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单身 作者:克里斯托弗·艾什伍德 内容简介 小说的背景是1962年的洛杉矶,男主角乔治是位大学文学院教授。故事发生在一天之中,乔治沉浸在失去恋人的痛苦中,而这一天也可能是他一生的最后一天。艾什伍德写出了那个年代人们压抑的情感,内心与外在的断裂,呈现出整个六零年代初期美国社会窒息保守的氛围,精彩刻画出不受社会接纳的人们内在的心思。 作品中到处可见作者艾什伍德的影子。写作这部小说时,艾什伍德刚刚同比他年轻三十岁的男朋友分手,失去恋人的伤痛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作品于1964年出版时风靡英美文坛,成为一代经典,被称为最美的同性恋文学,激励了英美整整一个世代的同志文学作家。这部小说也改变了艾什伍德的生活恋人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两人维持了长达三十余年的亲密关系,直到艾什伍德因癌症去世为止。 《单身》是艾什伍德的代表作和毕生最爱的作品,2009年被时尚界风云人物汤姆福特(Tom Ford)改编为电影《单身男子》,获多项国际大奖。 正文 能说出现在和在,才算醒过来。清醒的部分继续躺着,往上端详着天花板,往下探望着床上躯壳,直到认出了我,由此推论出我在、现在我在。接下来出现的字眼是这里,因而无论如何令人心慌起来;因为今晨的这里,指的是躯壳应该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点:而此地,是家。 现在并不单纯是现在。现在还是个冷酷的提醒:比昨日整整晚了一天,比去年晚了一年。每一个现在都标明了日期,使得过去的现在们全部过时,直到也许——不,不是也许——是肯定会:那一刻来到。 远远的前方某处那等待着发生的事物,遂让人产生令人作呕的畏缩感。恐惧扭曲着迷乱的神经。 同时,身为冷酷纪律长的大脑皮质已在中央控制室就位,板着脸,逐一检测各部位:伸展双腿,拱曲下背部,握紧手指后放松。现在,透过全身内部通话系统,大脑皮质对全军发布今日第一道命令:起床。 听从命令的肉体运用杠杆原理下床,拇指关节的风湿隐隐作怪,左膝也抽痛着,痛得眉头紧缩,幽门痉挛导致轻微反胃。下床后赤着身蹒跚步入浴室,膀胱获得疏解,登上体重计:仍是一百五十磅多一些,在健身房吃了那么多苦却没用!然后照镜子。 映入眼帘的与其说是张脸,不如说是困窘的写照。上面布满了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五十八年来它给自己找的种种麻烦,呆滞的眼神、经年粗糙的鼻子;下垂的嘴角让唇形呈苦笑状,仿佛讥讽着自制毒素所产生的悲苦;被肌肉锚定的脸颊向下塌;包覆在细细皱褶中的喉咙瘫软无力。烦恼的神情如同疲乏至极点的泳者或跑者,无奈于终点遥遥无期。众目睽睽下的它将继续奋战至倒下的一刻。然而它的行迹并不英勇,只是没有另一条出路的下场。 望着镜子反复端详,看见自己的面孔上还有许多脸——童年、少年、青年、年华稍逝的脸,悉数如化石层层交叠,一起留存,死气沉沉也一如化石。它们对这只生命力黯然的生物说:看看我们——我们已经死了——世间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它回答它们:只不过,死却渐渐、轻易地发生。我怕被人催促。 它再三观看,嘴唇张开,开始以口呼吸,直到大脑皮质不耐烦,命令它盥洗、剃须、梳头。裸体必须靠衣物遮掩,因为它即将外出,即将踏进有着其他人的世界,必须打扮成那些人能辨认的外观。举止也必须能为他们所容。 它乖乖盥洗、剃须、梳头,因为它承担着对其他人负的责任。它甚至庆幸着自己在他们之间仍有容身之地。知道人们对它的期望。 它知道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是乔治。 着装完毕,它变成他,差不多已经转化完变成乔治,但仍旧还不是他们需求的那个乔治,还不是他们认可的那个他。倘若清早这时有人来电,听见他的声音肯定一头雾水,假如他们听出电话线另一端这家伙只有四分之三,恐怕还会心生畏惧。当然,他们是分辨不出来的——它的嗓音能把他们的乔治模仿得天衣无缝,连夏洛特也会上当。有过两三次她曾感觉不对劲,还问过:“乔——你还好吧?” 他走过被他叫做书房的前厅,走下楼。楼梯有个弯角,这座楼梯狭窄而陡险,张手时手肘同时能碰到左右扶手,即使和乔治的身高一样只有五点八英尺,也只能低着头走。这栋房子的格局狭小,但房子的小巧时常带给他安全感,因为几乎没有寂寞的空间。 话虽这么说…… 一旦想起俩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同在这小小空间里,站在炉前做菜时手肘擦碰,在窄梯上侧身让过,在小浴室同一面镜子前挤着刮胡子,时常小跑步、推挤、无意或故意碰撞到对方的肢体,无论态度是煽情、挑衅、别扭、不耐、怒火高涨或浓情蜜意。可想而知,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深刻无形的痕迹!通往厨房的门设计得太窄,让端着满盘菜的俩人匆忙之间往往在门口撞上。如今,就在这个位置,几乎是每天早晨,乔治下着楼梯,往往倏而发现自己像是走到崎岖如猛然断裂的断崖——仿佛意识到步道被山崩掩埋。就在这里,他紧急煞住,一股恶心之意升上来,一如当时刚刚得知吉姆噩耗的感受。吉姆死了。死了。 他木然无语站着,至多发出动物般的一声闷哼,等着痉挛散去。然后他走进厨房。今早的痉挛太痛苦,无法以心疗法医治。痉挛过后,他只觉得如释重负,感觉像度过一阵激烈的绞痛狂潮。 今天来了更多蚂蚁,以蜿蜒的行列纵横地板,爬上洗涤台,威胁到他存放果酱与蜂蜜的橱柜。他拿杀虫喷雾枪来顽强抵抗,脑海忽然闪过他灭蚁的一幕:一个恶毒的老顽固,想逼这些励志型的益虫就范。生命体在万物之前摧毁生命体,而这些观众——锅子、平底锅、刀叉、瓶瓶罐罐——在演化王国里无足轻重。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宇宙之中有个敌人——一个大暴君——诱使人类和大自然的朋友成为死对头,好让人类看不见大暴君的存在,好让人与万物同遭暴政荼毒?然而,乔治想到这里时,蚂蚁早已死光光,被他拿湿抹布擦干净,全冲进洗涤台的出水口。 他为自己准备一盘水煮荷包蛋,附带培根、吐司和咖啡,在厨房桌旁坐下来用餐。饮食的同时,萦绕脑际的尽是幼年的一首儿歌。当时他在英国,由保姆教他唱: 水煮荷包蛋加吐司真好吃—— (她的容貌仍清晰可见,灰发,鼠亮的明眸,身材矮胖,端着幼儿用的早餐托盘,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她以前常嘟哝楼梯太陡,把楼梯叫做“木山”——被他纳入童年奇幻语录之中。) 水煮荷包蛋加吐司真好吃, 吃了一次,还想再吃一次! 啊,童年那份令人心碎而不安稳的舒适,多么甜蜜!乔治少爷喜欢吃蛋;保姆看着他,流露安心的微笑,表示说,在注定毁灭的小世界里万事平安! 与吉姆共进早餐曾是他俩最美好的时光之一。早餐期间,两人喝着第二或第三杯咖啡,才是聊得最起劲的时刻。他们想到什么就聊什么,连死亡也不忌讳,聊着如果能活下来,幸存的究竟是哪部分。他们甚至讨论猝死与自知来日不多的相对优劣,但现在乔治想破头也记不得吉姆在这方面的立场。这课题充满书卷味,很难让人认真看待。 暂且假设人死后真能重返人间,假设大致吻合吉姆身心的某种东西真能回来探视乔治,这样的探视真能令人满意吗?值不值得回来一探?最理想的情况是,如同外国观察员暂时放弃在外的自由,获准入内一窥究竟,透过玻璃远观这位独坐小桌的人物,看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食用水煮荷包蛋,见他吃相卑微而沉闷,像被终身监禁的阶下囚。 客厅黝黯,天花板低,窗户的对面是通天落地的满壁书架。读了这些书,乔治没有变得比较高贵、优秀、睿智。原因只有一个,他钟情于书本的言语之声,喜欢依据心情来选择倾听哪一本。尽管他必须秉持恭敬的态度在公众场合聊书,却常把书拿来乱用,用法近乎无情,例如用来助眠,用来忘却时针与秒针,用来舒缓絮叨不休的幽门痉挛,用来权充八卦、扫除忧郁,用来诱导大肠的制约反射作用。 他现在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约翰·罗斯金对他说: ……学龄时的你喜欢玩具空气枪,而来复枪与阿姆斯特朗枪是同一种物品,只是较为精良而已。然而最糟糕的是,儿时的你被瞄准时觉得好玩,被瞄准的麻雀却不然。现在的你被戏耍的滋味不同于州鸟被戏耍的滋味。至于黑鹰,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你有点怕对它们开枪。 令人难以忍受的老罗斯金,总是对得无懈可击,而且狂妄又暴躁,吹胡子斥责英国人——今天找他来陪坐马桶五分钟是个完美选择。一阵排泄欲传来,急促而宜人,乔治箭步上楼,拿着书冲进浴室。 坐在马桶上,他能望向窗外的景观。(马路对面的人只看得见他的头和肩膀,看不见他在忙什么。)加州的冬晨灰沉沉的,不冷不热,在太平洋雾气的笼罩下,天空显得低悬而柔软。在海边的话,可见海天相连成柔软、伤感的一团阴霾。棕榈树挺立着,纹风不动,夹竹桃的叶子滴着露水。 这条街被称为樟木巷。也许这里曾经种过樟树,现在却一棵也见不到。比较可能的是,早期居民取这名字来烘托美景。最早的一批移民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他们舍弃脏乱的洛杉矶闹区和正经八百又瞧不起人的帕萨迪纳,前来此地殖民定居。他们搭建独栋的灰泥小屋和出护墙板遮成的简陋木屋,昵称为“村舍”,命名以俏皮取向,如“艏楼”与“够高”。他们对马路的称呼是巷、道、径,以契合他们心目中的森林风韵。他们的乌托邦美梦是一种亚热带的英式村落,携带巴黎近郊蒙马特的气质:一个精致的好地方,让你能偶尔绘画、写作,经常喝酒。信仰个人主义的他们自诩为断后特遣队,任务是与二十世纪进行殊死战。他们从早到晚大声庆幸自己逃过扼杀性灵的市侩主义。他们俗气又开朗,是叛逆浪人,彼此问好一百遍也不嫌累,具有无边无际的容忍度;打起架来,至少是挥挥拳头、甩甩瓶子和家具,不必劳驾律师。他们多数人的运气够好,能在大变局来临前渐渐灭绝。 大变局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当时从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的军人带着新婚娇妻,从东部蜂拥而来,在阳光明媚的大洛杉矶区寻觅更新更好的繁殖场地。在他们出海打仗之前,最后一瞥见到的家园就是这里,因此念念不忘。这里是山腰住宅区,步行五分钟可到海边,不见足以歼灭未来婴儿的车流,世上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繁衍下一代的地方了。因此,村舍一间接一间易主,原本弥漫着自酿琴酒臭气、洋溢着哈特·克莱恩诗香的本地,现在被喝可口可乐的电视观众攻陷了。 退伍军人进驻原本是浪人乌托邦的本地后,起初适应良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些人甚至可能在两场宿醉之间的空当提笔来创作。但娇妻从一开始就向另一半解释得清清楚楚,养儿育女和浪人作风是格格不入的两件事。想繁殖下一代,必定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申请房贷、累积信用、买保险。她们对先生说,等到未来的家境衣食无忧,才准你死。 婴儿来了,一胎接一胎又一胎。老旧的小教室变成一整群通风良好的新大厦,海边的寒酸市场也扩建为超市。樟木巷立有两面标语,其一警告民众不要采食溪床上的洋水芹,因为溪水不干净。(早期的移民吃了好几年也没事,所以乔治和吉姆试吃一些,滋味鲜美,事后没有异状。)另一个标语在黄色的背景上画了几个邪恶的黑色轮廓,注明“留心嬉戏的儿童”。 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乔治与吉姆当然看到黄色的标语,但两人故意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对房子一见钟情,理由是进出的通道只有小溪上的一座桥,而且周遭的树木与后方灌木浓密的峭壁隔绝,使得这栋房子宛如坐落于林间空地。“和当岛主的感觉一样好。”乔治说。他和吉姆如涉水般走过深及脚踝的悬铃木落叶(这棵树长年惹人厌),两人决心要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们望进阴湿而低矮的客厅,一致认为如果燃盆火,晚上一定够舒适。车库外面爬满了纠结成瘤状的常春藤,半死不活,让车库虚胖了一倍。车库里面很小,因为完工的年代相当于福特T型车问世时。吉姆觉得可以用来养宠物。他俩的车都太大,停不进去,但可以停在桥上。他们注意到,那座桥已开始出现向下坍塌的迹象。“没关系吧,我猜在我们有生之年垮不了。”吉姆说。 那天下午,乔治与吉姆对这栋房子的第一印象无疑和邻居小孩一样。常春藤丛生,晦暗又隐蔽,正符合故事书里的卑鄙老怪兽巢穴。自从乔治开始过独居生活,他发现自己扮演的正是老怪兽的角色,而且暴力倾向越来越显著。这角色释放出他不愿让吉姆看见的本性。当斯川克太太的小班尼和葛尔芬太太的小乔在桥上跑来跑去,故意招惹乔治,气得他隔着窗户像疯汉似的振臂吆喝时,若吉姆瞧见这一幕,他会怎么说?(吉姆向来和邻居的小朋友相处融洽,常请他们过来摸摸臭鼬和浣熊,让他们对八哥讲话,然而他们却从来不会主动过桥来。) 住在对面的斯川克太太不时尽职地骂骂小孩,叫他们别去打扰人家,还解释说人家是教授,平常工作很辛苦。斯川克太太原本是电台歌手,为了替丈夫生养五男二女而割舍前途,个性被家事折腾得温吞,歌唱生涯不再的悔叹为她增添柔柔的忧郁。尽管如此,本性温柔的她也面带骄纵儿女的笑容,语带一丝许可的意味,忍不住告诉乔治,她的老幺班尼现在都以“那个男人”来称呼他,因为乔治曾在院子里追赶他,一路追过小桥,跑到马路上。原来是班尼拿着铁锤一直敲他家门。 乔治为自己对小孩大吼大叫的行径感到羞愧,因为他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情绪失控,事后他觉得受辱,气得想吐。同时他也明了,邻居小孩其实希望他扮演怪兽的角色,而他的表现正中下怀。如果他突然拒演,脾气再也无法被挑起,他们只好另觅目标。他们绝不会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他是在演戏,或是真的讨厌我们?他们对他毫不关心,只把他当成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对这事耿耿于怀的只有乔治。因此,大约一个月前他做了一件事,更让他为自己一时心软感到羞愧。一个月前,他买糖果在街上请小孩子吃,他们拿了糖果却不道谢,只以好奇又忐忑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正从他的态度学习到蔑视他人的第一课。 这时,罗斯金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品位是唯一的道德!”他一边咆哮,一边对着乔治摇手指。他越来越无趣,因此乔治在他意犹未尽时就以合上书本的方式叫他闭嘴。仍坐在马桶上的乔治望向窗外。 今天早晨很安静,几乎所有小孩都上学去了。再过两三个星期才是圣诞假期。(圣诞节的念头为乔治带来一阵绝望的寒意。也许他会采取断然措施,搭飞机去墨西哥城,买醉一星期,疯狂奔走在酒吧之间。“你才不会,你永远也不会。”有个声音对他说,语调冰冷而无趣。) 啊,班尼来了,手拿着铁锤。人行道上有几个等垃圾车来收的垃圾桶,班尼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挖出一个有故障的浴室体重器。乔治看着他开始拿铁锤猛敲体重器,边锤边狂吼,假装体重器正痛得哇哇惨叫。斯川克太太以生了这小子为荣,以前居然有胆一面嫌恶得发抖、一面骂吉姆怎么狠得下心处置那几条不会咬人的加州正蛇幼蛇。 正当班尼残杀完体重器,斯川克太太走出来,站在门廊上。班尼站着,低头看散落一地的体重器零件。“放回去!”她对儿子说。“放回垃圾桶去!赶快放回去!快!放回去!放回垃圾桶去!”她的嗓门提高又落下,有意故作温柔的吟诗声。她从来不对自己的小孩嚷嚷。她遍览心理学丛书,知道班尼正处于侵略性增强的时期,和他的年龄完全相符,这种举止再正常、健康不过了。她全然明了的是,街坊可以清楚听见她说的话。她有被听到的权利,因为现在是母亲时间。班尼终于把残破的部分零件放回垃圾桶,她再以吟诗的语调说:“好乖哦!”面带微笑走回屋里。 在斯川克家和葛尔芬家之间的空地上,三个年纪比班尼小很多的幼儿,两个男童,一个女童,正在挖洞,班尼走过去搅局。(这两家的房子面朝马路,毫无遮掩,乔治的巢穴侧对着马路,比较隐秘,和邻居恰成对比。) 空地上种了一大棵老尤加利树。班尼抢着挖洞。他脱掉夹克,丢给小女生,叫她拿着,然后对自己的双手吐口水,拾起铲子。他化身为电视上的角色,忙着寻找地下宝藏。这些幼小的生命体只会模仿。一学会讲话,他们就开始学唱广告歌。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童或许看班尼挖洞看得无聊——斯川克太太常叫班尼做类似童军团的活动,班尼也觉得同样索然无味——小男童自行走开,拿着玩具大炮开火。为了这门玩具炮,乔治曾去找斯川克太太沟通过,低声下气地请她转告男童的母亲,说炮声轰得他渐渐失去理智。无奈斯川克太太无意干涉无法无天的本性。带着顾左右而言他的笑容,她告诉乔治:“只要是小孩高兴时制造出来的噪声,我一概听不见。” 斯川克太太的母仪天下时间会延续到下午过半,直到大男生和大女生放学回家。男女生会结伴回来,但一到家,几乎所有男生会立刻脱队去打球,从事男子汉时间的活动。他们对彼此大呼小叫,以傲慢而优雅的姿态踢球、跳跃、接球。如果球掉进院子,他们不惜践踏花卉、踩过造景岩石园、冲进露天台座,连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如果有车子开进这条街,一定要停下来,等他们愿意放行才可通过。他们知道自己有霸占马路的权利。这个时候,母亲必须把幼儿关在房子里,以免遭殃。女生们坐在门廊上,一同咯咯笑着。她们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男生身上,为了吸引男生的注意而做出光怪陆离的动作,例如科迪家的几个女儿会替她们家的黑毛贵宾狗扇风,把老狗当成尼罗河上的埃及艳后来伺候。尽管如此,连男朋友都懒得理她们,因为现在不是女生时间。肯过来聊天的男生全是轻声细语的温柔汉,例如这个漂亮的小娘娘腔,他是医生的儿子,喜欢在贵宾狗的卷毛上系缎带。 最后,男人会下班回家,家庭改出他们统治,不准男生玩球。斯川克先生想卖房地产给蝴蝶脑袋的富寡妇,推销一整天仍未成交,原本就紧绷的情绪不见改善。葛尔芬先生开了一家装设游泳池的公司,忙了一天,情绪难以捉摸。他们和其他身为人父的男人都无法再忍受噪声。(每逢星期日,斯川克先生会陪儿子们打打球,但打球只是他为小朋友上体育课,玩得客气、严肃,了无趣味。) 这里每个周末会举办聚会,即使青少年还没做完功课,爸妈照常鼓励他们去玩、去跳舞、去互动,只因成年人亟须舒缓身心,不想被儿女的视线干扰。现在斯川克太太和葛尔芬太太在厨房准备沙拉,斯川克先生在露天台座烤肉,葛尔芬先生端着放有酒瓶和调酒器的盘子走过空地,欣然以陆战队的语气宣布:“马丁尼续杯驾到!”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鸡尾酒、起哄嬉笑、淫秽得令人咋舌的花边故事、半遮半掩地捏邻居老婆芳臀、大嚼牛排与水果派,女孩们开始洗餐具。即使她们活到九十岁,斯川克太太和邻居太太依然会以“女孩”称呼对方。在她们洗餐具的当儿,你会听见斯川克先生和其他做丈夫的在门廊上,一酒在手,有说有笑,语带醉意,忘却职场上的烦忧,此刻的他们既骄傲又欢愉,因为即使是他们当中最不长进的一个,也是美国乌托邦的合伙人之一,坐拥幸福的人间王国。没错,斯川克先生和葛尔芬先生对他们的王国是与有荣焉。可是,他们交谈的声音为何有如进山洞探险的男孩,越喊越大声,越叫越大胆?他们知道他们在害怕吗?不知道。不过他们确实害怕得不得了。 他们在怕什么? 他们怕的是,他们知道附近幽黑的地方躲着一个妖魔,担心妖魔会冷不防冒出来,冲进无所遁形的闪光灯中,再也不受冷落,再也不会被三言两语打消。这个妖魔进不了他们的数据,是个拒绝接受整容手术的蛇发女妖,是吸血吸得没修养、不留情面的吸血鬼,是不搽除臭剂的臭怪兽,是不顾他们再三制止、坚持要报告名号的妖魔。 乔治说,怪兽种类何其多,他们独怕小小的我。 乔治推测,斯川克先生是想以单单一个词来定义他。斯川克先生铁定低吼着,“死玻璃”。然而,毕竟今年已经是一九六二年,或许连斯川克先生也不免补上一句,管他爱做什么,别看上我就好。即使是心理学家也莫衷一是,单凭上述这句话,难以判定斯川克先生这类人的心态。撇开他的心态不谈,从他大学时代身穿美式足球队队服的相片来判断,以前的他一定是人见人爱。 但乔治确信,斯川克太太和她丈夫在这方面稍有歧见,因为她受过新时代的训练,懂得包容,懂得善用单调乏味术来摧毁敌人。她会捧着心理学的书——不再需要铃铛和蜡烛这些用来驱逐教徒的道具了,她以和煦的吟唱语调来朗诵,将妖魔逐出乔治的心灵。她吟诵着,不必感到嫌恶,无须受谴责,此地的事物无一是存心作恶的坏蛋。一切归因于遗传、童年环境(该骂的是那些占有欲强的母亲,可恶的是那些男女分校的英国学校!)、青春期与/或腺体发育迟滞。结果我们的邻居出了一个社会边缘人,永生接触不到人生的精华,值得怜悯,不应该责怪。有些个案,如果发现的年龄够小,治疗也许有效。至于其他个案——唉,多可怜啊,尤其有些人将来对社会可能贡献颇多——大家都知道,个案当中不乏这种人才。(即使这些人天资聪颖,他们的杰作必然受到扭曲。)所以,请大家秉持一颗体谅的心,莫忘记古希腊人做过的荒唐事(只不过古希腊人做的事不太一样,因为他们是异教徒,不是精神有问题)。让我们更进一步说,这种关系有时达到近乎美丽的境界——尤其是其中一人已经过世,或者更理想的情况是双方都已不在人间。 斯川克太太会多么乐于哀悼吉姆啊!只可惜她不知道吉姆已经过世。事情发生在俄亥俄州,洛杉矶的报纸并没有刊登那则新闻。乔治只简单说,吉姆的爸妈年岁大了,一直劝儿子搬回家照顾二老。结果吉姆最近一次回家探亲,终于决定待在东部的老家,归期未定。这话是颠扑不破的事实。至于吉姆养的宠物,那些令人触景伤情的小坏蛋,乔治不得不立刻处置。把它们送给邻居的话,他一想到宠物还在附近一定会受不了,因此当葛尔芬太太问他肯不肯卖八哥,他回答说他已经把宠物全送还给吉姆了。其实是被圣地亚哥的宠物商载走。 而现在,面对斯川克太太和其他邻居的疑问时,乔治的回答是,吉姆还好,我刚和他通过电话。邻居问候吉姆的频率越来越低。他们爱问,其实并不真的关心。 可惜啊,斯川克太太,你读的书有错,乔治说。错就错在书本告诉你,吉姆是我的替代品,因为我欠缺一个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弟弟、真正的丈夫、真正的老婆。吉姆才不是替代品。而且,容我侈言,全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吉姆。 亲爱的斯川克太太,你的驱魔仪式失败了,乔治坐在马桶上说。他从他的巢穴向前窥视,看着斯川克太太把吸尘器里的秽物倒进垃圾桶。妖魔还在这里——活在你们的周遭。 电话响了。可恶。 纵使电话公司牵的线再长,话筒也进不了浴室。乔治从马桶座站起,以布袋赛跑的步伐进书房。 “哈喽。” “哈喽,是你吗,乔?” “哈喽,夏莉。” “呃,我该不会太早打电话了吧?” “不会。”(唉,她居然能在一大早就惹他生气!然而,裤子脱到脚踝、屁股没擦干净站着的人是他,再不舒服也不好责难她。不过,夏洛特铁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事,总挑最不凑巧的时机来电。)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我已经吃完早餐。” “我担心再不打给你,你就要出门去学校了……天啊,我没注意到时间这么晚了!你不是早该出门啦?” “我今天只有一堂课,十一点半才开始。我要提早出门的日子是星期一和星期三。”(耐心说明中带有微微强调的语气。) “哦,对——对,当然!我真笨!老是忘记。” (一阵沉默。乔治知道她有所求,却不肯主动问她。她再三做错事,惹火了乔治。夏洛特为何暗示她应该知道他的上课时间?这又彰显出夏洛特的占有欲。反过来说,如果她真认为她应该记得时间表,她怎能记错?) “乔——”她语气极为谦虚,“你今晚可能有空吗?” “抱歉,没空。”(直到说出口的前一秒,他无法决定该如何回答,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夏洛特情急的语调。夏洛特又有心事了,但他现在无心关切。) “哦,好……我就担心你一定没空。我现在才邀请,让你措手不及,我晓得。”(她的语气半带震惊,嗓音非常轻柔、绝望。