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暗杀大师:寻找伦勃朗 作者:丹尼尔·席尔瓦 内容简介 愿意为了什么而死,就要为了什么而活。 英国,一位知名修画师在家中被杀,他正修复的一幅伦勃朗油画被盗。凶案现场,莫奈、提香、塞尚的著名画作都未遗失,为什么丢的是这幅从未面世的伦勃朗? 传奇特工加百列艾隆重出江湖,第一站来到伦勃朗的故乡荷兰。他发现, 这不是一起寻常的艺术品盗窃案。这幅伦勃朗,是个大麻烦。 序幕 英国,康沃尔郡,纳瓦斯港 第一个发现“陌生人”回到康沃尔的人碰巧是蒂莫西·皮尔。那是9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三,大雨倾盆,时间临近午夜,几个同事执意要他一起去马拉吉昂参加戈多尔芬兵器旅馆举办的周三派对,但他友善地拒绝了,这才发现此事。 皮尔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非得费这个事儿来邀请他。说实话,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和酒鬼待在一起。再说,最近这些天,只要他去酒馆,肯定有喝得醉醺醺的人上来缠着他,找他说“小亚当·哈撒韦”的事。六个月前,皮尔在森嫩湾附近把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从翻滚的海浪中救了出来,那件事成了英国皇家救生艇协会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救援事件之一。媒体把皮尔奉为民族英雄,但在得知这个挺着宽大结实的肩膀、长得像电影明星的二十二岁青年拒绝一切采访的时候,他们都惊得傻了眼。私下里,皮尔的同事对他的沉默很不满。换作他们任何一个人,肯定会牢牢抓住这几分钟,让自己成名,即便需要在镜头前背诵诸如“团队的重要性”和“在一份让人引以为豪的工作中所坚守的高贵信仰”等陈词滥调。同样,生活在闭塞的西康沃尔的居民对皮尔也有看法。他们一直都希望当地能出个值得夸耀的小伙子,让那些从“内地”来的势利小人也好好看看。从法尔茅斯湾到地角,只要一提起皮尔的名字,大家都开始不解地摇头。有点儿古怪,他们说。一直都这样。肯定是因为父母离婚的事。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还有那个母亲!总是跟错人。记得那个成天泡在威士忌里的剧作家德里克吗?听说他经常打那孩子。总之纳瓦斯港那里是这么传的。 离婚的事是真的。挨打也是。实际上,有关皮尔的大部分传闻多少都有一点是真的。但是,那些事情与他拒绝接受英雄光环没有关系。皮尔保持沉默,是为了向一个他在很久以前认识的男人致敬。他与那个男人结识的时间很短,当时,那个男人住在纳瓦斯港码头牡蛎养殖场旁边的老工头的小屋子里。他教皮尔驾船、修理老旧汽车,教他领悟忠诚的力量与歌剧的优美。从他那里,皮尔明白了仅仅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那个男人的名字十分诗意,听上去像是外国人的名字。然而,在皮尔眼里,他一直都是“陌生人”。他曾是皮尔的伙伴,皮尔的守护天使。即使他已经离开康沃尔很多年了,皮尔还是会时不时地等候他,正如他十一岁那年一样。皮尔至今还留着那本卷了边的日记本,上面记录着“陌生人”时间飘忽不定的几次来访,还有一些照片,照片上是夜晚从“陌生人”的农舍里散发出来的阴森白光。直到现在,皮尔还清晰地记得“陌生人”独自在海上度过漫漫长夜之后,站在他心爱的木帆船上从赫尔福德河道归航时的情景。那时候,皮尔总是在卧室的窗边默默地等候着,手臂高举做敬礼状。“陌生人”看见他之后,也总会闪两下工作灯以示回应。 在纳瓦斯港,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回忆起以往那段日子了。皮尔的母亲和她的新欢一起搬到巴斯去了。那个酒鬼剧作家德里克据说住在威尔士海滨的一座破房子里。老工头的屋子也已经翻修过了,现在属于伦敦的一个富贵人家,他们只来这里度周末,总是举办喧嚣的派对,还成天对着他们娇生惯养的小孩大吼大叫。“陌生人”留下来的东西就只剩下那艘小帆船了,他临走那天晚上把船送给了皮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康沃尔。 9月中旬的那个阴雨夜,小帆船停泊在小港湾里,随着波浪漂荡起伏,海浪轻声拍打着它的船体,突然,一阵陌生的引擎声把皮尔从床上惊起,他走到俨然已成“哨岗”的窗口,向雾蒙蒙的黑夜里望去。他看见一辆金属灰色路虎在道路上缓缓地前行。随后,车子在老工头的屋子外面停下来,车头灯熄灭了,雨刷一下一下地刮着。