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燃烧的天使 作者:瓦·勃留索夫 内容简介 小说以十六世纪的德国为背景,讲述了一个三角的爱情故事。 一个魔鬼三番五次乔扮成上帝的使者下凡,捉弄多情的少女莱娜塔,引诱她犯下了形形色色的罪孽。骑士鲁卜列希特在旅行途中遭遇了被魔鬼缠身的莱娜塔,陷入了对她无法自拔的痛苦的爱恋,他和莱娜塔共同探索魔法、关亡术、招魂术,期望寻找到魔鬼的踪迹。 最终,骑士和魔鬼化身的亨利希伯爵相遇并展开了决斗 莱娜塔隐身于修道院自新,但将面临宗教界的审判 题记

燃烧的天使,抑或真实的故事 本故事叙述一个魔鬼的劣迹,这个魔鬼三番五次地以圣洁的精灵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少女面前,引诱她去犯下形形色色的罪孽; 本故事揭露那些亵渎上帝的行径:魔法、星相术、关亡术等招魂卜卦之类的玩艺是怎样在人间作祟的; 本故事披露由特里尔的主教大人所主持的那场对一少女的审判细节; 本故事还讲述几位非凡的人物——骑士、从涅捷斯海姆来的三料博士阿格里巴与浮士德博士——的邂逅、密谈等传奇。 本故事出自于见证人的手笔。 这一真实的叙述, 并不是题献给 某一在艺术田地里曾经风光过的名星; 也不是题献给 某一在科学学术界曾受到赞誉的男人; 而谨呈献给 你, 一位圣洁得如精灵、不幸得如疯子的女性。 你爱得那么多,爱得那么深, 为爱而捐躯,为爱而献身。 你的驯顺的仆人, 你的忠诚的情人, 谨以这真实的文字, 作为那永恒的记忆。 ——作者 致读者朋友 作者的序文,在这里作者对他返回德国之前的经历作了交代。 我想,每一个有机会做了那些不同寻常的、不大好懂的事件的见证者的人,都有义务把那些事件给记载下来,真诚地、不加任何成见地给描写出来。最近这十二个月,我就亲身经历了一些颇为奇诡的事件。我得把这番经历原原本本地记述下来,不加丝毫的夸张与粉饰。我要对魔鬼那秘不可测的权力及其势力范围作一番研究。不过,驱使我从事这件挺复杂的工作的动因又不仅仅是这一愿望。吸引着我的还有这样一种机遇——在这一叙述文字的字里行间敞开自己的心扉,犹如面对那我并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去作无声的忏悔,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而可向他作悲伤的坦白,然而一个阅历太广感受太多的人总是难以沉默。厚意的读者诸君,你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朴实无华的叙述,我就能在多大程度上去理智地评价我所观察到的一切,正是为了让你能看出来,我是在作这样的努力,我想先用三言两语告诉你我的全部命运险遇。 首先我要说的是,当我接触到自然界那些深不可测的东西、那些神秘兮兮的现象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不是一个没有多少经验、尚且喜好夸张的青年,那时我已跨过那个把我们的一生切成两段的分界线。我于公元1504年岁末出生于特里尔(1)大公国,我的生日是2月5日(2),圣阿迦塔之日,那是星期三,我的出生地是戈赫瓦尔德山谷里一个不太大的村庄,那地方位于洛兹海姆。我的爷爷是当地的一位理发匠,兼用放血等土办法给乡民治病的土郎中与外科医生。我的父亲呢,他从我们的侯爵大人那儿得到了特别优待,也操起医生的职业。当地居民总是高度赞扬我父亲的医术,或许,一直到如今,若是生了病他们还是要跑到父亲那儿请他悉心查诊。我们这个家一共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包括我在内,与两个女孩。男孩中最大的一个是我的哥哥阿勒尼姆,他在把父亲的手艺顺利地学到手之后,行医为生,不论是在家中还是学校里他均被接受为特里尔医生行会的会员;两个姐姐呢,她们也都心满意足地出嫁而安家了——大姐玛尼亚嫁到梅尔齐希,二姐路易莎则嫁到巴塞尔(3)。我,这个在接受神圣的洗礼时被命名为鲁卜列希特的男孩,是我们这个家庭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哥哥与姐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而开始独立持家时,我还是一个婴孩呢。 我这个人所受的教育怎么也不能说是最优良的,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智力与悟性在哪一点上会比那以双料博士或三料博士而自豪的某些人要差一些,尽管如今在生活中已经拥有许多机会去获取五花八门的认识世界的途径,我的这种自信并没有失去。我的父亲当年曾幻想我成为他的接班人,他要把他那丰厚的遗产、他自己所爱的事业与他本人的荣誉全部传赠给我。就在刚刚教会我识字、打算盘、粗通拉丁文之后,父亲就让我去接触那些药剂配方的奥秘,去熟记吉波克拉特的那些警句箴言,去阅读约翰尼基·西里斯基(4)的医学著作。可是,我这个人自幼就仇恨那种整天坐冷板凳终日去研读的苦行当,那行当要求你一心不二用,要求你有非凡的耐性。只是奈于家父的一再坚持——他以老人素有的那股固执劲儿丝毫也不动摇自己的意图,只是奈于母亲那不懈的规劝——母亲是一位善良而胆怯的女人,我才把医学当成自己的学业。父母的执著迫使我在所研习的医学上倒也有所成就。 我十四岁时,父亲为了让我继续受教育,就把我打发到莱茵河畔的科隆城,送到他的老朋友奥特弗利德·格拉尔得的家中。父亲以为,在与同学们的竞争中我的勤奋就会增长起来。可是,在科隆城,那时天主教多明我修会的修士们与约翰·莱伊赫林刚刚展开了一场可耻的斗争,在这座城市里的那所大学当时并没有在我身心中激活对科学特别的钟情。在那个年月里,那儿也开始了某些变革,但在那些讲师们之中几乎完全找不到我们那个时代新思想的追随者,神学系依旧耸立在这座大学的其他的系科之中,犹如那高高地矗立在屋顶之上的塔。教师们要求我背诵亚历山大的《问学箴言》(5)中那些六音步长短短格的诗句,要我去啃彼得·伊思班斯基的《文集》(6)。如果说我在大学岁月里毕竟也学到了什么,那自然不是在那由衣冠楚楚的讲师们照本宣科的“正经的”课堂上,而是要归功于那些衣衫褴褛、到处流浪的教授们所开设的讲座与讲演,那些衣着寒酸的老师时不时地在科隆城的街头上露面。 我不应当(那样一来就会是不公正的)称自己是一位丧失了才能的人,后来,在我拥有过人的记忆力与敏捷的判断力之时,我能不费劲地进入那种对古代与当代一些最深刻的思想家的见识进行思索与评点的状态。我曾有幸了解纽伦堡的数学家伯恩哈德·瓦尔特(7)的一些著作,泰奥弗拉斯特·帕拉塞尔斯(8)博士的那些发现与洞见,更不用说目前还健在的弗洛恩堡的天文学家尼古拉·哥白尼(9)的那些引人入胜的见识了,这一切使我有可能设想,在我们这个幸运的世纪里出现的十分有益的思想活跃,这种已使自由的艺术与哲学复兴起来的思想活跃,将一定会载入未来,一定会进入我们的科学。可是,对于每一个尚且只是按照自己的性灵而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伟大的伊拉斯谟的同时代人,只是一个在人类发展的低谷中行进的旅伴——的人来说,这些深刻的思想家们的卓越见识在目前又不能不是那么让人格格不入的东西。 我这个人一生中,至少,在少年时代——那时是无意识的,在长大成人时——那时则是经历了一番思索了,一向不曾过高地看中新的一代从旧的书本里汲取的知识,一向不曾过高地推崇尚未受到那种对现实的研究所检验的东西。我时刻准备与那个火热的乔万尼·皮克·米兰多拉,与那部辉煌的《论人的尊严》一书的作者一道,去诅咒那些“人们在其中只是以寻觅出一些新的词语为业的学校”。在科隆,大学课堂上的高头讲章着实让我感到兴趣索然。这反倒促使我以更大的兴致钟情于大学生们在课外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经历了父母身边那种严厉的管教之后,大学生生活中豪放的狂饮,与性情随和的女友们放浪的厮混,通宵达旦的赌博,尤其是赌桌上那种大赢大输,机遇是那么偶然那么神秘地降临而又离去——这一切非常合我的口味,真让我心醉神迷。对于这样的在纵情取乐之中去打发时光的生活方式,我很快就适应了,就像在总体上适应那喧哗的城市生活一样,那生活充满着永不休止的奔波与急匆匆的气氛,这无休止的奔波与急匆匆的气氛构成了我们那个岁月显著的特征。在那些岁月里,这奔波与匆忙,总是促使老人们回忆起善良的弗利德里希大帝(10)时代静谧的时光,总是招来一些老人们那种困惑与愤懑的眼神。那时,我整天整夜地与同学们沉湎于一些恶作剧之中,那些恶作剧并不总是纯洁无瑕的。我们从一个酒馆喝到另一个酒馆,喝得兴致勃勃,开心极了,出来时口中哼着校园歌曲,一路上向一些手工匠人发出挑衅,要找人家打架,喝到后来甚至也不嫌弃那纯伏特加。在十五年之前,人们还不像如今这样流行喝纯伏特加。当年,我们就是那样纵情取乐,即便是夜晚那湿漉漉的黑暗,街道上当路障用的大铁链那叮当当的响声,也不总能迫使我们回去就寝。 差不多有三个冬天我总沉浸于这种生活之中,直到这些让我开心的时刻终于以一件不幸的事故的发生而告终。我从未经受过诱惑的心突然间迸发出对我的女邻居的情欲。她是一个面包师的妻子,她敢爱敢恨,姿色过人——她的双颊,白净如雪,洒满玫瑰花瓣,她的双唇,好像西西里岛的珊瑚石那样鲜艳,如玉的牙齿,犹如锡兰的珍珠那般晶莹——如果用一位写诗的人的语言来说,就应这样描写。这样的一位女子,她面对一个身材标致、口齿伶俐、说笑俏皮的小伙子的时候,是不可能不动心的,可她期待着从我这儿得到一些小小的礼品,而贪爱这些小礼品,正是所有的女人堕落的诱因,犹如大诗人奥维德(11)早就指出的那样。父亲给我寄来的那些汇款,是不够我去满足她那些独出心裁、刁钻古怪的欲求的,于是,我就与我的那些坏得无可救药的同龄人中的一位同流合污了,一同卷入一桩说出来非常不好听的案子里,可是那案子后来还是被曝光了,案发后我面临着被送进市监狱蹲大牢的危险,只是多亏奥特弗利德·格拉尔得一个劲儿地上下说情——此公在科隆城德高望重,对各界颇有影响力,只是多亏智力非常卓越的大教堂神甫赫尔曼·冯·诺因阿尔伯爵(12)亲自出面干预,我才得以免受指控,而改为遣送回乡,在家中接受惩罚。 看上去,我的学生生涯该至此而结束了,然而事实上,我的学业却正是由此而开始,我有资格称自己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这恰恰要归功于由此开始的学业。这时,我十七岁。在大学里我甚至连一个学士学位都不曾拿到,回乡后我就蛰居在家中,沦落为一个可怜巴巴的、无所事事的寄生虫,沦落为玷污了自己名誉的人,对这种人大家都是疏远的。父亲试图给我找出点事情做做,想来想去还是迫使我帮他编写药方,可我却固执地躲避我所不喜爱的职业,如今宁愿让他们斥责我是一个饭桶。不过,在我们这个僻静的洛兹海姆,我却觅得一个忠实的朋友,他温存地喜爱上我,引导我走上新的人生道路。他就是我们的药剂师的儿子——弗里德利希,是一个年龄比我稍大一些的小伙子,他体弱多病,性情怪异。他的父亲有一个爱好——收集并装订书籍,尤其是新书、从印刷厂印出来的书。这老人把他的收入中生活开支所剩下的部分全部花费在这一爱好上。弗里德利希呢,自幼就潜心于阅读,读书成了让他兴高采烈、使他飘然陶醉的大好事,他从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出声地诵读他喜爱的几页书而更高级的快乐。就因为嗜书如命,我们这个小城里的人不是把弗里德利希看成是一个半疯半癫的小伙子,就是把他视为一个危险的人物,他在这里是如此的孤独,就像我一样。因而,一点也不奇怪:我与这个弗里德利希结成朋友,犹如一只笼子里的两只小鸟儿。每当我不再手持弩弓沿着郊外的山脉上的峭壁悬崖茫然游荡时,我就走到我这位朋友的那间斗室里。那斗室位于房子的顶层,它上面就是一块块瓦片。每当我一走进这间斗室,我就与我的朋友沉入书海里,在那些古人所留下来的厚厚的书卷中,在那些当代作家所撰写出的薄薄的小册子中,徜徉流连,度过一小时又一小时。 我们俩就这样互相砥砺、互相鞭策着在书海中寻觅,有同声赞叹的时候,也有执拗争论的时候,不论是冷意袭袭的冬日,还是星星闪烁的夏夜,我们都废寝忘食地阅读,阅读着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里可能弄到的所有书籍,渐渐地把药房的小阁楼变成了一个科学院。尽管我们俩对兹恩泰因的语法都并不十分的精通,我们却通读了不少拉丁文作者的书,甚至还读过那些在大学里无人问津、那些不论是在原著精读课还是在选修讨论课上都只字不提的著作。在卡图卢斯、马尔提阿利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的书中,我们找到了永不过时的、难以逾越的美与趣味的典范,那些典范至今还活在我的记忆之中,而在那上帝一般的柏拉图的著作中,我们窥见了人类智慧那些最隐秘最深奥的层面,虽并不是全都明白,但整个身心都被震撼。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涌现的那些虽不尽完美但对我们却更为亲近的著作中,我们学会了去意识——对那些早先就活在我们心中,一直萦绕着我们的心头但无以言表的东西,加以意识。在那让人开心甚至令人捧腹的《愚人颂》中,在那十分俏皮尖刻但不论说什么都是出于好心的《聊天》中,在那所向披靡、铁面无情的《维纳斯的胜利》以及《深不可测的人们的书信》——对这些书信我们曾不止一次地从头读到尾,这些书信在整个古代典籍中也属罕见,大概也只有一个路吉阿诺斯可以与之匹敌——这些著述里面,我们看见了那些属于我们自身的、至今尚是雾一般朦胧的观点。 然而,这正是那种非常时代,一提起这个时代如今人们常常会这样说:谁要是在1523年不死去,在1524年不掉到水里去,而在1525年不被枪杀——那他就应当为这奇迹去感谢上帝。但是我们整天沉潜于同那些极为高尚的智者在书海里进行交谈,可以说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当代社会生活中那些黑色的风暴几乎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与兴趣。我们一点也不同情弗兰茨·冯·济金根骑士对特里尔的进攻(13)。某些人曾把这个济金根当作最善良人们的一位朋友来加以赞扬,可是实际上此公乃是一个有劣迹的老派人物,他出身于那些把自己的脑袋系在裤带上而去对过路人进行劫夺的绿林强盗。我们的大主教曾对这个强暴者进行了抨击,他指出弗洛尼泽尔·尼肯斯基(14)的时代已经成为祖辈的财富。此后两年,整个德国大地仿佛一下子成了撒旦的舞场,到处席卷着人民的骚乱与暴动,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们刚刚还在街头巷尾谈论那些起义是如何被平息的,但即使在这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两年里,我们也不曾中止我们的学业。弗里德利希这个幻想家起初还觉得,这些来势汹汹与血流成河的风暴,将有助于在我们这个国家确立更多的秩序与公正,但不久连他也确信,从那些还太粗野太无知的德国农民那儿是没什么好期待的。所发生的一切,恰恰证实了一位作家所说的苦涩之言:“当农民哭泣时,他们比谁都好;当他们高兴时则比谁都坏。” 有关马丁·路德的那些最初的流言蜚语曾在我们之间引起了一些争执。马丁·路德(15)——这个“不可战胜的异端”,在那年月在有权势的侯爵们当中已有不少拥护者。有人扬言,仿佛十分之九的德国在那些日子里都在赞扬这个人,都可听见“路德万岁”的呼声,可是后来,在西班牙,人们却说我们德国的宗教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常,五月的金龟子在三个教堂之间飞来飞去。我本人丝毫也不为这种是否神赐幸福、是否身后不朽之类的争论所分心。我任何时候也弄不明白,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这样举世无双的天才为何居然对僧侣的布道感兴趣。我与当代最优秀的人们一道意识到,信仰乃存在于心灵深处,而不是存在于那些外在的表现之中,我恪守这一信条,不论在年轻时,还是在不惑之年;不论是置身于那平和善良的天主教徒们之中,还是滞留于那激动发狂的路德教派信徒们之间,我从不曾感觉到有什么窘迫与为难。弗里德利希则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在宗教中每迈出一步都要遭遇到那阴森森的深渊的惊吓,但他却在路德的那小册子当中找到了某种直让我发懵的参悟。路德的著述的确词藻华丽,行文不曾失去那打动人心的魅力,但我们俩各执己见,并且我们的争论有时竟衍生成争吵,让彼此都颇感委屈的争吵。 在1526年初,就在复活节刚刚过去的时候,二姐路易莎带着她的丈夫住进了我们家。有她们加入进来的生活,可让我全然无法忍受了,她们不知倦怠地把指责与批评向我倾泻过来:什么“已是二十岁的男子汉还滞留在家”,什么“父亲肩上的累赘”,什么“母亲眼前的磨盘”,没完没了。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骑士格奥尔格·冯·弗隆德斯贝格,这个以“法国人征服者”而闻名遐迩的骑士,受国王之托,来我们这个地区招募新兵。于是我的头脑中立即闪现出一个念头:去当一名自由的雇佣步兵,因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途径来改变我自己的生活,我当时那种生活眼看着就要僵滞就要变味了,犹如池塘中那停滞过久而终会腐败的水。弗里德利希先前曾幻想我成为一位知名作家——因为我与他都曾尝试模仿我们所喜爱的作者——这一来他为我的从军而非常伤心,可是他也找不出劝动我放弃这个决定的理由。我果断而执拗地对父亲宣布,我择定军人这一职业,因为对我这个人更适宜的是箭,而不是柳叶刀。父亲呢,正如我所预料到的那样,顿时大动肝火,禁止我去想当兵这事。父亲说:“我一生都志在康复人的身体,我不愿让我的儿子把人的身体变得畸形。”购置武器与服装的钱呢,我自己的手头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因此我决定偷偷地离开这个我在其中长大的家。夜间,我记得,6月5日那天的夜间,我终于偷偷地从家中出走,随身带上25个莱茵盾。我记得非常清楚,弗里德利希怎样把我一直送到那通向田野的出口,怎样热烈地拥抱我——呜呼,那可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他悲伤地哭泣着,伫立在那棵灰色的白柳树旁,脸色那么苍白,在月光清辉的映照下,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死人。 我在那一天并没有感受到心头压上了那分手的沉重,因为当时在我眼前闪耀着的是新生活的霞光,就像五月的清晨天空深处的辉煌。那时我正年轻力壮,征兵人员没有任何争议就收下了我,于是我就进入弗隆德斯贝格的意大利军团。每一个人都不难明白,从这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对我来说绝非好过。如果大家能回忆起,我们的雇佣步兵的军旅生活乃是这么一回事:那里的人们——乃是一些寻事生非之辈,粗鲁、暴烈、没有学问,只靠衣着的五颜六色与语言的放诞不羁而出出风头,他们寻求的只是怎样狂饮一顿,追求的只是更快地烂醉如泥,盼望的只是更多地从战利品上捞油水发横财富起来。在接触马尔提阿利斯那些精细如线尖刻如针的笑话之后,或者是领略了马尔西里奥·费契诺(16)那些高深宏大,犹如老鹰在天空飞翔一般气势磅礴的见解之后,再去参与军旅中那些新伙伴们放荡不羁没有节制的粗俗不堪的娱乐,这实在让我受不了而几乎感到可怕起来。在军旅中的那年月,我有时简直觉得我的生活乃是一连串令人窒息的梦魇所编织的苦难之链。然而,我在部队里的那些上司不能不注意到我这个人与伙伴们还不太一样:我这个兵“知书识礼”,而且还很好地掌握了火绳枪枪法,又从不嫌弃什么活儿——这就使他们总是对我另眼相看,委用我,让我担任一些远远超出我才能的职务。 我以一个雇佣步兵的身份走完了向意大利的长征中全部艰难的行程,那次长征中我们不得不冒着冬季和严寒,去翻越白雪皑皑的山脉,去穿涉水深至脖颈的河流,甚至一连好几周里就在那沼泽的泥泞之中扎营。就在那次长征中,我参加了由西班牙部队与德国部队组成的联军于1527年5月6日攻克永恒之城的要塞的战斗。我有机会亲眼目睹那些兽性大作的士兵怎样抢劫罗马的教堂,怎样在女修道院对修女们施暴,怎样身穿教皇的袈裟、头戴主教的法冠坐着车在街上兜风,怎样把那些神圣的贡品与圣徒们的圣骨扔进台伯河中,又怎样举行选举教皇的会议而宣布马丁·路德是教皇。在这之后,我在意大利滞留了大约一年左右的时光,到过这个国家的各个城市,更深切地了解了这个国度的生活。这个国家真正地经受了启蒙,堪称其他国家的一个光辉的典范。在意大利的那一年,给我提供了去熟悉当代意大利艺术家那些迷人的作品的机遇。那些意大利艺术家是那么出色,早把我们的艺术家远远地甩在后面,大概只有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7)是唯一的例外——当年我所看到的意大利艺术的杰作中包括那永恒地哀悼着的拉斐尔(18)的作品,的确可与他匹敌的塞巴斯提昂诺·德·皮奥姆波(19)的作品,年轻的,但无所不及的天才本文鲁多·切利尼(20)的作品。我十分荣幸地见过切利尼本人,甚至见过大名鼎鼎的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21),后者对形式美有某种程度的蔑视,但毕竟是一位刚健有力、风格独具的名师。不过,无论是切利尼,还是米开朗基罗,我们当时是以占领军的身份与他们接触的,是不得不把这些意大利艺术家当作敌人来看待的。 第二年春天,西班牙支队中尉唐·米古埃·德·加梅思把我调到他身边当保健医生,因为这时我已在某种程度上学会了西班牙语。与唐·米古埃在一起,我又不得不启程去西班牙,因为中尉被派遣回国——带着一些秘密的文件去参拜我们的国王,而这一趟旅行就决定了我后来的全部命运。在托莱多(22)城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大户人家,就在那里我们拜会了我们那个时代一个最伟大的人物,一个简直可以与汉尼拔们、西庇阿们以及其他古代英雄们相比肩的英雄——这就是瓦哈卡谷侯爵埃尔南·科尔特斯(23)。当时,在为这位治服了一个王国的高傲的征服者所设的宴会上,宴会间从那个国家回来的那些人所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已由阿梅里戈·维斯普奇生动地记述下来了——一下子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呼唤着我到那个对所有的失意者都是梦寐以求的一片乐土的国度去寻找幸福。于是,我加入了一个彼此都和善友好的探险队,这次探险的创意者是几位住在塞尔维亚的德国人。就这样,我带着一种轻松释然的心情,开始了横渡大洋的旅程。 到了印度(24),起初我在女王礼宾部(25)当差,但不久我就确信女王心地并不善良,她在国务管理上并不擅长,她对才能与功勋并不予以公正的回报,于是我宁愿去完成一些德国商行的委托,那些德国商行在新大陆设有自己的分行(26),主要是维尔瑟家族商行,这家商行在圣一多明哥掌握铜矿,但也还有富格尔家族、艾林格家族、科隆伯格家族、泰泽尔家族等商行。我向西部、向南方、北方作了四次远征,都是为了寻找新的矿脉,探查一些宝石——紫水晶与祖母绿——的冲积矿床,或是为了寻找珍稀树木的产地:四次远征中有两次是在他人的领导下完成的,有两次则是亲自率领勘察队。这样,我从奇科拉(27)走到通贝斯(28)海湾,走遍了这个国家的所有地方,在那些黑皮肤的多神教教徒中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那些荒僻地区土著人用一根根的原木筑起来的城镇上,我看到了那样惊人的财富,我们整个欧洲的所有宝藏与那里的财富相比简直什么也不是,有好几次我是死里逃生,几乎是奇迹般地躲开了那悬在头上的死神。在对一个印第安女子的热恋中我也有幸体验了心灵深处无情的震动,在她那黑皮肤底下珍藏着的那颗心是那么缠绵,又是那么炽热。不过,要在这里叙述这件事的细节那会是很不得体的,我只简单地说一下:就像当年与可爱的弗里德利希在一起所度过的、那埋头读书的静谧的岁月培养了我的思想一样,后来在异国他乡只身流浪中所度过的、那令人不安的岁月锻炼了我的意志,在考验之火中使它坚强起来,从而赋予我一个男子汉最可宝贵的品质:相信自己。 诚然,我们这儿有些人现在总是想象大洋彼岸遍地是金子,只需弯下腰去捡起来就是,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但是,在美洲(29)与西印度生活了五年之后,我毕竟——由于毫不懈怠的劳动,当然也不是没有幸运之星的指引——还是积蓄起数目相当可观的一笔存款。于是,当时就有一个念头支配着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返回德国大地,目标不是为了在我们那个仿佛是在一个劲儿地打瞌睡的小城上平静地定居下来,但心头也不是没有那种庸碌浮华的意图——在家父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成功,父亲当年不可能不把我看作一个游手好闲之徒,看作他的一个败家子的。不过,我现在也不掩饰,我也体验了那种让人心碎的忧郁,这忧郁是我未流浪异国他乡之前未预料到的,是我当年沿着家乡的山脉、手持着弩弓,常常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满而怒气冲冲地游荡时,从未感受到的;我更不隐瞒,我在漂泊流浪之中是多么火热地渴望看到自己善良的母亲,看到被我遗弃的诤友,因为我还指望在他还活着时能见他一面呢。然而,还在那时我就有一个果断的决定,在探望故乡、看望家乡父老之后,在与家庭恢复联系之后,我要再度回到新西班牙,我已把后者看成是自己的第二祖国。 1534年早春时分,我乘上维尔泽罗夫的远洋大轮,从维勒·里克·德·拉·维拉一克鲁斯港口启程,经过那充满风暴与艰难的航行之后,我抵达富庶的安特卫普(30)。在那里,我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把我所承揽的各种各样的委托一一办完,只是在8月里我才终于得以脱身而上路——启程奔向前莱茵区。我下面要讲的故事,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1)特里尔:德国地名。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1504年岁末,2月5日: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因为在十六世纪初新年的起始日尚且自复活节算起。 (3)巴塞尔:瑞士地名。 (4)约翰尼基·西里斯基:即安尼基,叙利亚医生,长老,其医书被译成拉丁文,在中世纪曾受到普遍推崇,与吉波克拉特的著作被相提并论。 (5)《问学箴言》:亚历山大·维尔迪耶(公元十一至十二世纪)用六音步长短短格所著撰的拉丁文语法。 (6)彼得·伊思班斯基的《文集》:这是流行于十三世纪的一部中学生使用的逻辑学教材。彼得·伊思班斯基即后世教皇若望廿一。 (7)伯恩哈德·瓦尔特是空气中光的折射现象的发现者列吉奥蒙丹的一个学生。 (8)基奥弗拉斯特·巴拉泽尔思(1493—1541):医生,炼金术士,哲学家,幻想家。 (9)尼古拉·哥白尼(1473—1543):波兰天文学家,《天体运行论》的作者“地动说”的创立者。 (10)弗利德里希大帝时代(1415—1493):在十六世纪中叶的德国系人们作为“美好和过去”的同义语。 (11)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爱的艺术》与《爱的医疗》的作者。 (12)赫尔曼·冯·诺因阿尔(1491—1530):德国人文主义者,当时住在科隆。 (13)济金根(1481—1523)对特里尔的进攻是于1522年9月发动的,济金根出身骑士,赞成宗教改革,1522年组织骑士同盟,发动约六七千人举行暴动反对特里尔大主教。因得不到农民和市民的支持而失败,1523年5月受伤而死。 (14)这是骑士小说《高卢的阿玛迪斯》中的一个主人公,这里是比喻“骑士时代”。 (15)马丁·路德(1483—1546):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的倡导者,基督教路德宗的创始人。其主要信条是:教徒只凭信仰,灵魂就可得救,而不必行圣事,每个教徒都可读《圣经》。1521年5月他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宣判为“异端”。“不可战胜的异教徒”乃阿格里巴对路德的一种称呼。 (16)马尔西里奥·费契诺(1433—1499):意大利人文主义者。 (17)丢勒(1471—1528)在此时已快要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 (18)拉斐尔(1483—1520)在此时之前已经去世。 (19)皮奥姆波(1485—1547)在此时正值创作巅峰。 (20)切利尼(1500—1571)在此时已享有很高的知名度。 (21)米开朗基罗(1476—1564)也正值巅峰。 (22)托莱多:西班牙的一个省城。 (23)科尔特斯(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19年率殖民军入侵今墨西哥城,在墨西哥建立起西班牙殖民统治,1528年春回到欧洲,被任命为西班牙总督,史称卡尔五世,同时任德国国王,在托莱多城他被封为侯爵。 (24)此处“印度”指西印度。 (25)女王礼宾部:当年墨西哥的最高政府机构。 (26)德国的巨商们从十六世纪初就开始在美洲建立自己的殖民地,分别成为殖民地的铜、银等金属矿物的矿主。 (27)奇科拉:旧称卡罗利纳,位于巴西。 (28)通贝斯:秘鲁的一个省城。 (29)学术界使用“美洲”这一名称始自1507年,但用“美洲”来取代“新西班牙”、“新大陆”或者“西印度”,则是为时更晚的事。 (30)安特卫普:比利时省城。 第一章

我与莱娜塔初次相遇她向我倾诉她的遭遇 从荷兰过来,我决定择陆路而行,因而就选定了经过科隆的那条道儿,这是因为我很想再一次看看这座城市,想当年就是在这座城里我曾打发不少美妙诱人快乐开心的时光。于是,我花了十三个西班牙埃斯库多(1)买得一匹脾气温顺的马,这马不费多大气力就能把我与我的行头驮走,可是由于担心路上遇到强盗,我还是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并不富有的水手的模样儿。那件色彩花哨,布料相当精美的风衣——这件风衣曾使我在那十分讲究时髦的布拉班特(2)大出风头——我把它换了下来,换上深咖啡色的普通的水手服,然后,套上那短至膝盖又肥又大的灯笼裤。随身行李中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在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的长剑,此物乃是我爱不释手的,我对它的倚重,并不亚于那号称是所有在陆地上旅行的人之庇护神的“圣格勒特路达”。当然,还要备出一路上食宿所必需的盘缠,为此我取出几块“约阿希姆斯塔列勒”(3)——面值不大的银元,至于那数目更大的积蓄,我则把它们全缝进“腰包”——在宽大的腰带的内侧,紧紧地贴在身上,那“腰包”里可全是金币“皮斯托尔”(4)。 经过轻松愉快的五天行程——途中,偶尔也碰上几个同路人,我并不过分仓促地往前赶——我穿过玛斯(5)来到芬洛。当我终于踏上久违了的故土时,当我的眼前已闪现出德意志民族服装时,当我的耳边已飘荡着那么熟悉的乡音时,当我的身心已触及那么热烈而奔放的国语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与骚动!固然,这种骚动乃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汉所不应有的,但我在这里还是如实道来,毫不掩饰。从芬洛上路时,我起得很早,指望在当日傍晚就赶到诺伊斯,故而还在费尔森就与那几个同路人分别。那几位要去格拉德巴赫,我则独自一人拐上了去杜塞尔多夫的道儿。就是由于必须分秒必争地往前赶,我开始策马加鞭,可是,马儿突然跌倒在石板路上,跌断了蹄腕骨。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故,竟犹如一个直接的起因,衍生出那长长的一连串令人惊心动魄的事件,打这一天起我就不得不承受的那一连串的事件。不过,我早就注意到,这些琐屑的、偶然的小事却常常是那沉重的磨难之链上的第一环,命运之神有时正是在无形无声之中为我们锻造着那沉重的磨难之链。 骑着瘸马我只能缓慢地前行,离城市还远得很呢,但已经是灰色的黄昏,景物已然模糊不清,草地上升起一股浓雾,很是呛人。就在这黄昏时分,我骑着马穿越一片长满山毛榉的森林,寻思着在这我全然陌生的异乡找个什么地方投宿,心头已经涌动起几分担忧。就在我拐弯的一刹那,我看见在道路的尽头,在一块很小的林间通道上,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木房子,它孤零零、冷清清,仿佛是被人遗弃在那里。这小屋的大门从里面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它那开口又低又矮的窗户更像是碉堡上的大枪眼儿,不过,屋顶下的一条绳子上悠荡着一个已经碎了一半的长颈大玻璃酒瓶——这酒瓶分明告诉路人:此地乃是一家旅店。于是,我策马向这小屋走去,靠近小屋时,我就举起长剑的柄去扎那护窗板。我那不容迟疑的敲门声,狗儿毫不客气的吠叫声,把这家旅店的老板娘给召了出来。可是,这老板娘许久许久不放我进她的小屋,她盘问我是什么人,向何方去,欲仔细打听出我的底细。我呢,根本就没有预料到我在这旅店里投宿将为自己招来什么样的未来,只是固执地带着恐吓与叫骂要求投宿。人家终于给我打开了门,至于我的坐骑则被他们牵到牲畜栏过夜去了。 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在黑暗中,我被引到二楼上的形似斗室的小房间里,这房间长度与宽度很不成比例,好像一个装维奥拉琴(6)的琴盒。这种住宿条件可是比意大利差远了,在意大利,甚至在那些最低档的旅店里,也可以找到那舒软的、早已铺好的床,可以找到那令人可口的、桌上定有一瓶酒的晚餐。在我们这个国家里,行路人——除非是那些富人,他们总是随身用骡马驮着几十个塞得满满的行囊——依旧不得不用黑面包、劣质啤酒来犒劳自己,不得不躺在陈年的稻草铺上过夜。烦闷与拥挤——这就是我在故土的第一个栖身之地的第一感受,尤其是我刚刚在荷兰商人们所开设的小旅店里享受过那种整洁、那种舒适、仿佛是打磨过而光泽照人的卧室,这种感受就十分强烈。当然,我在那里之所以能住进那种旅店,也还是借助了手中的介绍信。诚然,我也饱尝那些条件十分艰苦的随地投宿的滋味,那是我沿阿纳古阿卡(7)流浪的苦难岁月里的事,前前后后地对比一下,进进退退地寻思一番,我也就坦然了。于是,我用自己的皮斗篷蒙住脑袋,一心想尽快逃入梦境之中,此时在楼下的客厅里有人开始低声哼唱,我也竭力让自己听而不闻。那是一个醉醺醺的小嗓门在吟唱着一支新曲,我不想去听,可是那歌词却铭刻在我心中: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这歌曲正好对我催眠,我就要在迷迷糊糊中入睡,然而某种先知般的声音告诉我,这乃是我先前那种生涯的最后一个夜晚,从这一个夜晚起,我得去面临那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我的命运之星,载荷着我漂洋过海,在旅途中耽搁了这不多不少恰恰合适的时日,等待着的正是这个夜晚的到来。我的命运之星,引导我前行,仿佛是要把我引向预先确定的路标,把我带到这个离城市与乡村都遥远的小屋。在这座小屋里,一个命运攸关的约会正在等待着我。要是这事落在某个多明我会(8)有学问的修士身上,他一定会于这情形中见出神的安排;而咄咄逼人的实在论(9)者,则一定会找到一种悲哀的理由,为因果联系是如此复杂,故而并不能置于拉易蒙·留里依(10)那机械地旋转着的圆圈而悲哀;可是,当我现在去检索那缘由,那致使我当年在去诺依斯的途中落入那简陋的路旁旅店的缘由,那千千万万个必不可少的偶然事件时,我便失去了把寻常事与超自然的事物,即把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11)经院哲学的术语。区分开来的能力。我只是认为,我与莱娜塔的初次相遇这事本身的奇迹性,并不亚于后来我与她在一起所共同体验的那一切。固然,后来所有的遭遇是非同寻常的、是撼人心魄的,但我与她在小木屋里的邂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已是子夜,也许,子夜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突然醒来,突然间被某种我不曾料及的东西惊醒。我睡的这个房间被浅蓝色的、水银般的月光映照得相当明亮,四周是那样的寂静,仿佛整个地球与苍天本身都溘然死去。可是,就在这万籁俱静、鸦雀无声之中,我却分辨出隔壁的房间里,那木板间壁后面,有一个女人在低声嘟哝着,在有气无力地呼喊着。尽管有这样一句明智的俗语:举凡在外游子,只扫自己背上雪,别管他人肩上霜,尽管我这个人一向也不曾怀有过分的恻隐之心,但是,自幼就植根在身上的那种对惊险奇异的偏爱之心,却不得不引发我去挺身护卫一个遭侮辱的女子,像我这样一个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人,无疑已经拥有一名骑士的权利(12)。于是,我从床上起身,把长剑从鞘中拔出,露出那寒光闪闪的一半,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黑暗的过道,在那么黑暗的过道里,我竟然那么利索地摸到了那个房间的门,正是从那门后传来的声音。我大声地发问,有人需要庇护吗?我又一次重复了这样的发问,可是并没有人回答。于是,我甩起脚猛地踹击那门,撞断了脆弱的小门闩之后,我走进了那个房间。 就在这样的情境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莱娜塔。 这也是一个没有点烛灯的房间,像我住的那个房间一样,但却也被月光的清辉映得相当明亮。一位背倚着墙壁、半裸着身子、披头散发、张开双臂、神情处于失魂落魄般的极度恐惧之中的女子,木然地站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因为这房间所有角落都被月光映照得十分清晰,就连那躺在地板上的阴影也轮廓分明,可是,她却向前方伸出双手护卫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什么人正要向她扑过去。她的这一动作本身,也有某种让人惧怕至极的东西,因为这举动无法不让人寻思,她正承受着无形的幽灵的恐吓。发现我站在她面前之后,这女子突然间带着又一声叫喊,径直向我奔过来,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好像我乃是从天上下凡的天使,猛然抱住我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冲着我说道: “终于,这是你,鲁卜列希特!我可是再也没有气力了!” 在这天之前,我与莱娜塔从未谋面,她这是第一次见到我,就像我也是第一次与她相遇。可是,她竟然这样随便地对我直呼其名,好像我们俩自幼就相识相好,是青梅竹马。后来,我寻思出来了,她可能是在我向旅店老板娘通报姓名时听到了我的名字,然而,当时我的确被她对我直呼其名震惊了。不过,我还是努力仿效斯多噶派(13),不曾流露出丝毫惊讶之情,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询问这位陌生的女子,真的是某种幻影在迫害她吗?可是,她没有气力来回答我,她一会儿号啕,一会儿大笑,仅仅用她那只颤抖不停的手指认着一个方位,那个方位对我的眼睛来说除了月亮的光线之外什么也不曾有。我不应当从这里走开,整个环境非同寻常,那些非人的力量就近在咫尺——对这点的意识,此时此刻以深沉的恐惧裹挟着我的全部身心,这种恐惧是从遥远的少年时代直至如今都还不曾体验过的。于是,我把长剑从鞘中整个儿拔出来,我抓住它那亮闪闪的尖刃,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着与十字架同形的剑柄——我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安慰正发疯着魔的女士,我本人也相信这一招能降妖伏魔,因为我听说,这样的举动可以防御自身不受恶魔势力的进攻。那女人呢,仿佛进入临死前的挣扎状态,扑腾了一下就突然仰面跌倒在地。 我认为此时从这里跑开是有损于自己声誉的不体面之举,尽管我很快就明白,那凶狠的恶魔已经控制住了这一不幸的女子而且开始在她的体内可怕地折磨她。在这一天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地战栗,也从未料想到人体竟能如此不可思议地扭曲!这女子就当着我的面扭动着她的身子,她忽而痛苦地反抗着一切自然规律,一个劲儿地拉长全身,使她的脖颈与乳房变得像树木一样坚硬,像棍棒一样直挺;忽而全身突然向前大幅度地弯曲,以致头颅下巴竟然与脚趾贴到一起,此时她脖颈上的血管便可怕地紧绷起来,青筋毕露,情态骇人;忽而相反,她令人震惊地把全身向后倾斜过去,这时她的后脑勺就缩进她的双肩中,伸向脊背,而她的大腿则被高高地抬起来。后来,每当那些恶魔向她发动进攻而使她遭受到如此凶暴的折磨时,我还有好几次成为莱娜塔受难的见证人,亲眼目睹了这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磨难的细节。不过,在这一天,这场景却以其新鲜劲儿令我揪心。我那时就那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个房间里,静观着那位我对之陌生的女子的痛苦神情与全身的抽搐姿态,好像我自己当时也与罗得(14)的妻子一块儿化为某种盐柱。我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地我可以用什么办法给她以救助,或者,减轻她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这女子不再用身体去撞击坚硬的地板,她那已被扭曲的脸部表情也渐渐地有些复原而让人可以有所思议了。可是,她依旧在战栗中扭曲着身子,再次用双手掩护着自己,仿佛还在对来犯的敌人进行抵御。而一旦当我猜断,魔鬼已从她身上出来,现在已处于她体外之时,我就立即把这女子拥到自己怀中,开始念叨着神圣的祷告词:“放开我吧,主啊,把我从永恒的毁灭中解放出来吧”,这乃是当时我的脑海中所能涌现出的唯一的话语。这时候,月亮已经溜到森林里树冠的下面而缓缓地隐去,稀薄的晨曦渐渐地变浓而浸满了房间,阴影从墙壁窜向窗口,躺在我臂上的女子也渐渐地恢复了知觉。然而,黑暗依然犹如冷风,犹如比利牛斯山脉(15)上那阴冷的“越山风”(16)侵袭着她的身心,她全身依旧颤抖不止,仿佛在承受冬季严寒的颠簸。 我问,幽灵是否走开了。 女士睁开了眼,用目光把房间扫视了一遍,就像一个人在昏厥之后常有的那样动作了一番,然后才回答我: “是的,它看出我们武装得很好,足以抵抗它,就逃之夭夭了。要侵害坚强的意志它还是不可能的。” 这是我从莱娜塔口中听到的第二句话。在说出这句之后,她就开始哭起来,像患寒热病似的哆嗦起来,她哭泣得那么伤心,泪水不可遏制地顺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我的手指在顷刻间就变得完全湿漉漉的。看得出来,女士在地板上是不会使身子暖和过来的,此时已然稍稍平静了的我就把她托到自己的手臂上,这个托举动作并不费多大气力,因为她身材矮小,体态羸瘦,然后,我也就那样把她托举到就在近旁的床上。在那儿,我找来房间里所有能当被褥用的什物,裹在她的身上,然后便搜索脑海中所有慰藉心情的词语来对她加以劝说。 可是,她依旧一个劲儿地哭泣,突然间转入新的一轮激动之中,抓住我的手她就说: “现如今,鲁卜列希特,我应当对你讲讲我的全部遭遇,因为是你救了我,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试图加以反对,因为此时此刻并不是作这样的叙述的时机。然而,莱娜塔并不顾及我的反对,我觉得,她对我的异议甚至听而不闻,而是紧紧地扳住我的手指,开始又急又快地讲起她的经历,不过,她讲述时并不是正视着我,而是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一旁去。起初,我几乎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她的思绪是那样急剧地变更着跳跃着,她是那样突兀地把话题从一件事情转换到另一件事情上。不过,渐渐地我还是学会了怎样听懂她的话,怎样从她那犹如瀑布一样倾泻出来的词语之流中,去分辨出主流,那时我明白了,她的确是在向我讲述她自己。 后来,甚至在我与她彼此之间最为信赖最为亲近的时日,莱娜塔再也没有这么彻底这么连贯地告诉我她的经历与遭遇。固然,即使在这一夜她也有所保留,她不但对自己的父母亲,对自己度过童年的地方只字未提,而且——诚如我日后不得不坚信不疑的那样——对她童年之后生活中的许多事件中的一部分也隐而不语,另一部分则表述得与事实并不相符,我不知道,她那是有意而为呢,抑或是由于她当时处于患病的状态。反正她向我倾诉出来的只是海水上的冰山。而我在很长时期里对莱娜塔的了解,仅仅限于她在这一狂热激昂的讲述中所披露的海水上的冰山,故而我得把她的这一讲述在这里予以详尽地转述。只是我这个人不善于准确地再现她那语无伦次的言语,对她那急匆匆的、不连贯的叙述,我将予以更换,用我自己比较有逻辑的叙述取而代之。 莱娜塔先报出她自己的名字——这名字,乃是我据以了解她这个人,知道她这个女子存在的唯一的东西,接着,她粗线条地、含糊其辞地勾勒出她自己的经历中那最初的岁月——这种勾勒是那么仓促,那么简略,并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印迹,然后,她立刻转入她自认为于她性命攸关的一个事件的叙述。 那事是在莱娜塔八岁时发生的。有一次,在阳光灿烂的白天,一个全身火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的天使,穿着雪一样洁白的衣服,突然间降临在她的房间里,出现在她的眼前。这天使的脸,像太阳一样光彩照人,他的眼睛呢——像天空一样碧蓝碧蓝的,头发——则好像是由那金黄色的细线编成的。这天使称自己马迪埃尔。小莱娜塔一点儿也不害怕,当天她就与这天使在一块儿玩耍,玩木偶游戏。从这以后,这天使常常来她这儿,几乎每天都来,他总是那么开朗那么善良,渐渐地,小女孩喜爱上他了,她爱这天使甚于她的所有的亲人与同龄伙伴。马迪埃尔又聪明又机敏,总用他那取之不尽的花样点子来逗引小莱娜塔开心,不是说笑话就是讲故事,从不让她寂寞。每当她有什么伤心事而闷闷不乐时,他就温存地安慰她。有时候,马迪埃尔的一些伙伴也与他一道下凡,他们也是些天使,可他们并不是火红色的,他们穿着一些紫红色的与雪青色的斗篷,并且他们不那么温存。马迪埃尔严厉禁止别人谈论他的这些秘密的造访,不过,即便小莱娜塔违反了他的禁令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人们会以为,这小女孩不过是在信口胡编,抑或,装神弄鬼。 马迪埃尔并非总是以天使的面目出现,他也时常以另外一些形象露面,尤其是在小莱娜塔并不是单独一人待着时,而这小女孩是很少有机会独自待在家里的。于是,夏天里,马迪埃尔就多次地以蝴蝶的形象——那种长着雪白色的翅膀、金黄色的小胡须,而全身是火红色的大蝴蝶——向她飞来,这时小莱娜塔就把他藏到她自己那长长的头发里面。冬天里,这天使有时就化身为一个小纺车,好让小女孩能够到处带着他形影不离。小莱娜塔还经常从别的形象中认出自己这位天堂里的朋友,那些形象多种多样——或是被采摘下来的一朵花,或是从炉膛里掉出来的一个小煤块儿,或是已被咬开的核桃儿。有时候,马迪埃尔与小莱娜塔晚上就睡在一起,像猫一样依偎在她身旁,与她共度良宵,直到天亮。在这样的夜间就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天使用他自己的翅膀载负着小莱娜塔从屋子里飞出去,飞得很远很远,向她展示另一些城市,壮丽的教堂,或者,不在地球上的,光芒四射的村庄,可是一旦黎明时分降临,她——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发现她自个儿又在自己的床上。 在莱娜塔稍大一些而初通人事时,马迪埃尔就向她宣告,她将来乃是一位圣徒,犹如洛塔宁格斯卡娅·阿玛尼亚(17),而他之所以被从天堂派到人间来到她身边,正是为了这件事。他对她谈了许多有关耶稣基督的牺牲,圣母玛利亚的怡然恬静而善良温顺的事迹,他向她披露了那通向人间天堂但铭刻在心田的神圣而隐秘的门径,他给她讲述了那个与温顺的羔羊形影不离的圣女阿格涅萨,那个永远伫立在救世主圣像面前的圣女薇罗尼卡,以及许多其他的人物与事情。那些圣徒的事迹只能清一色地引发人们去进行那圣洁无瑕的思索。用莱娜塔的话来说,如果说在早先她心中尚存有一些疑团:她的这位行踪诡秘的客人,是否真是来自天堂的使者,那么,在听了他的这些讲谈之后,她心中的那些疑团就不可能不烟消云散了,因为倘若是撒旦的走卒,自然是绝不可能做到既说出这么多圣徒的名字而又不流露一点点痛苦不安的神情的。有一次,马迪埃尔还亲自以受难的基督的形象出现在莱娜塔面前,他那火红色的、被刺穿的双手还流出了殷红殷红的鲜血呢。 天使执着地要求莱娜塔去过那种严持戒律的苦修者的生活,去寻求心灵的纯洁与心智的澄明。于是,她就开始去恪守由神圣的教会所确定的所有的斋戒日,每天都上教堂做弥撒,还花许多时间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做祈祷,跪在那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面前,一跪就是大半天。马迪埃尔还时常迫使莱娜塔去进行残酷的修炼:一丝不挂地走到冰天雪地里,绝食,一连几天几夜坚持不沾一口水,用打上纽结的绳子去鞭笞自己的大腿,或者,用刀刃针尖去扎去刺自己的乳房。莱娜塔跪在地上度过整夜整夜的时光,而马迪埃尔则站立在一旁,扶持着这位精疲力竭的姑娘,犹如救世主的天使在格弗西曼斯基的花园里那样。根据莱娜塔执拗的请求,马迪埃尔才去碰了碰她的手,可是这少女的手掌上立时出现了伤痕,这伤痕仿佛就是基督在十字架上遭受磨难的标记,不过,这姑娘把这些伤痕很周密地掩饰起来了,以不让所有的人察觉。在那些日子里,由于有了神力在暗中扶助,莱娜塔身上突然展露出创造奇迹的才干,她治愈了许多患者,仿佛那位心地最高尚圣洁的法兰西国王,只须用手去摸一摸病人,就可显现那“手到病除”的奇迹。于是,方圆几十里地的百姓们,均对这位修行出道而终为主所检选上的姑娘刮目相看,对她身上的神力有口皆碑。 及至她又大了一些而已近豆蔻年华时,她看到,她这个年龄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拥有了未婚夫或意中人。于是,莱娜塔就向自己的天使发动“出击”,她向他执拗地请求:要他与她在肉体上也结合起来,这也是十分自然之举。因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爱乃是高于一切的,故而如果两个相爱的人尽其最大可能而更密切地连成一体,哪里有什么罪孽可言呢?可是,当莱娜塔对他诉说出她那火一般热烈的愿望时,马迪埃尔的脸上却立时就布满愁容:当时他的脸——她就是这样讲述的——在听到她的那番话语时,竟呈现出灰烬般的暗红色,就像你透过一块被熏黑的云母片去观看太阳时所见到的那种色彩。他坚定地禁止莱娜塔向他流露这种欲望,甚至都不让她往肉欲这件事上寻思,他不时地提醒她铭记一个严持戒律的、虔诚的灵魂在天堂里总享受到无限的幸福与舒坦,而那些委身于肉欲诱惑的人们当中是谁也不可能进入天堂的。莱娜塔不敢公开地坚持她自己的追求,她就决心巧施手腕而达到自己的目标。于是,就像在童年岁月里那样,她劝说马迪埃尔与她同床共度良宵,而一旦他被劝动而上床之后,她就搂住他,死不松手,用所有的办法迫使他的身体与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贴到一起。但是,天使这时却恼火了,他怒火填膺,从她的怀抱中挣脱之后迅即幻化成一根火柱腾空而去,这燃烧着的天使在离去时还燎焦了莱娜塔的头发,灼伤了这少女肩膀上的肌肤。 这事发生后,天使有许多时日根本就不曾露面,莱娜塔陷入极度沮丧之中,因为她爱马迪埃尔甚过对所有的人的爱,也甚过对所有的无血无肉的精灵的爱,甚至比她对上帝本身的爱还要深。她以泪洗面,在悲泣中送走日日夜夜,她以她那难以慰藉的绝望使周围的亲朋们深感震惊,她一连几个小时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活像一个死人,她用脑袋去撞击墙壁,甚至三番五次地图谋自杀,寻思着在彼岸的人生中与自己的心上人但求一见,哪怕只有一刹那的会面。她坚韧不拔地向马迪埃尔祈祷,苦苦地哀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庄重地许诺在所有事情上均服从于他那美好的意旨,她热烈地诉说她只有一个愿望:这就是欲再次感受到他的亲情。最后,当这少女已经精疲力竭时,马迪埃尔终于在她的梦境中出现并且对她说道:“鉴于你欲与我结成肉体上的盟友,故而我将以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那就请等我七个星期外加七天。” 在这个梦幻之后,大约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莱娜塔终于打听到一个消息:有一位年轻的伯爵从奥地利来到了她们这个地方,这青年身着一套白色的衣服,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头发则仿佛是由金黄色的细线编成的,这种形象使莱娜塔立时就认出:这一位就是——马迪埃尔。但是,那位来自异乡的青年并不愿意让人看出他与她彼此早已认识,而自称为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伯爵。莱娜塔使出浑身解数去竭力吸引他注意上自己,为此她甚至不惜参照许多占卜问卦的小册子上所介绍的种种伎俩,不惜动用起那迷魂药。不知道,究竟是这些巫术帮了忙,还是伯爵本人所寻觅的正是莱娜塔这姑娘,后来这一对男女终于沟通了心灵,那伯爵也并没有多费口舌,只是用三言两语就对她敞开了心扉,向她表露了耿怀于心的赤诚的爱恋,并提出要她立即秘密离开她的父母而随他出走。莱娜塔不能有一分钟的犹豫,于是那伯爵在那天夜间就把她带走了,而与她在多瑙河畔的一座城堡里——用她的话来说,在那属于他自家的城堡里——安居下来。 在伯爵的城堡里,莱娜塔度过了两年。在那两年里,他们俩是那样的幸福,那幸福可以说是人间罕见的,自从我们的远祖在天堂里偷吃禁果之后这人世间再也没有人体验过这种幸福。他们俩的生活总是那么接近天使与恶魔的世界,他们俩的身心全投入那应当为世间所有的人都带来幸福的伟大事业。让莱娜塔感到犯愁的事只有一桩:亨利希无论怎样也不愿承认,他——就是马迪埃尔,就是那天使,反倒是顽固地把他自己扮成那位忠诚地隶属于君王的酋长弗尔迪兰德奥地利的酋长(18)。然而,在他们同居的第二年的岁末,亨利希的心灵突然被一些不可测的念头给占据了,他变得神情阴郁,心情沮丧,表情悲伤。有一次,夜间,完全出人意料,事先未对任何人透露风声,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城堡,远走高飞,家人不知去向。莱娜塔苦等他,等了好几个星期;可是,没有自己的领路人在身旁,她就不会抵御那些凶恶的精灵的侵害。那些精灵开始残酷地折磨她。她并不是这座城堡的女主人,她不想滞留在这座城堡里。莱娜塔打定主意离开此地回到自己的父母身旁去。旅途中,那些与她为敌的妖魔一路上也不离开她,在田野里、在旅店里,无时无刻不迫害她,不过,就在那时,也有一些善良的身为庇护神的精灵千方百计地围在她身旁护卫着她,并时常提醒她:不久,她就将遇上骑士鲁卜列希特,那一位将是她的生命真正的卫士。 莱娜塔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想,她的这一番言语所占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尽管我现在这里对它加以转述所花去的时间要短得多。莱娜塔说话时并不看着我,既不从我这儿期待着什么异议,也不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赞同,甚至仿佛她并不是在向我诉说,而是面对一个看不见其形体的神甫在作忏悔。在陈述这样一些无疑曾经残忍地震撼了她身心的事件之时,或者,在披露那样一些在许多人心目中肯定是羞辱性的、难以启齿的,大多数女人通常宁可永远沉埋于心底的事情之际,这女子并不曾流露出什么不安,也不曾面带羞色。我应当指出,莱娜塔所讲的故事的前半部分,让我很清晰地铭记在心,尽管一开始她说得很不连贯甚至自相矛盾;相反,她后来的经历即她从父母家秘密出走,与人私奔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当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记忆却非常模糊。后来我知道了,她正是把她自己生涯的这一段里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隐藏起来了,而关涉到她经历中这一段里的悲欢离合,她当时所讲述的许多情形尤其与原来的真相不相吻合。 几乎就在吐出最后几句话那一刹那,莱娜塔突然全身瘫软,仿佛她身上的气力恰恰只够用来把这个故事讲完。她朝我投来一束大受惊吓时才有的目光,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犹如花儿挨霜冻似的一下子发蔫了,面朝枕头跌下去,阖上了眼睛。我想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可是她却乘势举起双手温存地搂住我,温柔地但同时又是执拗地迫使我与她肩并肩地躺下。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夜间,我已经不再为什么事情而感到惊讶了,我无言地从命,躺上了床,躺到这位当时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身旁。此时此刻,我不知道,我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情真意切地搂住我的脖子,把她那几乎全裸的身子向我的身体紧紧地贴过来,然后顿时入睡了,睡得那么深沉,那么安分。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束束蓝色的光线已使天色变亮,经受夜间这一番折腾之后,看着我们这一对男女,彼此并不曾相识,在这个陌生的旅店里,在这密林深处,竟拥抱着躺在同一个床上,仿佛是睡在自己家里的俩兄妹,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当我确信莱娜塔已然安安稳稳地沉入梦乡之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怀抱中抽出身子,因为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头脑清醒一下,很有必要单独呆一会儿。我仔细地端详着这熟睡之中的女子的面容,我觉得这面容是温柔的,纯洁无瑕,就像弗耶佐勒的比阿托·安杰利科兄弟油画中的那些儿童的脸蛋。可是,就是这位女子刚才却被魔鬼控制住了,我觉得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悄悄地走出房间,戴上了自己那顶高筒帽,走下楼梯,此时这屋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乡中,我就亲自移开门栓,径直走入森林里。在林中,我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漫步溜达着,这小路蜿蜒在那些树干粗壮的山毛榉之间。这些山毛榉树干,对我来说要比那标致的棕榈或美洲的铁犁木都更为亲切可爱,我谛听着故土的小鸟儿们在清晨唧唧喳喳的叫声,这唧唧喳喳的鸣叫,对我来说犹如那可以心领神会的语言。 我这个人任何时候也不曾属于哲学史上的“逍遥学派”(19)哲学家的追随者,那一学派的哲人们断言在大自然中不存在无形体的精灵,否认恶魔甚至神圣的天使的存在权。我一向认为,虽然在与莱娜塔邂逅之前我不曾成为生活中任何奇迹的见证人,观察与经验之本身——而这些无疑是任何合乎理智的知识的第一根据——它们本身一直在证实着: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与人肩并肩地存着的还有其他一些有性灵的力量,这种“有”是不可辩驳的,对这些有性灵的力量,基督教徒们通常是认可的,指认它们是服从基督的无形体的军人,是撒旦的仆人。我还记得拉克坦泽·费尔米昂(20)的话,此公曾执意让人们相信,有时候身为守护神的天使也被那些姑娘的美色给诱惑住了,他们本当去护卫那些姑娘的灵魂而使她们不去犯下罪孽。不过,在莱娜塔所讲的这一奇怪的故事中,有许多细节从一开始在我看来就是很难让人信以为真,很难得到认可的。看得出来,我所遇到的这位女子现在的确处于魔鬼的控制之中,但我不知道,哪儿是那凶恶的精灵所设骗局的终结,哪儿又是这着魔的女子本人谎言的开始。 就这样,承受着这些谜团与困惑的折磨,我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漫步,沿着羊肠小径溜达着,踟躇了许久,当我返回昨晚过夜的那个路旁的旅店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这时,老板娘站在旅店的大门口,这是一位身量粗壮的女人,脸色红红的,表情严峻,看上去更像是绿林强盗中的女首领。然而,她在认出我之后,却毕恭毕敬地问了声早安,称我为骑士先生。我当即决定利用老板娘的这一殷勤态度,去打听那位令人难以思议的女士的底细,于是,我一边向老板娘走过去,一边用无忧无虑的腔调向她询问——仿佛我这只不过是由于无所事事而想与她闲聊——那位就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的女子,她是什么人。 下面就是老板娘对我的回答,我这里几乎是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记下那出人意料的情节: “哎哟,骑士先生,您最好不要打听她的事儿,因为这本是我身上的这颗善良的心迫使我,也许,反倒迫使我去犯下一桩滔天罪孽:我给这个异教徒,给这个与魔鬼签下合同的女子一个栖身之地!她虽然不是本地人,可我知道她的身世,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个从她们那个地方出来旅行的商人给我讲了她的一切。这个女子,她假装成谦谦淑女,骨子里可是个荡妇,简直就是一个有机会就偷人养汉的女人,她耍弄各种手腕终于赢得奥泰勒海姆伯爵的信任。那伯爵出身豪门世家,他有一座城堡,在莱茵河岸边,就在施彼耶勒再往下走一点。那伯爵自幼失去双亲,他的父母都是品行端正受人尊敬的人,可是这女子却把这年轻的伯爵给迷惑住了。他中魔了,他不是去给自个儿物色一个贤惠的妻子,也不是去为自己的主人选帝侯普法尼茨基忠心服务,而是醉心于什么炼金术、魔法以及其他的歪门邪道。信不信由您——自从这坏姑娘在他的城堡中住下那一天起,他们俩每天夜间都要变成动物——他变成公狼,她就变成母狼(21)——并且双双在荒郊四野撒欢,在那些日子里,有多少孩子,多少小马驹,多少羔羊被这一对狼吃掉了,难以估算!过后,他们时不时地施弄妖术,使人们中邪,使奶牛流不出奶汁,招出雷雨,毁掉自己的仇敌的庄稼,凭借那能产生奇迹的魔力干下了几百件其他的坏事,一个劲儿地恶作剧。直到有一天,圣女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22)突然在伯爵的梦幻中显现,这圣女把他的全部罪孽的行径给一一揭露出来,那伯爵才罢手。那时,伯爵背上了十字架离去了,赤着脚走向主指定的圣棺,对他自己的这位姘妇呢,他在离去之前就命令仆人把她赶出城堡。于是,她就启程上路,从一个村庄流落到另一个村庄。如果说,我在这里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骑士先生,我要向您说明,这只是因为我那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是,现在,看得出来,她整日整夜地伤心、呻吟——这是因为她那罪孽深重的灵魂不可能平静——我将不再把她留在我这儿了,再多一天也不留了,因为我不愿充当人类的敌人的帮凶!” 这小木屋的女老板还披露了许多其他的细节,但她的这一席话已使我极度震惊,此时此刻我不能不看到,我的那位夜间的交谈者在许多方面对我进行了蒙骗。譬如说,在夜间她向我讲述她的经历与遭遇时一再让我相信,仿佛她的朋友的那座城堡位于奥地利大公国(23),可是从老板娘的口中听出来那城堡就在这附近,就在我们的莱茵河畔。仔细想想,我立时就感觉到,住在我隔壁房间里的那位女邻居准是把我看成一个外来的客人,一个心地粗率的水手,而欲对我嘲弄一番,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一生起,一下子就使我的心头充满了愤怒的迷雾,我一时甚至都忘掉了这被魔鬼附身的不幸女子身上那些清清楚楚的着魔的特征,就在不久前我还充任这着魔场面的见证人啊。 不过,我一时还不知道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站在老板娘面前,听着她喋喋不休的埋怨。就在这时,旅店的大门突然洞开,莱娜塔本人出现在门槛上。她外披一件颀长的斗篷,这斗篷的料子是丝绸,颜色是正蓝,还带着风帽,那风帽罩住了她的脸;内着一件粉红色的短上衣,上衣绣着白色与深蓝色的图案,这一身衣着,与科隆城里名门世家的太太们的服饰一模一样、落落大方,这衣着、这举止,都使我差一点没把她认出来:她就是我在夜间相识的那位着魔的女子,那位因恶魔附体而发疯的女子。莱娜塔先是用目光把我捕捉住,然后,马上径直向我走过来,她那轻飘飘的步态,仿佛飞行一般,当我在这位贵妇人面前脱帽致意时,她急匆匆地可也是像下命令似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我们现在就应离开此地,不容迟缓。我再也不能滞留在这儿,多一个小时也不行了。” 莱娜塔的嗓门一发出声响,刚才我的脑海中涌现的各种指责立时烟消云散,刚才我的心头所弥漫的那种愤慨立刻化为乌有。这个女子,这个昨天我还完全陌生的女子的话语,突然间对于我成了命令,不可能不听而从之的命令。在老板娘忽然把她那彬彬有礼的口吻改换成非常粗鲁的腔调,而开始向莱娜塔索要她所欠的房钱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当下就说,一切费用都将会得到公正的支付。然后,我询问莱娜塔,她随身有没有带马,以便继续赶路。因为在这个荒凉的密林深处,要找到一匹好马可是不容易的,这是明摆着的。 “我没有马”,莱娜塔对我说道,“可此地离城不远。你可以让我骑上你的马,你呢,牵着马走。一到城里,再买一匹马,那将是件并不费劲的事儿。” 莱娜塔在作出这些吩咐时是那么自信,仿佛我与她之间早就达成契约,而我应当为她服役。最值得一提的是,我这个人对她这些吩咐所作出的反应只是鞠了一躬,就奔向自己的房间——去做启程前最后的准备。 只是在独自一人的状态中,我才突然醒悟过来,不胜惊讶地扪心自问,我何以如此驯服地接受我的这位新相识让我去扮演的角色。有一阵我寻思道,她这是借用某些深不可测的魔法师的神秘手腕在对我施加影响吧。后来,我在心底里又嘲笑自己信仰上的这种轻信。为了对自己的行径作一番辩护,我就这样对自己说: “有什么可糟糕的呢,如果我花费几个铜板,用在旅途上多消遣几个时日!这个姑娘挺让人动心,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而我在长途跋涉历经艰辛之后,也可允许自己去消受一番人人皆需的娱乐;况且,她昨夜就已与我嬉闹,对我温存,逗我开心,我也应该让她看看,我并不是她所设想的那种无知之徒,那种不谙房中之术的老粗。现在,在旅途中我尽可以与她一路相伴随意玩玩,直到我对她倦腻。过后,我就把她抛开,扬长而去。至于说,那魔鬼在迫害她,这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与美丽的女子厮混时,我可不惧怕任何恶魔,如果想想我当年连那些手执毒箭的红皮肤女人都不曾畏惧的话。” 一个劲儿地让自己相信,我与莱娜塔的邂逅仅仅是一个开心的奇遇,仅仅是男人们通常在啤酒馆里一边自嘲一边给朋友讲述的那些风流韵事之一,我还故作正经,带着威风凛凛的派头,摸了摸自己那紧鼓鼓沉甸甸的爵带,独自儿哼起了昨晚听到的那支小曲: 你看上了这姑娘, 可也别梦想; 既然穷光蛋, 你就别嚷嚷。 我们俩在旅店里用牛奶与面包填饱了肚皮,充实了气力,过后,很快就启程了。我帮莱娜塔骑上了我的马,那马歇了一夜后完全恢复了元气。我往那装着我的行头的包袱里添上我这位新旅伴的行李,不过,她的行李还并不沉。这天清晨,莱娜塔神情很快乐,像一只斑鸠,不时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并且不停地开着玩笑,不友好地与老板娘辞别。当我们终于上路,莱娜塔——骑马而行,我——在她身旁徒步行走,一会儿抓住马的笼络,一会儿撑住马鞍鞒,此时这旅店里所有的人都麇集在大门口,为我们俩送行、与我们道别,看出来他们的脸上并不是没有几分嘲笑的神情。我现在还记得,当我转过头向他们投出最后一瞥时,我当时也有几分羞愧。 (1)埃斯库多:西班牙、葡萄牙的本位币名,这里指的是西班牙银币。 (2)布拉班特:比利时的一个省。 (3)约阿希姆斯塔列勒:由施里克伯爵自1517年在约阿希姆斯塔列勒所造出的一种银币。 (4)皮斯托尔:旧时西班牙、法国金币,相当于两枚“埃斯库多”。 (5)玛斯、芬洛:均为荷兰地名。 (6)维奥拉琴:西欧十五至十八世纪流行的六弦提琴。 (7)阿纳古阿卡:墨西哥地名。 (8)多明我会:亦称“布道兄弟会”,会士在正式场合和外出旅行时须披黑色斗篷,被称为“黑衣修士”。该会系西班牙人多明我于十三世纪初创立,盛行于十五、十六世纪。 (9)实在论:西欧中世纪经院哲学中一个流派,与“唯名论”相对立,主张一般先于个别而存在。 (10)拉易蒙·留里依(1235—1315):此人发明一个特殊的机械装置,它的旋转应当可以机械地确定出真理。 (11)奇迹与事物的自然进程: (12)骑士制度在十六世纪已处于衰落时期,此时所有军人常常自称为骑士,尽管他们在形式上并不拥有骑士的权利。 (13)斯多噶派:古希腊后期的哲学学派,主张禁欲主义,强调淡泊和不动心(不为外物所动),宣扬“肉体是灵魂的桎梏”。 (14)罗得:《圣经》中的人物,哈兰的儿子,亚伯拉罕的侄子。传说当年在逃离所多玛城时,罗得的妻子忘了天使的告诫,回头看城而立即变成一根盐柱。 (15)比利牛斯山脉:横亘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山脉。 (16)越山风:又称“特拉蒙塔那风”,在意大利与西班牙可见的干冷北风和东北风。 (17)洛塔宁格斯卡娅·阿玛尼亚:生活于十七世纪的一位女圣徒。 (18)弗尔迪兰德(1503—1564):即后来成为国王的弗尔迪兰德一世。 (19)逍遥学派:即亚里士多德学派。 (20)拉克坦泽·费尔米昂(大约生活于公元250—330年间):拉丁作家。 (21)变狼狂,这是一种妄想狂,想象自己是狼。这在那个时代是众所周知的一种变态现象。 (22)克列斯泽恩泽娅·迪德利希斯卡娅:德国十三世纪民间传说与民间诗歌中的一个女主人公,国王迪德利希的妻子。 (23)奥地利大公国:1453—1918年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封号。 第二章

乡村巫婆给我们作出预言我与她在杜塞尔多夫过夜 从旅店出来就是森林,道路穿行于森林深处,这林中路还相当长,让我们着实花去不少时间。天气凉爽,浓荫带来了阴凉,我与莱娜塔静悄悄地向前行,边走边聊,不觉疲倦。尽管我是行伍出身,常年过着军旅生活,但我对世俗的交际并不陌生。我曾有机会在意大利的许多城市中漫游,什么狂欢节的假面舞会呀,什么剧院的话剧、歌剧、舞剧呀,我都见识过的。后来,在新西班牙,我时常光临当地富豪阔佬人家在家中举行的各种晚会,笼罩着那种场合的完全不是未开化的国度的野蛮,就像许多人心中所设想的那样,恰恰相反,在那里你可看到穿戴讲究举止优雅的女士们演奏诗琴、齐特拉琴(1)、吹乐笛,与骑士们共舞,跳情人舞、乡村舞、摩尔式的以及其他最新潮的舞蹈。我竭力让莱娜塔看出,在我这粗犷的水兵衫之下隐藏着一个对文明教养并不陌生的人,而当我发现与我交谈的这位女子眼光敏锐、反应敏捷、智力过人、出语尖刻,并且拥有一般女性很少有的那么广博的知识之时,我立即被震惊了——不过,这是那种幸福的、让你感到快慰的惊讶,这惊讶促使我不由自主地进入那种被激活的状态,促使我心灵的全部机能都活跃起来,就像一个有经验的、但突然遭到一位劲敌那灵巧的一剑,因而浑身振奋的击剑运动员那样警醒起来。对于夜间的幻象,这时我们俩都只字不提,保持缄默。要是有谁看见我们俩这么快乐这么开心地闲聊着,那他尽可去设想,我这是在悠然平和地为一女士送行——为这一刚从隆重的骑士比武场上下来的女士送行呢。 对于我提出的我们应当去向何处这一问题,莱娜塔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去科隆,因为她在科隆有亲戚,她想在她的亲戚家滞留一些时日——我也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改变既定的路线。我们这么奇特地相识并不能延续良久——这一思绪着实在我的心口狠狠地蜇了一下,让我感到心疼,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又不完全是一件让我不愉快的事;我只是暗自盘算,如果我欲为昨夜所失去的机遇对自己作一回补偿,我就不应失去时间。于是,我就竭力赋予我们俩的交谈一种轻松感与自由自在的气氛,仿佛是意大利轻喜剧中的对白,我的这种努力受到了这位女旅伴那流露出几分垂青意味的微笑的鼓励——虽然她仍旧那么矜持,仍旧保持着身为高级生灵总会多多少少带有的被异化的品性——我时不时地壮着胆子去吻吻她的手,向她作出那些非常狡黠的暗示,对我的这些暗示,莱娜塔并没有拒斥,在我看来,她倒是以毫不掩饰的小赞许而一一接受了。 我建议绕过小城诺伊斯而上杜塞尔多夫过夜,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些好的旅馆,从那儿到科隆,有一条沿莱茵河而行的很方便的道路。对我的这一提议,莱娜塔以公主那样悠然自在的神情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从那在森林中穿行的道路拐出来,走上一条大路,这条路上,行人很多,已经可以不时地遇上一些独身而行的旅行者,碰见一些由跟班押送的载重马车队。然而,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拐来拐去,在白昼太阳光的直接照射下一步一步地赶路,不论是骑在那原本并不适宜女士坐骑的马鞍上的莱娜塔,还是一直伴随在她身旁、为了赶上马的流星大步而总得急匆匆地行走的我,都深感困乏了。为了躲过那热气蒸人的炎热时分,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有人烟的小村庄格耶尔特寻觅一个歇脚之地,那个小村庄就位于我们的路途之中。然而就在那个村庄,劫运对我们来了第二次伏击;也就在那儿,它已经狡猾地预谋着后来几天里的全部恐惧了。 那村庄上有两种景观立即使我们感到非同寻常:一是村中的所有设施都改建成适合于旅行者在此休息的样子;二是许多与我们往同一方向走的旅行者也都在这里停留下来。我们俩找到一个农家歇下来,在那儿用了早餐,这时我就向这家主妇打听何以出现以上景观,那农妇以自豪与夸耀的口气向我们解释说,她们这个村子上有一个巫婆,这巫婆在方圆几十里地都很有名气,她能用令人惊讶的技艺为人卜卦算命。根据那农妇的说法,不仅仅从附近的乡里每天都有好几十人前来占卜,而且从很远的村庄与城镇,甚至从帕德博恩与韦斯特法里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打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由于格耶尔特的巫婆的名声四处远扬,在整个德国的土地上都传开了。 那农妇的这一席话可是产生了巨大的效果。对于莱娜塔,它犹如戏蛇者对蛇吹出的唿哨。莱娜塔出神地听完农妇的讲述,立时就忘掉我们俩一路上所说的全部笑话和全部设想,立即进入那空前激动的状态,一心只想马上就跑去找那巫婆去占卜。我一个劲儿地劝她先休息一会儿,那也是白费劲,她甚至都不愿结束我们每日中午总要用的早中餐(2),就催促我起身而不停地重复道: “我们去吧,鲁卜列希特,现在就去,要不然等她疲乏了她就不会那么清楚地卜测未来了。” 人家把我们送到村子尽头的一个小屋子门前,整整一群人在这小屋门口等候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那横放在地面的圆木上,这情形,就像圣诞之夜人们挤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那样。这里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都有,平日里他们是难得麇集在一起的:身着丝绸与天鹅绒的女人们,那是名门世家的太太们,她们是乘坐那车厢门窗严严实实封闭着的载重马车来到此地的;身着清一色的黑衣的,那是山民们;穿着绿色的、腰部束带的长衣的,那是一些猎人;戴着两旁上下弯曲的卷帽的,那是一些农民。在这里甚至可以见到乞丐、小偷以及各色各等的穷困潦倒之辈,在这里能听到前莱茵河地区各地的种种方言,能听到说荷兰语的,有时还能听到外国流浪汉的口音。这情形,颇像在一个小地方停留着一位有权势的公爵,于是在他的下榻处门口就集聚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随从、跟班的,一拨一拨的请愿者纷纷云集。 不得不排队等候,也不得不去听着那就在耳边环绕的交谈,这些交谈着实吸引了莱娜塔,但我却感到很腻烦。不过,在这里我平生头一回看到,世人的偏见犹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人们在面临着术师们的魔法力量时,面对着巫婆们的狡黠诡计时,心中滋生出那种恐惧,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这种恐惧中竟糅合进那么多幼稚的轻信与无根据的成见。人们在这里谈论着——并且仿佛这已是这种场合里天经地义之举——各种各样的占卜问卦,形形色色的凶兆吉头,奇形怪状的护身符、避邪物、手相、秘密招术、符咒用语。所有的人,不论是衣着华贵的太太们,还是没有斗篷的流浪汉,都以他们在这些招术上的知识而令我大开眼界,使我惊讶不已。我这个人,像每个人一样,在童年都曾有机会看到,女人们赶着母鸡绕着火盆兜圈子,为了是让这些鸡不从家里跑出去,或者,大清早在梳头时她们一有机会就要对留在镜子上的头发啐一口唾液,为的是避免自身沾上什么邪气,我还听说,把“sista,pista,rista,xista”这几个词连续重复十遍,试图以此治愈腰疾,而用“och,och”这样的叹息声,去防备臭虫的叮咬——可这儿在我眼前裂开的则是一道防洪堤坝,形形色色的迷信说法犹如滚滚而下的洪水,马上就要把我吞没。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怎样用硫磺去抵御妖惑,又怎样用蛊术把少女给诱惑住——偷偷地塞给她一只癞蛤蟆,怎样用一些小包袱去把吃醋的丈夫的目光给吸引开,又怎样得到咒文,让葡萄的收成更多。人们抢着炫耀他们自己的见识:什么样的袜子可以在女人生孩子时助她一臂之力呀,什么材料造出的子弹可以百发百中呀……听着这些谈论,你就不得不去作这样的寻思: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都有征兆在暗中等候着我们。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那儿有一个没长胡子看上去挺虚弱的老头子,身着清一色的黑衣,好像是个医生,他喋喋不休地夸奖那屋里的巫婆,在夸奖中他还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你们总该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吧!我难道不明白那些看相的、占卜的与巫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与这类人打交道也已经有五十多个年头啦,我可一直在寻觅那真人,那高手。我到过达尔马提亚(3),到过比它更远的地方,穿越大海去过菲茨(4),穆斯林人那儿。我试过各种形式的卜卦,用骨牌的、用蜡烛的、用纸牌的、用豆子的;也试过手相术、结晶相术、反射光相术与几何相术,我还试过量相术与关亡术,至于人家给我编制了多少种占星图——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了!人家对我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派胡言,那些预言中连十分之一也未曾兑现。可是,这屋里的老太婆识别人家的过去,就像一本刊印出来的书,而她对未来的预言,仿佛她每天都与主与上帝商定好了似的。她曾对我讲述了我的经历与遭遇中那些连我自己都已忘掉了的事情,而对于那些在未来等待着我的东西呢,她竟能直接用手指掐算。” 我一边听着这个孱弱却绕舌的老头子的夸夸其谈,一边寻思,如果连我这个人他们也用长命百岁之类的胡言来加以欺骗的话,我大概会不再相信占卜算命这玩艺儿的;我还想,如果你这个人的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还值得去对未来加以窥探吗?不过,我也不想对任何人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因而,当莱娜塔依旧不改她那高傲的神态,而详细打听诸如符箓之类的辟邪物,打听那让情人坠入爱河的迷魂汤之时,我就驯服地排着队等候着让我们进屋子的机会。 终于,那个火红色头发的小伙子——人们称他是巫婆的儿子——走出门来向我们挥挥手,他先从我们手中收取早已议定的酬金:每一位18块克里泽(5),然后放我们进门。 屋子里面弥漫着一种半明半暗的氛围,因为所有的窗子全罩上了紫红色的窗帘,浓烈而苦涩的干草药的气味径直扑面而来,令人窒息。虽然户外很热,但这一家的屋内却生着火盆。借助于火盆的光,我看出:地板上有只猫——这是所有的魔法操作中受宠爱的动物;天花板下悬挂着一个笼子,那里面好像装着一只白乌鸦。那巫师本人则是一个老太婆,脸上爬满了皱纹,她坐在一张靠后墙的桌子后面。这老太婆身着一件款式特别的罩衫,通常女巫师都穿这样的罩衫,这罩衫上印有十字架与小鬼犄角的图案,而她的头上则戴着一面红色的头巾,那头巾上面则压着珠子与宝石串成的项圈。巫婆面前,摆着几个带盖的小桶,小桶里装的是水;摆着一包一包的草药,那草药还带着根儿;还摆着其他的一些玩艺儿——这巫婆她本人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迅捷地摆弄着放在她面前的这一切东西。 这老太婆先是抬起她那已然凹陷下去但依旧深邃的眼睛,看了我们俩一眼,然后,她含糊不清但却颇有礼貌地问道: “你们,这一对美人,来到奶奶我这儿是要寻觅什么呢?这儿可没有暖融融的床笫,而只有赤条条的木板,不过,这没关系,没关系的,忍耐一下吧,一切都是有其自己的时辰的。曾有过草莓盛开的时节,也将有苹果飘香的季节。我的小宝贝们,看来你们来这是要占个卦? 我不无失望地听完了这几句愚蠢的俏皮话,甚至原先残存的那点好奇心这时也离我而去,可是莱娜塔却从一开始就以那种我难以明白的信赖,倾听着这老巫婆的胡言乱语。那老太婆呢,一面一个劲儿地低声嘟哝着,犹如一个醉鬼自言自语,一面用双手在自己的周围摸了一阵。她摸出了一只鸡蛋,她打出蛋清并将它放入水中,那水立即开始变浑。这巫婆一边看着在水中愈来愈延展开来的如白云一样的图案,一边开始对我们的命运作出预言,而我只觉得,她的那些话纯系蹩脚的诓骗。 “我这就告诉你们吧,我的孩子们,这就是你们要走的路程,不过并不很远,你们要去哪儿,尽管就向那儿奔吧,到了那儿你们就可如愿以偿。有一个严厉的人将要恐吓你们而把你们俩分开,但你们俩是捆在一条腰带上的,分不开的。会给你们,会给你们安排那暖融融的床笫的,我的美人儿!” 老太婆又从卜象上解读出什么来,然后挥挥手把我们俩召过去,说道: “走过来,可爱的小鸟儿,我给你们一种很有妙用的草药:这种草药每年只开一次花儿,绝对的只开一次,就开在伊凡诺夫节(6)前夕。” 我们压根儿未料及她有什么恶意,就走近这女巫师身边。可是,突然间,在她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嘴巴歪斜起来,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就像狗鱼一样,发出乌黑乌黑的亮光,犹如两块煤球。只见她立刻把身子向前方倾斜过来,用她那仿佛是铁钩一般的又尖又硬的手指,一下子紧紧抓住我的上衣。只听见这时她的口中已不再嘟哝,而是像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声响: “小花花公子,你身上这是什么,是什么呢?就在你的上衣上,也在你的外套上,我的美人儿?这血,它是从哪儿来的呀?这么多的血,它打哪儿来?整个上衣全是血,整个外套也全是血。血,还在流,血腥味现在还有!” 在说出这一席话之际,老太婆那鹰钩鼻子的两孔明显地张开,一个劲儿地吸吮着我们身上的气味,她的整个身子呢,却像筛子一样,前仰后合地晃悠起来,不知道她这动作是由于高兴还是出于恐惧。反正,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蜇,被她这一番乱语胡言弄得很不自在,而莱娜塔则是那样惶恐,顿时在我身旁摇晃起来,眼看着她马上就要踉跄而跌倒在地。于是,我猛地一使劲,从那猢狲坚固的铁爪钳夹中挣脱出来,一回身把桌子推了个底朝天,只见玻璃被击碎,水流出来了,这时我一只手拽住莱娜塔,一只手举着长剑,大吼一声: “妖婆,滚开!要不我就把你这该受诅咒的身体剖开,就像剖鱼一样! 可那老太婆仍处于发狂发癫的状态,依旧一个劲儿地拽住我们,号叫着:“血!血!” 冲着这喧哗,巫婆的儿子立即闯进屋里,朝我们直奔过来,他先是挥起拳头猛击其母的腿部,将她打倒在地,然后放开嗓门,对我们破口大骂,其用语不堪入耳。我当时就觉得,这类场面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分明清楚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周旋。我只顾赶紧把莱娜塔拖到户外。可是,一出门我们便置身于人群的包围之中,那包围圈越来越厚实起来——只见那些人像豌豆一样,从四面八方滚涌过来,麇集在眼前,他们忙不迭地盘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们呢,使出全身气力强行突围,匆匆奔向存放着我们行李的那户农家。 我毫不迟疑地吩咐立即套马,继续赶路。但是,莱娜塔的愉快神情与健谈好乐的性情整个儿荡然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挥起镰刀把她身上那股开朗劲儿给切割了,她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几乎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当我扶她上马坐进马鞍时,她的身体歪斜着,脑袋耷拉着,简直像一根被折断的麦秸儿,缰绳也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这时的莱娜塔,其举止其行动,应当说,足以使人想起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7)。我们就是这样忧郁地走出格耶尔特,走上那通往莱茵河的大路上。 为了使莱娜塔不再相信巫婆的占卜问卦,当时,在路上我就曾试图向她揭示所发生的那一切的真相,描述其荒唐与可笑之处,而开始回忆起我以前所听说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讲述那些预言是怎样未曾兑现,或者,事实上出现的竟是那些与预言者所说的相反的结局:譬如,有一个算命先生曾对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大公(8)预言,说大公不久就要暴卒,而他本人则会长命百岁,可这算命先生很快就被大公处死了;又有一个人遇到自称是有先见之明的术士,那术士对此公说他将葬身于一匹白马蹄子之下,此公听后就躲避任何马,甚至对枣红马、花斑马、乌龙马也避之不及,可是此公后来并非死于马蹄之下,有一回在街上,一个小酒馆的招牌倒在他头上,把他给砸死了,只是那招牌上画着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小伙子,被一茨冈女子指定了他死亡的准确时日,连钟点都预报出来了,于是,那小伙子在自己死期降临之前就一意纵饮作乐,故意把自己所拥有的那笔很丰厚的家产全都挥霍殆尽,及至彻底破产,但这时他的死神并未如期降临。看出自己上当了,那小伙子就举剑自刎而了结了一生——诸如此类的故事,我讲了不少,在严寒的冬天里那漫长的夜晚,山民们围坐在火炉周围时就是以这类故事而聊以自慰的。 可是,莱娜塔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她理解我所说的故事,或者,哪怕是在听我说也好啊,于是到后来我也不能不沉默下来了,这样,后来的一段路程,我们就是在完全的缄默状态中走完的。莱娜塔坐在马鞍里,整个人处于死沉沉的沮丧之中,我贴着马鞍而行,时不时地仔细凝视一下她的表情,后来,我的目光终于习惯于她的这些表情,这时,我端详着这张脸,犹如一个行家在察看那些大理石塑像。这时我就观察到,莱娜塔的鼻孔太细小了,而自下巴至耳朵之间的双颊不知怎么斜向地延伸过去,况且两只耳朵(在它们上面穿着闪闪发光的金耳坠)本身安放得就不太正确,其方位太高,造物主当初对这双眼睛的轮廓也切得不太直,眼上的眉毛也长得过分的长,总之,她这张脸上的一切安置得不太对位。从脸部形态看上去,我宁愿把莱娜塔看成一位意大利女子,可她说的是我们的德语,而且说得那么地道,口音上还带着迈森地区方言(9)的全部特征。在拥有上述特点的同时,在莱娜塔身上还有着某种特别的美,某种克列奥帕特罗娃那样迷人的魅力。因而,早在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的那一天,仅仅去一睹她的芳容对我来说就几乎是一大快乐,而现如今,一回想她时,我甚至都不能想象出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更美丽更中意的女性的面容。 经过一站一站艰难的旅程,在横渡莱茵河之后,我们终于抵达杜塞尔多夫,贝尔格(10)的首府。这座城市,由于治理它的大公的关怀,近些年来发展迅速,现今它已经可以跻身德国最美丽的城市的行列里。在城里,我找到一家立有“狮穴”招牌的高档饭店,由于我的慷慨,我得到了这家饭店里两个最高级的房间,因为我想让莱娜塔既拥有一个与她的奢华相称的环境,又拥有旅途中可以得到的一切方便设施。然而,我觉得,莱娜塔并未注意到我的这些操心,反倒可以让人去寻思,在这些经打磨而抛光的家具之中,在这些由瓷砖砌成的壁炉与镜子之中,她并不曾感觉到一份特别的享受,一种与那寒酸的乡村旅店里简陋的、粗糙的板凳椅子迥然有别的享受。 小酒吧的老板把我们当成阔佬,邀请我们上他的桌上,或者,按照法兰西人的说法,上公桌上用午餐,这老板一边殷勤地款待我们,一边夸奖他那正品的巴哈拉赫(11)牌莱茵葡萄酒。可是,莱娜塔这时却很是心不在焉,她身子坐在我们的餐桌上,思绪飞入遥远的时空,她几乎没吃什么菜,也不在意我们的交谈,尽管我们作出了各种努力,想焕发她身上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气息。我讲述着新大陆的奇观妙闻,那都是我当年有机会亲眼所见的。介绍玛雅人的宫殿里那种奇特的楼梯,那宫殿里陈设出巨型的、雕刻出来的假面具;介绍那庞大无比的仙人掌,它们的茎杆粗壮如柱,足以让骑士躺在它上面休息;介绍那些危险的狩猎——以灰熊与斑虎即豹为目标的狩猎;也介绍自己的一些历险与奇遇。在作这样的介绍或讲述时,自然没忘了用当代作家的评点,或古代诗人的名句来装饰我的言语。那酒吧老板与其妻子听我神侃直听得入神,只管张着嘴听,可是莱娜塔却突然作出乖张的举动——就在我一句话刚说出一半之时,她陡然从桌旁起身而说道: “难道你自己也不觉得无聊,一个劲儿地胡侃这些琐屑小事,鲁卜列希特!再见了。” 也没再多说一个词儿,她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此举引起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极大震惊。那时,我的脑海中不可能涌现出为她这严词厉语与乖张举动而生气的念头,我着实被吓得诚惶诚恐,只是担心她会因此而生出完全抛弃我的念头。因此,我也那样陡然从桌旁跳起,急匆匆地对尚在席间端坐的那两位说了几个道歉的词儿,就赶紧追随她而去。 一到自己的房间里,莱娜塔就默默地坐到那位于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我呢,已经不敢开口说话了,怯生生地走近她身旁,径直坐在地板上。我们俩就这样在这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静坐着,也并没有开始交谈的打算,此时此刻这里要是有个旁观者,想必,他定会觉得,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件不能动作的艺术品,是很在行的手从漆过的木料雕刻出来的一件作品。透过我们左侧的那两扇打开的大窗户,可以看见坐落在杜塞尔多夫蜿蜒曲折的街道上的那些屋子房顶的瓦片,可以看到在居民屋顶之上庄严地耸立着的圣拉姆贝尔特教堂。傍晚时分的紫色的暮霭,就在这些三角形与正方形的建筑物上面弥散着,使它们原本清晰的轮廓模糊起来,把它们融合成一种没有形体的庞然大物。那紫色的暮霭并不消停,又流溢到房间里来,变成那黑色的一大幅幕布而把我们俩给裹挟起来。然而,在这黑暗中,只见莱娜塔耳朵上所戴的那半圆形的耳坠更明亮地熠熠发光,她那双细嫩白晳的小手的轮廓凸现得更为分明。我现在还记得,我那时只是默默无语地端详着她,仿佛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们俩就那样在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的状态中端坐良久,直到周围的一切也按照夜生活的规则自发地寂静下来。 我让自己的意志作出这样一种努力,仿佛我怎么也得去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抑或,去完成一个危险至极的行动,过后,我终于把目光从莱娜塔身上断然移开,吐出几个很简单的词语,那词语组合起来大概类似这样的一些句子: “很可能,您累了,高贵的女士,您想休息一会儿:那我现在就走……” 我的嗓音,在许久的沉默之后所发出的声音,使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然,很不得体,但声音毕竟打破了我们陷身其中的那个魔圈。莱娜塔从容地向我转过她那张宁静的脸,然后,她那两片合在一起的嘴唇终于分离开来,她吐出为数不多的几个词语,那些词几乎没有什么声响——那置身于魔法奇迹的影响之下的死人,要说出他自己的回答时,才会这样说话的: “不,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走开,我不能一人留下:我害怕。” 接着,是好几分钟的沉默。过后,莱娜塔重又开口,仿佛她的思绪是在缓慢地滚动。她添补了一大段话语: “可她说了,要我们去要去的地方,因为那儿等待着我们的是如愿以偿。这就意味着,我们在科隆会遇到亨利希。我早先就知道有这事的,那老太婆不过是将我的思想给识读出来而已。” 这时在我身上,仿佛灰烬底下冒出一个火星儿,突然迸发出一种勇气与胆量,我反驳道: “您的亨利希伯爵何必要去科隆,如果他的领地在多瑙河畔?” 可是,莱娜塔并未察觉出我的这一发问中所隐含的毒刺,她捕捉到的仅仅是我的表述中的一个称谓,且狂热地抓住这个称谓不放。 她向我反问起来: “‘我的’亨利希伯爵?什么叫‘我的’?难道我的一切同时不也就是你的,鲁卜列希特?难道在我们俩之间,还存在着那种将我的存在与你的存在分离开来的鸿沟与界线?难道说我们俩——不就是那‘整一’,我所心疼的不也正扎穿你的心?” 我被这样的一番话语给震懵了,犹如脑袋挨了一警棍,尽管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已经被莱娜塔的妖媚所惑,但是,像她所说的这样彼此亲情融合到如此地步,我还是连想也未曾敢想的。我给震懵了,我一时甚至都找不到什么话儿来反驳她,她呢,这时却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向我的胸口斜垂过来,把她那双轻柔的手放到我的肩上,悄声细语地询问我: “难道你不爱他,鲁卜列希特?难道可以不爱上他吗?要知道,他乃是——天使,要知道,他乃是——唯一的!” 我又一次不能找到什么话儿去回答她,可是,莱娜塔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跪倒在地,并且还拖拽着我的身体,要我与她一并跪下。然后,她把脸抬起,转向那打开着的窗户,仰视着天空,谛视着星星,开始用温柔的、低声的、但却清晰的嗓音念叨起启应祷文,同时执着地要求我回应她的每一句祈呈,犹如教堂里的合唱。 莱娜塔说: “让我再次看见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犹如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那双眼睛上的睫毛犹如针一样尖锐!” 我得去重复: “请让看见!” 莱娜塔说: “让我听见他的声音,那温柔的,犹如水下宫殿里那座小钟那样温柔的声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听见!” 莱娜塔说: “让我去亲吻他那洁白的手,那手犹如高山积雪那样洁白,让我去亲吻他那轮廓并不鲜明的嘴唇,那嘴唇仿佛是透明的头纱底下的红宝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亲吻!” 莱娜塔说: “让我将自己的裸胸紧紧地偎依到他的胸口,以便去感觉一下他的心脏怎样突然屏息,尔后又搏动起来,脉动得飞快,飞快,飞快!” 我得去重复: “请让紧紧地偎依!” 莱娜塔一个劲儿地使自己的启应祷文花样翻新,孜孜不倦地变更着祈呈,用一些独出心裁的比喻让人瞠目,犹如那歌手大赛中的一个工匠诗人(12)。我身上不曾有与她那些所生成的妖惑相抗衡的法力,我只是顺从地咿呀学语似地嘟哝出一些回应的词语,犹如鹦鹉学舌那样,但这些词语却犹如一根根尖刺,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自豪与自傲。 而过后,莱娜塔却转过身来,偎依到我胸口,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询问起我来,旨在用自己的发问去折磨她自己: “鲁卜列希特,现在你说说,他可是比所有的人都要漂亮?他可是——天使?我能再次见到他的,是吗?我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是吗?他也同样,也给我同样的回报,是吗?哪怕只是一回?哪怕仅仅一次?” 我在绝望中回答她,说: “他是一个天使。你会见到他的。你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 这时,昨天夜晚我们所见的那轮月亮已升上天空,这月儿把一束光柱投射到莱娜塔身上,在这月亮的清辉的照耀下,笼罩着我们房间的黑暗便浮动起来。这浅蓝色的月光,当即在我的脑海中复活了对昨夜的记忆,复活了我对莱娜塔这女子的一切所知,也复活了先前我对自己许下的一切诺言。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的队列,迈着整齐匀称井然有序的步伐而接受检阅,这样一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的脑海中穿行:“要是这女子再一次对你进行一番嘲弄,那可怎么办?昨日,她已经以展现魔鬼诡计的方式对人作了一番嘲弄,今天,她可以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变成一个忧伤过度的疯女。再过几天呢,当你依然是一个傻瓜时,她将与他人一道儿去开你的玩笑,将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纵情淘气任性撒娇,就像今天清晨那样子。” 这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袭上心头,使我一下子仿佛成了一个醉鬼,我出其不意地抓住莱娜塔的肩膀,微笑着对她说道: “美丽的女士,你委身于忧愁这么良久,是不是为时已够,我们是否应当重返到阳光灿烂之中,去把那开朗快乐的时光消磨而享受?” 莱娜塔神色惊恐地从我身旁退开,可是我却受到这样一个念头鼓舞:不这样的话,我可能让人觉得是一个很可笑的人——于是我一把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垂下头去,打定主意要吻她一次。 莱娜塔却从我的手臂中挣脱了出去,她的动作很有力量也很机灵,像森林中的一头野猫,接着就冲着我嚷道: “鲁卜列希特,你体内已经钻进了恶魔!” 我却回答她说: “我体内没有任何恶魔,不过,你想戏弄我那可是枉费心机,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老粗!” 我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于是我们俩开始了一场搏斗,其情景不堪入目。搏斗中,我是那样使劲拧伤了她的手指,以致于她的手指发出了“咯吱”、“咯吱”脆折的声响;她呢,则毫不留情地对我进行捶、打、揪、抓、扣掐。有一瞬间,我把她按倒在地,不过在那一刹那,对于身下的这女子我心中并未体验到什么其他冲动,除了仇恨。可她在这关头却突然用牙齿狠狠地咬破我的手,像一只动作敏捷的蝎子从我的身下滑溜出去。过后,她感觉出我比她强壮,她就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严严实实地闭合起来,脑袋垂到膝盖上。这时,只见她脸上又泪如泉涌,犹如昨夜那样。她端坐在地板上——因为此时我已深感窘迫而把她放开了——莱娜塔在绝望中号啕起来,哭得那么悲伤,她的头发纷纷披散到她的脸上,她的肩膀很可怜地颤抖着。 在这一瞬间,有一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油然浮现:这就是佛罗伦萨大画家桑德罗·费利佩皮的那幅画(13),那是我当年在罗马,在一个达官贵人家里偶然看到的一幅画。这幅油画上描绘的是:一堵石墙,是用很普通的但紧密地粘砌在一起的大石块垒成的石墙;穹窿形的入口处被大铁门严严实实地封住;就在入口处的正前方,在凸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头低垂着,直垂落到手臂上,整个人儿陷入难以慰藉的悲伤之中;看不见她的脸庞,只见那乌亮亮的秀发披散开来,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零乱地抛散着一堆衣服,而四周再也没有什么人。 这幅油画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大画家以那高超技艺,很成功地在这幅画中传达出那特别深切的情感,还是因为我观看这幅画的那天我自己正承受莫大悲哀,——但我每每一回想起这个作品,就没有一次能保持平静,我的心儿没有一回不疼得直发揪,那种苦情痛楚没有一回不直涌到我的喉头。故而,当我看到莱娜塔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也是这样的耷拉着脑袋之后就号啕起来并且也是这么悲伤,悲伤得难以慰藉——这两具形象,一是活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的女子,一是大画家创作出来的女子,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套一个地叠印起来,融合成一体,如今已不可分割地活在我的心中。那时,一旦我设想出莱娜塔再度沦落为一个孤零零、被遗弃的,端坐在那铁面无情紧紧锁闭的大门前的女子,在我的心田里立时就喷涌出一股永不枯竭的怜悯之情,于是,我便再次跪到地下,小心翼翼地把莱娜塔的手从她的脸上挪开,气喘吁吁地但仍然庄重地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请你原谅我。的确,我的身心刚才被恶魔占据了,它使我的感觉错乱了,我以我的灵魂之得救而对您发誓,这类事再也不会重演的!请您再次接纳我吧,把我视为自己的一个忠诚的、听话的仆人,或者,就把我当作比自己年长的但殷勤的兄弟。” 莱娜塔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她那神态就在这一会儿有不少起伏,起初就像那在狩猎场上一只已身中毒箭尔后被猎人放生而重归自由天地的小野兽;过后,则犹如一个充满信赖一片天真的稚童;然后,她用她的手掌温存地蒙住我的脸,这样地回答我: “鲁卜列希特,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生我的气,不应当要求我提供我不能给予的东西。我已把一切都交给我那天堂里的朋友,而对于尘世间的人们我已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亲吻,再也没有激情似火的话语。我——已是一只空荡荡的竹篮,他人从这只竹篮里摘取了全部花朵与果实,但即便这是只空竹篮,你也得提拿着它,因为命运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我们俩的手足之情,早已载入那无所不知的圣者之书。” 我再次对她发誓,声言再也不违反她的禁令而对她进行什么侵犯。这时,莱娜塔的脸上立即洋溢着快乐而变得开朗明亮,这快乐,这开朗,已是对我自觉自愿的弃权之举所给予的足够的奖赏。发誓完毕,我便站起身来。这时,我说,我现在就告辞,我想离开,到我们所定的那另一房间里去,好让莱娜塔一人能够自由自在地休息一会儿。可是,她留住了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没有你我会害怕的:它们会再度向我发起进攻而折磨我一整夜。你应当留下来与我在一起。” 这莱娜塔面无羞色,就像孩子们那样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羞之处,就那么迅速地脱掉了裙子,扔开了鞋子,几乎一丝不挂,躺到床上,钻入那蓝色的鸭绒被褥里,同时召唤我到她身边,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于是,我们俩再一次在同一条被褥里度过了我们相识后的第二夜,虽说是同床共枕,但我们彼此却相距甚远,仿佛不知怎么有一些长方形的铁条儿把我们俩隔离开来。当世人皆知的那种骚动战胜了我身上的意志时,我就忘掉了自己的誓言而再次强求她的温存,这个关头,莱娜塔就用那充满忧伤,失落了激情的话语来安慰我,平息我的骚动。那时,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是那样冰冷无情,弄得我身上的热血一下子凝滞不动了,立时沉入那种意志失落的疲软状态,就在这种状态中,我脸朝下跌落到床上,犹如一具死尸。 (1)齐特拉琴:古希腊的一种弦乐器。 (2)早中餐:在十六世纪的德国,富裕人有时一日有四餐。这颇似中国南方乡村农忙季节晌午时分的“打尖”。 (3)达尔马提亚:南斯拉夫地名。 (4)菲茨:无从查考,疑为菲斯,摩洛哥地名。 (5)克里泽:旧德国辅币,先为银质而后为铜质,相当于1/60盾,流通至十九世纪。 (6)伊凡诺夫节:古代俄罗斯多神教的农业节日,即夏至。又名圣约翰节。 (7)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据说伟大的阿尔贝特用三十年的时间反复试验,用多种金属材料制造出令人惊讶的机器,这种机器能维妙维肖地模拟活人的各种动作和姿态。这个机器人后来被阿贝尔特的一个学生打碎了,那人怀疑机器中有魔鬼。 (8)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1347—1402):米兰大公。 (9)迈森地区方言:曾被视为最纯粹的德语方言之一。 (10)贝尔格: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的大公国,后来成为普鲁士前莱茵省的一部分。杜塞尔多夫自1511年起成为贝尔格大公国的首府。 (11)巴哈拉赫:莱茵河畔的一座城市,因盛产葡萄酒而闻名。 (12)工匠诗人:中世纪德国城市音乐协会会员,主要由行会手工艺匠人组成。 (13)这里指的是名画家波提切利的名作《被遗弃的女人》,此名画存于罗马。 第三章