他站在原地,等着听对方啜泣,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的脸缩成一团苦笑,满是歉疚与难安——后者的成因是脚踝被束缚在一起和越来越明显的黏意。) “我猜你没空——我是说——我猜你是有重要的事对吧?” “恐怕是的。”(因歉疚而扭曲的脸皮松懈了。现在他动了肝火。他不喜欢被人唠叨。) “我知道了……好吧,算了。”现在,她鼓起勇气,“过几天我再邀你,可以吗?” “当然。或者我打给你也行。”(既然她变乖了,何不对她好一点?) (一阵无语。) “好吧——再见,乔。” “再见,夏莉。” 二十分钟后,斯川克太太在门廊上浇扶桑,看着他倒车过桥。(小桥最近塌陷严重,她希望乔治赶快修一修,她可不愿自己的小孩受伤。)乔治倒车转弯驶上马路之际,她对乔治挥手,乔治也挥手回应。 她心想,可怜的独居男人。他有一张和善的脸孔。 洛杉矶公路系统的一大神奇好处是,现在从海边到圣托马斯州立学院只要四十五到五十五分钟。以前的话,穿越闹区有等不完的红灯,然后是绵延的郊区,得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龟速前进。 一想到高速公路,乔治的内心会泛起类似爱国心的情怀。令乔治骄傲的是,有些驾驶人在公路上快速奔驰,稍一闪神便会迷路,有时甚至惊慌得赶紧找最近的交流道离开,以策安全。乔治喜爱高速公路是因为他仍能应付自如,因为他自诩为社会上有用的一分子,上下公路无碍可以证明他的说法不假。他仍能勉强过关。 (与所有犯罪情结强烈的人一样,乔治对各种细则、市政条例、规章和微不足道的法条高度敏感。想想看,有多少人只因忘记缴停车罚款而成为全民公敌!每次他入境见到护照被盖章,每次拿驾照去邮局领邮件,他不忘窃喜自语:白痴——又被我骗了!) 今天上午,大洛杉矶区的众生又会上他的当。他即将驱车加入疯狂的大都会战车竞技赛——古战车驾驶技术精良的宾虚见状也绝对会畏怯——和抢道技术最精良的驾驶争路,在快车道上的时速决不低于八十英里,被嚣张的青少年紧跟也从容不迫,被女人(全因进门时必须礼让女士)贸然超车也无动于衷。摩托车警察虽然没有侦测到异状,仍旧亮起警灯、飞车追逐,请他靠边停车,暂离竞技场,态度亲切却坚定地护送他到井然有序的养老社区。“资深公民”(在乏味当道的国度,“老”字成了禁语,几乎和“犹太佬”“黑鬼”一样脏)在那里可以悠然进入痴老状态,重新学习儿时游戏,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游戏已改名为“被动娱乐”。唉,只要他们搞得动,任他们去尽情乱搞吧;如果动不起来,就让他们沉溺于婴儿般的情色游戏,百无禁忌。甚至放任他们去婚嫁——即使年高八旬、九旬、百岁人瑞,谁管得着?只要他们有得忙,只要他们别上街晃荡阻碍交通就好。 上交流道时,乔治总微微有一股不适的感觉,因为他即将“汇入干道”。再怎么查看后照镜,乔治也无法扫除那种毛毛的心情:总觉得他会被无形的后方来车离奇追撞。接着他汇入干道,安然疾驶而去,顺着长长的缓坡驶向山路的顶点,进入圣法南度谷。 现在他开着车,仿佛进入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我们看见他的脸皮松懈下来,不再驼背,身体缓缓向后坐好。接下来的动作由反射机制负责,左脚踏着离合器,力道稳定而均匀,右脚审慎地加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以精确的手法将排挡换至高挡。双眼不急不躁,从路面移向后照镜,从后照镜转回路面,冷静度量着前后和两旁的车距……毕竟这并不是什么疯狂战车竞技赛——是旁观者或紧张的新手才有的错觉——这里是一条河,满江洪水滂湃涌向河口,气势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只要你顺流而行,没什么好怕的;没错,在川流之中,你能体会一种闲散安详的感受。 现在,新的现象发生在乔治身上。他的脸又紧绷起来,下颌肌肉微微鼓胀,嘴巴紧闭、碎动着,双唇合成阴郁的线条,眉宇之间紧张地收缩。尽管脸部出现变化,身体其余部位照常处于全然松弛的境地,越来越有独立的倾向,自绝于脸部,成为一个零感情的无名司机,本身的意志或本体性少之又少,只象征肌肉协调运作的机能,百无焦虑,识相地沉默,只顾着开车送主子去上班。 反观乔治,他像个主人,交代仆人开车送他一程,使得他现在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裕时间。主仆越过山路的顶端时,他越来越不注意外在世界——无视四周的车辆、前方路面低凹之处、开展于山下谷地里的民房与花园。这些景物全笼罩在一抹绵长的褐雾之下,不毛的远山拔地耸立。他已经深深进入自我。 他想做什么? 海滩的边缘有一大栋厚颜无耻的华厦,里面有一百间公寓顺梁成长中,内陆的山崖上有一座公园,这幢高楼最后势必遮住公园的海景。面对抗议的声浪,建筑公司的发言人表示,这是社会进步必有的现象。弦外之音是,如果有人愿意月付四百五十美元房租享受海景,公园游人(包括乔治在内)岂有免费欣赏美景的道理? 一家地方报社的编辑呼吁读者起来对抗性变态(指的是像乔治这种人)。编辑说,性变态无所不在,只要走进酒吧、男厕或市立图书馆,一定看得见不堪入目的景象。而且那些人各个身染梅毒,无一幸免。编辑还说,现行法律对他们宽容过了头。 最近有一位参议员公开表示,美国应该立即倾全力出兵古巴,以免门罗主义被藐视得一无是处。参议员不讳言,出兵或许会招来飞弹大战。他认为美国人必须面对现实,不战象征国耻。美国应该准备牺牲四分之三的人口(包括乔治)。 乔治遐想趁房客即将住进那栋公寓大厦之前偷偷进去作怪,对着所有房间的墙壁喷洒一种特制的异味。他越想越得意。这种气味起先几乎无法察觉,然后越变越浓,臭如腐尸。嗅到怪味的房客会用尽一切科学方法除臭,可惜徒劳无功;最后房客绝望之余只好打掉灰泥和木造结构,却发现梁本身也开始发臭了。房客一定会像高棉人抛弃吴哥窟一样迁离公寓,无奈臭味还是越来越重,连马里布海边都嗅得到。最后只得找工人戴防毒面具前来拆毁整栋大厦,研磨成粉末,运至远洋倾倒……或者他可以研发一种能啃噬金属的病毒,也许这种方式更为实际。病毒胜过臭气的理由是比较省事,只需在一个地方注射一次即可,让病毒蚕食全大楼的金属。然后等所有房客住进去,忙着大开乔迁庆祝会时,整栋楼会坍塌成软趴趴的一团意大利面。 接着,乔治的脑筋动到那位报社编辑的头上。绑架那个编辑和撰写那篇性变态文章的写手一定很有趣——考虑连警察局局长、扫黄队队长和上台支持社论的牧师也一并抓走——把所有人架到隐秘的地下摄影棚,对他们稍加劝诱——不从的话,只要对他们亮一亮炽热的拨火叉和火钳,他们应该会乖乖就范——叫他们在镜头前表演无奇不有的性行为:可以两两成双,也可以玩团体游戏,还必须面露乐到最高点的表情。影片经过冲洗、拷贝,以最速件送至各地电影院。乔治会派助手去电影院用哥罗芳迷昏带位员,以免电影院里的电灯大亮。助手会锁住出口,制伏放映师,然后在播放影片之前打出“近期巨片”的标题。 至于那位参议员,用以下的方式对付他一定很有意思…… 不对。 (这时我们看见乔治的眉宇收缩,动作比平常更剧烈,嘴唇抿成刀锋般的阴冷线条。) 不对。错用“很有意思”这词了。这些人一点趣味也没有,绝对不能以趣味相待。他们只听得懂一种语言:暴力。 因此我们必须发动组织化的恐怖行动。为追求效果,这项行动必须动员至少五百名技巧高超的杀手和虐待狂,各个必须能全心投入。组织的首脑会拟订一份简明扼要的宗旨,列出行动目标,例如铲除那栋公寓大厦、镇压那家报社、逼那位参议员退休。接着,组织会一一对付他们,不计时间,不计死伤。每个主犯会先收到一封措辞客气的信,寄件人署名为“乔治大叔”,信中详细说明想活命的话必须在期限前完成信上交付的任务。信上也会向主犯解释,乔治大叔秉持的是连坐法。 过了期限一分钟,开始下毒手,但主犯伏法的时间会延后几星期或几个月,让他有机会反省。在他反省期间,每天会发生一件事,提醒他多多反省。他的妻子可能会被绑架、勒毙,经过防腐处理,以坐姿停尸客厅,等候他下班回家。他可能会收到邮局送来的包裹,纸箱里装的是儿女的头颅,或者是亲戚遭凌虐至死的呼号声录音带。朋友家可能在半夜爆炸。任何认识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 组织展现百分百的效率几次就够了,民众将慢慢理解到,非即刻服从乔治大叔的指示不可,而且没有质疑的空间。 然而,乔治大叔希望大家遵从他的指示吗?难道他不喜欢众人违忤他,好让他能继续大逞凶欲——毕竟这些人只不过是害虫,死越多越好,不是吗?归根究底,这些人全要为吉姆的死负责;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人生观全在冥冥之中促成吉姆的死,即使他们从不认识吉姆也一样。但是,当乔治沉思到了这个地步时,吉姆已经无关紧要了。吉姆此时成了他痛恨全美四分之三人民的借口……乔治的下颌紧绷,咬着牙,反刍再反刍心恨。 然而,乔治真恨这么多人吗?难道他们本身不也是乔治泄恨的借口?乔治恨的究竟是什么?恨无非是一种兴奋剂罢了,但这种兴奋剂无疑对他为害甚剧。愤怒、憎恨、恶意——中年人的活力由此可见一斑。假如我们说,此时的他有几分癫狂,那么周边的车海里至少有六七人也同样不正常。车流逐渐黏稠,车速减缓,下坡,钻过桥下,再次上坡,通过总站……天啊!已经到了闹区!乔治茫茫然浮上表面,赫然发现假人司机今天破纪录了:司机从来不曾在不受指挥的情形下开这么远。这引来一个恼人的问题:司机是否渐渐变成独立的个体?它是否正准备攻占乔治生活中的其他领域?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现在没空去烦恼了。再过十分钟,他们即将抵达校园。再过十分钟,乔治必须成为乔治——他们命名的乔治,他们能认得的乔治。因此,现在他将思考方式调整为他们的思考方式,心情也向他们看齐。凭着老手的技巧,他迅速涂上心理彩妆,扮演他不得不扮演的角色。 一下高速公路,驶进圣托马斯街,立刻重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洛杉矶,一眼望去尽是俗气、懒洋洋、慢吞吞,仍未完全摆脱经济大萧条的遗毒,没闲钱买油漆更新门面。看,这景象多么迷人!陡峭的小山丘构成起起伏伏的地势,白房子的灰泥出现裂缝,不太可靠地栖息在山腰与山顶。在电线杆之间纠缠不清的电线犹如手指间的翻花绳,为此地增添古雅的风韵,并不碍眼。这里住的是墨西哥人,因此种了许多花。黑人也住这里,因此气氛愉悦。乔治不会想搬来这里,因为本地居民成天大开收音机和电视机的音量。但他绝不会骂他们的小孩,因为这些人不是“大敌”。如果他们肯接纳乔治,甚至可望成为乔治的盟友。乔治大叔的血腥狂想曲里从来没有他们的影子。 圣托马斯州立学院的校园在公路的对面,必须过桥才到得了。最近校园里进行拆—建—拆的循环。这里的小山不是被铲除载走,就是头顶被推土机削平,取而代之的是宛如伤口的联排屋,一列又一列的低矮宿舍(全被冠以“家”的名号,号称是“全新生活概念”)。只要下水道与电路一接通,宿舍立刻开张。嫌它们一模一样,当心被告诽谤;有些屋顶是褐色,有些是绿色,浴室里的瓷砖颜色各不相同。联排屋也各具特色,建筑商发挥他们最拿手的命名本事,为每一栋取不同的名字:天境、伟观、葛文诺岗…… 压地、铲地、拖运、敲敲打打,犹如狂风暴雨,栖居中心点的是圣托马斯校园。在快马加鞭地赶工之下,一栋清爽的现代工厂已经完工四分之三,建材主要是砖头和玻璃,窗户偌大。(建筑噪声大到学生听不见教授的授课内容。)工厂落成后可以容纳两万名毕业生,但不消十年,又必须容纳四五万人,所以到时候整栋大楼势必得拆除,改建成两倍高的建筑物。 然而,不久的将来会天天塞车,学生泄气之余把车子冷落在校园停车场,形成一片密不通风的车林,将校园与外界隔绝。即使是现在,停车场已占校园的一半大,车满为患,车主为寻觅最后一个空位往往驶遍每个停车场。今天乔治走运,最靠近教室的停车场仍有空位。乔治把停车卡插进机器(间接证明他确实是乔治);栅栏一抖一抖地升起,机械式的震颤,他把车子开进去。 最近乔治一直想训练自己认出学生的车子。(他持续不断地进行这类自我训练:有时是锻炼记忆力,有时是改变饮食,有时是发誓阅读百大好书榜里难以阅读的一本书。这些自我训练鲜少维持下去。)今天,他很高兴认出三辆车——那辆速可达不算。乔治有一位从意大利来的交换学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乡土个性浓厚到近乎疯狂,喜欢骑机车往来高速公路,自以为置身于罗马的威尼托街上。乔治认出的三辆汽车中,其中一辆是外形沧桑的福特双门车,车身已经不算白,车主是汤姆·库格曼,在车尾印了“白慢王子”的字眼。第二辆是脏灰色的庞蒂克,车主是一位夏威夷华裔男生,后车窗贴着一张写有“我唯一信仰的主义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笑话贴纸。他挑选的笑话贴纸并不好笑,因为他真的喜欢作画,走的正是抽象派。(或者这其中隐含什么超微妙的含意?)撇开贴纸不谈,这位华裔男生微笑起来娇憨如《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柴郡猫,肌肤平滑似乳脂,又像猫一样爱干净,怎么在画布上挥洒出暗沉而浑浊的作品?车子怎么会肮脏至此?太矛盾了吧?他的姓名美妙——亚历山大·孟。第三辆是血红色的MG,蜡上得一丝不苟,干净无瑕,车主是巴帝·索伦森。巴帝罹患白化症,眼珠水汪汪,目光狂野,是篮球场上的明星,常佩戴“禁绝炸弹”的别针徽章。乔治曾在公路上瞥见巴帝驾车奔驰而过,看见他自顾自地笑,仿佛他带着那辆像坐式澡盆的荒唐小车私奔,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现在乔治进了学校,他丝毫不紧张。他下车时感到一股元气蹿上来,迫不及待希望戏码开始上演。他走得积极,脚步轻盈,脚下是砂石步道,途经音乐大楼,走向系办公室。他现在是彻头彻尾的演员——钻出化妆室,匆匆穿越后台的道具、灯光、工作人员,即将上台。他是老手,冷静而自信,在办公室门口停顿了恰到好处的秒数,然后应大家要求操着微微变调的英国腔,以大胆而清晰的嗓音道出开场白:“早安!” 三位秘书马上认出是他,一丝狐疑的神色也没有,齐声以“早安!”回应。她们全是迷人的演员,小有成就,各自展现独特风格。(这种应答带有某种宗教意味,如同教堂里的回应——在美式教条中,每天的早晨皆“安”,这是基本的信念,大家必须以口头回应来坚定这份信念。尽管被俄国人的飞弹瞄准,尽管俗世充斥无数病痛与忧愁,日日皆安。因为我们当然知道——不是吗?——俄国飞弹和忧愁其实是虚构出来的。飞弹和忧愁都可以在脑海里反转、逼散。因此,早才可以安。这么一来,的确是事事安好。) 英语系的每位老师在办公室都有各自的空间,并且塞满了纸张。以纸沟通是多么狂躁的行为啊!要召开委员会议,即使主题再微不足道,通知书照样印几百份,到处发送。每个人都会接到各式通知。乔治浏览完自己的文书信息,然后整叠扔进垃圾桶,只有一张幸免:一张长椭圆形的卡片,上面有圆形和狭长的小孔,能由IBM机器来判读,显示某学生的在学身份。的确,这张卡片正是学生的分身。假如乔治不照规定签名,也不交回人事处,反而把卡片撕毁呢?那位学生会在圣托马斯州立学院瞬间化为乌有,在学校记录中成为隐形人,唯有执行最繁复的赎罪仪式之后才有办法复活:填写无数的一式三份表格,办理公证宣誓书,献祭给IBM的诸神。 乔治在卡片上签名,以两指捏紧。这种东西,他连碰都不想碰,因为写着密语的卡片代表白痴却邪威强大的魔法——是思想机器众神会变的法术,而崇拜这些神的信徒只信奉一条圭臬——我们不可能犯错。他们的法术在于:经常犯错的他们每犯一错,错误将永久留存,因此错误会变成非错误……乔治捏着卡片一角最尖的地方,走向其中一位秘书,秘书会负责把卡片送回人事处。秘书桌上有一只修指甲刀,乔治拿起来说:“看看老机器人会不会发现。”说着佯装要在卡片上另戳一个洞。女秘书虽然笑了,前一秒却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稍纵即逝;而且笑容是强挤出来的。乔治说了冒犯神明的话。 乔治相当得意,离开系办公室,前往自助餐厅。 校园的中心是一片有点大的开放空间,乔治横越过去,周围是艺术大楼、体育馆、科学大楼和行政大楼,地上是刚种不久的青草,还有几株欣欣向荣的小树,几年之内应该会长得蓊郁,能提供凉爽的树荫:就在树木茁壮生长期间,这整个地方又要重新动工了。空气中带有刺鼻味,以乏味语而言是“眼球不适症”。远方的圣加布里埃尔山脉一年之中有几天看得见,仍能产生一种巍峨的错觉,让人误以为本校高居安第斯山上的高原。但今天照常看不见,山脉被从杂乱都会区升起的病态黄烟遮掩。 现在,从乔治的四面八方走来的是男男女女的原料,他们天天从高速公路输送带被喂进这座工厂加工处理,包装上市:黑人、墨西哥人、犹太人、日本人、华人、中南美裔、斯拉夫人、北欧人,黑发的比例远高出金发。匆忙赶着去上课,打情骂俏闲晃,边走边专心辩论,喃喃自语着上课内容——人人背书或捧书,人人面有烦色。 他们来学校,究竟自以为想做的是什么?制式的答案是:为人生作好准备,换言之是找工作,稳定下来,以便生儿育女,让小孩为人生作好准备,进而找工作,稳定下来,周而复始。然而,尽管就业辅导老师再三叮咛,尽管报名简章指出,接受扎实的技术训练能赚大钱——例如药理学,或是会计学,或是浩瀚的电子学领域提供的各种机会——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依然有为数可观的学生奋力写诗、创作小说和戏剧!他们一副睡眠不足的憨相,周旋在课堂、打工与婚姻生活中,抽空爬格子。他们忙着在手术房拖地板,在邮局整理邮件,为婴儿泡牛奶、煎汉堡肉,还被文字冲昏头。在接受大神奴役的同时,狂神悄悄命令他们尽情去生活、去求知、去体验——体验什么?旷世巨作啊!《地狱的季节》《夜之尽头的旅行》《智慧七柱》《虚空的天光》……他们当中,有人能出人头地吗?当然有,至少会有一个。在寻寻觅觅的众生中,最多会有两三个。 置身于这些人之中,乔治产生一种眩晕感。上帝啊,他们日后何去何从?他们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应不应该趁此时此地对着他们高喊前途渺茫? 但乔治自知办不到。因为在阴错阳差之间,在不够格的情形下,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象征这份希望。而这份希望假不了。希望是真的。这好比乔治在街头兜售五分钱一颗的真钻石。这颗钻石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取得,因为绝大多数人匆匆来去,绝不会停下来放胆相信他卖的居然是如假包换的钻石。 自助餐厅外张贴着当前学生活动的广告:老婆之夜、金羊毛野餐会、破雾社舞会、公民社集会以及和LPSC的对决赛。“圣托马斯部落”的这些广告仪式说服力并不高,因为推广这些活动的人只是一头热的少数。其他男女生虽然愿意在特殊场合戴上假面具,却不是真心认为自己是部落的一分子。大家的共同点其实只有一个:迫切心。大家都想加快脚步,赶紧完成三天前就该交出的作业。乔治不慎听到学生的对话时,内容十之八九是他们没完成的事、他们担心教授逼他们做的事、他们冒险没做却侥幸逃过惩罚的事。 自助餐厅里人挤人,乔治站在门口张望。现在的他等于是市政府水电处,是圣托马斯学院的公物,所以他迫不及待让人使用。即使只有一分钟无法物尽其用,他也会惋惜。他开始穿越餐桌阵,笑容蓄势待发,只要任何人向他走来,原本四十瓦的微笑能瞬间绽放一百五十瓦。 现在,他见到罗斯·德莱尔,不禁松了一口气。德莱尔从座位起身迎接他,无疑已守候他多时。德莱尔逐渐变成乔治的特助、左右手、随扈。年轻的德莱尔瘦脸长得棱角分明,一头平顶短发,戴无框眼镜。他穿的是稍显运动气息的夏威夷衫,看似他向周遭青春洋溢的服装含羞认输。他没有扣上衣领,V形的开口露出内衣,而内衣看起来一如往常洁净无菌。德莱尔是顶级的学者。在欧洲,他这一型或许稍嫌一板一眼、不堪一击,但德莱尔既不正经八百也不脆弱。他喜欢讲有色笑话,在陆战队历练过的他也有几分刚强。他曾经向乔治描述,他典型的晚间休闲活动是陪妻子玛莉娜和好友汤姆·库格曼夫妇。“汤姆和我讨论到乔伊斯的图文小说《芬尼根守灵》,整顿晚餐席间讨论个不停,结果两个老婆抱怨说她们越听越烦,所以两人自己出去看电影。汤姆和我洗餐具,到了十点,我们两个还是争论不休,没办法说服对方,只好从冰箱拿啤酒出来,去院子里继续聊。汤姆正在院子里盖小屋,屋顶还没盖好,门口的横梁像单杠,他向我下战帖,看谁引体向上的次数最多,结果是十三比十一,我赢了。” 乔治听得入迷。不知何故,听起来像古希腊文学。 “早安,罗斯。” “早安,先生。”德莱尔喊乔治“先生”的原因并非年龄差距。喊完这种半军半民的称谓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地直呼“乔治”甚或“乔”。 两人走向咖啡机,各倒一杯咖啡,从食品台选取甜甜圈。转向收银台时,德莱尔超前乔治一步,零钱已经准备好。“不用了,让我来,先生。” “老是让你请客。” 德莱尔咧嘴笑笑:“我让老婆开始上班了,所以不愁钱花。” “她弄到那份教书的工作了?” “刚开始。当然了,只是暂时代课。唯一的问题是,她得提早一个钟头起床。” “你只好自己准备早餐?” “这我还应付得来。等她找到离家比较近的教职再说吧,或者等我让她怀孕。”他明显喜欢对乔治说这种男人之间的交心话。(乔治怀疑,他知道我的事吗?全校师生有人知道吗?大概知道吧。反正他们也没多大兴趣。他们不想知道我的七情六欲、我的腺体、我脖子以下的皮骨脏器。就算我的头被砍下来,盛盘端进教室讲课,他们也无所谓。) “对了,我突然想到,”德莱尔说着,“玛莉娜叫我问问你,过几天能不能抽空来我们家坐一坐。我们可以煮意大利面来招待你,也可以叫汤姆带那卷录音带过来——我向你提过录音带的事,就是他从伯克利带来的那卷,里面是凯瑟琳·安·波特朗读自己作品的录音——” “好。”乔治回答得含糊,语带热忱,他昂首看了看时钟,“我们该走了。” 德莱尔丝毫不被他的含糊其辞打消兴致。乔治不希望去吃晚餐,或许德莱尔更不希望他去。一问一答,徒具象征意义罢了。玛莉娜叫他邀请,他提出口头邀约,此刻乔治接受了,即将二度应邀去他们家做客。这意味着乔治属于他们的小圈圈,多年后德莱尔追忆往事,可以将乔治列入挚友的小圈圈。是啊,像德莱尔这一种人,忠心耿耿的他们肯尽本分,帮助乔治在过气的无聊大师之间保住地位。乔治想象得到未来,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天晚上,德莱尔已经是中西部某所大学英语系的系主任,玛莉娜的成群儿女已长大成人。一群年轻讲师带着太太,表面上取悦德莱尔博士夫人,也乐见系主任有谈逸事的心情,恍神笑谈拖泥带水的传奇,不见听众惊叹,喃喃道出乔治和许许多多其他人的往事,误引他人的说法。而笑容常在的玛莉娜会坐着聆听——用第三只耳朵接收这些听了几百次的话——暗暗祈祷十一点钟快来。十一点终究会来的。到时候,大家会一致同意,今晚真的值得留念。 德莱尔陪乔治走向教室,提到里维斯博士对史诺爵士的见解,问乔治有何看法。(这些和社会脱节的苦情老东西和他们古早的战役,在断头谷州立学院依然是热门新闻。)“这个嘛,首先是……”乔治开始说。 这时他们经过几个网球场,只见有两名年轻人正在对打。太阳露脸了,突如其来的炽热穿透雾霭而来,年轻人剥掉衣服,近乎裸身,只穿运动鞋、厚厚的运动袜、自行车手穿的运动短裤。贴身的裤子极短,臀部与下体的轮廓暴露无遗。他们沉浸在网球赛的热烈气氛中,毫无察觉路人的眼光。感觉上,两人之间并没有一道网,赤膊上阵似乎使得他们贴近彼此,面对面,像拳击手般进行肉搏战。但假如他们打的是拳击,战况会是一面倒的局势,因为左边的男生远比对手瘦小。他大概是墨西哥人,黑头发,脸部线条分明,猫模猫样,精悍,灵活,肌肉发达,脚步迅速而优雅。他的肤色是自然的深金棕色,胸腹与大腿卷毛森森。他的战术强悍而快捷,身手精湛残酷,白牙毕露,没有笑容,振臂将球击回对面。他胜券在握。他的对手是高头大马的金发男生,已经自知输定了,防守的动作豪气万千。天性温顺的他有着出众的外表,气质高贵,古典乳白大理石般的肢体却让他施展不开,球赛规则令肢体难以运作。他屈居劣势,在无缘获胜的赛事中力争上游。他应该甩开没用的球拍,翻越球网,以大理石的力道逼这只心狠手辣的“小金猫”就范。但金发男生乖乖接受规则,任其束缚,宁可蒙羞吃败仗也不肯犯规。金发和高大的体型帮不上忙,只平添一股非现代的骑士风范。他会谨守球规,维持完美的运动员精神,奋战到输掉最后一局为止。他往后的人生,难道不会反复碰到同样的逆境?难道不会误闯不适合他资质的赛局,碰上快、狠、准的对手? 这场球赛残忍无情,但赛事中的残酷能勾魂,把乔治的感官刺激得亢奋难耐。感官激情呼应,一阵欣快感袭上心头。近来,他的感官太常表现得意兴阑珊。他由衷感激这一对年轻动物献美。他们永远不知自己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在这一刻让乔治觉得心神飞扬,为他的人生减少恨意…… 德莱尔正在说:“对不起,先生——我刚刚没听懂。我当然懂得这事牵扯到两种文化,不过你的意思是你赞同里维斯博士的见解吗?”德莱尔对网球手毫无一丝兴趣,半背对着球场继续走,全神贯注于乔治这颗会讲话的头。 显然他的头一直讲着话。理解到这一点时,乔治的心情一如他在公路上发现司机分身一路将他俩送进圣托马斯闹区时的感受。没错,他从经验得知会讲话的头有何妙用。如果他出席一场拖到半夜还不散的单调聚会,这颗头能在他闷得发慌、又累又醉时协助他熬到最后关头。它能重播乔治最爱的理论全集——只要没有人出言驳斥。假如有人反驳,它可能会变得无所适从。