过了一会儿,驾驶座旁的车门弹开了,一个穿着深绿色巴伯尔防雨大衣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他戴着一顶防水鸭舌帽,帽檐遮住了前额。虽然隔了很远,但皮尔还是立马认出那个人就是“陌生人”。出卖他的是他的步伐——自信坚毅的大步子似乎毫不费力地把他推向码头边缘。他在那里停下来,避开仅有的一盏灯所洒下的亮光,望了一眼小帆船。随后,他飞快地走下通往河边的石阶,从皮尔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开始,皮尔想是不是“陌生人”回来索要他的小船了。但当“陌生人”再次出现时,他的担忧消失了。“陌生人”左手抓着一个小包裹,大概有一本硬壳书大小,外面裹着塑料纸。从包裹表面覆着的灰泥可以知道,那包东西藏了很久。皮尔以前总把“陌生人”想象成走私贩,说不定他真的猜对了。 正是那时,皮尔发现“陌生人”并非独自一人。有人坐在路虎副驾驶座上等他。皮尔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了一个轮廓和一头靓丽蓬松的秀发。皮尔第一次露出了微笑。看样子,“陌生人”身边终于有了个女人。 皮尔听见车门被关上时的闷响,随后看见路虎向前蹿了出去。如果他动作够快的话,肯定还能截住他们。但是一阵从未有过的莫名之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默默地举起手臂做敬礼状。路虎在不断加速,皮尔担心“陌生人”没有看见他的信号。然而,就在车子快要开到皮尔窗前时,它突然减速,车头灯闪了两下,随后消失在夜幕中。 皮尔仍然坚守着他的岗位,听见引擎声一点点地消退。等到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他重新躺回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下面。他母亲走了,德里克去了威尔士,老工头的屋子也被别人占了。但是现在,皮尔并不孤单。“陌生人”回康沃尔了。 第一部 源头 1 英国,格拉斯顿伯里 “陌生人”并不知道,两大毫无联系的事件正在那晚交织着将他拉回战场。一件发生在世界秘密情报机构内部,另一件则成了全球媒体疯狂追逐的焦点,报界戏称其为“失窃之夏”。那是一个时代以来,欧洲发生过的最严重的艺术品连环盗窃案。一时间,欧洲大陆的众多珍贵名画纷纷被盗,简单得就好像在路边报亭的货架上顺手拿走一张明信片。心情沉痛的艺术大师们对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抢劫案表示震惊,然而,执法部门内部那些真正的专业人员则表示,该偷的已经偷得差不多了,这一点并不奇怪。“如果你把一幅价值上亿美元的画挂在一个防备松懈的地方,”一位国际刑警组织的官员在记者们的追问下说道,“那么一个下了决心的盗贼要把它弄走,只是迟早的事情。” 虽说那帮盗贼胆大无耻,但他们的确能干。毫无疑问,他们的手法很熟练。但最让警察惊羡的是他们铁一般的纪律。没有人走漏风声,没有内斗的迹象,也没人来索要赎金——至少索要赎金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那帮盗贼作案频繁,却十分有针对性,每次就只瞄准一幅画。他们不是一帮为了找快钱的业余盗贼,也不是为了寻求黑社会资金来源的有组织的犯罪团伙。他们是最纯粹意义上的艺术品盗贼。一名面容疲倦的警探预言,在这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季失窃的那些画,十之八九要失踪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实际上,他不耐烦地补充道,它们极有可能会进入“遗失物博物馆”,永久退出人们的视野。 盗贼瞄准的作案目标让警察都感到惊叹。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位顶级网球运动员参加比赛,看他前一周刚在红土场地上获胜,下一周又在草地球场上夺冠。6月,那帮盗贼买通了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一名心存不满的保安,随后在一夜之间偷走了卡拉瓦乔[1]的《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7月,他们在巴塞罗那上演了一场英勇无畏的突击行动,成功地从毕加索[2]博物馆“解救”出了《卡纳尔夫人的肖像》。紧接着,一周后,动人的《方乌伊莱别墅》悄无声息地从尼斯马蒂斯[3]博物馆里人间蒸发了,一头雾水的法国警方甚至怀疑它是不是长了双腿,自己跑出去了。