我们俩在科隆城住下被神秘的敲击声戏耍Ⅰ 我这个人平日里只要环境允许,总对一种作息制度恪守不渝,这种作息守则源于养生有道的法兰西人,他们有一条很明智的谚语:“早6点起床,10点午餐,晚6点晚餐,晚10点就寝,这样就能活它10个十年”。故而,次日清晨,在莱娜塔还在酣睡时,我早就醒过来了,我再次小心翼翼地从她那睡意朦胧的怀抱中抽出身子,溜下床,溜进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伫立在窗前,一边凝视着年轻而美丽的杜塞尔多夫在清晨的阳光沐浴下正苏醒过来,一边对自己的现时状态作了一番审视。我已经感觉到,要把莱娜塔抛开我已经没有气力,现在的我,不是已然落入魔力的蛊惑之中而迷上了她,就是很自然地坠入爱情之母库普律斯(1)所编织的精密的情网里而难以自拔。 我像那陷身于险境的军人那样,英勇无畏地审视了自身的现时状态之后便安然若素,冲着这险境我对自己说道:“有什么了不起,那就委身于这一疯狂,如果你已经不能征服它,不过,可不要把自己的整个一生,也许,还有自己的名誉,都葬送在这个深渊里。得预先给自己确立个期限与极限,在你的心灵已处于燃烧状态,理智已经陷入不能发号施令的状态时,可得千万小心,提防着别超越那期限与极限。” 我从腰带里掏出暗缝在里面的钱,把自己的积蓄分成均匀的三份:一份我决定花费在莱娜塔身上,另一份我想呈交给家父,第三份留给自己,以便将来返回新西班牙之后能在那儿开始我独立自主的生活。与此同时,我盘算好了,不管命运之神给我们俩的生活吹来什么样的风儿,我在莱娜塔身旁的滞留将不超过三个月,因为经历了这两个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之后,我已不能完全相信她关于她有亲戚且就在科隆等她之类的说法了:果然,后来,马上就发生了一件事儿便很愉快地让我看出,我对她所言的这种保留是正确之举。 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理智而清醒地思量了一番。之后,我就上旅店老板那儿,把我的那匹马变卖给了他,那马还让我卖出了一个相当合适的价钱。然后,我去了河边的码头,找到一条载着荷兰的货物沿莱茵河往上走的内河木驳船,与船老板讨价还价一番之后,跟他谈妥要他把我们俩捎带到科隆。然后,我采购了一些旅途中食宿所用的必需品,好像是:两只枕头,几条柔软的被单,一些点心、水果之类的食品与葡萄酒——最后,终于转回旅店。 莱娜塔见到我回来,立时显出毫不矫饰的快乐,我看出来,她已经寻思过,似乎我抛弃了她而暗暗地跑走了。我们俩一块儿共进早餐,无忧无虑,再次忘掉了那夜间的折腾与磨难,好像不知怎么一到白天我们就成了完全另外一个样子的人。用完早餐后,我们立即收拾行李,直奔往那条驳船停泊之处,因为那船已经一切就绪,正待启航。那条驳船还相当大,船舷很陡,双桅杆,给我们提供的栖身之地是船上一个宽敞的舱室,它位于那高耸着的、罩有尖顶的船头。我在地板上铺上一层又一层的被单,使我们的地铺分外松软,在这么舒适的船舱里旅行,即便是那大莫卧儿(2)的使者也会毫无疲乏之感的。 午后不久,我们很快就启航离岸,告别杜塞尔多夫,开始了两天两夜的航程,直到科隆之前,途中没有遭遇到什么大的惊险,天色一黑,船就停泊下来。整个这一次航行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莱娜塔一直是宁静安分、通情达理、思路明晰的样子,在她身上既看不出那种强打着精神而装出来的快乐与开朗劲儿——像我们往格耶尔特村庄去的那个白天里那样,也看不出那种黑沉沉的绝望情绪——像我们在那挂“狮穴”招牌的旅店里所度过的那夜间里那样。她时常与我一块儿观赏岸边的风景,对我们的船所经过的一些地方的美丽风光大加赞赏,也时常与我一块儿聊天,议论起尘世生活或艺术天地中各种各样的事物与现象。 那次航程中,莱娜塔对我所说的话语中有几句很有意思,我认为在这里记下来颇有必要,因为这几句话可以对她后来的行为中许多令人费解之处给予解释。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我们来坐的那条驳船的船主是一个表情严厉的水手,他叫莫里兹·克洛克,有一回,我与莱娜塔聊天时,他参加了进来。当时的话题偏偏就落到在那个年月里在明斯特刚刚发生的那些事件(3)上,莫里兹这个人一眼看上去并不是那种气势汹汹的宗教改革派,他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水手衫,与我身上的这件一样,他并没有为那场风暴所动心而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可是,他这个人竟以那样的热心谈起了莱登的那位先知(4),他把那先知称为“圣约翰,已坐上达维陀夫宝座的圣约翰”,这使我生起疑心来,他这个人骨子里是不是一个再洗礼派。他给我们讲述了,明斯特城里公民们怎样烧毁圣像、捣毁市政机关、没收教会财产,而把他们个人所有的一切充公以便共同享用;这些人怎样推选出十二个元老组成头领联席会议,从民族的代表性上看则是清一色的以色列人,当选为首领的那人名叫约翰·贝凯里逊(5);这莫里兹还讲述了明斯特人怎样在天兵天将的支援下,成功地进行了好几场保卫战,打败了主教的雇佣兵——莫里兹滔滔不绝地聊开了,仿佛在进行一场布道: “我们这些人,这么长久地,又饥又渴,先知耶利来先知(6)的预言在我们身上终于得到应验:‘孩子们祈求面包,可是谁也没把面包给他们’。埃及式的黑暗曾笼罩着宫殿的穹窿,可是如今这些地方已缭绕着胜利之颂的歌声,新的基甸(7)已被上帝招募去,当那一昼夜只挣一个铜板的役仆,他磨利了自己的镰刀,以便去收割那已然黄灿灿的庄稼。那些长矛已经在涅姆符罗德的铁砧上被锻造出来,它的塔就要崩塌。在新耶路撒冷伊里亚已经挺身而起,那些真正是使徒的栖居地的教会的先知们已经出山而走向全国各地——上帝的布道言语不多,然而它是活生生的,能道出人生真言!” 我小心翼翼地反驳这自以为是的话语,我说,倘若学者们所发现的那些崇高的思想都成为庶民百姓的财富,那可是件很危险的事儿,这就像倘若把匕首分发给孩子们去做游戏一样。我说,也许,教堂中以及修道院里所确立的那些教条,那时常被富豪人家践踏的那一切,并不全部与耶稣·基督学说的精神而真正地相吻合,但是,叛乱与暴动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最后,我说,生活的革新所应当通过的途径并不在于对教条教规的推翻,也不在于对公爵们进行一番掠夺,而应当通过对人的大脑进行启蒙而达到。 就在这时,莱娜塔出人意料地插话,虽然我觉得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去听莫里兹在说什么,而只是专注地端详着河中水流的姿态——可她这时却说道: “要议论所有的这样一些事情,只能是从来都不明白信仰这个动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那样一种人才有资格。谁要是哪怕是有一回亲身体验过,将心灵沉潜于上帝而感受到某种幸福,那么,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寻思,什么应当去锻造长矛,什么应当去磨利镰刀之类的事。所有这些雄赳赳的斗士们,什么去迎战维里阿罗夫的达维德们,什么路德们,茨文格里们与约翰们全是魔鬼的奴仆,魔鬼的帮凶。关于他人的罪行我们议说呀,谈论呀,议论了何其多?可是,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自身,就像去照镜子那样去审视自己,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罪孽与自身的耻辱,那时我们会说什么呢?要知道,我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最好应当去体验大吃一惊时的心寒与战栗,就像小鹿听到猎人的枪声时那样,去钻进修道院的修道小室,我们应当去加以改革的并不是教会,而是自己的心灵,这心灵再也没有能力去对上帝作祈祷了,再也没有能力去笃信他的话语了,这心灵只是一味地想去议论,去证实,去评说,去判定。如果你,鲁卜列希特,像这一位一样地思索,那我就再也不能与你待在一起了,再多待一分钟也不行,我宁愿一头栽入这河水中,那也比与一个不信神的人待在同一个船舱里要好受一些。” 这几句话,在当时使我觉得它们十分突兀的这几句话,莱娜塔是带着火辣辣的激情说出来的。一说完这些,她就很冲动地站起身,很快地离开了我们,那个莫里兹呢,不无疑心地扫了我一眼之后,也走出船舱,而开始吆喝他的手下们去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回到这个话题上来,而那个莫里兹则对我们疏远起来,于是,我们俩在驳船上便陷入一种完全与外人无交往的状态,而这正合我的心愿。在莱娜塔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我竭力对她表示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妥让,为的是清楚地展示,我是多么珍视她的吩咐。不过,在船舱里度过的那一夜,莱娜塔几乎没有成眠,直到天亮都未曾入睡,我则应她的请求留在她身旁,静静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我的手累得完全发麻。莱娜塔呢,看上去,她对我的劳动是很感激的,因而也给我以回报——不论是在夜深人静时,还是在东方破晓时,她始终以绝对少有的礼貌对我予以回报。我们俩之间这种充满友情的温馨一直延续到抵达科隆时的最后一个时刻。而一旦到达科隆,这种温馨突然中断了,仿佛风暴袭来时缆索陡然断开。 在我们这个旅程的第二天,斜阳西垂的时分,科隆城里的那些教堂的塔楼,就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轮廓了,我怀着一种诚挚的激动,对那些教堂一一给予辨认,并把它们的名称说给莱娜塔听:那个塔顶高耸着的,是圣·马丁教堂;那有着矮墩墩的、笨拙的塔顶的,是圣·格列翁教堂;塔顶看上去那么小巧玲珑的,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而让人感觉那么庞大的、沉重的建筑,乃是元老院(8)。最后,那个裂成两半的、没有完工的巨型建筑,则是宏伟的三皇教堂(9)。当我们的船快要抵达城市时,我便更加兴奋起来,开始辨认街道、熟悉的房屋、古老的树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景物高度激活了,我真想马上就这极度的感动大哭一场,而暂时忘却莱娜塔就在身旁。此情此景自然没有逃过她那猫一般的观察力,这一点,当时就被种种迹象所证实。只见她立即改变了对我温存的态度,神色变得严厉,神情刚毅起来,仿佛是那严寒之中被冻得硬邦邦但依然挺立着的高粱杆儿。 我们所搭乘的驳船在一条名叫尼德兰沿岸街的码头上停泊下来,在其他的带帆的、带桨的船舶之中,在码头最忙乱时刻,它抛下了锚儿。我们与莫里兹道别后就径直上了岸。在船上,我们一直处于与人们格格不入的清高状态,此时一上岸,仿佛陡然跌入那阿里基耶尔地狱的第一圈。到处堆放着卸下的货物,满地都是什么桶呀、盒子呀,到处挤满了行人:水手、造船工人、商行的掌柜、搬运工人以及纯然是看热闹的好奇者;一些马车直接驶过来运货物:车轮吱吱发响,马儿打着响鼻,狗在吠叫,人声喧哗,叫喊着,叫骂着,我们俩立时就被一群商人、犹太人与搬运工给围住了,所有的人都提出要为我们效劳。我从这群人中挑选出一个小伙子,嘱咐他去运我们的行李,但就在这时,莱娜塔没有任何酝酿突如其来地向我转过身来,用完全异样的腔调对我掷出了这样的话语: “现在我想对您道声感谢,骑士先生。您把我送到这儿,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您继续赶您自己的路程去吧,而我要在这座城市里给自己找个栖身之地。分手啦,愿上帝保佑您。” 我想了一想,断定莱娜塔说这些话乃是出于过分的礼貌,于是,我便开始对她进行彬彬有礼的反驳,可是她的回答则分明已是很断然的了: “您为何要涉足我的生活呢?我感谢您为我的操劳与帮助,可我现在对这些再也不需要了。” 这会儿,我可是丧魂落魄了。那时,我对莱娜塔的心机还知之甚少——这颗心本是由矛盾与突兀构成,就像一块织锦由千万条彩线而织成,可是我那时尚未认清它的真面目。于是,我就提起我们俩先前交换的誓言,但是,莱娜塔第三次回答我时已是那么怒气冲冲,甚至并非没有几分粗鲁: “您这个人——并不是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兄弟,更不是我的丈夫:您没有任何权力把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您以为,您花掉几块盾(10)币后您就买下了我的身体,那您就误入歧途了——因为我这个人,并不是那种靠卖笑为生的女人。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当我觉得与您为邻是件不愉快的事情时,您并不能用威胁来强迫我与您在一起。” 在绝望中我便诉说起来,并且说了太多的话,多得我现在已不能把它们复述出来。起初我指责莱娜塔,然后卑躬屈膝地央求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这些举动都是为了留住她,可她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也许,甚至是十分嫌弃的目光,从我身边闪开而走到一旁,简短但却执拗地回答我说,她想独自一人待着。这时,一些旁观者跑过来倾听我们俩的争论,我赶紧以特别的执着吁请莱娜塔跟我走,她却威胁道,她要去找在街上巡逻的骑警,或者,索性就找善良的路人,从他们那儿寻求保护以免遭受我的骚扰。 这时,我决定打出虚情假意这张王牌。于是,我就这样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骑士的职责不允许我在傍晚时分把一位女士独自一人留在她陌生的人群之中。黄昏时分的街市上不是没有危险的,既可以遭遇强盗,也可能碰上那没有职业没有身份的游荡鬼。在值更的警察面前我并不害怕露面,因为我不知道我这个人犯下了什么罪,但对现在从您身边走开这事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结束这场争执吧,我向所有神圣的事物发誓,如果明天早晨您还有您现在的这个愿望,我一定会给您提供绝对的自由,我不会以自己的在场而让您腻味了,并且也决不设想去跟踪您去向何方。” 想必是明白了我不会让步的,莱娜塔吐出了那样一种无所谓的叹息以示屈从我的意志,这种叹息通常是在那痼疾在身的重病人那里才可以听到的,对他们来说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她猛力甩了甩风衣,好让风帽把脸掩住,之后,就迈开腿,跟着我踏上了去穿越一道道城门的征途。我嘱咐那挑夫把行李运到我认识的一位寡妇家,那寡妇名叫玛尔塔·鲁特曼。那女人在丈夫死后就靠房产为生,即把家中的房间出租给路人而挣得一些收入。她家位于泽济尼教堂附近,她有一栋一楼一底的楼房,但这楼房并不高,很古老,她本人栖身于楼下,而用二楼去换钱。上她家得穿过整个城市,在那从一条街拐到另一条街的全部行程中,莱娜塔一语不发,也不曾把她头上的小风帽的帽檐拨弄一下而露露脸。 令我惊讶的是,玛尔塔在黑黝黝的水手身上立即认出了当年那个没有胡子的大学生——在那久违了的岁月里在她家狂饮纵乐的小伙子。她将我认出时,由衷地高兴,犹如亲人。她立即着手殷勤款待,一边唠叨起来: “哎呀,鲁卜列希特先生!我哪能盼望还能见到您呢?这十年里我都一直在惦念着您哟!格拉尔德先生总是说您跟雇佣兵们一块儿跑走了,我就寻思,那样的话,也就只能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在那里的田野上见到您的几根白骨了。可您的身材已经这么标致,面孔这么严峻,眉目这么漂亮——整个人儿活像那圣像上的圣徒格奥尔吉,哪儿都像,一模一样!请到楼上去吧:楼上有空房间,都收拾好了,如今求租房的也稀少了——人们总想住旅店,不过旅店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妙,生意日渐亏损,怎么也比不上当年了。” 我平声静气地嘱咐给我与我的妻子备好全部房间,同时声言我将支付的是质地很好的莱茵金币,那玛尔塔,在嗅出我的钱囊里的确有钱——就像猎狗嗅出野味——之后,顿时变得双倍地恭敬、双倍地奉承,她面朝我们往后退行着,引我们上二楼,就在玛尔塔为我们在这里过夜热心张罗时,就在房主不停地向我征询要不要增添什么东西时,莱娜塔却一直扮演喜剧中一个哑巴的角色,她甚至都未移开风帽而露出脸,仿佛她在担心被人家认出来。可是,一旦只剩下我们俩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却立刻对我发号施令: “鲁卜列希特,你将睡在那个房间里,在我没有叫你过来时,你甭敢妄想上我这儿来。” 我看了看莱娜塔的脸色,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她的房间,但当时我的心却像铅一样的沉,仿佛我被判处了那种要以烧红的铁块来灼烙胸口的酷刑。当时,我并不是想大哭一场,也不是欲把这个对我行使如此奇怪的权力的女人痛打一顿。我咬紧牙关对自己个儿说:“得啦,得啦,只要你一旦落入我手中,那时我可要对你以牙还牙。”——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能再次坐在莱娜塔的床头就是一种幸福,能再次许久许久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直到两手发麻就是一种极乐。但我不敢违抗禁令,我在床上痛苦了整整一夜,仿佛一个醉鬼,对于这醉鬼,世界在摇晃,就像一只轻快迅捷的多桅小帆船一样摇晃,摇呀晃呀,直至疲惫将我那些又苦涩又恼怒又凶狠的思绪彻底地淹没,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即使在睡梦中,那些沉重的梦魇还把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一直折磨到东方发白。 我们在科隆的共同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次日,也没有使我向我所预定的那个目标有所接近,“一寸土”也没有推进。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犹如一只军鼓,一到那钟点敲响,在固定的作息时间表上我就总准时醒来。在莱娜塔起床之前,我不仅来得及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而且有足够的时间闹出各种花样。从这一天之后,这已变成我们生活中极为寻常的事。莱娜塔终于走出自己的房间,她对我极其严厉,尽管无论如何已看不出她昨日所想的与我分手的意图。我们共进早餐时,她不断地以鄙视的眼神终止我想挑起话头继续聊天的企图,而一旦早餐快要结束,她就毅然向我宣布: “听着,鲁卜列希特,我们今天可一定要找到亨利希。我不想再等了,多等一天也不行。我们应当去寻找他,尽管我们为此不得不踏遍全城。我们马上就去找!” 对这番命令式话语,我本该表示反对的,应当对她说,在寻找亨利希伯爵这件事上我并不能为她效多大的力:我从未曾与这位伯爵谋面,然而莱娜塔的眼神是那么异样,这让我既说不出话来,也发不出声来。我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莱娜塔则开始匆匆地收拾起来,准备踏上她那寻觅的征途。她再次把风帽套到头上,就果断而快速地直奔街上,我尾随在她身后,犹如与她难舍难分的影子。 哎,我可要直对救世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狂似的折腾,从一个教堂找到另一个教堂,从一条街道找到另一条街道,从一个广场找到另一个广场,在那一天里我们跑了多少地方!我们把整个科隆城找遍了,并且不是跑遍一次,而是跑遍好几次,从圣·库里贝尔特教堂到圣·塞维林教堂,从圣·使徒教堂到莱茵河岸,没完没了地找寻,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出,莱娜塔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最初,她拽着我上大教堂,在那儿滞留片刻后,她就扑向市政厅大厦附近的一些僻静的小胡同里,在那些地方寻觅了许久,仿佛她的亨利希在与我们捉迷藏。然后,她又横穿一个市场,一个广场,绕过贵宾楼,跑到古老的卡皮托尼斯卡娅·玛尼亚教堂那儿,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来久等,一言不发。后来,她抓住我的手,一边用她渴望至极的目光扫视着远处街道所有的行人,一边拽着我奔向圣·格奥尔基教堂,在那儿又是一番久等。这时,那些正在为这座教堂建造新的、富丽堂皇的门前台阶的石匠们,极度惊奇地瞅着我们俩。过后,那个拥有一支神圣军队的圣·格列翁教堂(11)也看见了我们,那长眠于圣·乌尔苏娜教堂里一万一千名纯贞的少女(12)为我们而叹息,米诺尼特兄弟教堂上那庞大的眼睛(13)瞥了我们一眼。最后,我们又转回蜿蜒于莱茵河岸的滨河街,在圣·马丁教堂雄伟的塔楼的影子的笼罩之中,莱娜塔又以那样一种信心在这儿久等,仿佛从亨利希方向的声音对她预言,要她在这儿约会。而我呢,则以浑浊无神的两眼观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生活,观看着船舶怎样抵靠岸边又怎样启航离岸,观看着那色彩斑斓的驳船怎样装载货物又怎样卸下货物,观看着人们在奔波在忙碌,大家都在匆匆地往各自的目标那儿去赶,都在紧张地为各自操心的事在操劳。我寻思着,眼前的这些人,于两个藏身在教堂大墙旁的异邦人则是根本不相干,丝毫不相关。 从天空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当午时分早已过去,这时,我斗起胆子对莱娜塔发出吁请: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啦?您已经很累了;人家也把午饭给我们准备好了。” 但是,莱娜塔却以鄙视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回答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饿了,那就去你的吧,去吃你的午饭吧;我可不需要这个。” 很快,我们那没完没了的、从一条街道奔到另一条街道的找寻又开始了。但这一回的奔寻随着每一个钟点的推移愈来愈紊乱无序了,因为这一回莱娜塔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尽管她还在以她的顽强、以她的固执去履行自己的决定:打量着每一个路人,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放慢步伐滞留片刻,时不时地对着人家的窗户瞅一瞅。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奔寻着,只见一些熟识的楼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们的大学,我的同窗通常栖居于其中的寄宿学校宿舍,克涅克校舍,拉甫林基耶夫斯卡娅校舍,后者就在第十六栋(14)那儿,以及其他一些教堂:那有着五个塔顶的万神寺、圣·克拉娜教堂、圣·安德列教堂、圣·彼得教堂。虽然早先我对科隆就很熟悉,但从这一天起我却是这样地了解了这座城市,仿佛我就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并且整个一生也都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从未离开这城。我还得直说出来的是,我这样的一个久经沙场的男子汉,这样的一个习惯于在草原上艰苦跋涉,也曾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地追击逃窜的敌人,或者相反,自己遭到人家追杀而仓促逃命的军人,这一回在街道中的穿行竟使我感到精疲力竭,并且几乎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莱娜塔看上去还尚无倦意,挺有精神,她锐气未减,神情无变:这女子的身心已全然被那种一心寻觅的疯颠劲儿给控制住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劝动她。我现在已记不起来,当时究竟是在穿过哪些角落,绕过多少圈子之后,我们才在傍晚时分发现自己再次来到大教堂附近,就在那儿,最终被征服的莱娜塔一下子跌倒在一块石头上,偎倚在墙壁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我在距她不远的一个地方坐下,也不敢开口,整个身子骨都散了架,那股令人麻木的疲乏一下子灌进我的四肢,犹如浓缩的锡水。这时,我发现我眼睛的上方悬挂着大教堂门廊的一部分,那是个灰色的巨型建筑,它的顶部是临时搭建的,顶部的那些塔尚未开工,但其构架本身已显得十分雄浑庄重——无论这事有多么奇怪,但就在我仰视这建筑的一刹那,我忘掉了自己的处境,也忘掉了莱娜塔,更忘掉了饥饿与疲惫,而开始仔细地思索着这大教堂与它的建筑。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那时在脑海中细细地琢磨大教堂的建筑设计图,这图在早先我曾有机会见到过,我细细地琢磨有关大教堂的建筑的故事,自言自语地叫起那名声极高的大师格拉尔德(15)以及主教大人亨利希·冯·维尔涅勒布格(16)的名字。那时,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这一建筑注定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完工,不会以其真正宏伟的规模而矗立起来的,犹如它的兄弟,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在米兰的圣母圣诞教堂。这是由于:要把那些沉重的负荷——而那重荷乃是使一座教堂完工所必需的——撑起来,升上去,要把那些精心构想出来的箭楼似的塔完美地造出并架设在空中,这样的一些工程,远远超出我们的力量与资金。如果什么时候人类的科学与建筑艺术达到了那样完美的水平,能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真正可能,真正容易,那时,人们自然也就十有八九地失去这一原初的信仰,进而也就不愿去从事这一劳作,不愿费心费力而使上帝之屋高高耸立起来了。 我的这一番沉思被莱娜塔亲自打断了,这一回是她简短又简单地冲我开口: “鲁卜列希特,我们回去吧。” 我吃力地站起身来,跟在莱娜塔后面走着,犹如戴上了镣铐,不过,那一路上我并非没有几分轻松的设想,今儿这一天该要发生的也总算到此收场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可是想错了:那令人震惊的,还在前面暗中等待着我们呢。 Ⅱ 我们终于摸回住处,我立即吩咐玛尔塔给我们备饭,可是莱娜塔几乎什么也不想吃,好像是费很大的劲儿才吞下几粒煮熟的豆子,喝了至多也不过两小口的葡萄酒。过后,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中,她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挣扎到床边,四肢朝天跌入床上,犹如一个瘫痪者,有气无力地推开我的触抚,对于我的所有话语一味地以摇头来作答。我呢,靠近过去之后就在床头跪下,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眸子时不时地突然停止转动而失去一切蕴藉与表情——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许久地静观着,从这以后,这种状态在好几周内都不时地重现,它对我来说已成为一幅很寻常的场面。 就在我们那样疲乏地沉入黑暗与寂默之中,仿佛沉入某种黑洞洞的深渊之中的时候——突然间,在我们的头顶上,对着那墙壁,爆响起一种奇怪的、前所未闻的“笃笃笃”的敲击声,我惊讶地移动着目光,因为除了我们俩,这房间里再没有什么人,起初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隔了一会儿,当那种敲击声又一次响起时,我就悄悄地问莱娜塔: “您听到这敲击声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莱娜塔却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腔调回答我: “这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这是——一些小东西。” 我没听明白,再次问她: “什么小东西呀?” 她平静地回答我说: “一些小恶魔呗。” 当时,我对这种回答太感兴趣了,尽管我也觉得打扰已经精疲力竭的莱娜塔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还是斗起胆子向她打听这事,因为看得出来,她知道这颇为奇妙的事儿,而对它我却仅仅具有非常朦胧的概念。莱娜塔很不情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非常吃力地吐出词语,告诉我:那些低贱卑劣的恶魔,总是在某些人的周围转悠,有时还让人知道它们的存在,那些人尽管有神圣的祈祷或者天堂里的监护者出面袒护,也不能防卫这些恶魔的侵害,不能不承受它们的影响——敲墙声、敲击各种东西的声音,或者,甚至搬移各种家具、文具与用品。莱娜塔在向我作这些阐说时还补充道,每当她与马迪埃尔接近时,每当她的眼睛洞见那神秘世界时,她本人甚至都能亲眼见到这些精灵,这些精灵总是有模有样的,像人总有形体那样,而它们的衣着,则与天使们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它们身上的斗篷不是浅色、亮色的,而是深色、灰色,或是像烟一样的黑色;不过,它们好像也被某种光轮环绕着,它们移动时不是走步,而宁可说是一种没有声响的漂游,它们消失时也很特别,是一种顿然间的溶化,犹如云彩一般。 如今,我也不当隐瞒而应坦露出来的是,后来,莱娜塔对这些敲击声向我作出了另一种解说,那种解说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更简明更自然,但据我从种种迹象判断,那“正解”乃是这第一种说法,如果说她弄错了,那也仅仅是在这一点上,即她没有考虑到这些敲击声中有魔鬼惯用的狡诈伎俩,魔鬼总是要图谋用它那些使人迷惑的蜘蛛网去把人的灵魂给搅乱。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功夫去细细地寻思,甚至都无暇对她的解说加以判断,因为那时整个身心都被一种惊讶感占据:恶魔的世界距我们竟然这么近,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个世界似乎总位于某个不可企及的大洋彼岸,只有在承受魔法与卜卦的操纵时,乘坐那奇诡的一叶扁舟方能横渡过去。况且,就在莱娜塔作解说时,在她的床上方的墙壁上又传出响声,这回是一阵愉快的敲击,它似乎是在对莱娜塔的披露予以证实。然而,由于我这个人一生中不论何时何地都勤于探究,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中我身上那种自由探究的火炬从不熄灭——这火炬是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书籍在我的心田里点燃起来的——我还是毫不退缩,径直面对那不断敲击着的东西,我以一种极其勇敢的嗓音问起它来: “如果你,能发出敲击动作的东西,的确是恶魔,如果你听见我现在说的话,那你就敲击三下。” 我的话音刚落立即清清楚楚地传来三声敲击,在那一瞬间这几声敲击是那样可怕,仿佛是一把见不到形状的锤子敲击我的脑袋敲穿了我的脑壳。但我还是很快就克服了这种怯懦,而重又鼓起新的勇气,再一次去发问,此时此刻并不曾意识到我这是自己把自己推向那黑暗的深渊: “你与我们为友还是与我们为敌?如果是为友——那你就敲击三下。” 立时又传来三次敲击声,这一回敲击之后莱娜塔也从床上坐起来,她的两眼开始呈现几分生气,她问道: “敲击者,我以上帝的名义向你祈求,你说说:你是否知道我的先生——亨利希伯爵的情况?如果你知道,就敲三下。” 传来三次敲击声。 于是,只见那不可遏止的战栗立时主宰了莱娜塔,她坐着,抓住我的手,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我的手,而开始向我们俩都看不见真形体的那个交谈者发问,迅速地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亨利希伯爵在哪里?他是一定回来的吧?她一定能见到他吗?他现在还生她的气吗?——莱娜塔不仅提出这一连串的问题,而且还发出了长吁短叹,对于那些叹息是很难用敲击来回答的。不过,在我参与这一交谈之后,我就努力使这种交谈变得井然有序,我拟定了一个规则:敲三次总是意味着肯定。敲两次则意味着否定,这一条确立之后,我们要做的只是这样去提出自己的问题,即对每一个提问进行一番设计,以确保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一定只用简单的“是”或“不”就足矣,于是,在我们与我们那不露形体的客人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为时良久的交谈。(17) 我们先问它,它是谁,是魔鬼吗?它回答我们,说“是”。接着,我们问,它叫什么名字?在挑出一大把名字,列出字母表的全部字母之后,我们打听出,它的名字叫“艾尼梅尔”。然后,我们问它,它是否认识亨利希伯爵,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亨利希伯爵是否在科隆,它回答我们,说“不”;我们又问,亨利希伯爵是否要来科隆,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何时来科隆,它回答我们,说“是”;我们问,何时来?快要到了吗?是不是今天?要么是明天?于是,我们打听出是明天。接着我们继续发问,又打听出我们应当在明天晚上等待亨利希伯爵,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个房间里坐等,他自己会找到上莱娜塔这儿来的路的,他并没有把她忘了,也没有对她生气,他对一切全宽恕了,他现在还爱着她,一如既往,他现在还想与她在一起。 所有这些回答,对于莱娜塔,犹如救世主的金口玉言,那种能让死过去的姑娘立时复活的金口玉言。这会儿,莱娜塔也复活过来,忘掉了疲惫,不停顿地发问,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但所问的几乎全是同一件事情,每次只是稍微改变问话的词语,而她这样反复的发问,其目的是再次听到那对她来说堪称甜蜜的“是”。每当从那表示肯定的敲击声听出对她来说尤其很多的希望时,她就发出一阵轻松的呻吟,仿佛进入那飘然欲仙的醉态,一下子跌到枕头上,突然间晕死过去,就像一番狂热疯颠的亢奋之后总有的那样,稍顷,她悄悄地对我说:“你听见了吗,鲁卜列希特,你听见了吗?” 这种状态延续了相当长时间,远远超过一个小时,直到那敲击开始渐渐衰弱下去,仿佛这是某个已经疲劳而发困的人在敲击,而最终完全停息。然而,即使在那敲击声终止后,莱娜塔许久不能平静,她兴高采烈地对她自己、也对我重复她自己的那些提问与恶魔的那些回答,或者,强迫我去重复它们,对我反复声言:“我可早就知道,在此地我一定会见到亨利希!我可早就感觉到而说过这事吧!因为我已经走到痛苦的极限,想必我的心再也不会这样受煎熬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莱娜塔宽容地抚弄着我的头发,抚摸着我的脸,容允我吻她的手,偎依到我的怀抱里,仿佛是为未来去温存自己的恋人而先来一番操练,我呢,却没有什么办法从我的绝望中走出,只有竖起耳朵去倾听她的喃喃自语,启开嘴唇去接触她的纤柔的手指。她的这种心花怒放所带来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午夜早就过去了,她还不曾罢休,尽管我们俩身心都已疲惫。在她的这场欢腾中,我自始至终一直跪在她的床前,一步也没有移动,倾听着她怎样像孩童一样兴高采烈,尽情说笑。当她终于对我说,去睡吧,我那两条跪得发麻的腿几乎都站不起来。 我很清楚,这第二夜,我在我的单人房间的第二夜,一点也不比第一夜好过些,那些阴沉沉的、被锻打成铁块的思绪,那些把脸甲披下来,把长矛端起来严阵以待的思绪,重又一阵阵袭上我的心头,这些思绪之所以再次猖獗起来,也是有许多缘由的。我听凭这些思绪的摆布,沉入对许多问题的寻思,诸如人的生存与恶魔的生存之间实有的那种可怕的联系,近日的一些事件出乎意料地使我转上其中的这新的行程。与此同时,我不能不带着极度的惆怅而担心,那个会敲击的恶魔的预言果真应验,亨利希伯爵明天果真会出现在莱娜塔眼前,到那时,我在她身边就不会有席位。而最后这个念头,它竟然把我身上的血管里的血全都凝冻起来了,于是一旦这念头全部涌现,我便在它的冲击下立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犹如遇上那瓦西里斯克(18)的目光的袭击。 第二天清晨,我作出了这样的尝试,在这之前我对自己说:一旦失败,溃败者所当指望的就只是绝对的顺从与胜利者的宽宏。当莱娜塔叫我上她那儿去时,我就开始实施我的行动。当时,我对她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这些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先完全编排好的: “高尚的女士!我想公开地向您表白,自然,您在我的沉默中已经猜出几分了。并不是单纯的好献殷勤也不是骑士的职责,使我一直厮守在您身边,使我这样与您形影不离的,乃是某种更为重大的动因,是那种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没什么可羞耻的情感。我曾向您发誓要当您的忠诚的奴仆、亲切的兄弟,但我对您还总是一个矢志不渝的、虔敬诚挚的崇拜者。在了解您之后,我完全明白了,我任何时候也不愿去另一个女人身边侍守,您对我袒露了您情有所钟、心有所属,这一切丝毫也不能束缚我。我虽然不能指望有什么放肆的举动,但我没有您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有时竟想去吻您的裙摆,或者,去追踪您的步态。不管发生什么事,甚至如果您注定就要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娘子,都请把我收纳,把我留下,为您效力,让我当您的身体的保护者,让我用这只手护卫着您,使您与您的意中人化险为夷。 我不说,我的这一番稍微有些夸张的表白,从头至尾都是肺腑之言,而我果真愿意去履行我这里陈述的一切,但是,当时我的思绪毕竟正是沿着这样的斜坡滚动着,尽管它们并没有全都抵达坡底——如果莱娜塔要求我把这些允诺一一兑现,我这个人呢,也许,会真的去履行我在这里所陈述的一切,会真的去实施那不过像在剧院舞台上表演似的所承诺的一切。然而,莱娜塔在听完我的这番表白后,对我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鲁卜列希特,诸如此类的荒唐,你想都甭敢去想。你——乃是我的生命这一时期的最后一个影子,这一时期我的生命充满了太多的影子,我一回到尘世,你就应当消逝,就像太阳一露面整个黑暗当即消逝。难道你以为,有朝一日亨利希伯爵与我在一起时,我还能用眼看你,我还能知晓,你曾经吻过我的手,曾经与我同床相卧?不,一旦亨利希迈进这个门槛,你就得走出这个门,走进另一个门,你得离开这座城,消逝得无踪无影,好让我永远也打听不到你的任何音讯!在这件事上,你应当对我起誓,以我们的救世主走向十字架时的苦难对我起誓,倘若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那么你得到的惩罚将要比犹大当年的结局还要严厉!” 那时,我问莱娜塔: “倘若,大清早,您刚要出门时,就看见我的尸体横亘在门槛上,我自己的匕首插在我的胸口,那样的结局您愿意?那时,关于我,您要对您的亨利希说些什么?” 莱娜塔回答道: “我要说,这一位,大概是,某个喝醉了酒的过路人,而城里的巡警前来收尸时,我会很高兴。” 在这番交谈之后,我宣读了她所要求的全部誓词,在所有的事情上我都向莱娜塔作出毫无争议的道歉,虽然我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愿去细想:今晚我该怎么办。莱娜塔呢,这时恰恰相反,一下子变得思路明晰,断事果决,浑身是劲,勤于操持,这是我在她身上从未预料到的。她打发我出门给她购置衣裙,同时还采买一些各式各样的小什物:她的衣服实在太少了,除了那件毛皮风衣,即她总穿在身上的那件蓝色的旅途用的风衣之外,她就没有什么别的外衣了,而那些小什物,既有属旅行所需,也有系美容所需。看得出来,她这是想利用所有手段,好让自己在亨利希伯爵面前能把自身的形象的魅力发挥到最大限度,而把那些可能让他感到沉重的瑕疵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她展露一个女人所拥有的那种博大的热情与对所有的琐屑细节的关注,她迫使我三番五次地返回市场,穿梭于商贾们之间,对物品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挑选,尽管外面是雨天,雨儿悉悉索索下了一整天也不曾有个消停。 直到傍晚的时光都是在这些张罗中度过的,及至那追随云彩之后而早早降临的黄昏时分,房间里开始弥漫着浓重的黑暗的时候,可以说,万事俱备,应有尽有,毫无遗漏。我不知道,当时我的感觉,是否就像那已然饱受牢狱酷刑之苦而一心期盼最终时刻——即把他押上刑场送上西天——的降临的那种死囚一样,但我在意识中正是把自己的这种状态与死囚的这一心态相比照。我一分一秒地往下漂游,就像那顺着急湍湍的水流直往下漂去的一叶扁舟,任何人也驾驭不了。 就在暮霭浓缩起来伸手即可摸到它的存在的一刹那,重又听到那种敲墙声,莱娜塔赶紧询问——这是不是我们昨日结识的那位熟交艾尼梅尔。这时听到回答,说正是它。于是,昨天晚间的那场交谈仿佛又开始重演,这一回所不同的只是,很快就有另一些恶魔与这个会敲击的恶魔汇合起来,那些恶魔也给我们报示出它们的名字:利茨伊、乌尔利希,还有一个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它们每一个都拥有各具一格的敲击声:譬如说,艾尼梅尔的敲击是有定数的,其声响是清晰的;利茨伊的敲击声隐隐绰绰,几乎听不见;而乌尔利希的敲击来势凶猛。可能直让你担心,这墙是不是会被它敲坍倒。这些恶魔很乐意用敲击来回答一切问题,不拘多少,有问必答,它们一点也不为莱娜塔口中所念叨着的那些神圣的名字,甚至上帝本身的英名而犯窘。在这种交谈中,有时会在房间的各个不同方位,有时则在地板上迸发出火星儿,那些火星,犹如在沼泽的上方那样,直往空中升腾,升至两肘之长的高度,然后四处飞溅而熄灭。贺拉斯·弗拉克(19)曾有这样一句名言:“知即罪孽”,可是我的心灵它自己当时就已经十分迷恋上这一切,它已经沉入这被视为罪孽之举的认知,甚至那些显然是地狱的信号再也不能让我感到恐惧,再也不能使我的意志感到窘迫。 如今我应当说声惋惜的是,当年我在斗起胆子去从事诸如与会敲击的恶魔发生交往、进行沟通这种令人生疑的事情时,我竟然没有好好利用那种交谈,去把那有关它们的本性与力量的某种更为重要的东西给打听出来。可是,在那天晚上,我与莱娜塔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的心神却被那种期待占据了——期待着亨利希的到来,故而在我的身心就找不到那么强烈的好奇心——去对那些恶魔进行一场漫长的精细的审问的好奇心。我仅仅来得及打听出,在它们的世界中有河流,有湖泊,有树木,有田地;在那个世界上的居住者中,一部分是魔鬼,它们原先也是由上帝所创造出的圣洁美好的生灵(20),但后来却与魔王路西勿罗(21)一块儿堕落下去;另一部分——则是已经死去的人们的魂灵,那些人不配住进地狱,也没有指望进入炼狱,只是被判决要在尘世漂泊游荡承受煎熬直到基督第二次降世,它们总是很乐意与人们说话的,它们看见人犹如在黑暗中见到火星;但它们并不能够接近所有的人,而仅仅能与那些有能力进行这种交谈的人、那些并没有被服役于上帝的盾牌把自己给封闭起来的人进行沟通。 这就是我当时猛然猜想而即兴询问所得到的小小的收获。倒是莱娜塔对所有能说话的魔鬼提出无以计数的问题,不过,她的全部问题可再次归结成一个:“亨利希今天就要来到她身边,这事果真?”——而所有能作答的魔鬼一律仅仅对她说出一个词——“是”。后来,艾尼梅尔对我们说,等亨利希来时应待在黑暗中,这黑暗已经环绕着我们;它还说,亨利希将在午夜时分进来,不会早一分也不会晚一秒;而他此时此刻已经在这座城里,正在更衣。得到这最后一句答语时,莱娜塔心中便油然生起一个念头:欲打听出他的新衣的全部特征,并且不知疲倦地回忆起他的亨利希当年衣着的全部款式,这时莱娜塔还将男人衣着上的所有部分与所有饰物的名称一一说出,将布料的所有颜色的名称一一道出,为了使艾尼梅尔能以那简单的“是”来勾勒出亨利希现在的整个形象。于是,我们打听出,他身着一套绿色的小猎装,就是在巴伐利亚人们常穿的那种猎装,这猎装饰有咖啡色的风纪扣,他头上戴着一顶也是绿色的风帽,而腰带是浅色的,那腰带上镶着宝石,至于脚上的靴子呢,则是蓝色的。 后来,艾尼梅尔说,亨利希已经从自己的住处出来了,正在向我们走来;说他马上就要穿过一条街,马上就要穿过另一条街,马上就要走近我们这栋房子的门口啦。我的心脏随着它的每一声通报而跳动得那么剧烈,我都能听到它那沉闷的搏击声了,最后一回我向恶魔发问: “如果伯爵进门,那你就敲击三声。” 传来三声敲击,我重复道: “如果伯爵沿着楼梯上来,那就敲三声。” 传来三声敲击。只见莱娜塔以嘶哑的嗓子对我说: “鲁卜列希特,走开吧,别回来!” 我觉得她的脸令人可怕,我摇摇晃晃犹如一个伤员,就要走向回廊的出口,从那儿可以径直下到院子里,我观察到莱娜塔并没有看着就要走开的我,而是整个身心陶醉于对来人的期待之中,我反倒在门口放慢了脚步,因为那不可扼制的好奇心激发我无论如何也要对要来的那一位瞥上一眼。那时,那位伯爵对我来说还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但是,时光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位伯爵并没有出现,墙外并没有传来什么脚步声,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寂静,静得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流变。好几分钟过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再次走近莱娜塔,她伫立在桌旁。 莱娜塔气喘吁吁地问道: “艾尼梅尔!如果亨利希已经在这附近,那就敲击三下!” 并没有回音,她重又发问: “艾尼梅尔!如果人就在此地,那就敲击三下!” 并没有回音,于是莱娜塔怀着极度的绝望第三回发问: “利茨伊!乌尔利希!请回答我:我的亨利希会上这儿来吗?” 还是没有回音。突然间,所有的力量都抛弃了莱娜塔,要不是我扶住了她,她肯定会立时跌倒在地,像饮弹阵亡的人那样。我也不清楚,是否是恶魔潜入了她的体内——是那个刚才我们还与之友好交谈的恶魔呢,抑或是她的宿敌。我只不过是再一次成一场令人可怖的折磨的见证人,这种折磨,我在那乡村旅店已亲眼目睹。可是,我觉得这一回那精灵并不是处于莱娜塔的整个身体之中,而只是占据着她的身体的一部分,因为她这一回还能或多或少地作出防御的动作,虽然她的身体整个儿还是那么可怕地扭曲着蜷缩着,她的四肢是那样翻转着歪扭着,仿佛骨头一心欲挣脱肌肉戳破皮肤。我再度束手无策,无法去救助这位蒙受骇人磨难的女子,我只是观照着莱娜塔的脸,这是一张完全扭曲的脸,仿佛不是莱娜塔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从她的眼睛中往外窥探着;我只是观照着莱娜塔的身体,打量着她的身体此时所展现出来的所有奇形怪状的波纹与曲折。我就那样静观着,直到那恶魔最终自愿放开了她,直到她最后躺在我的手臂上气息奄奄,犹如一根孱弱的小树枝落进漩涡中被无情地拧断。我把莱娜塔抱进她的房间,放到床上,她在床上号啕了许久,但哭声也是有气无力。这一回她陷入完全失语的状态,压根儿吐不出一个词语来。 我们在科隆滞留的第二天,我与莱娜塔相识相厮守的第五天,就这样收场了。这五天——尽管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在这个期间发生——却清清楚楚地铭刻在我的心田,它的印迹是这样的清晰,以至于我现在都能记起那些最琐屑的细节,都能记起几乎所有的话语,仿佛所有这一切仅仅是发生在昨天。假若我认为在这里做一个简短的叙述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描写更加令人震惊的现象尚是我在下文所面临的任务——我就会把当年在这一短暂期间,我所经历的更为详备而具体的细节,都如实讲述出来,而不是我现在在这里所做的,记其概略。 (1)库普律斯: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的另一个名字,因塞浦路斯岛而得名。 (2)大莫卧儿:穆斯林苏丹的称号,十六世纪征服印度半岛的蒙古人。 (3)即1534—1535年再洗礼派(十六世纪出现于德国、瑞士、荷兰等地,主张成年人再次接受洗礼,要求财产公有)在德国西北部的明斯特城建立明斯特公社。这个公社依靠贫民的支持,驱逐城市的领主,建立了新的市政机构。公社采取了一些平均主义的措施,得到德国、瑞士、荷兰等地一些城市的支援,坚持斗争达十六个月,1535年6月25日,明斯特城被主教军队攻陷。 (4)莱登的约翰,明斯特公社后期的领袖,在公社的领导人约翰·马提斯战死后1534年此人出任公社的领导人,1535年6月,公社陷落时被捕,1536年1月23日,被绞死。 (5)约翰·贝凯里逊:或鲍考里德,即莱登的约翰,明斯特公社著名的领袖。 (6)耶利来:他因耶路撒冷被毁灭而哭泣。 (7)基甸:以色列士师,约阿施之子。他把以色列人从蹂躏他们国家的米甸人和亚玛力人手中拯救出来。 (8)元老院:即科隆市政厅大厦。 (9)三皇教堂:即科隆大教堂,它的建筑工程在十五世纪末中断,直到1824年才得以恢复。在十六至十八世纪,科隆大教堂一直是由两部分的建筑物而构成。 (10)盾:荷兰、德国、奥地利旧时币名。 (11)圣·格列翁教堂的神圣军队:指的是318名殉难者,传说他们与其领袖格列翁一同殉难,他们的圣骨安放在这座教堂里。 (12)传说在七世纪有11000名纯贞的少女在科隆附近殉难,其圣骨安放于圣·乌尔苏娜教堂。 (13)这是指米诺尼特兄弟教堂正门上的大窗户。 (14)克涅克校舍、拉甫林基耶夫斯卡娅校舍、第十六栋:都是科隆大学的学生宿舍。 (15)大师格拉尔德:十三世纪的建筑师,曾主持科隆大教堂的建筑。 (16)亨利希·冯·维尔涅勒布格:科隆的大主教,于1322年出任,对科隆大教堂的建筑曾有贡献。 (17)确信某些精灵的存在,且可以借敲击与之进行交谈,并不纯然是现代迷信关亡术的人们的发现,而是早已有之的现象,自十六世纪以来,这种关亡术在民间一直盛行,早在1848年之前,这种交谈中的一些符号与规则就被确立,瓦·勃留索夫曾撰文,发表自己在这方面的研究心得。 (18)瓦西里斯克:一种妖龙,传说它一瞪眼或一吐气,即能使人致命。 (19)贺拉斯·弗拉克:公元65—公元前8,古罗马大诗人。 (20)基督教中有一种传说认为,魔鬼原是上帝身旁侍立的天使长。 (21)路西勿罗:即基督教中的魔王撒旦。 第四章

