像她所说那般欺负了她, 那还不如叫他去死。 光想一想,诺诺没名没分稀里糊涂的把自己交给了他,他都觉得心如刀割,他捧在掌心疼宠的诺诺, 怎么能被如此对待? 更有甚者, 如若今日不是自己, 她这样毫无保留爱着的是另外的人, 若那人并未像自己一样听了这样的话后, 依旧忍耐不碰她,她会受多大的委屈?曾经她生活的地方、安王府那些人当真是畜牲, 难道就没有人教她这些么? 这些念头只在脑海中打了个转, 傅沉欢只觉心中要生出一些冰冷的戾气来。 傅沉欢抱着黎诺的手撤了回去, 甚至站起身, 不让她依偎着了。 他垂眸,望着跪坐在床上睁着一双无辜的清凌凌的眼睛、有些疑惑仰望自己的姑娘。 “诺诺,我才教过你要知道保护自己,你转头便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脸色冷淡,不笑的时候有种隐隐的压迫感。 黎诺一双小手有些无措地揪紧衣角,她刚才说那些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他们二人心心相印,就算在一起也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去拉他手指:“不是……我知道你很疼我,我才会那么说的……在别人面前,我当然知道要保护自己,可是,你不是别人啊……” 她心里明白,傅沉欢会生气也只是因为太心疼自己,但她仍不愿惹他生气。这个事的起因让她难以启齿,思来想去也不知怎么哄他。 只好说:“沉欢哥哥,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好不好。” 傅沉欢的心无可奈何软下去。 原本他也不舍得对她生气,只是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实在怜惜。 他重新坐下来,慢慢将黎诺抱在怀中,大掌在她瘦弱的背脊上抚了抚:“对不起诺诺,我方才话说重了是不是?” 黎诺忙摇摇头。 他见了,眉目愈发温软,低声:“我不该跟你生气,怪我粗心大意,没有早一点发现你有这样的心思,若是知道,我必定早早教你。” 黎诺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对她的呵护,从来没有上限。每每总是让她发觉,原来他对她的爱意还可以再深一点。 她低着头说:“我知道了沉欢哥哥,以后不会了。” 看她有些沮丧的样子,傅沉欢心中涌上无奈怜惜,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他的诺诺极其聪慧,除了在他面前会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根本无须担心她被别人骗去。 伸手捏了下她挺翘的鼻尖,傅沉欢低笑,“真是拿你毫无办法,只不管不顾任自己心意撩拨我。” 黎诺揉揉鼻子笑了。 她看他一眼,“谁让你待我这般好?我……” 她本想说虽然是我先撩的,但我又不是不负责,只是转念一想,这话说出来,肯定又惹得他再生气,还是算了。 她娇憨灵动的笑颜令傅沉欢眼眸暗下两分,声线低沉:“今日这笔账且先欠着。” 他重又抱紧她,薄唇几乎贴在她耳上,滚烫的气息呵在她洁白耳垂,“等日后成了亲,无需你说,我自会讨还。” 黎诺微微睁大眼睛,被他贴着说过话的侧脸温度瞬间热了几分:好嘛,原来他也不是完全正人君子到底。 傅沉欢只说这一句,揉了揉她乌密的头发,伸手去端搁在一旁的药碗: “好了,这药放了这一会儿应该不烫了,先喝了药,再休息一下吧。” 黎诺点点头,没让傅沉欢喂,自己捧着药碗将药喝的一滴不剩。 傅沉欢看她干脆,心中欣慰的同时也觉得怜惜:“诺诺,你病着的这些日子,凌先生说他有了些思路,等你好起来,便可以试试解毒。” “等你解了毒,我定会将你身体养好,日后再不让你喝这些苦药。” 黎诺忍不住笑,重重地嗯了一声,随即眨眨眼睛,想到他说的日后,忽然心念一动。 “沉欢哥哥,我……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傅沉欢柔声道:“你要问什么?” 黎诺犹豫了一下,斟酌着措辞。 事实上,她与系统第一次的意外死亡计划为了卡时间节点,进行的比较仓促。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推敲过程,以及心中无数次演练。那时她实在没有时间去好好了解、确认傅沉欢的心思。 在他温柔耐心的目光下,黎诺慢慢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如果你不当摄政王了,也不再有管朝野这些事的权利,我们二人远离朝堂,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有些不甘心、不舒服?” 傅沉欢弯唇。 他低声道:“你犹豫半天,就是问这个?诺诺,我只告诉你,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求之不得。” 黎诺有些愣愣的望着他。 傅沉欢抬起手,温热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脸颊,“权位于我如浮云,不仅仅无感,甚至颇为厌烦。我从小……” 他顿了一下,将黎诺轻轻圈在怀中,让她靠在他肩膀上。这个角度,黎诺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能听见他低沉的言语,“我从小生活在权力倾轧中,才出火海,又入深渊,早已厌倦之极。若是可以过平静的生活,还和我的诺诺一起,天底下……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事情。” 黎诺静静听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却因他的话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说才出火海,应当是七岁之前的生活,她想象不出会有多辛苦;又入深渊,八成便是成为“傅沉欢”之后在安王府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折磨煎熬。 黎诺在他怀中起身,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我知道了。沉欢哥哥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你欢喜的。” 她一语双关,此刻的傅沉欢却无法听出更深层次的含义,只是微微笑着点头,俯身在她唇角轻轻啄吻。 …… 又过两日,黎诺的身体基本缓过来,人一精神,脑子便开始活泛。 对于凌钊研制出所谓解药的事情,她在心中反复思量过多遍:凌钊这一段日子虽然忙忙碌碌,废寝忘食,美名其曰寻求解药,但实际上并没有真的给她端来什么东西要求喝下,这已经算得上很配合她。然而,他安静了这么久,此刻忽然主动起来,很大程度和之前傅沉欢落崖的事情有关。 因为这件事,他大概对自己的看法有些改观。 即便他们二人没有交流,黎诺心中也大概猜得到,他怀疑此前傅沉欢落崖是她动的手,但又不完全确定——毕竟傅沉欢还待她一如从前,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背叛而撕破脸。 但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是她做的,他更会觉得自己的举动愚蠢至极,竟妄想以自己微小的力量亲手杀傅沉欢。 总之无论哪种情形,他心中都对她颇有微词。毕竟他要的不仅仅是傅沉欢死这么简单,还要死的凄惨,死的痛苦。退一万步讲,就算当日真的成事,凌钊大概也会记恨她,不轻易跟她善罢甘休。 这么一来,他那所谓的解药就很耐人寻味。即便黎诺清楚凌钊依然信任自己要“杀”傅沉欢的决心,但他很大概率不再相信她的手段,而想要自己掌握主动权。 一连两日,凌钊都让黎诺跟着段淮月试药,看看她的体质更耐受哪一种。 这些药黎诺都看过,也让系统帮忙查过,虽然药方较偏,用药也很新奇,但是看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似乎是增补体质的好东西。 不过入口的东西当然要慎重,原本她的命在这个世界就不知何时会停止,这种时刻,更要小心再小心。 总之,这些药还在试炼阶段,黎诺虽跟着段淮月,但想着再观察观察,这两日总耍赖推辞。段淮月也没怀疑什么,只以为她天天吃吃苦药,心中也觉有些不忍,便纵着她去了。 “哎,诺诺,今日已经第三日了,我一会儿分两种不同的计量煎两碗药出来,你先试一试,”段淮月说,又补一句,“你别怕苦,也不用多喝,这也不是喝酒呢……只看看身体能否承受得住,若是可以得尽早开始,慢慢将这毒解了。” 他摇摇头,颇为无奈地看她一眼:“你还年轻,根本不知道厉害,是这毒药没让你吃到什么苦,才让你这副不上心的样子,天天推三阻四。等以后受苦受罪了,那可如何是好?” 黎诺避重就轻,笑眯眯的回答:“段大哥,你也不老啊,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 “我再老气横秋,还能有沉欢老气横秋吗?他那副模样,才是要修成上仙了吧?” 黎诺道:“才不是,沉欢哥哥比你要有趣。” 段淮月大为震惊,觉得可笑:“好吧好吧,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才不与你争论。你就知道东扯西扯,听话,一会儿乖乖把药试了。” 黎诺哦了一声,感觉今天似乎躲不过去,不动声色垂眼思索该如何再挣扎一下。 “对了,午后就一直没见着沉欢,他日日都在你身边陪着,怎么今天离开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段淮月将药收好放进药罐中,一边和黎诺闲聊。 黎诺说:“霍大人找他有事。” “哦……”段淮月点点头,想了一下,有些试探着问,“差事很要紧吧,不然也不会来这么多人。嘶……你知不知道云朗他们什么时候走?” 黎诺何其敏.感:“是不是凌先生有些不开心?” 段淮月笑笑:“嗯,是有一点。你也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喜欢清净,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虽然说沉欢也很明白,龙州军并没有驻扎在此,是有些距离。但是……毕竟那是一支铁血军队,他们的气息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了想,“虽然都是风平浪静,但他们在的时候,就冲散了恬淡感,是种并不让人放松的安静。” 黎诺当然明白。 凌钊辛苦策划,沉欢哥哥却并没有上钩,他在西南那边的部署算是白费了,不仅如此,解决匪患后,他将龙州军又调了过来,虽然并非冲着凌钊去,但如何不令他忌惮,做事更加束手束脚了。 只怕龙州军在的这些时日,他是日日难以安眠,气的几乎呕血吧。 虽然心中有些幸灾乐祸,但面对段淮月还是要顾及他的感受,黎诺歉然笑笑,实话实说:“我能理解凌先生不高兴,可这些事情沉欢哥哥也不会与我说……他们具体在做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此地处于两国边境,想来你我都不太好打听。” “害,那是自然。”段淮月摆摆手,他只是随口一说,心中自然明白轻重,“这种朝堂之事,哪是我们可以过问的,师父心中也明白。再说——” 他揶揄笑笑,“就不说龙州军在此、又是云朗亲自承办会是怎样重要的事情;只看沉欢竟然离开你几个时辰在下面议事,把你放在我这里照顾,想来也是极要紧的事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虽然黎诺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心中却忍不住有些疑虑:虽说段大哥的说法有点点夸张,但也不全然是玩笑话。她隐约猜的到,他们似乎在查什么东西,而且午后霍云朗来寻傅沉欢时,那脸色确实有些凝重。 但无论是从剧情来看,还是从自身感受出发,她都不知最近到底有什么棘手之事。 等晚点还是问问系统,说不准它知道。 药已煎上,不多一会儿阵阵苦涩药腥味便扑起来,段淮月将火候调好,“诺诺,左右这药还要煎上一会儿,干等着也是无聊,你过来,帮我参谋个事儿。” 黎诺求之不得,因为职业病,加上对凌钊的疑神疑鬼,她连这药味都不想闻,生怕沾染到什么惹上麻烦,立刻点头:“好呀,是什么事?” 段淮月一脸神秘的笑笑,拍拍手站起,转身走到后边书桌旁。 他屋子大,风格也像他心性洒脱不羁,既是寝殿又是书房,虽然乱了些,但干什么都很方便。 黎诺跟着段淮月走过来,看着他从书桌最下边的一层抽屉拿出一幅画卷。 “段大哥你有喜欢的姑娘了?”黎诺直接八卦。 “你看我像么?我哪有时间出去认识什么姑娘?”段淮月忍俊不禁,抻嗔了黎诺一眼,一手解开画卷上缠着的红绳,慢慢展开画纸,“看看,这是姑娘么。” 黎诺歪头认真看。 浅色的画纸上,是一位极其俊朗的美男子,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身着一身白衣立于林间,仿佛天神下凡,气质绝佳。 只看一眼黎诺便忍不住赞叹:“段大哥,我竟没看出来,原来你的画功这样好。” 不得不承认,段淮月的笔触很写实,个人风格强烈甚至有些超脱于这个时代,画工功底也很扎实,无论人物构造还是色彩都是上乘。虽然按此刻眼光看他的笔法大概有些不入流,但黎诺做为这个世界外的人,却能看出他深厚功底来。 段淮月挑眉笑道:“诺诺,难得你这样夸我。我的笔法向来不算正道,几乎没几个人能欣赏。要么说你和沉欢是一对呢,他也曾赞过我的。” 黎诺扬起头,与有荣焉:“那就是了,沉欢哥哥本就与众不同。” “天呐,这也能惹你夸他一句,好吧……”段淮月无奈笑笑,目光落回画上。 黎诺也跟着他看,再看一眼时,心中忽然一咯噔。电光石火间,她眨眨眼睛,迟疑着问:“段……段大哥,你这画上的人该不会就是你师父吧?” “你这小姑娘,真是聪明,”段淮月心中一喜,差点想戳戳黎诺脑门,好在脑子中还有些规矩礼数,“正是。怎么样?我早说过,师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没骗你吧?” 黎诺紧紧盯着这幅画。 他是没骗她,北漠一向爱出美人,这凌钊的相貌的确俊朗非凡。可是…… 段淮月还在说:“是这样的诺诺,师父他生辰将至,我必定要好好送上一份孝礼的。只是他老人家为人淡泊,什么也不缺,亦无特别喜爱之物,我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礼物。他以身试毒,将自己容颜损毁了,我想着总该替他留住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个想法好不好,我向来心粗的很,不像你是女孩子,想法细腻些,你看这礼物怎么样?” “不过……要送也不能送这张,我还要重新画一个。这张画的不好,年轻了些,虽然相像度我有自信,但没画出沉稳劲来。” 这幅画只是一张画纸,并未装裱,他一边说,一边将此废稿折了几折,放到一边。 转瞬之间,黎诺大脑中闪过许多。来不及细细思量,她连忙道:“段大哥,你不要画了。” 段淮月啊一声:“不妥是吗?” “我……我觉得不然你还是换一个礼物吧,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凌先生,但是……但是……”黎诺心跳有些加快,想着措辞,“他损毁了容貌,我想他心中应当是不大快活的,若是看见自己容颜完好的样子,说不定还会觉得难过,那不就弄巧成拙了吗。” “啊?为什么?” 黎诺掰扯:“就是……看见曾经的自己,再联想到现在的容颜再无法恢复……那不是很难过吗?” 段淮月愣了愣,不由笑道:“原来你们姑娘家的想法是这样。” 黎诺点头,自从知道这画上的人是凌钊后,她无法对段淮月细说心中忧虑,但她一定要阻止段淮月送这礼物。 “但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我倒觉得无妨,”段淮月却没听劝,“放心吧,师父随性好说话,心思也并不敏感,我了解他。如果他能看见自己此前的样子,必然欣慰更多些。趁我现在还有些功底,能将他此前样貌完全绘制出来,等再过丽嘉几年,怕是有心无力了……” 正说着,忽然房门被人“咣当”一声推开。 这声音激起毛骨悚然的危险直觉,黎诺甚至在回头之前,先下意识地将段淮月方才放在桌角那作废纸画稿“刷”的一下收进宽大袖子中。 她眼疾手快,做完后才回头看,果然是凌钊。 显然,段淮月和她的感受完全不同,他看见凌钊只是很高兴:“师父,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凌钊带着面.具的脸比此前更显诡异,他语气平静:“我路过。” 黎诺的心紧紧提起来,不知是否太过紧张,她在那面.具背后,已经窥见一丝杀意。 但段淮月没察觉异常,还轻松笑着,“师父,您是来看药的?正……” “我隐约听见,你要送一幅我的画像给我?” 段淮月一愣,这本是隐秘的心思,不想这么快就揭晓。他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啊,确实是……” “你不必画了。” 凌钊一字一顿:“我不想看见。若你敢画,你我师徒缘分便就此断绝。” 这话很重。段淮月的脸色白了白,立刻拱手:“是,徒儿谨记。此举是徒儿鲁莽,请师父责罚。” 凌钊沉默一会,却没再说什么,只深深看了段淮月一眼,又扫了扫黎诺,目色冰冷甩袖离去。 他走后半晌,段淮月才有些反应过来长呼一口气:“这……原来师父如此反感,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看来还真是我想的太简单。” “哦对对,快把刚才那张……” “哎——”黎诺几乎想抬手捂住他嘴,向外看了一眼,冲他摇摇头压低声音:“段大哥,你想把那幅画好的画处理掉是不是?你看你师父这样生气,若他知道你已经画好一幅,就算你要烧掉,他也会更气你的。你便装作做什么都不知道,这画,我帮你处理,绝不会让你师父发现。” 段淮月当然信得过黎诺,连连感激:“好好好,交给你处理更好,比我自己亲自烧隐晦点,那就拜托你了。” 黎诺点头,不放心地小声叮嘱:“凌先生发了这么大的火,看来是极为不喜。你一定就当你从未画过这幅画,知道么?” “知道知道,这我当然知道,”段淮月忙不迭点头,“诺诺,今天可多亏了你。” 黎诺笑了下。 回头看一眼药罐,她低声,“段大哥,你在这里看着药,我想下去找沉欢哥哥。” 段淮月心很大,刚刚被师父那样训斥,这会儿跟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思打趣:“这几个时辰不见,你就想他啦?” 黎诺只好点头:“嗯。” “好好好,去吧去吧,但是记得过一会儿回来试药啊。” …… 一出房门,黎诺才觉出自己手脚冰凉。 袖中那张画纸贴着肌肤,甚至带着些迫人的温度,烫手的山芋不过如此。 黎诺一阶一阶向下走,心脏砰砰乱跳:段淮月到此刻,还丝毫不知自己处境又多危险,可她却清楚的很。 凌钊为何在他们到来之前,将自己的容颜损毁遮住,又弄坏了嗓子——是因为他忌惮傅沉欢,他认为一旦傅沉欢与他打了照面,会立刻认出他,从而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所以早在得知段淮月画的人是凌钊后,她便觉得有些不好。 谁知祸不单行,凌钊竟然在此刻路过听见,虽然他狠狠斥责了段淮月,段淮月也绝不会再画。可是,当凌钊反应过来有一个人正拿捏自己的致命把柄,即便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可是个疯子。 他偏执至此,黎诺不认为他会因师徒情而放过段淮月,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不知他会怎样动手、何时动手,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不会放过段淮月。 从接触以来,以她对凌钊的浅显了解,他刚才之所以没有直接下杀手,只是不想打草惊蛇,从而引起傅沉欢的怀疑。 只要他想杀人,他可以悄无声息让段淮月死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 趁现在,他还不知段淮月已画好一幅画,不可能太仓促地下手——她占得先机,不容犹豫。 黎诺加快脚步,现在已经顾不上任何事了,她要立刻将这幅画拿给傅沉欢看。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以及祝南方的宝贝们小年快乐!嘿嘿嘿! —— 第57章 仇人相见 黎诺一双小手攥拳, 低头向前走,忽然脑中系统叫住她:“姐姐——你等等。” 系统说话,黎诺还是要听的,她前后看了看, 靠边站在阴影中:“怎么了什么事?你快说, 我现在很急。” “姐姐, 刚才的事我都听见了,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你现在是不是想把画拿给傅沉欢看?你不能给他看, 这样对你太不利了。” 黎诺只想着段淮月危险, 情急之中没太多考虑,听到系统这样说,她忍不住皱眉:“为什么?” 系统快速说:“你想啊, 从凌钊的表现来看,他很笃定傅沉欢会认出他的容颜与声音, 这也就反向说明,凌钊很清楚傅沉欢也视他为敌绝不容情。如果你现在将画拿给傅沉欢,他见过之后,必定会和凌钊撕破脸, 绝不可能再有任何信任, 甚至兵戎相向。那么, 满盘皆输的凌钊又会怎么对待你呢?” 早在系统说到一半的时候, 黎诺便已经明白它的意思了。 她愣愣地蹙着眉, 听系统继续分析:“凌钊唯一的优势和筹码,就是他在暗, 而傅沉欢在明。可是一旦被识破伪装, 他顷刻间便会束手无策——就算有些暗中的人马势力, 那在龙州军面前也根本不够看。他本就丧心病狂, 到了那个时候,怎么还肯为你保守秘密?必定会将你没中毒失忆的事情和盘托出,更有甚者,再说出你们之间结盟的事……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拿出什么证据,你百口莫辩,你和傅沉欢之间怎么办?” 它说的确实有道理,可眼下也不能袖手不管。黎诺问:“所以你有什么办法?” 系统道:“唯一办法就是你什么都别做,就像你跟段淮月说的那样,把这幅画悄无声息的烧掉,就当此事从来没发生过。” “凌钊要动手,那是他的事情,他要杀段淮月也定会杀的悄无声息,不让人看出任何破绽,伪造成自然死亡的假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而且等傅沉欢假死成功后,你向他坦白说到凌钊这人的时候,也不要提段淮月这一节。到时傅沉欢出手收拾了凌钊,这师徒俩都不复存在,所有的事都翻过去了,你们就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几乎是想也没想,黎诺立刻说:“不。” “我不能这么做,就算沉欢哥哥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不能明明知道段淮月有危险,会死,却眼睁睁的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系统恨铁不成钢:“那又怎么了?你们人——你们人不是有句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谋求一个和傅沉欢的将来,段淮月和这个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姐姐,你不要这个时候善良劲上来好不好?” 黎诺否认:“不,这不是善良。” 她接受傅沉欢,自然也接受他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是决定要走完一生的世界。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人给予她的善意与感情,是平等的,鲜活的,不容践踏的。 黎诺说:“不是因为善良,你就当我是自私、为了我自己吧。段淮月会在这里停留,完全是因为帮我们。如果我对段淮月见死不救,看着他死在凌钊手上——为了追求幸福,而搭上别人的命,那我以后怎么可能会过的幸福?” “我和沉欢哥哥之间的感情干干净净,这里面绝不可以添上一笔血淋淋的人命。否则,我们之间永远横着一个死去的段淮月,我们都不会快乐的。” 系统没想到黎诺决心这么大,哪怕它已经将利害关系讲清楚,她仍然不动摇:“可是相比之下,哪一个更可怕?你现在拆穿了凌钊,让他恼羞成怒反噬你,等你失去了傅沉欢的信任,你们连在一起都做不到了。” “不会的。” 我怎么会失去他的信任呢?黎诺想。 只要她确切地爱着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伤害他,那么无论她做什么事,都可以有解释的余地。她了解他,他一定会听她的解释。 但若这一步行差踏错,即便后来种种做法都能解释,这一步错路却永远也洗不清。 系统见黎诺心思坚定,便换了个方向:“可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傅沉欢和凌钊之间不共戴天,一旦明牌,必然你死我活。那么段淮月即便活着,夹在他们之间又如何自处?” “一边是恩重如山的师父,一边是刎颈之交的好友,不说这选择有多难做,只看傅沉欢在此,龙州军在此,凌钊根本没有赢面。彼时,等凌钊死在傅沉欢刀下,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便算彻底破裂,必定会反目成仇。” 黎诺心头一震,不得不说,系统这番话确实让她的心微微摇晃。 但思虑不过转瞬:“人长了一张嘴,总能解释清楚误会,这件事能说开……至少我不会让他们反目成仇。” 她像是对系统说,也像是在劝自己:“人命关天,生死总是大过一切的,对么。” 糊涂死去和清醒活着,自古难题。 诚然,此刻做与不做都有利弊,但就算两条路都是错的,她总要两害相权取其轻。 黎诺不打算和系统再说,直接拍板:“我决心已定,你别劝了。” 系统分析的再好,也是绝对的利己主义,她不认可,再争论下去也是浪费时间,黎诺干脆先关了它。 又往前走几步,正巧见傅沉欢推开门走出来,看他目光直接落到自己身上,似乎是听见自己脚步声才特意出来的。 稀薄月光下,他的面色有些凝重。 看见黎诺后,他快步走来,自然而然的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怎么了诺诺。” 黎诺本想故作轻松,赶紧将画拿出来给他瞧,但是看他的脸色,实在没办法语气轻松,只好先问到:“沉欢哥哥,出什么事了吗?你脸色怎么不好?”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有些担心。 傅沉欢微微笑了下,“没什么。” 说完后,他也意识到自己议事这样久,只用一句“没什么”不会让黎诺放心,便斟酌着说道:“摸到北漠一处暗流,具体情形有些模糊,还要细查。” 黎诺愣了愣。 傅沉欢低头亲亲她,“你不要怕。不会有事。” “我不怕。”黎诺摇头,对他浅浅笑了笑。 她只是有些惊讶。他的意思是,北漠有一股神秘势力?看情形应当实力不容小觑。黎诺咬着下唇,暗暗思量,他们查出的这股力量源头,会是……凌钊吗?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黎诺转了转眼珠,正想该用怎样的开场白将画拿出来给傅沉欢看,便听他说道: “诺诺,今日风大,我们进屋去。” 说完,他微微俯身竟想抱她,被黎诺哭笑不得的按住:“我哪有那么娇弱,我自己走。” 她拉着他的大手向屋中走去。 傅沉欢由她牵着,心中是黎诺不知道的翻天覆地:这几日的细细追查,经真的叫他们查出一丝蛛丝马迹,北漠确实有一些混迹的朝堂上的人,表面上看十分正常,但暗中却被一条线隐隐穿在一起,他们隶属于同一个组织,隐藏的又深,而这个组织具体实力几何还不得而知。 若不彻底拔除,他必如芒刺在背。 然而即便心志坚定,在得知那一刻起傅沉欢也并非全无恐惧,由爱故生怖,他只想一想心爱的姑娘,心脏便会下意识的泛出她不在那六年的痛楚——仅仅回忆已是这般痛,若再经受一次,他根本不敢想。 进了屋,看见霍云朗及几个眼熟的人,黎诺向他们微微福身,他们亦恭恭敬敬行礼。 傅沉欢道:“你们先下去吧,按方才说的办,切记莫打草惊蛇。” 众人称是。 他们走后,黎诺觑着傅沉欢目色,笑了一下,“沉欢哥哥,你别太担心,北漠综合国力远不如我们,就算有一处暗中力量,也不可能翻了天去,你能解决掉的。” 傅沉欢眉目温和,轻轻摸了下她的头。 黎诺见时机差不多,也有些等不下去了,便冲他眨眨眼睛,从袖中拿出那画纸来:“好啦,我给你看个有趣的,你记不记得,段大哥之前提到过凌先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她笑着展开画:“我原本还遗憾,以为再也无法目睹他真容,但好在段大哥画功超群……沉欢哥哥你看一看,是不是的确长的很俊?” 傅沉欢本抱着纵容的心思,即便心中忧虑,却也眉目含笑的顺从黎诺,目光随意落在画纸上。 只一眼,他的眉宇陡然锋利起来。 黎诺就在他身边,亲眼目睹傅沉欢转瞬间的变化:虽然方才他气息沉着,面有凝重,但在她面前整体还是放松的。而当他看见画中人那一刻,整个人身上翻出的寒意几乎如冰冷刀刃骤然出鞘,令人不寒而栗。 傅沉欢劈手夺下画,手劲大的几乎攥碎画纸,他嘴唇抖了两下,转头看向黎诺。 他眸心有些泛红,忽地双手扶住黎诺肩膀,声线急迫:“诺诺,他研制的解药,今日你试了吗?” 黎诺吓了一跳。 他整个人仿佛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一般,第一次手上失了力道,攥的她肩膀有点痛。 她忙摇摇头,“没有。” 傅沉欢骤然松下一口气,紧绷的弦松懈下来,一把将黎诺紧紧抱在怀里,“你没有喝……好……好……” 他抱的极重,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一般,大掌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看清画中人容颜那一刻,胸腔中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这两日诺诺撒娇耍赖,不肯喝药,他和段淮月都心软,纵容了她,但他们已打算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黎诺再推辞。 过了好一会,傅沉欢微微放开黎诺,摸摸她的脸,仿佛确认她整个人还完好无损一般,“诺诺,你乖,在此间等我。” 他说完吻了吻她额头,随即转身走至门边,伸手推开木门,右手扬空一抛,一枚信号弹带着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 那信号弹样式极为特殊,并未炸响,只是一声尖啸——就像是划开战争的号角,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有去无回。 黎诺心中紧张渐渐由小变大,掌心微微渗出汗意,她知道凭实力凌钊根本没有任何胜算,不必担心其他人的安危。 但正如系统所说,满盘皆输后,丧心病狂的凌钊会做出怎样事来,她也想象不出。从此刻开始,她要担心的,只有她自己了。 信号弹升空不消片刻,外面的动静陡然混乱起来,脚步声和挣扎声夹杂传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霍云朗和原乐已经压着凌钊过来。 龙州军的人训练有素的让人叹为观止,无需言语命令,竟能稳准到如此地步,这世间……当真有人能与之抗衡吗?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黎诺咽了咽口水,收回心绪,慢慢上前两步。 她站在傅沉欢身后,看见凌钊银质面.具下,那双满是怨毒的眼。 凌钊语气阴的可怕:“傅公子,这便是你的为客之道吗?” 他的声音是已听习惯的沙哑低沉,傅沉欢眼眸中闪过一道彻骨的寒芒,“摘了他的面.具。” 凌钊闻言一怔,对方没有一句废话,上来便揭他面.具,明显已经知道一切。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关节,怨毒充血的双眼盯着黎诺,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他疯狂挣扎,却如何挣脱得了。霍云朗得令毫无废话,伸手便接了凌钊面.具,扬手甩到一旁。 面.具下是一张完好无损的脸。正是方才在画上看到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傅沉欢目色更冷厉,他缓缓吐出两字:“梁昭。” 相比之下,他的声音并不比凌钊的和善到哪去,反而更显得阴冷可怖,如同地狱索命的恶鬼一般,一字一句,带着森然刻骨的恨意。 黎诺真真切切听在耳中,却并不觉得恐惧害怕,反而心疼之极——傅沉欢七岁便被烙了奴印,送至夏朝,成为堕箱奴,他与凌钊的纠葛仅仅在七岁之前。那么小的孩子,却将这恨意记至此刻还未弥散分毫,他该是遭受了怎样的事情啊…… 她心念一动,忍不住上前想去握傅沉欢的手。 凌钊眸光一闪,右臂微微轻抬,说时迟那时快,傅沉欢双眼微眯,反手掷出一把锋利匕首,那匕首打着旋,以一种极为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削掉了凌钊的右臂! 顿时凌钊惨叫一声,断臂处鲜血喷在霍云朗的侧脸上,那只手臂掉落在地,沾满泥土,手心中赫然一个白色的纸包。 霍云朗立刻皱眉,正要俯身去捡—— 傅沉欢道:“别碰。” 一旁原乐也出声制止:“傻啊你,这定是剧毒。” 霍云朗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伸手后便回过神来,侧头看了一眼凌钊——他骤失一臂,脸色已惨白至极,连站都站不稳,若非原乐还压着他,他已经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霍云朗无声迅速的撕下一块衣角将断手包住,拿到一旁扔了。 凌钊见大势已去,苍白的嘴唇抖了半晌,竟笑出声来。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大,如同疯魔一般。 他抬起那张早已被汗湿的脸,满目毒恨:“雪彻——” 喊出念出一个名字后,他双唇微抖,好久也没再说什么。目光微转,慢慢地、慢慢地落在傅沉欢旁边的黎诺身上。 凌钊盯着黎诺,嘿然笑起来。 “我没有输……我还没有输……” 他的笑声疯狂尖刻,在夜里听来格外渗人,傅沉欢下意识微微侧身,将黎诺挡在身后遮住凌钊的视线。 凌钊笑声不止,大声喊道:“黎诺……黎诺……枉我聪明一世,却阴沟里翻船栽在你这小丫头手上,你以为我会轻易的放过你么——” “我必定让你付出比我更惨烈千百倍的代价……我会让你们二人都生不如死!!” 他的话让傅沉欢的心陡然一沉。 虽然他方才问黎诺有没有喝药,黎诺给了他否定的回答,但他只是稍稍安心,脑中的弦仍紧绷着——这么长时间以来,凌钊早已认出自己的身份,却戴着面.具隐忍不发,明显是准备后手。他在暗,自己在明,再加上他擅毒,有无数悄无声息下手的机会。 傅沉欢不敢再想下去,只觉一颗心越发地向下坠,直坠到无边的深渊中去。 他有眼无珠,竟如此愚蠢! 然而无论心中是怎样折磨煎熬,傅沉欢的面色始终冷静自持,声线沉着:“把他带下去,严密关押,本王亲自审。” “看好,别叫他自尽。” 凌钊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凄厉,状似鬼哭。 “师父!!”倏然间,他笑声中陡然掺了一道清亮的声音,段淮月跌跌撞撞从楼上跑下来,脚步踉跄,目眦欲裂看着眼前画面。 听见他的声音,凌钊的目光陡然阴冷两分。然而很快他微微低下头,显出一副十足虚弱的样子。 段淮月没能奔至凌钊身边便被龙州军拦下,他叫了两声师父,不敢置信颤抖着看他断臂之处。 渐渐眼底沁出血色,他回头目光雪亮盯着傅沉欢。 “为什么——”段淮月向来清风朗月的面容笼罩着寒意,语气激动,“你是怎么了?为何要对我师父下如此毒手?!你召集龙州军在此,难道、难道就是为了做这些?” 黎诺抢身出来:“段大哥……” “你闭嘴!” 段淮月满眼失望:“黎诺,我以为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傅沉欢手段残忍,狠辣至毒便算了,我以为你心地良善,在他身边总会规劝,可是为何连你也能眼睁睁看着救你性命的恩人被如此对待而一言不发?!” 黎诺恨不得冲上去捂他的嘴,她可以理解段淮月看见至亲之人如此惨烈,口不择言。可是他与傅沉欢相识已久,如何能张口便说他“手段残忍,狠辣至毒”?言语最寒人心,这岂非至痛一刀。 “段大哥,其实……” 她才说几字,忽然傅沉欢伸手牵她手腕,轻轻将她拉至身后。 他说:“下令缉拿的是我,斩他手臂的也是我,你若怨怼,便冲我来。此事与诺诺无关。” 段淮月愤怒至极,连连道了两个好字:“傅沉欢,我受你之托带你们来到此处,我师父更是日夜苦心钻研,寻找解毒之法。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不由分说便如此狠辣!我师父……不过一介隐居之人……竟要遭此飞来横祸!你为什么!为什么!——” 傅沉欢道:“他是你师父,此举我自然愧对于你。但这是我们二人的私怨。” 段淮月无法理解:“私怨?什么私怨?他什么都没有做啊!这些天来,他可有做过一星半点加害你之事?就在方才楼上——刚刚煎好的两碗药也是他百般思虑研制出来的……纵使有再大的恩误会,我师父如此作为,都不能让你放下、不能给他一个申辩机会,定要睚眦必报至此吗?” 仿佛要印证段淮月的话一般,凌钊气息渐粗,似乎痛得承受不住。 黎诺暗暗握拳:凌钊的心机,段淮月是半点也没学会。他做出这样一副姿态,分明是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想将自身的仇恨全部转嫁到段淮月身上,盼着他将自己未报之仇尽数报还。 眼下他越这般,越能激发段淮月的恨意。 傅沉欢冷眼看着凌钊,还是那句话:“把他带下去。” “傅沉欢!!” 段淮月已然恨极:“我师父他上了年纪,断臂之痛……他怎能承受的住?!让我先为他止血包扎……” 傅沉欢却打算冷漠到底:“我自会派人做这些。” “你……你……好,真的是我有眼无珠,错看了你,我原以为你这几年再怎么狠辣无情、也总有一线良知……”段淮月说着身躯一震,单手指向黎诺,“枉你这段时日柔情蜜意,难道涉及仇怨连她也不顾了吗?你别忘了,她体内之毒当今世上只我师父一人可解,你如此对待救命恩人,也全然不管她死活了吗?” 他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傅沉欢的眉眼阴冷异常:他与凌钊不共戴天,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都认为对方已死。 可是这一趟,到底是凌钊先认出他来。 以他对凌钊的了解,从一开始,他便没有丝毫真心为诺诺治病,更有甚者——不知他已经下了怎样毒手。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以命威胁 傅沉欢心急如焚, 再不想和段淮月做着无意义的争论。 他直接吩咐霍云朗:“将段公子带下去,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霍云朗沉默接令,一言不发的走向段淮月。段淮月自知反抗不得, 失望透顶:“云朗, 我知你素来忠心。可是他行事至此, 你便助纣为虐到底,哪怕连个字也不肯劝吗?” 霍云朗道:“段公子, 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王爷一向恩怨分明, 如此行事必有原因,你身处漩涡中心,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请你配合。” 他们相识多年, 感情素来深厚。段淮月自有江湖地位,而龙州军众人亦有朝廷要职, 但难得所有人将这些都看得很轻。 霍云朗亲自上前,段淮月没有任何反抗之举,他似乎渐渐冷静下来,只低声说道:“好。今日种种, 我记下了。” 他语气低沉, 大有怨怼之意, 黎诺心中一酸, 忍不住上前想与他说话。 傅沉欢一言不发揽住她, 没让她去,轻声道:“诺诺, 不急。待我审过凌钊, 会亲自与望舒谈。” 他垂眸看她素白的小脸, 心脏抽痛, “他突遭巨变,思绪偏激,你先不要单独见他。” 这言语中的忧虑显而易见,黎诺明白他的意思,不想让他为难,只好压下心头焦急,点点头。 傅沉欢转身吩咐他们将凌钊押下去,段淮月也由霍云朗亲自送回房间,暂时看管。 傅沉欢恨不得立刻审问凌钊,从他嘴里撬出所有真话,但见黎诺有些迷蒙不安的样子,他心中发苦,才发觉自己还没有向她交代几句。 他低声道:“诺诺,今晚之事,带我审完凌钊,自会向你一一言明。我……并非恩将仇报,只是此人心机深沉,决不可信,伪装数日……” 顿了顿,他还是没有说那些可怕的可能性。在证实之前,他不愿意让她多挨一刻的惊吓。 黎诺听傅沉欢如此解释,心中一疼,柔柔牵他微凉的手指,“沉欢哥哥,我清楚你的为人,知道必定事出有因,不会那样想你。段大哥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他一时激愤,说的不对。” 听着那软甜温柔的嗓音,傅沉欢心中若有暖流淌过。段淮月如何他不在意,只要诺诺不厌他便是。 傅沉欢忍住没有吻她,只摸摸她的小脑袋:“你乖,就在原乐身边待着。等我出来将一切因果解释给你听,我们再一起去寻望舒。” 黎诺很乖:“我知道,我不让你担心。” 傅沉欢闭上眼睛,轻轻抱了抱她细弱的身躯。 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黎诺躲在他怀里,心中却始终有一抹慌。 她无法不担心,凌钊对她怨恨至极,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傅沉欢这一去,难以想象凌钊会说什么,后面还不知会何种光景。 黎诺下意识伸手揪住傅沉欢衣袖,“沉欢哥哥……” “我……”她不敢将担心表露的太明显,“我看出那个人很恨你,他擅长用毒,你一个人去要小心,我在外面等你。” 傅沉欢微微笑了笑,眉宇间一片温和——同样的事情,虽然她和段淮月立场不同,但也未对他有任何的怀疑与嫌恶,永远站在他的立场,为他着想,给予它毫无保留的温柔。 他心中轻叹一声,抱了抱她。 “好,我的诺诺不怕。”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很快回来,什么事都不会有,你安心。” …… 这里最偏僻的一间房舍临时作为审讯之地,傅沉欢踏入时,凌钊的伤口已经被好好包扎起来,不再流血。 他整个人脸色灰白,垂头半阖着眼。重伤后精神不济,却并没有晕过去。 听见门口有人进来,凌钊抬起眼,虚弱面容上那双满含恨意的眼睛更加雪亮。 “雪彻……老天待你当真是不薄啊……” 因为断臂后的剧痛,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好久,“你从生下来……就被天监司辟为灾星降世,在玉华殿……暴雨中……整整两天一夜洗刷你身上的灾厄!哈哈哈你竟然没有死……竟然这都没死!你的命,真是硬让我刮目相看……” 傅沉欢一言不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身形挺拔,气度凌云,无需任何言语,整个人已是一柄出鞘利剑,凛冽不可犯。 凌钊看着眼前这样出色的男子,心头仿佛有把刀在割,恨意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皇子之命,贱奴之身……七年啊,在皇宫七年,我明明已经快要把你磋磨死了哈哈哈哈……” 他疯疯癫癫的笑:“当时杀了你多好,杀了你多好啊!为何偏偏一念之差……一念之差把你送到夏朝去!原以为是更深地狱,却不曾想机缘巧合,竟让你做了傅阙的儿子,你说——你是不是也太好命了?” 傅沉欢没接他一个字:“我不想浪费时间,便开门见山了。我不杀你,也不折磨你,做个交易吧。” 凌钊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可置信的神情迅速爬上他的脸:“你什么意思?” “你没有立刻杀我……把我关起来,难道不是为了折磨羞辱么?”做交易……凌钊忽然双眼一亮,“你莫不是……” 反应过来后,凌钊的笑声更加疯狂,由于重伤疼痛,那声音仿佛凄厉的痛嚎:“哈哈哈哈……你、你竟是为了一个女人??你——你为了她,竟要与我这个丝毫没有翻身余地的人做交易??” 傅沉欢道:“我知道你肯做。” 他知道以凌钊对他的恨,既然发现软肋,他不可能不对诺诺下手的。 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件事,一刻也不想耽搁。在这一瞬,在他心中,他们之间的深切仇恨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他们可以互相给予对方想要的东西,那便无需废话。 “是啊,是啊,你们在这儿呆了这么久,那个小姑娘现在的身体状况,大概是不太好……”凌钊的笑声慢慢停止,若有所思,“我倒很好奇,你愿意为那个女人做到何种程度呢?”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傅沉欢完好的右腿上,勾唇一笑:“砍下自己这条健康的腿,你愿意吗?” “只要你放过她,可以。” “断去双臂呢?” “可以。” “那——我若是说,要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呢?你可愿意服下我交予你的任何东西?” 傅沉欢面不改色,依然道:“可以。” 凌钊足足愣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忽然扬起头,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太蠢了!我真是太蠢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贱种当真如此痴情,如此痴情!连命也不要!” 疯狂的大笑崩裂包扎好的伤口,断去的右臂处鲜血如注,凌钊剧烈喘.息,面容扭曲狰狞。 心中的痛悔狠狠凌迟着他,若在一开始,他没有那么多思多虑,直接给黎诺下了毒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傅沉欢此刻想必已经痛彻心扉,跪地磕头了吧?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竟然信了黎诺那贱人的鬼话! 傅沉欢不是傻子,虽然他每一句都毫不犹豫,他也相信他做得出来。但他绝不会即刻就砍去手脚或献上一条命,他必要确认事实——可事实是,自己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对黎诺做! 此局横看竖看都是必输之局,他们二人皆大欢喜,可他却死不瞑目! 不……不对…… 浑浑噩噩间,头脑忽然浮现一丝清明。凌钊双唇翕动,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傅沉欢。 他眼中泛起奇异的光彩:“你为了她,连命也不在乎。她若真死了,你倒还不算最可悲。” 傅沉欢慢慢拧眉。 从进门开始,他就不想和凌钊谈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口舌之争他一向不屑,更别说此刻他不知凌钊对诺诺做了什么,更心急如焚。 原本他们之间的谈判,他确信会在他掌控之中,可对方这一句却有些突兀。 傅沉欢压下心中的焦灼,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能满足,就算以命换命,我也不会犹豫。” 如此大的诱惑摆在凌钊面前,他竟没有露出迫不及待的表情,反而微微一笑。 凌钊歪着头,双眼奇亮无比:“雪彻,你活到而是多岁,每一步怎么过来的虽然我并未亲眼所见,但我心中有数——难道你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就别在我面前装君子了。就算你心甘情愿的让我折磨、甚至断手断脚在所不惜,但你绝不会让自己死。因为你怕自己死了,就没有人能护得住她。只要你确认黎诺安全那一刻,你便会毫不犹豫的把我杀了,我心里清楚的很。” 他平静下来后,话说的慢,但却有了点中气,“方才说上天待你不薄,这话还是说早了。你真是可笑,注定这一生都会被人糟践……被我糟践,被你的生母糟践,被你心爱的女人糟践——”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什么都没对她做,因为早在你们刚刚到达的那一天,我与她便达成了默契,互为援手。” “我们有共同的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你。” 傅沉欢没有立刻说话。 他第一次未能立刻从对方言语中判断对方目的。以往只要人肯开口,言语中便会暴露出自己的心思,他绝对不可能捕捉不到。更别说凌钊,他的心思更不难猜。 可这一番话,却让他匪夷所思。 挑拨离间?这个时候,凌钊当不至于如此蠢吧。 “我知道你不可能立刻相信,这样天方夜谭的话,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凌钊道,“可我告诉你,你心爱的这个小姑娘并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单纯,段淮月判定不出她体内所中何毒以至于失忆,其实连我也没有察觉。” “什么藏刀红,那都是我信口编的,这世上根本没有这毒药。你大可以遍寻天下名医,去看一看,有哪一位神医能查得出她体内中了什么毒?” 话说到此,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查出她体内的毒,即便你再不愿意相信,那也只剩一种可能——其实,她根本就没有中毒。”最终,凌钊一字一顿将这句话笑着说完。 傅沉欢站起身。 他沉默着,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单手捏住凌钊的肩膀,微微用力便让他痛的脸色色惨白,嘶嚎出声。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 他沉声,“别再说这些荒唐的话,无论性命还是尊严,我的一切皆可作为筹码,你开价便是。” 凌钊痛的吸气,压抑着呻.吟低低笑起来:“你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你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我的目的?不,你不是分辨不出,你是不愿意相信。我的目的一如既往,只是让你生不如死而已啊!” “雪彻啊雪彻……其实你心中很清楚,如果我真的对你心爱的姑娘做了什么,此时我早就反客为主,将你身上的傲骨一根根折断,让你毫无尊严的求我,品尝享受你的痛苦。可是我没有,这不就恰恰说明……我的确并未对她下手。” 他笑道:“可是话又说回来,我这么恨你,我怎么可能不对她下手呢?这岂非矛盾之极?你难道不记得,你食骨金发作那晚我与她两人在药圃相见,那么好的动手机会啊……她却能全身而退。这可能吗?哈哈哈……只有一种解释——我们早已互盟为友,她是一把能让你最痛的刀,我怎么舍得让她死呢?” 傅沉欢骨节泛白,有力的手背上浮起几道青筋,“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凌钊气息断断续续,盯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无知的晚辈:“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呀……你只需知道,雪彻,我恨了一辈子,绝不可能放过你。我只想让你痛苦,你越痛苦,我便越快活。” “若眼下我只是编造一个谎言,那总有被拆穿的时候吧,谎言是不会让人真的痛苦的。若她真的那么爱你,我说再多,也无计可施……但事实就是事实。” “——她没有中毒,也没有失忆,她一直在骗你啊,雪彻。” 傅沉欢垂眸,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他说的……不是真的。 诺诺没有中毒、没有失忆、始终骗了自己?怎么可能,这荒唐的话何其可笑! 他在心中找反驳的支点,然而却是一片空茫。 眼前这个人若像自己此前所担心的那样对诺诺下毒手,此刻,他绝不是这样的表现——只上下嘴唇一碰,对他说几句诛心之语,连折辱都算不上。 然而,他心中很清楚,如果这仅仅只是疯言疯语,那根本不会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凌钊不可能这么愚蠢。 细微的恐慌如同藤蔓从心底慢慢向上攀爬,傅沉欢不动声色的深呼吸,消除胸口闷塞的窒息感。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只剩下那唯一结论,他也不能相信,不会相信。 “想想那日你怎么落崖的,其中细节……只有你自己知道怎回么事。”