它熟记至少三十几个乔治的精选逸事。但是,在这里,在大白天,在校时间中,乔治理应分分秒秒在台上演出,全力掌控自己的表演,怎能放任它胡来!会讲话的头该不会和司机串通了吧?它们说不定正计划并为一体吧? “现在真的没时间讨论这个了,”他说得不急不缓,“而且我也想再温习一下里维斯的论点。我家那期《旁观者》周刊还在,不晓得放到哪去了……哦,对了,你有没有读到那篇诺曼·梅勒的专访?差不多是一个月前,好像是在《君子》杂志吧?我好久没有读到这么精彩的文章了……” 乔治上课的教室呈长方形,一侧的墙壁开着一前一后两道门,多数学生从后门进教室。他们像羊一样固执,令人越看越火大;他们喜欢窝在一起,隔着前几排的空位与老师对峙。但这学期的学生人数只比教室容量稍少一些,晚到的学生只能越坐越靠前,让乔治窃喜。最后学生不得不坐到第二排。至于最前排,由于多数学生避之唯恐不及,乔治可以调常客过来坐:罗斯·德莱尔、汤姆·库格曼、玛丽亚修女、史迪索先生、妮塔·托瑞斯夫人、肯尼·波特、露易丝·山口。 乔治从来不和德莱尔一起进教室,也不曾和任何学生一同进教室。一种深植内心的“戏胞”禁止他这样做。对他而言,办公室的功能仅在于供他上课前闭关,进而出场登台,如此而已。他不在办公室见学生,因为教职员办公室至少有两人共用,而传授形而上学派诗的葛立卜博士几乎是坐不离席。有他在场,乔治无法假装他不存在,无法与学生交谈。即使是问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老实说,你觉得爱默生怎么样?”,听起来也嫌亲昵肉麻;即使是浅浅一句批判“你写的是多重隐喻,没有意义”,听起来也残忍过度:因为葛立卜就在邻桌旁听;或更糟的是,他假装没听见。但葛立卜显然没有同感。也许是英国人特有的顾忌吧。 因此,德莱尔离开之后,乔治走进教室对面的办公室。怪事,葛立卜居然不在。乔治从百叶窗的缝隙向窗外瞧,看见网球场上的两位男生仍然在热战。他咳一咳,拨弄着通信录却视而不见,关上原本开一小道缝的空抽屉,然后陡然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公文包,离开办公室,走向走廊对面的教室前门。 以世俗的标准而言,他的进场动作不太具有戏剧效果。虽然如此,这种效果算是斧凿得精妙、剧力过火。乔治进门时,学生并没有霎然噤口,多数人照常讲个不停,但学生全看着他,等他放出开始上课的讯号,再怎么细微的讯号都行。这种效果微妙,但其张力渐次升高,因为乔治想逗弄学生一下,拒绝放出上课的信息,学生也集体反制他,坚决等他释放讯号才肯闭嘴。 就这样,乔治站在讲台上。慢慢地、刻意地,他像魔术师似的从公文包中抽出一本书,放在讲桌上,眼睛伴随取书的动作扫视学生的脸。他的嘴唇弯成淡然却斗胆的轻哂。有几位学生以微笑回礼。乔治认为他们是在公然挑衅老师,情绪因此格外激昂。他从这些笑容、年轻明眸中撷取气力。对他而言,这时是一天当中最精华的时刻之一,他觉得思绪灵敏、活力充沛、才情隽永、略显神秘,更表彰他的异国风情。他的黑衣服平整无瑕,白衬衫与领带(全教室唯一的一条)是拒绝随俗的异物,在服装随意、阳刚逼人的年轻男生之间更显突兀。男生大多穿运动鞋与松垮的白色羊毛袜,天气冷的时候穿牛仔裤,放暖时穿短裤(他们比较适合穿大腿线条毕露的百慕大短裤,可惜一般认为不宜穿这种短裤上课)。如果天气热,他们会卷起袖子,有时不扣衬衫的纽扣以示挑逗,展现卷曲的胸毛和圣克理斯多福的圆徽项链。以他们的这身穿着,仿佛随时可以逃课去挖水沟或加入帮派火并。和女生相较之下,他们看起来像毛头小呆瓜,因为女生全都已脱离少女的稚气,不再穿七分裤和邋遢上衣,头发也不向上梳成一大团。她们散发成熟的女人味,上课的打扮宛如出席名流宴会。 这天早上,乔治注意到前排的常客全数到齐,他只需要把德莱尔和库格曼调到前排来补缺,其余的常客有他们个别的理由坐在前排。在乔治授课期间,德莱尔集中精神看着他,带有鼓励的意味,但乔治知道德莱尔并不太佩服他的学养。对德莱尔而言,乔治永远是个业余学者,因为乔治取得的是英国学位,成长背景也是英国,所以不够可靠。即便如此,乔治是《老人与海》中的老船长,德莱尔以支持教授权威来支持他自己想拾阶而上的体系。因此他期许乔治展现睿智的一面,迷倒圈外人——意指班上其他同学。滑稽的是,德莱尔虽然绝对效忠教授,不违背良心,但每当他想和他的军师库格曼讲话时就会窃窃私语,无视旁人的存在。这种状况一发生,乔治无不渴望歇口,听他们在谈他的哪件事。乔治直觉上确信,德莱尔做梦也不敢在课堂上评论别人:那样太不礼貌了。 玛丽亚在一所教学教会当修女,修满学分之后可以开始教书。她无疑是个相当正常、缺乏想象力、用功、年轻的好学生。她坐前排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更专心,也许甚至是因为班上男生依然能让她怦然心动,所以坐前排以免视线乱瞟。然而我们——多数人——在修女面前会不知所措。修女是耶稣基督的新娘,玛丽亚修女穿的又是不肯妥协的中世纪道袍,乔治和她如此近距离相处,总觉得自己心慌意乱、屈居守势。乔治是地狱军团强迫征召来的士兵,置身于礼貌过度的冷战最前线,面对的是天堂女兵。乔治对她说话不忘尊称“修女”,而她或许正希望老师能省略这种称呼。 史迪索先生坐在前排是因为他耳聋、人到中年,加上最近才从欧洲抵美,英语能力不尽理想。 妮塔·托瑞斯夫人也是中年人,修这门课似乎纯属好奇,或者只想打发空闲时间。她具有离婚妇女的外表。她坐在前排是因为她只对乔治本人感兴趣,对他专注得坦白而执迷。她好像不听课,只是盯着老师看。她甚至像是在间接“判读”老师的话,把老师的手势、抑扬顿挫、神情举止当成盲人点字表来译解。她审视的眼光近乎能触及对方的肌肤,伴随这种眼光的是散发母爱的微笑,因为对托瑞斯夫人来说,乔治只是个小男孩,而且长得好可爱。乔治暗中想整一整她,把她的分数打低一点,借此挫挫她再来上课的意愿。可惜啊,他下不了手。托瑞斯夫人不但用眼睛看,也用耳朵听,能够一字不漏地复诵授课内容。 肯尼·波特坐在前排,是因为他具有近来被称作轻狂的个性,只因他常反其道而行,不随多数人起舞。然而他并非遵循原则行事,也绝对没有唱反调的意图,大概只是他太懵懂,没注意到本部落的风俗习惯,或只是太懒得媚俗。他是个身材高瘦的大男生,肩膀非常宽,有点驼背,头发金赭色,头不大,蓝眼睛小而晶亮。若非鼻子长得像鸟喙,他称得上是传统型的美男。但他的鼻子算是好看,是个大而风趣的器官。 乔治发现自己几乎总是注意到肯尼坐在教室里,但这并不表示他将肯尼视为盟友。他绝不会漠视肯尼的存在。乔治讲笑话时,肯尼会以低沉的嗓音笑得相当狂放,乔治觉得自己也跟着想笑。有时肯尼的笑声迟来几分之一秒,会让乔治不禁认为肯尼觉得好笑的不是笑话本身,而是整体环境:美国的教育体系,以及将全体师生带进这间教室的所有政经与心理作用力。在肯尼笑得慢半拍时,乔治怀疑肯尼能洞悉人生最深层的真谛,甚至怀疑他是某种天才(只不过,单从他的期末报告绝不会产生这份错觉)。但反过来说,也许肯尼的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幼稚一大截,迷人得令人迷惘,而且傻乎乎的。 露易丝·山口坐在肯尼旁边,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至少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她对乔治露出奇特笑容,让乔治怀疑她和肯尼该不会在私底下揶揄他吧?谁又能看透这些神秘亚洲人的心思呢?亚历山大·孟也有谜一样的笑容,只不过他漂亮的脑袋里几乎笃定只有凝结成块的油画颜料。露易丝和亚历山大的姿色独霸全班,他们的姿色好比植物的美,似乎不受虚荣、焦虑或成就的侵扰。 站在台上,戏剧张力持续攀升。乔治继续对聊天的学生微笑,一直以美好的、挑拨的、闹剧似的沉默对抗。经过将近整整四分钟后,现在他的沉默终于征服了学生,聊天的声音渐渐止息,已经停止交谈的学生对其他同学发出嘘声。乔治获胜了,可惜他的胜利只维持片刻,因为现在他必须解除自己的魔咒。现在他必须揭开自己的神秘面纱,显露自己平凡廉价的身份。现在的他是教师,全班只能听他讲课,不管他流口水、口吃,或者像天使般口若悬河都不重要,全班照样必须听乔治讲课,因为加州政府赐予他授课权力,即使他的偏见再愚昧,即使他再善变、再不牢靠,他也能逼学生吸收他的高见。学生将他的高见视为解答以下问题的诸多宝贵线索:我如何才能获得老师激赏?如何巴结或计诱这个爱唱反调的老东西,以获得好成绩? 唉,对,现在他不得不揭开神秘的面纱。现在他必须开口。 “几度夏来夏去,天鹅死了。” 乔治娓娓朗读出这句,音韵矫揉造作,虚饰得过火,听起来简直像在模仿叶慈吟诗。(他特别在“死”字加重语气,以弥补赫胥黎删除原稿开头“而”字的缺憾。)惊动或让至少几位学生窘态毕露之后,他环视全教室,面露讽刺的奸笑,以中小学老师的语调轻声说:“想必各位读过赫胥黎的这本小说吧?我在三个多星期以前交代过。” 他以眼角余光注意到巴帝·索伦森出现明显的惊慌,乔治并不感到意外。他也瞄见艾丝黛·奥斯佛愤愤不平地耸耸肩,表示“拖到现在才告诉我”,神态比较严肃。艾丝黛是他的优等生。只因她的反应比较快,她也比班上其他少数民族更在意自己是黑人的事实,在意到了高度敏感的地步。乔治怀疑她在怀疑他言行中暗藏各式各样的歧视密语。或许他交代功课时,艾丝黛不在教室。可恶,他早该注意到艾丝黛那天没来,应该另找机会告诉她才对。乔治有点怕她。但乔治喜欢她,也为她难过。此外乔治也憎恶她制造的罪恶感。 “没关系,”他尽量放轻语气,“如果有人还没读过,那也不太重要,只要听听这堂课大家讨论的内容,回家再开始读,看看自己是否同意大家的诠释。” 他望着艾丝黛微笑,艾丝黛也报以笑颜。这一次应该不至于惹出风波。 “这本书的书名,当然是取自丁尼生的诗《提托诺斯》。对了,既然讲到这里,有谁知道提托诺斯是什么人?” 肃静。他的视线从一张脸掠至另一张。没有人知道答案,连德莱尔也不知道。天啊,这种状况是家常便饭!学生不关心提托诺斯的由来,因为提托诺斯和主题隔了两重山。赫胥黎、丁尼生、提托诺斯。最用功的学生只肯关心到丁尼生,不会进一步深究,好奇心仅此而已。因为基本上,他们才不在乎咧…… “不会吧?真的没有人知道提托诺斯是谁?没有人去查查资料?好吧,那我劝所有人周末抽空读一读葛雷夫斯的《希腊神话集》,以及《提托诺斯》这首诗。我得说,我不明白身为一个读者,怎能不关心书名的由来?你们怎么能假装对这部小说感兴趣?” 气话一激射而出,乔治立即惊惶起来。完了,这话确实说得重了一点!最糟糕的是,这种言行爆发之前毫无征兆,他来不及约束自我。现在他面带羞惭,回避众学生的目光——尤其是肯尼·波特——把视线锁定在对面墙壁的上方。 “好,从头讲起。事情的起源是爱神阿佛洛狄忒发现战神男友阿瑞斯和黎明女神厄俄斯同床。建议你们顺便查一查这些人物的背景。爱神当然气炸了,于是她诅咒黎明女神永生迷恋人间的小美男,免得她再去染指别人的神。”(这话引来一位学生傻笑,乔治因此宽心不少:他原本担心刚才骂学生骂得太凶,学生会因而生她的闷气。)乔治仍以仰角凝视墙壁,在语气里增添奸笑的意味,接着说:“黎明女神惭愧得抬不起头,但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于是开始诱拐人间的小美男,提托诺斯是其中之一。拐走提托诺斯还不够,她连提托诺斯的弟弟加尼米德也一起带走——作陪嘛!”(这次笑声放大,从教室多处同步传来。)——“不巧的是,宙斯看见加尼米德,结果疯狂爱上了他。(如果这一段吓到玛丽亚修女,算她倒霉。但乔治注视的人不是她,而是华利·布莱恩。乔治最有把握的人就是华利。没错,华利乐得扭动身体。)黎明女神自知不是宙斯的对手,保不住加尼米德,所以请求宙斯把提托诺斯变成不死之躯,作为交换条件。宙斯说,不成问题。他对提托诺斯下咒。可惜黎明女神太傻了,忘记请求宙斯赐予提托诺斯永世不老的本事。其实这种法术相当简单,月亮女神塞勒涅就对男友恩底弥翁下过永葆青春的魔咒。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月神只想接吻,而恩底弥翁动了狎意,月神只好对他催眠,让他永远醒不过来,让他无法言语。没办法醒过来照镜子,永远年轻帅气有什么用?”(这话逗得几乎大家都露出微笑,连玛丽亚修女也不例外。乔治以灿烂的笑脸相迎。他非常厌恶臭脸。)“我刚说到哪里了?哦,对,可怜的提托诺斯慢慢变成令人退避三舍的老不死——(笑声加大。)黎明女神呢,女神的一大特色是无情无义,她厌倦了提托诺斯,于是把提托诺斯关起来。他被关得精神失常,越来越严重,嗓音也变得越来越尖锐凄厉,最后有一天突然变成一只蝉。” 这种结局的剧情张力弱得一塌糊涂,乔治不指望引起太多回响,果然学生的反应不大。史迪索先生听不懂,表情慌张起来,急着对德莱尔絮絮低语。德莱尔以耳语说明,又导致另一重误解。史迪索先生最后听懂了,以德文感叹道:“哦,是蝉啊!”语带责难,意下是乔治与全英美语系国家搞错了“蝉”字的发音。但这时乔治已经继续往下讲——态度有所转变。他不再讨好学生,不再娱乐他们,现在的语气变得明快而带有权威。他改用法官的语气,综合被告与原告双方的说辞,案交陪审团辩论。 “赫胥黎以‘提托诺斯’为书名的大致缘由很明显。但是,读者必须问自己,这书名和故事的细节契合到什么程度?举例来说,戈尼斯特第五代伯爵可以说是提托诺斯的化身,他最后变成猴子,下场呼应了变成昆虫的提托诺斯。可是,富翁史托伊呢?欧比斯波医生呢?与其说他像宙斯,其实更像歌德笔下的魔鬼靡菲斯特。谁是黎明女神呢?绝对不是维吉妮亚·蒙斯坡,撇开其他特色不谈,我相信她起床的时间不够早。”没有人听出这话的笑点。尽管见过不少冷场,乔治偶尔会丢出一两个笑话,以英式幽默法嘟哝说出来。学生不鼓掌,他带着微愠,以近乎大欺小的口吻继续说:“但在我们深入探讨故事之前,你们要先决定这本小说的主旨是什么。” 学生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来拿定主意。 首先,一如往常,一片茫然肃静。全班仿佛坐着端详这个寓意深远的词。“主旨。主旨是什么?”乔治要他们怎么说明这本书的主旨?只要是能讨好乔治的东西,他们都肯说。因为尽管他们受过学术训练,内心深处仍将阐述主旨的活动视为一种复杂得令人疲乏的游戏,几乎人人都有这种想法。少数学生将阐述主旨的能力培养成第二天性,梦想有朝一日能出一本阔论福克纳、詹姆斯或康拉德主旨的书,断然证明同一主题的其他主旨书全写得空泛无物——所以全班暂时不肯开尊口。大家等待的是能挺身而出的时刻,等着自己像神探一样,提出解开赫胥黎悬案的证据。且让小毛头去张皇吧。让别人先跳进去搅和搅和。 亚历山大·孟很听话地跳进来搅和。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不笨。或许擅长挥洒抽象画的他把所有比喻的事物视为儿戏,甚至把这种看法当成人生哲学。白人会对这种事情激动起来,但亚历山大不会。他带着俊秀的华人笑容说:“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富翁,他担心自己太老,配不上年轻的女朋友,所以常常吃醋。他认为医生的年轻助理对他女朋友有意思,其实助理才没有,他根本不敢奢望,因为她已经和医生搞上了。富翁对年轻助理开枪,杀错了对象,医生赶紧为他们毁灭证据,然后一起去英国找一位伯爵。这位猴急的伯爵在地窖和小妞乱搞……” 哄堂大笑。乔治不以为忤地微笑说:“你漏掉馆藏专家波达吉先生和葡罗普特教授了。他们做了什么事?” “波达吉?他嘛——发现伯爵吃那种怪鱼的人就是他——” “鲤鱼。” “对。至于葡罗普特嘛——”亚历山大咧嘴笑笑,搔搔脑袋,稍微耍耍宝——“对不起,希望老师能原谅我。我熬夜到凌晨两点半一直想搞清楚那只爱吃怪鱼的猫想干吗。哗!这种东东,我搞不懂!” 又惹来一阵大笑。亚历山大发挥了他的功用,悠然为附庸风雅的读者群阐明主旨,为大家打开了话匣子,好让审讯进行下去。 学生的心得如下: 葡罗普特教授不应该说自大心不切实际。这证明他认为人性靠不住。 这本小说写得枯燥,充满抽象的玄理。追求长生不老到底有什么意义吗? 这本小说写得巧妙却愤世嫉俗。赫胥黎应该对人性温暖的一面多着些墨。 这本小说是一部精彩的心灵传道书,对我们的启示是人类不应该强求人生的奥秘,不应该去动永生不死的歪脑筋。 赫胥黎荒诞得让人拍案叫绝。他想扫除人类,为动物和灵魂开创一个安全的世界。 只因为时光流逝的过程会发生邪恶的事就嫌时光太邪恶,就好比是说因为海里有鱼,所以海等于是鱼。 葡罗普特教授缺乏性生活,这一点使得他的角色欠缺说服力。 波达吉先生的性生活欠缺说服力。 葡罗普特教授是杰弗逊派的民主党人,信奉无政府主义和布尔什维克教条,是保守反共的伯奇会的滥觞。 葡罗普特教授具有逃避的心态,从他和助理彼得讨论西班牙内战时看得出来。彼得原本是个好人,可惜后来被葡罗普特教授洗脑,精神衰弱,开始相信上帝。 赫胥黎真的很了解女人心。给维吉妮亚一辆玫瑰色的速可达是神来之笔。 意见你来我往…… 乔治站在讲台上微笑,不多说话,让全班尽情高谈。他以园游会摊位小弟的姿态守着小说,鼓励民众多没多中目标。无伤大雅,好玩最重要。话虽这么说,有些基本规则非维持不可。有学生开始扯到迷幻药墨斯卡灵和LSD,暗指作者赫胥黎差不多是嗑药成瘾,乔治以简慢的语调反驳。另一位学生欲语还休地乱点鸳鸯谱,影射书中某个花名在外的女士和富翁枪杀彼得的事该不会有所关联吧?——乔治决然驳斥他,说明那段童话早在一九三〇年就被戳破。 接下来冒出一个乔治期待已久的问题,发问的人当然是麦伦·赫希。他代表的是诘问不休的非犹太人。“老师,在第七十九页,葡罗普特教授说《圣经》最愚昧的一句话是‘他们无来由地恨我’。这表示纳粹可以凭这句话自认有仇恨犹太人的权利吗?赫胥黎是不是有仇视犹太人的心态?” 乔治深吸一口气。“不对。”他柔声回答。 之后,应观众的期望停顿一下——麦伦直言不讳的态度勾起全班的注意——乔治提高音量,严厉地说:“不对,赫胥黎先生并不仇视犹太人。纳粹没有权利恨犹太人。但是,纳粹恨犹太人并非没有原因。恨人一定有恨人的原因…… “我们先撇开犹太人不谈,可以吗?不管你的立场是什么,近年来以客观的立场来探讨犹太民族课题是不可能的事,再过二十年大概也不可能,所以大家不如从弱势族群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题目。随便挑一个族群都行,不过只能挑比较弱势的一个——组织松散、没有任何委员会肯为他们辩护的一群人……” 乔治望向华利,以开朗又含意深远的表情说:弱势妹妹,我与你在同一阵线。华利的体型偏胖,面带土色,卷发梳理整齐,指甲注重修剪磨光,慎重地拔过眉毛。精心照顾仪容只会大大削减他的秀色。他显然看懂了乔治的表情。他觉得丢脸。没关系!乔治准备为他上终生难忘的一课,准备将华利的视线转往他怯弱的性灵,准备给他勇气,让他抛弃指甲剪,面对人生的真相…… “好,举例来说,在没有雀斑的人眼中,长雀斑的人不算弱势族群。我们对弱势族群的定义没有涵盖到他们。他们为什么不算弱势族群?因为,唯有在少数族群对多数族群构成威胁时,即使只具有假想的威胁性,少数族群才会被归纳为弱势。何况没有哪一种威胁纯粹是想象出来的。在座有谁不赞同这句话?不赞同的同学请扪心自问,假如这群少数人在一夕之间突然变成多数,他们会怎么样?各位懂我的意思吗?不懂的同学请再三思考! “好,现在冒出一群自由派人士——相信包括各位在内吧——自由派说:‘弱势族群也是人,就像我们一样。’对,弱势族群是人——是凡人,不是天使。对,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却不全然像我们。一旦自由派开始自欺,自称真的看不出黑人和瑞典人有何差别,内心不免歇斯底里起来,这种现象是屡见不鲜……”(可悲可叹啊,乔治为何不敢拿艾丝黛和巴帝来举例?倘若他胆敢以这两人作为对比,或许课堂会爆发具有核弹威力的笑声,师生会拥抱成一团,天国会降临人间,笼罩二七八号教室。但再想想,也许不至于。) “所以,大家应该正视的是,弱势族群的外貌、言行以及思想可能和我们不同,可能具有我们没有的缺点。我可能不喜欢他们的外表和举止,可能痛恨他们的缺点。如果我们承认不喜欢他们、讨厌他们,总比用自由派的滥情来粉饰情绪更好。如果我们能表达心中的感受,情绪可以从安全阀发泄,进而减少迫害别人的念头。我知道这种理论最近不流行。你我只是一味尽力去相信:能忽略的东西尽量去忽略,时间一久,自然会消失…… “我讲到哪里了?哦,对。好,假设这个弱势族群真的受人迫害,暂时别管是政治、经济还是心理因素。不管这个因素错得多离谱,一定有一个原因。这才是我的重点。当然,‘迫害’二字是绝对没有道理的,相信大家都能认同这一点。不过最惨的是,谈到这里,我们闯进另一个自由派的谬论。自由派人士声称,因为迫害他人的多数族群心狠手辣,所以遭迫害的弱势族群必然是纯净无瑕的。大家看得出其中的歪理吗?我们怎么防止坏人被更坏的人迫害?全场所有受苦受难的基督徒一定是圣人吗? “再告诉各位另一件事。弱势族群也具有侵略心,绝对敢挑衅多数族群。他们恨多数族群——不是无缘无故的恨,我敢担保。弱势族群甚至恨其他弱势族群,因为所有弱势族群处于竞争状态:每个族群都自称比别人更苦,冤屈最不得伸张。这些人恨得越深,这些人被迫害得越严重,他们的言行就变得更加下流!变得下流的人才有人爱吗?才不会,你们都晓得!既然这样,为什么变得好心的人会被唾弃?你被人迫害的同时,你会痛恨自己的遭遇,你会恨主导这种遭遇的人,你会陷入仇恨的世界。就算碰到了爱,你也认不出来!你会怀疑爱的真实性!你会认为爱的背后另有居心——动机可疑——可能暗藏诡计……” 讲到这里,乔治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证明或推翻了什么道理,如果选边站也不知道自己采取了什么立场,更不清楚自己到底扯到哪里去了。但这些脱口而出的言语字字带真情,无论是道理或是歪理,全属肺腑之言。他以抽鞭子的方式讲道理,打醒华利,也鞭及艾丝黛、麦伦、全班,让有耳之上听见…… 华利的表情持续尴尬——只是他既没被鞭子抽中,也没惊醒。现在乔治注意到,华利的眼光不再逗留在他的脸上,而是向上移,聚焦在他背后的某一定点,停在他头上的墙壁上。现在他匆匆瞥过全班,语气不连贯,冲劲流失,看见其他人的视线也往上腾挪,注视着该死的时钟。他不需要转头看就知道,一定是下课时间到了。话锋一转,他告诉学生:“下星期一再继续讨论。”全班不约而同起立,收拾书本,唧喳交谈起来。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多数学生必须在十分钟之内赶往他处。尽管如此,乔治的心情还是荡漾不止。他很久没有这样纵情释放思想了,而且是在课堂结束前的几分钟。多丢人现眼!兽头兽脑的老教授,忘了时间唠叨个不停,全班则暗自叹息说:他又发作了!顷刻间,乔治恨起学生来,恨他们像野兽一样漠不关心,冷眼看他们迅速从教室流干。他再度以五分钱的价格兜售晶钻,学生又耸肩冷笑,转身就走,认为这个老贩疯了。 就这样,他在微笑里多添一些善意,面对三位留下来发问的学生。但玛丽亚修女只想问道,赫胥黎的这本书牵扯到很多诗书,期末考会涵盖这些作品吗?乔治考虑告诉她,对,连《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也会考,看她会有何反应。不过乔治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向修女保证说不考,修女听了高高兴兴走开,课业压力轻了不少。 接着是巴帝,他只想为自己脱罪。“对不起,老师,我没有读赫胥黎,因为我以为你会先上课再讨论。”他是单纯的白痴或只是工于心计,乔治懒得去分辨。“禁绝炸弹!”乔治看着他的别针徽章说。乔治以前对他讲过同一句话,他现在龇牙笑得开怀:“对,老师,当然要禁!” 妮塔·托瑞斯夫人想问的是,赫胥黎先生描写戈尼斯特时,揣摩的对象是不是哪个英国村庄。乔治无法回答,只能告诉托瑞斯夫人说,在最后一章,欧比斯波医生、富翁史托伊、维吉妮亚一同去寻找第五代伯爵,好像是开车离开伦敦,朝西南方前进。因此戈尼斯特的范本最有可能在汉普郡或苏塞克斯郡……说到这里,乔治恍然大悟,托瑞斯夫人只是拿这问题当幌子。她故意把话题扯到英国,用意是说明自己十年前曾在英国住过三星期,令她难以忘怀。问题是她待最久的地方是苏格兰,其他时间都在伦敦。“每次听你上课,”她边说边以热切的眼光探照乔治的脸,“我一直回忆起那地方的口音,像音乐一样好听。”(乔治多想问她是哪一种口音,该不会是伦敦东区的土腔或苏格兰犹太腔吧?)而现在,托瑞斯夫人想知道他的出生地。乔治回答后,她说她没听过。趁她一时气馁的空当,乔治终止这段闲话家常。 乔治的办公室又派上用场了。他进办公室去躲避托瑞斯夫人,发现葛立卜博士在里面。 葛立卜兴奋异常,因为他刚刚收到从英国寄来的一本关于诗人夸尔斯的新书,作者是牛津大学的教授。葛立卜对夸尔斯的了解可能和作者不相上下,但牛津的名号响当当,作者因而沾光,使得可怜的小葛立卜敬畏得五体投地。葛立卜生在芝加哥治安不佳的一区。“让人不禁体会到,”他说,“出身不好,就别想成就这种大事。”乔治听了是既悲哀又沮丧,因为葛立卜毕生最大的心愿显然是变成那个可悲的教授,擅长写那种恶毒、俏皮又刻薄的八股文。 乔治捧起那本新书片刻,以适度的敬意翻几页后,认为自己非吃点东西不可。他走出大楼,最先认出的人是肯尼·波特与露易丝·山口。校园有几棵刚种下的小树,他们坐在其中一棵下面的草地上。这棵树甚至比其他树更小,树叶只有十几片,挑这棵树的树荫来乘凉显得荒诞,也许肯尼的用意正是如此。他和露易丝看起来宛若一对孩童,假装漂流到南太平洋的环礁上。想到这里,乔治对他们微笑,他们也以微笑响应,然后露易丝开始呵呵笑,笑得像日本淑女,笑得娇羞。