随后,8月的最后一天,伦敦考陶德美术馆遭遇了一场堪称经典的砸窗抢劫,文森特·梵高[4]的《割耳朵后的自画像》不见了踪影。那次抢劫前后历时仅九十七秒,快得让人瞠目结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九十七秒还包括一名盗贼在逃出二楼窗户前停下来对莫迪里阿尼[5]性感迷人的《女性裸体》做一个猥亵动作的时间。那晚,网民纷纷要求官方公布监控录像。忧心如焚的考陶德馆长说,对于一个梦魇般的夏季来说,这算是一个很合适的结局。 可以预见,一系列盗窃案发生后,人们开始指责全球各大博物馆松懈的安保措施。据《泰晤士报》报道,考陶德最新的内部评测报告强烈建议将梵高的作品转移至更安全的地点。然而,报告中的建议遭到了馆长的拒绝,他认为目前的存放地点没什么不妥。《电讯报》也不甘示弱,刊发了一系列有理有据的权威性文章,披露英国各大博物馆所面临的经济困境。它指出,国家美术馆和泰特美术馆甚至都懒得为藏品上保险,它们仅仅依靠监控摄像头和拿着微薄薪水的保安来守护藏品。“我们应该扪心自问的,不是艺术品是如何从博物馆里面失踪的,”著名的伦敦艺术商人朱利安·伊舍伍德对记者说道,“而是这种事情怎么没有发生得更频繁一点。我们的文化遗产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别人窃走。” 少数几个有能力提升安保水平的博物馆迅速行动了起来,而那些仅能糊口度日的博物馆只能关紧大门,祈祷他们不是盗贼看上的下一个目标。然而,接下来的9月并没有新的盗窃案发生,艺术圈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愉快地告诉自己,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至于平民百姓,他们早已将视线转移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火仍在熊熊燃烧,全球经济也还在深渊边缘苦苦挣扎,很少有人会因为一些涂满了油彩的四方形油布失窃而产生道德上的愤怒。据一个国际援助机构的负责人估计,遗失画作的总价值相当于非洲饥民未来几年的消费总额。她说,如果富人能够把他们用不掉的数以百万计的钱拿出来,做一些比用艺术品装饰屋子和填充秘密银行金库更有意义的事情的话,这个世界岂不是会更好吗? 这些话对于依靠富人的贪婪谋生的朱利安·伊舍伍德和他的同行们来说,简直是异端邪说。然而,在格拉斯顿伯里,这些话的确找到了一些听众。格拉斯顿伯里位于伦敦西部萨默赛特平原,是一座朝圣古城。中世纪时,基督信徒纷纷前往格拉斯顿伯里,瞻仰那里著名的修道院或垂立在圣荆棘树下膜拜。那棵树据说是在公元63年,当耶稣的门徒亚利马太的约瑟将自己的拐杖放在地上时,从地里长出来的。现如今,历时两百年之后,修道院只剩下壮丽的残骸,曾经高耸入云的中庭遗迹孤独地躺在一片绿色的花草地里,像是一座为死去的信仰而设立的墓碑。之后前来格拉斯顿伯里的朝圣者很少去看修道院,他们更愿意迈着疲惫的步子登上那座神秘的山丘——突岩山,或是拖着脚步去逛主干道两旁一排排的新式纪念品商店。有些人来,是为了找寻自我;有些人来,是为了寻求指引之手。还有少部分人来这里,仍然是为了追寻上帝,或者说,至少是为了上帝的一个合理化身。 克里斯托弗·利德尔来这里,并非出于以上任何一种原因。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个女人,之后留下来,又是为了一个孩子。他不是朝圣者,他是一名囚徒。 把他拖来这里的人,是赫斯特——他最爱的人,他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五年前,她要求他和她一起离开诺丁山,前往格拉斯顿伯里,以帮助她寻找自我。但在这个过程中,赫斯特发现离开利德尔才是打开她幸福之门的钥匙。换作其他人,可能就离开了。但是利德尔没有,他可以忍受没有赫斯特的生活,却不敢想象没有艾米丽的生活。留在格拉斯顿伯里继续忍受各种异教徒和德鲁依教士,也比回到伦敦渐渐成为他唯一的孩子记忆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要好。于是,利德尔埋葬了他的悲伤与愤怒,义无反顾地坚强地生活下去。利德尔处理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他值得信赖。在他看来,作为男人,最优秀的品质便是给人以信赖感。 格拉斯顿伯里也不是毫无魅力可言。2005年开门营业的百猴餐厅是一家素食与环保饮食餐馆,也是利德尔最爱去的场所。他坐在老地方,在面前自我保护性地摊开一份《标准晚报》。