凌钊仰头望向傅沉欢,心中一片畅快:“你真该找面镜子,看一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那是一种——脑中已一片清明,却还仍不死心找理由的表情。” 他注定没有福气看见傅沉欢被磋磨的身心皆陨的场面,但他知道,他早晚会生不如死。 凌钊唇边漾开一抹诡异的笑,瞳孔微张盯着傅沉欢的脸,像是已经看见日后他撕心裂肺的痛苦:“落在你手里,我是输了。但你不算赢。” “我在地狱等着你。” 话音刚落,他毫不犹豫的咬断舌根,“噗”的一声满口鲜血喷涌,瞬间染红下巴和脖颈,濡湿满襟。 傅沉欢目光凌厉,没想到凌钊骤然自尽,未能制止,眼睁睁看着他这一瞬间便断了气。 他心更沉下两分——这样一个疯子,甚至宁愿用性命为代价,来证实他所言非虚。 凌钊就这样死了,从发现他的身份到此刻,甚至还不到两个时辰。 他的死将事情变成无解的循环。他想过万千可能,万万没想到他会留下这样一番话后,毫不犹豫赴死,就仿佛他已经笃定自己的惨烈结局。 傅沉欢平静的神情下浮现一道几不可察的裂痕,下面是浓烈翻涌的不安。凄冷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在他侧脸上,显出几分茫然苍白。 …… 彼时,段淮月被关在自己房间,他立于门口,对门外的霍云朗说话:“我想见黎诺。” 霍云朗奉命看守,听了他的话只是低声道:“段公子,等下王爷忙完手中的事,便会来见您。到时若你有话与姑娘说,可在他的陪同下与她讲。” 段淮月轻轻笑了下。 那笑声讽刺意味极浓,甚至称得上轻蔑。 “云朗,我与你说句平心静气的话。我与傅沉欢相识在前,但近些年我却与你走的更近些。说实话,傅沉欢身上的烟火气太淡了,我与他相处年岁越久,越是消磨曾经情谊,但你却不一样,我知你忠心仁义,很愿意与你相处。” 霍云朗垂下眼眸,“王爷不是这样,你也实在抬举我。” 段淮月抿唇,声音慢慢冷下来:“我以为你与他是不一样的。我以为你并不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他每一个决定——尤其是残忍狠毒、毫无道理的命令。” 霍云朗张了张嘴,叹道:“段公子,你我立场不同,你与王爷是好友,但我是他的属下。王爷的任何命令,我绝不迟疑。” “好吧。” 虽然隔着一道门,外边霍云朗根本看不见,段淮月还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与你商量,只是希望有一个温和的方式,但你不肯,我便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霍云朗眉心一拧,正要说话,忽觉脚踝处一痛。他暗道不好,低头看去只见一条寸粗的白底蓝纹蛇无声无息爬过,不等他在有什么反应,心脏便仿佛被重拳狠狠凿下,登时身体摇晃站立不稳。 段淮月在屋内将手中瓷瓶盖上,又拿出另外一个玉质瓶子。旋开瓶塞将里边淡蓝色的液体倒在门锁上,不知那是什么毒,很快嘶啦声音响起,门锁渐渐被腐蚀掉。 “这是我家,不是你们的天牢。”段淮月一把推开门,他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散乱,颤抖的瞳仁带着平静的怨恨,“云朗,我真的很不想对你动手,但你能不能活着,就看你的造化了。” 说完,他架起脸色铁青、早已昏死的霍云朗向外走去。 * 段淮月有毒蛇开道,一路走来畅通无比。他脖颈上挂着一条细小的青蛇,腰间盘桓着方才那条白底蓝纹蛇,只看那两条蛇的样子和脸色已然青紫的霍云朗,便知厉害。 原乐听见下人禀报脸色一沉,当即便要出去,见黎诺也要跟在她身后,她回头道:“诺诺,你别跟出来。” 若是可以,黎诺自然也不想给傅沉欢添麻烦。但她摇摇头:“他手上有毒蛇,连霍大人都躲不过,其他人更危险。他突遭变故正是心绪不稳的时候,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蛇可由他操纵,若真的大肆伤人,龙州军必定伤亡惨重。” 原乐皱眉:“正因如此,你更不该出去。” “但他指名要见我,我们别刺激他。你放心乐乐,我心里有数。”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条命,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她知道自己的命连着傅沉欢的命,绝不可能让自己死。 再说这房屋构造她方才看了,如果段淮月以蛇为凶器,就算躲在屋中也未见安全。 原乐略犹豫,见黎诺坚持只好答应。护在黎诺身前走出屋,一眼便看见面容几乎呈紫黑色的霍云朗。 “段淮月你……”原乐心猛一沉,“你把霍云朗杀了……” 段淮月道:“还没。” 原乐刚松下一口气,就听他对黎诺道:“诺诺,霍云朗被断肠蛇咬伤已有两柱香的时间,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能解,我不会为他解毒,你若还顾及他一条命,就过来。” 他说的极平静。但平静之下,却满是风雨欲来。 黎诺心头微沉,迟疑一瞬,迈开腿。 原乐一把拉住她:“别过去。” “可是霍云朗还活着,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那就让他死。” 黎诺不由睁大双眼,段淮月也微微一愣。他们一同看着原乐,轻笑道:“霍云朗眼下已不省人事,但凡他有半分清醒,知道自己成了筹码,必定即刻自尽。他绝不会让诺诺受人威胁。” 她微微侧头,语气像是不以为意的样子:“诺诺,你有所不知,王爷的恩义之于他比再生父母更重千百倍。若你因他遭遇不测,他便是活命了,过后也必定以死谢罪。死他一个罢了,总比你出事强。” 黎诺鼻子微微发酸。 相处这么久,她知道原乐对霍云朗绝没有嘴上说的这么绝情。霍云朗对她有赐名之恩,更是一手照顾提拔,现在她说出这一番话,心中定没有脸上这般平静。 黎诺低声道:“乐乐,你不要担心,霍云朗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的。再说,我这个人惜命的紧,绝不会叫人家被救活之后还要自刎。” 她嘴上故作轻松,原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扭头看去,对方却只温柔一笑,对她点头。 原乐眼睛有些红,黎诺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对于要不要救霍云朗,她从来不会犹豫,于她而言,霍云朗和段淮月没有分别。今天做这一切是为保段淮月的命,若最终结局却伤了霍云朗性命,她绝不允许。 他们两个谁都不可以死,她也不会。 黎诺拉着原乐有些发抖的手指,声音柔软,却如此安定人心。 “相信我。”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恩怨两清 段淮月看着黎诺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穿着厚实的冬装, 却丝毫不见臃肿,纤细单薄如同瑶台仙子下凡,脸庞娇美灵动,怎么看都是记忆中美好温暖的样子。 但一想到师父断去右臂, 那脸色惨若金纸的模样, 段淮月刚刚软了一点的心又硬起来。 他的目光从黎诺身上转移向原乐, 扬声道:“你让龙州军的人不要轻举妄动,我手上这条蛇很通灵性, 只认我一人为主, 若有异动,我出手不会手软。” 原乐面色凝重,什么也没有说, 只微微抬手比了个手势,顿时整个场面更加安静下来。 黎诺听着这些动静, 脚下未停缓缓向前走,默默平复心绪。 她在段淮月三步外站定,尽量不去看他身上那两条令她恐惧不已的毒蛇:“段大哥,我知道你的本意并不想伤害我, 你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把你师父救出去, 对么?” 顶着段淮月平静目光的压力, 她抿抿唇继续说道:“如果你杀了我, 只会更激怒沉欢哥哥, 他本就与你师父有仇怨,如果你对我动手, 他只怕更不会放过你师父, 甚至连你也没有了筹码。这样的结局, 你我都不愿看见, 所以……” “诺诺。” 忽然段淮月冷淡地打断她,黎诺不得不停止话头,抬眸望去等着他说话。 段淮月道:“你说的不错,你放心,我把你叫过来只是因为霍云朗再没人救就要死了。我暂时不会伤害你,过来吧。” 黎诺知道,得他这一句承诺已是底线,若再想让他将毒蛇拿掉,他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当下也不再说,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霍云朗的脸已经紫涨泛黑,显然是毒素过身,隐隐有入侵心脉的趋势。黎诺定了定神,将霍云朗的裤腿挽起,撕下一片衣襟在他伤口近心端绑紧,用刀划开被蛇咬伤处皮肉放出毒血。 “段大哥,有解毒丹吗?”黎诺略一停手,抬头问他。 段淮月摇头:“没有,只能劳烦你再辛苦些。” 黎诺只好再度低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霍云朗身上,取下随身携带布包中的银针,在他身上几处大穴稳稳下针。 段淮月沉默盯着这一切,并没有插手帮助的意思。他看了一会儿,缓声道:“我原以为你会因恐惧而不敢上前,没想到你能愿意救他性命。” 黎诺没有说话。 “连和你没有太深交情的霍云朗,你都可以不顾自身做到如此,为何——为何我师父为解你身上的毒废寝忘食,不眠不休……这样的恩人,你为何冷漠至此,眼睁睁看傅沉欢那般伤他?”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却重。黎诺早就想和他说这件事,此刻手上不停,默默深呼吸,“段大哥,你方才也看见了,你师父的容貌并没有损毁。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段淮月一怔。 很显然,他并没有想过。从看见他师父被斩断右臂到此刻,他满心满脑都是伤痛仇恨,此刻被黎诺一提才反应过来,当时他看见师父时,他脸上确实没有面.具。他的容颜完好,并无任何伤痕。 而因为自己对他的容貌太熟悉,才没有第一时间察觉不妥。 只是这又怎么样?段淮月微微拧眉:“师父的容貌未毁,此事很严重吗?你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黎诺低声说:“他没有毁容,却要谎称自己伤了容貌,用面.具将脸遮起来,自然是不想让别人认出。若坦坦荡荡,又何必遮掩?因为他怕一旦被认出,就会失去先机,情况便对他不利。” 段淮月并不傻,听黎诺这样说,他便很快反应过来:傅沉欢翻脸是在看见他师父容貌之后,也就是说,这与他们在此呆了多长时间无关,如果从一开始他便瞧见他师父的样貌,也会立刻下手的。 那反过来,看他师父将容貌遮住的举动就值得深思了。 黎诺不知段淮月的沉默是何意,便继续解释道:“此前这里只来了我与沉欢哥哥两个外人,我并不认识你师父,所以他这面具是遮给沉欢哥哥一个人看的。这说明他们之间确有仇怨,而你并不知道。” 段淮月沉声:“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黎诺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段淮月反问一句,冷笑道,“你不知道,为何将我画的画拿给傅沉欢看?不用否认,傅沉欢总不可能突发奇想去揭我师父脸上的面.具吧?他必定是看见了画中他的容貌才会突然出手。” 黎诺慢慢抬头,一双纯净乌瞳隐有痛色:“段大哥,方才你师父对沉欢哥哥的恨意,你应该看清楚了。从我们到此,他便提前戴着面.具还毒坏了嗓子,隐忍这样久,你觉得他可能轻易放下恨意吗?当他反应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你可以分毫不差画出他的样子、有可能让沉欢哥哥知晓他的容貌——哪怕他已经斥责了你,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段淮月微微挑眉,竟笑了几声:“你的意思是说他会杀我灭口?” 黎诺知道他不会相信,那是对他来说是救他养他,如父亲一般的人,如何能相信对方竟会为了报仇舍得杀了自己。 她顿一顿,低声道:“也许你不相信你师父会做到这种程度,也很气恨我的行为,可是段大哥,我却要站在我的立场上说一句——我很庆幸自己将那幅画给沉欢哥哥看了,让他知道他身边有个一心置他于死地的人,尚未出手只是在思索毒计,他及时发现才免遭暗算。” 黎诺没办法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说给段淮月听,毕竟那些事她本不该知道。此刻,只能尽可能将话说得明白些:“段大哥,你怨恨他伤害你师父,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残忍歹毒的人,若非如此,受伤受死的就是他,从一定程度上讲,他也只是在保护自己而已。” 段淮月没有立刻说话。 他低头看一眼霍云朗:黎诺的确在医术上有些天赋,即便没有可用之药,但经过她一番妙手,霍云朗虽毒素未清尽但性命已无大碍,这条命终究是保住了。 他静了很久:“诺诺,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我也知道,你的话并非全无道理。若此刻胜负对调,是我师父大获全胜,而沉欢断臂或伤了性命,想必我应当也如此刻这般痛苦、无法原谅师父与自己。” 黎诺心中微微发酸,她当然明白段淮月的左右为难,这件事中他实在是个无辜之人。 “但我现在没有办法——”他话锋一转,“我知道不该,但我唯一可用的筹码就是你。诺诺,对不起。” 他说话间黎诺感觉肩膀一凉,那缓缓蠕动爬行的触感让她整张小脸顿失血色,“段大哥……” 段淮月声音很低:“你别害怕,正如你所说,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分毫。我只是想胁你为质,让傅沉欢饶过我师父一条性命。” 不远处原乐看见这一幕,顿时声音都变了调:“段淮月!你疯了不成?!你怎么敢这样对诺诺?!” 黎诺强自镇定微微抬手,让她稍安勿躁。 她小口小口的呼吸,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别那么抖:“没事,乐乐,没事。” 虽然黎诺心里清楚段淮月不可能放任毒蛇咬伤自己,可是她如何能不战栗恐惧,她分明感觉到这条蛇沿着右侧肩膀慢慢爬至后背,又从左侧绕过来,松松挂在身上。 这样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全身上下血液都冰冷下去,每一寸肌肤都在瑟缩发抖,恨不得尖叫哭喊,让这东西从她身上立刻消失。 沉欢哥哥…… 如果沉欢哥哥在就好了……他会保护她,他的怀抱不知道有多安全。 黎诺微微闭了闭眼睛,不可以想他,只稍稍想起一点他的温柔,她会忍不住哭出来。 黎诺救治霍云朗本半跪在地,此刻双腿双膝一软,再支撑不住,整个人慢慢瘫坐下来瑟瑟发抖。 她勉强维持冷静,僵硬地连脖颈也不敢转动:“段大哥,你想挟持我,我不反抗,你可以、你可以换刀剑么……” 段淮月慢慢攥紧了拳头。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将黎诺视做小妹一般。眼下看她脆弱单薄的身子不停发抖,明明恐惧至极,还强自镇定的模样,也觉得心疼如绞。 他咬牙道:“对不起,诺诺,若用刀剑对上傅沉欢,我没有胜算。哪怕几丈开外,他也能瞬间掠夺凶器。只有这个能让他有些许忌惮……我知道你害怕,你放心,我们都会很快。我只换来我师父将他带走便是,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听他这样的话,黎诺便知多求无益,便不再开口。 段淮月紧紧抿着唇,一手托着黎诺臂弯,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她身子软的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勉强站着,只是沉默。 段淮月不再看她,面对原乐扬声道:“去将你们王爷请过来吧。” 原乐正要开口,忽然眉目一凛。 段淮月也察觉到,迅速扭头向侧方看去。 傅沉欢身披月光阔步走来,表情阴冷的几乎忍不住冲天杀意,仿佛一把劈空利剑。 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凌厉的目光。 段淮月朗声道:“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随着话音刚落,那蛇仿佛通灵性一般,蛇头慢慢的向上移动,缓缓抵在黎诺纤细白皙的脖颈边。 傅沉欢停步。 冷厉的目光从牢牢钉在段淮月脸上,眸心寒光彻骨。 这副神情让黎诺心一缩,“沉欢哥哥——”她不敢乱动摇头,澄净的大眼睛中流露阻止的意味,“你别……” 她怕段淮月终究还是低估傅沉欢,他做事一向干脆,也许这样的距离他可以做到十拿九稳的救下她——在段淮月催动蛇之前,就连人带蛇一并诛杀。 可是不能这样做,黎诺紧紧凝视傅沉欢。 傅沉欢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骨节凌厉青筋暴起,黎诺毫无血色的脸庞和那条挂在她身上的毒蛇,以及制止的言语与熟悉眼神,都如同一柄尖刀在心脏上来回翻搅凌迟。 他按捺满身暴涨的杀戾,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信。 “你口口声声说我恩将仇报,可知诺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便如此待她?” 傅沉欢目色冰冷,扬手一甩,那封信直直砸在段淮月眼前。他沉声喝道:“这是凌钊为你写好的遗书,自己看看吧。” 一面说他一面向黎诺走去,而段淮月似乎已陷入呆滞,甚至没有制止傅沉欢,只傻傻盯着地上静静躺着的信,信封上的笔迹是他最熟悉的——正是他自己的笔迹。 傅沉欢径直走到一动也不敢动的黎诺面前,一把抓住那毒蛇的七寸向外狠狠一掷。那蛇摔在地面上,登时摔成了一摊烂泥。 旋即,他一言未发将黎诺紧紧拥入怀中。 “不怕了诺诺……”声音发抖的分明是他,“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他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心力量,黎诺死死躲在他怀中,双手抱着他宽厚有力的背脊,满心的恐惧与委屈化作迟来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仿佛小孩子摔倒后,若周边无人,便也能拍拍土站起来;但若最心疼她的人就在身边,却能不必坚强地大哭出来。 她并不责怪段淮月手段如何,只是看见傅沉欢,听见他用如此温柔的嗓音低声哄自己,便忍不住想哭。 傅沉欢感受到自己胸膛那一块的衣角无声濡湿,渐渐扩大,带着心碎的滚烫温度。那里肌肤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痛得他近乎窒息。 怀中姑娘身躯的每一寸细小颤抖,都让他心如刀割。 傅沉欢大手轻轻拍她背脊,声音几不可闻:“没事……没事了诺诺……” “我在,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 黎诺轻轻在他怀里蹭了蹭,如此回应依赖而全然信任。 傅沉欢双臂越发用力,侧头看向段淮月——现在再看他,他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杀意。 从那封信被甩到眼前起,段淮月就直直盯着那封信,几乎要盯出一个窟窿来。 “这是我在他身上找到的,既然他已经替你写好了遗书,想必也不会留你太久。”傅沉欢语气阴鸷,如同寒冰,“今夜若非诺诺,只怕你未必能见得到明早太阳。” 段淮月始终呆愣愣的,傅沉欢的话听进耳朵,他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缓缓伸手捡起那封信。 这封信还是密封的,傅沉欢并未拆开,甚至信封上“遗书”二字的墨痕还很新,散着一股墨香味——是他们师徒自制的墨水,带着药草的清香,天下仅此一处才有。 段淮月嘴唇发抖,忽然扭头望向傅沉欢:“这真的是……真的是……” 傅沉欢道:“我懒得做这般浪费时间的事。你也说了,我手段残忍,狠辣至毒,若想要你的命直取便是,何必拿这种东西哄你。” 段淮月的话全部堵在喉咙。他心里也清楚傅沉欢的话不假,他既无时间做,也更不屑做这种事。 况且他从小跟随师父学医习字,字迹完完全全承袭凌钊,不过略有不同而已,若说这世上谁模仿他字迹能模仿到连本人也分辨不出,除凌钊外不做第二人选。 段淮月心神俱碎,恍恍惚惚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傅沉欢冷冷收回目光,转身吩咐原乐:“你照顾一下霍云朗,让其他人都下去安置吧。” 原乐领命,立刻麻利地去做事。等人都散尽后,段淮月也读完了手中的遗书。 “这遗书写的可算完美。”傅沉欢极少将话说的如此讥讽。 段淮月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对不起。” 他犹豫了下,向他们这个方向迈出一步,傅沉欢立刻喝止:“别过来。” 段淮月面露痛色:“我只是想跟诺诺道歉……她还好吗?” 黎诺闻言从傅沉欢怀中抬起头,“我没事,段大哥,你没伤到我。” 傅沉欢一言不发,他总算知道当初他被渡厄折辱时,诺诺听他只说自己没事是何种心情了。 他拥着她,到此刻还阵阵后怕,根本无法立刻原谅段淮月。 傅沉欢什么都不想说,打横抱起黎诺向房间内走去。 “沉欢——你等一下,”段淮月连忙叫住他,“我知道……今天我的确鲁莽,但他毕竟是我师父,我一时激愤做了糊涂事,是我对不住你们,可是……你可否告知我们到底有何仇怨?也让我有个明白?” 傅沉欢眉目一凛,本想直接拒绝,然而话到嘴边却微微一顿,道:“进来吧。” 他甩下一句后径直进屋。 黎诺已平静许多,不再发抖。只是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看过来,还是让人心头一痛。 傅沉欢心疼,迟疑道:“诺诺,我与段淮月谈几句幼时旧事,你……你想听么?” 说完他轻轻屏住呼吸,一面疼惜怜爱,一面又怕她说出一个不字。 所幸黎诺毫不犹豫点头:“沉欢哥哥,我陪着你。” 傅沉欢将黎诺放在椅子上稳妥安置好后,缓缓倾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碰了碰。 “还怕么?” 黎诺摇头。 傅沉欢才有点点笑意。 段淮月进门,坐的离他们稍远些,失魂落魄犹豫许久,才轻声问:“我……我师父他……” 傅沉欢道:“已经死了。” 虽然这回答段淮月心中有数,但仍忍不住问一句。他沉重点点头,低声道:“你把他杀了?” 傅沉欢微微一顿,这一瞬间,今晚和凌钊所有的对话在他脑中走了一遍。 他说:“没有,他咬舌自尽。” 段淮月茫然看他,傅沉欢没必要说谎,他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你们二人到底发生过什么?” 傅沉欢正想侧头看黎诺一眼,她一双小手却已很温柔地攀上他的手臂,无声地表达她在。 顿时他心中一暖,开口的语气也不再那么冰凉:“我与他之间是不死不休之仇。你已知道我并非真正的傅沉欢,不过替身而已,实际上,我的真实身份……” 傅沉欢紧抿嘴唇,因为用力唇色泛白,“……是北漠皇帝的第三子。” 这句话短短几个字,信息量却大的惊人,段淮月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傅沉欢没管段淮月的惊诧,他感受到黎诺陡然握紧自己的手,便反扣住手指回握回去:“而凌钊并非真名,他实际是二十年前北漠逆犯梁氏一族最小的儿子,梁昭。” “他曾与我的生母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们二人成亲前夕,我的生母被北漠皇帝强纳为妃,一年后生下了我,从此我便是他们的眼中钉,不除不快。” 傅沉欢纤长的睫羽微垂,看着黎诺小手紧紧牵着他的手指,不动声色继续道:“我命格不好,出生时被天监司批为孤煞灾星,被暴雨淋了两天一夜洗刷罪孽。等醒来时,皇宫中的三皇子殁了,而我作为一介宫奴活了下来——我七岁时被凌钊亲手丢来夏朝做堕箱奴,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北漠皇宫,由他与我的生母一起折磨践踏。” “这七年虽受尽虐待,但并非真正的奴隶一无所知,他们让我读书,叫我通晓世间大道,令我知耻知尊卑。”傅沉欢淡淡道,“说来惭愧,我命数低微,头脑倒还不太蠢笨。书读的太好,更让我清醒的痛苦。” 他最后一个“苦”字话音刚落,黎诺另一只手也不由伸了过去,两只细白的小手将他大掌包裹其中,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许多苦痛一般。 被那双满含心疼的眼睛看着,傅沉欢心头渐渐软下去,草草结束了叙述:“就是这样。他恨我,我当时年纪虽小,亦满心仇怨想杀他而后快。但我在夏朝没过多久,梁氏一族犯上作乱,阖族被灭,我便以为他死了。而他也应当认为,一个七岁的堕香奴绝不可能在异国他乡活下来。” 段淮月听得沉默,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那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发现你还活着的呢?” 傅沉欢摇头:“这我不知。我只知我踏进此地之时,便已进入他的计中。” 段淮月低声道:“沉欢……”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傅沉欢平静道,“今日之事,你身处其中,自是无辜。我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我也无法原谅你。” 段淮月心头一片惨然,他苦笑,若这件事中他无辜,诺诺岂不是更加无辜。甚至她救了自己一命,而他却不顾她的感受,用那样的手段对待她。 别说傅沉欢不原谅自己,他也很难原谅自己。 傅沉欢不欲再与段淮月说下去,微微侧头:“我们明日便走,这段时间打扰了。” 话已至此,彼此都知多说无益,段淮月沉默点头,没再说什么颓然起身出门。 他走后房间只剩他们两人,黎诺再也忍不住心疼,张开手臂想抱抱傅沉欢。 他说的那些话,她连听都不忍心听,更无法想象短短叙述中他是如何承受了七年,“沉欢哥哥,小时候那些事,你是不是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啊?从前是我糊涂了,我应该要你说出来的,说出来,我还可以和你一同担着,也也许你心里能好受些……” 傅沉欢感受着她单薄却并不弱小的力量,低低问:“诺诺,你心疼我吗?” 给不给段淮月一个解释并不重要,他不过是想以段淮月为借口,将这些说给诺诺听——若只有他们两人,他实在忍不下心,多半还是缄默隐忍。 “我怎么可能不心疼?”黎诺毫不犹豫哽咽道。 她摸着他的脸,“我的沉欢哥哥好可怜啊……怎么吃了这么多苦?我们不要记着那些不好的事了,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让你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 傅沉欢缓缓闭上眼睛,轻轻抱她,苍白的唇慢慢翘起来。 不重要了。 无论凌钊所说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 在凌钊刚刚死亡时,他的确想出去后找诺诺问清楚,他不想听凌钊疯疯癫癫的话语,也不想凭借逻辑去推测所谓的事实。他只想听诺诺亲口对自己说,只要她否认凌钊的话,他便立刻相信。 可是走出来看见她被段淮月挟持,看见那条毒蛇紧紧挨在她脖颈,他大脑轰隆一声,所有的不安与忧虑全部消失,只剩一个念头:只要诺诺好好的。 好好的,不要离开他,那便是了。 所以,退一万步讲,假设…… 傅沉欢心中微微苦涩歉然:他是想假设。 若诺诺真的并未失忆,她在自己身边的确别有目的——那么,当他问出口、拆穿这一切后,她是不是……就没有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了? 从这一层看,即便她只是在骗他,即便她怀揣着其他目的,这虚妄的、幸福的脆弱泡沫,他仍然不舍得放手。 那既然如此,他便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况且—— 傅沉欢看着黎诺泫然潋滟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像一张纯洁的白纸,上面满是一尘不染的爱意。 他这双看透世间污秽与算计的眼睛,在望向她的眼眸时,看穿到底,也只有对他的喜欢和心疼,再无其他。 况且,他不必问。 他清清楚楚知道诺诺的心意。 那些话出自凌钊之口,本就是无稽之谈。他只当他愚蠢失手罢了,何必问出口伤了诺诺的心。 诺诺爱他,毫不作假。每一分对她的怀疑都会污蔑这份圣洁的爱意。 此事到此为止。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假死计划2.0 傅沉欢见事通透, 既然已经有决断,便不会半信半疑在心中留什么疙瘩。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眼下这一晚上的种种皆被他抛在脑后, 只剩面前娇弱柔稚的姑娘。 那张雪白小脸上一双眼睛微微发红, 看着好不可怜, 傅沉欢想明白后再看黎诺这副模样,心中已然涌上后悔。 他真该死, 因为自己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便把话说的那么直白可怕,他怎么忍心让诺诺听那些话的? 纵然知道她是因为心疼自己,但此刻见她微红的双眼, 轻蹙的眉心,她这份心疼也让他心尖微拧, 只恨不得时光倒流,将那些话收回去。 她在他身边该是欢喜笑着,不应该有一点点伤心的。 傅沉欢试图找补:“诺诺,其实……其实我幼时也没那么辛苦, 我只是记着当时的恨意, 记着那么个人。但具体的事情早已忘了, 吃过什么苦也不记得。” 黎诺眨眨眼睛, 有些不信。他方才还是一副记忆很好的样子:“沉欢哥哥, 你不用哄我了,你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就跟我说, 我……我好像不能做什么, 但可以骂他们替你出气也好。” “或者这样, ”她微微凑上前,因为身高不够,只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你难过的话,我就亲亲你,以后万一你冷不丁想起来,记得的也是我亲你。” 傅沉欢被她甜的不知如何是好,心早已化为一汪水。 他有力的大掌捧起她雪白脸颊,温柔地将唇印在上边,唇下的肌肤娇嫩,他怜爱地轻啄。 “那些事微不足道,不值得浪费时间,不提了,”傅沉欢抱着黎诺,怜惜的吻从她脸颊转移至鬓角,“诺诺,今天是不是吓坏了?” 黎诺乖巧地承受着他的吻,听见他这样问,微微怔了怔。 其实今日除了那蛇在身上的时候她害怕至极,其他倒并没觉得有什么。面对段淮月时,她心中有数,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他都不会杀了自己。 说起来,今晚一直让她提心吊胆的,反而是傅沉欢审问凌钊。 凌钊是什么性格的人她清楚,他的恨意有多浓烈她更是明白,而当他意识到自己耍了他,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放过自己。 黎诺不确定凌钊会跟傅沉欢说什么,总之必定没有好话,但……只看傅沉欢现在的模样,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疼惜。 看起来,凌钊对他讲的,他应当半个字也没信。 虽然黎诺心中有些疑惑,但得到这样绝对信任,心情到底是松快的。她起了撒娇的心思,对傅沉欢点头:“嗯,怕。” 傅沉欢眉目更温和,“既然看见他身上有蛇,怎么还走过去?” 黎诺说:“不过去,霍云朗要没命了。” 傅沉欢笑了一下,“你若有事,他一万条命也难抵。” 黎诺才没当真,他嘴上这么说,却知道他不会因自己救人而迁怒霍云朗。就算她真出什么事,他也只会傻乎乎的陪她罢了。 黎诺看着傅沉欢,伸手指了指自己脖颈一侧,“沉欢哥哥,你亲亲这里好不好?我总觉得这里不舒服,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一样。” 这话就像一只无形大手把他的心也拧起来,她指的地方正是方才那毒蛇的头挨着的地方。 傅沉欢什么也没有说,默默靠近,一手扶在她颈后定住她。他微微歪头,薄唇落在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厮磨轻吻,而后又缓缓舔舐。 随着时间推移,那冰冷滑腻的触感渐渐淡化消失,只剩下他的温存缱绻。黎诺终于忍不住笑着躲:“痒……” 傅沉欢没有追上去,轻而易举放过她——也算是放过自己。 今天她受了委屈,他心中到底怜惜更多,“天色不早了,睡吧诺诺。” 黎诺望着他点点头。 他又低笑道,“不用怕,我一直都在这里守着你。” …… 段淮月在当晚就离开了。第二天傅沉欢一行人走时,他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张字条。所言不多,寥寥几句,只说了抱歉与保重。 他本是自由潇洒之人,四处游历从来也没个定性,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应当是沉重至极了。 但这样也好,这一晚上天翻地覆,确需要时间治愈。现在没有办法面对彼此,未必永远都无法面对。 虽有遗憾,但也是最好的结局。 傅沉欢率龙州军从凌钊的春斋出来后,一路隐藏行迹向西南靠近,在青川腹地停驻扎营。 “王爷,大家都安置好了,”霍云朗走进营帐躬身行礼,抬头看傅沉欢正盯着墙上所挂的地图。 傅沉欢收回视线,看他一眼:“身体无大碍了?” “是,已经都好了,”霍云朗低声道,“属下惭愧,不够机警着了他人的道,还累的姑娘以身犯险,王爷没有降罪,属下实在惶恐。” 傅沉欢平静道:“此事责任不在你,是我疏忽,不必再请罪了。” 霍云朗沉沉应了个是,目光落在傅沉欢一直看着地图上。 他走上前,压低声音问:“王爷打算今夜动手吗?” “再等等。” 霍云朗点点头。 当日,他们摸排出北漠有一股游离的势力,算不上极其强大,比起龙州军定差了一大截,但推算下来应当颇具实力,并非乌合之众,且十分隐秘不可轻视。正当他们议定计划再深入追查时,傅沉欢忽然放出信号表示此间主人身份异常,即刻缉拿。 如今凌钊已死,他手下那群人马虽然群龙无首,但毕竟是二十年来暗中培植的私党,要清理干净才好放心。 傅沉欢看着地图沉思的样子显得有些冷漠:“西南匪患有他的手笔,但我未去,他的人只作鼓动之用,并未真正出手。” 霍云龙有些羞愧:“王爷,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力,若当时尽早发现凌钊的隐藏私兵,一并处理掉,就无需王爷此刻再操心了。”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他们见主帅不是我,便将伸出的手收了回去,只留下些不成气候的流匪,”傅沉欢眉眼锋利,缓缓冷笑,“只要布兵合宜,解决这些不入流的私兵并不是什么难事。” 霍云朗的军报详细,他细细查过,对凌钊手中的势力大致有数。 只是…… 傅沉欢微微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清明。北漠的底已经被探的很深,除凌钊这个漏网之鱼,再没有任何神秘的可疑势力,线索就此断掉。 这幕后之人不在夏朝,也不在北漠,更不可能是周边小国。上天入地,他竟寻不出来。 傅沉欢将心中焦灼掩藏的很好,表面上依旧一派沉稳从容:“从这里到西南境,一来一回最多五个时辰,清剿敌军不过探囊取物,亦用不了多少时间。在此间多等几日,并非对方实力强大,而是……” 见对方说了一半,似有迟疑,霍云朗忍不住问:“而是什么?” 傅沉欢声音沉静:“我觉察到,龙州军中的内鬼近日有被启用之象。” 霍云朗吓了一跳:“……这不可能啊。” 龙州军的参军、选拔,调任都极为周密严格,就算已经入编,无论何种品级,每隔一段时间仍会盘查核对。 早在四年前,他们便已摸出龙州军中有一些不太对劲的人,要么来历模棱两可,要么干脆有误,不过他们很守本分,办事漂亮抓不出一丝错处。傅沉欢极沉得住气,将他们留在手下未动声色,直至今日。 傅沉欢道:“潜伏再深的棋子,迟早也是要启用的。此事尚在查证阶段,还不确定具体数量,不过察觉的那几人并无官阶不懂武功,这样的人,唯一的作用便是传递消息。” 若真如此,这些人不除,他们确实不能轻易出兵作战。 霍云朗眉心一皱,疑惑道:“王爷,这些人无需多虑,必然是小皇帝与应斜寒安排进来的人。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们速战速决,清扫完凌钊的烂摊子后便直接回京,何必浪费时间与他们周旋?” 傅沉欢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 须臾,他轻笑了一声:“这次他们很聪明,安排之人隐藏极深,又用了障眼法扰乱视线,且先静观。” “他们唯一能牵扯上的人,不过一个雪溪罢了。等把这条鱼钓出来,下面的事才好办。” 霍云朗一下就明白,王爷这是想借此机会把雪溪一并收拾了。此刻他只笑道:“当时小皇帝下旨让雪溪与我们随行,看似少年心性顽劣,折磨敌国质子,实际上还有这么一手……” 傅沉欢神色一片漠然,“这样也好,凌钊雪溪都折了,我也省心。” “你吩咐下去,日后不必盯雪溪盯那么紧,但也不能太松懈,只需稍开些方便之门令他有空子可钻,让他觉得只要多多谨慎小心便有机可乘。届时拿到证据杀了他,后续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霍云朗跟随他多年,立刻便知道怎么做:“是,属下这就去办。” …… 黎诺住的是主营帐,虽然按理说傅沉欢才该住在主营帐,但是探她这顶帐篷和旁边紧紧挨着傅沉欢的那个比起来,实在更像主营帐一些。 只怕傅沉欢行军打仗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如此豪华的营帐,处处花了心思,既暖和又方便,不过想让她住的舒心一些。 此刻他在旁边议事,黎诺一个人百无聊赖呆在营帐中,忽然外边有人恭恭敬敬地问道:“打扰姑娘,给姑娘送今日的鲜果。” 黎诺笑道:“进来吧。” 其实她有些不好意思,傅沉欢宠她宠得要命,怕她受任何一点点的委屈,几乎将她纵到了天上,吃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项。这里条件比不得京城,又是行军之时,鲜果已经算是稀罕物了。 打帘进来一个矮个子小兵,黎诺见过他好几次,直接招呼道:“辛苦你了,放在这里吧。” “是。”对方恭敬点头,放东西时忽然脚下一绊,双手向一边歪去,几个果子咕噜噜滚到地上。 他连忙跪地去捡,连连惶恐道:“姑娘勿怪,小人一时失手没端稳……” 黎诺立刻上前帮他一起捡,口中说道:“没关系的,你不用紧张,快起……”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一愣。 那小兵站起来,低着头恭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姑娘,小人这便告辞了。” 等他走后,黎诺舔了舔嘴唇,慢慢坐回原处,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才张开掌心。 她看着刚才捡果子时,那人飞速塞在她掌心的字条。 黎诺先将系统叫出来:“小石,你帮我看看……沉欢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动向。” 系统很有效率地帮她查了:“没有。看他这样子应当是想清扫凌钊的剩余势力,这里离西南境已经不远,大概这两日他就会布兵。一切正常,怎么了?” 黎诺摩挲着手中字条,“正常就好,我就是觉得……应斜寒他们传递消息会不会有些大胆?将人混在龙州军里,万一被沉欢哥哥发现了……” “不会的姐姐,你想多了,你看看龙州军有多少人?傅沉欢总不能一个一个亲自管过来。而且他们的人都不是刚刚编入军中的,好几年了根本无法让人察觉。除非运气好到爆棚——但怎么看傅沉欢也不是个好运的人吧?” 它还有心思开玩笑,黎诺骂它:“这个时候你就别说这些废话了,你认真点,确定沉欢哥哥不会发现?” “好吧,这也不能说死,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发现,我你还信不过么。”系统无奈道:“姐姐,你别太苛刻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打电话说吗?你这个人就是太小心谨慎,这种事情无论怎么做都有风险。递纸条而已,无声无息,若是传话,你看外边守着这么多人,哪个不是内家高手?现在已经是风险最低的一种了。” 它说的也对,做事情总不能要求一点风险也没有,要真是那样,她也不会觉得难了。 黎诺点点头,打开字条,看了一会后,她脸色有些阴沉。 系统捕捉到她情绪,忙问道:“怎么了?雪溪跟你说什么了?应斜寒那边……设了很歹毒的计谋?” “嗯。” 黎诺垂眸又看了一遍字条,随手将它丢到香炉中烧掉。 “凌钊卧薪尝胆近二十年,除了暗中培植的人手,他用他的医学天赋养了一批药人。” “药人??” “这是他的王牌,药人无伤无痛,力大无穷,一人可敌十人。这张王牌他隐藏的很深,别说启用,他甚至没对任何人提过。现在他死了,这批药人便交到了应斜寒他们手里。” 系统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消息怎么传的那么快?” 黎诺摇摇头,失望道:“凌钊和黎玄景早有约定,他送给他一只药蛊,子蛊在凌钊自己身体里,他死蛊亡,所以他的死玄景是这世上最先知道的。我没想到……玄景身为皇帝,竟然会亲自与北漠人勾结在一起。” 系统啊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当年他在殿门外脏兮兮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又可怜又可爱。她将点心给他吃,他小口小口吃,小心翼翼说谢谢姐姐的时候那么招人疼。 黎诺咬着下唇:“无论如何,我以后必须想办法见玄景一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傅沉欢,恨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是因为我,也应该由我来解决。” 他本应该是厉精图治的千古一帝,怎么能沉沦至此?如果她这个姐姐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那就由她来将他带回正途。 “对,”系统赞同,“就算为了剧情,也不能让他再胡闹。所以姐姐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黎诺慢慢思索一会,“这是凌钊最后的底牌,我猜之前他本想用在西南境,只是沉欢哥哥没去,他的计划才夭折只能另谋……但显然,他既敢出手,必定对自己的药人很有信心。” “雪溪在信上说,虽然这批药人力量无匹,但数量不多。如果只对付沉欢哥哥一个人,或者他周围保护的人极少,应该是可以成功的。” 系统和黎诺搭档已久,早就十分默契,立刻便明白:“也就是说,现在龙州军在此,那些药人再厉害也是不够看的?” “对,龙州军力量强悍,况且从数量上也是压倒性的,”黎诺说,“所以雪溪才想找我商议是否可以将沉欢哥哥单独引开,再发动药人攻击。” “你准备怎么回复?” 这还用问么?黎诺蹙眉,“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如果真的把沉欢哥哥单独引出来,到时几十个药人一同围攻,哪有什么假死的机会?” 系统却不同意:“别呀,看起来是不可能,但是咱们还要就这件事深挖一下,如果真的找不到任何机会,那再放弃。姐姐你想,如果我们这次不出手,过两日傅沉欢把凌钊的余党端了,再之后可就要打道回府了。等回了京城,更是他的天下,我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救人,那才真的是难上加难。” “我看黎玄景和应斜寒他们也是看准了这点,不想让傅沉欢好端端的回到京城去,所以才孤注一掷。” 黎诺当然明白,从凌钊死后,她几乎每天都在挖细节找办法,没有放过任何能够制造假死的可能性。 但要么计划不成熟,成功率太低,要么过于狠毒,风险性太高。她和系统始终敲定不下来让彼此都满意的计划。 如今摆在眼前这个……她看完字条都觉得不寒而栗,别说想法怎么让傅沉欢死里逃生,她甚至恨不得立刻告诉傅沉欢要小心——即便龙州军实力强大,她也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 黎诺想了很久,“小石,你说要仔细想想找机会这个我不反对,但是无论我们怎么深挖,我都不同意让沉欢哥哥真的面对那些药人,太危险了。无论他手下能否为他撕出一条生路,还是在那些药人身上做文章去降低他们的攻击力,我都不会同意的。” 因为这里面的风险,比他们之前讨论的任何一个计划风险都要高。 系统咦了一声,若有所思的。 黎诺:“怎么了?” “你提醒我了。” “什么?” “你刚才说,你不同意让傅沉欢直面那些药人——当然我也不同意。这一个搞不好,有可能就真死了。” “但这个计划本来就很复杂,需要内外配合:雪溪他们那边出药人,而你这边负责将傅沉欢引出来,缺一不可,那么这里本来就有一个环节……是有漏洞的。” 系统说到这儿,黎诺便醍醐灌顶,瞬间清明: “药人需要提前埋伏。” “对。” 他们想伏击杀人,必须把药人提前埋伏在某一个地方,但她却未必把傅沉欢引到那个地方。 系统见黎诺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便直接调出地图,让彼此看的更清楚些。 黎诺望着地图,这是系统提供的地图,远远比这里手画的行军图多千万倍的信息量,可谓是一目了然。 这一节通了,后边的事顺得很快,她思路清晰地盘算下去,“这里——这个地方不错……屠山岭,我可以跟雪溪担保我有办法将人引到屠山岭去,叫他告诉应斜寒,提前将药人埋伏在此。” “而实际上,我只需将沉欢哥哥带到……” “元珏坡。”黎诺和系统异口同声的说出来。 系统赞道:“没错,元珏坡地势更高,以傅沉欢的目力完全可以看清下面发生的所有事情,让他亲眼看着,这对于你之后也更好解释一些。” “等到药人群起而攻之那一刻,就可以计算为傅沉欢死亡之时。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龙州军必定很快赶到,可那个时候在他们眼中,傅沉欢已经死了。” 黎诺连连点头,“我一直与他在一起,等主系统确认后,就可以立刻告诉他所有事情。包括上一次推他落悬崖,也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对,”系统想了想,“这个计划中唯一要提前备下的就是两具尸体。身形……要与你和傅沉欢相似。” 黎诺道:“这好办。”比起整个计划,准备两具尸体已经不算难事了。 越说越觉得可行,系统甚至有点得意:“反正到时等霍云朗他们率军赶到,看到的只有两具被撕扯的辨认不出的尸体。就算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何你们二人会死在那里——但那些都不重要,就让他们猜去吧。” 这样说有些不厚道,黎诺懒得理他,“别幸灾乐祸了,这个计划还太粗浅,我们要好好推敲一下。不仅要准备两具尸体,细节也不能少,沉欢哥哥的腿……” 她抿抿唇,另提道,“还有义肢……这个特征很重要,我要想办法取一个。怎么和应斜寒和雪溪偷换概念,也得想好。” “对对对,”系统赞同,感觉这个计划大致差不多,但有许多细节要琢磨,“这些我们慢慢商量,这次计划太复杂,必要精密些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说起来,这可比上次推落悬崖还要安全吧?傅沉欢肯定不会受伤的。” 这倒是。黎诺点头,沉欢哥哥一点危险也不会有。 “嗯……姐姐,我们先讨论。等傅沉欢去清剿凌钊私兵时,能有一两日的时间。到时你可以抽个空,去见雪溪一面,这计划还得小小利用他一下。” 这样的事在信件上说不清,必须亲自去才稳妥。恰好傅沉欢行军会有几日不在,正是好机会。 “那好,”黎诺眨眨眼睛,露出一些松快的笑意,“等下次再见到今天那个人,我给他答复。” ……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计划落空 第二天傍晚。 原乐从转角拐过来时, 正看见霍云朗站在营帐外和人说话,两个人面色都很凝重,气氛很是不寻常。 霍云朗对面那人看着有点熟悉,原乐在远处看了一会。慢悠悠走近时, 那人早就走了, 只剩下霍云朗一个人端着一张脸。 原乐用手肘撞了撞他, “你怎么这副死人脸?出什么事了?” 霍云朗说:“你就不能对我放尊重点?” 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原乐笑道:“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哪不尊重了?这不是关心你呢吗霍大人?” 霍云朗没心情跟她斗嘴, 干脆不说话了。 等了半天,原乐实在看不惯他这副死了爹的模样,眯着眼睛望向已经走远到只剩背影的人, “那是原喜吧,看着像。我们平安喜乐四丫鬟可好久没见了……哎……他这背, 怎么还有点佝偻的样子?” 霍云朗不咸不淡地说:“当时他都多大了,呆了那么长时间直不回来了。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个子不高,猴子一样, 能从那个箱子里窜出来好几次。” 难得自己用平安喜乐思丫鬟这话讽刺霍云朗, 他都没有回嘴, 原乐哈哈笑了两声:“果然是他, 我还真没看错——他一来可没什么好事, 我记得原喜只在金羽营呆了两年,然后就被编调到潜影卫, 记得没错应该在程文手下做事。他们那一支, 一般都是摸黑的吧?” 说白了就是抓细作。 霍云朗深深拧着眉, 没有回答。 原乐继续:“要不是他做的事特殊, 我刚才就上来打招呼了。”潜影卫来向霍云朗回禀事情,那这事情就不是什么好事,她懒得知道,且涉及私隐,她也不能随意听。 霍云朗也不说话,抄着双手又放下,好像怎么待都不得劲。原乐正想问他什么毛病,就听他很突兀地问了句:“那天我被段淮月放毒蛇伤到,真的是姑娘救了我?” 原乐二话不说,照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子,“你是做梦还没醒吗?这话怎么好意思问第二遍的?我当时不就告诉你了吗,要是没有诺诺,你早就去阎王爷手底下当差了。要不是诺诺救你,就凭你你能自己活过来啊,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天赋异禀?根骨清奇?” 她噼里啪啦反讽一大段,霍云朗听了难得的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抿唇,神色看上去竟还有些颓然。 “这么说,黎姑娘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才反应过来啊,”原乐笑眯眯地叉腰睨他,“要么说你这个人就是幸运呢,被王爷救完被诺诺救,这世上能被他们两个人一人救过一次的,那得是什么命格啊?也不知道你上辈子从哪积得德,这么好福气。” 霍云朗点点头:“是啊。” 原乐挑挑眉。 霍云朗语气怅然,“黎姑娘本可以不管我,我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影响,可她不顾自身安危救我,这不是一般的救命之恩;王爷待我……更是恩重如山,若没有他不顾世俗偏见救我,我怎么可能振衣立冠活成个人模样。” 他今天一直都怪怪的,说话莫名其妙。原乐歪头看了看他:“你今天怎么了?不像你啊,该不会是跟我生气吧?因为那天我拦着诺诺不让救你?” “当然不是,那日你做得很对。”霍云朗摇摇头。 原乐:“那你这一身怨妇味?” 霍云朗又闭嘴了。 “怎么回事啊……原喜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不就是抓个内鬼处理掉不就行了?至于你在这悲春伤秋长吁短叹成这样吗,”原乐挑挑眉,猜测道,“这又是你哪个好兄弟啊?处出感情来了,觉得世界崩塌受不了?看你活不起那样,还赖人家诺诺和王爷不该救你呗。” 霍云朗“嘶”了一声,“你是没别的事要做了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这还有一堆事呢。” 原乐白他一眼:“你可真是个白眼狼,我事也多着呢,你以为我来找你闲聊天啊,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拉过霍云朗的手,“啪”地一下放在他掌心,“呐,你个令人羡慕的家伙,这是诺诺亲自给你做的解毒丹。