滞留科隆城她对我发指令狂欢夜会上我目击魔幻景Ⅰ 想必,那个折磨莱娜塔的恶魔使她蒙受的不单是痛苦,也还有绝望,正是这绝望取代了那些让她心醉神迷的希冀,也正是这些痛苦、希冀与绝望的轮番进攻,造成了她身心衰竭,仿佛大病一场,病得很久,很重,症状难以查清。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在我们白白等待亨利希伯爵的那一夜过去之后,莱娜塔处于全身疲乏毫无力气的状态,连从床上坐起身都不行,她不能挥动右手,她说她的头脑里仿佛扎进了一根尖钉,这样,她不得不躺在床上度过了好几天。而去服侍一个生病的女士,就像医院的护士那样喂她吃喝,就像喂着体弱的婴孩那样哄她快快沉入那困倦欲眠的梦境,藉此护卫她那脆弱的神经,利用自己那贫乏的医药知识为她寻找一些可以减轻疼痛的药品——为她去作这样的操劳,对我来说可是一个莫大的幸福。尽管莱娜塔接受我的效劳时还带有她所惯有的那女皇般的轻慢,可是从她的眼神来看,从她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的话语来看,我有权断定,她很看中我的忠诚与我的操心,而这也就是对我不久前所蒙受的所有磨难的一种犒赏,绰绰有余的犒赏。在与莱娜塔相处那最初的五天过去之后——那五天简直就像悬崖之间永不消停的瀑布——终于降临了于我而言的平和而宁静、忧郁但甜蜜的日子,这些日子彼此是那样的相仿,以致于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天,好像是在几个不同的镜面被映现的一天。 如今,当我的思绪飘回到那些时日,我就感觉到,一股怅惘之情像鸟爪一样抓扯着我的心,我真想向主倾诉怨言,承认这回忆的机能乃是他给我们的那些赐予中的最无情之物。然而,尽管如此,我现在还是不能抑制自己不去描写那些时日的奇遇,哪怕是三言两语。那几个房间,我们全部悲剧性命运就在其中孕生的空间,那作息日程,在风风雨雨中一直恪守不移,直到我们俩第一次分手那可怕的时刻降临——总是引发我去追忆去描述当年的奇遇。 莱娜塔并未与我谈起她那仿佛就住在科隆的亲戚,也未曾谈及她那要抛开我的愿望,所以我就很下一番功夫去张罗,为她安排了一个尽可能更为舒坦更富情趣的栖身之地。我从二楼的三个房间里挑出一间给她,那一间本是玛尔塔为她的那些老主顾中最高贵的房客特备的,因而她把这一间装饰得多少有几分华丽。在一进门靠右手的墙边,在不太高的台基上——不过走上这个台基也得跨越三级台阶——摆放着一张很漂亮的木床,床架也是木质的,床架上罩着半个天盖形的幔帐,那幔帐是用花布做成的,枕头上都套上了带有花边的枕套,被褥则是缎子面的。这间房里另一个重要的设备就是那壁炉,它是由彩色瓷砖砌成的,这可是一件不常见的东西,即便在米兰你也并不总能遇上的。外墙边立放着一个很大的衣橱,门上雕花,带镶嵌的;两扇窗子之间是一张桌子,也挺好看,桌腿弯成弧形,而床后的墙角里置放着端端正正的供台。给这间房平添光彩的还有椅子,读经桌与一面偌大的意大利穿衣镜,它挂在进门的左手。这环境,我现在追忆起来都历历在目,此时此刻,就在我写出这几行文字之际,我总觉得,只需一站起身,一推开门,我马上就又走进莱娜塔的房间,而立即见到她,见到她低垂着头,把脸埋在那张由旋制的木板做成的读经桌上,或者,她伫立在窗口,把脸颊紧紧地偎依到窗上那冷冰冰的玻璃环上。 把莱娜塔的房间与我的房间隔开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这过道通向那装有顶篷的回廊。那回廊很长,围住了整栋房子的一半,从回廊上沿楼梯可以径直走到下面,而不用穿过一楼;我住的这一间,是玛尔塔为那些不太有钱的过路人而备的,房间内家具摆设相当简陋,但比起街上那些专做旅客生意的旅店来说,这房间毕竟还是要好些,明亮些。除了这两个房间,归我们支配的还有一个房间,那间很小,与我们各占用的那两间都不相通,从屋内的楼梯口可径直进入这个小房间,我们起初并没有想到要用上这间斗室,我之所以把这一间的房钱也支付了,乃是想在这二楼上躲避开任何邻居。的确,在这栋僻静的小楼房里,除了我们俩,就只有玛尔塔,这个女人倒是喜爱聊天,但要把房客强行拉扯到自己身边去闲聊一通——她还不那么情愿,于是,我们俩,即使置身于喧哗与闹腾的科隆城,也是与人们隔开而独然栖居,这份清寂,并不亚于那置身于巴比伦神魔的森林之中的马尔林当时的处境。 玛尔塔这老太婆确信,我这是偕同年轻的爱妻来故城美滋滋地欢度蜜月,自然,她根本就不曾生出疑心:我们是在怎样奇怪地打发时光。她从我手中得到慷慨的房租之后,挺乐意也真热心地向我们提供各种服务,完成我的各类委托,并且还尽力改善我们的膳食:清晨,在早餐时我们总能享用煎蛋、香肠、奶酪、煮鸡蛋、烤熟的板栗,刚出炉的椭圆形白面包;晚上呢,在正餐之前,作为晚茶,我们通常能得到羊肉、猪肉、鹅肉、鲤鱼、虾;我本人在晚餐时还总得到一瓶葡萄酒,莱茵牌的,或者是马利瓦西牌的。我不想与这座城里的任何故旧恢复交往,这一点曾使玛尔塔十分惊讶,她不止一次地劝说我去拜访一下现今已属老朽的奥特弗里德·格拉尔德,他是我当年的恩师,可我却恰恰相反,严厉禁止她向任何人披露我现在正在科隆逗留。顺便说一下,看来,玛尔塔并没有坚定地执行我的这一吩咐,因为有时在街上就有人试图对我表示问候,在那些人中间我也认出某些故旧,不仅有先前的酒友,甚至还有当年的同窗,他们后来留校成了硕士,不过,我总是让人家明白,正在对我行鞠躬礼致意的那一位是认错人了。 莱娜塔患病期间以及她病愈复原的最初阶段,我与她是在交谈中度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如今,她倒是挺愿听我讲讲新西班牙的故事,她对我在过去的生涯中竟有机会见识到那么多的东西深感惊讶。有时,她用她那纤柔的手指温存地触摸我的脸,一边还念叨着,仿佛是在哄着一个小男孩:“鲁卜列希特,你可真是我的聪明鬼,大学者!”不过,在相当长的期间我们俩都未曾用片言只语去暗示那件心疼事,既没有去暗示亨利希伯爵,也没有去暗示那充满敌意的、恐吓过莱娜塔的恶魔的势力,而在它们重又作祟之际——这情形后来发生了好几回——我们不得不在黄昏里,在黑暗中,再次听到那耳熟的敲墙声,我们就赶紧把壁炉中的火苗儿吹旺,开始去谈另外的事情,这样一来那敲击声自个儿也就消停了。顺便说说,有时候,那些不见形体的敌人以其明显的在场而营造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氛围,这氛围不仅使我发窘,也使莱娜塔尴尬。在那种情形中,她就不打发我回我自己的房间就寝,而允许我留下与她一起过夜,有时坐在她的床头,有时则再度与她同床,躺在同一床被褥底下,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与一位女子,我们彼此间仍旧还保持那“格格不入”的状态。我甚至在这种着实折磨人的亲近中发现一种特别的甜蜜,一种特殊的美,就像有人尽兴地享受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切割肉体时所产生的快感,已经失去知觉的肉体在被切割时反倒能产生那种快感。 及至八月底,莱娜塔的身体已大有好转,我们俩已开始出门在城里散步了,我们散步时的大部分路线便是莱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走到汉森斯卡娅码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那儿就地而坐,坐在那儿观看这条伟大的河中黑沉沉、无所不能的流水,凯撒当时曾穿涉过这条河,从那以后这河水还是这么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动中的河水每一分钟都在更替。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观,反倒把愈来愈多的新思绪引入我们的脑海,把愈来愈多的新话语引出我们的嘴边,我们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样滔滔不绝,犹如这莱茵河本身,尽管我们似乎可以不间歇地聊下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我们当时的一种感觉。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从各种书本上汲取的,或者从生活本身千变万化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知识与证据,本像一片混沌。如今,这一片混沌,一会儿与莱娜塔那明察秋毫的专注相逢,一会儿与她那严厉的评判相遇,一会儿与她那深切的校正相会,而渐渐地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浑然一体无法切分的云团,或者说,就像那从四处流溢的铁水中铸造出一口标致端庄的大钟,这种钟是可以发出洪亮而弥远的声响的。 莱娜塔身上拥有一个女子所有的全部温和与柔顺的品性。然而,在她心底依旧躁动着那难以平息的怅惘,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齿紧紧地锁闭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莱娜塔身上的元气康复,体力渐增,她心底那执着的欲望也渐渐苏醒而复活起来。这欲望目标坚定,犹如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极向。我没有另外的事儿可做,除了追踪莱娜塔灵魂的穹窿上晴朗与多云的气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凶狠的幽灵已经在预报一场新的风暴,因为我毕竟已经不是那没有经验的航海者,浩瀚海空复杂多变的气候我都曾亲身领教过。然而,尽管我被提醒,大雷雨还是那样急遽地降临了,它是那样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儿收起,这两桅小帆船再次在风暴中直打转,犹如儿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在整个交谈中,我们涉及了许多事物,从我们帝国的命运聊到西班牙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的抒情诗篇,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经过这番长时间的聊天的催眠,莱娜塔已经睡意朦胧。这时,她对我说:“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终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额的生命在活着。我身上已经没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么为人的幸福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你的关注与温存。”她这一番动听的话语犹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会儿,我就伏在莱娜塔的床头柜的木板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鸭绒被下的人们还要甜美,我在梦境中穿行,感受着缎子被面的亲抚,我高兴地对自己说:“她就在这儿呀!” 可是次日清晨,风云骤变。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来,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乃是莱娜塔那双阴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张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时就明白了她身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以绝望的神情叹问道: “莱娜塔,你这是怎么啦?” 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自己要求我对她直呼其名,并径直用“你”这个代词,就像朋友们彼此之间常有的那样亲昵,这会儿她这样回答了我的询问: “我还能出什么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没有,而那种情形,昨天那样的情形又出现了!” 我反驳道: “可你怎么这样的一脸忧伤相?” 莱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鲁劲儿又上来了,每当她心中的忧郁突然发作时,她总要表露出这种粗鲁的。她毫不客气地朝我嚷嚷: “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种时刻准备即使无缘无故也轻歌曼舞的人!况且,我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么快乐吗?” 我走出了莱娜塔的房间,在通往回廊的大门那儿伫立了许久,观看着邻居屋顶上那些火红色的瓦片,在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壮起胆子回到莱娜塔身旁,这时我看见,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并不表露任何心迹。起初我提议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语,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而当我叫她上河岸边走走,散散心,她却硬邦邦地回击我: “我对你有什么用?没有人阻挡你,如果你觉得沿着脏兮兮的街道闲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儿,你想去证实一下,莱茵河是否还在它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移动,那你就抬起腿来走你的吧!” 打从这次谈话起,莱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丧与苦闷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无论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能吹散笼罩着她心头的乌云。我曾力图让她相信,一头扎进这种绝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对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缄默,不作回答;或是对我愤然陈词,把这个注定是罪孽与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与形形色色的丑陋,一股脑全给我抖落出来,把它与那神赐的伊甸园里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对比,她指出,一个基督徒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只是哭泣。她拥有取之不尽的理由可以选择,用以反对生活中寻欢作乐的行径,大概任何一个博学的硕士也不会以她这样的机警与伶俐,来进行这一场辩论,而她这一回正是这样机智地向我证实,的确存在着千千万万种缘由让人感到无望,她那滔滔雄辩,反而弄得我到后来无言以对,既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也寻不得回应的话语。 那些时日里,莱娜塔最喜欢以上教堂来打发时光,而她上教堂时总是禁止我尾随,不过,我当然违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踪: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圆柱后面,不论她上圣·泽泽尼教堂,还是圣·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么教堂,我都是那样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观察着莱娜塔怎样在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祈祷中浑身不停地抽搐;怎样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祭坛,听完一场神圣的弥撒而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尽管我们这个年月里信仰已经被宗教改革与异端邪说严重地动摇,教堂在大多数情形下还是挤满了人群,他们中间有悲伤的灵魂,这些灵魂总要在主那儿寻觅避难的所在;也有衣着奢华、神情欢乐的造访者,他们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看看饶舌妇,或是为了对邻座漂亮的女人挤挤眼调调情。这各色人等都有的乌合之众,很快就把我们俩给剔了出来,当作奇特的一对,我有好几回听到,他们怎样压低嗓门传播着关于我们俩的各种流言蜚语。莱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这好奇本是由她而缘生,至于我,那就对它更不介意,因为对我来说,只要端详着莱娜塔就可获得那种难以解析的享受,我只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装饰的映像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拱门的金壁上——这种斑斓与辉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去吸纳她那阴郁的面容,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样。也就是在这儿,在我听着教堂唱诗班那节奏平和的歌唱之时,我浮想联翩,有时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围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携带莱娜塔出走,横渡到大洋的彼岸。至今我还在琢磨,要是我当年果真能成功地将这一心意化为现实,那么,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灵魂。 在我们于科隆滞留的那些时日,在我们俩形影不离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在莱娜塔沉入苦闷悲观之中而不能自拔之时,我们俩就交换角色,就像击剑比赛中对手交换位置——我成了听众,而莱娜塔却不知疲倦地给我讲述她自己的遭遇,她以回忆来安慰自己同时也折磨自己。让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的是,当年我们俩怎样在她的房间里,在两支烛光下,拉上窗帘,彼此间相向而坐,饮着一杯又一杯马利瓦西亚牌葡萄酒——莱娜塔在禁食时很乐意喝葡萄酒——几乎通宵达旦地厮守着,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那时,莱娜塔抱定主意要重温旧情,又与我大谈亨利希伯爵其人其事,她津津有味地给我披露有关他的新而又新的细节。描述他的眼睛、眉毛、头发与身体,复述她所记住的他的话语,叙述他们俩当时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与他曾经如何温存如何亲热,并且把这事的情形袒露得那么详尽,而把我胸中的妒嫉一下子撩拨成灼热的火焰。这莱娜塔常常是在一开始先把我与她的那位恋人相比较,把我的心灵的全部卑劣,我的面容的全部平庸,与她的马迪埃尔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思想的圣洁崇高,加以两相对照,当着我的面这样贬损我而褒扬他,这一举动让她获得了极大的享受。话语的汹涌奔突常常在莱娜塔那儿再次转化成不可扼制的眼泪,泪水从她的两颊滚滚而下,径直滴入她手中的高脚酒杯而与葡萄酒混为一体,于是,我们俩就那样饮着这马利瓦西亚与眼泪的混合液,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我把气息奄奄的莱娜塔抱上床去,我呢,则跪伏在她的床头,一边哭泣着,一边吻她的脚、她的腿,直至她的裙摆。 我们这样的生活延续了一周左右,我现在认为,当时要再这样下去,我的心脏也承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心疼所生的紧张。然而,莱娜塔身上的这种忧郁与悲伤情绪狂潮的发作,后来突然地中断了,就像它当初突然间生发起来一样,那是一个星期日,她几乎在圣·使徒教堂跪了一整天,晚上呢,她极其残酷地、劈头盖脑地对我指责了一通,星期一清晨,她的心境则由阴转晴,转而显示她的温存与亲热,尽管从所有迹象都可看出,这温存、这亲热乃是佯装出来的,这一天她一反常态,不再去做弥撒,而是邀我出门散心,就像前些时日那样,同去莱茵河岸。我陪她而去,但心情并未轻松,的的确确,我们俩在科隆相厮守的那些时光,仅仅是先前的那种友情的一种返照,不过是不久前那种亲情的一种赝制。莱娜塔这女子完全不擅撒谎,尽管她——这一点我时常得以确信——多次述说那些不能称之为真实的东西。每当她在心里编撰出一个谎言之后,她的那种装相本身竟是那么清楚地暴露自身,这种自我暴露的装相在人心中激起的就并不是愤怒,而只能是怜惜。不过,我没让她看出,我已注意到她这舞台上的戏耍,而是期待着,这场戏一开场究竟怎么演下去,我等着,等着,有一次,莱娜塔终于在说了一段内容驳杂但并无多大意义的话之后,就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请你回答我,你果真深深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的灵魂?” 我以发誓让她相信,我深深地爱着她,我琢磨她作这种发问的意图是什么。但是,莱娜塔在好几次要求我对她的疑问作亲口证实之后,并不想更为详细地谈论这个问题,而只是继续对我展示她那显然是矫饰了的温柔。 早上,对啦,那是星期二早上(马上就可看出,我何以这么准确地记得这事发生的日子),莱娜塔突然开口要我给她一笔钱,我赶紧掏出一些金币给她。可是她仅仅拿走几块约阿希姆斯泰勤产的银币,披上风衣,就出门了,还特别严厉地下令禁止我尾随。尽管我再次没履行她的禁令,但她这一回却得以成功地把我给甩开了,她成功地逃出了我这随时随地严格监视着一切的、密探一般机警的视线,在商场附近的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突然消失了。我不得不怀着愈来愈增强的不安,形影孤单地等待着她。等待中,我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一些可怕的念头,疑心她这是把我给抛弃了,只是到了黄昏降临时,她才在我眼前露面,她非常疲倦,脸色特别苍白,随身带回一只不太大的口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见到终于回来的莱娜塔,我的心头顿时充盈着一种完全是孩子般的高兴,但即便这种高兴也不能淹没我心底犹存的那狡猾的好奇之声。 一反平日的派头,莱娜塔一进门就问有什么可吃的,接着,她又欲喝葡萄酒。过后,她又寻思出另一些可用来延宕时间的花样,有意拖延她早已深思熟虑过的一场谈话的开场,及至暮霭开始降临——这黑暗总能壮人胆量,她才启开她那两片嘴唇——并非没有几分庄重神情——开始了这场谈话。她大约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看得很明白,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我的心整个儿在泪水里穿行。看来,要么把我放进棺材;要么,就是由于我已变得这么丑,连我自己都不会去想在我的恋人眼前露面。应当在这二者中择定一个目标:要么活着——那样,就得去操心怎样生存;要么死去——那样,就得诚实地委身于死神。不过,你是知道的,你是看得出来的,你也早就明白,只有亨利希与我在一起,那时我才能够活下去。欲使心灵复活,我得听见他的声音;要想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足矣。与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行,那时苍天本身也会为我洞开,但要是没有他我呼吸都困难,就像鱼儿落在干枯的河岸。我应当找到亨利希,他会对我说出,我这个人命中注定的是活下去还是去死。可是,我们究竟该上哪儿去,在全德国的大地上去寻找一个人,何况这个人又是那样地威力无比,能量过人,他可以不置身于人间?即便为寻他而跑遍城市与乡村,这又是不是像为了发现一根失去的丝绒而去翻遍整个干草垛那样,是一场徒劳?去进行这种尝试,这是不是明摆着的一种痴妄之举,无异于对上帝本人也实施诱惑?” 我被莱娜塔的这一席话语的清醒与逻辑性而深深震惊,能说出这些话的,要是在另外的年月里也只能是一个出色的经院哲学家,震惊之余,我回答她说,我认为她的这一番思索是正确的,而我现在等着的便是她从自己的这一连串的“缘由”中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这时,莱娜塔的嗓门变得更为激动,表情也显得更有灵性,她是这样谈开了: “你也看到了,鲁卜列希特,我过去常常祈祷。我把我所会说的祷告词全部呈送给造物主,我许下一个女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也许甚至是更多的誓愿!可是,主对我的怨诉充耳不闻,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帮我,我应当去投靠的也只有那一个。不过,任何时候我也不会同意去用那些死有余辜的罪孽玷辱自己的灵魂,因为我的灵魂已经交给亨利希,而他是——光明的,他是——纯洁的,任何阴暗之物都不得与他接触。因而,你,鲁卜列希特,你这位已经发誓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灵魂的人,就应当去承担这一罪孽,去承揽这一牺牲。 起初,我并没有彻底明白她的这一番话,于是又向莱娜塔追问了一句,她心中所思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她一心所信赖的那一个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是莱娜塔仅仅神秘兮兮地盯着我,仅仅把她那双大眼睛向我贴近,一个词儿也不吐出,直到突然间我终于参悟出来并叫喊出声: “你这说的是魔鬼呀,莱娜塔!” 只听见莱娜塔回答我: “是的!” 顿时,在我们俩之间爆发了一场争论,因为,不论对莱娜塔的爱情如何占据了我的身心,不论我怎样对她俯首听命,连她一个小小的暗示我都随时准备付诸实行,好投其所好让她随心,但是,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要求还是震撼了我的整个心灵,在心底深处激荡起浪潮。我首先抛出的一个论点是,上帝未必不会把真正的罪人辨识出来,倘若我甚至连自己的灵魂也毁灭掉,跑过去与人类的敌人结盟,助纣为虐,那么,她打发我去干这种勾当,也同样是毁灭了自己的灵魂,甚至是更为严重的毁灭,因为一个杀手的罪孽毕竟比他的收买者的罪孽要轻一些的;接着,我从另一个角度争辩,我说,地狱的主宰它本身未必能在这种勾当中帮上什么忙,因为它所潜心的乃是捕捉人的灵魂,而不是户口登记,谁住在什么地方,它并不感兴趣,何况亨利希伯爵远非它的魔力所能鞭及的。据莱娜塔自己的描述,亨利希并非出身凡胎,自然,他也就不受制于地狱力量,何况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自身的光芒闪耀起来,使地狱总管(2)别西卜(3)的走卒们的目光自动移到一旁。最后,我声言,我绝对不知道通往地狱的那些途径,世间流传一些与魔鬼订合同签协约的故事,但那些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不过是村妇们胡编的童话,或许,魔法原本就是骗局、就是迷误,至少,要雇到一个向导,一个志愿指示出走向撒旦的捷径的向导,的确并非易事。 我是在一种心火扑扑的状态中说出这一通话的,有时我自己也并不相信我所说的,在这里我第一次放纵自己:在与莱娜塔说话时竟带出几分粗鲁与几分嘲讽,然而她对我的反驳并不怎么强烈,在反驳我的时候她建议我看看,她马上要干什么。只见她从带回的小口袋里取出几根小树枝:杜鹃花、马鞭草、白环蛇、滨藜,还有一种带着白花的药草,那药草的名称,我不知道。莱娜塔用左手把这些小树枝上的花朵一片一片地撕下,接着,又把这些花瓣儿往空中抛洒,于是,花瓣儿便经她的头顶落到地下;然后,她又从地上捡起这些花瓣,把它们放到桌面上拼贴花环;花环拼成后,她把刀子插入这花环的中心,再用细绳绑扎刀柄,刀柄绑好后她把绑刀柄的细绳递给我,专注地凝视着我,对我说: “你发出三次指令,要它流出乳汁来,以他的名义。” 我,刚才在一旁默默地观看着所有这些巫术把戏,这时竟情不自禁地一连三次脱口而出: “以魔鬼的名义,流出乳汁来!” 立时,那刀底下便流出几滴牛奶,莱娜塔呢,则兴高采烈击掌欢呼,搂着我的肩膀就赞叹起来: “鲁卜列希特!可爱的鲁卜列希特!你可真行!你身上有那种力的!” 满腔愤怒的我要求她不要用这些魔术般的把戏来耍弄我,莱娜塔却将她那亢奋若狂的嗓音改换成温和、温存的口吻,她偎依到我的怀中,犹如投入恋人的怀抱那样,开始对我进行规劝: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爱我,那么拯救灵魂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说爱不应当是至高无上的吗,难道不应当向爱情奉献出一切以作为牺牲,甚至是牺牲天堂里的极乐?你就去做我想要你去做的事吧,为我去干吧,在亨利希之后你将是我在整个世界上的首选。谁知道,也许,正义的法庭并不去指控你,就因为你曾经爱得那么多,即便判决你,那也不是要你去那永不得脱身的地狱,而只是去经受炼狱里短暂的磨难。而我与我的马迪埃尔——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对着圣母向你起誓——不会忘记为你去向主奉呈祈祷,即便是在天堂的玉帐里也不会忘记的!” 我倒是可以说,我的心当时的确是被这女子的这番奉承给俘虏了,犹如萨姆逊之于达里勒,或是赫耳枯勒斯之于翁法勒(4),但我这个人不愿撒谎,我现在坦白,那时就有两种考虑当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其一,为别人而犯下的罪孽在正义的天平上,的确会减轻其一半分量;其二,在我的同意这一举动本身,也许,并不会有任何现实的罪孽,因为莱娜塔事实上未必能找到把我置于魔鬼面前的办法。基于这两种考虑,我不仅仅与她那温柔的执拗妥协了,而且,还像那冷血的赌徒一样,打出了一个很大的筹码,最终向莱娜塔作出回答说,我没有底气去拒绝她的请求,我时刻准备牺牲我的生命:尘世的、此岸的与彼岸的、永恒的,为了她的幸福,我都一并奉献,在所不惜。莱娜塔呢,在我宣布我这个庄重的允诺时,她的表情变得那么深沉而严肃,突然,她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弯下腰去吻起了我的膝盖,这一来,我顿时被弄得又窘又羞,甚是尴尬,一时竟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果真涌动起一个真诚的意愿:但为她就想把生命与灵魂都交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问起莱娜塔,我应当怎样去寻找与那黑暗公爵的协作,这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要知道明天就是星期三,在那寻常例行的狂欢夜会上,你便很容易地找到他”,——我听完这句话,浑身不禁哆嗦起来,因为这让我回忆起所有那些与狂欢夜会有关的故事,在这类通常受到禁止的巫婆与恶魔联手的聚会上,常有一些令人耻辱、不堪耳目、龌龊下流的狂欢仪式,尽管如此,我当时并没有说出一个反对的词语,也没有将自己内心的不安用任何姿势给表露出来。至于莱娜塔,在这个夜晚却是那么异乎寻常地温柔亲热,这一夜我又是在她的床上,又是躺在她那依旧与我格格不入,但毕竟是很温柔的身体旁边度过的。 Ⅱ 对于次日发生的一切,我想特别详尽地加以描述,因为我不得不讲述的事情乃是颇有争议的,许多东西在我们这个年月是要遭到怀疑的,即便我本人对它也不是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在与那个日子已相距久远的今天,我还不会以完全的自信去说,我所经历的一切——究竟确是一件可怖的真事,抑或只是一场其可怖程度并不逊色的梦魇,但这已是想象力的产物,我这个人到底是真的以实在的言行对基督犯下了罪孽,抑或仅仅是在意念中心存不轨。虽然我自己倒是愿意列入第二种情形,但也未推诿到那样一种程度,即不去向大慈大悲的上帝寻找避难所,既然上帝的慈悲是源源不断无边无垠的,那整一就能为我辩护——只要我所犯下的亵渎还不曾是幽灵性的。因而,我也就不必非去作出任何一种判定,而尽管去将那保存在我记忆之中的一切都转述出来——姑且把它当成是明白无误的真实而加以讲述。 还是清晨,莱娜塔就开始张罗起来,让我进入去做那件我所承揽的事情的准备状态。她循序渐进,但仿佛又是不经意地促催着,一会儿提醒这一点,一会儿暗示那一点,让我去熟悉我应当去完成的那一切的隐秘的本质,对那一切我还只有非常模糊的认识。我打听出那些细节时,并非没有几分窘迫:什么样的咒骂神灵的话语应当从我的口中说出,什么样的反对上帝的行动应当由我去实施,在那个狂欢夜会上等待着我的那些幻象一般来说会是什么东西?但与此同时,我本人也深受那种好奇心——托马斯·阿奎纳(5)称之为凡人通有的第五种罪孽——的诱惑,这种好奇心在我心中燃烧得如此火爆,以致于我竟主动地向莱娜塔询问一些琐碎的细节:在那种聚会上究竟有何物可能等待着我,在这种询问中,我的心脏是那样甜美那样乐融融地搏击着,犹如那情窦初开第一次奔向色欲怀抱的小男孩。我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当时竟是那样深深陷入对莱娜塔的情欲之中而浑浑噩噩,那样被她对巫术的那一套竟如此熟悉所震惊而折服得五体投地,我突然问起,她是不是根据亲身体验而得到这一切知识,她回答我说,不是,她这是从一个不幸的女人的自白中得知的。当时,我对她的这一否定几乎一点也不怀疑,那时我随时同意相信她本人乃是纯洁无瑕的女子。 及至傍晚,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就绪,此时我倒情愿断然加速时间的推移,而不是使时间延宕,可是,莱娜塔却恰恰相反,整个人儿神态忧郁,犹如尼俄柏(6),她的眼睛中不时地噙含着泪水,她比平日更频繁地在我的名字前面添加上“亲爱的”这个词语。黑暗时分终于降临,因而我便可以着手实施我所秘密肩负的行动了,这时,莱娜塔把我送到我们租的第三个房间即僻静的斗室的门口,在门槛上她伫立良久,下不定与我分离的决心,终于她说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身心并不乐意,哪怕有一丁点儿犹豫,那就把这一行动放弃:我现在还可以收回我的那些要求,而把你的那些誓言归还与你。” 但是,诚如西班牙人所说,无论是国王还是傻子,这时都已经无法将我阻止,我回答道: “我将完成我已向你允诺的一切,如果我为你而毁灭,我将是幸福的。请相信,我将勇往直前,既不会背叛自己,也不会背叛你。我的莱娜塔,我爱你!”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俩第一次让彼此的嘴唇贴近,贴近,终于完成一次亲吻,就像一对恋人,可是莱娜塔却对我说: “再见吧,我去为你祈祷。” 我立即表达了我的疑虑:祈祷是否会妨害这种行动,但莱娜塔忧伤地摇了摇头,说道: “别担心,因为你将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只是你可要留神,别说出那些圣者的名字……” 她把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很冲动地走开了。我用目光对正在离去的她进行了跟踪,可是,一旦她消失在她的房间里,我就在自己身上感觉出那种理智的清晰与意志的果断。这清晰、这果断,乃是我每逢危险时刻尤其是决战之前总要体验到的。回想起莱娜塔的训导,我便掩上房门,插上门栓,用亚麻布把门框周围所有的缝隙仔仔细细地堵塞住,至于窗帘,早已严严实实地给拉上了。接着,凭借着燃烧着脂油的小灯盏的烛照,我将一个装着油膏的小盒子打开了。这盒油膏是莱娜塔给我的,我试图搞清楚这油膏是由哪些成分组成的,可是那淡绿色、油腻腻的一大团玩艺儿并没有暴露它的秘密:它只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味儿是某些药草特有的。我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一丝不挂地坐到地板上,坐在我那件已摊开的风衣上,就开始用劲往身上涂擦这种油膏,把它往胸口上涂,往太阳穴上揉,往腋下与胯间抹。当然,在涂油膏之前,我口中先念叨几遍这一咒语:“emen—hetan,emen—hetan”,它的意思就是:“这儿与那儿”。 那油膏轻微地灼伤着肉体,由于它的气味,脑袋很快开始晕转起来,进而,不到一会儿我就已经不能清楚地意识到,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的双手疲软无力地悬垂着,眼皮则耷拉到眼睛上。接着,心脏开始那么剧烈地搏击着,仿佛它是悬穿在一根绳子上,就要从我的胸口蹦到那足足有一寸高的地方去,这样的搏击便创生阵阵心疼。不过这时我还能意识到,我是躺在我们房间的地板上,可是当我试图起身时,我已经不能动弹了,然而我还寻思:瞧,所有这些有关狂欢夜会的传说与流言原来都是胡编乱造,这种据说能产生奇迹的油膏不过是让人昏昏睡去的迷魂药——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世间万物竟在我心目中立时僵死凝滞,我竟突然看见了我自己,或者说,想象我自己——高悬在空中,完全赤身裸体,骑在一只黑色的、毛厚而蓬松的公山羊身上,犹如坐天马而行空。 起初,我脑海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如腾云驾雾,后来,我在暗中猛地一使劲而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意识,因为对于我来说唯有我的意识,它可能成为我在这马上就要完成的奇妙的旅行途中的向导与卫士。我把这个负载我在大气层中穿行的动物打量了一番,我发现,这本是一只平平常常的山羊,有骨头有肉,一身毛发相当厚,有些地方的毛儿已经掉落了,可是,一旦它把头向我转过来,朝我瞪着眼看着时,我便在它的眼中发现某种魔鬼的品性。当时,我并未去琢磨,我是怎么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的,那房间里虽有一个临时取暖用的小炉子,但它的出烟口非常狭窄;不过事后我打听到,单单这一情形还不足以构成那说明我的旅行具有幽灵品性的证据,因为魔鬼本是令人震惊的艺术家(7),它可以肉眼捕捉不及的飞快速度,去移开墙砖而后再把挪开的墙砖堆砌如初。同样,当时在那种飞行过程中我并没有去思索这样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把这么沉的重荷——一只山羊,外带我这个人身的重量——从地面升腾到空中,不过如今我断想,在这个情形中正可看出地狱的那种魔力,那魔力可以让术师西门(8)升腾到空中,圣书对此事就有所记载。 不管真相如何,我的地狱之驹悬浮在大气层的气流中非常牢固,它那么急遽地向前飞行,为了不至于坠下,我不得不用双手揪住它那又密又厚的毛发,由于那可怕的运行速度,风在我的耳旁嗖嗖地呼啸着,我的胸口与眼睛都感到阵阵发疼。在渐渐地调整进而把握了正在飞行的人的各种感官适应机能之后,我开始从两侧朝身下去瞅一瞅,这时我发现,我们升得并不高,离云层还很远,所在的高度与那些小山差不多,因而我能分辨出某些地点与村庄,它们在我身下不断地移动着、替换着,仿佛在一张地质图上那样。自然,我此时完全不能参与对道路的选择,而只好温顺地听凭我的山羊把我载往它匆匆要去的地方,不过,在我们的飞行途中没能遇见城市,据此我可判断,我们并不是沿着莱茵河顺流而飞,最有可能的是,飞往东南方,朝巴伐利亚飞去。 我认为,那场空中旅行前后延续不会少于半个小时,要么就是更长一些,因为我都来得及完全适应了我的那种状态。最后从黑暗中涌现到我们眼前的是光秃秃的山巅之间僻静的山谷,那山谷被一种奇异的紫光照亮,随着我们与这山谷愈来愈近,我们就愈发清晰地听到各种生物的声音,看到它们的形体,原来在这山谷中,在那稍泛着银光的湖岸上栖息着许多生物,它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其间,十分陶然,我的山羊降低了高度,几乎贴着地面飞行,它很快把我径直运到一堆人群的头顶上,突然着陆,虽然不是从高空中坠下,我还是感觉到像摔了一跤时那样的疼痛,而就在着陆的一刹那,那山羊便立时消逝。我刚来得及勉勉强强地站起来,就被一群人包围住了,原来这是几个狂热激昂的女子,她们一丝不挂,袒露出胴体,犹如我这样,她们抓住我的手臂就叫喊起来:“新来的!新来的!” 我被拖拽着穿越整个会场,这时,我的双眼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光照射着,一开始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除了某些歪歪扭扭的嘴脸,直到我置身于一旁,我才看清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在一棵古老的山毛榉树枝下,那原先让我觉得是黑团团的一堆,乃是一群人,刚才把我带进的那些女子,到了那儿便都停下来,于是我看到,那儿有一个“人”,此“人”端坐在那高高在上的、木制的宝座上,被自己的随从左右簇拥着,但这时在我心中并未产生任何恐惧,我来得及很快但也很清晰地把他的形象打量了一番。端坐着的这一位身材高大无比,自腰部往上形状如人,往下的形体则犹如一长毛的山羊,脚底下是蹄子,但其手却与人一模一样,脸部形状也像人,脸色是黝黑中透出红光,仿佛是阿帕奇(9)人那样,眼睛又大又圆,但胡须不长。看上去他不过四十来岁,在他的神情中有着某种忧郁且引起同情的东西,但只要你的目光再往上移,移过他那凸出的额头,你的这种感觉顿时自会消逝,在那额头上,在那乌黑的卷发中活生生地立着三只角儿:后面的两只稍小一些,前面那只最大,这三只角的四周则套着一顶皇冠,看上去,它是银冠,流溢出一种无声的清辉,犹如月光那样静谧。 那群赤身裸体的女妖把我推到那宝座前,叫嚷道: “列昂纳尔德大师(10)!这——是新来的!” 于是传来一个嘶哑的、失去了任何色彩的声音,就好像是这说话者还不习惯从口中吐出词语,但这声音又分明是威严有力的,它是冲着我而来的: “欢迎光临,我的儿子。可你来到我们这里是否心怀善意?” 我回答说,心怀善意,就像我被要求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应答上去。 这时,又是那个声音开始向我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对它们,我事先已得到提醒,但我在这里不想复述。也就在这样的问答中,我一步步地履服了一个加入夜会的新手所必须承受的那渎亵神灵的典礼。这种典礼的具体操作程序是:一开始我宣布与上帝、与圣母、与玛利亚决裂。过后,我给列昂纳尔德大师呈献两个表示合作协议鉴定的亲吻。在第一吻中,他垂青般地把手伸过来,让我用嘴唇去触及他的手,这时我来得及观察到一个特征:那只手上所有的指头,包括大拇指在内,其长度均是一样的,并且都是歪歪扭扭、带有利爪的,犹如那白兀鹫;在第二吻中,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并把他那像驴一样长的尾巴翘到我的头上,而我呢,为了把自己承揽的角色扮到底,俯下身去舔这山羊的屁股。那部位肮兮兮并冒出令人恶心的气味,但与此同时竟奇怪地与人的脸相似。 当我把这一仪式履服完毕,大师列昂纳尔德便以其依然一成不变的嗓音,叫喊起来: “快活起来吧,我所宠爱的儿子,在自己的身上接受我的标记并世世代代地携带着这符码,阿门!” 只见他那自己的头向我俯垂过来,用那只大角的尖刃碰了碰我的胸口,在我的左奶头的上方划出一道口子,我体验到一种被注射器针头扎了一下的疼感,而从我的皮肤底下便渗出斑斑血滴。 那几个把我带进来的女妖顿时鼓起掌来,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而大师列昂纳尔德在重又回到他的宝座上入座之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至关重要的话语,我正是为了这句话而拜倒在他的脚下的: “现在你就向我提出你想提的一切请求吧,你开口说出的第一个愿望将由我们去实现。” 我还能完全自控,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打听出,故而请求你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现今在何地,我如何去找到他。”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瞅了瞅坐着的那位的脸色,只见它阴沉下来,变得令人可怕,一转眼,已经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伫立在宝座旁边的,个子矮矮、相貌丑陋的家伙,他向我回答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虚伪?你可得当心,不用班门弄斧。现在呢,你快走开吧,或许,过后你就会得到对你这一大胆问题的答复。” 这威严的音调丝毫也没有将我恐吓住,因为所发生的这一切显得如此朴实无华且与人的行为又极为相似,这朴实无华,这“类人性”根本就没有在我身上引发出任何恐惧,我倒真想出言反驳,但我的那些女导师们纷纷对着我耳朵嘟哝道:“就此打住!过后再说!过后再说!”——并几乎用暴力把我从宝座前拖拽到一旁去了。 不久,我便置身于五光十色的人群,这群人狂热亢奋,兴高采烈,仿佛是在过“伊凡诺夫节”,或是威尼斯的狂欢游行。举行狂欢夜会的那块田野相当宽阔,想必,这块地方常常被用作这种聚会的场所,地面上的一切都遭到了践踏,以致于这里寸草不生。某些地方,一块一块地,从地下冒出火星,并没有任何篝火而燃烧着的火星,这些火星以浅绿色的光,就像节日烟花所放出的那种光,照亮着这整块地方。就在这些火焰中这群人穿梭着、蹦跳着、扑腾着、扮着各种鬼脸,这里有三百或四百个生灵,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或者一丝不挂,或者勉强用衬衫掩身,一些人手中举着蜡烛;这里也有一些令人恶心的动物,其形体与人有相像之处,一些身穿绿色紧身上衣的巨型癞蛤蟆,立起后腿走路的狼与灵缇(11),猴子与长腿鸟,在脚底下这儿那儿满地浮游着的则是令人感到龌龊不堪的蛇、蜥蜴、蝾螈、北螈。在与此地隔开的湖岸上,我发现了一群小孩,他们没有参加这边大家的欢腾,而是用细长的、白色的竹竿儿在放牧一群小个儿的癞蛤蟆。 那些引导着我的裸体女妖中有一位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切,在其余的女妖把我推到人群中便四处跑开自寻其乐之时,这一位并不想离我而去,她的面容以开朗欢乐与勃勃激情而让人动心,而她那年轻的身体虽然已见乳房悬垂但依然让人感觉到那么新鲜,洋溢着情欲。她坚实地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就溜滑进我的怀中,她告诉我说,在这些夜间聚会上人家都称呼她萨拉斯卡,她劝我:“跳舞去吧”,我呢,这时倒也看不出拒绝她的理由。 也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叫喊声:“跳轮舞!跳轮舞!”——于是,大家纷纷迅速地聚拢起来,犹如去做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开始聚合成三个大圈环,这三圈一环套一环。中间一圈的人都像乡村轮舞中通常那样站着,而小圈与大圈上的则相反,面对外背朝里,接着,便听见音乐声响起——长笛声、小提琴声与鼓声齐鸣——随即一场魔鬼之舞便开场了,这舞一分钟一分钟地加快,起初颇像西班牙人的带剑舞,或者,萨拉班达(12),可到后来则是什么也不像了。因为我与我的女友一起落入这轮舞那最外的一圈,故而我只能对内圈的情形一掠而过:看上去,那最小的一圈老是那么狂热地从左至右旋转,而第二圈上的人则是那么凶猛地蹦跳着,至于我们这一圈的主要特色就在于,大家都半侧身地站着,手挽着手,背对着背,两个相邻的人彼此用屁股撞屁股。 当音乐终于停息,狂舞终于收场时,我已累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但就在跳舞的人们刚把舞环撒散,就传来一阵歌声,这歌声来自宝座所在的那个方位。在宝座上端坐的那一位用竖琴声给自己的歌喉伴奏,用他那嘶哑的、沉重的嗓子吟唱着某种赞美诗,我们大家都在毕恭毕敬的沉默中倾听着这种赞美诗。当他停止歌唱时,大家立即开始齐声合唱那魔鬼的启应祷文,那祷文的编写竟与教会的十分相似,况且在其中请求宽恕的段落——我未能分辨出其中所有的词语——也听到那熟悉的吁叹:“宽恕我们吧,老天爷!”与“为我们祈祷吧。”与此同时,有一些小而敏捷的生灵在我们中间来回穿梭着,这些小生灵身穿红色天鹅绒的长身上衣,衣服上镶嵌着一些小铃铛,他们非常麻利地摆设餐桌,铺上洁白的桌布,虽然分明可以看出,这些小差役干活儿并不用手。 萨拉斯卡在歌唱时已经从跳舞的疲乏中喘过气来,这时又开始来烦我,来催我: “比昂,比昂(13),我们快去,快去坐下,要不就没有位子了,我极想吃东西啦。” 我当即决定遵从此地的一切习俗,我这个人不管命运之神把我带到哪儿,都是随乡入俗、随遇而安的,于是我跟着年轻的女妖走过去,我们俩成了第一批在餐桌入座的一对,那餐桌旁摆放着最普通的乡村板凳。启应祷告很快就结束了,立时出现一片喧哗,传来一阵尖叫吆喝声,那一大群全都仿效我们,占住了板凳上所有的位子,并且就因为座位而推推搡搡,争执吵闹起来。身穿天鹅绒长衣的差役们开始往每一张桌子上菜上饭,菜饭非常简朴:一碗白菜汤,或者是一碗燕麦粥,黄油,奶酪,一碟黑黍面包,一瓦罐牛奶,一夸脱葡萄酒,这酒我尝了尝,立时尝出它已发酸,品质低劣。 在所有的餐桌上都弥漫着难以平息的说话声、嬉笑声、唿哨声与咯咯咯的狂笑声。不过我们所在的位置并不是喧闹的中心,于是我便竭力向萨拉斯卡询问这种盛会上各种各样我不太明白的细节;她呢,一边以那种贪食者永远吃不够的劲儿不停地把桌上的菜饭往肚皮里填塞,一边倒也挺乐意地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问她,给我们上菜的这些差役是什么人,她说,这乃是一些恶魔,况且是没有手而用牙齿与翅膀干活儿的,其翅膀隐藏在那风帽下面。当时她就把这些差役中的一个唤到面前,好让我更近些看看,于是我便奇怪地看见,这裸体女人竟使这个头不高、表情滞钝,没有长手但却生着一对像蝙蝠一样的翅膀的怪人在我面前旋转起来。 接着,我问道,大家怎么在火柱中跳舞而不害怕。萨拉斯卡听后却哈哈大笑起来,她对我说,那火柱并不灼烧谁的,这仅仅是吓唬神甫们的,仿佛地狱之火会招致莫大的痛苦,可事实上它是像肥皂泡一类的玩艺儿——她甚至想马上就拽我去那边,让我确信这一点,不过我还是留了一点心眼,当心招惹整个这一群对我的瞩目。 后来,我还问道,就在我们脚底下爬来爬去的蛇与北螈是否会带来什么伤害,萨拉斯卡则再一次发出哈哈哈的笑声,要让我相信,这些动物是可爱的、无害的,她当即就从桌子底下拽出一条蛇来,她把这条蛇缠绕在自己的胸口,这条蛇倒也挺温存,它吐出那裂成两半的蛇蕊去舔她的脖颈,它与她戏耍着,还咬咬她那红艳艳的乳头。 最后,我问及,这狂欢夜会,有没有比今天这样还要更热闹一些的,就在我提出这个问题时,萨拉斯卡的眼睛熠熠发亮,她对我说道: “那还用说!今儿不过是最平常的聚会,每逢星期三、星期五,夜会都是这么平平常常的,可是,要是到了圣母升天节,或者,再等等,到了万圣节,这里又是什么风光,什么场面!那时节,将有好几千人聚会于此地,在这儿给那些偷盗来的婴孩举行洗礼,给年青的恋人举行婚礼,或者,为死者追荐亡魂!那时节,这儿是一片开心欢乐的气氛,跳舞呀,唱歌呀,亲热温存接吻呀,随心所欲!那时节,这儿常会出现那样一些色欲旺盛的狼,一个男子都不能与它们比肩!而在犒劳自己时,我们有时自己动手在牛奶中煮孩子肉!” 萨拉斯卡在说这番话时,不知怎么很特别地呲露着嘴中又白又尖的牙齿。我不是没有几分恶心但还是追问了一句:难道人肉的味道就那么好,而狼的亲热就那么愉快?这时,她仅仅狡诈地以笑声作答。于是,我又问道,她是否亲身体验过恶魔们的亲热,那些亲热是否让她得到享受。她毫无羞色地对我声言,得到享受,并且是很大的快感,只不过恶魔般的精液是冷的,冷如冰。说着说着,她就向我倚靠过来,她靠得非常近,简直偎依在我怀中,毫不羞耻地用手在我身上的那些部位摸摸捏捏,开始对我絮叨起来: “可是在那儿又是怎么追荐过去的呢,我的新人?今儿我爱你,你是我最想得到的,甚于任何一种英库布(14)。你瞅见没有,那火星儿已经熄灭,而雄鸡很快就要报晓——跟我来吧。” 当我否定地摇摇头并竭力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时,萨拉斯卡问我,我为何这么忧伤。我对她说,大师列昂纳尔德曾答应我要解答一个问题,那问题对于我十分重要,可直到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解答。 这时,萨拉斯卡对我说道: “你可别犯愁,新人!上个星期五我曾是他的未婚妻,他对我特别垂青。我现在就去问问他,他不会拒绝我。” 说完这句话,萨拉斯卡就从板凳上溜下来而跑开。我呢,一人留下来之后,便开始打量着四周。的确,火星已经熄灭,只在不多的几处尚有星星点点,它们紧贴着地面阴燃着,当着我的面,那原先挤满着人的板凳也很快变成空荡荡的了。原来,对于这夜会所有的参加者来说,那种特别的瞬间已经降临——这是整个狂欢的收场部分,也是让他们心醉神迷的、最为耻辱的时段。竖琴那轻柔的乐声在绿草地的上空飘逸起来,在愈来愈凝重的黑暗中,一双双手开始伸出来,伸向别人的手,一对对扭在一块儿的身子,带着轻微的呻吟倒向地面,就在所倒下的地上,在桌子之间,在湖岸上,或是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僻静处,在树枝丛中,他们紧紧地滚在一起,如胶似漆。在这片绿草地上,我在眼前看见了一些丑陋不堪的场面:小伙子与老太婆竟成了一对,老头子竟对小女婴作下流的挑逗,少女们竟毫不羞耻地委身于公狼,色欲勃勃的男子汉竟与母狼交媾;在这里,我亲眼看见了那奇形怪状的肉团——许多条身子扭结在一起,同时沉入对一个异性的亲热之中——我亲耳听见那野性的叫喊,这叫喊中夹带着时断时续的喘息,这喘息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将各种乐器的声响时而激发起来,又时而淹没下去。很快,整片绿草地便转变成一座复苏了的所多玛(15),转变成科德勤(16)笔下的新式节日,或者说是,转化成一座令人可怖的疯人院。在那里,所有的人都被那汹涌如潮的色欲之浪所席卷,一个个急不可耐地扑向对方,几乎也不去分辨对方是谁:男人,女人,婴孩,抑或恶魔——于是,那不可抵挡的肉欲的气味便从这些黑沉沉像蜂巢一样的肉堆中升腾起来,弥散开来,这气味也使我心醉头晕了,我也在自己身上感觉出那样一种男性的疯狂,那样一种总不满足的对拥抱异性的渴望。 也就在这个关头,萨拉斯卡出现在我面前,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一切就绪!一切就绪!他对我说:‘难道我的忠实的女仆不曾早已给他作了解答?你们奔往你们现在正要去的地方吧!’而既然他对此作了肯定,那就意味着——没错!” 这女妖在说完这几句话之后,自认为我的忧伤已经烟消云散,就一把搂住我,把我拖向那片林中空地,她像蜥蜴那样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尽情地在我的耳旁嘟哝起那不连贯的亲热的话语。色欲的诱惑径直穿入我的全身,它渗入鼻孔,钻入耳朵,溜入眼睛。那萨拉斯卡呢,似乎是用那暖融融的身子蒸热了我的身体,使我感到火烧火燎的,不一会儿我便没有任何反抗地容允自己动作起来。在那浓密的榛子树下,我们俩跌到地面,跌倒在一片青苔上,我在那个瞬间既记不起我的誓言,也忘却了我的爱情,全身心沉入这色欲狂潮之中,这狂潮使理性之光暗淡泯灭,使意志荡然失落。情欲的勃发耗尽了我的气力,就在我仍是疲软困乏之际,突然间,我在眼前,在树枝的绿荫中,看见了莱娜塔的面容——于是,犹如闪电划破晴空,意识在我身心涌动起来,继而那种悔悟与妒嫉交加,痛苦地烧灼我的心灵。莱娜塔这时完全赤身裸体,与这夜会的大多数参加者并无二致,在她的脸上也是那种由肉欲所生的表情,与其他人无异——看上去,她没有注意到我,而是寻觅着另一个异性,正要从这林中空地穿行过去。我立时跳将起来,犹如那从捕兽器中挣脱出来的野猪,猛地推开那还试图抱住我的萨拉斯卡,拼命地去追逐那个刚从这儿走过的女人,一边愤怒但也悲哀地叫喊: “莱娜塔!你为何上这儿来了?” 莱娜塔认出我时似乎诚惶诚恐,赶紧从一旁寻小道儿溜开了,消逝在黑暗中。可我紧紧盯住她的方位,穿越黑压压的灌木丛跑过去,我伸开双手,我的心肠变硬了,我准备立即把她掐死,要是我马上追上她的话。但她只是在一刹那露了露脸,就重又隐而不见了。树干儿挡住了我的路,树枝儿抽打着我的脸,而在我身后则传来尖叫声、唿哨声与“捉上”、“捉住”之类的起哄声,就像有一群人在追赶我,于是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旋转起来。最后,我已经对周围什么也分辨不出了,我坠入地面,头冲下坠入的,犹如坠入一口深井里。 待我恢复知觉后,我猛然一使劲,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我看见我躺着,单身一人,躺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我把那神魔般的油膏涂了一身。空气中依然可以闻出那油膏令人窒息的气味,我的全身酸痛酸痛的,仿佛我真的是从高空中坠下狠狠地摔了一跤,我头疼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我几乎不能思索。然而,我还是集聚全身气力,硬撑着坐起来,立即努力让自己搞清楚,这充塞在我的记忆里的种种景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1)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1503—1536):西班牙诗人,西班牙民族戏剧的创始人 (2)地狱总管:犹太教或者基督教传说中管理地狱的恶魔。 (3)“别西卜”一词源自希伯来文,原意为苍蝇之主,后在《新约》中成为魔王的专称。 (4)赫耳枯勒斯:即赫拉克勒斯,希腊传说中最有名的英雄,曾一度迷恋女色,曾被卖身为奴而做翁法勒的仆人,为她效力,为她迷住。 (5)阿奎纳(1225—1274)中世纪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 (6)尼俄柏: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坦塔洛斯之女,佩济善斯之姊妹,忒拜王安菲翁之妻。在后代的文学和艺术中,是悲痛的化身。 (7)称魔鬼是惊人的艺术家,这是通常对魔鬼的一种说法,路德也说过:“魔鬼——能量强大、令人震惊的精灵。” (8)术士西门:撒玛利亚的行邪术巫士,耶稣复活后,彼得在旅途中曾遇见他。——《使徒行传第八章》 (9)阿帕奇人:美国西南部印第安人部族。 (10)列昂纳尔德大师:又被称为大黑人,系具有头等衔位的恶魔,他主持黑色魔法,时常充任狂欢夜会的主席。 (11)灵缇:一种跑得特别快的猎犬。 (12)萨拉班达:一种西班牙民间舞。 (13)比昂:在旧时德国大学里对新生的一种别称。 (14)英库布:一种能与女人发生肉体交媾的恶魔。 (15)所多玛:《圣经》中的罪恶之城,那里放荡荒淫。 (16)科德勤·乌勒泽依:十五世纪的一位作家,以在宗教与道德问题上的开放与自由的观点而闻名。 第五章

悉心探究魔法要领斗室试验咒语失灵Ⅰ 证据自两个不同方向朝我涌来,犹如两个敌对的集团的两支军队,我也很容易向我的理性运行的天平的某一端倾斜过去,因为在两端的量杯中,我都可以投放愈来愈新的思索与评断的砝码。 从一方面去看,许多证据在表明,我那可怖的夜会飞行不过是一场梦中幻象,那梦幻乃是由我抹遍全身的、毒性剧烈的油膏蒸热身体所生。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其中的那件风衣,它被压得皱巴巴的,被揉得失去了原形,正像一个人的身体持续地在它上面而肯定会弄成的那样。我身上并没有一处留下那夜间旅行的痕迹,尤其是在脚下并没有哪儿被划破,或者是被擦伤,但赤着脚板在绿草地上跳舞,在森林中奔跑,总是少不了这类伤痕的。最后,而且这是最重要的一条,在我胸口并未发现那被羊角刺扎出的标记,那标记,要是按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本是大师列昂纳尔德在我身上刻下的是魔鬼的永恒烙印。 从另一方面去看呢,我的这些回忆本身的关联性与逻辑性,远远超出了通常对梦境作追忆时的那种情形,记忆之神向我通报了有关魔鬼聚会、游乐与戏耍的这样一些细节,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些细节,而我要是把它们捏造出来也没有丝毫的根据。除此之外,我完全清晰地想起来,我当时参加那些女妖们的轮舞时是以肉体加入,而并非以精神参与,即便相信人在生前其精神与肉体已可分开,像神一样有洞见力的柏拉图曾挺乐意确认这一说法,不过大多数哲学家对此说都是深为怀疑的。 最后,我脑子中冒出了一个主意,这是解决我的疑惑的一个可靠的办法。如果我所见到的一切确是现实,那么,莱娜塔在对我行骗之后,跟着我也去做那高空飘飞,而她现在要么仍在屋外踟躇,要么也是像我这样疲惫不堪地躺着——不过,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想着,那股愤怒与嫉妒又涌上心头,在这种坏心情又发作之际,我匆匆地对自己的姿态、头发都作了一番整理,急忙去穿衣服,这事现在对我成了一种相当艰难的行动,因为我的双手还在哆嗦,眼前仍发黑。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已站在回廊里,那儿清新的空气直涌入我的胸口,使我多少苏醒过来,于是,我怀着怦怦怦直跳的心脏,打开了莱娜塔的房门。莱娜塔平静地睡着,躺在她那高床上,周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也像我那样度过了这一夜,也不曾有那油膏的气味,只要有那种气味,那它也就会披露,她也曾诉诸那神魔般的抹擦所创生的法力。 这一难以驳倒的证据,在那个时刻倒是有利于让我作出这样一种推断:我昨夜并未离开梦境领域。固然,断定我在夜间的行为与言语——就是由于那些言行,我毁掉了自己灵魂的永恒拯救——只不过是一场梦幻,这倒挺让我高兴的,但是,那时占据我心头的还不是这种高兴,而是那令人抑郁的羞愧。让我感到万分耻辱的是,我未能成功地完成莱娜塔的委托,未能闯入魔王的宝座,尽管这事并不太难,看上去,一个无名小卒也能办到。与此同时,我还寻思,我那场梦是天赐而降,或许,还是魔鬼亲自赐降的呢,魔鬼又想对我的软弱无力加以嘲笑且作弄一番,这一想法使我蒙受沉重的打击,犹如挨了那侮辱性的一耳光,也就在我凝视正睡着的莱娜塔那同一个瞬间,一个决定在我心中萌生并当即成熟,这个决定后来就在即将到来的好几周里统帅着我的行为:试图以自己的力量与那黑暗的精灵们展开公开的搏斗,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我已经与这些精灵相遭遇,它们到目前为止一直是任性地耍弄我,犹如抛耍一只球。 这时候,莱娜塔被房门启开时所发出的吱吱声弄醒,微微睁开了眼睛。于是,另一种情感——欲忏悔一番,欲去坦白我曾疑心莱娜塔对我行骗这件事情的冲动——迫使我急速地扑向她的身旁,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对她倾诉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心里话: “莱娜塔!亲爱的!我感谢你!你将宽恕我吧!” 莱娜塔正在梦境中走出来,起初也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后来她回忆起那一切,就迅速询问起来: “鲁卜列希特,你去了吗?你看见了吗?你问了吗?他回答了什么?” 这些硬邦邦的问题,让我感觉到,莱娜塔根本就没有把我、把我这个由于困顿与折腾而身心憔悴的人,放在她心里。她一心所思念的只是她自己的那个亨利希,不过,这些问题则多少使我清醒过来。我回答她说,她那油膏原来并无什么效力,它仅仅使我昏沉沉睡去,仅仅给我呈现那狂欢夜会的幻象,而不是真正地把我载运到女妖们在欢庆自己节日的地方。但说到这里我赶紧补了一句,声称我的失败丝毫没有削弱我的斗志,而是相反,更加坚定了我向目标奋进的欲望,如今我正在全身心投入,努力寻找更为有效的途径,好好利用地狱的威力。当时我就想在莱娜塔面前更详尽地表达我的想法,可是她执拗地要求我先把我的奇遇讲给她听听。于是,我只好对她的心愿做出让步,我得向她复述那一切情景,复述那种我觉得是一场挺糟糕的梦的情形,这几乎是与我的意志相悖的事。不过,在这复述中我隐瞒了两个场景:一是我面对萨拉斯卡的诱惑而不能自持;一是莱娜塔本人的形象也在其他夜间幻象中对我露面。莱娜塔把我的这番回忆看成是完完全全的现实,她根本不同意我所说的这仅仅是幽灵的看法,她断然认为,夜间盛宴的主席是对格耶尔德村的那个巫婆之言给予了肯定。但是,作为对她的回答,我只是报之一笑,我嘲笑莱娜塔,也嘲笑自己的那种飞行。我说,倘若这一切真是现实,那么,这是荒唐的现实;倘若这一切真是梦境,那么这是虚伪的梦境;倘若这一切真是预见,那么,从这预见中是绝对推断不出什么来的。 可是,我们不得不很快就中止了我们这场争论,因为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克服的疲乏与已近极限的困顿,这是夜间承受那么多又那么沉的印象的结果。浑身酸痛,脑子疼得就要裂开了,疼痛把我打倒了,甚至使我躺到床上去了,这一天中余下的时光我都是在半昏半迷的状态中度过的,在那种昏迷中狂欢夜会的场景与形象,犹如一个不停地转动着的轮子在我的目光中旋转:裸体的女妖、无手的恶魔、狂舞、盛宴、亲热、大师列昂纳尔德。我现在还记得,当时透过梦境我看到,莱娜塔时不时地走近我的床头,把她那冰冷的手放到我滚烫的额头,那时我觉得,她这些情不自禁地显示出一股温柔的手指一旦触及我的脑袋,便立刻根除了我的全部疼痛。 次日清晨,我一觉醒来时又像往日那样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可是我发现,自己昨日作出的那个决定在心底已孕生出坚实的根基,已萌生远远地伸展开去的枝叶,犹如一棵小树苗,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已长成印度的大菩提。我已经没有任何激动,但完全明确地向莱娜塔断言:我已打定主意去钻研魔法,因为我看不出还有别的方式可为她效力,而她正期待着我拿出什么绝招来。我补充道,当你像一个贫寒的求情者向债主讨饶时那样去求拜魔鬼时,你得到的不可能很多,因为魔鬼,看上去也只听从那些像主人对待奴仆一样居高临下地命令它的人的话;我还声言,一般来说当以知识的力量去攻入魔鬼的世界,而不应凭借占卜算命星相之类令人可疑的妖道魔法的魅惑之术。在作这样的补充时,我当即又在莱娜塔的面前,把整个探索神魔鬼道的科学的学术进展给勾勒了一番,诸如魔法学、恶魔学、卜相学,等等。 莱娜塔非常入神地听我讲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来率先将我引入恶魔世界的她,这时却对我声称,她本人绝对地反对我的这一提议,并且毫不迟疑地、也相当令人信服地把我所欲一试的这件事情的全部困难与全部危险都向我一一展示出来,她甚至认为此举整个儿是不必要的。进而,她还对我说,钻研魔法这事需要许多年月,需要一定的知识准备,那些隐而不露被深深珍藏着的奥秘是从不信赖什么书籍的,而只是经那些特选者之口,从老师到学生一代又一代口传下来。最后,她声言,她将不接受我这样的牺牲,她将把我的诺言归还与我。但是,我对她所陈述的这些理由都有异议:我说,作为一名骑士,我是不能放开一切可以寻思出来的、对拯救她有用的办法,而不去利用一下就抛开一位女士的。对于一个有心人,一个心明眼快的人,那隐现于魔法学著述的、字里行间的一些暗示,就已足矣;我欲企及的并非那被禁闭的知识领域里的所有奥秘,而仅仅是获取那对达到很实际的目标有用的某些情报,以及诸如此类驳击她的论点的话语。 从这番交谈中,莱娜塔分明看出我是不想让步的,于是,她试图来吓唬我,她向我披露了她自己与魔法过从甚密时的心得,当时她大约对我道出了这样一些东西: “鲁卜列希特,你不了解你欲涉足的领域。那里除了恐惧别无其他东西,法师们——这乃是一些最不幸的人。法师生活在令人痛苦的死神随时随地的威胁之中,只有凭借毫不松懈的活动与意志的极度紧张,方可将那凶猛的精灵制服住,那些精灵可是随时准备好了欲用其兽牙把法师撕咬成碎片。整整一大帮虎视眈眈的怪物暗中窥视着法师的一举一动,密切关注着他是否遗漏了什么,忽视了什么,放松了什么细微的警觉,只要有机可乘便凶猛地朝他扑将过去,你设想一下那种玩狗者或戏蛇者,他没日没夜地呆在那关着疯狗、或毒蛇的笼子里,而他的钢鞭一举起,烙铁一按下,只会招惹起那些动物更为膨胀的凶狠劲——法师就过着这种日子。作为这种无休无止的磨难的一种犒赏,他得到的却是被奴役,那迫不得已地服役于一些卑劣的魔鬼,那些魔鬼知识并不渊博,远非无所不能,反倒总是狡猾奸诈,随时准备去干背叛以及任何龌龊不堪的勾当。” 莱娜塔的这些异议让我觉得十分甜美,犹如那穿过雨天的一束阳光,因为在这里,我头一回看出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心,但我还是毫不动摇地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我准备同意那一切正是这样,但恐惧还从未束缚住我的手脚。凶恶的精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但它们失落了上帝那高洁的品德,就像大自然中的一切物象那样,除了个人的与造物主那强大无比的意志力之外,那些精灵也不可能不服从自然规律。所要做的事仅仅是去认识这些规律,我们会有能力去驾驭这些恶魔的,犹如如今我们利用风力去推动轮船的运行。毫无疑问,风要比人强大无数倍,有时风暴还会将船掀翻把它摔成一块块碎木片,但是在平日里船长总还能把他的货物运载到码头。我清楚,当我在风暴中,在九级风中还鼓起风帆前行时,我会给我们的轮船,给坐在其中的你,招致一些很大的危险,但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 在我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我们的交谈就戛然而止。 很快,我就有机会确信,莱娜塔一边驳击我一边也说了许多反对她自己的信念的话语,魔法以及整个探索奥秘的学科知识对她的吸引力实际上更大,远甚于我。不过,为了忠实自己的角色,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总装出一种姿态:对我所操心的那些事情她总是鄙夷不屑,不愿给我的工作以丝毫的帮助,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完完全全单枪匹马地奋斗,独自一人去克服转向新的道路时所要遇到的最初的、通常也是最困难的波折。 在我当大学生的年月里,我曾与一位书商相识,那人住在红山,他是一个老古怪,名字叫雅科夫·格洛克。当年,每当我变得囊中空空时,我就把自己的课本送到这书商那儿典当。现在,我萌生起一个念头:就在这书商的当铺里去抛下那钓鱼钩吧,因为我记得,那老古怪曾经对天文学、炼丹术、魔法方面的书籍颇感兴趣,他本人就潜心于寻觅那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点金石(1)。 格洛克的书店这十年里一点也没变样,我又感到自己是一名大学生,我跨进门槛,钻入这有点儿晦暗的斗室,这斗室只有朝街面开的一扇门,没有窗户,里面塞满了一堆堆各种各样的书籍:手抄本的古书,铅印的新书,搁置甚久的书,新进的书,有彩色封面的书,用皮革作封套还带有关扣的书。这雅科夫·格洛克本人呢,则隐身在一层一层直达屋顶的书架之中,隐身在那码放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书柱”之中,隐身在那一本一本地恣意骄横的小册子所垒成的“书堆”之中,身为所有这些锁闭在他的书店里大大小小的手抄本、线装书、对开本的主人,犹如那深居洞穴掌管诸风的埃奥洛斯(2),在一条已经坏了的板凳上端坐着。看见我之后,这格洛克把眼镜挪下移到鼻梁,把他正在审视的一幅版画放到膝盖上,将他那胡子拉碴的下巴朝我转过来,而开始期待着我开口,自然,他没有在我身上认出那老相识。 我记起了这格洛克的脾性,就开始兜起圈子来,我自称是一过路学者,我说我多次听说他这儿有丰富的藏书,故而特意拐到这科隆城寻访他的书店,我要撰写一本书,这是一部旨在探讨神学方面若干问题但又涉及魔法的研究著作,为此我要找到一些必不可少的著述。听完我的话之后,格洛克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良久,像老人那样嚅动着嘴唇,过后又把眼镜推到眼睛上,拿起膝盖上的那幅版画,说道: “我只出售教会所赞许的书。您上法兰克福的集市上去吧:在那里您会得到您需要的一切的。” 我明白了,这老头是在担心,我这人是不是宗教裁判官派来的密探,于是我立即设法努力打消他的这一疑虑,我提了提:先前的那些年月里,他的生意可曾是饮誉全德国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书店里有不少稀世珍宝,犹如吕底亚国王(3)的宝库,可以在他这儿找到各种趣味的书。 这格洛克被我这么一奉承就有了心情,他嘟嘟哝哝地回答道: “先前的好光景还少吗?难道我们的科隆还是那个科隆吗?当年我们这儿拥有的大学生的数量,与德国其他城市所有的大学生的总和相等,可如今它却少于外地的任何一所大学。如今,当我们这儿来了一批像约翰·莱伊姆这样的神甫——这种神甫只能勉勉强强诵读弥撒时所用的经文,而未必有能力识读刻有拉丁文的钟表!——科隆人还要书籍干什么用呢?” 这样一来,我们俩总算交谈起来了,我随声附和着这老头,对他提起科隆那些幸福的光景,引发他去交谈那些书籍与出版家的命运,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温顺地倾听他对那些闻名遐迩的印刷大师的夸奖,从乌尔利希·泽尔尼到约翰·索泰勒,或是对那些难以企及的出版物的赞赏,从阿尔多·马泽伊到亨利希·斯蒂芳,或是对各种手迹与各种字体的优势所在的评点,诸如哥特式、罗马式,拉丁体、斜体,等等。作为对我这么一个听众的犒赏,这老头在与我道别时更为善意地对我说: “而您这位慈悲为怀的先生,有空再上我这儿来吧。我与您在这些故纸堆里再翻寻翻寻,可能,会找出什么对您合适的东西的:天晓得有什么风把什么好书刮到我这个书店里来了,这事也不在少数啊,哈—哈—哈!” 第二天,我自然没有放过机会再上格洛克的书店去寻访,这回他迎接了我,犹如迎接一个久违了的老朋友。他先是用那花去不少时间的交谈再一次把我折磨了一番,然后卖给我一本小书,书名是《圣·格尔特鲁达获得微微发光的珍宝与财富的秘招》,这本书是在科隆印行的,这是我平生所读过的最难懂的一本书,它对我也完全不适用,然而就是这种书,老头也出了一个难以设想的高价:向我索取5个古尔盾。不过,隔了一天之后我再去书店时,格洛克已经容允我钻进他的书库去翻寻,我在那里真的捕捉到好几种手稿,那些文稿上填满了咒语,画满了实施魔法时所用的图案,那些文稿的书名本身就晦涩迷离神秘兮兮:《摩西之书与地狱的三重强制手段》,《让精灵服役于人们的主要强制手段》,以及诸如此类令人费解的名称,为这些文稿我不得不慷慨解囊。后来,我日复一复地在这书海中扎猛子,就像珍珠捕捞者那样,在书浪中搏击,借助于格洛克的垂顾,渐渐地几乎捕捞出一个完整的图书馆,这时格洛克还劝我不要太死心眼儿,甚至都不要嫌弃那些反对魔法的著述,譬如,由乌尔利希·莫尼托勒所著的那部荒唐的旧书,那部书内的插图不堪入目,书名是《论巫术与前所未闻的女人们的灾难》;或者,由马丁·普兰特施所著的那本内容空洞的著作《论有魔力的预言》,由茵斯蒂托勒与雅科夫·施普伦格勒撰写的《女妖的锤子》,这些书的一个直接的宗旨就是减轻法官们的歧见,对女妖进行揭露并予以惩治;格洛克甚至向我推荐那个臭名昭著的多明我修会教士,人文主义的死敌,雅科夫·戈特斯特拉顿的论文:《在魔法妖术中寻求灵魂的拯救其罪孽是多么深重》。 当格洛克断定,他会把躺在他书店里的货物全都推销给我时,他就当着我的面打开了一个书橱,他这个书橱里珍藏着的乃是这方面真正科学的著作,这对我来说不啻是打开了一个新大陆,这新大陆要比新西班牙的田野与山谷更为令人震惊。在这里,落入我手中的是一些名人的著作,他们是:伟大的阿尔贝尔特,阿勒诺里德·德·维拉诺夫,罗根尼·巴孔,罗伯特·安格里斯基,恩塞尔姆·帕尔梅赞斯基,皮卡特里克斯·伊斯潘斯基,还有天主教修道院院长特里格米(4)的著述,其中就有他那令人惊讶的《自然哲学》与《Antipalus maleficiorum》;尤其是彼得·阿蓬斯基(5)的《魔法入门》,这本书全是概述,但表述得十分明晰;在上述种种著作之后,最重要的一本书把先前的著作者所收集到的种种知识归纳为一个体系,并且用对待现象的真正哲学的态度去照耀前人的著述,这本书就是《从涅捷斯海姆来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6),论通灵术的哲学·三卷书》,外带第四卷的手稿。这最后一部著作,格洛克也是以昂贵的价格卖给了我,他声称这是秘密出版物,并且引证说,这书的版权页上并未标明印刷厂所在地,也未标示出版年份。但后来我打听到,这部书就是在科隆印刷的,且就是在几个月之前印出的,而且得到国王陛下的庇护——只是那后续的第四部分确是某种罕见的文稿,因为作者担心遭受迫害,未敢断然把这一部分也交给印刷车间付印。 不过,对这个格洛克我心中并未存留什么恶感,他对我时不时地敲敲竹杠而狠赚了不少钱,也用他那一说起来就完没了的聊天给我平添不少腻烦,但最终,他毕竟向我提供出我所需要的全部参考文献,而在他那老年人总有的絮叨与夸口中,也夹随着不少对我不仅有用而且简直是必需的东西。至于他这样一些言谈——什么“智者的醋”,什么“乌鸦的头”,什么“绿毛狮”与“红毛狮”,什么“忒泽伊的帆”(7),以及诸如此类的玩艺,我当时尽管去听但“东边耳朵进,西边耳朵出”,这些玩艺于我毫无用处,犹如他所讲述的那些著名的炼金术士以及他们神话般的发财致富的故事,对我来说都是多余之物,可是我倒也在他讲的故事中捕捉到了,他对“速成魔法”方面一些问题所提供的宝贵的线索,我仔仔细细地记住他对魔法学术语所作的全部解释,学会了从他关于那大名鼎鼎的魔法师、关亡师与巫师的笑话中汲取有用的东西。如果说我在我所钻研的这门学问中有所成就,那么,在许多方面我得归功于这善良的老头,这老头虽然也幻想把铅块化为金子,但也不曾忘却用更为寻常的方式,去得到别人衣兜中的银币。 我对格洛克书店的这些寻访——对此我在这里仅仅粗略地描述了一番——前前后后延续了好几周,自然,我并未白白地失去这些时间,每次从书店回到住处,我便立即坐到书桌旁,伏案审读那对开本大书,用目光一页一页地搜索。我在这件工作上的热忱是那么强烈,毫无疑问,当年我要是以这份热忱这般勤奋去研读《Sententiae》《Processus》《Copulata》《Reparations》(8)以及其他的教科书,那么,我后来就不必与那些雄赳赳的路德派新教徒同流合污,去掠夺圣父之城,我也就不会见到阿纳古阿克的绿草地,而是平静安宁地去讲课,作为一名硕士而留在某所大学的教研室里。我攻读着一本又一本专著,翻阅一本又一本论文,获得愈来愈新的奥秘,可我常常感到自己“吃不饱”,犹如那个维尔吉尼耶娃·斯库拉斯库拉:希腊神话中海中女怪,有六个头,十二只腿,每张嘴中有三排利齿,一口可吞下六个人。,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大脑好像变成了一个贪吃的怪物,它专门吞噬那用手书写得密密麻麻的或者印上了一行行铅字的字纸。 我对我的治学事业竟入迷到这样的地步,有一段时间里我身上的情欲之声消停下去:我仿佛对莱娜塔愈发视而不见、毫不动心,她的话语对我产生的印象也愈来愈淡薄。更有甚者——在这段时间里,她曾有好几回言行反常:先是在沉思与沮丧状态中闷闷地度过一天,然后突然间不声不响地披上风衣就走出门去,也不知她是在哪儿消磨了很久很久,直至深夜才见她回来。可是,我亲眼目睹她的这种反常举动而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安。而当她故意开始嘲弄我的工作,有意地对我说一些让我感到屈辱的事情,甚至把我称为一个勤奋但失去才气之士时,我的心弦也不曾受到任何触动,我全身心地投入搜索资料、思索问题、推导结论,但我也感到我的心灵似乎是被活生生地囚禁在一个巨大的冰窟里,我清楚我的充盈着爱情的心脏尚在搏击,但我并不为这爱情的翅膀已不能动弹而感到有什么痛苦。 然而,这种状态还是被打破了,有一天清晨,莱娜塔从她那已成例行的销声匿迹中归来,突然出乎我的意料,以那么简朴率直的口吻——好像她这个人向来如此直率,把两把椅子推向桌旁,对我说: “还等什么呀,鲁卜列希特,我们该着手工作啦!” 我看了看莱娜塔,带着几分惊讶也带着几分感激,我吻了吻她的手,我们俩并肩坐下。从这一天开始——那是九月底的一天——我们俩一块儿继续钻研那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钻研那“速成魔法”。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因为我希望,我的这部故事不仅仅成为一种引人入胜的阅读材料,而且或许也会给那像我一样落入圈套的什么人带来裨益,故而我想在这里,用简短的文字转述一下:我与莱娜塔一起攻读时,究竟从那些书籍中获得什么知识,固然,我并不奢望去穷尽那个被称为“隐学”或学界的“禁区”的整个海洋。 神学家与经院哲学家们总是以为,仅仅摘引圣书的文本,用其引文就可以建构起某种包罗万象的科学。我认为,单凭这一条,我就有理由把这些人那空洞无物的著述弃置一边。从这样毫无天分的一群人中出身的作家,总流露出一种奢望:要弄清有关恶魔的所有最精微的细节,它们的准确的数目,它们每一位的名字。这些自命为无所不知的先生中,就有一派断言恶魔有九等之分:其第一等级上聚集着的乃是那些冒名上帝者,这个等级的首领便是地狱总管,第二等级上则是一些冒名先知——皮封之流,第三等级上是各种恶的发明家们——贝利阿勒之流,第四等级上则是一些因犯罪受惩罚而要复仇者——阿斯莫捷依之流,等等。另一派学者则将他们所考据出来的恶魔的精确的品级宣布于世,在恶魔王国里仿佛还有皇帝——地狱总管,有七位国王:拜勒,普勒桑,比莱特,帕蒙,贝利阿勒,阿斯莫捷依,扎潘;有二十三位公爵,十三位侯爵,十位伯爵,十一位首席军事法官以及许多位骑士。这些学者甚至将上述恶魔的名字一一列举出来了。还有一派学者对地狱主宰的宫殿的景观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同时向世人披露,在地狱总管称帝时,出任首相并组阁的是阿德拉梅列克,掌管国家金库的是阿斯塔罗特,宫廷司仪官——维尔捷列特,宫廷的第一号神甫——卡莫奥斯,这些学者同样精确地列出地狱王国的部长们与军事长官们的名字,还有住在欧洲各国宫廷的地狱王国的代表的名单。凡此种种,再也清楚不过地表明,所有这些构想均出自那些共通的推断,都是对地球上现代国家体制与机构的摹拟,而真正的科学绝不是这样形成的,一门真正的科学可以依据的仅仅是经验、观察,以及确实值得相信的那些见证人的展示。 与上述那些伪科学的著述恰恰相反,在一些的确值得一阅的著作中,我们却常常找不到许多问题的答案,那些问题,我们倒是有资格去提出,因为严肃认真的研究者思考时并不迎合读者的好奇心,而是基于自己的知识的极限。但是,把恶魔的本性与生活置于科学研究的视野竟是如此艰难,以至于直到现今,在这个领域尚有非常多的东西依然若明若暗,或者,还完全是一片盲区,尽管已经有一些古代或现代学者的高尚的、无私的著作,尤其是涌现了这样一些伟大的科学家,诸如伟大的阿尔贝尔特、天主教修道院院长特里特格米、阿格里巴·冯·涅捷思海姆,等等。要是在任何一部谈论恶魔的著述中,都把这样一句话列为卷首语,那将是很有裨益的,这句话出自我们所读过的一部手稿:“认识恶魔的本性与它们的力量,这事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样的艰难,犹如蚂蚁要理解那位叫弗奥玛·阿奎拉的大学博士的哲学”。 然而,我们还是自告奋勇地对整整一座图书馆那么多的著述进行了悉心的钻研,从而获得了关于这些问题的一种总体的图像。这个图像就是这样的。 恶魔也属于有理性的生灵,本也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它们可分为三个类型:第一类被称为“天堂型”,这一类栖居在高高的天空而专门执行上帝的指令,它们环绕着上帝犹如环绕着某种中心;第二类被称为“世界型”,因为这一类受命充任世界的督察,故而在它们当中又可根据其不同的分工而区分出:萨图尔努斯的恶魔,尤皮特的恶魔,玛耳斯的恶魔,太阳的恶魔,维纳斯的恶魔,墨耳枯里乌斯的恶魔(9),月亮的恶魔,也有黄道十二宫,三十六天王,七十二天将,等等;第三类则被称为“尘世型”,这一类又分四大序列——火、水、气与土——这类恶魔常驻人间,于无形无影之中干涉我们的事情,并且,就像可以很自然地预料的那样,它们各有地盘:火序列的恶魔主要影响我们的智力,气序列的恶魔则主要左右我们的情感,水序列——控制我们的想象,土序列——支配我们的身体及其肉欲。虽然尘世的任何一块地方都不能摆脱这些恶魔,但这不同序列的恶魔总还相对集中,在某一块地方毕竟有某一序列的恶魔占据多数,而另一序列的恶魔呢,则在另一块地方称王称霸,这样,也就还有白天的恶魔与夜间的恶魔之区分,有北方的恶魔与南方的恶魔、东方的恶魔与西方的恶魔之区分,有森林中的恶魔与高山中的恶魔、田野中的恶魔与家宅中的恶魔之区分。至于说恶魔的总数一共有多少,研究者们在这个问题上尚未形成共识,可以说出来的只有一点:这个总数应当是非常巨大的,超过了一亿这个数。 关于恶魔的身体的结构与形状,研究者们之间存在很大的分歧,时有激烈的争论,但都不得不正视:恶魔拥有十分灵巧轻捷的身体,其结构精细但却不朽,它是不会烂的,通常也是不为我们的感觉——视觉与触觉——所能感知的,但它却能穿透所有的物质。不过,高级恶魔的身体是由纯以太构成的,故而比低级恶魔的身体更要为精细;低级恶魔身体的构成成分中有火有气,而最低级的那些恶魔呢,其身体则是由水与土这两种物质构成。要想让自己的形体成为可见物,恶魔就应当用较为坚硬的物质来构成它自己的身体,而获取某种形状,或是隐隐绰绰如云似雾一般的图形,或是燃烧着的精灵,或是那像死尸一样不见血色的人的模样。恶魔的身体本身不需要食物,因而也就没有那些自然的排泄,同样,恶魔也不能以自然的方式去繁衍后代,它们没有性别之分因而也就不会行交媾之事。可是,出于一些凶恶的目的,它们却常常与男人或女人作肉体上的亲近,这时它们又分为苏库布与英库布(10),在与人发生性行为这种恶作剧中,恶魔也别具一格:那在一种情形中身为苏库巴的恶魔,竟能将它所接受的精液储存起来,而留作它去另一个地方,即它去扮演英库巴的角色时再使用(11)。 所有的恶魔都能与人进行交际,但“天堂型”恶魔们并不轻易与人交际,而仅仅凭自己的心愿或上帝的吩咐才做这事,那些“尘世型”恶魔,其魔力又太弱小,微不足道,不足以让人们需要它们去帮什么忙,这样一来,魔法师们通常便去召唤“世界型”恶魔,而要召唤“世界型”恶魔就必须知道它的名字、它的性格与它的咒语。许多恶魔在与人交谈时自个儿就通报了它们的名字,也正由此我们才知道它们,譬如,那黄道带上的十二位恶魔:马尼希达耶尔,阿斯莫捷尔,阿姆勃里耶尔,摩尼耶尔,维勒希耶尔,伽马尼耶尔,祖尼耶尔,巴勒希耶尔,阿杜阿希耶尔,伽纳耶尔,伽姆比耶尔,巴尔希耶尔——它们都是自报大名的。不过,据一些研究者之见,这类恶魔的名字可以用人工掐算出来:从那些与天符的数目相对应的犹太文字母中便可推算出来,譬如,从某一恶魔的符箓开始,循依着经纬,穿越整个天圈,这时,在上升的方向上就能获得那些善良的恶魔的名字,而在下降的方向上呢——则是凶狠的恶魔的名字。恶魔的性格或者其印迹,自有其符箓构成,正是这符箓把那组成其名字的字母粘连在一起。符箓由六个词根与一条联接线而构成,那六个词根相应于六个恒星的经度,行星上的经度也都是汇聚于这条线,至于那表示名字的花押字,则由魔法师所通用的某一种字母来书写:埃及的象形字,古犹太文的字母,被特别地变形了的拉丁字母,最后,还有那事先假定好的字母。咒语——这是召唤操作中最为关键的东西,它是由魔法师与恶魔双方协商议定而由魔法师拟成,并且,在一个咒语中,某一恶魔的全部特征都被准确地标识出来;在一个咒语中,包含着那让恶魔显现要恶魔完成所求的吁请,这种吁请应当是极有说服力的,而所有这些均倚仗着那些秘而不宣的神圣的名字的威力。 咒语的力量在于那些数字所蕴含的神魔般的意味,对于这个奥秘,皮法戈尔早就作了阐释,而且,任何一个严肃的研究者都不可能否定这一点;咒语的力量更体现在这种情形中——只要召唤的操作程度完全准确,恶魔的名字也书写得很正确,咒语宣读时也没有错误,那恶魔就不可能不向魔法师显现,不可能不服从法师的指使,就像那钢针不可能不遵循磁场效应的规则而总是指向北极。在这种情况下值得注意的是,各种不同的恶魔拥有它们各自喜爱的形式,它们通常总以这特定的形式,显现在对它们发出咒语的人面前。譬如说,萨图尔努斯的恶魔显现时总是很标致很雅气,但带着愤怒的目光;它们的脸色是黑沉沉的,它们的动作——像风一样乍生乍息;在它们显现之前,总能见到一片白色的空间,那空间仿佛覆盖着一层白雪;它们经常借用的形象是——垂着胡须的国王,架乘在一条龙身上,或是一位老妪,拄着一拐棍,或是那四张脸的怪物,或是雕鸮,或是镰刀,或是刺柏。尤皮特的恶魔呢,它们一般是中等个儿,借用多血质易激动的人体;它们的脸色是火红色的,它们的举动是急促的,它们的目光是温情脉脉的,谈话呢——总是迎合你的心意而奉承你;在它们显现之前,常可看见一些人正被狮子吞噬;这类恶魔常常采用那手执寒光闪闪的利剑的国王形象,它骑乘在一头小鹿身上,或是那头戴法冠身着长袍的男人,或是那头戴饰满鲜花的荆冠的少女,或是一头牛,或是一只孔雀,或是天蓝色的服装。月亮的恶魔通常的形象是庞大的、胖乎乎的、冷淡的;它们的脸色——犹如阴沉沉的云彩,表情——恬静,眼睛——像红宝石,并且充盈着液体,湿润润水灵灵;它们有着野猪似的牙齿,它们都秃顶,它们的举动就像那大海的波涛,在它们显现之前总要落下一场雨水;它们借用的形象是手中拿着弓箭的国王,这国王的坐骑是一头扁角鹿,或是小男孩,或是箭,或是那种巨型蜈蚣——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恶魔们就是隐身于所有这些千姿百态的形式中,而与对它们发出咒语的人进行交谈的,它们用的是念咒人的语言,一开始,这些恶魔总企图去欺骗念咒人,但后来,若是念咒人不对它们让步,它们就转而服从念咒人的心愿,温顺地去完成它们力所能及的一切,不过,它们的魔力也是相当有限的。 恶魔的特征,对它们施发咒语的操作程序,大体上就是这样的。 我在这里用四小页叙述的资料,乃是我与莱娜塔在几乎两个月期间一点一滴地搜索并整理出来的,这工作一直延续到十月底,这期间我们俩可勤奋啦,就像那些最用功而堪称榜样的学生那样。莱娜塔不识拉丁文,因而对用这种文字写成的那些书——这种书占多数——我就不得不逐字逐句地给她翻译出来,不过,她的参加丝毫不让我感到什么为难。相反,莱娜塔在许多方面使我的研究难度得以减轻,因为她善于以异乎寻常的轻松去琢磨他人的结论中潜隐的意思,或者去把书中未说完的东西给补充出来——先前我在她身上看出的、并把它视为蛇一般的洞察力的那种品质,现在我倒宁愿对它作新的解释:这女子远非头一回涉足于这些探索奥秘的科学领域,她知道并听说过魔法师呼风唤雨的操作实践中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尚是盲区。我深信,仅仅是莱娜塔的这些回忆,再加上雅科夫·格洛克那些偶尔的暗示,使我有可能在这么短暂的期间——前前后后一共才十周——掌握一门这么复杂的科学:魔法学。 值得注意的是,参加到我的工作中之后,莱娜塔仿佛突然间整个儿地换了一个人,在那四、五周期间内,我们俩一块儿悉心钻研,她的心情一直良好,行为中再也没有她素有的那些怪异。她的那股热忱与勤奋很快就超过了我,她能整日整日在书海里度过而孜孜不倦,从灰蒙蒙的清晨到黑沉沉的黄昏而手不释卷,既忘掉教堂里弥撒与祈祷,也忘掉了城市的灯红酒绿。好几回,我在终日攻读中都累得坚持不住了,我的大脑已拒绝再接受什么知识了,莱娜塔却不愿离开书桌,一边指责我,一边又打开了新的一卷。她是准备好了要夜以继日毫不间歇地拼一场,要挥动铁锹在那一行行铅字所构成的黑洞洞的思想之矿中不停地敲击挖掘,每当我们再一次从这些幽深的矿井中掏出来一个新的金锭,她那副高兴的表情从不见逊色,而她那双手上的劲儿在这种劳作中也从不见减弱。 话说回来,在莱娜塔的这种孜孜不倦之中也是有其自身的缘由的,因为在企及魔法的一些奥秘之后,她很快也就如同往常总有的那样,盲目而执拗地笃信不疑:借助于那些魔法的秘招,她真的会使她的亨利希伯爵对她的爱心回归。至于说到我本人,则恰恰相反,当我潜心于钻研这些探索奥秘的科学时,我渐渐地失落了自己最原初的目标,到后来已经无私地迷上了自己的工作,犹如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我被在我眼前洞开的那些前景的宏伟壮观而深深折服——恶魔的世界是那么辽阔,在那个世界里我们人类的世界被扔进去犹如大洋中的一个小岛——我一时好像忘掉了亨利希伯爵,也忘掉了我向莱娜塔许下的誓言。与她一块儿在这书海中徜徉,在这书浪中搏击,在这些手稿、图表、算式中搜索,我觉得是这么美好,这么惬意,以致于最终在浪脊波峰上,看见我们的船就要抵达的岸边——而掌握航船方向的正是我自己——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却无法高兴起来,因而也就并不着急驶进港湾。莱娜塔在我们掌握了这“仪式魔法”的基本要领之后,就已经迫不急待地催促我把我们的知识付诸实践,我呢,却许久地寻找借口,好让那命运攸关的日子一再往后延宕,我一再推说行动所需的那些知识尚且不够。 Ⅱ 最终,十一月带着它那刺骨的寒风与漫长的黄昏不声不响地向我们走来,在这深秋的日子里,我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异议了,我看出了必须对莱娜塔的执拗作出让步。我们从啃书本做笔记与理论思考转入实践,着手对这并非没有危险的试验作最后的准备,它最后的准备也远非轻而易举,因为还得小心翼翼地去获取那必不可少但却十分罕见的东西,还得极其仔细地置备一些必需的工具。莱娜塔在这件事上也还是那么耐心地、精神抖擞地帮我,随着每个新的一天的降临,她愈来愈有信心:她与亨利希伯爵相会面的时辰就要临近。她说这事时是那么入神,那么忘情,那么无心无肺,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事给我带来的是多么深的痛苦。在我身上呢,随着那个预定的日子愈来愈临近,渐渐地萌生出一些恶劣的预感,这些预感犹如幽灵,它们站在我心灵的角落里,冲着莱娜塔的话语,也冲着我对她的回答,而阴郁地点点头。 起初设想那念咒人由我一人去充当,因为莱娜塔觉得,她参加到这种事里会玷污她的灵魂,而她总想为她的亨利希而保持自己灵魂的纯洁。我竭力去推翻这一见解,我指出,我们将去寻求驾驭恶魔的权力,这并不是出于卑劣的利益,而是带有高尚的目标的;迫使那些凶恶的精灵浑身哆嗦而听从指使,这乃是一件很光彩而值得去做的事儿,许多圣者也都曾经染指于此事。例如,圣·基普尼昂与圣·阿纳斯塔西(12)。莱娜塔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同意了我的观点,不过,就像我感觉到的那样,她之所以同意加入进来,更是因为还不完全信赖我作为魔法师的能力,而担心我会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忘或者索性就是不会去操作。这样,着手进行这场命运攸关的试验的就是我们两人,导师与其助手。 对我们当时施发咒语的过程本身,我想面面俱到详详细细地予以描述,好让有经验很在行的人士——如果这部故事落入他手中的话——能够判定,我们当时究竟疏漏了什么,我们这个试验终以可怜与可悲的失败而收场其症结何在。 在长时间的讨论之后,我们择定11月13日,这天是星期五,维纳斯神特别适合使女人们的恋人、情人的爱心回返到这些女人的身边;至于操作的地点——就是那个我曾在其中试过一次向狂欢夜会的飞行,但并未成功地飞出去的房子。在择定的日期之前,我们把施发咒语可能需要的一切物品都聚集在那个房间里,我们还留心那天晚上整个屋子里除了我们俩不要有外人,因为那声响很大的喧哗,可能会招致我们的玛尔塔的疑心。我们自己为进入这场试验,也准备禁食禁酒,并把所有的思绪都集聚起来关注这一件事。 念咒人要操心的第一件事总是那个魔圈,因为它是抵御敌对力量从外面向他进攻的一种城池,故而一定得精心构筑这魔圈,它得与所要吁请的恶魔的名字相对应,与星宿的位置、试验的地点、季节与时辰一一对应——这就总要很费一番心思。我们预先在纸上仔细地勾画出这魔圈,仅仅到了试验日才把它用一块煤炭涂写出来而移置到房间的地板上。这魔圈由四个同心圆构成——最大的圆其直径长达九肘——它含纳各自封闭的、一个套一个的三个小圆:外层、中层与内层,每圆有一掌之宽。中层的圆圈被切分成九等分的小房子,在每个小房子上都标明其功能:第一个小房子直对西方,它上面书写着我们所择定的施发咒语的时辰之秘密的名称——星期五子夜,Nethos;在第二个小房子上——那个时辰的恶魔的名字,Sachiel;在第三个小房子上——这个恶魔的性格;第四个小房子上——那个日子的恶魔的名字,Anael,以及它的奴仆的名字,Rachiel Sachiel;第五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即秋季的秘密名称,Ardarael;第六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恶魔的名字,Tarquam Guabarel;第七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之“根”的名称,Torquaret;第八个小房子上——那个季节里大地的名字,Rabianara;第九个小房子上——则是太阳与月亮在那时的名字,Abragini u Matasignais。外层圆被切分成四等分的小房子,它们分别朝向西、北、东、南四个方位,在这四个小房子分别书写上:“气”序列的一个恶魔的名字,它在那日出任长官,它名为Sarabotes rex,以及它的四个奴仆的名字:Amabiel,Aba,Abalidoth,Flaef;内层圆也分成四个部分,在这些小房子上则书写着几个永垂不朽的圣者的名字:Adonay,Eloy,Agla,Tetragrammaton。最后,位于这三层圆最内里的空间,就是念咒人应当立足之地,这空间被十字切分成四个扇形区;而在这几层圆之外,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勾画出的是一颗颗五角星。 及至子夜时分迫近,我们便把这栋屋子所有的门窗都严严实实地锁闭起来,再一次察看一遍,这屋里除了我们俩还是否有外人,得到确证后,我们俩才走进那试验间。一进去,我与莱娜塔两人均更衣,都换上那崭新的、特意缝制的法衣,这些法衣的料子全是白色的纯亚麻,其款式似长袍,直盖住了我们的脚面,然后,我们俩又都系上那也是这种料子制成的腰带。接着,我们戴上那还是亚麻织成的帽子,那帽子像法冠,它的正前方书写着那神圣的名字;至于我们的脚上则什么也没有穿,光着脚板。身着这套法衣,我们便念叨起那事先编好的祈祷词:“主啊,由于您的天使的功绩,我现在穿上拯救灵魂的法衣,好让我能把我的心愿向您祈呈以使之付诸实现”。这时,我们俩的手中都拿着一柄魔杖,这魔杖是木头的,没有树枝,它带有一个金属的、像短剑那样的尖头。接着,在尚未进入魔圈之际,我们便把那羊皮纸铺到桌上,那桌子摆在一旁,上面覆盖着白色的亚麻料子的桌布,那羊皮纸上刻有五角形的符箓与恶魔Aduachiel的名字及其性格,因为太阳那时正处于向人马星座降落的位置,再把那本守则摆放到三脚供桌上,这供桌就安放在魔圈的边缘,在它的西边,那本守则也就是一个笔记本,它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所有的咒语,就是我们打算在这个日子里施发的咒语。在三角供桌旁我们点燃起两只由纯蜡制成的蜡烛,而在那四个五角星上——则摆上四只陶土制成的灯盏,灯盏里盛着的是纯植物油,那上面的灯碗也一律是由纯植物的材料做成。 一切准备就绪了,这时,我看了看莱娜塔,只见她的那份激动已把她窒息到了极点:她的双手止不住地哆嗦着,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眼看着就要站立不住了。这时我就像导师对其助手那样,对她说了一句:“朋友,记住这个时刻的重要与威严”,说完,便急匆匆地开始试验。我们先是用圣水溅洒四周,同时在口中念叨事先编好的词语:“主啊,请往我身上溅洒吧”,然后,我毅然决然地从魔圈的西方进入魔圈,透过安放在那儿的以图纸形式呈现的门,我看见莱娜塔也跟随我进了魔圈,这时我便用五角形的符箓把入口锁闭起来。在这一刹那,我的心头冰冷又忧伤,但我坚定而清楚地记住了我应当去做的那一切。 我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一叫出守卫着这个日子的那二十四个恶魔的名字,因为每一方位总有六个恶魔值更;接着,又一一叫出指挥七大行星运转的七个恶魔的名字;过后,又是七个恶魔的名字,它们受命掌管一周的七日,彩虹的七色与七种金属。这时候,莱娜塔也适应过来而开始履行她作为助手的义务,她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熏香填洒到那些灯碗中去,这熏香的成分有:薰衣草、蕨粉、亚麻粉、东方人洗衣用的那种树脂,尤其是由植物茎根提炼的,专门献给维纳斯神日的油膏。这种熏香一投入到灯碗中立即燃烧,于是,从灯碗里便升腾起一缕缕带有香味的烟,而这烟慢慢地弥散开去,便开始像一种朦朦胧胧的紫色的雾笼罩整个房间。在那种时刻,这些熏香就像葡萄酒的蒸馏气那样刺激感官,它一会儿麻醉意识使你心绪萎靡,一会儿又催激神经使你精神振奋。 就在这种状态中,我终于着手进行这场试验中最核心的操作——施发咒语,我努力用礼貌的同时也用威严的腔调去说。起初我宣读了几句教堂里用的祈祷词,那是保护念咒人本身的,接着,我就去对气序列的恶魔们发出吁请,那吁请的开头是这样的:“我们,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天生赋有他的权力,我们,是根据他的意志,以上帝那威力无比与强大无敌的名字而创造来的,艾尼,那是妙不可言的,我们向您施发咒语……”这时我听见莱娜塔对我的呈请进行回应的声音。很快,我就发觉,或者,是我有那样的幻觉:在那浮动飘荡着的熏香所生的烟雾里,某些形体构成了并闪现起来,大概,是一些低级精灵,它们被熏香的气味吸引过来,于是,我便把魔杖的尖头指向它们,禁止它们接触我们。过了一会儿,我认为施发那最边缘的咒语的时刻已到,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那最后几句也说了出来:“瞧——这就是所罗门(13)的五角形,我已把它放在您面前”——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咒语。 这时,好像有一阵冷风吹拂到我的脸上,使我的头发都摇动起来,在这一刹那,我对这场试验会成功的信心,丝毫也不亚于莱娜塔。我向她瞥了一眼,可我见到的却是:她的哆嗦还没有停息下来,由于精疲力竭她几乎就要跌倒在地。那时,心急如焚的我,立即开始急匆匆自西向东沿着魔圈绕行起来,边走边向恶魔阿纳艾尼施发主咒语: “听着,阿纳艾尼,我,鲁卜列希特,上帝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奴仆,向你施发咒语,要求你,召唤你,这并不是根据我自己的能量,而是根据圣父的力量、英勇、威严,根据圣子的赎身与拯救,根据圣灵的伟力与宽容。我正是凭借它们而催促你行动,不论你在哪里,在大海中或是在深渊里,在水中或是在火中,在空气中还是在陆地上,都要迫使你,恶魔阿纳艾尼,立即以一个体面的人的形式显现在我眼前。就这样,你赶紧显现,以这些名字具有的英勇精神而显现:阿依阿·萨拉依阿,阿依阿·萨拉依阿,阿依阿·萨拉依阿,不得再磨蹭,你赶快显现,以这些永垂不朽的名字的力量而显现:艾洛伊,阿勒希马,拉布勒,赶紧显现,以对你尊敬的念咒人的人格力量而显现,带着全部的宁静与耐心,不要弄出什么喧哗,不要伤害我与他人的身体,不要撒谎,不要欺骗,不要耍滑头。强有力的恶魔,我现在对你施发咒语,我要强使你显现,以“他”的名义,赫艾依,赫艾依阿,依阿,阿多纳依,萨达伊的名义,就是这萨达伊创造出那四只脚的、在地上爬行的生灵并在第六天创造出人,以那些天使的名义,那些天使在伟大的天使达基耶尔所统帅的第三支天国部队里服役,以那个名字叫做维纳斯的金星的名义,根据这颗星的印迹,而这印迹就是神谕——我要迫使你,阿纳艾尼,你这已被置于第六天之上的恶魔行动,好让你为我尽心尽力……” 我来得及沿魔圈绕行三次,边走边施发这种咒语。在那紫色的烟中到处都浮动起魔鬼的面孔,从房间的地板上遍地升腾起一缕一缕的雾,这场面就像我在那狂欢夜会上所见到的那样,这是缩微了的夜会景观。我期待着,一些嬉戏着的姑娘在我眼前,在幻象中出现,她们召唤着念咒人去参加她们的游乐,那种开心的调情场面将是维纳斯神的恶魔们就要显现的征兆,可是,我徒然地白等一场,姑娘们并未出现。我三次从莱娜塔身边走过去,看见她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她双眼圆圆地瞪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仿佛陷入狂怒之中,但她使劲倚拄着她的魔杖,她像倚在拐棍上。不过,我清楚,常常需要很多小时的劳作,才能把恶魔诱入自己法力所及的魔圈,我没有丧失希望,我开始施发那更有分量的咒语: “你磨蹭什么?快点儿!听从你的指使者以巴塔特先生的名义对你发出的指令吧,赶紧奔向阿布拉克,赶紧显现吧,快点,快点,快点!显现,显现,显现!” 混浊不清的嘈杂声在这时候充塞了整个房间,仿佛是一股风或一阵雨沿着一些又高又大的树叶儿而向我们迫近。对那从未见过的、摄人心魄的景观的期待,这时以其全部的力量占据了我们的整个身心;我的整个身体与我的全部思绪处于紧张状态,准备着一场防御或是一场进攻。但是,就在这个瞬间,就在我把脸转向三角供台,凝视着那浮动的雾霭之时,突然在我身后,在莱娜塔立足之处,传来一个声响,那声响竟产生了那样的震荡,仿佛我们这座房子整个儿顷刻倒坍。我一听见这响声,就不由自主地尖叫一声而转过头向后看去,我第一眼看见的仅仅是:那盏灯,那盏摆在莱娜塔身旁的灯,熄灭了。 我手执魔杖,以最快的速度扑向那灭灯处,我把魔杖直指前方,因为我清楚,刚才这一闹就给那些凶恶的精灵闯进我们的圈内而打开了缺口,但是,看来,为时已晚,就在这关口,我的目光与莱娜塔的脸相遇,我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它被扭曲被扭歪,已经面目全非,应当确认,已有一个或几个恶魔及时地利用起我们这个圈子的缺口,抓住了她并将她控制住了。一分钟之前还是气息奄奄,勉勉强强地支撑着身子站在那儿的莱娜塔,这时突然用异乎寻常的劲儿一把就把我推到一旁,而举起魔杖向另外几盏灯扑过去。我既没有意志力也没有办法去阻拦她,于是,她——准确些说,不是她,而是藏在她身上的那一个借用她的手——几下子就把另外三盏灯与那两只蜡烛给击碎了。我们落入道道地地的黑暗中,在我们的四周升腾起——如果那情形还不是对感官的一种诓骗的话——野性的叫嚣,张狂的笑闹声与唿哨声。 在这关头,我察觉出一种危险:魔圈已不再护卫着我们,反正它已经被破坏了,因而我就大声地念叨起那消解魔圈的化咒语:“赶快远去吧,一边去,立刻消逝吧!”一边念叨着,一边使出浑身气力把莱娜塔拖出这试验间。临近门槛时,我一边急匆匆地打开门,一边施发那最后的、也被认为是特别有分量的咒语:“通过他本身与他亲自在一起以他的名义”。我想,平生中我还从来没有遭遇到,即便是在与那些红种人的任何一场最惨烈的厮杀中也没有遭遇到,像在这个房间里所遭遇到的这么大的危险,这房间里满是虎视眈眈的恶魔,它酷似莱娜塔说过的那种关着疯狗与毒蛇的笼子。想必仅仅是那尚且一息犹存的性灵把我从死神的魔爪中拯救出来了,因为我毕竟还来得及将门打开并将莱娜塔带出来,起初是把她带到回廊里清新的空气中,然后是带到月光下,洒进她的房间里的月光下。 但是,莱娜塔的面容依然是那么可怕,完全不像是她那张脸,我甚至觉得,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下巴更向外突出来,太阳穴比平日跳动得更剧烈。莱娜塔在我的手臂中狂暴地挣扎着,她拽下头上的法冠,撕下身上那亚麻布料的法衣,用一种粗鲁的、几乎是男性的、完全不是她自己的嗓子,不停息地叫喊着什么。我定神谛听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明白,她这是在用拉丁语说话呢,她说得还挺准确,不论是单个的感叹词,还是整个连贯的句子,都没有错误,尽管我记得,她原来根本就不懂这种语言,也仅仅是在我们俩一块儿攻读魔法学者著作那会儿,她才开始学会几个单词。然而,这时她如此熟练地叫喊出来的这一番话语的意义却是令人震惊的,莱娜塔在抛洒她的诅咒,既诅咒我,也诅咒她自己,还诅咒伯爵亨利希,她说出了一些激烈的亵渎神灵的话语,用那些最为深重的灾难对我对整个世界进行威胁。 虽然我从未特别地信赖那圣物的护身功能,可是这一回,我已然置身于如此不幸的情境中:每一个瞬间我都在担心,那些从束缚中脱身的恶魔,会从刚才施发咒语的那个房间里奔出而向我们扑杀过来,我觉得,除了把莱娜塔拉到那祭坛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那小祭坛就在她的房间里,在那儿尚可指望上帝的救助。但是,莱娜塔仍在狂怒之中,她不愿去接近那圣物——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她叫嚷着,她说她仇恨这圣物,憎恶这圣物,她对着基督的形象举起了那紧握的拳头,后来,她终于跌倒在地,再一次陷入惊厥发作的状态,我已有两次亲眼目睹这种场面。但我还从未在这般绝望这般无力的情境中,直愣愣地看着她抽搐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向这位正遭受折磨的女子俯下身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已经把她控制住的恶魔们在怎样折磨蹂躏她的肉体,而它们之所以得逞,也许就是由于我的姑息。 渐渐地,我的这种担心平息下去,我感到,我们已经置身于危险之外;同样,莱娜塔的磨难也渐渐地、很自然地过去了,曾潜伏在她身上的那个恶魔,最后一次冲着我嚷出一句,说我们与它后会有期,就放弃她而走开了。这时候的我们俩,躺在地板上,躺在那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旁边,就像那遭受一场海难的一对男女,他们已经爬上了某个很小的悬崖,他们失去了一切,他们也确信,一个巨浪就要把他们冲下来而把他们彻底地吞没。莱娜塔不能说话,那不声不响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滚滚而下,我也拿不出什么话语去安慰她,或是使她振作起来。我们俩就那样在地板上躺着,默默无语,也没有成眠,直至东方破晓,我把莱娜塔抱到床上,因为她既不能行走,也不能站立,并且,不能亲自作出什么决定。我现在得坦白,常常有这样一些时刻,我去问我自己,她是否由于震惊而失去理智,只是她口中有气无力地吐出来的两三个互不连贯的词语,还让我能感觉出,在她身上她那颗原先的灵魂依然在搏击。 破晓时分,我觉得我的第一个职责就是去操心,把我们夜间的那场试验的痕迹给灭去。于是我,自然也不是没有几分战栗,走进那个试验间。这里仍存留熏香所生的烟,满地都是被打碎的灯盏的碎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别的损害了,谁也没有来妨碍我打扫这房间,从地板上擦去那魔圈的印迹,那魔圈可是我那么细心而精微地勾画出来的。我们炮制的这场“速成魔法”试验就这样收场了,为了它我们准备了两个多月,对于它起初是我,后来则是莱娜塔——曾寄予这么丰厚的希冀。 这一天过后,莱娜塔重又跌入那黑沉沉的绝望之中,我们俩共同探究魔法知识的那种劳作以及对这些知识的信赖,曾使我们得以一度从这绝望中摆脱出来;可是,这一回她的忧郁心绪的发作,其强度远远超过了先前所有的同类情形。在先前的日子里,她还能在自身找到意志与愿望,去与我争辩向我证实她忧伤是有许许多多的缘由的——现在呢,她是既不想说,也不愿听,更不回答。最初的日子里,她还是一个病人时,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不说一个词儿,不让任何一块肌肉动弹,不睁开眼睛。后来,还是以那样无动于衷的神态,她开始坐在板凳上打发时光,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墙角,沉入她自己的那些思绪之中,或者,并不为什么分心但却听而不闻,人家叫她的名字时,她仿佛毫无反应,简直像某个多纳捷洛所制作的木雕,仅仅时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叹息声,进而以此显示她身上尚有一息生命的征兆。莱娜塔也会就这样坐着而过夜的,要不是我说服她,黑暗降临时就应当上床睡觉的,不过,好几回我有机会确信,直到清晨之前的大部分时光她还是圆睁着眼睛,在没有成眠的状态中度过的。 我千方百计地激发起莱娜塔对生存下去的兴趣,但我的全部尝试在那些日子里均毫无结果。看到那些魔法学的著作她不能不恶心;当我与她谈起要重做我们的试验时,她否定地且带着鄙夷不屑的神态摇了摇头。我邀她去城里到街上走走,她仅仅默默地耸了耸肩。我甚至尝试与她谈起——自然,不是没有几分后怕的——谈起伯爵亨利希,天使马迪埃尔,谈起她最为珍视的那一切,但莱娜塔在大多数时候索性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或者,最后病态地掷出那千篇一律的一句作为对我的回答:“别缠着我!”仅仅有一回,她打破了这种千篇一律的答语。那一次,我特别执着地、带着请求的姿态去规劝她,莱娜塔对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这是想折磨我自己!如果我已经没有并且也不再会拥有那最主要的最心疼的东西,这生存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在这儿坐着并回忆着,就挺好,——你何必要迫使我上什么地方去呢,在那里每一个印象都会让我心疼的。”在说出这一番很长的话语之后,她又陷入她的休眠状态。 这种隐修士似的、死水一潭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中,莱娜塔又几乎绝食——很快就产生了后果:莱娜塔的眼窝凹陷下去,就像死人那样,并且出现那浅黑色的眼圈,她的脸色发灰,而手指则变成了透明的,犹如那没有光泽的云母,这些征兆我看在眼里,浑身不禁颤抖起来,我意识到,她这是注定要向她的末日走去,向它靠近。这悲哀,不知疲倦地在莱娜塔的心田挖掘那口黑洞洞的深井,那铁锹愈来愈深挖掘下去,那吊桶愈来愈低地沉落下去,那一天——即那把平头铁锹总要将这根生命线猛然切断的那个日子,已经不难预见。 (1)点金石:中世纪炼金术士认为可以点铁成金、祛除百病的石头。 (2)埃奥洛斯:希腊神,掌管诸风。 (3)据说,古代的吕底亚国王拥有无数财富。 (4)约翰·特里格米(1462—1516):研究魔法的权威学者。 (5)彼得·阿蓬斯基(1250—1516):研究魔法的权威学者。 (6)从涅捷斯海姆来的阿格里巴(1486—1535):研究魔法的权威学者。 (7)“智者的醋”、“乌鸦的头”等等均是炼金术的术语。 (8)Sententiae(拉丁文)等:均是经院哲学的教科书名称,《名言录》、《名案例》…… (9)萨图尔努斯:罗马神话中古老的农业神;尤皮特:罗马神话中最高的天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玛尔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维纳斯:罗马神话中司春、司美、司爱的女神;黑耳枯里乌斯,罗马神话中的贸易神和使者神。 (10)苏库布:能与男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恶魔;英库布:能与女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恶魔。 (11)魔学专家们揭示,恶魔的身体一般是不可能将男人的精子吸收而怀孕的。 (12)传说圣·基普尼昂与圣·阿纳斯塔西在年轻时就是威力无比的魔法师,而圣·基普尼昂关于魔法操作方面的著述在中世纪末期曾享有极高的知名度。 (13)所罗门: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儿子,以智慧闻名(圣经人物)。 第六章