乔治像蒸汽轮船似的航经他们的环礁,相当接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露易丝似乎知道他是船,喜滋滋地对他挥手,合乎一般人向蒸汽轮船招手的模样,只是小手和手腕的动作多了一分令人着魔的纤细。肯尼也跟着挥手,但他八成不知道船与环礁的情境,只是随着露易丝有样学样。虽然如此,他们挥手的动作暖和了乔治的心,所以他也挥手回礼。老蒸汽轮与青年难民交换讯号——却不是求救讯号。双方尊重彼此的隐私,无意侵犯对方的领域,纯粹只想互祝安好。乔治再一次觉得今天的心情开朗不少,如同网球男对他产生的效果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心海丝毫不见波动,一片祥和,阳光明媚。乔治航向自助餐厅,自顾自地微笑,连回头望一眼的想法也没有。 但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喊“老师!”,转头看见喊他的人是肯尼,原来是穿着运动鞋的肯尼悄悄跑过来了。乔治以为他有特定的问题想请教,例如接下来要规定读哪一本书,问到答案就走。然而,肯尼放慢步伐,和他并肩同步,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我要去书店一趟。”他没问乔治要不要去,乔治也没说他不打算去书店。 “老师,你有没有吃过墨斯卡灵?” “有,吃过一次,在纽约。大概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查禁,我走进一家药房,店员没听过这种毒品,不过他们肯帮我订购,过了几天我就买到了。” “你吃了以后,有没有看见奇景之类的东西?” “没有,算不上你所谓的奇景。起先我有晕船的感觉,不是很严重,而且当然是有点害怕,像是变身怪医杰克尔第一次服用自制的药。然后有些颜色开始变得很鲜艳、很突出。你会想,奇怪,别人怎么没有注意到颜色变得这么亮丽?我记得餐厅里有个女客人,把红色皮包放在餐桌上,红辣辣的,简直像丑闻爆发似的!大家的脸变成滑稽的画像,差不多看得出画的是什么东西,但画得非常简陋。有一个人虚荣得荒唐,有个人担心到了想吐的地步,还有一个人很想找人打一架。然后我看见少数几个一看就觉得漂亮的人,只因为他们不焦躁也不咄咄逼人,他们顺其自然……对了,万物变得越来越3D:窗帘变得沉重,有雕像的味道;木制品的纹路变得很粗糙;花卉和植物好像活了起来,我记得有一盆紫罗兰,虽然一动也不动,我却知道它们会动,每一朵都像蛇一样,以盘卷的姿势慢慢地抬起头来……然后呢,药效发威到极致,我觉得四面的墙壁和所有东西好像在呼吸,木制品开始像液体一样流动……然后一切慢慢消退,恢复原状。这种药隔天不会有后遗症,我事后感觉很正常,只是晚餐吃得很饱。” “你后来没有再吃药吗?” “没有。我觉得我不太想再吃,体验过一次就好了。我把剩下的胶囊送给朋友。有个朋友说他看见的情形和我很类似,另一个朋友说他什么也没看到。更有一个朋友说,她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不过我猜她只是讲客套话,像感谢朋友办一场舞会——” “你该不会留了几颗吧,老师?” “肯尼,我才没有!就算我留了几颗,也不会傻到发给学生。想被赶出校园的话,我可以想出比这更妙几倍的招数。” 肯尼咧嘴笑笑:“对不起,老师,我随口问问而已……我猜,如果我真的想试试看,自己应该弄得到药。那种东西,在校园里问一问,大部分都买得到。露易丝的一个朋友就是在这里买到的。他自称吃了药之后看见了上帝。” “说不定他真的看见了。也许我吃的剂量不够高。” 肯尼低头看着乔治,似乎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其实啊,老师,我敢打赌,就算你真的看见上帝,你也不肯告诉我们。” “凭什么这么说?” “是露易丝说的。她认为你——呃,心防有点高。就拿今早的课来说好了,我们在台下讨论赫胥黎,胡说了一大堆鬼话,你一直听着——” “你的话不多,我倒是注意到了。我的印象是,你的嘴巴连张也没张开过一次。” “我是在观察你啦。说真的,我觉得你被露易丝说中了。你让我们瞎掰半天,然后纠正几个地方。我不是说你没教我们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我们的收获很多,只不过你从不透露你某一方面的知识……” 乔治有受人夸赞的感觉,高兴了一下。肯尼从来没有跟他这样聊过天。肯尼以百般诱惑的姿态捧着一个角色让他来扮演,他忍不住顺势入戏。 “这话嘛——肯尼,倒有几分道理。有些东西,你不问还不晓得自己本来就知道。” 师生这时走到网球场,现在是场场有球员,几个身影飞奔其中。乔治以蜥蜴般伶俐的眼光一瞄而过,鬼祟如毒瘾圈的老将,已经注意到今早的那一对走了,现在球场上没有养眼的球员。最靠近他的球场上有个肥胖的中年教职员,打得满头大汗,对手是没刮腿毛的女生。 “必须先有人发问,”乔治继续若有所指地说,“才有办法回答。不过,问得贴切的人是少之又少,多数人其实没啥兴致去问……” 肯尼默然不语。他是在思考这话的含意吗,或者是考虑问乔治一个贴切的问题?期待的心情加快了乔治的脉搏。 “我并不是有意提高心防。”乔治瞪着地上说,尽可能把话讲得事不关己,“你知道吗,肯尼?我常常觉得自己想说出一些事情,讨论事情,开诚布公地谈。我指的当然不是在课堂上谈——课堂上并不恰当,有学生听了肯定会误解……” 沉默。乔治匆匆向上瞄一下肯尼,发现他正在看一位长发飘逸的女孩,但表情没有明显的兴趣。或许肯尼根本没有仔细听。乔治只能臆测。 “搞不好,露易丝的那个朋友并没有看见上帝。”肯尼突然冒出这句话,“我是说,他可能是骗自己真的看见了。我是说,他吃了墨斯卡灵不久以后精神崩溃了,住进精神病院,被关三个月。他告诉露易丝说,在那段期间,他变成了恶魔,可以变出星星。不骗你!他说他可以一次变出七颗星星。不过他好害怕警察。他说警察配备一种捉拿恶魔的机器,可以熔化恶魔。老师,那种机器叫做‘莫’(Mo),倒过来拼就是印度梵文的‘唵’(Om),指的是上帝。 “如果警察能一枪熔化恶魔,那岂不表示警察成了天使?嗯,这样绝对说得通。在哪个地方警察会被捧成天使?只有精神病院吧?” 肯尼开怀大笑着,师生两人已经来到书店。他想买削铅笔器。塑料壳的削铅笔器有红、绿、蓝、黄色。肯尼挑了一个红色削铅笔器。 “老师,你来书店想买什么?” “呃,什么也不想买。” “你是说,你走这么远,为的只是陪我?” “是啊,不行吗?” 肯尼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又惊又喜:“这样的话,应该送你一个奖品!老师,你自己这一个,算我请客。” “哦,可是——好吧,谢谢你!”乔治居然微微脸红起来,仿佛有人送他一朵玫瑰。他选的是黄色的削铅笔器。 肯尼咧嘴笑说:“我还以为你会挑蓝色。” “怎么说?” “蓝色不是代表注重性灵?” “凭什么认为我注重性灵?那你为什么挑红色?” “红色代表什么?” “怒火和色欲。” “少扯。” 师生一时间静默以对,浅笑得近乎亲昵。乔治觉得,说了这么多寓意深远的话,即使两人无法进一步了解对方,这种彼此不解的状态,这种准备维持目的相左的心境,本身就是一种亲昵。肯尼付了买削铅笔器的钱,挥一挥手,暗示要打发他,动作随性而欠庄重:“再见啰。 他漫步走开。乔治在书店逗留几分钟才走,以免让人以为他在跟踪学生。 如果用餐可视为是一种圣礼,那么教职员餐厅必然可以比拟为最阴郁、最空荡的一间贵格会会所。这里上菜时没有和乐一家的气氛,菜色既不窝心也不可口,也不重仪式。这地方是一间非餐厅。铬质塑料桌擦得太干净了;用来装脏纸巾、纸杯的褐色金属垃圾桶太整洁了;相对于人声鼎沸的学生餐厅,这里也太安静了。这里的安静是无精打采的、尴尬的、在意旁人眼光的。进出这间教职员餐厅的人比学生年长,却没有因而多一分可敬的风格,连可畏的气度也嗅不到,不像牛津或剑桥老教授坐的高桌。这里的教职员相对年轻,辈分比乔治高的人寥寥无几。 天啊,多悲哀。放眼望去,他见到不算少的几张脸——尤其是年轻人——神情低荡,像斗败的公鸡,令乔治看了伤心。他们为何对人生如此悲观?他们的薪水不够高,没错;他们的“钱景”不甚光明,没错;他们无缘享受与企业主管交杯把盏的福气,没错。然而,有幸与仍有四分之三活力的学生共处,难道不值得自我安慰?知道自己能在象牙塔发挥功用,而不是帮忙制造无用的消费品,难道不能小小得意一番?腐败到无药可医的职业比比皆是,自己从事的行业依旧清高,这一点难道不值得庆幸? 神情低荡的教职员显然不认同。他们有胆尝试的话,一定想另谋高就。既然他们已经为这一行作好了准备,现在总不能半途而废。他们浪费了大好的时光,没有多学一点舞弊、贪污、欺骗的功夫。他们自绝于多数人之外,浪费心血去学习一大堆枯燥、可疑的学问。质疑学问的人是中间人,他们占多数,有些是市井小贩,有些是广告商,他们即使没有满腹经纶也能过日子。中间人求的是学问的产品,是学问的应用方式。中间人说,这些教授是傻瓜。不能用来赚钱的学问,学那么多有什么用?神情低荡的人大抵认同中间人的看法,私底下自惭智商不够高,不够奸诈。 乔治走进打菜的地方,台上有热腾腾的焙盘,女服务生负责帮人舀炖肉、蔬菜、浓汤。用餐者也可以点沙拉或水果派,或是一种看起来要人命的怪果冻。这种半透明的果冻里面有亮亮的纹路,格兰特·雷方努盯着果冻看,面带一种不情愿的着迷,把果冻当成关在玻璃爬虫屋里的生物。年轻的格兰特是物理教授,喜欢写诗,神情与低荡恰好相反,毫无战败的衰气。乔治相当欣赏他。他的个头瘦小,戴眼镜,牙齿很大,微笑时略显狂态,带有真挚的知识分子热情,能让人轻易将他想象成百年前俄国沙皇时代的恐怖分子。有机会的话,他愿成为追求理想的狂热英雄,直接将理想付诸行动,毫不迟疑,也符合众望。脸色苍白、眼睛灼热的学生,无政府主义者,追求乌托邦的人士,闭关在房间里泡茶抽烟,畅谈至深夜,翌晨起而行,转译昨晚的言语——以全然纯真透明的心态来转译——投掷炸弹、呼喊光荣的口号、以梦想行动的青年被拖走时依然面带笑容,关进地牢,等待枪决。在格兰特脸上通常看得到这种笑容——近乎羞赧于赤裸表达自己的意念。他像个害羞的人,习惯喃喃自语,却又一时情急而突然讲得太大声。 事实上,格兰特最近做出至少一件不算大的英勇义举。有书商因贩卖二十世纪一十年代经典色情刊物而被捕,格兰特出庭为他抗辩。这类书籍原本只在拉丁语系国家才买得到,但书商现在通过几桩官司来冲撞法规,为这类书刊争权,以飨美国青年。(乔治年轻时去巴黎度假,读过类似的书,但他无法确定现在受争议的书是不是同一种。他只记得那本书中有盛大的交媾场景,读到一半便气得把书丢进垃圾桶。他当然不是心胸不够开阔。想写异性恋的人尽情去写吧,想读的人也尽量去读吧。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那种书,同样无聊透顶,而且老实说,品位有一点点低俗。这些现代作家为何不能坚守古风?为何不走单纯而健康的路线——何不写些以男男为主题的书?) 出庭为色情刊物作证,有何英勇可言?因为格兰特可能会赔上教职的前途。在格兰特之前,已有一位同校的大佬出庭作证,斩钉截铁地认定该书淫秽、堕落、危险。格兰特站上证入席,接受检方与律师交叉讯问,他面带害羞的笑容,盼大家包容他的歧见。支支吾吾了良久,经过检方再三煽动、经过法官警告三次之后,他终于脱口说出一句话,意思相当于:那三个形容词更适用在攻讦这本书的人身上。雪上加霜的是,有个自由派的地方报专栏作家欣然实况报道,将那位资深的教授写成反动的老混账,把格兰特捧成坚守人民自由的有为青年,将格兰特的证词扭曲为人身攻击。现在的问题是,本学期结束时,格兰特还能不能续聘? 格兰特视乔治为颠覆分子同志,但这顶高帽子乔治可戴不起,因为乔治可以仗着年资高,打着英国怪人的旗号,万一丢了饭碗至少还能靠业外收入来糊口,因此在校园里可以畅所欲言。反观可怜的格兰特,缺乏业外收入,又有老婆要养,而且轻率地生了三个小孩。 “最近有什么消息?”乔治问他,暗示:近来敌方有什么动作? “学校不是帮警校学生开了几门课吗?今天华府派来一个特别的人物,要教他们辨别共产党的二十招。” “开什么玩笑!” “想不想去旁听?我们可以问一些让他难堪的问题。” “几点?” “四点半。” “不行,我一个小时之后有事要进市区。” “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乔治如此搪塞,内心却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无法确定格兰特是否借故测试他的胆量。之前有几次,格兰特也用相同的半认真语调提议一起去伯奇会闹场、去治安不往的瓦兹区陪全美才情最高的无名诗人抽大麻烟、去认识搞穆斯林黑人活动的高层。乔治不太怀疑格兰特想测试他的胆量。毫无疑问的是,格兰特真的偶尔想搞搞这些花招,从没想过乔治可能会胆怯。他大概认为乔治推托不去是担心那些活动太无聊。 两人沿着打菜台走,最后只点了咖啡和沙拉——乔治关心体重,格兰特的胃口和体态一样纤细。格兰特边走边说,他有个朋友和某个知名计算机公司的专家聊天。专家说,战争爆不爆发并不重要,因为存活下来的人数一定足以治理国家。当然了,幸存者多半是有钱有势的一群人,因为他们的避难里建造得比较完善,不是奸商贱价拍卖的那种东漏西漏的烂货。那种东西只会把人活活关死。专家说,想建避难屋的话,最好找三个承包商来分阶段进行,以免被别人发现你正在盖避难屋。一旦消息走漏,大家知道你盖的避难屋比较高级,一进入紧急状态,你家就会被暴民攻陷。基于同样的因素,你应该务实一点,买半自动步枪来防身。现在可不是扭捏作态的时候。 乔治笑一笑,语气中有恰如其分的讽刺,正合格兰特对他的期望。但这种死亡幽默令乔治反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往昔的危机一次次像病痛般在乔治的心灵残留痕迹。种种危机中,最惨痛的是遭摧毁的恐惧。现在我们面临一种更惨痛数倍的恐惧——存活的恐惧。生存在断垣残壁时代之中,斯川克先生枪杀格兰特一家五口是很自然的事,只因为格兰特忘记储存充足的食品,全家饿慌了可能凶性大发,而现在可不是滥情的时刻。 “辛希亚在那边,”走进用餐室时,格兰特说,“要不要和她坐一桌?” “非坐一桌吗?” “大概吧,”格兰特紧张地咯咯笑,“被她看见了。” 果然,辛希亚·利奇正在向他们招手。年轻的她是纽约富家女,五官分明,就读过莎拉劳伦斯学院。她才结婚不久,对象是在本校教历史的安迪·利奇,下嫁的原因之一或许是想气一气家人。但他们的婚姻生活看来似乎相当美满。虽然安迪长得纤瘦,皮肤白皙,他却不属于文弱一族。他的黑眼珠炯亮而有个性,身手灵巧却不具侵犯性,想必床第间的运动充足。在社交场合中,他稍嫌施展不开,必须多费一点工夫才追得上长袖善舞的老婆,但他无疑是乐在其中。夫妻两人常办派对,大家都喜欢参加,因为辛希亚有钱,餐饮筹划得丰盛,而安迪的人缘好,辛希亚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唯一的问题在于自视为微服探访贫民窟的东岸贵族,施恩之余不忘维持名媛的身段。 “安迪放我鸽子。”辛希亚告诉格兰特与乔治,“过来陪我聊天,”他们来她这桌坐下时,她对格兰特说,“你老婆一定永远不会原谅我。” “怎么说?”格兰特笑得出奇用力。 “她没告诉过你?” “一个字也没有!” “她没说过?”辛希亚好失望,接着她的神情开朗起来,“可是啊,唉,她一定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告诉她说,这学校规定学生穿的衣服难看死了。” “可是,我相信她一定和你有同感。她老是在嫌这件事。” “学生的童年被绑架了,”辛希亚不理会格兰特的话,继续说,“他们被塑造成小消费者!这些个秀气的小东西,竟然涂口红,太可怕了!我上个月去墨西哥,感觉像呼吸到新鲜空气。哇,说真的耶,那里的小孩好真实,没有焦虑,不会分心,只顾着茁壮成长。” “唯一的问题是——”格兰特才说一半,显然他正想开始驳斥辛希亚。正因如此,他把话半含在嘴里,对方几乎听不见。辛希亚选择不去听他。 “后来呢,我们越过美墨边境回来的那天晚上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自言自语说,不是这些人疯了,就是我发神经。大家好像全在跑步,好像以前那种无声的新闻影片。还有,餐厅里的女侍——这种称呼真正邪恶到家了,我以前怎么没想过——女侍对着我们笑的那种模样啊!还有,超大型的菜单,里面的菜没有一样是可以吃的。还有那些奇怪的僵尸男服务生,只端白开水过来,打死不肯和客人讲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了,我们那晚住进一间那种新得恐怖的汽车旅馆,感觉整间旅馆像是刚出工厂,在我们抵达的前一分钟才运到这里供人住宿。那种旅馆摆到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拜托,在墨西哥住惯那种别致的老旅馆——那才叫旅馆——回美国却住到那种彻底不可思议的——” 格兰特又想以迂回的方式提出抗议,这一次嘟哝的分贝却比刚才更低,连乔治也听不懂。乔治灌下一大口咖啡,感觉到咖啡因在空腹里发威,自己的情绪骤然高亢起来。“说真的,辛希亚啊,”他听见自己在惊叹,“你怎么讲得出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 错愕的格兰特咯咯笑着。辛希亚面露惊讶状却相当得意。像她这类型的霸凌者喜欢被人质疑,如此一来欺负人的欲望才能获得纾解。 “说实话!你精神失常了,对吧?”乔治觉得自己像在跑道上奔驰,步调平顺,兴致飞扬,整个人腾空而起,“我的天啊,你的口气像第一次游览纽约的那种沉闷的法国知识分子!和他们的口气一模一样!不可思议!美国的汽车旅馆不可思议!乖女孩,你知我知,美国的汽车旅馆本来就刻意设计得不可思议——如果你非用这个白痴术语的话——原因很简单,就是美国汽车旅馆的房间不是一个‘非限定’名词,而是‘单指’这一种房间,就这么简单。仅此一间,别无选择。这是一种象征符号,可以说是一种3D广告,宣传的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是一种建筑法规,要求建筑商遵守特定尺寸,使用特定工具和特定合适的建材,规定要恰如其分。至于其他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自备。可是,你对欧洲人说这句话看看!保证会吓死他们。事实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太苛刻了。我们把物质层次的东西降级到只具象征性的便利品。为什么?因为这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在物质层次获得界定并且归类到适合的层次之前,心智永远无法真正自由。大家会认为,这种事不说也知道。最蠢的美国人好像直觉上就能理解,欧洲人却骂我们是‘非人类’——或者他们比较喜欢骂我们不成熟,听起来更没有礼貌——因为我们抛弃了他们习惯的个人差异,抛弃了浪漫却欠缺效率的作风,抛弃了纯艺术的价值观,也抛弃了对大礼堂那种食古不化的崇拜,甩开初版图书、巴黎模特儿、陈年葡萄酒。当然,他们一直想颠覆我们,从不松手,时时刻刻宣扬他们那种可憎的邪教教义。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们将再也站不起来。‘反美活动委员会’应该调查的就是这一形态的颠覆。欧洲人讨厌我们是因为我们晋级到活在广告里的境界,像隐士退隐到山洞里冥想。我们睡在象征性的卧房,吃象征性的餐点,享受象征性的娱乐,这些现象让他们看了惶恐,让他们满腔怒火、唾弃排斥,因为他们永远无法了解。他们一直嚷嚷:‘这些人全是僵尸!’他们只能逼自己相信美国人是僵尸,否则只好举白旗,承认美国人之所以能过这种生活,是因为他们的文化远远超前于欧洲,大概进步五百年吧,或许一千年,比全世界任何人种都还要先进。美国人是晋级到精神层次的物种。我们全活在脑袋里,所以我们才能安然看待美国汽车旅馆房间这种象征性的符号。欧洲人害怕符号,因为他们是卑微低贱的物质主义分子……” 从跑道起飞的乔治恣意升空,大放厥词到尾声时,仿佛从高空看见安迪·利奇走进用餐室。对乔治而言,安迪的出现不啻一份幸运的大礼,因为乔治早已察觉引擎熄火了,觉得自己失去推进力。所以现在他使出老机长的飞行技巧,俯冲而下,四平八稳地着陆。最妙的是,旁人认为他歇口气只是礼貌,因为安迪已经走到他们这一桌。 “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安迪笑问。 马戏团没有幕布,杂耍艺人表演到最后,幕布不会降下来遮住人,杂耍表演制造出的玄奇气氛因此得以封存下来。高高站在高空秋千,头上是燃着熊熊火焰的弧形,杂耍艺人忽暗忽明,真正像一颗星。但现在,杂耍艺人 下了秋千,不再闪亮,聚光灯不再亦步亦趋,想看他的人仍清楚看得见他——但观众全在看小丑表演——杂耍艺人走过层层座位,匆匆向出口离去。再也没有人为他鼓掌,只有少数几人肯赏他一眼。 除了受到冷落之外,乔治也觉得一阵困顿袭来,感觉不算不舒服。活力正迅速退潮,他也随着退散而去,心满意足。这是一种休息的方式。突然之间,他变得好老好老。他走出大楼,前去停车场途中的步伐变了,弹性减低,手臂和肩膀的动作也变得硬邦邦。他放慢脚步。他的步伐有时慢到蹒跚的程度。他低着头,嘴巴放松,双颊的肌肉坍垮,表情钝化为宁静,宛如在做白日梦。他闷闷哼着怪异的曲子,声音像蜜蜂嗡嗡环绕着蜂窝。走着走着,他有时会放出长长的响屁。 这所医院盘踞在山丘上,车流绕道而过,环境静谧,地面是陡峭的草坪与花丛,高速公路上的人能一眼瞥见医院。耸立的医院提醒往来的驾驶人:各位,公路的终点到了。但医院本身不乏宜人的一面。医院能接受四面八方来的风,从许多窗户必定能看见海景、帕洛斯弗迪斯岬,冬季晴朗时甚至能看到卡特琳娜岛。 柜台护士也待人和善,不会问个不停,想探望病人的访客如果知道病房号码,不必征求护士同意就能直接上楼探视。 乔治自己上电梯,到二楼时电梯停下,一位黑人男护士推着平躺的女病人进来。他告诉乔治,病人要进一楼的手术室,所以电梯要先下楼去。乔治很礼貌地自愿让出电梯,但年轻的男护士(有着坚实性感的臂肌)说:“没有必要。”因此乔治站在电梯里,犹如出席陌生人的丧礼,偷瞄着女病患者。她好像意识清楚,对她讲话却显得冒昧,因为她已经作好了献祭的准备,只等仪式开始。她似乎明了这一点,以通体放松的态度首肯合作。她的灰发好美,一定是最近刚烫卷过。 门口就在这里,乔治告诉自己。 我也非进去不可吗? 啊,一见大门,一嗅到、感觉到这地方,可怜的肉体畏缩起来。肉体茫然羞怯着、退却着,奋力想逃脱。它居然被这进医院,被人用药物麻醉,用针戳刺,用小刀宰剐,血肉之躯竟受这种令人愤慨的对待,难以想象!纵然医院有办法治愈病痛,释放这具肉体,它也永远无法忘记,更无法原谅。一切再也无法回归原状。它对自己的信心将荡然无存。 吉姆以前一感冒、一割伤手指、肠胃一不适就大惊小怪地哼唉喊痛。然而吉姆到最后很幸运——只有走到人生尽头时碰到的运气才最可贵。撞上他的那辆卡车撞得不偏不倚,他来不及感受,也来不及被送到这种地方。他稀烂的残骸在院方的仪式里派不上用场。 多丽丝的病房在顶楼,走廊这时空荡无人,房门敞开,以一道布帘遮住病床。乔治进门前先从布帘上面往内瞧。多丽丝躺在床上,面向窗户。 乔治现在已能习惯她的容貌,甚至不再惊恐,因为他已察觉不出变化。多丽丝的外表不再变形。现在的她是一只迴然不同的生物,病得只像蜡黄的假人模特儿,手脚瘦如竹竿,筋肉萎靡,腹部凹陷,从被单下面制造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原本那个倨傲不屈的女巨兽和她有哪一层关系?原本的那具胴体哪里去了?当年的她一丝不挂,大咧咧地躺在床上,被裸体的吉姆压着,对吉姆恬不知耻地需索。恶心的阴户吸吮着,狡猾无情的贪婪肉体绽放着青春、光泽、狂狷的弹性,命令乔治站到一边去,对着女性特权哈腰礼让,羞耻得自惭形秽。我是多丽丝。我是女人。我是难搞的大自然之母。教会、法律、国家的存在全是为了拥戴我。我要求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我要吉姆。 乔治有时候问自己,即使在当年,盛怒中的我会不会诅咒她下场凄惨至此? 答案是“不会”。不是因为乔治想不出这种恶毒的念头,而是因为当年的多丽丝比现在大了无限倍,是女敌,是霸占吉姆的人。只要耀武扬威的是女人,消灭多丽丝本人或一万个多丽丝也无济于事。与女人对抗的方式唯有迁就这一种,唯有放任吉姆陪她去墨西哥一游,唯有催他去满足所有好奇、满足受人逢迎的虚荣心、满足肉欲(最重要的是满足虚荣心)。乔治指望吉姆最后会回家(确实是回来了)说,她好恶心哦,说,下不为例了。 现在呢,吉姆?假如你现在见到她,会不会觉得加倍恶心?你爱抚过、饥渴热吻过、以昂然肃立的器官进入过的这具肉体,即使在当年或许已埋藏病魔的种子,你现在一想到这一点,会不会觉得毛骨悚然?以前你为伤猫清洗伤口的动作多么轻柔,也从不嫌弃生病老狗的臭味,见到病人和残障人士时却忍不住打寒战。吉姆,我敢拍胸脯保证一件事,如果你还在世,绝对不肯来医院看她,你没有办法逼自己过来探病。 乔治绕过布帘,走进病房,只发出必要的声响。多丽丝转头看见他,似乎不感意外。或许对她而言,虚实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淡,身影不断出现,不断消失。如果有人拿针戳她,她才敢确定来人是护士。乔治有可能是乔治,也可能不是。为了方便起见,她暂且把现在这人当成乔治。何尝不可?