她说你现在虽然可以正常活动,但是若要动作急了或是行军打仗时,身体还是会受到损耗,吃了这个能好些。 霍云朗着眼眸,慢慢握紧小药瓶,“替我谢谢黎姑娘。” “要谢自己谢,我不传话,走了。” 原乐说走就走潇洒得很,挥挥手便跑了。 霍云朗一人站在原地,望着手中散着淡淡清香药味的瓷瓶良久,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瓷瓶妥帖收进怀中,抿唇片刻,满脸煎熬。终究转身迈开步子,向傅沉欢的营帐走去。 …… 此刻黎诺正在傅沉欢身边。他们两人的营帐离得近,平日傅沉欢守节守礼不会去姑娘家的地方,黎诺才不管那些,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只要傅沉欢不忙正事,她瞅准机会便往过跑。 傅沉欢被黎诺闹习惯了,一昧纵容。就比如现在,黎诺手里握着他一截头发,笑吟吟地夸: “沉欢哥哥,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密,”她拎出一根,两手揪着中间一段轻轻扯了扯,“看,还很韧,拉也拉不断,唔——卷一下肯定很好看……” 傅沉欢忍着笑,也不知她脑子里又想出什么新奇的点子,由她折腾自己。 黎诺又拿起自己的一缕头发,比着递到傅沉欢眼前,“沉欢哥哥,你看我们两个谁的头发更好?” 傅沉欢低头看去。 她细白小手中两截发丝静静挨在一起,他的发墨黑粗硬,她的虽然乌亮,比起他却是柔软许多。两人青丝区别明显,这样合在一起,蓦然让他心头一软,生出几分欢喜来。 傅沉欢答道:“你的好。” 黎诺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弯了眼睛笑,又问:“你会不会打同心结?” 傅沉欢摸摸鼻子,“不会。” “哦……我也不会,”黎诺有点羞窘,不止不会同心结,绣手帕做荷包缝衣裳她没有一个会的,“沉欢哥哥,你以后那个……不许嫌弃我手笨。” 傅沉欢心头愈发滚烫,低头吻一吻她柔软的脸颊,声音低沉如磁,“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黎诺笑眯眯回吻了下,像小狐狸般乐不可支,这两日她心情愈发好,和系统将计划推演了十几轮,不仅对细节把控到了极致,而且列了许多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和应变策略。 心中愈发有底气,黎诺饶有兴致地将两人可怜的头发系到一起。仗着发丝顺滑,她毫无章法的系一个结又一个结。 霍云朗进入将军营帐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黎诺缠着傅沉欢,笑盈盈靠在他身上,他们二人散落在腰侧的头发结在一起,毫无美感的五六个死结。 他眼神一闪,默默低下头。 见到霍云朗进来,黎诺双颊微微一红,忙不迭将两人结在一处的头发散开,小手抚了两下,把傅沉欢的头发弄整齐。 她装作一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还和霍云朗打招呼干笑两声:“霍大人来了,那我不打扰你们谈正事,我先出去。” 说完,她还回头冲傅沉欢一笑。 傅沉欢目送小姑娘背影,心中万般柔情都化作唇边那一丝压不下去的笑意。 霍云朗一直躬身行礼,直到黎诺出去后才起身,踌躇着抬头看——纵然心里很清楚王爷是怎样的痴情之人,每一次见到还是忍不住心中感慨。 只是这一次,感慨之余,却有些提心吊胆。 他有些走神,直到被傅沉欢轻敲桌板的声音叫回神。 傅沉欢问:“事查的怎么样了。” 霍云朗定一定神,此刻他手上的事情不止一件,想了想,决定先易后难:“王爷明察秋毫,那凌钊果然留了一手,顺着您当晚在他书房密室发现的线索,弟兄们一路追查下去,确实找到了他的底牌。” 这是傅沉欢一早便交代下的事情。当晚凌钊身亡,入夜后傅沉欢并未合眼,而是将他居处查了个遍,连寸寸药圃都没放过。顺着一些可疑的线索追查下去,结果的确令人心惊。 霍云朗沉声道:“他处心积虑谋划多年,正如您所猜测,对医术痴迷至此不仅是避世隐居的伪装面.具。实际上,他潜心研究,炼了一批药人。” 傅沉欢眯了眯眼睛,眸光凌厉。 “确定这批药人的位置了么。” “确定了。” “在哪?” “也在西南境。” 傅沉欢拧眉:“你今日怎么说一句答一句,西南境的具体方位。” 霍云朗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将知道的全都报出来。这件事终究是要汇报完的,下面的事他却斟酌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犹豫,傅沉欢却没给他时间:“奸细一事有进展了么。” 霍云朗头皮发麻:“呃……” 傅沉欢道:“若没想好怎么回,就出去想明白了再说。” 霍云朗舔舔发干的嘴唇,他知道自己今天表现一再反常,王爷已经心中有数必然有事,这么说是有些不耐了。 他咬咬牙,低声说道:“是有结果了……” “讲。” “自从防备松懈后,他们试探了两天,最终出了手,原本没有任何机会递上来的信件,也试探着交了出来,属下途中悄悄拦截看了……” 他先略过信件内容不谈,说了另一件事,“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只扣下最先头那一环节的人,审讯过后他吐出了点话,但毕竟只是个传递消息的,知道的也不多,只知他上头的人姓杜。” 傅沉欢面无表情地听,心里想着,应斜寒身边有个叫杜泰的心腹。 “这个姓杜的……应斜寒倒确实有个得力的人,叫杜泰,”霍云朗颇有些艰难道,“所以此事的确是应斜寒与雪溪勾结。” 这还用说出口么,傅沉欢不知道霍云朗今天哪来这么多废话:“信上怎么说。” 虽然这样问,但他心中已有猜测。对方唯一的筹码只有凌钊留下的那些药人,因为足够隐秘,颇具实力,好好计划也许能扳倒他。 然而,他们到底缺少了些运气,这一次上天倒对他傅沉欢颇为照顾,竟让他不经意发现凌钊的秘密追查下去,先他们一步摸出这批药人所在。 “信上说,他们欲利用那批药人布局,但药人数量不多,难以与龙州军抗衡,所以需帮想办法引您单打独斗。” 霍云朗看傅沉欢一眼,结结巴巴地继续,“而且……而且这个……他们的意思是要让雪溪联系……联系黎姑娘,帮他们……将您单独引出去。” 傅沉欢仍面无表情,修长的食指“咔哒”“咔哒”一下下敲着桌面。 他眉眼沉静,心中微哂。他们这次做的也算聪明,为何偏偏这一步如此愚蠢,难道觉得一旦被察觉,可以将诺诺拉下水替他们挡一波火力?可是这样简单而幼稚的挑拨离间,也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 霍云朗不着痕迹深深吸气,硬着头皮将剩下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完:“接着,雪溪递出消息给黎姑娘,就在今日早晨,黎姑娘……给他回了信。” 傅沉欢手指陡然一顿。 仿佛被点住死穴一半,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血液。 片刻后,他极缓慢转头,盯着霍云朗。 承受着傅沉欢如寒铁刀刃一般的目光,霍云朗甚至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王爷,这事……这……” 如果此人不是霍云朗,他这一刻有可能已身首异处——即便他是霍元朗,他怀疑眼前这个人被收买,也不愿意怀疑黎诺。 傅沉欢缓缓动了动嘴唇,“不可能。” 霍云朗一脸苍寂,沉重地慢慢跪下来。手伸向怀中拿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他动作有些迟缓,似乎是很不忍心地双手递至傅沉欢眼前: “王爷,是潜伏多年的周襄,最近刚刚被启用。他不晓得自己早就被咱们盯上,虽然做事很隐秘,但……”他实在说不下去。 傅沉欢盯着霍云朗看了许久,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算计、阴谋、紧张,如果他已被人收买陷害诺诺,这些总有迹可循。 可是没有。 他无懈可击。 霍云朗是否有一丝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收买却不留痕迹,他清楚至极。 傅沉欢沉默接过纸条。 纸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没有哪家闺秀能把字写成这样,连字风字骨都无,一看就没有好好练过。 这样无形无体的字迹极难模仿,他细细辨认几处细节,越认,心头越凉。 透过纸张,无数前尘纷至沓来,很多事都不允他再自欺欺人——悬崖边她决绝一推,夜晚独面凌钊却全身而退,最后那疯子心安赴死,笑的诡异而畅快。 他说:“我们达成默契,结为盟友。” 他说:“我们有共同的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你。” 他说:“她没有中毒,也没有失忆,她一直在骗你。” 很久之后,傅沉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苍白的鬼一样沙哑:“诺诺她……还有其他事么。” 他还是在叫诺诺,甚至叫出这两个字时,嗓音已是深入骨血,刻入本能的温柔。 “其他就没有了。” “黎姑娘说以您剿匪之日为信,想办法与雪溪见面细细商议……此事,我们是不是应该……”霍云朗硬着头皮回答傅沉欢的话,却不知他会怎样处理后面的事。 傅沉欢一言不发。 霍云朗实在摸不准他此刻的意思,试探着问的直白些:“王爷,那下面……您打算怎么做?” 傅沉欢默了一会:“按计划,清剿凌钊的人马,而后立刻突袭乘鸾地,将那里药人一并解决。” “这张纸条……”他低声,“放回他们的环节中,不必声张。” 霍云朗有些僵硬点点头,对方的计划并不知王爷已经发现药人,还想等王爷清缴凌钊余党后再发动攻击。若一战将其一网打尽,他们的计划自被全然打乱。 其实他跟随作战多年,既已拿到主动权当然不能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这一点无需傅沉欢说,他也立刻清楚怎么安排兵策。 包括将纸条放回去麻痹对手,让他们不会轻易改变计划,这些他都心如明镜。 他方才想问的打算是关于黎诺,傅沉欢想如何处置,是否处置。 只是问过一遍,现下只看傅沉欢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问第二遍了。 傅沉欢似乎有些疲惫,他半阖着眼皮,低声说道:“你下去吧。” 霍云朗屏着呼吸,任何劝慰的言语都太苍白无力,他什么也不敢说,“是……” “等等,”傅沉欢微微启唇,半晌道,“此事务必隐秘,知内情之人,你去提点。她的安危依旧重于我,龙州军上下不可怠慢。” 霍云朗愣过之后,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 傍晚时分,傅沉欢踏入黎诺的营帐。 彼时黎诺正趴在床榻上和系统进行不知是第十几次还是二十几次的推演,听见动静,系统嗷一声,非常知趣自动下线,黎诺赶紧关了它,起身看向门口方向。 “沉欢哥哥——”还没完全爬起来,倒是先叫了一声。 黎诺也不怕叫错,这地方除了傅沉欢外,没有人敢直接进来……咦?不对呀,这么晚了,他居然会直接进来? 黎诺从爬起来到看向门口,脑子转瞬过了这么多,等真正瞧见傅沉欢的时候,却怔了一怔。 “沉欢哥哥,是出什么事了吗?”黎诺稍稍收起笑容,走过去乖乖的拉着他的手。 虽然傅沉欢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旁人看不出,她却未必看不出。她喜欢这个人,那么他的一切情绪就算再微妙,她也会感知到。 即便看起来还是平常那副沉默模样,可黎诺就是觉得,傅沉欢好像不太开心。 她抱着他的手臂关切看他。 傅沉欢微笑:“没什么。” 黎诺挑眉,学他每次宠溺的样子去捏他脸颊,“不可能,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怎么不高兴呀。” 傅沉欢的心蓦然塌陷——因柔软而塌陷,而旋即那里成了一处苍白的空洞,穿梭着寒风。 他否认:“没有,一切顺利。” 拿下她的手,看着细白指尖那点未洗掉的淡淡墨痕,“练字了?” 黎诺眼神几不可查闪躲,明快笑道:“我每天都练字,你知道呀。不然你总是笑话我,嫌弃我字丑。” 那一瞬的闪烁被他收进眼底,傅沉欢唇角带着笑容,温柔只是稍淡,“你的字很可爱,我没有嫌弃过。” 难得他直接夸赞,黎诺双眸笑弯:“你以前怎么没说?真的很可爱吗?” “嗯。” 黎诺低头乐不可支,她还不知道自己,又没有选修过毛笔字,写出来的东西简直惨不忍睹,这世上能给句正面评价的也只有沉欢哥哥了。 看他神色略有疲倦,黎诺温声笑道:“是不是累啦?唔……我家沉欢哥哥好辛苦的,坐下让奴婢给捏个肩膀先?” 傅沉欢被她的古灵精怪逗的一笑,薄唇微弯,清冷漂亮的凤眸却未动。 他伸出手,食指在她娇嫩的唇上轻轻点一点,“越发没正形了。” 这话不假,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谁还顾着淑女形象。黎诺笑吟吟举着小手给傅沉欢捶肩膀,从左到右,嘴里还问着:“力气重么?” 她那点力气别说重不重,落在他身上只剩一些若有似无的撩拨。傅沉欢低眉捉住她不老实的小手:“诺诺。” “嗯?” 他顿了下,声音很低很低说道:“……我想你。” 哇……才多会没见,这居然是傅沉欢会主动说起的话哎,要听他一句主动示爱的甜言蜜语是多难的事啊。 难道从进门开始就有些古怪,是因为一直酝酿这一句话,到现在才说出口来? 黎诺顺杆爬,“我也想你沉欢哥哥,你今天多陪我一会好么?” 她喜气洋洋:“要是不走那更好啦!” 傅沉欢垂眸看她。 小骗子。 心脏处的苦痛无以复加,傅沉欢脸色却还是一片平和,“好,那我便留下。” ……哦?黎诺新奇的不得了,今天沉欢哥哥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么?她本来只是想撩他一句,没想到他居然会当真,还答应了,那……搞得她刚才那句好不矜持啊。 不过黎诺也不在乎,反正他又不会嫌弃自己,张开手臂直接要求,“抱。” 傅沉欢从善如流抱住她,不止,下一瞬他直接将她拦腰腾空抱起,径直向床榻走去。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另外从明天(1.21)开始,日更时间调整为零点(也就是下一章一会零点见哈)一直到下月初正文完结时间固定不变,番外到时在定哈~~~ —— 第62章 痴心不改 傅沉欢将黎诺放在床榻上。 眼下正是行军之时, 一切条件简陋。虽说这是一张床,但实际上也只是比别人的多两张暖和褥子。不过,也算得上轻柔舒适。 傅沉欢动作极轻,他将怀中的姑娘放下时, 似放下一个易碎的珍宝——那感觉就像这宝贝并不属于他, 弄坏了, 他赔不起。 黎诺被傅沉欢温柔对待惯了,丝毫没察觉这微妙的变化, 她笑盈盈地向上动了动, 让出一些地方示意傅沉欢坐下。 傅沉欢顺从地坐下来。 他执起黎诺一只小手,放在掌心慢慢摩挲,声音不高不低, 像是从模糊的远方传来,“诺诺, 我明早率军出发,清扫凌钊余党,你在此间等我。” 黎诺心中微微一动,明早…… 她点点头, 认真叮嘱道:“沉欢哥哥你不用担心我, 我在这里很安全。你自己要小心, 知道么?” 傅沉欢柔声:“我知道。” 黎诺有些依赖的样子, 又问道, “你要去多久呀?” “多则三四日,最少也要两日。” 黎诺认真听着, 将他的大掌握反在掌心中, 拿过来亲亲, 又搁在下巴上, “我知道我的沉欢哥哥很厉害,那点人根本不在话下,但是也不可以受伤……一点点小血口也不行。” 她清楚傅沉欢骁勇善战用兵如神,但毕竟自己不属于这个冷兵器时代,对于上战场这些事还是本能的担心。这次又是他们互通心意以来第一次送他上战场,那是她的能力够不到的地方,她不能跟去,没办法保证他的安危。 傅沉欢任由她施为。 她身躯娇小,小小一个缩在床头团成一小团。抱着他的大手,仿佛调皮的小孩子抱住心爱的玩具一般。 玩具,这倒不假,他的确是她的玩物。 看着那双细白脆弱的小手,傅沉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低声道:“诺诺,你喜欢我什么?” 黎诺微微睁大眼睛,怔愣后,忍不住抿唇笑了。 这问题太猝不及防,而且也有些奇怪。认知中,似乎只有小心敏.感的姑娘不自信地问心爱伴侣“你喜欢我什么?”,而对方则答道“你什么我都喜欢”,便会得到姑娘的一个心安微笑。 如今却是角色颠倒,是他微微屏住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低声问她。 黎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爱的人,不仅有艳绝的容颜,更聪慧机敏洞察人心,果敢坚毅的手腕下,是一副仁慈宽容的灵魂。 他的优点实在太多了,让她爱的地方更是数不过来。黎诺正想找个最好的切入点,忽听他轻轻笑了声:“是我问错了。” 这叫什么话?黎诺忙道:“没有问错,没有问错,沉欢哥哥,你看,你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不是不回答你的问题,我只是在想该怎么说。” 傅沉欢勾唇:“是该想想。” 黎诺没在意,灵动的大眼睛转一转,最后视线向上看,老实道:“我是很想将我心中感觉认真说出来,但好像不是言语能形容的……就是——你太好了,真的特别好,无论是谁都会喜欢你的,我只是运气太好捡到大便宜啦。” 这是实话,傅沉欢被多少人喜欢着,黎诺可是亲眼看过数据的。 穿书局那么多人,老孟都不敢指派,只派了她这个比较冷心冷情的做任务机器,不就是因为他太好怕人动心么——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栽了吗。 傅沉欢听完,又是一笑。 他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自以为足够聪慧敏察,却察觉不出一直以来对方连个像样的谎话都懒得编。 傅沉欢微微侧过脸,笑容渐渐冷下去,但这冷漠完完全全是对自己的嘲弄。 知道自己傻又如何? 掌握了主动权又如何? 洞悉了对方的敷衍与欺瞒又如何? 明知是谎言,他这颗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心,却仍然生出没出息的欢喜来。 他痴心不改,已经无药可救了。 傅沉欢唇边的笑意染上一抹苍凉,他自己很清楚自己的表情应当不好看。在惹对方疑心之前,他迅速转身,一把将黎诺抱在怀中。 起初本想轻轻揽着她,但一碰到她娇软的身躯,他便忍不住有些发狠,将她紧紧箍在双臂之间。 “诺诺,我可以吻你么?”他如是问。 黎诺一头雾水,这么久了,什么时候他不是想吻便吻,哪还有征求意见的时候。只是听他略有些粗重的喘.息,隐隐觉得此时不能开玩笑,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嗯。” 傅沉欢便吻下来。 一开始他的吻很轻,仿佛试探般的触碰,先落在她额头,而后慢慢向下吻过她温婉的长眉,进而胶着流连在她脸侧。 唇下的肌肤柔软娇嫩,轻轻碰着只觉脆弱无比,仿佛用些力气便会破碎一般。他不敢多用力,无可奈何地辗转到她唇角,品尝一片柔软花瓣一样用舌尖描绘过,细细地缠绵厮磨。 他不得章法,仅仅是这样的触碰,让他远远无法满足。吻的太轻,无法将压在心底的那些仿佛沉重巨石一般的东西消散开去;吻的太重,他必要将她吞食入腹,与她血脉交融永不分离,只怕她受不住。 他心痒难耐,却又不知该如何疏解,仿佛被逼至角落的野兽,已经濒临绝望的边缘。 察觉到对方笨拙青涩的回应,他的心更沉入无底的深渊:那回应是他所熟悉的,她向来如此,无论与他吻过多少次,都还是这样含羞带怯,却又极可爱地不甘心什么都不做,便不得要领的回吻。青涩干净的直直挑起他心底最深沉、最隐忍的欲望。 她回应了。 她本可以不回应的。 就让他做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可怜人不好么?让他在这个吻中细细品尝她的抗拒与冷漠,让他知道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厢情愿,让他彻底看清这个笑话。 可是她回应了。傅沉欢隐隐记起,原本也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他蓦然失了理智,开始重重吻她。 他的吻忽然换了节奏,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霸道强势,堵住她的唇舌,撬开她的牙齿,疯狂的侵略扫荡。右手勾住她后脑,不给她任何后退与躲避的机会,左手在她纤细的腰上,她整个人全然沦为他的囚徒。 这样一个疯狂的、绝望的、不顾一切的吻,傅沉欢最先品尝到的却是流淌在自己心底、如同毒液一般的泪水。 他重重吻她,这样发狠的力道,她可有在这漫长深吻中的无数时间里——有那么一瞬间,只想着他、只念着他、只有一点点的爱着他么? 如果有,他何必这么凶狂。 如果没有,他何必这么粗鲁。 傅沉欢心头如一捧冰雪激过,疯狂的唇舌慢慢停歇下来,却没有立刻撤去。小心翼翼贴着她唇角轻轻的吻了吻,像是安抚,更像是一个道歉。 垂眸看她娇嫩的经不起一点点力气的唇瓣,那已经被他吻的红肿发烫。她望过来的目光里,也皆是喘不上气的泫然水色。 傅沉欢心疼的狠了,看着那被他凶狠对待过的红唇,全身皆是万刀凌迟的滋味。即便她以自己为代价,要欺骗伤害的人是他,他也觉心如刀绞。 他低声喃喃:“诺诺,你为何这般委屈自己……” 黎诺却会错了意。顾不得唇上微微肿痛,冲傅沉欢摇头:“我没有委屈呀。因为是你,怎样都不委屈的……” 这样剖白自己的心,到底还是羞涩的。黎诺越说声音越小,忍不住低下头。 她头顶上方,傅沉欢凄凉一笑。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傅沉欢缓缓半跪下来。在黎诺床边,微微低于她。 他在这个角度仰视着她,仿佛虔诚看着自己的神明:“诺诺……” 黎诺的声音带着些被吻后的娇糯与沙哑:“嗯?” “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黎诺说:“什么话呀?” 傅沉欢微笑道:“无论什么话都好,什么都好。只要你肯对我说,我只会欢喜。” 黎诺便眨眨眼睛,一字一句皆是真心:“这几日在外出征,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条件允许,要按时吃饭,千万不许受伤。沉欢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傅沉欢唇角牵起,凑近吻一吻黎诺的鬓发。 “好。”他应道,寂静眼眸中的光慢慢熄灭。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傅沉欢率龙州军的金羽营无声无息挺进西南境。 龙州军虽人数众多,但个个身经百战训练有素,浩大军队过境仿佛一柄无声利剑,迅速地穿行在苍茫大地上。 从奔袭屠杀到敌军最后一人倒下,龙州军只用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傅沉欢白皙的侧脸上挂了鲜血,仿佛地狱爬上来的索命罗刹,清点无误后便下令调转方向,大军继续向西南山林腹地而去。 先杀余党,再诛药人。 霍云朗这一日都跟在傅沉欢身边,他知道龙州军的作战能力,看傅沉欢的计划应当是打算速战速决,越快越好。 凌钊的那些私兵本就无从抵挡龙州军这支锋利的强龙之军,再加上群龙无首,军心懈怠,尽数绞杀后,对于龙州军而言不过热了个身。此刻只要找到药人的藏身之处,一举屠戮干净无非两三个时辰的事。 看这样子,兴许今夜前后他们便能返回驻营地。 奔驰路上霍云朗倒分出些心神想些别的事情,他对于王爷的了解并不如萧冲,甚至不如原乐,但他也依稀觉得,王爷并没有拆穿黎姑娘。 毕竟,等那些药人全部绞杀殆尽对方就露了底,到时就算王爷不想拆穿,也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既如此,他应当不舍得舍弃那最后一晚上的温存。 其实霍云朗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即刻处死与秋后问斩的不同罢了,横竖都是死。 只是看傅沉欢的模样,他越发觉得这事儿还远远没个头。 傅沉欢这一日已然杀红了眼,待找到药人的藏身之处,他搭箭上弓,一把射穿那摇摇欲坠的木门,门后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般阴森可怖。 木门一碎立即涌出一大批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身上散发巨大的腥臭,长着人的四肢与躯干,却并无衣装,皮肤惨绿夹杂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 药人嘶嚎怒吼着扑向龙州军,此刻乌云蔽月,漆黑的天幕仿佛一只无形大手将世间笼罩,耳边不断传来仿佛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的呵呵声音,它们尖嘴獠牙,嗜血疯狂,如同洪水般奔涌咆哮着扑过来! 一瞬间,傅沉欢被拉回七年前那暗淡无光的夜晚。 当他推开那个士兵,来不及抵挡咆哮而至的青犽时,左腿瞬间剧痛,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此终结。 可是安王府那无边炼狱火海中,却落下一滴甘霖带起涟漪,苍天开眼,却对他投下一寸日光。 偏冷凄静的荒屋中,她是这世间他唯一的小菩萨。 他永远都记得,夜色中她比月光还要皎洁:“沉欢哥哥,我碰疼你了是不是?你再忍一忍,我会很轻的。” “我不嫁别人,因为这样对别人也不公平啊,你知道的……我心悦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你受伤了,我只会心疼,怎么会收回我的喜欢?” “沉欢哥哥,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让我照顾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 一瞬间此前过往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瞬息变幻,心脏早已痛到麻木,灵魂也被尽数撕碎,整个人沉入无边苦海,全身上下只剩这些视若珍宝的记忆。 药人转瞬掠至身前的时间真长啊,长到他将所有过往都甜蜜而痛苦地回忆一遍。 傅沉欢扬刀挥下,狠狠劈斩第一个冲到他面前的药人。 这一刀裹挟着雷霆之势,带着无尽的、绝望的愤怒。 那药人凶猛强劲,身材壮实速度极快,可在傅沉欢的刀下就这样毫无悬念的被斩为两半,化成一地模糊的血肉。 他们有着野兽的习性,却拥有人的身体,看起来比青犽还要恶心。 亲眼看着,傅沉欢心底的空洞越来越大,他到此刻都不敢相信那个昨天晚上捧着他的手——就像捧着珍贵的玉器一样,一根一根手指挨个温柔吻过去,用甜软纯净的嗓音说“不要受伤,哪怕一个小血口都不可以”的人—— 她怎么会和他最厌恶的宿敌站在一处,把他推给这些恶心的药人? 上苍看他可怜至极,赐下礼物,拆开后怎会是一柄刺入心脏的尖刀? 傅沉欢的心念百转千回,脸上却满是漠然至极的杀戮血腥,他手持长刀一人当先,劈砍前行所向披靡,数不清的药人在他面前接连倒下,化作一地烂肉碎骨。 当所有的药人都被厮杀殆尽,傅沉欢满身血污,周身泛起的杀意与戾气任漫天神佛也抵挡不住。 与外化暴虐杀气既然不同的,是内心满盘皆输的颓然。 一地惨烈,满山凄凉。 层层乌云惊天上,那一点点皎洁温柔的月光被彻底遮盖,天地漆黑。 ——正如同他人生的最后一点光亮,在这一刻,在他心底,亦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 此刻主营帐中,黎诺和原乐就要歇下。 原乐奉傅沉欢之命,他不在时,她必须要保证黎诺的安全。但她的营帐太远,干脆便在黎诺这里守夜。 黎诺哪忍心让原乐在外边站一宿,便直接将她拽进来了。 当然,除了不忍心让原乐挨冻,她还有另外私心。 这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闲话半天后,都有些困倦,原乐挥手熄了灯,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黎诺等身边的人呼吸绵长,才悄悄睁开眼睛。 黑暗中,她的眼睛更显得纯净无暇,偷偷瞄一眼原乐,小心翼翼地清两下嗓子,对方仍毫无反应。 黎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爬起来。 她很小心很小心地从床上跨过去,小猫一样没发出任何动静。原乐闭目睡得很沉,直到黎诺穿好鞋,披上衣服,她仍然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黎诺看着原乐,露出一个很歉疚的表情,双手合十冲她大幅度拜了拜:乐乐大人,把你放倒了实在对不住啦,我真的有重要事要办。 原乐的枕头里被她放了早就调配好的安眠香,怕自己也被影响,黎诺已经提前服下解药,这香对身体无害,只是会让人睡得格外沉。 全部收拾停当后,黎诺又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原乐,这才轻轻掀开营帐帘,一头闯进外面的冰寒之中。 ** 雪溪已经等黎诺许久,越等越担忧,却也不敢出门查看。终于听见门口有些动静,他心一松,还好,诺诺还是来了。 因为此刻已夜深,太过光亮惹人怀疑,雪溪便只点一盏光亮微弱的油灯,从外边看根本看不出。 黎诺进来带着一身冰寒气,她身体娇弱,此刻鼻尖和脸颊都冻得发红,些许气喘,雪溪忙让她坐下。 “诺诺,你先歇歇,喝口茶,免得之后生病发烧。” 他问:“没人发现吧?” 黎诺接过茶喝了,热茶压下去身体舒服一些,“放心吧,金羽营不在,兵防又调过,没事的。” 她舔舔嘴唇问道:“雪溪,应斜寒派了多少人手来这里?” “据我所知,应斜寒大概出了一半身家,他们这次应当志在必得,毕竟这机会千载难逢,再遇不易。” 黎诺点头:“这个确实,等傅沉欢凯旋收兵,就该启程回京城了。” “是。” 好在她和系统的计划里有商议到,如果应斜寒在这里人手太多要怎么办,此时黎诺丝毫不慌,什么样的情况要用什么样的策略,她计算多回早已烂熟于心。 黎诺捡出对应的办法,对雪溪娓娓道来。 雪溪认真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等黎诺全部说完,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诺诺,你这计划天衣无缝。我原本还担心以你为诱饵去引傅沉欢单独出来太过冒险,万一伤害到你那便得不偿失了。” “但你果然聪明,这样一看,你的安危万无一失,而傅沉欢必死无疑。” 黎诺笑着点点头,在心中补上一句,才不是。 雪溪又问了一些细节,彻底通晓后,他认真道:“我会尽快将这个计划转达给应斜寒的人,我们便以傅沉欢清扫余党归来后的第一个晚上为期,开展计划如何。” 黎诺点点头:“好,”她叮嘱,“你一定不要疏漏,这计划环环相扣,绝不可出错。” “我有数,你放心便是。” 顿了顿,雪溪又问:“……诺诺,在这之后你有何打算?应斜寒的人会护你回京城,可之后……我只怕龙州军会找你的麻烦。” 黎诺信口道:“我未必回京城,也许在半路上随便寻出地方,安安心心了此生,也说不定四处走走看看。”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呢雪溪?你有什么打算?” 提起这个,雪溪的笑容有些苦涩,他欲言又止,最终叹气:“我不过苟活在世间,纵使有些打算,也上不得台面。” 黎诺想了想,不着痕迹引导着他:“你不想回到北漠吗?你毕竟是皇子,怎会甘心一直在夏朝碌碌度日?” 许是夜太静,她声音太软,饱含的关切是太久没有听过的温暖。雪溪心中一热,起了些倾诉欲:“想。可是我没脸回去。” “诺诺,你之前应当奇怪过为何初见时我们素不相识,我却会那样照顾你吧?”雪溪笑了笑,低声道,“其实对于我意义非凡。我应当感谢你,当时我万念俱灰,若不是遇到昏倒在路边的你,出手救下……我只觉自己在这世上实在是无用之人,除了让人伤心痛苦,再无任何价值了。” 他低声喃喃,声音低到听不清楚:“我鸠占鹊巢……母妃和父皇都不会再原谅我啦……” 黎诺没太听清他说什么,只依稀听到父皇不原谅云云。 看他痛苦,她也有些不忍。但还是慢慢往她希望的那个方向上引:“你父皇的为人我不了解,但雪溪……你这么好的性子,一定有与你感情深厚的兄弟吧?” 雪溪道:“父皇子嗣众多,但多为公主,皇子数下来不过八人。大皇子、二皇子早早夭折,五皇子远遁红尘三岁便出家清修,六弟,七弟素来与我不睦,八弟……已经因我而死。” 终于进入第二个正题了。 黎诺的心微微提起来。她一定要与雪溪见上一面,除了要将这个加工润色过的“计划”告诉他,另外一件她放不下的,便是想从雪溪口中听一听傅沉欢的身世。 虽然从凌钊那听了大概,傅沉欢也说了一些,可黎诺仍然觉得对这个事她尚有疑虑——在他们的叙述中缺少一个很重要的视角,那就是北漠皇帝。 他是如何看待那位妃子,又是如何看待她与他生下的孩子呢? 堂堂皇帝,强取豪夺,难道之后便不闻不问? 就算是职业病吧,她放不下这个细节,一定要追查到底才行。 好在……时间完全来得及。 黎诺心中盘算了下,此时还不到二更天,沉欢哥哥说过的,少则也要两日。所以他最快也要明晚才回来,她只要保证在清晨原乐醒来之前回去便是。 这样想着,黎诺小心问道,“那……还有一位三皇子呢?” …… 明月高悬,天幕黑沉。 傅沉欢率军回到驻营地时,这里一片静悄悄,连卷着的回风都无声无息。 他侧头吩咐霍云朗:“去带大家安置,派军医救治伤员。” “是。” 傅沉欢没再说什么,迈开腿,径直向黎诺营帐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之前看大纲就想这阶段不会正好赶过年吧……好吧果然赶过年了!宝贝们,只能说,这几天坚持!我是个甜文大手子来着……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然后以后都改零点后更啦,因为想着过年嘛大家晚上都得玩(好吧主要是我得玩哈哈哈哈哈) 最后祝宝贝们除夕快乐!兔年大吉!前六十六红包六六大顺鸭!!! 第63章 彻底摊牌 营帐静悄悄的, 傅沉欢远远看着,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安宁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没救了,但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他半身血污,就连脸上也挂着狰狞的残血, 这副模样实在难看, 他不想吓坏了安睡的姑娘, 只打算在门帘处站一会儿,感受一下她恬静温暖的气息。 那温度很快, 便不会再垂怜于他了。 然而走至近前, 他身体微僵,漆黑凌厉的凤眸一怔。 诺诺不在。 这认知让他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心中千万般情绪都消磨殆尽, 只剩下空荡荡的惊惧。 傅沉欢倏然转身,刚走出几步, 旁边冲出来一个人冲他半跪下:“王爷。” 看见程文,傅沉欢慌乱的心骤然一稳——他是关心则乱。 然而虽然心中石头放下,但并非落在实处,而是直直下坠直到无底火海, “人去雪溪那里了?” “是。” 她还是去了。 他囫囵拼好的一颗心, 骤然间再次碎成一片。 傅沉欢看着程文, 又像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诺诺可算这世上非龙州军编制、但却对龙州军了解最深的一个人。她很聪慧, 必然做了周全的考虑。只是他到底没有细细与她讲过, 他龙州军中还有一支潜影卫。 即便他已经带走大部分精锐,她可以瞒过原乐、瞒过其他人, 但是绝对无法完全隐藏自己的行踪。 并非他故意隐瞒潜影卫之事, 只是他一向觉得这些事情并不有趣, 也不招人开心, 没什么必要与诺诺说。 傅沉欢的心空荡荡发疼——此刻已至深夜,她还在雪溪那里没有回来。 就算抛开他们的关系不看,这行为已是踩了底线,该怎么处置、想怎么处置,都看他一人。 然而片刻后,傅沉欢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很低,几乎断在初春的风里: “下去吧,别声张。” 程文什么都没说,沉默退下。 这边的动静霍云朗远远一看便心中有数,压抑不安,犹豫着走上前来。 他也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上前,不确定王爷现在是否需要一个人静静呆着。只是他从未看见王爷这样——与之前六年的痛苦不同,那时他的伤心锋利无比,像喷发的火山灼烧蚕食着他苟延残喘的身躯。 可此刻,他的难过像是冰河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异常,内里却蕴含深不见底的绝望。 傅沉欢看见霍云朗上前,只吩咐道:“你进去把原乐叫醒,多的话不要提。” “让其他人都下去休息吧,苦战一天,你们也都累了。” 霍云朗忍着心酸,进去把原乐带出来。 他动作很快,连他带着原乐都一点声音也未发出,默默退下。 傅沉欢转身,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一步步走进营帐。 外边月色惨淡,天地间不过一点点苍凉光芒,但只需这丁点光亮,傅沉欢便足以看清营帐之内。 他默默看着眼前许多本不属于行军之时该有的布置,那是他真诚又笨拙的心思。他不知在对方眼中,是否会觉得他何其可笑——只是,此刻明晰清楚的画面让他的心一次一次的感受凌迟。 他曾独自一人在数不尽的深夜中流泪,渐渐的,他的夜晚变得模糊。而如今,这暗夜重新清晰可见,是她将眼睛还给了他。 同时一并交予的,还有流泪的权利。 傅沉欢没有点灯,沉默扶着桌边慢慢坐下。 他很累,很想休息一会。 但他却一动未动,并未回自己营帐或是有到旁边床榻上眠一眠的打算。只是平静无声坐在这里,渐渐化作深寒静夜中一尊僵硬的石像。 …… 在黎诺问出三皇子后,雪溪摇摇头,侧头轻叹。 他说:“三皇子……三皇子……我从未见过我这位三哥。” 黎诺的心微微一沉,难道是她想错了?这件事情真的这么简单?那位被批命格孤煞的三皇子在暴雨冲浇后对外宣称暴毙身亡,而他的生母却将他悄悄留下来作为奴隶养大。这一切,那北漠皇帝当真一无所知,或是说他知道可他并不在乎? 雪溪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轻轻伸手为自己斟满一杯茶,旋即摩挲茶杯边沿,没有立刻喝。 微弱光线中,他看着这碗茶水,轻声道:“这是碧云茶,北漠璨山峰雪地里独有的一种茶。虽然在北漠并不名贵,但夏朝是没有的,我出来时只带了一些,眼下也要喝尽了。” “就像我,拼命想与北漠留一些牵绊,可终究如断线风筝……” 他微微笑一下,笑容比手中的茶还要苦涩:“诺诺,我也是位皇子,也许你想象不出曾经我也意气风发,想要一展抱负。但可惜,造化弄人,纵使我想回去,也终究无地自容。” 黎诺静静听着。 话题又扯远,她想雪溪大概率并不晓得沉欢哥哥在北漠皇宫那七年,毕竟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是不会注意那样的身份低微之人。 但……反正现在时间还多,应该趁此机会把雪溪的事都弄明白——难得他有倾诉欲,想对自己一吐为快。若是有什么私隐,也算掌握系统查不到的一手资料,对她而言多知道些事情总没坏处,万一日后有用也说不准。 这么想着,黎诺说:“雪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信得过我,可愿意与我说说吗?” 雪溪淡淡笑,轻轻抿一口茶,低声说道: “这些事情,说来惭愧。” 他手搁在膝盖上,摩擦良久,才慢慢开口:“当年我母妃未出阁前,是北漠延兴京中最美的女子,风姿无双,仙颜玉貌。她从小是外祖的掌上明珠,无忧无虑长到十六岁,就在与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成亲之前,却因我父皇一见钟情,强纳入宫。” 黎诺不由得呆愣了一瞬。 好熟悉的故事开头啊。 这个版本……为何和沉欢哥哥生母的故事开头一模一样?还是说,那北漠皇帝偏有棒打鸳鸯的兴趣? 总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巧合,肯定有鬼。黎诺当下也不打扰雪溪,只听他继续说。 “父皇强娶了母妃,但并非贪恋美色,他是真真正正喜爱母妃的,”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摇头,低低道,“我幼时翻过小妹的话本子,里边写的东西实无道理可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海枯石烂。母妃当年不过十六岁的少女罢了,父皇英武神勇,又是至高帝王,对她百依百顺疼宠呵护,时间久了,她的心自然只属于夫君一人。再出色的青梅竹马,也抛之脑后了。” 听到这倒是沉欢哥哥的情况不一样了。虽然感觉有些无聊,但黎诺还是很礼貌地没有打断。 “不到第二年,母妃便怀有身孕,若此事到此,倒也圆满顺遂。只不过对于母妃曾经的婚约之人,却是另一番光景。” 雪溪叙事方法很独特,他又提起他母妃的青梅竹马:“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无缘面见他,便是儿时见过现在也不记得了。听人说那公子是芝兰玉树名动一方的人物,但对爱情一道,过于偏执,最终起了邪念。” “母妃怀了父皇骨肉,他却悄悄联系宫中另一位初怀有孕的良嫔娘娘,那位娘娘……性子毒辣,手段残忍,又嫉恨母妃已久,况且在她怀孕之初,天监司便有批文说她腹中之子乃孤煞灾星,于国运不济。” 听到这,如果黎诺再没回过味来,她就白读四年的专业了。虽然雪溪说的是两条线,但在她脑中,这两条线已先于雪溪的叙述并在一起,拼凑成一个毒辣无比的阴谋。 黎诺指尖发凉,忘记眨眼地盯着雪溪轻轻开合的嘴唇。 “良嫔娘娘得知那批文后自然伤心难过,但却并未胡闹,反而很识大体地隐忍下来。她与我的母妃两人先后怀孕,生产日期本就临近,那日母妃胎动,她很快也有了动静。当时恰逢宫宴,两人一同发作,便都暂时移到了一处宫殿生产。” “但这一切的铺垫,都是良嫔娘娘和那位世家公子早就计谋好的,只待这一刻浑水摸鱼——将两位皇子做了调换。” 黎诺一下站起来。 纵使她已提前意识到这件事情不简单,脑中有模糊的轮廓,甚至隐隐猜测到这个结局。但等雪溪真正说完,她仍止不住心惊肉跳。 黎诺双手微微发抖,她兀自压抑,不动声色放到下边紧紧交握,“换了……你和你三哥么?” “是。” “所以……”黎诺及时住口,所以沉欢哥哥记忆中的母妃是良嫔,她和凌钊一起骗了年幼的他?! “那……那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雪溪道:“去岁……不,又是一年过去了……应该说两年前,良嫔母家获罪,她弟弟熬不住酷刑,为了少受些严刑拷打,将自己所有做过的事都招得干干净净,其中就有这一件。因为年头已久,他并不是主使,所以查下来颇费功夫,但父皇震怒,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长长地叹气:“查到最后,所有事情都被摆到明面上。原来我并非母妃的亲生孩子,而是良嫔所生被调换过去的,至于母妃亲生的孩儿,却一直养在良嫔膝下。他……” 雪溪开了个头,凝眉想一想,又闭嘴。 “那些事情太过狠毒可怖,便不与你细讲了,”他语气含痛,草草总结,“母妃受不住打击,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竟遭受了那般惨烈折磨,而她却对仇人之子万千宠爱。枉我二十六年来风头无量,直如烈火烹油长盛不衰,说到底,都是占了三哥的位子。” “原本……在父皇眼中,唯一打心眼里疼宠、亲手教他骑马射猎、习文练武的皇子,不该是我。” 黎诺大脑轰隆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一根长长的钢针从里扎进去,让她头疼欲裂。 造化弄人。 除了造化弄人,她实在想不出其他词语。 原来这才是沉欢哥哥的真正身世,他明明该被父母捧于掌心,如珠如宝,明明该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痛。可他却吃尽无数常人不可想象的苦,上天为何偏要对他如此残忍? 黎诺脑子中各色念头乱糟糟的,忽然记起方才雪溪说“母妃受不住打击”,心头一跳,忍不住问最关心的:“那你的母妃……” “母妃已经不在了。” 雪溪闭着眼睛:“母妃生子时落下病根,身体一直不好。后来阖宫调查,这样大的事父皇欲瞒,却根本瞒不住她。她得知实情后情况愈发糟糕,未到两月便撒手人寰……自她走后,父皇对我更是厌弃,不然他也不会在北漠屡败屡战之时,主动提出送质子求和一事。” “这辈子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唯一爱过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了。没有将我直接处死,已经算是格外开恩。”雪溪自嘲一笑,淡淡摇头。 黎诺心如刀割,在听闻整个事后,她心中对傅沉欢的怜惜无以复加,但到底还存些希望——然而他母妃已不在人世,却只能徒留难过无奈。 但此刻不是颓丧的时候,黎诺将今日所有事略一整合,飞速想了片刻,小心问道:“雪溪,此事发生之时你不过襁褓婴孩,如今到这步田地也是无辜受累,你心中有怨怼吗?” “怨?” 雪溪反问这一个字,咀嚼半晌忽然失笑:“我有什么可怨的,我鸠占鹊巢二十余年,锦衣玉食,万千宠爱,通通都是偷了旁人的东西。如今只不过回到我自己该有的位置上,若说要怨,也该是三哥冤灵在上,痛恨于我。” “他被我的生母折磨践踏,而我却害死了本该疼惜呵护他的母妃。若有一日,他能前来向我追魂索命,我只会双手奉上这条命以平他的怨气与委屈。” 他迷蒙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母妃,也对不起她的孩子……” 黎诺摇头:“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无辜的。” 雪溪静了片刻,微笑道:“你是第一个与我说这样话的人。” 黎诺不知雪溪具体经历了什么,但也知道捧高踩低这四个字的厉害。 雪溪看着黎诺微笑,笑容舒朗通透:“诺诺,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其实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感谢我?” 雪溪静了很久。 “入夏为质虽让我屈辱,但……也能暂排我心中的苦痛。我从云端跌进泥潭,其实已是万念俱灰。来到夏朝不过苟活,活得一日是一日,便是哪日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是你改变了我。”雪溪停一停,看着黎诺,“诺诺,你记不记得我们相识不久后赶上夏朝的夏花灯节,你我相伴出行,当时你在街上救下一个堕箱奴?” 黎诺当然记得,轻轻点头。 雪溪弯了弯唇,低声说道:“说来惭愧,那天看你救人,也许这只是你心地善良随意之举,但在我心中却不可磨灭。虽然你力量并不强大,但你却毫不犹豫地在做——那本该是我要做的事。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笑话我异想天开,但我,是真真正正想废除堕箱奴这一制度。不仅如此,我更想与夏朝缔结盟约,一同废止这项非人的刑罚。” “我怎么可以就此沉沦?我想回到北漠,想去争至尊之位——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 黎诺微微睁大双眼,她自然不会笑雪溪,只是觉得震撼:“所以……你沉寂了一段时日后,忽然与应斜寒结盟,其实最终所求是因为这个?” 他心中真正压的竟然是这件事。 黎诺想起那日她放了堕箱奴后雪溪看过来的目光,才回过神来:当时他的眼睛中是有光的。 雪溪点头,有些窘然:“依仗他人,自非君子。只是我已到绝境,想要成事,不得不走这一步。说实话,即便应大人不来寻我,我迟早也是要找上他的。” 他呢喃着:“虽然希望渺茫……但若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慢慢低下头,最后的话消弭在喉间几不可闻,“……我才有面目再见母妃。” *** 黎诺从雪溪处出来后,外边正起寒风。 冰冷刺骨,冷得她止不住打战。 这一趟一直都没关系统,此刻不用特意叫,系统很自觉的爬上来:“姐姐,今天这些事真是……始料未及。” 黎诺低低嗯一声。的确是,无论是傅沉欢的真正身世,还是雪溪深埋在心的宏远打算。她脑袋里一股脑塞进这么多信息,甚至有些吃不消。 黎诺沉默片刻,声音有些落寞:“雪溪真是很好很好的人,他本就无辜,身处逆境却不怨不恨,甚至做这些事情并不是为自己的私欲,他心中竟然有那么远大的目标……” 系统何其懂她:“你说这些,其实是心疼傅沉欢吧。能有这样宽容温和的性子,雪溪前半生一定过的很好。你是觉得本该在那样完整的爱中长大的人……是傅沉欢,对吧。” 被系统戳破心事,黎诺甚至忘了系统看不见,下意识点头。 旋即心疼,“可是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会怎样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毕竟上天实在太爱开玩笑,傅沉欢阴差阳错成了傅阙之子,率领龙州军横扫北漠,手上不知有多少北漠人的鲜血冤魂。黎诺实在不知道,北漠皇帝又会如何看待这些。 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傅沉欢能体会为人子的幸福,亲自感受父母的舐犊之情。 黎诺这样开头系统就明白,接过她的话:“是啊,他的父亲到底身份特殊,他可是北漠的皇上。傅沉欢十三岁上战场,他们之间国仇家恨无数,就算最后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也难说会有什么反应。” “倒是雪溪这边,可以考虑。”系统提议,“雪溪提起他这三哥那么痛疚,还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甚至他想废除堕箱奴这一刑法都是因为傅沉欢……姐姐,你刚才什么也没说,是不打算告诉他傅沉欢的事么?” 黎诺道:“那倒不是,有机会我一定会说。” 方才不说倒不是因为不相信雪溪,雪溪眉宇间的沉痛她看的清楚,但今天肯定不是好时机,毕竟刚刚她才和雪溪讨论过怎么杀了傅沉欢。 假死计划成功前,少节外生枝吧。 再说她也需要整理一下,这个事情对她而言很重要,她有许多思路需要慢慢捋顺。 黎诺一边想一边说:“我没想到沉欢哥哥的身世会是这样……原本他假死之后要叫什么名字、用什么身份我还没顾上考虑,也有与他商量的意思。但这样的话,他真正的这个身份倒是可以用——不过,也得问他的意思。这些等假死之后再说,到时再与他一起找雪溪说明吧。” 耳边阵阵寒风呼啸而过,黎诺的心却越来越软,眉眼柔和:“不过,他是一个被父母爱着的小孩,这一点倒是可以立刻告诉他。” 系统嗯了一声。 这也是他们一早想好的。毕竟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环节那么多,自然有可能会出现意外和错漏。 他们当然想过,如果真的被傅沉欢发现她偷偷跑出去私下见雪溪该怎么解释——当然,这是系统的说法。他们二人之前的讨论里,黎诺一直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跟傅沉欢坦白这件事情。 说来说去,他们一致认为说实话,但不说全:黎诺见雪溪有两个目的,隐一说一便是。 她觉得凌钊的话有不详尽的地方,想从雪溪这里再旁敲侧击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这并不是撒谎,只是说一半留了一半。 黎诺心中又酸又柔,不知道沉欢哥哥知道此事后会不会开心?或者因为她去见的是雪溪而有些吃醋? 其实更大可能……他会担心她自己半夜跑出去的不安全吧。 黎诺揣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回到驻营地时天边已出灰蒙蒙的亮光。 这里静悄悄的,出去的时候还有几个守卫在值守,回来的时候竟空无一人。黎诺有些疑惑,虽然没看见人,但还是尽可能小心地溜回去。 她是想跟傅沉欢主动坦白,但可不想先被他的手下抓包,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一路安全地溜回主营帐,黎诺终于才放下心来。轻轻打帘进去,心中想着原乐应当还没…… 忽地黎诺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向后撤两步,一声惊叫差点从口中溢出——她捂着嘴,看着坐在桌边半身血污的男人。 黎诺唇瓣微动,狂跳不已的心慢慢平息下来——当然不是害怕傅沉欢,只是没想到这冷不丁坐着个人,又是这副模样。 被这么一吓,再看傅沉欢半脸干透的血迹,黎诺一下子忘了任何事,只剩下他。 下意识道:“沉欢哥哥,你受伤了吗?” 傅沉欢抬眸。 黎诺说着走上前想查看一下,“你身上好多血,伤的重吗?