为解惑上波恩寻访大师听博士论魔道愈发迷离Ⅰ 要让那正在一条道上奔驰着的马车停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正是这个道理,我不能从近几个月以来我的生活一直在其中急遽穿行的这条道上立刻就拐下来。我们的那场试验失败之后,我还是没有气力去思索别的,而仍然对试验耿耿于怀,仍旧琢磨着咒语、魔圈、五角形的符箓、恶魔的名字与性格……我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我所研读的那些书籍,竭力查找出失败的原因,但结果让我确信的仅仅是,所有程序都由我们正确地完成了,每一步操作都与书中指示的科学规则相吻合。诚然,没有莱娜塔的帮助,我也会有胆量去重复那些召唤的,要不是这样一种考虑把我阻拦住,我并不能给我的操作手段增添进任何新的招数,进而,我也就没资格期待任何新的结果。 就在我陷入这样一种毫无信心的状态之际,一个构思,它像茫茫白雾里看不见边岸的大海中的一只航标,开始对我闪烁起来,对这个构思,起初我还是把它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视之为不可能实现的、无望的想入非非,可是后来,当幻想终于将它把握住时,我觉得它又是可以企及的。在悉心研读魔法学方面的著作与文献时,我曾发现有一部论魔法的著作,堪称我那次收集到的全部资料中对我最为宝贵一个收获,那位作家最终向我提供了那条阿里阿德涅之线(1)。它使我从表格、名字以及那些不知所云的箴言所组成的迷宫中走了出来。后来,我从雅科夫·格洛克那儿获悉,那位作家是一位博士,名叫阿格里巴,是从涅捷斯海姆来的,故有人称之为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2),此人曾在波恩城生活过,那座城也位于莱茵河畔,而从我现在的滞留地科隆到那儿,要是骑马的话,总共只需几个小时。渐渐地我愈来愈多地开始寻思起这样一种可能:我是不是可以去找这一位博学之士请教一番,以化解我心中的疑惑,他可是专治各种诠释学,专事探究古文献中那些难懂的字句含义的大学问家,同时又是根据亲身经验,根据自己与其他学者的交流,而真正知晓许多不便以铅字形式表述给芸芸众生的知识的博学家。诚然,竟以自己个人的事情去冒昧地打扰智者的工作或休息,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放肆之举,但我在心底隐深处并不认为自己不配去拜访这一位智者,我也并不认为我的谈话会让他觉得可笑而无任何新奇。 我还未断定究竟怎样行动,我先上格洛克的书店,想与这老头商量,我已经好久没有去他那儿了,那格洛克一见到我,非常高兴,这是因为他喜欢把我看成一个温顺的听众,这一回,我不得不强忍着性子倾听他对贝尔南德·特涅维赞斯基——据说,此人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找到了点金石的幸运儿之一——那没完没了的颂词赞语,只是等到这格洛克脑子中所储藏的那热烈的赞美词全都抛出来了,或者,也许是他的嗓子眼儿都说干了,我才着手陈述我自己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对魔法的研读工作就要结束;可是,我得到的那些结论却与通行的观点相去甚远,而我挺想在把我的见解付诸文字而在著作中表述出来之前,先把它们陈述出来让在这些问题上真正的权威审查一番,这时我说出了阿格里巴的名字,并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他格洛克身为一个由于自己的业绩而饮誉全德国的名人,是可能在这件事上帮我一些忙的。让我颇为惊讶的是,格洛克不仅以一种真正的关切对待我这一构思,而且向我表示他准备去促成这件事,并在当时就允诺要帮我弄到一份由阿格里巴的出版商写给阿格里巴的推荐信,格洛克本人与那位出版商关系友好。我把这一允诺看成一个好兆头,我寻思,这是不是女神弗尔图娜(3)本人为了推我上路,而在今天借用这年迈的书商的老朽形象,就像在那神箭手的歌曲中所唱到的——女神弥涅耳瓦(4)借用老朽的门托耳(5)的形象。 两天过后,格洛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果真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那信上有这样的抬头与签名:“最为博学的最受尊敬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先生明鉴,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6)敬上”,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我现在要是打退堂鼓那甚至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了。自然,为此我得抛开莱娜塔,这也让我感到为难,但要知道,终日厮守在她身旁,我是丝毫不能帮她去消除深重的病痛,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重病从根基毁断她的生命之树。我倒是试图与她商谈商谈我这一计划,可是她不愿理会我的话语的意思,挥挥她那带有怨情的手势求我别再以解释去折磨她,这样,我只好紧咬嘴唇,断然决定真的去斗胆妄为一次,我出门去给自己买了一匹马,回来从墙角里取出我那已落满灰尘的行囊。到了启程上路的那天,一大早我就上莱娜塔的房间与她道别,我对她说,我这反正还是为我们俩共同的事情而前行,这时,她却这样地回答我: “我与你已不能有什么共同的事情:你——是活人,我——是死人。分手吧。” 我吻了吻莱娜塔的手就走出房门,仿佛真的从一个停放着棺材,弥漫着追荐亡魂的烛光的房间里走出来。 科隆与波恩这两座城市相距并不远,骑上好马沿着皇家大道奔驰,只需几个小时,可是由于时令已是初冬,每一个小时都可能遭遇风雪,道路被严重破坏,我不得不旅行了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不止一次地歇脚于那挤满了路人的乡村旅店:在戈尔弗,在维塞林格,在维津格,在格尔泽勒,都曾停下来,甚至差一点就在距波恩最近的一个地方开始过夜。我要说的还有,我身上那件新衣服,就是那件深咖啡色呢料子的,我在科隆就让人为自己裁制出来的,但这一回为拜访阿格里巴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倒挺适合非常凄凉的初冬时节的凋零景象,我忠实的老朋友——我那件水手斗篷,那经历了大西洋上的风景的斗篷,丝毫也不能护卫着这件新衣服。不过,一路上我一直处于那种精神抖擞的情绪之中,这种情绪已很有一段时日不曾在我身上出现,在最近这好几个月过去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抛开莱娜塔,我仿佛获得了那失去了的自我。我体验着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这是从那黑沉沉的地窖突然走出,走向灿烂的阳光里,我这沿莱茵河奔向波恩的孤身旅程,在我看来,好像就是我从布拉班特开始的孤身旅程的直接的延续(7),而不久前与莱娜塔相厮守——乃是在旅途中驿站上所做的一个令人痛苦的梦。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忘掉我这趟行程的目的,能见到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能见到新时代一位最伟大的学者、最卓越的作家——这个念头给我带来很大的慰藉。我沉醉于想象力的游戏,这种游戏想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我给自己设想出我拜访阿格里巴时那场面所有的细节,我在意识中,对我将要对他说的话,与将要从他那儿听到的回答,逐字逐句地重复,这其中有些话语,我甚至用拉丁文拟出,自然,这不是没有几分棘手的。我倒挺想相信,我不是以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身份出现在阿格里巴面前,而是作为一位谦逊的年轻学者,既不缺乏知识也不缺少经验,但在科学的那些高深的领域寻求指点与指导,那些高深领域被学者探得还很不够,因而,在那些领域问问门径并没有什么可羞愧之处。我为自己想象出:一开始,阿格里巴听我陈述时还不是没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的,过一会儿,他就会流露出那种高兴的关切,最后他将被我的聪明与我的资料储积的丰富而折服。他将在惊讶中询问:在我这种年岁上,我是如何来得及获取了这么罕见又这么多种多样的学识的,而我这时则去回答他说,我的一个最好的向导就是他的著作……我还想象出另一些同样荒唐的、虚妄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交谈细节。凡此种种,均是那种童稚般的虚荣心在作祟,这虚荣心竟突然间从我的心底涌动出来,在我这艰难的旅途中骚动起来。此时此刻,我正行进在大主教的领地上,行进在冷风扑面满目荒凉的冬季的田野上。冻得浑身发抖,累得腰酸腿痛的我并未失去精神抖擞的神气,凭着韧性往前赶,我终于抵达波恩。我跨进波恩城门时,那塔楼上的大钟已敲过三次,时值夜半三更,一片黑暗。颇费了一番劲,我才得到夜间值更卫兵的放行,我又一次注定不能对过夜的地方进行选择与挑剔,反倒愿意钻进迎面撞上的第一家旅店,我记得,那旅店的招牌是“金色的荆条”。 次日早晨,就像所有的小旅店都例行的那样,我住的那家旅店的老板上我这儿来作咨询,问我是否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实际上他来我这儿更多的还是出于好奇,他是想搞清楚,他的这位新房客是什么人。我会见他也不是没有几分乐意,因为我得查问清楚,阿格里巴究竟住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况且,向他人炫耀一下我是奔着这么一位名人而来的,这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真也凑巧,这老板原来是本地的一个老住户,也可说是一个“老波恩”,我挺顺利地从他口中获悉我急需的信息:有关阿格里巴的私邸所在的那条街道的情况;从他这儿,我还听到了这城里正流传的有关阿格里巴本人的一些评说。而这,已属额外的收获。 “怎么能不知道阿格里巴呢?”店老板对我说道,“我们这儿任何一个小毛孩都早已能把他给认出来,不过,说实话,也总躲着他的!说他好话的,不多,说他坏话的——则不在少数。人们传说着,他潜心撰写一些黑书,并且与魔鬼打交道……至少,他是闭门索居,老是把自个儿关在家中,就像那总隐居在自己巢中的枭,有时候好几周也看不到他在街头露面。之所以说他道道地地的不是一个好人,仅凭这件事就可以判定:他把自己的两个妻子都整死了,而这第三位,就在不久前,一个月还不到之前,刚刚与他离了婚。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是您的老相识,那我就请求您发慈悲而宽恕我,因为我这仅仅根据传闻在讲述,而这尘世间人们信口胡说的东西还少吗:无法把什么人的话都当真去听的!” 我赶紧声明:我与阿格里巴并无任何友情,而只有一些金钱上的来往,这老板听我这么一说,当即又来劲了,但他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开始向我转述此间流传的围绕着他们城里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的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他给我披露了这样一些荒唐的事情:阿格里巴身边总有几个恶魔,那是一些栖居于家宅里的恶魔,它们借用狗的模样与阿格里巴同居;阿格里巴能在月球表面上将地球上各个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一一识读出来,因而他知晓天下所有新闻而不用信使;他掌握了熔化金属的绝招,他常常用一些很特别的金币支付给卖主,那些金币看上去一个个好端端的,可过后却变成一块块羊角或一堆堆牛粪;他在魔镜上向那些达官贵族们显示其未来的命相;阿格里巴在青年时期,曾在意大利生活过,那时他在西班牙将军安东尼奥·德·列伊夫的手下供职,他用魔法的力量保障着自己的上司无往而不胜,使其所有举措都获成功;有一回,人们看到阿格里巴在弗里堡(8)城作公开演讲,他结束讲演正好是上午十点钟,可在这同一瞬间,这同一个他竟又在另一座城,在距弗里堡很远很远的蓬塔姆萨(9)城开始另一个演讲……店老板还给我说了许多其他的、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的、不平常的事情。 我挺乐意地听着这些无聊的传说,这倒不是由于我对它们信以为真,而是出于这样一个念头:能上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名人家寻访这真让我感到得意。根据我的思虑而推断出的那个适合拜访的时刻到来了。这时,我再一次将身上的衣着整理了一番,带着挺自豪的神态走出了旅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心底萌生了一种欲望,恨不得那些路人都能看出来我这是上哪一个人家去拜访。现如今追忆起那时候那些自以为得意的想入非非,我不能不嗤之以鼻,哑然一笑,这笑声又苦涩又怅惘,因为命运戏弄人犹如猫儿戏耍老鼠,命运之神即便在这儿也以其精细的残酷对我嘲弄了一番。她迫使我并不去扮演我的自负在我身上培植起来的那种凯旋者的角色,而是去扮一些并不很体面的角色:街头上好捣乱的人、整天醉醺醺的酒鬼、听候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根据店老板给我的指点,我相当轻巧地就找到了阿格里巴的私邸——它坐落在城边,共有三层的楼房,紧贴着墙边却搭建着许多厢房,这房子看上去很有年月了,其建筑风格显得严峻,它与其他的建筑物不连不搭,茕茕孑立。我敲了敲大门,未听到回答之后,重又敲了几下,后来,我使劲一推,原来这大门并未锁关,我不请而入,走进宽敞又空荡的过道屋,冲着有人声的方位,往前穿,穿入第二个房间。这儿,在一张大桌子旁,环绕着那些盛有某种热气腾腾如烟缭绕的菜肴的饭钵,围坐着四个很开心地说笑着的年轻人,这时,我把他们当成这家的佣人。听见门被推开而发出的吱吱响声之后,这几位中止了笑闹向我转过脸来,而从那桌子底下则钻出两三条纯种狗,它们冲着我低沉地唔唔叫着,呲牙露齿。 我彬彬有礼地询问: “我是否可以拜见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博士,他好像就住在这栋房子里的?” 这时,已经站起来的那几位当中有一位个头大的小伙子挺身而出,这人的面孔像意大利人,也操着一副意大利人的口音,他粗鲁地冲着我嚷道: “您竟敢事先不敲门就闯入别人家中?这儿——不是啤酒馆,也不是市政厅!趁着我们还没有给您指出通向大门的道儿,赶快离开!” 这一声吆喝竟与我的全部料想大相径庭,它对于此时此刻的我,犹如迎面飞来的一个耳光——我当即失去了自制力,在那莫名其妙的愤怒的冲动中,我也嚷起一些颇失分寸的、听起来刺耳的话语,以作为回敬。那些不慎之言大体是这样的: “你这就弄错了,朋友,说我竟然不敲门就进来!但是,在这个人家里仆佣们竟然不是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反而坐在这里享受美味佳肴!快进去向自己的主子问问:你该怎样接待他的客人,因为我手中有他的朋友写给他的推荐信。” 我的这一席话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反响。坐在那儿的几位中,有一位立时推翻板凳跳起来,他一边凶狠地叫骂着,一边举起他那绷得紧紧的双拳直向我挥过来,另一位扑过来为他助威,第三位则相反,力图阻拦自己的同伴。那几条狗呢,这时也猛凑热闹,直冲我狂吠乱吼,发狠发威。看出来我这是意料不到地卷入一场不光彩的斗殴,但我还是将自己那把久经沙场的剑拔出鞘而挥舞起来,退到墙边,我一再扬言,谁要胆敢逼近我的利剑所能击中的距离之内,我就让他第一个一命归天。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这周围的一切,颇似当年乌吕塞斯(10)乔扮回家,在其宫廷开始砍杀那一百个向他的妻子佩涅洛佩求婚者的厮杀场面,这时也不难看出,由于寡不敌众,我会为自己的趾高气扬而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时,自然谁也不会过问一个无名的过路人被杀死这件事。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场纠纷后来的势头比较平和,因为占了上风的毕竟是比较明智的那些人的声音,明智者们确信,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走向流血冲突。这几位小伙子当中有一位——很快我就会知道,他叫阿符涅尼,迫使我们散开来撒开手,他对我们发表了这样的一通演说: “远道而来的先生与同伴们!请不要让战神——马耳斯——在这座房子里得势,这座房子本是智慧之神——弥涅耳瓦——的领地!远道而来的先生是有错的,你对待我们好像对待奴仆一样,但我们也是有错的,竟这么轻慢这么无礼地迎接这样一位品性高尚的人士。让我们彼此之间互致歉意,让我们以会思考的人们总该有的那份清醒去澄清:这场误会的症结在何处。” 说实话,我是为事态的这种转折而高兴的,这转折使我摆脱了一场毫无意义但确有危险的斗殴,我终于明白了,站在我眼前的并非阿格里巴的仆佣,而是他的学生。于是,我再一次以毕恭毕敬的神情陈述了我前来寻访的理由,我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展开了那封推荐信,我解说道,我这是特地从另一个城市专程赶来,为的就是要与阿格里巴好好交谈一番。 阿符涅尼回答我说: “我不清楚,您是否能如愿以偿地见到老师。他习惯于埋首书房一连工作好几个昼夜而不露面,这时候家里任何人也不敢去打扰他,甚至连他的饭食与饮料都只好摆放到与他的书房相邻的另一个房间里。外面所有寄给他的信件也堆放在那儿。故而如果您把您的那封信交给我们,那我们就把它列入那一堆信件中去。” 在他作出这番声明之后,我看出我已经没什么更好的招数,眼下我要做的事就是把格托尔皮的这封信交给阿符涅尼,然后起身告辞。姑且满足于我在阿格里巴家中的这第一次奇遇竟这么幸运地收场,在这次奇遇中我的举动并不完全与我的身份相吻合。不过,也应当考虑:这一天乃属于那些不幸的日子,造孽的日子,故而不论是阿符涅尼还是我,我们俩都存心要磨灭那荒唐的争执所留下的印痕,而忘掉那句谚语:谁要一心想捞回来,谁就会输掉双倍的钱。正是这样,阿符涅尼说服了他所有的伙伴——向我伸出言和之手,并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我。 “这一位——他说道,用手指着他的一个伙伴,就是刚才我首先与之展开对骂的那一位——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年长的,他的祖籍是意大利,我们称呼他为艾马努艾尔,作为一个南方人,他容易激动,生性狂放不羁;而这一位——是小汉斯,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年轻的,我们对他直呼其姓,就叫他约翰,这也是迎合老师对他的宠爱;而这一位——则是十分干练的小伙子,脑袋与拳头都很出色,这种智勇双全的人是不多见的,他的外号是奥古斯丁;最后,站在您面前的我本人——叫阿符涅尼,一个生性柔顺的人,诚如您已亲眼所见,因而也是指望能留下一片安宁之地的人。” 我呢,不仅仅与这几位一一握手言和,而且还提议:为了表示我们之间已不存留任何误会,我们应当上一家酒馆去喝一夸脱葡萄酒,藉以消灾。那几位学生彼此之间低声地商量了一番,对我的这一号召一致赞同。于是,大家也就毫不迟疑地动作起来。只见我们一行五人立即从阿格里巴的家中出发,钻进城里最好的、挂着“肥公鸡”招牌的那家旅店,坐在它那热情好客的酒屋里,开怀畅饮起来。那酒屋相当宽敞,在那么早的钟点,这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我们五人各居其位纷纷入座,打量着面前的杯子,那种人见人爱至今盛名不衰的沙勒拉赫贝尔格尔(11),在杯子里欢快地闪现着酒花,杯子的周围则是那品牌上乘的南方产的奶酪,面对这美酒佳肴我们很快就忘却了不久前彼此敌视的目光。葡萄酒这玩艺儿——诚如弗拉克·贺拉斯所言——explicuit contractaeseria frontis,它熨平了我们额头上的皱纹,我们的嗓门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欢快。此时此刻要是有一个外人在一旁观察,他肯定会把我们当成普普通通的酒肉朋友,这种朋友彼此之间是从来也不去打听他人心中的隐秘的。我竭力把话题引到那些通常秘而不宣的知识上来,引向魔法学。我寻思,伟大的魔法师的学生们在几杯酒灌下肚子之际,一准会用他们平日里与恶魔们的私下交往的心得来炫耀一番的,可是,我的努力是徒劳一场——这几位的思绪愈来愈与这些事物相去甚远。身为健康的人,开朗的人,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尘世上的一切事物:谈论路德派新教的成就,披露他们自己在爱情生活中的奇遇,议论就要到来的圣·卡捷琳娜节与圣·安德列节,这两个节日的庆典礼仪都挺让人开心——于是,我觉得我自己又是那个置身于久违了的科隆城里的酒友们之中的大学生。只是那最年轻的汉斯在我们中间举止特别,有点儿鹤立鸡群的味道,他喝得很少,很像那个由于腼腆而把“裤腿”说成“伴侣”的少女(12)。 后来,我终于直截了当地询问阿格里巴以及他现在的生活情形,这时,从他们几位所有的口中纷纷扬扬倾洒出来的,竟然都是让我瞠目结舌的怨言。奥古斯丁坦白说,他们现在正经受着非常凄惨的时光,老师正承受着债主们的奚落,而老师本人几乎又没有别的收入,除了出售他的著作所得到的一些利润。阿符涅尼补充道,由于在金钱上的这种拮据,阿格里巴才不得不上我们的大主教手下供职,而大主教则把这样一些根本不应由老师去浪费心血的事委托给他去办理,诸如筹办节日庆典,监管节日活动。后来,艾马努艾尔则骂骂咧咧地攻击阿格里巴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他刚刚与之离婚的那一位,艾马努艾尔认为,所有的灾难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相反,这个学生却千方百计地夸奖老师的另一位妻子,即已故的让娜·路易莎,可是,阿格里巴本人好像对这一位并不怎么动情。艾马努艾尔还开始对我讲述他们这几个当年在安特卫普(13)时所领略过的美好时光,那时,阿格里巴在公主玛尔迦丽塔·奥甫斯特尼斯卡娅(14)——此公主现已辞世——的庇护下,大显身手,才气横溢,让世人叹为观止。那时,他们的屋子里充满生机,笼罩着欢乐开心的气氛,终日里笑声与玩笑不绝于耳;那时,老师、他的爱妻、他的孩子与他的学生共同组成了一个充满友情与和睦的家庭……不幸的是,掌握我们这种交谈的航向的船长是巴克斯神(15),艾马努艾尔的故事之舟并未能如期抵达码头,奥古斯丁那一阵笑话与嘲弄,如一突如其来的风暴,把艾马努艾尔的故事之舟弄沉了。我能有凭有据地予以归结的只有一点:这个阿格里巴,即便说他会为别人点石成金,给他人带来成功,却不曾为他自己去享用他这堪称绝招的艺术。 不过,间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重又回返那兴味盎然的岸边,这时,那几个醉醺醺的交谈者已开始执拗地要求我供认,我来找阿格里巴究竟有什么意图。面对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我实在无法向他们吐露有关莱娜塔的一个词儿,故而我只好简短地回答他们说,我这是想就“速成魔法”方面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 让我惊讶的是——这种惊讶本是合情合理的,我的这一回答招惹一片异口同声的笑声。 “嗨,朋友,”阿符涅尼说道,“您这可就是未打中目标了!看来您得卷起您来时所携带的行李,打道回府啦!” “难道说,阿格里巴,”我问起来,“他本人在对探索存在奥秘的科学中所获得的那些资料竟那样的珍视而守口如瓶?” 这时,那个差不多一直沉默着的汉斯插进我们的这一谈话。 “这是多么让人感到屈辱的事,”他感叹道,“人们总是把老师当成魔法师!难道说,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这个世纪中最光彩夺目的智者之一,非得总要为他自己年青时期的迷恋而付出代价不可,人们将仅仅把他视为那部论述得并非有力、并非成功的著作《论隐秘的哲学》的作者而去了解他吗?” 我深为这番话而感到惊愕,我指出,我本人无论如何不能把阿格里巴论魔法的书视为不成功之作,此外,这部书刚刚出版,而这就说明:作者对它,即使是现在也是对它赋予某种意义的。 汉斯怒气冲冲地回答我说: “难道您也不曾阅读这部书的序言,在那序言里老师不正是要说明这一点?他的那部书在全欧洲都得到了流传,但被列入不可信之书的名单之中,人们给它续上一些荒唐无稽的章节,诸如它那荒诞不经的“第四部分”,老师更愿出版自己的“真本”——原稿本,以便仅仅对自己的话负责。但在这本书中除了对那些已有的各种各样的理论本身的陈述之外,并没有什么新东西,至于那些已有的理论,是老师作为一名哲学家而研究过的。他亲自对我们声言,他本人从来没有,一生中连想都未曾想过去从事召唤恶魔这类如此微不足道,或者如此荒诞不经的玩艺儿!” 汉斯刚刚说完这一通激愤之言,他的同伴们就已经开始拿汉斯本人开心,他们提醒汉斯别忘了,就在刚刚成为过去的前不久,汉斯他自己还相信咒语。这一下可把汉斯弄得直发窘,脸都涨红了,眼眶中差一点涌出了泪水,他求同伴们就此打住,他说,那会儿还太年轻太愚蠢。不过,我作为局外人,一再坚持要他们给我讲讲他们这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奥古斯丁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我讲那事的原委:那时汉斯刚刚来阿格里巴的门下受业,有一回他从老师的书房里偷偷带出咒语汇编魔法操作手册,他心想,勾画出一个圈以后,就一定能召唤精灵。 “比这更为开心的事还有,”已从窘迫中走出的汉斯补充道,“现如今在民间就这件事正流传的传说更让人开心。那些好事的传播者要让其听众相信,似乎那个偷书的学生的确把恶魔给召唤出来了,但他不会把恶魔驱开。那时,恶魔就把那学生给弄死了。阿格里巴恰恰在这关头回到家中。为了不让人家把他当成这一命案的真正的凶手,他就吩咐恶魔进入学生的身体并立即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去。在广场上,仿佛那恶魔离开了曾被它复活了的那具死尸,这样,学生的猝死就有了许多证人。我也确信,人们日后将把这信口胡编的寓言载入老师的传记中,而人们对这番胡言相信的程度,要远甚于知情人所写的那些评述他的著作、记载他的不幸的真实的文字!” 在这之后,他们四位就恶魔与召唤这个话题又谈论了几分钟,但这种议论,一直处于那种远非正正经经反倒是轻慢的玩笑气氛中,他们也并非没有几分狡猾而盘问起我来:我这是从什么僻远的地方辗转到魔法学这块田地上,我何以捡拾起由于被视为无用的废物而遭抛弃的这份对魔法的信念。我听着他们这些轻率的言论,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这时我的确感到我就像那路德一样,从自己那僻静的小城来到罗马,一心指望在罗马能找到那种对宗教一片虔诚,对上帝笃信不疑的氛围,可是他找到的仅仅是灯红酒绿的堕落,对上帝的遗弃、对宗教的冷漠。 这时候,“肥公鸡”店老板走过来,殷勤地给我们又送上一夸脱酒,换走了已经喝空了的那一夸脱,我的交谈者们无忧无虑地开怀畅饮,看出来他们心中充满着对青春的渴望,总不满足的渴望,而我呢,则是为了淹没那种羞愧感,淹没那种面对自己时就有的尴尬,也即兴纵饮——于是,我们那原本旨在开开心心的聊天渐渐地变成了一场豪放的恣情作乐。我们的舌头开始不那么听使唤了,口中吐出来的词语不那么清晰了,而脑海中则开始有玫瑰色的旋风在狂舞,这些玫瑰色的旋风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愉快、可爱、轻松。我们抛开了那些议论魔法师与咒语的话题,而转入那些于我们的思考能力的当下状态更为合适的交谈。 这样,一开始在我们中间就爆发了一场关于不同品种的葡萄酒之优劣的争论。进入争议的名酒是:意大利的“莱茵牌”,西班牙的“金丝雀牌”,什匹耶尔的“海茵斯弗尤塞尔牌”,维尔泰姆堡的“艾里芬格尔牌”,以及其他许多的品牌,在这场关于酒的争论中,阿格里巴的学生们显示出他们很在行,并不比那些修士们逊色。争论是如此激烈,差一点就演化成一场斗殴。因为艾马努艾尔叫嚷道,最好的葡萄酒来自伊斯特拉(16),并带着威胁的口吻扬言,谁要是不这样认为,他就要敲碎谁的脑壳;还是阿符涅尼又一次出面调停,终于使我们五个人和好如初,这回,他提议大家唱一支歌曲: 在美因河畔的克林根堡, 在莱茵河畔的巴哈拉赫, 在维尔茨堡的石墙上, 坠挂着熟透了的 金葡萄! 想必这诗句犹如缪斯的声音,一下子使大家都安宁下来。可是,一分钟之后,新的一轮争论又开场了,这回的议题是:哪儿的女人最美丽。艾马努艾尔又对他的意大利特别是威尼斯的那些娱乐宫大肆夸奖一番,但奥古斯丁则要让大家确信,没有比纽伦堡更好的地方了,因为那儿不久前刚刚关闭了女修道院,而所有的女修士全都转入了妓院。顺便说一说,这种争论是在没有任何争辩规则的情形下进行的,当我仅仅提及我去过罗马时,艾马努艾尔竟然立时进入那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他抓住我又拥抱又接吻,大声叫嚷起来:“他去过意大利!你们听见没有——他去过意大利!”为了在这种事上也把激情平息下去,阿符涅尼提出了这样一个解决争执的办法:最美丽的女人——就在波恩,而对这一见解应当马上就去证实。他的同伴们,一下子乐得叫喊起来。一致赞同阿符涅尼这两大论点,并且宣称他们从未见过比阿符涅尼更机智灵巧的“雄辩会主持人”。 我们又唱完了一支让人开心的歌曲,这时两条腿还不能坚实地行路,但还是走出了酒屋,在阿符涅尼的率领下,我们这支队伍向这座城的另一边开去,一路上还惊吓那些与世无争的路人。不过,冬日里清新的空气相当快地就使我清醒过来,在一个拐弯处小汉斯冲着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就立即明白过来而赶紧根据信号行事。我们俩谋划的这次行军途中开小差的行动,很幸运地成功了,不一会儿,我们俩就隐身于一条空荡荡的胡同里。 “我觉得,”汉斯说,“继续狂饮作乐对您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而我则认为这样打发时光是有害的、毫无益处的,故而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把您送回住处去?” 我回答道: “您想的完全对。我感谢您,真的很想求您帮我一下,因为这座城里的葡萄酒好像比整个世界上的酒都要烈两倍的,没有您的话,我除了在最近的一条阴沟里躺下去是找不到第二条道儿的。” 小汉斯善良地笑起来,在我身上倾注其最亲切的关心。他不仅把我送到我住的旅店,而且把我扶上床,给我盖上被褥,让我舒坦地入眠,我呢,当即沉入混浊不清的梦境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我醒过来了,自然,整个人还不完全清醒,头上还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意识已经苏醒过来——这时,我看见汉斯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在给我准备某种饮料与晚餐。 “我,本是一名医生,”汉斯向我解释道,“我认为抛开一个病人,一个处于您当时那种状态中的病人,那是不好的。” 这汉斯二十来岁,或许,还更小,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双差不多是圆圆的蛤蟆眼凸出在那陡峭地弯曲着的眉毛下面,这使他的面容具有某种可笑的模样,但这张年轻的脸还是流溢着聪明,很招人喜欢。我们俩立时攀谈起来,这位嘴上还没有毛的小伙子显示了他的洞察力,在多种科学领域都有广博的学识,甚至也不乏人生阅历。在刚刚过去的那种冲动的印象引发下——而这种冲动,其实常常要比那冷静的思索之手更多地支配着我们的行为,或许,也还并非没有那尚未全然消逝的醉意的影响,我对这小汉斯披露了那些我在他的同伴们面前未曾公开的内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寻访阿格里巴,也袒露了近几个月以来我所经历到的那一切,隐而不语的细节自然只有:莱娜塔的名字与我们的栖居地之所在。的确,也应当去想一想,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我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与任何一个人坦诚地谈谈,我所承受的那些令人痛苦的东西一直如某种重荷沉在我的心底,它压抑着我的心,它早应寻觅出门。不过,我这已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汉斯像医生倾听病人诉说病情那样,很关切地听完我那冗长而又奇怪的忏悔。在沉思片刻之后,他就像教师对年幼的学生那样,对我作出了这样一些回答: “我并不怀疑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您这个人,看来很少研究医学,至少,对这个领域一些新的与相当有价值的发现,您是不了解的。我本人倒是很幸运,因为我在这门科学中有我们老师这样一位大学者做我的导师,尽管他已经中止了自己的医疗实践,但依然是这个世纪最杰出的医生之一。现在我们知道,有一种病很特别,这种病绝对不能被当成精神错乱,可是它与精神错乱症状又很接近,要是用旧术语,可以称之为——忧郁症。染上这种病的患者中,女性多于男性,因为女人——乃是较为柔弱的生灵,诚如mulier(17)这个词本身所标志的那样,BappoH当初造这个词时是根据mollis,后者的意思即是温柔的。在忧郁症状态中的人,其全部情感机制深受那特殊的流质的压抑而总是变动不居,那特殊的流质分布在人体的各个部分(18)。这种情境中的病人,常做出一些无法用任何理性的目的去加以解释的举动,病人的情绪常发生最不可解释、最为迅速的更替。她们一会儿是开朗的、一会儿便转为忧伤,一会儿精神抖擞、一会儿则变得萎靡至极——而所有这些波动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缘由。同样,在并没有任何必要的情形中她们却撒谎:隐去自己的真面目而乔扮成别的角色,把一些虚构的罪行承揽到自己身上或强加到他人身上,她们尤其喜欢扮演被迫害者的角色、牺牲品的角色。这些女人真诚地相信她们自己杜撰的故事,也由于那虚幻的灾祸而真诚地痛苦:她们想象自己被恶魔附身、受恶魔摆布。她们确实痛不欲生,在惊厥中挣扎,况且强迫自己去那么残酷地扭曲自己的身体,仿佛她们不可能有意识地去这样作践自己,总而言之,她们能以自己的想象而径直把自己整死。一批批所谓的“女妖”正在使这样一些不幸的女性的数目在扩大。对那些“女妖”,本当用一些有镇静效果的药水给予治疗,可是,那些教皇为对付她们却颁发一道道训谕,而宗教法庭裁判官们——索性架起了一堆堆篝火,从肉体上摧残她们。我推想,您也遇上了这样的一位女性。自然,她向您讲述了她的经历与遭遇,但她是在杜撰瞎编,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亨利希伯爵;而过后呢,她会借用她所能企及的一切手段,努力达到这样一个目标:在您的心目中成为一个不平凡、不幸的女子。不过,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不可指责,因为在这种状态中行动着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身患的那种很特别的病。” 我听完了这堂课,就向汉斯提醒,我曾向他讲述过我曾有过向狂欢夜会飞行的事,我曾与莱娜塔一块儿召唤恶魔阿纳艾里的事,可是,汉斯却这样对我进行了反驳: “该是不再相信什么狂欢夜会这类无稽之谈的时候了:感觉与想象的模糊——这就是那种“狂欢夜会”!您,显然,是落入药性很强的催眠药的控制之中,就是您那位女相识给您的那药膏,这是一种迷魂药,我马上就可以说出这迷魂药的成分:这药所含有的东西是——黄油、香芹菜、茄、白环蛇,也许还有其他植物的汁,但主要成分是一种药草——这种草被意大利人称为“颠茄”,再有就是天仙子与一丁点儿鸦片。用这些东西炼成的油膏往人的身上抹擦时,它就会引发那深沉的昏睡,在这种状态中,您一边昏昏欲睡一边想入非非,紧接着,您在昏昏然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就会以幻象幻影的形态愈来愈清晰地出现于您的梦境之中。有些医生已经做过这样的试验,他们迫使一些自居为女妖的女人在他们的监视下往身上抹擦这神魔般的油膏。结果如何呢?原来,这些不幸的女人昏睡时一直是伸开四肢平躺在同一个地方,并没有发生任何位移,而她们醒来时却以那种完全相信的神气,去叙述那些形形色色的荒唐不经实属乌有的事情,讲她们刚才怎样飞行,怎样跳舞。同样,要相信有这种事,那也属荒唐:仿佛某些词语——迦勒底文(19)的,抑或拉丁文的,其实,它们丝毫也不比我们的德文好,某些线条——它们被称为“征兆”,果真拥有驾驭大自然与魔鬼的那种权力。我深信,在你们那次召唤恶魔的试验中,你们视之为恶魔形象的那种东西并不是别物,而是熏香所生的烟;而打碎你们的第一盏灯的,并不是那些凶恶的精灵中的一个,而正是您的那位女助手,显然,她当时已处于狂怒发作的状态。” 面对所有这些评说,我当时竟拿不出一句话来加以反驳,这既是因为那一天我的大脑十分疲惫,也是因为我对学术争论已经久违而生疏。于是,我站在这小汉斯面前就犹如比武场上那个剑突然从手中失落的赛手,或者是,正领受老师用尺牍抽打的那个羞愧无言的学生。不过,这种处境并未妨碍我去对汉斯的论点的尖锐予以首肯,我当即就对他说道,如果他会用相当数量的例子去论证自己的见解并充实它们,他肯定会成功地写出一部卓越的、也许还是非常有益的著作。我本人更是坚定地指望能看到这种书问世,这样的一部著作肯定会使我这位年轻的朋友——约翰·维耶尔(20)扬名四海。 这个晚上还剩下的一点时间里,我们是在议论一些不太重要的事物中度过的,但这漫谈也洋溢着各种各样的愉悦,因为在我们所涉及的各种领域,汉斯都显示了其天赋的聪颖、机灵与过早的博学。对我来说,这次交谈的意义可是不小,因为它把我的思想从我一直深陷其中久久盘旋的怪圈中导引出来,因为它提醒我:把人的命运归结于那些地狱力量的神秘意志是多么令人可笑。汉斯在与我告别时信心满怀地建议我明日上他们那儿去一趟,因为明天是星期天,可以期待阿格里巴从他的书房中走出来。我也同意这么一种看法,我留下推荐信之后自己却不再上门探访,这对我自己也是不体面之举。但是,在我从阿格里巴的学生们的口中听到这种种评说之后,我已不能期待我与阿格里巴的会见还会使我得到什么重大的收获。我度过这在波恩的第二夜时,心中已完全没有第一夜里那些春日里的幻想,我的各种不孕花似的希冀犹如突然遭到一场干旱,一个个蔫头耷脑地,默然无语地向大地俯下身去。 Ⅱ 尽管如此,次日下午,在弥撒之后的那个钟点,我又一次站在阿格里巴私邸前敲击他家的大门。这一回,艾马努艾尔、奥古斯丁、阿符涅尼都像迎接一位老朋友那样迎接了我,他们仅仅好心地对我吐露了一句怨言,说我昨晚在“患难”中离他们而去,此举不够哥儿们义气。昨日,在阿格里巴的这个寓所里等待着我的是棍棒与狗牙,今日呢,他们一个个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称我为“朋友”,随意地开着玩笑,这使我倒也真的确信:没有比巴克斯更好的媒婆。更让人感动的是:也不知道这是阿符涅尼与他的同伴们的确对我有了好感,还是他们想磨灭昨日接待客人时那种不礼遇的印痕,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这只不过是在终日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深感寂寞,遇上新来的人自然就高兴——不管是出于何种背景,反正他们把这一天整个儿花在我身上,争先恐后地围着我一个人转,千方百计地向我提供各种娱乐。 阿符涅尼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讲解员,要把整栋房子都向我展示,于是我们转遍十二个或十五个房间,其中有些房间完全没有人居住,没摆设任何家具。在另一些房间里则是各种档次的摆设,从一些年久失修的但分明是富丽堂皇的物品,到完全低廉的、由于必需应急购买的并且随手摆放、没有丝毫精雅可言的用具。在阿格里巴的第三任妻子不久前占用的那些房间里,一切物件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仿佛这住所刚刚遭受了德国雇佣兵的抢劫,一片狼藉。不过,那些收拾得最为用心的房间也更像是一个木匠铺子,而不像一位哲学家的寓所。 阿符涅尼还把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介绍给我,首先被介绍的家人,是阿格里巴的两个儿子,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这两个孩子不论在智力上还是在教养上,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阿格里巴的另外两个儿子当时不在家。照管这些孩子的是一个名叫玛丽娅的老女佣;玛丽娅心地善良头脑简单,十五年里一直跟随阿格里巴,不过,好像她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很难说出来。另一个女佣名叫玛格丽塔,只是比玛丽娅稍微年轻几岁,不过也只是比玛丽娅稍许聪明一点,至于那个男佣,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其外号叫安泰依,则给我留下地道的白痴的印象。这样,不难猜想出,这一家子的生活远非是快乐的,继那些学生们之后我也得承认,这栋房子里栖居者中最有生气的莫过于那六、七条大狗,它们全是纯种的,全都有自己的绰号:塔罗、泽科尼乌斯、巴拉萨、莫扎,它们终日得意洋洋,在所有的房间里逛来逛去,就像是漫步于天经地义地归属它们的领地上。 阿符涅尼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我解说,一心要我相信,阿格里巴并不从事魔法。就面前的这几条狗,他也借机对我说了一通: “老师是这样地喜爱狗,他与另外那几条甚至夜间也不分离,而与它们同睡在一张床上。在他宠爱的那几条狗中有一条——被称为“宝贝儿”的那一条——死去时,他的朋友们甚至写下了几首悼词,用拉丁文写成的诗体悼词。而在民间呢,围绕着这件事则流传着一些胡编乱造的传闻,仿佛阿格里巴在家里养了一些狗模狗样的恶魔。” 同样,这个阿符涅尼在领我参观那个与阿格里巴的书房相邻的房间,也就是那给他摆放着茶饭、堆放着新来的信件的那个房间时,又趁机发挥起来,他对我说道: “帝国的邮局倒是从老师这儿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因为每一天都有好几封信寄到他这儿。他与之有书信来往的人物中有艾拉兹姆,有许多已经即位的帝王,有一些大主教,甚至有教皇本人,不用说更有一些普通的学者以及他那无以计数的崇拜者。正是从这些人那儿,他获悉全欧洲各个角落里的新闻,可是那些迷信的人却胡思乱想,仿佛他是通过一些魔法手段而获得的那些信息。” 对寓所的参观结束后,是午餐。那午餐尽管相当简朴,但毕竟让人填饱了肚皮,午餐过后,这帮新友带我去逛城,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不过,没费多大功夫我们就把整座城都给逛了一遍,因为波恩实在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我们甚至都走出了城门,从那儿便可看到七峰山那美丽的风景,我也对波恩的教堂欣赏了一番,尤其是五塔大教堂——它的确是我们那些古老的建筑中最出色的杰作之一。那一天的街道上像节日一样人山人海,在那身着五彩缤纷的艳丽服装的人群中悠闲地漫步,这本身就是一件挺让人赏心悦目的事儿。你可以与不相识的姑娘们挤眉弄眼调调情,也可能欣赏那身披冬日的斗篷、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的小伙子的神气。奥古斯丁在这之前已经得以将全城的人物的情况都作了一一打听,这时当我们在人群中闲逛时,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冲着我们的耳朵,悄声说起那差不多是每一位过路的先生或每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士的风流韵事,这些故事令人想起波焦(21)那些令人开心的小说,乐得我们直发笑。 约莫是下午五点,我们打道回府。阿符涅尼打听到阿格里巴依然没有打开书房的门,就提议我们下象棋。我把棋盘推给阿符涅尼与艾马努艾尔,让他俩决一雌雄,而我本人则宣布要与奥古斯丁打一次赌,赌他俩谁是赢家。这时,那两个孩子也从儿童间出来上这儿看下棋,与孩子一同走过来的还有那自居为家庭一员的玛丽娅。我们全都围挤在两个赌徒端坐着的桌子的旁边,那两条狗也卧伏在两赌徒的脚旁,也以并不逊色的兴趣关注着小卒与马的移动。看着对象棋手的一举一动,专心地观察着的两位打赌者,看着这两个还吸吮手指头的小男孩,看着那善良的老保姆——大概谁也不会去寻思:这一充满田园诗般情调的家庭生活场面,这一值得桑纳扎罗(22)的优美文笔去描写一番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伟大的魔法师阿格里巴的寓所里。这个魔法师,据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能把死人的身体从其坟墓中拉出来。 我赌的赢家是艾马努艾尔,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拿出绝招,可是,阿符涅尼在达米安(23)的艺术中则显得更为机灵,他的棋步走得徐缓但有分量,非常果断地把对手逼上死路。艾马努艾尔在下棋时并不冷静,反倒容易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甘拜下风,要不是突然从阿格里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是要人上他那儿,艾马努艾尔在这盘棋中大概是免不了被将死的。那铃声一响,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立即动作起来:小男孩们诚惶诚恐地一下子溜出门外,玛丽娅尾随他们跑开,汉斯响应召唤赶紧奔往楼下,艾马努艾尔呢,则利用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好像都落入瞬间突发的冲动之中,赶紧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搅乱,于是,谁也认不出来,这盘棋该是如何收局。 几分钟之后,汉斯从老师那儿回来了,他宣布:阿格里巴已看了我的信,准备立即接见我,同时,老师要他所有的学生也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一趟。 我孜孜以求的夙愿就这样如愿以偿了,我来波恩的目的就这样如期实现了——但这时占据我身心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希冀,即对那些萦绕我心头的疑惑求得解释的希冀,而仅仅是一个旅游者的好奇,那种要对当地的名胜古迹观光一番的好奇,阿格里巴的书房在二楼,当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二楼攀登时,我心中只有这份好奇。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呢,这时都往我身上倾洒友好的关切,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指点我与阿格里巴会见时应当有怎样的言谈举止,有的提醒我,我说话时嗓门应当大一些,因为老师的耳朵有点儿“背”,有的则提示,老师无法容忍的人就是修士,有的建议我一定要称老师为“最博学的导师”,等等。已经来到了阿格里巴的书房的门口,但不得不又一次收住脚步,汉斯又跑到我前面去敲门,只是这一番折腾结束后,那房门终于打开,我终于置身于这神秘的地方。 阿格里巴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更像是博物馆或修道院的图书馆——整个房间摆满了书橱与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文稿袋,除了这些书架还有好几个读经桌,桌上面也是书,还有一些动物的标本,各种各样物理仪器与工具;甚至在凳子上,在地板上也散落着手稿、画稿、各种各样的纸。房间里这儿那儿到处可见一层层灰尘,散发着某种发霉的气味,不过,阳光还能从这房间哥特式的狭窄的窗户穿射进来,而把里面照得相当清朗与明亮。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堆满着一卷卷的大厚书与一册册的笔记本,似乎被埋在纸堆中的主人本身坐在一把很高的扶手椅上,他的身材并不高,看上去还并未衰老,但清瘦得很,胡子刮得很干净,灰白的头发上罩着一顶深红色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件用毛皮镶边的斗篷。我认出来这人就是阿格里巴,因为他与自己的肖像很相近,那肖像印在他那部《论隐秘的哲学》的封面上;只是他的脸部表情让我感觉与那肖像上的有点不大像:肖像上的那张脸是善良、坦诚的——阿格里巴本人的脸上却有某种轻蔑或是厌恶,也许,这是由于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像老人们素有的那样耷拉着,而疲倦的眼睑,已经把那双有生气的、敏锐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给遮挡了一半。在阿格里巴的脚旁,坐着他宠爱的那条黑狗,这宠物把嘴放在它主人的膝盖上,这黑狗个头并不大,全身毛厚而蓬松,一双眼睛惊人地聪明,仿佛是人的眼睛,后来我打听到,这狗的名字叫“阁下”。 还在进门时,我就在门槛上停下来,行了个鞠躬礼,阿格里巴只是稍微点了点以示欢迎,他就像已经习惯于接见使节的国王那样,对我说: “欢迎光临,远道而来的先生!我的朋友格托尔皮给我写信谈到您。在老年时期我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可是,他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推卸的职责。请入座,成为这座房子里的一个朋友,尽管您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很糟糕的讯息。” 他这最后一句话略微有点儿让我尴尬,我在桌旁,在他的那些学生们中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才是,不过,阿格里巴又主动说起来。他从桌上拿起我捎来的那封推荐信,一边在我们面前展示这封信,一边并非没有采用演说家的艺术而发表了一通言论,这番话,看上去好像是特地对我而讲的,因为在这里他并未对他的学生们讲出任何新东西。 “格托尔皮,在介绍您的时候,”他说道,“同时给我写道,说他不敢出版我的《致科隆元老院的辩解信》,还说全科隆城里没有一家印刷厂愿意接受这部书稿把它铅印出来!我知道我的那些对头们的一个常用武器,因为他们的诡计迫害我整整一生了!在安特卫普,当地的学者们千方百计地唆使当局禁止我作为一名医生的医疗活动,尽管我在那闹瘟疫的日子里都还诊治病人,而当时城里的医生全都逃之夭夭,可是那帮人的阴谋竟然得逞了。在科隆,当局不允许我去讲课,尽管在多勒、在都灵、在帕维亚(24),我的听众比所有其他的硕士的还要多!我在皇宫中充任历史学家,可皇帝本人并不认为有必要支付我的薪水;在布鲁塞尔,债主们把我抛进了监狱!后来,我刚刚试图去出版我的著作,一些更为糟糕的威胁就纷纷降落到我的头上:在巴黎,我的书根据索邦(25)的判决而被焚烧了,在德国,宗教裁判所大法官亲自出面反对出版我的书,无视皇上赐给我的特权。噪噪嚷嚷地反对我的著作的还有一些博士、硕士、教师、学士、各种各样的演说家,以及多得不可计数的那一帮游手好闲的家伙;穿长袍、戴风帽的、穿法衣的、光脚板的、穿凉鞋的、黑肤色的、白肤色的、灰肤色的,各色人等都有:总而言之,那些所有的三段论的制作者与被雇佣的诡辩士,全都对真理视而不见,真理之光照瞎了他们的眼睛,犹如太阳之下的猫头鹰。但是,我并不惧怕攻击,我是会防御的,既会抵御那些冠冕堂皇的指控,也会抵御那些暗地里的诽谤。他们如今不让我出版这些已经相当平和的书信。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再写一本书,撕开情面的书,我往那里添加些醋与芥末,但少放点黄油,我总会在另一个城市将它出版的,哪怕在伦敦,哪怕在君士坦丁堡!” 阿格里巴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一通言词刻薄口吻严厉的责难,想必是指望这些责难经过我而为各种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因为他把我当成格托尔皮的朋友。但我看出来有必要打消他的这一念头,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我不会去充任那个裁决他阿格里巴与全体僧侣之间、更有甚者,与皇帝陛下之间这种争论的判官,不过,他阿格里巴所说的那种种迫害,自然反倒使他更光荣,因为要是面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不论是宗教裁判所,不论是神学家们,抑或学者们,都是不会予以理睬的。 我的话迎来的是大家片刻的沉默,阿符涅尼利用这时机提醒他的老师,说我来到这儿是有明确的目的:求他给出出主意。阿格里巴仿佛只是突然间想起了还有我这个人,他先是把格托尔皮的那封信愤怒地往桌上一掷,然后把身子转向我这个方位,他问道: “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年轻的朋友?我阿格里巴,诚如您所见,这样一个挨整受害的人,犹如狐狸落入一群疯狗的包围中,还能帮上您什么呢?” 我赶紧回答说,我觉得我自己就像那被阿波罗(26)质询的马耳叙阿斯(27),我仅仅在阿格里巴的名望中寻求我如此冒昧相扰的理由,阿格里巴已饮誉整个欧洲,为了解答那些在书本上无法找出答案的疑惑,在整个欧洲可以求助的只有他的学识、他的智慧、他的经验。接下去我讲述的是,我个人生活上的某些情境引发我从事过一阵“速成魔法”,而在所有的专治这一学问的书中,我不能不对阿格里巴的著作情有独钟,在仔细地研究他的著作中所表述的一切问题之后,我还是发现不少难以理解的盲点,故而,我就想专程寻访作者本人请求当面释疑解惑。 阿格里巴听完我这一番陈述之后,皱了皱眉头,以一种挺懊丧的口吻说道: “您,或许,是没有很认真地阅读我的书,或者,并没有把它弄明白,否则,您就不会带着这样一些问题来找我了!在我那篇序文中,已经明明白白、毫不犹豫地说道,魔法师应当不是一个迷信者,不是玩羊拐子游戏的人,不是捉神弄鬼的人,而是一位智者,一位司祭,一位先知(28)。真正的魔法师,在我看来,乃是在多神教时代就作出有关基督的预言的那位女巫,乃是那从奇妙的世界奥秘中获悉救世主问世,并且赶紧带着礼品向那牲口槽里的摇篮奔去的三皇。可您呢,看来,也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在魔法中,寻求的并不是关于大自然本身的隐秘的知识,而是各种各样灵巧的手段,藉以伤害亲近者,获取财富,藉以探听明天的运气;可是,为了这样的一些资料讯息,应当去找玩魔术的艺人与跑江湖的骗子,而不是来找哲学家,我那本《论隐秘的哲学》是我在年青时撰写的,许多地方论述得还不完善,但毕竟还是——不过也只是——对前人在魔法这方面所说的一切作了一次概述,好让有求知欲的头脑能由此而进入这门学科的各个方面,而向纵深探索下去,但是,任何时候我也不曾邀请任何人去沉入那些黑洞洞的、不值得称许的关亡术与卜术之类的试验中去的!” 看出来,阿格里巴正在从直接解答中溜到一边去,不过,我决定要迫使他就范,不惜动用一些大胆无畏的手段,于是,我就这样对他说: “我感到困惑的是,老师,您在魔法学领域做过一番认真的研究,断定这门学问全是让入误入歧途的胡言而没有别的,那您为什么不去努力地劝说他人不再从事这门毫无成果的学问,而是相反,却急忙出版您本人都认为还不完善的那部著作呢?那部著作,也许,的确是您在年青时期撰写的,但请您不要忘记,您给该书所作的两篇序文都是由您本人不久前写就的,在那两篇文章中您都是以一种极大的敬意去谈论魔法的,丝毫也没有对它表示出您的鄙视态度。您是不是藉此而对有求知欲的读者们施发了一次巨大的诱惑,要是向您提醒福音书上那句名言,我是不是一针见血,一点儿也没错:倘若要往一个人的脖颈上套上磨盘并把他沉入大海的深渊,还不如让他去引诱那些小精灵当中的一个?” 在我说这番话之际,阿符涅尼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打住;可是我这个人还不习惯沦为被嘲笑者,于是我平静地说下去,一直说到底。阿格里巴也被我的这番话弄得火烧火燎的,他的整个神态都剧烈地变样了——他那份自信,那份傲慢,仿佛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对我气冲冲地说道: “我有一些重要的缘由要出版我的著作,对那些缘由,您,年轻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现在不向您解释这个中缘由,因为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事,更不用说,那个特殊的誓言,禁止我在一些并无福分知晓此事的人们面前涉及某些问题。” 这种回答的严厉气息只能激发我那份执拗,我这样一个面对狂欢夜会的主席时也无所畏惧地提出一连串疑问的人,自然,面对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的愤怒,也是不会退却的。我继续奚落他,我当即向他抛出一个新问题,这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我那清晰明亮的嗓音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犹如赌场上,抛出命运攸关的赌注时,所掷出的那两颗骰子在桌面上滚动时所产生的音响: “最为博学的老师!要知道我可是不曾怀有任何奢望而要您在我面前敞开您珍藏的那些隐深的奥秘!但是,作为被您的那部书所引诱的那些读者中的一员,我仅仅谦逊地请求您向我作出解答,魔法究竟是什么:是真理、还是谬误,是科学、还是非科学?” 阿格里巴向我的眼中重重地射来一束目光,我并没有垂下自己的眼睑,也向他的眼睛狠狠地射出一束目光,于是,我们双方的目光相撞了,这一刹那,我体验到了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俩都站在深渊口上,用手紧紧扣住悬崖,那关头上,有一分钟里我真的相信,阿格里巴马上就会对我说出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充满灵感的东西——可是,一转眼,只见在我面前这位上了岁数的学者,又坐在那高高的扶手椅上,他身披宽大的斗篷,头戴深红色的小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为回答我那些大胆而甚至放肆的要求,他用那隐约可以感觉出来几分不满、但严峻而平稳的嗓音说道: “存在着两种科学,年轻人。其一——就是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在大学里所教所学的那种科学,它把各种事物都分割开来而加以考察,它把整一的宇宙之花撕成一片一片的、一块一块的,撕成根、茎、叶儿、花瓣。这种科学,它向人提供的并不是知识,而是三段论与注释。在我那本《论知识的不可靠性》——这本书耗去我多年的心血,但它给我带来的只是他人的嘲笑与指控:有人指控它是异端邪说——之中,我称之为伪科学的这种科学得到了详细的解释。这种科学的信仰者——就是伪哲学家——把语法学与修辞术变成工具去推导他们那荒谬的结论,把诗歌变成了小毛孩子们的信口胡言,在算术的基础上他们建立了那些无聊的占卜问卦,外加上音乐。那音乐使人堕落,使人意志衰弱,而不是使人坚强,使人昂扬向上,他们把政治学变成一门行骗的艺术,而神学则被他们利用,成了毫无内容的词语战争的舞台!正是这样的一些伪哲学家们也扭曲了魔法学的本来面目,古人把这门学问视为人的认知活动的颠峰,因为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天然魔法”不外乎是一些民间秘方,一些毒药、催眠麻醉的药水,使人开心的焰火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秘方,而“仪典魔法”——也仅仅是一些建议,建议人们怎样与精灵世界中那些低贱的力量发生沟通,或者是怎样像强盗一样野蛮地、出其不意地利用它们。我不会停止对伪科学的辩驳与嘲笑,我也将一如既往地对伪魔法学加以驳斥。然而,人身上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思想更为高尚的了,凭借思想的力量升华到对本真与上帝本身进行观照的境界——这乃是人生最为美丽的目标。只是应当记住,世上的万物都向往着整一,万物都在环绕着那唯一的焦点而运行,经由那焦点一切都相互关联,所有的事物都存在于彼此之间一定的关系之中:星星、天使、人们、野兽与荒草,无一例外!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太阳环绕地球而行,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天堂的精灵温顺地听从神的嘱咐,是那整一的性灵支配着不安宁的人,支配着从山上往下滚动的石块——只是这性灵,在不同的事物中以不同程度的紧张而体现自身。科学,那种考察并研究这些宇宙关系的科学,那种确立各种事物之间的关联与它们互相影响的途径的科学,就是魔法,就是古人心目中真正的魔法。这门科学它给自己提出了的任务,就在于使自己的心灵——而如果可能的话,则也使另一些人的心灵——的盲目的生存,与造物主那神妙的安排相关应,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它要求具备那升华了的生命状态、纯洁的信仰、坚强的意志——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比意志更有威力的了,正是意志有能力去实现那不可能实现的,去创造奇迹!真正的魔法乃是科学中的科学,乃是最完美的哲学的最丰满的体现,乃是对所有奥秘的解释——这种解释,源于那些有天赋者,对各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作悉心观照的过程中所获得的顿悟与发现。对于这样的魔法,年轻人,从种种迹象看来,您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的,故而,作为我们这次交谈的结束语,我预祝您从占卜问卦与手相星相转入知识的真正的源头。” 在听完这一通语意含混的言论之后,我已经看出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有站起身,请人家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就告辞。我向阿格里巴,向他的那几位学生——他们正一个挨一个环绕着老师的扶手椅围坐着,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投去最后一束目光,就走出了房间,当时我心想,这回可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圈子,压根儿就没去想,日后我还有机会与这位伟大的魔法师再次相会,而且竟是在那样奇特的情境中! 在楼梯口,我被汉斯与阿符涅尼追上了,这两位或许是想熨平这次不愉快的接见所留下的印痕,因为他俩千方百计地努力解释阿格里巴为人那般严厉,强调这是由于格托尔皮的那封信大大地破坏了老师的心情。就在这会儿我们那简短的谈话中,阿符涅尼说道: “我可是没料想到,老师暗地里还相信魔法!” 而汉斯则以年青人的那自以为是的神气补充道: “他作为一个人与一位学者都堪称伟大,但毕竟属于那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代。” 汉斯与阿符涅尼两人都满怀信心地请我在波恩再滞留一天,他俩一个劲儿地要我相信,到了明天老师肯定会对我更为善意一些的,但我毅然拒绝再一次去打扰阿格里巴,况且,我对他在我的事情上能帮上忙这一点已失去任何希望。不过,我还是对这两位小伙子所给予我的配合而深表感谢,而汉斯则充满友情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们俩分手时彼此都许诺给对方写信,保持联系。 次日早晨,我便起程,回返北方。外面落下一场雪,天气相当寒冷,但道路的状况得到了相当大的改观,走起来已比三天前轻松多了。大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壤土铺盖上一层地毯,马儿在这松软而洁白的地毯上精神抖擞地驰骋。 后来,当我仔细地审视我寻访阿格里巴的整个情形并认真地思索他的全部言谈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应当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去相信。在我作为一位来自外地的陌生人站在阿格里巴面前的那一会儿,阿格里巴也确实没有什么缘由要对我敞开心扉,向我径直披露他珍藏于心中的、有关魔法这样一种分量不小的事物的深切的见解。出于同样的道理,他在自己的学生们面前都没有披露那些隐秘的见解,因而,在他那些怀疑论者似的话语中,很有可能,所反映的还不是他这位哲学家最终极的见解,而那种孤独,那种强使自己甚至在最亲近的人们面前也隐身起来的孤独,又总是伟人们命中注定的。现如今,在我与阿格里巴第二次会见之后,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对魔法的相信,他想予以展示的还要深得多,很有可能,他与世隔绝独自一人埋首书房的那些时光正是用于对关亡术和对占星术作悉心探究。 不过,在我从波恩回返的旅途中,所有这些思索还尚未在我的脑海中萌生。相反,那时我感觉到的却是:阿格里巴那严厉的言谈与汉斯那清醒的猜测,犹如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那神秘与奇诡的雾霭,近三个月来我一直于其中徘徊的雾霭。我怀着一种真正的惊讶扪心自问,我怎么能够在这一年的四分之一的时光中一直沉入恶魔的世界,而不能从魔鬼的圈子中走出来——我这个人,原先可是习惯于军事征战与海轮的缆索为伍的,习惯于军旅与航海中那个明朗清晰的世界。我也带着这样一些困惑去寻找答案——为什么我这个人,在先前也曾不止一次地医治好了心灵的箭伤,那爱神之箭留下的创伤,如今却被这么牢固地拴捆在这个女子的身躯上,这女子给我的回报仅仅是轻视,或者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如此反思时,我的脸颊上不是没有些许的羞色。如今,在重新审视自己与莱娜塔在一起的这一段时光之际,我认为我的行为是可笑而又愚蠢的,不禁对自个儿恼火起来,我竟是这样奴隶似地屈从一个我甚至都未搞清其身份的女士,我对她的任性乖戾言听计从,可是,我甚至都未弄清: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值得我这样为她效力。 也就在这会儿,我想起了我在杜塞尔多夫时对自己立下的誓言,近几周里我一直置之脑后的那个誓言:在莱娜塔身边不得滞留三个月以上,在这个期间的一切开销也不得超过我的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从发誓的那天早上算起,三个月的期限早就到了,并且又过去了六天,我所限定其额度的那笔钱款也差不多全花出去了。在这番回顾与反省的影响下,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根本就不用回返科隆,而是掉转马头,从波恩再往南边行下去,奔向我的故乡洛兹海姆,至于莱娜塔呢,且让她孤身一人听天由命。可是,真要把这个设想变成行动的话,我身上的勇气又不够,这首先是因为占据我心头的还是对莱娜塔的思念,再说,名誉本身也不允许我做出这样一种背叛。 于是我只好对自己说:回到住处之后,我就与莱娜塔开诚布公、真挚无欺地谈一谈,我将开导她,向她言明:她对亨利希伯爵的寻找——实乃丧失理智之举,我要提醒她,我已狂热地、真诚地爱上了她,我将向她求婚。如果她能在上帝与人们面前向我发誓愿意成为我的诚实的、忠贞的妻子,我们就成双成对地径奔洛兹海姆省亲,在获得我的父母亲的祝福之后,我们就漂洋过海,到新西班牙定居,在那儿,莱娜塔将把过去的一切给彻底地忘却,犹如忘却清晨临醒前的一场梦一样。 我被这些幻想、这些梦求平和安详的幸福生活的幻想哄得乐融融、轻飘飘,我感到既轻松又自在;我低声地哼唱起一支西班牙小曲,那小曲欢快抒情,恰恰与我此时的心境相呼应,我不停地抖抖缰绳,这样一来,天还没黑时,科隆的城墙,在皑皑白雪中黑黝黝地矗立着的城墙,已经映现在我的眼帘。 (1)阿里阿德涅之线:希腊神话,克里特王米诺斯之女用小线团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 (2)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1486—1535):十六世纪德国著名的博学家、冒险家,倾心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家,不幸女子的解救者,被诽谤的学者;受科隆大主教格尔曼·冯·维德聘请,曾于1532年11月至1535年初在波恩就职。 (3)弗尔图娜: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4)弥涅耳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5)门托耳: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挚友,在近代文学中,有”参谋”,“指导者”等意。 (6)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阿格里巴许多著作的出版者,他的采访者。 (7)布拉班特:比利时省城名。 (8)弗里堡:瑞士一个州的首府。 (9)蓬塔姆萨:拟是蓬塔格罗萨,巴西一地名。 (10)乌吕塞斯:罗马神话中对奥德修斯的称呼。 (11)沙勒拉赫贝尔格尔:宾根一带所产的一种葡萄酒。 (12)用“伴侣”(或是“肉体护卫者”)这个词来指代“裤腿”这个词,是十六世纪德国人所用的一种表达法。 (13)安特卫普:比利时一省会名。 (14)即奥地利公主玛尔迦丽塔。 (15)巴克斯:即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16)伊斯特拉:位于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境内的一个半岛。 (17)mulier:拉丁文,即女人。 (18)即精神流质:人体能放射出来的一种物质,类似于气功学说的“气”。 (19)迦勒底文:一种很古老的文字,通常以其比喻古奥难懂的行文,天书。 (20)约翰·维耶尔:即汉斯·维耶尔,或壤·维尔(1515—1588),十六世纪名学者,生前力主公正科学地对待所谓“女妖”,认为“女妖”实乃有病的女人,应当予以治疗,而对她们作出宗教审判的法官,实乃刽子手。 (21)詹·波焦·布拉乔利尼(1380—1459):意大利作家,擅写轻松的笑话式的故事体小说。 (22)雅科波·桑纳扎罗(145—130):意大利诗人,作家,他用意大利文写成的田园小说《阿卡迪亚》在十六世纪上半叶曾享有极高声誉。 (23)达米安在1512年出版《象棋艺术指南》,这里用他的名字指代象棋。 (24)多勒、都灵、帕维亚均为意大利地名。 (25)索邦:巴黎大学本部。 (26)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日神,音乐之神。 (27)马耳叙阿斯:希腊神话人物,曾以长笛向阿波罗挑战比赛音乐演奏,但被阿波罗剥了皮。 (28)阿格里巴关于魔法的见解是十六世纪的魔法师中独树一帜的,这使他成为后来被称之为“通灵术”的这门学科的先驱。 第七章

销魂后受操纵寻杀亨利希着魔中被激怒果真下战书 终于赶回科隆,回到我们住的那房子,虽然很累但心情开朗,我在大门上的敲击声唤出来的是路易莎,我把拴着马的缰绳递给她,就问道: “莱娜塔女士怎么样啦?” 让我一惊的是,路易莎这样回答了我: “她,看上去好多了,鲁卜列希先生,您不在的时候,她整天整天地逛城,昨天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 诚然,路易莎的这几句是绵里藏针,因为她早就对莱娜塔不怀善心——这一击还不是没有效果。“好哇,”我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好一个莱娜塔,我在的时候您装模做样,好像您都不能起床,犹如一个瘫痪者;好一个莱娜塔,您一连好几周都不想迈出自己房间的门槛,仿佛这是在恪守誓言而与世隔绝——一旦得以只身一人,您就去冬日的街市上溜达,直逛到漆黑的深夜!在这种事发生后,难道还有可能不去相信汉斯·维耶尔的那些猜测:她的所有的病——仅仅是想象,她的全部痛苦——仅仅是舞台上的角色!” 在恼火之中,甚至几乎是在愤怒之中,我沿着楼梯奔上二楼,可是,在二楼,在楼梯口,倚在栏杆上的莱娜塔等待着我,当时她的脸色苍白,流露出异乎寻常的激动。她看见我之后,就向我伸过手来,挽着我的肩膀,她没让我开口,她自己也没向我道声问候,就劈头盖脑地说开了: “鲁卜列希特,他——在这儿。” 我追问了一句: “谁在这儿?” 她予以明确回答: “亨利希——在这儿!我已经见到他。我与他还谈过话。” 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莱娜塔的话,我开始向她询问: “你没认错人?这也许,也许是你自个儿一时的感觉?这是另外一个人。他亲自对你声称,他——是亨利希伯爵?” 莱娜塔呢,她只顾把我拽到她的房间里,强使我坐下,然后,她几乎是整个人儿都倚偎到我身上,先把她的脸低低地垂向我,就气喘吁吁地开始对我讲述这两天里在科隆城她这儿所发生的一切。 据她讲,在星期六那天,在做晚祷的那个钟点,也就是她通常坐在窗旁陷入冷冰冰的惆怅而身心交瘁的时分,突然间传来一个静悄悄的但又实实在在的声音,仿佛是天使般的声音,那声音一连重复了三次:“他——在这儿,就在大教堂附近。他——在这儿,就在大教堂附近。他——在这儿,就在大教堂附近。”听到这种声音后,莱娜塔已经既不可能推断,也不可能迟疑,而是立即起身,披上风衣,马上赶往大教堂那儿的广场,那时候,广场上还挤满了人,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她就在人群中辨认出亨利希伯爵,此时他与另一位年轻人拥抱之后,正肩并肩地走过来。这可是她过于长久地幻想着的那个场景呀,由于这一场景所带来的巨大激动,莱娜塔差一点儿就不省人事地跌倒在地,但是,某种力量似乎从身外将她支撑住了,于是她尾随着这行走的两位男子穿遍整个城市,直到他俩走进一座寓所,那寓所属于爱德华·施泰因,此人是人文主义者们的朋友。 次日,星期天,从朝霞刚刚映现的大清早开始,莱娜塔就在这寓所附近伺守,抱定主意要等到亨利希露面。她不得不久久地等候着,等了整整一个白天,但对过路人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骑警们射过来的怀疑的眼神她一律不介意不理会,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即亨利希也可能是在夜间离开这座城市的,弄得她浑身直打哆嗦。她这样不安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已近黄昏时分。这时,寓所的大门突然洞开,亨利希与那位青年走出来,就像昨天一样,他俩一边行走一边热烈地交谈。莱娜塔开始跟踪他们,她凭借着墙根做掩护追随着他们走完了直到莱茵河上的整个路程,在莱茵河畔两个朋友道别分手:那个陌生人上码头,上船了,亨利希则想往回走。就在这时,莱娜塔从阴影中走出来,叫出了他的名字。 据莱娜塔讲,亨利希当即就认出了她,但要是他并非那么快就把她给认出来,她反倒会幸福的,因为他刚一明白过来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的脸就被愤怒与仇恨给扭曲了。莱娜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却带着那种由嫌恶的神情而生的战栗挣脱开来,一边把向他伸过来的纤柔的手指给拨开,一边企图扭头就走开。这时,莱娜塔立即在他面前跪下来,跪在那脏兮兮的滨河路上亲吻着他的斗篷的衣摆,向他倾诉一腔衷情,倾诉她多少次向我反复申说的那些话语:她是多么痛苦地等着他,她是多么执着地在寻找他,她是多么深情地爱着他,央求他就在这儿把她杀死,因为要是死在他的手下她也是无上幸福的,犹如那女圣徒。但是,亨利希却回答她说,他不愿跟她说话,不愿见到她,甚至也没有资格去宽恕她。最后,他终于从她的手中挣脱出去,几乎是逃跑似的,消隐不见,而把她一人抛在黑暗中,扔在不见人影的荒凉里。 莱娜塔是一口气道出这整个故事的,讲述时,她的声音坚定,挑选了一些既准确贴切而又栩栩如生的表达法,但是,刚一讲完结局,她突然间就没有了气力,也没有了意志,眼泪滚滚地流起来,仿佛那驱动着她的心灵的航船的大风入睡了,于是那些帆儿就可怜巴巴地坠下来拍击着甲板上的缆绳。于是,她当时就重重地沉到地板上,因为绝望总是把她拽向地面的,脸朝向地板躺着时,她大声号啕起来,开始痛苦地挣扎,恶狠狠地重复那同样的几句话,根本不去听我那些温存的安慰话,也不理会我寻根究底的问询。 我得承认,莱娜塔的这一番讲述——尽管那一天我离她已相当远,远于平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惊魂动魄的:我的心脏开始断断续续地搏击着,我的心田仿佛堵满了由于爆炸而生的黑烟。这样一个念头:居然有人胆敢对我已习惯于在她面前跪着的这个女子如此无礼,这般傲慢,这样鄙视——这真让我无法忍受。 不过,我并没有让自己坠入愤怒与嫉妒之中,而是竭力琢磨,仔细思量,一心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它在我心目中也是杂乱无序,也是骤然而至的一股旋风。一旦莱娜塔再次获得说出完整的句子的能力,尽管这能力还很有限,我就请求她把亨利希的话给我复述得更准确些。 莱娜塔这时还在啜饮着自己的泪水,她噙着眼泪而叫喊起来: “他竟然是那样地羞辱我!他竟然给我那般羞辱!他对我说,我曾是他的生活中一个凶恶的天才!我毁掉了他整个一生的命运。我把他从天上抢夺了下来。我——乃是魔鬼遣派来的。他对我说道,他现在鄙视我。对我们爱情的回忆让他恶心。我们的爱情是一种卑鄙,一种罪孽,我是用可耻的欺骗使他卷进这种卑鄙与这种罪孽之中的。他说他,他说他……唾弃我们的爱情!” 这时我问道,亨利希伯爵何以能说,莱娜塔把他从天上抢夺了下来?难道不是他自己自愿地把她带到自己的城堡里,以便与她生活在一起,就像与妻子在一起,与亲近的人在一起?在那个时辰,莱娜塔心中平素所有的堤坝,均被她那痛苦的山洪的急湍湍而下的浪头给冲垮了,所以,她甚至都不去做出那自卫的尝试,脸朝下跌到我的膝盖上,带着某种极度的、对她来说是这样不习惯的真诚而叫喊起来: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我对你隐瞒了最重要的东西!亨利希从未寻求过人的爱情!他一生任何时候也不应当去接触女人!这是我,这是我迫使他背叛了誓言!不错,我把他从天上抢夺了下来,我剥夺了他的最美丽的理想,正是为这事,他现在鄙视我,仇恨我!” 我继续小心翼翼地向真相逼近,犹如野兽偷偷地向猎物窜过去,我用一个又一个的询问,一点一点地探明莱娜塔心中所珍藏的那有关亨利希的一切,对这一切,莱娜塔当初在讲述自己遭遇与经历的时候对我隐瞒了,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三个月的日子里她一次也不曾说漏了嘴。我打听出来了,那亨利希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进入这个团体时通常总要立下誓愿恪守童贞。这个团体应当去巩固基督教世界,但不是靠教会。而是凭更为紧密的性灵之箍,它应当比皇帝比至圣的神父还更加威严地成为整个人间生活运行的主宰。那亨利希幻想,他将被推选为这个团体的首领,他将为那载运着人类的单桅大帆船领航,使之从恶的深渊中驶出,而走上真理与光明的航道。他召唤莱娜塔跟随着他,只是把她当成他进行新的、神妙的魔法试验的助手,因为他需要一种很特别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隐藏于某些人身上。但是,莱娜塔在把亨利希视为她的马迪埃尔的化身时,一心带着一个目的去接近他——控制住他,不择手段,让自己的那些欲望获胜。那亨利希在一个不太长的时期里,其理智之目也曾被情欲之光照瞎了,但是,在这之后他就为所发生的事儿深感恐惧,而陷入那苦涩的懊悔之中,于是,他从自家的城堡里跑出来,就像从那闹起瘟疫的国家逃出来。 对事件的这样一种阐释,让我觉得比莱娜塔先前向我提供的那一种,要逼真得多——于是,在我终于把她所讲的那个故事的单个线索连接成一个整个之后,我就问她: “如果你自己都意识到,你在亨利希伯爵面前是有罪的,因为你剥夺了他最美丽的希冀,夺去他一生的神圣的目标,那么,你又何必对他恨你这事而感到惊讶呢?” 莱娜塔慢慢地从地板上抬起身子,用突然间泪水就全干了的眼睛瞥了我一下,然后,以一种全新的、坚定而铿锵的、犹如钢铁中锻打出来的嗓子说起来: “我,也许,根本就不惊讶。我,也许,倒由于亨利希恨我这事而高兴。我哭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失去他,我并不感到可惜,但我过去竟然能够那样地爱着他,那样地委身于这人,这使我感到又羞耻又苦涩。我本人现在恨他!现在我终于准确地看出了我早就疑心早就在猜测的东西。亨利希把我给骗了!他——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对这种人是可以去诱惑的,也是可以去毁灭的,可是我,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竟然想象他——是我的天使!不,不,亨利希——仅仅是伯爵奥泰勒海姆,他那个团体的一个毫无成就的首领,而我的马迪埃尔——则是住在天堂上的、永恒地纯洁的、永恒地漂亮的、永恒不可企及的!” 莱娜塔将双手合起来,掌心相向,就像祈祷时那样,而我则认为这个瞬间是我向她表白的最佳时机,是我把自己在从波恩回返的旅途中所幻想的所谋划的一切向她倾诉的最好时机。我说道: “莱娜塔!如此说来,你已确信,那亨利希伯爵——并不是你的天使马尔埃迪,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此人有一度曾爱过你,而你呢,则差不多是由于一时的迷惘也爱上了他。现如今,这一爱情在他身上已经熄灭,恰如在你身上也不见其踪影,你的这颗心,莱娜塔,已获自由。那你就回想一下吧,在你身旁存在着另一个人,你这颗心对他来说要比那墨西哥所有的金矿还要宝贵!倘若你能够怀着平静的心,即便是没有激情,向我伸出你的手,并向我作出未来忠贞不渝的许诺,我将接受这颗心,犹如一个不幸的乞丐接受国王的施舍,犹如一个苦行修士接受自天而降的神赐!为此,我再一次,莱娜塔,我再一次在你面前跪着——而把你自己那全部可怕的过去化为转眼即忘的梦,这事也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愿意。” 莱娜塔在我说完这些话之后站起来,挺直了身体,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这样说道: “我将做你的妻子,但你应当把亨利希给杀死!” 我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我追问了一句,我这是不是听错了,因为莱娜塔再一次通过几句话把我对她的全部印象与评价一一翻检了一遍,就好像正在翻检口袋的小孩,使装在口袋里的全部东西哗啦啦全都散落到地面上。听到我的追问,莱娜塔用平静的声音对我重复起来,但看出来,处于极度的激动状态: “你应当杀死亨利希!他把自己当成另一个,当成高不可攀者,在这之后他岂敢活下去。他从我身上偷走了我的温存与我的爱情。杀死他,杀死他,鲁卜列希特,那时我就是你的人!我将对你忠贞不渝,我将爱你,我将跟随你,随你上哪儿去——既在这尘世的生存中,也在那永恒的圣水中,在那儿会向我们俩洞开那必由之路的!” 我反驳道: “我——并不是受雇佣的杀手,莱娜塔,并不是那不勒斯人,我不能躲在角落里伺候着伯爵然后举起匕首朝他的背部猛地扎下去:名誉不允许去干这等事的!” 莱娜塔回答说: “难道你找不出一条向他挑战的理由?你上他那儿去吧,就像你去找阿格里巴那样,你去侮辱他,或者迫使他来侮辱你——难道说,一个男人要杀死另一个男人的手段还少吗?” 这番话里让我震惊的,首先是对阿格里巴的提及,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深信,莱娜塔对这尘世上的一切都不动心,不会知道我那趟旅行的目的。至于说到那个要求本身——去杀死亨利希,假若我真的去声称,说这种事令我惧怕,那我就是在玩弄虚假的花招了。让我窘迫的只是莱娜塔出语突兀,但在我内心深处,她的这些话立刻得到同情的回应,仿佛是什么人站在那深不见底的岩洞口而敲击着铜盾牌,于是,那多声部的回波,便许久许久地重复着这敲击声,回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莱娜塔着手一步步地逼我就范,就像对付那个被驱赶进狭谷中的死敌那样狠心,从我口中夺得同意,就像豹子从别的动物的爪子下夺得一块肉那样高兴——这时,我并没有顽强地抵抗,几乎只是摆出抵抗的架势,而许下了她所期待的誓愿。 我刚刚说完那命运攸关的几句话,莱娜塔立时改变了她自己的全部言谈举止。她忽然注意到,我刚刚经历了相当长的旅途的颠簸,现在很累,很疲惫。于是,她立即显示出在这之前在她身上是那么罕见的关切劲儿,奔过来给我脱下旅途上的着装,给我端来洗脸水,给我弄来晚餐的食物与葡萄酒。突然间,她在我身边看上去就像那最贤惠的、关心家务的妻子在服侍其心爱的丈夫,或者,就像姐姐在照料她的生病的小弟弟。她不再去谈亨利希伯爵,仿佛忘掉了我们刚才那残酷的交谈,忘掉了我的誓愿。在晚餐后,莱娜塔开始询问我这次旅行的情形,对我所经受的、所遭遇的一切都感兴趣,与我共同议论阿格里巴所说的那些玄理,这就像先前我们在一起研读探究的那些幸福的时日。当我透过窗户瞥见天色已经漆黑的时候,我立即凭内在的感觉意识到,我们已经跨越了午夜的槛,这时,我想亲吻莱娜塔的手,然后就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她却像未婚妻那样,垂下目光,悄声细语地对我说道: “为什么你今儿不想留下来与我在一起?” 我得坦白,这一质询立时使我的心脏停止了搏击。已经很有些时日,莱娜塔再也不曾允许我在她身旁过夜了,在好几个星期里,我只好把我们俩先前的那份亲近当成不可企及的幸福去追忆。然而,你瞧,就在我不敢幻想留下来与莱娜塔在一起过夜之际,就在我克服这悲哀而与她道别之际,她突然向我提出了这样的质询,仿佛她这是在嗔怪我以自己的离去而使她蒙受了委屈! 我记不得,我当时怎样回答了莱娜塔,我只清楚,我们俩厮守在一起,而且这一回,莱娜塔并不愿让我躺在紧挨着她的床边临时搭建的那个木板上,而是唤我上床与她肩并肩躺着,这情形又像我们俩相识那最初的时日。更有甚者,一俟我躺下,莱娜塔立即开始把她的整个身子向我紧紧地偎依过来,这一回她果真像一位情人那样动作起来,她亲吻着我,寻觅着我的嘴唇、我的手,寻觅着整个的我。我一边闪开来,一边对她说,她不应当诱惑我,这时,莱娜塔这样地回答我: “我应当!我应当!我现在就愿与你在一起!今儿我就是想要你!” 就这样出乎意料地实现了我与莱娜塔这第一次结合,这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结合,这事竟发生在我对此最不太指望的那个日子里,竟发生在那次最不大可能引向这种结合的交谈之后。那一夜成了我们俩的新婚初夜,这一夜降临之前,我们俩曾仿佛兄弟与姐妹那样同床共枕一块儿度过了不少个夜;这一夜降临之前,我们俩曾仿佛谦谦君子式的朋友,在同一个屋檐下邻居似的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突然降临的幸福,反倒让我感到几分痛楚,我已经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情竟终于发生,这真让我一时承受不住。我发懵了,我醉倒了。已经疲乏已然困慵的我,俯身向莱娜塔,贴近她的双唇,欲用亲吻来表示对她的感激,感谢她给我带来的激动与欣喜——可能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她的眼睛中再次充盈着泪水,那泪水正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她的嘴唇已被微笑而扭曲,被那疼痛与无望所生的微笑而扭曲。我叫喊起来: “莱娜塔!莱娜塔!难道你这是在哭?” 她用她被压抑的嗓子回答我: “吻我吧,鲁卜列希特!亲我吧,鲁卜列希特!须知我已经委身于你啦!须知我已经把我的全部身子都交给你啦!吻吧!亲吧!还要!还要!” 我几乎坠入恐惧之中,脸朝下跌到枕头上,自个儿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发响,但是,莱娜塔把我强行拖拉到她身上,强使我成为她那拷刑中的活生生的工具,一个自愿的但浑身却不停地哆嗦着的刽子手,这种刽子手在蹂躏着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这种刽子手的欲望难以满足,他卷进了男女欢爱时由温存而生的魔轮,他被钉上了两性亲和时由云雨而生的十字架。她在欺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她那假装的温柔,用她也许还不是人为的但却不是为我准备的激情,恣意纵情地诱惑我,她把她自己的身子抛进火堆里,扔到锯条上,她由于那极乐而快活得呻吟起来——那极乐来自于对疼痛的感受,她由于至上的快乐而高兴得哭泣起来——那至上的快乐来自于鄙视自身。这种放浪形骸的、在性爱与幸福之中的戏耍,一直延续到天亮时分,在这种戏耍中,甜美的亲吻变成锋利的刀刃,召唤人们去享受快感的吁请——变成了法官口中严厉的威胁,激情的甘露——变成了斑斑血滴,而我们那整个婚床——变成了阴森森的刑讯室。 这一个晚上,人家曾以爱情的名义要求我去杀人,这一个夜间,人家曾以激情的名义要求我承受折磨,这一个晚上与这一个夜间,是我一生中所遭遇到的谵语梦魇中最为可怕的一个,而我在精疲力竭的状态中沉入其中的那个磁磁实实的一觉,使我终于摆脱魔鬼似的折腾与恶魔肆虐的场景的那一觉,却给予我莫大的恩赐,那恩赐,要远远甚于世界所有的主宰者们所能给予的。 早上我醒来时那种疲惫感更为强烈,即使在地下牢房里被囚禁半年也不至于这样精疲力竭,身心交瘁:我的眼睛很勉强才能对着光线睁开,我的意识混浊模糊,犹如粗劣的玻璃镜面。可是,莱娜塔这女子在其心血来潮之际,全身常常好像是由金属材料构成的,既坚硬而又有弹性,在这种状态中,她是不知道什么倦怠的,当我醒来后第一束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目光依旧是昨夜那个样子。在我心目中,一切尚且还是那么混浊那么迷离,我就要萌生出疑心:我们俩是否还活着,可是,莱娜塔已经在召唤我,以那毫无怜悯之心的执拗在召唤我: “鲁卜列希特!到时候啦!到时候啦!我们现在就应当上亨利希那儿去!我要你赶快把他杀死,今天最好,最迟也是明天!” 她不让我有机会反悔,她催促我赶快下手,仿佛在海难发生的关头,在船上的幸存者必须赶快行动,多耽误每一分钟就少一条生路——现在,我也正是以伟大的阿尔贝特所发明的那种“机器人”(1)的绝对驯服的精神,去执行指令。我没有去争执,我尽力使我的着装雅观一些,佩上我那把长剑,就跟随莱娜塔出发了,她领着我沿着清晨空荡荡的街道穿行——她默默无言,对我的言语一句也不予理会,仿佛这是在执行某种异己的主体那不可克服的意志。我们终于来到爱德华·施泰因的寓所门前,这座房子很大,富丽堂皇,阳台设计得很灵巧,窗户上带有雕塑边饰。莱娜塔仅仅从口中吐出一个词“在这儿”,冲着我用手指了指那扇沉重的、带有雕刻的大门之后她很快地转过身而走开了,好像是把我一个扔下让我面对自己的良心。我并没有去看莱娜塔走向何方,不过,我当即就感觉到,她不会走远,而肯定是躲在她最先遇到的那个拐弯处,在那儿她准备着到时候一下子扑过来,从我这儿立即攫取那大功告成的消息。 老实说,我当时被强行套在我头上的谋害人命的紧箍咒弄得昏昏沉沉,平日素有的清醒荡然消失,根本就没顾得上去认真地、严格地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只是在我鼓起勇气准备敲门而抓住门把手——那门把手是一个又厚又重的环,做工相当讲究——那个关头,我才想起:我还没有准备好与亨利希交谈时该说的话,压根儿我还不清楚走进这个富豪家时我要干什么。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去迟疑了,于是,我便怀着那种眼睛一闭就纵身跳入深渊的果断精神,抓起门把手,坚定而响亮地用金属的门环,去撞击金属的门板,当仆人给我打开了大门的时候,我说道,我一定得见到在这座寓所下榻的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那事情十万火急,不容耽搁。 仆从领我穿过前厅,这里摆放着一些高大的但雅致的书橱,然后登上宽大的楼梯,那楼梯的扶手十分漂亮,接着又穿过一间当门厅用的房间。这房间里挂着的画都是表现各种动物的神姿与情态。最后,我们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敲了敲门之后,有人给我打开了那扇小门。这时我看见,面前的房间很狭窄,天花板上有一些浮雕,墙上有雕花的壁缘,房间里到处摆满了木制的读经桌,从这些书桌中站出来并向我走过来一位年轻人,这人衣着很考究,像骑士一样,一身丝绸料子的衣服,袖口有刺绣,胸口有金坠子还有许多细密雅致的金灿灿的小花饰。我明白,这一位——就是亨利希伯爵。 在开口之前的那一片刻,我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我的命运早就以奇妙的方式与他休戚相关而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我过去是那么经常尽力设想他的形象,有时认为他是天堂上的精灵,有时把他当成是病态的想象的产物。亨利希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在他的身上,上上下下尚且存留着那样蓬勃的朝气,那样旺盛的青春,看上去,这世界上无论什么力量也不可能挫败这份朝气与青春,这情形使局面变得严峻起来,几乎让人望而生畏而使人不禁想起“永恒的青春”的传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药水,它能溶解智者大师们在炼金术中炼成的那种石头,而这种药水就可以给人带来“永恒的青春。”(2)亨利希的脸上还没有长出胡子,还有一半的少年稚气,这张脸,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令人震惊:一双蓝色的眼睛深深地坐落在稀稀疏疏的眉毛下面,仿佛是蔚蓝色天空的两块碎片,两片嘴唇,也许过于丰满,其构形无意生成一种微笑,那种就像圣像上的天使嘴角上的微笑,而头发呢,的确像黄灿灿的金线,它们很细,很尖,又很干燥,彼此之间那么奇特地互不纠缠,一根根地竖立在人的额头上,所以,看上去就像是圣者头上的光环。亨利希的一举一动是那么急促,其速度其神态已经远非是奔跑,而是飞,是飘,要是继续坚持莱娜塔先前的那一说,即他——是天堂上的居民,他借用了人的面目,我也许就真的会看见:在他那儿童似的肩膀后面有一对白天鹅似的翅膀。 亨利希伯爵率先打破了这实际上只是片刻但让人感觉漫长的沉默,他问我,他可以向我提供什么样的效劳——他的嗓音,我在这里还是第一次听到的这嗓音,让我觉得这是他身上最美丽的东西——这是宛如歌唱的嗓音,它轻盈而迅速地穿越了抑扬婉转的乐声的全部音阶。 我把我在思考、推理、判断方面的全部力量都集中起来,我努力流畅而自由地言说,但我甚至都不清楚怎样把我已经说出开头的句子给结束掉——我开始进行那表白我的敬意的一番申述。我说道,我多次听人家把伯爵当成一位卓越的学者去谈论,听说伯爵在青年时期曾潜心探索那些被视为禁区的大自然的奥秘,潜心探究所有隐秘深奥的学说,从毕达哥拉斯(3)与普罗提诺(4)直到我们这个年月的那些导师们;我也说道,那种要认识最高智慧的愿望,自我幼小的童年时代起就深深地吸引着我,植根在我心中难以消除。通过孜孜不倦的、勤奋执着的研究,我也获取了某种理解的高度,但我坚定不移地确信,仅凭个人的努力还是不可能透视那些终极的奥秘,因为,早从希兰——所罗门的那些圣殿的建设者——那个时代起,那些有天分的圣人只是把基本的真理口传给自己的学生;我强调,只有在那像教堂中的神赐一样的社团中,最古老的民族最深奥的洞见才得以代代相传:犹太人、迦勒底人、埃及人与古希腊人的真知灼见就是这样传至后人的,而也只有在这种社团内部的传播中,才有可能企及认识真理的道路上的目标;我说,我知道伯爵是一位很有影响的人物,在这些社团本身的事业中举足轻重,所有这些社团彼此之间都是靠使命的统一、事业的统一而连接在一起的,我今天闯到他这儿来正是要提出一个请求——请求帮我以一个听话的学生身份加入其中的一个社团。 让我惊讶的是,我这一半是夸夸其谈一半是虚情假意的申述——在这种申述中,竭力使我脑子中所储存的有关民间秘密社团的那一点儿知识全都掏了出来——竟然受到了亨利希伯爵的某种相当庄重的关注。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一个有天分的人,一个尚且置身社团之外的献身者,只见亨利希急忙以一种极大的礼貌请我在板凳上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他一边用那忧郁而坦诚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脸,一边与我攀谈起来,犹如密友遇到了密友。 “请您先回答我,”他对我说道,“您在精神性灵上的基本追求是否与我们同源而一致?您是否像我们一样,承受着这种对东方与西方的野兽(5)的仇恨所产生的激励与鼓舞?您是否接受了沐浴着圣光的圣子的标志(6),把它视为原初的与永恒的导引?您是不是在渴望,沿着由铅、黄铜、赤铜、铁、青铜、银与金所构成的七个阶梯(7),登上天堂的大门?” 说老实话,我并不大明白这些奇怪的问题究竟有什么含义,但是诸如此类的用语,对刚刚攻读了大量的魔法学著作的我来说,并不新鲜,尽管此时我清楚,眼下的这个钟点对我来讲是一生中极为重要的关头,但我还是未能克服那个狡诈的诱惑,那诱惑召唤我亲自去体验:所谓有天分之人彼此之间的互相理解究竟能达到多深的程度。这时,我记起了当初我在《派芒德勒》(8)以及另外诸如此类的著作中,所遇到的几种神秘兮兮的用语,我就努力迎合亨利希刚才那番话的氛围去回答他的质询,回答时我最留心的一点是,让我的话语丝毫也不涉及他本人,这一特别的要领,我在所有神秘兮兮的质询与答复之中都观察到了。我说道: “赫尔黑斯·特里思梅吉斯特遗下的绿宝石的经碑上刻有这样一段铭文:那上面的状况,与这底下的一样。可是,五角形的符箓,那有一个角向上指着的符箓,标志着“三”对于“二”的胜利(9),精神对于肉体的优势,而这符箓向下指着的那一角,则标志着——罪孽对于善良的胜利。所有的数字都有神秘的意味,但简单的个位数所表现的主要是神的意旨,十位数——天堂的,百位数——尘世的,千位数——来世的。要是我连把上面的深渊与下面的深渊区分开来都不会的话,我还来找您吗?您究竟是怎样看待这事的呢?” 我刚刚说完这一通完全是荒诞不经的话,当即就为自己的这一玩笑深深后悔,因为亨利希竟然以孩子般的信赖琢磨起我所说的这些东西,竟然那么兴奋地叫喊起来,仿佛我这是给他打开了某种前所不知的天地与某种令人震惊的奥秘: “哎哟,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自然,自然!我立时明白了,我与您——心系同一物。我这完全不是在考验你!我只是想提醒您,在您正向往的那条道路上更多的是荆棘,而不是甜蜜的浆果。在那些秘密的聚会上,人们并不是像打开某种精制小匣子而展示其中的宝贝那样,去袒露真理的精髓。我们应当对新入会者说的第一个词语,就是——牺牲。只有那个渴望把自己捐献出来当作牺牲的人,才能成为学生。您是否对这样一些典范的命运作过深深的思索:传播光明的俄西里斯(10)竟被阴沉卑劣的梯本切成碎块投入尼罗河中,天仙似的俄耳甫斯(11)竟被一群过酒神节的疯狂女子撕碎而死,神奇的狄奥尼索斯(12)一出生竟被提坦给活活整死,而我们的巴利杜尔(13)——光明之子,竟然身中那狡猾的火魔(14)射来的毒箭而倒下,还有,被该隐亲手杀死的亚伯(15),被送上十字架钉死的基督,还有那些‘圣殿骑士’(16),在二百年前,为了弘扬他们那些崇高的目的,为了守持自己高尚的气节,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以那种高尚的气度对那些暴君们直言:‘只有在你是正义之人时,你才能为一国之君。’维尔吉尼·马隆对阴影世界外两道门作了这样的描写:第一道门是由象牙做成的,但从这门飞出来的只是骗人的幽灵;第二道门则是用羊角做成的。我在这里只想问问您,您是不是自觉自愿地要走进装饰得比较逊色的那道门呢?” 亨利希是带那种热烈的迷恋神情说出这一切的,每一个词语从他口中吐出时都是那么特别,好像它对他特别宝贵,或者,好像在他的一生中,这些词是第一次来到他嘴边。这亨利希看上去一半是少年,一半还是婴孩,他身上那种内在的火焰过于旺盛,以至于一个微不足道的轻率的问题,就足以使他身上的火焰煽燃起来,迸发出无数条熊熊燃烧的火舌——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我感到,对他的各种不友善,对他的全部仇恨正在我心中消落,正在我心头熄灭。我谛听他的嗓音是那么令人惊叹的抑扬婉转,那嗓音仿佛开拓出一片蔚蓝色的远景,我凝视着他那双眼睛,尽管他的言语那么热烈,他的一双眼睛却让我觉得依然是十分忧郁,仿佛隐没在那眼底深处的绝望正在融化——我想象,我这时就像一条已经从石头缝里爬出来的蛇,它就要去蜇人,但它被来自非洲的戏蛇者的吟唱给迷住了心窍而中止了动作。有过那么一瞬间,在那瞬间里我几乎就要叫喊起来:“伯爵,请您宽恕我吧,我可是很不体面地对您进行了一番嘲笑!”但我马上就怀着恐惧的心情,将自己已奔放开来的思绪在那么危险的羊肠小道捕捉住,我自己对自己嚷了一声“可要留神!”,赶紧去控制住自己的心灵,就像骑士去控制已狂奔起来的马儿。为了给自己一个稳住心绪的机会,我又向亨利希说出了几句话,我对他说: “我并不惧怕考验,因为我早就不能忍受我们的知识,这种知识——根据一位学者的说法——乃是认知者对被认知者的事物的一种同化,assimilatio scientis ad rem scitam(17)。我寻求另一种认知,正是赫尔墨斯·特里思梅吉斯特所谈论的那种认知、那种当作灵魂与心灵之明智的牺牲而被探究的认知。而一个寻求这种牺牲的人,还会惧怕征途中路边上草丛里的刺儿扎身吗?” 亨利希连几句话也抓住不放,犹如一个很宝贵的发现,仿佛只要给他任何一条理由,他都可以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于是,一个很长同时也很生动的演说当即就在我面前洋洋洒洒地展开了。他这一通演说,再次有悖于我的意志,而仿佛存心要说服要规劝自己一个最好的朋友似的,它是这么深切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现在并不怎么费劲,就能差不多逐字逐句地把它复现出来。 “我理解您,我理解您,”他说道,“只是您毕竟还是弄错了:您以为,我们有能力去分发那真正的认识,犹如分发礼品。隐秘深奥的知识之所以被称为‘隐秘深奥的’,这倒不是因为人们把它们给隐藏起来了,而是因为它们本身隐在于那些象征之中。我们手中并没有任何真理,但拥有一些标志,那是古人给我们遗留下来的,是地球上最原初的人们(18)——那些曾生活在与上帝与天使们直接交际的状态中的人们——馈赠给我们的。这些人知道的并不是事物的影子,而是事物的本身,因而,他们遗留给我们的那些象征就准确地表现出存在的本真状态。可是,应当呼唤‘永恒的正义’,以便我们在丧失这种直接的知识之后,经过盲目与无知的洗礼盘里圣水的浸淫而走向至上的幸福。现在,我们应当把我们的理智所获取的一切,与古老的洞见连接成一体,只有通过这种连接才能获取完美的认知。但是,请相信我,纯洁的灵魂与纯洁的心灵在这种事情上更能帮忙,那些智者们的所有指点都难以与之比肩。高尚品德——此乃智者们真正的点金石!” 亨利希的演说在这个地方暂时休止了片刻,过后,他带着那完全变了样的表情与稍许有些游移不定的目光,补充了几句,这时,他的声音是静悄悄的,句子是按意群断开的: “可您也清楚,时间已到,期限已满;要知道您也是,只要寂静一旦降临,您也听见洞开的门声响,您瞧,现在就是:您去谛听吧!您听到了吗,脚步声正在走近?您听到了吗,树叶儿正在从树上落下来?” 最后那几句,亨利希是以完全低下去影影绰绰的声音说出来的,借以暗示我保持寂静,他整个人儿都警觉起来,仿佛他的确听见了脚步的响声与树叶的坠落,他把他那双瞪得圆圆的、失去理智的眼睛垂向我,那么近地贴过来,直让我发怵,很不自在。我把自己的目光从亨利希的目光中断然移开,突然间把身子向后一仰,仰靠到扶手椅的椅背上,我更换了腔调,对他坚定而无情地说道: “伯爵,够了,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明白了我欲打听出来的一切。” 亨利希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道: “您明白了什么,您欲打听出什么?” 我回答说: “我彻底地打听出来了,您——乃是一个骗子,一个闯江湖的,这种不知在哪里窃得一些隐秘深奥的知识的片言只语,然后就对那些偷来物大加利用,以便把自己打扮成有天分的献身者与导师!”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攻击,亨利希不由自主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他一边继续直接盯着我的眼睛,一边向前走了几步,仿佛他这是在想要求我作出解释,我等待着,没有走动,也没有垂下自己的目光,但亨利希并没有向我走过来,他镇压住自己的激动,简短地说道: “如果您这样认为,那么,我们就再也没有好谈的了!再见!……” 可是,我却一味地把自己直往悬崖底下推,我对他叫嚷起来: “现在这是您错了,您认为,您可以这么便宜地去打发一次行骗!有些圣物是容不得对它开玩笑的,有些话语是不能轻率地说出来的!我吁请您作为回答,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 亨利希以愤怒的表情回答我: “您是什么样一个人物,上我这儿来而突然间开始以这种腔调说话?我可以不听您说!” 我得意洋洋地反击: “我是谁?我——是您的良心的代言人,是复仇之声!” 这么嚷嚷的时候,我用手指戳着亨利希的眼睛而向自己提醒,莱娜塔曾爱这双眼睛;戳着他的双手说道,她曾吻过这双手;戳着他的整个身子而努力设想她当时是怎样欣喜若狂地亲这个身子。就像吹涨起一个大皮囊那样,我在自己的心中吹燃起嫉妒之火,就像将军对士兵们下达军令那样,我对自己的话语下令:“再勇敢一些!” 亨利希这时也许是把我当成弄虚作假神经错乱者,他对我说道:“我们以后再谈吧!”——说完这句话,他就想走出房间。但我这时生怕放过这一日后可能不会再有的会面,机不可失,我拦住了亨利希的路而叫嚷起来,这一回倒真是满怀激情的了: “您这个人,侈谈高尚品德,可是我要指控您名誉败坏!我要指控您:您在与一位女士的关系上并没有像骑士那样表现出自己的诚实正直!您设一圈套把一个少女偷偷地驮运到自己的城堡里,为了实现那些卑劣的、差不多甚至是罪恶的目的。您后来轻慢她,抛弃了她。而当她在此时,在大街上,央求您的宽容,您却侮辱了她,而一个男人是不应当侮辱女人的。我向您提出挑战,您得同意决斗,如果您真是一位骑士!” 我的这一番话,事先并未经过深思熟虑,从各方面去审视去考虑,本不应当由我说出的,可是,它产生的效果却远远超过我的预料:只见那亨利希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鹿,从我面前闪到一旁去了;过后,他在极度的不安中从读经桌上抓住了某一本书,用他那已经不由自主的、哆嗦不停的手指开始去翻阅这本书;最后,他转过身来,用一种被压抑的嗓音问我: “我不认识您,您是什么人。我仅仅可以接受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的挑战……” 这两句话迫使我失去了最后的自我控制。 虽然我并没有任何缘由为自己出身于一个小城镇上一个诚实的医生之家而感到羞愧,但是我在亨利希这一质询中看出了那不应当有的侮辱,这种侮辱,就像那烧红的烙铁似的,已经不止一次地烙伤我,烙伤并不是出身于骑士之家的我。在这一瞬间里,我拿不出更体面的举动,除了把脑袋猛然向后一仰,以冷冰冰的傲慢掷出这样的话: “我乃像您一样,也是一位骑士,与我在诚实的决斗中交手,这不可能让您蒙受什么耻辱。明天就把您的助手派过来,明天中午,在大教堂附近,让他们与我的助手们商定决斗事宜。否则,我只好把您当作一个胆小鬼,当作一个不懂得什么是名誉的家伙给杀死。” 战书已下,这时我方才明白,我在前一分钟里撒谎是多么令我耻辱的行径,羞愧与气恼立时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我再也没有补说什么话儿,几乎是跑出了亨利希的房间,飞快地沿着那奢华的楼梯溜下来,以一个愤怒的手势迫使人家把通向出口的门在我面前打开。我的脸顿时感受到晴朗的冬日清新的风的吹拂,我的眼睛立即享受到明亮的蓝天的抚爱,我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跌入那盛满泉水的水库中,我许久许久地伫立着,我不敢相信,刚才已经发生的那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有那么一回事。过后,我沿着街道走着,不知怎么竟不由自主地用手摸着墙壁,好像那盲人在摸着自己的路,突然间,在我面前冒出来莱娜塔的脸,那张被惊吓得惶恐不安的、苍白的、带着两个扩张开来的瞳孔的脸。她想问我什么事情,但我竟用那么大的力气把她给拨开了,她差一点因我这一拨而跌倒,但还是撑住了身子,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座房子墙前的凸缘上,而我自己呢,只顾往前跑,一句话也没有说。 (1)“机器人”:据说阿尔贝特用各种金属构造出一个奇妙的“机器”,它在所有方面均可模拟活人。这个“机器人”后来被他的学生捣毁,那学生认为这设备中藏有魔鬼。 (2)炼金术师们认为,“点金石”在把所有的金属转化为金子的同时,还能产生一种“生命水”。而知道这种“生命水”的秘方者,全世界总共才有十一个人,新的术士发现这秘方时那十一人之中有一位必死。 (3)毕达哥拉斯: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曾将半数字概念、符号加以神秘化,被后人视为“上帝的伟大的使者”之一。 (4)普罗提诺:古罗马时代哲学家,曾将柏拉图的“灵魂说”加以神秘化,也被后人列入“有伟大天分”的人之中;其“太一”说颇有影响。 (5)东方与西方的野兽:这里指的是穆罕默德与教皇。 (6)圣子的标志:刻有玫瑰与十字架的图案符号。 (7)七个阶梯:炼金术士们心目中神秘的阶梯。 (8)《派芒德勒》:所谓“炼金术”著作中第一本,它是论智慧与造物主的威力的对话。 (9)“三”这个数有丰富的象征性意味: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上、中、下,三个等级;纯贞、磨难、忏悔三种人生状态;动、静、和谐三种存在状态;等等。 (10)俄西里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传说他原为埃及的王。 (11)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传说他是音乐和诗歌的发明者,出色的歌手。 (12)狄奥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植物神和酒神。 (13)巴利杜尔: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司善美之神。 (14)火魔:冰岛民间传说中的人物。 (15)该隐、亚伯:均为《圣经》人物。该隐是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曾在田间将其弟亚伯亲手杀死。 (16)圣殿骑士:建立于1118年的一个秘密的社团的成员,后被教会活活烧死。 (17)“知识乃是被认知的事物在认知者的理解中的一种烙印”:这是经院哲学的一个公理。 (18)地球上最原初的人们:据通灵术的感知的学说,原始人拥有一种不是感知事物的现象,而是感知其本质的能力。故而愈是接近最古老的传说,愈接近对世界的真正的理解。 第八章