来人是不是乔治,又有什么差别? “哈喽。”多丽丝说。她的病容晕黄,湛蓝的眼光癫狂。 “哈喽,多丽丝。” 乔治已有好一阵子不捧花过来送她,也停止送礼了。现在他从病房外带进来的东西,再也不具任何意义,连他自己也一样。她现在重视的一切全在这间病房里。她在这里潜心经营垂死这档子事。然而,她的执着不显得自我中心,她的执着并不排斥乔治或任何想掺一脚的人。这份执着的焦点是死,任何时间、任何年龄、有病无病的人都能依偎过来惺惺相惜。 乔治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这动作即使在两个月前也会显得假惺惺。(最难以自容的往事之一是他亲吻她的脸颊那次。是出自于侵略心,或是为了自虐?这些名词全去死吧!在他吻多丽丝之前不久,他刚发现吉姆和她上过床。亲吻事件发生时,吉姆也在场。乔治走过去亲她时,吉姆的眼神惊恐万分,仿佛担心乔治会像蛇咬她一口。)但现在握多丽丝的手并没有虚情假意,甚至不算是同情之举。前几次他过来探望,发现握手的动作有其必要,因为握手可以至少接触到对方一部分。握着她的手,乔治比较不会对她的病痛感到尴尬,因为这动作表示,我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很快就要随你而去。因此他得以省略以下这种难以入耳的病房问候语:你好吗、你的状况如何、你感觉怎样。 多丽丝笑得羸弱。是因为乔治来了高兴吗? 不是。她的表情似乎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很可笑。她以气若游丝却咬字清晰的口吻说:“我昨天闹得好大声。” 乔治也微笑着,等她讲到笑点。 “咦,是昨天的事吗?”语调相同,但这次说话的对象是她自己。她的眼珠已经不再看着乔治,眼神迷惘,有点惧怕。时光对现在的她而言,想必变得像一座扑朔迷离的镜子迷宫,而这座迷宫能在瞬间从好玩变成惊悚。 但现在她的眼睛又察觉到乔治,迷惘的神情不复存在。“我在尖叫,连走廊尽头的人都听得见,他们赶紧叫医生。”多丽丝微笑。笑点显然是在这里。 “是背在痛吗?”乔治问。他努力排除同情的语气,因此讲起话来拘谨,像讲话带土腔的人拼命掩饰不够绅士的腔调。但多丽丝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现在的她飘向她自己的方向,微微颦眉。她霎然问:“现在几点?” “快三点了。” 久久一阵沉默。乔治迫切地想讲话,什么话题都行。 “我好久没去码头逛了,前几天去,发现那座老溜冰场被拆掉了。好可惜哦,对不对?他们好像对老东西看不顺眼,不拆不甘心。你记得那个摆摊的女算命师吗?她能从笔迹判断一个人的个性。连她的摊位也被拆了——” 他陡然停下来,失望了。 往事真能如此无情捉弄人吗?看样子是。乔治挑出码头逸事的态度随意,如同应魔术师之邀随手抽出一张扑克牌的观众。看,牌抽出来了!牌上写着他们邂逅多丽丝的往事。当时乔治和吉姆在溜冰。(她的男伴名叫诺曼,三两下就被她摆脱了。)溜完冰,他们三人一起去玩笔迹算命。女算命师说吉姆深藏音乐方面的潜能,说多丽丝具有天大的本事,能诱导别人发挥最优秀的一面—— 她记得吗?她当然记得!乔治着急地望她一眼,她躺着凝视天花板,眉头蹙得更紧。 “你刚说现在几点了?” “快三点了,还差四分钟。” “带我走出去一下,看看走廊上有没有人。” 他站起来,走向门口向外望,但他还没走到门口,多丽丝就以严厉的口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没有人。” “那个欠揍的护士去哪里了?”她的口气好凶,写满了走投无路的心情。 “要不要我去找她过来?” “她知道我三点要打针,医生交代过她,她听了当耳边风。” “我去找她。” “那个贱货最爱拖时间了。” “我一定能找到她。” “不要!留下来。” “好。” “坐下吧。” “好。”他坐下。他知道她想牵手。他把手递过去。她握手的力道惊人。 “乔治——” “什么事?” “你可以待到护士来了再走吗?” “当然可以。” 她再加一把劲,不带温情,没有沟通交流。她握着的不是同类的手,乔治的手只是供她抓紧的物体。他没胆问她痛不痛,唯恐一句问好的话释放出龌龊的恐惧,在病房的两人之间释放出可触、可见、有臭味的东西。 但他也觉得好奇。上一次,护士告诉他说,多丽丝最近开始见一位神父。(多丽丝自幼信奉天主教。)果然,床边的桌上摆着一小本平装书,俗丽可爱得像圣诞卡——《耶稣受难历程》……啊,倘使人生之路越走越窄,最后缩到只剩这张床的宽度,前途是一片未知,凡人怎敢藐视任何一位向导?或许多丽丝已经认识到前景的二三事。但是,即使她对前景了然于心,即使乔治狠得下心问,她也无法说出她知道的事。因为那些事仅能以一种语言表达,而那种语言只有在她即将前往的国度才有人懂。虽然有些人能用那种语言讲得天花乱坠,在我们的世界却无法真正传达意义。在我们的口中,那种语言只代表一大堆赘字。 护士来了,微笑站在门口。“看吧,我今天很准时!”她端着的盘子上有针筒和小药瓶。 “我该走了。”乔治说着立刻起身。 “你不必走啦。”护士说,“到外面站一下子就行,打个针不需要太久。” “反正我本来就想走了。”乔治说,心含歉疚。告别病房时,人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并不是说多丽丝令他内疚。她对乔治的兴趣好像一哄而散,两眼紧盯着护士手上的注射针。 “这女孩最近不乖,”护士说,“叫她吃午餐,她总是不吃。对不对?” “好了,多丽丝,再见。我过两三天会再来。” “再见,乔治。”多丽丝甚至连看他一眼也不肯,语调纯然冷淡。他即将离开她的世界,就此蒸发无形。他牵起她的手,握一握。她没有反应,看着亮晶晶的针头飘来。 她是真心诚意在道别吗?这次可能是最后一面,再拖也拖不久。乔治一边走出病房,一边再从布帘上方看她一眼,尽量捕捉影像,烙印在脑海,以体认这个场面,或至少意识到个中的可能性:最后一次体认她的音容。 无意识。无意义。他没有感觉。 握着多丽丝的同时,乔治悟出一个道理:试图夺走吉姆的多丽丝,她仅存的几滴生命力早已从这具干瘪的假人身上流逝,也一同带走他残存的几滴仇恨。只要宝贵的一小滴仇恨尚在,乔治仍能从她身上找到吉姆的遗迹。因为在吉姆偕多丽丝同游墨西哥的那几天,他对吉姆的恨几乎和恨多丽丝一样深。他和多丽丝向来有着这么一层关系。而今,这层关系已经瓦解,又有一小部分的吉姆从他的手中消失,再也不回来。 乔治驱车行驶在大马路上,大而笨重的圣诞饰品高挂空中,有驯鹿,也有圣诞铃铛,以缆绳挂在夹道的金属圣诞树之间,随冷风摇摆。这些东西只是圣诞广告,由本地商家合资提供。商店与人行道的购物者万头攒动,表情有点迷惘,眼珠似擦亮的纽扣,映出圣诞佳节愤世嫉俗的光芒。不到一个月前,在赫鲁晓夫同意撤除古巴的飞弹之前,市场的购物人潮汹涌,货架上的豆、米和其他粮食被抢购一空。躲进防空洞的话,这些粮食多半煮不成,因为没水也是白搭。这回购物者不必穷着急了。他们因此满心喜悦吗?这些可怜人,他们个性太沉闷了,高兴不起来:没有打到他们身上的东西,他们永远感受不到。恐慌大抢购之后,买礼物的预算无疑已经缩水。商家预测说,今年圣诞还算可以,人人钱还够用,至少买得起几样东西,或许只有几个年轻的男妓(像乔治这样的识途老马,一眼就能认出)例外。他们臭着脸在街角站岗,或是直盯着店面,将眼角余光开至极限。 乔治现在毫无冷笑这些同类的意图。他们或许粗俗、势利、弩钝、低贱,乔治与他们在一起却觉得骄傲、得意、开怀得近乎猥亵,庆幸自己能被列入光荣的弱势族群,得以被归类为活人。在人行道上站岗的这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乔治知福惜福——至少维持了几分钟——因为他甫从冷冰冰的多数族群当中走回来。多丽丝即将加入的就是这个族群。 我还活着!他告诉自己,我还活着!生命元气如热火般延烧全身,喜悦与食欲也同时报到。能拥有一副躯壳——即使是一具老残的骨架——体内仍有热血、活蹦乱跳的精虫、丰裕的骨髓、健康的肌肤,感觉真好!街角臭着脸的青年必定将他视为糟老头,充其量是潜在的恩客。年轻人的臂膀与胯下充满精力,那股精力虽然离乔治已远,乔治仍能感受到。只要掏出几块钱,他能请任何一个上他的车,载回家,剥光那身莽汉气息的皮夹克、紧身牛仔裤、牛仔靴,和这位年轻、郁闷的裸体运动健将肉搏欢愉一场。但乔治不想要这种买来的、不情愿的阳刚肉体。他想顶着自己这副老皮囊来庆祝,这副皮囊代表的是求生意志旺盛的老鳏夫。这副皮囊熬过了吉姆的死,也势必会比多丽丝多活几年。 虽然今天不是上健身房的日子,他还是决定在回家途中过去锻炼一下。 进更衣室,乔治脱掉衣服,换上运动袜、运动护裆和短裤。要不要穿T恤呢?他照着长方形的镜子。还不赖。短裤腰带挤出来的肥肉今天不算太明显,双腿还可以看。胸肌好好绷紧起来的话,也没有下垂的现象。而且,只要不戴眼镜,他看不见手肘内侧、膝盖上方、缩小腹之后肚子周围的小皱纹。无论在什么场合,在各种光线中,脖子的皮肤松散无章,即使他瞎了半边眼睛也不忍目睹。他已经死心了,把脖子当成无法攻克的军事要塞。 话虽这么说,在这间健身房,他的身材几乎可以傲视所有同年龄的人,这一点他岂有不明了的道理!不是因为同年纪的人身材太逊色——这些人还算够硬朗。他们的问题出在宿命观太重,甘于黯然接受迈入中年的事实,情愿扛下被人喊祖父的重担,坦然面对届退年龄的来临,打打小白球。乔治有别于他们的原因很难一言以蔽之,但只要看他的裸体一眼就能恍然大悟,他还没投降。他仍是参赛的健将,而其他人早已退场。他之所以散发风霜男孩的气息,原因并没有什么奥秘之处,只因他比较爱慕虚荣罢了。没错,尽管他皱纹纵横、肌肤下滑、头发日渐花白、板着脸昂首阔步、手脚敏捷,旁人偶尔还是看得出表象下另有他人——这人神态柔和、略带稚气、五官俊朗。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很奇怪,年龄比中年还老,但这人的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 乔治阴着脸照镜子,以不屑加幽默的语气骂自己,你这个老驴蛋想诱拐什么人?说完,他穿上T恤。 时间还早,还不到下班时间,健身房里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人是虎背熊腰的巴克,现年五十的他曾经叱咤橄榄球场,如今身材已经走样。他正在和瑞克交谈。瑞克是个金发年轻人,志向是朝电视圈发展。巴克近乎裸体,圆鼓鼓的肚腩挂在类似比基尼的短裤上,把裤腰向下挤到阴毛线,模样猥琐。他似乎不觉得羞耻。反观瑞克,空有健美的身材,却穿灰色羊毛运动衫和运动长裤,从脖子包到手腕与脚踝。这两人同声喊“嘿,乔治”,随意对他点头。乔治觉得,一整天下来,这声招呼是发自内心深处最友善的一句。 巴克对体坛历史如数家珍,是打击率、让分、纪录、比数的百科全书。他正在向瑞克叙述战到第七回合的某一场拳击赛。他模仿击倒对手获胜的一拳:“砰!砰!厉害,他赢了!”瑞克跨坐在长椅上听着。这地方总有一种闲散的气氛。像瑞克这样的大男孩会耗上三四个钟头,多数时间只顾着瞎扯影剧圈、跑车、橄榄球、拳击。说也奇怪,他极少谈到情色的话题。或许原因之一是健身房里常有幼童和十三四岁的小孩,他顾及儿童的身心健康,所以避而不谈。瑞克和成年人聊天时,常常自以为是,或摆出演员的那套假诚意。和儿童聊天时,他不装腔作势,态度近乎耍宝王。他给小朋友搞搞笑,表演魔术。他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小朋友,长堤市有一家古董店(附带详细地址),每隔久久一段时间会无预警地宣布今天是捡便宜日,顾客只要消费超过一美元,就能免费获得一辆豹牌汽车、保时捷或MG。(平常日子,那家店只是寻常的古董店。)小朋友如果叫他拿出他获赠的车子来证明,他会带小孩到外面,指向路边比较像样的一辆。一旦小孩看见车籍资料,发现车主是别人,瑞克会发誓说上面写的是他的本名,他现在改用艺名。小朋友并非百分之百不信,却大骂他是骗子、疯子,挥着拳头捶他,他会在健身房学狗趴在地上,边爬边傻笑。 乔治在倾斜的腹肌训练椅上躺下来,准备进行仰卧起坐。由于肉体最不喜欢做的运动就是仰卧起坐,运动之前非调整心态不可。正当他的心态逐渐进入状态,韦伯斯特走过来,躺向乔治身边的训练椅。韦伯斯特十二三岁,比同年纪的小孩高挑,身材细瘦而优雅,金色平滑的童腿修长,个性温和害羞,在健身房里走动的姿态宛如梦游,但他健身起来可是持之以恒。他必定嫌自己生得皮包骨,发誓锻炼出一身大而宽的筋骨,像个肌肉超载的壮汉。乔治说:“嘿,小韦。”韦伯斯特害羞地回应,像在说悄悄话:“嘿,乔治。” 小韦现在开始仰卧起坐,乔治一时冲动,剥掉身上的T恤,跟着做起来。两人一起健身的同时,乔治觉得两人之间滋生出一股同理心。老少两人并没有一较高下的意思,但小韦的青春加上柔软度似乎让乔治中邪,乔治趁势借用这股难能可贵的活力。肌肉在抗议,乔治将注意力转向小韦收缩、放松的身体上,从中撷取动力,鞭策自己超越平常的四十下仰卧起坐,五十下、六十、七十、八十。要不要挑战一百下?这时,他突然发现小韦停下来了,动能也在瞬间从他的身体撤离。他也停下来,气喘如牛,不过并没有喘得比小韦更凶。他们就这样隔空并肩躺着喘息。小韦转头看乔治,显然对他相当佩服。 “你平常做几下?”他问。 “哦——不一定。” “仰卧起坐累死我了。苦哦!” 在这里的感觉多么心旷神怡。这里是肢体自由的民主国家,假使能终其一生定居这里该有多好。这里没有人发牢骚、发脾气、东问西问。大家公认虚荣是家常便饭,即使是在镜子前摆姿势——最嚣张的一种——大家也见怪不怪。神一般的年轻棒球选手对大家坦白心事,承认他担心自己的脚踝练得不够壮。肥滋滋的银行业者会一面往脸上涂护肤霜,一面简明地说:“变老的代价太高,我负担不起。”在健身房的国度,没有人十全十美,也没有人假装完美。这里有六七位高知名度的演员,连他们也不摆架子。进蒸气室,年幼的孩童和六七旬的老汉裸裎坐着,不带邪念,直呼对方的名字。没有人英俊到无法平起平坐,也没有人丑陋到被推却。进这地方,待人的态度一定变得比在外头和善多了吧? 今天,乔治比平常更不愿离开健身房,运动量超出自我要求的一倍。他在蒸气室里坐了很久,然后洗洗头发。 走出健身房,再次回到大街上,天色已近黄昏。这时他又作出冲动的决定:不想直接朝向海边回家,改走较长的山路。 为什么?原因之一是,健身之后几乎必定会沉浸在一种零负担、松懈、幸福的心情中,他想慢慢品尝。能感受肉体的满足与感激真好。纵使肉体的抗议声再大,它也喜欢被逼着去做运动。现在,至少有一小段空当,迷走神经不再抽痛,幽门也会安静下来,风湿痛的拇指和膝盖也不会发表自我主张。不需要兴奋剂了,不必恨任何人了,感觉多么悠闲!乔治希望在开车过程中尽量延长这份心情。 此外,他也想欣赏山景。他已有很久没有上过这座丘陵了。多年前,甚至在认识吉姆之前,乔治来到加州之初,他常上山来散心。令他神往的是这道山脉的荒芜,虽然位居市内,此地的居民却寥寥无几。他想上山去体会身为外来客的刺激,尝尝擅闯他人领地的滋味,品味一下进入原始、蛮荒自然界探险的感觉。当年的他会在凌晨天未明或破晓时分驱车上山,停好车,踏上防火步道,不时瞥见野鹿在峡谷的常绿灌木丛深处走动,驻足欣赏在上空盘旋的老鹰,小心绕过正在横越步道、毛森森的狼蛛。走在蜿蜒的沙路时,碰到盘卷着打盹的响尾蛇才掉头。有时候,在清晨半暗不明的天色中,他会巧遇一群郊狼,朝着他小跑过来,尾巴下垂,以单纵队前进。第一次看见,他以为是狗。郊狼一见人,不吭一声,突然打散队伍,蹦蹦跳跳下山,以诡谲的大步伐跳跃离去。 但今天下午,乔治感受不到那份多年前的兴奋、赞叹之情。从一开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曲折陡峭的山路以前有浪漫的气氛,现在只觉得别扭,而且危机四伏。在急转弯的路段,不断有来车迎面冲出,他连忙闪躲。爬到山顶时,轻松感已经荡然无存。即使在山顶,照样有人在盖新屋,建了几十栋。这一带即将成为住宅区。没错,这里保存了几座无人居住的峡谷,荒谷却提振不了乔治的心情,因为山下的市景镇压了他的兴致。在山的南北两侧,市区已泛滥到整个平原上,导致民房林立,吞噬了浩瀚的草原和牧地,啃食掉最后几片橘子园。市区吸干了周边的湖泊,耗尽高山上的茂林。无须几年的光景,这城市势必得靠淡化的海水过活。但这城市只有死路一条,不需要飞弹来摧毁,不必劳驾另一个冰河期来封冻,更不用等大地震扯裂它,扔进太平洋。它终将因为扩展过度而死,会因为主根干涸而死,单凭嚣张气焰和贪婪也无以为继,最终回归这片乡野的天然状态——沙漠。 唉,确知这未来的乔治多么心痛!他停下车子,站在路边凹凸不平的黄土上,身旁有一丛红皮矮树,眺望山下的洛杉矶,神态宛若预言世界末日将至的犹太先知,同时准备解解内急。“宏伟之巴比伦城已倒,巴比伦已倒。”问题是洛城并不宏伟,从来没有伟大过,倒下去的声势没有看头。 他拉好拉链,上车,继续行驶,情绪彻底低落。低垂的云朵聚集山头,制造一种伤感北国的风情,酷似英国的韦尔斯。日薄西山后,平原的万家灯火亮起人造珠宝的光彩,山路曲折向下,融入日落大道,他朝海边接近。 午夜才关门的超市尚未打烊,灯火通明,赶走寂寞与黑暗,供人避难。民众在超市里可耗上几小时的生命,暂时抛开平日的不安全感,面对众多的食品冥想。天啊,怎么这么多!目不暇接的品牌印在绚丽的包装盒上,各个保证让人胃口大开。货架上的大小商品无不对人高喊——拿我、拿我。众家品牌搔首弄姿,互不相让,就能让消费者产生有人要的感受,甚至产生受人爱慕的错觉。不过,请当心,等你回到孤零零的房间,你将发现虚情奉承的广告精灵早已溜走,只留下厚纸盒、玻璃纸和食品,而你也已经胃口全失。 灯火通明的超市其实不是避风港,因为埋伏在瓶罐与纸盒之间的是鲜明得触目惊心的往事。他曾和吉姆在这里选购食材,回家烹饪共享。往事在乔治推着购物车路过时持刀偷袭他。假如我们从来没有单独用餐过,能体会到真正的寂寞吗? 然而,假如我说,我今晚不要孤零零地吃饭——这种说法不是具有致命的危险性吗?我不会从此开始一点一滴地堕落——起先是就着柜台用餐、挨着吧台喝酒,后来恶化到在家空腹灌酒,进而无法自拔,猛吞安眠药,难免走上服药过量致死的绝路?只不过,有谁规定我非坚强不可?乔治自问。现在有谁依赖我?有谁在乎我? 唉,越想越伤感了吧,他一边自语,一边考虑要买海鲈、大比目鱼、碎腰肉或牛排。这些东西全让他反胃,紧接着让他怒火高涨。所有的食物,去他的。去他的人生。他好想丢下购物车,可惜里面已装满饮食产品,弃置不管的话会替店员增加工作量,而且其中一个长得很可爱。另一个办法是,把推车里的商品一一摆回原位,只是这项工程艰巨如赫丘力士的任务,而且象征哀伤的树懒压在他身上。这只树懒会跟着人就寝,赖着不走,直到人开始生病。 因此他把购物车推向结账台,付款,前往停车场之前,在公共电话边驻足拨号。 “喂。” “喂,夏莉。” “乔!” “呃,我现在改变主意,会不会太晚了?我说的是,今晚要不要聚聚?今天早上你打来的时候,我本来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不过我刚接到他们的电话说……” “当然不会太晚!”她甚至懒得听乔治的假借口。她闪电似的向乔治放送欣喜,速度甚至比她的口舌还快,沿着蛇行的电话线传来。转瞬之间,乔和夏莉又连上线了,在今晚众多孤寂的漫游者之间成了幸运的另一对。如果超市的店员在旁观,可以看见他在公共电话的玻璃隔间里眉飞色舞,像恋爱中的人一样喜悦洋溢。 “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过去?我正在超市——” “哦,不用了——不用,谢谢你,乔!我家不愁没东西吃。我最近好像老是买太多东西,大概是因为……” “我待会儿就过去。我要先回家一下。待会儿见。” “哦,乔——太好了!”她改以法文道别。 购妥的杂货尚未上车,极端乖张的他却又开始三心二意。我真的想和她聚一聚吗?他问自己。紧接着又问,逼我去的因素究竟是什么?他幻想,不去夏莉家的话,他可以安安稳稳待在家里,烹煮刚买的食品,然后躺在书架旁的沙发上读书,让睡意慢慢蒙上。乍看之下,这幅居家幸福的写照具有绝对的说服力和诱惑力。但再看几秒,乔治才注意到画中独缺一项东西,因此这幅画的意义付之阙如。画中少了躺在沙发另一端的吉姆,也在读书,两人沉浸在各自的书中世界,却全然知道彼此的存在。 回到家中,他换下西装,改穿从军余品店买来的咔叽衬衫、褪色的蓝色牛仔裤、鹿皮软鞋、毛衣。(这一套装束曾让他起疑过:该不会给人一种强装年轻的印象吧?但吉姆生前说,不会啊,这身打扮很适合他——让他看起来像“沙漠之狐”隆美尔将军穿便服的模样。乔治听了欣喜。) 正当乔治准备出门时,门口有人按电铃。这么晚了,有谁会上门来? 斯川克太太! (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登门抱怨?) “哦,晚上好——”她一副紧张兮兮的神态,有点窘迫,必定是她自知不该擅跨国界桥,不该闯进敌境,“现在才通知你,我知道是急了点。我——我们好几次想邀请你——我知道你平常多忙——不过我们好久好久没聚在一起了——老公和我在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过来喝一杯?” “你是说,现在?” “对啊。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遗憾之至啊,我正好马上就要出门了。” “哦,那就算了。我正担心你没空。可是……” “别这么说,”乔治说得真诚,至为惊喜感动,“我真的很想过去坐坐,实在非常想。改天可以吗?” “呃,可以,当然可以。”但斯川克太太不相信他,她落寞地笑笑。 乔治突然觉得非说服她不可:“我真的乐意去你家坐一坐。明天可以吗?” 她的脸垮下去:“哦,明天吗?明天不太好,对不起。是这样的,明天我们请了几个住在圣法南度谷的朋友,而且……” 而且担心他们注意到我有点怪怪的,会让你丢脸。乔治心想,不为难你了。 “我当然了解,”他说,“改天再约吧,越快越好。” “哦,好啊,”她热切赞同,“越快越好……” 夏洛特住的索乐达道是条狭窄的上坡路,入夜后两旁停满了车,如果开车进这条街,路上有车迎面而来,会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假如两旁的居民已经下班回家,访客的车子可能要被迫停在几条街之外的坡底。但这对乔治不成问题,因为他可以徒步去夏莉家,步行不到五分钟。 她的房子高居山腰,门前有倾斜的三层粗木梯,总计七十五阶。山腰下的路边有一间倾颓的简陋小屋,原本打算当车库用,但她在里面塞满破皮箱和木箱,存放尽是没用的垃圾,箱箱堆到了天花板。吉姆生前说,她把车库塞得水泄不通,作为不必买车的托词。即使车子停得进去,她死也不愿学开车。如果她想去哪里却找不到人载她去,太可惜了,她去不成。但邻居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她凭一身英国气质,可对邻居施展霸气和媚术,而乔治也擅长活用这种功夫,只不过他的把戏大异其趣。 夏洛特的隔壁邻居房子建在山腰下。访客开始登上夏洛特家的楼梯时,能从这家人的浴室窗户窥视凌乱的居家环境(不得不坦然承认的是,索乐达道的水平比樟木巷低了一大截):浴缸旁挂着女用内裤和尿布,淋浴管上挂着女用盥洗袋,地板上有一条通管钢绳。目前见不到这家人的小孩,却看得见旁边的山坡被踩得硬如砖地,地表滑溜,只长得出仙人掌。斜坡顶端有个像绞刑架的装置,上面固定着篮网。 夏洛特在山坡上的地盘仍能以庭园来形容,呈梯田状,开着几朵玫瑰花,园地疏于照料。夏洛特一陷入忧郁期,连可怜的花卉也得陪她吃苦。她任玫瑰乱生乱缠,冗长的幼枝长满刺芒,株与株之间杂草密生。 乔治缓缓拾阶而上,不焦不急。(访客无不担心走到门口时气喘吁吁没面子,唯独最年幼的一群不怕。)户外阶梯是这一带的特色,有几座被浪迹天涯的早期居民漆上警语,警告的对象想必是以狗爬式上来的酒醉访客:向上爬,继续走,不许腿软。老兄,你的健康堪虞。嘿,你不能死在这里啊!这里才不是天堂! 这些阶梯成为早期居民死后对后继者的报复。后继者是现代的家庭主妇。早期居民蔑视所有省力的工具。现在如果请不起大型起重机,只能徒手搬,否则绝对没办法把任何东西搬到上面去。冰箱、煤气炉、浴缸以及所有家具,全靠夏洛特请人,又推又拉,才搬得上去。事成之后,三句不离粗话的蛮汉不但超收巨额费用,还指望获得三倍的小费。 乔治快走完阶梯时,夏莉正好走出门。一如以往,她刚才从屋里观察乔治,无疑是担忧乔治在最后关头改变心意。前门外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小门廊,他们在门廊上相见互拥。乔治感觉到她柔软丰腴的胴体贴过来,随后她倏地在他背上轻拍一下,放开他,附带的含意是她这次不会热情过火,她懂得适可而止的分寸。 “进来吧。”她说。 跟随她进门之前,乔治远眺这座小山谷以外的海边,看见海滩的起点有一列木板道上的路灯,也望见幽暗无形的大海。今晚无风而暖和,串串海雾接踵飘来,底下的房屋灯火忽明忽暗。雾浓时,从这座门廊完全看不见下面的民房,灯火也模糊成一点一点,夏洛特的小窝变得远离尘嚣。 她的房子格局单纯,长方盒形,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运来的现成屋。当年的报社对这种房子赞赏有加,把它们吹捧成未来民宅的典范,可惜现成屋并没有蔚成风气。她家的客厅地板铺着榻榻米,东方礼品店似的摆饰有点俗不可耐。门边立着茶室般的灯笼,窗口吊着风铃,一个红色的鱼形大风筝钉在墙上。两幅卷轴,其中一幅是日本画,图中的老虎对着俯冲而下的老鹰张牙舞爪;另一幅有个仙人坐在树下,下巴拖着六七根二十英尺长的胡须。客厅里另外有三张低矮的沙发,上面散放着花哨的丝质抱枕,小到没有实用价值,只配用来砸人。 “哇,开了门才知道,我煮菜竟然把屋子煮得臭烘烘!”夏洛特惊呼。果真如此。乔治客气以对,称赞香味令人垂涎,闻了肚子咕咕叫。 “我其实是在试炖一种新菜。莫娜·卡斯特刚送我一本很精彩的旅游书,主题是婆罗洲,里面提到这一道菜,可惜作者描写得笼统了一点,我只好稍微临机应变一下。我是说,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出来,不过我怀疑这道菜炖的应该是人肉。其实我用的是从餐厅带回家的剩菜……” 她比乔治年轻——下次生日才满四十五——但她已经和乔治一样,回归一个人生活。她具有这类人典型的百折不挠心态。从她的相片判断,只要她的灰色大眼涂满柔和的青春彩妆,她有相当程度的姿色。她可怜的双颊现在浮肿火红,原本框出脸蛋的妖媚秀发现在紊乱脱序。尽管如此,她仍有奋斗的意志。她的服饰品位高尚却狰狞,让人不敢恭维却也看了窝心:上衣是大红、大黄、大紫色的绣花村姑服,袖子卷到肘部;下身是偏吉卜赛风格的墨西哥裙,看起来像缠在腰上的被单,牛仔皮带上饰有银钉。这样的穿着只烘托出她走样的身材。唉,非赤脚穿凉鞋的话,她为何不彩饰一下脚指甲?(或许是英格兰中部中产阶级的残存意识在作祟。)吉姆有一次看见她穿类似的服装,揶揄她说:“夏莉,你接受本地人的穿着了。”她丝毫不以为件,只是呵呵一笑,其实是没听懂言下之意。她现在还是浑然不懂。她以为加州人的休闲服就该这样搭配,而且真的看不出她和邻居皮博蒂太太的服装有何差别。 “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定还没有。我已经许下两个新年新愿望——不同的是这两个愿望不等新年,即日开始身体力行。第一个是,我决心承认自己讨厌喝波旁。”(她的发音比较像是代表朝代的“波旁”,而非酒名“波本”。)“移民美国以后,我一直假装不讨厌波旁,只因为巴迪爱喝。可是,面对现实吧,我何必自欺欺人呢?”她对乔治展现勇敢、爽朗的笑容,意思是请他放心,这话不是大唱巴迪哀歌之前的前奏;她紧接着说:“另一个愿望是,我决心不再否认一个事实:女人调的酒确实是烈过头啦!大家都这样骂,女人听了火大,我现在觉得骂得有道理。我猜原因之一是女人太急着讨好别人吧。好了,从现在开始实行新年新愿望吧!你过来调你自己的酒,也帮我调一份。请给我伏特加汤尼。” 乔治上门之前,她显然已至少灌了两杯,点烟时双手笨拙。(和往常一样,印度尼西亚烟灰缸积满了沾染口红的烟蒂。)然后她带领乔治进厨房,她的步伐颠簸怪异,近乎跛足,显示风湿病和她对抗病魔的刚强意志。 “乔,你真的好贴心,今晚过来陪我。” 他应景龇牙一笑,不语。 “你原本和人约好,是你主动取消的,对不对?” “才不是!我在电话上说过了——是他们在最后一刻取消的——” “哎呀,亲爱的乔,少来这一套!你也知道,我有时候会想,你这人哪,每次做了贴心的事,事后一定会觉得害臊!你明明知道我今天晚上多需要你作陪,所以毁约过来。你一张嘴,我就晓得你在骗我!你蒙骗不了我,我也蒙骗不了你。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发现这一点了。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说呢?” “我当然早该发现了。”他同意,微笑着心想,最善解自己心意的人是知己——这种鬼话居然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这世上充满太多默契了,最深的一种是情人之间的默契。文学词曲咏赞的这种默契其实折腾得双方受不了,只能以避不见面或吵架来抒怨。他在不太整洁的厨房边调酒边想,亲爱的老友夏莉,若非你的观察力迟钝,我岂能安度最近这几年?有多少次,吉姆和我闹别扭期间如果过来看你,两人郁郁寡欢,避免正视对方,把你当成传声筒来和对方沟通,少了几根筋的你硬是感觉不出哪里不对劲,靠你这份蛮劲,无意中为我俩化解多少怨怼,你可知道? 而现在,乔治一面斟伏特加(在她的酒杯少调一些,以免她太快不胜酒力)和苏格兰威士忌(为自己多斟一些,以赶上她的醉意),一面开始感受到一种奥妙到底却无关感官的滋味——不是陶陶然,不是极乐,也不是喜悦,只是纯粹的快乐。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的快乐分别是中性、阳性、阴性,但我们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西班牙文比较正确,因为快乐通常属于阴性,换言之,制造快乐的人往往是女性。夏洛特制造快乐的频率高得出奇,她铁定又不知道自己有这份能耐,因为她即使心情糟透也照样能制造欢乐。至于乔治,他只为自己制造快乐,无视他人;在夏洛特为巴迪伤神或历经弗列德危机期间,乔治照样能镇定自若地独自享受。(今晚看样子有一场弗列德危机正蓄势待发。)尽管如此,有几次时不我与,夏洛特情绪低潮时乔治碰巧也不快乐,场面冷清得像墓园。幸好今夜不同,他可以独乐乐。 夏洛特这时打开烤箱来检查,然后关上烤箱门,宣布:“再等二十分钟”,语带名厨的绝对自信。乔治敢对天发誓,她不是名厨。 他们端着酒杯走回客厅,途中她告诉乔治:“弗列德打电话给我——在昨晚半夜。”她以平淡的语调说,口气充满尽量低调的危机意识。 “哦?”乔治极力在问号里增添充分的惊奇,“他人在哪里?” “帕洛阿尔托。”夏洛特在沙发上坐下,坐在鱼形纸风筝的下面,刻意加重语气,把“帕洛阿尔托”当成“西伯利亚”来渲染。 “帕洛阿尔托——他以前不是在那里待过?” “当然待过。那个女孩就住在帕洛阿尔托。不用说,他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我一定要改口,不能再称呼人家‘那个女孩’。她有个正常得不得了的好名字,我没办法假装不知道:萝瑞妲·马可斯。言归正传。弗列德跟谁在一起、她跟弗列德做什么事,其实不干我的事。女孩的妈妈好像不在乎。好了,别去管他们的事了……我和弗列德聊了好久。这一次,他真的很乖,以理性面对整个情况。至少我感觉得到他多么尽力保持理性……乔,我和他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他已经下定决心,心意真切。他想和我一刀两断。” 她的嗓音抖得令人心惊。乔治支支吾吾说:“他还很年轻吧?” “以他的年纪,他太成熟了。即使在两年前,他有心的话就能照顾自己。只因他现在是未成年人,我不能把他当儿童看待——我是说,我不能对他诉诸法律,逼他回来。更何况,要是逼他回来,他永远不会原谅我——” “他以前不也改变过心意?” “这我晓得啦。我也知道你认为他对待我的态度不好,乔。你这样想,我不怪你。你站在我这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嘛。但话说回来,你没有生养小孩的经验。乔,你该不会介意我这样说吧?唉,对不起——” “别傻了,夏莉。” “即使你有自己的小孩,情况也会不太相同。母子之间的事啊,尤其是在缺少父亲的情形下抚养儿子,难如登天哪。我是说,做母亲的试了再试,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做,好像都没有好结果。我关心得他喘不过气来——是他自己有一次对我说的。起初我一头雾水——简直无法接受——但现在我明白了——不接受事实不行——我真的认为我接受了——他非过他自己的生活不可——离我远远的——即使他求我去见他,我也要拒绝,久久不能去找他——对不起,乔——我不是故意要诉苦的——我——很对不起你——” 坐在沙发上的乔治挨近一些,一手搂住她,轻轻捏一捏发福的、啜泣的她,不多说什么。他并非冷漠无情,他并非不为所动。他是真心为夏洛特和她的困境难过,但心中的快乐却仍安然无恙,他泰然自若。他以空着的一手端酒小酌一口,当心别惊动到交缠在身体另一边的夏洛特。 然而,坐在这里听夏洛特啜泣,同时回想起长途电话来的那一夜,感觉好奇怪。电话是从俄亥俄州打来的,发话人是吉姆的叔叔,乔治不认识他。对方的态度尽量表达同情心,虽说乔治不是自家人,叔叔甚至愿为他划出一小块荣誉座位,接纳他进入神圣的服丧圈。但对话进行中,叔叔发现乔治只以简短的“是的,我知道了,是的”来搭腔,以唐突的“不用了,谢谢你”来响应丧礼的口头邀请,叔叔的心因而凉了几度,想必是认定吉姆念念不忘的这位室友根本和吉姆不亲……挂断电话后,过了至少五分钟,原本无意义的噩耗霎时冲破迷云,猛然打醒乔治,他才手忙脚乱冲出家门,喘着气在黑暗中奔向上坡路,摸黑踉跄上阶梯,大敲夏洛特的家门,在她的肩膀上、大腿上、全身上下又哭又哽咽又狂号。夏洛特抱抱他,顺一顺他的头发,说说寻常的慰问语……夏洛特给他几粒安眠药。隔天傍晚,乔治摆脱安眠药残存的晕雾,只感觉到恶心:我背叛了你,吉姆;我背叛了我们共同的生活;我把你变成赚人热泪的故事,以求取女人安慰。但这只是歇斯底里,是噩耗荡漾出的余波,不久便消退了。与此同时,傻人有傻福的夏洛特逐渐进入状态,全盘扛下照顾乔治的责任。夏洛特为他下厨,以锡箔保温饭菜,趁他不在的时候端到他家。夏洛特也会留纸条,鼓励他想打电话的时候随时打过来,夜越深越好。在朋友面前,话题一转到吉姆,夏洛特的嘴巴抿得太明显,朋友想必是怀疑吉姆一定惹出什么桃色丑闻,逃出加州了——最后她把吉姆的死讯变成她虚构出的一场爆笑闹剧。(想到这里,乔治咧嘴笑笑。)是啊,他庆幸自己当晚跑去找她。那一夜,在浑然无知的情况下,夏洛特为他上了终生难忘的一课——你永远无法背叛(什么白痴用语嘛!)吉姆这种人,也无法背叛和吉姆这种人共筑的生活,即使极力去背叛也是白搭。 这时夏洛特已经哭够了,情绪平定下来。抽泣两三声之后,她又说:“对不起。”就此不再哭。 “我想破了头,只想理解一件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 “唉,夏莉,看在老天的分上,想得出症结点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了,假如巴迪和我当初没有分手——” “没有人能说分手是你的错。” “这种事一定是双方都有错。” “他最近有和你联络吗?” “有啊,他每隔一段时间会联络。他们还住在斯克兰顿。他失业了,黛比刚生下第三胎,又是女儿。他们的生活是怎么过的,我无法想象。我一直叫他别再寄钱来了,即使是给弗列德的钱也别再寄了。不过他这个可怜的小绵羊很倔强,只要认定某件事是他的责任,他会坚持做下去。唉,从今以后,钱的事大概要靠他和弗列德去商量,父子之间容不下我了——” 接下来的一小段空当,气氛低迷。乔治拍她一下肩膀鼓舞她:“炖肉出炉之前,我们赶快再干两三杯吧?” “天大的好主意!”她笑得相当开怀。等乔治端杯递给她时,她轻抚乔治的手,哀婉的愁云又笼罩片刻。“你对我太好了,乔。”她眼泪盈眶。然而,乔治可以装瞎没看见,走回厨房。 进厨房时他对自己说,假设被卡车撞死的人是我,今晚端酒杯走过这道门的人就是吉姆。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夏洛特说,“只有你和我。” 晚餐过后,他们对饮咖啡。夏洛特的肉炖得相当成功,只不过与她平常炖出来的滋味并没有明显的差别,和婆罗洲的关联似乎仅限于菜名。 “只有我们两个人。”她重复。 乔治对她微笑得莫衷一是,不确定这话是否即将带进另一个主题,或者只是酒酣之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两人已经喝了约莫一瓶半的酒。 但随后,夏洛特若有所思地悠悠补上一句,仿佛只是女人无关紧要的遐想:“过一两天,我大概得开始清走弗列德房间里的东西了。” 沉默片刻。 “我是说,不这样做,整件事不会有真正落幕的感觉。总要做一做事,自己才能说服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夏莉,我懂。” “当然,弗列德还用得到的东西,我会寄去给他,其他东西我会储存起来。地下室的空间多得是。” “你打算把他的房间租出去吗?”乔治有此一问的原因是,如果她想引进另一个主题,不如开门见山讲明白。 “哦,我不打算出租,我没办法。要租也不能租给外人。我不能保证房客能有任何隐私权。房客非自家人不可——哎呀,不准我再提家人了,老习惯,改不过来……乔,你应该懂吧?房客一定要是我认识很深的人——” “我懂。” “你知道吗?你和我——说来好笑——我们的处境一致了。我们的房子太小,独居又嫌太大。” “看你从什么角度去判断啰。” “对……乔——我想问你一件事——不是我爱管人闲事。” “问吧。” “呃,那件事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你还觉得你想独居吗?” “我从来不想独居,夏莉。” “我明白啦!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别放在心上。” “当然,你对你那栋房子的感情我能理解……你从没考虑要搬家,对吧?” “没有——没认真考虑过。” “好——”她沉思一下,“我想也是。我猜——继续住那栋房子的话——你会觉得比较接近吉姆,对不对?” “大概是吧。” 她伸手过去,握紧他的手,久久不放,表示她深切体谅他的心境。接着,她捻熄香烟(这时变得勇敢起来,以提振两人的情绪),爽朗地说:“麻烦你再去端酒过来吧,乔。” “先洗餐盘。” “唉,亲爱的,求求你,不用了!我明早再洗。真的,我喜欢洗餐盘,最近正愁没事做——” “别跟我争了,夏莉!你不肯帮忙,我就自己去洗。” “唉,乔!” 半个小时以后,现在他们重回客厅,又是人手一杯酒。 “你怎能假装不喜欢那地方呢?”她斥责乔治,语气是既挑逗又矜持,“你明明很怀念——心愿是想回去那里——少骗人了!”这是她最爱的主题之一。 “少来了,夏莉,我哪有假装什么?我回去过好几次了,是你自己老装糊涂。你一次也没回去过。我绝对愿意承认一件事,我每回去一次就更喜欢那里一些。事实上,现在我认为英国大概是全世界最棒的国家——因为多元得精彩。一切都变了,却也一成不变。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去年盛夏,吉姆和我回英国的时候,你应该记得,我们去科兹窝镇游览。有一天早上,我们搭上一班支线火车,在一个村庄下车,那里简直是丁尼生诗的翻版,四面八方是静悄悄的青草地、懒洋洋的牛群、咕咕叫的野鸽、远古的榆树、在树林间忽隐忽现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豪宅。在站台上,有两个站务员穿着十九世纪的制服,不同的是他们是特立尼达拉黑人,收票口的服务员则是华人。我乐得差一点气绝。这些年来,英国缺乏的正是这种色彩,现在整个地方终于显得圆圆满满了——” “你喜欢的这一点,我可能没办法赞同。”夏洛特说。正如乔治的盘算,这话刺激了她的浪漫情怀。没错,他讲这段往事的用意是为了逗逗她。但她不肯点到为止,她想继续下去。她正在兴头上,希望把白日梦做得醺醺然。“然后你们北上了,对不对?”她提示他,“你带他回去参观你出生的老家?” “对。” “快告诉我!” “唉,夏莉——已经告诉过你几十遍了!” “再讲一遍嘛——求求你,乔!” 她的脾气和儿童一样执着,乔治违逆她的机会不多,尤其是在几杯黄汤下肚之后。 “我们老家以前是农舍,你应该知道,在一六四九年盖好,也就是查尔斯一世国王被斩首的同一年——” “一六四九年!哗,乔——想想就觉得了不起!” “那一地区有几个农庄比我们家的历史还悠久。当然啰,改建的部分很多。现在的屋主是从曼彻斯特来的电视制作人,他等于是把里面拆掉重建,盖了一座新的楼梯,增加一间浴室,让厨房的设施跟得上时代。前几天,他们写信告诉我,屋子里的暖气现在改用中央空调了。” “乱来嘛!法律应该规定不准破坏漂亮的古宅。现代人一窝蜂追求现代化——大概是被美国传染的。” “别傻了,夏莉!那栋房子不整修的话,差不多没办法住人。房子用的是当地的石材,好像能把空气里的每一滴水都吸干似的。而那地方的烂气候,湿气那么重,即使在夏天,墙壁也湿湿冷冷的。冬天的时候,一走进几天没生火的房间,感觉冷得像死神降临。地窖的味道竟然像墓穴。书本老是发霉,壁纸一直剥落,相框底板也长了霉斑……” “不管你怎么说,亲爱的,你总是把它讲得浪漫、神奇,和《呼啸山庄》一样!” “其实,那地方现在几乎成了郊区。沿着短短的巷子走去,一会儿就走到了大马路,每隔二十分钟就有一班公交车可以到曼彻斯特。” “可是,你不是说过,老家旁边有个沼泽高地吗?” “呃,对,是建在沼泽高地的边缘没错,所以才那么奇怪,有点像两个世界。如果从后面——就是我出生的那个房间——向外望,风景和我小时候简直完全一样,仍然几乎看不见别间房子,只有空旷的丘陵,上面有绵延的石墙,几栋涂着白漆的小农庄点缀其中。院子周围种了防风树,在我出生前老早就种好了——是高大的山毛榉。房子盖在山脊上,风好大,把大树吹得哗哗响,像海浪的声音——我记忆中最早的声音就是这种。我从小就向往海边生活,原因大概就是童年的印象吧——” 乔治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取悦夏洛特,他开始变法术,而现在魔法使得他身不由己。他明了这种现象——只不过,身不由己又何妨?好玩嘛,为酒醉平添一种新趣味。只要是听众只有夏洛特一人就无所谓!她这时深深叹息,意味是同情和欣喜兼具——被瘾头缠身的人听见别人也自承上瘾,也会有同样的喜悦。 “沼泽高地上面有一间小酒馆,是全村最后一栋房子——其实是盖在丘陵另一边的马车古道旁,现在几乎没有人走那条路了。吉姆和我晚上会去那里。小酒馆名叫农童,主厅的天花板很低,看起来沉甸甸的,杵着扭曲的橡木梁柱,有个开放式的大壁炉。对了,墙壁上挂着几个狐狸面具,也有维多利亚女王骑迷你马游览苏格兰高地的版画——” 夏洛特快活得情不自禁拍手。“乔!哦,我好像看得见你描述的所有东西!” “我们在那里的某天晚上,酒馆特别延后打烊的时间,因为那天是吉姆的生日。老板关上外门,继续接受我们点酒。我们舒服得轻飘飘的,健力士啤酒是一大杯接一大杯喝,远超过我们的负荷,只因为超时卖酒不合法令。小酒馆里面有个‘个性汉’——大家都这样描述他,‘哦,他是个个性汉,真的!’——他名叫瑞克斯,是个乡下的当代文人。他是个农工,不过他只有在非不得已的时候才去工作。一开始,他对我们讲话的口气是高高在上,想加深我们对他的印象。他对吉姆说:‘你们老美全活在幻想世界!’不过后来和我们混熟了,我和吉姆也醉得东倒西歪,在回旅馆的路上,瑞克斯发现我和他有个共同点:我们都背得出纽波特的《生命之火的传人》,因为学校教过。所以,我们当然开始大吼大叫,‘加油,加油,奋战到底!’背到第二段的时候,也就是血染沙漠的那一段,我背成了‘上校卡弹,格林机枪阵亡’,被瑞克斯捧成年度笑话。吉姆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双手捂着脸,苦苦呻吟一声——” “咦,他不高兴吗?” “吉姆不高兴才怪,乐翻天了!我一时之间还以为,这下子他会乐得不想离开英国了。而且,你知道吗?他迷上那间小酒馆了。我不得不承认,那栋房子其他部分也很吸引人,楼上有一间起居室,可以尽情发挥装潢创意。另外还有一座好大的庭院。吉姆想和我合伙把酒馆顶下来,搬进去住,一同经营。” “这点子太棒了!唉,可惜你们没采取行动!” “其实,这点子并不是完全不可行。我们打听了一下,我认为可以劝老板出让,而且吉姆铁定会扛下经营酒馆的业务,他有一肩挑下来的习惯。当然了,官样文章多到数不清,又要申请许可证之类的……吉姆和我确实是商量过这件事。我们当时甚至念念不忘,今年一定要回去,再深入了解那间酒馆——” “你认为——我是说,假如吉姆还在——你们真的会顶下那间酒馆,定居下来吗?” “唉,谁知道呢?像那样的点子,我们天天都想得出来,只是很少告诉别人,你也不例外。或许是因为我们心里明白,我们的构想太异想天开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和吉姆做过不少异想天开的事,对不对?算了,没下文了……夏洛特,亲爱的,我俩非再来一杯不可。” 他突然察觉夏洛特正在说:“我在想,对男人而言,这事不能相提并论……” (什么事不能相提并论?该不会是刚才打个盹,听漏了两三秒吧?乔治甩甩头醒脑。) “……你知道吗?我以前常常想到巴迪的这一点。他是个可以到处落地生根的人,可以漂洋过海,随地扎营为家,只因为他说了算。毕竟,在不久以前,来美国开疆辟土的先驱不也是落地为家吗?巴迪的身体一定也流着同样的热血,只不过再热也热不了多久吧。黛比绝对不肯纵容他去流浪。乔,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在发牢骚!长远来看,我也不肯纵容他那样做。女人就是这么单纯,非守着扎根的地方过活不可。我们是可以被移植到别的地方去,没错,不过一定要随着男人移植,而且条件是,被男人移植以后,男人必须待在我们身边,陪我们枯萎(wither)——讲错了,应该是浇灌(water)我们——我是说,移植后不浇水的话,根芽会枯萎……”她越讲越含糊,这时她倏然使劲摆摆头,和乔治几分钟前的动作一样,“我这样讲有没有一点点道理?” “有道理,夏莉。你想说的是,你决定要回去?” “你的意思是回家乡去?” “你确定还算是家吗?” “哎呀——我哪能确定什么呢?——不过既然弗列德再也不理老妈了,乔,你告诉我,我待在这里有什么用?” “你有很多好朋友。” “朋友当然有,而且是真心的好友,尤其是皮博蒂和葛尔芬夫妇,还有杰瑞和弗洛拉,另外我也很欣赏莫娜·卡斯特。可惜他们没有一个人需要我。即使我走了,也没有任何人会让我内疚……好了,乔,不许你说谎,告诉我,假如我拍拍屁股走人,有没有人会让我内疚?” 我啊。不行,他不肯说出来。“内疚不能构成去留的原因。”他对夏洛特说话的语调坚定却不失亲切,“重点是,你真的想走吗?真的想走的话,你就应该走,别去管什么人了。” 夏洛特感伤地点点头:“对,我想你说得有道理。” 乔治走进厨房,再斟两杯酒。(现在畅饮的速度加快,这一回合真的应该是最后一杯了。)他再次端酒回客厅时,夏洛特双手交握坐着,凝视前方:“我觉得我应该回去,乔。我怕回去——不过我开始认为真的应该回去。” “你怕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怕嘛。我怕南。” “回国又不一定要搬进她家,是吧?” “不必是不必,但我会搬进去,一定会的。” “可是,夏莉——我一直有个印象,你们两个很讨厌对方。” “不尽然是讨厌。再怎么说,以家人而言,讨不讨厌并不是重点。我是说,有时好恶可以摆在一边。这种事很难向你说明啦,乔,因为你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家人,对吧?除了你小时候。我是不会用‘讨厌’二字来形容我对南的感觉的。只不过,我刚认识巴迪的时候,她发现我们俩上过床,她好恨我。我的意思是,她恨我这么好运。当然啰,在那个年代,巴迪是地地道道的梦中情人。任何一个姐妹都会嫉妒。不过她嫉妒的最大原因不是这个。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巴迪是美国大兵,她怕巴迪和我结婚以后会带我去美国定居。告诉你,她多盼望能移民美国啊。大战结束以后,英国的生活很苦,什么都缺,好多女孩子梦想能移民。不过她死也不愿承认。在她的观念里,即使是怀抱移民的心愿也算是背叛英国。我相信,她宁可承认嫉妒我嫁给巴迪,也不肯承认她想移民!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应该知道你和巴迪离婚了吧?” “知道。一离婚我就赶紧通知她,不然的话,我怕消息莫名其妙传到她的耳朵,岂不太丢人现眼了?所以我写信告诉她。她的回信写得蛮横,字里行间尽是扬扬得意,暗示着‘这下子你不得不回来了吧,回到你抛弃的祖国’。所以我当然是大发一顿脾气——你最了解我的个性!——我回信给她说,我在这里乐不思蜀,一辈子永远不会踏上她那个苦哈哈的小岛一步。对了,还有——我觉得好丢脸,所以姐妹通信的事一直瞒着你——回那封信给她以后,我愧疚到了极点,于是开始寄东西送她,比如说在比弗利山庄精品店买的熟食,各式各样的芝士,瓶瓶罐罐的东西。虽说我住在这个所谓的富足之邦,我却买不起高级品来犒赏自己!我实在蠢到不像话,从没有扪心自问,寄东寄西会不会得罪人哪!其实,我是误中她的计了。她呀,先随便我寄了一大堆东西——我猜全进她肚子里了——然后将我一军。她问我,咦,大战结束好一阵子了,美国人不知道已经不流行织衣救济英国了吗?” “她好可爱!” “才怪,乔——南表面恶毒,其实是真心疼我。她只是希望我用她的观点来看待事情。她大我两岁,你应该晓得。小时候,大两岁就很不得了,所以我一向认为她象征一条路,顺着她走,可以走向康庄大道。有她陪伴,我不怕迷路……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听不懂。” “嗯,听不懂算了。我怕回英国的另一个原因是怕昔日“往事”。所有的往事都和她牵扯在一起,有点像是回到我偏移正道的路口,你懂吗?” “不懂。” “乔,你怎么不懂‘往事’!你总不能假装不知道我说的‘往事’代表什么吧?” “往事只是已经结束的事。” “唉,你怎么能这么讨厌!” “哪有,夏莉,我是认真的。往事就是过去的事,大家喜欢睁眼说瞎话,把旧东西陈列在博物馆里,可是那才不是往事。你回英国无法挽回过去,踏遍全世界也一样。” “唉,你好讨厌!” “我建议你,不如回去住一阵子就好。想去探一探姐姐也行。只不过,看在耶稣的分上,你可别下定决心长住下去。” “不行,如果我回去,我永远不会再回美国。” “为什么?” “我再也无法忍受举棋不定的态度了。