我先扶你到床上躺着再去拿……” “诺诺,”傅沉欢道,“这不是我的血。” 他声音很平静,平静的显出一种死寂来。 黎诺舔舔嘴唇,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处境不太好解释:原乐不在,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跑出去一晚上,他肯定担心生气。 傅沉欢慢慢站起身。 忽然笑了,“怎么了?不担心,我没受伤。这血……” 他缓缓说道:“是凌钊药人的血。” 黎诺陡然呼吸一停,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拽出来摔在地上,此刻她已是懵然的恐惧。 对面傅沉欢静静站着,修长手掌扶在桌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哒”、“哒”、“哒”……空洞清脆的声音一声声回响在屋里。 他开口问:“药人已诛尽。应斜寒有没有告诉你,接下来他有什么打算。” 作者有话说: 过年啦!宝贝们过!年!好! 前六十六红包爱你们鸭!!! —— 第64章 他给得起 傅沉欢说出这一句后, 自知已经无退路可言。 这两日深深扎在心脏上的那把刀,由他亲手拔.出来,有种鲜血淋漓的痛快。 但这痛快,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色之下, 是铺天盖地无以复加的绝望。 今日算是他的末路了。 与其让她知道自己再没机会杀得成他后自行离去, 致自己被动的、彻底沦为弃如敝履的玩物;倒不如让他亲口挑明这一切。 他愿意站在这里, 任由她往自己身上扎千百口刀子,但这刀子必须是他自己要来的——最起码这样, 他在他们眼中还不算太难看。 傅沉欢紧紧盯着黎诺, 她眼中渐渐聚集了一层晶莹水色,那般蒙蒙可怜。 他心尖一疼。 胸腔中即将决堤的愤怒苦涩变成更深一层的剧痛与自嘲:他到此刻还是如此愚蠢,要来这把刀子又如何?她仍然什么都无需做, 甚至不用说一个字,就能让他疼惜的不能自已。 需要拼命压抑, 才能抑制住为她擦泪,拥她入怀的冲动。 默默平息着翻涌的爱恨,傅沉欢哑声道:“应斜寒已走投无路,这唯一的机会, 他并没有把握好。他可有为你铺好后路?” 黎诺双眼噙着泪, 仰望傅沉欢。 他身量太高, 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垂眸望着, 仿佛一堵厚实的墙, 将她娇小的身躯笼罩其中。深爱的容颜由于侧脸血污,显出几分森冷阴鸷。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即便这语气甚至算不上冷漠, 不过有些平淡。但她已经被傅沉欢宠的太过, 连这一点点平淡都受不了了。 黎诺想忍着眼泪好好与他说, 但实在忍不住, 两行泪珠就这样砸下来:“不是……不是这样……” 傅沉欢被烫到一般侧头,尽力不看她的泪:“所以一旦事发,他并不能从我手中保证你的安全。这样的人,你也与他合作杀我。” 黎诺拼命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与他合作,更没想杀你,沉欢哥哥……我真的不是、不是那样,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她多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恨不得将一切都告诉他:她真正的计划是什么,她从来没想过让他死,哪怕受伤都不可以。 可他现在还是主系统锁定的目标人物,他不能知道她的真正目的,否则剧情崩坏,他们两个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黎诺一双小手试探去抓傅沉欢垂在身侧的大掌,见他没有躲开,她便握住,小心地摇了摇。 努力稳住声线:“沉欢哥哥,你不要这个语气好不好……你这样我怕……你别生气、别生我气好么……” 每一个带着细小颤抖的字,都像最毒的钢针,将傅沉欢的心扎的千疮百孔。 剧痛之中是有茫然的,原以为当他将这些事都摊开了,他们便算是走到尽头,可诺诺却哭了。 她这般模样,给了他一些热切的妄想。 虽然和应斜寒雪溪密谋的铁证如山,她却依然肯为他花心思哄他。傅沉欢何尝不想要一个解释,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他垂眼看了看那双不安的小手,柔下声音:“龙州军里传递消息那个人,你是否接触过?” 黎诺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圈中打转。 傅沉欢停了一下,又问:“你是否早就知道凌钊的药人?” 黎诺的眼泪流下来,但她没有擦,她的手还死死抓着傅沉欢的手,仿佛一旦松开,便再也抓不住一般。 傅沉欢看着她从眼眶滑落面颊的晶莹泪珠,只觉那是一把剜心利刃,眼泪流下的速度就是刀尖划过心脏的驰缓,“你今夜出去,可是去了雪溪那里?” 他问了三个问题,问的都是他明知答案的问题。 他不想管什么事实证据了,这世上唯有这么一个他视若珍宝的姑娘。只要她给他否定的答案——哪怕仅仅是个答案,没有任何多余解释,他也愿意给予她闭目塞听的信任。 可最终,他亲眼看着黎诺轻轻点了头。 傅成欢面色发白,低声道:“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黎诺忍着眼泪,忍的眼眸泛红可怜极了:“沉欢哥哥,我是去见雪溪了,但我绝不是参与应斜寒的计划,我……我觉得你的身世还有一些疑点,我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雪溪与我说了三皇子的事,他之所以会被他父皇骤然厌弃遣送来夏,是因为卷入身世风波……他的生母在你们出生之时将你们两人做了调换,沉欢哥哥,那个在你幼时一直折磨你的人不是你的亲生母亲,雪溪的母妃才是你娘亲,她与你的父亲很相爱,他们都很喜欢你……” 黎诺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傅沉欢自始至终未变过神色。 连雪溪提起、她听闻都会控制不住情绪,傅沉欢作为当事人竟然平静如斯。黎诺颤声,“沉欢哥哥……这是真的……” 傅沉欢声线平静,“我相信。” 黎诺嗫嚅望着他。 “诺诺,我二十六岁了,这些是真的,但对我不重要。我想要你回答的,不是这些。” 他清楚黎诺在这件事上没有骗他,因为没有必要,且说谎也很容易被拆穿。他相信她说的一切,但那又怎样。 这不是重点。 黎诺雾气蒙蒙的眼睛光泽黯淡,她明白傅沉欢的意思,只能抓住自己可以坦白、同时也是事实的话说给傅沉欢听,“药人的事……药人的事我确实知道,但我绝对、绝对没有任何想让你受伤的心思,我只想帮你避开的……” 然而还是百口莫辩,如果那天衣无缝的计划得以实行,傅沉欢便知道她一颗真心。只可惜,那些药人已死,而眼下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迫于情势所逼,黎诺只能捡能说的说。可傅沉欢哪里那么好糊弄?他淡声道:“你想帮我避开,只需在你得知消息时告诉我即可。” 黎诺哑口无言,眼眶酸的厉害:“我……” 傅沉欢看着她忍泪的模样,心脏仿佛有一柄重锤狠狠砸下。他已辨不出她是真是假,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便此刻她全然是作戏,他也因她的伤心神色而感受到更深的痛苦。 心底升腾起莫大的悲哀:这有什么意义,他既已肝脑涂地,痴心不改,为何偏要求个明白? 傅沉欢心念清明,叹道:“诺诺,你别哭。我不再问了。” 虽然他这么说,黎诺却一点都没有放心,反而更害怕:“不要……沉欢哥哥你别对我失望……拜托你……不要这样说话,我真的可以证明给你看,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么……” 傅沉欢弯唇,“诺诺。” 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最后一丝余烬也熄灭的一捧灰,“你不必证明什么,我只是想与你说——你深夜独自一人跑出去,自己也会很危险。其实你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该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和应斜寒,和雪溪,都没有关系。” “我是你的,一直都是。想怎么处置,全凭你。你不该舍近求远,和外人去结盟。” 他的语气明明不见得有多重,听来却触目惊心。黎诺慌忙摇头,动作幅度大到她都有些眩晕,“我真的没有,你是我爱的人,我不会这样对你你知道的……” 傅沉欢低低问:“你爱我?” 黎诺抖着苍白的唇点头,只希望傅沉欢还能相信。 傅沉欢抗拒不得这样的话,情感与理智将他生生撕扯成两半,他不死心选了情感,轻道:“诺诺,那你便好好与我说,为什么搭上应斜寒,什么时候入他的阵营;去见雪溪的目的……说全;以及药人,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黎诺小心地说:“这些……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我保证。” 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实在没有说服力,但她没法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那只会显得她更荒唐。 可说谎也不可能,傅沉欢摊牌至此,她真的没有完美借口、也不想用话糊弄他让他们之间裂痕变得更大。 黎诺硬着头皮:“……沉欢哥哥,你以后就知道我没有骗你、没有说谎,再……再过一段时间好么?我一定将所有事都原原本本告诉——” 傅沉欢侧过脸笑了。 那不是他一贯的温柔宠溺样的笑,只有笑的动作,却无笑的实质。若硬要形容,那便是仿佛她讲了一件可笑之事,而他觉得可笑,便笑了。 黎诺的脸色完全苍白下去。 “再过一段时间,”傅沉欢慢慢咀嚼这几个字,“好。过多长时间。” 就算是罪大恶极的刑犯,也总有知道自己死期的权利。 黎诺声音很小:“四、四个月之内……” 傅沉欢不知黎诺怎么想的,竟能说出“四个月”这么一个……具体的答案来,若不是他们现在正在争拗,他几乎觉出她这回答的可爱来。 同时这也让他无法接口。 傅沉欢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一两息而已,黎诺却感觉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从进来到此刻,她已经慌得坚持不住了。 她吓坏了,慌不择路掂起脚尖去吻他,仿佛这样可以证明她的心、她的话不假一般。 傅沉欢倏地侧头。 黎诺吻了个空,那空仿佛跌落悬崖般失重,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安望着生气的大人。 傅沉欢闭了闭眼睛,他不是不准黎诺吻他,只是太不忍心,“诺诺,你是女孩子……” 不仅是女孩子,更是他视若珍宝,看一眼都觉得舍不得的宝贝,“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跟一个你不爱的人周旋?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是说她吻他是一种牺牲么?黎诺泪眼婆娑地否认,“不是、不是……我喜欢你才吻你,我爱你……很爱你……”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傅沉欢甚至已经认定她不爱他了。黎诺心慌极了,也真的怕极,有没有人来帮帮她?她现在要怎么做? 她六神无主伸手去抱他的腰,仰起头,眼泪便从眼角滑下来,“沉欢哥哥你抱抱我……” 傅沉欢几乎气笑了,为什么到了此刻她还能如此?即便她不吻他,不抱他,他对她的爱也永远不会减少收回。他的心脏在她手中,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她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什么话都说的出口,全然不管自己的每个举动,每句话,每一个字,都让他在痛苦的泥沼中窒息挣扎。 饶是这样气恨,傅沉欢在第一瞬间,双手仍然不受控制的抬起。即将揽住她瘦弱背脊时,才硬生生强迫自己停下。 他的手调转了方向,改为抓住她两只细瘦的手腕,要将她的手臂从他身上推开。 她不肯。 在受到最初那一点点阻力后,傅沉欢便不敢用力了。她的手腕那样纤细,他一手拢住两只都尚有余地,从来都是用最轻的力道牵她,生怕碰坏了一点点。 眼下她倔强抱着他不肯放手,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虽然傅沉欢没办法将黎诺推开,但他接连动作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不要她的吻,不抱她,也不肯让她抱。 意识到这一点,黎诺心中的委屈陡然间彻底决堤。 她再也不忍着眼泪,到这一刻也不可能再忍得住,“你不要我了是么……你说过你会永远包容我的……” 如同小孩子一般的控诉,仿佛不知道该怎么留下决绝离去的人,只能这样毫无章法的问。 黎诺心中万分酸涩,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傅沉欢眼中是什么样子。到此刻,她说这样的话,要求他包容自己,确实是强人所难。 她哽咽着,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沉欢哥哥对不起……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傅沉欢骤然闭眼。 他碎片般的心,被她这句话直接碾成了粉末。 他不再反抗,顺从自己的本能与灵魂,紧紧抱住她。如果再不抱她,他只怕会疼死。 “诺诺……不哭了。”我认了,无论你眼泪背后是什么,我都认了。 傅沉欢将人抱的很紧,手势怜惜,就像抱着一只孱弱的幼猫。她的哭噎离他心脏极近,每一声抽泣都绞紧他的血肉,勒出一道道刻骨的血痕。 浑身都疼,嘴里下意识的呢喃着哄她,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总之是一句比一句柔软的话。 他的臂弯结实有力,怀抱一如既往的宽厚温暖。黎诺感受到他的力道,听见耳边那句温柔的“诺诺乖”后,更泣不成声:“沉欢哥哥你不生气了是么……” 傅沉欢被她哭的眼眶也酸涩起来,“不生气。” 他喃喃:“我不会舍得生你气。”他只是有些委屈,有些不甘心罢了。 但看她现在的样子,他也顾不上自己那些情绪:算了吧,无论她的目的如何。只要还愿意扑在他怀里,只要她这许多眼泪中,有一滴是真心为他而流,那也很值得。 “不哭了诺诺,你要的我都会给。”他重复,“我都给。” 你要的原谅给你,你要的命也给你。 无论什么,只要你想要,我都依你所愿双手奉上。 傅沉欢轻轻叹气,温热粗粝的指腹小心拭去她脸庞上湿冷的泪水,“天气这么冷,不要哭了,别把脸哭伤了,眼睛也会疼的。” 他一边轻轻触碰,一边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观察她一片迷蒙水色的眼睛——没有厌恶,倒有依赖。他不想再深究这究竟是不是演戏,只要给他一个这样的目光,他都会当做宝贝珍藏。 黎诺呆愣愣地望着傅沉欢:在她道歉之后,她的沉欢哥哥好像变回来了。 又变得温柔疼宠,百般怜惜。 黎诺试探道:“沉欢哥哥,这件事我……” “这件事我们不提了,”傅沉欢微微笑了一下,“就翻过去吧。” 黎诺不能理解傅沉欢所指的翻过去是什么意思,但她只觉得这比傅沉欢的质问更可怕。翻过去,也就意味着从此刻开始,他们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但之前发生过的事并不是消失,只是被捂在平静美好的表面下,在里面慢慢腐烂。终有一天,这浓疽溃烂将打破所有她珍视的东西。 装不生气,比生气还要让人害怕。黎诺不敢就这么翻过去:“沉欢哥哥我跟你说实话……我知道我今天解释的这些在你听来都是欲盖弥彰,我也知道我看起来很可疑。但是……我真的有现在不能说的苦衷,有件事我不得不做,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最多四个月……最多四个月,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好么?” 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最大极限,她不能再说了。 傅沉欢温柔注视她:“好。” 似乎觉得说一个字不能令她完全放心,他便又补充道:“诺诺不怕,我是真心的。我不会一面信任,一面又怀疑,只要你说你有苦衷,我便等着。等着你能与我说的那一天。” “……真的吗?” 他说:“真的。” 他想明白了,既然无论诺诺想要什么自己都可以给,那又何必惹她徒流眼泪? 若她的话是真的,确实有一个如美梦般救他于水火的苦衷,多少时间他都愿意等;如果是假的,最终也不过交一条命出去,那也没什么,他给得起。 她的话真假不重要,她才是最重要的。 傅沉欢低眉凝视,心中自欺欺人地哄自己:诺诺已经这样恳求了,她应当确有什么苦衷吧……否则何至于此。 黎诺紧紧抱着他,“沉欢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信我一次。” 她既心疼又惭愧,虽然自己知道自己已经退至底线,但对于傅沉欢而言,她还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但他却愿意掌握着一手证据,反而来相信她的一句“我有苦衷”。 这样的爱与信任让她珍惜,更生出力量,“沉欢哥哥,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傅沉欢翘了翘唇角,抱了这样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实在不堪。 正想推开她,被黎诺发觉后,她慌忙抱得更紧。 “诺诺,”傅沉欢低声道,“我身上脏得很,去清洗一下。” 黎诺闻言手臂更收,“我不觉得。” 傅沉欢在她头顶轻轻笑了一声:“衣服都被我蹭脏了,还不觉得呢。快去沐浴休息一下,你也一晚上没……” 话说一半他才想起来,这还有一笔账没有跟她算。 显然黎诺也察觉出傅沉欢的不对劲,不敢松手,就在他怀中仰头看着他。 傅沉欢无奈叹气:这叫他如何硬起心肠。 要搁以往,他定是要好好教训她,但刚发生这么多事,她也被吓得不轻,到现在还这么小心翼翼,他看了心疼。 傅沉欢摸摸黎诺的头发,温声道:“好了,你平安无事便好。” 他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雪溪的营帐又有多远?你一个人半夜跑出去,万一遇到什么事怎么办?就算……” 剩下的话收了声,傅沉欢轻轻拧了黎诺鼻尖一把。 就这样轻轻接过了。 药人,雪溪,她的隐瞒,所有的一切,正如他所说,他浩渺深沉的爱完完全全包容着她。 黎诺紧紧靠在傅沉欢温热胸膛上,既心疼也难过——心疼傅沉欢爱意之坚,甚至远远超乎她的意料;难过药人计划破灭,下一次这样的绝佳机会却不知何时再来。 但她也没法立刻打起精神去考虑计划,眼下傅沉欢的情绪是最重要的,黎诺干脆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小尾巴一样跟着傅沉欢身后。他翻看军报,她就跟着打下手,他处理军务,她就在旁边老实坐着,他召众会议她就在外边等,片刻不离。 到了深夜该歇息时,傅沉欢实在无可奈何:“诺诺,这都一天了,你不累呀?” 他摸摸她的脸,掌心柔嫩的触感仿佛通过肌理直达心底。说来也实在没出息,从行军前一晚的焦灼痛苦到厮杀药人时的满心悲愤,尽数被她清晨的眼泪和这一天软乎乎的哄消散。 他竟是一点气都提不起来了。 黎诺说:“我不累,你累了就快睡吧。” 这一天,她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患得患失,虽然傅沉欢不再追究,看起来也无心结,但她仍觉得惴惴不安。 傅沉欢低笑道:“别胡闹了,傻诺诺,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说了相信你就相信你,安心睡吧。” 若是连她的心思都看不出来,他也枉活这么多年了。 这一天与其说她不安,不如说是他满心自卑。纵容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温柔关心,无非也是想再多确认她爱着他。她愿意哄他,到底还是在意他的。 但从清晨到入夜,她不累,他还心疼呢。 傅沉欢亲手给黎诺掖好被子,看她乖乖闭上眼睛睡去,安坐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离开。 整整两夜未眠,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更何况这几日事情与打击接二连三,傅沉欢回到自己营帐坐下来,也觉得疲惫得很了。 多少年的习惯让他在独力难支时忍不住抬手抚摸胸口那处——东西不在……是他沐浴后换了衣衫,急着处理事情没有放进来。 傅沉欢微微倾身去够,旁边衣物层叠,往外拿时不知什么勾了一下,一个不稳,东西“砰”一声摔在地上。 他心脏一颤,忙不迭去捡。 然而目光所及,整个人却微微一愣。 他费心护着七年的小木盒被摔坏了。 傅沉欢拧眉,没人知道它对自己的意义有多大,即便诺诺回来后,它已经不能称之为“遗物”,但放在自己怀中六年,是它一次次救自己于水火,将每一次受不住想自尽的自己从悬崖边拉回。 最终撑到得知诺诺没死的奇迹。 傅沉欢暗暗自责,小心捧起盒子。盒盖处裂开一条缝,他看见里边放的——还是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宝贝们~~~ —— 第65章 她的目的 傅沉欢将信拿出来。 原来这小木盒中装的是一封信。这信用了些胶粘在底部, 怪不得晃起来也没有动静,让他忍不住一度怀疑这里边空空如也。 纵然他大约知道信上写了什么,此刻也难忍好奇,慢慢拆开信封取出来看。 信纸上的字迹东倒西歪, 实在可爱, 只扫一眼傅沉欢便唇角微弯。 诺诺的字写的不好, 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又失骨架, 严格来说很拿不出手。但他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字, 心中却甚是喜欢。 傅沉欢含笑的眼睛扫过一行,忽然一凝。 他清亮眼眸中的笑意滞涩,就仿佛一个只能行走在暗夜的吸血鬼, 忽然暴露在阳光之下,不由自主地一寸一寸僵硬石化。 被施了法的石人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迟缓转动, 自上而下将这封信读完。 他读了三遍。 实际上,他博闻强记,早在第一遍就已经将整封信都背记在心。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敲打着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 大脑仿佛插.入一根钢针般的尖锐痛楚, 他有些看不清上面的字。 怕是读错了, 他才又细细辨认两遍。 然而,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 化作妖魔鬼怪。一声声尖锐狰狞的笑闯入脑海横冲直撞,傅沉欢缓缓放下信纸。 巨大耳鸣声和不知从何而来丝丝缕缕细碎诡异的笑意, 最终都化作清晰的两个字——诺诺。 诺诺, 诺诺…… 你骗得我好苦啊。 傅沉欢苍白的薄唇翕动, 微微扬起头来, 如一只濒死的鹤。他喘不上气,空茫的窒息感堵塞在胸腔,没有一丝新鲜的空气能进入口鼻,他只坐在这里,便感受到溺水般的窒息。 心脏处传来的痛,他已经无法理解。 安王府受的虐打折辱,不止; 战场上刀剑劈砍的无数伤痕,不止; 青犽撕咬,不止; 金砂穿骨,不止; 漫长时光中,他一一细数过的痛苦全部加在一起,在此刻也远远不止。 很多不理解的事情在这一刻通通有了解释。难怪重逢后她那么快便说喜欢自己,难怪自己耗尽心力寻找背后势力却遍寻无果。傅沉欢想起刚刚到凌钊那里夜晚时做的噩梦——原来上天早有示警,是他愚蠢不自知。 傅沉欢沉默很久,似乎陷入呆滞,好半天,他才笑一下。 他短促笑了声,有些茫然地略一扫视,像找方才是谁在发笑一般,很快,他愣愣转了转眼睛,唇角微勾,一串低沉的笑声自胸腔流泻而出。 于无声处的癫狂和惨烈,笑的眼角都生出了些水色的碎光。 傅沉欢慢慢抬手捂住心脏,他能感觉到那里渐渐鼓动起熟悉的异样,无数细小的金砂如根根钢针流转在血液,一点点向外扩散,很快席卷四肢百骸。 食骨金被催发了。 但比起他灵魂所受的凌迟,他只觉食骨金发作实在微不足道。 傅沉欢喉结上下滚动,将那一口即将喷出的瘀血从容压了下去。 摊开手掌,强劲的内息游走在经脉之间——即便知道这样做会加速生命消逝,他也只觉得痛快。这是他第一次,毫不迟疑地动用内力压下毒发。 从前他觉自己不配,每一次毒发的惨痛,都是他惩罚自己一遍遍品尝诺诺被青犽撕咬的痛苦;后来他是舍不得,并非舍不得自己,而是怕自己太无用,若连自己身体都保证不了,何谈保护诺诺。 但现在,他已经如此了。想让自己少痛些,这总不过分吧。 傅沉欢默默压制半个多时辰,直至平息,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血脉中的痛楚渐渐消去,心脏的惨痛却没损减分毫。傅沉欢面无表情将信按原样折好,放进信封。 略顿了顿,慢慢伸手拿过一旁的小木盒置于掌心。修长手指苍白,一点一点细细摩挲。 这木盒被他如珠如宝存了七年,时时拂拭,原本尖锐的棱角也早就被多次轻抚成圆润平滑。 面色惨白的男人久久静坐,如豆的灯烛安宁长亮,光打在他一侧脸上,一面镀着暖黄金光显得温润柔和,另一面隐藏在黑暗中,尽是阴冷妖冶。 “咔哒”一声,傅沉欢眉眼一动未动,却是五指骤然发力,脆弱的小木盒在他掌心瞬间碎成杂乱木片,竟被他生生捏碎。 尖锐的木片扎进掌心,他冷漠面色一一拔.出——半晌,猝然闭眼。 很快,那些带血的碎片被无声收进怀中,他低下头,缓缓捂住那些隐藏在衣襟下碎裂斑驳的木片,就像捂住自己破碎的心。 …… 太阳的第一缕金光出现在地平面时,黎诺醒过来。 这一晚上睡得不算踏实,原本她就没休息好,半夜里走个来回,心情大起大落,本就吃不住的身体更是虚弱。 黎诺起来呆坐了会儿,默默盘算良久:从这里回到京城,这一路上大概是没什么机会。他们刚刚有这样的不愉快,加上龙州军实力强大,这一路回京并没什么可利用的事件,看样子只有到京城再想办法了。 说不着急当然是假的,但黎诺也清楚,急是没有用的,只有沉住气,才有可能翻盘。 想了一会儿,她默默穿鞋下地,打算去看看傅沉欢。 他们两个营帐紧挨着,出来后走两步便到了发挥出营帐门口,黎诺先唤他一声:“沉欢哥哥,你醒了吗?” 傅沉欢一向醒的早,这个时辰他必然已经起来了。黎诺之前几乎天天来,一般都是问过一句后便自己打帘进去。 “沉欢哥哥我跟你说……”她笑着走进来,像欢快的小黄莺扑腾着翅膀来到心爱的人身边,还没照面,已经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想见的人就在那里坐着,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黎诺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盈盈的笑容也渐渐消散。 ——他神色不对劲,简直比昨日清晨时还不如。 身上穿的还是昨夜走时那身利落的黑衣,墨发高挽,额前却有两缕发丝垂落,俊美英朗的脸庞略有憔悴,看上去他不像是刚刚起床,倒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黎诺听见自己有些僵硬的声音:“沉欢哥哥,你怎么啦……” 从黎诺进来,傅沉欢的目光就没在她身上挪开。漆黑的眼睛里遍布红血丝,让他目光显得漠然。 黎诺害怕了:“怎么不说话呀?沉……” 傅沉欢拿出了一封信。 黎诺目光所及,大脑轰的炸开。他拿出一封信,却像是拿出一份判决书,判决的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刑罚是杀无赦。 “你、你怎么……”黎诺看着那封完全出乎意料的信,仿佛被人打了一棍,她绝想不到傅沉欢到了现在还将那只木盒随身携带。 现在木盒已开,再想为什么已经没必要了。 傅沉欢道:“六年前,半年为期,做一场任务。目的是让我推翻前朝统治,登临帝位。这次回来,又要做什么?” 黎诺早已惨白了脸色,嗫嚅着说不出话。 “说说看。第二次回来,是什么目的?” 傅沉欢给了黎诺很长时间,看见她紧紧绞着双手,唇色越发苍白,早已痛到麻木的心脏仍然不争气的悸动怜惜。 他慢慢换一口气,保持呼吸的平稳,低哑道:“好吧,我来说。” 他站起身,一脸平静走到黎诺面前,像冷漠的猎手捕获瑟瑟发抖连逃跑都不敢的猎物,他将她娇小的身躯罩在自己所投下的阴影里。 那双眼睛比漆黑的天幕更沉,没有任何光亮空洞而苍凉:“你的目的,从来都是杀了我。” 黎诺大骇,慌乱摆手:“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沉欢哥哥,真的……” 她手足无措上前两步靠近傅沉欢,伸出手——也不知是想牵他的大掌,还是想抱住他的腰。 她的目的最终也无从知晓,因为傅沉欢平静地后退一步,口中说道:“别碰我。” 黎诺便不敢再动。 从来没听过傅沉欢对她说这样重的话,她吓坏了,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流。 她这副模样落在傅沉欢眼中,却又是一次全新的痛彻心扉。 ——这一生只能如此了,即便清楚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天大骗局,他这颗心也再要不回来了。但恰恰是知道这一点,他想让自己保持些最后的体面。 傅沉欢盯着她,淡淡说道:“诺诺,到这一步,不必再演下去了。我们堂堂正正说几句话吧。” 黎诺一滴泪珠倏地掉下来,像是怕被人看见会遭人嫌弃一样,飞快用手背抹了,“我没有演戏。” 她忍着哽咽,尽量说的清楚:“沉欢哥哥,我承认我第二次来的时候确实抱有目的,但是后来我真的爱上你了,我不舍得你死,我做的那些事情实际上都不会真的伤害你……” 她不知道为什么傅沉欢知道这一切后,并没有触发剧情崩坏警告,她只知道如果再不解释,他们之间就真完了。 傅沉欢微微抬手。 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制止动作。 黎诺抖着双唇,听傅沉欢缓声道:“装失忆骗我,推我落悬崖,与应斜寒雪溪结盟,欲将我单独引出丢给药人。到了如今,你说你不会真的伤到我?” 傅沉欢慢慢笑了,漂亮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泛出细碎微光,渐渐凝聚成一片水色。深红的唇角勾着,像破碎成再也拼不完整的粉末,风一吹,他便要散去。 “当然,你也算是怜悯我。毕竟你还施舍了我四个月的生命。”他注视着浑身发抖的姑娘,掷地有声,“但是这行刑前施舍的几口酒菜,我不需要。” 昨天他看得出她的在乎。 她在乎自己。只要有这个认知在,那么其他什么都不要紧。他信她,也等她。 却不想那些在乎的背后,竟然是如此残忍的真相——哪怕她昨日所说的一切都是在骗他,他都可以接受,但他接受不了这个真相,因为它抹杀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原来他每每想起总觉愧疚的宫夜宴轻薄,只是她计划的开端; 原来他身处人生低谷,来救他的那只小手只是为将他推入更深炼狱的铺垫; 原来将他折磨的生不如死的香消玉殒,只是她任务的完美收尾。 她在乎的从不是他,而是她的任务。 一念及此,傅沉欢低低笑出声来,强忍许久的破碎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昨天你说你不会让我失望——黎诺,你的确让我大开眼界。” 黎诺瑟瑟发抖,脑中一团乱麻:她说的话他已经一个字不信,一个字不听了,她现在该怎么办?还能说点什么,才能让他重新再给予一次珍贵的信任? 还不等她想出来,傅沉欢面无表情转身。 黎诺惊恐看着他从容走向前面悬挂着的长刀——那是他用惯的刀,甚至昨天从战场回来后没有擦,刀身上还满是血迹。 傅沉欢干脆利落抽出刀来,带着血锈的刀出鞘时声音沉重,但丝毫不损减它的锋利寒凉。 刀身出鞘时,黎诺瑟缩了下肩膀,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要做什么?他要……杀她吗?如果沉欢哥哥要杀她,如果自己最终死在他的刀下…… 她无力抵抗。但就算回到自己世界,她注定这一生都会活在阴影中无法自拔。 黎诺噙着泪看傅沉欢紧握长刀走向自己,世上最恐怖的噩梦,也不会有这样的场面。 然而下一刻,傅沉欢轻轻执起她手,调转刀尖将刀柄稳稳放在她手心。 “拿着。” 他握着她手抬起,彻骨锋利的刀尖对准自己,“其实这个任务很简单,你只需对我说一声。诺诺,不必大费周章了,也不用给我编织到死还未醒的美梦。你放心,杀了我,你从这里走出去,没有人会拦你,龙州军的人绝不伤你。” “到此为止,别再折磨自己……”他声音转低,“也别再折磨我了。” 从刀尖对准他时,黎诺便已恐惧至极,他根本丝毫不担心那尖锐的刀锋会伤到自己,黎诺根本抵不过他的力气,眼睁睁看着刀尖在他胸口晃来晃去。 等他撤开手,她才崩溃地一把扔开长刀。 傅沉欢俯视瑟瑟发抖的黎诺,“怎么,不杀了么?” 黎诺不敢置信的望着他——自相爱以来,傅沉欢从来没有任何一刻不纵容她,他这样淡漠的神色,她只在他看别人时见过,从来没有亲身承受过这种目光。 他没跟她开玩笑,也不是气话,他是真站在这里让自己杀了他。一时间她竟不知亲手杀他和为他所杀,哪一个给她的阴影更大。 黎诺心神俱裂,绝望而委屈地难过大哭: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只是想要你啊!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 傅沉欢眉心狠狠一跳。 即便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谋求的,但听她说这样的话他没法不心碎。 他忍着喉咙间的血腥味:“你想要我?” 黎诺面色凄楚,含泪点头。 “不做任务?” 她立刻摇头。 傅沉欢道:“好。我可以相信你,只要你陪我做一件事。” 黎诺小声问:“是什么事?” 只听他说:“回京,逼宫。杀黎玄景和应斜寒,我要夺位。” 黎诺不敢置信的望着他,呆呆的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傅沉欢看着她,勾了勾唇,“虽然我不知道关于你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我猜,你这次来杀我,大抵最忌惮的便是此事。” “怕我颠了皇权,所以才想将我置于死地吧。” 她没说话,但惊慌如幼鹿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傅沉欢唇边的笑容淡去:“你陪我做完这件事,我便信你的真心。” 黎诺双唇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清楚以傅沉欢的聪慧,既然已想的这般明白,那就不可转圜了,若不答应,自己就再没机会再得到他的信任。 可她唯独此事不能答应。 望着他漆黑阴戾的双眸,黎诺含泪小声唤他:“沉欢哥哥……” 傅沉欢心如刀绞,强撑淡漠,以保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诺诺,这招对我没用了。你底牌都明了,我还会因你的眼泪自欺欺人装聋作哑么?” 是啊,昨天与今天已是天差地别。言不能说的苦衷,却被他误解成她来历的秘密。 绝望与恐慌席卷了她,黎诺眼泪流的更凶。 三息后,傅沉欢双眸发红盯着她,他爱恨交织,僵硬手指擦拭她脸颊上涟涟泪水,“……别哭了。” 不能再看下去,他别过头,“不着急答复,回京路上有很多时间,容你慢慢考虑。” 说罢,他迈步离去。 …… 黎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营帐的,明明只有几步路,却觉得走了好久。 她身心俱疲,铺在床榻上细细呜咽,像被人遗弃的幼兽般可怜至极。她知道自己没有路了,努力很久的美梦最终化为泡影,一切都结束了。 系统急急叫她:“姐姐!黎诺!黎诺!先别哭,听我说!” 黎诺止住哭,抽抽噎噎听它想说什么。 系统说:“你振作,还没到穷途末路呢。” 还没到穷途末路吗?黎诺像是抓住了希望稻草,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都亮起来了:“真的吗……还没到吗……”是因为关心则乱吗?她怎么看不出一点生机。 “没到。姐姐,你知道为什么傅沉欢知道那么多事,剧情却没有崩吗?那是因为他并不恨你,也不想杀你,这个剧情没有分出任何一点的支线剧情,他所有的仇恨都是冲着小皇帝和应斜寒去的,这和他在原着中的人物高度融合,这个时期的傅沉欢的确对他们充满敌意,甚至带着悔天灭地的仇恨也不为过。” “这么多事都发生了,他却对你一点恨也没有。”系统说,“还有刚才,姐姐,我敢保证他依然深爱着你,一点都没有减少。” 黎诺哭肿的眼睛呆呆眨了眨,已经渐渐可以冷静下来思考了。 “现在事情到这一步了,你更不能放弃,而且必须成功——他刚才凭什么这么对你?凭什么!那悬崖,那是那回事吗?药人,我们计划推演了多少遍?你必须得让他知道你是怎样努力的爱着他,你必须得让他知道他拥有什么,才对得起他,对得起自己。就算未来的某一天,你们俩分手了,也不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它呸了一声:“你们绝不会分手!” 黎诺被系统激动的语气又唤回些韧劲,“可是……我还能重获他的信任吗?” “信任应该不能了,但未必他的不信任就不能利用——他不是已经认定你要杀他了么。” 联想它之前说的,黎诺明白了:“你是说事已至此,干脆放手一搏,反正我们已经彻底摊牌,不如赌一把。” 长久的默契已经让他们无需多说,系统知道他们想到一块去了:“这不是赌,你要的,他一定给。只是你得收拾收拾心情,我们不能再在这浪费时间了。” * 黎诺走出营帐时,外边有许多龙州军的人,他们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人质疑她半个字。 甚至她向前走,依然有人对她点头行礼。 霍云朗和原乐他们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见到她,并没有走上前来,而是远远看着。 黎诺目力不比他们好,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但她想那必定不是什么好脸色。 这不重要。黎诺微微侧头,最后看一眼傅沉欢的营帐——她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豁出一切也要抓住,正如系统所说,她必要让他知道她有多爱他。 黎诺不再迟疑,低头向雪溪营帐方向走去。 雪溪完全没料到青天白日黎诺会直直闯入他的营帐,她样子看上去并不像偷偷摸摸过来的,一脸光明正大。 “诺诺你……” 雪溪惊讶起身,还不等说完话,黎诺已经走至面前深深看着他:“雪溪,我们回京城去。” “什么?” 她言简意赅,“回京城。傅沉欢已经知道一切了,他要逼宫政变,我要回京城见皇上。” 雪溪略呆滞地挑眉,他不知黎诺怎样能面无表情说出这样一段话,每一个字他听来都宛如惊雷。 他目瞪口呆望着黎诺:“他发现了?他……既然如此,你我怎么可能……” “我们可以走,没有人会拦我们。你放心,我能保证你的安全。” 虽然她字字铿锵,没缘由也让人相信。但事发突然雪溪不明白:“诺诺,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懂……” “我们边走边说,”黎诺望着他,神色坚定,“雪溪,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一生坦荡问心无愧,但却因为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而厌弃自己——我想帮你,也希望你帮我。” “你母妃直到离开都念着的孩子……你的三哥还活着。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雪彻。风雪的雪,彻骨的彻。” 雪溪目光陡然凝重,愣了一瞬后,双手扶住黎诺肩膀:“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这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 黎诺轻声道:“对不起,之前我有许多事情欺瞒了你,路上我会告诉你一切。相信我,跟我走吧。” …… 傅沉欢不是没听见动静,但他太累了,累得连站起身都觉得困难。 其实最后他只是落荒而逃罢了。他所谓的给黎诺时间考虑,只不过是不敢听她的回答。 不知为何她不肯直接下手杀了他,应是有其他顾虑。自己最后提的要求,必定和她的任务有所冲撞。 傅沉欢纤长的眼睫低垂,心中的难过如深渊沟壑。其实,他看准这一点,说那些自然是想听一个他想听的回答,并非真的想谋反。但说出口后却胆小如鼠,听也不敢听地临阵脱逃。 就算之后她避重就轻,不回答,只恳求他不要出兵造反……他再怒自己不争气,也心软答应的。 但此刻到底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霍云朗进来禀报时,傅沉欢仍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坐着。 霍云朗看他面色,心中阵阵酸涩无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王爷,黎姑娘走了。” 傅沉欢淡淡嗯了一声,他知道。 “王爷……” 霍云朗本想说请他保重身体,可又觉得这句话实在苍白的几乎可笑。 傅沉欢抿唇:“诺诺和雪溪一起走的?” “……是。” 营帐中沉默很久。 “你去,吩咐青鳞营李修和项天梁跟上,”傅沉欢声音低低,“悄悄的,别露了踪迹,护送她平安抵达京城后……便隐在她身边,保护她吧。” 霍云朗痛心道:“王爷,应斜寒会安排人手保护黎姑娘的……李修和项天梁这两支是精锐之最,平日里——” 傅沉欢抬手制止。 他轻道:“去吧。” 作者有话说: 都到这步了3.0就是最后一次了嗷_(:з”∠)_ 可恶,大过年的没赶上甜甜甜(呜) 另外想给宝贝们推首歌(不知道可不可以)码这章一直单曲循环,《魂》by信,可以试试(挑眉) 还是前五十红包嘿嘿 —— 第66章 姐弟相见 黎诺和雪溪一路快马加鞭, 只用近二十日便抵达京城。 这一路上,她已将所有事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通通与雪溪说清楚,只略去穿书局和自己真正的身份,这原本也不是整件事中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是雪溪和傅沉欢的关系。 雪溪听完后整整消化两日。 那日初春第一场雨, 他们冒雨兼程, 漫天细雨中,他轻声问道:“诺诺,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舍弃傅沉欢这个身份?为什么一定让他假死一次呢?你们把话说开不好么, 如果之后他不肯做雪彻,那又如何是好?” 黎诺说:“我问过他的意思。远离朝局,从那个高高的位置上走下来过普通人的生活, 这是他的心愿。如果他不想做回三皇子雪彻,我们也不要勉强他。” 他点头, 又问:“你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 “能。”黎诺回答的很坚定。 “诺诺啊……”雪溪喟然长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呢?是不是不相信我的为人?也对,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那些, 那日你还试探我是否心有怨恨……” 不是不想说, 整件事情的全貌她也是才得知不久。黎诺闻言只浅浅一笑, 没有回答。 “你真是个傻姑娘, 这么大的事竟然想自己担着。一面杀人, 一面救人,我听了都觉心惊不已, 若他知道……必定心疼至极。” 黎诺的眉眼被朦胧细雨衬托的分外温柔, “我不想让他心疼, 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雪溪低声道:“我明白的, 诺诺,我很感谢你信任我,将这一切告诉我。所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你说,我必定全力以赴。” 黎诺微微顿了一下,那日匆匆构想出一个计划,最终拉上雪溪,确实有事相求。 眼前重又浮现傅沉欢的容颜,温柔的,微笑的,宠溺的。只这样想一想,也觉得柔肠百转:“雪溪,我确实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她望着他,目光极其认真:“在沉欢哥哥的事上,这世间我只信你。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一下他?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的话。” 雪溪正想回答前一句,听到后来不由皱眉:“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会不在?” 黎诺笑了一下:“我是说如果嘛。万一哪天我不在他身边,我也该把他托付给一个我信得过的人。” “我当然愿意照顾他。但是……他龙州军的部下定比我更有用些,人也忠心,对他们你也不打算说出实情吗?” 黎诺摇头。 那不一样。霍云朗萧冲他们当然可靠,但是在这本书剧情被锁、穿书局确认不再插手之前,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傅沉欢的死”将变得没有意义。 而雪溪与他们不同,傅沉欢这个身份死了,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在得知真相这一刻起,他看傅沉欢便已经是在看雪彻了。那么到时候,在他心中假死复生的那个人,只是雪彻。 更重要的是,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回到北漠,他本就是有能力有手腕之人,只不过之前心灰意冷,不愿再争。但如今想法已改,最终会像原着那样走上至尊之位——沉欢哥哥由他看顾,她很放心。 雪溪沉默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诺诺,别的我可以不问,但是你刚才那句你得跟我说清楚——你说你哪天不在,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难处没有告诉我?” 想来想去,雪彻那样的人,完全有照顾自己的能力,再怎么样也不会到黎诺恳请托付的程度。这么一看,她所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在”就很触目惊心了。 黎诺无奈笑了一下,只好说:“没有……我只是想说的可怜一点,让你帮我照顾他。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我怕万一哪天先走了,他想不开做傻事。” “这些话也拿出来随便胡说,”雪溪轻轻斥了一句,“无需你说什么,你们二人我都会拼力照顾的。你身子不好便好好将养着,有他,有我,别再想乱七八糟的了。” “好,我知道了。” 黎诺乖乖应下,能说的她都跟雪溪说了,剩下的,诸如她的任务确实不能再提。 这次的任务时限是一年,只要剧情没有大崩,一年之后她是一定会退出的。 等回去后跟主系统完成交接,办好手续,在剧情被锁之前赶回来。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安心地和沉欢哥哥在一起了。 而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即使向沉欢哥哥承诺她定会回来,也不能完全放心。她必须把他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照顾,绝不能让他一个人。 思及此,黎诺望向雪溪,诚恳道:“雪溪,谢谢你帮我。” 漫漫细雨微凉中,雪溪的嗓音低柔:“这是我该做的。诺诺,你只管放心。” 旋即他声音模糊传来,“你说若有一天,我将三哥带到母妃面前,让她看上一看,母妃在天之灵会开心吧……她会原谅我吗……” 黎诺柔声道:“你是她疼爱过的孩子,你无罪,她从来没有怪过你。” 雪溪浅浅一笑,君子无双。 …… 到京城后黎诺不敢耽搁,直奔应斜寒的府邸。 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应斜寒便已收到北边的信,得知傅沉欢出手便将凌钊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还为黎诺和雪溪捏了把汗,却不成想他们竟会一起出现在京城。 “你们怎么会突然回来?”应斜寒接到通传,看着走进来的两人,不敢相信,“北面……” 黎诺欠身行礼:“应大人打扰,我有很紧急的事想求见陛下,请您为我引荐。” 应斜寒惊疑不定地看着黎诺。 “到底怎么回事?” 雪溪上前一步,神色沉着:“应大人,我们的计划被傅沉欢发现了,现在只能破釜沉舟。” 应斜寒拧眉:“什么意思?傅沉欢他……他要造反吗?你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应大人,这些事情我们可以以后慢慢说,但我现在要见陛下。” 应斜寒犹豫:“你有什么计划……不能先说给我听吗?我就是陛下的人,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黎诺不肯,“这个计划,我只能说给陛下一人听。” 应斜寒道:“让我想想。” 片刻后,他抬眸定定看着黎诺,“你杀傅沉欢的心便如此坚定么?” “是。” 他不着痕迹看雪溪一眼,雪溪声色未动,几不可察点头。 应斜寒的心微微落下,最终道:“我可以不听计划,但我想知道你有几成把握。” 黎诺思虑片刻,盯着他,“十足把握。” …… 此时已是半夜,黎玄景被战战兢兢的大太监叫醒时,脸色阴沉如水。 耳边大太监如同死了爹般尖细告饶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他倒想知道,如此时辰,应斜寒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 若还是那些酸酸歪歪的东西,他不卸他一条胳膊,这皇位让他坐! 黎玄景火气上来后也没什么睡意了,翻身下床,一把抄起一旁的古董花瓶便向外走去,也不管大太监在后边一叠声求他披件衣裳。 一脚跨进英干殿,黎玄景看都不看狠狠一扔,“砰”一声花瓶炸开在应斜寒脚边。 顿时溅起无数碎瓷片,应斜寒下意识侧在黎诺身前拦了拦。 “没事吧?”他问黎诺。 还不等黎诺回答,黎玄景已然看见站在他身边的姑娘。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他怔愣片刻,整个人傻在原地。 忽然间他浑身一震,目眦欲裂反应过来就往前冲。 “哎——你小心脚下,别踩到了!”黎诺看黎玄景不管不顾的样子,心头一突,忙出声提醒。 黎玄景充耳不闻,大跨步上前奔至黎诺身边。 少年清润的双眼已然红透,他来来回回上下扫了黎诺两遍,一寸一寸看得仔细。如今他已不是当年的七岁少年,身量比黎诺要高出一个头来,这样的距离已经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但黎诺却没有感到太多的威压,反而心中一酸——因为眼前少年,晦暗眼中渐渐蓄了泪水。 忽然他转头冲外面,大声喝道:“来人!把应斜寒给朕拿下!” 应应斜寒一愣,黎诺也怔住了,连忙道:“陛下……” “你叫我什么?” 黎玄景倏然转头,嘴唇抖了几抖:“别叫陛下。” 他微微挡在黎诺身前,用自己的身躯隔开应斜寒目光,那是一个绝对的保护姿态:“你告诉我,这七年,是不是应斜寒把你藏起来了?” 黎诺心中一软,柔声道:“当然不是,没有人把我藏起来,是我……是我想见你,才求了应大人带我来的。” 她早就做好很多准备,她和玄景之间有着自己的小秘密,来的路上她已反复思量过:要怎么说、要用什么事才能力证自己就是黎诺。 却不曾想,她竟什么都不必说。 看着眼前少年眼眸含泪,却倔强着不肯落泪的模样,黎诺才知当初自己错得多离谱。不知该怎样做,才能弥补曾经的冷漠与决绝。 黎玄景平静了些,看黎诺一双温和柔软的眼睛的确并无惧色,想了想,对冲进来的人挥手道:“你们下去。” 旋即转头看应斜寒:“你也下去,这没你的事了。” 