为难时觅得旧日同窗热心帮忙决斗中成了英俊情敌剑下败将 穿越了几条街道之后,运动与寒风使我清醒过来,我重又获得去清晰地思考与作出结论的能力,我这样对自己说道: “你与亨利希伯爵的决斗这事已一锤定音。要打退堂鼓现在已是不可能,也不体面。眼下应当去寻思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更好地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 我个人从来不曾是决斗这一举动的赞同者,可是,这类人的数目,在我们这个年月,在法国业已得到空前严重的增长(1),尽管我知道约翰·莱依赫林那句精彩的格言——“在我们的所有中,最美丽的东西,莫过于名誉”——但我从来不能接受这一点:让名誉建立在剑刃上,而不是立足于行动与言语的高尚。可是,在那些头戴皇冠的帝王们都并不嫌弃互下战书要求决斗(2)的年月里,我也就不认为避开决斗是一件什么很得体的行为,在我当雇佣步兵的时候,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走上决斗场而一试身手。不过,这一回的局面被弄得复杂了,其一,挑战者是我,而我手中并没有什么能摆上桌面的理由;其二,我给自己确立的目标是要把对手置之于死地——一想到这两点,我立即就觉得沉重又艰难,仿佛我所面临着的乃是要去履行一个刽子手的职责。 在那会儿,我丝毫也没有去怀疑,在厮杀中那优势、那胜利的天秤肯定在我这一方,尽管我也有许多时日不曾有机会去练练手上功夫,但我毕竟曾经是长剑比赛中一个优秀的选手,相比之下,那亨利希伯爵乃是一心无二用的学者,终日埋首于书堆里,整天潜心于哲学思索中,他绝对没有时间(那时,我就是这样感觉的)在蓬茨与托勒斯(3)的艺术中相当用功地研磨。让我窘迫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在全城,除了格洛克那老头,我竟没有一个熟人,而根据决斗的例行规矩,总要委托一个助手去与对手的助手作事先的谈判,由这助手安排我与对手的交战事宜——我现在就正是看不出由谁充任我的这样一个助手。在犹豫很长时间之后,我决定去敲开我旧日的一个友人——大学时代的一个同学的家门,那人名字叫马特维·维斯曼。“维斯曼”这个家族,据我所知,在科隆城已经衍生了好几代,因而我能比找其他的人要更快一些找到他,尽管已经过去了不少年头,我也能在那老地方把他找到,因为在这里,人们总是宁愿住在那些原先的家神附近。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果然不错,维斯曼一家住在老地方,虽然我那番寻找也很不容易:在那些崭新的、高大的、变着法子装饰得光怪陆离的建筑物中间,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纪那麻利敏捷的巨手使之拔地而起的一栋新房子中间,我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他们家那栋矮小的、老式的、三层直上的楼房。让我感到走运的是,马特维正好在家,但是,说实话,要我在他身上去找出当年那个同学的身影已着实很勉强:我眼前的这一位,已是皮肤松弛的、步入壮年的胖男子,一双惺忪的睡眼,两撇可笑的胡子,竟让那下巴空着——这一家的仆人领我见的就是这样的马特维,而当年的那个小伙子,虽然有点儿不敏捷,但毕竟还是拥有几分魅力,甚至有一度还成为我的(自然,是受到羞辱)情敌:在我当时对那个颇有姿色的面包师的妻子大献殷勤之际,这马特维还当过我的对手。诚然,马特维要在站在他面前的我身上认出昔日的同窗来也是很费劲的,当年那一位幸福时光中的大学生,那位“嘴上没长毛,愣头愣脑”恣情作乐的同学,如今已变成一位饱经风霜的大男人,他经历过赤道地区的阳光的烤晒,也遭遇过大洋上飓风的吹打。但是,当我对马特维通报自己的大名并提起我们旧日的友谊时,他不做作地高兴起来,脸上立时展露出温厚的微笑,透过他身上那一层层脂肪,闪现出某种青年时代的气息,犹如一束光线穿过一片混浊的玻璃镜面。 马特维充满友情地拥抱我,用他油亮的嘴唇吻我,过后,他对我说道: “我怎能不记得你鲁卜列希特!老弟,每每回忆当年的那些欢聚畅饮时,我都想起你的!我敢对着基督圣洁的血去发誓,在我们旧日的那帮哥儿们之中,就数你一个人是我最惦念的了。得啦,进屋吧,进屋吧,钻进我这又黑又小的住所吧,坐下来,敞开怀,聊个痛快!我这就吩咐送上两夸脱上等的葡萄酒来。” 让马特维伤心的是,我谢绝了葡萄酒,可是我磨蹭了好久也未寻得机会陈述我的事情。无论我怎样推托,最终还是不得不向马特维讲述我的好些历险与奇遇:在洛兹海姆的岁月,当雇佣步兵的生涯,在意大利的流浪,在新西班牙的旅行以及在那儿的探险工作。在这之后,马特维也没有放过机会而向我叙说他这些年的经历:他是怎样忘掉了青年时代的全部的恶作剧,而转入大学学者这含辛茹苦的领域,在一个学者的生涯中一步一步地进取。他花去五年多的时间,为的就是先攻下“技艺学”(4)的各门课程,然后以几篇论“诡辩”的论文答辩而取得学士学位,过后,为了攻下亚里士多德的那些著作,为了在朗诵艺术上一显身手,为了成为一名硕士,他又付出了五年多的汗水,最后,在本年度,他指望通过大学讲师资格考试,获得博士学位,这两样都取得之后他就可以在任何一个高级系科中授课。马特维是那样得意地谈到,他将与博士们与校长本人一块儿出席学术委员会,同时,他也那么真诚地担心他正面临的“晋升开销”(5),他那么天真地以学者自居,这反倒让我没有底气去对他加以嘲笑,而再挑起那旧日的争论——“诗人”与“诡辩者”之间的那场争论——我也并不认为有什么必要。 后来,我终于打断了这位迷恋于自己的教授荣耀的老同学的叙说,好歹总算把自己的请求给申述了,但隐瞒了事情真正的起因。马特维先是皱了皱眉头,仿佛吞下了一片苦药,过后,却很快地抓住了我的提议中某个让人开心的边角,而重又兴奋再次滔滔不绝地发挥起来。 “老弟,这可不是我的活儿!”他对我说道,“不错,现如今连大学生都身佩长剑,但我恪守老规矩,学者,犹如修士,武器对于他,犹如眼镜之于驴。可是为了老朋友岂能不赴汤蹈火!况且,本人压根儿就极不喜欢这帮贵族,这帮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的贵族!我们这些人是靠自己后天的勤奋一步一步地熬出个博士,可是,大公或者皇帝却把学位赏赐给这帮贵族。看来,你的那位伯爵也属于“御赐一博士”(6)之列!如果你有意让他坐到那烤肉的铁杆上去,我当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把我所确定的谈判地点给他指明,向他说明我本人住在何处,过后,我就告辞了,马特维走出屋子,一直把我送到临街的那道门门口。当我们穿过饭厅里——这饭厅摆放着那又沉重又笨拙的老式德国家具——出乎意料地从隔壁的房间跑出来一个少女,这少女身着玫瑰色裙子,浅绿色的罩衣,系金黄色的腰带,在突然间撞见我们之后,她顿时窘迫起来,收住了脚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少女形象的标致与温柔,她那张椭圆形的、童稚的脸,这脸上那锯齿状的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对蓝色的眼睛,她那两根亚麻色的、金灿灿的发辫,这发辫盘卷在那顶白色的小包发下面——所有这些现象都使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一跳:我这个人,已经习惯于悲哀与痛苦的形象,已经习惯于被激情与绝望所扭曲的面孔,而眼前的这些镜头,对于我这个人,犹如那些已被判决的精灵在它们的地狱门口看到天使那一闪而过的飞行。我自己也在这心慌意乱中收住了脚步,我不知道,我是应当从她身边走过去呢,还是应当对她行个鞠躬礼,抑或开口说声致意的话儿,那马特维呢,这会儿却在一旁观看我们的忸怩不安,一边朗朗地哈哈大笑。 “妹子,这一位——是鲁卜列希特,”他说道,“好小伙子,我与你在闲暇时常常谈起的就是他。而这一位,鲁卜列希特——这是我的妹妹,阿格涅莎,当年你在我们家看见她时她还是小女孩,道道地地的婴孩,不过,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啰,你们俩何以这样愣愣地盯着对方。就像猫儿见到狗一样?认识一下吧!或许,我还可以为你们这一对做个媒。要不然就是你,老弟,已经结婚啦,是吗,你得回答我呀?” 我现在也说不清当时出于何种动机,反正当时我这样回答了他: “您原谅我。我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您,但我现在要赶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我就赶紧走出这座房子。 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这次会面的印象的作用,还是与它毫无关系,反正我的心绪很有波动,当我定睛一想,我现在要做的事是回返住处时,我立时体验到某种往外排斥的感觉,具有同种磁极的两块磁铁相遇时——如果它们被赋予性灵的话,它们自然也会体验到这种排斥感的。我觉得,与莱娜塔在一起已是难以忍受的事,看见她的眼睛,听见她的言语,与她一块儿谈论亨利希——都已是难以忍受的了。 我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许久许久地逛游着,不知何故就在一些角落里停下来,也不知何故飞快地跑到另一些广场上,但到后来,疲惫与寒冷迫使我去寻觅一个避难所,于是我走进了那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家小酒馆,点要了葡萄酒与奶酪之后,就单独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这小酒馆里,满座都是农民与放荡的姑娘,因为这一天是集市开张的日子,周围一片叫喊声、争吵声、斥责声、叫骂声与诅咒声,这些喧闹声终日不停息,有时还夹杂着那些结实有力的拳击声,不过,呼吸着这并不新鲜的空气,置身于醉醺醺的喧哗之中,我竟感到挺舒服。那些粗俗的、野兽们的面孔,那些粗野的、不合文法的言语,那些不体面的、很出格的举止,不知怎么竟然奇妙地与我的心灵的骚动相吻合,这环境与心绪有时还融汇成一种大合唱——那些正沉入海底的人们的叫喊与海上风暴的呼啸所汇成的大合唱。 后来,有一个瘦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小伙子坐到我这边来,这小伙子一身节日般的五光十色的打扮,他坐过来就聊开了,滔滔不绝地议论农民贫困的现状,这种议论不再是新闻,虽然它并非不是真情。他抱怨开支、代役租、罚款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的沉重,抱怨高利贷的掠夺,抱怨在农村中对手工艺人生产活动的禁止,他回忆十年前的那场暴乱,他议论所有这些事情时都带着威胁,那些威胁差不多都是直接冲着我而来的,仿佛我与所有这一切均有干系并且都是有罪过的。我曾试图去加以反驳,对他说,我本人宁愿自认为出身于农民,而我所拥有的均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挣来的,不过,我的话自然全是白说,于是,我只好温驯地听着——因为不论去听什么话,反正我已是无所谓——听着我这位偶然的酒桌上的伙伴在一个劲儿地用火灾、用草叉、用绞刑架去威胁骑士们与市民们…… 因为我用酒菜款待了这位交谈者,所以不一会儿他就彻底地被灌醉了,于是,我重又落为孤单一人,而置身于一大片嘈杂的说话声之中。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立即看到一个令人恶心的场面:醉鬼们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这儿与那儿是一堆堆的人的身子,墙角处有两人彼此揪住对方的头发,正在厮打,满地都是从桌上流下来的啤酒与喝醉的人的呕吐物所积成的水洼,可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另一些人还在继续他们的狂饮,或者,与身边的姑娘们无耻地调情,那些姑娘一个个也是醉醺醺的,也是不成样子的,失去了所有的斯文与正经,或者,玩起了那脏兮兮的纸牌,在狂热的输赢中一解赌瘾。我突然惊讶起来,我这是为什么要坐在这阴暗的臭气烘烘的角落里呢,我立即急急忙忙地支付了酒钱,赶紧出来,重又走入冬天的严寒里。时已黄昏,我不由自主地往住所那个方向蹒跚走去。 当我敲击着我们住所的大门时,我觉得我的心空荡荡的,犹如一口被掏空了的井,但在她的屋子里立即弥漫着严峻的寂静,于是,我被不可抵挡地拽入那熟悉的怪圈——熟悉的思绪与熟悉的感觉所组成的怪圈。我感到,今儿整个一天都在扭曲我的脸的那些表情已经从我脸上溜走,而那两片嘴唇重又摆出姿势,以形成我一向以它来迎接莱娜塔的眼睛的那种静谧的微笑。就像第一次那样,我怀着整个儿被不安支配着而怦怦直跳的心,推开了莱娜塔的房门。看见她正处于那习惯的状态——端坐在窗台上,把脸紧紧地贴到窗户上冷冰冰的玻璃圈里,这时,我立即向她奔过去,在她面前跪下来。 莱娜塔只字未提早上我竟把她推开那件粗鲁行径,没有指责我在回返的路上走了这么久,也不想打听一下与亨利希谈了什么,好像所有这些身外之事她都了如指掌,她仅仅问了一句: “鲁卜列希特,你们的决斗何时举行?” 我,在那种时刻对这个问题已不再惊讶,我简要地回答道: “不知道,明天定……” 莱娜塔再也没有吐出一个词语,她垂下了睫毛,我则依然跪在她的脚下,一动也不动,头靠在窗台上,抬起眼仰视着坐着的她的面容,端详着她那可爱的、可亲的,虽然不太端正的面部特征,重又沉入它们的迷媚之中,仿佛潜入那无底的漩涡。眼前的这位女子,就在昨天我得以以一个幸福的情人的各式各样的接吻去亲之去爱之的女子,而在今天我竟不敢用极恭敬的嘴唇去触及她的手。凝视着这位女子,我感到,她的整个身体,上上下下都流溢着一种神魔般的权力,这种权力把我全部的欲望都死死地封闭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内心里所有那些叛逆的念头,白天里所有那些偶然的诱惑,就像那簸谷的风车里轻浮的糠秕经风叶一扇便以淡灰色的烟的形式而被扬去一样,顿时烟消云散,而我的爱情与我的激情之丰满的种子,则准确无误地落到心灵的电流上。我既不愿去想亨利希,也不愿去想自己;那会儿我幸福无比:悄悄地用自己的手去触摸着莱娜塔的手,时光也悄悄地流逝而让我与她在一起——这种状态已足以使我无比幸福而别无他求。 就这样,保持静默无语,甭想以不谨慎的话语去破坏这种静默的状态,我会沉浸在这种静默的幸福中而一直待到天亮的,我会认为我这是置身于人间天堂的大门边,可是,突然间,莱娜塔抬起了头,用她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发,她温情脉脉地开口了,似乎是继续那中断了许久的谈话: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但是,你不应当去杀死他!” 我颤抖了一下,从那迷媚状态中挣脱出来,我问道: “我不应当去杀死亨利希伯爵吗?” 莱娜塔对自己的指令再一次作了确认: “没错,没错。他是不能被杀死的。他——是光明的,他——是美丽的,我爱他!我对他是有罪过的,而不是他对我有罪过。我曾像那刀刃而切断了他的全部希冀。应当在他面前下跪,应当去亲吻他,应当去博得他的欢心。你听见没有,鲁卜列希特?如果你动他一根头发——他可是有金灿灿的头发——如果你让他流出一滴血,你将再也不会听到我的音讯,什么时候都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的!” 我不再跪着了,站起身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质问道: “莱娜塔,那你早先为什么不去思虑这一切呢?那你为什么还要迫使我在决斗的闹剧中去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呢?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难道你可以如此轻率吗?” 过分的激动使我气都喘不过来,而莱娜塔却恶声恶语地反击我: “如果你存心要斥骂我一通,那我是不会听的!但我禁止你,你听见没有,我说的是你,我禁止你去碰我的亨利希!他——是我的,我仅仅愿他幸福,我现在不会把他交给你的,我将来也不会把他交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我想作出最后一次尝试,我质问道: “这么说,你是忘掉了他是怎样侮辱你的?” 莱娜塔竟叫喊起来: “那会儿多么惬意!那会儿多么美好!他咒骂了我一通!他那会儿想杀死我!那就让他践踏我好啦!他——是我心爱的人!我心爱的人!我爱他!” 这时,我用沉重的嗓音说道: “莱娜塔,我会照你所欲求的那样去办完一切事情。但是,我们俩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再见!” 我离开了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就扎到床上,这时我觉得,我这是被驱逐,犹如一头野兽,这野兽正遭受虐杀,逃亡中落入那用带棘的篱笆编成的大兜网——而面对这兜网,我却没有气力将它撕破,于是,我就跌倒在地,乖乖地等待着那些猎人们过来将我给结果掉。我情愿要么不再活下去,要么从生存中苏醒过来,于是,我第一次开始去理解,诱惑原来是什么样的状态——自己给自己套上绞索。在思虑着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我决定再也不去与莱娜塔说什么,明天我就奔赴那决斗的地点,在那里我会放下手中的长剑,在感觉到别人的钢刀插入自己的胸口的那一刹那,我便成为幸福之人。我想象着自己的尸体在那时一定是四肢伸开,全身是血,躺在覆盖着一层雪的草地上,在作这种想象时,我体验着那种由于自身的壮烈而产生的莫大的感动,体验着那份对自己的温柔的怜悯,这情形,就像小孩子们在听大人讲那些圣徒受难的故事时常常有的那种心境。 可是早上,沐浴着清醒的阳光,我已经多多少少地平静下来,我再一次审度了自己的现状,脑海中又生出一个念头:不管怎样还得与莱娜塔实实在在地、毫不留情地交谈一次,因为她的决定一向是变化莫测的,犹如天空中云彩的形状,而在这一夜间它们就更容易改变。可是,我的计划并未能实现,原来,莱娜塔今儿起床比我早,她已经出门去了。这时,我转而去找马特维,想向他提出我的一个安排:在谈判时,应挑选那些不太苛刻的条件,因为某种天生的感情在促使我继续关心自己的性命,尽管那会儿我觉得我这条性命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了。可是,连这个马特维我也没有运气看见。于是,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丧失了意志的我,只好返回住所而坐以待毙,就像一个反正已被判处死刑的人,他可以享受到的选择不过是不同的死法:死于刀斧下,或者,死于绞刑架上。 午后,马特维来了,在我们这个平日弥漫着沮丧与绝望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健康的、温厚的胖男子,这的确让人感到有点儿奇怪,这对已经习惯于回应那种号啕与叹息的墙壁,竟突然开始回荡起他那朗朗的、无忧无虑的笑声,这委实有几分蹊跷。这马特维劈头盖脑地来了这么几句,作为与我见面的问候: “啊哈,老弟,看来,你昨日精心装扮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者只不过是徒劳一场!我可是打听到了,你在这里并不是单身一人。不过,你甭害怕,我会为朋友——守口如瓶,像鱼儿那样保持缄默,因为凡人皆有罪孽。只是对朋友还隐瞒真相,这事可不太漂亮!我不会掠人之美的——不是那号人。” 我打断了马特维的戏言,请他向我汇报有关谈判的情况,这时,他说道: “一切就绪,一帆风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出卖朋友的,狼也不会把他吃掉的!从你的伯爵那儿来了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家伙,他像个大姑娘似的,给我行了个屈膝礼,头发烫成卷曲的。哼,我对他可是没少叱骂,没少敲打!下一次他就不会在一个善良的市民面前去炫耀自己的骑士风度了!至于你们的决斗,就在今日举行,定于下午三点——何必推延呢?就在灵登泰尔(7)附近的那片森林里。在那儿,没有人妨碍你们,你就尽兴地打吧,把那花花公子的骨头全都给打断!” 这简直是对我的判决,可我不动声色地把它听完,未曾流露出丝毫的激动,也未表示任何不满。我极其干练地与马特维磋商了决斗中的各种细节,我请他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妨拐到我这儿来叫我同去。送走马特维之后,吩咐路易莎给我送上午饭,我不愿让身体的虚弱无力而影响事情的结局,午饭用毕,就取出自己那把长剑,开始练手,努力把那必需的灵巧归还给我这操剑的手。莱娜塔撞见我的时候,我正在练剑,她突然出现在门洞里,整个身体都裹在风衣中,仿佛是某种幽灵,一见面,她就用她那既有质询又有指责的目光凝视着我。 “鲁卜列希特,——她说道,——你昨天可是向我发了誓的!” 我回答说: “我会履行我的誓言的,莱娜塔。但是,倘若现在亨利希伯爵要把你杀死,那可怎么办?” 莱娜塔把头往后一仰,坚定地说道: “即便那样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就像两个对手在决斗开始之前那样地鞠躬,我把自己那把剑插进了剑鞘,然后像昨日那样,重又走出房间。因为要宣布与莱娜塔断绝关系,我没有那种意志力;而屈从她的神魔般的权力影响,我又不愿意。 剩下来的时间,我是这样打发掉的:先给我的母亲写了一封信,从我秘密地离开父母亲身边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七年,在整个这七年里我一直没有给母亲通个音讯;接着,我立下了一份正式遗嘱,这是给莱娜塔的,在这遗嘱中,我委托她从我身上所留下来的钱款中拿取她自认为是必要的数目,余下的数目则全部转寄到洛兹海姆我的家中。让我惊讶的是,我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这些年来我几乎从未想念过的这些亲人们,这时突然都浮现在我脑海中,让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异乎寻常的亲切,我清晰地回想起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声音,我不可阻挡地想去拥抱他们,想去对他们说,我没有忘掉他们。或许,死神的威胁可以使心肠变软,犹如酷热高温使金属也变软,不过,我得赶紧补说一句,给母亲的信并没有寄出去。 下午二点三十分,马特维找我来了,他还是那样一点也不沮丧,而开始友好地催促我,虽然我行前的收拾很简单——整个儿可以归结为两桩:披上那件暖和的斗篷,把长剑挂到腰带上。快要出门时,我要马特维稍等片刻,对他说,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处理,他狡猾地对我挤了挤眼,指着莱娜塔的房间。的确,我不能不再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我这是第三次试图让她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来,试图从她口中掏出——几乎是用暴力了——哪怕是一句热心肠的、对我而说的话。我进去时撞见她正在读经台旁边,似乎在做祈祷,我对她说: “莱娜塔,我这就要走了,前来与你道别。也许,在这一生中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莱娜塔把她那张苍白的脸转向我,我则用目光俯视这张脸,一心要在这张面孔上寻觅出那些微的希望,寻觅出那隐藏在嘴角的某个皱褶里或眼角的某些鱼尾纹之中的希望,——但是,这张脸的表情却像是在宣判处以我绞刑,我再次听到的话语也还是那么冷酷无情,不容商量,就像无意中坠落的石头那样: “鲁卜列希特,你得记住,你可是向我发过誓的!” 不过,莱娜塔的这份残酷反倒给我增添了力量,而不是让我感到震惊,要是在这时刻她还对我动用她的那份温存,也许会真的让我惊愕,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感到,我是没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可丧失的了,因而也是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回到了马特维那儿时,我的脸上几乎带着愉快的表情,当我们骑上那事先就备好的马儿(因为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出门上路之后,我甚至对与我并驾齐驱的这位可笑的人物——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教授——很是嘲笑了一番。一路上,马特维一个劲儿地用笑话与俏皮话来让我开心,他是想用这些玩笑来支撑住我身上的斗志,我也有意识地迫使自己尽量把这些玩笑纳入心头放在心上,好不去思虑那一思虑起来就毛骨悚然的事儿。不知情的外人可以把我们俩当成两个心满意足的商人——在城里做成一笔很有赚头的大买卖,又开怀畅饮一通,现在正驮着给自己妻子的一大堆礼品而回返家乡。 这个相当长而又上了冻的、坑坑洼洼的路程终于到了尽头。在日照变短了的冬日里朦朦胧胧的远景中,我们终于分辨出就在眼前的——一个不太陡的斜坡,两个在林中空地上影影绰绰的骑士。 “哎哟,我们可是迟到了!”马特维说道,“骑士先生可是受不了这个,他先到了,而后来者想必要走运啦!” 在走近那两位之后,我们向我们的对手默默地行了一个鞠躬礼,于是,我再一次见到亨利希伯爵,他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他的助手是一个身材很标致的小伙子,可这小伙子却像姑娘一样腼腆、长着一副温柔的长方脸,戴着一顶插有羽毛的贝雷帽(8),整个儿像汉斯·戈尔贝恩(9)的肖像画中的一个人物。行过见面礼之后,我们赶紧张罗起来,就在我们俩——我与亨利伯希爵——面对面地站立着的那一片刻,我们双方的助手退到一旁去进行最后的磋商。亨利希站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只露出半张脸,双手支撑着剑柄,整个儿活像是由一堆金属浇注出来的塑像——这让我无法猜测出,他是平静的,还是愤怒的,抑或像我一样正承受着命运的沉重。 后来,我们的助手终于回到我们身边,马特维一边耸耸肩,设法让人家明白:他认为此举乃是多余的,一边对我宣布:伯爵的朋友,路泽安·施泰因有意提议我们和解。如果说,应当写出当时的真相,那么,就不应当害怕把自己那时分明是一个胆小鬼的形象给展示出来,我坦白,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脏都乐得怦怦直跳,对面那个穿戴很考究的、身披天鹅绒斗篷的小伙子——在我心目中已俨然是天上下凡的使者。 然而,那个路泽安·施泰因却对我发表了这样的一通演说。 “从昨天的谈判中,”他说,“已经弄清,您尊敬的先生,并不是出身于一个骑士之家,因而,我的朋友,亨利希伯爵,出于名誉本身的要求,倒是可以漠视您曾让他蒙受的那些污辱而不屑一顾的,进而不去接受您的挑战。但是,看在您是一个有教养的、受过教育的人这一种身份上,他不能以拒绝来回答你,而准备手执武器来证实您的那些断言是站不住脚的无稽之谈。不过,在进入决斗之前,他认为有必要向您提议:应当三思而后行,最好以和平的方式来终止这场纠纷。因为,除了那些极端的情形,人作为按上帝的形象与模样而被创造出来的高级生灵,是不应当去威胁另外一个人的性命的。如果您,尊敬的先生,同意承认:您那是受别人的唆使而误入歧途,对您自己昨日所说的那些话表示反悔与道歉——我的朋友乐意与您讲和。” 尽管这一通言论相当傲慢,我也许并不害怕丢人,甚至道歉,因为这毕竟是摆在我面前的那些出路中最佳的一条——但是,他这番言论的前半部分话太不中听,已是我难以接受的。路泽安是在暗示,昨天我声称自己是骑士那句话乃是谎言,这种暗示激怒了我,它迫使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我准备立刻给这说话者一剑,并没有谁禁止我去结束他的性命。我倒是可以完全自由地向他展示一下我这非骑士之手的威力。这种激动,犹如那巨大的海浪,不让我清楚地看到岸上的目标,也就在这种状态中,我义正辞严地回击道: “我并不收回我所说的任何一个词语。我现在重申一遍,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乃是个骗子、伪君子、不诚实的人。且让上帝判断我们谁是谁非吧!” 马特维在我作出这番回击时挺轻松地叹息了一下,犹如那正喘过来一口气的公牛,而路泽安则转过身去,退到亨利希身边。 我们俩抛下斗篷,拔出长剑,而我们双方的助手则就在这一片地面上勾画出一个圈子,长期冻结的土壤又僵又硬,在地面上刻画出的痕迹不深因而也就不那么明显,但我们俩都不应当越出这个圈子。我紧紧地盯着亨利希的脸,我看到,这张脸是聚精会神的、英勇无畏的,仿佛这会儿透过他那天使般的面目有一个尘世的人睁开了眼睛。于是,我便寻思起来,在他作为一个男人,去回报莱娜塔的亲热的那些时刻,他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尘世的人。过后,在我与他彼此交换那例行的鞠躬礼之际,我注意到,他这个人竟像小男孩一样机灵敏捷,他的一举一动,在并非刻意而为的情形下,也像那古典雕塑一样优美。于是,我回想起莱娜塔向我描绘他的形象与神态时所说的那番兴奋不已的赞美。但是,我们俩的剑刃刚一交锋,那钢与钢相撞时的铿锵声刚一响起来,军人的那种性灵就在我身心颤栗了一下而苏醒:我立时忘却了一切,一心专注于厮杀,我的整个的生命,全凝固在我与我的对手之间那狭窄的格斗地段,全投入于那几个短暂的瞬间,可是那几个却可以延续我们的较量。格斗时的每一个细节,那转眼不见、稍纵即逝的细节——每一攻击的力度,每一掩护的速度,所遭遇的剑刃的弹性程度——突然间都成了一个又一个事件,这些事件在其自身容纳了这么丰富的意义,犹如那已经度过的一整年。 我清楚,我是不会违背我向莱娜塔许下的誓言的,因为她几乎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束缚住了我的意志,但我指望,我会做到并且也将得心应手地做到:在不刺伤亨利希伯爵的前提下,击落他手中的长剑,以此结束这场决斗,且让荣耀落在我身上。可是我很快就确信,我对自己的对手的击剑艺术的水平,根本没有予以实实在在的评估,因为在自己的剑锋底下,我得到的是一把有力的、飞快的、灵巧的长剑。对于我所施耍的每一个妙招,亨利希均能立即予以回击,并且表现了大师才有的那种轻松自如,没战几个回合,他就转入进攻,逼迫我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去应付怎样抵挡他那危险的攻击。仿佛正是由于我主观上早已不想去刺伤人家,我才这么吃力地拨开对手的剑锋,而他那长剑的利刃每一瞬间都在逼向我,或从正面,或侧面,或下面。失去在这场厮杀中赢取胜局的希望之际,我也丧失了自制力:我的手指头由于冬天的寒冷已经被冻得发青,我的长剑已经不再听我使唤。我在自己面前看见,那些剑锋仿佛变成转动着的火轮,在这些似火轮一样飞转的剑锋中,我又看见那仿佛也在燃烧着的亨利希·马迪埃尔的脸。不一会儿,我就已经开始觉得,亨利希的眼睛在我头顶上的高空中的某个地方闪现着光芒,我们的厮杀已经在远离地面的自由空间中进行,这已经不是我在抵挡敌人的进攻,而是路西勿罗那阴暗的精灵,正承受着那光明的米哈伊尔(10)从远离地面的高空的追击,这天使正在被魔王赶到地狱的黑暗中去…… 突然,我在防守中有一招失误了,这时,亨利希伯爵猛一使劲拨开了我的长剑,我立即看见了敌人的剑锋就在我胸口发出寒光。紧接着,我便感觉到那木然的一击与一扎,就像被冰冷的武器刺伤时所总要感觉到的那样。长剑从我的手中失落了,一片殷红的云彩很快就使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倒下了。 (1)在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初叶,决斗在法国曾空前盛行,国王本人都允许贵族们走上决斗场,亨利希二世曾于1547年在决斗中杀死其宠臣。 (2)这里是暗示卡尔五世,于1582年派人送给弗兰西斯克一世要求决斗的战书。 (3)雅克·蓬茨与彼得·托勒斯曾于1474年编著一本《击剑术指南》,这里用他俩的名字指代击剑术。 (4)古代大学分设四大系科:神学、法学、原学与“技艺学”,后者研学七种自由艺术——语法、雄辩术、演说法、几何、算术、天文、音乐。 (5)晋升开销:晋升高级学位时,晋升者要选礼给教授们,要款待同行们。 (6)“御赐一博士”:指那些并非通过合法途径在大学里攻取学位,而由于领受皇帝、教皇或者大公的恩典、赏赐所得到学位的人。 (7)灵登泰尔:在科隆市郊,那儿有一大片森林,被称为“城市森林公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8)贝雷帽:法国式无檐的圆形软帽。 (9)汉斯·戈尔贝思(1497—1543):画家。 (10)米哈伊尔:光明天使。 第九章

寒冬里度蜜月人在巅峰圣诞节闹别扭雷声隆隆 我后来才打听到,当时赶紧奔向我身边,奔向已失去知觉而四肢伸开地躺在那寒冷的地面上的我身边的,不仅仅有马特维,也还有我的对手与对手的朋友。亨利希伯爵流露出一个人极度绝望时的所有表情,他痛苦地谴责自己接受了挑战,他还说,如果我死去,他将终生不得安宁。他们三个人把我的伤口包扎好之后,就立即组成了一支担架队,决定徒步把我送到城里,因为他们担心沿着那糟糕的道路,骑着马驮运我会给我平添颠簸之苦。我本人呢,几乎没有意识到我身边发生的这一切,沉入那迷迷糊糊的无感觉状态,这种状态差不多是一种至上的快乐,但它时不时地被那刺骨钻心的伤疼所产生的痛楚打断。只有这疼痛才能迫使我睁开眼——可是,观看着我头顶上的蓝天,不知为什么我却认为,我这是坐在小船上漂游,疼痛的劲儿过去之后,我又将大脑与心灵都抛入谵妄之中。 我现在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当时我是怎样被抬回住所的,莱娜塔又是怎样迎接我的,不过,马特维后来对我说,她在这些情形中显示了英勇无畏的胆识与处理事务的才干。继那难以避免的、由于伤口发炎与失血过度而不省人事的几天过去之后,我又在失去记忆能力的状态中度过了好几天,我现在甚至都不能在这里把我的大脑当时在发烧发热之际所产生的幻象给转述出来,因为一向总为理智活动而创造出来的词语,无法适应对于丧失理智时所产生的幻景的描写。我现在只清楚,很奇怪,我对莱娜塔的回忆丝毫也不曾与这一谵妄状态相掺合;从我的记忆中,仿佛黑板上的粉笔字被海绵粉板擦给抹掉那样,最近一个时期所有的痛苦的事件均被抹掉了,我主动为自己追忆起我当年在新西班牙的生活中自己的形象。而当我在那很稀少的神志清明的时刻,在自己的面前看见莱娜塔那张充满着关切的脸的时候,我却想象着,这是——安詹里卡,那位入了基督教的印第安少女,当初我在切姆波奥拉(1)时,这少女曾与我在一起生活过一段,后来,在她有过那些不体面的行为之后,我又不是没有几分伤心地主动与她分手。正因为如此,我在自己那谵妄状态中,总是怒气冲冲地推开莱娜塔的手,愤怒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借以作为对她的那番操劳的回报:“你为什么呆在这儿?走开!我不愿你与我在一起!”——莱娜塔每一回都接受了这种粗暴的态度,她很痛心,但毫无怨言。 我与亨利希的决斗是在星期三发生的,只是到了星期六,在那彻夜祈祷的时刻,我才第一次比较明显地恢复了知觉,这时,我已经能够认出这将我的视界封锁起来的房间,已经能够意识到我的生命在其中转危为安的这几天,最后,我也认出了莱娜塔,她身着玫瑰色的短上衣,这上衣上绣着白色与深蓝色的花饰,与一条裙子,我们相识的第一天里我所见到她穿的那条裙子。她这时一直专心地关注着我的表情,突然间,她根据我的眼神猜测出,我的神智清醒过来了,在高兴与希望的冲动中,她立即扑向我身边,叫喊道: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你认出我来啦!” 我的意识依然十分模糊,就像那雾霭漫漫的远景,在这种远景中桅杆看上去好像是塔,但是这时已经能记起,我曾在亨利希伯爵的长剑下挣扎,在我试图深深地叹息一声时。我感觉到遍及整个胸口的刺骨扎心的疼痛。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一个念头,我就要由于创伤而死去,而记忆力的这种闪光——乃是那最后“回光返照”,它常常标志着即将降临的死亡。于是,人的心灵本身的那种乖戾品性开始作祟了,这种品性,能向一个罪犯提供机会让他在绞刑台上还与刽子手开玩笑,我竭力要对莱娜塔说出那些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是最漂亮的话,尽管这些漂亮的话根本不是发自于内心的: “莱娜塔,你看见了吧,我这将要死去——这是为了让你的亨利希能活下来……” 莱娜塔带着哭泣声跪倒在床头,把我的手贴到她的嘴唇上,不是在说话,而仿佛是透过某种墙壁而对我喊叫起来: “鲁卜列希特,我爱你!难道你不知道我爱着你!我早就爱着!你一个人!我不愿让你在不知道这一真情时就死去!” 莱娜塔的表白是那尚且还能铭刻在我的意识里的最后一束光线,过后,我的意识重又沉入黑暗中去,在它的表面上,仿佛那不可见的篝火的反光,那些红色的魔鬼重又开始狂舞,它们挥舞着宽大的衣袖,编织着长长的尾巴。但我内心却听见了,它们在自己梦魇般的狂舞中用合唱继续重复着莱娜塔的表白,它们歌唱着,叫喊着,在我头顶上号叫着:“我爱你,鲁卜列希特!我早就爱着!你一个人!”——于是,穿过那谵妄的迷宫,沿着它那陡峭的阶梯与急遽的塌陷处行进时,我仿佛一直携带着这些宝贵的话语,可是,这些话语的重量压断了我的肩膀与胸口:“我爱你,鲁卜列希特!” 我第二次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值星期日午祷前钟声敲响时,这一回,尽管身体还虚弱,伤口还发疼,但我已感觉到,某种界限已经被越过,在我身上——是生命,我——就在生命中。莱娜塔就在身旁,我用眼神向她暗示:我认出了她,我记住了她昨日说的话,我对她很感激,我现在是幸福的,她也明白了我的心思,重又跪下来,跪在地板上,把她的头向我俯过来,就像人们在教堂做祷告时那样把头低低的俯下。我意识到,我仿佛是从坟墓里站了出来,我感觉到莱娜塔那温柔的睫毛正触抚着我的手,我看见了静谧的曙光,我听见了那微弱地穿透窗玻璃而传入我耳边的祈祷前的钟声,这种意识与感觉,视觉与听觉——使这一瞬间妙不可言超凡脱俗,仿佛在这一瞬间里,所有那些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美好的与最宝贵的东西一定要被全部聚合在一起。 我的健康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恢复的。我被创伤死死地钉在床上,几乎没有力气动弹一下,我十分惊讶地观察着,莱娜塔是多么麻利多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家庭生活的全部运行,她为我不停地张罗着,她迫使路易莎对她言听计从,她不让那些探视者惹我厌烦。那些探视者愈来愈频繁地敲我们的门,比我们预料的要多得多。因为马特维每一天少不了要来看我一次,我的败北使他多少有几分羞愧,但他自然没有失去其十分达观的精神抖擞,也没有压抑他那温厚开朗的快乐风度,路泽安·施泰因也几乎是同样经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人很执着,一心要弄到我的病情方面的情报,好向亨利希伯爵禀报。最后,还有那位医生,这是马特维给我请来的,也是每天必来诊视一次,这个人身披黑色斗篷,头戴一顶圆帽(2),是一个墨守成规者,也是一个外行,我认为,我为我的生命之转危为安而要感激的那些人之中,这个医生的功劳是最小的。 我本人对医学固然不完全精通,但当年在父亲的药房里实习时,后来在军旅的探险的征途中也都见过不少的创伤,于是,一旦我获得理智地去思索的能力,我立即命令:把阿斯克勒庇奥斯(3)的这一位献身者,由各种令人恶心的东西炮制出来的所有油膏统统给扔掉,而改用绝对清洁的温水冲洗伤口,此举引起了莱娜塔的惊慌不安,招致了黑衣医生的勃然大怒。可是,我明白,这并非儿戏,而是事关生死存亡的举措,我在自己身上已经找到了相当大的意志,好让自己这一决定穿上铠甲,那种不论是威胁还是请求都不能将其穿透的铠甲,我行我素。后来,伤口一天接一天地见好,我便带着既身为病人又身为医生的那种神气,得意洋洋地向人家展示我的疗法的成功。 每当我与莱娜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就都把病情给忘了,因为这时只想着去重申,她爱着我,而我听着这些表白觉得太甜美了,由于这些表白,我的心脏开始那么剧烈地搏击,以致于我都感到伤口的疼痛了。我上千次上万次地询问莱娜塔:“你真是这样地爱我吗?那你先前为什么不对我说这事呢?”——她则上千次上万次地回答我: “我早就爱上你了,鲁卜列希特,你怎么竟然没发现这事?我常常对你悄悄地嘟哝着这个词:“我爱”。你呢,没听清,总是追问我,我说什么,而我常常就回答说:“就这样,没什么。”我欣赏着你,你的脸,这张严峻与严肃的脸,你的眉毛,这交会到一起的浓眉,你这显示出刚毅果敢的步态,可是,每当你有心来捕捉我的秋波,我的爱意融融的眼神时,我就开始对你谈起亨利希。多少个夜间,如果你是独自一人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进你的房间,来吻你的双手、胸口、双脚,同时我又提心吊胆生怕把你给弄醒了!而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常上你的房间去,也去吻你的衣物,你的枕头,就是你睡觉时躺在其上的那个枕头。但是,难道我还敢表白,说我爱着你——在我向你说过我对亨利希的爱情那些经历之后?我那时总感到,你会鄙视我的,你会认为我的爱一文不值,如果我把这爱抛来抛去,像抛一只皮球那样,从一个人抛向另一个人。咳,可是,你用自己的温柔、自己的忠诚、自己的爱情的力量,那像山洪一样强大无比、不可阻挡的爱情的力量,把我给征服了,难道说,我在这事上有什么过错!” 我询问莱娜塔: “可是,你却把我打发到那几乎确定无疑的死地?你禁止我去碰亨利希的一根头发,你命令我把胸口送到剑锋底下!要知道,当时的情形,距离他把长剑径直插进我的心脏,已是寸毫之遥!” 莱娜塔回答道: “这乃是最后的考验,上帝的审判,你还记得吗,在你就要去决斗时,我在祈祷?我在询问上帝,他是否愿意让我爱你。倘若他有这个愿望,即便你在敌手的剑刃底下他也会保全你的性命的。同时,我还想最后一次测试一下你的爱情,它敢不敢——眼对着眼——直面死神。而如果你牺牲了,你知道吗?我当天就会把自己关进修道院的单间居室里去的,因为我要想再活下去的话——只有在你身边!” 我不清楚,莱娜塔的话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情,我完全可以设想,她所讲述的并不完全像真正发生的那样,而是像现在在她心目中呈现出来的过去那样,不过,我当时也顾不上对她的话作出估价,因为我勉勉强强地有点气力去把这些话吸纳到自己心上——就像干枯了的花儿吸吮着雨水的滋润那样。我那时犹如一个乞丐,这乞丐在许多年月中执拗地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苦苦地哀求人家施舍几个可怜的铜子儿,许久许久才能如愿,忽然,吕底亚国王(4)的全部财宝在他面前打开,让他大把大把地去拿取金子、金刚石与蓝宝石。我这个人,曾经洗耳恭听莱娜塔板着像石头一样冷酷的面孔而作出的那些最无情的驳斥,这会儿反倒在自己身上找不出力量去领受她的那份温柔。如今常常不是她的脸上,而是我的双颊被泪水沾湿了。 有一种情形更平添了我们俩亲近时的那种痛苦的甜蜜。这就是体力不支——在好多个日子里我的伤口成了一种障碍,它使我们俩完完全全痛痛快快地委身于我们的激情这一欢乐竟成为不可能的事儿。最初,我身上勉强来了点劲儿,好让我稍稍抬起头,把自己的嘴唇贴到莱娜塔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仿佛是一燃烧着的煤块——可我立即被这一弄得精疲力竭,我向后倒下了,跌落在枕头上,喘不过气来。后来,在我已经能够在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莱娜塔必定以其柔顺的执拗制止我那疯狂的冲动,因为当时我极想抓住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去吻她,去亲她,去迫使她与我共同体验男女欢爱的幸福状态中那全部的颤栗。可是,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我一心一意欲委身于激情的漩涡那第一个尝试中,力量就背叛了我,鲜血从绷带下面涌了出来,我的眼前开始旋转起那些单色彩的圈子,我的耳边开始呼啸着那单音调的风儿,我的双手松开了,于是,莱娜塔,满含着歉意微笑着,把我平放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单,就像给孩子铺床那样,一边还低声地对我嘟哝着: “亲爱的,亲爱的!这已经够了!我们来日方长!我们来日方长!” 及至十二月第一周的周末,我终于相当明显地康复了,我能在房间里缓缓地踱步,能坐在那把宽大的扶手椅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去翻阅那些被我们扔在一旁的魔法学著作。随着我身体的康复,我们的生活重又开始驶入先前的航道,因为我们的探视者一个接一个地销声匿迹了——路泽安·施泰因不来了,他已再也没有什么可咨询的了,那个黑衣医生呢,让我自己给轰出了门,最后,连忠诚的马特维也不来照面了,他与莱娜塔相处得不太顺心。于是,在我们两个人的周围又开始生成了已经为我们所习惯了的空寂,但我觉得,如今这空寂,与我先前所落入其中的那份空虚可是大不一样,似有天壤之别!真的可以去相信,这时在我的头顶是一片新的天空,一群新的星星,而周围的一切物象均被那种神魔之力改造了一番而焕然一新——眼前的一切都是这样地与过去大不一样,不像那时我所感受的那样——先前我也是置身于这四壁之中,但这些墙壁却那样地挤压我,像那打不退轰不走的噩梦一样挤压我! 现在,回想起这个十二月,这个我与莱娜塔就像一对新婚夫妇那样共同度过的十二月,我时刻准备跪下来感谢造物主,如果这一切真是按照他的意愿而发生的,是由我所能承受的那些旨在考验的时刻换来的。但在那些日子里,只有一个思虑执着地萦绕我心头,让我深感不安:我的生命已经到达自己的颠峰,在这颠峰之后它不可能不去开始新的一轮走向波谷的滑坡,我也就像那法厄同(5)——太阳车的赶车人,已经升到天顶但却未能勒住父亲的马儿,我也将必定在陡峭的悬崖上可耻地滑落下来,而重又重重地是跌落到地面上去。一想到这种前景,我便怀着那令人陶醉的争分夺秒的心态,努力以自己的整个身心去吸纳人在颠峰时那全部至上的快乐。我狂热地对莱娜塔说,一个最明智之举——就是我现在就死去,好以一个幸福者与一个胜利者的身份抛下这一生。在这一生中,毫无疑问,在前面还有风雨,等待着我的——当然这已不是头一回——还有一些悲剧性的角色,那戴上了面具的悲哀与失败的角色。 但是,莱娜塔对我所有的这些焦虑不以为然,她这样地回答了我: “你怎么这样不习惯于幸福!亲爱的,相信我吧,我们还只是站在幸福的大门口,我们远没有穿过幸福宫殿里的第一个大厅呢!我曾经引导你穿过那些充满着磨难与痛苦的地下室,现在我则要导引你去逛逛那弥漫着极乐的宫殿。你只需留下来与我在一起,只要爱着我——我们俩将超越尘世,越升越高!过去的一切这只是我在吓唬吓唬你,但我愿你把那一切都给忘掉,我欲给你整天整天的欢乐,借以偿付那每一秒的痛苦,因为你已经用自己的爱犒赏了我——为我饱受这满是绝望与毁灭的一生的折磨而犒赏了我!” 莱娜塔说这番话时显露了那么一种神态,仿佛她一生都浸泡在幸福的蜜水中,犹如那些不吃不喝只要有空气就能活着的天堂之鸟(6)。 就像莱娜塔在流露她自己的绝望时从不知道有什么限度那样,她在表示其爱情时也从不知道有什么限度,我这个人根本不是那种乘坐着挂有女神维纳斯旗帜的战船,在激情的海洋中作初次航行的新手,但我还是平生头一回遇到这样一种情欲的贪婪。对于这种类型的贪婪者而言,男女欢爱时所有的云雨亲热均显得不够带劲儿,各种姿势的接近与接触均显得不够紧密磁实,全部的欢愉与兴奋总难以填满欲望的深壑。在这种时刻,莱娜塔仿佛真的是孜孜以求对我进行犒赏——对她先前用以回报我的爱情的那份残酷进行补偿——她现在反倒去寻觅那被侮辱与被驱使的激情,沉醉于卑躬屈膝与一味地柔顺。我得做出不小的抵抗,方才不让她去亲吻我的双脚,就像那个玛大肋纳(7)去亲吻基督的脚那样,我得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强行阻止她做出许多出格的举动。对这类举动的内涵,在这部手稿里我还不能付诸笔端形诸文字。 我们俩的蜜月前后延续了两周左右,在这段时间里,那些失去的力量差不多完全回归到我的身上,与力量一同回归的还有我这个人素有的那种看待事物的清醒的目光,我本人特别看中这一目光,对它的珍视远甚于所有其他的能力。与此同时,那种所有的感官终日都处于紧张的状态也过去了,很长一段时期里我一直生活在这种紧张之中,这份紧张来自于我与莱娜塔之间那种暧昧不明难以定位的关系,来自于我们对某些东西坚持不懈的寻觅,来自于我们对某种事变的无休无止的期待,现在这种状态解除了,我开始这样地感觉着自身,仿佛在我的心田里那早就位于绷紧了的弓上的箭现在终于命中了预定的目标。自然,即便在我们那突如其来的结合之最初的日子里,莱娜塔极欲把它们变成一对仿佛是丧失了理智的情人的谵妄状态的时日里,我也不曾彻底地丧失脑筋,透过我们俩彼此之间的山盟海誓的全部狂热,透过欢爱状态中在那连绵不断的链条上相互更替着的倾诉心曲与云雨亲热——我还是看见了,就像透过浓密的藤蔓而看见了光天化日那样,看见了严酷的现实,我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我们——只不过是那神魔的岛上的香客。但是,一旦我们整个身心终于完全浸淫在它已经久违了的那些欢乐之中,一旦那些痛苦时光所孕生的黑色恶梦、火红色的恶梦被眼前这玫瑰色的雾霭遮蔽时,我就不能不去健全地、清晰地思索一番,不能不来设计一下我们的未来。 首先在我身上唤醒这层意识的一个动因就是手中的钱,我在大洋那边积攒起来的那笔钱中,如今剩下来的数目已经不过一半,而余下的这一半也会相当快地就化为乌有。第二个动因是,除了也有必要去考虑薪水的来源,我已经为这好几个月来的无所事事而感到难受了,我常常像幻想那些最为高尚的快乐一样幻想着事业,幻想着劳作。最后一个动因是,任何时候在我身上也不曾泯灭这样一个信念——所有能思考的人们在其生命的成熟期都会获得这一信念的——这就是:你是不可能以一味地沉浸于个人的享受这一种方式,来把整个生活给打发掉的,这就像大海——是不可能被欢乐的宴会上那些高脚大酒杯而穷尽的。确实,要想踏实地工作起来,应当把自己的命运给彻底地安排好,不过,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莱娜塔在将其爱情隐藏在严厉的面具之下的那些时日里,就已经亲口同意要做我的妻子,因而,我无法怀疑:如今,当她已经摘下面具露出真相时,她一定会给出这一同意的。 我择定一个合适的时刻,对莱娜塔说道: “我亲爱的,从我那些讲述中你也相当清楚地明白,我与你不可能没完没了地过着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一定得去找一件事情做做。我宁愿去做我早就想去做的那件事:去新西班牙与那些多神教教徒们做生意。故而,在今天,莱娜塔,在你已经给我展示那千万件证据而的确证实你爱我之后,我向你重申我的请求——这请求,在先前我只敢勉强地说出:做我的妻子,因为我愿让我的女友可以没有任何窘迫感地面对所有的女人们的眼睛。如果你也能向我重复你自己的“是”,我就立即与你一块儿去我的家乡洛兹海姆,我确信,我的父母亲不会拒绝给我们祝福的——真要是拒绝的话,我们没有他们的祝福也可以成婚,因为我早已凭自己的力量给我自己开辟着通向生活丛林的道路。我们,作为丈夫与妻子,一同漂洋过海奔向新大陆,好在那儿安家立业,过上你所预言的那种阳光灿烂、其乐融融、舒心满意、幸福无比的好日子。” 令我惊讶的是,我的这一提议——一直到现在,在我心目中都是很自然很明智的提议——竟在莱娜塔身上产生了最糟糕的印象。只见仿佛是一片阴影,一片来自某种迅速从空中掠过的老鹰翅膀的阴影,落在她的脸上。我顺便说一下,这处阴影差不多总是使她的面目一下子就阴郁起来,每当我谈起我的双亲和我的老家时,就有这种情形发生。她本人呢,从来不曾提及,甚至在我们俩人作为激情似火的一对情人而最亲密无间的瞬间,她也从来不曾谈及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或者自己的家乡。现在听我这么一说,她皱了皱眉头,给了我这样的回答: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曾经允诺,如果你杀死亨利希,我就做你的妻子。这事没成,也许,是我的过错,但我并不受誓言的约束。我们还是等一等再说未来的事吧。难道你不能够排除任何杂念去接受幸福,不能够就像端起一杯酒来并把它一口饮尽那样去拿取幸福吗?当那个必须要为生活而操心的时刻到来时,我们再去操心吧,相信我,你一定会在我身上找出英勇无畏的好帮手。现在呢,我把我的整个爱全交给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姑且让你的双手更有力、更有劲,好完完全全把这份爱领受。” 就在作了这番出人意料的、很不公正的回驳的时候,莱娜塔柔情蜜意地依到我身上,一心欲把我引入那欢爱云雨的花园里,然而,她并不能以此驱散我心头的疑虑,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不论这事有多么奇怪,这次谈话成了事情演变中的一个转折,这一天应当被确认是我们的蜜月的最后一天。我不能不把我这次求婚的失败归咎于某种神秘的缘由,我对莱娜塔的那份火热的激情当即降温,而在心底却开始积聚起莫名其妙的不满,这种感觉在一滴一滴地存聚,犹如那钟乳石洞穴深处生成的新石柱。与此同时,就像那魔术师从帽子中变出来的一个又一个老鼠,从那一天往后,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误会,有些是很荒唐的,与我们的身份很不相配的。 那时,庆祝基督降生的圣诞节已经临近,一向就是一会儿一个主意的莱娜塔,突然冒出一个建议:一定要热热闹闹地、以聚会的形式欢度这些节日。她突然渴望交际场面、各种各样的歌唱,这使我不禁回想起,前些日子里,莱娜塔常常是那样斯文,那么甘心坐冷板凳,专心啃拉丁文,而眼前的她竟开始以那样一种孩子般的天真劲儿,沉醉于各种各样街头的娱乐。看着这种情形,我只能困惑不解了。 自然,我们首先必去的地方就是教堂,去出席那里举行的每一个祈祷、弥撒。在圣诞之夜,我们在圣·泽泽尼教堂里欣赏了描绘圣婴摇篮的画儿,在这些画上面,国王们都在那个牲口槽旁边下跪着,这情景一下子使我想起了童年的时日;在“圣·约翰日”、“四万婴儿日”、“向主行割礼日”,我们都没有放过机会而去教堂里做午祷;我们挤进所有的教会游行行列而跑遍了全城。过后,莱娜塔又热衷于在我们的房间里接待孩子们,让这些孩子们在家里唱起木偶戏以赞美基督,她兴致勃勃地听孩子们歌唱,与孩子们交谈,款待他们。接着,她拽着我上街,一场接一场地观看草台戏,那戏台是沿着滨河街两边,在市场上搭建起来的。在这些临时搭起的台子上面,流浪艺人们展示了各种各样的稀奇的玩艺儿,当我向莱娜塔提醒她先前曾说过的街头的人群让她难以忍受的那番话时,她仅仅报之以哑然一笑。我们俩在醉鬼们与粗鲁的农夫们当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钟点,我们观看那些民间艺人演奏班杜拉琴(8)、牧笛。那些杂技演员倒立着用头行走,那些魔术师们从鼻孔里弄出一条鲜活活的蛇,我们还看到了一些耍舌剑戏法的,从口中弄出一座喷泉的,也看到了一些长着胡子的女人、非洲獴、犀牛、单峰驼以及各种各样的稀有动物,这些过路的艺人们,善于利用这些动物的表演或他们自己的杂耍,向市民们收取几个铜子儿,不过,这可是他们的血汗换来的。 后来,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在我们的住所出现了两个女人,看上去,她们出身于市民家庭,莱娜塔分别称呼这两个女士为卡塔琳娜与玛尔加丽塔,并把她们作为我们的邻居与她的故旧介绍给我。这两个女人,在我看来,她们一个个都是迟钝的、毫无生气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在我们着实为我们俩重又获得清寂而打心眼高兴了一番之后,何必要让她们插进我们当中来。我们与这两位女探访者度过了一段非常枯燥无味的时光——谈论着那些来自不同门庭的神父们的品性的优劣——过后,我便相当苦辣辣地对莱娜塔吐露出我心中的不快,不客气地指出,根本不该结识这类人,而这也就成了我们俩第一次争吵的导火索。莱娜塔以那种出乎意料的不耐烦回击我说,我绝对不能要求她什么人也不见,她还质问我,难道我在邀请她与我同去新大陆的时候,就存心要在那儿把她囚禁在四壁之中?我并不害怕向莱娜塔指出,她如此说法实际上毫无根据,但她一句也不愿听,只顾一个劲儿地对我横加谴责,并且还威胁道:她要立刻离开这座就像监狱一样的房子。 的确,我们俩在一番舌战之后,在彼此都把那如同剑锋一样残酷无情的话语掷向对方的心窝里之后,还不到几分钟的功夫,俩人就都看出了我们的争吵实属荒唐,于是,赶紧用一堆堆的誓言与表白之强劲的风去扑灭这争斗之火,用接吻与亲热之甘露浇灭这无名心火——然而,灰烬之下残留着火种。这次开战之后平静了两天,但第三天风波又起。那天,莱娜塔突然向我宣布,她打算在午祷之后的钟点上我们的邻居那儿去聚聚,她还说,人家也期待着我出席这次聚会。我愤怒地回答说,我不想保持这种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交际。就在莱娜塔不理我这一套而径自打扮打扮就出门的同时,我呢,仿佛是对她作出报复似的,也走出门去,上我早就心想去看望的马特维家——这是我被刺伤之后,我与莱娜塔第一次没有形影不离。 马特维以一大堆埋怨迎接了我,他为人依旧温厚,阿格涅莎呢,从种种迹象看来,这少女现在已经打听到我的生活中有一个莱娜塔——对我显示出那种怯生生而又不信赖的神情。我千方百计去打破那阻隔着我与阿格涅莎之间产生友谊的冰层,许久许久地用那些新西班牙的见闻去吸引她的注意,我一向就是用这些见闻给我所有的新相识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再一次叙述了那些被毁坏了的玛亚人的宫殿的情形,那些巨大的仙人掌的形状,那些以熊与豹为捕杀对象的危险的狩猎场面。我们分手时,重又成为朋友,而我回到住所后,莱娜塔就绵里藏针般地对我议说某个小伙子,商人的儿子,今儿在邻居家的聚会上对她表露出那般特别的注目,一听到这种话,我也不愿甘拜下风,赶紧告诉她马特维家的那个阿格涅莎的音容笑貌,还对她说,这姑娘已经在我身上撩拨起那份好奇。这是我与莱娜塔之间新的一轮决斗,这场决斗以我胜利而告终,因为莱娜塔起初还尽力佯装出她对我的这番表白满不在乎的样子,不一会儿,她就转入那满含怨情的谴责,再过一会儿呢,她便抑制不住而泪流满面,结果必定是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向她发誓:我对阿格涅莎并没有感到什么迷恋,她呢,则向我坦白,那个商人的儿子仅仅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 这种和解并不妨碍没隔几天莱娜塔又节外生枝——她重又向我宣布:她接受了女邻居的某种邀请,对她这种故态复萌,我便以重访马特维相回击。由于诸如此类的循环赛还曾拥有好一段的延续,故而,在一个为时并不太长的时期我的确成了维斯曼家的常客,那时,我就把马特维撇下,且让他在书堆中做他的学问,转而与阿格涅莎在一起度过许多令人惬意的时光。我非常喜欢上帝的这一杰作,这位宁静的、温柔的少女,与这样的一位少女在一起,你可以美好地去谈论世上的一切事物,因为一切在她心目中都是新鲜的,她对一切都持以婴孩般的信赖。在她本人的那颗头脑中,外婆的童话与大学里的智慧奇妙地掺和在一起,她的哥哥就是以这种智慧把她弄得糊里糊涂,也正是这种智慧状态引导她作出一些最让人发笑、最欠缺思虑的设想与推断,而我就喜欢用这类设想与推断去安慰自己,就像孩子用玩具使自己开心一样。阿格涅莎十分严肃地询问我,是否真有这么一回事——人的脸上刻着拉丁字母写出的词语Homo Dei(9),这其中,两只眼睛是两个字母O,鼻子是字母M,等等。她还问我,这种说法是否科学——耶稣基督是被钉死在地球的中心,因为耶路撒冷就是世界的中心,犹如心脏就是人体的中心;还有,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种植物,因为各种植物均产生于星星对最基本的自然元素的组合方式的影响;还有,纯绿宝石归圣母一人掌管,如果当着纯绿宝石的面去犯下爱情的罪孽,这宝石自个儿就裂成碎片——以及许多这一类的设想与推断,她都想从我这儿得到证实。 不过,我应当在这里毫不含糊地声明,在我与阿格涅莎的关系中,不论是在这种我与莱娜塔赌气的时候,还是在后来,都不曾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爱情的东西,尽管——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与一位可爱的、年轻的少女相亲近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很甜美的事儿,它似乎是对莱娜塔的那份火热、那份熟练的一种补充。但是,我也应当坦诚直言,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时日里,我在自己身上已经找不出那种毫无保留的投入,在先前正是这种投入,将既没有剑也没有铠甲的我赤条条地交送到莱娜塔的手中的,同时,也找不出那种令人沉醉的激情,正是这种激情,在我因受伤而发病之后我们彻底亲近的时日里,把我牢牢地拴系在那男女欢爱的玫瑰链上。在好几个月的时日里渐渐地孕生起来的感情,犹如海浪,在我们那蜜月般的日子里涌动到其浪脊的最高点,尔后就跌落下来,碎成那些软弱无力的泡沫。我的激情,那种爆发出欢乐的大洪水劈头盖脑地将我吞没在其中的激情,总共涌动了两周,便就像那退潮一般,从心灵之岸消退下去,而暴露出心底,在沙滩上留下一些星鱼、贝壳与藻类。 我还是凭直觉而知道,新的一轮涨潮时刻就要来到,于是,我继续对莱娜塔重复先前那些表白爱情的话语,继续发誓,我依然对她忠贞不渝,一如既往。但是,在我身上所发生的那种变化是无法躲过莱娜塔那份机警的。 在爱情正渐渐衰微下去的这种时刻,我与莱娜塔的生活情形是这样的:要么是一连好几天彼此谁也见不到谁;要么是在那心血来潮突然迸发的欲望的冲动中一个人扑向另一个人的怀抱,如胶似漆地云雨一番;要么是跌入那满腔仇视与恶语相伤的深谷。在那些争吵的时刻,莱娜塔有时到极度狂热的地步:一会儿竟那么放肆那么粗野地责骂我,对于这种责骂的内容,也许,最好不要去回想;一会儿威胁我说,夜间她将割断我的喉咙,或者,她要去街上去伺守并杀死阿格涅莎;一会儿重又泪流满面,跌倒在地板上,诅咒我,要让我陷入那样一种绝望之中,犹如她当年曾诅咒亨利希伯爵的那样。与此相反,在那些和解的时刻,一对幸福的情人那全部的兴奋又得以复活:我们俩又像克列奥帕特勒与安东尼在自己的埃及那样,或者是像特尼斯坦与美丽的伊佐尼达在自己的宫殿里那样,而不久前的争执在我们心目中便是一些可笑的误会,是凶恶的恶魔们鼓捣出来的把戏,对这样的一些恶魔,莱娜塔本人则称之为“小东西”。 欢乐与悲哀的这样一些经常不断的交替,比先前爱情遭到拒斥时所产生的痛苦,更加使我心力交瘁,我对宁静祥和、辛勤劳作的生活的思念与神往与日俱增,愈发强烈,犹如那正在缓缓地酝酿着的暴风雨。但是,我们还要很久才能等到那么一束闪电,因为莱娜塔依旧保持着她对我的心灵的主宰权,我这颗心灵在短暂的脱离之后重又向往着这种主宰,重又向往着她的目光与她的亲吻,犹如埋在地下的根总是向往水分。可是,在莱娜塔本人的身上一向有着某种不允许事情缓慢地演化的东西,她总是迷恋着那种走向思想与感情的新征途上的新的、内在的转折,她突然就把我们的生活转入另一航向。 (1)切姆波奥拉:墨西哥一海滨城市的名字。 (2)黑色的斗篷与圆帽是十六世纪德国医生们通常的衣着。 (3)阿斯克勒庇奥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4)据说,古代的吕底亚国王拥有无数财富(希腊神话)。 (5)法厄同:阿波罗之子,传说他驾驶其父的太阳车,从天上跌下,而被宙斯用雷击毙。 (6)靠空气活着的天堂之鸟:在欧洲关于这些鸟有许多神话与传说,一些自然科学实验工作者也相信这种鸟存在,它们从来不落下,只以空气为食物。 (7)玛大肋纳:悔过自新的失足女人,《圣经》中记载,耶稣在各城各乡讲道时与几个曾附过恶魔或患病的妇女相遇,其中有号称玛大肋纳的,从她身上赶出了七个魔鬼(《路加福音第八章》)。 (8)班杜拉琴:一种弹拨乐器。 (9)Homo Dei:拉丁文,意思为上帝的人。 第十章