邻座坐着一名中老年妇女,正在读一本书,书名叫作《成年小孩:隐秘的功能障碍》。后方远处的角落里,一位穿着飘逸的白色睡袍的光头先知正在向一群全神贯注的学生讲述禅宗问题。临门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两眼在公告板上来回游动。公告板上与往常一样,写满了各种垃圾信息:格拉斯顿伯里积极生活小组邀请函,讲授猫头鹰粪便分解过程的免费讲座和西藏脉动康复课程。但那个男人似乎正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兴趣仔细阅读那些内容。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一口都没喝,旁边摊着一本笔记本,也一个字都没写。一位寻找灵感的诗人,利德尔心想,一位等待激情迸发的雄辩家。 利德尔熟练地打量起那个男人。他穿着破旧的斜纹粗棉布和法兰绒料子的衣服,那都是格拉斯顿伯里常见的服饰。头发乌黑,一个粗短的马尾辫垂在脑后。眼睛接近黑色,略显呆滞。右手腕上戴着一块粗皮带手表,左手腕上戴着几串廉价银手链。利德尔试图在他手上和前臂上寻找文身,但没找到。奇怪,他想,在格拉斯顿伯里,连老太太都会很自豪地炫耀自己的文身。但那个男人洁净的肌肤,却如冬日的阳光一般少见。 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暧昧地将一张支票放在利德尔的报纸中间。她身材修长,长相漂亮,浅色头发从中间分开,贴身的毛衣上别着一枚标签,写着“格蕾丝”。这到底是指她的名字,还是指她的心灵,利德尔无从得知。[6]自从赫斯特离开之后,他便失去了与陌生女人交流的能力。再说,他的生活中已经有一个人了。她是个安静的女孩,她能包容他的失败,并感激他所付出的情感。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他,正如他也需要她一样。她是最完美的爱人,也是最完美的情人。她是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秘密。 他用现金付了账——与几乎所有事情一样,他与赫斯特在银行卡上存在分歧——然后走向门口。“诗人与雄辩家”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利德尔脚步很轻地从他身边经过,走向大街。空中下起一阵混浊的浓雾,远处某个地方传来鼓声。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四,是公共礼堂举行夜间萨满击鼓疗法活动的日子。 他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然后沿着圣约翰教堂外墙往前走,经过教区幼儿园。明天下午1点,利德尔将站在妈妈们和保姆们中间,接艾米丽放学。依照判决,他的地位仅比保姆高一点。他得到的探望时间是每天两个小时,都还不够他们骑一圈旋转木马,然后去糖果店吃一点甜点。这是赫斯特在报复他。 他转进教堂路。这是一条小巷子,夹在两堵火石色的高大石墙中间。与往常一样,唯一的一盏路灯已经灭了,整条巷子伸手不见五指。利德尔一直想买一个小手电筒,就是他祖父母在战时随身携带的那种。他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但转过头去,黑暗中却什么也没有。他说服自己,这只是思想在作怪。“你是笨蛋,克里斯托弗,”赫斯特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你是笨蛋,大笨蛋。” 巷尾是一片住宅区,一座座排房小屋和半独立式别墅一字排开。亨利·克洛斯排房坐落在最北端,前面正对着一个体育场。它的四栋屋子比周围的大部分排房要大一点,门前都设有带围墙的花园。赫斯特离开后,8号屋子门前的花园便笼罩在一层惨遭遗弃的落寞中,隔壁的一对夫妇也开始看它不顺眼了。他插入钥匙,扭开门闩,走进门厅。迎接他的是安全警报尖锐的鸣叫声。他在键盘上输入解锁码——艾米丽生日的八位数字——然后登上楼梯,走到顶层。女孩在黑暗中等待着她。他扭开台灯。 她坐在一张木椅子上,肩上披着一条镶有珠宝的丝巾。珍珠耳环在脖颈两侧摇摆,一条金项链贴在胸前雪白的肌肤上。利德尔走上前去,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裂纹与褶皱,如雪般洁白的肌肤也变得花黄。这没关系,利德尔能够治愈她。他在一个玻璃烧杯里制好了药剂——两毫升丙酮,一毫升丙二醇甲醚,加上十毫升松香水——然后,拿起一支棉签,在里面蘸了蘸。他滚动着棉签,轻拭她的乳房曲线。