应斜寒有些迟疑:“陛下,微臣有事禀报——诺诺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她……失忆了。” 黎玄景眉心狠狠一跳,咬了咬牙说道:“那也没你的事了,朕自有数。还有,诺诺不是你能叫的,给朕放尊重点。” 他挥手,“下去。” 应斜寒只好不再说什么,抬眸深深看了黎诺一眼,又对黎玄景躬身行礼,无声退下了。 所有人走后,有眼力见的太监贴心地将殿门关上。大殿中只剩下黎诺与黎玄景二人。 他转过头,幽深的目光带着悲切。 “姐姐……”他哽咽唤了声,“你、你失忆了?不要怕,不要怕,你是我姐姐,这里很安全……” 黎诺向外面看一眼:应斜寒和其他人应当都走远了,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温声说:“我……我没有失忆。” “……”黎诺张张嘴刚想说一声陛下,又想起方才少年那落寞的声音,便改了口,“玄景……” 少年眼眸陡然猩红,他一言不发抿着唇,忽地拦腰抱起黎诺。 大殿上也没旁的地方,他干脆走向龙椅,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少女放在宽大龙椅上。 黎诺没想到自己连玄景的力气都不如,被他箍在怀中再放到龙椅上,一丝挣扎余地都没有。 刚一落座,她不由窘迫想站起来:“这不……” “诺诺姐姐……” 黎玄景懒得管应斜寒刚才那句失忆是怎么回事,只当他有病。不眨眼地看着黎诺,仿佛错眼她便会消失般,“姐姐。” 他声线颤抖,像被人抛弃后无家可归的小狗:“你好好坐着,让我看看你。” 刚说完,他嘴角忽向下撇,仿佛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扑到黎诺怀中大哭:“姐姐!诺诺姐姐!我好想你啊!好想你啊……” 那深切的悲伤仿佛会传染一般,黎诺不由红了眼眶,既愧疚又心疼,一下一下摸着黎玄景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啊玄景,让你这么伤心,都是姐姐的错……” 她口中柔声说着,心里酸涩的很。多少前辈亲身验证着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到了她这里,最无情的却是她。 近一年的光景,她不是没听过这位少年君王的政绩,既有城府,又有手腕,有扶大厦将倾的本事。 没想到在她面前,却仍只是一个刚刚十四岁思念姐姐的小弟。 黎玄景忍了忍眼泪,抬头望向黎诺,“不是,不是的,姐姐没错……你还活着,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他握着黎诺的手,察觉冰凉,忙搓了搓:“姐姐,这七年你去哪儿了?有没有吃很多苦?谁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杀了他。” 黎诺含着眼泪连连摇头:“没有人欺负我,对不起玄景,这么晚才来看你。” 黎玄景却微微笑了:“不要说对不起,姐姐,你还活着,能回到我面前,你不知我有多欢喜。”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诺诺姐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这就封你为长公主……不,只要你喜欢,我把帝位也给你……” 黎诺忍不住微微失笑,心疼地敲了下他额头:“这叫什么话,你是皇上,怎么能做出这种许诺?” 黎玄景道:“这算什么?不过最微不足道的事罢了。只要你好好的,无论想做什么事,我都给你撑腰。你别怕,虽然我只十四岁,但我能护得住你。我不会再让傅沉欢和应斜寒算计你、欺负你了。” 黎诺心头微微一烫,几如刀割。 她种下的果,便由她来拨乱反正。黎诺认真轻声说:“玄景,傅沉欢没有欺负我,你误会了。反而是我……伤他至深。” 黎玄景微微一震,随即皱眉质疑道:“怎么会呢?当年明明……明明是他算计你……” 黎诺连连摇头,一滴泪不小心砸下来。 黎玄景顿时心疼:“别哭,别哭啊,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若不是傅沉欢害你,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几年又身在何方?” 黎诺说:“当年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太任性,因为不想在他身边了,就不管不顾自己跑掉……躲起来。” “……真的吗?” “嗯。” 黎玄景想了一会,什么也没说。 微微叹口气,揽住黎诺瘦弱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你想怎样都好呀,不想理他就不理嘛,自己跑出去也没什么,干嘛要做一个那样的死讯?拿来吓唬傅沉欢也就罢了,怎么连我都吓?你不愿意让傅沉欢知道你活着,也不告诉我,难道信不过我、怕我说漏嘴吗?” 他又道:“说到底,也定是傅沉欢做错事情,惹你生气,你才不想呆在他身边……嗯,还是得把他杀了,你以后的日子才会快活。不然又跑出去好几年,那可怎么办?” 黎诺听得又心疼又好笑,双手扳住黎玄景肩膀,柔声说:“不是的玄景,从前都是我不好,伤害了沉欢哥哥,也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是我太任性了。”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我真的很喜欢他,想与他在一起。” 黎诺轻声道:“他从未算计伤害我,也不曾害过你。不要误会他了好不好?” 黎玄景抿抿唇,毕竟是恨了那么多年的敌人,骤然听见黎诺说这样的话,他心中还是有些郁郁寡欢——当然都是冲着傅沉欢去的。 他不开心:“姐姐,你别不是被傅沉欢骗了,他那个人心思深沉,手段也高明得很,一肚子坏水,怎么配得上你啊?” 他的贬损很孩子气,黎诺揉揉他的脸蛋,乌眸含笑。 黎玄景看她一眼,“真喜欢?” 黎诺眉眼微弯:“特别特别喜欢。他待我真的很好,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待我更好的人了……”看黎玄景眉心一皱,似有委屈,黎诺连忙补了句,“你与他是一样的,都待我好极了,不分高下。” 他拧着眉,还有一点嘴硬嘟囔:“可他是个坏人啊。” “玄景,其实他是好是坏,你心里知道的。只是从前你误会他伤害我,所以……讨厌他,但跳出朝局客观去看,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匡扶社稷,守护百姓,是不是?” 黎玄景不想回答,只用鼻子出了个气儿。 他垂下眼眸,看掌心中黎诺细白的手指,再一联想到傅沉欢的脸,怎么想怎么隔应:“姐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你这几年并非应斜寒私藏,那你便是他的前阵子所言寻回的康靖伯嫡幼女。虽说这个身份比安王幼女好上许多,算他费心思……可是这也就代表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他身边,甚至还跟他一起去了北漠。” 提起这个,他心头又火起——那杀千刀的应斜寒竟然敢骗他!让他姐姐跟在傅沉欢身边,幸亏傅沉欢还有点人性,幸亏她安然无事,若伤着一点点,他一定把应斜寒五马分尸。 就算现在,他也必然要他脱一层皮。 黎玄景将满腹阴沉压下,口中不快道:“傅沉欢如果真有你口中说的那般好,怎么会放任你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独自回来?就不怕你路上有危险吗?这么看,他也没那么好。” 少年语气不好,话里话外都向着自己,把傅沉欢贬损的一文不值。 黎诺心中抽痛,低着声音实话实说:“这不怪他,是我让他伤心了。却连道歉都没有,一任性便自己跑回来了。” “那又怎么了?你这样好,被你喜欢是他的福气,他还有什么好伤心的。”黎玄景不由思路跑偏,心疼地摸摸黎诺的头。 想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叹口气。 他不想问黎诺太多事情。包括当年种种,包括她与傅沉欢之间的细节,包括她为何突然回来。少年便是少年,心思总是明快:只要姐姐开心欢喜,可以在他身边、被他护在羽翼之下,日复一日无忧无虑便是了。从前的因果,又有什么打紧? 思虑良久,黎玄景道:“姐姐,你是真的很喜欢傅沉欢,想与他相守一生吗?” 黎诺立刻点头。 罢了,她喜欢就是。 她现在既是这样的心思,若他阻止,姐姐会不开心的。大不了若过两年她又不喜欢傅沉欢了,那他便支持他们合离,他自会为姐姐撑腰。 想着黎玄景松口道:“没事,姐姐你别担心,不就是没与他道歉么?我们才不必与他道歉,他总不会在北漠呆一辈子,等他回来,我自有办法让他向你道歉。” “到时若你高兴,想什么时候成亲,只需知会我一声,我必然倾国为妆,让你做继往开来最风光的新娘。” 黎诺不知继往开来这一词竟能这样用,又无奈又好笑,正要开口,黎玄景的话却还没说完: “婚后我为你建一座公主府,再划封地,你想住哪里便住哪里,想玩什么便玩什么,便是养面首我也帮你兜着,”他越说越歪,神色倒还极其认真,“你若不想生孩子,那便不生;但若是喜欢小孩,将来无论是外甥或是外甥女,我都封做太子……” “好啦好啦,越说越离谱了。”黎诺简直哭笑不得,她知道傅沉欢不是个好家长,从来没有好好管教黎玄景,可应斜寒怎么能把孩子管成这样? 啼笑皆非过后,却是浓浓心疼。 黎诺摸了摸黎玄景的脸,低声说:“姐姐都没有好好疼过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黎玄景一笑,眼睛轻眨间泪光微闪:“姐姐,是你太好,你自己却不知道。” “好了好了,你好不容易回来,我们不提那些讨厌的家伙,回来了便安心在我身边住下,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什么都满足你。” 黎诺目光微凝。 黎玄景很敏锐地捕捉到:“姐姐,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你便直说。” 其实黎诺没想过这么快就对黎玄景说她的目的:见到他之前,她以为自己要花上一些时间,才会让黎玄景相信自己是黎诺。而见到他之后,他们却仿佛从未分离七年般,毫无挂碍亲密至此。 她满心的心疼内疚:还没有好好补偿他,却先向他提要求,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黎玄景仿佛看穿黎诺心思般,微微笑着柔声说:“诺诺姐姐,你想要什么都不必顾虑,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竟还可以为你完成什么心愿,这是我的福气。无论做什么,只要你开心,我就欢喜。” 他目光几乎已经有些恳求,黎诺心中不忍,小声说:“玄景,我确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只是这件事有些难做,你可能会有些不开心。” 黎玄景道:“我不开心只可能因为你受伤害。” 黎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雾蒙蒙的大眼睛微微轻眨。 黎玄景懂了,立刻便说:“那我不干。” “我不会受伤,”黎诺连忙说,“我只是……我只是会离开一段时间。但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再丢下你。” 少年精致的眉宇有些阴沉,即便黎诺什么都没说——他确实已经有些不开心了。 只是,见眼前人惴惴不安的神色,以及因他沉默过久而有些落寞的目光,他心里仿佛被针扎一般疼。 罢了。他怎么忍心。 黎玄景轻笑道:“姐姐,那你为我做次糕点吧,我再也没吃过当年那么好吃的点心了。” 他说,“你给我块点心,我就不会不开心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哈宝贝们~~ —— 看到有几个宝贝提问,怕后来的也有同样问题,我来统一解释一哈:首先大设定是这个世界里【足够数量的人】认为男主死了,会触发主系统的确认。 现在诺诺属于在走投无路的绝境里才豁出去找帮手,(要不然她也要完蛋了所以赌一把,前两次没这么糟糕她就不想找帮手) 其次这两个人特殊。在雪溪眼里沉欢死了就是死了,因为他认为活着的是雪彻;玄景这边就会当傅沉欢死了因为他无所谓这个人(所以有且只有他俩能做到打心眼里认可“傅沉欢已死”),从这个层面上讲,霍云朗等人就不行,因为他们知道沉欢没死那就是知道了,那就不存在诺诺希望达成的偷换概念一说了。(不知道讲清楚没,如果还有问题可以留言,我看到解释哈) 最后,后面还有一些剧情,让他们知道也是为了这个he更加圆满,嘿嘿嘿嘿 【另外,每个人看法不同,我这个设定可能还有宝贝觉得有bug,没关系哒欢迎指正,我继续努力,尽量做到越来越严谨哈~~~】 —— 第67章 身死名消 龙州军从青川至京城, 从仲春细雨到初夏将至,月余时间。 这并非大军压境逼宫造反的速度,倒像稀松平常的巡防,行至京郊, 傅沉欢吩咐就地扎营。 他既不发兵进攻, 又未卸甲进京, 连霍云朗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霍云朗坐在京郊一处土坡上, 疲惫地揉着眉心, 瞄一眼身边嘴里叼着根稻草还一脸淡然的原乐,暗道这人真乃天降奇才,脑子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这时候了, 还能一点愁容没有,实在了不起。 他不想说话, 轻轻叹口气。 原乐将嘴中稻草拿下来:“你成天跟个怨妇似的,叹什么气呢?” 霍云朗道:“您乐观。眼下这局面怎么解?” 他真不明白:“你怎么还这么轻松?你没看王爷这段时间都难受成什么样了吗?自从黎姑娘走后,这一个月前后加起来,他说的话都不超过三十句。” 原乐淡淡道:“我不相信诺诺是心机深沉, 步步为营的人。这事不对。” “我也不愿相信。” “错了。我说的是‘我不相信’, 和你的‘不愿意相信’是两码事, ”原乐笑了下, 望天说道, “霍云朗,你命算好的。你才做了几天堕箱奴就碰上王爷, 被他所救, 接着便在龙州军里摸爬滚打, 直至今日。说真的, 你没吃过什么苦。不然怎么生了这么一副直心直肠?” “可我不一样。那年我从箱子中逃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龙州军里时已经十五岁了。我从六岁开始记事,见了世间太多太多的人,什么人是什么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说到这儿,原乐冷哼了一声:“就你这样的,自己是张白纸,还琢磨别人呢?我且把话放在这里,诺诺对王爷是真心实意,这一点无需质疑,也不容置疑。” 霍云朗何尝不希望她说的是真的,他比任何人都奢望他们二人倾心相爱,“好吧,那我便请教:你怎么解释药人的事?怎么解释她与雪溪的密谋?又怎么解释她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离开了?” 原乐道:“我解释不了。” 她站起身,扔掉手中的稻草,“让时间去解释吧,我相信我看人不会看错的。这么多年——除了你之外,诺诺是我见过最简单干净的人了。” 霍云朗叹着气。也站起来:“好吧,不然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他声如蚊呐:“若你看走眼了,你就嫁给我。” 原乐简直要笑了:“好你个霍云朗,在这等着我呢是不是?说你是个直心直肠的木头,你还真一点弯不带打的。你这也算向我示爱啊?” 也许是和黎诺呆久了,她说话也变得直接起来,本就通透至极的人再这么口无遮拦,更所向无敌。 霍云朗被噎的没话说,耳根微红,舔舔嘴唇啧一声:“就说你敢不敢赌?” “我有什么不敢赌的,赌就赌,”原乐冷笑道,“若我没看走眼,诺诺她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你以后见了她,要叫姑奶奶;见我,要叫小祖宗。” 霍云朗瞪她一眼,算是默许。莫说姑奶奶小祖宗,便是往他身上戳十个八个窟窿,他也愿意。 想想方才的话,他唇角刚刚要有些翘起的弧度,旋即又默默垂下。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两人竟有心思在这里说笑,王爷不知如何煎熬,他们也倒是长心了。 他愁容重又爬上眉头,重重叹了口气。 另一边,傅沉欢站在风口处,沉默地望着城楼方向,目光空洞而苍远。 他耳力出众,不似凡人,霍云朗和原乐的的话皆被他听在耳中。 那般简单亲密,直直灌入他心口破风处,尽数变得凛冽冰凉——他好羡慕。 这么久了,疼痛似乎已经成为与他灵魂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几乎忘了不痛是什么滋味,仿佛从一生下来便是这样,在刀尖上苟延残喘,不得停歇。 傅沉欢缓缓弯了下唇角,笑容比哭还显出锥骨的难过。 城楼下长路漫漫,道边枯木展露嫩芽初夏之色,点缀的浅绿中,似乎还能听见当日笑语。 便是在此处,他们在马车中一路北上,那时他们刚刚确认心意,她缠他缠的紧,自己待会觉得无聊了,便不停闹他。 当时她凑在他耳边:“因为我该上心的生辰只有你一个人的,知不知道?” 那嗓音是如此温柔甜暖,甚至此刻想起他仍心颤不已,“我的沉欢哥哥是五月初九生,对不对?” 对啊,他是五月初九生。 明天便是他的生辰。 物是人非,当日温暖话语只是信口的脆弱泡沫,早已随风沙散去——他竟像笑话般暗暗期待许久,妄想着自己会收到什么甜蜜的礼物。 傅沉欢慢慢抬手按住心口,将现在还没彻底死心的妄想和期待尽数按下去。 “王爷,宫里传回话了。”一个士兵小跑上来,双手递出一封信。 傅沉欢接过。 他沉静地翻看过,淡声道:“传霍云朗。” 霍云朗过来时,傅沉欢仍保持着方才静立的姿势,一动未动过。 “王爷,”霍云朗躬身行礼,“王爷有何事吩咐?” 傅沉欢道:“我今晚子时进宫。” 霍云朗一惊:“……什么?您——” 他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龙州军,他不明白。 若是王爷想反,此刻只需一声令下率兵进城,也许要不了一天便可踏碎乾坤。若他并不想反,他也可依礼行事,卸甲进京。可现在他却将所有的筹码放下,只身前去赴会,见得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傅沉欢淡淡道:“我今晚一去,若不回来,你们无需愤怒冲动,不要寻任何人的麻烦;只像从前一样,我会保住你们以后的安全。” 霍云朗眉眼惊痛:“王爷!”他这么说,便是有去无回了。 “若我回来……”傅沉欢微微笑了,他自己也觉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幻想着美好的奢望,“你们便好好准备,我这一生,还从未庆贺过生辰。” 霍云朗哑然:“王爷,您明明有大好前程,明明您才是稳操胜券的那个人。您想要什么,什么没有?为什么一点要这样……” 傅沉欢漠然听着,觉得荒唐。 他想要什么都有么? 未见得吧。 他想要一对平凡的父母,想要身上没有新伤痕的过一天日子,想吃一顿饱饭,想暖和一点,想不再遭受折辱与践踏,想少一些恶毒阴狠的算计,想要一副健康的躯体。 唯独没敢奢望过有人爱他。 可最后,他所求不得,偏偏上天将这份他不敢奢求的礼物赏赐给他。他虔诚感激,小心翼翼,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可最终,只是伤他最深的一把刀。 恍然明白,原来有的人生来便是错误,偏他不懂,吃尽苦头才顿悟。 傅沉欢摇摇头,微笑道:“你下去吧,记得我交代的事,此乃军令,不得违逆。” 他望着城楼。 诺诺同意见他,今夜子时——不知她是否还记得。但在他生辰的第一刻,他只想见她。 傅沉欢站在风口几个时辰,晚风将他的墨发微微吹乱,他容颜艳绝的脸庞苍白至透明。 临近子时,他目光微微凝聚,看见城楼上那抹娇小柔弱的身影。 她是一个人来的。外面万千兵马,她却只身一人。 傅沉欢缓缓笑了。 是了。她一向懂得如何拿捏他,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如何分量,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她知道,他永远舍不得。 她孤身一人。 便可抵龙州军千军万马。 …… 黎诺没想过傅沉欢会主动约她。 原本她的计划并没有这么快,但看过傅沉欢传进宫的信后,心中便已明白他的选择。 ——计划比想象中顺利,甚至直接到达终点。 她永远都不能想象,他究竟有多爱她。 一直以来,强撑着冷漠、忽略痛如刀绞的心疼几乎抵受不住,她真想扑到他怀中哭一场,紧紧抱着他将一切真相说出口。 黎诺猝然闭上眼睛,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晃了晃,细白的手指几乎没有血色,攥紧拳头骨节泛起青白。 “小石,”黎诺捂着心脏,仿佛这样可以减轻那里的痛楚,“你帮我把防护机制打开吧,我的心很疼,疼的受不了。” 防护机制可以抵减剧烈的痛楚,还没见到他便已这么痛,等见了面,只怕痛的受不住会让他发现端倪。 系统吓了一跳:“姐姐,你没事吧?为什么会这么疼?” “因为……这个傻子……”黎诺喃喃道,“我实在做不到对他无情,就算是演也演不了。若见了面,我怕我硬不下心肠。” “……好吧。”系统劝,“忍过这一次,至少这次你不是一个人,不仅有我,有黎玄景暗中助力和雪溪后备,还有……” 它没有说黎诺也懂——还有傅沉欢无限包容的爱。 缺一不可。 傅沉欢看见黎诺身影后便只身一人迎上去。 暗夜下巍峨城楼像蛰伏的巨兽,安静而诡谲,人的身影在它衬托下那般渺小,如同命运齿轮两个兜兜转转的沙粒。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后这样沉默。 黎诺几度欲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傅沉欢额前碎发中又添银丝,他看上去虽然依旧高大挺拔,但眉眼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破碎脆弱。她真的很想问一问他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但只能忍耐着,忍过这最后一步,她就可以毫无顾忌爱他了。 黎诺默默低下头,什么也没与傅沉欢说。 城楼上忽起一阵风,清风吹起她乌密的长发,单薄的衣衫空空荡荡,傅沉欢看在眼里,终于喃喃道:“诺诺,你怎么瘦了。” 他自然地解下身上披风,如同以往一样为她披在身上。 黎诺不敢置信地退后一步,她没想过到了此时,傅沉欢竟还愿意如此待她。 傅沉欢看得懂黎诺神色,微微一笑,温声道:“披上吧。” 沾了他身上温度的披风温暖包裹住自己,这种暖意让黎诺有些想哭,她动了动唇:“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今日见面?” 傅沉欢眼眸稍稍亮起,原来诺诺还记得。 这也算对他有一点点上心,而非全然将他视作一个任务。 他眼中的笑有了些温度,轻声道:“只是想寻一个借口。” 黎诺喃喃问:“什么借口?” 冷月清辉照在她皎洁脸庞上,仿若月下仙子一般娇美动人,傅沉欢舍不得地看着:“诺诺,此刻已子时过半,是我生辰,你不祝我生辰快乐么?” 若非开了防护机制,黎诺想此刻她必定痛彻心扉。她稳着声线木然道:“生辰快乐。” 傅沉欢认真听着,将她的声音牢牢记在心中:“那……我可否向你讨要一份生辰礼物?” 可以,沉欢哥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诺诺,其实……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可以认真回答我么?”傅沉欢声音低低,“从你到我身边以来,可否有过……片刻的动心?” 在那些撒娇闹他的时刻;挽他手臂,抱他脖颈的时候;赖在他怀中蹭来蹭去,仰头望着他;笑着他耳边说那些温暖话语。 以及亲吻他的时候。在这数不清的甜蜜中,她可有过一瞬间带了一点点动摇的真心? 傅沉欢道:“就算没有也不打紧,我想听真话。” 怎会没有?沉欢哥哥,我好爱你。 黎诺深深低下头去,不想让傅沉欢看见自己眼中涌动的情意。她这样的沉默,在傅沉欢眼中便是一种变相回答。 他果然从不值得被爱。 意识到这一点,他神色倒也没有什么变化,仍带着淡淡笑容:“我知道了。” “我明白你不会与我走,但我仍想跟你走。诺诺,你带路吧。” 他的确心如明镜。黎诺只觉心头酸涩,是开了防护也化不去的钝痛感。不敢说其他的,轻轻点头:“你与我来吧。” 她带着傅沉欢折返,穿过宫院,走到一处静觅宫殿中。正殿灯火通明,她轻轻伸手推门,眼前赫然是一张八角桌,上面摆一盏青玉酒樽。 傅沉欢一直默默跟在黎诺身侧,直到看见桌上酒樽,他心中也始终平静雪亮。 是了。 这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辰礼物。 青玉琉璃酒樽在烛光下温润雅致,带着微微反光——就像她一样,温暖柔软,周身镀着让他恨不得飞蛾扑火的微弱光芒,可内里,却是致命的穿肠毒药。 傅沉欢从容走上前,轻扫一眼桌上酒樽,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是烛光也照不亮的沉寂。 这里只有一个酒杯静静置于酒樽旁,看起来形单影只。黎诺有些不敢看傅沉欢,握住酒樽把手,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的手没有那么颤抖。 斟满一杯,酒液清亮,颜色却是诡异的红。 傅沉欢一直安静看着,直到酒杯斟满酒,他想了想温声道:“诺诺,我这里有本折子,还请你替我转交黎玄景。” 他说着将东西递给黎诺,耐心温柔地解释:“我的兵权始终是他眼中之刺,他一直欲整改,却被我拦下动弹不得。今日之后,这些掣肘没什么意义,也为了所有人今后的路都能顺畅些。” “我已将龙州军拆分为五路,军队将领调任草案也初拟过,统调分离,定期换防,使兵不识将,将不专兵。以他的资质,收复兵权指日可待。” 黎诺下意识脱口而出:“可龙州军是你的心血啊……” 傅沉欢只是低眉一笑。他却没有说,还有一支顶尖精锐,他留给她作为私兵。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离开,但总是要尽力保护她至最后一刻。 此话不必现在说,不仅因为日后她自会知晓,也因为他还想为这痴心不改遮最后一层欲盖弥彰的尊严。 “这是保住龙州军的最好办法,但此事有弊端,会削减军队的战斗力,他看过折子会明白,”傅沉欢缓声道,“所以暂时没人能动霍云朗他们,给他们几年缓冲,自保绝无问题。若之后他们愿意留下自可立稳脚跟,若想辞官……” 他声音温和,“诺诺,可否看在龙州军征战十几年的份上,帮我请陛下宽容一二。” 黎诺的眼泪夺眶而出。 自己竟是将他伤到这种地步,他竟用这样平淡的口吻,如此温柔的交代遗言——他一生最后的寥寥数语,竟只有这些话。 沉欢哥哥,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带着这样的伤痛死去,这个生辰让你难过了对不起,日后岁岁年年,我一定尽心尽力,一一补偿给你。 黎诺深深呼吸,将酒杯端起来:“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傅沉欢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喝。他将酒杯放在一边,“诺诺,还有一件事。” 他极认真地注视黎诺。 眼睛中有些光,但那光芒仿佛流星转瞬即逝,从此便不再亮起,“诺诺,你这样欺负我,让我也欺负你一回吧。” 黎诺有些愣愣看他,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这一次,他没有顾忌长久以来的自尊,金属义肢触地的声音铿锵,每一步都沉重如鼓回响这房中。 他站在黎诺面前,站得很近,甚至身躯几乎相贴。这个角度,黎诺只能向上仰着头才能看清他容颜。 傅沉欢脸庞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却仍微微笑着,沉静如水的目光中,竟还能看出宠溺,找不出一丝恨意来。 黎诺眨眨眼睛,还没说什么,傅沉欢陡然倾身,左手紧扣住黎诺纤巧的腰,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 他垂眸,右手算得上不客气地钳住她脸颊,大拇指与四指稍稍用力,她嫣红柔软如花瓣的嘴唇便微微嘟起。 他俯身吻下来。 最后一次的缠绵,他力道失控,几乎要将她吞食入腹,不顾一切与她唇舌缠绵辗转。向来不舍得对她用稍重的力气,唯有这件事才会不那么狠狠压抑自己。 像是把自己所有舍得对她用的力道一并给予她,也像是将一生漫长的爱在这个吻中全部交付出去。 没有人能用一个吻将汹涌磅礴的爱意诉说得如此淋漓尽致,黎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眼眶中聚集成珠,簌簌滚落下来。 她湿咸的泪被傅沉欢吻到,他微微一怔,接着便闭上眼,将那些他不知为何而流、也不想知道为何而流的泪一一卷入唇舌。 就当是最后的馈赠。待会那酒喝起来,说不定能品尝出丝丝甜意。 不知过去多久,傅沉欢才怜惜地放开了她。 他慢慢抬手,苍白手指很轻地擦拭去挂在诺诺下巴上的泪珠。什么也没有说,连放在她腰间的手也慢慢松开。 黎诺被傅沉欢吻得四肢酸软,此刻失去他的扶抱,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这个角落。 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男人气势如山,沉稳坚毅,身上无处不透着蓬勃力量;姑娘却娇柔稚弱,发丝微微蓬乱着,甚至还有些站不稳,在对方面前是极弱小的存在。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伸出手扼住她脆弱脖颈,用不了多少力气就能轻而易举折断; 只要他想,他可以转身出去,任凭宫中再多禁军,他武功卓绝只影一人,谁也拦不住他; 只要他想,他可以带她离开,可以再一次逼宫造反,无论生命还是权势他都唾手可得,甚至他的爱情—— 他可以一生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让她只看着自己一人,只想着自己一人,他可以在漫长时光中无数次地拥有她。 但他还是转过身去。缓慢地、一步一步回到桌边。 傅沉欢没再看黎诺,也不再说任何一个字,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端起桌上酒杯。 温润酒杯中摇晃暗红如血的毒酒,气味醇香甘甜,也浓烈辛辣。 眸中倒映这穿肠鸩酒,凤眸中微微水色浮聚,渐渐斑驳画面化为层层涟漪。 泪光转瞬退去,傅沉欢将酒置于唇边,闭目仰头,利落喝下。 他喉结上下滚动,背脊挺得很直,干脆率然饮酒的模样无尽风华,如坚韧挺拔的青竹雪松。 黎诺死死抓着自己衣角,即便知道那酒是自己亲手调制绝不会让他有事,但这画面仍然深深刺痛她的双眼。 药效上的极快,不到三息傅沉欢一窒,微微张口,一丝鲜血自唇边缓缓流下。 他身形晃了晃,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沉欢哥哥!”黎诺再也忍不住,两步奔上去抱着他,“沉欢哥哥……” 傅沉欢迟缓地眨眨眼睛,染血唇角渐渐弯起:“原来、在我死前……还能听你唤我一声‘沉欢哥哥’……” 黎诺泪如雨下,收紧纤细手臂拥他,“不疼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 傅沉欢眼皮疲惫阖了下,他用尽力气微微睁开些,却也实在看不清眼前他爱了一辈子的珍宝。 “诺诺……”还想再交代些什么,“你要……” 剩下的话渐渐苍白无力,终于消散在一片安静中。傅沉欢闭上眼睛,微凝的眉宇似乎还带着担忧。 黎诺透过模糊的泪眼看他,低头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亲。 她声音极低极低:“我的沉欢哥哥一直很累吧,好好休息一下,多睡一会也没关系的。任务结束啦,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静谧月光拉长两人相拥身影,宛若交颈相欢的鸳鸯。月华曳地,满室安宁。 …… …… “玄景,我想……求你一道圣旨。请你昭告天下……从此这世上没有摄政王傅沉欢,也没有小郡主黎诺。” “会的。给我些时间,我一定回来看你。” 天贞七年五月初九,摄政王于帝台水榭突发旧疾,不时薨逝,享年二十六,予谥忠,追封慧烈王,举国同哀。 作者有话说: 前五十红包哈~ 第68章 重获新生 摄政王暴毙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 这主要归功于龙州军。 龙州军是傅沉欢一手培植起来的,对于他的死,龙州军全体仿佛一柄归鞘利剑,沉默地接受收编与整改。 渐渐的, 自角落里滋长的言论窸窸窣窣传出, 从细缕微言慢慢汇聚成一股强大水流铺陈在朝野上下。 “陛下赐了如此谥号, 这……陛下和摄政王并不像仇怨已深的样子啊……” “这也不难理解,摄政王从未把住权柄不肯放手, 更不曾滥用私权谋利, 这还不是忠臣么?” “但他的确手段残忍,手上亡魂无数……” “这便狭隘了,陛下比我们更心如明镜, 摄政王这些年虽说手腕强硬些,但惩治的都是重罪之人确无冤屈。说到底, 他办的桩桩件件事从不是为了自己,反而心系家国。” “天贞五年,若无摄政王雷霆手段,贪墨震灾款的事哪能处理的那般漂亮, 到如今都无人敢再犯, 说到底……看雷州的百姓供奉长生庙人人敬仰, 便可见一斑……” “千古之臣啊……” 生前没人谈论这些, 作古之后, 静竟一一细数出这许多好出来。甚至出殡之日,陛下在忠谥封号之后又尊为“御兄”, 更恩赐鼓吹随行, 百姓自发道祭, 绵延百余里。 后世流传为一段佳话。 * 应斜寒脸色发白匆匆冲进英干殿, 门口的太监正要通报,他却已经阔步进殿,连最起码的礼数都忘了。 殿内周长德正低眉顺眼侍奉着,见应斜寒径直闯进来,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应大人您您……您可有要事求见陛下?这……”他赶紧骂道,“这都是外边的奴才们实在没规矩,通传的声音也太小了些……” 黎玄景搁下笔。 他脸色阴沉沉的,一双清润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周长德,你这本事越发大了,朕的面前也敢满口胡诌。应大人强要闯殿,可有来得及通报?” 他轻描淡写,“拖出去仗五十。” 这小祖宗好几日不对劲,越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政事一道更是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好像憋着火一般,周长德心中暗暗替应斜寒捏了把汗。 他不敢不求情,摄政王已经不在了,再去一个忠心耿耿的应大人,这可真要了命了。 他苦着一张脸:“陛下消消气,消消气,应大人向来守规矩的,这么急必有要事……” 黎玄景冷冷勾了勾唇角,扫一眼阶下人,还真没再发火。 往椅背上一靠,将写好的圣旨扔在周长德身上:“差人拿给雪溪,让他收拾收拾,尽早回北漠。” 下面应斜寒听了,略有茫然:“——陛下要遣送雪溪回国?” “不然呢?”黎玄景歪头笑,“当初与北漠缔结盟约,本就无需人质。是他们自己病得不轻,非要送来一个皇子为质。如今眼看便要到一年之期,早点送回去,显得我夏朝很有雅量不是么。” 应斜寒无话可说。 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本也不重要,雪溪已经没有价值,黎玄景想怎么折腾他也不想管。 嘴唇翕动半晌,应斜寒颤声:“陛下,微臣听说昨日傅沉欢出殡之时,安排了两副棺椁……” 黎玄景的脸陡然扭曲,随手抓起桌上笔砚狠狠掷在应斜寒身上,“你还有脸问!!” 应斜寒肩膀被这狠狠一砸顿时涌出血,渐渐染透绛紫色的官袍,“所以……” 他喃喃道:“所以真的是她……怎么会……怎么会呢……” 黎玄景盯着他,看他一向风轻云淡游刃有余的面具彻底碎裂,底下是一张迷茫痛苦的脸。 他转身,似乎悲痛的不能自已,双肩剧烈颤抖。 黎玄景这幅模样让应斜寒面色更白,周长德在一边看了,也不敢劝,自己用袖子拭泪,“应大人,陛下因这个事,已经茶饭不思好几日了。您就别在这个时候提这些了……” 应斜寒看他一眼,渐觉心如刀绞。这消息被遮得太严实,若非他今早听了杜泰的禀报,察觉不对,他便一直这样蒙在鼓中。 看黎玄景抖得厉害,想来是伤心至极了。 没有人知道,黎玄景背对着众人笑得几乎断气,要拼命忍才能不笑出声来。他几乎憋出内伤,强行压抑半天,终于换上一副悲苦阴郁的神色,慢慢转过身来。 “你猜的不错,姐姐已经不在朕的身边了。” 饶是知道,应斜寒声音也瞬间拔高:“怎么会这样?诺诺好好的,她怎么会死?” 黎玄景抬起眼,很是阴鸷地盯着应斜寒,“朕也想知道。她才刚刚回来不过几日,朕以为自己失而复得,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好好宠着她……你只想着死一个傅沉欢便万事大吉了,你有没有想过姐姐恢复了记忆,她又该如何自处?” 应斜寒大惊失色:“什、什么——她恢复了记忆……” “……不错。傅沉欢死后没几日,姐姐忽然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朕问过才知,原来……原来这么多年,竟是朕看错了傅沉欢。” 他满目痛惜:“若早知他们二人是那等感情,朕不会让她……她也不会大受打击才……” 他编不下去,又不愿意说那些字眼,便假做掩面。 应斜寒慢慢退了两步,脚下几乎站不稳:那日她所谓的计划,就是给傅沉欢亲手喝下毒酒。既然如此,她心中应该明白傅沉欢是如何深爱着她……但她仍然选择让傅沉欢死,这就证明她根本就不爱他不是么?可为何还会受了刺激,从而恢复记忆? 黎玄景看应斜寒这茫然悲痛的样子,心头痛快不已,几乎想笑出来,但脸上却是一副伤心至极、后悔不迭的表情:“姐姐恢复记忆后竟痛不欲生,就那么随傅沉欢去了……朕若清楚姐姐心意,又怎么会那样对待傅沉欢、又何必非让傅沉欢死……” 他说的是事实,但听在应斜寒中,这事实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应雪寒难以置信,嘴唇都在颤抖:“陛下难道就没有拦着她?” 黎玄景悲恸:“拦着?姐姐的性格……她若想做什么事岂有不成的。她死志已定,怎么会提前告诉朕?”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低笑,笑容癫狂含痛:“错了,这么多年都错了……” 错了,这么多年都错了。 应斜寒心头环绕这句震耳欲聋的话,双目呆滞,已不知该说什么。 黎玄景将他这副样子尽收眼底,欣赏的差不多,也懒得再瞧他:“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等应斜寒退出大殿许久,黎玄景遣散众人,才慢慢露出一个浅浅微笑。 此事到此刻已毫无破绽,这些日子他演戏也演得很舒畅,虽然有时候想想姐姐和傅沉欢在一起还是有些不忿。 半晌,他转头看向东方,目光深远,丝丝缕缕的思念。 临江陵。这是他为他们挑选的栖身之地,算着日子,他们也应该到了。 不知有没有安顿下来,雪溪能不能照顾好她。若非自己身份所制,又必要留在这里收拾残局,替姐姐做一切善后,他真想亲自去为她打点好、亲自照顾她。 沉住气,想来不过几日,姐姐便会来信了。 笑了一会,黎玄景唇角又压下来,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桌面。姐姐想要的,他都一一办到了,也不知那讨人厌的家伙醒了,会不会怪姐姐把他的摄政王名号弄没了……应该不会的,毕竟最后他真的如姐姐所说,不仅按兵不动,还毫不犹豫喝下毒酒,勉勉强强算合格。 要是敢因为丢了王爷之名对姐姐有一点点的不好,他立刻把他抓回来灌杯真的。 黎玄景想过一阵,心里舒坦点。傅沉欢是他误会了,可应斜寒却不无辜。 “应斜寒,你活该。”黎玄景勾唇喃喃,“你欺瞒朕,朕自然要千百倍的还给你。别以为朕不知你那肮脏龌龊的心思,你也配觊觎我的诺诺姐姐。” 他不杀他,也不会罚他。以应斜寒的偏执,恰恰这样的结局,他才这辈子都不会放下。 “你这便在此阴影中不得自拔,郁郁一生吧……” *** 应斜寒失魂落魄走出大殿,在开敞宽阔的宫道上踯躅前行。 烈日下他苍白似鬼,仿佛再多待一会,便会在日光中化为烟雾就此散去。 诺诺死了…… 她就这么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满心欢喜,只等傅沉欢的死讯,还以为从此他也算有了机会…… 应斜寒满身颓然,走着走着,忽然捂住胸口半跪在地,痛得站不起来。 那年安王府惊鸿一见,她用那般柔弱的身躯紧紧护在傅沉欢身前替他挡那雷霆一鞭,他便忍不住侧目——这世上竟有如此温暖的偏宠。 从此他上了心,默默观察探寻,每了解他们的事多一分,心中便翻一倍嫉妒。 别人的东西真好啊。 即便那时他已拥有颇高的地位,贤良的声名,公主殿下的青眼,可他顿觉索然无味——他还从不知被人疼宠呵护,满心满眼只他一人的滋味。若是拥有,他必定加倍珍惜。 但已属于别人的温暖怎可轻易被他拥有,他很清楚自己抢不来,所以当有一个机会能毁去这份美好时,他略一犹豫,便做了其中推手。 他得不到的,也不想别人那般欢喜。 谁成想接下来的六年竟是自己辗转反侧,心碎难安。他竟比之前更加疯狂的嫉妒傅沉欢——曾经得到和从未拥有,究竟哪个更可悲?看着傅沉欢煎熬绝望,他满心痛快的同时,却也觉凄凉嫉恨。 直到她回来,她失忆,他便知自己胸口这恶气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傅沉欢死在自己最心爱的人手里,虽然他很遗憾不能亲眼看见他的表情,但想必一定十分精彩。 可最后…… 可最后。 为什么他机关算尽,却是成全了别人的爱情?他永远也比不过傅沉欢,他们可以用两条生命之重令他看清自己的痴心妄想。 兜兜转转竟回到最初,天上地下,他们是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这一生他唯一没有抢到的东西,若能再小心些……她是否能够属于他一回? 永远也没有答案了。应斜寒猝然闭眼,白日风急忽起,夏意盎然宫景之中,他仿佛沉寂在冬日再无生命的枯木,与这满园生机格格不入。 …… …… 临江陵。 床上静静安睡的男子容颜俊朗而昳丽,肌肤白皙若冷瓷细腻,一双长眉凛冽墨黑,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与清雅。 黎诺握着傅沉欢一只大手,将他苍白冰凉的手指抵在唇边,无声地吻了一遍又一遍。 “诺诺,”门口温润的男声伴随轻轻敲门,“我方便进去么?” 黎诺应一声:“进来吧。” 她看着静静走近的雪溪,“怎么啦?” 雪溪笑道:“没什么,我看看他怎么样……唔,气色越来越好了。” 他心中安慰,回头看一眼黎诺却皱眉,“诺诺,你去吃些东西吧,这几日你吃的也太少了些,人都瘦了。等到雪彻醒来知道是我把你照顾成这样,肯定更不愿和我做兄弟了。” 他现在叫雪彻倒是顺口,黎诺笑了笑,“我没事,一会就去吃饭。我算着日子,他这几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醒了,我想看着他。” 雪溪无奈,“好吧,那我把饭食端来,你多少吃些,不许像上次一般只动两口。” “好,谢谢你。”黎诺眉眼微弯,点头答应。 雪溪浅笑着摇摇头,“与我还客气什么。只要你好好的,把身体养好些,我才算对得起雪彻。” 还不是她之前的说法令他担心不已,口无遮拦地说若有一天自己不在——现在看她这副样子,他是真的害怕。 雪溪蹑手蹑脚转身出门,他们曾相处过一段时日,他还记得黎诺喜欢吃的东西。思来想去没敢像上次一样摆的太多,怕她更吃不下,便花心思摆的精致可口。 饭食送来,怕黎诺不吃,又絮絮叨叨叮嘱好几句才离开。 黎诺看着那些,犹豫了下不忍心拂了雪溪好意,便坐过去先拿了块糕点,还未咽下,便转头吐出来。 黎诺怕雪溪发现,迅速收拾了,心里愁得很:并不是她不爱惜自己身体,实在是一年之期渐渐逼近,眼看也只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自己都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这副身体越来越差,真的一点也吃不下去。 不知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但至少要等沉欢哥哥醒来跟他解释清楚误会,并交代好后面的事,在这里安排的放心,她才能安心回去。 黎诺抿抿唇,最后看一眼饭菜,便有些心虚地溜回床边。 摸摸傅沉欢的手背,他仍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记忆中,他还没有这般了无生气的时候。 “沉欢哥哥,你什么时候醒呀……” 傅沉欢闭目沉睡,鸦羽般浓密的眼睫无辜垂下,安宁而恬淡。 他看起来像是累极了,这样睡着也掩不住疲倦。 黎诺看了很久,心疼地摸一摸他的脸。 “算啦,”她小声道,“不着急的。” 沉欢哥哥,你累了便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睁开眼睛就知道,以后我再不让你生气难过了。 黎诺坐在这里,忍不住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不小心蹭到了他头发,有几缕长发自床沿垂落,黎诺便伸手帮他拢拢。 刚刚把他的头发收回来放好,却见他手指微微一动。 黎诺心一荡,忙不迭抬眼去看傅沉欢的脸。 上一刻还闭目安睡的人,此时已半睁眼眸,漆黑沉静的眼睛默默望着自己。 黎诺惊喜地一下站起来,“沉欢哥哥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吗?要不要喝水?” 在黎诺连珠炮的发问下,傅沉欢没有立刻说话,他初初醒来,眼中还是一片大雪般的茫然,望着她仿佛望着梦中人。 黎诺小声唤:“沉欢哥哥?” 他微微动唇,“诺诺……” 黎诺见他嘴唇苍白,微有干裂,虽然她一直会用水帮他浸润,但也只是聊胜于无,便转身跑到桌边倒水。 她端水过来时,傅沉欢已撑着手坐起来,眼中茫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落寞与黯然,甚至还有一丝阴郁。 “沉欢哥哥……” 他低声,嗓音沉哑:“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心头极冷,夹杂疲惫与难堪。为什么他已经顺从她的心意毫无反抗从容赴死,她却仿佛在跟他开一个玩笑,毒酒喝过,再醒来却是这样一处透着温馨的房屋。 一次又一次,他实在愚蠢,看不透这又是什么把戏。但却酸涩得厉害——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做会让他生出许多妄想与痴念吗? 黎诺望着傅发挥出,看清他眼中的伤心失望。她本不想在他刚一醒来就跟他说这些,但眼下也不顾得了。 她忙不迭道:“沉欢哥哥你别难过,我说过我真的不会伤害你,现在我已经成功了,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你。” 望着傅沉欢黑白分明的沉静眼眸,黎诺有些紧张:“你先不要生气,再、再听一次我说话好么……这次全都是真话,一个字也不骗你。” 傅沉欢看着她,只道自己的确无药可救,无论多少次都妄想不灭。 也罢,总归他愿意满足她任何要求。傅沉欢点头:“好,你说。” 黎诺张了张嘴,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件事开始说,便先将手中的水递给他: “这样,你喝些水,再吃些东西,一边吃一边听我给你讲。” 她说完,起身去取方才被自己晾到一边还温热的饭食。 然而大概看傅沉欢醒来她太欢喜,情绪起伏过大,一时忘了自己身体状况承受不住,忽然间猛地站起来,黎诺一阵头晕目眩。 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很是清醒,这种反应又不是头一次,她立刻暗道不好,叫苦不迭——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状况? 但也来不及做些什么,黎诺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倒下去。 傅沉欢一直看着黎诺,见她身形猛然一顿,似要栽倒,立刻本能抢上去扶抱。然而他服下假死药才刚刚醒来,身体机能还未跟上,到底差了一步,眼睁睁看黎诺昏倒在地上。 晚了一步,傅沉欢心尖微颤,暗恨自己无用,忙不迭抱起她娇小瘦弱的身躯。 她脸色白得很,看着叫人极心疼。他眉心紧拧,只有这时他才敢让自己的怜爱全部流露出来。 诺诺似乎消瘦的厉害,傅沉欢将人抱在怀中的第一时间如是想着。在他手上,这几乎算得上没有一点重量。 她怎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还是有什么难处…… 傅沉欢紧拧眉,将她小心打横抱着,还没思量出个所以然,忽然他脑海中很诡异地响起一道陌生的、愤怒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接住她?!” 傅沉欢下意识瞬间收紧手臂,将黎诺牢牢护在怀里,似乎哪里会有人来抢一般。 脑中声音还在继续:“你看她晕倒,为什么不快点抱住她?别告诉我你做不到,你的武功是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你还怪她是吗?难道现在你没死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她从来都没有想伤害你,你凭什么这么对她?!凭什么?!” 傅沉欢目光锋利,环视四周。 他能察觉到这房屋周围并无生息,这道声音确确实实自他脑海中传来。而且,话中指向句句都在替诺诺说话,并不是会伤人的样子——至少并不会伤害诺诺,他心稍稍一松。 傅沉欢沉声道:“你是谁。” “我无关紧要,你看过黎诺的信,知道她并不是这里的人,你只知道我与她来自同一个世界就足够了。我们有许多你理解不了的事情,比如现在我可以只用声音与你对话,你就当做我们……是天外的神仙。” 系统道:“你放心,我不伤人,我只是来告诉你所有真相。你的一切疑问我都会一一为你解答,包括我姐姐黎诺,她为你做的所有事我都会通通告诉你。” “因为如果我不说,很多付出,我怕她不会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挚诚付出 傅沉欢敛容。 他向来沉稳有度, 就算此事再匪夷所思,甚至对方自称神仙,也依旧从容不迫。 他语气沉着:“那你便说全。” “你不提醒我,我也会说全的, 每一件事我都会跟你交代明白。”系统知道傅沉欢开过时光盒子, 连黎诺不死又回来的事都理解了, 对它突然出现的接受度没那么低,直接道: “她给你留的那封信, 说的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但我却要好好和你介绍一下我们。我和黎诺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我们的世界要高于你们——我们掌管着你们的生死、命运、人生轨迹,甚至你们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 在我们这里都是不可错乱的秩序。如果出了差错,需要派人拨乱反正, ”系统解释了句,“说的太细,怕你听不懂。你就知道黎诺对于你来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当我们发现你的命运偏离正常的轨迹,就必须派一个人下来消除这个错误, 黎诺就是这个被指派的人。” “你猜的不错, 第二次任务目的的确是要让你死——这死是命中注定, 你就该在这一年死去。也许你觉得很不公平, 但事实就是你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她, 因为在我们眼中——你,包括这世上所有人, 都只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而已, 只有黎诺把你当人看, 还爱上了你。可就因为她对你动心, 不舍得让你死,才想出一个傻瓜透顶的办法:那就是瞒着我们的世界,让你假死,这事太荒唐,没有人帮她,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辛苦扛下所有。” “当初推你落崖,你以为她是故意的吗?不是的,那只是我们研究好让你假死的一个计划。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你就会知道那云雾下根本不是陡崖,而是一处平坦的缓坡,我们可以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应该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南坡掉下去的吧,如果你不信大可去当地查证,南边掉下去,可有性命危险?