重见天使莱娜塔始明真相苦修行灵肉搏击薄命女终难承受弃红尘Ⅰ 有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又上可爱的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回到住所时已经相当晚了,我不得不用一些小礼物作为贿赂而让夜间值更人给我放行。走近我们的住所时,在半明半暗中我分辨出好像有一个人像猫儿一样坐在门槛上,很快我就认出来,原来是——路易莎,她一见到是我,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迎着我奔过来,她犹带着几分畏惧向我讲述莱娜塔女士身上今儿发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令人可怖的情况,而她,路易莎,则担心这是不是有什么妖精在作祟。从她那详细的描述中我很快明白,莱娜塔是又被恶魔附体而重新发作了,这种着魔后的大发作我已经见过,在那种状态中,精灵潜入到她体内,残酷地折磨她、污辱她。于是,我立即想起,最近几天莱娜塔确是特别忧郁,十分烦躁,可是,我却并没有正视这种征兆,反倒表现出很轻率的、很不得体的漠不关心的态度。 在那会儿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有谁扎破了我的心脏,于是,我对莱娜塔的爱之泉,便突然在我的心头喷涌出一道道有力而饱满的水花。我赶紧奔上楼,脑子中已经想象着就要做出的举动的每一个细节:我将请求莱娜塔的宽恕,去亲吻她的手,去倾听她回报给我的那些温柔亲热的话语。我撞见莱娜塔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躺着,就像往常总有的那样,被这种大发作折腾得半死半活,她的脸,在微弱的烛光的映照下,就像那白色的蜡做成的面具。在看见我之后,她没有微笑,没有高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激动的动作。我便跪倒在她的床头而开始向她认错: “莱娜塔,请你宽恕我!近来我的行为举止,的确是很不得体。我犯下一个严重的罪过,这就是把你扔下不管。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怎么干下了这种事,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不过,这种事往后再也不会有的,我向你发誓!” 莱娜塔打断了我的话,她用悄悄的但清晰而果断的嗓音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恃,现在应当是我说,而你听着。今儿在我身心发生了某种极其重大的事件,我还不能用理智去消化它。我的一生在今天断成两半,尚在未来中期待着我的那一切将同过去所经受的迥然有别。” 在这样庄重的开场白之后,莱娜塔把她那苍白的、严肃的脸转向我,对我说出了下面这一番话: 最近一周,我对莱娜塔极少有关注的时候,她由于孤独而特别伤心,整天整天地痛哭,但她一直精心掩饰,不让我看出她的心情。可是,人在忧愁苦闷时,他面对着那些充满敌意的恶魔的进攻就会束手无策,于是,莱娜塔的那个宿敌,那个当初在亨利希伯爵的城堡中就迫害过她的那个恶魔,又来把她给制服了,它潜入她体内,一边把她弄得糊里糊涂,一边把她击倒在地板上。但是,就在她四肢伸开地躺在地板上几乎不省人事之际——突然在她眼前出现明亮的光辉,在这光辉中呈现出那燃烧着的天使的面容,她从自己童年那幸福的时日过后再也不曾见到过这样的天使了。莱娜塔立即认出这就是她那位马迪埃尔,因为他的音容笑貌一如既往,他的脸闪闪发光,眼睛像天空一样碧蓝碧蓝,头发仿佛是一团黄灿灿的金线,身上的衣眼是由那火红色的蚕丝织成的。此情此景顿时使莱娜塔全身心地进入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就像使徒们在见到基督登山变容那种时刻一样,可是,马迪埃尔的脸色十分严厉,这天使一开口,就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莱娜塔!自从你沉湎于肉欲,一心想用欺骗与狡诈来怂恿我沉醉于情欲的那一天起,我就抛弃了你,后来,每一回你想见到我,我都没有显现。那位伯爵,你想象在他身上认出我的化身的那位伯爵,是特意派遣来你身边的,派遣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诱惑夏娃偷吃禁果的魔鬼,这是要使你的灵魂彻底堕落、完全窒息。眼看着你走向毁灭,静观着你与我们的那些仇敌恶狠狠地兴风作浪、得意洋洋地欢庆胜利,我在天国的帐篷里,在天使们都栖息于其间的地方,在万能的主宰面前,我不止一回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不止一次地把我那犹如手提香炉里的烟一般的祈祷呈奉给至高无上的神,它也容允我下凡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在深渊口上支撑住你。但总是有一种声音将我阻拦住:“这一台阶,她也得迈过去。”如今,终于让我给你洞开这全部真相,你得清楚,你的罪孽的分量在正义的天平上有多么沉重,你的灵魂已经有一半沉入地狱的火海。现在不是该你去幻想那圣·阿玛尼娅·洛塔宁格斯卡娅的荆冠的时候,到这种地步你可去幻想的只有那些殉道者们的荆冠,该想想如何用鲜血去洗涤那罪愆的污秽。我钟爱的姐妹!惊醒起来吧,赶紧忏悔吧,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吧,我也得到容允将再度保护你,我将会使你坚强起来的!” 就在马迪埃尔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全部话语在莱娜塔眼前幻化为一个个鲜明的画面,于是,她看见——天堂里的花园,在那花园里,天使们在吟唱着对造物主的赞歌,天使们一个个像鸟儿那样飞翔着,用它们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组合起那神秘的字母“D,I,L”(1);于是,她看见——有好几级阶面的台阶,这台阶表现着她在尘世的生活经历,她沿着这些阶面在蛇、妖龙、恶龙以及其他怪物中穿行;最后,她看见——她自己腰部以下的身体陷入地狱的火海,在那火海中,幸灾乐祸的魔鬼正在亢奋中欢呼闹腾,围成一圈一圈地狂舞。等到马迪埃尔结束了他那番怒气冲冲的话语,莱娜塔已处于那末日降临时的绝望之中,她觉得,生命的精气已经弃她而去。这时,看着自己的女友落入这样可怖的状态之中,马迪埃尔突如其来地变了形,他的脸上显示出柔顺与温存的表情,他整个儿变了,就像一位善良的老大哥,早先,在他与她玩儿童游戏的那些时日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向她接近,他向就要死去的莱娜塔俯下身来,他亲亲热热地吻她的嘴唇,用他那甜美但并不灼人的火热气息拂弄着她的身体。莱娜塔高兴得大喊一声,她一心要把他拥入怀中,可是,她伸张开来的两臂迎接到的只是路易莎,路易莎是听到她坠落时的响声与她那满含怨情的呻吟而赶紧跑进房间里来的。 莱娜塔就是这样给我讲的,像往常总有的那样,她在做出一番表白之后,就把我扔进一片困惑之中:她的话语中,究竟有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是她在谵妄状态中的幻景的描述,哪些是她的大脑的虚构胡编——她那个脑子天生有撒谎的嗜好,这已是无可救药的事。不过,在那天,我操心的仅仅是怎样让这患病在身的女子平静下来,我规劝她暂时不要去思虑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试图以许诺我将把全部时光都给她、一时一刻也不离开她身边这样的好日子而让她得到慰藉。但是,莱娜塔对我的这些话无动于衷,只是坚定地摇摇头,或者,那么宽容地向我微笑着,就好像母亲对她的那个想以自己的玩具驱散她心头忧愁的孩子那样微笑着。不过,承受着我的亲亲热热的、催人入眠的话语的哄骗,她很快也就沉入那令人疲惫的、令人惶恐的梦境中,而我也在她身旁入睡了,就像先前我们俩尚未那么亲近的那些时日一样。 然而,在那一夜,我可以确信,莱娜塔说她的一生似乎断裂成两半,这种话并不是轻率地说出来的:清晨,第一道朝霞闪现时,莱娜塔就把我叫醒,只见她的脸上洋溢着奇怪的庄重神态,她要我扶她起来去做早祷告。我听从了,不由自主地服从她的声音中所有的那份严峻与清晨所有的那份寂静,急匆匆穿好衣服的莱娜塔迫使我领她上圣·泽泽尼教堂,尽管她还十分虚弱,只能勉强地挪动两腿。一进教堂,她就跌到读经台上。在这宫殿般五彩缤纷与金光灿烂的氛围中,莱娜塔永不满足地祈祷着,热泪滚滚,一直流到祷告完毕,仿佛那最后一位罪人,在寻求宽恕罪孽。看着她那份热忱,我方才明白,在莱娜塔的心里发生的,远非那稍纵即逝的波动,而是已经完成了某种巨大的转折,那种影响深远的转折,这转折一下子改变她的全部思想、情感、欲望,仿佛是按照一个新的方案把她的全部存在,把她整个人都改造了一番。 的确,由此而开始了一种不论是对于莱娜塔还是对于与她在一起的我而言都同样如此的、完全崭新的存在。有时我觉得,如果说,在莱娜塔先前向我显示的那些面目之间还可以找到某种统一性,那么,她的新形象则完全属于另一个女人。这不仅是指,莱娜塔现在所说的话语不同于她过去所说的,我现在都辨认不出来她说话、行动、与人们交际的新方式了,辨不出她的嗓门的音调,辨不出她的步态的声响,甚至,连她的面孔也分辨不出了。但是,就在这种情形下,我让自己回想起莱娜塔先前向我讲述她的童年时所说的那一切:她怎样一整夜一整夜在通宵达旦的祈祷中打发时光,她怎样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走到冰天雪地中,她怎样用鞭子抽打自己或者用刀刃剪尖去刺扎自己的乳房;我还回想起她在我们俩航行到科隆城时所搭乘的那条驳船上说的那句话:“我们大家,每一个人,最好都该去承受一次惊心动魄的惊吓,并且该像那小鹿逃避猎人追赶那样,逃进修道院里的修道小室”——于是,我明白了,所有这一切在莱娜塔的身上早已植根,先前她心中已有这些思绪,只不过被遮掩了——犹如身体被偶然的衣服所遮掩。 为了把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这最后一段的情形描述出来——哪怕是粗线条地勾勒出来,我首先应当说明的是,莱娜塔往她自己的悔过中,投入了她先前往自己的哀伤中所投入的那份狂热,后来,则是她素有的那股激情。在重新见到马迪埃尔的幻象之后那最初的日子里,有一天,她萌生起要去忏悔的念头,不论我如何警告她千万不要做出这类危险的举动,她还是上我们教区的教堂实现了自己的这一番意图。我不清楚,莱娜塔是否向我们的神父对她自己的罪过作了毫无保留的忏悔,在那些罪过中——尽管它们被披露出来——绝少有什么大的罪衍会把她送上那焚烧女妖的篝火之上,可是,回到住所后,莱娜塔显示出深受感动的神态,她噙着眼泪,告诉我神父施发给她的惩罚。从那天起,她就一丝不苟地执行这惩罚,她没有一个早上不去那里做弥撒,每一个教堂的钟声她都用祷告来迎接,每一天晚上她都要在读经台旁祈祷到手脚发麻,身心交瘁,她一一履行给信徒们规定的全部斋戒——星期三、星期五、星期六都成了斋戒日,有时候,深更半夜中,她突然跳下床来,再一次狠扼手腕,放声号啕,祈求宽恕罪孽。莱娜塔并不满足于神父向她指点的那些惩罚与考验,她一心渴望千方百计地去增强自己的功勋,以便更全面地表现自己的悔过,也许,还是为了更快地祈求到对自己的宽恕。她凶猛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我不止一次地拦住了她,由于疲劳而失去了意识的她,不止一次地从地板上挣扎起来,还要去做祷告,有一回,我甚至从她手中夺出一把匕首,她硬是用那把匕首在自己的乳房划出一个血糊糊的十字。在这些时刻,莱娜塔的表情总是幸福的、稚童一般的,在这种时刻她柔顺地恳求我: “鲁卜列希特,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这会儿真舒服,我这会儿真舒服!” 莱娜塔在其专心悔过的最初日子里,对我的态度是平稳而亲热的,就像勃尼基蒂昂斯基修道院里的女修士对待男修士那样,她不再强声恶语地驳斥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对我言听计从,但在所有重大的举措上,她坚定地恪守她自己的航向。自然,莱娜塔弃绝了情欲的任何一种形式的诱惑,她甚至不允许我去碰她的身体,现在谈起尘世的爱情时,她总是带着那么一种冷漠,犹如任何一个经院哲学家那样无动于衷。 莱娜塔执拗地规劝我与她一同去悔过,她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央求我也去做这种事,犹如一个善良的修女,或者,带着一些恐吓一个劲儿地赌起咒来,犹如一个布道者——但是,在我心里,在雅科夫·维姆费林格已经播入其种子的地方,这类吁请不可能得到响应。我这个人整个一生都在内心深处坚定地珍藏着对造物主对世界的设计者的活生生的信仰,对造物主的神赐予救世主基督那赎罪的牺牲的信仰,可是,我任何时候也不曾同意:真正的宗教需要外在的表现。如果天主上帝让人们去掌管大地——在大地上,只能通过斗争与劳动才可能完成自己的职责,在大地上只有那些热烈的情感才可能带来真正的快乐——那么,上帝的正义感本身就不可能要求我们拒绝劳动、斗争与激情。况且,修士们的所作所为——这些真正的披着羊皮的狼,他们早已成为过街老鼠,早已被所有的讽刺之箭戳击得体无完肤——足以表明,那种游手好闲与不劳而食的生活是很少能够接近圣灵的,尽管就站在祭台旁边,尽管每天都去做弥撒,也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莱娜塔沉湎于她的悔过中所带有的那份真诚,那种迷恋,倒是大大地激活了我心中对她的感情,使我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或者,甚至是十来天的期间一直装模作样,仿佛我也在体验她所体验的那种东西,因而我极想不离开她身边:去分享她的全部时光。我与莱娜塔一同上教堂;我再一次倚靠在圆柱上,用目光跟踪她,看她怎样把头垂向祷告书;我听着唱诗班那节奏纡缓的歌唱,就无望地想象着,这是墨西哥的森林在我们周围发出呼啸。莱娜塔唤我过去与她一块儿祈祷,亲热地跪在我身旁,温情脉脉地请求我,跟着她去重复圣诗与赞美歌的词语,这些时候,我也不拒绝她。莱娜塔很想对她在过去的生涯中所干下的一切事情都作一番悔悟,我也没有阻拦她。她跪在我面前,一连好几个小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诅咒着自己与自己的行为,向我披露她那耻辱的经历。我觉得,在这种披露中,她找到了一种特别的甜美,于是,她一个劲儿地对自己那些最见不得人的罪孽进行指控,在那些罪愆中她并不是有罪的,她这是存心要把那些最令人羞耻的、但纯属编造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莱娜塔在她现在的这些披露中,把她与亨利希伯爵在一起度过的那段生活描绘成全然是一片恐惧,现在,她声称,亨利希曾幻想成为其首领的那个秘密社团,是由一群最劣等的魔法师所组成的,这些魔法师只会做道场,只会熬妖汤。据莱娜塔所言,正是那些日子里,她得到了指点,知道了飞向狂欢夜会的途径,知道了探求魔法秘招的门径,这就是说,她后来那是假装天真,仿佛只是与我在一起攻读时方才认识到魔法奥秘。可是,在谈及我们俩共同生活的这一段经历时,莱娜塔同样以毫不逊色的激动,在这里也做了一番披露,她说的一些事情是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的,另一些事情是我亲身经历的,但经她一说完全走了样,仿佛是哈哈镜上的映像。她就是这样专心于披露自己的经历。她要我相信,在与我相识之前,她心中没有别的意愿,除了把自己关进修道院。但是,后来有某种声音——那声音,自然,是属于人类的宿敌的——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恶魔们将把亨利希交还给她,如果她,作为一种交换,而去帮助它们把另一个灵魂捕进它们的网中的话。从这之后,我们的整个生活似乎仅仅可以归结为这一点:莱娜塔采用了连篇谎言与虚情假意交替使用的办法,努力把我诱入到那凡夫俗子常常在所难免的罪孽中去,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她不惜设计了一个又一个骗局。如果对莱娜塔在这番披露中所说的信以为真,那么,就不得不去做这样的设想:那些会敲击的精灵的角色正是由她本人扮演的,她想借此召唤我投身于魔道妖法;而我在狂欢夜会上所见到的幻景,正是由她向我暗示出来的;约翰·维耶尔曾要我相信,仿佛在我们那次魔法试验中,正是莱娜塔将灯盏击碎了,他诸如此类的见解看来真是言中了。 然而,莱娜塔坚决要求把那些依旧摆在她房间里的桌子上的那些魔法著作付之一炬,或者扔出门外。我竭力申辩: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彼得·阿篷斯基,罗格尼·巴孔,安塞尔姆·帕勒梅赞斯基这样一些名人的著作是不该遭受酷刑的,但不论我怎样反对,她还是一意孤行,毫不犹豫。我只好在搬书时抢出一堆,把它们藏在我房间的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里;我认为,模仿那个焚烧蒂特·里维的著作的主教对作为人类最好的珍宝的书籍施暴,乃是一种亵渎神圣的行径。然而,取代那些消失了的书籍,在莱娜塔的桌子上很快出现了另一些书籍,这些书同样是很精心地装订在羊皮纸里,并且带有光彩一点也不逊色的金属锁扣,甚或内容也并无多大差别,犹如梨柑对于苹果那样,因为这些书也是连篇累牍地评述着那些与恶魔与精灵相关的事理。莱娜塔那如饥似渴的心灵如今对这些新书特别疯狂。可是,这些新书大多也是用拉丁文写成的,故而,我不得不再次充任翻译官,于是,先前我与莱娜塔一同攻读的那一幕便得到重现,我们俩紧挨着坐在桌旁,把脑袋俯向书页上,苦苦地琢磨着作家的话语。 寻购书籍这个差事,自然,又落在了我身上,这一来,我又恢复了自己对雅科夫·格洛克书店的寻访,再次成了他那丰富的矿井中的一个井下矿工;但是,莱娜塔严厉地禁止我把马丁·路德及其所有的走卒与模仿者的著作捎回住所,我呢,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去阅读什么普费费勒科勒恩,或者去接触什么戈格斯特拉登。这样,在排除了当代学术界两大咄咄逼人的营垒中的全部著作之后,我只得把我的选择范围局限于那些旧派的神学家、老式的与新式的经院哲学家。不过,第一本落入我们手中的书,却是弗奥马·凯姆皮斯基的那部立意高尚、内容也十分有趣的《论对基督的模仿》,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小册子——《信仰的手势表达法》、《今日基督教节日微型手册》,这一类的小书,然后,是一些标题就很含糊其辞的、出于名家手笔的但名不符实的专题论文,诸如兰茨克拉纳的《通向天国之路》,或者,列昂德勒·塞维尔斯基的《论祷告》,再往后,就是一些圣徒传,好像有:贝尔纳尔德·克列勒沃斯基的,诺尔贝尔特·马格捷布尔格斯基的,弗兰茨斯克·阿西泽斯基的,伊丽莎白·图林根斯卡娅的,叶卡捷琳娜·西恩斯卡娅的,以及另一些圣徒的传,最后,是这一领域两位像太阳一样巨星的著作——两大厚本,一本稍小一些,另一本则大得不成比例,为购得这两部巨著,我并没有吝惜囊中那些面值为三马克的银币,但是,阅读这两部巨著后,我们的学问并没有多大长进:人品像天使一样崇高的约翰·鲍纳温图拉博士的《智慧向导》,有些地方写得还是引人入胜的,而在大学执教的弗奥马·阿奎拉的《神学集成》——则是一部道道地地枯燥无味的书,是绝对没有能力激活读者思想的僵死的学识。莱娜塔则什么都抓,就像抓住那可以得救的最后指望,一会儿把这一部书抓在手中,一会儿埋首另一部书中,急匆匆地催我一会儿给她翻译某部圣徒传,一会儿又要我向她解释某场神学论争。她出神地赞赏着书上所描写的那些奇迹,乖乖地承受着写在纸上的那些地狱磨难的恐吓,带着她并不素有的那份天真劲,把那些以经院哲学为生的博士们所杜撰出来的任何一句胡言乱语全然视为真理。 我现在实在记不得,当时我们俩通过孜孜不倦的攻读所识读出来的那些无稽之谈与失去分寸的神话一共有多少条,那些神话其实都是很值得加以更为谨慎的推敲的,不过,我在这里可以举出几个例子,它们曾以特别强大的力量震撼了莱娜塔,让她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譬如,莱娜塔曾以真正的恐惧在弗奥马·阿奎拉的书中,读到了比大诗人但丁的笔下还要更为全面的对地狱的描绘。在前者的书中,准确地标记着各种各样的罪人们在地狱里应当据有的位置,他们应当去承受的磨难是哪些:那些在基督降临之前就死去的祖先们,那些在受洗之前就夭折的婴孩们,那些盗贼、凶手、放荡的男子、渎神者——在那里都各居其位,各受其罚。莱娜塔在深受感动的状态中倾听着对救世主被出卖后所承受的鞭笞数目的计数,随着数目字的增大,她的那份感动就愈发增强,这种鞭笞中还分好几种类型:其中,挨鞭抽的次数是1667,挨拳击——800,挨耳光——110;书中这个地方还写道,基督在橄榄山上所留下的眼泪一共是62200滴,而含着血的汗珠——97307滴;这里还记载着,那圣洁的额头被荆冠扎出了303块伤口,而基督受难时口中发出的呻吟一共是900声,等等。让莱娜塔大为感动的还有这样一类故事:圣母在叶卡捷琳娜·西恩斯卡娅面前显容,然后把她领到自己的儿子那儿,后者给这女圣徒呈上带有钻石与四颗珍珠的戒指,作为订婚的标志,整个仪式在竖琴的乐声中进行,演奏竖琴的是皇帝达维德本人;或者是,在图林根,基督亲自向女圣徒尤塔显容,允许她把嘴唇贴到他那被刺穿的肋下去吸吮那圣洁的鲜血。对这样一些叙述,莱娜塔同样信以为真——在波希米亚,当布拉格大主教给圣徒阿达里贝尔特打开坟墓时,这圣徒好像果真从坟墓里走了出来,这时,空气中立即弥漫起一种强身固体的香气,那香气竟让所有在场者整整三天都没有饮食欲求;或者,在法国,在属于天主教西司忒派修会(2)的某座女修道院,修女们的修道达到了这样高度的圣性境界,凭借着上帝的祝福,虽然好像根本没有把什么外人接纳进修道院里来,但那里的人口都一个劲儿地增长:每一位修女在并不知道自己丈夫是谁的情形下都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日后应当成为其母的继承人。我不清楚,是不是这信仰总是要与理智相敌对,我不清楚,埋首于神学是不是果真可让头脑轻松下来,但我当时却的确是眼看着莱娜塔满怀信赖地倾听着这些故事,而在另一些时日里,莱娜塔是很善于动用逻辑去进行严密的思索的,看着这种情形,我只是重复了圣徒贝尔纳尔德·克列勒沃斯基的那句话:“全部罪孽均滋生于不信仰这一种罪孽”。 至于说到我本人,这些经院哲学学者们的胡编乱造,自然不能迷我很久。它们对于我,就像对于刚入校的一个新生那样,只能在最初的时日让我觉得挺开心,可是这些神学著作都有一个挺糟糕的特征:它们彼此之间一本与另一本十分雷同——故而,与莱娜塔一同度过阅读的时光很快在我心目中成了一个并非愉快的义务。我对莱娜塔的爱,由于她初次见到的幻景的影响而突然复苏起来,现在重又泯灭下去,就像那只被什么人突然推了一推的皮球,但它终归不能在石板道上自由自在地滚动了。没过多久,我与莱娜塔在她的屋子里所营造起来的这种修道院似的生活——祈祷、下跪、倾倒、斋戒——就开始让我觉得是某种很不得体的假面舞会。于是,我开始躲避这种戏耍了,我不想再去伴同莱娜塔上教堂了,每当我们可以坐下来攻读时,我就找出各种借口出门去,我常常很不客气地中断那些虔诚的交谈,夜间,当我听到莱娜塔的房间里传出她那压抑住嗓门的号啕声,我不再赶紧奔到她那儿去了。后来,我不能克服也不想去克服自己心愿的那一天终于降临,这个心愿就是——回到阿格涅莎身边去,这就犹如从那透过彩色花纹的玻璃而在教堂里成十字形交织着的鲜红的与碧蓝的光线中走出来,一下子置身于明朗清澈的空气中一样。 Ⅱ 这一天,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预见的,如果不说它决定了我们俩的命运,那么,也应当说,它对这命运作出了预言。这一天,莱娜塔一大早就上大教堂了,我留在住所等她,一直等到中午,突然间——这几乎对于我自己也是出乎意料的——我走出住所,走上了街,并不是没有几分窘迫,但还是径直奔向我所熟悉的维斯曼的家,我像一个有过错的人似的,敲了敲大门,阿格涅莎以其一如既往的礼貌接待了我,只是对我说了这么几句: “鲁卜列希特先生,您这么久都没上我们家来,我已经寻思过,您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哥哥禁止我探问您的情况,他说,您那儿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但是一个正派的少女是不应当去知道的——真是这样的吗?” 我反驳道: “您哥哥那是跟您开了一个玩笑。这只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来了一些失意的日子,而我是不想用那忧郁的脸色让您伤心的。但今天我的心情变得过分沉重,于是我上您这儿来,想沉默一会儿,想听听您的声音。” 我的确兑现了我所说的,在阿格涅莎那儿我几乎一直默默无语,而这少女没隔一会儿就调整过来了,重又进入那种与我亲昵的状态,她像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叽叽喳喳地对我絮叨起来,叙说着不久前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小新闻:什么邻居家的狗死掉啦,什么在星期日午祷后发生了一件令人可笑的事情啦,什么前不久在她哥哥这儿与教授们聚宴狂饮啦,还有什么人家从法国给她寄来一块很不一般的、染成三种颜色的丝绸啦——还有许多其他诸如此类的小新闻,这些新闻虽小,但它们逗引我尽情微笑。阿格涅莎的话语就像森林中的小溪那样轻盈自在地流淌。她说得那么轻松,因为生活的全部印象与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话语,都是从她的身心轻易地溜出,并没有挂破什么地方,留下什么伤痕,我听她说话时心里也十分轻松,因为没必要去思索,也没有必要特别留神,完全可以松开自己心灵的缰绳,松开我平日常常不得不勒紧的缰绳。从阿格涅莎那儿出来时,像往常一样,我重又精神饱满,性灵清新,犹如承受了海边轻风的吹拂,心境重又平和宁静下来,仿佛是对那长满蓝色的矢车菊的黄灿灿的庄稼地作了许多许多的静谧的观赏。 回到住所时我撞见莱娜塔在读书,正在仔细地琢磨贝尔托里德·莱根斯布尔格斯基的某一篇布道辞,这篇布道是用古老的语言写成的。莱娜塔的脸色是这么严峻、目光是这么安宁、嗓音是这么矜持——所有这些与阿格涅莎身上的那种稚童般的无忧无虑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以致于我的心仿佛被谁用钳子夹了一下。也就在这会儿,一个念头带着那种绝对不可征服的气势在我心中孕生了:我极欲得到那个原先的莱娜塔,不久前的莱娜塔,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她那些狂热的举止,她那些一发而不可止的亲热,她那些温柔可心的话语——这一欲望竟是这样的强烈而深切,这样的刻骨铭心,我都准备为满足它而付出任何代价,在这种时刻,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整个的后半生全部交出去,以换得那欢爱云雨如胶似漆的一瞬间,然而,这一瞬间又让我觉得它是不可企及的。 我向莱娜塔扑将过去,在她面前跪下,就像在那美好的、但却久远的时日里那样,我开始亲吻她的手并且申诉起来:我无限深情地爱着她,这些日子里,由于她那严厉的、不让人接近的做法我已经难受得要命。我说,我已经从阴森森的地狱脱身,本打算走向彩虹夺目的伊甸园,就像亚当不会享用至上的幸福一样,我现在就站在天堂的大门口,门卫手执亮光闪闪的宝剑,正拦住我回去的路,——我同意马上就死去,如果能再一次容允我去嗅一下伊甸园中百合的香。我当时就清楚,即便在这一瞬间,我说的也并不是真心话,我是在重复过去的话语,但是,谎言也是那种昂贵的代价,我当时一心指望用它去买来莱娜塔的充满爱意的目光与亲亲热热的接触。我甚至不惜动用一些更不得体的诱惑手段,想方设法使莱娜塔的意识变得迷迷糊糊,千方百计在她身上重新激活起对情欲的神往,因为我这时,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她的激情的沐浴。 我不清楚,究竟是我的这一番话语的艺术占了上风,还是在我本人身上当时就燃烧着太多的欲火,这欲火不可能不溅洒到莱娜塔的身上,不可能不将她也煽燃起来,或者,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她身上那种被理智的大石块所强行盖压起来的激情的力量,终于奔突出来——反正只是在这天晚上,爱情女神才能再度降临再显辉煌,她那长着金翅膀的儿子(3)又能得手而吹燃起他那彻夜通明的火炬。我们俩是带着那样的火热而互相依偎在一起,是怀着那样一种温柔的残酷而寻觅着接吻与拥抱,仿佛这是新婚之夜,仿佛这是初尝禁果,在被幸福醉得飘飘欲仙的状态中,我觉得,我们这并不是躺在我们熟悉的房间里,而是置身于沙漠中的某一个地方,在荒凉的悬崖上,在海岸峭壁上的石洞里,我觉得,天上的闪电与森林中的女神都在为这种结合而欢呼致意,就像它们当年为埃涅阿斯(4)的结合而欢呼一样: 欲火在燃烧,热烈又旺盛, 在高山颠峰,有山中以太为之见证, 在悬崖顶上,有林中女神为之呻吟。 这时候的莱娜塔已抛开修女那严峻的面孔,对我重复着那些满含着柔情蜜意的亲热话语,这些话语,对我来说,是要比所有的维奥拉琴与所有的长笛的声音都更温柔更可心的: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只要你来爱我,我不想要那至上的幸福,也不想要天堂,我只想要你与我在一起,要你与我在一起,而我——是你的。我爱你,鲁卜列希特!” 但是,在激情的冲动过去之后,在我们房间的四堵墙壁仿佛从某种空寂中重又浮现出来而把我们围在其中的时候,我们就看到那些堆积在桌子上的书籍,那掉落在地板上的贝尔托里德·罗根斯布尔格斯基的布道书,也看到我们两个人四肢伸开全身疲乏十分困慵地躺在被折腾得皱巴巴的床上——这时,一种绝望立即占据了莱娜塔的身心。只见她猛然从床上跳下地板,直奔那读经台,往地下一跪,就嘟嘟囔囔地做起祷告来,过后,她也还是那么迅捷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表情愤怒,开始冲着我劈头盖脑地倾泻她的指责: “鲁卜列希特!鲁卜列希特!你干了什么好事!我知道,你仅仅对这一点有需求!我知道,你在我身上并不想寻找别的东西,你是不想的。要是这样,你何必非要找我呢?你上妓院去得啦——在那儿你花几个铜子儿就可给自己找到女人的。你也可以去向任何一个姑娘求婚,只要你一开口,你就会得到一个每夜都将让你役使的妻子的。但你还是喜欢引诱我,而这又正是因为我已把我的灵魂与肉体全都交给了上帝!” 对这一番话我反驳道: “莱娜塔,你得发发慈悲,你得讲讲公正!请你回想一下,我一连好几个月厮守在你身旁,但并没有图谋得到你的亲热欢爱,那时,我寻思,你是名花有主已与他人订婚,也就并没有埋怨你的冷漠无情。但是,当我知道,你爱上了我,当我感到,你的爱就在我身边,你难道还要我去平静地领受这份爱?我不信,天主上帝会认为两个互相倾心的情人投入亲热欢爱的状态这事有什么不妥,而你自己在几分钟之前还一再声言,为这种亲热欢爱你准备交出未来生存中至上的幸福。” 然而,莱娜塔并没有回答我,她反倒又像往常她总有的那样号啕起来,也就是说,一发而不可止地、难以慰藉地失声痛哭起来,这样,我虽明知徒劳但也只好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并安慰她,一边请求她宽恕,一边谴责我自己,向她允诺,像今天的这种事往后是绝对不会重新发生的。莱娜塔根本就没有去听我这番劝说与安慰,只顾一个劲儿地哭泣,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是在哭那无可挽回地被毁掉的东西——也只有那遭受诱惑者不正派地勾引了的少女才可能这样去哭,或者,女始祖夏娃在识破那诱惑她吃禁果的蛇的虚伪面目之后,也许会这样哭过。我呢,眼看着这些泪水与这份伤心,当时也向自己发出了斩钉截铁的誓言:往后再也不敢屈从这种诱惑,宁可抛弃莱娜塔,也不要让自己以一个寻觅粗俗快乐的人的形象出现在她的心目中,因为我所渴求的并不是粗俗的快乐,而是亲亲热热的目光与温柔可心的话语。 尽管我对莱娜塔对我自己都许下这些诺言,这一天,还是成了后来的好些个日子里我们生活运转操作的一个模式,后来的日子的形象固然是由另一些黏土捏塑出来的,但一个个还是那种框架,而且不是那么准确,在每一个回合中阿格涅莎都据有其位。通常,一切都是按照这样的程序发生的:白天里,我上阿格涅莎那儿去串门,倾听她那静谧的话语,观赏她那亚麻似的发辫,然后,怀着那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宁静的心灵,信步向莱娜塔身边回返,途中我总提醒自己,今儿我在严格地控制住自己。回到住所后,大多情形是我们俩开始攻读某一本训诫性的著作,这时为了克服寂寞感,我竭力挑起某些让莱娜塔感到好奇的议论——但是,她的身体就在咫尺之遥,这种接近,渐渐地让我动心,就像饮下某种爱情的琼浆(5)而不能自持,于是,几乎在自己也不知不觉的状态中,我一会儿用嘴唇去吻她的头发,一会儿把她的手更紧地捏在自己手中。现在,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我认为,也许,当时并不总是由我第一个起念,莱娜塔也体验着与我同样的感受,她当时也是违背意志而响应了激情的召唤并沉入其中,或者,在整个这一状态中,是那些与我们为敌,但我们又看不见其形体的生灵在作祟,在施加影响。不论是何种原因所致,反正我们俩每一回的阅读,在我们经受了那第一次堕落之后,毫无例外,都是以一个相同的结局而收场的;起初,是狂热至极的欢爱云雨加上推心置腹的山盟海誓,过后,便是莱娜塔的绝望,她的泪水,她对我无情的谴责,我那姗姗来迟屈殿其后的悔过。每一回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过来,每一步的形象彼此之间就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那样相似,这些形象的数目,在我们的记忆中是每一天都要增加一个。 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仿佛那漩涡中愈旋转愈缩小下去的水圈,把它原先以宽大的幅度所包容的东西渐渐地紧缩下去,到头来终于使之封闭在一个非常紧密的小圈子里。我与莱娜塔相处的开头那几个月里,我们俩彼此之间还是格格不入的;接着,在我与亨利希伯爵决斗之后的那两周里,我与莱娜塔的关系则恰恰相反,由格格不入一下子转入亲密无间,达到了一对男女相亲近时所能达到的极限。然后,是我们俩共同生活中的又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一直延续到莱娜塔看见天使马迪埃尔的幻景之前,在这一阶段中,相互敌视与彼此亲和在前后有十来天的期间里不断地更替,有时,在短短的一周之内我们俩都能来得及既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又成为如胶似漆的情人。现在,这样一个更替循环被封闭在二十四小时这一更短的期间。自天亮到天黑这一时段里,我们俩已经来得及穿越这一高高的阶梯——从兄妹般的亲近,经由友好的信赖,而走向最火热的、最忘我的爱情,过后,便滑入那像匕首一样锋利的仇恨。每一天里,我们俩的心灵都犹如利剑,一会儿是在激情的炉缸中被煅烧得炽热而直闪银光,一会儿便突然沉入那寒气刺骨的冰窟里——这就可以轻易地预见,两颗心灵在承受不了这些剧烈突兀的转折与折腾之后,到头来终归是要被折断的。 我已经感到自己被这种与莱娜塔相厮守的全部生活折磨得十分憔悴,我在心里暗暗地寻思要抛开她,要跑到另一些国度去,尽管即便在这种时候失去她,失去她的亲热欢爱让我觉得是那么可怕,我干脆都害怕去想象自己在这世界上又成为孤独者。与此同时,莱娜塔在我们发生争吵的那些时刻,越来越频繁地敢于向我扬言:她再也不能与我待在一起了,她说,我身上已经附着上魔鬼,那魔鬼正在引诱她;她认为,她宁可由于对我的思念而忧郁地死,也不愿只为与我亲近而去犯下那些不可赎的罪孽,她声称,唯一的一个避风港,现在她该据有的位置——就是修道院。当时,我对她的这些话并没有觉出特别的意味,况且,我那时也再一次觉得我们俩这种共同生活,犹如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我们自己把这房间所有的门都给封砌死了,现在,我们就在这房间里绝望地辗转反侧,用脑袋苦苦地撞击坚硬冷酷的石墙。 但是,那种把这些石墙震毁成尘土的灾变,那种突然间把我抛入另一些深渊、另一些尖石之中的灾变,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仿佛命运戴上面具蹑手蹑脚地偷偷地摸过来,从背后把我们俩都掐住了。 那一天,也许比所有其他的一个日子都要更深切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是二月十四日,星期日,圣·瓦列恩金日。那天我又上阿格涅莎那儿串门去了,在我们俩交谈时,马特维也在场,于是,我们三人就对与这一节日相关的风俗与迷信(6)着实嘲笑了一番。回返住所的途中,我的心情重又温厚亲热,我对自己说道:“莱娜塔被她所经受的一切而深深地创伤了。应当给她提供清静的安宁,就像给病人提供药品。谁知道,也许,在度过几个月明朗而平和的生活之后,她的爱情与她的悔过均能进入平稳的航道——而且,对我与她来说,那种幸福的、靠劳作而自食其力、丈夫与妻子同心协力的生活,那种我现在已经不再去幻想的生活,也就会成为可能实现的事。” 我带着这样一种高尚的决定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像平常一样,我又撞见她埋首于书堆中,正在攻读一个大部头,正在苦苦地琢磨着书中文字的含义。她当时是那样专注地思索着书中让她感到深奥的内容,她都没有听见我走近她的脚步声,在不禁哆嗦了一下之后,她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向我转过来,只是到了这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肩膀。 莱娜塔好像是把昨天她自己所说出来的那些无情的指责与埋怨全部给忘了,她颇有礼貌地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今天我等你等了多久呀!请你帮帮我吧——我看出来,这部书非常重要,但我吃不透;这里有一些启示,如果我们能把它们铭记在心中,它们会阻止我们去做许多恶事。” 我紧挨着莱娜塔身旁坐下来,我看见,这本书是前不久我在雅科夫·格洛克那儿寻找到的,因为这本书早就卖光了:这部书,装帧挺漂亮,还是在上个世纪、在吕贝克(7)城印出来的,它的书名是《由红衣主教图勒克列马茨基主编的女圣徒布基塔的启示》。这部书被打开的地方,是关于女圣徒布尼基塔·什维德斯卡娅在炼狱里的旅行,以及她在那里所观察到的那些磨难的描写。我们直截了当地开始阅读的是某个女罪人的灵魂在那里的磨难,她的脑袋上被套了那么沉重的锁链,以致于她的眼球都被从眼眶中挤压出来,仅仅与眼窝还连着一点根而一直悬到膝盖上,而大脑则被击破,脑浆从耳朵从鼻孔往外流淌;接下去,描写的是另一位女性灵魂的磨难,这一位的舌头竟被从张开的鼻孔里拔出而悬挂到牙齿上;再往下叙述的是那里所可能有的拷刑中的另外一些样式,诸如揭下被鞭笞得血痕累累的人皮,用火刑、用沸油、用钉子、用锯子等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折磨。 我当时并未曾有机会去阅读这部书中关于地狱中的苦难的描写,但我在有关炼狱中的磨难的描写中感兴趣的仅仅是描写者那狂放不羁的想象力,不过,由于那位在拉丁文的修辞上并不完全过硬的红衣主教那蹩脚的表述,这种想象力的气势已丧失了不少。然而,女圣徒布尼基塔的视觉所孕生的幻景,却对莱娜塔产生了惊魂动魄的印象,她把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书推开了,全身直打哆嗦,依偎到我身上,看来,她这是在给自己设想阴间的苦难,这些由书中看出来而展现在她眼前的这些场面,使她的这种设想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她像一个被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的孩子似的,怀着那真正的恐惧,终于喊叫起来: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是对我们大家,对每一个人,对我与你的恐吓!鲁卜列希特,我们赶紧去,去祈祷,上帝还留给我们这么长的生命,就是要让我们去熨平我们所有的罪孽的,去洗涤我们所有的罪愆的!” 在这一会儿,莱娜塔是天真的、胆怯的,就像那乡村的小女孩,这小女孩正被一个过路的修士恐吓着,后者则指望借助这小女孩受惊吓这一气氛而去更多地出售赦罪符(8),而这种状态中的莱娜塔更让我觉得可亲可爱与难能可贵,这种可爱与可贵是难以言喻的。我情愿追随着她,走到就摆放在这房间里的小祭坛前面,我们俩跪下来,重复着这句神圣的话语:“基督,请宽恕你的奴仆……”就在我们俩做同声祈祷时,就在我们俩像教堂里两座雕像一样肩并肩地伫立着,这个时候,就在我们俩的声音像两朵摆在一块儿而正在盛开的鲜花的香味那样相混合的这种时刻,我们俩的命运被决定了,因为我们俩都未能克服突然从我们心底涌动起来的那份欲望,这欲望犹如那一听到戏蛇者的口哨声就从笼子里爬出来的蛇。 我现在不想在这里对莱娜塔这一最后的举动发表什么指责,我也不能把这件事的全部罪责揽到我自己身上,姑且让那有资格来判决的人在将来时机成熟时去作断定吧,公正的天平就在那铁面无私者手中。但是,我们俩当中不论是谁,在我们这最后的堕落中是有罪之人,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那种悲哀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在突如其来令人头晕的激情的狂潮刚刚消退之际,就来与莱娜塔较量,而它在这一回的气势与力量都是过去任何一次望尘莫及的。莱娜塔以那样的惊讶神情,带着那么厉害的战栗从我身旁跳开,仿佛我这是偷偷地,在她熟睡时,或者,像那个塔勒克维尼·鲁克涅茨基一样,用暴力占有了她。她冲我说出了最初的两个词,犹如用钢鞭抽打我的心脏,而且其打击的力量比那所有后来的诅咒还要强烈。这两个词充盈着无边无涯的怅惘、阴郁、苦闷,它们就是: “鲁卜列希特!又一回!” 我一把抓住莱娜塔的双手,想去吻它们,我慌忙不迭地说起来: “莱娜塔!我以上帝的名义向你发誓,我以灵魂的拯救向你发誓,我自己也不清楚,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只是由于我爱你爱得太深,我同意去承受布尼基塔所受到的全部磨难,只要能吻吻你的嘴唇!” 但是,莱娜塔抽出她的手指,赶紧跑到房间的中央,仿佛这是为了离我远点,然后,她就失态地冲我喊叫起来: “你在撒谎!你在耍弄虚情假意的鬼把戏!你又一回撒谎!你这恶棍!恶棍!你——是撒旦!在你身上——附着魔鬼!上帝啊,耶稣基督啊,求你保护我免受这个人的侵害!” 我试图去追上莱娜塔,向她伸出了双手,向她重复了那些已经没有用处的道歉与已经没有结果的誓言,但她闪到一旁,躲开了我,对我嚷道: “你从我身边滚开!我恨死你!我非常讨厌你!我那是在丧失理智的状态中说过,我爱你,那是在丧失理智与绝望的状态中说的,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是,每当你拥抱我时,我就恶心得直哆嗦!该诅咒的家伙,我恨你!” 我终于开口了: “莱娜塔,你为什么只谴责我一个人,而并不是也谴责你自身?难道说,在你就像我对你的诱惑作出让步一样而屈从我的引诱之际,你本人不也是一样地有罪过吗?准确些说,这是不是上帝有罪过——他创造出来的人本是软弱的,但他又并不赋予这些人与罪孽相斗争的力量?” 在这一刹那,莱娜塔屏住了怒气,她似乎被我这一番渎神的话语而惊愕,她开始用她那充满着野性的目光把四周环视了一遍,她看见了那把放在桌上的刀,她一把抓起这刀,犹如抓住了一件摆脱险境的武器。 “瞧,瞧,你看着!——她用那已经嘶哑的嗓子对我叫喊道——这就是基督本人遗交给我们的办法,如果我们的肉体诱惑我们的话!” 莱娜塔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就向自己的肩膀上扎了一刀,只见鲜血立即洇红了伤口,一转眼之后,那鲜血便从她的衣服的袖口流淌出来。我脑海中当即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一冲动——乃是最后一个行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所有的气力的坠落,我想用手臂去搂住莱娜塔,就像去搂抱一个已站立不住的女子。然而,与预料相反,刀伤反倒给她平添了新的怒火与新的凶猛劲儿,她带着双倍的愤怒先是一把就将我推开,然后,自己才踉踉跄跄地退到一旁去而重又对我喊叫起来: “走开!走开!我不愿让你碰我!” 过后,莱娜塔就完全丧失了理智,也许,完全屈从于那凶恶的精灵的摆布。这时,只见她抡开臂膀,把那还握在手中的刀子向我掷来,我也只是十分勉强地来得及躲开这一危险的一击。也就在这时,她从桌上抄起那一本本死沉死沉的大部头书籍,把它们当成那射石攻城的木炮里的炮弹,而开始对着我扫射起来,在这些炮弹射完后,她便随手抄起房间里所有其他的小什物,抓到什么就扔过来什么。 我一边尽力躲开这场冰雹的袭击,一边还想说话而使莱娜塔的理智恢复过来,但是,我的每一句新说的话只能引发更大的刺激,我的每一个动作只能激发一连串的反击。我看见她的脸从来没有这么苍白,它已被抽搐扭曲得面目全非,我看见她的眼睛中的瞳孔已被扩张开来,比平日要大两倍——她这整个变形的面容,她这整个都在不停地哆嗦着的身体,均向我证实,这不是她本人在掌握着自己,而是某一个另外的人在摆布她的身体与她的意志。我听见莱娜塔还在一个劲儿地重复她的喊叫:“走开吧!走开吧!”我看出来,我在她面前这一状态,就把她导入多么强烈的愤怒之中,面对此景此情,我也就当即作出一个也许是尚欠斟酌的决定,但即便是今天我也不敢为这一决定而去谴责我自己:我决定真的离开这个住所,我认为,没有我的时候,莱娜塔定会更快一些把握住自己而平静下来。此外,我这个人还做不到像马尔卑兹卡娅悬崖那样任凭风吹雨打而岿然不动:乖乖地听着人家对我没完没了的侮辱——虽然我在理智上也明白,莱娜塔对这些话是不能负责的,可是,要我一直抑制自己而不也去冲她嚷嚷以回报她的谴责,那还不是一件不费劲的事。 就这样,我作出了抉择,我转过身去,迅捷地走出了房间,我听到身后传来的莱娜塔那一发不可收拾的哈哈大笑声,仿佛她这是在得意洋洋地庆祝一场早已企盼的胜利。我吩咐路易莎上楼去听候女士的指令,过后,我就披上斗篷,走出这屋子,走进春日的户外,走进已经临近的傍晚的暮色之中——这会儿,眼前这狭窄的街道,身旁这科隆城高大的楼房,悬挂在楼房上空那银白色的月亮,都让我觉得那么奇怪,那般异样,固然,这是由于我刚从那疯人院出来,我刚刚还在那里听见撕心裂肺的号啕、咯吱咯吱的咬牙声与失去控制的笑声。我往前走着,我并不在思索什么,只是用胸口一个劲儿呼吸,只是用眼睛入神地吸纳正在暗下来的天空的宝蓝,突然间,我自己也惊讶起来:我看见自己已置身于维斯曼家的大门口,这好像是我的两条腿自动地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我当然没有第二次走进他们家,但就在我要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街道上的时候,我朝他们家的窗户上瞥了一眼,于是,我觉得,我认出了阿格涅莎那张可爱的、温柔的脸。正是这个场景,也许,是整个散步这一运动,让我宁静下来,我徐缓地往住所那个方向回返。 可是,在我们的住所里,我碰到的是在诚惶诚恐之中的路易莎,我发现莱娜塔的房间是空荡荡的,地板上散乱地堆积着她的一些用品,她的一部分衣服,某些碎布头、绳子——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刚刚有人急急忙忙地收拾要上路的行装。自然,我立即猜出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于是,一种极度的恐惧立刻袭上我的心头,摄住了我的心魄,这就像那没有经验的魔法师,在暗地里施发要恶魔显现的咒语,而这恶魔果真以其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又被吓得要死而一下子脸朝下跌倒在地。我十分焦虑地探问路易莎,可是,她能给我解释的并不很多。 “莱娜塔女士——路易莎这么絮叨起来——对我说,您已经与她告别,她要出门去几天。她吩咐我帮她收拾一下她的行装,但禁止我跟踪她。我这个人从来没有反驳过主人们,而总是把主人们所吩咐的事一一做好。可是,这里还是有一件事让我惊讶,莱娜塔女士的一只胳膊上全是血,不过,我已经用干净的毛巾把她的伤口包扎了。” 与这愚蠢的老太婆去争论,或者,去责骂她一顿,都是于事无补的,于是,我顾不上去回答她的哭诉,也顾不上戴上帽子,赶紧奔往街上。我觉得,莱娜塔不可能离开得很远,我一心指望能追赶上她。请求她,央求她回来。我在街上奔跑着,我撞击着黄昏中已是很稀少的行人,我自己也一次又一次地头撞南墙,钻进死胡同,不知所措,我的心脏像铁匠手中的锤子那样搏击着,我一条街接一条街地奔跑着,寻找着,直至我听见了街头上人们搬动栅栏时的响声,直至我看见了黑暗中这儿那儿都相继闪烁起路灯,及至此时,我方才明白,我这番无目标无方位的寻觅已是毫无意义之举,便拖着自己这大受震惊的身体与丧魂落魄的心灵,走回住所。 虽然我有这样一种推断来安慰自己:莱娜塔在城门关闭之前肯定是来不及走出这座城市的,但是,没有了她而孤身捱过的第一夜,的确是令人可怖的。起初,我一头扑到自己的床上,痛苦地等待着,也不管有多大可能,等待着马上门铃就响起来,而莱娜塔就回来——我在地上,开始以莱娜塔本人在祈祷时所带有的那份狂热,一个劲地祷告起来,我祈求至高无上的主把莱娜塔归还给我,无论如何也要归还,无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我许下了几百条誓愿,我发誓一一去履行,只要莱娜塔能回来;我发誓要去做一千次午祷,我发誓要去行一万次鞠躬礼,我发誓要徒步走到主的棺材前,我同意用那些在未来的日子里期待着我们的、我这后半生的全部其他的快乐作为交换——我自己也明白我的这些誓愿本身的全部荒诞不经,但我还是把它们一一道出,紧紧地捏着拳头,十分庄严地说出。祈祷过后,我就奔到主人已去、空空荡荡的房间——莱娜塔的房间里,这里,依然栩栩如生地弥漫着她的气息,我躺到她的床上,躺到她昨日还将其身体与之相依偎的被褥上,我亲吻着她的枕头,用牙齿去咬她的枕头,我想象着莱娜塔就躺在我的怀抱中,我对她诉说着所有激情似火的话语,所有柔情蜜意的话语,这些亲热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在我们俩相厮守相亲近相欢爱的日子里向她全部说出来,我用脑袋撞击着墙壁,为了是让疼痛感来把意识归还给我。我现在还不清楚,在那一夜我怎么没丧失理智。 朝霞闪现了,第二天刚刚降临,我已经在大地上行走,我已经在城里寻觅莱娜塔,我已经在城门口伺守着她,在驳船都得从那儿启航的码头上等候着她。但是,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找到莱娜塔,我在住所也没有等候到她——她没有回到我身边,不论是那一天,还是在第二天,抑或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日子里,她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她永远也没有回到她自己在科隆城里的这一个房间里。 (1)以这几个字母打头的几个拉丁文单词组成一句话,意思是:“尘世上的法官们,你们爱上正义吧。” (2)1098年在法国西司忒地方兴起的天主教修会。 (3)指爱神阿佛罗狄忒的儿子厄罗斯。 (4)埃涅阿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英雄之一,阿佛罗狄忒之子,曾落难至非洲海岸与这里的女王狄多相爱。 (5)一种引发爱情的饮料,使人销魂蚀骨的迷魂汤。 (6)在圣·瓦列恩金日有许多可笑的风俗,其中一条是:在这一天,被姑娘第一眼看上并亲吻过一次的小伙子要为这姑娘服役一年。 (7)吕贝克:德国地名。 (8)中世纪欧洲天主教会发售的一种符券,教徒购买这种符券后,可以获得“罪罚”的赦免。 第十一章

落魄中反倒委屈情绵绵少女彷徨时街头邂逅浮士德博士Ⅰ 我也许无法详细地描写出莱娜塔走后的头几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们已变成模糊的一团,如同大雾下的港湾、周围的房子和头上晃动着的人们融为一体一样。而以前任何时候,甚至在想象如何与莱娜塔分离的时候,我也未曾想到苦闷会像山鹰抓小鸡一样紧紧地攥住我的心,使我在疯狂的、难以实现的愿望面前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脑海中只有一种意识:我一生的幸福系于莱娜塔的身上,没有她,我生活的意义便不复存在。我和莱娜塔共同度过的那几个月是无限幸福的一段时光。一想到我可能那么轻易地失去它,我就恨不得疯狂地诅咒自己,像打一个最可鄙的坏蛋一样抽打自己的脸。 当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寻找莱娜塔。我毫不吝惜小费,详细地询问了所有的城门看守,看没看见一个长得像莱娜塔那样的女人走或乘车穿过他们的大门。我在旅馆、修道院以及有可能落脚的所有其他地方都做了调查;甚至,我承认,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我还到妓院去问过。我不怕丢脸,带着自己的愁苦和请求去过我们的邻居卡塔琳娜和玛尔加丽塔家,莱娜塔曾与她们保持过一种奇怪的友谊。然而,对于我所有这些探寻,得到的只是对方一耸肩;有时当我过于激动,一个劲儿地询问时,得到的是冷酷的嘲笑,甚至是一顿臭骂。 那时,抱着一线毫无意义的希望——在十字路口之类的什么地方碰到莱娜塔,我不知疲倦地跑遍城市的所有街道、广场,几小时地站在码头上、市场里,我走进莱娜塔喜欢去祈祷的所有教堂,用灼热的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们,幻想着在他们中间找出那十分熟悉的身影。我多少次想象着自己与莱娜塔在一条狭窄的路上相遇,假若她想跑开,我会抓住她的风衣,跪倒在泥泞的路上,对她说:“莱娜塔,我——是你的,又是你的了,永远并且完全是你的了!带走我,就像带走一个奴隶、一件物品,就像上帝带走一个灵魂一样!对待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比陶器匠揉捏自己的黏土一样揉捏我,命令我——为你而死,我将是幸福的!”简单地说,现在我本人丝毫不差地经受了以前莱娜塔在科隆的街上疯狂地寻找自己的亨利希时曾经受过的一切;我想,我此时的感情与她那些日子里的狂热没有任何区别。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极度的绝望不时地袭来。直到早晨,我一直无情地折磨自己。尽管如此,采用某种镇静剂在我看来是有损尊严的,我一杯酒也不想喝,不想用忘却莱娜塔的代价去买回暂时的平静,宁愿像一个决斗中的诚实骑士,不戴盔甲,面对悲哀。如同失去莱娜塔的第一个夜晚那样,我又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有时把自己锁在一个房间里,以免看到和想起那些莱娜塔曾经接触过的、而今令我心碎的物品;有时我扑到她睡过的被褥上,亲吻着她的面颊曾枕过的枕头,努力回想起她说过的所有温柔的话。疲倦终于合上了我的眼睛,在睡梦中她投入我的怀抱,把自己娇小的柔弱的身体紧靠在我的胸前;或者,她宛若一个女王,仪态万方地从卧室里迎着我走出来,给我戴上冠冕;或者,与此相反,她面色苍白、憔悴,疲惫不堪地走进屋来,伸出手,请求保护……如同从高高的幸福之塔上被抛到黑暗与寒冷中,我骇然醒来…… 我就这样,在幻想中度过了几天,以后便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连继续寻找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整天整夜地一个人苦闷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像一个关在狱中、带着一只野猴子的罪犯,那猴子不时地扑到他身上,用自己有力的前爪抓掐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我把路易莎叫到房间里,第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地向她询问莱娜塔出走时的情况,不断地重复着一个问题:“她是说只出去一会儿吗?”就这样折磨着可怜的老太婆,直到她摇着头,自己走出房间为止。随后我便沉湎于对莱娜塔的回忆之中。我逐一回忆起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如同吝啬鬼把攒到的钱从一个手掌里拨到另一个手掌里一样。有时,当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忘掉的、莱娜塔说过的字眼儿或她的眼神,我便像白痴似的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有时我想出一个比一个更荒唐的把戏,倒不是用它们来迷惑自己,而是用它们多少能使我得到些许安慰。例如,看着窗外,我对自己说:“如果街道右边现在走来一个男人,那么莱娜塔就会回到我身边。”或者那样:“如果我不数错,一直数到一百万,那么她就还在科隆。”还有:“假若我能回忆我大学时代所有同学的名字,那我明天就会遇到她。”在这种体弱无力、意志薄弱的状态下又过去了数天。我对自己还能回到人们中间去的想法越来越感到奇怪,莱娜塔的形象在我的回忆中已不是作为一个活人,而是作为某种神圣的象征出现的。 有一天我想出一个新的把戏:我坐在沙发椅上,闭上眼睛,想象着莱娜塔就在这里,在房间里,她从窗旁走到桌边,从床旁走到祭台,她走到我跟前,触摸我的头发。我入了迷,仿佛真地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衣裙的沙沙声,感觉到手指的触摸。这种自我欺骗令人痛苦,又使人感到难言的愉悦。就这样,几个小时我一直陶醉在幻想中,眼泪一次次地夺眶而出。突然,我的心跳停止了,继而狂跳起来,我的手也变凉了:我真的听到了房间里衣裙的沙沙声和女人清晰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睛,在我的面前站着阿格涅莎。阿格涅莎慢慢地、仿佛无意识地走近我身边,跪到我面前,如同以前我跪在莱娜塔面前一样。她抓起我的手,轻声说道: “鲁卜列希特先生,为什么您从未对我说说您的一切?”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它轻轻抚摩了我心中的创伤,使我对自己的悲哀没感到一点羞愧,对房间里出现一个外人没感到一点害怕。我也抓住阿格涅莎的手,像她那样轻轻回答道: “留在我身边,阿格涅莎;你来了,谢谢。” 我立刻——因为当时我不可能想别的什么事——给阿格涅莎讲起莱娜塔,讲起我们之间的爱情和我的绝望。一直折磨着我、渴求大声说出自己的感情,无情地、用确切的字眼儿确定自己的处境的强烈愿望得到了宣泄。话语不知怎么违反我的意愿脱口而出,毫无节制,有时甚至语无伦次,好似疯话一般。我看到,由于我的自白,阿格涅莎的脸变得苍白了,她明亮的、总是无忧无虑的目光被泪水遮住了。但我已无力克制自己,因为别人痛苦的样子不知怎么减轻了我自己的痛苦。阿格涅莎想插话,用什么安慰我,而我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更狂热地继续说着,就好像有一个魔鬼正把我驮在它的翅膀上飞向无底的深渊。 我疯狂的冲动持续了大约一小时,阿格涅莎终于受不了我这样的折磨,突然放声大哭,跌坐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关于我,关于我,您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时我才清醒了一些。我把阿格涅莎扶起来,让她坐在沙发椅上,跟她说:我对她的善良十分感谢。的确,我当时对她怀有一种兄弟般的温柔之情。阿格涅莎平静下来,她擦了擦发红的眼睛,整理了一下凌乱了的头发,起身要赶紧回家。为了使她的离开不产生明显的影响,我跪在地上请求她第二天再来我这里,哪怕只待几分钟。阿格涅莎走后,我感到某种奇怪的满足,恰似一个长时间躺在战场上束手无策的伤员终于落入一个细心的医生之手,他给他洗了洗深深的伤口,不可避免地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用清洁的绷带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第二天阿格涅莎回到我这里。第三天、第四天又来了。她开始每天都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并且不知用什么方式瞒过自己的哥哥,避开了左邻右舍好传播是非的女人们的祖母。当然,我不可能不立刻猜想到她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当我轻轻触碰到她的时候,她的颤抖,她的温顺目光以及她胆怯的话语都十分清楚地告诉了我:她对我怀有初恋的全部柔情。但这没有妨碍我用自己的自白折磨她,因为我之所以需要阿格涅莎,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听我说话的人,在她面前我可以自由地谈论我的灵魂之依托,在她面前我可以说出我感到甜美的莱娜塔的名字。就这样,当初我听莱娜塔讲述亨利希的事情的时刻又重现了,但位置对调,因为此时我不再是牺牲者,而是刽子手。看着瘦小的、每天来到我这里受罪的阿格涅莎,我想道:我们四个人——亨利希伯爵、莱娜塔、我和阿格涅莎,就像钟表机械里的齿轮一样彼此之间紧密结合在一起,每一个齿轮都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尖端咬住另一个齿轮。 我要说,阿格涅莎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勇敢接受了这种考验,看来爱情会给予所有的人,包括最软弱的人,以巨大的力量。她忘记了自己少女的羞怯,温顺地听我讲每晚与莱娜塔在一起度过的幸福的日子中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也喜欢回忆最隐秘的事情。她克制自己童稚般的妒嫉心,跟随我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允许我把莱娜塔喜爱的地方指给她看:莱娜塔经常坐的沙发椅,祭台——莱娜塔就在它前面祈祷,床铺——我有时就睡在它下边,连眼皮也不敢抬起来。我还使阿格涅莎与我一起讨论一个问题:现在我该怎么办。她用怯生生、断断续续的声音劝说我:在德国土地上所有的城市中寻找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我甚至还不知道莱娜塔的故乡在哪里,她的亲人们住在哪里。 不过,我不止一次没能把握好自己的打击与自己的牺牲品的承受力之间的协调关系,那时,阿格涅莎会突然垂下手,低声对我说:“我受不了啦!”她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或者,她带着无言的泪水坐到地上;或者羞愧地趴倒在沙发椅上。这时,一股对这个可怜的姑娘由衷的温柔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亲热地拥抱她,我们的头发搅到了一起,嘴唇碰到了一起。但这亲吻对我来说,除了友情之外,并不意味着其他任何东西。也许,阿格涅莎就是为了这样一些短暂的时刻来到我这里,为等待它们,她准备接受我所有的欺侮。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天,我一直留在科隆。因为,第一,我的确无处可去;第二,薄弱的意志仍像一张密实的网一样禁锢着我;而且,与我在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避风港——阿格涅莎的眷恋之情相分离,对我来说也是很痛苦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被我所经历的一切所软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我身上认出伟大的征服者们(1)的坚强战友——他领导探险队横越了新西班牙的原始森林;相反,我整日缠绵悱恻,倒很像是敏锐的巴里达萨列·卡斯蒂利奥内(2)细微描绘的一个宫廷近臣。 假若没有发生一件事,或许,我没有足够的毅力去迈出果断的一步,还会把自己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延续好多天。那件事结束了这种生活方式,它的发生不是偶然的,确切地说,它是所发生的一切的自然结果。 一天傍晚,那是三月六日,星期六,阿格涅莎又没能经受住我施加给她的考验,无力地躺在我的膝盖上;而我又一次懊悔自己的残忍,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我们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马特维出现在门坎上。他看到这意外的场面,惊讶地呆住了。阿格涅莎惊叫着跳起来,惊慌地扑到墙边,把自己的脸贴到墙上。我也感到很惭愧,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们演出了大约一分钟的舞蹈哑剧。终于,马特维能说话了,他愤愤地说道: “瞧,老弟,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关于你我想过好多,一直把你看作是个诚实的小伙子!我觉察出,他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了呢?以前每天都来,可现在,两个星期没照面儿。这么说,诱捉到一只小鸟。你认为,现在她会往这儿飞了。不,老弟,你错了,你现在跑不了啦!” 他说着,愤怒起来,几乎是握着拳头向我逼近,我徒劳无益地劝他醒悟。突然,他注意到阿格涅莎,便朝她扑去,更加气喘吁吁地用一大堆脏话骂她,那些话我当着女人面是任何时候也说不出来的。阿格涅莎听到毫不留情的责骂,更绝望地号啕大哭。她像一只在火中被烧伤的蝴蝶,浑身战栗,跌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时我果断地行动了。我挡住马特维,坚定地对他说: “亲爱的马特维,我很对不起你,尽管我并没有像你想象得那样。但是,你的妹妹一点过错也没有。在你没听完我的解释之前,你应该让她安静一下。让阿格涅莎女士回家吧,而你坐下来,听我说一说。” 我的自信语调对马特维产生了影响。他沉默下来,沉重地坐到沙发椅上,嘟囔着: “好吧,我听听你的诡辩。” 我把阿格涅莎扶起来,因为她已晕头转向。我把她送到门口,随即关上了门闩,回到屋子里,在马特维对面坐下,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开始讲述。一如既往,当我需要行动时,清晰的思路和坚强的意志便回到了我身上。 根据一个粗鲁的、头脑简单的人所能接受的程度,我向马特维讲述了是什么样的事情把我逼到了极度绝望的境地,把阿格涅莎的探望作为教会所赞许的、类似探临或探望病人的一种仁慈行为做了描述。我一再强调,不论是以我这方面来说,还是从阿格涅莎方面来说,都谈不上爱情,更谈不上其他更低下的感情,我们的关系没有超出兄妹关系允许的限度。马特维所看到的场景我主要是用和阿格涅莎的善良来解释的:她为我的痛苦而流泪,为我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而焦虑不安。当然,我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令人信服地讲述这一切的。我想,伪善的演说家之父马克·图利·西塞罗听完我这番假仁假义的话之后,也会赞许地拍拍我肩膀。 随着我的解释,马特维平静了一些,作为回答,他提出了要求: “这样,老弟,你以基督的圣体和圣母在天堂的极乐起誓:在你和阿格涅莎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自然十分严肃地起了誓。然后,马特维对我说: “现在,你听听我要对你说的话。我不懂细腻的感情,也不想懂;但关于阿格涅莎,你连想也别再想了。如果你向她求婚,我也许不会拒绝;但这些同情和温柔不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不是朋友,而是丈夫。你最好不要和她见面,也不要捎给她信——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马特维从沙发椅上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但又改变了主意,走到我跟前,用比较温和的声音说道: “我还想再说几句,鲁卜列希特:你最好离开这里。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劝你这样做的。昨天我听到一些关于你的议论,我感到很可怕。人们说,你和你跑掉的女朋友在搞巫术,还做些更坏的事。我,当然,不相信这些话,但你自己知道,受刑时一个人什么都会招供的。人们已经在谈论,说应该追究你的责任。你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自己也知道,一个人无所事事,就会胡作非为。总之,听我的话,我诚恳地对你说:离开这儿,而且要快!” 说完,马特维仍然没有向我伸出手,转过身,走出了房间。我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这件事发生得如此之快,其中悲剧与轻松喜剧交织在一起,它以最刺激的方式对我产生了影响,这很好。我体验到一种感觉,仿佛在睡梦中被冷水浇头,我惊恐地环顾四周,浑身战栗,但我醒了。我逐渐平静下来,对自己说: “还不清楚吗?这件事是命运之神给你安排的,为的是把你从你的灵魂已深深陷入其中的、无所事事的泥潭中拉出来再耽搁久些,你感情中的好的部分也会长出一片沼地苔草。应该选择一样——或者是活下去,或者是死去:假若你不会生活,那就立刻死去吧;假若你不想死,那就活下去,但不要像只蜗牛!整天哭泣,为某个人的善良而百感交集,这不配做一个,按彼科·得拉·米兰多拉的话来说,置身于世界中心点以环视万物的人!” 这些简单的推论我本应自己想到,用不着马特维的说教。它们使我清醒了,我开始用正常人的眼睛审视自己的处境。很清楚,我该离开科隆城了,在这里我已没有任何理由待下去了,而且正像马特维说的那样,有可能发生对我来说十分糟糕的事情。我马上开始准备行装:清理物品——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好几个月,积攒了不少东西;清点自己的钱款——我还有一百莱茵盾,它们使我还不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穷人。往哪儿走,当时我没有明确的决定;只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我不会去故乡洛兹海姆,回父母那里。即使是当时,作为一个两手空空、毫无指望的倒霉的家伙回到父母身边,对我来说也是不可忍受的,父亲肯定会当着我的面说:“你曾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你现在还是这个样!” 很奇怪,尽管我对未来仍然难以预料,但离开科隆的决定使我的心情平静了。可能,马特维来访的那一夜,是自莱娜塔消失的那天起比较平静地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Ⅱ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决定把这一天用来与科隆告别,因为在这个城市里发生了许多对于我来说十分难忘的事情,我不可能像离开一个偶然逗留过的小村庄一样离开它。在教堂的钟声中,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难过地回想起从前节日里我和莱娜塔一起做弥撒时的情景。我孤独地走向我们教区的圣·泽泽尼教堂,那里挤满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人们。我靠在栏杆上,听管风琴的演奏,试图在自己心中得到祈祷时的感情,以此来与此时肯定也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教堂里祈祷的莱娜塔相会合,如同被海洋隔开的两个恋人,晚上望着同一颗星星,我们的心联结到了一起了。 弥撒结束后,我从一条街徘徊到另一条街,脑海中浮现出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因为在城市里没有哪块石不能引起我的某些回忆。在那儿,冈捷码头后面我曾和莱娜塔坐着、默默地看莱茵河深色的水;在这儿,圣·彼得教堂里,有一张她所喜爱的长凳子;而在那边,圣·马丁钟楼旁,莱娜塔曾长时间地、满怀信心地等待自己的亨利希的出现。在这条街上,我曾和马特维一起去与亨利希决斗;而在那个酒馆里,有一天我曾在想望莱娜塔和阿格涅莎中愚蠢地度过了几个小时。还有许多其他的回忆从墙边闪现在我眼前,从十字路口的地下钻出来,从房屋的窗口向我点头,从商店的柜台下面向我张望,从教堂的顶端飞向我。我开始觉得,我和莱娜塔在全城都撒下了我们爱情的影子,离开这个如同乐土一样的地方,是令我痛苦的。 我就这样,在苦闷与幻想中徘徊着,又一次走近大教堂,没有明确目的地在它的阴影中,靠近朝南的大窗户旁停住了脚步。这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两个人。看上来,在此之前他们已注意过我,他们朝我走来。我惊异地看着他们,我承认,在匆忙的一瞥中我已感觉到,这是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其中一人三十岁上下,像平时医生穿戴的那样,留着卷曲的胡须给人以换了装的国王的印象。他的气派很高雅,言谈举止很自信,而脸上仿佛是一个对发号施令已厌倦了的人的某种疲惫的表情。他的同伴穿着一身修道士衣服,瘦高个子,他整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换自己的外部形象,如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一开始我觉得修道士朝我走来时是憋着笑,准备跟我开个巧妙的玩笑;一瞬间我又确信他对我怀有某种恶意,以至于我不由自主地做好了自卫的准备;但当他完全走近时,我看到他脸上只有恭敬的微笑。 修道士彬彬有礼地对我说: “亲爱的先生,我们注意到,您是在对这座美丽的城市的观赏中消度时间的,而且看来您很熟悉它。而我们,是旅行者,第一次来到这里。如果有人能为我们指点一下科隆的名胜古迹,我们将会十分高兴的。您能关照我们,并同意今天当我们的向导吗?” 修道士的话十分婉转,或者确切地说,他的话对人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影响力,因为我立刻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他的话俘虏了。我本应以毫不客气的拒绝来终止谈话,但脱口而出的却是: “对不起,亲爱的先生们,我感到很惊讶,你们怎么能向一个不认识你们的,而且他本人可能有比带领外来人游览城市更重要的事的人提出这样的请求。” 修道士更加彬彬有礼地——在这彬彬有礼的下面也可能暗藏着嘲笑——反驳道: “我们根本不想委屈您。但据我们观察,您不太高兴,而我们——是快活的人,每分钟都在生活,而不管以后怎样。假如您同意和我们在一起的话,或许我们会帮您不小的忙,比您帮我们的还要多。如果您因为不了解我们而感到困惑,那好办,因为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名称。这是我的朋友和保护人,是值得尊敬的人和最有学问的人,哲学与医学博士,自然现象研究者,约翰·浮士德,这个名您也许听说过。而我——是小侍从,多年研究物体的内部,多余的皮浪主义(3)妨碍我成为一个优秀的神学家。童年时人们称我约翰·缪林,但我更习惯于诙谐的外号靡非斯托非勒斯,请您也就用这个称呼关照我吧。”当时我觉得,两个陌生人好像是很体面的人。于是我想,假如我和这两个旅行者在一起度过一段时间,把自己深深的忧伤融进他们健康欢乐的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坏处的。我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回答说:我准备帮助他们,因为很早以前我就热爱科隆城,很高兴能向两位外乡人介绍一下这个城市的众多瑰宝。这样,我们的协议达成了,我立刻进入了向导的角色,建议首先从我们所在的大教堂开始游览。 所有去过科隆的人都知道这个大教堂,关于它我已在自己的叙述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过;那些没去过这个城市的人恐怕也听说过这个始建于三个世纪之前的巨大建筑物,它如今从外观雄辩地证明了人的力量与人的想象力相比是多么虚弱。我向自己的同伴们介绍了我知道的有关教堂建筑的一切:其中群体建筑是动工后一百年祝圣的,用于祈祷的中殿是又经过五十年后祝圣的,没修完的塔楼是八十多年前装上大钟的;这座教堂至今仍像用来对付大洪水的诺亚方舟一样矗立在城市中心,它的房盖上方用来运送石头的巨大的简式起重机仿佛是一个手指在威胁着什么。当我结束自己的介绍之后,靡非斯托非勒斯说道: “人们变得多么渺小了!所罗门教堂不小于它,但只用了七年半就建成了。当然,也得承认:不光是奴隶们为老头子干活,还有自然界里的精灵。有时,只要用手指吓唬一下,它们就会像秋天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那位谈论犹太国王就如同谈论自己的熟人一样的人,但随后便把他说的话当作了玩笑,并建议我的同伴们进大教堂看看围绕着群体建筑的七个小教堂。我指给他们看三术士教堂,根据传说,那里埋葬着三个福音书上提到过的圣尸,它们是意大利的米兰被摧毁后转送到科隆的。这时,几乎一直沉默不语的浮士德博士开口了: “善良的人们!你们是不是有点儿迷路了,本应去巴勒斯坦的伯利恒,却来到了这里!或许你们死后被扔进海里,顺着莱茵河流到科隆,想在这里给自己找个坟墓吧!” 听到这俏皮话,我们都笑了。靡非斯托非勒斯用同样的语调补充道: “可怜的梅里赫奥尔、巴尔塔扎尔、卡斯巴尔,你们很不幸呵!活着的时候使徒多马为你们洗了礼,而多马本人对耶稣基督并不太信仰;你们死后被放进教堂安息,而这教堂本身却不知道安息!” 看完大教堂,我们前往古老的圣·库尼贝尔特教堂,然后又去了圣·乌尔苏勒和圣·盖列昂教堂,去看了古罗马墙的残壁以及科隆城其他的名胜古迹。不论在哪里,我的同伴们都能找到一些可供谈笑的东西,在浮士德博士的言谈中有很多善意的笑话,而靡非斯非勒斯则宁愿凶狠地嘲笑。总之,这次与两个不知疲倦的谈话人一起沿着熟识的地方游览,多少驱散了压在我心灵上、遮住我视线的苦闷黑云。所以,当我们都走累了的时候,我高兴地接受了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建议——去附近一家酒馆喝一夸脱(4)酒。 在酒馆里,我们坐到靠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当主人与堂倌为我们炸鹅、端酒的时候,我详尽地询问了自己的新朋友:他们是谁,到哪儿去。靡非斯托非勒斯是这样回答的: “我的朋友和保护人浮士德博士被知识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他想亲眼看一看,世界是不是真的按照哲学的规律建成的。一路上我们走过很多国家,游览了不少城市,我们,顺便说一下,信服了:酒到处都醉人,男人到处都跟在女人后面跑。” 浮士德博士忧伤地补充道: “你最好说,到处用金钱都买不到幸福,用暴力得不到爱情。” 我问他们都去过哪些国家,靡非斯托非勒斯很乐意地勾画出一长串城市名: “一开始,”他说,“我们来到意大利,看了看米兰、威尼斯、帕多瓦、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和罗马。在罗马,我的朋友特别羡慕至圣的教皇的生活,毫不留情地指责我没让他当教皇。后来我们去了潘诺尼亚和希腊。在希腊,我的朋友对于我没能生活在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的时代而深感遗憾。在那之后我们乘船来到埃及,在那里我指给博士看了金字塔,他非常想当一个法老。从埃及我们到达巴勒斯坦,但我不喜欢这个国家,我们便来到了君士坦丁堡,去见苏丹索里曼,世界上所有统治者中最出色的那一位;若不是我的阻拦,博士肯定会改信穆罕默德的学说了。从君士坦丁堡我们到达莫斯科维亚(5)。浮士德博士在叶莲娜公爵夫人的宫殿里显示了自己的博学多才,但由于严寒,他没想留在那里。现在我们已去过不少德国土地上的城市,去过维也纳、慕尼黑、奥格斯堡、布拉格、莱比锡、纽伦堡和斯特拉斯堡。随后我们要去特坦克尔,然后再去法国和英国。” 靡非斯托非勒斯给我列数这一长串国家与城市的名单时,酒端上来了。在盛满莱茵葡萄酒的酒杯前我们的谈话活跃了起来。我竭力想弄清楚,两位新朋友是在多大程度上哄骗我,在多大程度上说真话,但他们俩人的回答总是闪烁其词,模棱两可。靡非斯托非勒斯不时地开着玩笑,像蛇一样躲避我的问题;而浮士德博士说话很少,似乎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他什么也没否定,但也没肯定什么。不过,当我得知浮士德博士对魔法并不陌生时,我向他描述了自己去涅捷斯海姆来的阿格里巴那儿的情况。博士显然很感兴趣地听了我的述说后,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读过阿格里巴的著作,我觉得他是个十分勤奋的人,但缺乏才气。他研究魔法就像研究历史或其他科学一样。这就如同一个人想凭借埋头苦干来达到荷马那样尽善尽美的程度并深刻理解柏拉图。阿格里巴的所有著作不是建立在魔法试验的基础上——他一个人打开了通往这门科学的大门——而是建立在各种书籍的认真研究的基础之上的,正是这样。”我极力维护阿格里巴所起的作用,因为我的确认为《论探索隐深奥秘的》(6)是人类智慧的成果;但靡非斯托非勒斯插入了一段话,打断了我们的争论: “先生们,不管你们怎样在准确说话上费脑筋,也不管你们怎样做魔法试验,你们所能得到的只是魔鬼世界中的可怜的一点东西,为了它根本不值得花费力气。对于那些强有力的人,假若亚当,或者所罗门,或者伟大的阿尔贝特(7),没有给他们戴上镣铐,那就不是你们与他们一争高低的事了。喏,别发哲学议论、分类推理了吧;我呢,真的,也不摆出学者的面孔,让我们尽情地快活快活吧!我们曾向我们的客人许诺过这一点。 酒馆里有很多人。靡非斯托非勒斯突然改变了自己脸上严肃的表情,换上一副名副其实的丑角面孔。他向周围的人说了句俏皮话,提议唱一首歌。有人围拢过来。靡非斯托非勒斯坐在桌子上,用洪亮的、相当悦耳的声音唱起一段豪迈奔放的歌,我只记得整个大厅的人们很快就都随着唱起的副歌词: 酒啊!酒! 来自莱茵河的酒 唱完歌,靡非斯托非勒斯又向听众提了这样一个建议: “亲爱的先生们!旅行途中我们游览了你们的城市。我们对它的地理位置十分满意,很想为此向你们做一点感谢的表示。请允许我们款待你们每人一串甜美的嫩葡萄!” 大家都把这些话当成了玩笑,因为春天刚刚到来,藤上连一个绿叶也不会有,但靡非斯托非勒斯带着半正经半开玩笑的神色,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了。他拿起两个盘子,把它们举起来,伸向因房间闷热而略微开着的窗户,同时做出副滑稽可笑的神秘样子,嘴里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仿佛咒语似的词句。人们看着他这套把戏,就像看一个可笑的丑角演员的乖张举动一样哈哈大笑。但几分钟后,靡非斯托非勒斯把盘子放回了桌子,盘子里摆满了一串串白葡萄和红葡萄。 当然,我毫不怀疑,在这个奇迹中暗藏着机敏的魔术师的花招,但当时我和别人一样十分诧异,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讶的赞叹声。靡非斯托非勒斯请所有的人都来品尝他的美味。每个大胆地走上前来的人都对葡萄的新鲜味道深信不疑,一时靡非斯托非勒斯成了人们一致赞叹的对象,人们带着敬畏的神情看着他,如同看一位巫师或一位魔法师;而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酷似一尊偶像立在一群市民中间,脸上露出路西勿罗(8)脸上那样的高傲神情。 然而,当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有人觉察到:这类事情的发生没有魔鬼的帮助是不行的。他的话得到了酒馆堂倌的支持,后者对于顾客们品尝通过奇迹得到的食品很不满意。一个略带醉意的农民甚至握着拳头走到靡非斯托非勒斯面前,骂咧咧地,要求他立刻吻一下十字架,以证明他是个正派的基督徒。还有一个人,看样子是宗教寄宿学校的学生,他警告说:葡萄可能是有毒的。 靡非斯托非勒斯露出傲慢的神色,听了一会儿谩骂和非难,然后他突然对大家说: “如果你们,醉鬼们,不喜欢我的葡萄,那你们就别吃了!” 说完,他把自己的风衣边搭在盘子上;当他拿开风衣时,连个葡萄影子也没有了,我们大家只能自己是在想象中看到和品尝葡萄的。 大厅里立时大乱,所有的人都怒形于色,向我们三个人扑过来,要打我们。他们冲着我们的脸大声叫喊,说我们是骗子,应该把我们送交市政当局。他们的拳头已经举在我们头顶,眼看我们就要倒霉了,尤其是我们已被逼到一个角落里了。我已在用眼睛寻找一件什么武器,以为不得不用武力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但这时酒馆老板干预了,他不想让自己的酒馆成为凶杀的战场,他好歹算把这场争吵平息下去了。靡非斯托非勒斯把一个大硬币扔到桌上,靠着堂倌的掩护,在一片难听的喊叫声中,我们退到了门口。 到了街上,浮士德博士严厉地对靡非斯托非勒斯说: “你怎么总玩这套旧把戏也不烦!你身上有个小魔鬼,它若不搞出点恶作剧,一小时也不能活。你的脸色,看起来,要保持严肃实在太难,你必须不断地做鬼脸。我真不好意思回想你那些顽童把戏!” 靡非斯托非勒斯极其恭敬地回答道: “那有什么办法呢,浮士德博士,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像您那样的自然界要素实验者,而且我们答应过要让我们的伙伴开心!” 浮士德博士继续说: “要不是酒馆老板替我们说话,我们只好领教科隆人的拳头了!” 靡非斯托非勒斯反驳道: “得了吧!我会跟他们再开那么个玩笑,就像对付莱比锡阿耶尔巴赫夫的地窖里的酒鬼一样,那我们会更开心的。” 为了变换一下话题,我问靡非斯托非勒斯,应该怎样看待他表演的戏法:这是不是靠手的麻利动作,或者这仅是视力的错觉。但他对我说: “您错了,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这是利用自然界规律的本领。您应该知道,一年四季在地球的两部分是不同的。当我们这儿是冬天的时候在萨比印岛正是夏天,或者与此相反。剩下的则只是需要有一个听自己支配的、能迅速飞行的小精灵,它能在任何一个月份毫不费力地给你送来任何世界其他什么地方成熟的果实。” 像通常那样,此时也无法确定,他是在嘲弄地说话,还是诚恳地说话,但我没有再坚持让他解释。这时我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们该分手了。然而,我顺从突然出现的愿望,因为新朋友使我产生极大的兴趣,我对浮士德博士说: “亲爱的博士!今天早上我很高兴接受了你们的请求,对我来说不太寻常的请求——做你们的向导。晚上,我也想向你们提一个请求,或许这是一个不太合适的请求。你们对我说过,你们打算继续旅行,要到特里城去。而我也需要去那儿。你们能允许我与你们结伴而行吗?当然,我的所有花费由我自己承担。在旅途中,一把好的长剑是不会碍事的;而我的忧伤对于您的总那么快活的同伴也不会是多余的。” 我刚说完这段话,靡非斯托非勒斯那张如同变色龙一样善于变换自己表情的脸,立刻变得像一张正与御前谄媚者说话的国王的脸,露出傲慢、鄙夷的神色,说道: “对不起,鲁卜列希特先生,我们既不需要钱,也不需要长剑。我们两个人旅行,没有第三个人的位置。您最好和一个商队搭伙吧。” 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一侮辱作出回答,在此之前一直表现得非常彬彬有礼的浮士德突然被激怒了,他冲着自己的朋友愤怒地喊起来,只有主人冲着一条狗才能那样喊叫: “闭嘴!让我自己挑选自己的旅伴吧!你以为我很高兴在自己身边经常看到的只是你那张扭曲的脸?能在自己身边听到真正的人声,将是我的幸福!” 对于浮士德博士这番怒气冲冲的话,靡非斯托非勒斯哈哈大笑,如同他听到了一个好听的玩笑。他回答道: “发号施令,博士,是您的事情;而我——服从,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中发生什么意外变化之前,我是您忠实的仆人。我之所以拒绝这位先生,无非是因为害怕给您添麻烦。而我本人非常希望能有一位同路人、豪爽的酒友、热忱的谈话者;因为酒和逻辑——这是我的嗜好,没有它们,我就无法生活。” 随后,他又对我说: “我们明天拂晓上路,您可以在‘三个国王’旅馆里找到我们。” 在这之后,我们很有礼貌地道别了,向不同方向走开了。 时间还很早,我想去维斯曼诺夫家一趟,哪怕只是悄悄地到窗口看上一眼;但我立刻发现,昨天我做出的立即离开的决定和今天的奇遇像雾一样遮住了我心中阿格涅莎的脸;我徒劳无益地寻找往日我内心中对她的友爱之情,可它们就像轻轻的划在岸边沙子上的线,被涨潮的大浪冲掉了。我一直没有出于好奇心去打听阿格涅莎的命运如何,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哥哥是不是因为她的过错而把她送进了某个修道院,或许只局限于在家里惩罚一顿,也或许他相信了我编造的话,完全原谅了她。只是在开始写这些札记时,我才回忆起安息在我脑海黑暗角落里的一个棺材中阿格涅莎的形象。 回到家,我付清了路易莎的工钱,她免不了因此伤心地哭一会儿。我把书籍之类的成堆的物品交给她保管,把其余东西完全放好,然后就倒在了床上,经历了这一天许多不寻常的事情,得好好休息了。清晨,在预定的时间我起了床,把旅行袋背到肩上,便急忙去市内最好旅馆之一“三个国王”。在旅馆门口停着一辆结实的、套着四匹好马的带篷马车,浮士德博士和靡非斯托非勒斯站在台阶上,正在安排摆放最后几件物品。 博士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而靡非斯托非勒斯则是狡黠地微笑,不过,他做事从来都不能不带着讥讽的微笑。我的小包裹挂到了车厢后边,我和浮士德博士坐到里面,靡非斯托非勒斯与车夫坐到车夫的座位上。很快响起了鞭子声,马儿一用力,马车沿着波恩大路向北大门驶去,它可能把我从科隆永远地带走了,在那里我曾度过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1)指十五至十六世纪西班牙、葡萄牙侵略、掠夺中南美洲的征服者。 (2)卡斯蒂利奥内(1478—1529):意大利作家。 (3)古希腊哲学家皮浪的怀疑论。 (4)夸脱:容量单位,约合一升。 (5)十六至十七世纪外国文献对俄罗斯国家的称谓。 (6)原文为拉丁文。 (7)伟大的阿尔贝特(约1193—1280):德国哲学家和神学家,多明我会会士。 (8)路西勿罗:基督教中的魔王。 第十二章