这一次我一定要断自己的后路。我以为嫁给巴迪移民美国,就已经和英国一刀两断了,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 “唉,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知道我回英国会发现一切都变了,我知道我会痛恨很多东西,我知道我会想念这里的超市、便利省事的一切。习惯了加州的气候,回英国八成会接连感冒不停。而且,我猜你说得没错,我和姐姐同住的话,生活肯定会很凄惨。这些外在因素,我无法控制。至少我回英国以后,我会了解自己的定位。” “有生以来,我从没听过这种以自虐为乐的痴人梦话!” “是啊,我知道我的话听起来有那种意味,被你说中了也不一定!你认为,自虐是我们表达爱国心的方式吗?或者应该反过来讲才对?太有趣了!亲爱的,我们再来一杯如何?这一次敬老英国的自虐心!” “不能再喝了,亲爱的,该睡觉了。” “乔——你想走了?” “我该走了,夏莉。” “可是,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很快。除非你马上要起程回英国。” “别逗我啦!你明知我不会马上回国!光是打包,我就会拖上几百年。也许我永远也走不成。整理行李、说再见,那么多费心神的事情,我怎么面对?我大概永远也回不去了——” “这事以后再讨论吧,往后的机会多得是……晚安了,亲爱的夏莉。” 乔治向前弯腰亲她,她正好起身,两人歪着身体相撞,差一点跌倒在地。他扶住夏洛特,自己的重心也欠稳。 “我好不愿意离开你,乔。” “那就别走。” “听听你讲话的口气!我才不相信你在乎我的去留。” “我当然在乎!” “真的?” “真的!” “乔?” “什么事,夏莉?” “我不认为吉姆肯让我丢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就别离开我。” “别这样啦——我是当真的!你记得我们两个开车北上旧金山的那次吗?好像是去年九月吧,在你们刚从英国回来不久——” “对。” “那一天,吉姆没空跟我们一起去,我忘了原因是什么。他隔天才搭飞机和我们会合。言归正传,你和我刚坐进车子,吉姆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我有告诉过你吗?” “应该没有。”(她至少说过六遍了,总是在醉醺醺的时候说的。) “他对我说,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哦。” “有吗?” “有,一字不漏。另外,乔,我相信他的意思不只是照顾,他另有所指——” “他指的是什么?” “那是在他去俄亥俄州之前的不到两个月,对吧?我相信他说‘照顾’,是因为他‘知道’——” 她有点摇晃不定,以恳切的眼神看着乔治,目光昏暗,仿佛自己成了一条鱼,正在腹中的酒海里游泳,抬头望着乔治:“你呢?相信吗?” “夏莉,我们又怎么判断他知不知道?至于互相照顾的事,我们能保证他有这样的心愿。”乔治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好了,我们互道晚安说再见吧?” “不行,等一等——”她像个小娃儿,以发问来拖延就寝时间,“你认为那间小酒馆还可以买吗?” “应该可以吧。有了!干脆我们两个合伙顶下来吧,夏莉?你意下如何?我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赚钱,总比搬去和你姐姐住好玩多了!” “哇,多美妙啊!你觉得我们真的买得下来吗?你是随口说说而已吧?我看得出来,你没有当真。不过,别太早断定哦。我们可以规划一下,像你和吉姆一样。他在世的话,会希望我们能做做规划吧?” “那当然……晚安了,夏莉。” “晚安,乔,我的爱——”两人拥别时,夏洛特对着他的嘴吻下去,而且突然探舌入内。这种事情她以前做过,屡见不鲜。至少在理论上,酒醉偷袭能颠覆感情的常轨,让人投入第三者的怀抱,只是成功的希望渺茫,机会只有万分之一。女人岂有死心不再尝试的道理?然而,正因为她们从不死心,经验将她们调教成败阵也甘心的输家。僵持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他开始退缩,夏洛特也没有缠着不放的意思。现在她不再抗拒,接受了乔治告别的心意。乔治亲吻她的额头,她像个终于听话的小孩,乖乖上床,任由爸妈盖好棉被。 “祝你睡得香甜。” 乔治转身,打开房门,迈开一大步——哎哟——差一点点在阶梯上演出倒栽葱,这一摔肯定会直接滚到最下面,甚至更令人难以想象,连续向下翻滚一千万英尺、五千万英尺、一亿英尺,最后隐没在无底的暗夜深渊中。多亏他即时一把抓住门把,才保住小命。 他昏沉沉地转身,心脏狂跳着,回头对夏洛特咧嘴,幸好她已经走开了,没有看见他顽驴般的一笑。这真是上苍保佑,被她看见的话,免不了强留乔治过夜,换言之早餐会延后,拖到将近午餐时间;换言之两人又会喝酒;换言之他躲不过午睡和晚餐……而这种事情确实发生过。 但这次他躲过恶性循环。现在他关上门,谨慎如闯空门的小人,然后坐在最上层的阶梯,深呼吸一口气,以镇定、严肃的口吻申诫自己,你醉了。唉,你这个愚昧的老家伙,怎敢醉成这副德行?算了,给我听好:我们要走下这道阶梯,动作越慢越好,走到下面之后赶快回家,立刻上楼睡觉,连牙齿也不必刷。了解了吗?好,走吧…… 一切顺利。 既然如此,如何解释接下来的动作?乔治的前脚已经踩上小溪上的桥,却突然转身,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然后以儿童扭身抽离成人怀抱的身手摆脱大脑皮层的监护,朝着下坡路直奔而去,一路笑呵呵,奔向海边。 离开樟木巷,转进拉斯翁达斯街,他看见右舷酒吧亮着绿色的圆形舷窗灯。右舷酒吧位于滨海公路靠海一边的对面,闪耀着欢迎他的光辉。 右舷酒吧成立于先人定居此地之初,前身是卖午餐的摊贩,在酒禁开放之后率先在这一带卖啤酒,吧台里的镜子有时候沾光映照着西部片巨星汤姆·米克斯的形象。但右舷酒吧的盛世还在后头。一九四五年的夏天啊!大战等于是告一段落了,停电只成了关灯杂交的借口。吧台上方有个标语:“万一遭炮袭,本店立即打烊。”这话当然是诙谐之语。然而在海湾的另一边,在帕洛斯弗迪斯悬崖下面的深海躺着一艘真正的日军潜艇,里面躺着真正的日军死尸。这艘潜艇不久前击沉过两三艘船,从加州海岸就能看见,后来才遭美军深水炸弹制伏。 你推开黑色的布幕,酒吧里的客人挤得水泄不通,你只能东钻西钻,烟雾浓得让人呼吸困难、视线模糊。在汹涌的人潮与嘈杂的噪声中,你和你勾搭上的对象反而拥有绝对的隐私,彼此呐喊着求爱前奏曲。你可以打情骂俏却不能打架,因为连挥拳揍人脸的空间也没有,想打架的酒客必须站到外面去上演全武行。哇,酒吧外有浴血战,人行道上有呕吐的秽物!拳头狂飞,人头被打得向后翻,撞上停靠路旁的车子的挡泥板!雄壮的女同志也拳脚相向,狠劲与男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警车哇哇响着警笛而来,巡岸队突然临检。女孩们从公寓冲下楼来,救起遇难的美男,带他们上楼避风头,隔天早晨把煮得无比美味的早餐奉上床。搭便车的军人在这角落耽搁数小时、数夜、数日,最后黑着眼圈踏上旅程,带走阴虱和淋病,对盛情款待的男主人或女主人只有些许的印象。 大战结束后,汽油配给制度立刻解除,民众开始在滨海公路上来回飙车庆祝,车胎在前往马里布的路上被磨掉大片大片的黑胶块。随后是一九四六年连续数月的海滩狂欢,蛮荒部落的野人赤身裸体,万头攒动,凑着一盆盆火守夜,火舌烧活了整道海岸线,暑热的夜晚飘盈着神奇邋遢的风情。每一群或每一对野人画地为王,互不干扰,却全属于扎营部落的一分子。野人或在暗夜海水里悠游,或煮煮鱼,或随电台音乐起舞,或在沙滩上厚颜交媾。初相识的乔治和吉姆混迹这群人当中,夜复一夜,流连忘返。现在追忆当年秋老虎般的欲火,却嫌当时流连的时间不够久,吉姆的一颦一笑无法填满饥渴难耐的记忆库。 如今,搭便车的士兵少了,多数已然成家,往返飞弹基地和家庭之间。现在沙滩上禁止生火,烤肉只能在限定的野餐区进行,而且一定要坐在长椅上,以公用的野餐桌进食,严禁从事性行为。尽管往昔的光芒黯淡不少,多亏屡受迫害却打不死的一群叛逆仙之助,拉斯翁达斯街最后这块街区的环境仍令人摇头。有头有脸的民众本能上避开,房地产经济人为它惋惜,房价低迷不振。这里的汽车旅馆虽新,却是以廉价的建材拼凑而成,已显露贫民窟的沧桑,常客是寻找一夜情的人。此外,野人生火杂交,虽然余烬的炭块早已被压碎融入沙滩,海岸的此区仍有遍地垃圾。中学帮派仍在海滩堤防上涂抹不堪入目的大字,贝壳仍比弃置的安全套难觅。 右舷酒吧辐射的光辉也黯淡了,唯有乔治这种死忠客人依旧能看出它的最后一丝余晖。蒙尘的陆战队奖杯被搬走了,泛黄的合照也不见了。店主竟敢宣布说,新年一过即将重新装潢,换言之是店主即将亵渎酒吧,以恭候明年夏天另一群面无表情的陌生人。酒吧里已有一部新的点唱机;墙上高高固定着一台新的电视机,客人能向右半边转身,手肘倚在吧台上,以呆滞的牛眼看电视。乔治进门时,多数的酒客就是这副模样。 他的脚步蹒跚却坚决,走向角落那张他最喜欢的小桌,因为从那里看不见电视屏幕。他旁边的那桌另有两位不愿从俗、不受催眠的客人。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属于硕果仅存的一群本地先人,正以他们的方式来相亲相爱:借酒拌拌嘴,借此维系家家酒般的婚姻关系。你这个糟老太婆,你这个老混账,你这个老贱货,你这个老杂种。怒而不憎,粗言却无伤大雅。两人将如此长相厮守。但愿他们永远不被拆散,死也要死在同一夜的同一分秒,在沾染啤酒污渍的床上长眠。 这时乔治的视线顺着吧台流转,停在吧台最靠近门口的尾端,那里独坐一个年轻人,不看电视,正埋首在信封背面写字,边写边微笑,并以食指揉揉大鼻子的一侧。他是肯尼·波特。 起初乔治没有动作,似乎毫无反应,但随后一抹迟缓而专注的微笑撑开他的嘴唇。他倾身向前,观看着肯尼,欣喜的神情宛如野生动物专家认出市区公园树上的一只瑰丽的高山红雀。观察了一分钟,乔治站起来,几乎是以偷偷摸摸的脚步走向吧台,悄悄坐上肯尼旁边的高脚凳。 “哈喽。”他说。 肯尼急忙转头,看见打招呼的人是谁,哈哈大笑,把信封揉成一团,投向吧台里面的垃圾桶:“哈喽,老师。” “何必丢掉呢?” “哦,没什么啦。” “我打扰到你了。你本来在写东西。” “没什么啦,一首诗而已。” “写了就丢,全世界没眼福了!” “写过一遍,我已经记住了。” “可以背给我听吗?” 这话令肯尼笑得乱颤。“乱写的东西啦。我写的是——”他硬是咽下咯咯笑——“写的是——是俳句!” “俳句怎么乱写?” “要算准音节才行。” 但肯尼显然不想现在数给乔治听,因此乔治说:“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见你。你不是住在校园附近吗?学校远在市区的另一边。” “对呀,不过我有时候喜欢离那里远远的。” “你却偏偏选上这一间酒吧!” “哦,是因为有个同学告诉我说,你常来这里。” “你是说,你来这里为的是见我一面?”乔治这话说得或许有点太急切。肯尼不以为意,只露出调皮的微笑,耸耸肩。 “我只是想过来看看这酒吧长什么样子。” “现在没啥看头了,以前倒是热闹得很。我常来,坐习惯了嘛。因为我就住在这附近。” “樟木巷?” “你怎么会知道?” “你家是机密吗?” “哪是——当然不是!我偶尔会找学生过来。我是说,过来谈他们的作业——”乔治即刻察觉这话带有自我辩白的意味,字字带有深重的罪恶感。肯尼注意到了吗?肯尼在龇牙笑,只不过龇牙笑是他的招牌表情。乔治以虚弱的语调补充说:“你对我和我的习惯好像很有研究,比我对你们任何一人的了解还多——” “我猜是我们值得了解的地方不多,对吧!”肯尼望他一眼,态度调皮而挑衅,“老师,你想了解我们的哪一点?” “哦,给我一些时间的话,我想得出来。对了,你在喝什么?” “什么也没喝到!”肯尼嘻嘻笑,“酒保根本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的确,酒保正沉迷于电视转播的摔跤赛。 “好吧,那你想喝什么?” “你喝的是什么,老师?” “苏格兰威士忌。” “好!”肯尼响应的口气暗示说,即使老师喝的是脱脂牛奶,他也二话不说陪喝。乔治呼叫酒保——叫声嘹亮,以免酒保装聋——为肯尼点酒。个性有点难缠的酒保要求查验肯尼的年龄,肯尼顺从他的意思出示证件。乔治以硬邦邦的语调对酒保说:“我这么常来,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怎么会以为我笨到买酒请未成年人喝?” “照规定,不检查不行。”酒保撑着几英寸厚的脸皮搪塞,说完转身就走。乔治感到一股无力的怒火蹿升后匆匆熄灭。酒保故意损他的老脸,而且是当着肯尼的面。 等酒期间,乔治问:“你怎么来的?自己开车吗?” “我没车,是露易丝载我来的。” “她哪里去了?” “回家了吧,我猜。” 乔治察觉其中有蹊跷,却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肯尼似乎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肯尼接着含糊地说:“我本来是想在这附近散散步。” “那你怎么回家?” “只好另想办法啰。 (一阵魔音对乔治说:“邀他回家过一夜嘛,告诉他说,你明天早上会开车送他回去。”乔治问魔音:“你把我当成什么货色?”魔音回答说:“只是建议而已,不听就算了。”) 酒送来了,乔治对肯尼说:“那个角落有张桌子,我们过去坐那一桌吧。该死的电视好碍眼。” “好。” 乔治思忖,假如年轻人少一分被动,该有多好玩。但这种要求太过分了,他只能照年轻人的规则去玩,否则连边也沾不上。他们到角落的小桌对坐,乔治说:“我的削铅笔器还留着。”说着把削铅笔器从口袋掏出来,当双骰赌桌上的骰子,扔到小桌上。 肯尼大笑:“我的已经搞丢了!”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两人都醉了:肯尼有五分醉意,乔治则有九分。但乔治醉得宜然,他鲜少有机会醉得如此惬意。他尽量对自己描述这一种酩酊醉意。粗略来说,这种醉像柏拉图所言的“对话”,像两人之间的交谈,却又不像柏拉图那种吹毛求疵、咬文嚼字、更胜人一筹的对话,不是假谦虚的牢骚大赛,不是在辩论什么无聊的课题。这种对话是随性所至,无所不谈,可以尽情变动主题。事实上,重点不在于谈论的主题,而是两人心灵相系的这份感觉。乔治无法想象自己和女人进行这种对话,因为女人只谈切身的私事。他与同年龄的男人谈得起这种对话,条件是对方必须和他形成两极,例如对方是黑人。为什么非找对比鲜明的对象来交谈不可?因为两人必须代表象征性的角色。以乔治与肯尼为例,代表的是青春与年迈的两极。为何非具象征意义不可?因为这种对话的本质是对事不对人,是象征性的邂逅,不牵涉到任何一方的私事。如此一来,对起话来方可畅所欲言。即使是亲昵的告白或最致命的秘密,也只能以隐喻或例证的方式来客观陈述,才不至于对自己不利。 乔治本想向肯尼说明这些道理,却觉得太深奥,万一肯尼无法理解,难保气氛不会变僵。他最想让肯尼了解、最想劝自己相信的是,肯尼能领会这种对话的真谛。而在这一刻,肯尼似乎真有可能心领神会。乔治几乎能感受到对话的磁场环绕两人,激荡得两人炯炯生辉。以乔治而言,他确实觉得自己闪亮起来。至于肯尼,他看起来相当美,乔治认为可以用“绽放默契之光”这句话来形容他。因为从肯尼内心散发出来的不仅仅是智识,也不是任何一种形式的假魅力。老少两人对坐着,面对着彼此微笑——远超过微笑的层面——绽放相知相惜的喜悦。 “说话嘛。”他命令肯尼。 “我非说话不可吗?” “对。” “要我说什么?” “随便,只要你觉得重要的事情,现在的事。”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晓得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觉得脑袋里塞了一堆不重要的东西,动不起来——我指的是对我不重要的东西。” “比方说——” “我先声明一下,我是对事不对人,老师。呃,今天你在课堂上讲的东西——” “你觉得不重要?” “天啊,老师——我明明说这话对事不对人,你的课比大部分的课好太多了,全班都有同感。而且,你尽量用书里的东西对照现代,可惜——错不在你哦——可惜我们好像老是被过去的东西压得走不动。以今天早上来说,《提托诺斯》就属于这种东西。别误解,我不是想一竿子打翻过去。说不定等我年纪大了,会觉得过去的东西对我而言有深远的意义。我想说的是,过去的东西对我这种年龄的小孩来说并不重要。我这年纪的人会硬说过去的东西很重要,其实只是客套一下而已。我猜是因为我们这年龄的人没有任何过去的东西——只有我们想忘记的东西,比如中学时代的事、比如我们作践自己的时候——” “没问题!这我能理解。年轻人不需要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拥有的是现在。” “唉,可惜现在是无聊透顶!我好讨厌现在——我是说,看看现在的环境——今天晚上当然例外——老师,你在笑什么?” “今天晚上——对!现在——不对!”乔治的嗓门变大了,改用西班牙文说“对”。吧台边的几位客人转头望过来。“敬今晚一杯!”他以夸大的姿态喝下。 “敬今晚——对!”肯尼边笑边喝酒。 “好,”乔治说,“过去的东西,没用。现在的东西,不好。我能理解。不过,你不能否认一件事:你们和未来撇不清关系,不能‘哈啾’一声就把未来变走。” “我们和未来撇不清关系,大概对吧。应该说是仅剩的未来。飞弹满天飞,未来恐怕不太光明——” “死。” “死?” “我说的就是死。” “我没听懂,老师,再讲一遍。” “我说的是死。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常想到死的事?” “没有吧,几乎没想过。为什么?” “死亡就住在未来。” “哦,对。没错——你这话好像有点道理。”肯尼龇牙笑笑,“你知道吗?说不定我们之前的几代,他们比我们更常想到死亡的事。我的意思是,从前的年轻人被派去打一场烂仗,可能一去不回,而家人却能待在家里,假装爱国,那时代的年轻人一定是越想越气。不过,现在不像过去了,这一次不管老少,全体一起遭殃。” “你们照样能对老一辈生气,因为他们被炸死之前,已经比你们多活了好几年。” “是啊,也对,我照样有生气的权利吗?说不定我会生生气,说不定我会对你发脾气,老师。” “肯尼——” “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纯属社会学的问题,你为什么坚持要用敬语‘老师’来称呼我?” 肯尼调皮地龇牙笑:“要我别喊老师也行。” “我不是叫你别喊老师,只是问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猜,你们大概没人喜欢被喊‘老师’吧?” “你所谓的‘你们’,是我们这群老头子吧?”乔治以微笑传达释怀的心意,但他觉得这份象征性的关系逐渐脱离他的掌握,“这个嘛,最寻常的解释是我们不喜欢被人提醒——” 肯尼断然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 “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在恭维我吗?” “也许吧。重点是,我喜欢叫你‘老师’。” “真的?” “时下很流行不熟装熟,假装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呃,例如像你早上说的弱势族群。如果你和我没有差别,我们能提供给对方什么东西?我们怎么可能交朋友?” 这小子确实是一点就通,乔治喜在心中:“可是,两个年轻人总可以交朋友吧?”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两个年轻人照理是可以交朋友,不过两人之间总是会想竞争,两人的交情会受到妨碍。你知不知道,所有年轻人多少会彼此暗中较劲?” “我知道——不过,恋爱中的年轻人例外。” “即使在谈恋爱,说不定也有较劲的意思。说不定错就错在——”肯尼陡然打住,乔治看着他,预期会听见他说出他和露易丝之间的心事。但肯尼迟迟不说,因为他的思绪似乎飘向他处。他默默坐着微笑几秒,接着居然脸红了!“我想讲的事情,听起来一定很老套,不过——” “没关系,讲吧。” “我有时候但愿——我是说,读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时——假如时光倒流,我一定会恨透那个时代,不过有一件事我不讨厌——唉,可恶——我讲不出来啦!”他停下来,红着脸哈哈笑。 “别傻了! “要是我讲出来,听起来会很老套,我就讲不下去了!我只喜欢那个时代的一点,就是能用敬语称呼父亲为‘父亲大人’。” “令尊还在世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喊他‘父亲大人’?即使是现在,有些小孩还这样喊。” “我爸行不通,他不属于那一型。何况他两三年前离家出走了……可恶! “怎么了?” “太糊涂了,我怎么会对你讲这些?我是醉晕头了吗?” “再醉也比不过我。” “我一定是脑筋秀逗了。” “这样吧,如果这事让你觉得困扰,我们可以忘掉你讲的话。” “我可忘不了。” “会啦。我叫你忘记,你就会忘记。” “会吗?” “你当然会!” “呃,就依你的意思,好吧。” “好吧,‘大人’。” “好吧,‘大人’!”肯尼突然笑逐颜开,他是真正高兴——高兴到难为情起来,“对了,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是说,我以为有可能碰巧今晚遇见你——我是有一件事想问你。我刚记起来我想问什么——”他长饮一口,喝干剩下的酒——“我想问的是经验。大家常说,随着年岁增长,人的经验会越来越丰富——讲得好像经验是很宝贵的东西。老师,你觉得呢?经验真的有用吗?” “什么样的经验?” “呃——例如说你去过的地方、你认识的人。例如说你经历过一个状况,日后再碰到相同的状况会知道如何应付。据说人生历练可以增加一个人的智慧,在往后的日子受用无穷。” “我告诉你一件事,肯尼。我不代表所有人,不过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倒没有增长什么智慧。我当然是历经了不少状况,如果同一个状况再一次发生,我会自言自语:‘又来了。’不过,有过经验对我并没有帮助。我个人认为,我非但没变聪明,反而渐渐变傻,越来越笨——这是事实。” “开玩笑的吧,老师?不是当真的吧!你是说,你现在比年轻时更傻?” “傻好几倍。” “哇噻。所以说,历练完全没用?你是说,即使完全没经验也不要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经验派不上用场。但是,如果你不试着去运用经验,如果你自知获得了经验,收进了记忆库,你会觉得经验是一种有点了不起的东西。” “我们去游泳吧。”肯尼突然说,仿佛对聊天的内容感到无聊。 “好。” 肯尼仰头狂笑:“哇——帅呆了!” “什么事帅呆了?” “我只是想测试你。我以为你说你自己变傻是在唬人,所以我在想,假如我提议去做一件疯狂的事,老师反对的话,即使只是迟疑一下,由此可见老师是在唬人。我这样讲,你不会介意吧,老师?” “我何必介意?” “哇,帅呆了!” “好,我不是在唬你——你呢?该不会是在唬我吧?”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才怪!” 两人一跃而起,付完账,冲出酒吧,过马路,肯尼翻越路旁的栏杆,往下跳至落差大约八英尺的沙滩。乔治也爬上栏杆,动作有点生硬。肯尼抬头看,木板道的路灯依然照亮他的脸庞。“老师,我的肩膀让你踩。”乔治照做,醉无戒心,肯尼以芭蕾舞者般灵巧的身手抓紧他的脚踝与小腿腹,几乎是在一瞬间让他降落在沙地上。在落地的过程中,两人的身体相互摩擦,短暂却粗暴。对话产生的磁场被破解了。无论两人现在是何种关系,已不具象征意义。他们转身,开始奔向大海。 路灯已经被远远抛在后头,明亮却投射不出光芒,或许被高空浓雾遮蔽了。前方的海浪几乎看不见,幽暗得无限湿冷。肯尼剥掉一身衣裤,呜哈乱吼着。乔治的最后一滴警戒心惦记着灯火,知道警车有可能过来巡逻,但他毫不迟疑,他再也无法迟疑:一路从酒吧冲刺而来,只有海水挡得住。他以笨拙的动作脱衣服,脱长裤时跌倒。肯尼现在是浑身精光,已经跳进海水,正涉水向前挺进,宛若大无畏的土著战士应战恶浪。下层逆流的威力强劲,一阵细石冲刷而来,乔治挣扎了一下。等他总算奋力站稳,感觉脚底踩到海沙,肯尼划水冲出夜幕而来,飞过他身边,不看他一眼,活脱是浸淫在自然环境的水生动物。 至于乔治,澎湃的海浪让他招架不住。这些浪高大无比,高得耸入云霄,是破夜而来的黑色巨兽,闪亮中带有玄妙骇人的气势,席卷下来时爆发雷鸣巨响,伴随着潋滟白沫。光点覆盖了乔治的全身,他发现自己身上镶满珠宝,乐得大笑。喘着气、笑哈哈、噎到水的他醉茫茫,不懂得害怕,入喉的盐水如威士忌一般醉人。他不时瞧见肯尼的大特写,看到肯尼正像箭一样射进即将塌方的白沫悬崖。急于接受净化仪式的乔治再向前蹒跚几步,张开双臂,以承接浪涛的冲刷洗礼。他把身心奉献给海潮,涤净思想、语言、情绪、欲望、身心、整段人生;一次又一次,他重出水面,每一次都变得更清洁、更自由、更少。他独自一人,乐在其中,知道肯尼和他正在独享戏水的乐趣。海浪、夜色、声响只为他俩的嬉闹而存在。与此同时,仅两百码以外的灯火从岸边投射过来,公路上的车辆顶着长长的光束,来来往往。