甚至可以寻段怀月问问,你问问他,黎诺回去后是否对他们说你是从西北坡掉下去的——那里才是真正的陡崖。她只是想骗过其他人,造成你死亡的假象,而当我们的世界确定你已‘死’的时候,她再一个人偷偷去南坡寻你。” “还有药人,我现在便把我们真正的计划展示给你看……”系统说得不管不顾,直接展开面板让傅沉欢看清楚,“你看见了吧?这才是真正的事实!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她对你那么好,怎么可能忍心把你丢给药人?我们只是想利用这一点钻空子,如果你没有先下手杀了那些药人,这个计划一定可以成功,你们也不会分开这么长时间。” 顿了一下,系统道:“这个计划黎诺最开始不同意,因为怕出了差错你会有危险。而我们最终制定的这个计划,根本不会让你碰到药人,她才同意。你不知道我们两个反反复复推敲了多少遍、敲定多少细节,就是因为她怕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眼前一大片光亮,从未见过的陌生画纸悬浮在空气中。 这场景离奇诡异,但傅沉欢已经顾不上。 傅沉欢看得很清楚,他本就聪慧敏锐,深谙兵法的人一眼便能看透这条分缕析图文并茂的计划。不过须臾,他面色完全苍白下去。 低头看去,怀中姑娘闭目安睡的模样近乎圣洁。 她手软软的没什么力气,他无意识抱着她,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只孱弱的幼猫。 他甚至不敢太用力,手势轻柔将她捞在怀中,额头轻轻抵住她额头,感受到温热柔软的肌肤,那触感好像直击心底,灼烧他的灵魂。 这是他看一眼都觉得心疼的人,是她哪怕亲手端毒酒要他饮下,他喝下后也只会担心从此世上她一个人会不会受苦的人。 根本无法想象,被他这样深深怜爱的姑娘,竟承受了这么多压力与委屈。 且竟只是为了他。 到死不过奢望一点点爱便心满意足,可原来……她的爱竟是他无法想象的深。 系统还在说:“你根本不知道她暗地里为你做了多少事,你根本无法想象,对你动心是多大的错误!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肯给她,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她爱你、根本没有丝毫伪装吗?那时她那么可怜地求你相信,你为什么不相信?” 是啊,傅沉欢恨不得剐了自己,他怎么忍心?他怎么能不相信? 其实这些话若换作黎诺来说,必定不会说得这么咄咄逼人。因为思想的局限性,她能理解傅沉欢的不相信,毕竟那么多实证在手,加上小木盒打开后,再让他毫无保留信任自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系统才不管那些,它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在这一刻竟然也有一口憋着的气顺畅呼出去地痛快:“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过么?你可知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要仅仅只是杀了你,那天她就可以动手,我们早就回家了,哪有这么多麻烦。若不是想让你假死骗过我们世界的人,她怎么会这么辛苦?甚至她这是赌上自己的性命在救你,你懂不懂啊?!” 傅沉欢薄唇微颤:“什么叫赌上自己的性命?” “因为完不成任务,她会死。为了和你在一起,她只能在夹缝中寻你们的生路。” 傅沉欢眉眼一片痛色,看着怀中黎诺了无生气的脸,像是问她一般喃喃:“这些、这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系统回答:“不能说,说了就等于任务失败。”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是四个月了吧?也知道她所说的苦衷并不是哄骗你。我可以为她抵挡痛感,她让你喝毒酒之前,请我帮她,因为她说她心脏疼得受不了……” 傅沉欢眉头紧紧拧着,这些话似无形之刀,刀刀致命,实则已将他杀了无数遍。心脏鲜血淋漓,呼吸间皆是惨痛。 诺诺一张脸只剩巴掌大小,的的确确消瘦许多。不知原因他看一眼都觉得心疼地不能自已,知道这些,他简直生不如死。 她虚弱昏迷的模样化作一柄重锤,将他整个人一下一下砸碎了筋骨,“诺、诺诺……诺诺……” 他心痛如绞,无意识轻轻唤她。 系统凉凉地说:“别叫了,她身体太差,这段时间又不好好吃饭,也不肯休息,守着你偏要硬熬,你还不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顿时,傅沉欢嗫嚅着不敢再出声。 他沉默将黎诺轻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为她细细盖好,旋即半跪在她床边,温热的大掌一下一下抚摸她柔软的长发。 但凡是个人皆能看出他的惨痛自厌,能看出他正被悔恨凌迟撕碎,但系统并非真人。 它沉默好一会儿,无不冷漠地说:“傅沉欢,你以为这样我就都说完了吗?你以为她只付出了这些么?还远着呢。我跟你说说她为了和你在一起,放弃了什么吧。你必须得知道她——” “是有多爱你,才会选择爱你。” 第一句的重读在“爱”,第二句的重读在“你”。 傅沉欢的心不由提起,对方还什么都没有说,可他多年来的敏锐直觉已让他明白,那一定是他不可承受之重。 “你可知我们所处的世界是怎样的?那是只可能会出现在你理想中的仙境。我们的世界没有阶级,人人平等,没有皇权显贵,也没有下贱奴隶,任何人见面都不用行礼跪拜,只需要微笑与握手。每一个人都会被尊重,都自由而平等、凭借自己的勤劳与能力生活。” “我们有完善的法律制度,在我们的世界没有任何人有特权,任何人的生命都等同尊贵,任何触犯法律的行为都会付出该付的代价,没有私刑,没有杀戮,我们生活的世界和平而安全。” “我们男女平等,一夫一妻,每一个女孩子都可以见识广阔的世界,并不用做相夫教子的工具,她们与男人一样接受高等教育,且婚姻自由,可以全权支配自己的人生。” “还有很多很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情,”系统声音很冷漠,不带一丝人情味地机械说道,“车无需用马来拉,自己便可以走,你能想象从京城到渝川只用三个时辰吗?还可以在天上飞,这样速度更快。只需手握一块小小的板子,就可与千里之外的人见面,听到对方的声音。还有太多太多,根本就说不完。而这些,只不过是最基本的日常而已。” 系统话锋一转,语气已经有些不客气,“傅沉欢,我跟你说句实话,你的确长的不丑,这可能就是你唯一的优点了,但我们那里也并非没有美男子。以我姐姐的优秀,她足以般配一个能力出众的卓越男人,而你——你会操纵我们的车吗?你能知道听见千里之外人声音的原理吗?你掌握几国的语言?可知道月亮上是什么样子?你什么都不会。你在我们那里,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残了一条腿的男人而已。我们那里任何一个人拉出来,都比你强千百倍不止。” 其实系统说这样的话,就是在欺负傅沉欢不懂了。这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诚然,若傅沉欢刚去到那里会无所适从,但反过来,一个普通的现代人的人来到这,也不可能得心应手。 甚至往深了说,系统所说是绝对和平安全的世界,想在那里生存下去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更别说以傅沉欢的聪慧,哪怕他什么都不必学,只凭自己的头脑才能,便是用最基本的控马之术或这一手字,也只会比其他人更优秀;但现代世界的人若来到这里,却未必能强得过傅沉欢。这样一比,高下立见。 而且不说能力手腕,单情痴这一条,许多人就已经输的彻底了。 系统清楚在他们的世界,也许一百个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个肯为心爱的姑娘毫不犹豫去死的人,原因甚至无怨无仇无错,只是为了对方一个任务。 但关于这些,它一概不提。 如此描绘也并非恶意,只是因为它看黎诺难过这么久,早就想替她出一口恶气,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才觉得舒服了些——倒是想不到这些话会不会伤人。无非想让傅沉欢更深地明白,自己得到了一个怎样的宝贝罢了。 系统说完很久之后,傅沉欢也没有说话。 他眉眼低垂,纤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甚至还称得上平静。 系统第一次直面傅沉欢,这会儿才觉出这人有多难搞来:“喂,我跟你说这么多,你总得给点反应吧,你听懂没有啊?” 傅沉欢微微动了动唇:“所以,她做这样的事,你们的世界不会惩罚她,是么?” 系统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傅沉欢指的是黎诺来做任务,却让目标人物假死骗过主系统的事。 “嗯,我们那里没有惩罚,就算有,最多也是罚钱。再说这件事做得很完美,我们的世界收到消息确认你已死,就不会再插手这个世界了。”系统凉凉地说,“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敢跟你说这么多话?” 傅沉欢又问:“她体质一直这般差么?” 系统毫无人性的说谎:“是啊。” 没想到自己说了一大堆,傅沉欢却只问了这么两个问题,它有点沉不住气:“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么多,你往心里去没有?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这世上——不仅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你,这人竟然还是个仙女!你何德何能啊,你明白吗?” 除了对黎诺捧着护着,傅沉欢对任何人,尤其是对他说话不客气的人,总有两份孤傲与锋利:“我听见了,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 系统顿时火了:“你什么意思?什么态度?你这是根本不想珍惜黎诺是吗?!” “若你消失,她会受伤吗?” “不会……”系统下意识回答,说完才骂骂咧咧,“你怎么岔开话题呢?你还没——” 它才说一半,傅沉欢已然抬手试着触碰陌生光亮上的一角——他方才看了许久,这东西设计的一目了然,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个图标是拒绝的意思。 立刻地,系统消失,整个世界顿时清净。 傅沉欢慢慢伸手,很小心很小心地将黎诺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 温热的唇贴在她苍白侧脸上,他只敢轻轻地碰,充满虔诚与珍视。呢喃的声音低低宛如气音,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 “诺诺……” “我的诺诺……” “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啊……连自己也不顾,为什么啊……这样委屈辛苦,怎么能忍住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本就该死,还对你讲那么过分的话,为什么还选择救我……” 字字泣血,痛到极致竟微微笑起来,“我的诺诺,竟是天上来的小仙女么……”他闭上眼睛,声线只剩破碎气音,“那怎么这么傻啊……怎么这么傻……” “我有什么好,为何为了我而放弃那样好的世界……” 是他有眼无珠,竟将上天恩赐的珍贵礼物错认成淬毒尖刀,伤了自己,也伤了她。 傅沉欢紧紧拥着黎诺,不可抑制地想起历历往昔。 他出征之前,隐晦像诺诺求一句话,希望她能说出已被他发现的药人计划。而她没说,只认认真真地让他照顾好自己,记得好好吃饭,不要受伤。 他不懂,当她敷衍,满心失望; 药人的事,她一面顾着自己一面骗雪溪,不知那些天有多辛苦。他不仅未察,甚至在她奔波一夜不眠不休的情况下,竟对她说出那些话来。到最后,却是要她来说自己错了,请他原谅; 甚至,他还将长刀递在诺诺手中,让她杀了自己。她那般伤心大哭,自己竟没听出她的委屈……她几次三番的要他抱抱她,他竟能狠心置之不理。 若非这条命是诺诺千辛万苦才救下的,他真恨不得将自己刀刀凌迟,却也无法浇灭对自己的厌恨。 傅沉欢低下头,侧脸贴在黎诺柔嫩的脸颊上,双唇无声颤抖,轻轻蹭了蹭。 一行清泪倏然划过高挺鼻梁,隐在两人紧贴肌肤;颗颗泣泪接连砸下,从下巴滑落喉结,墨黑衣领颜色更深,濡湿一片。 …… “要么说你们两人是一对呢,怎么脾气都一样,守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肯吃东西,”雪溪敲门进来,看见傅沉欢坐在床边守着黎诺,那姿势仿佛和他昨日一模一样,都没变过,“这都一天一夜了,你没合过眼,也不曾进食,这可不行。” 傅沉欢道:“我无碍。” 他自己的身体他太清楚了,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雪溪不赞同地摇头:“诺诺千叮咛万嘱咐托我好好照顾你,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你吃些东西。” 这话说的还算讨巧,傅沉欢听进心中,沉默点点头。 雪溪又道:“你放心,昨日赵大夫不是来看过了么,说诺诺没事,只是劳累过度才会晕倒的,赵大夫是临江陵最好的大夫,你别太担心。” “嗯。” 他心思一向沉,雪溪又不是很了解,想了半晌踌躇道:“雪……雪彻,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傅沉欢道:“随意。” 雪溪抿抿唇:“你是不是很厌我,也很难原谅我?” 傅沉欢目光未动,平静道,“我连自己都厌恶,自不说你。” 这话雪溪不知该怎么接,他本来就与傅沉欢相谈甚少,每次见面都有些不愉快。原本与诺诺约定好等傅沉欢醒来后,由她在中间调和,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能变得越来越缓。 谁知眼下傅沉欢醒了,诺诺却又病倒。 雪溪想了半天,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雪彻,诺诺将你的身世都与你说了……是吧?” “嗯。” “你……罢了,我便直接问,”雪溪道,“你可愿意恢复身份?你不必担心别的,即便你曾带兵与北漠作战多年,可在父皇心中,你是他最珍贵的孩子,他不会怪你的。” “雪彻,你是母妃的亲生孩子,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你不要介意。其实自我代替你那一天起,我便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只是父皇身体康健,便想着等我开府成家再行册封。后来……此事便耽搁下了。” 雪溪语气诚恳:“我的意思你明白,只要你想要那些东西,无需去争,也是原本就属于你。” 傅沉欢道:“我不感兴趣。” 雪溪在心中无声叹气,他这回答他心中隐隐猜测到,却还是不死心——只要对方想,哪怕夏朝的皇位都唾手可得,又怎会在乎北漠的皇位呢? “那……” 才说一个字,傅沉欢终于将目光转过来。虽然神色并不像从前那般厌恶抗拒,但也冷淡疏离:“抱歉,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谈论这些。” 雪溪有些窘迫,连连点头,是他太过急躁了,一心想着让人家认祖归宗,将他带到母妃牌位前告慰母妃在天之灵。 却忘记他经受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根本不是一日两日急得来的。 他舔舔嘴唇看看黎诺,又看看傅沉欢,低声劝道:“诺诺之前嘱咐过我,她调制的假死药虽药性温和不大伤身,但醒来后仍需多走动走动。且最好去外边转转,不能总闷在屋子里。” 从傅沉欢醒来到现在,别说外出走动,他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雪溪心里着急,只能搬出黎诺来劝他,“是药三分毒,你到底喝了假死药昏迷这么久,千万别把身子熬坏了,不然以后怎么护着诺诺?而且若真的有问题,她也会伤心自责的。 “你放心,这里有我,就让诺诺好好休息一下,这么多天她都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傅沉欢没回答,慢慢合拢手指将黎诺的小手握在掌心。她的手细白柔弱,如今瘦了许多,那手腕更纤细脆弱看着可怜,他都不敢用力碰。 雪溪简直想给自己的一巴掌,好好的,他说最后那句话干什么:“那……那个这些天我看诺诺喜欢用甜食,每次吃些东西都是糕点点心多些,临江陵栗子糕最出名,想必她会喜欢。不然你去给她买些回来?也顺便走动走动,恢复些体力。” 又补一句:“你买回来的,诺诺一高兴,说不定能多吃些。” 这次总算劝到点子上,傅沉欢听进心里,犹豫半晌,真的慢慢站起身,“好……我现在去。不到半个时辰便会,烦请你看顾诺诺。” …… 傅沉欢刚走没一会儿,黎诺便慢慢醒过来。 雪溪一直守在黎诺旁边,见她醒了,他却刚把人劝走,一时恨不得撞墙深觉自己是个倒霉星:“诺诺,还好吗?慢一点,慢点起身……我……我其实是刚替下来的,原本一直是雪彻在守着你。” 他不傻,看见黎诺一双大眼睛环视一圈,旋即变得有些灰暗,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雪溪连连解释:“自你昏倒,雪彻就一直在旁边不肯走,一天一夜都没合眼。就方才,也就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我才劝他出去走走,给你买栗子糕去了。” 黎诺反应了一会儿:“他在我身边守了一天一夜?” “是啊。” 她很慢地眨眨眼睛:“真的吗?我以为他不要我了……” “这……这是什么话?!不是,不是,真的不是的。” “雪溪……你不要骗我,哄我开心。” 雪溪哎呦一声,看黎诺小心翼翼的模样他心疼,也替傅沉欢委屈,更是想把自己掐死:“绝对没有,我发誓我绝对不是哄你,从昨天晌午你昏倒到现在,他不眠不休,饭都没动一口,真的刚刚出去。” 看对方这么着急解释,黎诺才信了,忍不住慢慢笑起来:“他竟没有丢下我……” “这都是什么话?”雪溪立刻反驳,“他一醒来便知那毒酒是假,就算你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也必定不会生你气。再说你是没看见他的样子,熬得眼睛都红了……”他形容不出来,但就是知道,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傅沉欢掩也掩不住的痛苦。 黎诺没说什么,很多细节雪溪不知道,她便略过不提:“他去哪里了?我去找他吧。” 说着她便掀开被子要下床,雪溪连忙拦了:“那可不行,大夫说了,你现在要少劳心劳力,多多休息,诺诺你听话,就在这里等着,雪彻说过他会快去快回的。” 作者有话说: 我得解释一下,别怕,没有虐,我怕大家对我ptsd(哈哈哈)纯粹因为看字数差不多了,就发了 依旧前五十~~ —— 第70章 云泥之别 黎诺想了想, 点点头,又靠回床角。 她身体状况太差,若出去一趟加重病情,到头来还要让他们担心。左不过没多长时间, 她便在这安心等。 正好饭菜还热着, 雪溪端来给黎诺:“诺诺, 之前你一直吃不下东西,可能也是担心雪彻太过, 现在他人好好的, 你可不能倒让他担心,吃点东西才能把身体养好。” 黎诺笑着点点头,这话倒不错, 傅沉欢未醒时,她心中总堵着, 恨不得将所有苦衷一股脑说给他听。现在终于不必憋着,连食欲都增了点。 黎诺出去后,黎诺一个人乖乖吃饭,她心里开心, 实在忍不住了, 便把系统叫出来:“小石!” 没动静。 咦……她什么时候把系统给关了?黎诺抓抓头发, 怎么没什么印象。索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高高兴兴把系统打开。 系统一上线语气就不怎么好:“有事啊?” 黎诺心情好得很, 对系统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也很宽容:“小石,你真的越来越像人了, 我竟然从你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愤怒。你别生气, 我可能之前有些精神恍惚, 不小心把你关小黑屋了, 见谅哈……” 系统只冷冷哼了一声。 不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可跟你生气的,我还不至于。” 黎诺奇怪:“那你不高兴是怎么回事?” 系统一顿:“没什么。可能就像你说的,有点像人吧。这几天心情不好,不行吗?” “行行行,怎么都行,”黎诺很好脾气,开心地跟他分享,“我告诉你,因为你被关小黑屋了所以不知道,沉欢哥哥竟然守了我一天一夜哎。” “你没事吧?这也至于这么高兴,是他应该做的好吧?” 黎诺笑道:“可是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呢。他刚醒来的时候,看着还有点难过的样子。你不懂,感情不可以这样消耗,三番五次会被磨光的。” 系统冷笑:“那是别人,傅沉欢可不一样。他磨光?他有什么资格磨光?凭啥?为啥?根据啥?” 这个系统怎么今天说话句句夹枪带棒?黎诺放下筷子:“你不对劲啊,这个时候咱们不是应该欢呼庆祝吗?” 系统叹了口气,最终嘟囔一声:“你不懂……反正傅沉欢让我很憋屈。” 不就是之前那点事,过都过去了有那么憋屈么?不过……连憋屈都知道了,实在了不起,黎诺心情好懒得跟他计较。 一边吃饭,一边谈起正事:“离一年之期还有二十二天,我之前想过,虽然任务已经结束了,但也没有必要提前回去,就在这里待到时间截止之前,我也能多陪陪他。” “都行。” “而且我算了一下,回去之后我立刻上传成果,找老孟签字,再去处长那盖章,最后去技术部确认剧情成锁——这一套流程下来,四个小时肯定足够了。换算成这里的时间……差不多两个月,我还得好好和他说一下,让他一定乖乖等我……” 说着黎诺摆摆手,“对对对,还要跟雪溪叮嘱好。不然他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成……” 之前分离那六年,傅沉欢过得煎熬绝望,虽然这次的时间相比之下已经很短,但她也不想再惹他难过流泪。 半天没有系统回应,黎诺便问:“怎么不说话,我说的有问题?” 系统:“挺好。” “你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注意的事,回去别遗漏了。” “没有。” 黎诺撇了撇嘴,还朋友呢,算了,本来也没指望系统能跟她感同身受的兴奋开心。 她又吃了两口,想起一事:“对了,一会沉欢哥哥回来我要跟他解释之前的事,你一直打抱不平的,现在语气还这么冲,待会儿可不许出来吓着他,知道吗?” 在这段时间系统不止一次提过,等摊牌的时候它要与她一起说,好好为她出一口气。现在主系统撤了,它顶头上司只剩自己一个,这事违不违规就只归她管,它越发不知天高地厚跃跃欲试起来。 黎诺看系统现在也不怎么怕自己,一副蹬鼻子上脸样,担心它不是说说,它可能真的跑出来。 系统顿了一下,“知……知道了,没有组长允许,我哪敢随便跑出来和世界中的人物……说话呀。” 黎诺:“你结巴什么?” “我、我结巴了吗?” “是啊。” “……我没有,就是你突然提吓我一跳,我不敢的。” 听它语气还知道怕,黎诺挺放心的:“量你也不敢。” “行了,一会儿还不知道什么样呢,我先把你关了,免得你影响我们。” 这次系统倒是乖,也不发脾气了,自己一个人灰溜溜下线。 它今天从头到尾都不对劲,黎诺蹙眉,干脆不再想他,只细细思索接下来要怎么把话说清楚。 …… 临江陵的点心名满天下,栗子糕最为出名。 有一家叫同源楼的老字号,平日里生意太火爆,门口总是排起长队,影响车马人行。久而久之,东家便想了个招,给每位顾客发放一个条牌,到时按顺序领取。 栗子糕的香气阵阵飘出,傅沉欢站在摊位前。 “公子要多糖还是少糖?我们家栗子糕可甜得很。” 傅沉欢道:“多糖吧。” “好嘞——拿好这牌子您过会来取……来下一位——” 傅沉欢拿了条牌,并未像其他顾客一般四处走走逛逛,站在路边人少处静等。 这条长街很是繁华,熙熙攘攘满是人间烟火气。他所站之处对面是个不大的戏台子,台上一男一女起着唱腔正表演,台下三三两两一些看客。 那两人唱腔生涩,声音还显得很稚嫩年轻,隐约传来几声议论,指点他们唱得并不算好。 傅沉欢目光本没落在任何地方,但他耳力过人,那些唱词灌进耳中,不知不觉慢慢被他听进心里去。 他对娱戏不感兴趣,从小到大从未看过。但博闻强识,听了几句依稀记起这一出戏叫天仙配,模糊知道讲了什么。 被开头那几句吸引后,他目光微凝,不知不觉听得专注。 “夫妻恩爱岁月长,霞光万丈祥云开……” “今日回家身有喜,笑在眉头喜在心里,董郎欢喜我欢喜,谁人不夸好夫妻……” “父王命我回天庭,晴天霹雳起灾星,我愿做凡人不做神……” 台上女子的确青涩,欢喜与悲伤都十分夸大,她痴痴哀怨不肯回天庭,要为了心爱的凡尘之人放弃仙身仙骨。 台下有人摇摇头离去,没一会,竟走的几乎无人。 只有对面傅沉欢仍身形未动。他薄唇轻抖,缓缓闭上眼睛。 所谓仙境,并非庙享供奉,所谓仙人,并非法力无边。诺诺来的地方,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理想之地,真正神境当如是。难怪此前他总觉她美好的仿佛一个梦,令他患得患失。却不成想,她竟是这般独一无二的瑰宝。 他何德何能。 傅沉欢慢慢睁开眼睛,漆黑深邃的眼眸布满一片红血丝。 诺诺…… 诺诺,诺诺,你是我欲奉在心尖疼宠一生的人,原本我清楚我可以护你长岁无忧,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可那时我不知我们距离这般远。 无论我怎样拼命,那些超脱在我的世界之外的事情,有生之年只能望尘莫及。这样的我,岂不让你受尽了委屈?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唱着,唱词愈发欢快,七女欢喜,董永开怀,戏入佳境渐渐迎来美满结局。看客散尽,唯有傅沉欢这站在对面的一位听到最后。 戏班子里的一小厮跑上前来伺候:“公子,您可到前面坐下听,后边还有好多出戏呢。” 傅沉欢道:“不了。” “那……小的给您搬张椅子来?可要喝些茶水?” “不必了。” 他拦住行个礼转身欲走的小厮,给了他一锭银子,“多谢指教。” 小厮挠挠后脑勺,一头雾水地走了。 傅沉欢继续听。 身体仿佛被撕裂成两半,呼啸的寒风从缝隙中灌进来。血液随之奔流而去,整个人再也无法缝补。 一分为二的躯壳,一面听着婉转欢快的唱词,一面是历历往昔她娇声软语。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沉欢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你受过的苦,我都会补偿给你,会对你很好,再也不让你伤心。”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伤心难过了,我一定、一定不是故意的……你等一等我,不要一直不理我好不好?”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不是不是,我没有与他合作,真的不是、不是那样,我绝对不伤害你……沉欢哥哥你别对我失望……拜托你……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么……” “飘飘荡荡下凡来,愿做鸳鸯比翼飞……愿做鸳鸯比翼飞……”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只是想要你啊!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 “愿做鸳鸯比翼飞……” 傅沉欢背过身去。 唇角静静淌出一丝鲜血,他不动声色抬手抹去。 体内渐渐翻涌起熟悉的惨痛,四肢百骸筋骨血脉鼓荡着剧痛,他都面色如常只做浑然不觉。 不过月余,食骨金已经发作两次。除了情绪大恸之外,还因上次他不管不顾任性的用内力压制,也导致毒发加重。 几乎将身体碾碎一般的痛化作鲜血涌上喉头,傅沉欢沉默压下,直至舌根适应了这满口血腥。 身躯一动未动,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正承受着巨大苦楚。 甚至听见旁边叫到他的排号,傅沉欢还一脸平静地走上前,取过刚刚做好、还温热的栗子糕。 戏已唱尽,又开一曲,这次换了曲目曲风,铿锵有力极为热闹,台下重新聚了些人。傅沉欢目光都未扫,转过身径直往回走。 …… 回到住处见雪溪正在门外踱步,看见他连忙迎上来:“还好还好,你回来的真快,诺诺醒了,你快去看看吧。” 傅沉欢眉目一怔,旋即如梦初醒般向屋内奔去。 雪溪跟了两步又停下,在后面摇摇头。自一年前打照面,到此刻,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傅沉欢竟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失态的样子。 好在有诺诺能让他开怀些,他们二人总算可以好好说说话。雪溪一边想着,一边知趣地走远了些。 黎诺已等了三刻钟,在屋里扒着窗户边沿向外瞧。她这个角度其实看不见什么,但等待的时候有些心急,躺是躺不住的,便这样拖腮等着。 忽听外边有些动静,黎诺忙回过头,正瞧见傅沉欢出现在门口,阔步向她走来。 他看上去气色还好,脸色也没有前阵子那样苍白,黎诺心中一松,刚刚浮现些喜气,见他走近后,又免不得有些紧张。 “诺诺,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可吃过饭了?”傅沉欢声音温柔的几乎化成一汪水。 他没敢碰她,小心翼翼坐在床边椅凳上。 咦? 黎诺眨眨眼睛,没想到傅沉欢的态度忽然转变的这么明显,明明他刚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淡漠失望。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昏倒了,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感觉……不会……这么简单吧? “沉欢哥哥,我没有不舒服,刚才醒来的时候也吃了点东西,我……” 黎诺舔舔嘴唇,正想着该用一个怎样的开场白说接下来的事,看傅沉欢手势轻柔地拆开手中包裹,将热乎乎的栗子糕捧到她眼前:“吃得好么?要不要尝一块栗子糕。” 他如此温柔,黎诺心中的紧张散去大半,微微凑近了瞧:“好香呀。” 傅沉欢忍不住微笑,眼角眉梢皆是怜爱,“吃一点吧。” 清香甘甜的气息阵阵围绕在鼻尖,黎诺伸手拿了一块,咬一口,软糯的糕点立刻化开。 栗子糕很好吃,只是她有点懵:“沉欢哥哥,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呀?” 傅沉欢的心仿若被重锤砸下,他低声道:“我之前对你很不好,是不是?” “不是不是,那倒没有,”黎诺想了想,“站在你的角度看,不开心是正常的,生气我也能理解,我就是没想到……” 算了,这些也不重要,黎诺干脆直接切入正题:“沉欢哥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之前没来得及说我就晕过去了……这回我要与你说清楚,可能有些事你听着会觉得匪夷所思,但从此刻开始,我发誓不会再对你说一句假话。” 她这样认真解释的样子,傅沉欢心疼得几乎窒息。他弯了弯唇,温声道:“好,你慢慢说。” 黎诺定定神:“嗯……我的来历就如我给你留下那封信中所说的那样,我的确来自另一个世界,这次来到你身边,最开始接到的任务是要让你……死。” “但接这个任务不是我自愿的,是当时实在无人可派,不得已才接下,回到你身边后……”说到这,黎诺微微抿唇,看了傅沉欢一眼,苍白的小脸不由泛起微红,“你这样好,在你身边,我怎么可能不爱上你呢?确定自己心意以来,我就决定要瞒过我的世界,保住你的性命。” “但这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若你知道,我的世界会发现,从而察觉我的意图,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思来想去,只有先让你假死。” 说到这,黎诺停一停,抬眸看傅沉欢的脸色——他还是平静含笑的样子。 没有质疑,也没有讶异。 黎诺有些不太自信:“沉欢哥哥,你……有没有什么问题?如果觉得哪里不明白,可以随时问我。” 傅沉欢声音温柔的像一声叹息:“诺诺,我没有问题,你继续说吧。” 既然如此,黎诺便接着说:“悬崖那次是我第一次实施假死计划,其实去之前我已经查好,南坡下面虽然看着深不见底,但实际底下是缓坡,掉下去绝不会有事,当地人都知道的……当时我跑回去后,对大家谎称你从西北坡掉下去,那里才是真正的万丈深渊。” 傅沉欢点头:“原来是这样。” ……他信的也太快了吧?黎诺还想着实在不行找机会和他亲自走一趟,眼见为实嘛。没想到刚说完,还没有拿出什么证据或更多解释,他就已经信了。 黎诺很疑惑,“沉欢哥哥,你……如果有不解,一定要问个清楚,我都可以回答。” 傅沉欢心里酸涩得厉害,他很明白黎诺在想什么,为了叫她安心,只好低声问道:“既知南坡并无危险,为何要哭?还跑得那么着急?那么冷的天,你身子本就不好,病了那样久……” 原本傅沉欢刚问出口时,黎诺心一松已准备好解释,但越听越觉得他不像质问的语气,反倒是心疼。 虽然奇怪,但还是老实回答:“因为那个计划不太好,虽然从可行性上来看勉强过得去,但到底还要让你摔一下。我怕你受伤……而且、而且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傅沉欢不敢立刻开口说话,无声将喉间忽涌的哽咽平复。 那日种种清晰回放在眼前,他才明白诺诺的眼泪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委屈。 他实在没忍住,摸了摸她柔嫩的脸颊,“我知道了诺诺,还有呢?” “还有药人,我真正的计划不是那样的……”黎诺认真细致地将计划讲述一遍,包括雪溪听到的假版本。 她和系统做计划时,都是在地图上直接涂画,此刻她没有图纸,光凭嘴说,很是费一番功夫。 中间傅沉欢几次给她倒水,黎诺云里雾里地喝了。最终说完后她道:“就是这样了。那些药人那么恐怖,如果不是确定计划中你并不会直面他们,我一定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你,让你防备……” 看傅沉欢沉默,黎诺小声问:“是不是我哪里没有说清楚?” “不是,诺诺,不是,”傅沉欢眼眶微红,他微微侧过脸,“你说得很清楚。” 黎诺追过去看:“你怎么啦?” 傅沉欢眼眸低垂,“诺诺……我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你的良苦用心,”他抬眼,“我对不住你。” 黎诺心中一柔,忙摆手道:“不要这样说,本来就是我很多事不能说,还让你伤心。这些真相如果我不说,你怎么可能想到呢?所以不要自责也不要说对不起……” 她微微翘起唇角,“你待我已经这样好,干嘛说对不起?” 他做的很好么,比之她又能算什么?傅沉欢说不出话。 黎诺干脆拉过傅沉欢的手,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啦,那时我明白再弄出什么假死计划瞒过你是不可能了,走投无路,只能想出那么个笨办法,让你喝那杯酒……但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也没有啦。” 她语气轻快,傅沉欢被感染到,也露出微微笑意。 他的笑容太温柔明亮,黎诺看着看着,总觉得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 这么离谱的事儿,他二话不说就信了,虽然得到这样的绝对信任她很开心,但也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沉欢哥哥,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如果你还有什么心结可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闷着啊。” 解决就要解决干净,不然以后更麻烦,黎诺如是想着。 傅沉欢含笑摇头:“没有心结,我知晓你字字真心。” 这……是真的吗? 昏倒之后再醒来,好像一切都变得很神奇,她纠结不已的事情,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虽然心中疑惑,可这件事到底也不是坏事,就算顺利过头,好像也……挺好的? 黎诺眨眨眼睛,张开手臂,“呐,既然都说开了,你怎么还不来抱我?” 傅沉欢哑然失笑,略略一顿,虔诚而小心地将她拥在怀中。 就算他傅沉欢胆大包天好了,若有降罚只管来,他实在无法抗拒她。 他低头注视心爱姑娘皎洁娇美的容颜,“诺诺,除了方才说的这些,你还有什么其他话要与我说吗?” 黎诺闻言立刻抬头,紧张道,“就这些,没有别的计划了。” 傅沉欢轻笑,“我不是问计划。” “诺诺,这段时间受了很多苦吧?还有……”还有你的世界,那个美好光明的仙境。 黎诺才放心一笑,“我没有受苦啊,你想多啦,吃苦的明明是你。”说着从他怀里爬起来,一双小手捏住他脸颊向两边扯了扯,“唔……我们沉欢哥哥以后就不会苦了,我要你天天这么笑。” 她将手放下后,傅沉欢的笑容亦没有收回,再次将黎诺拉回来抱好。 她的系统没说错。 她只解释了这几件事,其他事情一概不提。推他落崖时的担忧不安,药人计划的百般思量,被他误会时的伤心委屈,还有让他喝毒酒时需要开启防护才能消散掉的心痛。以她他世界的一切,留在他身边,她究竟都要放弃什么。 只这样什么也不说,欢欢喜喜地告诉他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他好爱她,可这份爱不可以成为束缚她的枷锁。她年纪还小,和经历人生百苦的他相比更是如一张白纸,这里不该成为她的最终选择。 爱到极致,竟是舍不得。天边的彩霞要与污泥做伴——她这么美好,他如何忍心? 傅沉欢越抱越紧,大手落在黎诺头上,大拇指轻轻摩挲她浓密顺滑的乌发。 “诺诺。” “嗯?怎么啦?” “你什么时候回去。” 黎诺微微一震,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四个月期限,以傅沉欢的聪慧,肯定知道这不是个普通节点。 她望着他,正色道:“我确实要回去把剩下的事情办好,大约二十天后我就要走……但是沉欢哥哥你放心,最多——最多两个月我就会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走了。” 傅沉欢这两日早成碎片的心,悄无声息全部塌陷下去。 黎诺见傅沉欢只望着她不说话,温柔笑着哄道:“本来不想这么快和你提这个事的,怕你担心。沉欢哥哥,我向你保证这次绝不让你等那么久,更不可能不回来,你在这里,我怎么舍得不回来呢?是不是?” 傅沉欢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他薄唇微颤,“诺诺。” 声音不高,却很重,胸腔里的低沉震颤,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嗯?” 他轻轻闭上眼睛,温热的唇缓然贴敷过来,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 “傻姑娘,回去之后,便不要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夫妻恩爱岁月长,霞光万丈祥云开。今日回家身有喜,笑在眉头喜在心里,董郎欢喜我欢喜,谁人不夸好夫妻。父王命我回天庭,晴天霹雳起灾星,我愿做凡人不做神】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飘飘荡荡下凡来,愿做鸳鸯比翼飞】 ——出自黄梅戏《天仙配》 前五十红包_(:D”∠)_ 第71章 爱与被爱 这是什么话? 黎诺一下坐直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回来?” 他是很温柔, 但从见面到此刻都有些不对劲,难道还有哪里没说开?黎诺忙问:“你是不是还生我气?” 傅沉欢柔声道,“不是的,没有生气。” 黎诺不知道怎么回事, 茫然望着傅沉欢。 忽然想到——对了, 解释了那些伤人的计划, 可是小木盒却还没给他一个说法。 这件事就没有底气了,黎诺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了, 我想起来是有件事……沉欢哥哥, 我、我第一次来留下的那个小木盒,我当时……我当时……” 傅沉欢心底无声喟叹。 “诺诺,不紧张, ”他温热的大手轻轻抚她背脊,“你没有错。” 黎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什么?” 傅沉欢温声重复,“你没有错。” 因为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你的一切我理解了,理解之后更明白你有多温柔。 “诺诺, 这件事不要放在心上了, 无需自责也别再道歉, ”他轻声道, “就算一开始你带着目的接近我, 但我知道伤害我不是你的本意,而且……你也没有伤到我。” 他定定道, “你做的那些事, 给我的那些温暖是真的。我生来至苦, 唯有你是命中一点甜, 没有你,我早就撑不下去。” 傅沉欢捧起黎诺的脸,认真凝视,“诺诺,我坚守了许多年,坚持到最后连自己也茫然。是你陪着我度过那段最难的时光,是你,将我从深渊中救回,让我留下骨子中最后一点良知……我承认当年你走后,我曾无数次动过杀戮毁灭的念头,但每次只要念着你,我都不会……不会让自己堕落成彻底的魔鬼。” 他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说得这么深。黎诺不知不觉有些哽咽,她有些害怕,总觉得他的话大有诀别之意。 只听傅沉欢低叹:“你让我成为更好的人。遇见你,是你的世界给我最偏心的运气。” 黎诺眼眶微红,靠过去抱他劲瘦的腰,“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让我回来?” 傅沉欢微微笑了。 她的目光那般纯净,多看一眼,只怕他要忍不住任性,自私地将她留下。 他柔声道:“不是不要你,是我实在不舍得。” 黎诺不懂:“什么意思啊……” 傅沉欢声音低沉,“诺诺,方才我出去的时候,在街上看见一场戏。” 他翘着唇角,摸一摸她的头发,“你可知道天仙配这个故事?” “唔……知道。” “我原先只有模糊印象,今日才知全貌。原来世人称道的神仙眷侣,是用一人牺牲才换得的成全。”他低眉轻声,“我无法理解董永的欢喜,只觉他卑劣可憎。” 黎诺始终一头雾水,傅沉欢忽然与她探讨起爱情故事,虽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绕到这里,但还是接口道:“为什么呀?” 傅沉欢深深看她,“他什么都没有付出,只用自己的感情绊住对方。七女为他放弃仙身灵骨,他却只能给予她耕田织布挑水浇园的生活。” 黎诺想了想:“但董永对她很好呀。” 他摇头:“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即便他再呵护怜惜,她谪降凡间,也注定要委屈吃苦。” 黎诺渐渐听进去了,甚至还认真反驳:“不对啊……怎么能怪董永呢?他只是被选择,又没有做错事情。七女在剔去仙骨之前就知道自己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选择权在她,不在董永。但她最后依然选择做一个凡人,那就证明她自己内心就想和董永在一起。” “她是自愿选择的,肯定会选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啊,所以她并不委屈,反而很快乐。” 傅沉欢道:“你这样觉得?” 黎诺点点头。 傅沉欢垂眸,旋即缓缓闭上眼睛。他知道诺诺通透可爱,但恰因如此,他更觉心如刀割:承受过这样深沉的爱他已受宠若惊,若要继续自私地将她占为己有,将如此美好的她留在这肮脏落后的世界,他怎么忍心。 若他一早知道这些,一定不敢让她知晓自己爱的这么深。他会将所有情意埋藏心底,任由她来去自由完成任务,回到自己世界后,用不了两日便将他遗忘。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他只能耐心温柔地教她,“诺诺,我知晓你的意思,眼下做的选择自然是此时此刻最想要的。但选择我,你便断送了无限可能的未来。一生很长,若有一日你后悔——那个时候,却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语气虽柔,话却狠。她说过,一旦回来,便再也走不了了。 他咬牙说出令他最痛心的话,“诺诺,我希望自己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但我没有能力……把想回家的你送回你的世界。” 原来他说这个故事最终落点在这里,黎诺立刻摇头:“我不会后悔——” 她一骨碌爬起来,直挺挺跪坐在傅沉欢身边,仰望他,“我不会后悔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沉欢哥哥,我只要你,无论有多少条选择的路在我面前,我也只会选择你。你身边就是我的家啊,我还要去哪里?我有多少种可能我不知道,但如果为了选其他的东西而放弃你,我才是会立刻后悔!” 傅沉欢心神皆震。良久颤声道:“为我这样的人付出至此,真的值得么?”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你怎么啦?你是最好最好的,”黎诺心疼了,“是不是我没与你说过你就不知道?你值得被爱,我很爱你。” 傅沉欢的眼圈迅速红了。 他一生隐忍坚韧,唯有两次落泪皆在黎诺面前,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如此脆弱,生生忍着将泪收了回去。 仿佛刚才出现在眼眸中的泪光只是错觉,傅沉欢哑声道:“诺诺……” 黎诺立刻打断,直直看他,“你教过我的,你我之间,不计较。你说过我们不要计算彼此付出是多是少,只要我们想在一起,能在一起,那便都值得,是不是?” 他喃喃道:“这怎么能一样……” 黎诺追问:“哪里不一样?” 傅沉欢看着她澄澈纯净的水眸,那里面纤尘不染的爱意险些让他失去理智——可以么?就这样卑劣自私地利用她的单纯直率,顺从她的心意,也顺从自己的心意。 最终,他还是撑着自己说下去:“诺诺,我之前不知我们的差距如此之大,我对你的那些付出,实则牵绊住了你的选择……” 他笑了下,目光极温柔,“我的诺诺是从仙境来的小仙女,合该有更好的人生,不该这样委屈自己。” 黎诺一怔,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不对劲来自于哪。 她嘴唇颤动,满脸不可置信:“什——什么?” “什么仙女……沉欢哥哥,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一个叫系统的,是么?” 就算傅沉欢不回答,黎诺也明白了,不是它还能是谁,这个二百五! “小石!出来!” 空气中一片安静。黎诺也不管了,反正他们已经说过话了,也瞒不住,干脆当着傅沉欢的面打开系统,直接把它拎出来。 有黎诺在,系统完全没有当日单独面对傅沉欢的嚣张气焰,虽然此刻它存在,但安静如鸡。 黎诺压着火气,“你都胡说八道什么了?” 系统唯唯诺诺,“我没……没胡说八道啊,我说的都是事实……” “事实?什么仙境仙女,你这——这说的都是什么?!”无语了,她都说不出口,这个系统说不是人还真不是人,它是真不尴尬。 见黎诺没有第一时间追责提它违规的事,系统胆子壮了点,“就是咱们的世界啊,简单介绍一下而已,我说错了吗……对于这里来说,我们那里就是很——神奇啊,很多稀松平常的事他都不理解不是么?你们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他的确比不上咱们那的人啊。而且不说仙境说什么……二十一世纪么……这么说还不是怕他听不懂。” 很好,她是不是得夸一句贴心懂事?黎诺大概清楚系统都说了些什么,气得冒烟:“谁让你说这些的?你说——你说能不能正常说?为什么欺负他?” 系统不吭声。 这有可比性吗?这两个世界从各个维度来讲,都不能单一论之。他们世界的东西傅沉欢不是不能懂,只是没机会了解;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随便拉一个现代普通人过来,可有人能比得上他半分? 黎诺心疼傅沉欢听见的,她能想象他心中会有多煎熬难过,一时间脑壳隐隐作痛,“跟他道歉。不然我就按规定处分。” 相处这么久,系统已经太了解黎诺,她嘴上说的硬气,但绝不可能忍心处分自己,“我又没夸张歪曲,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好歹你的计划我也参与了这么久,毒酒假死的计划若不是我提醒你,你自己还在那抽抽搭搭没想到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就出来说两句话嘛。” 黎诺更火,“违规你还有理了?你哪句说对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会自己解释的,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 “那还不是怕你……什么也不为自己说。” 就算能明白它是为自己,黎诺也无法接受,“你不是我,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资格亲自和他解释这些事情。” 系统忍不住辩解:“但就算我说了也没什么啊,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想回来,不想回来,决定权在你。你就想回来和他在一起,他能怎么办?又阻止不了。” “可是他会难过的!”黎诺低喊。 满室寂静。 系统不再说话,一旁的傅沉欢也全无声息。 黎诺尾音有些梗咽,再压不住满腔心疼,忽地抬手捂住胸口,像是喘不上气的样子,整个人瑟瑟发抖。 “诺诺!”傅沉欢陡然白了脸色,紧紧抱着她细弱的身躯,“诺诺……你怎么了?哪里痛么?我带你去找大夫——” 说着他已一把抱起黎诺向外走。 “没事……”黎诺感受到傅沉欢手臂颤抖得厉害,抬手圈住他脖颈,“我没事,沉欢哥哥你不要怕。” 越临近截止期限,她的身体就越发不好,可以说算是一点一点熬透了。刚才情绪波动太厉害,才有些承受不住。 黎诺双臂收紧些,柔声道,“我缓一下就没事了,你别担心,我不想去看大夫,我们还没有说完话。” 傅沉欢心如刀割,唯有紧紧抱着她。 “不要怕……你知道的,这个任务时限是一年,这个一年之期限制我才会这样的。等我再回来,就不会这样体弱多病了。”黎诺温柔解释。 傅沉欢双唇发抖:“真的么?” 黎诺重重点头,“嗯,我说过,我不会再对你说假话了。” 傅沉欢缓缓呼出一口气,她的话像溺水之人可以抓住的浮木——他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黎诺突然虚弱,系统也吓了一跳,虽然知道这是正常现象,但检测到她虚弱至极的生命值,还是低头了:“姐姐,你别生气,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不该违规的。” 它哼唧,“那个……对不起……傅沉欢。” 傅沉欢小心翼翼将黎诺放在床上,摸着她毫无血色的小脸,疼惜如海浪一波盖过一波,根本没注意听系统的声音。 黎诺小声提醒:“小石说他错了。” 傅沉欢轻轻点头,“嗯,没关系。” 他被自己吓到一时还没缓过来,八成还是没听进去。黎诺忍不住叹息,挥挥手把系统关了。 她注视傅沉欢,满眼认真:“沉欢哥哥,你别听它胡说八道,它的话太主观了,只是它以为而已。我们彼此的世界没有高低贵贱,世界中的人也无法用来单一比较,你不要因为它的话妄自菲薄。” 她翘起唇角,一字一句,“你在我心中很珍贵,就算两个世界的人都加起来,也不及一个你重要。” 傅沉欢根本不在意那个系统,早在黎诺喊出那一句,他就知道——这是诺诺亲手赐下的铠甲,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 他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微凉的手掌还轻抚她脸颊,黎诺抬手捂在他手背上,温柔笑道,“沉欢哥哥,你聪慧又稳重,从来都是你来告诉我道理,但今天我也要跟你说一回啦——每个人对好坏评价标准不同,在我心里,我们两个人都在的世界才是最好的世界。” “我很爱你,这种爱并没有任何牺牲,只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而已。