辞别科隆与浮士德博士结伴旅行城堡小住魔法试验中见海伦幽灵Ⅰ 当城墙已远远地落在了我们的后面,我的视野里不由自主地收入了远方春天的田野,我才突然感觉到自己处境的离奇;我好像旁观者似的看看自己:坐在别人的马车里,和不熟识的人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前往特里尔城。我不禁暗自发笑。实际上,是命运在逼迫我一步一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到离我从前的计划和打算如此遥远的深处,过去的生活仿佛成了云外雪山。 然而,很早以前我就立下一条规则:任何时候也不对已做过的事情懊悔。我也竭力使自己同浮士德博士的旅行变得对我更有利些。尽管马车颠簸得很,因为车厢没有像如今那样用皮带系在车上以使乘车人感到轻松一些;我还是逐渐把我的旅伴引入了活跃的谈话中。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已不可能对自己决定做这样一次旅行而懊悔了:浮士德博士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交谈者。若用比科·得拉·米兰多拉所喜爱的话来说,我和博士谈论了整个可认识的世界(1)。我可以确信:语法与自然哲学、数学与物理、天文学与占星术、各种医学与法学、神学、魔法、经济学及其他艺术,所有这些领域我的旅伴都很熟悉,恰似一个当家人熟悉自家菜园一样。开始我对博士的某些见解进行过争论,后来对他的谈论简短地插过几次话,但再往后,我们的谈话就变成了独白,我认定了恭敬的听者角色。独白一直持续着,直到靡非斯托非勒斯做的鬼脸从车夫的座位上探进来,用一个荒诞尖刻的笑话打断我的注意力才停下来。 那是在我们接近勃留里镇的时候。在那儿我们让马歇了歇,在一个条件很差的旅馆停留了几个小时。我们遇到几个罗拉德派(2)信徒。他们与我们刚一开始谈话,指出新教施马尔卡尔登联盟(3)日益壮大的力量,如今在德国它几乎比皇帝的权力还大。他们指出英国国王的勇敢,他排斥教皇、宣布自己是教会的神圣领袖;指出瑞典国王和丹麦国王的功绩,他们从神职人员手中夺去了他们世代相传的财产;最后还指出明斯特新的预言家约翰·波科里德对天主教军队的顽强反抗。靡非斯托非勒斯加入了争论,热烈地捍卫神圣的教会的尊严,他还附带地说道: “这些新异端邪教之所以能取得一些成功,是因为公爵们如同嗅到肉味一样觉察到这里有利可图,而路德本人则被一个真正的魔鬼牵着鼻子走。最后,这些宗教信仰和新的教义消失之后,基督教将变得庸俗了,从地狱里可以很容易地从岸边抓到自己的鱼。” 亲爱的读者很快就会看到,为什么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记录下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这段话。 从勃留里出发后,我们沿着大路朝叶甫斯基尔赫行进,但我和浮士德博士都相继疲倦了,所以这段路程我们几乎是默默地走过的。靡非斯托非勒斯徒劳地企图让我们快活起来,他一会儿说几句俏皮话,一会儿又迫使我们唱我们的车夫的歌。车夫的脸色阴沉沉的,他嘴上说出的每句快活的话都好像是亵渎神明。到达叶甫斯基尔赫时已是黄昏,我们每个人盼望的都是一张舒适的床;可没承想,一桩意外的事正等待着我们,其中的主角又是那个不知疲倦、好闹的靡非斯托非勒斯。 事情是这样:城里已有很多外来人,在一个挂着“双钥匙”牌匾的旅馆里吵了半天之后才同意等顾客们散去后给我们一个公共大厅过夜。对此我们也只好表示感谢。我们在二楼一个挤满人群、好像商船货舱似的大房间里勉强坐下来,由于没有空闲桌子,我们在搭在两个空酒桶的几块木板旁,准备吃点晚饭。在狂饮着的、大都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中间,旅馆老板和他唯一的堂倌沿着各种对角线跑来跑去,忙得晕头转向。我们白费了半天口舌,请求为我们拿点什么吃的。在这之后,靡非斯托非勒斯终于抓到堂倌,扼住他的喉咙,同时做出一副吓人的嘴脸,冲着他的脸大声喊叫,让他立刻给我们送来酒和羊肉。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出现在我们面前,由于忙乱,他的头发贴在前额上,一副傻里傻气的样子。他递给我们一夸脱酒和三个杯子。 我们立刻问羊肉在哪里,但他可能是由于众人的数落而变得凶狠起来,粗鲁地回答道: “等一等,比你们体面的人还在等着呢!” 一些顾客听到这样的回答,醉醺醺地狂笑起来,从远处一张桌子上有人喊了一声:“揍他们,这些花花公子!”但我们当中的每个人都没有炫耀过自己的衣服。为这种愚钝的粗野人说的话生气当然不值得,但当人家抡起手臂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我也冲着这个没有教养的人喊了几句。然而,靡非斯托非勒斯赶在了我前面。他像个外来的卖艺人一样,故意做了一副丑态,一只手抓住小伙子的肩头,用极高的嗓门喊道: “嗨,你这个坏蛋!你以为我们会不用下酒菜来喝酒啦!一杯好酒需要一块好肉,既然你不想为我的酒端上羊肉,那我就把你本人吃掉!” 听到这话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而靡非斯托非勒斯迅速喝干一杯酒,然后不自然地张开自己的嘴巴——它很像一张蛇嘴——做出一副真要吞掉那可怜人的样子。不管这如何奇怪和难以置信,我必须证实,就在那一瞬间堂倌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仿佛他根本就没在这儿站过似的。而靡非斯托非勒斯合上嘴巴,好像吃了一口好肉,重又坐到桌旁,让我们给他再倒一杯酒。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奇迹惊呆了,有的人张着大嘴,目瞪口呆,一时间大厅里醉醺醺的嘈杂声被一片沉寂所代替,这种沉寂只有在海上水平如镜、风平浪静时才会出现。 在这沉寂中浮士德博士对自己的助手低声说: “难道在这些无知之徒面前扮演一个魔法师的角色,你觉得很有趣?” 靡非斯托非勒斯也低声地反驳道: “尊敬的博士!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扮演着什么:我——魔法师,您——对什么都不感到可爱的学者。根据摩西的教导,任何一个人都只是模仿上帝。我很想知道,除了这些模仿之外,您还知道些什么?” 这时,旅馆老板向我们跑过来,他张皇失措,面带恐惧,手里拿着帽子,好像在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面前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央求道: “善良慈悲的先生们!请别生我那傻瓜的气:他从小就有忧郁症。我们一定好好侍奉你们,今晚我把我自己的房间让给你们睡。只求你们把我的堂倌还给我,因为今天我的事情太多了!下一次我决不会再用这类愚蠢的请求打扰你们这样的先生。你们自己看看,我自己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靡非斯托非勒斯笑了,那是嘶哑的笑声,根本不是快活的笑声。他说: “算了吧,我的朋友,我已不是第一次宽恕。下楼去吧,在楼梯下面你会找到自己的堂倌的。” 老板和所有顾客们,也包括我在内,都向楼下跑去,一点儿没错,在楼梯下面堆放木柴的地方坐着那个小伙子,他像个刚生下来的小羊羔似的浑身哆嗦着,打摆子似的。老板把他拉到灯光下,我们大家争先恐后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可从他嘴里一句话也得不到,因为恐惧可能使他丧失了记忆力。我回到楼上,这回没有询问靡非斯托非勒斯,我已知道他用些无关紧要的玩笑回答问题的方式。 至于老板,他履行了诺言,真的把自己放有一张大的双人床的房间让给了我们过夜,自己和老婆暂住到一间贮藏室里去了。我和浮士德博士在这张双人床上并排睡了一夜,直到天亮,而靡非斯托非勒斯选择了另外一个地方过夜。睡觉前我好像无意似的对博士说: “可能,旅途上各种不愉快的事情都是靠您的朋友的机敏使您得以摆脱的吧?” 浮士德博士回答道: “我倒希望在路上和在生活中尽量多地亲身经受到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不愉快的事情,或许那样我才能体验到欢乐。” 这些话说得非常严肃,超出了我的问题所要求的回答。博士说完就假装闭上眼睛,装出睡着了样子,而困意很快就中断了我关于白天遇到的离奇事件的混乱思绪。 第二天清晨,伴随着旅馆老板一个劲儿地大鞠躬,我们又上路了,前往埃尔夫特河畔有着一座古老教堂的美丽城市——缪斯捷列费里。在那里我们歇了歇,这次没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从那儿我们略微向东转,在特里尔大主教堂辖区的道路上驶向阿尔山。一路上到处都洋溢着富裕生活的气息,这是已故大主教英明统治的结果。那一天,我又一再地促使浮士德博士进行对话和独白,因为我必须不断地集中精力以消除对莱娜塔及失去幸福的痛苦思恋。尽管旅行途中出现一些波折,这些思恋不时地在我心中涌起,恰似冰岛热泉水的沸腾一般。黄昏时分路过弗列斯海姆,我们都在考虑在什么地方过夜。突然一个意外的事件改变了我们所有的打算,并且也以始料不及的曲折方式使我在本书中描写的那个悲哀的故事得到了非常不幸的结局。这个事件是一连串意外事件中的一个,它们不断地迫使我不把生活看作是一个高明的艺术家根据一定的、极其完善的意图雕塑的作品。 已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好奇心被矗立在维舍河岸上的一座美丽城堡吸引住了。我们沿着河谷走,只见城堡古式的四角塔楼雄踞于整个地平线上。我们转过一条河湾,它离我们已很近了。这时我们发现一个骑马的人正朝我们飞驰而来。他挥动着帽子,明显地向我们发出信号。靡非斯托非勒斯吩咐停车。骑马人的穿戴像一个骑士比武会上的传令官,他骑到跟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说道: “我家老爷,这个城堡的主人,阿达里贝尔特·冯·维伦伯爵吩咐我前来问一下:您是不是在去特里尔城的途中路过我们的领土的维滕贝格的著名神学、哲学、医学与法学博士约翰·浮士德?” 博士回答道,这正是他本人。于是,传令官接着说道: “我家老爷恭请您和您的同伴到我们的城堡赏光,在这里待一夜或多些天,如果您愿意的话。” 听到这里,靡非斯托非勒斯大声叫道: “亲爱的博士!你发现了吗,我们和你已经享有多么广泛的声誉了!至于我,我不会拒绝伯爵的邀请,依我看,在贵族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要比在农村旅店里被臭虫兄弟咬得痛苦不堪或者在旅馆老板的双人床上按照佛罗伦萨的方式过夜,要强得多。” 我和博士对于热情提供我们的歇脚之地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所以我们立刻向传信人表示同意,并拨转马头,向城堡驶去。 沿着架设在灌满水的壕沟上方的吊桥,我们首先进入了第一个宅院,在那儿把马匹和大车交给了仆人们,然后我们步行穿过第二道大门,进入城堡的主要庭院,它根据主人的意图已变成一座意大利风格的小花园。在通往城堡内部的楼梯下,冯·维伯爵本人在一群随从陪同下迎接了我们。他是一个年轻人,外貌很漂亮,一张威尼斯画家济钦安·维切里喜欢画的、蓄着不长的胡须的坦诚的脸。他讲了一些很讲究礼节的话,欢迎浮士德博士的到来。其中提到赫尔墨斯、大阿尔伯特、奥林匹克诸神以及圣经上的神意代言人,词藻之过分华丽我是以后才觉察出来的。浮士德博士致了简短的、不失尊严的答辞。然后,根据伯爵的手势,少年侍从请我们跟随他们走进为外来客人准备的房间,在那里我们可以在经过一天的旅途劳顿后洗漱一下,换换衣服。 在经过一个个房间时,我发现一点:这个城堡是那些如今越来越多地变成直接贼窝的骑士巢穴中一个特例;后来我相当一段时间住在城堡里,对此更确信不疑。众所周知,在我们当今严酷、清醒的时代,战场上需要的与其说是个人的勇敢,倒不如说是士兵的纪律和大炮、火绳枪、火枪的数量;生活中起主导作用的不是名门望族的出身,而是金钱的力量。所以银行家们以其影响力与国王争论,骑士们变得极端颓丧,不管乌里利赫·冯·胡滕(4)如何为他们辩护,昔日勇敢的贵族们已构成当今社会最落后的阶层。然而,在冯·维伦伯爵的城堡里处处可见良好的教育与审美力的痕迹,特别是高雅生活的痕迹。很清楚,城堡的主人想与我们的时代同步前进。关于这个时代,也是那位胡滕赞叹道:“在这样的时代生活是多么快乐!”一些房间里精致的意大利家具,可以猜出是出自光荣的画家马特维·格留涅瓦里德的门徒之手的绘画作品,差不多是彼切尔·费舍尔本人浇铸的塑像,以及许多其他细小物品,宛若古老的、进军巴勒斯坦的时候房屋陈设中沉重的但不失其秀美的华丽织物上鲜艳的图案。在划给我们的房间里,我们看到所有最讲究的卫生用品、香水、美肤粉、梳子、刷子、指甲刀,好像我们是些妓女或者罗马上流社会的交际花。 用带香味的水洗过脸,在仆人帮助下,把路上穿的长身上衣换成伯爵提供的蓝色丝绸衣服。在这种地方作为尊贵的客人被接待,我可耻地、不无虚荣地感到很荣幸,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作为浮士德博士偶然的旅伴被邀请的。当我们被领到楼下饭厅时,这种空虚的自我满足仍未消失。饭厅里,宽大的餐桌上已铺好桌布,像在货郎摊上一样摆满各种各样的食品和酒肴;伯爵和伯爵夫人以及整个城堡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伯爵夫人路易莎看上去比自己的丈夫年龄大,但仪态高雅,举止端庄。显然,宽敞的大厅过去是领主用来接待诸侯的,大厅墙壁上装饰着以特洛伊战争为题材的彩色画,许多火把和蜡烛把大厅照得通亮。衣冠楚楚的男士们身穿沙沙作响的丝绸衣服,头戴插着驼鸟羽毛的帽子;太太们穿着勾花织物,佩戴着金光闪闪的首饰,皮肤粉嫩粉嫩的,一个个都是那么光彩照人。置身于为数不多的这些人中间,我一刹那间曾感到自己——人是多么渺小!——几乎是幸福的。 但很快我就面临着应有的失望。首先,我应该确信:谁也没打算注意我,而我一向习惯于旅行生活和面对面的平静谈话,不善于挤进热闹的场面。其次,我不能不觉察到,当伯爵和他周围的人过分热情地向浮士德博士表示敬意的时候,在他们对他及对我们的态度中有某种嘲笑的成分。我脑海中产生一个猜想:我们之所以被请来,只是作为在春天寂寞的时候可供他们消遣的、罕见的小丑——而这一怀疑的细枝注定要长成一棵大树。 我们分别在桌旁坐下,我坐到了桌子尽头,那儿坐着城堡的神父和一个穿着丝绒长衣的沉默寡言的先生,他们只忙着喝酒,很少顾及我,这倒使我有可能毫无阻碍地进行自己的观察。我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浮士德博士身上,他被安排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不断地与他谈话,一会儿请他吃,一会向他又说出一大堆赞扬他博学多才的恭维话,一会儿又向他提出各种各样、似乎十分严肃的问题。当浮士德开口时,伯爵便做出弄虚作假的手势,让大家都不要说话,似乎每一次都准备听到英明的启示,但这普遍的恭敬和伯爵辞藻华丽的颂扬,特别是提给博士的那些貌似科学的问题,都带有一种强烈的拙劣模仿和讽刺的味道。我甚至两三次发现在场的某些人没有掩饰好的笑,这表明所有这些人都参与了阴谋。当我确信自己的发现是正确的时候,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为博士感到委屈,我甚至准备站起来,说几句尖刻的话之后就离开城堡;但一种思想制止住了我:不应该首先由我,而首先应该由我的旅伴们这样做。 而浮士德博士似乎已先于我觉察出自己的处境,因为前不久他还在我这个偶然的同路人面前那么情愿地揭示自己的智慧宝藏,现在却突然变得像马克齐·普拉图(5)的主人公那样少言寡语。伯爵所有热情的问候在他冷漠的客气中消失了,对于那些在场的人把他作为预言家,不时向他提出的虚假的问题,他都尽量回避了。而靡非斯托非勒斯什么都不在乎,很乐意地、像抓球似的匆忙抓住这些问题,然后随手抛出回应箭矢,有时正中那些虚伪的提问人的眼睛。 比如,伯爵年轻的堂兄弟,骑士罗伯特一本正经地对浮士德说: “我想问问您,大智大慧的博士,关于把自己变成隐身人的手段。有人断言,说为此只需要把握有蝙蝠、黑鸡和青蛙的心脏的手夹在右胳膊腋下就行了。但大多数做过这种实验的人都确认这种方法不灵。另外一些人提出十分复杂的方法:必须在星期三太阳升起之前,拿起一个死人的头,往它的每个眼睛、耳朵、鼻孔和嘴里各放一粒黑豆,在头上做一个三角形记号,埋掉它;在这之后的八天里去给坟墓浇水,第八天时魔鬼就会出现并问您:您在做什么,您要回答:‘我在浇我的花。’魔鬼会向您伸出手,请您给它喷壶。如果在它手上有一个你在死人头上做的那种记号,您就把喷壶给它,魔鬼就会去浇花;第九天就会长出豆荚,只要把一粒豆子放到嘴里,就会成为隐身人。但这种方法太复杂。最后,还有一些人确信,只有唯一的一种变成隐身人的手段,那就是——吉盖斯(6)的戒指,关于它,柏拉图和西塞罗都谈到过,它不可挽回地丢失了。” 骑士刚说完,靡非斯托非勒斯就大声叫道: “我,亲爱的骑士,知道一个最简单的变隐身人的方法!” 自然,听到这些话,所有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身上,就好像他是埃涅阿斯(7),正准备给迦太基人讲特洛伊陷落的事情。但在一片静寂中,他说道: “如果想成为隐身人,只要躲到一个不透明的物体后面,比如墙后面,就行了。” 靡非斯托非勒斯的俏皮话引起了普遍的失望。但过了一会儿,城堡司法总管又向博士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您,尊贵的博士,漫游过许多地方。您能否告诉我们,耶稣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骑的那匹母驴的骨灰是否也埋在维罗纲城里?另外一头预言者瓦拉姆曾经骑过的母驴至今还活着,并保存在巴勒斯坦的一个秘密地方,准备在基督二次降世时把伊利亚从天上驮下来,是这样吗?” 又是靡非斯托非勒斯自告奋勇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 “我们,亲爱的先生,没有核查过您谈到的事情;但是,既然在人们中间几千年公驴一直没有绝迹,那么瓦拉姆的那头母驴为什么不应长生不老呢。” 这个玩笑在谈话者中间获得不少成功,可越来越多的新问题从桌子的各个角上提给浮士德,而且随着人们酒酣耳热,大家都已醉醺醺的,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无礼,有时已接近侮辱。此时我从自己的观察位置上可以看到,喝醉的男士们开始放肆了,一些人偷偷地揉捏旁边的女士的手和胸脯,另外一些人喝得难受了,不知不觉地解开了束缚自己的纽扣。这时,整个晚上一直很机敏的伯爵用这样几句话中断了已开始了的闹宴: “我觉得,朋友们,该让我们的客人们休息了。我们已经向巴科斯(8)、科摩斯(9)、弥涅耳瓦(10)表示了敬意,现在是给摩耳甫斯(11)祭酒的时候了。感谢我们的对话人所有充满智慧的讲解,祝愿他们得到想象之神的灵气。” 爵士清晰坚定的声音立刻使所有在座的人控制住了自己,他们从桌边站起来与我们道别,又表现出十分恭敬的样子。 我们三人向伯爵和伯爵夫人鞠了一躬,感谢他们的款待,随后少年侍从把我们领回我们的房间,那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所有必需的物品:很多被褥、睡衣、睡帽、便鞋,甚至还有尿壶。热情的伯爵在其殷勤的照料中只差没给自己的客人每人介绍一个放荡女人了,如同乌尔姆城市的居民为西吉斯孟德(12)皇帝和他的随从做的那样。 至于我,在戈特弗里德·布里昂斯基(13)的某个战友可能曾经休息过的房间里入睡前,暗自作出了决定:第二天早上一定离开这个城堡,即使我的旅伴们不走也罢。然而,我作出这个决定,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没有得到上帝的恩准,所以结果完全是另一样;因为命运把我引到阿达里贝尔特伯爵这里来,其目的要深远得多,绝不仅仅是让我看看显贵的浪荡公子们的酒宴。 Ⅱ 按照自己的习惯,第二天我醒得非常早。不想惊动别人,我悄悄下了楼,走到凉台上;那是一种意大利敞廊,在我们旧的骑士城堡里经常可以看到。我靠在圆柱上,呼吸着三月份清新的空气,眺望着远方美丽的田野,不由自主地思索起自己的命运。所有悲哀的思绪冲破意识的堤坝,淹没了我的心灵。我好像看到了莱娜塔,她正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里和另外一个人,不是我,欢度新的快乐时光;或者相反,她正在思念我,懊悔自己的出走,但她没有任何可能去寻找我,因此和我永远地分离了;或者,她病了,又陷入了绝望,被一些陌生的、粗鲁的人所包围,他们嘲笑她的痛苦和她奇怪的话,谁也没有像我以前那样走到她身边,用亲热的话和温柔的抚摩来减轻她的痛苦……昔日的哀伤又猛地袭来,使我心如刀割,难以自制。我把脸趴在石墙上,泪如雨下。 我这么哭着,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冯·维伦的城堡凉台上。突然,一只手触摸到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伯爵本人站在我面前。虽然他比我年轻,但他慈父般地搂着我的腰,带我在敞廊里走动,友善地、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哭什么,是他的什么人欺负了我,还是因为我的个人生活不顺心。我感到羞愧,不好意思。我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回答说:我的悲哀是自己带来的,我不可能抱怨城堡里的什么事情。但伯爵不想扔下我走开,于是我们在敞廊里走来走去,继续谈话。 很快我就得解释,说我不是浮士德博士的随从,我只是三天前才和他相识的,这使他对我产生了好感。当时,在伯爵的话语里,除了过多的,假若让我来形容的话,水银般的生动活泼之外,还听得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使我忘记了昨天有他参与的、对我们进行的嘲弄,并对他采取了信任的态度。谈着,谈着,我们发现在书籍及其作者的世界里我们有共同喜爱的人和书。他立即提议给我看看他的藏书,我根本找不到理由或借口来拒绝。 在伯爵的书房里我又一次相信了:我最初的印象是正确的,伯爵属于自己那个阶层里出色的人物,他的藏书会使任何一个学者身价大增。他领我走过一排排摆满书籍的搁架,指给我看一本本贵重的牛皮纸硬书皮、木质硬书皮、红皮面、绿皮面、黑皮面的书以及各种罕见的、用上等机器印制的版本,还有他精心收集的我们时代的路标,如:《隐士们书简》、《对愚蠢的赞颂》、《牛氓》。看到它们,我如同看到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然后,伯爵又给我看了他拥有的各种科学仪器:地球仪、天体仪、星盘以及其他我不认识的仪器,并且当场给我讲述了弗劳恩堡的尼古拉·科贝尔尼柯关于天体结构的令人惊讶的大胆理论。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一理论,因为至今这位天文学家的著作还没有出版。最后,伯爵打开自己的箱子,从中取出他人从邻近修道院获取的古罗马作家们的手写书、他在印度旅行时带回来的绝妙的古代宝石雕刻收藏品,他还从一个特殊的小匣子里取出著名的乌里利赫·察济(14)写的一叠信,他们之间保持着通信交往。 不难发现,伯爵给我看他的收藏品是带有孩子般的自夸心理的,但他对科学和艺术的爱还是使我完全与他和解了。为了让他高兴,我说:对于这些财富,恐怕梵蒂冈会羡慕的。听了我的恭维,伯爵更高兴了,他让我坐在他对面,对我说: “我不能再把您看作外人了,因为您属于像我这样的新人。我起誓,若欺骗您我会感到惭愧的。所以,我应该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对浮士德博士是怎样想的?” 我回答,说我认为浮士德博士是个旧派人物,但非常聪明,有学问;同时我没能克制住自己,又补充说:比起城堡里的人们的表现,他值得我的尊敬。 这时,伯爵对我说了下面这样一段话: “而您知道关于浮士德和他的朋友流传着怎样的传闻吗?人们说:这个靡非斯托非勒斯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个魔鬼,他必须为博士效力二十四年,条件是:浮士德死后,灵魂归他所有。我当然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而且我从来就不相信与魔鬼签订的协定。我认为,魔鬼若是以现实生活中的效力来换取灵魂,那他就是做了一笔糟糕的买卖。我觉得,事情非常简单:您的旅伴们,我的客人们,不过是些江湖骗子,他们利用的不是地狱的力量,而是巧妙的骗子手段。他们从一个城堡走进另一个城堡,从一个城市走进另一个城市,到处变戏法,把自己装扮成魔法师的样子,以骗取钱财,逍遥自在地生活。” 这些话使我感到异常惊愕,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把浮士德博士看作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所以我热烈地为他辩护起来,以至于在我和伯爵之间一时产生了相当激烈的争论。最后,伯爵坦率地向我承认:他请路过此地的浮士德博士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揭穿他们的鬼把戏,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随后他建议我参与共同的阴谋,在这件事情上助他一臂之力。就这样,我突然面临着一个困难的选择,好像赫拉克勒斯(15)站在十字路口上。区别只在于我更不清楚善在哪一方,恶在哪一方。因为通过我们的谈话,伯爵的形象变得非常动人,而关于浮士德博士我心目中已形成了很高的评价。一段时间里我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但随后我找到了平衡点。我对伯爵说: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参与一个阴谋,去反对一个没对我做过任何坏事、并且我认为是非常有学问的人。但出于对您的尊重,伯爵先生,我不会采取任何反对你们的计划的行动,并向您保证,关于我们的这次谈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向我的同伴透露的。” 伯爵接受我的决定之后,我觉得再谈我要离去的事是不适宜的,所以我决意在城堡再住一天;但我意识到,碰见靡非斯托非勒斯和浮士德时总免不了要尴尬些,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我感觉自己仿佛处于两个敌对的阵营中间,既没靠近这一方,又没靠近那一方;与前一天相比,我显得更沉默。从那时起城堡里的人都把我看作是一个非常阴郁的、不合群的人。不过,我发现,在这些人中我们总是戴着我们第一次偶然来到这里戴的那副假面具,而且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在各种不同场合下都不得不多次改换不同面孔。 我们在城堡的第二天完全是在伯爵为欢迎客人而操办的打猎中度过的,但我将不去描写这次打猎的情况,免得在自己的叙述中绕弯子。我只想说,尽管是早春时节,这次打猎仍应视为很成功的,因为它给参加者们带来不少愉悦,并捕获了一头野猪,这在当地是一种罕见的野兽。像昨日一样,浮士德仍是各种攻击的目标,对此仍主要是由靡非斯托非勒斯进行回答的。有时他回答得很准确,有时相当粗鲁,以此把自己扮演成西班牙人称之为“说庸俗笑话的人”,明显地博得了太太们的好感。 当我们带着在新鲜空气中劳动之后的那种愉悦的、仿佛浑身发热似的疲倦回到城堡时,已经很晚了。等待我们的仍是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是在昨天的那个大厅里。但这一次伯爵不打算拖延实施自己的计划,刚吃饱肚子,他就向博士说道: “我们都知道,尊敬的博士,在魔法方面您取得了辉煌的成就,甚至把当代任何一位魔法师与您相提并论都是不合适的,也甚至包括西班牙人托拉里巴(16) (让他难过去吧!),我们还知道,对别人请您展示自己艺术的请求您从未拒绝,比如,您使安卡里特斯基公爵有可能亲眼看到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和他的夫人,您用咒语把他们从俄耳库斯(17)的阴影下返回到赫里奥斯(18)的阳光下。现在,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恳求您让我们也看一看您奇迹般的艺术中的哪怕一小部分。” 我紧张地等待着浮士德博士的答复,因为在伯爵请求中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捕兽器的弹簧圆盘,我非常希望博士毫不客气地打断那虚伪言辞。然而,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在此之前一直克制的浮士德博士,此时带一种高傲的神情说道: “亲爱的伯爵,为感谢您的热情款待,我同意给你们看一看我有限的知识允许我做的一点点东西;我想,安卡里特斯基公爵将不会在您面前再吹嘘什么了”。 正像我现在说明的那样,受到伯爵及其周围人侮辱的浮士德想向他们证实一下,他的确掌握着他们所不知道的力量。为了这种不太值得的虚荣,他决定把魔法贬低到公开表演的地步。但当时,在伯爵的怀疑影响下,我以为博士接受请求,就会暴露出自己卖艺的江湖骗子的面目,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呼唤幽灵;所以,我已准备把他与那些在农村到处贩卖各种避邪物、膏药、神秘药丸、兑换不开的三马克银币及其他东西的骗子看成一路货色。这时,靡非斯托非勒斯站起来,走到浮士德博士跟前,在他身边态度坚决地说了些什么,但博士生气地耸耸肩,似乎在说:“我不想那样。”靡非斯托非勒斯不高兴地走到了一边。 人们乱哄哄地从桌旁站起来,围住博士,对他的决定表示感谢。我趁机离开房间,在空旷的走廊里走来走去。我生自己的气,因为没有履行自己昨天的决定,我感到心乱如麻。然而,好奇心,或者确切地说,追根寻底的渴望——对此我一点也不惭愧——不允许我离开人们,单独地度过那个晚上。所以,过了半小时,我回到了大厅,还是成了浮士德博士完成的那场魔法实验的见证人。我将在这里公允地把它描写下来,就像以前公允地描写其他事情一样,对我脑海印记下来的东西尽力不做丝毫增补。 大厅里的桌子和椅子都移到了角落里,人们在横着摆放在大厅里长凳上坐下来,互相低声说笑着,仿佛等待欢快的闹剧似的等待着实验的开始。为伯爵和夫人在前面摆放了两把沙发椅,靡非斯托非勒斯站在一边,向人们解释着什么。而浮士德博士面色非常苍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向仆人们发出最后一些指示。我在第二排的一张长凳边上坐下来,从那儿可以很方便地观察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当在场的人们稍微安静下来的时候,浮士德博士说道: “尊敬的伯爵和伯爵夫人,亲爱的女士们,光荣的骑士们!现在,我要让海伦(19)女王——墨涅拉俄斯国王的王后、宙斯和勒达的女儿、卡斯托尔与波吕丢刻斯的妹妹,希腊的绝世美人,清楚地出现在你们面前。女王将以她生前的形象和面容出现,她将绕着你们的行列走一圈,允许你们看她,并将在你们中间停留大约五分钟,然后消失而去。” 这些话浮士德博士说得很坚定,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有些紧张,他的目光极其尖锐,因而可以想象得出,他本人并不十分相信他将要做的事定会成功。但他的话刚刚说完,靡非斯托非勒斯就严厉地、带有命令的口吻地补充道: “我要特别地警告你们,亲爱的先生们,当显灵的人来到你们中间时,你们一声也不要出,更不要对她讲话,不许触摸她,而且也不许站起来。你们应该向我们保证做到这些。” 伯爵代表大家回答,说他们都同意这些条件。这时靡非斯托非勒斯吩咐熄灭大厅里所有的火把和蜡烛,只留下远处一支蜡烛,所以立刻大厅里变得几乎一片漆黑。在黑暗的恐惧与等待的不安中不时发出的低语和衣裙沙沙声渐渐消失了,所有的人仿佛堕入黑洞里一般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在房间各个角落里突然响起我以前曾与莱娜塔一起听过的那种噼啪声和敲打声,它们使我的心烦躁地跳动起来。随后,亮闪闪的星星慢慢行移过整个房间,突然消失了。尽管我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魔法显灵,但仍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终于,在远处的角落里,淡白色的一团云离开了地面,晃着向上升起,增大,伸长,形成一个人形。几秒钟后,云团中隐约现出一张脸,几缕云雾变成了衣褶,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仿佛活生生的女人轻盈地向我们走来。一开始幽灵走近伯爵,它晃着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像浮动在空气中似的向左转去,朝我走来。面对这一场景不管我有多么震惊,却仍没忘记集中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好仔仔细细地看清幽灵。 根据我的记忆,海伦的个子不高,穿着画家安德列阿·曼切尼亚描绘的那种紫色礼服;她长长的金发披散着,一直垂到膝盖处;她的眼睛宛如两颗黑炭,小嘴的嘴唇非常鲜艳,弯曲的脖颈像天鹅一样白皙;整个形象并不是那么威严,但妩媚动人,绝世无双。她非常快地掠过我的身边,继续在观众中间走着,来到浮士德博士跟前。在昏暗中可以看到,博士十分激动地上前向幽灵伸出手去。这一举动使我十分惊异,由此可以作出结论:对于浮士德本人来说,神灵显示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 我还没来得及太仔细琢磨这一看法,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它立刻中断了我们这场已开始的、那么诱人的实验。当海伦躲开博士,走近坐在第二排左边尽头的伯爵堂兄弟跟前时,他猛地跳起来,大胆地把幽灵抓到自己手里,大声喊道:“点灯!”浮士德马上痛苦地吼叫一声,朝他扑去,所有的人也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而早已有所准备的仆人们迅速点燃预先藏好的火把,整个大厅被它们淡黄色的光照亮了。 混乱中一时什么也分辨不清,似乎在风度翩翩的客人们中间发生了厮打,但伯爵果断的干预使所有的人安静了下来。我们看到骑士罗伯特,他手里拿着一块深紫色丝绸布,正一个劲儿地说:“她从我手中挣脱出去了,在城堡里找她,她应该就在这里!” 但显而易见,一个活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是不可能逃掉的,所以只承认古希腊的海伦的幽灵是在抓住的骑士手中消失的,又变回了产生她出来的那团云。浮士德博士悲哀地向伯爵抱怨,说许下的诺言没有得到履行。而靡非斯托非勒斯针对争吵冷冷地说: “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满足了。博士——唤来了那么迷人的幽灵,使骑士无法遏止住自己的冲动;而骑士——他企图控制古希腊的海伦,为此什么也没有付出。而得伊福玻斯(20),众所周知,很不幸,为了同样的企图而被割掉了鼻子和耳朵。” 当然,这些话很失礼,靡非斯托非勒斯本来会为此承担责任的,如果不是骑士以及伯爵本人感到有些羞愧并很想平息这些争吵的话。伯爵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一半是道德,一半是向浮士德表示感谢。而我,在人们七嘴八舌说话的时候走出了大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我突然为自己参与这些不聪明的事情而感到羞愧。不管我看到的现象是什么,真的是用魔法再现生活在远古时代的人物,还是靡非斯托非勒斯把自己扮演成那种大师所搞的新把戏,我觉得,我们,观众,在其中扮演了屈辱的角色。我想像甩掉雨衣上的雨水那样尽快地甩掉这天晚上所有令人苦恼的印象。 我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浮士德博士经过我的房间,敲我的门,我故意没出声,假装睡着了。 (1)原文为拉丁文。 (2)罗拉德派:十四世纪产生于英国,德国的宗教团体,反对天主教。 (3)施马尔卡尔登联盟是德意志新教派为捍卫新教于1531年成立的政治联盟。 (4)胡滕(1488—1523):德国人文主义作家,骑士阶层思想家。 (5)普拉图(公元前三世纪中期—约前184):古罗马喜剧作家。 (6)吉盖斯:小亚细亚的古代国家吕底亚国国王。 (7)埃涅阿斯:古代神话中特洛伊战争时特洛伊的主要守护神之一。 (8)巴科斯:即狄奥尼索斯,酒神,古希腊神话中葡萄种植业与酿酒业的保护神。 (9)科摩斯:古希腊神话中宴乐之神。 (10)弥涅尔瓦:即雅典娜,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11)摩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梦神。 (12)西吉斯孟德(1368—1437):自1410年起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13)戈特弗里德·布里昂斯基(1060—1100):法国公爵,1096—1099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之一。 (14)乌里利赫·察济(1461—1535):瑞士法律学家,人道主义拥护者。 (15)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希腊最负盛名的英雄。 (16)托拉里巴:十六世纪在西班牙,乃至整个欧洲都有很高声望的魔法专家。 (17)俄耳库斯:罗马神话中的死神。 (18)赫里奥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 (19)海伦:希腊神话中宙斯和勒达的女儿,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王后,孪生英雄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刻斯的妹妹,以绝世美貌驰名。后来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把她拐走,从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20)得伊福波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亚城的保护者之一,后被墨涅拉俄斯所杀。 第十三章

滞留城堡违心为主人效劳兴师动众隆重迎主教驾到Ⅰ 用咒语呼唤希腊人海伦,是我与浮士德博士在一起的共同生活中最后一件离奇的事,因为第二天我就和他分手了。对此,除了我的旅伴们对我的一致态度之外,还有一个情况促使我走出了这一步。 事情是这样的:夜里我忽然醒来,听到划给我的两个旅伴的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出是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声音。他说: “感谢圣乔治和我吧,使你今天的实验成功了。但是有些事情,不应该企图第二次得到。不要以为整个宇宙、整个过去和将来都是你的玩物。” 浮士德的声音很高,充满愤怒。他说: “多余的争论!我想再一次看到她,你在这事上能帮助我。假如我注定要在这件事情上摔断自己的脖子,这又算得了什么!” 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声音反驳道: “凡人喜欢拿生命去冒险,就像穷人喜欢拿最后一枚三马克银币去下赌注一样。但是,摔断自己的脖子每个傻瓜都会,而聪明人应该做的是——认真想一想,事情是否值得花费力气。” 浮士德愤怒的声音说: “如果你拒绝帮助我,明天我就和你分手!” 隔壁传来靡非斯托非勒斯奇怪的、令人厌恶的笑声,接着听到他说: “你没有别的时间啦,只能在明天!你哪怕想一下,在这之前还得摆脱掉那个科隆的年轻人,他那么恭顺地眨巴着眼睛听你闲扯。昨天我发现他和伯爵嘁嘁喳喳地说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想,得提防他做出任何出卖行为。” 当时靡非斯托非勒斯侮辱性的评价丝毫没有触痛我,因为我根本也没准备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相反,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心细听着,期待着争论双方在情绪激动时能暴露出他们之间奇怪关系的秘密。可突然,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阵不可克制的困倦朝我袭来,堵住了我的耳朵,好像是靡非斯托非勒斯感觉到我在偷听,就用一种咒语把我麻醉了。但我听到的话已足够了。早上,夜间的印象在我脑海里扩展开来,我问自己:仍和浮士德博士在一起是不是合适,看来,我已成了他的累赘。经过短暂思考,我决定,最好还是和我的旅伴们分手吧。 得知我们动身离开的时间定于当天下午之后,我立刻去找伯爵,希望能得到他的允许,哪怕是在城堡里再多住一天。我费了一些力气,才得到了他的接见。 伯爵很不客气地接待了我,这与他前一天的行为大相径庭,但这很快就得到了解释。因为我刚向他说明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后,他立刻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他从沙发椅上跳下来,握着我的手,大声说道: “那么,您和您的同伴分手了,亲爱的鲁卜列希特!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您可以不请求,而是以雅典娜·帕拉斯(1)的名义要求得到我的热情款待。我们,新人们,要建立某种兄弟般的情谊,命运之神也为我们纺出了机缘之线,我们一定互相给予一切可能的帮助。” 我惊讶地问起伯爵,为什么他对我的决定这么高兴。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告诉我,在我之前靡非斯托非勒斯曾来过这里,他说完动身离开的事情之后,要求得到一百莱茵盾作为昨天魔法实验的报酬;所以伯爵对我很不满,以为我也是瓜分这些钱的参与者。我承认,这一消息犹一个强壮的警察有力的一记耳光使我异常震惊;因为尽管我明白,魔法与炼金术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最高明的关亡师(2)也需要住房和食物,但我还是觉得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行为是不高尚的。如果说我曾有些顾虑,不知与浮士德分手是不是正确的,那么伯爵这个消息如同大风吹散云雾一样,打消了这些顾虑。我用最恭敬的话对伯爵的热情接待表示感激。 伯爵看来也被自己的善行所感动,他对我说: “您为什么急着离开我的城堡呢?难道您在特里尔城有什么急事要办?留在我的城堡里吧,我会关照你,让您在我这儿舒舒服服的。而且,我需要一个写一手拉丁文的人,因为我打算写一份关于星球的论文。” 这个建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甚至觉得,它对我这个早就习惯于独立生活的人来说带有某种侮辱性;但我迅速地审视了自己的处境,认为没有理由拒绝它。一方面,那时关于以后如何生活的事我没有任何具体打算。而另一方面,我从未嫌弃过任何工作,一生中当过兵,也做商人店铺里的帮手。因此我表示了同意。就这样,我顺从了生活潮流的任性安排,它载着我经过急流险滩,突然把我从一个令人怀疑的魔法师的同伴变成了一个令人怀疑的人道主义者的司书。 那一天,浮士德博士和靡非斯托非勒斯真的离开了城堡。 在他们动身前,我到浮士德博士那里与他告别,并同他进行了一次谈论,某些谈话内容我想在这里转述一下。自然,我们谈论了昨天的魔法实验。关于希腊人海伦,浮士德博士说出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赞颂之辞,连那个劫持者帕里斯(3)他劫持了海伦,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本人当年也未必会在特洛伊当着他父亲和兄弟们的面说出更加充满激情的颂辞来。然后我们又泛泛地谈论了关亡术,浮士德博士对照自己的实验向我指出阿安多尔的魔术师呼唤预言者萨姆茵的影子的事情。谈话快结束时,我用委婉的语言向浮士德博士暗示了自己与他分手的真实原因:民间的传闻给他捏造了一些不光彩的事,用最卑劣的手段解释他的威力。看来,浮士德博士明白了我小心翼翼的暗示,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如果有人告诉您,说真正的魔法师与魔鬼签订了协议,您任何时候也不要相信!或许,某个不幸的一知半解的人会拒绝永恒的幸福以换取小魔鬼送的几把偷来的硬币;而公正的上帝当然不会去惩罚他,因为在这种交易中更多的是无知,而不是罪孽。魔鬼能用什么来诱惑已认清其本性及其力量之极限的人呢?不错,魔鬼拥有人所没有的能力:飞快地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把自己的身体化为一股青烟,或者把身体压缩成任何形体,到空中或其他领域里。人的愿望可以靠这些手段得以满足,但仅限于此吗?难道人不渴望着彻底认识整个宇宙的全部秘密,不靠任何手段去掌握所有的宝藏?真正的魔法师总是把魔鬼看成是可以利用的最低等的力量,服从它们是不明智的。不要忘记:人是按照上帝本人的形象和面貌创造出来的。所以,他身上的一些属性不仅魔鬼,连天使也理解不了。天使和魔鬼只能追求自己的利益,前者为了颂扬上帝,后者为了颂扬恶,而人可能又寻求悲哀,又寻求痛苦,甚至死亡本身。正像天主为了他所创造的世界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作为祭品贡献出来那样,我们有时也把自己不死的灵魂贡献出来,从此仿效创世主。请回想一下圣经上说过的话:谁想保护好自己的灵魂,他就将失去它;谁将失去它,谁就将保护好它!” 这番告别话,如同送给我的临别赠言,浮士德博士是在十分兴奋的状态下对我说的。我被它深深感动,因为其中有许多东西仿佛就是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的灵魂听到它们便立刻颤抖起来,犹如一根琴弦在另一根与它同一音调的琴弦发出声响时颤抖起来一样。然而,我刚想回答博士,就听到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声音,他在我们谈话时无声地悄悄走进来,猛地大声说道: “太好了,博士,太棒了!您生来就是为了从教堂的讲坛上发出自己的说教,使肥胖的教区女信徒们流下激动的眼泪。现在还为时不晚,我在罗马教廷里有许多好朋友,我可以给您安排个好主教的好位子!我特别喜欢您引证圣经上的话——这是您想证明任何事情的最佳方式。要知道,只有蠢事是单一性的,而真理可以以各个方面加以论证!”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在场总好像是用些结实的绳子束缚住了我的一切活动,慌乱中我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而他对我说: “您,鲁卜列希特先生,可能发现我们遮住了您的优点;没有我们,您会轻松地出人头地。我们慷慨地为您让出地方。” 我根本无意与他用俏皮话进行一对一的较量,因此,我默默地向博士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房间。这当然很没有礼貌,而且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侮辱。所以,假若这些札记落到浮士德博士本人或者他的某个朋友手里,我要赶紧在这里申明:我的两个旅伴的行为中所有令人不快的事,我完全都归到靡非斯托非勒斯一人的账上。关于浮士德博士本人,在不同时间我对他有过不同的看法,但归根结底我应该承认:我的测深锤没能测出他的生活和灵魂的所有深度。至今他仍像歌利亚(4)在地平线上的影子一样矗立在我的记忆中。 博士临行前,我已是作为一位在城堡里的一个观者在场的。在这告别的场面中,针对来访的客人们又出了不少洋相。骑士罗伯特讲了一段冷嘲热讽的话,感谢博士的来访;而太太们给靡非斯托非勒斯戴上了用她们自己在房间里养的花编成的花冠。必须承认,这个出家人戴着这个不适宜的装饰显得相当可笑。我看着自己前不久的旅伴,竭力从他们身上抓住形成有关他们的民间传闻的那些特点,我不得不说,他们为各种猜想提供了不少依据。博士疲倦的安然神色不难解释为一个已知道自己命运的人的冷漠,而在靡非斯托非勒斯快捷的动作中人的想象力可以轻易的看出某种非人的、魔鬼的东西。甚至于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们那个阴郁的黑胡子车夫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被地狱的火晒黑了的普通的鬼,他不习惯于缰绳,而习惯于使用搅动地狱中已燃烧着的煤的火钩子。前不久我曾乘坐过的马车在城堡铺砌的庭院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慢驶过吊桥,沿着维舍尔河时隐时现,而我在遐想中几乎是等待着:在某个拐弯处,就像民间童话中写得那样,马车变成一个核桃壳,四匹健壮的马变成白老鼠。 那天晚上,伯爵的其他客人们,骑士们和太太们,也都各自回家了,城堡里只剩下它早时的居住者,而这些人也不少。一方面是城堡里的上流人:伯爵本人、伯爵夫人路易莎、她的两个女伴、骑士罗伯特、司法总管、神父以及其他此类人员;另一方面是众多的奴仆,从射手和狩猎人到普通的仆人。我自然还留在上流人中间,我的教育给了我这一权利。我既被邀请在大饭桌上吃饭,也被邀请参加晚上在伯爵夫人那里的谈话。但我必须承认,我在城堡里的地位是模棱两可的。伯爵一个人始终待我很友好,有时我们的神父有意识地和我争论一番,但伯爵夫人和骑士罗伯特竭力装出一副不愿理睬我的样子。我没有努力去与任何人接触,脸上一直保持着刚来城堡时的那种严肃的假面孔,甚至在饭桌旁也宁愿沉默不语,尤其是伯爵和他的堂兄弟喜欢争论一些我不太了解的政治问题,比如,关于皇帝要恢复施瓦本联盟的愿望和企图,关于乌里利赫亲王返回维滕贝格后那里的情况,关于由于明斯特被包围和即将召开的沃尔姆斯国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如今回忆我在城堡里一半是作为朋友,一半是作为仆人而度过的那些日子,对于我当时并没有感到身上承受的压力,我并不感到十分诧异。这是因为经过半年与莱娜塔在一起的痛苦生活和阿格涅莎充满激情的短暂交往以及与浮士德博士在一起的四天旅行中各种各样的奇遇之后,我的心灵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恰如某些毛虫过冬那样。 浮士德博士走后,我被安排在另外一间也同样舒适、体面的房间,它在城堡的西部塔楼上,窗户朝向绵延起伏的阿尔山,伯爵允许我翻看他书房里的藏书,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个,在窗旁手捧着书度过的。偶然的幻想刚一吸引住我的注意力,我立刻便会使自己返回到已打开的书中来。我就这样读完了好几部过去不熟悉的优秀著作,主要是旅行方面的,其中有彼得·马尔蒂尔·安吉叶里乌斯的出色作品。他在自己的十日游记中生动有趣地描述了新大陆的发现、新西班牙最初的成就以及它们在卡斯蒂利亚宫廷里造成的印象。尽管有许多空闲时间,我并没有沉溺于对自己的爱情的遐想,因为触及内心似乎已愈合的创伤是可怕的。我宁愿不去回想,如同用不思考的盾牌来躲避毒箭。 我接受的工作丝毫没有成为负担,因为伯爵主要喜欢幻想自己的科学论文,很少真的下功夫去撰写它。每天他把我请到他的书房。我削尖铅笔,铺好纸,准备根据口授进行录写;但我经常写不出一两行字,因为伯爵或者起劲地向我解释自己论文的下面几章,或者和我聊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不过,这些谈话并不使人感到疲倦,而往往对我很有益处。至于那引起我多少记录下来的文字——其寓意深远的标题是《关于北方(星)空的数学论文》——我将不会透露它们的内容,因为伯爵在很多方面给予了我难以估量的帮助,并且他在很多其他领域表现出他是一个有知识的、很聪明的人。 关于伯爵本人以后我还要详细地谈一谈,这里仅仅指出,他很爱夸耀自己的极端无神论,并时常嘲笑我从经验中得出的有关魔法显灵的现实性的看法,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他随便地问起我对于那次我们俩人都是见证人的、用咒语呼唤希腊人海伦的实验是怎么看的。我坦率地解释说:我觉得那个实验是非常出色的,骑士罗伯特没能使它做完,我非常遗憾。伯爵哈哈大笑,对我说: “你非常轻信,鲁卜列希特!难道在城堡里的姑娘中找一个同谋者很难吗?为了两个盾,任何一个姑娘都会同意扮演海伦的角色,而且用不着什么技巧!我甚至几乎确切地知道我们应该怀疑谁。” 我很清楚:没有比闭上眼睛不看的人更眼瞎的了。我没有试图去开导伯爵,没再说话。 还有一次,伯爵问我对于占星术是怎么想的。我引用了众所周知的一句话:“星座不会说谎,但占星家很会说关于星座的谎。”(5)但伯爵愤懑地反驳道: “我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发誓,我没承想能从比科·得拉·米兰多拉的信徒嘴里听到这样的看法!根据星体的位置寻求预测,如同从一年四季的变化中推导出自己的命运,因为二者都服从于物理规律。” 这里正好应该指出,伯爵虽然大谈所有“新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并视自己为波乔·勃拉乔里诺和埃涅·西里维的学生,但当我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他之后,他便经常对我以你相称了,对此我不认为有什么必要。 Ⅱ 在冯·维伦伯爵的城堡里的这种生活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在这短暂时间的后期我已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尴尬,隐约地渴望着总是支配着我生命的变化。可能,与我模糊的愿望相一致的还有我的命运,它该把我带入到我所经历的故事里最后的、可怕的事件中了。有一天,我按照自己的职责坐在伯爵房间里的桌旁,正听伯爵长时间地讲解有关星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的问题,忽然信使走进屋来;由于他带来的信件的重要性,事先没有通报就放他进来了。这是关于特里尔大主教约翰的消息,他正前往出现了新的异端邪教的圣乌里弗修道院,今天晚上他打算在冯·维伦的城堡里过夜。 伯爵说了几句恭敬的话,让信使走了。但当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听到一连串的抱怨和责怪。 “唉!”他说,“我的自由结束了。我不能再尽情地享受献身于缪斯的快乐了!唉,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诗人,除了为阿波罗供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职责,或者,为什么我不是个只知道自己书本的穷学者!” 接着,他又恼恨地滔滔不绝地数落起自己的宗主,嘲弄地把他与另外一个宗教界的公爵、我们高尚的同时代人、大主教马戈捷布尔斯基以及曼茨斯基·阿里勃列赫特相比较,把后者几乎奉为人的楷模。使伯爵感到特别苦恼的是他有顾问的称号,至少在几个白天的行程中必须陪同大主教,他当时宣布我也得跟他一起去,因为他无论如何不想中断自己的论文工作。我当然十分乐意地同意了,丝毫也不想在伯爵外出时自己留在城堡里。但当时我决没有想到:这次出行将是注定不祥的,大主教约翰的到来只是命运之神手中的一步棋;为了达到自己隐秘的目的,命运之神也玩弄帝国的公爵选帝侯,就如同玩弄一个普通小卒子一样。 此时城堡里已开始为接待贵宾做准备,仆人们和女佣人们酷似骚动的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在所有的走廊和过道里忙碌起来。我自然没有加入到这些忙乱中,仍像来时那样孤寂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黄昏时第二个信使报告说,大主教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我也没参加任何迎接他的活动,因而也不能详细地描写它。不错,坐在自己房间里,我玩孩童的把戏:根据隐约传来的声音竭力猜想院子里、大门口、大厅里正在做什么,说些什么,对宗主的接待与给予浮士德博士的滑稽接待有哪些区别,这些无聊的遐想不能使厚意的读者产生任何兴趣。 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下我可能会不出房门一直待到夜里,假若不是伯爵派人来叫我吃饭的话。我尽可能打扮了一下,就到楼下的大厅去了。这一次它布置得富丽堂皇,点燃了许多蜡烛和长长的火把,大厅里面为音乐家们配备了合唱队,后者手持喇叭和长笛正等待着信号。我马上就在来人中区别出大主教的身形。他穿着深紫色长袍,胸前挂着缀满宝石的金扣环,头戴威严的法冠,相当有气派。但他的随行人员,首席教士、大教堂的神父及其他人,给我留下令人厌恶的印象。看着这些肥滚滚的肚子和油腻腻的、自命不凡的脸,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塞巴斯蒂安·勃郎特不朽的讽刺作品中的难忘篇章。 我估计,当时大厅里聚集了四十多人。为款待他们单独准备了三张桌子,以便根据每人的权力和头衔安排所有的人就座。伯爵、伯爵夫人、罗伯特骑士与大主教及其亲随坐在主桌旁。为所有其他人确切地指定了每个人的座位,我们的少年随从按古老习俗穿着鲜艳的服装,脖子上挂着餐巾,立刻把每一位送了过去。给我指定了旁边一张小桌子上的一套餐具,那儿还有我们的司法总管、城堡神父以及我们的客人的十来个随从人员。我很高兴能在这个圈子里几乎完全不为人注意地躲起来。 我不知道在大主教的桌子旁都做了些什么,因为这次我没有那种强烈的观察愿望。而在我们的桌旁,所有的人贪婪地扑到了我们的厨师竭力炫耀的菜肴上,其中,当然,鱼占多数:梭鱼、鲫鱼、冬穴鱼、鳗鱼、对虾、鲑鱼、八目鳗、鲑鳟鱼。当少年侍从端上一盘盘各种美味佳肴时,当他们热心地斟上一杯杯各种品牌的莱茵河畔的葡萄酒时,只听见一片上下颌骨的喀嚓喀嚓声,只看见一张张鼓起来的咀嚼中的腮帮子。仅仅是在晚餐快结束时,才在我、我们的司法总管和我旁边的一个矮胖的多米尼加僧侣之间产生过一小段对话。最初我是漫不经心的,但后来我是竭尽全力进行谈话的,这在以后可能为我带来了益处。 多米尼加人是从抱怨当今神圣的天主教会在德国乃至整个世界遭受的压制谈起的,因为,用他的话来说,在迫害的残酷性方面,新教徒与欧洲的哥特人、革泰人,非洲的汪达尔人不相上下,甚至超过他们。他随即举出一些事例,说明新教徒是如何抓住忠实的天主教徒,在家人(6)和神父,强迫他们放弃真正的信仰,谁不服从,就用长剑杀死谁,或者吊在篝火上,钉在教堂里带有耶稣受难像的神圣的十字架上,投进河里井里,用各种难以忍受的和耻辱的酷刑折磨他们:比如,强迫马去吃那些活生生的人的内脏,往女人的私处塞满炸药,然后点燃这样的炸弹。我们教堂的神父菲里浦听完这些讲述表示了自己的愤懑。而我对我们的谈话人谈论这些或许是真实的事情所表露的好色狂表示惊讶,因为在洗劫罗马时我也是这类事件的见证人,但那毕竟是一些不多见的、个别的情况。我问了问:我有幸是在与谁谈话。多米尼加人带着热情的微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恭顺的神职人员,”他说,“福马法师,而在现世,彼得·捷别涅尔,至圣的罗马教皇的宗教审判所(7)法官,负有全权在莱茵河畔地区——巴登、施倍耶尔、普法里茨、美因茨、特里尔及其他城镇查寻并铲除异教徒的有害观念。 我承认,当我听到宗教审判所法官这个词时,特别是又听到新认识的人的名字与半个世纪前以其迫害狂而震惊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8)的著名的福马·德·托尔克维马德的名字相巧合,某种类似可感觉出来的战栗迅速传遍全身,从脖子直到脚踝。我知道,自罗马教皇颁布训谕(9)时起,宗教审判官走遍所有城市、乡村,搜寻犯有与魔鬼交往罪的人,在教堂和市政厅的门上贴出告示,以开除教籍相威胁,要求举报可疑分子;在抓到他们之后,利用权力严刑拷打并处死他们。我非常迅速地,在一分钟内,逐一地回想起我给列昂纳尔德大师的吻、对魔鬼阿纳埃尔施发的咒语、与魔法师阿格里巴的交往以及前不久与浮士德博士的友谊,刹那间我决定与我的同桌交谈者尽量殷勤些,以消除他身上有关对我的信仰纯洁性的所有怀疑。 所以,我也做了自我介绍,并起劲地骂起路德派新教徒以及马丁·路德本人,以至于以前听我说过与此相反的议论的我们的教堂神父惊讶得几乎愣住了,但他马上就附和了我的看法。晚餐就是这样结束的:我们一边喝干一杯杯酒,一边竞相无情地骂维滕贝格的预言家。宗教审判官怒气冲冲地问: “他算什么哲学家?他既不是敦斯·斯科塔(10)、伟大的阿尔贝尔特(11)的信徒,也不是福马·阿克温斯基(12)、维里格尔姆·阿加姆(13)的追随者。我怎么能不想起耶稣基督的预言:假预言家将出现,他们会打出大旗,用来诱惑选民。” 我们的教堂神父附和道: “不言而喻,魔鬼帮助了他。在教义问答手册上,基督的名字提了仅六十次,而魔鬼的名字六十七次。” 我又补充道: “光荣的托马斯·姆尔涅尔把马丁·路德称作大傻瓜时,他说得太棒了!” 尽管有这样的一致观点,我还是非常想看到甜点心、柠檬汁和樱桃端上来,听到大主教做完感恩祈祷:“感谢你,万能的主!”总算可以起身道别了。我没有失误,把一捧捧种子撒进了我的酒友的灵魂,因为后来我惊恐绝望地确信了这个福马法师的力量;而他在我们初识之后,热情地握着我的手,甚至问我是不是在秘密地为宗教审判所效力。 第二天,我带着一种高兴的想法醒来:今天我就要离开城堡了。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与一条突然发现一个出口的网中鱼相比。的确,走进内院,正碰上人们正在做出门的各种准备。看着套马备鞍、给驴子驮东西、在马车上摆放麻袋,总之,看着人们的忙碌,我感受到已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愉悦。甚至我在最近一个星期一直顽强保持着的那股沉默劲儿也消失了。我主动地与陌生人说起话来,提出自己的建议,帮助整理行装。我有一个感觉,仿佛我在为某个驮运队打点行装,和它一起去寻找新大陆和新生活。 临行前的准备工作占用了两个多小时,因为麻烦事比一支小部队出发行军要多出不少。除了现在要上路的伯爵及其城堡的人,和大主教同行的、由僧侣和首席教士组成的随行人员也为数不少,还有他的全部出行办公室人员和司书、医生、带有药箱的司药、理发匠以及一些仆人。除此之外,专门有几辆车拉着食品、酒、餐具、卧具、床上用品、旅行用书以及很多装满杂物的大包小袋。我想,当摩西(14)率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踏上沙漠,开始多年的漫长旅程时,他们运载的物品和食品的数量不会比特里尔大主教带上路的东西多出多少,而后者每一夜都可以在一个城堡里或修道院里度过。 终于,中午时分我们的司法总管用军号发出了信号,所有的人急忙站到给他们指定的位置上,我也跨上了伯爵给我的一匹好马上。我是处在队伍的后面,我们城堡的所有的人都在那儿。随后,凉台上出现了两个身影:大主教和伯爵。他们庄重地沿着楼梯缓缓走下来。在那儿,等待前者的是八匹马的有篷马车,而等待后者的是一匹铺着豪华的马被、挂着条带和羽毛、仿佛是准备参加骑士比赛似的高头大马。第二个信号发出了。立刻,一切都动了起来:马蹄抬起来了,车轮滚动了,大车移动了。大主教的大队人马宛如一条多节蛇蜿蜒曲折地爬动了,把我也带出了城堡。驶过被那样的重量明显压弯了的吊桥之后,我们在大路上散开了。两个星期前我曾沿着这条路来到城堡,现在中断的旅行又恢复了,但这是在仿佛由魔法师阿尔卡莱改变了的条件下恢复的;和我在一起的已不是博士和他的朋友,而是整个一大队喧闹的、五色斑斓的人群。 终于走进了田野里,我体验到纯粹孩童般的快乐:我呼吸着如同奇迹般的花香酊剂似的春天柔和的空气,欣赏着远方森林与草场上五颜六色的植物,捕捉着脸上、脖子上和胸前暖和的太阳光,整个人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野兽一样,手舞足蹈。此时我平静地回想莱娜塔,仅仅八个月前我和她第一次肩并肩地驶过这样的田野;而现在我觉得她已离我很远了,已被忘却了,甚至不知怎么,当我想起刚与她分离的那种痛不欲生的绝望以及前不久在城堡凉台上的眼泪,我竟感到很惊讶。我真不知是想唱歌,还是想像一个获得自由、跑到城外的小学生一样欢跳,还是向谁挑战,进行决斗,佩剑相击,发出浅蓝色的火花。 精神焕发的激昂情绪在我身上持续了几乎一天,傍晚才被些许疲倦所替代;这主要是因为我们走得非常慢,时时停下来休息、吃饭,黄昏时才到达目的地——圣乌弗修道院;而从冯·维伦的城堡到这里的距离,一个好骑手只用两个半小时就可以骑到。当我的面前出现仿佛是个城堡似的、用壕沟围起来的修道院四角围墙时,除了快睡觉的想法外,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任何预示性的激动提醒我,在这围墙后面什么正等待我。我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个僧侣的讲解:这座修道院是三百年前对伊丽莎白在与圣克拉拉角逐时建立的,在圣器间保存着世上唯一的几件圣物,比如,围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腰上的白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的灵魂将被永不生锈的回忆链条锁在这个寺院里。 由于信使在这里也提前报告了大主教即将到来的消息,所以在我们到达之前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客人们可以舒适方便地度过这一夜。大主教本人和他的几个亲随直接驶进了修道院。为大多数人在邻近的阿里特多尔弗村清扫并收拾好几座房子,而我们的人立刻开始为伯爵搭起军营似的行军帐篷。在好几个地方点燃了涂过树脂的大圆桶,它们的周围非常明亮,在这些不安定的光线下晃动着的人与马的黑色影子好似从地狱里出来的、聚集在山谷里巨大可怕的幽灵。 办好各种事情后我找到伯爵的帐篷,他已经在铺开的熊皮上躺着休息了。看到我,他问: “怎么样,鲁卜列希特,走累了吧?” 我反驳说:我既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也是一个兵;假如所有的行军都有这次这样的方便舒适条件,那么就没有比当兵更惬意的职业了。 伯爵吩咐我随时准备好笔和墨水,有可能他会像尤利亚·恺撒(15)那样在行军途中想要口述记录。可他没有讲论文,却说起我们这次出行的一些情况。其中他顺嘴说道: “对了,你会对此感兴趣的,鲁卜列希特,因为你喜欢一切涉及魔鬼和各种魔法的事情。你知道,在我们这一大群人来到的这个修道院出现什么样的异端邪道了吗?我也是才听别人说的。事情是这样:修道院里来了一个新的修女,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总与她形影不离。一些修女把她当作圣女,而另一些修女则像诅咒中魔的人、魔鬼的盟友一样诅咒她。整个修道院分成了两派,如同拜占廷的蓝党与绿党(16)一样,整个地区、邻近城堡的骑士们、邻近农村的农夫们、神父们、修士们也都参加了这场内争。女修道院院长束手无策。所以现在大主教和我们必须弄清楚:是谁在这里活动,是天使还是魔鬼?或者不过是由于普遍的无知?” 只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最初的预感才在我心中一颤,立时一种模糊的不安如同浓烟笼罩物体一样罩住了我的心灵。从伯爵的话中我觉察出某些熟悉的东西,我觉得好像以前我听说过这个修女,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总与她形影不离。我用发抖的声音问道:人们说没说出这个引发出这些奇迹的新修女的名字。 伯爵想了想,回答说: “想起来了,她叫玛丽亚。” 这个回答从外部使我镇静了一些,但内心深处那种隐秘的惶惑不安并未消失。当我在铺开的雨衣上入睡时,我无法驱散自己对那一天的回忆,当时在农村旅馆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一个女人央求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竭力用理智的论据开导自己,并证实周围除了僧侣和士兵之外,没有任何人。但我仍然,甚至刚入睡时,觉得我将听到莱娜塔的召唤。在梦中,她重又和我在一起,她的形象是那么生动、真实,在此之前梦神从未把她像现在这样带到我身边。 这些预感没有欺骗我,因为第二天,我就又要见到那个我认为已永远失去了的人。 (1)雅典娜·帕拉斯:希腊神话中司智慧与战争的女神。 (2)关亡师:召魂卜卦以问吉凶的人。 (3)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 (4)歌利亚:圣经传说中的腓利斯的巨人。 (5)原文为拉丁文,是一位但丁作品诠释者——宾维努托·德·伊莫尔的话。 (6)在家人:不是僧侣,没有出家的人。 (7)宗教审判所:十三至十九世纪天主教会中剪除异端的司法警察机构。最初由当地主教指派宗教审判官,后来宗教审判官的职责交给了直接由教皇指派的多米尼加人。 (8)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十一至十五世纪比利牛斯半岛上的两个王国。 (9)教皇旨在反对巫师与女妖的训谕是1484年颁布的。 (10)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1)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2)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3)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4)摩西:圣经神话中根据耶和华的旨意将以色列部族从埃及法老奴役下领出来的人,犹太教和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信徒都尊摩西为“先知”。 (15)恺撒(公元前102—前44):古罗马统帅,独裁者。 (16)公元六世纪拜占廷流行马车竞赛,以车夫的服装颜色分为绿队、蓝队等。赛车队实际上是各政治党派的代表,被称为绿党、蓝党等。 第十四章

修女创奇迹名声四扬起风潮主教斗恶魔动用兵力镇女妖Ⅰ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我很早就来到了田野里,坐到一座小山冈上。山冈下是一条小河,它把我们的营地与修道院隔开了。我仔细地打量起修道院。这是一座古时曾修建过许多的、非常普通的修道院,根本谈不上漂亮,四方形的厚厚的围墙里是一些简陋的修女们的独间居室建筑和一个古时尖拱建筑式的教堂。从山冈上可以看到收拾得非常干净的院子、墓地、坟墓之间撒着一层沙土的小道、一些房屋的台阶,但时间还很早,到处都空旷旷的,第一次弥撒还没开始。我就这样坐了好半天,好像一个密探在窥视通往敌城的道路,但由于沉浸于模糊的、难以言传的思绪中,又好像是在窥探忘却的梦景。 我的遐想被悄悄走来的福马法师打断了,他像老朋友似的跟我打了招呼。尽管我的沉思被搅扰了,心里不痛快;但我立刻想到,从宗教审判官嘴里可以打听到有关修女玛丽娅的详细情况——依稀的不安感觉一直没有消失,所以我对这次相遇几乎是很高兴的。然而,福马法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虚伪地、滔滔不绝地谈起这个时代的堕落,并抱怨教会的公爵们姑息迁就新教徒。譬如,他压低嗓音,好像有人能听到我们谈话似的,告诉我:科隆大主教格尔曼与伊拉斯谟(1)关系很好,而且多次宽恕巴捷尔邦的邪教徒;甚至这次我们作为随从人员的大主教约翰也不嫌厌恶地与臭名昭著的路德派教徒、黑森的菲利浦签订了联盟。非常可能,他说这些污蔑之词是指望能从我嘴里听到对其他人、哪怕是伯爵的告发,但我回答时非常谨慎,并竭力把话题转到了我为之而来的那件事上。 最后,福马法师对我说: “很多人把修女玛丽亚当作圣女一样颂扬,并坚持说她就像虔诚的法国国王一样,把手放在病人身上就能治病。而我的微薄经验向我揭示,这个修女与恶魔有来往,恶魔博得了她的信任,每天晚上扮成英库布(2)的形象到她那里去。这种罪孽,很遗憾,越来越多地渗透到神圣的寺院里,难怪圣经里这样描写女罪人: ‘你——利用法律,夸赞上帝’。大主教公爵想用祈祷的力量赶走这个精灵;但我认为不得不忍痛用审问和拷打的方式来揭穿罪恶的灵魂,并找到罪恶的同谋者。” 我没能从宗教审判官的嘴里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且我们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修道院里响起了召唤人们去教堂的钟声。从我们的高地可以看到,修女们从各个单间居室里走出来,形成一列长队,经过院子向教堂走去。我徒劳无益地全神贯注地细看那一个个小人影,但由于距离很远,并且她们都穿着一样的灰色衣服,所以她们一个个都很相似,恍若街头舞台上的木偶一样。当教堂的大门把她们当中的最后一个人吞没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琴的声音。我和福马法师道了别:他去听弥撒,而我去找伯爵。 我看到伯爵时,他已穿好衣服,他的情绪正处于最佳状态。我竭力巧妙地利用这种情绪,想通过他的帮助进入修道院。我知道用什么样的诱饵最容易让他上钩,就对他提起相信魔鬼存在的、最著名的盖米斯特·普列东关于魔鬼的观点:魔鬼是第三等级的神,它们得到宙斯的神赐,并以此来保护人们,使他们强壮、高尚。我还向伯爵指出:很可能某些古代的神经历几百年之后,活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别人,恰恰慢波乔·勃拉乔里诺讲述了古代的神特里同在达尔马提岸边被捉到,当地的洗衣妇用杵棒把它打死了。我用诸如此类的一些说法竭力在伯爵身上激发起他对修道院里的事情的兴趣,而他本来就应该在大主教跟前。终于,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好吧,鲁卜列希特,既然你对钻入可怜的修女身上的这些天使和魔鬼这么感兴趣,那么我们就走吧,到现场去研究研究。不过你注意,不论西塞罗,还是贺拉斯,都没叙述过这类事情。” 我们没有耽搁,走出帐篷,下了山冈,像走钢丝似的踩着两个摇摇晃晃的竿子过了小河,很快便来到了修道院大门口。一个看门的修女恭敬地站起来,朝显贵的骑士深深鞠了一躬,伯爵吩咐她把我们带到院长那里,他和她曾有点相识。修女领着我们穿过院子和小花园,向一个单独的木房子走去。沿着颤悠悠的楼梯走上二楼,她先闪进门里,随后打开门,又一次深鞠躬,请我们进屋。整个短短的一小段路程,从伯爵的帐篷到女院长的单独居室,不知为什么我记得清楚,仿佛有一个雕刻工把这个路线图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至今我的眼前还清楚地浮现着曲曲弯弯的小路、转弯处变换的景物和两旁的所有的树丛。 女院长的房间不大,里面摆满笨重的旧时家具和许多圣洁的艺术作品:圣母玛丽亚的塑像、挂在墙上的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念珠及各种虔诚的绘画作品。女院长——已十分年迈的、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女人,在修道院的名字是玛尔塔——仿佛身体极度虚弱似的正坐在沙发椅里,旁边只有一个修女,而对面站着像报告人似的福马法师,他已挤进这儿来了。伯爵很谦恭地做了自我介绍,提了一下以前的交往;女院长尽管年事已高,但可能是根据修道院的规矩,也深鞠了一躬,向他表示欢迎。 终于,经过被意大利人称之为高雅的谈话艺术所要求种种其他礼数之后,大家都占据了各自的位置。伯爵坐到女院长的另一张沙发椅上,而我和福马法师像他的随从似的站在他身后。这时,谈话才转入正题。伯爵开始询问玛尔塔师太有关修女玛丽亚的事情。 “唉,尊敬的伯爵!”玛尔塔师太回答说,“我在这两个星期经历的事情,是我,由于主的慈悲,从未想在交给我的修道院里看到的。快十五年了,我靠自己这点微弱的力量放牧我的这群羊,我的寺院在此之前一直是国家的骄傲和自豪,可现在成了诱惑物和争执的对象。我对您说,现在有些人甚至害怕走近我们的寺院的围墙,他们确信寺院里住进了一个恶魔或者一群恶精灵。” 听完这些话,伯爵很有分寸地坚持请求女院长给我们详细讲一讲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的所有事件;而她并没有立刻讲,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照办了。我在这里把她讲的话转述一下,因为她的话很长,并且并不都讲得很得体。 大约一个半月前,按玛尔塔师太的话说,一个谁都不认识的、自称玛丽亚的姑娘来见她,请求允许自己留在修道院里,哪怕是做最低等的女仆。来人以其谦虚和通情达理赢得了女院长的喜欢。女院长很可怜这个无家可归、一无所有的漂泊者,允许她在修道院住下了。从最初几天开始,新的见习修女玛丽亚在履行教会职责时就表现出异常的热忱,祈祷时极其诚恳,经常整夜跪在带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前,直到第二次弥撒。与此同时,人们很快便发现许多奇异现象伴随着玛丽亚:有时在她手下边冬天的茎秆不适时地开了花,有时人们看到她在黑暗中被仿佛是光环似的某种光照亮,有时当她在教堂里祈祷时,可以听到她身边发出自一些看不见的嘴发出的温柔的声音,它们在唱庄严的赞美歌,还有时在她的手掌上出现好像是由于钉在十字架上而落下的圣痕。在修女玛丽亚的身上还显露出创造奇迹的才能:她仅仅通过触摸就能治好所有的病人。于是,越来越多的病人从周围的村庄汇集到修道院。那时女院长曾问过玛丽亚,她是用什么力量创造这些奇迹的;玛丽亚承认,说有一个天使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给她以教诲,教她做出宗教奇迹。她讲这些话时非常真诚,很难对她的自白产生怀疑。修道院的修女们为她的惊人才能以及异常的谦逊、对所有人的恭敬而赞叹,对她充满炽烈的爱。她们很高兴,因为这样的圣女进入她们的圈子;当然,她们已不把她当作见习修女,而把她当作与自己平等的,甚至超出其他修女的人。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三个多星期。在这一段时间里,修女玛丽亚名声不仅传遍整个地区,在修道院里面也名气大增,出现了许多她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们无时无刻不跟随着,大声颂扬她的高尚品德,像崇拜一个新圣人一样崇拜她。但在其他修女中也有一些为数不多的不怀好意的人,她们开始散布怀疑:修女玛丽亚是不是用真正的天启来治病?寺院里发生的所有这些事是不是人类的宿敌——魔鬼新的花招?人们注意到:到处伴随着修女玛丽亚的现象并不总是符合天使的意愿,因为有时能听到她身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拳头打在墙上,或者,她在场的时候某些东西突然自己跌落下来,似乎是被抛下来的,等等。接近玛丽亚的修女中的一些人后来在忏悔中向神父承认,不久前一些奇怪的诱惑开始折磨她们:夜里,在她们的单人居室里开始出现恍若发出光亮的天使一样的漂亮青年形象,他们劝说修女们与他们做爱。当她们把这些事告诉修女玛丽亚时,她非常难过,并请求她们加倍祈祷,加强斋戒以及参加其他教会活动的诚意。她说,在神圣的东西附近总有些狡猾的精灵在奔走,寻找时机以毁掉善良的种子。 然而,尽管修女玛丽亚和她的崇拜者们的确不停地祈祷,并使自己经受各种各样的虔诚考验,魔鬼在修道院的活动却与日俱增。敲打墙壁、地板和天棚的神秘声音到处都能听得见,不论修女玛丽亚在场还是不在场。夜晚常有顽皮的手推倒家具,甚至推倒圣物,把箱子里的东西弄乱,使房间和教堂里一片混乱。有时不知是谁从田野上往修道院里扔来许多炮弹似的沉石头,十分可怕。在黑暗的通道里修女们感觉到看不见的手在触摸她们,或者她们突然落入不知谁的冰冷的怀抱,吓得她们浑身打颤。再后来,魔鬼们开始以黑猫的形象不知从什么地方清楚地出现了,并钻进温顺的修女们的衣裙里。 最初,女院长曾试图以规劝和祈祷同罪孽和魔力进行斗争;后来,修道院的神父做了十分认真的祈祷,并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洒上了圣水;再往后,从城里请来了最有名的念咒人,他连续两天两夜施用法术,使神力降临到面包和盐、垃圾和尘土之上;但骚乱仍有增无减。幽灵开始在所有的角落里,在白天与黑夜的任何时间出现:在修女们祈祷时,吃饭时,在床上,在厕所里,居室里,院子里,教堂里。不知哪儿发出竖琴声,修女们无力克制诱惑,开始跳舞、旋转。最后,魔鬼们开始进入修女们身上,拦住她们,把她们推倒在地上,使她们痉挛、抽搐、经受各种折磨。修女玛丽亚虽然也没有避免这些发作,但她仍然坚持说:这仅仅是凶恶敌人的进攻,应该按照她的天使的指示尽全力同它们作斗争。仍有一些修女继续相信她,崇拜她。但其他人更凶狠地诅咒她,说是她使修道院中了邪,指责她与魔鬼结盟。寺院里出现了大分裂和丢人的、可怕的争吵。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决定去找大主教公爵,按照圣徒们留下的传统,他有权制止和宽恕我们的罪孽。 这就是玛尔塔师太的叙述,冗长的、颠三倒四的,而且看来她已不只一次对别人讲过。当她讲述时,我确凿地认出了莱娜塔的形象特点,恐惧和绝望立刻也像魔鬼一样钻入了我的心灵。我听着叙述,就仿佛是在听死刑判决书。她讲完后,伯爵表现出我料想不到的兴趣。他问道:能否把修女玛丽亚叫来问她几个问题。 “一些天来,”女院长回答说,“我一直禁止她走出自己的居室,因为她在场时总是引起骚动——不论是在食堂、还是在神圣的弥撒时。不过,我现在打发人去把她带到这儿。” 玛尔塔师太低声对身边的修女吩咐了几句话,修女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而我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莱娜塔,几乎要摔倒在地上,我不得不像个醉汉似的靠在墙上。此时,女院长又对伯爵说: “尊敬的伯爵!不管怎样,我应该对你说,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能责怪可怜的玛丽亚的任何方面。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天使伴随着她,但我坚信:她根据自己的意愿,没有与魔鬼结成任何联盟。我看出她非常不幸,即使在今天,我也仍像她那天两手空空、饥肠辘辘地来请求我给她以栖身之地时那么可怜她。” 为了这些高尚的话,我真想跪倒在这位令人尊敬的女人面前,但正在这时门开了。莱娜塔跟在修女身后,穿着修女服,包着头巾,低垂着目光,慢慢地走进来。她深深鞠了一躬,站到了我们面前。尽管她穿着不适合她穿的灰色的修女衣服,我也不可能认不出她来,不可能认不出她那张我全身心爱着的、像我生活中最宝贵的形象一样熟悉的脸,尽管它由于这几个星期的折磨苍白了,憔悴了。莱娜塔还是我记得的那样时而热情激昂,时而极度绝望,时而怒不可遏,时而平静,深明事理地坐在书前,她可爱、善良、温柔,像孩子一样听话,一双孩子般的眼睛和孩子般的、几乎圆圆的嘴唇。我情不自禁地向她喊道: “莱娜塔!”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把脸转向了我,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说过一句话;而莱娜塔一动也没动,只是抬起自己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一瞬间她直盯着我的脸,然后轻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离开我,撒旦!” 惊诧的伯爵问我: “难道你,鲁卜列希特,认识这个姑娘?” 但我已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认识到: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严守秘密。我回答道: “不,亲爱的伯爵,我看来认错人了。我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时,伯爵自己向修女玛丽亚提出了问题: “告诉我,亲爱的姑娘,您知道人们指责您什么吗?” 莱娜塔用自己十分悦耳的、但此时不同寻常的温顺的声音回答道: “先生,我来到这里寻求安宁,因为我受尽了折磨。除了至高无上的上帝之外,我没有向任何人祈祷过。假若我的敌人想毁掉我,可能我已没有足够的力气与它们进行斗争了。” 伯爵想了想,又问道: “您本人什么时候看见魔鬼吗?” 莱娜塔高傲地回答道: “我总是回避它们。” 这时伯爵提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您相信魔鬼的存在吗?” 莱娜塔反驳道: “我相信的不是魔鬼,而是上帝说明它们的话。” 伯爵微笑了一下,说他暂时没有什么可问的了。莱娜塔又深深鞠了一躬,没再看我一眼,就走出了房间。我留在房间里,比看到可怕的幽灵本身还要为之惊愕。我不记得在这之后伯爵又与玛尔塔师太说了些什么,而且他们的谈话很快就中止了,因为掌管食品储藏处钥匙的修女跑来报告:大主教吩咐所有的修女以及所有同他一起来的人都到教堂集合。自然,女院长立刻站起,下达命令;而伯爵转身对我说: “我们也走吧,鲁卜列希特。可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他最后这句话表明,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慌不安;所以,我咬紧牙关,调动起所有的意志力,尽量保持一副平静的样子。 当我们走出女院长住的房间时,跟在伯爵身后的宗教审判官法师不无狡黠地问我: “您现在怎样看待修女玛丽亚?我早上对您说过的话是真的吧?” 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想,这里还需要做详细的调查,因为事情的很多方面我还不清楚。” 宗教审判官法师高兴地抓住我的想法,并把它扩展开来: “您自然是正确的,我们俩人都看到,真正的调查还没有进行。首先应该确定,这里出现的是(存在魔鬼的影响这一点已不容置疑):中魔或者受控。在第一种情况下,这些嫌疑的人,特别是这个修女玛丽亚,犯有与魔鬼结盟的罪孽,她们允许魔鬼进入自己的身体;在第二种情况下,她们的罪过只在于意志薄弱。允许魔鬼从外部控制自己。存在许多揭露这些罪过的手段。比如,在中魔的人身上划一个十字,用刀切开它,血是不流动的;他们能手拿红火而不感觉烫;如果把他们手脚捆上,扔进水里,他们不会被淹死,等等。然后还应弄清楚,犯有罪孽的人是仅仅给自己的灵魂带来了损害,还是也给周围的人带来了损害:是否用咒语杀了牲畜和人,是否造成女人们无法生育,是否呼风唤雨,掀起风暴,是否掘出婴孩尸体,等等。应该准确地确定,究竟是哪些魔鬼在这里进行渎神活动,它们的名字,它们最喜爱的外貌和它们服从的咒语——为的是以后比较容易地与它们的恶劣影响相对抗。” 宗教审判官法师还讲了许多其他事情,但我竭力不去听他的诡辩术,因为我感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溅满令人厌恶的、有毒的唾液。我尽量不与同行的人说话,默默地开始祈祷:“除了至高无上的上帝,我无人可以求助。”我默默念道,“主啊,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你就让今天的一切都平安地过去吧!”我的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我非常想回忆起救世主关于我们的上帝的话:“在你们中间有这样的人吗——当他的儿子向他要面包,他会丢给他一块石头?” Ⅱ 我们慢慢地向前走,来到教堂门口,那里已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随同大主教来的人,还有许多周围的居民,自然,有不少好奇的人,他们想看看自己的公爵,看看他与魔鬼进行斗争的场面。但根据大主教本人的命令,普通农民没有被放进修道院,他们只好聚集在大门口。进入教堂的通道对于我们这些陪同伯爵的人来说当然是敞开的,转眼间我们已站在了黑幽幽、阴沉沉、充满嘈杂声音但仍不失其庄严的古老教堂的十字形拱顶下了。我仔细地观察起穿着灰色衣服的修女行列,她们像一群惊恐的鸽子,如同维吉尔说的“一群黑色的风暴打落的鸽子”挤在一边,但莱娜塔没在里面。伯爵以及站在他旁边的我、福马法师坐到了第一排长凳上。在一片沉寂和令人难耐的等待中,我有几分钟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想起那些天在另外一些教堂里我躲在圆柱后面也是这样用眼睛寻找莱娜塔。我知道她马上就要进来了,我又要看到她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如同一只被粗糙的人手提住了的胆小的蜥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门的嘎吱声使我抬起了眼睛。我看到从祭室门后走出了玛尔塔师太,她的左右是两个修女,身后是目光低垂、但步履坚定的莱娜塔。她们刚走到其他修女跟前,大主教公爵便在两个首席教士和修道院的神父陪同下走出来了。大主教身着用金线缝制的庄严法衣,披着长巾,手里拿着贵重的大主教权杖,头上戴着比昨天在城堡戴的那顶更豪华精美的法冠,周边缀着在白天仍点着的烛光下熠熠发光的宝石。所有的人在他一进来时跪倒在地上。大主教和首席教士直接走向祭坛,在那里他也跪到地上,做了“万能的、永恒的上帝”的祈祷。当他的祈祷结束时,整个教堂的人,包括莱娜塔,都发出了同一个声音:“阿门”。莱娜塔孤单一人跪在长凳前面,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大主教站起来,转向我们,用洪亮、清晰的嗓音说道:“向你们呼唤,向你们致意。(3)”我们也都齐声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最后,他在水上划了个十字,把圣水洒到各个方向,然后他坐在大主教沙发椅上,吩咐莱娜塔走到跟前来。 我的目光与莱娜塔的形象联结得那么紧密,我想,那一时刻,任何力量也不会使我的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当她慢慢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衣服的每一下细微的晃动。莱娜塔向前走了几步,在大主教的沙发椅前跪了下来。大主教在她的前额上划了一个十字,把祝福的手放到她的头上,做了祈祷——“万能的上帝,圣父、圣子和圣灵祝福你(4)”莱娜塔带着温顺的表情静静地听完祈祷,我们大家再次同声回答:“阿门”。我看到,在这些仪式进行当中,莱娜塔始终把自己表现为一个神圣教会的忠实女儿,在她身上没有丝毫魔鬼存在的迹象。宛如黑暗中露出的一缕霞光,我心中产生一丝令人兴奋的希望:一切会顺利地过去。 第二次祈祷结束后,大主教又站起来,对我们所有的人说道: “亲爱的兄弟们,姐妹们!很清楚,魔鬼经常装扮成天使的样子,为的是更有把握地诱惑和毁掉虚弱的灵魂。但是,对此我们有精神上的利剑,可以割掉它可耻的嘴脸。所以我们号召你们,不要再害怕了。你,我们亲爱的女儿,回答我们:你有什么根据能说明你的幽灵是来自上帝,而不是来自魔鬼?” 这时我又听到莱娜塔的声音,轻轻的、稳重的、但清晰的声音,她说道: “最尊敬的神父!我不知道我的幽灵是来自何方,但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幽灵给我讲述上帝和善良,要求我去过纯洁的生活,并诅咒我的罪孽——我怎么能不信任它呢?” 然而,莱娜塔刚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在她周围,仿佛是在地底下发出了一阵阵迅猛的撞击地板的声音,这是她所说的“小鬼”撞击的声音。刹那间,教堂里出现一阵骚动,从修女中间传出尖叫声,人们忙乱起来,我自己也无法克制使我感到惊愕的突如其来的恐惧。大主教有力地用权杖敲击了一下,厉声喝道: “这是谁的诡计?回答!” 我看不到莱娜塔的脸,但从她颤抖的声音中我明白了:她十分激动不安。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 “神父!这是——我的敌人。” 大主教没有惊慌失措,他开始念咒语,最初是用我们的语言念的: “站出来,魔鬼,假若你在这神圣的殿堂为自己找到了安身之地的话!你——谎言之父,真理的破坏者,谬误的制造者,听着我们普通的平民对你的诡计做出怎样的判决!难道你,被判决有罪的精灵不服从我们的创世主的意志?你犯了大孽,从神圣的山顶被抛进了黑暗的深渊和无底的地狱。现在,你这可鄙的东西,不管你是谁,属于地狱中的哪一个等级,但如果由于天灾,你用欺骗获得了这些虔诚的女人们的信任,我们就要请来万能的圣父,求救世主圣子,召唤美好的圣灵,共同反对你!噢,古代的蛇!我们把你革出教门,赶走你,诅咒你,否定你干的事情,禁止你来这个地方。快跑吧,你这可耻的、下贱的、被驱逐的东西,跑到那些没有水火的地方、可怕的沙漠、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吧!藏到那里,啃噬你骄傲的笼头,等待最后的审判那可怕的一天去吧!不要嘲弄耶稣基督的仆人,不要折磨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快跑吧,赶快离开,让她们在安宁中向上帝顶礼膜拜吧!” 但是,当大主教发出这些诅咒和咒语的时候,那些撞击声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增强了,不仅地板上、连长凳里、教堂墙壁里,甚至高高的十字拱顶上都响了起来;而且撞击的力量也加大了,好像是在用锤子用力敲击似的。与此同时,教堂里的骚动也愈演愈烈,观众中许多人惊恐地寻找出路;修女们也乱成一团:有的人像羊羔看到狼一样颤抖着,紧缩在一起,还有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诅咒莱娜塔,责难她。而莱娜塔本人如同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她没有站起来,但也没有低下头,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最后,修女行列中一个看上去年轻、漂亮的女修士突然挣到前面,跑到教堂中间,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嘴里喊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紧接着倒在了地上,像我看到莱娜塔发作时那样全身抽搐起来。人们惊恐万状地从自己位子上跳起来,我也朝倒下的姑娘跑去,只见她可怕地挺直身子,衣服下的肚子鼓了起来,好像突然成了孕妇一样。但大主教用威严的声音命令所有的人留在原地不动。他走到不幸的人面前,吩咐首席教士用圣长巾把她牢牢地捆起来,好让她停止抽搐。然后,他把圣水喷在她的脸上,朝他大声问道: “你在这里吗,可诅咒的骚乱煽动者?” 进入被捆起来的修女身体里的魔鬼用她的嘴回答说:“我在这里!” 这一回答比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更使我们惊骇不止,而大主教又问道: “我用活着的上帝名义请你回答:你是魔鬼吗?” 修女回答道:“是的!” 大主教问: “你就是那个带着天使的面孔诱惑了修女玛丽亚的那一个吗?” 修女回答道:“不是,我们在这儿不止一个。” 大主教问: “回答: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出欺骗的花招,用假面孔诱惑上帝的仆人们?” 没有听到回答。大主教重又问道: “你们有没有无耻的企图,想毁掉这些虔诚的修女们永恒的幸福,把整个圣洁的共同生活变为渎神行为?” 修女回答道:“是的!” “回答:在这个寺院里的修女中你们有没有同谋者?” 修女回答:“有!” 听到这一回答,周围所有的人都哆嗦了一下,大主教又问道: “谁是这样的同谋者?是不是你现在正待在她身体里的这个?” 修女回答:“不是!” 大主教问: “那么,是不是那个称自己为玛丽亚的那个修女?” 修女回答:“是的!” 在一瞬间我明白了:这是对莱娜塔宣布的死刑判决。而大主教又往倒在地上被捆起来的修女脸上洒了一些圣水,并开始诅咒使她中魔的魔鬼,以使它离开她的身体。 “狡猾的、有恶习的精灵,”大主教说道,“我命令你离开这个你错误地选择为自己的居留之地的身体,因为它是圣灵的殿堂。走开,毒蛇,狡猾与叛逆之徒!走开,浑身污垢、面目狰狞的狼!走开,公羊、猪和虱子的捍卫者!走开,毒蝎,可诅咒的蜥蜴,蛇形怪物,长角畜生!我以引导一切奥秘的耶稣基督的名义命令你,滚开!” 他发出这最后一声诅咒时,被捆绑的修女更剧烈地抽搐起来,她已是用自己的人称呻吟着说: “它在离开!它在离开!它在我的胸膛里!它在我的手中!它在我的手指里!” 随着她的话音,她肚子里的鼓包转向胸膛,然后又转向肩膀;她抬起捆着的手,最后一动也不动了,仿佛是一个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疾病发作变得极度虚弱无力的病人一样。福马法师事后说,他与其他人看到一个模糊的、丑陋的小人形状的魔鬼从不幸的人手指里飞了出来,在一团烟雾中飞出教堂大门,并在身后留下一股恶臭。但我,尽管仔细地观察了所发生的一切,并没有看到那个幽灵,也没觉察到那股恶臭。魔鬼附体的修女安静了下来,很清楚:魔鬼离开了她的身体。大主教吩咐人把她送走,因为她已走不动路了;而大主教本人又向莱娜塔走去,我们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莱娜塔在诅咒魔鬼附体的修女的那段时间里,一直跪在一旁,甚至没有试图把脸转向我们。有好几次,我真想走到她跟前与她谈一谈,但一种想法制止住了我:这样我会暴露自己与她的密切关系,若能帮助她或救她,只能是在人们把我当成与她不相识,甚至敌视她的人这样一种情况下。所以,我压制住自己内心强烈的愿望,始终站在远离她的地方,和其他人在一起。只当大主教走近她时,我才和大家一起也向她走去。这一次我尽量走到能看到她的脸并且她也能看见我的地方。然而,我非常熟悉的那张脸的表情没有向我预示任何吉兆,因为我马上就发现:她脸上温顺的表情已为严峻和固执所代替。一阵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刺痛了我的心。我还应补充一点:虽然大主教与魔鬼对话时神秘的敲击声变得小了些,但并没有完全停止,它时而在墙里,时而在地板里,时而在拱顶下响起来。 回到祭坛下,大主教吩咐熄灭蜡烛作为悲痛的表示,然后他严厉地用权杖敲击着石板,对莱娜塔说: “修女玛丽亚!在上帝的帮助和上帝给予我们的力量威慑下,我们迫使我们敌人中间的一个离开了你的一个姐妹的身体。它告诉我们,说你和魔鬼结成了罪恶的联盟。你在我们面前忏悔你的背叛行为吧!” 莱娜塔抬起头,坚定地回答道: “我没有做出你所指出的罪孽。” 她刚说完这句话,周围便突然响起骇人的敲打声,仿佛寺院所有的墙壁都要裂开口,坍塌下来,或者仿佛几门大炮在用炮弹、穿墙弹从各个方面朝我们打来。在一声接一声的轰响中,好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所有的人都趴倒在大主教脚下,向他,仿佛唯一能救出自己的人伸出手去。而他仍然保持着镇静,把魔杖似的权杖指向前面,不是对莱娜塔,而是对他认为已进入她身体里的魔鬼威严地喊道: “恶精灵!我以那位被带到犹太首席教士面前审问并做出回答的人的名义请求你回答我:“你是不是上帝的敌人,反基督者的仆人?” 此时,莱娜塔突然站了起来,直视着大主教,我不知是代表谁,回答道: “我以上帝神圣的、神秘的名义发誓并证明:我是至高无上的神的仆人,站在他的宝座旁!” 她的回答又伴随着一阵可怕的轰响,但此时好几个修女从行列里挣脱出来,扑向莱娜塔,跪倒在地,把脸俯在她的脚上,疯狂地喊叫道: “我们也是!我们也是!我们证明!修女玛丽亚——圣女!上帝的奴仆!为我们祈祷吧!(5)” 大主教愤怒已极,脸色变得通红,汗水从脸上淌了下来。他大叫道: “滚开!狡猾的精灵!滚开!(6)孩子们,你们醒醒吧!” 但姑娘们继续抱着莱娜塔的膝盖,喊叫着。莱娜塔站立着,向上仰望着。可怕的声音仍在周围轰响,所有人的惶恐不安都达到了极点。谁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家都在喊叫、哭泣或者疯狂地哈哈大笑。我看到大主教终于也被震惊了,但他还是提高嗓音,开始施展最有力的法术,他念道: “我用审判所有活人和死人的基督的名义祈求:服从吧!被判罪的、被诅咒的、被驱逐的魔鬼,我吩咐和命令你们,为了万能的、公正的上帝,所有造孽者立即走开!(7)” 但是,他还没说完,一个修女、紧接着又一个修女,又哭又笑地撞倒在地上——在一旁守候着的魔鬼控制了她们。随后许多其他修女也抵挡不住魔鬼对她们的进攻了。不幸的姑娘一个个呻吟着猛地摔倒在地上,可怕地撞在石板地上;她们喊着渎神的话,或者把大主教本人称作魔鬼的仆人,或者把修女玛丽亚尊称为天使的未婚妻。喊叫声、呻吟声、狂笑声、渎神的话、抱怨、诅咒——所有这一切与魔鬼看不见的手的神秘敲打声及其他观者的骚动交织在一起,那些人被恐惧所震慑,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夺路而逃,没有一个人能控制住,毫无疑问,充塞整个教堂的魔鬼们的力量实在太巨大了。我也感到头昏脑涨,两眼发黑,喘不上气来;我也想扑向莱娜塔,跪到她面前,抱住她的腿,冲着大主教的脸喊:她是圣女。假若这种状态再持续一分钟的话,我就会这样做了。 两个人在这种狂乱中保持了一定程度上的镇静:大主教仍能——尽管是颤抖了一下的声音——重复着诅咒的话,它们淹没在一片混乱之中;莱娜塔用双手抱住自己忠实的追随者,在喊声和呻吟声中,在颂扬和诅咒中,站在大主教的正对面。她的目光向上,凝滞不动的脸仿佛是汹涌咆哮的波浪中的一座花岗石要塞。正当我忘记自己的所有打算,也准备扑到她跟前时,突然,她的目光中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看到她的脸庞抖动了下,她的嘴唇开始只是微微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痉挛使她的脸抽搐起来了。她的目光中猛然间闪现出难以言状的恐怖。在一瞬间我明白她是怎么了。只听见她用绝望的声音大叫道: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怎么把我扔下了!” 随着话音,她在中魔发作中倒在了一群紧靠着她的修女们身上,而这些修女好像是根据一声命令,立刻也乱跑起来,抽搐着,喊叫着。此时,最后一块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也不复存在了。不管你往哪儿看,到处都是魔鬼附体的女人:有的人发狂地在教堂里跑,扭曲着脸,打着自己的胸膛,挥舞着双手,宣讲着什么;有的人在地上打滚,或者独自一个或者俩人一起,在痉挛中蜷曲着身子,互相搂抱在一起,或者像野兽一样撕咬着;还有的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可怕地做着鬼脸,吐出舌头,翻瞪着白眼,哈哈大笑,又猛然停下来,突然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壳撞在石头上;她们中的一些人在喊叫,另外一些人在大笑,第三种人在诅咒,第四种人在渎神,第五种人在唱歌,还有一些人像蛇一样吹口哨,或者像狗一样吠叫,或者像猪一样发出哼哼的声音。这是地狱,它比展现在但丁面前的地狱还要可怕。 就在这时,我看到在我与呆立着的大主教之间、仿佛突然从地板下钻出来似的多米尼加人福马法师。他用尖利的、非他所特有的威严声音大声说道: “这些女人犯有异端邪教和与魔鬼发生肉体关系的罪孽。我以至圣的罗马教皇的名义宣布:她们将受到神圣的宗教审判所的审判。” 我听到大主教手中的权杖呼地一声掉在地上,混乱中的这几句简单的话使他感到震惊的程度甚于听到空中末日审判的号声。我没有听到对福马法师的话的回答。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刺入我的脑袋:这是挽救莱娜塔的最后时刻,或许我还能把她从这里带出去,即使违反她的意志也罢,就像燃烧着的房子里抢救疯人一样。关于后果,关于走出严加防范的修道院的方式,我连想也没想。我向躺在地上抽搐着的、被自己的同伴们围住的莱娜塔扑去,我已碰到了我那么喜爱的、对我来说那么宝贵的身体,这时我看到福马法师正谨慎地拽住我,看到周围一些正在忙碌着的士兵——教堂里原本没有士兵,显然这是宗教审判官刚带进来的,他们的脸上保持着军人的平静神态。 福马法师对我说: “神圣的热忱诱惑着您,鲁卜列希特法师!镇静些!这些人会很好地完成一切的。” 我看到大主教的士兵们如何冷漠地捆绑起失去知觉的莱娜塔的手,把她抬起来要送到什么地方去。我忘掉了自己,没有听到宗教审判官在说些什么,又扑向前面,想和这些人进行徒手格斗,夺下他们手中最宝贵的重负。但这时我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伯爵,他对我严厉地说: “鲁卜列希特,你失去了理智!” 他威严地、几乎是强制地把我带到一边,穿过整个教堂,来到门口。我无力地服从了他,像一个孩子服从长者那样。我们已来到清新的空气中,身后还不时传来被魔鬼附体的不幸的人们的喊叫声、呻吟声、尖叫声和笑声。 (1)伊拉斯谟(1469—1536):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 (2)英库布:传说能与女人发生肉体关系的恶魔。 (3)原文为拉丁文。 (4)原文为拉丁文。 (5)原文为拉丁文。 (6)原文为拉丁文。 (7)原文为拉丁文。 第十五章