黑森森的山腰上可见无趣的民房窗内亮着灯,无趣的人们正以无趣的动作躺上无趣的床。幸好乔治与肯尼是逃离无趣国的难民,已成功偷渡过边境,遁迹水世界,留衣物在岸上算是缴了关税。 突然之间,大浪来了,足以毁灭世界的狂澜来袭,乔治站在深水区,几乎没顶,在浪前显得赤裸而渺小,屈居滔天巨浪的唇下,面临排山倒海的威胁。他想钻进浪里躲一躲——即使是现在,他依然感觉不到真正的恐惧——却被大浪勾卷起来,在水里翻翻转转,他又拍又踢,想浮出水面,而水面是在上面或下面或旁边,他已经无从得知。 这时肯尼踩着慵懒的步伐过来,抓住乔治的胳肢窝,将他拖离海水,一面呵呵笑着,一面以保姆的口吻说:“好了,不准再玩下去了!”乔治仍醉心于海水,喘着气说:“我没事。”他想再继续海泳,但肯尼说:“你没事,我倒觉得好冷。”他拿起自己而非乔治的上衣,像保姆似的为乔治擦拭身体,直到乔治喊背痛,他才住手。此时保姆/幼儿的关系如此真挚,乔治感动得想蜷缩起来,当场立刻沉沉入睡,缩水成婴儿的尺寸,在肯尼庞大的身躯里避难。走出海水之后,肯尼的肢体似乎暴增数倍,每一部分都像巨人,例如咧嘴笑时显露的白牙、湿答答的宽肩、高瘦的躯干、垂挂下方的沉沉巨阳、修长的腿,现在正一一逐渐萎缩。 “老师,可以回你家吗?”他问。 “可以,不然去哪里?” “不然去哪里?”肯尼重复他的话,似乎觉得这话反问得很有意思。他拿起衣物,打着赤膊就朝公路与灯火的方向走去。 “你疯了吗?”乔治对着他的后背叫喊。 “有什么关系?”肯尼回头龇牙笑。 “你打算这样走回去?你疯了吗?路人不报警才怪!” 肯尼耸耸肩,和颜悦色地说:“不会有人看见啦。我们变成了隐形人——你难道不晓得?” 但他开始着装,乔治也跟着穿上。往沙滩上坡走时,肯尼一手搭在乔治的肩膀上:“老师,你知道吗?政府应该禁止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永远不准,因为你有闯大祸的危险。” 信步回家的路上,乔治酒醒了大半。到家时,他已经不认为他俩是野生的水族动物,而是头发湿漉漉的老教授,深夜带一个湿透了的学生回家。乔治开始担心外人的眼光,口气变得近乎唐突:“浴室在楼上。我帮你拿毛巾。” 这种正式的口吻立即点醒了肯尼。“老师,你不洗澡吗?”他语带顺从,微微失望。 “我可以待会儿再洗。可惜我家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你先用被单裹身子,等衣服烘干再换上。抱歉,烘干的过程慢,将就一点。” “可是,老师——我不想麻烦你。不如我现在就走吧。” “别傻了,你会得肺炎。” “衣服穿上去,一下子就干了,我不会有事的。” “鬼扯!上楼去吧,我给你介绍一下环境。” 乔治拒绝放行,肯尼显然很高兴。无论他高不高兴,他洗澡时弄出很大的声响,不尽然是高歌,比较近似连串的叫喊。乔治心想,大概会吵醒邻居吧?管他的。乔治的情绪又飘扬起来,觉得亢奋、投入、活生生。他进卧房,火速褪下衣裤,换穿厚重的白色毛巾布浴袍,急忙下楼烧开水,调理几个鲔鱼番茄裸麦三明治。一切准备就绪,放在托盘上,端进客厅,肯尼这时候下楼来,被单裹得别扭,像海难获救的船员。 肯尼不想喝茶,也不喝咖啡。他说他宁可来点啤酒,所以乔治从冰箱取出一罐,不理智地为自己倒苏格兰威士忌,分量有点多。他走回客厅,发现肯尼正四下参观着,仿佛件件是新鲜事。 “老师,你自己一个人住啊?” “对,”乔治接着以略带反讽的语调说,“出乎你意料吗?” “没有。有个同学说他认为你自己一个人住。” “其实,以前有个朋友和我住在一起。” 但肯尼对这位友人不表好奇心:“连猫狗之类的宠物也没有?” “你认为我应该养猫养狗吗?”乔治问得有点咄咄逼人。他认为肯尼一定在想,可怜的老家伙没有爱的对象。 “才怪咧!波特莱尔不是说,宠物往往会变成恶魔,最后会霸占人生?” “大概是吧。不过我朋友以前养了很多宠物,好像没有霸占我们的生活。当然啰,独居和两人同住的情况不能相提并论。我们以前常说,如果其中一人不住这里,留下来的人也不会想继续养这些宠物……” 不好奇。肯尼丝毫不想知道这方面的事。他正凝神咬下一大口三明治,于是乔治问他:“好吃吗?” “太好吃了!”他鼓着腮帮子咧嘴一笑,下咽之后又说,“你知道吗,老师?我相信你已经发现美满人生的奥秘!” “怎么说?”乔治刚牛饮将近四分之一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以淹没提及吉姆与宠物时发作的痉挛。现在他觉得酒精逆冲脑门,难以阻挡,感觉神清气爽却又嫌来得太急。 “你不知道吗?像我这种年纪的小孩,梦寐以求的就是住这种房子。你看看,住这里就能心满意足了,不必听别人的命令,想做再疯狂的事也没人管你。” “你心目中的美满生活,就是这样?” “当然是!” “当真吗?” “老师,你怎么了?不相信我吗?” “我不太能理解的是,如果你那么向往独居生活——怎么容得下露易丝?” “露易丝?怎么扯到她了?” “是这样的,肯尼——不是我有意探人隐私——我有个印象,不知是对是错,只觉得你和她可能在,呃,考虑要——” “要结婚?哪有,不可能啦。” “哦?” “她说她不嫁白人。她说她没办法认真看待这个国家的人民。她觉得美国人在美国做的事情没有意义。她想回日本教书。” “她是美国公民,不是吗?” “当然是。她是日裔第二代。不过‘二战’开打后不久,她全家照样被关进加州东部山脉的拘留营。她爸爸被迫把公司贱卖给趁机敲诈的商人,等于是免费奉送。那些商人忙着收购日裔的财产,还嚷嚷说要替珍珠港报仇!露易丝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过碰到那种事的人不是说忘就忘得掉。她说日本人全被当成外敌看待,没有人管他们心向哪一边。她说唯一善待他们的人种是黑人,另外还有一些和平分子。天啊,她当然有权利恨透我们这些人!其实她不恨我们。她好像总是能看见好的一面。” “你对她的感觉怎样?” “哦,我很喜欢她。” “她喜欢你吗?” “我猜是吧。对,她喜欢我,很喜欢。” “你却不想和她结婚?” “想是想,大概吧,假如她能改变态度的话。不过,我猜她八成改不掉。再怎么说,我也不急着结婚。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首先是——”肯尼停顿一下,以他最调皮、犀利的眼神打量乔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老师?” “你在想什么?” “我要不要娶露易丝,你大概不太有兴趣知道吧?我认为你想问我另一件事,只是不确定我会有什么反应。” “我想问你什么?” 气氛的进展是直朝着打情骂俏推演,你情我愿。啤酒与闲聊松缓了身心,肯尼的被单已向下滑,暴露一边的肩膀与手臂,整条被单变成古希腊年轻学子披的短斗篷,而他当然是某位哲学家最偏心的弟子。此时此刻的他彻底迷人,迷人得危险。 “你想知道我和露易丝——我们有没有亲热。” “有吗?” 肯尼得意地大笑:“被我猜到了!” “也许吧,也许没猜到……你们有吗?” “有,一次。” “为什么只有一次?” “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们去一间汽车旅馆,其实离这里不远,在海边。” “所以你们今晚才开车过来?” “对——是原因之一。我想劝她再陪我进那间宾馆。” “所以你们吵起来?” “谁说我们吵架了?” “你不是叫她自己开车回家吗?” “唉,那是因为……好吧,你说得对,她不想上宾馆。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就讨厌那间宾馆,我也不能怪她。宾馆的办公室、柜台人员、登记住宿,手续那么多,好难为情。宾馆人员当然晓得我们在动什么脑筋,搞得整件事变得太正经八百、太俗套了,搞得像什么滔天罪过似的。而且啊,他们看人的那种眼光怪怪的!女生比男生更在意那些东西——” “所以她不想和你再进宾馆?” “才不是啦,没有那么惨!她不是反对上宾馆。原则上不反对。事实上,她绝对是——呃,不管了,我们可以商量出办法来。以后再看情况……” “你是说,你们或许可以找个不那么公开、尴尬的地方?” “找得到的话当然最好啰。”肯尼龇牙笑笑,打个哈欠,伸一伸懒腰,希腊斗篷滑下另一肩。他站起来时拉上斗篷,盖住两边的胳膊,把斗篷变回被单,把自己变回内向的二十世纪美国男孩,陷入没衣服可穿的滑稽窘境。“嗯,老师,时间太晚了,我不走不行。” “我可以关心一下你要去哪里吗?” “当然是回市区的另一边。” “怎么回去?” “总可以搭公交车吧?” “早班车至少再过两个钟头才发车。” “没关系……” “你干脆留下来吧,我明天开车送你回家。” “我觉得不太……” “酒吧已经打烊了,你如果在这附近摸黑走动,难保警察不会拦你盘查。而且你还醉醺醺的,别介意我明说。警察甚至可能押你回警局。” “老实说,老师,我不会有事的。” “我认为你神志不清了。不管了,这事我们待会儿再讨论。你先坐下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肯尼听他的话坐下,不再抗议。或许他好奇想知道乔治的下一招棋是什么。 “接下来我讲的话,你仔细听好。我想简单陈述一件事实,或几件事实。你不必回应。你听了甚至可以决定这事跟你没关系。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老师。”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住在这附近,和我是至交。我们一个星期至少一起吃一次晚餐,常常是不止一次。我们其实今晚正好一同晚餐。晚餐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她由我决定,所以我刚下了一个决定——记住,这决定未必和你扯得上关系——从今以后,我每个星期会在固定的一天去她家吃晚餐,一成不变,在同一个晚上。就以今晚为准好了。听懂了吗?别回答。你继续听着,因为我快要讲到重点了。每个星期,在我去朋友家吃晚饭的日子,我绝不会、任何情况下一定不会在午夜之前回来这里。听懂了吗?别回答——听好!这栋房子从来不上锁,因为小偷只要敲破门上的一小块玻璃就进得来。在楼上,在我的书房里,你应该注意到有张沙发床吧?那张沙发床铺着干净的床单,因为一年总有几次突然有客人上门,比方说今天晚上的你……别说话——仔细听好!如果我不在家期间,有人睡过那张沙发床,而且起床后整理干净,我永远也不知道有人使用过。如果帮我打扫的阿姨注意到了,她只会把床单拿去洗,心想我家一定有客人,只是我忘记通知她一声……好了!我已经作出决定,事实也陈述完毕,稀松平常得好比我说我决定在每星期固定的一天浇花。我也告诉了你关于这栋房子的一些事,你可以暗记下来,也可以忘掉。完毕。” 乔治直视着肯尼。肯尼对他淡淡微笑,却显得——没错,只有一点点——尴尬。 “好了,去帮我再倒一杯。” “是的,老师。”肯尼从椅子上起身,动作明显积极,仿佛求之不得,希望摆脱紧绷的气氛。他端起乔治的酒杯进厨房。乔治对着他的后背喊:“也给你自己倒一杯!” 肯尼从转角探头过来,龇牙笑说:“是命令吗,老师?” “废话!” “你认定我是一个老色鬼,我没猜错吧?” 肯尼从厨房端酒回来时,乔治觉得自己正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肯尼坐回原位的同时,眼前的乔治已经脱胎换骨,只是肯尼不可能已经察觉。此刻的乔治是可敬可畏的乔治,语带醉意却字正腔圆,字句背后暗藏邪念。他成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乔治,端坐法官席上,或许即将宣判刑期。他成了语带玄机的乔治,下一刻可能会代传神意。 现在完全不像在右舷酒吧的醉言酒语。肯尼与他之间不再存有象征性的对话关系。这一个新的沟通阶段纯粹是人对人的关系。奇妙的是,肯尼非但没有靠近,反而显得更加疏远,远远退出磁场最边远的界限,乔治仅能偶尔清楚看见他,因为客厅变得亮晃刺眼,肯尼的脸孔不断在灯光里淡出。另外,耳鸣侵袭着乔治,分贝之大,使得他无法确定肯尼有无回答他的问题。 “你不必说什么。”乔治告诉肯尼(肯尼接受或不接受,乔治都能因此宽心),“因为我承认——唉,算了,我当然承认——我的确是个老色鬼。百分之九十九的老男人都有色心。前提是你如果想骂我老色鬼的话,如果坚持要谈这种无趣的事。我不是在抗议你想骂我的用语,我抗议的是态度——而我的抗议是为你好,和我不相干…… “听着——这时代已经乱得可以了,我们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环境都被整得七荤八素,何苦拿这些无聊的帽子来扣人?我是说,人的这一生究竟是为何而活?难道要终其一生忙着扣人帽子,像观光客在艺术馆里指指点点?或者要趁现在尽量互通某种讯号,再含糊也无所谓,以免后悔莫及?你回答给我听听! “在学校,你走过来说我心防很高,说得很轻松嘛。上帝啊,行行好——心防很高!你是在装糊涂吧?你难道完全不懂我的心情——不懂我渴望‘讲明白’的心情? “你问我经验有没有用,所以我告诉你,经验没有一丁点用途。反过来说,就某方面而言,经验可能有用,前提是我们不能像这样傻乎乎的,矜持又懦弱。没错,小朋友,你也一样,休想否认!我刚说的事情,说到书房里的沙发床,吓到你了。因为你决心要被吓到。你完全拒绝了解我的动机。天啊,你难道不懂吗?那张沙发床——那张床的含意——就是经验的真谛啊! “算了,我不责怪你。你如果真的听懂了,那才是奇迹一桩。没关系,忘掉这件事。我坐在这里,你坐在这里,包着那床该死的被单。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何不干脆脱掉?我怎么会讲这种话?我猜你连这话也误解了,对不对?对,你确实是想歪了。我才不管。重点是,我在这里,你在这里,总算没有人来干扰我们,这种机会可能一去不回。这话可不夸张哦!人生真是苦短。好了,我们摊牌吧。你为什么半夜坐在我的客厅?因为你想听我告诉你某件事,这才是你今晚从市区另一边千里迢迢来的真正理由。你或许真心以为你的用意是把露易丝拐上床。我先声明,我没有贬损她的意思,她是个真正漂亮的天使。不过你骗不过老色鬼,老色鬼不会为了青春情怀而多愁善感,他知道青春情怀的斤两——分量很重,却不代表一切。亲爱的肯尼,你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来看我,无论你自己清不清楚也一样。你隐隐知道露易丝会拒绝再上那间宾馆,如此一来你有借口叫她自己回去,让你受困在这里。我猜可怜的露易丝现在一定对这事很难过,蒙着枕头哭。下次见到她,你一定要好好宠她…… “偏离主题太远了。我的重点是,你来这里是想问我一件真的很重要的事。你何必害臊否认呢?我太了解你了,完全知道你图的是什么。你想叫我说出我知道的事。 “肯尼呀肯尼,相信我——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告诉你!巴不得全对你说出来。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实在张不开嘴,因为,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知道的事就是我的本性。我无法告诉你,你只能自行去摸索发现。我像一本必读的书,书不会自动读给你听,书本身甚至不知道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我的主旨是什么。 “你本来可以了解我的主旨,可惜你却懒得去深究。说真的,在学校碰到的学生那么多,我相信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有这份资质,所以这事才搞得徒劳无益,多悲哀。你本可去探索主旨,却犯了无可宽恕的小罪——骂‘他是个老色鬼’,把原本可能是你年轻人生中最宝贵难忘的一段经验搞成打情骂俏!你不喜欢这成语,对吧?可惜这成语很贴切。现在天下万物的一大悲剧就是打情骂俏。只打情骂俏不打炮,原谅我的粗俗用语。你们只会打情骂俏,只会裹着被单露香肩,发发上宾馆的牢骚,错过可能真正——对了,肯尼,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改变你一生的事——” 一时之间,肯尼的脸孔变得好清晰,咧嘴笑着,笑容灿烂。接着,他的笑容瓦解了,或者可以说是被折射成虹光。彩虹夺目动人,乔治因而暂失视觉。他闭上眼睛。耳鸣如今滂湃似尼亚加拉大瀑布。 半小时后,或许是一小时——时间不长——乔治眨眨眼醒过来。 尚未天亮。漆黑、温暖、床铺。我在床上!他陡然起床,以手肘支撑上身,打开床边台灯的是他的手,衣袖包着手臂,是睡衣的袖子。我穿着睡衣!为什么?怎么会? 他在哪里? 乔治慌忙下床,茫茫然,有点想吐,霎时全醒。准备潜伏进前厅。不行,等一等。台灯旁立着一张纸: 我想我最好先走一步,反正我喜欢夜游。如果碰上警察,我不会说我今晚去过哪里——人格担保!被警察扭送也不说! 今晚玩得开心,希望能再来一次,好吗?或者你不喜欢重复做同一件事? 找不到你穿过的睡衣,所以从抽屉找干净的一套帮你穿上。搞不好你习惯裸睡?最好别冒这个险。总不能害你得肺炎吧? 感谢一切, 肯尼 乔治坐在床上阅读留言,读完后略为不耐烦,如同接获一份通报的将军,浏览后觉得内容无关紧要,随手让纸飘落在地板,然后站起来,走进浴室,解放膀胱,不瞄镜子一眼,甚至不开灯,接着回到床上,盖好被子,按掉台灯。 他在心中说,小调皮鬼,却聊无怨无过。肯尼没有留下来也好。 然而他仰躺在黑暗中却难以成眠。麻麻痒痒的感觉随血液流动,传染到胯下。酒精在他的体内作怪,从下面搔他痒。 躺在黑暗中,他幻想着肯尼和露易丝在车上,他叫小两口开车进樟木巷,路过他家一小段路,停靠在较远的路边,以免正好看到的邻居起疑,然后两人匆忙偷偷过桥,打开正门——正门卡住了,她咯咯笑——撞到客厅的家具——以日语小声惊呼——不开灯,踮脚尖上楼…… 不对——感觉不对。乔治再试几遍,总无法想象露易丝上楼的情景。每次他叫露易丝上楼,她顿时消失无影。(现在他总算确切无误地明白,肯尼根本劝不动她,连一同进门也是强人所难。) 但既然这场戏已经上演,乔治才不肯喊停。他一定要替肯尼另觅一个搭档,于是乔治把露易丝换成网球场上的那只个性的墨西哥“小金猫”。幻想他上楼是轻而易举!他和肯尼现在一同进入前厅,乔治听见一条皮带落地的声音。两人正在脱光衣服。 乔治的下体深处血脉贲张,皮肉动了动,涨大起来,突然变得坚硬而炽热。睡衣脱掉,甩到地上。 乔治听见肯尼对墨西哥网球手说:过来呀,小子!乔治把自己变成隐形人,进入前厅,发现两男正要一起躺下去…… 不行,感觉又不对。乔治不喜欢肯尼的态度。肯尼不认真看待自己的肉欲,居然有随时咯咯爆笑的模样。快——找个替身过来!乔治急忙把肯尼换成网球场上的金发长人。啊,好多了!完美!两男终于能拥抱。现在激情野兽秀总算登场。乔治飘浮在他们上方观赏,然后开始融入、抽离两人缠绵喘息的肉体。乔治可以是两人之一,也可以同时占据两人的肉身。啊——酣畅淋漓!啊——啊…… 你这个老白痴,乔治的脑子说。但他对自己不感到羞耻。他对着现在瘫软、冒汗的身体说话,口吻是好气又好笑,仿佛他骂的是一条贪心的老狗,而狗刚虎咽掉一块大得吃不下的肉。算了,现在总算肯放我们睡觉了吧?他一手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手帕,把肚皮擦干。 睡意开始轻轻蒙上他之际,他问自己,下星期一在课堂上,我会不会回避肯尼的眼光? 不会,绝对不会。即使是肯尼已经向露易丝告密(我认为他不会):我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扶上床,他醉得像臭鼬。肯尼也会向露易丝透露游泳的事:他戏水的那副模样,没看见的人不会相信——他疯得像小孩似的!我骂他说,应该禁止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 乔治自鸣得意地暗笑。他心想,对,我确实很疯。这是我的秘密、我的优点。 他高声说,而且,我即将变得加倍疯狂。你们所有人等着瞧!看我今年圣诞节飞去墨西哥度假!你们认为我不敢?我一大早就去订机票! 他睡着了,仍带着微笑。 之后,他部分浮出水面,部分冒出来,若有似无地从平静的水面浮现,大半身依旧沉没在睡海中。 头盖骨内的大脑在枕头上载浮载沉,闷闷地认知着,与日间的认知有别,现在无法达成决策。然而,或许正因如此,大脑可以在此状态中察觉有些尚未执行的决策。这些决策如同附加条款,经过秘密见证签名,被收进极为隐秘的地方,等候执行时刻的到来。 在白天,乔治甚至可能对达成这些决策的人发问,但决策者不许他醒来时记得回答的内容。 假如肯尼被我吓跑了,那怎么办?假如他永远不回来,那怎么办?随他去躲吧,乔治不需要他,用不着一个像他这样的小朋友。他要的不是儿子。 要是夏洛特回英国去了呢? 逼不得已时,她是可有可无,乔治不需要一个妹妹。 乔治会不会回英国? 不会,他会待在这里。 为了吉姆? 不对,吉姆现在已成过去,对乔治已无用途。 乔治却忠实地谨记在心。 乔治强迫自己记得吉姆,唯恐遗忘他。他说,吉姆是我的生命。然而,乔治若想活下去,将来非淡忘吉姆不可。吉姆相当于死亡。 那么,乔治为何待下来? 因为这里是他遇见吉姆的地方,他相信会在这里发现另一个吉姆。他有所不知,他已经开始寻觅。 乔治为何自信能找到另一个吉姆? 他只知道自己非找到不可。他相信他找得到,因为他非找到不可。 可是,乔治越来越老了,再过几年难道不会太迟吗? 千万别对乔治说这句话,他听不进去。他不敢听。该死的未来。让肯尼和那些小朋友去拥抱未来吧。让夏洛特留住过去吧。乔治只死守着现在。他必须找到另一个吉姆的时候就是现在。现在他必须去爱。现在他必须活下去…… 我们现在看见名为乔治的这具躯体躺在床上熟睡,鼾声如雷。海边的湿气影响它的静脉窦,而且酒后它的鼾声特别响。吉姆以前常把它踹醒,让它翻身侧睡,有时候盛怒之下起床去前厅睡觉。 问题是,乔治的所有部分全到齐了吗? 从这里的海边往北走几英里,悬崖下有一座熔岩礁,上面有灌满海水的坑坑洞洞,退潮时可供游人近观。每一池互不相通,池内景致也各具特色,想象力丰富的人可以为它们取名字,例如乔治、夏洛特、肯尼、斯川克太太。为方便思考起见,你可以把乔治和其他人视为独立的个体。同理,你也可以把每一池视为单独个体。只不过,海池并不是个体。暂且将每一池的海水视为意识,里面充满被猎食的焦虑、血盆大口的贪婪、机敏的直觉、顽强吸附海岩的老贝、在深水闪耀的未知秘密。变化多端的凶险生物神秘地向光明的水面移动,或许传达着警告的意味。如此多样化的物种何以能共处一池?因为它们别无选择。它们的世界是由海池的熔岩壁撑起的。此外,在退潮期间,它们彼此不相识。 漫长的退潮期终于结束了。入夜之后,海水涨上来,漫漶所有海池,另一片海——意识洋——也淹没沉睡中的乔治与其他人。意识洋涵盖了人间万物,也包含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更一直延伸到最遥远的星球。我们大可假设,涨潮到极限时,伸手不见五指,海池里的部分生物被海涛卷走,推送到远远的深海。然而潮去潮来,从深海返回的它们是否有所收获?它们能否诉说旅程的点滴?其实,问题是它们能否带回值得诉说的题材。它们能说的或许只是,深海水与海池里的水其实大同小异。 在床上的这具躯体里面,大泵持续运作,不需要歇息。在这部默默脉动的肉体机器中,基本工作队正进行小规模的维修。至于最上层的单位,它们除了危险讯号之外一概不管,而所谓的险讯多半是虚惊一场:脑干在惊慌中打红灯,镇定的大脑皮层则断然打出绿灯,表示一切平安。但现在进入自动操作状态。大脑皮层正在打盹,脑干只偶尔出现梦魇的波动,再显示一切正常,可以自行运作到天亮,横生意外的概率趋近零。这部肉体机器的安全纪录傲视群伦。 然而,暂且假设…… 且让我们重回多年前的那一刻,乔治走进右舷酒吧,第一次看见吉姆。当时的吉姆尚未退役,身穿海军制服,英气逼人。且让我们进一步假设,在同一瞬间,在乔治的冠状动脉中,一条大动脉深处正产生一种变化,进程迟缓得难以想象。连医生也无法详解的是,那条大动脉的内膜开始粗糙起来,原本平滑的表面愈来愈凹凸不平,由血流送来的钙离子开始堆积……在机密严守、不惊动大脑老官僚的情形下,一场近乎猥琐的闹剧缓缓地、无形地揭幕:动脉粥状硬化。 且让我们纯假想下列的情境。(床上的躯体依然呼呼大睡中。)以下情境纯属狂想,发生的概率渺茫,你可以花大钱下注去赌这事在今夜不会发生,往后亦然。然而,这种事却依旧有机会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发生。 接下来,且让我们假设事情发生在今晚的凌晨时分,就在特定的一分钟内发生。 现在—— 床上的肉体或许稍稍移动一下,却没有哀号,没有醒来,毫无外在迹象显示体内发生瞬间夺魂的一击。在停电的空当,皮层与脑干遇害,凶手的动作快如印第安勒颈魔。缺氧的心脏紧缩,停止动作。肺脏因电源断绝也呜呼哀哉。全身上下的动脉收缩。倘使大动脉没有完全阻塞,倘使阻塞发生在较小的旁支动脉,基本工作队仍可应付自如,它们具有构思奇迹的能耐。给它们时间,它们可以另辟蹊径,引血绕道而行,以疤痕封闭灾区。奈何时不我与,事发太突然,它们死在工作岗位上。 也许在接下来几分钟,生命在肉体偏远的几区徘徊不去,但灯火旋即一一熄灭,全身陷入黝黑一片。假如在发作的那一刻,名唤乔治的幽魂碰巧不在家,正远游深海,它回来时会发现已无家可归,因为它再也无法认同床上这具已无鼾声的躯壳。后门廊上有个垃圾桶,这副躯体如今形同桶中物的近亲,即将随垃圾被运走销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