没错,如果换做是我对你说,的确不会说我的来历,但并不是委屈隐瞒,而是我觉得没有必要,”黎诺认认真真解释,“如果我这样说‘你看,我为了和你在一起,牺牲了多少多少’,这不是爱,是邀功。无论在哪个世界,过什么样的生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只会觉得很幸福。所以你要知道,我留下来不是牺牲,是我在选择我想要的幸福。” “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要讨厌自己好不好?” 傅沉欢抑制不住,直接将黎诺揽在怀里。 他清冽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诺诺……诺诺……” 黎诺亲亲他脸颊,“沉欢哥哥,你说过你会永远包容我,其实我也一样啊,我会永远宠着你的。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会对任何人说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你习惯了‘不要’。可是从今以后不一样了,有我在,你可以对我说,我不要你总是成熟懂事委屈自己而成全别人。” “况且你又怎么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呢?也许我们恰恰心意相通,对不对?” 傅沉欢喉头哽咽,无声地蹭一蹭黎诺柔嫩的小脸。 黎诺眉眼微弯抬头看他,清亮眼眸中带着鼓励笑意。 他看懂了,心中防线溃然决堤。 “……留下来吧,诺诺,我不能没有你……”傅沉欢再撑不住,温热的唇挨着她鬓发,声线微颤。 他说着他死死压抑、卑微也狂妄的心愿,“在我身边吧,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会待你很好很好……你若想念你那边的什么,告诉我,我一定想尽办法全力以赴满足。” 黎诺笑起来,“好,我答应你啦。” 她摸摸他的头,“我的沉欢哥哥真棒。” 傅沉欢无声弯唇,闭上眼睛覆盖眼底热烈泪意。 原来上天到底是公平的,一个人拥有的苦与甜不该如此有失偏颇,颠沛半生的苦难惨烈,原来行至终点时竟是这样偏宠的弥补。 黎诺似乎知道傅沉欢的状况一样,细白小手慢慢抚上来摸一摸他眼睛,倒是没摸到泪水,只感觉到他睫根微湿。 这动作让傅沉欢又怜又爱,不觉含笑,轻轻捧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又低声,“诺诺,我现在可以帮你做些什么?”他的诺诺一个人辛苦了这么久,他既悔且痛,却不知此刻有没有他能够帮她分担的事情。 “唔……这倒是有。”黎诺灵动眼眸转了转,忽然一笑,娇嫩的红唇嘟起来,“亲亲我。” 傅沉欢不由失笑,她轻而易举就能让自己比上一刻更爱她。 乖顺俯身,温柔吻在那已待采撷的花瓣上。 他吻得认真虔诚,轻轻地若有似无,每一次触碰如羽毛般拂过,舍不得施加任何力气。 黎诺被他弄得有些痒,笑着往旁边躲,“好痒……你干嘛,不像你哎这么轻。” 傅沉欢满目怜爱,“以前都是我不好。”他想起出征前夕,以及喝毒酒那晚,“诺诺,我此前冒失鲁莽,吻痛你了是不是?” 黎诺娇纵道:“才不是。我的沉欢哥哥就是最好,我喜欢。” 傅沉欢含笑再度倾身,唇舌缠绵缱绻,比方才深入几分,却依旧温柔的如冬水化尽潺潺流去。唇齿间的妥帖柔和蛊惑人心,几乎令人溺毙在这无边爱念里。 一吻结束,黎诺脸上还有些许红晕,添了不少娇美气色。她不错眼地看着傅沉欢,想了想唤道:“沉欢哥哥……” “嗯?” “以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怪我了,是吗?” 傅沉欢低声反问,“我之前惹你哭,还做了许多过分的事,你可还生气?” 黎诺立刻摇头:“我没生过气的。” 傅沉欢弯唇,低头贴一贴她的脸,“我惹你伤心,你都没怪我,你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保我的命,我只恨自己没有看出来,让你一人承担这么多。” 黎诺一颗心终于全然踏实,落到实处。 她乖巧窝在傅沉欢怀里,“那反正,我们两个互相都没有跟对方生气,这些事就……就过去吧,我以后都不要和你吵架了。” 他的诺诺怎么这样甜?傅沉欢怜爱微笑,轻声道:“我们不会吵架的,诺诺,我再不会欺负你了。” 她刚醒来,又说了这么久话,看着精神有些不济。傅沉欢心疼:“诺诺,你再休息一会,我在这里守着你。” 黎诺身体的确疲倦,傅沉欢的怀抱又太过安心温暖,她耍赖撒娇不肯在床上睡,偏要靠在他怀中睡。 傅沉欢一昧纵容,什么都应承下。 * 许是一桩沉重心事彻底放下,这是这段时间以来黎诺睡得最甜的一次,等睁开眼,外面天色早就黑下。 傅沉欢果然寸步不离,甚至姿势都没变,见她醒来柔声笑道:“睡得好么?” 黎诺初醒茫然,轻轻点头,迷迷糊糊摸他肩膀,“沉欢哥哥,你真的一直让我靠着呀,肩膀麻不麻?” 傅沉欢浅笑,“无碍的。正好晚膳已好,我去拿。” 黎诺啊一声:“怎么又吃饭?” 这是什么话?傅沉欢摸摸她头发,“一日三餐,自然都是要好好吃的。诺诺,你都瘦成这个样子了,能吃多少便吃多少,好么?” 好吧,黎诺乖乖点头。 提心吊胆吃了几口,还好没有吐出来,但黎诺知道这也是极限了,好在傅沉欢并没逼迫她,只吻一吻她额头便将东西撤下了。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黎诺知道傅沉欢肯定默默担心,便琢磨着怎么转移话题,这念头一起,倒真让她想起一件事。 她“哎呀”一声,咚咚咚跑到傅沉欢面前,“对啦对啦!有个东西我打算拿给你的!虽然迟了一点,但是之前没有机会……现在正好。” 她说着开心,转身便去旁边柜子里翻找。 傅沉欢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护着,“诺诺,你小心些,以后不要这样急,不然又该不舒服了。” 黎诺心头一暖:“知道啦。”摸到想要的东西后,她脸颊不知不觉涌上两抹绯红。 做的时候还没觉有什么,等真正拿出来感到窘迫,“嗯……沉欢哥哥,我得先提醒一下,因为时间比较仓促嘛,这次准备的不是很充分……不过,以后就不会这样了。” 手心攥紧东西,黎诺转身,澄净的眼睛倒映傅沉欢的身影,“所以虽然有一点点的……嗯……寒酸吧,但绝不是我不用心。” 她如此认真的解释让傅沉欢哑然失笑,他还不知黎诺指的是什么,一颗心已没来由安慰喜悦。 傅沉欢柔声道:“我知道。” 他早已深深理解黎诺,只怕这世上再找不出比这更柔软的爱。哪怕她只是交给他一根草,他也会如珠如宝妥帖珍藏。 黎诺的脸已经很红了,傅沉欢已经二十七岁,又是杀伐决断极成熟稳重的人。事到临头,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想的太少,东西拿在手中简直有些烫手。 她心一横牵过傅沉欢的大掌,往他手心塞了个东西,“就是迟了一些日子,因为那天时机不太对,我没有办法送给你……沉欢哥哥,这是给、给你的生辰礼物。”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解毒之法 生辰礼物? 傅沉欢怔了片刻:这是诺诺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他茫然捏一捏掌心柔软的物什, 那仿佛正是自己的心脏,每一分触感都连接他心弦——这么说,诺诺一个人那么辛苦地想计划,忍着不比他少的伤心难过, 竟还记着他的生辰, 甚至为他准备了礼物? 傅沉欢瞳仁微颤, 微微弯腰与黎诺平视,轻抚她的脸颊, “诺诺……我的诺诺……” 太欢喜到手足无措, 他甚至不敢重重抱她,只一遍遍用大拇指轻轻摩挲,“你怎么待我这样好?待我这样好……” 黎诺本就脸红, 被他这样温柔抚摸更觉滚烫,“沉欢哥哥你不用……特别开心, 因为这个东西它一点也不贵重,也不是很好,现在想想……嗯……甚至还有点拿不出手……因为我不想你收不到礼物,但时间确实有点来不及, 要不然你先打开看看?” 傅沉欢低低笑了, 它怎么会不贵重呢? 这是他生平第一件生辰礼物, 还是诺诺送的, 甚至准备这礼物的时间节点, 对他们彼此都不寻常。 她不晓得这份礼物意义非凡,于他而言, 重逾生命。 傅沉欢下意识屏住呼吸, 拆开掌心里包裹在外的干净手帕——里面是一条玉白色的发带, 整整齐齐折了几折, 用料是西蜀的玉帛绫,不算极其贵重,胜在飘逸柔软。 他将它托于掌心,没发觉自己的笑意有多深。 看傅沉欢拆礼物,黎诺害羞转开目光,但余光瞥见他拆开后并未展开发带,犹豫片刻,还是小声提醒道,“你可以把它展开看看,发带末端上我……我绣了东西。” 啊,好丢人,现在想想还是觉得那画面丑了点。当初为什么没有多考虑一会儿,或者不应该因为这件事私密就不与系统商量,应该把它拎出来帮出出主意的。 那时只是想着沉欢哥哥没有特别偏爱的东西,更不缺什么。这里送礼物不外乎是金银珠宝,可她觉得金玉器物配不上他,更显不出自己心意。思来想去,还是亲手做些什么合适些。 衣裳是不可能了,给她一年时间,她也做不出来一件像样的。荷包手帕她尝试过,实在惨不忍睹。最后灵机一动选了个讨巧的——发带用料少,绣点什么也不明显,若是太丑,可以用颜色相近的线少绣一些,这样沉欢哥哥用起来也不会太丢人。 虽说废了十几条后勉强有个满意的,但此刻拿到傅沉欢面前这么一配——他芝兰玉树如仙君临世,她的绣样却如同狗啃,岂是寒酸两字能够概括的。 傅沉欢听见黎诺的话后,便将发带展开,果然看见末端用细银线绣的图案。一看之下,他便撑不住笑了。 黎诺立刻:“你你——你笑什么?” 傅沉欢忍笑:“我只是觉得很可爱。” “……真的?” “嗯。” 一边说着,傅沉欢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处小小图案——虽然实话讲他看不出这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既爱且怜:一看便是诺诺的手笔,定是没有好好学过,按自己想法一针一针绣下来的。 他心底暖流涌动,低声道:“诺诺,你绣的真好。”这一针一线,他既好笑又心疼,几乎爱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黎诺哭笑不得,天底下能对着这东西用如此真诚语气说好的,也只有他了。 她凑过去瞧,果然还是那么丑。心念一动,黎诺问道:“沉欢哥哥,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傅沉欢微微一顿。 看,她就知道,黎诺干笑,“没关系,要不是知道自己绣了什么……哈哈哈我也看不出来。” 傅沉欢无奈摸摸鼻子,垂眸看绣样,虽然这图案已深深印在脑海,但他就是不舍得移开眼睛,“是……鸳鸯?” 看着大约有点轮廓,又成双成对,他如是猜测。 黎诺道:“……是大雁。” 一开始是想绣鸳鸯来着,但转念一想,男子用的东西会不会显得有些小家子气,这便换了大雁,反正都是象征爱情之鸟。 黎诺走神地想:原来鸳鸯和大雁她绣出来都一个样,白纠结了。早知如此,那倒不如绣两个字得了,绣自己的名字?也不合适,比鸳鸯强不了哪去,还不如绣他的名字……咦?她为什么不绣在中间呢?这样无论绣什么绑了头发以后,别人也就不会…… 这思绪还没有个结果,黎诺忽然跌入一个温热怀抱。 “谢谢诺诺,我好喜欢。”他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包含深沉爱念。 黎诺眉眼柔软,忍不住笑了,“你喜欢就好,下个生辰我肯定送你更好的。” 他低低应,捧了她手指细看,“有没有伤到手?” “当然没有,我哪有那么不小心。” 傅沉欢弯唇,轻轻嗯一声,又默默抱紧她。 他二十七岁了。 在这一年岁,他重获新生。 前二十六年的苦难在这一刻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渐渐淡化模样,从今以后,他大概便是这世上最幸福欢喜之人。 …… 雪溪这两日很是欣慰,傅沉欢和黎诺都安然无事,不知他们那日说了什么,感情一如既往毫无芥蒂——不过此事原本也不意外,只看他们二人昏迷时对方都忧心如焚的样子,他就知道这两人根本用不着他劝和,所以连面都没露,只让他们俩自己说去。 不过他到底是明面上的人,身负两国邦交之责,不能一直在此停留。时间不多,给他们二人几日无忧无虑的时光后,雪溪忐忑向黎诺提了回北漠之事。 他本想直接与雪彻说,但一来他们二人并不熟稔,甚至之前还有些龃龉,他怕他提,雪彻看他面子上也不愿理会;另一方面,诺诺来说,更能看出对方真心来。 这是重要的事,黎诺很快便转达给傅沉欢。 傅沉欢见事清楚,心中早有思量,听黎诺提起也并不意外:“夏朝的遣送文书走的是明路,雪溪确实不能一直在临江陵,早些回去也好。” 黎诺试探问:“那我们呢?” 傅沉欢声音温柔:“诺诺,你喜欢我做回雪彻么?” 黎诺摇头:“这要看你喜不喜欢。” “我知道,”傅沉欢低声,“但这样的事我总要听听你的想法。” 黎诺想了想,“沉欢哥哥,其实我也没有确定答案,因为做回雪彻有利有弊。若你愿意,我虽放心些,可若你不想,哪怕有丝毫勉强,我也不同意你恢复身份。” “不过,就算你认下这个身份,最好也要稍稍迟一点,最好是等到……”后边的话黎诺有些不好意思说,微微抿唇。 傅沉欢心念清明,不觉微笑道:“等到雪溪登临帝位后是么?” 黎诺有些窘然,想了想低声道:“是……但这个想法说起来有些自私,我怕我离开后你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才想着找个人替我看顾你,雪溪是你的兄弟,只有他我最放心——当然,我知道霍将军他们也很可靠,只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在我回来之前还是暂时不能告诉他们你活着的事,所以就只剩雪溪了。” “只是我又担心,虽然他是皇子,但也有他的艰难之处。可做了皇帝却不一样,我……我更能放心些。” 傅沉欢无奈叹息,柔声道:“我知道了,诺诺。” 他捏一捏她脸颊,“你说过你会回来,我便会安心等你,无论自保抑或照顾自己,我都可以的。但我知道你这个傻姑娘放心不下,不愿让我一个人孤单地等,我会听你的话。” 认不认回身份,对他而言真的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她罢了。 他很明白诺诺的想法,如果不做雪彻,无论哪种身份,等待的日子中一定只会单他一人,她放不下。 然而,除却诺诺对他的心疼,他应承此事,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在得知她的来历后,他确不想让自己太过无用,他的宝贝,合该用珍珠与绸缎好好养着,而不是跟他吃苦。即便恢复身份后不可避免会以平静为代价,他也不会在意。 显然黎诺也念着这一点,怕自己之前的回答影响他的选择:“沉欢哥哥,你不再想一想吗?你之前说过,你最大的心愿是过平静的日子,这是我觉得认回身份最矛盾的地方,所以才定不下答案的。你千万不要考虑我,迁就我,一定顺从你的心意才是。” 傅沉欢柔声道:“这就是我的心意,”他学她的话,“没有丝毫勉强。” 他目光认真坚定,黎诺轻轻点头。 选择这个,势必要放弃那个。其实……他若能跟她回家就好了。 但这想法美好却太不现实,黎诺不敢再想,很快抛之脑后。 傅沉欢略犹豫,“诺诺……” 他迟疑,却见黎诺一双明亮眼睛望着他,澄澈的眸子仿佛会说话般,他一看便懂——她在表达那日她所说的:在她面前,他一切心愿皆可直说。 他浅浅弯唇,将想法说出来:“诺诺,只是我不想此刻就和雪溪一起上路。” 一来就算到北漠,他们也不会立刻进宫,一时之间难以安顿,而诺诺不日便要回去,如此奔波实在辛苦。二来她身子不好,路途颠簸,他怕她受不住又会病了。 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大事,黎诺没问原因,便点头道:“当然好呀,我听你的,那我们改日再走。” 傅沉欢无奈道:“不是改日走,我想……等你离开后,我再独自上路好吗?” 哦……黎诺有些恍然明白,沉欢哥哥提这个要求,好像是为了她着想——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的确承受不住路途奔波。 可本想亲眼看着傅沉欢在雪溪那里才放心走的,这样一来…… 傅沉欢见诺诺眼眸清明起来,知道她已明白,双手揉揉她脸颊,笑道:“诺诺,别担心我,沉欢哥哥没有那么脆弱。所剩时日不多,就别折腾了,等你走后我再去北漠。” “好吧,”思量片刻,黎诺应下,没什么力度地威胁,“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回来便去寻你,如果发现你不乖,就……就罚你。” 傅沉欢低笑:“罚什么?” 这还没想好,黎诺说:“总之很可怕。” 傅沉欢忍俊不禁,将她拥入怀中,无声地亲了亲。 第二日雪溪启程出发,临别时他不让傅沉欢和黎诺相送,只在院门口告别。 “别出来了,诺诺昨晚就开始咳嗽,出来见了风,回去病该加重了。” 傅沉欢本就不舍得,怕黎诺不肯,便没和雪溪客气直接道:“路上小心。” 黎诺有些无奈地悄悄戳一戳傅沉欢腰侧,又对雪溪笑道,“怎么说也要送到大门,我身体没事的。” 傅沉欢无声揽紧她,昨天晚上她不知怎么恹恹的,后来发起烧,到现在身子仍有些烫。 罢了,这是他的诺诺,想做什么他不该限制。但若她打定主意想送,他得给她添件衣服。 “真的不用,到这就是了,我心里头明白,何必在意这些虚礼。都是朋友,”雪溪看一眼傅沉欢,“也是兄弟。不用这么见外,我们来日方长。快回去吧,不然我路上也惦记。” 这两人他都牵挂,但看黎诺病中有些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担心她多些,毕竟除她自己外,傅沉欢的魂魄也拴在她身上。 实际上,直到此刻他也没能放下心,那日黎诺的话仿佛一语成谶般,这一个月的时间,她如渐渐失去光泽的明珠,看着越来越脆弱单薄。 雪溪铭记黎诺的叮嘱,却也忍不住想叮嘱傅沉欢:“雪彻,诺诺身子不好,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想办法让她多吃点东西,若有什么难处,就用我与你说的联系方式给我来信。” 傅沉欢颔首:“我知道。” 满腹忧虑咽回心中,雪溪展露一个微笑:“那我在北漠等你们,等诺诺身子养好些了,就尽早过来。” …… 自从送走雪溪后,黎诺能感觉出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 自那日高烧她就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不见好,纵然知道任务结束的确切日期,但黎诺也很清楚,自己肯定撑不到那个日期。 又一次昏倒后醒来后,她半阖着眼,看半跪在她床边浅眠的傅沉欢。 清朗的日光打在他侧脸上,将他根根分明的睫羽镀上一层淡淡金色,棱角分明的容颜艳绝无双,只是眉宇间消散不去一层痛楚与忧虑。 黎诺心疼——虽然知道她并不是“死”,只是回去,但沉欢哥哥肯定也很担心她吧。 下意识抬手去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缩回。她心头钝痛,不忍心吵醒他。 是不是把目光放的太浅了?不应该执着于眼前的朝夕?毕竟来日方长。 黎诺凝眸想着:她一直不想和傅沉欢说再见,也知道他肯定舍不得她,所以想将时间拖到最后一刻,不到结束不愿离开。可是自己的身体这么差,这样反复病着,对他岂非是一种残忍折磨? 她怎么舍得在这种临别之际还一刀一刀割他的心、看他难过? 黎诺的目光长久落在傅沉欢身上,神色渐渐坚定起来,对,日后年年岁岁他们都会在一起,又何必执着这十几日的厮守,不如将最后一件事办了,她也好放心的走。 “诺诺,”正想的出神,忽听傅沉欢唤她,“醒了?来喝些水吧。” 黎诺才反应自己刚才发呆,没发现傅沉欢已经醒来,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很自然窝进他怀中,“沉欢哥哥……对不起。” 她撒娇似的,“我对不起你。” 傅沉欢无奈:“这又是什么傻话。” 黎诺抬眸看他,“你很累吧?我总是生病……你放心,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身体会很健康,不会再这样让你担心。” 这话黎诺已说过多次,傅沉欢早已记下,但即便事实如此,也不可能抵消他此刻的心疼:“我知道,我不累。现在哪里难受吗?吃点东西好不好?” 黎诺心中微酸,从前果然是她太执拗了,害得他一直这样担忧。 她微微起身平视傅沉欢:“沉欢哥哥,我……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傅沉欢温声:“什么事?” “我考虑过了,距离一年期限只剩下十一二天,这副身体不好,是一定会消亡的。既然早晚也是要走,不如让我替你做一件事情。” 傅沉欢心念一动,他本就直觉敏锐,又足够了解黎诺,听她语气已察觉出什么。当下只低声问:“诺诺,你想做什么?” 黎诺以为傅沉欢被她弄紧张了,便轻松笑笑:“其实是一件好事……我与你提过,我的世界摆了我一道,给我一副这么差的身体只有一年寿命,我就想,那何不反利用它,解决咱们的事。” 傅沉欢喃喃重复,“咱们的事……”他隐约猜测,静静看着黎诺。 顶着他颇为锐利的目光,黎诺一边莫名一边道:“是啊,我想过了,食骨金没有解药,唯有引渡。现在只要你将毒引渡到我体内,以后你就不会被毒发折磨,而我等再回来时会换成我自己的健康躯体,两全其美——当然,我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这剧毒,应该很快就会……” 她声音越来越小,只看傅沉欢越来越严厉的面色,目光沉如水,就知道他绝不同意。 傅沉欢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将后边刚刚煎好的药端来,修长干净的手执玉勺,舀一勺药汁,细细吹了递到黎诺嘴边,“喝药吧诺诺。” 黎诺把嘴抿住以示拒绝,目不转睛望着他。 傅沉欢哪里拗得过她,极无奈地叹口气,将药碗搁到一边。 “你为什么不肯?” 黎诺追问道:“沉欢哥哥你为什么不同意啊?这是唯一的解毒办法,而且不会伤害任何人,反正过些天这具身体也是要死的,你知道我有系统可以屏蔽痛感,我不会感觉到痛苦的。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将你身上的毒解了不是挺好的么?” 傅沉欢默了片刻:“诺诺,你应当了解食骨金这味毒并不直接致命,当今世上,中此毒者最后皆是自杀身亡。” 是,她知道,食骨金是极歹毒的杀招,傅沉欢武功卓绝,只要他不动内力压制,食骨金根本不会直接要了他的命——但恰恰如此,他也会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痛苦。 就算她清楚他的意志有多坚韧,相信他不会自杀,可她如何能忍心让他一生都伴着这样的惨痛? 黎诺不停摇头,“我不要,我不管,明明可以让你以后都不疼了的,为什么要生生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况且这个毒从一开始就是我中的,是你从我身体中引走,那我现在引渡回来,哪里不对?我不许你拒绝,我们明天就开始。” 她这般孩子气,傅沉欢又好气又好笑:“若无配合,你怎么开始?” 这是打定主意不肯了。黎诺怔了怔,已经有些着急:“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肯答应?我不要听食骨金的毒发原理,还是我哪里没有解释清楚,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出事?会痛?” “不是,”傅沉欢道,“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诺诺,这个事情……不能这么算。” 她剪水乌眸中满眼都是他,傅沉欢看得心中一痛,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为什么”。 即便他清楚她要走了,也明白她不会因食骨金感觉到痛,那又如何? 难道她说一句“沉欢哥哥把你的毒引到我身体来,反正这个身体也会死”,他便能点头答应道“好的,我这就引渡到你身上”? 没有为什么。傅沉欢低声:“我做不到。” 黎诺不接受这个说法,她被傅承欢宠的太过,不答应便耍赖:“沉欢哥哥求求你了,你就同意吧,好不好?你最好了,你说过什么都答应我,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求求你啦……” 傅沉欢几乎不知自己该气该笑,他是说过会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可这件事能一样么? 此刻,哪怕看到诺诺咳嗽一声,他的心都跟着揪紧,便是疯了,也不可能将剧毒以内力聚于掌中打入她的身体。 莫说理智不允许,便是允准了,他的灵魂与本能也做不出这种事。 正要开口,黎诺忽凑上前,温热柔软的唇先是落在他唇角,而后脸颊额头各处地方胡乱落一通,“同意吧,同意吧……” 傅沉欢忍不住侧头笑了,真是胡闹。 把黎诺抱下来,托住她后脑低头亲了亲她到处点火的小嘴,声音低哑,“不同意。”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谁主命运 黎诺不想跟傅沉欢说话了。 她想过傅沉欢不会立刻答应, 但没想到他的态度这么坚决,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这样真的很浪费啊,食骨金没有解药,这条路明明是最优解, 在不妨碍任何人的情况下, 解决他身体最大的隐患。 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 可他明明清楚她不会死,甚至没有痛苦, 怎么偏偏就是不肯呢? 黎诺真的想不明白, 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情绪低沉。 她这样傅沉欢心里也不好受,无奈哄她,“诺诺, 别跟我生气了,喝完药该吃饭了, 起来好不好?” 黎诺回头,“我都听话乖乖把药喝了,你也没松口,你……你不公平!你要是不答应, 我不吃饭了。” 说完就把头扭了回去。 傅沉欢忍俊不禁, 这不是孩子话是什么, 还威胁起他来。他再宠她也得分事情, 这样的事他怎么答应, 他过不去这个坎。 到底被人拿捏住软处,傅沉欢低眉又哄:“诺诺乖, 就算你过段日子要离开, 可在我眼前一日, 我就见不得你糟蹋自己的身子。与我生气就罢了, 不许饿着自己。” 黎诺被傅沉欢哄得有些想哭,爬起来亲昵抱住他脖颈,“沉欢哥哥,你就同意了吧,这么好的机会浪费就可惜了,反正我也不会感到疼不是吗?” 傅沉欢反手揽住她身子,被她软软的语调说的心软极了,“诺诺,这不是同不同意的事。我做不来。” 无论有多少个万无一失的前提,让他将剧毒打入她身体,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有那么难么?”黎诺可怜兮兮地问。 傅沉欢点头。 “要不你不把我当做黎诺,就当成一个随便的什么人都行。或者不是人……就是一个解毒的器皿。” 傅沉欢目光有些严厉,黎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沉欢哥哥……就是说我怎么求你你都不会答应了?” 傅沉欢摸摸她的头,手势怜惜。 这是真没得商量,不然她又是恳求又是亲他,他都没动摇丝毫。黎诺自己垂眸默了一会,似乎自己想通,不再任性,勉强吃了几口饭菜。 她不再提了,傅沉欢也就当没听说过这件事,什么也不问只细心照顾她。这事在他们之间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过去了。 到了晚上,黎诺抱着枕头来敲傅沉欢的房门。 傅沉欢刚从她寝室回来,看她窝在被里才离开,没想到她立刻过来。听见敲门声他很快开门:“怎么了诺诺?” 这夜里不冷,但看黎诺衣衫单薄,抱着一个大枕头显得很脆弱可怜,他下意识将她拉进屋。 给人披了衣服,又倒热茶,“睡不着吗?还是做了噩梦?你……” 黎诺不给傅沉欢说完话的机会,径直走向床榻将手中枕头往上一扔,通知道:“我要和你一起睡。” 傅沉欢哭笑不得:“诺诺,这怎么……” “怎么不行?我们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幸亏此处无人,只有他们两个,不然让别人听却还得了。傅沉欢无奈道:“诺诺,你是姑娘家,不能这样说话,别人听到会误会你的。” 黎诺振振有词,“没什么可误会的,我说的是事实啊,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不就是差一步成亲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沉欢哪说得过,为了纵容她,想了想道:“好吧,那我睡床边地上。” “不行,”黎诺不干,“你也得睡床。” 看来她今天是要娇蛮到底了,气势很足地望着自己,大有他不答应那他们两人都别想睡的架势。 傅沉欢微微启唇正要说话,黎诺立刻抢了句:“今天你不许点我的穴道让我先昏睡过去,你要是这样干,我会真的生气,非常生气!肯定不理你了!” 这句话对傅沉欢的杀伤力依旧强大,七年前,她第一次离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此句。此刻在这个时间节点,他更会害怕。 傅沉欢上前几步将黎诺揽在怀中,“我不会这样做诺诺,不会,你不要不理我。” 看他忽然手足无措,黎诺的气焰消了点,“怎么啦?不怕……我就是说说,怎么会真的不理你呢?反正你别点我的穴道。” 他点头:“嗯。” 黎诺大获全胜,颇为得意爬上床,扭头看一眼还有些怔愣的傅沉欢,直接牵他大手将他拉过来。 “熄灯。”她命令。 傅沉欢无奈又好笑,挥手隔空熄了灯。 烛光一灭,满室昏暗。 清冷皎洁的月光浅浅,但对于黎诺来说光线却薄弱得很,看不清傅沉欢的面容,便靠近些,一条纤细手臂吃力地揽住他。 傅沉欢低哑微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诺诺,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说完,黎诺凑近软软亲了亲他唇角。 傅沉欢声音带了一丝紧绷,黑夜中他微微挑眉,重复道:“什么也不做?” “对呀,就亲你两下,”黎诺亲了又亲,贴近他要求道:“你也亲亲我。”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相贴,温热的气息彼此交换,这种距离只需抬抬下巴,便能轻而易举吻到她。便是黎诺不说,傅沉欢亦忍不住这样做了。 他轻啄黎诺的唇,黎诺极配合,双手缠住他脖颈,将自己更贴近他。 傅沉欢眸心微暗,偏头加深这个吻,力道不重,缠绵至极。 黑暗中他们的亲吻无声而缱绻,不过几息,傅沉欢似要撤下,黎诺察觉立刻加了力道不肯放手,他便从善如流,捧住她脸颊继续深吻。 黎诺越抱越紧,唇舌深入,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起始只一条缝隙,鼓溜溜转了转才再睁大些。 此刻眼睛已适应室内的黑暗,她看见傅沉欢闭着双眼,索性全睁开了眼,唇上仍配合着他辗转缠绵,深深交吻。抱着他脖颈的手却像是忘情般,轻轻向上,托在他后脑。 指尖寒光一闪,即将下针的瞬间,傅沉欢大掌倏然掠上,轻之又轻抓住她手腕。 虽然力道极温柔,但却令人瞬间动弹不得,再无法行进一步。 “诺诺,”他放开她的唇,不曾撤去,鼻尖抵着她,说话时薄唇还若有似无擦过她唇瓣,“你想偷偷放倒我若为别的,我都可以纵容你,但此事不行。” 他将她手捧至眼前,很温柔地揉了揉,“有没有抓痛你?” 事情败露,指尖的银针也被他收走,黎诺沮丧极了——他对她绝无防备,加之刚刚她确认他已全身心投入,而她只是很正常的接吻时摸上他头发,他怎么会反应这么快? 她满眼控诉:“你早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大概知道,”傅沉欢低笑道,“你忽然一字不提了,我便知道,大约是想办法去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已经将她看透了,行动算是彻底失败。 软硬不吃,用计也不成,黎诺撇了撇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你真讨厌!为什么要阻止我!明明就有办法解决啊,不然以后每隔八十一天你就会痛一次……就算用药与银针镇痛也只能缓解小半,那么痛你怎么办啊……” 她一哭傅沉欢就慌了,“诺诺,别哭,我没事的,真的没有那么疼。” 真论起来,还不如此刻看她掉泪来的疼。 他无措地为她擦泪,“不哭了,是我讨厌,我做得过分,你生气就打我出气好么?不哭……” 黎诺眼泪掉得凶,根本哄不住,她抽抽噎噎,忽然捂住心口一阵剧烈咳嗽。 “诺诺——”傅沉欢眉眼惊痛,她咳嗽过后便止不住瑟瑟发抖,抱着都能感觉出这副身体有多无力,泡沫一般轻碰就会碎一样。 忽然她挣扎着抬手捂嘴,如瀑乌发包裹细弱的身躯,这个角度傅沉欢看不见发生何事,还以为她咳了血,几欲魂飞魄散:“诺诺!怎么了,让我看看——” 他忙不迭捧起她的脸,只见一张虚弱惨白的小脸。须臾间,黎诺猝不及防用尽力气向前凑,正正吻在他唇上。 温热的苦药弥漫在口腔,傅沉欢不及防备让黎诺得了逞。 但她是真的虚弱,趁傅沉欢药效还没上来,头向一边歪去软倒在他肩膀上,“好在……好在……” 好在她还有着最后一招。 她的沉欢哥哥那么聪明,她怎能不考虑一旦被他识破或自己行动中出现意外,导致计划失败该怎么办。这一招是最后的后手——如果他意乱情迷时她无法得手,那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总有机会吧。 只不过,她本没想连着出手,只是恰好在此时出了状况,便抓住机会将计就计。 “幸好成功了……”黎诺喃喃,她是真的没力气,刚才情况凶险,如果没有把药渡进他口中,这一招恐怕也不成了。 药已咽下,浸润算计多年傅沉欢立刻知晓此迷药厉害。胸腔忽起怒火,愤怒下却是深深无奈的疼惜,“诺诺你……你为什么这样任性,你这样做,我怎么办?” 他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日子越来越临近,他焉能不痛。 仅是如此他便已觉难以承受,更何况她竟要以这样的方式走。 黎诺缩在他怀中,微微翘起唇角,虚弱道,“我知道我任性,沉欢哥哥……谁让你……这么疼我呢……” 她歇一歇,“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我快撑不下去了……如果不下定决心,我怕再过几天我不能撑到你毒素引尽。甚至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走了……” “诺诺!” 黎诺吃力抬头,傅沉欢察觉到,忙将她抱得更紧些,微微抬起,让她能看见自己:“沉欢哥哥……不许自责,你从来都没做错过任何事,不该承受这些,我也不舍得让你承受这些,就让我为你解毒吧……” 她眼里有了泪,“这个毒……本来你就不该中的,让你痛了这么多年,都怪我……” “还有你的腿……我好、好对不起你……我偷偷后悔好多次,那个时候……我怎么没有提醒你……去保护你……” “不怪你,诺诺,你没有错,”傅沉欢轻吻黎诺的脸颊,她的话像把刀在他身体里搅,“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 黎诺双眼微弯,“沉欢哥哥……你真好,从来都没有怪过我……我下得药重,一会儿你就好好睡一觉,剩下的交给我,以后就再也不会疼啦……” 说话间,傅沉欢已觉眼皮微有沉重,他心头一震,“诺诺,你将药渡给我,必然提前服下解药,求你给我……求你了。” 黎诺贴在他颈窝上,软软摇头。 才不要。她也求过他的,他可答应了? 感觉傅沉欢身形微微晃了晃,黎诺索性拉着他一起躺倒下来。这药效一旦上来便会迅速席卷,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傅沉欢已陷入昏睡。 黎诺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细弱身躯依偎在他身旁,休息一会儿感觉身上渐渐有些力气。便闭上眼睛,认真回想白天她从系统那里查到的全部步骤。 食骨金唯有引渡之法可解,但鲜少人知,这引渡并非只能被动等对方将毒打入自己身体,也有办法主动吸取。 反复思量过两遍,确保万无一失后,黎诺起身吻一吻傅沉欢额头。 旋即抽出别在他腰间的刀,对准自己手心毫不犹豫划开。 …… 次日清晨。 傅沉欢醒转前,便已察觉自己怀抱着一娇软身躯,那气息是刻骨铭心的熟悉。 心中陡然一荡,他倏然睁眼,眼眸如鹰隼般锐利。 昨夜种种瞬间涌入脑海,记忆定格在最后她拒绝给他解药的画面。 傅沉欢浑身发抖,蓦然垂眸,怀中姑娘双眼微阖,小脸惨白的没有任何血色,身子单薄如纸,甚至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诺——诺诺……” 这一瞬间,他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身体前所未有的松快与舒坦已经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仿佛被重锤砸得血肉模糊,“诺诺,醒醒……” “诺诺,诺诺求你了……别这样对我……求你再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黎诺浓密长睫虚弱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上去太脆弱了,连睁眼的动作都那般吃力,傅沉欢咬牙将她捞起来抱紧。 “诺诺,诺诺,对不起……疼不疼啊……” “不疼……”黎诺轻声回答。 她勉力一笑,“沉欢哥哥,我说过……我只是身体不好、要走了……我开了防护,一点都不痛的。我就是……没有什么力气,你别害怕。” 黎诺娇嫩的唇轻轻发抖,低低说完这一长串,黎诺喘.息了好几声。 昨晚她将食骨金引到自己体内,这样霸道的毒性将她的身体彻底破坏殆尽,但她仍撑着一口气等傅沉欢醒来——曾经不辞而别,他心中必有阴影。这次她不可以就这样走了,他会难过恐惧的。 黎诺笑了下,“没事的……都结束啦,沉欢哥哥,食骨金解了、以后你再也不会那么痛了……” 傅沉欢无可抑制勾头吻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快走了、你要乖乖等我,好好照顾自己……” 他怔忡摇头,缓慢的幅度渐渐发了狠,“别……不行……” 不是没做过准备,他每时每刻都在做准备,她亦时时刻刻为他的心墙筑垒——可事未临头,他竟不知这一刻是如此冲击。 即便无数次告诫自己,诺诺只是离开。却也无法抵消这一刻真正到来时的生不如死。 “诺诺,你先别走,别走……”傅沉欢死死咬唇,恐惧如斯,“我怕,诺诺,我怕……” “不怕的,不怕的,”黎诺如同哄小孩一般轻声哄他,“等我两个月,两个月就好。” 她重复着这段时间已说了千百次的话,“若无意外,两个月之内我一定回来。就算……就算那边有什么事……耽误了,也不要怕,我知道你等着我,排除万难也回来见你。沉欢哥哥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知不知道?” 傅沉欢猩红了双眼,这半生没有哪个时候比此刻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诺诺我不放心……我不放心……带我一起走吧——带我一起吧……” 难道他只能悲愤饮恨?就算他们相爱是逆天之行,难道他真的只有接受、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黎诺抓着他的大手,柔软的手指轻轻摩挲安抚,“沉欢哥哥……对不起。” 傅沉欢轻声:“不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黎诺摇头,幅度小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我想亲亲你。” 他红着眼将她向上抱了抱,让她的头靠向自己。 黎诺只需嘟一嘟唇便能吻到他脸颊肌肤,她将自己温热的唇印在上面,停住没有移开:她知道他不安,早在她说会走时她便明白。日子越近,他的不安从未消散,只是被他越压越深,而越积越大。 傅沉欢眼眶微湿,诺诺这副虚弱的模样在他怀中,他已感受到整个世界即将只剩他一人的虚无与空荡。 黎诺看着这一刻他无法掩藏的脆弱,心底怜惜,用力弯唇轻松笑了笑,“沉欢哥哥,不要哭,你的眼睛是我辛辛苦苦治好的,你得保护好它,不要再弄坏了。等我回来,你不许像上次那样瘦了,一点点也不许……你的白头发我都帮你拔掉了,若回来再看见、哪怕一根……我也会生气的……” 她脸色苍白如纸,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虚弱,一段话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楚。 傅沉欢全部应下,向来稳稳拿刀的手颤抖不已。死死抱着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落了泪。 黎诺的意识已经很模糊,隐约看见他眼尾的晶莹点点,用尽力气抬手帮他擦去,“不哭,等我……” 旋即,她细弱的手颓然垂落。 傅沉欢微微启唇,呼吸间抵抗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 好安静。 她再无任何生息了。 傅沉欢将还余温热的姑娘揉进自己怀中——终究还是太高估自己,在诺诺停止呼吸的第一时,他已然承受不住。 为何…… 为何—— 血红凌厉的凤眸一点点抬起,穿越窗棂,望向那片无垠天际。 向来由他选择,他傅沉欢这一生,从十三岁执掌自己命运到此刻,还从未有如此被动之时。 他不服……他不服! 难道他只能坐以待毙?另一个世界又如何? 天空温煦的白云映在傅沉欢冰冷目光中,只剩一片诡谲空茫的白。他瞳仁微颤,从悲恨一点一点转变为偏执。 他们派诺诺来了两次,两次的任务核心都是自己。就算他们的文明再强大,却并非强大到无坚不摧。 他是唯一的变数。 锐利彻骨的寒芒凝聚在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他何尝不掌握着他们的软肋,只要他想,这世界他依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将这天捅出一个窟窿,他会夺回主动权么? 傅沉欢缓缓低头,怀中姑娘安然闭目,如同睡着一般。 贴上黎诺了无生气的脸,比上一刻更凉的温度让他心碎,他喃喃道:“诺诺……诺诺……你别着急,沉欢哥哥不给你添麻烦,会听你的话,乖乖等你两个月。” 但也只有两个月。 不是不肯再给诺诺等待的时间,是因为上天入地,无尽世界,除她之外,他谁也不信。 她说过多次,若无意外,两个月她定回到他身边,所以…… 傅沉欢漆黑的眼眸亮得妖冶,眸心蕴藏偏执阴鸷的风暴,“两月后,若你未归。不怕……我便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遭不住了早点发,前五十红包宝贝们_(:з”∠)_ 第74章 大结局·上:忠孝两全 下午两点整。 穿书局中央操作室十一区二十二号。 黎诺睁开眼睛。 淡淡灯光照映在前方, 熟悉又陌生的中央控制台安静伫立。 她缓了三秒,伸手摘下身上十几条数据连接线。 推开独立操作室的门,黎诺揉揉额头切断电源,旋即转身通过专门通道进入中央。整整一年没使用的身体有些微僵, 她走得不快, 一边走一边抻抻胳膊。 进入中央总控制台前, 黎诺往上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看一眼:两点过五分。 运气稍稍差了些。回来正赶上这一天已过一半。不过……放松,不用太紧张, 按常理这些事情在下午下班前能办好。 从前做收尾工作, 快的两个多小时,就算慢四个小时之内也必定完成了。 僵硬的身体渐渐缓过来,她步伐加快, 垂下眼眸分神想,也不知道沉欢哥哥怎么样了。 临走前他的破碎泪光仿佛还在眼前, 稳重坚韧半生的人竟会将“怕”字讲出口,他心里该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必须再快一些才行。 总控台查找任务编号,选中全部数据一键导出。虽然一年没碰刚开始有点生疏,但黎诺还是很快上了速度。机器上冷漠生硬的文字在她眼中尽数变为她与傅沉欢的点点滴滴, 往事历历, 她目光愈发柔软。 才刚刚分离, 她却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传输完成后黎诺拔下数据卡, 快步走出中央控制室, 回头看一眼,两点二十五分。 * 穿书局占地面积很大, 中央操作室在后方, 是穿书工程实操地, 十一区地位最高离总控制室也最近。 黎诺脚步匆匆, 揣着数据卡往传导台走。她从前几次现代任务都是以月为期,来过这里三四次,路线和业务流程都记在心里,然而一推开大门却愣了一下。 ——总控制室的传导台呢? 黎诺怔了两秒,连忙拦住旁边经过穿着工作服的姑娘,“小姐姐——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上传任务数据的传导台怎么不见了?” 小姐姐了然一笑,“去古代做任务了吧?时间太长消息没跟上。咱们这四个月前翻新进了一批新仪器,你上楼,二楼中央的那个长的像大白圆盘就是新传导台,里边内容不变,你按以前的操作就行。” 黎诺笑着道了谢,转身上楼。 新传导台果然很大,原来最多能容纳十人一起操作,现在换了圆形的,黎诺扫过一眼,起码可以五十个人一起操作。 零星有几个和她一样刚完成任务的人过来上传数据,她随便挑了一个空位,打开面板,将数据卡插在上面。 像刚才那位小姐姐说的,桌面打开后和从前的系统没什么区别,黎诺按照记忆操作下去,很快将所有数据都整理好,点击确定。 进度条的框框闪了两下,接着便开始飞快读卡——黎诺被这速度惊到了,原来那台老乌龟,她起码要在这里呆一个小时,可现在看这位兄台的样子,似乎最多十分钟就能结束。 她心中忍不住雀跃,脸上还装的很淡定,默默想着:科技在发展,时代在进步。 等所有工作都结束,黎诺已经先一步蹲在打印口等着。等了好半天,忍不住疑惑:确认单怎么还没打出来? 没有确认单不能签字盖章,也就不能去主系统那里锁剧情。黎诺拧眉站起来,往上一看,控制面板上一行简单文字: 恭喜您任务圆满结束,感谢您这段时间的辛苦与努力,祝假期愉快。 ……就没了? 黎诺点了两下,退回主面板,选择打印确认单。 画面中又弹出:现已统一采用大数据技术办公,无需打印确认单。 这样啊……黎诺迟疑着拔下数据卡,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如果现在已经不需要确认单,那也不需要签字盖章吧,估计都统一网上处理了。黎诺琢磨一会儿:不行,她情况特殊,要赶在剧情锁之前再穿回去的,还是要上去找老孟说明一下。 打定主意,黎诺来到主任办公室,很不巧,他又不在。 没有确认单这件事让她心中隐隐不安,等了不到三分钟便坐不住了,跑到外边拦下一个高个子青年,“——哎您好,打扰了请问……孟主任是开会去了吗?” 对方疑惑:“孟主任?” “是啊,这不是他办公室么?” “我们主任不姓孟啊,姓刘,您是走错科室了吗?这是古代升级科。”他打量黎诺,“嗯……看你脸生,开总会的时候没见过你。” 黎诺解释:“我原来是现代组的,刚来不久就进任务了,但是……我没走错啊,就是古代升级科啊……” 男生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再问问别人吧。” 黎诺点头道谢,干脆不问了,每个楼层都配有公共电话,她直接找最近的一台给老孟打电话。 “喂?” 电话响两声对方就接了,黎诺松口气,他接得还算快:“孟主任,您在局里吗?我去你办公室找你……你是调职了吗?” “小黎?!”那边倒吸一口凉气,“你回来了?!好好好,太好了,太好了……回来就好。呃……我是调任了,没事,现在咱们启动全面无纸化办公,没有确认单了。你导完数据之后就不用管,快回家休息吧。” 黎诺左右看了看,等旁边一个脚步匆匆的人过去后,才低声道:“但是我还有点事,就算调任但您手里有未完成的项目,这负责人应该没变吧,我得去找您说。” “啊……负责人……害,你就直说吧。” “电话里说不清楚。” 老孟顿了下,苦笑一声,“小黎,要是电话里说不清楚的,那可不是小事。你别跟我说了,我现在在成果科,你也知道,属于降职。你要真有什么大事直接去找杨处吧,他现在是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而且之前也嘱咐过我,等你回来让你第一时间去找他。” 挂了电话,黎诺心中愈发不安。 三点整。 敲响处长办公室的门,黎诺有点忐忑——这事要只是跟老孟说,说白了她就是通知他,他爱同意不同意,可是要是站在这里,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进。” 黎诺按下门把手推门,看一眼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低声叫了句:“杨叔。” “诺……”杨瀚正端着茶杯吹凉,一抬头,眼睛都睁圆了。 愣好半天,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这个死孩子!你你你——” 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大步上前本已伸出一指头想戳黎诺脑门,终究还是化作温柔摸了摸她发顶,“还好平安回来了,还好……” 但这温柔也不过一两秒,他放下手,连比划带说:“你可真是把我气死了!!孟博调你去古代科这事怎么不说?你去了半年都回来了,他立马又让你回去干,这事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呢?他让你去你就去,他算老几呀他?!!” 黎诺望着杨瀚,恍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就把他给撤职了?” “对啊!他违规了!”杨瀚激动,“他凭什么私自调人?凭什么让一个刚做完任务回来才六天的人又丢回去?!他妈的大傻……” 意识到自己在小辈面前竟然爆粗口,杨瀚有些不自在地闭嘴将最后一个音咽了回去。 黎诺有点想笑,无奈道:“杨叔,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孟主任,我也有责任……” “有啥责任?你有啥责任?那个破任务我看了,我特么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感情任务……是,这也是客观存在的学问,也有不少专业人才,但是这种任务他爱找谁找谁,他怎么敢瞒着我找上你的?” 黎诺摸摸鼻子,“杨叔,你消消气,我又……又没事。”说这话有点心虚,客观来讲她是没事,平安,健康。但【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接下来要说的在杨叔眼里可未必是“没事”。 杨瀚瞪她,“还好没事,出事了我怎么办?怎么向你爸妈交代?我都想好了,你要有事,我就直接从这窗户跳下去——” “哎呦,您也五十岁了,这种话也随便说,”黎诺哭笑不得,“还跳下去,你不要漫漫了?” 杨瀚哼两声:“杨漫竹也是,就知道拉你去旅游,倒是告诉我一声你的事啊,你们俩就一条心瞒着我吧。” 黎诺看一眼杨瀚,心里发愁得很,这话她要怎么开口啊?原本打算杨叔不知道,她把事情办妥之后再告诉他,他没办法再插手管,到时再慢慢安抚他。 可现在,他成了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她想再穿回去这个事得经他首肯,他能同意吗? 杨瀚不知道黎诺心中在想什么,看她一直低头不说话,心也软了:“行了,你回来就好,孟博我也收拾了,过后我打个招呼,你要是愿意干,就在现代校园科,那太太平平的多好。要是不愿意带任务了,我给你转行政。” 黎诺低声道:“不用了杨叔……我,我其实有个事要跟你说。” “说吧,啥事,跟杨叔还这么客气,哈哈。” 黎诺看他一眼,硬着头皮:“杨舒,我进的项目目标人物叫傅沉欢,您应该有印象……” “有点。” “实际上他……他还没有死。” “啊??” 杨瀚震惊不已,目瞪口呆听黎诺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偷换概念的假死,还有她的决定。 听完后他三观有点遭不住,“不是……诺、诺诺啊,你没跟杨叔开玩笑吧?你要回去?回哪?傅沉欢身边?” 黎诺点头,声音轻却坚定,“杨叔,我已经决定了,我真的喜欢他,做了这么多事也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您就让我去吧。” “……” “不行!这怎么行?!”杨瀚反应过来,一口拒绝,“诺诺,我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我疯了吗?让你远嫁我都不忍心,我怎么可能同意……那种地方,你后悔了,想回来都回不来,受了委屈怎么办?想家了怎么办?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你?!” 