大主教作审判莱娜塔受拷问Ⅰ 伯爵继续抓着我的手,穿过修道院院子,走出了门口。我们走过长着几棵白杨的不大的水洼地,不约而同地坐到环绕着修道院围墙的壕沟上面的斜坡上。在这里,伯爵对我说: “鲁卜列希特,你的激动异乎寻常。我发誓,你在这件事情上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触动更深。你就像对朋友一样对我解释一下。” 那时,的确,我在整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朋友;而焦虑和希望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寻找着出路。我酷似一个被淹的人抓住最后一个支撑物,向伯爵讲述了一切:如何遇见莱娜塔,如何与她像丈夫与妻子一样一起度过了冬天,只是她的古怪性格妨碍了我们在圣坛前结合成夫妇,莱娜塔如何离开了我以及我如何在修女玛丽亚身上认出了她。我隐瞒未说的只是莱娜塔出走的真正原因,而把她出走解释为对罪孽深感痛苦并渴望忏悔。最后,我请求伯爵在我处于最可怕的处境中帮助我。 “最近几个星期,”我说,“您自己,慈善的伯爵,也可以看到,我不知怎么顺应了,或者确切地说,适应了与莱娜塔永远分离了的这种想法。但我刚一重新看到她的脸,我心中的爱情便像凤凰(1)一样立刻复活了。我又一次确信,这个女人对于我来说,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然而,无情的命运把莱娜塔还给我,马上又把她投进了宗教审判官的手里,而这件事的所有罪证告诉我:我这样奇迹般地找到她只是为了彻底地失掉她!我能为挽救自己最喜爱的人做些什么呢?我——一个人,反对宗教审判的权力,反对大主教的意志,反对他的士兵和卫队?如果在您这里,伯爵,我找不到支持和保护,如果您对我没有丝毫的同情,那么我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只能把自己的脑袋撞到关押莱娜塔的监狱围墙上!” 我大致就是这样对伯爵述说的。他十分敏感地听着,问了我几个问题,表明他竭力要弄明白我的事情。我说完后,他对我讲道: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的命运深深触动了我。我向你许下我骑士的诺言:‘我将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你。’” 以后的事件证明,伯爵没有拿自己的骑士荣誉开玩笑,因为他为了帮助我反对宗教审判官,勇敢地使自己很高的地位遭受到危险,但我还是不完全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好感或同情。现在全面考虑伯爵的行为,我认为:指导他行为的首先是他想通过保护修女玛丽亚不受宗教审判官的摧残来表现自己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的愿望,因为他不相信魔鬼附身这回事。其次,很早以来就有的、对大主教——他的领地统治者的恶感,很愿意使大主教的意图遭到破坏。第三,也是最后,年轻人对冒险事及各种恶作剧的爱好,这种爱好曾使他与浮士德博士开了一个复杂的、代价不小的玩笑。但是,不言而喻,这些想法并不妨碍我今天对他给予我的同情作出应有的评价,并把他作为一个即使不是一个完人,但至少是一个高尚的、富有同情心的人来回忆。 从那次谈话起,伯爵承担了对我的一切行为的指导,并开始像哥哥对待弟弟一样与我相处。谈话结束后我们返回营地。一路上我考虑了几十个尽快搭救莱娜塔的方案,所有这些方案都归到一点上——我们应该把女囚犯用武力从监狱中解放出来。伯爵理智地向我指出:对方的力量要比我们的大得多,即使所有伯爵的人都绝对服从,我们仍面对着大主教人数众多的卫队、他作为公爵的权力、宗教审判官的权力和影响,可能还有对巫师怀有敌意的所有当地居民。所以,我们最好靠计谋行事,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使用长剑。理智的话使我不能不相信,伯爵在我们的争论中是对的,我只能服从这些论据,在它们面前低头,如同犍牛把头放在牛轭下一样。 伯爵把我带进自己的帐篷,吩咐我在那里等着他。我也只好在被迫的、难耐的消极等待中过了好几个小时,脑子里满是凶狠的念头和无情的幻想。部分时间是脸朝下躺在铺开的熊皮上,听自己心脏跳动;我尽力不把想象中出现的一个个形象归到一起,他们仿佛是站在山坡上的骑士,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我时而好像看到莱娜塔躺在黑暗的地下室肮脏冰凉的地上,时而——刽子手在残酷地拷打,狡猾地折磨她,时而——抬着她的尸体去墓场围墙外埋掉,时而与此相反——我正领着她走出监狱,和她一起骑在马上奔驰在田野里,一起漂洋过海,到新大陆开始新的生活……有时我被我的幻觉带来的恐怖所控制,猛地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做点什么;但意志的力量和逻辑的推论把我钉在原地,我迫使自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观望者一样观看展现在我面前的幻想舞台上的场景。 当伯爵走进帐篷时,已是下午了。由于孤寂和毫无音讯,我已精疲力尽;但伯爵不想回答我急切的问题——听没听到一些有关修女玛丽亚的消息。他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宣布:首先我们必须吃饭,因为从早上到现在我们还没塞塞牙缝呢。这顿饭是很难吃——我们城堡的仆人米海里给我们端上在临时休息地做的简单的饭菜,我们可以就着它们喝从修道院地窖里拿来的好酒;伯爵装着没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引着我谈论古代和当今的作家。我强压着自己的心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一些作家的名字和书名弄混了,招致伯爵快活的、而我感觉是轻慢的笑声。我们的午餐总算结束了。这时,伯爵一边洗手,一边对我说: “现在,鲁卜列希特,拿着自己的墨水瓶,我们去修道院:马上就要开始审问你的莱娜塔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面颊由于这个消息而变得煞白,我只能重复了一下最后几个字: “审问莱娜塔?” 伯爵突然变得严肃了,他用悲伤、同情的声音告诉我:宗教审判官和大主教决定立即开始侦讯,因为事情看来很严重,很复杂;伯爵本人将按自己的头衔参加这次审判,是他建议让我做司书,记录法官的问题和被告的回答。根据新的帝国法典,所有的审判必须有记录。 “怎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大叫起来,“将在这里,在修道院,没有皇帝的代表,不给她指定辩护人;不遵守所有合法的法律形式,就要审判莱娜塔!” “你,看起来,”伯爵回答我说,“以为自己是生活在查士丁尼一世(2)的幸福时代,而不是生活在约翰·冯·施瓦尔岑贝格(3)的时代!我应该提醒你,依照我们的法律学家的意见,魔法是完全特殊的罪行,对它提出诉讼用不着严格地、小心翼翼地按法律行事,他们说:‘在这种情况下的规章就是——不遵守规章。’他们十分害怕魔鬼,所以在与它们作斗争时认为任何不守法规的行为都是正确的。这不是我和你争论这一惯例的事情!” 的确,我立刻明白了法律争论的徒劳无益;但坐在法官之列,参加对莱娜塔的审判——这一念头一开始在我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所以我当时就拒绝了。但后来,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伯爵的论证的影响,某种程度上是我自己全面考虑了一下形势,我得出结论:不去参加这次审判是不明智的,因为在那里,在最后关头,我仍然能帮助她。最后我同意了,但我坚定地申明:如果事情发展到拷打的那一步,我决不会允许对自己最宝贵的身体的粗暴侮辱,我会拔出长剑,以死来解除莱娜塔的苦难,而且另一剑来免除由于自己的擅自行动而引来的对我的报复。事后我知道了,我不应该说出这个决定,但当时伯爵没有表示反对,他只是说: “在极端的情况下,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尽管我会尽力使事情不发展到拷打的地步。但总的来说,你要记住:我们正在玩一种可怕的游戏,如果你用什么暴露出你对被告的同情和同她的密切关系,你肯定会把自己毁掉。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的脸,而如果她想把你算作自己的同谋,你要坚决地拒绝承认。现在我们走吧,愿赫尔墨斯,一切狡猾之人的神保佑我们吧。” 在说定这些事情之后,我们又返回修道院。 在大门口,一个僧侣根据大主教的命令正等待着我们。他阴郁地、不礼貌地向我们指出,说我们来晚了。他领我们向教堂的东墙走去,在那儿,靠近祭具室的门旁还有一个低矮的、深往地下室的门。在我们的向导手中涂着树脂的火把照耀下,我们顺着黑暗、光滑、弥漫着潮湿闷人气味的通道下到比一层楼还要深的深处,然后经过两个拱形房间,走进光线暗淡的地下室大厅。这里的一切都处在昏暗之中。在墙边固定着一个长火把的角落里放着一张笨重的橡木桌子,它可能与地下室本身一样年久陈旧了。桌子后面的长凳上已坐着两个人,我们立刻就认出了是大主教和宗教审判官。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得见一些模糊的人影和卫队武器上的光亮。伯爵用文雅的言辞对他的迟到表示了歉意,随后我们也在破旧的、被长年的潮湿腐蚀了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在另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带有横木和绳子的杆子的模糊影子,我明白了:这是拷刑架。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忠实的长剑的把柄。我还注意到,伯爵和其他法官坐到了一排,而我则选择在桌子尽头的位子上坐下来:因为,第一,这表示我对天主教的高位的恭敬;第二,在那儿火把的光线几乎照不到我,我确实希望我的脸处于影子中,不会被莱娜塔认出来。 看到伯爵已经到了,并且看到我拿出了旅行用的墨水瓶和笔,铺好了纸张,大主教对宗教审判官发出了邀请: “福马法师,开始做自己的事吧。” 但这时,在大主教和宗教审判官之间,对于他们二人中由谁来主持这次审讯的问题发生了一场客气的争论,每个人都很谦恭地把这一荣誉让给另一个人。大主教以罗马教皇的训谕的确切意思为理由,根据训谕,彼得(4)的全权代理人以自己使徒的权力,赋予他直接任命的宗教审判官以对那些犯有巫术罪、与魔鬼交往罪、参加巫婆狂欢夜的飞行罪及其他诸如此类罪过的人进行审判、关押、拷打和惩罚的权力。但福马法师虚伪地贬低自己,认为只有在罪犯所在地的公爵委托下他才拥有这种权力,而且他还指出:巫术是一种带有温和性质的罪行,它既作为异端邪教归宗教审判,也归世俗审判,因为它也给人们带来损害,所以最好由大主教来主持审判,因为在他身上体现了两种政权。伯爵参与了这场无益的争论,把它解决了。他建议大主教作为选帝侯的特里尔侯国领主主持即将开始的审讯,而宗教审判官作为具有至圣的罗马教皇赋予的相应的直接全权的人进行直接的审问。我把这个决议记在了自己悲哀的报告的前面。 但预备性的议论并没有就此结束。福马法师从自己兜里取出一张纸,把它放在鼻子跟前——因为光线太暗,向我们通报了如下内容: “亲爱的教士们!遵循勇敢的、有学问的人的指示,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今天我要把这个告示钉在这个修道院的门上:‘具有至圣的罗马教皇、基督的全权代理人巴威尔三世的准许和委托,并得到尊贵的特里尔大主教约翰、多米我会的许可,我们,驯顺的宗教审判官福马法师,怀着对基督教徒们的炽爱,渴望支持他们维护天主教信念的统一和纯洁,捍卫他们免受任何邪教迷误的影响,并根据我们所具有的权力,特劝告和吩咐:为服从神圣的教会,为免遭可怕的革除教籍,在十二天之内,如果谁知道或听说到某人是邪教徒或从事巫术,有这方面的名气或嫌疑,特别是他使用各种秘密手段残害人们、牲畜、庄稼和整个国家——把这样的人密报给我们;而如果在十二天之内不服从我们的劝告和命令,那么他本人就会像邪教徒和犯教规者一样被革除教籍。’” 在这里福马法师停了一下,用庄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同道人。没有听到反对意见,他接着说道: “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既不需要告密,也不需要任何书面控诉,因为我们本人就是不幸的修女玛丽亚受到敌人的诱惑、做出可怕的渎神行为的证明人,所以我们可以根据宗教审判所的程序来处理这个案子。如果在审问过程中发现这个神圣寺院的其他修女的罪证,我们将需要有关的证人,因为在巫术这类可怕的案子中,我们不应该蔑视任何供词。我们将记住救世主本人教诲我们的话:假若你的眼睛诱惑人,就把它挖出来。” 现在我想,一个有影响力和有经验的人是可以推翻多米尼加人的这些看法,从他的大嘴里夺下、哪怕是暂时夺下他的猎物的,就像人们讲述的那样:十五年前阿格里也用理智的论据,从另一个宗教审判官手中挽救了一个被指控为从事巫术的梅特兹城的女人。但是,我们三个人当中谁能承担起伟大学者的角色呢?大主教想要击败魔鬼的诡计的强烈愿望不比福马法师小,而且看起来他被自己在修道院中看到的一切感到异常震惊,他很高兴能有另外的人来领导这个案子的侦讯工作。如果伯爵说话,其他法官未必会愿意听,因为他本人就被怀疑是一个异教徒和人道主义者的朋友。城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司书,只是偶然地担当了法庭文书的角色,能在这里开口说话吗?所以,谁也没有反驳宗教审判官的话,他感觉自己在这个对巫婆的审判中如同一个鱼池里的狗鱼。 讲完这些话之后,他就像一个统帅对士兵一样下达了命令: “把被告带到这里来!” 仿佛是从高高的松树上被射伤的松鼠,我的心又沉了下来。两个卫兵急忙退到地下室的深处,就好像潜入潮湿的黑暗中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不是带着,确切地说是拖着一个女人。这是莱娜塔。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的修女服撕破了,两只手被捆在背后。当他们把莱娜塔带近桌前时,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煞白的脸。我很了解她的脸部表情的所有特点,顿时明白了:她正处于中魔发作后的极度疲惫状态。此时,认识到自己的罪孽和对死亡的不可遏止的渴望总是在她的意识中占主宰地位。当卫兵放开她时,她差点儿没摔倒在地上,但她控制住自己,站到法官面前。她像一根风中的茎秆一样弯着身子,几乎没有抬起头,只是偶尔用模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似乎不明白所看到的一切。我想,她没有看到我坐在她的法官的同事中间。 福马法师一声不响地盯着莱娜塔好几秒钟,像一只猫在细看捉到的一只老鼠;然后他用仿佛割断我们的沉默的刀锋一样尖利的声音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莱娜塔微微抬起头,但没有看提问的人,用轻轻的、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回答道: “我的名字被夺去了。我没有名字。” “记下来:她拒绝说出自己的、在神圣的洗礼中给她起的基督教名字。” 然后,福马法师又转向莱娜塔,教训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你与魔鬼交往的见证人。除此之外,这个修道院虔诚的女院长还告诉我们:自从你,当然,是带着引诱和毁掉这个寺院虔诚的修女们的灵魂这一罪恶念头在这里住下以来,这里发生了一些渎神行为。你所有的同谋都已在我们面前忏悔了,揭露了你可耻的阴谋,所以,你矢口抵赖是无济于事的。你最好诚心地坦白自己所有的罪孽和企图。那样的话,我会根据圣父本人的权力答应宽恕你。” 我斜着眼睛看了一下教士,我觉得他微笑了;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许诺中,“宽恕”这个词总是意味着“对于法官们来说的宽恕”或者“对于国家来说的宽恕”,而“生命”一词在宗教审判官的许诺中总是意味着“永恒的生命”。但莱娜塔没有发现提问人话中的狡黠,或者,也许她已无所谓,不管是在谁面前悔过,只要是心怀坦诚就行;她以前在我们亲近的幸福时刻就是这样心怀坦诚地向我坦白过自己的感情。此时她回答道: “我不寻求任何宽恕。我希望并且寻求死亡。如果我在这里能赎回自己的罪孽,我相信在最后的审判中上帝会宽恕我的。” 福马法师看了我一眼,问:“记下来了吗?”接着又问莱娜塔: “那么,你承认与魔鬼签订了协议?” 莱娜塔回答道: “我的罪孽是可怕的,即使我从早到晚地说,也说不完所有的罪孽。但我宣布了与魔鬼脱离关系,我想,上帝接受了我的忏悔。我不为自己的罪孽辩解,我以活着的上帝的名义向你们发誓:我来到这个寺院是寻求安宁和安慰,而不是带来纷争。上帝准许我在这里也躲不开我的敌人,把支配自己的权力交给了它。烧死我吧,法官先生们,我渴望火,就像渴望解脱一样。因为在尘世上没有我能平静生活的地方!” 莱娜塔克服了自己的虚弱,激昂地说出了这些话。幸亏我没和其他法官坐在一起,因为当我听到这可怕的自白时热泪盈眶。然而,它们没有对多米尼加人产生任何影响,他打断莱娜塔的话,说道: “你等一等,亲爱的。我们现在问你,你来回答。” 说完,福马法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根据各种特征我认出那是施普雷格尔和因斯基托尔写的《关于巫师和降灾的女人》。他翻着这个手册,开始向莱娜塔提出一个个详尽的问题,这些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回答我都应该记录下来,尽管有时绝望地咬紧牙关。整个这次审问,我当时是怎样记录的,现在我就将怎样在这里转述下来;因为每一个致命的问题都像章鱼的触须一样扎在我的心口上,而莱娜塔每一个令人痛苦的回答都如同自童年时起就背诵下来的祈祷词一样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想在这个真实的故事中复述这个记录时,我没有改动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同时我要指出,对于最初一些问题,莱娜塔回答得很迟缓,很简洁,断断续续,她的声音软弱无力,似乎说话十分吃力;但不知怎么地逐渐活跃起来,甚至站稳了脚跟,她的声音也变得有力了,又像平时那样响亮动听了。对于最后几个问题,她是带着某种兴致回答的,她顺从地解释了所有提出的问题,甚至很乐意地、详尽地说了许多其他无关的细节,按照自己的习惯,不知羞耻地涉及一些无耻的事情,好像是在故意寻找越来越多的可怕罪证来控诉自己。回想我与莱娜塔共同生活中的事例,我倾向于认为:她忏悔中提到的事情绝不都是真的;假若不是某个怀着敌意的魔鬼当时控制了她的灵魂,用她的嘴说话以准确地毁掉她的话,那么,很多话都是她出于某种我不明白的目的自己虚构出来的,无情地诽谤自己。 我还要指出,随着审问的进展,福马法师看上去就变得越来越满意。我注意到,当他听莱娜塔不知羞耻的自白时,他鼻孔翕动着,他欠身起来时,支撑的手上面的青筋鼓胀起来;当他看到自己的意图和希望得到实现时,他的整个身体由于过度高兴而晃动着。与此相反,大主教在审问开始后很快就显示出疲倦的样子,丝毫没有表现出他早上使我感到惊讶的那种坚定性;可能是地下室污浊的空气使他难受,坐在木凳上不舒服,或者,是他在修女玛丽亚的直认不讳中没有发现任何有意思的地方。而伯爵一直保持着严肃、稳重的神态,他的脸没有暴露出任何内心的活动,只是偶尔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制止我——当我在可怕的场面中失掉自制力,马上就要喊出声或者做出某些不理智的行动时;那当然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只能使我自己作为罪犯的同伙立即被抓起来。 我现在就开始准确地转述整个审问的情况。 Ⅱ 这就是我亲手写在宗教审判的法庭记录本上的文字,它们可能还要长时间地保存在某些案卷集里。 问:是谁教会你巫术,是恶魔还是它的某个学生? 答:恶魔。 问:你自己又把巫术教给了谁? 答:没教给任何人。 问:什么时候魔鬼与你举行了婚礼? 答:三年前,圣体节前夜。 问:它是否强迫你摈弃圣父、圣子和圣灵,摈弃圣母、所有的圣人及整个基督教信仰? 答:是的。 问:你是否从恶魔那里接受了第二次洗礼? 答:是的。 问:你是否参加了巫婆狂欢夜会,一年三次还是更多次? 答:经常去,许多次。 问:你怎么到那儿去的? 答:晚上,入夜前,要举行狂欢夜会时,我们把一种特殊的油膏涂抹在自己身体上,这时我们面前或者出现一头黑色的山羊,它把我们驮在背上在空中飞行,或者出现一个魔鬼,它是一副绅士的打扮,穿着绿色的无袖上衣和黄色的背心。当它在田野上空飞行时,我用双手抱住它的脖子。如果山羊和魔鬼都没有来,可以坐在任何一件东西上,它们就会像快马一样飞起来。 问:在这种情况下你涂抹身体的油膏是用什么做成的? 答:我们采来各种草:泽芹、欧芹、菖蒲、絮菊、茄、天仙子,把它们放到乌头浸液里,再另加上植物油和蝙蝠血,然后一边煮,一边念叨一些特殊的词,月份不同,这些词也不一样。 问:你是否往这种混合物里加入了被你杀死的婴孩身上的油,炼出来的或者烤出来的? 答:没有,没有必要。 问:你是否在狂欢夜会上看到山羊模样的魔鬼坐在宝座上?你是否应该向它鞠躬并亲吻它肮脏的肛门? 答:这是我的罪孽。我们还给它带来我们的礼物:钱、鸡蛋、馅饼,有的人还带给他偷来的孩子。我们还用自己的乳房喂癞蛤蟆模样的小鬼,或者按照大师的命令用树条抽打它们。然后我们在鼓声和长笛声中跳舞。 问:你是否还参加过反抗上帝的、魔鬼的弥撒? 答:是的。恶魔自己也领圣餐,并分给我们圣餐,说:这是我的身体。 问:圣餐是一种形式的,还是两种形式的? 答:两种形式的。有一种硬的,很难咽下去。没有酒,只有一口液体,非常苦的,它使心脏变凉。 问:你是否在狂欢夜会上与恶魔发生肉体关系? 答:恶魔在女人中挑选我们称作狂欢夜会女王的人,她与它在一起消度时间。而所有其他的人,女人们,男人们,魔鬼们,在酒宴结束时,谁挨着谁,就与谁结合在一起。有时候恶魔参与进来,亲自配对,说:“这才是你需要的”,或者“这个女人与你很般配”。 问:你曾做过那样的狂欢夜会女王吗? 答:是的,而且不只一次。我对此曾十分自豪。上帝呵,饶恕我的灵魂吧! 问:告诉我们,与恶魔性交是否给你带来比与男人性交更大的快感? 答:极大的快感,简直无法相比。 问:它也能射精吗? 答:是的,但精液是冰凉的。 问:你是否因与恶魔同居而生过孩子? 答:生过一只白色的小老鼠,非常漂亮的,但我把它掐死了,埋在河岸花园里。唉,假如我有孩子,我就不会犯下那么多罪孽了! 问:参加狂欢夜会的庆祝活动是否给你带来快乐? 答:极大的快乐。所以我们去参加狂欢夜会就像去参加婚礼一样。恶魔在那一时间把我们的心攥得紧紧的,使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愿望。我那时觉得,在狂欢会上每一次我都看到几百种新的、奇妙的事物。狂欢夜会的音乐也比任何其他音乐动听得多。那里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 问:恶魔是否教过你怎样呼风唤雨,怎样制造家鼠、老鼠、鼹鼠,怎样变成狼,怎样使奶牛没有奶,怎样毁坏庄稼,怎样使男人失去性交能力? 答:它教过这些以及其他很多东西,我承认自己在上帝和人们面前在这些事情上犯有罪孽。 问:说一下,你怎么降雨? 答:应该在田野里,在长着茄草的地方挖一个坑,蹲到上面,尿湿它,然后说:“为了恶魔,下雨吧!”这时就会出现乌云,立刻就下雨了。 问:怎样使男人失去他的力量呢? 答:有五十多种方法。比如,从刚刚打死的狼身上取下一小部分肢体,走到你想伤害的那个人家门口,召唤他的名字,当他回答时,就用带子把手中的东西缠起来——不过,我不想对你们说了! 问:你是否用这手段并通过母狼或其他会变化的人的表象给田野、牲畜和人们带来损失呢? 答:巨大的损失,无法计算。因为我们吃掉许多羊羔,毁掉庄稼和果园,给村庄带来大批老鼠,使许多女人无法生育。我想,如果我们没有悔过的话,整个这个地区都会因为欠收和灾难而被毁掉。不过,既然我怎么也列数不完我所有的罪孽,您为什么还要接着问呢!唉,快把我送上火堆上吧,因为即使在这里,我的敌人也没放过我——它现在就要抓住我了!快点儿杀死我吧,快一点! 喊完最后几句话,莱娜塔忙乱起来,想扑向法官;但两个健壮的卫兵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的企图。这时,大主教可能是为被告人的行为感到不安,也可能只是因为被审讯弄得十分疲乏,他对宗教审判官说: “既然被告承认自己有罪,应当被吊到火上,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就够了?” 福马法师一头扎在审问中,就如同快活的水獭扎进水里一样。他说: “我认为,应该首先弄清和这个坏蛋交往的魔鬼的名字、她与它们之间的协议的确切条件,还应从她嘴里问出谁是她在所有这些渎神活动中的同谋。因为使徒说过:他们是从我们中间产生的。” 莱娜塔听到宗教审判官的话,用压低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问我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我没有同谋者!我在狂欢夜会上遇到的人离我们很远。他们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国家。慈悲的上帝基督,来帮帮我吧!” 福马法师驳斥道: “哎,亲爱的,我们会找到办法让你开口的!” 说完这话,他对黑暗中的什么人喊了一声: “喂,大师,让她看看我们都有哪些玩具!” 从地下室深处,拷刑架旁边闪出一个宽肩膀、满脸胡须的人。不难看出,这就是刽子手。我把手放到长剑的剑柄上,但立刻就看到伯爵凝视的目光,他默默地劝我保持镇静,坚持到最后一刻。 福马继续对莱娜塔说: “瞧瞧我们备下的东西吧,亲爱的。你最好自动地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说出你所有那些卑劣的同谋和你在狂欢夜会上见到的所有人的名字。因为当我们把这些各种各样的玩艺儿放到你手上或脚上时,你反正得说出来的。” 此时,刽子手一声不响地摆出一件又一件刑讯工具,这在我们今天的诉讼程序中被称作“威慑”。而福马法师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自己的话,开始讲解摆出来的每一件刑具: “这个,亲爱的,是压榨器,用它来夹大拇指指头;当螺丝拧紧时,指甲缝里就会流出血。而这个——细绳,当我们把它系在你的手上时,你会用另外一种声音唱起歌来的,因为它会比小刀还锋利地扎进你的肉里。而这个——西班牙靴子,我们把你的小脚放到两把锯中间,然后压紧它,直到骨头被锯碎,流出骨髓来。而在那儿,是拷刑架,我们把你拖到那上面,你的胳膊就会从关节里掉出来的。” 莱娜塔带着那么一种表情听着这些话,就好像它们不是说给她听的,或者仿佛她根本就没看见这些可怕的刑具。但我的激动达到了极点,已准备跳起来扑向多米尼加人;这时,伯爵当然明白我的心理状态,认为可以介入了。他开口说道: “我也和尊贵的大主教一样,认为作为第一审问,我们已经听到不少了。应该中断审讯,因为我们都疲倦了,而且还得审问证人、师太和修女们。” 福马法师听到这些话时的表情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看到有人企图夺走它的猎物。他坚决地反驳道: “完全相反,伯爵先生!趁着这个女人还没来得及听到魔鬼的主意,应该加快审问。我认为,现在应该着手通过恫吓来审讯。您肯定忘记了:只禁止在没有出现新的罪证的情况下重复拷问;所有的权威都认为,对于重要的特殊的罪行,拷问可以持续到第二天或更长的时间。值得尊重的聪明人建议在这种情况下,不是重复拷问,而是继续拷问。所以,我们今天开始,而明天将继续……” 然而,这时大主教提高嗓音,坚决地说道:他作为法庭主席,认为审讯应该中断。福马法师马上像纺线女工停止卷线一样住嘴了,接着用另一种声音说道: “我,其实完全同意尊贵的大主教的决定,因为在这种重要的、复杂的案件中不应该着急。我们暂时中断审问。但我想您会同意:在没认真仔细查看一下她身上有没有女妖的记号之前,我们不应该让她离开。” 说完,福马法师对刽子手补充道: “喏,好好查看一下。” 我又抓住了长剑柄,但伯爵坚决的目光再次制止了我的手。我强压自己的感情,看着自己可怕的遐想变为现实,看着刽子手从丝毫不进行任何反抗的莱娜塔身上扯下衣服,在潮湿地下室的昏暗光线下用他粗糙的手搜摸她那我曾虔诚地吻过多少遍的身体。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她左肩上我很熟悉的那个小痣上。他从兜里取出一把小锥子,把它扎进莱娜塔身上的那个地方,而莱娜塔一动也没动。突然,刽子手仿佛是冲着喇叭叫似的用粗野的、阴森森的声音喊道: “是的!血不流动!” 对于大主教和宗教审判官来说,他们甚至没进行检查的刽子手的报告,成了最后的和决定性的证据,因为福马法师立刻就像当年首席犹太司祭一样喊叫起来: “我们还需要什么证明!这不像晴天白日一样清楚吗!她是巫婆!” 接着他又补充道: “现在应该把她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烧掉,因为她可能在毛发里掩藏着一些魔法。” 但是,伯爵清楚地看到我已不能再忍受任何侮辱,遂坚决地提醒宗教审判官,说主持这次审讯的大主教已经决定暂停审讯到明天;福马法师才急忙如同被抓住的老鼠一样下令把莱娜塔带回牢房。我想,莱娜塔当时已经失去知觉,因为卫兵笨拙地给她穿上修女衣服,扶起她,像抱小孩一样把她抱到黑暗中去了。而此时我已不能用目光跟随她了,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几乎摔倒在地上。 可能,尽管我做出最大努力,我还是没能掩盖住自己对被告人的同情;因为当我们几个人再次沿着地下室通道,走进莱娜塔被剥夺了的清新空气中,大主教为我们划完十字离开后,福马法师不无怀疑地问我: “您,鲁卜列希特先生,大概是第一次参加对这些坏蛋的审讯吧?您脸上这么一副痛苦的样子,好像您很同情这个姑娘。” 我刚才已经受了足够多的严峻考验,不可能再忍受这样的话。我猛然间失去自制力,扑向宗教审判官,抓住他的长袍领口,大叫道: “你应该第一个被送到火上,可诅咒的神父!” 我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对我来说十分糟糕的后果,但伯爵急忙帮助教士,把他从我的手中夺下来,厉声冲我喝道: “你也被魔鬼控制了,鲁卜列希特,或者你失去了理智!” 当我扑向福马法师的时候,他整个脸都吓得扭曲了。他迅速地恢复了常态,尽管他竭力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也说了几句,让我平静下来: “你或许是没认出我来吧,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法师?这是我——你恭顺的师兄福马。你怎么能让魔鬼控制你呢?敌人是很厉害的,但是应该用祈祷来阻挡住它。与魔鬼作斗争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它在周围寻找自己的审判官,看到哪里有没设防的地方,立刻就进去;或是通过嘴巴,或是耳朵,或是身上其他孔眼。” 我喃喃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而伯爵为了消除不良影响,和宗教审判官谈起修女玛丽亚的案子,问道:她是不是肯定会被处火刑。福马法师立刻活跃起来,急切地给我们讲解起法律来: “在两年前皇帝为整个帝国颁布的、我们现在遵循的刑事法典里,第一百零九条写道:‘如果谁用巫术使别人遭受到不幸和灾难,则他应受到死刑的惩罚,死刑应通过火来完成。谁运用了巫术,但没有使别人遭受到不幸,则他应根据情况而受到惩罚。’修女玛丽亚自己认罪了,承认她使人们、牲畜和庄稼遭受损失,所以,她应被判处死刑。” 伯爵又问,既然她已全都承认了,是否还要对被告进行拷打。福马法师毫不迟疑地说: “必须拷打。因为卡尔皇帝的那个宪法第四十九条正好写道:‘如果有人采用可疑的、会用巫术的东西、行动和行为并因此受到指控,则它们即成为巫术的清楚标志和进行拷打的足够依据。’除此之外,您想必不知道:没有任何其他办法能迫使诸如巫婆这样的坏蛋开口说真话,因为魔鬼总是待在法庭上不时地帮助她们承受最残酷的折磨。在这么严重的罪行中不得不运用最有力的手段。” 我没有兴趣听完宗教审判官的下一步意图。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说话的人。我盲目地走着,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很快伯爵就赶上了我。他问我往哪儿跑,我说: “亲爱的伯爵!我们应该立即采取措施,迟缓每一小时都可能付出莱娜塔的生命代价。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坚决的行动,只是因为您答应要帮助我。我恳求您不要再拖延了。您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您无力帮助我。那样的话,我就自己行动,哪怕是我的企图肯定导致我的死亡。” 伯爵回答说: “我向你许下了骑士诺言,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将履行它。到我们的帐篷中去,等着我的召唤。我去为你想办法。” 伯爵的声音是那么令人信服,而我意识到自己又是多么无能为力。我别无选择,只能是服从。但我没有力量再次走进那个帐篷,它像一头狮子的血盆大口,早上那些痛苦的思虑以及其他更残酷的思考正如同贪婪的颌骨和尖利的牙齿在等待着我。我告诉伯爵,我将在河岸等着他。然后,我尽量避免与任何人相遇,钻进河岸边上的一堆柳树丛里。我躲在昏暗潮湿中,选择了一个能透过树叶缝隙看到修道院的位置坐了下来,在被迫的无所事事中又度过了几个小时。我呼吸着饱含水分的清新空气,想着:莱娜塔此时正躺在粘湿的地上,在苔藓蜘蛛和潮虫中间,发病,疲惫不堪。 我担心,如果我被一阵阵向我袭来的绝望浪潮所吞没,我会丧失理智行动的能力,所以我顽强地迫使自己不失去清楚的思路。犹如解答一道难题一样,我把所有可能搭救莱娜塔的办法都想过了,但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用武力控制修道院,砸开监狱大门,在大主教调集相当数量的队伍到来之前把莱娜塔带到很远的地方。我陷入这样的遐想,甚至想象到即将在伯爵的人马与大主教的信徒们之间展开的战斗的所有细节。我想好了将对吓坏了的修女们说的话,劝她们不要对解救修女玛丽亚的行动进行抵抗,并且热泪盈眶地一遍遍重复着将对获救的莱娜塔说的话。 已是黄昏时分,我又陷入极端苦闷的境地。终于听到附近有脚步声。我转过身,看到伯爵正向我走来,不远的地方站着我们的米海里,他手里握着两匹马的缰绳。伯爵的脸色阴沉沉的,这是我以前从来没见到过的。一刹那间我想到:一切都完了,莱娜塔已经被处决了。我不由自主地叫道: “难道我们已来不及了?” 伯爵回答道: “我们现在应该走,鲁卜列希特。我确信,我眼下在这里的力量对于我们要采取的行动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寻找同盟者,连古罗马人当年也不为此感到惭愧。我知道,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个城堡,我和它的主人关系很好。走吧,我们去带回十来个好汉。” 这一求援与我的遐想惊人的一致。我一分钟也没有怀疑伯爵这些话的真诚性,我没有想到:我们俩人离开修道院是不明智的;相反,我完全赞同地急忙向两匹马走去,很快我们已奔驰起来了。我问伯爵,路远吗,回答我,要抓紧时间,最初一段路要沿着河谷走,以免我们的离去被营地里的人发现。所有这一切都像是真的,当时我已准备好紧随伯爵,用长剑为自己打开道路。 在河谷里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我们骑上岸,沿着坎坷的乡村道路径直向西驰去。夕阳把我的眼睛刺得发花,它用自己的光线游戏在我面前筑起一座座由云彩搭成的奇妙城堡,然后又立刻摧毁掉它们。我觉得,正是在这些透明的宫殿里我们才能找到正寻找的帮助。我快马加鞭,好像真的希望骑到奥罗拉(5)为福玻斯(6)打开火红大门的那个国家去。风在我耳边发出不知是赞同的喊声,还是无指望的预言。西边渐渐昏暗起来,红通通的太阳落到了最低的云彩后面,周围变得凉了,但没有任何人居住的迹象,怎么也看不见伯爵向我提的那个城堡塔楼。我问了伯爵好几次,是否还需要走很长时间,但没有得到回答。终于,看到我的马已疲乏,道路完全消失在乱石堆里,我蓦地拉住马勒,喊道: “伯爵!您骗了我!没有什么城堡!你在把我往哪儿领呢?” 这时,伯爵也勒住了马,用轻轻的、有时他也能从自身上找到的真诚的声音回答道: “是的,我骗了你,没有城堡。” 我的整个身体都凉了,双手颤抖着,我策马直奔伯爵,想在这僻静无人的山谷,在晚色降临时分与他进行决斗。我喊道: “您为什么这样做?您需要什么?回答!不然的话我打死你!” 伯爵非常平静地回答道: “你在发疯,鲁卜列希特!你先听我说,然后再威胁。我得知,福马已指定今天晚上第二次审讯。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没能改变这个决定。我毫不怀疑:如果你留在修道院,你会做出一些疯狂的行动,这样就会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我决定把你暂时带出来,为的是挽救你和你心爱的人。” “怎么!”我又问了一遍,“第二次审问定在今天晚上!也就是说,它现在正进行着呢?但这次审问是使用恫吓!也就是说,他们这时正在拷打莱娜塔,而我却远远地离开了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在田野里,甚至不能对她的呻吟回应一声!” 疯狂的冲动过去了,我从马上跳下来,脸朝下扑到因晚霞而潮湿的石头上,把脸贴在上面,泪水再一次无法遏止地流下来,因为此时我就像一个女人或者孩子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与命运作斗争的武器。我想象着这一时刻莱娜塔正经受着的所有恐怖,仿佛看到刽子手正在践踏、折磨、摧残我最宝贵的莱娜塔的身体,仿佛听到她孤立无援的呻吟声,看到她绝望的目光正在寻找帮助或同情,但碰到的又是法官们野兽般的脸。我由于恐怖和悲愤喘不上气来了,躺在黑色的土地上我毫无希望地号啕大哭。当时我真诚地只想一件事:和莱娜塔在一起,让自己的身体也承受她承受的一切折磨。当她被摧残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却没感到疼痛——我觉得这是可怕的、荒谬的。 伯爵急忙坐到我跟前,也把我看成孩子似的温柔地安慰我。他用最有说服力的方式劝说我,不应这么害怕我们无法制止的拷打,因为很多人经受住了拷打,并没有使自己的健康受到损害。伯爵说出一个炼金术士的名字,莫斯塔尔的邪教徒们拷打了他三十次,甚至用木桩刺穿他的身体,想从他嘴里得到他似乎知道的一块哲学石头的秘密,但他活到了须眉交白的年龄。而且,按伯爵的话,第一天莱娜塔不可能受到任何特别的折磨,最多是在拷刑架上把胳膊关节脱臼,可刽子手本人会立即使它复位的。伯爵为了安慰我,还举出哲学家安涅·塞涅卡(7)说过的话:“对于人来说,经受肉体上的折磨是有益处的。” 当然,伯爵的这些话丝毫也不能使我平静下来,而且有时倒像是投进我绝望之大火的可燃材料。终于,伯爵看到他所有的议论和理智的论据对我的情绪都无济于事,他才对我说出这样一段话: “喏,听着,鲁卜列希特,我向你说出我的计划,好让你不要把我当作敌人,而当作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已为你解救你心上的人做好了一切准备。玛尔塔师太对修女玛丽亚特别有好感,而且她与福马法师属于不同的宗教派别,无论用什么事使多米尼加人感到懊丧,她都会很高兴的。你知道,僧侣团体像狗一样互相之间勾心斗角。简单地说,玛尔塔师太经过我的多方劝说之后,同意帮助我们安排你的莱娜塔逃跑。但你知道,这种事情只能在夜间进行,在月亮的友好沉默中(8)。我们现在返回修道院。在大门口和监狱旁守卫的都是完全忠于女院长、像崇拜圣人一样崇拜修女玛丽亚的女修道士。她们将给我们打开所有的门栓。你下到地下室里,把你的莱娜塔带出来,如果她不能走的话,把她抱出来。米海里和两匹体力强壮的马将在门口等着你,你立刻直奔我的城堡。以后我们再看看接着怎么办。我相信,不仅所有其他的人,连福马本人,别看他有个圣徒的名字,也都会相信:修女玛丽亚是被恶魔救走的。好吧,给我你的手,别再拖延了!” 在伯爵的计划里,指导他行动的青年人想象力中的新奇古怪东西要比人们的经验和知识多,但这是我从自己的挫折的无底洞里可以抓住并靠它爬上来的最后一根绳子。我们又骑上马,在已降临的昏暗中困难地辨别道路,催赶着马——这一次是朝相反的方向疾驰。幸运的是,我们没有迷失方向,在一轮弯月的幽暗光线下到达了我们的营地。 (1)凤凰:神话中的一种鸟。按古老传说,这种鸟到了晚年便自焚,从灰烬中复活再生。它是永生的象征。 (2)查士丁尼一世(482—565):527年起为拜占廷皇帝,他下令编纂罗马法典。 (3)施瓦尔岑见格(1463—1528):德国法律学家。 (4)彼得:新约中的使徒之一,教会传说中称他为第一任罗马主教。 (5)奥罗拉:罗马神话中的曙光女神。 (6)福玻斯:阿波罗神的别名。 (7)安涅·塞涅卡(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政治活动家,斯多葛派的代表。 (8)原文为拉丁文,引自维吉尔的诗篇。 第十六章

刚烈女子宁愿一死赎罪大师辞世魔狗殉情沉水Ⅰ 当我重新看到面前关押着莱娜塔的修道院围墙时,我感到尽管由于无意义的奔驰有些累,但是依然浑身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因为决定性的时刻总像一只有力的手拉满弓一样,使我的心绷了起来。 在我们的帐篷跟前我们跳下马,把它们交给米海里;他正等着我们,并表现出明显的急躁心情。当伯爵问他是否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回答道: “早就准备好了,不能再拖延了。扬带着好马在北墙等待,马蹄我已用毛料子包上了。那个可恶的神父福马在周围乱窜,说不定会探出什么马脚。” 我们三个人向修道院走去,尽量选择黑暗的地方,以免被人发现。看来周围的人都睡了,因为一路上我们没碰到任何人,连村庄的狗也没叫一声。米海里走在前面,好像在带路;伯爵跟在他后面,看上去对我们这次不寻常的冒险活动很开心;我走在后面,我不想让别人看着我。想到马上就要和莱娜塔单独在一起,并且再过几分钟她就要重新获得自由、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我的心立刻欢愉地颤动起来。我会毫不犹豫地、一个顶十个地冲上去,只要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走上斜坡,我们来到修道院门口,围墙的黑影处。远处有两匹马的模糊影子,旁边有个我们的人在看着它们,米海里用手指了指它们,说道: “往那儿,鲁卜列希特先生,把你的战利品带去。我在那儿等着,我知道直接通往城堡的道路。你放心好了,老鹰也追不上我们。” 这时,伯爵小心翼翼地用剑柄敲了敲铁门,月夜的寂静中响起了短促的、仿佛是哭的哀怨声。门后传来一个女人压低了的声音: “谁在这儿?” 伯爵用约定好的暗号做了回答: “犹大的土地绝不比犹大省小。” 大门立刻仿佛施展了魔法似的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打开了。那一时刻我十分坚定地相信我们的行动定会成功,好像我和莱娜塔已处于了城堡的大炮保护之下了。给我们开门的修女害怕地看着我,面色苍白——或许这是光的作用——一句话也没有说。灰蒙蒙的月光下,修道院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们沿着墙壁,恍如三个幽灵一样走近教堂后面,来到通往地下室里的莱娜塔的那个可怕的门旁。在平坦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看门的、已处于半睡状态的修女。她看到我们走来,腾地跳起来,浑身打颤。 伯爵重复了暗号。修女跪在地上,用压低的声音叫道: “来吧,来吧!把无辜的牺牲品从监狱里带出去吧!她被敌人的诡计陷害了!修女玛丽亚——圣女!她的敌人会感到可耻的!耶稣基督——她完美的未婚夫!” 米海里粗暴地打断了这些哭诉,低声对修女说: “别啰嗦了,我们不是在家禽的笼舍里!开门!” 修女取出一把大铁钥匙,试图打开门,但她的手颤抖着,怎么都不能把钥匙的凸齿插入锁孔。米海里从她手里夺过钥匙,自己把门打开了。当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黑黝黝的大洞敞开后,米海里小心地打着火,点燃随身带来的小火把,把它交给我,而伯爵说: “鲁卜列希特,往下走,在那儿,今天早上我们进行过审讯的大厅后面有一个门,上着门栓。打开它,门后就是你的莱娜塔的监狱。抓紧时间,米海里将等着你。愿爱情之母塞浦里斯保佑你!再见。” 我激动得什么也没对伯爵说,就手握火把,磕磕绊绊地朝黑暗的深处跑去。我顺着光滑的楼梯石阶向前跑,来到审问室。我们的桌子——曾在它后面记录了那些要命的回答——空空的,像个大棺材。阴森森的拷刑架仍矗立在深处,看到它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的脚步在空旷中很响,周围的影子在乱动,可能是蝙蝠。按伯爵的指点又走了几步,碰到包着铁块的木门,上面闩着一个沉重的门栓。我费了一些力气把它拉开,进入了一个拱形的、低矮潮湿、窒闷的小牢房。 我用火把逐渐照亮牢房的各个角落,在里面的角落里看到一堆麦秸,上面有手脚伸直的人,破烂的衣服碎片勉强遮盖着身体。我明白,这就是莱娜塔。我提心吊胆地向她走去,跪到破床前,在摇曳的火把光线下我看清了莱娜塔的脸,惨白的,如同死人一样,闭合着的眼睛没有一点生气,胳膊无力地放在身边,一动也不动,只有胸脯呼吸微微起伏着。大约沉默了一分钟,因为在这神圣的地方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终于,我提醒自己要分秒必争,我轻轻叫道: “修女玛丽亚!” 没有听到回答。我又把声音放大了点,叫道: “莱娜塔!” 这一次莱娜塔睁开了眼睛。她把头稍微转向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认出了我。她似乎对我在她跟前丝毫没有感到惊讶,用虚弱的、勉强听得清的声音说: “走吧,鲁卜列希特!我原谅你的一切,但你走吧!” 最初一刹那我被这些话惊呆了。但我想到,这是被拷打和监禁折磨得非常痛苦的莱娜塔在说胡话,于是我把我所有的温柔都注入我的话中,反驳道: “莱娜塔!我亲爱的莱娜塔!亲爱的!唯一的!我给你带来了解脱和自由。门已经打开了,我们从这里出去,马匹还在等着我们。然后我们到新西班牙去,在那里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我将像奴隶一样为你服务,决不违背你的任何决定。因为我还像从前那样爱你,莱娜塔,比爱我自己、爱灵魂解脱还要爱你。如果可以的话,你站起来,递给我手,和我一起走。或者,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把你抱走,我有足够的力气。但我们得抓紧时间。” 我异常激动地说完这些话,把头俯向莱娜塔的脸,等待着回答。而她一动也没动,仍用轻微、平稳的声音说道: “我不和你走,鲁卜列希特!有一次你差点儿把我毁了,但我从你的手中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们折磨我,他们踢打我。唉,他们不知道,这是耶稣基督吩咐他们这样做的!血!血!我看到了自己的血,多么好,多么幸福!它洗刷了我的罪孽。它又要飞到我这儿来,像只大蝴蝶,我会把它藏到我的头发里。不,不,这真的不过是只蝴蝶,不是别的什么。你怎么敢在这里,和我在一起,鲁卜列希特?” 这奇怪的、语无伦次的话使我确信,莱娜塔被折磨得糊涂了。但我还是力图使她清醒过来,我对她说: “莱娜塔,你听我说,尽力理解我的话。你——在监狱里,修道院的监狱里。宗教审判所法庭正在审判你,你面临着可怕的死刑。为了活命,你应该逃跑。我为你的逃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你回想一下,你曾经对我说过,说你爱我。相信我吧,你将会获救的。以后我会给你自由,你愿怎样就怎样:和我留在一起,或者离开我,或者再进修道院。我不乞求你任何东西,不乞求爱情,我只想从刽子手的手里,从火堆上把人夺下来。难道你真的想要接受拷打和火的折磨?” 莱娜塔喊道: “是的!是的!是的!现在我看到了我的马迪埃尔,它对我说,我将用死亡来赎回全部罪孽。它——整个都是火红色的,眼睛是像天空一样蔚蓝色的,而头发仿佛是一根根细的金线。它对我说,他将把我的灵魂接受到自己的怀抱里,在永恒的生命中我和它将永远不再分离。我原谅,我原谅一切,原谅你,原谅亨利希,因为马迪埃尔原谅了我的一切。我感觉很好,我什么也不再需要了,你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吧,让我和它在一起,你吓坏了它,你走吧,它会回来的。” 我竭尽最大的耐心,对她说: “莱娜塔,我以我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上帝和良知命令我把你从这里带出去。你被折磨坏了,你有病,你不能正常思维。把我当作朋友,当作年长的人,你听我说!不可赎回的死亡在这里等待着你,而你却把自己交给粗野的僧侣和愚昧无知的人支配。你只要从这里出去,只要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看一看太阳,那么三天后你若对我说:我想回监狱,我起誓,我会把你带回这儿来的。” 莱娜塔困难地支起身体,正视着我的脸,好像十分理智地说: “我告诉你,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由于你在这儿,我只感到厌恶。走吧,回到生活中去吧,和你的阿格涅莎亲嘴去吧。而我,让他们把我吊到拷刑架上去好了。你希望我和你一起跑到什么地方!唉,亲爱的,亲爱的亨利希,他任何时候也不会这样侮辱我!我会对他说,我想去死,他就会理解我的。而你曾经是个大兵,现在还是个大兵,只知道杀敌人。喏,你杀死我吧,我没有力气自卫。” 在这些残忍的、不公正的话中,我认出了从前的莱娜塔,那个迫使我由于完全绝望而跪倒在地上,或者由于突如其来的侮辱而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莱娜塔;但我不允许自己沉湎于这印象中,并忘记她现在是像一个病人在说胡话,或者像是个魔体附身的不幸的人,无法对自己的话负责。所以,我坚定地说: “莱娜塔!我以至高无上的神发誓,我爱你!所以即使违反你的意志,我也要救你!” 说完,我小心地把火把靠在墙边,而自己紧闭嘴唇,竭力不看莱娜塔的脸,坚决地向她弯下身子,用两手抓住她,想把她从她的麦秸床上抱起来。莱娜塔惊恐地激动起来,她向后靠去,挤在自己牢房的角落里,绝望地喊道: “马迪埃尔!马迪埃尔!保护我!救救我!” 我不理睬这些喊声,没有放弃自己预定的目的,于是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开始了一场无意义的斗争。莱娜塔勉强能支配自己被拷打得无力的手,此时用整个身体进行抵抗,发疯似的把身子缩成弓形,躲来躲去,并利用各种手段竭力从我的怀里挣脱出去。她甚至试图用脚把我踹倒,凶狠地用牙咬我的手,并在撕打间歇中冲我的脸喊出疯狂的侮辱我的话: “可诅咒的!可诅咒的!你利用了我的虚弱,你太令我厌恶了!放开,我要把自己的头撞在墙上!只要不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你是恶魔!马迪埃尔!马迪埃尔!保护我!” 猛然间,当我已意识到自己是胜利者的时候,莱娜塔的反抗突然减弱了。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可怕的痛苦喊叫,整个身子像一根折断了的茎秆一动也不动地耷拉在我身上。我猜想到她出了什么事,迅速把她放回麦秸上。我跳到一边,在瓦罐里找到一点水,倒在莱娜塔的太阳穴上。这之后她微微喘出一口气,但我,在战斗中多次看到过伤员死亡的人,已不存在怀疑了:最后的时刻来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与我撕打时使出的力气有害地作用在她身上,或者,她脆弱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那些落到她头上的残忍考验,但此时一切迹象都清楚地表明:死亡降临了。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庄严,她整个身体奇怪地挺直了,她用痉挛的手指怜惜地抓住一根麦秸。 我无法给她任何帮助,仍然跪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的脸。突然,她在短暂的一瞬间清醒过来。看到我,她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轻轻说道: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多么好啊——你和我在一起!” 在此之前她向我发出的任何诅咒都无法像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说出的这几个简短的字那样触动我的心灵,泪水从我的眼睛里不可遏止地夺眶而出。如同教徒们把嘴唇贴在圣物上一样,我把嘴唇贴在莱娜塔变凉的手上,大声喊道: “莱娜塔!莱娜塔!我爱你!” 在那一时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把这几个字铭刻在她的心灵中,让她正是带着它们的回声在彼岸世界中醒来;但莱娜塔好像没有听到我悲哀的呼喊,因为她低声说完自己最后的话之后,便猛地仰面倒下了,可怕地颤抖起来,好像是在与死亡作最后的搏斗。她三次在床上欠起身子,战栗着,喘息着,不知是在摆脱一个可怕的幽灵,还是在迎向一个她所渴望的人;她三次又倒下去,胸腔里发出已不像活人声音的嘶哑声。第三次倒下后,她再也没动一下。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上,已没有心脏的跳动声。我明白,她的灵魂从这个等待她的只是迫害和苦难的世界,转入她一直向往的精灵的、魔鬼和神灵的世界去了。 当我确信莱娜塔真的离去了,我给她合上眼睛,轻轻亲吻她那覆盖了一层冷汗的前额。尽管那一时刻我全身心地爱她,我的爱情绝不比诗人们歌颂的爱情弱,我仍做了发自内心的祈祷,祈求她的愿望得以实现,祈求她能遇到自己的马迪埃尔,并在死后得到安宁和幸福。在这之后,为了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我坐到牢房地上莱娜塔尸体的旁边。她的死不仅没有使我丧失思维能力,反而返还了在我看到她受苦受难的场面时失去的冷静。我的眼睛里的泪水干了。经过短暂的思考,我认定:为了一个已无生命的身体而使自己的生命和那么慷慨地帮助我的伯爵的荣誉遭受危险,是不明智的;我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是——悄悄地离开。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最后一次亲吻了已死去的莱娜塔的嘴唇,然后把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又一次把目光停留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以把它的特征永远铭记下来。我拿起自己的火把,离开了这个注定不祥的地下室。 我承认,当我走在黑暗的牢房和通道里时,返回去与莱娜塔死在一起的念头几次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用合乎逻辑的论据使自己镇静了下来。走完整个返回的路来到夜空下,米海里正等待着我。看到我,他叫起来: “你可出来了,鲁卜列希特先生!早就该走了!每一分钟我们都可能像老鼠在捕鼠器里一样被抓住。可姑娘在哪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看守入口的修女快步走过来,急促地又问了一遍: “修女玛丽亚在哪儿?” 我告诉他们说: “修女玛丽亚死了。” 我刚说完这句话,虔诚的修女就像一只发疯的猫一样窜过来,她抓住我的衣领,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完全可能把整个修道院都惊醒: “这是你杀死了她,卑鄙的家伙!” 我用力摆脱掉这个女人,用手堵住她的嘴,说道: “我以圣洁的基督身体发誓:修女玛丽亚不是死在我手里。但如果你再喊,我就把你真地杀死。” 说完这话我把她推开了。修女倒在地上,啜泣起来。我和米海里急忙穿过空旷的院子走向出口大门,另一个看门的修女立即默默地给我们打开了门。 我们走出修道院,米海里问道: “这么说,我们的事情没办成?” 我回答: “是的,没办成。但我不回营地了。告诉他,我回城堡去了,在那里等他。” 米海里一句话也没说,把我送到斜坡,那里有两匹马正等着我们。他帮我坐到鞍子上。我临走时给了他一个金皮斯托尔,说: “你知道,米海里,我不富有,但我想奖赏你,因为你为了我而使自己冒着死亡的危险。如果我们在修道院被人碰上,我们两个人都得被吊到火上去。” 说完,我才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骑着它驰入黑夜。我又独自一人,这在当时犹如海豚游到水面上一样,对我来说是十分需要的。 我不知道通往伯爵领地的确切道路,我放开缰绳,让马在草地、峡谷和沟中朝着通往城堡的大致方向奔驰。此时此刻任何具体的事情都没有想,一个清晰的意识控制了我麻木的心灵:在有着如此之多的国家、山川、河流和人们的所有土地上,我重又孤独一人了。有时我又回想起莱娜塔弥留时扭曲的脸,一想到我再也看不到它的时候,我便情不自禁地在寂静的黑色田野里痛苦地呻吟起来。受到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吓的鸟从自己的窝里飞起来,在我周围盘旋着。 Ⅱ 天亮时,我辨明了方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早祷前我到达了维伦的城堡。对于我意外的没有和伯爵一起回来,城堡里的人很惊讶。他们怀疑我犯了什么罪过,尽管我的归来与这种荒谬显然是矛盾的,但最终他们还是放我进了城堡,允许我住进自己的房间。我已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受了充满绝望、恐惧和悲痛的整个生活。走进房间,我一头扎在床上,一直睡到黄昏时。晚上,伯爵夫人克制着对我的藐视,把我叫到她房间,询问了此次我们与大主教一起远行的情况及我返回的原因。但我感觉身体还不太好,编不出逼真的事情。因而,看上去,伯爵夫人把我当作失去了理智的人。第二天城堡里所有的人与我打交道时都提心吊胆的;若不是伯爵傍晚回来了,他们恐怕最终会认为有必要给我带上镣铐。 我见到伯爵就如同见到亲人一样。当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坦诚地把我在地下室里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而他则向我述说了我走后修道院里发生的事情。从他的话中我得知:当人们在监狱里发现莱娜塔的尸体时,谁都没有怀疑她是被恶魔整死的,这也成了反对她和她的朋友们的新的罪证。福马法师丝毫没有认为案件已结束,他立即叫来许多他怀疑可能与魔鬼交往的其他修女进行审问。她们所有的人在遭到最初的拷打之后,都急忙称自己罪孽深重。根据修女们的供词,整个修道院的修女和虔诚的玛尔塔师太都犯有可怕的罪孽:与魔鬼签定协议、参加巫婆狂欢夜会、参加魔鬼的祈祷,等等。仿佛多节蛇一样,指控扩展开来,很容易想象到,伯爵、我以及米海里的名字都将被牵连到侦讯案件中去的。 “我特意赶回来警告你,鲁卜列希特,”伯爵最后说,“当然,我也有被指控的危险;但福马,这个可鄙的忒耳西忒斯(1)未必敢直接威胁我。无论如何,你不必为我担心。你要知道,我记着西塞罗在他的《论友谊》中的遗言,对于我挺身而出帮助你,我丝毫不后悔。我可能已为我们的夜间之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尤其是你的逃走成了指控的重要罪证。所以,我劝你立刻离开这个地区,并且暂时换换名字。” 我,不言而喻,立即对伯爵一直给予我的帮助表示了谢意,并回答说:他的忠告与我的决定不谋而合;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这时他表示要给我一些钱,既作为我的秘书工作的报酬,也作为友好礼物的一种形式。但我决定拒绝了,因为即使不收钱,我已在很多方面依赖于他,这使我感到很不安。伯爵流下了眼泪,他拥抱我,亲吻了我,尽管这个吻不是处于平等地位上给予的,而是作为一种仁慈或者一种礼貌。但此时我高兴地回忆起它,因为伯爵在做所有的事情时都像一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心怀坦荡。 第二天一清早,我离开了冯·维伦的城堡,在到达阿捷纳乌之前一直骑着伯爵的马。以后的路程我是徒步走的,在回答人们提出“你是谁”的问题时,我回答说:我原是一个兵,现在回家乡去,我的名字叫贝尔纳德·科奈茨。我一直朝南走,因为我十分想看看自己的故乡洛茨海姆,我已离它很近了。经过三天的旅程之后,我回到了自童年时代起就非常熟悉的绿色山冈戈赫瓦里德。 我在洛茨海姆山脚下的一个“哈博莫特”旅馆过了一夜。利用这个机会,我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询问了老板有关自己的双亲以及我童年与青年时代所有亲近的人的情况。我得知,感谢创世主,我的父母都健在,我的姊妹和兄弟们生活得都很幸福和富裕,他们都以为我死在进军意大利的途中了。我还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可爱的弗里德里赫已不在人世了。但根据旅馆老板的话来判断,在其他方面,我们的洛茨海姆没有多少变化,恍若不是过了几十年,而仅仅是与药房主人、当地神父、面包商以及铁匠才分别了几天。 拂晓,我沿着孩童时就走熟了的小路向故乡城市走去。我已多年没看到它了,每当我回忆它时就像回忆童年时听到的童话故事一样;但它始终十分清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就仿佛前一天我刚刚走遍全城似的。如果说,当我在海外流浪多年之后,重又从远处、从驳船上看到科隆城的轮廓时曾十分激动;那么现在,故乡的、自幼就熟悉的瓦房盖,对于我精疲力竭、没有任何保护的心灵来说,不啻沉重的打击。我不得不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一下,让心跳静下来,否则,我连一步也迈不动了。 我不想进城,因为不想像圣经里的浪子那样、穷酸酸、可怜兮兮地出现在父母面前:这于我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耻辱,而给他们只能带来无益的悲哀。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们相信我已不在人世了,对此他们早已适应了。然而,我迫切地想看到我们的房子,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我感觉到,那个老房的外貌对于我的心灵来说将是一副强身剂,给予我开始新生活的力量。所以,我离开大道,爬上村庄后面的陡峭山坡,那是一个平时空无一人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洛茨海姆,特别是坐落在山边的我们的房子。 我趴在地上,酷似一个醉鬼贪婪地盯着酒,仔细看着空旷的街道、房屋——它们的主人我都能一一说出名字来——过去住着的弗里德里赫的那座药房主人的小房子、茂盛的花园、轮廓线分明的大教堂,然后我重又把目光落到自己家的房子上,落到那如同活人一样对我十分珍贵的石墙上。我细细地分辨着岁月给我们的住宅带来的所有变化。我看到,我们花园里的树木繁茂起来了;我发现房盖歪了,墙壁有点倾斜;我注意到窗户上的帘子换了;我回忆着房间里家具的摆设,竭力猜想着又添置了哪些新家具,哪些旧的消失了。我没感觉到,时间过去了,村庄里人们走动起来,太阳高挂在地平线上,发出强烈的光芒。 突然,我们的家门打开了,门坎上一开始出现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她身后是一个身体衰弱、但精神矍铄的老头。这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距离很远,但根据脸型和走路姿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从台阶上走下来,互相之间说着什么,坐到房前的长凳上,在初升的太阳的光线下晒晒自己衰老的脊背。我——躲在城外的流浪汉,我——不走运的士兵、不走运的海员和走遍新西班牙森林的淘金者,我——把灵魂卖给恶魔、接触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又堕入极端绝望深渊的罪人,我——这两位老人的儿子,像小偷一样悄悄地看着他们,却不敢跪到他们面前,亲吻他们皱褶的手,请求他们的祝福。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刻儿女感情的狂潮。我意识到,父亲和母亲——这是世界上唯一两个与我有关系的人,对他们来说,我不是他们的外人。在两个矮小的驼背的人坐在台阶谈论着什么,或许,是谈论我的整个时间,我一直没有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竭力要把我很久以来没有看到的幸福家庭的画面印记在脑海里。两位老人站起身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回到屋子里。当我们那扇歪斜的、破旧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我亲吻了一下故乡的土,作为对父母双亲的吻的替代;然后,我站起身,没再回头,走了。 当天,我便来到了梅尔钦格。 我的目标是返回新西班牙,但我没有足够的钱来完成这次远途旅行,所以在帝国城市斯特拉斯堡,我又以贝尔纳德·科奈茨的名字进入了一家商行。这家商行向各个国家派遣自己的职员,由于我会好几种语言,并且会使剑,商行很乐意地雇用了我。我当了三个月的商人伙计。在这段时间里我的两次奇遇的情况,我必须补充到这个真实的故事里。 我们被派到萨瓦购买丝绸,路上经过阿尔卑斯山,通向日内瓦。人们都知道,在阿尔卑斯山的路上需要艰难地渡过许多山间溪流;而我们来之前又下了几场大雨,雨水把小溪变成了汹涌的河流,冲垮不少桥梁,这更给我们增添了很多麻烦。在一条这样的山间溪流前我们耽搁了特别长的时间,因为无法趟水过去,我们只好与向导一起搭一座简易桥。与我们同时忙碌的还有另外两个旅行者的向导,他们是从相反方向来的,站在溪流对岸。当时我们穿得非常简单,这与为商务事奔波的商人身份是一致的。两个旅行者的风衣和礼帽显示了他们的高贵出身,与此相符合,他们没参与劳动,高傲地站在一旁等待修筑工作的结束。 但当小桥架好后,显贵的先生们,至少其中一个,非要第一个走过去,因此在他们与我的同伴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愤怒的争吵,尽管我劝说过同伴们不要计较这种小事。争论可能发展到武装冲突的地步,但幸亏骑士中的另外一个人说服了自己的同伴为我们让路。于是,我们小小的商队在胜利的喊叫声中最先走过了小桥,并沿着铺好的圆木把马匹也赶了过去。到了对岸,我认为有必要感谢一下那位用自己的谦恭和理智使我们避免了一场不合宜的战斗的骑士。但当我走近他时,我惊异激动地认出了亨利希伯爵,和他的同伴——路泽安·施泰因。 最初一分钟我觉得,我在自己面前看到的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人;因为过去的生活已那么遥远,我像中了魔法似的一动没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亨利希伯爵也凝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说: “我认出您了,鲁卜列希特先生。请相信,当初我的长剑的打击没有给您造成致命的伤害。对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没有理由杀死您,您的死会在我的心中成为沉重的负担。” 我回答道: “而我应该对您说,伯爵,我对您没有一点恶意。是我向您挑战,迫使您决斗;您击中我,仅仅是自卫,上帝不会把它算在您的账上。” 说完这话,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下来。随后,伯爵带着突如其来的冲动,甚至整个人在马鞍上晃了一下,忽然像人们平时仅仅是对亲近的人说话那样对我说: “告诉她,我已残酷地赎回了在她面前犯下的罪过。我给她造成的所有痛苦,上帝也让我经受了。我确切地知道,我为她而痛苦。” 我明白伯爵不想说出谁的名字。我严峻地轻声回答道: “莱娜塔已不在人世了。” 伯爵打了个战栗,手中缰绳掉了下来。他用双手捂住脸,然后抬起他那两只大眼睛望着我: “她死了?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但突然,他又中断自己的话,说道: “不,不要对我说任何事,再见吧,鲁卜列希特先生。” 他拨转马头,走上临时桥上,很快就到了咆哮的溪流对岸,向导和路泽安·施泰因正在那里等着他。而我策马去追赶自己的同伴,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已走出很远了。 在萨瓦,我们逗留了三个星期。采购完我们需要的货物之后,我们决定经过多菲内回家,在多菲内可以适当地买些这个城市闻名遐迩的丝绒。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从都灵出发,前往苏萨,从苏萨再去格勒诺布尔、里昂。在格勒诺布尔这个我们停留了一天多的、伊泽尔河畔上的小城里,最后一件与我所讲述的故事有关的奇遇正等待着我。那天早上我没有什么事,在城里闲逛,观赏它的教堂和市容。猛然间,有人用我们的语言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半天也没认出和我打招呼的人,因为这是我最意想不到能在这个国家碰到的人。只是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才看出,这的确是阿格里巴的学生阿符涅尼。 我问阿符涅尼,什么原因使他来到这里。作为回答,他向我说出了一大堆抱怨的话。 “唉,鲁卜列希特先生,”他说,“我们最糟糕的日子来到了!老师离开波恩城,本想到里昂住下,他以前在那里住过,并有一些朋友和保护人。但是,出人意料之外,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被抓起来,投进了监狱,没有解释原因,从他哪方面来说都没有任何罪过,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著作中有对卡佩王朝攻击的地方。不错,由于有影响的朋友的周旋,他很快就被放出来了,但他的不少财产都没有还给他;而且他本人,多病的老头儿,也病下了。我们从里昂轻装来到这里,但老师完全病倒在床上了,已多少天没起来了,他的情况非常糟。还得感谢上帝,本地一个知名人士弗朗苏阿·德·瓦绍先生,议会议长,对我们很同情。他给我们提供了住处和食品,不然的话,我们简直连面包都买不起了。” 我问,我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阿格里巴,阿符涅尼回答道: “当然可以,而且我也该回去了,不敢离开老师的时间太长。” 阿符涅尼领着我向通往伊泽尔河的方向走,一路上继续抱怨着人们的不公正和忘恩负义;他还伤心地责怪自己的朋友约翰·维耶尔,他在阿格里巴前往多菲内之前抛弃了老师,此时正在巴黎过着富足的生活。在沿河街与另一条街的拐角处有一座不高的旧房子,上面装饰着一个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徽章——这就是阿格里巴,由于别人的慈悲,目前暂居的住处。我们刚走进过堂,就看见奥古斯丁迎面走来。他满脸泪水,这与他的宽阔脸膛很不协调;他甚至忘了与我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告诉我们:老师的情况非常不好。 我们踮着脚走进房间。在一张双人床上天盖形幔帐下,伟大的魔法师以一种別扭的姿势、两只胳膊直挺挺放在身体两旁、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已不像一个活人,面孔瘦得尖削了,胡须很久没有剃了,好像是死后长出来的一样。床四周,在悲哀沉默中站着他的学生们、仆人和他的儿子们,还有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算上我,这里可能共有十个或十一个人。床边还有一只阿格里巴称为“阁下”的毛茸茸的大黑狗,它坐在两条后腿上,沮丧地把头放在毯子上。整个屋子的摆设给人以一种临时休息地的印象,因为在看上去是房屋主人布置的家具中到处可见阿格里巴的物品,到处都放着书。 人们低声交谈着一些不同看法,但我听不懂我不认识的几个人在说什么,因为他们讲的是法语。我只听到艾马努埃尔对阿符涅尼说:他不在的时候请来了神父,阿格里巴当时还清醒,他做了忏悔,参加了圣礼,并且用神父的话来说,在这个圣礼中他表现得“如同一个圣人”。这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我问艾马努埃尔,医生来看过阿格里巴没有,他回答我说:不止一次,而且医生建议采取的所有措施都及时采用了,但已没有任何挽救病人的希望了,死神已把它的大镰刀放在了他的床头。 我想,我们在难捱的等待中大约过了半小时。其间,阿格里巴没有改变他的躺卧姿势,一动也没动,只是嘶哑的呼吸声能证明他活着。我已准备离去了,哪怕是暂时离去,回到自己的伙伴那儿告诉他们我在哪里。猛然间,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我无法理解的场面。濒临死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用没有生气的、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的目光扫视了我们大家一眼,我们都呆住了。他的目光停在了蹲在床边的狗身上。随后,一只瘦骨嶙峋的、已完全变黄、手指甲尖甚至变黑的手离开了毯子,在半空中晃了晃,仿佛它已不服从主人意志似的慢慢落在狗的脖子上。我们出于不可理解的恐惧呆立着,看到阿格里巴竭尽力气去解那个上面写满神秘字母的狗颈套。他终于解开了。项套掉在地上,如同最可怕的威胁,使我们为之一颤。这时,阿格里巴像死人一样闭合着的嘴唇张开了,在将要死去的人沉重的嘶哑声中我们清楚地听到: “走开,可诅咒的东西!我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于你!” 说完阿格里巴又合上嘴唇,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他用来解开狗颈套的那只仿佛蜡制一样的手悬在床边。我们还没来得及思索所听到的话的含意,又一个令人惊讶的现象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力。被主人从脖子上取下神秘套的黑狗跳起来,深深地低着头,垂着尾巴,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但随后好几个人,包括我在内,被难以克制的好奇心所驱动,奔到面向沿河街开的窗户。我们看到“阁下”从房门跑出去,在街上仍保持着受到委屈的姿势,一直跑到河边,纵身一跳,蹿进了水里,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自然,不论是我,还是这自杀场面的其他所有目击者,都不能不回想起关于这只狗的神秘传闻:它不是一般的狗,而是一个家鬼,阿格里巴利用它为自己服务,作为交换,把自己灵魂的拯救让给这个魔鬼。想起他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谴责巫术,嘲笑假术士称他们为变戏法儿的人和江湖骗子——我不禁对他临死前的话和他所做的一切感到惊愕。一瞬间,仿佛是雷电闪烁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弥留时的阿格里巴——一个神秘的、过着与众不同的生活的、民间传说中的魔法师。但当时我没有时间深思这些问题,因为留在病榻旁的人们悲痛的呼喊声告诉了我们:他的痛苦结束了。 立时周围开始了忙乱,那种在我们生活中死亡总是如同一块重石头落入静水中而带来的忙乱。学生中有的人哭着亲吻长眠的老师的手,有的人给他合上眼睛,还有的人急忙去叫女人们为死者擦洗身体。很快地房间里便挤满了人,他们是来看一眼死者的魔法师。在一片混乱中我悄悄离开了房子,在那里我已是多余的了。关于我所见到的这一切,我对那把我当作善良的伙伴贝尔纳德的同伴们,当然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我们就离开了格勒诺布尔。 回到斯特拉斯堡,我得到了一笔足够我自己承担风险去西班牙旅行的钱。在严寒的冬天,我横穿法国,没有遇到什么特殊事件,完成了这次旅行。在西班牙土地上,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自己的第二个故乡。在毕尔巴鄂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一些对我的名字并不太陌生的人,他们同意让我作为具有丰富经验、精明强干的人参加他们正筹划中的新大陆的考察,即:沿着圣灵河溯流而上,前往佛罗里达北部,那里幸运的淘金者们发现了巨大的金矿。就这样,我的小小的计划实现了;春天,我们的船只便驶向了海洋。 当我们的船在装货、在招募船员的时候,当冬天的大风在公海上咆哮的时候,我把被迫等待的几个月时间用在了这些真实的札记的编写工作上了——一件折磨人的工作。此时我正把最后几句话写到里面。不是由我来评定,我以多大的艺术性向你,愿意的读者,叙说了我所遭受到的残酷折磨和痛苦考验;也不是由我来评定,这些札记能否成为那些像我一样企图从魔法与鬼神学的可疑黑井中汲取力量的意志薄弱者的有益警告。至少,我写这个故事时是坦诚的。人们是什么样,就描写成什么样;在需要描写自己的弱点和毛病时,我也毫不留情。对于我从读到的书中、从自己不幸的实验中,从命运之神使我意外接触到的学者的言谈中获得的关于神秘科学的知识,我也一点没有隐瞒。 我不想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几行里说假话,我要说:假若时光倒退到一年半前,在久谢里多尔弗路上我重又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可能,我又会做出那些疯狂的事情,重又在恶魔的宝座面前放弃自己的永恒解脱;因为直到现在,当莱娜塔已不在人世的今天,我心中对她的不可抗拒的爱情仍像一块炭一样燃烧着,对于我们在科隆的幸福的几个星期的回忆仍使我充满思恋和苦闷,充满对她的爱抚和亲昵的永不满足的渴望。但在这里,我可以在自己的良心面前坚定地起誓:今后我任何时候也不会把创世主放入我身上的、那么渎神的不死灵魂交给创世主造出的另一生物手中,不管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不管生活中的环境多么令人痛苦,也决不再求助于被教会谴责的占卜和被禁止的知识,不再试图跨越把我们的世界与精灵、魔鬼栖息的黑暗领域隔开的神圣界限。洞察一切、洞察心灵深处的上帝知道我的誓言的全部真诚。阿门! (1)忒耳西忒斯:希腊神话中希腊军队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被荷马描写成一个凶狠、丑陋的可笑的人物。 志怪·传奇·历史·现实

——译后记 周启超 《燃烧的天使》是俄罗斯名作家瓦列里·勃留索夫(1873—1924)于1905年夏天动手创作、于1907年发表的长篇历史小说,是俄国象征派诗人对长篇历史题材的叙事文学进行扩张的第一次成功的标志。在象征派圈子内,这部小说被看成是勃留索夫小说创作中最优秀的作品,甚至为勃留索夫赢得了与普希金比肩的经典作家的声誉。小说叙述一个发生在十六世纪德国的爱情故事——但这是一个情境异常奇特的神话,它讲述一个魔鬼三番五次地乔扮成上帝的使者下凡,去捉弄一个多情的少女,勾引她去犯各种各样的罪过,讲述宗教界如何审判这个虽有过失但已志愿隐身于修道院自新的魔女,讲述骑士与浮士德博士相遇,设法拯救这个不幸的少女……小说情节的主线,是莱娜塔与鲁卜列希特之间那种“近乎于痛苦的、致命的决斗”的爱情心理历程。情节的副线是鲁卜列希特与“天使般的”亨利希伯爵之间的相遇与决斗。因而这部小说首先是一种以二男一女为主要人物的三角爱情故事,但是,作家以这爱情情节为中心,艺术地呈现出十六世纪德国历史文化氛围,以异域异时的“可爱可亲的古风遗习”来“比兴”、来折射俄国社会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这种历史转折关头的时代气氛,是“令人放心不下的沸腾的当代生活”的象征。然而,小说的象征意味又不仅局限于这两个历史时代在类型上的相似。小说的三位主要人物鲁卜列希特——莱娜塔——亨利希之间的三角关系,直接地影射着当时俄国象征派内部三位作家之间的感情生活中的纠葛,小说中的三角恋爱正呈现出1904年至1905年间勃留索夫与尼娜·彼得罗夫斯卡娅(1884—1928)与别雷他们三人在莫斯科文坛的现实关系;可是,这种影射又不局限于三人感情生活的隐秘世界。理性主义者鲁卜列希特,与神秘主义者亨利希,与沉潜于情欲深渊的莱娜塔在心理气质上的个性与冲突,正含纳着他们在文学家立场上的分野与文学生活中的争论,含纳着当时俄国象征派内部“老一代”与“新一代”之间的美学、诗学、文学方面的对话与争鸣。亨利希与鲁卜列希特分别作为“光明的天使”、从星空下凡的天使,“米哈依尔”的化身与“神秘莫测的魔法师”、地狱的魔王“路西勿罗”的化身。在这两个形象的面具被剥落之后,它们又正是别雷与勃留索夫当时在象征派圈子内的形象的“象征”。亨利希与鲁卜列希特在小说中的决斗,恰恰是别雷与勃留索夫两人在私人感情与世界观上、在文学创作与理论上的各种冲突的“象征”。总之,《燃烧的天使》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以其多层面的象征意蕴,对历史与当代,对时代文化与流派生活,对感情纠葛与心理冲突等许多方面的现象,作出了生动深切、引人入胜、趣味横生的形象呈现。正是小说的这种象征世界,使它赢得一片赞誉。 《燃烧的天使》1907年在俄国象征派文学的正式刊物《天秤》上连载,1908年由天蝎星座出版社以二卷本形式出版,1909年又由该出版社以一卷本形式再版。这部小说被赞誉为俄国文学史上长篇历史小说的经典之作。一些文学家当时就从这部作品看出“在外在的与心理的故事之后,还有更深切的、更为隐秘的意蕴——那些长着与之相应的耳朵的人才会听出来的意蕴”。(1)在这部小说中有三重面具:这个故事的中世纪德国的叙述者,这部小说的俄文翻译者,以及这部手稿的当代出版注释者。这三重面具,使得勃留索夫有可能建立起叙述者与其客体之间相互关系上的那种十分精致的系统。故事的叙述者以他那个时代的风格形式来思考来感觉,对材料具有一种内在的亲近态度;小说的翻译者与手稿的出版注释者则以其面具对材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种“亲近”与“距离”被作家有机地结合起来,构成某种“张力”。 勃留索夫作为长篇小说家在叙述形式上的个性,在于他是一位自觉的风格模拟者。如果说,梅列日柯夫斯基在其长篇小说中是把读者的兴趣完全导向事件本身与隐含在其中的象征意味,那么,勃留索夫则是把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到小说叙述本身并使之凝聚在“怎样用语言来体现”,即对材料的文学加工这一层。勃留索夫在这里表现出他是一位出色的言语装饰大师。在他的叙事艺术中,那种“刻意于用风格来思维”的诗学意识被凸现出来。这种诗学意识,显然是那个时代的审美风尚尤其是象征派的美学追求的产物,同时也是勃留索夫早年在短篇小说中就表现出来的那种“面具化”、“风格模拟”的诗学取向的坚持与发展。勃留索夫善于从对历史文化的回溯、追忆、联想、含射之中创造一种“语言考古化”的装饰。这当然与他本人历史文化知识渊博有关。正是由于他具有这种于历史文化之中作幻想性漫游的本领,使他在当年荣获“俄罗斯最有文化修养的作家”的美誉。虽然,今天我们已明显看出,问题不在于历史文化修养这个事实本身,而在于对“文学性”的自觉自为,在于对文学创作乃是语言艺术这一品性的认识,对文学作品的形式乃是由一系列假定性诗学手段而构成的认识,在于从别的文化中“引经据典”这一象征主义诗学原则本身,在于“审美化”这一象征主义美学目标本身。 勃留索夫的长篇历史小说与勃留索夫的幻想并不对立。长期以来,苏联学者不厌其烦地强调象征主义诗人勃留索夫创作中的历史主义、“科学主义”精神,并认为这是他走向现实主义的基本依据。其实,这两种“主义”,对于象征主义文学家都是牵强附会的。的确,勃留索夫的历史小说对历史文化场景与事件的描绘十分准确。《燃烧的天使》对十六世纪德国历史的出色展现,曾引起德国人怀疑这个长篇历史小说的作者只能是德国文学家。但这样的描写,在勃留索夫看来并不是创作的目标。他对历史文化与日常生活的准确描写都是为其象征主义的美学任务服务的:他是要用小说叙述所再现的历史时代的风格来思维。模拟历史风格本身,成为创作这些小说的目的。与此同时,这种对历史文化的描写又总含纳着对当代生活的回声。这样,就构成了小说的象征意境:虽写历史时代,但这时代本身并不是描写目标;对这个时代风格的模拟由诗学手段变成美学目标;同时在这种对历史的再现中又嵌入对当代的投射。这种对当代的象征性投射,作者不仅凭借中心问题的提出(即历史上的文化形态交替)而达到其本身的象征性(类似、比兴),而且借助于另一诗学手段;极力在某些历史人物身上再现或影射当代人物的心理模型、情感模型、意识模型,由此使象征意蕴增生。这就是说,勃留索夫的“科学主义”,并不是那种决定着他的文学创作的诗学原则。想象、幻想、联想,甚至于奇想、梦魇、幻觉这些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机能,在文学家勃留索夫身上毕竟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器质,所谓“科学主义”不过是一种面具。勃留索夫本人对幻想的机制,甚至有过专门的阐释。作家于1912—1913年间写成一篇论文《幻想的极限》,但未曾发表。他在这篇论文中表达了他的历史小说的观点——他心目中的长篇历史小说乃是“在时间的长河中作幻想性漫游”的一种方式。他写道:就本质而言,所有的长篇历史小说都带有幻想的成分,把情节转置于久远的时代中,长篇小说家在一定程度上创造出幻想的环境,一种无论如何也不像我们现实生活那样的场景。(2) 勃留索夫小说的情节冲突在类型上是单一的,中心主人公经常被重复。这个主人公总是位于中介状态——在那些彼此取代的文化历史时代之间的中介。而过去与未来,在勃留索夫的艺术世界中也只不过是一种“面具”。这种面具所包裹着的乃是作家一向执着思考的一个主题:彼此取代的两个时代、两种文化相互之间的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作家总是在这些封闭的文化形态的“单子”所形成的长链上,发现这种交替与变更的不可避免性。对两个时代的交接状态的顽强的研究、执着的兴趣,是那些生活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绝大多数俄国文学家所共通的思维取向。存在决定意识。生活在文化转型、历史转折、社会变更这个时代的文学家,总是首先被这种新旧交替的时代特征所吸引。一些作家直接从社会历史政治层面来思考这种状态的成因与前景;一些作家则间接地从文化历史哲学层面来观照这种状态的机制与命运。象征主义文学家一向着眼于世界各种存在状态之间相关相应的普遍联系,因而他们总是倾心于在这“非常时代”状态与那永恒存在之间的关系中、在此时此刻的“非常状态”中寻找那与永恒存在相关,或者从“此在”中看出它对“彼在”的包蕴。在俄国象征派的小创作中,这种兴趣更加突出。并且在他们接受索洛维耶夫的“整个世界历史终结”的学说之后,这种兴趣更加强烈。虽然勃留索夫不像“年轻一代”象征派诗人们那样,把索洛维耶夫的学说看成是指路明灯而奉若神明,但是,勃留索夫的历史文化时代交嬗的学说之形成,还是考虑到索洛维耶夫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勃留索夫与梅列日柯夫斯基同样不可超脱。 然而,勃留索夫的历史文化时代交嬗学说还是有其独特的个性品格。对于折中主义者与“多元论”者的勃留索夫来说,他是把历史的进程看成有许多个“单子”相连接而成的“链”。每个单子都是一个封闭的文化形态。每个文化形态都是一个由生长到消亡的有机过程。历史正是由这种系列圆环一一相续而发展开来。如果说,梅列日柯夫斯基是注重历史进程各个阶段上质的区别,在历史观上是个进化论者,与十九世纪的精神瓜葛甚深,在构建那“进化论的进步观”的时候,尚借助于黑格尔的三段论或索洛维耶夫的模式,宣扬他本人的那同样是模式的理论:多神教——基督教——未来的综合,肉体——灵魂——综合,基督——反基督——综合,那么,勃留索夫则是他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精神的忠实的儿子,他倾心于“自我封闭的文明理论”。崭新的世界,在勃留索夫的艺术作品中与文学理论中,都是从旧世界的废墟上诞生的。如果说,梅列日柯夫斯基曾试图通过维纳斯雕像在不同历史时代的命运来显示“历史之链”的继承性与文化价值的延续性,那么勃留索夫则突破了这种横向的、线型的历时思维,而倾向于垂向的、环状的共时思维。勃留索夫认为那把各个历史时代联系起来的“链”,乃是一种“类似”律、一种类比力的作用,即每个时代每种文化都注定从童年到青春经中年至衰老,这种有机进程是任何文化都无法变更、任何时代都无力超越的。 在写作于1913年但终未完稿的长篇历史小说《被推翻的尤皮特》(3)中,勃留索夫让基督教布道者尼古拉神甫那样回答多神教徒尤里,鲜明地折射着作家本人的历史观。这段对话是这样的: 尤里:“真理不可能死亡。” 尼古拉:“青年人,你错了,真理也会死亡的。每个时代都相信它所相应的那个上帝。曾有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都信奉尤皮特。然而,这个时代逝去了……另一些人走入这个世界,他们带来了另样的上帝……新的时代一旦来临,基督教的真理也将死亡。”(4) 由于接受“自我封闭的文明理论”,勃留索夫的审美取向,就不是各种不同形态的历史文化之间的共性或其延续性与继承性,而是每个文化形态、每个历史时代的个性特征。勃留索夫的审美视角不是指向统一——那种透过各种不同“布景”才能见出的,在“布景”之后的普遍性,而是指向每种文化形态的历史“布景”本身的个性。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勃留索夫的历史主义其实质是一种“被布景装饰了的历史主义,被审美化的历史主义”,而不是苏联文学史教科书中曾长期流行的那种线型进化的“历史主义”。对象征派文学家勃留索夫来说,历史文化景观作为其表现的对象,首先是审美把握的材料。勃留索夫对他在作品中所要呈现的客体一向“所持的不是科学的,而是审美的态度”(5)。米·加斯帕洛夫的评点是十分贴切的。实际上,勃留索夫所声言的“考古主义”的基础,并不在于其历史学家的客观性,而在于作家对异域文化情调、异域景观的个性特征的兴趣,在于他认定古代文化形态之中,就含纳着他所倾心的关于历史发展社会变更的进程中不可避免的形而上的本质性东西。 正是在这种历史观、美学观与诗学观的支配下,勃留索夫要在长篇小说中显示人类生存的梦,展示这种梦的丰富多彩的内容与不可重复的风采,呈现其不可避免的冲突、交替、更新、死亡与新生。并且,正像早年他在诗歌领域里拓荒,在短篇小说领域里创作出象征主义小说的新形式一样,他也要在长篇小说里为俄国象征派的艺术探索立下一块奠基石。况且,勃留索夫一直不满意梅列日柯夫斯基的长篇历史小说。于是,勃留索夫更加着意于小说形式本身的创新。这种创新,当然不在于勃留索夫的长篇小说是以几种叙述者——现代人、事件的参与者与事件的阐释者的名义来讲述故事,而是在于:相应于这些面具,相应于这些虚构的人物的视野与视点,整个叙述在其所有水平上被“风格化”——“风格化”模拟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风格来叙述,成了勃留索夫在其长篇历史小说中一种主要的诗学方式,并且达到了预期的美学效果。正是这种多层面的艺术“模拟”,勃留索夫的长篇历史小说可以让人们作多种解读,它是志怪、亦是传奇,是历史、亦是现实。 (1)米·库兹明语,参见《阿波罗》1910年第9期,第39页。 (2)《文学遗产》,莫斯科,1976年,第85卷,第369页。 (3)尤皮特:罗马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4)《勃留索夫文集》,莫斯科,1975年,七卷本,第5卷,第524—525页。 (5)《勃留索夫研究论文集·1971年》,埃里温,1973年,第91页。 The End 浙江出版联合集团旗下电子书出版机构http://www.bookdna.cn新浪微博:@BookDNA本唐在线出版 微信公众号:本唐在线出版 如您发现本书内容错讹,敬请发送邮件至 cb@bookdna.cn 指正。 成为作者,只需一步 To be an author, just one cl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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