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女孩的双眼。女孩回望他,眼神魅惑,嘴角挂着调皮的微笑。 利德尔把棉签扔在地上,又重新取了一支。就在那时,他听见楼下似乎有门锁碰撞的响动。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听了一会儿动静,随后侧过脸来,朝天花板上喊道:“赫斯特?是你吗?”没有人回答。他把新的棉签在清澈的药剂里蘸了蘸,再次小心翼翼地在女孩胸前的肌肤上轻拭起来。几秒钟后,又有响声传来。位置比刚才的更近,也更清晰。利德尔随即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他飞快地在凳子上转过身来,瞥见楼梯口有一个身影。那人往前走近两步,镇定自若地进入利德尔的工作室。斜纹粗棉布和法兰绒料子的衣服,扎成粗短马尾辫的黑发,深色眼睛——百猴餐厅的那个男人。很明显,他既不是诗人,也不是雄辩家。他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口直指利德尔的心脏。利德尔伸手抓向烧杯。他很可靠。但正因为这份可靠,他最后才死了。 * * * [1]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意大利现实主义画家。——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西班牙画家,西方现代派绘画主要代表人物。 [3]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创始人、主要代表人物。 [4] 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荷兰画家,后印象主义的先驱。 [5]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意大利画家。 [6]“格蕾丝”为“Grace”的音译,通常作为人名,意译时则有“优雅、优美”之意。 第一部 源头 2 英国,伦敦,圣詹姆斯区 第一个让人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征兆出现在第二天下午。四岁零七个月大的艾米丽·利德尔从圣约翰教区幼儿园走出来后,发现没有人来接她回家。不久之后,尸体被发现了。黄昏时分,利德尔的死被官方定性为一桩谋杀案。BBC萨默赛特分社最初所发的简报中只提到了受害人的姓名,没有提及他的职业和任何可能的杀人动机。广播电台第四频道选择忽略这个事件,其他的所谓品质型国家级报刊也没有对其进行报道。只有《每日邮报》提到了这桩谋杀案,但也仅是一条小新闻,淹没在一连串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污秽不堪的新闻当中。 因此,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死讯差一点儿就从伦敦艺术界人士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因为艺术界的那些高贵人士很少碰《每日邮报》。但是,矮胖子奥利弗·丁布尔比不同。他是个好色的艺术商,来自柏利街,虽然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西服,但始终掩盖不住他的工人阶级出身,他并不为此感到羞怯。早上喝咖啡的时候,丁布尔比读到了格拉斯顿伯里的谋杀案。晚上,他便在格林餐厅的酒吧间大声向所有愿意听他讲话的人散播这条消息。格林餐厅是位于杜克街的一个聚饮场所,画商们在此集聚,或庆祝胜利,或自舔伤口。 被丁布尔比堵住的人当中,就有朱利安·伊舍伍德——位于伦敦圣詹姆斯区梅森院子7-8号的伊舍伍德美术馆的馆长,这家美术馆濒临破产,但永不乏味。他的朋友称呼他“朱利”,一起喝酒的人称呼他“有趣的朱利”。他是个矛盾综合体,既精明又大意,既世故又天真,像特工般神秘,却又绝对值得托付。然而,他最鲜明的特征是风趣。在伦敦艺术圈的内行们看来,伊舍伍德美术馆是一家相当不错的美术馆。它拥有过辉煌,也经历过低迷。这种持续不稳定的局面源于伊舍伍德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简单的经营信条:“油画第一,生意第二”,或者简单地说成“先画后钱”。这一错误的信条时不时地把伊舍伍德拽向毁灭的边缘。实际上,就在几年前他还遇到过严重的财务危机。那时,丁布尔比不顾情面地想买断伊舍伍德。对于这件事,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他俩更愿意假装没有发生过。 