黎诺连连摇头:“不会的,杨叔,我不会受委屈的,他真的对我很好。” 杨瀚恨恨道:“天下男人一个样!没有人给你撑腰,过几年他就敢欺负你了!” 他心里特别难受,又气又恨,这怒火又不舍得对黎诺,便暗暗把老孟骂的狗血淋头,恨不得把他抓过来从窗户扔下去。 杨瀚捂着头,深吸两口气,“诺诺啊!傻姑娘,咱还是得在这儿生活,这有我,有你婶还有漫漫,我们三个是你的家人,能保护你。那有什么?只有一个——叫什么……傅沉欢的,这能行吗?如果有一天你们两个感情淡了,他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黎诺斩钉截铁:“他不会的。” “哎呦这孩子!”杨瀚急死了,“我是过来人,未来的事谁说的准?” “那里跟我们这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你只不过在那里生活一年半而已,你真能在那里生活一辈子吗?” 黎诺想了想,轻声说:“杨叔,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那样爱一个人了,我知道您为我好,怕我后悔……我只能说,我不确定以后我会不会后悔,可如果我不回去,往后余生都会在思念他的悔恨里度过,这种日子我很不甘心。” 这话一句一句砸的杨瀚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想了半天,指指沙发,“诺诺,你先坐下,坐下听杨叔好好跟你说。” 看黎诺瘦瘦小小一个窝在宽大沙发里,杨瀚心跟针扎似的。他怎么也没想到诺诺身上会摊上这种事,他可怎么办? 他视线向上,仿佛穿过空气求助什么人一样——他该怎么办? 想了很久,杨瀚在黎诺旁边坐下,“好孩子,你听杨叔跟你说。这条路走不通的,放下吧,杨叔给你挑好的,你还小,见过的人太少了。这次带的又是古代项目,更特别,你又这么年轻所以动心了。听话,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事慢慢就过去了。” 他不想把话说那么绝伤了孩子的心,可又不得不这样说:“你也看见了,现在技术革新以后不再用确认单签字盖章,你刚从传导台回来,应该发现现在读卡速度比之前快多了吧?那是因为四个月前国家整改穿书工程,整个流程被大幅度调整,扫描检测的工作成倍增加。” “原来立刻能办的事,现在至少要七十二小时后,才可以开始进行锁剧情的工作。” 七十二小时后…… 三天,三年。黎诺的心直直下坠。 她浑身发凉,回头看了眼表。 三点四十。 黎诺脸色白了,还强撑镇定,“杨叔,我可以想别的办法,我不能在这里等……我必须得尽快回去。” “诺诺啊,我现在说这个话,你可能不理解,也许还会怪我,”杨瀚摇头,“别说现在不可能,就算三天后剧情成锁,我也不可能同意你回去的。” 黎诺沉住气,尽力平静道:“杨叔……您别把话说的这么绝对好不好?我知道你疼我,但他真的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我了解他,他为我做过很多很多事,很多换做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他为了我的任务,连命都不要,也曾像你一样劝我不要回去找他……我不傻杨叔,我会分辨,他以后会对我好的……” 杨瀚双手捂脸,狠狠搓了搓,再抬头时眉眼痛苦:“诺诺,你把杨叔当亲人看了吗?你是不是觉得你父母不在了,你就可以毫无牵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此刻坐在你对面的人是你亲爸,你也能不要他、对他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吗?” 黎诺嗫嚅了下,渐渐红了眼圈。 这样的话她无力反驳,情义难两全,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双大手生生撕裂。 “诺诺,你不能不理解杨叔……真疼你的人,怎么能忍心?怎么可能答应你这种要求?!你去了那边再也回不来,是不是吃苦、是不是受委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让我和你婶怎么活?我本来就不同意你走这条路,怕你有遗憾,还是答应了,现在怎么出了这样的事……”一米八的中年男人哽咽道,“等我死了,下去见你爸妈,他们问我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女儿孤单可怜地丢到那种地方,难道我要回答‘因为诺诺说那个男人好’么?” 一说这个,他就开始抹眼泪,边哭边抽,“那能行吗?那不行啊……当年你妈那个任务就是我签的,说好了,最后一次,回来就不带了……结果出问题了,你爸铁了心要去救……那是穿书事故,怎么可能掰得回来了……” “他把他的宝贝女儿托付给我了,我能……能让你去那地方么?什么傅沉欢不傅沉欢的我连见都没见过啊……别说他那身份,就是个现代人我都得挑死他,啊?他怎么就——怎么就那么容易把你拐走了?” “思贤和梦姝都不在了,我不得帮他们好好挑个最好的配我们诺诺啊……他俩要知道我把你丢到那种地方过一辈子,半夜都得爬上来拉我下地狱啊……” 黎诺被他说的心疼,抽纸巾递给他,柔声哄,“杨叔你别哭了……” 杨瀚接过纸捂在脸上,他也难受,但他必须这么说:“我不能同意诺诺,我绝对不能同意。” 为了让他这不同意显得更加斩钉截铁,他一字一顿:“我话摆在这,要让我答应你跟那个什么傅沉欢在一起,只有一条——” “——除非他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堂、堂、正、正。 另外,我今天看见大家有支持留古代有支持去现代的,我陷入了沉思……支棱起来啊宝子们!大胆点,我们小孩子难道不是该全都要?! 前五十红包! 第75章 大结局·中:空间研究 让傅沉欢站到他面前吗? 黎诺正正望着杨瀚, 她何尝不想。 ——把沉欢哥哥带到自己家人面前,让他们知道他是一个怎样优秀的人,温柔善良,正直勇敢, 毫无保留的爱她。这样的丈夫, 可以让疼爱她的家人放心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杨叔,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为难了……可是求求你帮帮我吧, 我答应过他的, 他在等我。如果我没做到,真的很不负责任……” “你本来就无需对他负责任,你只是选择更好的人生, 他无权干涉,”如果真的爱诺诺, 该会理解的。杨瀚叹息,“诺诺,你的项目我看过,傅沉欢这个人我还有点印象, 他不傻, 到了你们约定的时间你还没回去, 他就会明白怎么回事。” 黎诺脸色发白的摇头:“不会的, 他不会明白。” 杨瀚看黎诺这副模样, 心疼至极更无可奈何,如果可以, 他不想让眼前这个小姑娘人生有一点点坎坷。 现在不答应, 诺诺是会伤心难过, 可她到底是平平安安的。那个世界充满了战火与杀戮, 那里的文明无法与此刻他们所处的土地相比,他真的无法冒这个险: “诺诺,你刚回来,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杨叔能理解。你听话,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过几天淡了就好了。” “杨……” “杨处,宅斗科六组出了点小事故,您去看一下吧。”黎诺刚说了一个字,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一把推开,来人风风火火,还喘着粗气一脸急切。 杨瀚抹了两下眼睛:“行,我马上过去。” 他回头看黎诺,“诺诺,你在这里休息一下。” 犹豫一下,他心疼道,“孩子,就算杨叔答应你,也不可能立刻把你送回去,还有三天的检测期,这是跨不过的,” “这样,你好好想想,这事我们三天之后再谈,好吗?” …… 杨涵要去处理穿书事故,这是最重要的事,称得上事故的危机弄不好要出人命的。黎诺是极懂事的姑娘,又深知这种苦楚,不可能在这个时刻纠缠阻拦。 她什么也没说,目送杨瀚走了。 四点二十。 焦虑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黎诺仰头逼回眼底泪意,不能急,要冷静下来想想办法。 抓着工作卡跑到主系统控制室,插入查询。 “黎诺小姐您好,您任务编号QFN1036正在安全扫描中,扫描时间预计还剩70小时23分钟,扫描完成后会自动开启剧情成锁工作,辛苦您这段时间的付出,祝您生活愉快。” 跳过扫描。 “对不起,不支持此项操作。” 申请特速扫描。 “申请失败,您没有权限。” 黎诺双眼微亮:既然有申请特殊扫描的选项,也就代表可以进行加速,虽然不知道能加多快,但只要能快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而这件事最终还是绕不过杨叔。 他疼爱自己,却未必最了解自己。 想了想,黎诺跑去公共电话区域拨号,紧张地等了一会儿,那边接通。 “喂……漫漫。” “!”电话那边先传来一声惊讶的吸气,“诺!诺!我滴小宝贝你回来了?!对对对,算算时间正好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我就跟我爸我妈说不用担心,我们诺宝这么聪明,肯定不会有事的。行,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啊!正好我最近看中一个地方还想着旅游呢,你说巧不巧……” 一通输出后,杨漫竹顿了下:漫漫? 从小到大,诺诺只有遇到她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向她寻求帮助的时候,才会这么软软的叫自己。 “漫、漫漫,我想跟你说个事。” 她语气不对,杨漫竹立刻就听出来了:“怎么了你?” 听这语气中浓浓的关心,黎诺本就挤压到极点的心有些掩饰不住仓皇无措:“漫漫你帮帮我吧……” 杨漫竹立刻严肃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咱们俩之间还用帮这个字吗?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给你办的明明白白。” 黎诺低声道:“你现在忙不忙?如果有时间,可以来一趟穿书局吗?” “等着,十分钟后到。” ** 杨漫竹风风火火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男生,穿着低调,看着很年轻。 “怎么了?快跟我说说,这不是刚结束任务吗?遇到什么事了?” 黎诺抬眸看他,她眼眶微红,没有哭,却更显得可怜憔悴,“漫漫,对不起。我这个事……挺为难的,只有你能帮我了。” “祖宗我急得火烧眉毛了,跟我还说什么为难,帮帮帮,不给你解决了我都从窗户跳下去。”杨漫竹跟她爸耳濡目染,说的话都一样。 黎诺抓住她的手,如同抓住浮木,“从小到大你最了解我,我想……让你帮我劝劝杨叔。” 她咬唇,“我这次任务,出了个意外。” 说着,看了眼站在旁边的男生。 “哦,没事,不是外人,这是我学生辛砺,上次你回来跟你提过两句……你可能没印象了,”杨漫竹扭头又向辛砺介绍,“这就是黎诺,我最好的朋友。” 辛砺礼貌点头:“小黎姐姐好。” 既然杨漫竹说不是外人,黎诺便直接说了。她开门见山说的简单,但信息量和惊人程度却一点也不简单。 “就是这样……我现在要抓紧时间回去,可是杨叔不答应,他现在是项目的负责人,过不了他这关我就失约了,”冷静叙述这么长一段,到最后黎诺才有些梗咽,“我承诺过……我不想对他食言。” 杨漫竹久久不能回神,盯着黎诺不说话。 一开始紧紧反握黎诺的那只手微微一松,旋即又握紧。 沉默半晌,倒是辛砺先说:“小黎姐,打扰,你刚才所说的点……若想救人,不一定只着眼于改变让他死亡的剧情,还可以偷换概念的方式让他假死……” 他若有所思,眼里有光。 “哎行行行——”杨漫竹回头,拧眉,“我知道你得了个新思路,先自己想一会,现在重点是这个么?” 杨漫竹回头看黎诺,而后者正殷切期待地注视她——他们诺诺的眼睛真亮啊,又好看又清澈。从小到大,每次被她这么看,她都会晕晕乎乎答应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杨漫竹忽然撇开眼,“诺诺,那地方跟我们这里太不一样了。你要吃很多我想象不到的苦。” “人……总不能贪心的什么都要。我有心理准备。” “我们以前聊过择偶标准的,说好不符合标准不嫁,他真的能……每一条都满足吗?” 黎诺轻声,“他远远不止。” 杨漫竹抿唇,诺诺是清醒聪明的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个人必定出色优秀,深情专一。毕竟,她们所谓的择偶标准只是偶尔聊天时极苛刻的玩笑话,从未想过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 “这决定,确实是你深思熟虑过的?” “是。” 杨漫竹握住黎诺的手,想了一会,“诺诺,我知道你的性格,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轻而易举把你的心骗走,那个傅沉欢也许真的值得。” 她和杨瀚,甚至与傅沉欢都是一样的思路,“可一辈子实在太长了,长的我不放心。只在那里呆了一年半,你真的确认自己可以在那里过一生吗?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可没有回头路能走。” 黎诺没有立刻回答,认真想了一会儿。她抬头,语气坚定: “我确定。” “漫漫,我二十三岁了,是成年人,能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我很清楚我做的是关乎人生的决定,未来是对是错,我不后悔。” 杨漫竹看着她:“如果我也不答应呢?” 黎诺脸色更白一度。 那还有什么办法么?二十多年的乖巧懂事让她做不出什么偏激的事来逼迫——他们都是疼爱她的人,不同意,只是为了保护她。她做不出以撕碎他们的心为代价,目的是做出让他们更痛心的决定。 五点整。 下班时间已过,中央操作室的数据连接台正在逐步关停。 想在四个小时之内赶上,实在是太渺茫了——可以说绝无可能。 沉欢哥哥……他还好吗…… 两月之期马上就到,他怎么样了?自己很难准时回去了,他说过,他害怕,若时间一到看不见自己,他会怎么样? 黎诺浑身发冷,大脑飞速运转看上去就像在发呆。 杨漫竹心疼,刚才那句话,只是想看看诺诺的反应。她这样,就仿佛一下被自己刚才那句话打碎了。 伸手碰了碰黎诺,“诺诺……” 一碰,黎诺含在眼中的泪倏地掉下来,快的没有擦过脸颊,而是直直砸在身上。 她忙擦了,忍着剩下的眼泪看杨漫竹。 杨漫竹最怕就是这样,她忍着不哭,比嚎啕大哭还让她心疼:“诺诺……我也没说……我就不答应了。” 想了许久,她忽然问,“傅沉欢这个人他……什么都知道,也知道穿书局么?” 黎诺点头,声音低哑,“只知道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不了解全貌。” 杨漫竹鬼使神差,“他很聪明么?” 旁边辛砺双眼一亮,“杨老师……” “你别说话,”杨漫竹微微抬手制止,看着黎诺,“没有,我乱问的……” “漫漫,你问他是不是聪明,是什么意思啊?”黎诺向前倾身,因未知的希望而眼眸微光,“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杨漫竹看了下时间,“诺诺,今天你肯定赶不回去,时间太仓促了。你放心,你的心意我理解了,我一定会帮你。今天回去休息一下,我爸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 天幕已黑,路灯昏黄。 杨漫竹直接将黎诺送到她自己的房子,“你这两天先住我这,有什么缺的用的,有什么困难都跟我说。”她那个房子一年都没回去了,还没收拾住不了。 饶是黎诺浑身冰冷,此刻也不由心头一暖,杨漫竹的态度好像她是个易碎的瓷器。她对她笑笑,“我知道啦。” 进门,客厅狼藉。屋子里地板上沙发上扔的撇的全是纸。 黎诺愣一下,“这是干什么了。” 辛砺在后面解释道:“我们在杨老师家开过两次组会,人太多了,随扔随用的。” 这样这屋子乱的见所未见,黎诺忍不住弯腰捡起沙发上一张张纸,“这些还有用吗……” “哎哎哎——”听她一哎,黎诺忙将纸放下,杨漫竹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都是废纸,没用的,我就是说你别收拾,这就前两天开会弄的,我这几天没回家没来得及收拾,没事,明天张妈会过来收拾的。” 杨漫竹拉过黎诺的手将她往卧室推,“你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刚带任务回来,身体机能还没恢复呢,我一会儿给你煮个粥,你吃了就赶紧睡觉。” 到卧室门口,黎诺转过身还想说些什么。 杨漫竹抱住她,将她想说的话也一并堵在温暖的怀抱中:“没事,没事,诺诺,你想要的我知道了,我帮你。” * 杨漫竹和辛砺一前一后回到车里。 关上车门,辛砺摇下车窗,夹烟的手搭在车窗外,袅袅烟雾渐渐升空。 “怎么说?” 杨漫竹道:“我想想。” 沉默时间够久,辛砺一支烟快抽完了,“杨老师,你已经想到了,咱们项目的事为什么不跟小黎姐姐说?” 杨漫竹看他一眼:“给我来一根。” “你别抽了吧。” “别废话。” 辛砺从善如流给了烟,杨漫竹点上,看着窗外,“一二七重大穿书事故你知道吧,出事的就是诺诺父母。她从小就在我家,我爸我妈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我们俩说是朋友,她更像是我妹妹。”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她是个特别温柔心软的姑娘,前辈们都说她将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分的最开,但那不是因为性格冷漠,是因为当年父母的离去给她造成的影响。我真没想到,她这样的情况……竟然会对书中的人动心。” 辛砺接口道:“所以那不是普通的感情,是很认真,很刻骨铭心的。” 杨漫竹看他一眼。 辛砺笑笑,低下头。 杨漫竹将烟递到嘴边,烟头明灭,“我知道。” “所以……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她呢?” “我什么想法?” “你问她傅沉欢是不是很聪明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什么想法了。” “你就知道站在她的立场上想问题,给她希望,”杨漫竹摇头,“这事……我是看她那么难过忍不住冒了个念头,在琢磨呢,八字没一撇,不着急说。” 她手伸出车窗外,看着烟头火星明明灭灭。 “科技越来越发达,我们这个时代是穿书工程行业的朝阳期。自从有了空间虚拟架构技术,就像发现了一座亟待开采的地下金矿,说穿了,利益驱使,发展出这么个狗比行业来。” 辛砺含着烟吸了口,低声说:“从虚拟穿书提出构想,到现在也才八十多年,但要用一代人的生命来看,这时间已经够久。最初说穿书旅游这宏大构想,都是我太爷爷那辈的事了。从民众空前的狂热支持到现在,很多人都茫然了,研发至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试验成功——八十年了,还在稳定测试阶段。” “八十年不算长,这是时代性的东西。穿书旅游业,真金白银啊。真有一天向大众开放,人人都能穿到书里旅游了,就一个字,钱。”杨漫竹弹了下烟灰,“全是钱。” 辛砺笑笑,“是,穿书旅游业总有一天会到,只看咱们穿书工程的人才多大能耐了。” 杨漫竹挑挑眉,不置可否,旅游旅游,这旅游的地方总得是安全的吧,总该给游客体验感吧。 不说古往今来的名著,近二十年的爆款小说也选中了上百本。众多而庞大的空间架构,在保证绝对的安全性之前,就无法向下一阶段推进。 杨漫竹喃喃:“诺诺维护的这本书是现象级红文,也是重点项目,读者基础极厚,等以后穿书旅游业彻底开放,绝对是旅游的热门景点。所以……不容出错,现在傅沉欢动情和原着走向不同,我担心……” 辛砺道:“所以可以送她回去,送她回去,这本书能安安全全的保下来。” 杨漫竹勾了下唇角,“我说的难听点——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是对你们。这件事的当事人,终究不是你们,是小黎姐姐自己。对她来说,不回去才跟死了没区别。” 杨漫竹沉默。 她不同意,看诺诺的眼泪她热血上头,可此刻坐在车里冷静下来——她绝不同意。 辛砺将烟头掐灭在掌心,“别犹豫了杨老师,如果你不舍得,就好好考虑剩下唯一的路——真想帮小黎姐姐,还是咱们团队的项目更可行。这是正路子,本就有国家技术基金会支持认可,成果……也已近在眼前了。” 杨漫竹手中的烟也燃到尽头,她有些烦躁地丢了烟头,满是烟味的手揉了揉太阳穴,“你觉得行?” 她又问一遍,“我刚才只是突发奇想,你到现在还觉得能行?” 辛砺想了想:“杨老师,咱们团队的研究项目,是比现有手段能更快接受穿书旅游业到来的一条路。本来这么大一件事,也不该只有一种方法的——八十年来,一旦剧情被扰乱,身处其中的工作者非死即疯,这个现象不解决,穿书旅游业永远也无法面向大众开启。” “一直以来,穿书手段只有脑电波数据连接技术一种,可我们现在在研究全然不同的方法——如果最后真的可以架起一座空间通道,身穿的方式虽然比起数据连接有不同的风险,但是至少不会因扰乱剧情而丧失生命,也有足够的逃离时间。相比之下,这个成果更有价值。” 杨漫竹看他一眼:“保密的项目,还没到开放的时候。我一个研究生,你也只是破格录取进团队的本科,咱们俩在团队里没有话语权。” “也未必要话语权吧,难道连想法都不能提?” 辛砺诚恳道:“杨老师,项目遇到瓶颈,团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想往下推进。现在无论对小黎姐姐还是对咱们,都是一个机会。” 万事开头难,第一个空间通道需要在另一边有人接应,测算出最合适的数据为后人提供支持。这个人必须是书中世界的人,虚实配合,将安全性和可操作性达到最佳。 辛砺打破心照不宣:“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现在,只有傅沉欢。” 剩下的话不用他说,杨漫竹也明白。 如果这个世上有唯一的最合适人选,就只能是傅沉欢。 听了诺诺的叙述,从一定意义上讲,傅沉欢身在其中,却不是一个纯正的古人——他知道穿书局,了解他们所在的世界,即便见到听到再匪夷所思的事,也不必与他费心解释什么,这就节省了很多时间。 连续几年蝉联人设天花板,头脑自不必说。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有诺诺所说的那样爱她,愿意与她奔赴,他应该会不计代价肝脑涂地的做这件事。 可是…… 杨漫竹垂眸,她本是雷厉风行的人,在这件事上却举棋不定:“这我知道,可这工作实在太难,那是空间通道,别说做不做得成,真成了,是要以自己身体走一遍来做实验的,一个不好,就会被撕裂成碎片。” “而且这话都远了,都谈到了结果阶段,其实过程更难。我只能给他提供系统,提供绝对的理论支持,这件事,他没有团队,没有仪器,没有工科出身的底子,就连电子信息技术与大数据都是从零开始……” 当时看诺诺哭的那么伤心,脑子一抽才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太难了,他们研究团队一共几十个人,研究这么长时间空间通道才成型,却卡在最后一步——行百里者半九十,傅沉欢最后要做的工作是她无法想象的难。 辛砺却摇头,低声说:“从零开始而已,我们这个世界最开始,不也是从零开始吗?他可以一瞬间掌握五千年来发展的文明,未必没有希望吧。” 杨漫竹闭眼,这事可不能这么算。 她理解他爸,也理解诺诺。今天看她的样子她已经心疼,如果她再求自己,说不定她一个冲动真的向她爸施压,把人送回去。 但如果那个时候傅沉欢因为研究空间通道出了什么意外,诺诺怎么办?她把诺诺送去了一个没有爱人的陌生世界,杀了她也赔不了。 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顺从诺诺的心意把她送回去,难道她就真的能放心? 辛砺侧头看杨漫竹,乌润的眼珠微微转了转,忽然笑了。 “杨老师,我知道你犹豫什么了。这么点难处,你跟我说不就是了。” “……你有办法?” “有。” 辛砺说:“我可以去帮傅沉欢。我的水平——你先别着急,我知道这个项目特殊,研究人员没有穿书局编制,算不上穿书工作者,进去后一旦项目不成功,就是有去无回。但我不在乎。” “如果成了,我和他一起从通道中过来,如果傅沉欢死了,我会通过系统告诉你,到时你也不用纠结还要不要送小黎姐姐回去的事情,就让她好好留在家里。” 杨漫竹抓抓头发。 她抿唇,“如果失败了,我怎么向诺诺交代?” “杨老师,你是最洒脱明快的人,跳出来吧——你既不同意放她回去,又不敢让傅沉欢冒险,白白耗了时间,才是真的无法向她交代。”辛砺一字一顿,“也许男人和女人的思维不同吧,我和你的看法不一样。傅沉欢要是个真男人,那就该有男人的担当,小黎姐姐弹精竭虑一边应付穿书局一边保全爱人,这是为了他们的感情。傅沉欢总得做点什么,不成功,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彼此珍视的感情。” “……你话也太苛刻了,折腾自己就算了,对别人要求还这么高。” 摇摇头,杨漫竹又低声问:“不说傅沉欢,如果真的失败了,你就在那里呆一辈子吗?” 辛砺平静道:“我在哪呆不是一辈子。” “但如果这个项目最后真的成了,应该会有很大一笔酬金吧,”辛砺笑了一下,“杨老师算我求你了,你知道的,我缺钱,很缺钱。” 杨漫竹冷笑:“钱?你一拿到钱就消失,过几天回来再不要命似的干。要不是你有点本事高老师非要保你,谁信得过你,早特么把你开除了。” 辛砺道:“可是只要我干,一定全力以赴。老师们都说我是团队里唯一的疯子,不是么。” 是。 杨漫竹懒得说他,想了许久心一横,“……试试吧。不过老高他们一直在挑世界,受古代人思想局限,团队里所有人一直都想在现代文里面选一个高新技术人才——咱们提这个傅沉欢,只有多维世界观这一个优点,毕竟是古代人,他们很难立刻同意。” “……”辛砺还没说话,忽然杨漫竹手机铃响。 她拿起,未解锁的屏幕上显示时间:六点零五。 解锁点进去一看,目色陡然呆愣。 “怎么了?” “嘶——他们也未必……不立刻同意。” 顿了下,“或者说,咱们团队,大概只能选择他了。” 杨漫竹慢慢转头,将手机屏幕转向辛砺,“老高急召,紧急归队,咱们刚接了个紧急修复项目:QFN1036空间架构危机三级预警……这是诺诺的任务编号那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了先发,今天晚上别等,早点睡,明天白天来看。 另外,到了一文一度的番外征集:为了保持流畅度,没有古今切换,所以番外会补上分离后的沉欢视角,也是目前我唯一确定的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可以评论区留言我挑有趣的写哈 第76章 大结局·下:人间四月 七点。 黎诺抱着膝盖坐在床边, 双手捂着脸,头疼欲裂。 那边已两个多月过去,她没有回去。甚至这一晚上数下来到明早,他又生生等了大半年。 沉欢哥哥怎么样了?是不是很担心她, 会不会觉得自己回家之后后悔了、不想回去了?他说过他害怕…… 黎诺闭着眼睛抱住自己, 死死拧眉,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在杨叔身边长大, 知道他的性格——这件事想让他松口, 实在太难。 而漫漫心疼她,却是两种对向矛盾的心疼,实际上她也没有很大的把握漫漫会坚定不移地说服杨叔。 她查了四个月前的整改, 全网都没有一件跳过扫描或加速扫描的事例。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与狂欢,检测的口突然收紧, 也许是穿书旅游的黎明要来了。 满屏的叹号与惊喜黑屏之后,是黎诺苍白愧疚的脸。 她山穷水尽,无计可施。 就算……就算不能提前回去,那么至少她会在三天后检测结束后回去。她相信他, 他一定知道自己是怎样地爱着他, 不会忍心丢下他一个人。他一定会等她。 黎诺脑中一遍遍想着, 刚带完任务, 身体还很点虚, 累极困极,手足冰凉坐在床边地板上, 缩成一团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 无数梦境如走马灯, 最后定格在一片空茫的白。 前后左右皆是大雾弥漫, 她茫然向前走。 忽然大风起,雾散尽,空气中一阵清冷的气息。那气息如此熟悉,如夜风穿过竹林带起冷香,清雅出尘。 “沉欢哥哥……”她喃喃念。 站在红墙绿瓦的巍峨皇宫,精致的宫苑聚满人,细细碎语传进耳中,嘈杂模糊。黎诺侧耳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刹那间,她如往昔向当初的方向望过去。 他就站在那里,眉目如画。 逆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墨发垂落腰间。艳绝的容颜举世无双,冷瓷的肤,铅黑的眉,线条凌厉漂亮的下颌骨半隐在大氅柔软风毛中,肃杀亦温柔。 仿佛是白雪化就的临凡仙君,碧天、落雪、红梅全部黯然失色。 所有声音都不见,男男女女一个个化沙而去,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 黎诺眼泪夺眶而出,“沉欢哥哥——” 她乳燕投林般向他跑去,他稳稳将她接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黎诺抬头,既委屈又愧疚,“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丢下你了,再等等我好不好?对不起……” 头顶一声叹息。 他抱紧她,温柔道:“我不怕,诺诺,我只是很担心你。” 黎诺一双泪眼望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守约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们心意相通,你该明白我正如你一样,担心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黎诺环住他劲窄的腰,默默流泪不说话。 “别哭,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一面,让我好好看看你。” 傅沉欢注视黎诺,不觉莞尔。黎诺愣愣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杨漫竹给她拿的睡衣,这是与初见场景唯一的格格不入。 “好可爱。”他低声。 衣服是杨漫竹的品味,各种卡通人物糅杂,傅沉欢捏捏她脸颊,柔声,“这是你世界穿的寝衣……”顿了下,他换了个词,“睡衣?” 黎诺呆呆眨眼,点头,不由问:“你怎么知道……” 傅沉欢唇角微弯,他这样的年龄,竟能从笑容里看出些许久未见的孩子气,凤眸清亮,隐约憧憬微光。 见她眼中还有水色在眼角欲滴未滴,他宠溺笑着给她擦去,指腹温暖的竟不像梦中,“不哭,诺诺乖,沉欢哥哥去找你好不好?” 黎诺嘴唇轻抖,“什么?” 他似欲言又止,温柔亲亲她脸颊。 这梦太奇怪了,黎诺一颗心又慌又乱,抱紧他,“沉欢哥哥,你等我吧,我肯定回去的。” 傅沉欢叹息一声,捧起她苍白小脸,轻柔擦去所有泪痕,“别担心,相信我诺诺,这段时间你努力很久,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剩下的交给我。” “我不会有事的,让我堂堂正正站到你面前,有娶你的资格。” 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忽然点醒黎诺,杨叔不可完成的条件涌进脑海。 是啊,这是一个荒诞的梦,他怎么可能真的来她身边呢? 黎诺将脸埋在傅沉欢熟悉温暖的怀抱中,依赖地蹭一蹭,他清冷如松的气息仿佛旋涡,将她深深吸进无法自拔。 她没做过这么真实的梦。抱住了就不舍得放手。 傅沉欢也抱着她,明明手圈得紧,口中却道,“诺诺,我该回去了。” 他低头吻吻她鬓发,“不许再哭了,安心等我一些时间,已经快了。” 她迷茫问:“什么快了?” 大雾骤起,风中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听着熟悉却想不起是谁。景色由苍茫的白转变为昏沉的黑,黎诺一下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适应光线后可以看出依旧是睡着时那卧室,她蜷缩在床边角落,手足发麻。 凌晨一点。 黎诺看过时间后,有些怔愣地摸一摸脸——这梦境真实的可怕,现在她竟然还能回想起傅沉欢手指轻抚她脸庞,以及他温柔的吻落在额头时的触感。 环在她腰间的大手那般有力,紧紧揽着,不舍放开。 只想一想,肌肤还有如同电流划过的麻痒。 是她太想他了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潜意识作祟,才让她做出这么美好、美好到清醒时都不敢想象的梦。 本也无心睡觉,是因为太过疲累才撑不住睡着,此刻虽是半夜,但黎诺却没心思休息——甚至没想起来,自己这算是完全把刚才梦境中傅沉欢叮嘱的话抛之脑后。 她坐不住,也躺不下,便推开门走进客厅,开灯,将这乱糟糟的客厅收拾一下。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不如找点事干转移下注意力,黎诺这样想着,将散落的纸一页页捡起来。 地上的纸都捡完了,黎诺整理好堆在一边,开始收拾茶几上的。借着暖黄的灯光,她不经意撇见纸上一行字。 起初还没当回事,下一瞬,她忽然僵在原地,眨眨眼睛,忙不迭拿起刚刚放下的纸。 黎诺认认真真读了一遍,顿觉浑身血液冰冷下去,又忽地沸腾起来。 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电脑边打开电脑。 …… 与此同时,杨漫竹及她的导师们也熬着夜。 两边时间流速不一样,他们几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见证着研究成果飞速发展,这是里程碑一样的技术革新,所有人都打了鸡血般的兴奋,熬了一夜,毫无困意。 高老师看了眼时间,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他什么都没说,倒是先叹了口气。 杨漫竹吓一跳:“师父,是哪出错了啊?” “不是,没有,”高老师盯着显示屏,喃喃道,“真好……” 好,当然是好。她第一次如此感谢这时间流速,想一想学术界可能都没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见证突破性进展。 高老师想了一会,问杨漫竹:“七点。第一波数据传导回来了,这速度快的超我想象,从昨天晚上小辛过去,到现在……算一算大概正好过了半年时间。才半年啊——” 他揉揉眼睛,“这小子……真是个实打实的古代人吗?他……就真的一点基础都没有吗?” 杨漫竹说:“肯定是啊,要是现代人警报早响到报废了,还用等到今天。” “这真是……”高老师摇摇头,“天才啊……这是天才。” 杨漫竹挑挑眉,是啊,能不是天才么。 她不知道傅沉欢对于他们的世界,具体掌握多少,了解多少,但穿书工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出现空间架构三级预警——首先,这需要书中人物意识觉醒,并自主做出反馈行为。 人物自主意识还好说,八十来年也出现过两三次,一旦觉醒意识,面临的是整个空间架构坍塌,是毁灭程度最高级别。只有三级是最特别的存在——剧情确实被影响,且是书中人物自主干预,可造成的后果又没有那么紧张。因为这种行为更加高级精密,被人精准控制着。处处擦边,却没有达到剧情崩坏的条件。 这种界限,是疯子,和完全行为能力人的区别。 说穿了,三级预警是来自书中人物向现实世界的一个警告:我掌握着毁灭的能力,但可自控,覆灭与否全凭我心,我是来谈条件的。 如他所愿,他们此刻燃眉之急,刚好满足他的条件。 昨晚极紧讨论,七点辛砺过去,到现在刚好十二个小时。即便有无所不知的系统和辛砺这位学术出色的老师让他直接站在一定高度上,傅沉欢的能力也实在令人刮目,半年的时间,他在这方面的学术能力已让人望尘莫及。 甚至昨晚多数人的保留怀疑态度,到此刻,已经渐渐转化为光明到来前的隐隐兴奋。 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杨漫竹心思几转,一面是比不过的酸溜溜,一面想到黎诺又真心高兴。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天才就天才,不是好事么,您老叹什么气啊。” 高老师说:“我就是觉得可惜,这么好的人才,领悟力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知道……他这命是幸运还是不幸……” “注定是幸运,”杨漫竹煞有其事,“依学生愚见啊,立项的书成千上百,可建立第一座空间通道只有一个名额。在无数的空间中被选中、让他有机会见证彼此世界,而不是永远在书中世界做一个光环中的人物,难道他不幸运吗?” 高老师叹息:“这么优秀的人,又有了自主意识,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当他彻底明白两个世界的不同,对他而言将是一场世界观的颠覆。若他不甘,我担心……” 他是个古代人,一旦项目成功,他过来,见识到现代的一切…… 高老师一脸愁容,“这是第一个空间通道,各项数据都得监测,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还能愿意回去长期驻古维护通道么?” 杨漫竹将手中的代码敲完,转手给旁边的研究员,又拿过新的数据卡插.在主机上,一边等一边说:“老师,这我就要说说你了,你不是人家,你怎么知道人家想要的是什么。不是有一个寓言么,有个神鸟从南海飞北海,人家只吃鲜嫩的竹果,只喝晨露,只在梧桐树上歇脚,然后呢,有个乌鸦看见神鸟,就护着自己的死老鼠冲人家大喊大叫……” 高老师有点火了:“杨漫竹!你是不是直博了就飘了!以后论文都能自己写是吧!” 杨漫竹举手投降:“对不起我好好说,你放心吧高老师,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我们的世界再大诱惑,人家未必放在眼里。” “咱们不要那么局限性,以现代人的优越感去局限别人的思维,说不准,人家比咱们还通透豁达呢。” 傅沉欢的业务能力让她钦佩不已,头脑才能更是令人望尘莫及,再加上,这是诺诺喜欢的人,人品性格自不必说。 高老师清了清嗓子,抿住嘴唇不再说话。 不到一个小时,又是最新的一波数据传回来。这次的数据几乎让所有人沸腾,无需多说,大家极为默契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赶往基地——那是国家首例空间通道入口的建设基地。 路上,杨漫竹碰了碰耳机,回头对高老师说,“辛砺跟咱们对了时间,预计九点十三开启实验。” “还有,傅沉欢意思,他要做第一个试验人员。” 高老师微微皱眉,向上推推眼镜:“这是首个空间通道,从没人走过,一旦有问题,身体会被瞬间撕成碎片,他确定吗?” 杨漫竹笑了下,“总要有人走的,不是他也是别人。况且他对自己有信心。” 她拿下耳机放进上衣口袋里,又说:“上半年开始,咱们面向穿书工程专业人才招募志愿者,就算酬金再丰厚,半年了也没招上来一个人——我和辛砺都研究好了,如果注定要团队的人来当小白鼠走个虚实来回,我俩先上。” “这下可好,又有人来试验,又不是团队中的,老师,你怎么还不开心呐?” 这人语气无辜又气人,高老师狠狠瞪了她一眼。 杨漫竹乐了,“就知道!这金贵的好苗子你连面都没见着呢,就这么宝贝心疼上了?老师,这回你信我,我有预感,他不会被撕碎的。” …… 黎诺打通杨漫竹电话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电话接通,杨漫竹那边的语气很奇怪,既兴奋又愧疚:“对不起诺诺,对不起对不起……我在队里,在研究基地,不允许带手机,刚结束,才看见……” 她欲言又止,“我爸那边……” 黎诺没怪她,“没事漫漫,我本来也是想跟你说另外的事。” 杨漫竹一顿,“……什么事啊?” “我昨天闲不住,还是把客厅收拾了,然后……看见了上面的内容。”黎诺笑了一下,真心为她高兴,“我们漫漫真厉害,研究这么大的项目。” 虽然杨漫竹听得出黎诺语气中的骄傲,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不对劲,还没来得及把手中的消息告诉她,只听她又说: “我知道我太任性了,你别生气,我看到这个消息后瞒着你报了试验志愿者。我上网查了,没有人报的话最后只能你们团队里的人顶,那样不好。我想去,还不如让我做第一个实验者。” “你……你说啥??” “……我报名了空间通道试验者。” 杨漫竹愣了一会,忽然觉得手里的好消息也没那么香了,甚至还有点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是首例搭建的空间通道,是要以身穿的方式进入的,如果出现任何问题,立刻就会被撕碎。”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就这样报了?那个傅沉欢有那么好吗?他有无条件护着你宠着你?他能像你这样愿意放弃一切……”说了一半儿,她有点说不下去。 他好像能。 黎诺没听出杨漫竹的停顿,笑着道:“别生气嘛,也不是完全只为了他。你的研究成果,我也想见证啊。我知道你的水平,更相信你们团队,别人不了解,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杨漫竹喉头一哽。 停了片刻,她低头一笑:“我真拿你没办法。” “你报名审核通过了?” “嗯。” “好……那你来吧。”杨漫竹张张嘴,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挑眉笑道,“你算幸运的诺诺,我们这个通道投入试验已经成功。有人走过一个来回,你放心去吧,很安全。” …… …… 人间四月,桃花漫天。 晚霞辉映浮香阵阵,无边潋滟。 脚下踩到坚实的土地,黎诺睁开眼。 满目碧青翠色,绯红点点。落日余晖柔暖金黄,入目山河如诗如画。 一两片柔软的花瓣随风飘落在肩头,黎诺抬手轻轻捏起,花瓣娇嫩柔软,触手微凉。 她回来了…… 沉欢哥哥,我回来了…… 将花瓣温柔握在手中,黎诺忍不住翘起唇角,旋即越发扩大,眼角眉梢都掩不住欢喜笑意。 向前走了几步,看见远方梵音塔的塔尖——这是她熟悉的临江陵。 临江陵是玄景为她挑选的地方,虽没有明发诏旨,但与封地几无分别。走前她已打算好,回来后先至临江陵,致信打听好傅沉欢所在之处便过去与他汇合。 人已在此地,黎诺的心踏实许多:沉欢哥哥应该早去了北漠,只是不知现在如何,身份有没有过明路,她应该先给雪溪去个信较为稳妥…… 她一路思索着,脚步愈发快,循着记忆走回之前在临江陵的住所。跨过院门,忽觉不对。 清风拂面,带起阵阵娇柔的暖香,庭院里桃花开的正艳,荼靡妖娆——看着像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样子,此地空了一年无人居住,怎会如此? 这事反常,黎诺正思考还要不要进去,前方忽有动静,她抬眼,看见一颀长挺拔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 他一身洁净的白衣,墨发半束,清亮凤眸中满含不可置信的期冀,目光定在她身上那一刹,尽数化为颤抖的欢喜。 沉欢哥哥怎么在这…… 还不等这一念头结束,只见傅沉欢薄唇微动,似是念了“诺诺”这两个字,下一刻掠步上前,身姿渺渺隐含扶风轻功,转瞬行至黎诺面前一把抱紧。 攥入骨血的力道,重得近乎失控。 “诺诺……” 黎诺张张嘴,胸腔里的气息被挤压,让她没能第一时间发出声音。 怀抱气息熟悉,铺天盖地的温暖淹没她,黎诺亦紧紧回抱傅沉欢,“沉欢哥哥,我来晚了,对不起让你等这样久……” 话音落,她只觉腰间圈揽的手臂更紧。 “不要道歉,诺诺,”滚烫气息在耳边,是他欢喜得不知怎么办的声音:“诺诺……我好想你……真的很想。” 黎诺心疼怜惜,小手一下下轻拍他宽厚背脊,“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好想你……沉欢哥哥,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说着她抬眸仰望,刚才他跑得太急她都没有看清,“你过得好不好?让我看看——” 他的容颜映入眼帘,眉目中浩淼爱念如山如海,矢志不渝——于他,一年,却仿佛和昨日分离时没有任何区别。 与此同时傅沉欢低眉含笑,亦不错眼地上下打量,确认他的珍宝是否完好。 对视一眼,两人一同忍不住笑了。 她笑眼中有些许泪光,傅沉欢低头轻轻吻去,“不哭,以后沉欢哥哥再不叫你流泪了。” 他亲亲她,又道,“不是告诉我你身体会很健康么,怎么脸色这样白?” 黎诺回了点元气不假思索,柔嫩唇瓣开合,“都是想你想的。” 傅沉欢失笑,好好的话被她一歪,真让他不知如何回答。 所幸,日后他再不会让她离开他半步。诺诺的身子,他必定用心细细养着,眼下倒有另一重要事告诉她。傅沉欢微微启唇,正要开口,黎诺却抢了先: “对啦沉欢哥哥,你怎么在临江……”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拉他的手,却在碰触时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低头看去,是一根黑色的、现代随处可见的数据线。 黎诺愣住,仿佛瞬间血液凝固,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周围绿水青山桃花清丽,他身披重雪绝代无双,而这根小小这根不起眼的数据线,却将一切割裂撕毁,令她一瞬间恐惧至极——这是哪? 她陡然白了的脸色被傅沉欢瞧得清楚,忙不迭哄,“诺诺不怕,怎么了?” “沉欢哥哥,你手里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啊……” 傅沉欢目光随之落在数据线上,“你……你还不知道?” “你、你是真的么?”黎诺不知所措的目光仿佛重轮碾过傅沉欢心脏——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那帮人竟没告诉诺诺?!还是……有什么隐情? 傅沉欢重又抱紧黎诺,声音坚定沉稳如山,“是,我是真的。诺诺别怕,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回来的?” 黎诺迷蒙道:“是……是我最好的朋友帮我,他们在研究一个空间通道,可以连接两个世界,我报名了试验就来了……” 傅沉欢听得皱眉,“你怎么——如果没……”如果没成功,被空间撕裂怎么办? 这话他不敢说,诺诺显然对他参与之事一无所知,在解释清楚前说这样的话,她会更害怕的。 既心疼又气愤,最终尽数化为无奈疼惜,罢了。 傅沉欢摸摸黎诺没什么气色的小脸,他好爱她。 “诺诺,我们都是真的,”他温柔如水,“你跟我来,我把一切告诉你。” …… 这居所临水而建,府后十里山水皆是私有。出了后门,只见原来一大片空地被推平,上面摆的各种仪器让黎诺目瞪口呆——这些,她来时候见过一模一样的。 傅沉欢正要开口,转角过来个人,“傅哥,外面来人谁啊,是敌是——小黎姐姐啊?” 来人穿着简单利落的黑衣,半长头发束起,额前碎发凌乱,正是辛砺。 他走过来,“你怎么来了?试验成功后傅哥把收尾工作完成就去找你了啊。” 黎诺看见他更懵:“……” 傅沉欢道:“这些事你们的人没告诉诺诺,直接让她走通道了。” 辛砺失笑,“那肯定是杨老师的主意,她一肚子坏水。嗯……也算个惊喜吧。”他看向黎诺,“小黎姐姐,你知道你回来的路是谁给你铺的么?” 说完一句,他也不给答案,拿着两个不知名的仪器扬长而去。 但黎诺心中也明白了。 她转过头,呆呆地,“沉欢哥哥……”忽然睁大双眼,“你——这都是你做的??” 傅沉欢没由来有些窘迫,“嗯。” 他解释,“两月时期一到,你尚未归来,我……”顿了顿,换一种说法,“引得你世界的注意,刚好你朋友的研究团队遇到瓶颈,向我发出邀请,我便答应下来。” 这话中有些字眼自他口中说出,让黎诺觉得十分神奇,眼睛都忘了眨,认认真真听着。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傅沉欢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试验成功后还有些后续处理,我本想做好立刻去找你,接着……” 接着她就来了。黎诺心头一柔,他必定是感觉到了,方才才那般匆忙出来,手里还抓着数据线都不知道。 原来是他。 她心心念念归来,竟是他为她亲手铺平了路。 “沉欢哥哥……”黎诺忽然抱住傅沉欢,却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望着他直接叫,“傅沉欢!” “嗯?”他箍住她纤巧的腰,尾音上扬。 从无到有,从毫无基础到一骑绝尘,她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困难,此刻她只确定一件事—— 黎诺用力踮脚,双手捧住傅沉欢脸庞,对着他一双薄唇深深吻下。 她第一次如此急切,用力缠住他唇齿厮磨不休。傅沉欢目光渐暗,片刻后终于反客为主,圈着她抵死缠绵。 “我爱你,傅沉欢……”微微放开她,便听她细细低语,“我好爱你。” 我也爱你。 他浅笑,再度吻她。 无数过往涌上心头,如纷飞书页翻到最初。 宫墙中鸿蒙初见,层层叠叠人群里,她干净明亮的令人侧目。 当时他扫过她一眼,似冥冥注定地,心湖微动。 傅沉欢闭上双眼,所有一切皆化作一句: “诺诺,谢谢你来我的世界。” 如果半生颠沛皆是遇见她的序章,那么剥去苦难的外衣,里面必是令人歆羡、独属于他的无上运气。 无数世界万千空间,所有美好皆落于掌中。 …… 晚上黎诺兴奋得很,不愿睡觉缠着傅沉欢给她讲这大半年的事。 他已经说铱嬅了许多,此刻看黎诺虽好奇心足,但其实精神远没那么好,而且天色已晚,便不再讲:“剩下的明日再说,诺诺,你该好好休息下了。” 黎诺抗议:“我不累,再讲点吧,一点点?” 她搓着手一脸期待,傅沉欢抵抗不得,想了想,“我被记过了一次。” “被谁记过?” “辛砺。” “为什么啊?你犯了什么错?” 傅沉欢道:“刚会架构虚拟空间时,忍不住连了你残存的意识见你。” 黎诺一怔,想起她昨晚靠坐床边地板上做的那个梦。 所以……那不是梦? 瞬间傅沉欢的形象更加高大,“沉欢哥哥那真的是你啊……你好厉害……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们见面时间那么短?是被辛砺发现了么?” 昏暗烛光中,傅沉欢侧脸微红。其实本可以再久些,只是分离太长时间,他想选个最好的样子见诺诺,想来想去,只觉初见时自己的模样最合适,架构时才废了些功夫。 傅沉欢低笑道,“后来确实被辛砺发现,他说这行为若放在他们那,就要被除名了。” 黎诺偷偷笑,眼睛亮晶晶的,这一笑整个人好似发着光。 傅沉欢心头痴爱,不舍移开眼睛。 黎诺说:“原来我的沉欢哥哥也会有做坏事被人抓包的时候。” 傅沉欢忍俊不禁,那么多数据连接着,有一点点细微变化就会被发现,“是啊,是你的世界太厉害了。” 黎诺靠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是我们的世界。” 他一怔,弯唇浅笑。 此刻正桃花灼灼,明月疏朗,繁星漫天流光溢彩。 他要她去休息,她却闹他: “沉欢哥哥,你会唱歌吗?我想听。” “学过一段。” 傅沉欢微笑,将她揽紧,低头薄唇擦过她耳畔。低沉清冽的嗓音自胸腔震颤,字字情深,歌声醉人竟那般好听。 黎诺听得愣住:“你怎么会唱这个?” 傅沉欢柔声道:“辛砺教的,他说等再见你让我唱给你听。” 黎诺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不接着唱啦?” “嗯……我只学了半段。” 她心头柔软,“沉欢哥哥,这段时间很辛苦吧,下一段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低眉微笑,清朗温柔,“好。” …… …… 此时已莺飞草长爱的人正在路上 我知她风雨兼程途径日暮不赏 穿越人海,只为与我相拥 …… 此刻已皓月当空爱的人手捧星光 我知他乘风破浪去了黑暗一趟 感同身受,给你救赎热望 ——正文完 2023.02.03 栖风念 作者有话说: 此时已莺飞草长爱的人正在路上 我知她风雨兼程途径日暮不赏 穿越人海,只为与我相拥 此刻已皓月当空爱的人手捧星光 我知他乘风破浪去了黑暗一趟 感同身受,给你救赎热望 ——世间美好与你环环相扣by柏松(歌词选摘) 感谢一路支持的宝贝们~正文完结,番外随机掉落(如果有就是晚7点) 下本《我只想被被我拯救过的反派抛弃》《夺娇妻》都可能接档,一上头双开也有可能,总之收藏起来吧嘿嘿嘿 最后前六十六红包,再次祝大家新的一年六六大顺,撒花!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