然而,即便是丁布尔比也没有料到,伊舍伍德在听到格拉斯顿伯里谋杀案后脸上立马浮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嘀咕了几句要去探望生病的姑姑之类的蠢话后,一口喝下他的金汤力酒,夺门而出。 伊舍伍德立马回到美术馆,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苏格兰场艺术古董小组里一名可靠的联系人。一个半小时后,联系人给他回了电话。情况比伊舍伍德预期的还要糟糕。艺术小组那边保证他们会尽全力。伊舍伍德两眼盯着账簿上的巨大亏空,决定亲自解决这件事。没错,以前也遇到过危机,他心情沉痛地想,但这次是真的。他很可能输得一干二净,输掉他为之奋斗过的一切,而无辜的局外人也要为他的愚蠢付出昂贵的代价。不能就这么结束一项事业——尤其是在他已经取得了那么多成就之后,尤其是在他贫穷的父亲做了一切努力,只为了让朱利安活下来之后。 突然闪现出来的对父亲的回忆让伊舍伍德再一次抓起电话听筒。他开始拨号,但中途停了下来。还是不要提前通知他,他想,最好直接到他家门口去,毕恭毕敬地拜访他。 他放下听筒,开始查看第二天的日程表。只有三个不大可能成功的约会,都可以另外安排时间。于是,伊舍伍德在每一条记录上都重重地划上删除线,然后在页面顶端飞快地写上一个《圣经》中的人名。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名,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用笔在人名上狠狠地划了几下,把那个名字抹去了。振作起来,他想。你在想什么,朱利?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一部 源头 3 英国,康沃尔郡,蜥蜴半岛 “陌生人”没有在赫尔福德河道边的老房子里住,而是搬进了蜥蜴半岛西边悬崖上的一座小屋子。那间屋子,是他在出海一公里的地方从小船的甲板上看到的。它坐落在甘沃罗湾最远端,被一片紫色海石竹和红色牛尾草包围着。后面,一条坡道倾斜而上,灌木丛纵横遍布;右手边,一道月牙状的海滩绵延伸展,一艘破旧的失事船只安睡在表面平静但暗流汹涌的海浪之上。海湾太危险了,不适合游泳,很少有游客来,偶尔有登山客,鲑鱼洄游之际也会有当地的渔民前来。“陌生人”记得这些。他还记得,那片海滩与那座小屋同莫奈[1]在法国海边小镇普尔维尔画下的两幅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两幅画,有一幅放在波兰的某家博物馆里,后来被偷了,至今未寻回。 当然,甘沃罗湾的居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陌生人”在极为异常的情况下租下了小屋——租期十二个月,租金一次性付清,事情办得井然有序,所有细节都由一位没人听说过的来自汉堡的律师一手操办。更让人感到一头雾水的是,房子租下后不久,村子里来了一长排陌生车辆。有华丽耀眼的上着外交牌照的黑色轿车,有当地的警车,还有从伦敦来的未上牌照的沃克斯豪尔轿车,每辆车里都坐着穿相同黑色衣服、表情严峻的男人。已退休三十年的铁路工人邓肯·雷诺兹是甘沃罗湾居民公认的见识最广的人。据他观察,那些男人在“陌生人”到达后的那个晚上,手脚麻利地对屋子做了最后一遍检查。“这些人不是那种随便找来的低级保镖,”他说,“他们个个都是真家伙。专业保镖,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很明显,“陌生人”在执行任务,但甘沃罗湾的居民一辈子也弄不清他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他们对他的印象,来自他白天到村子里买日用品时几次短暂的接触。几个老人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军人的影子;年轻的姑娘们发觉他很迷人——这种迷人让其他男人开始讨厌他了。愚钝的男人夸口说要上去试一试他,聪明一点的劝他们小心为妙。别看“陌生人”不怎么高大,但很明显他知道怎么处理冲突场面。他们警告说,如果找他打架,很可能要断骨头。当然,不是他断。 人们对于他的那个漂亮伴侣,却是另一种说法。若说他是严寒,那她便是暖意。若说他是乌云,那她便是阳光。她无与伦比的美丽为小镇的街道平添了些许高贵气息和异域情调。她心情不错的时候,那双眼睛似乎会绽放光芒。但有时,她也会流露出明显的忧伤。经营村里商店的多蒂·科克斯猜测,这个女人前不久刚失去了一位亲人。“她想要隐藏,”多蒂说,“但这可怜的孩子很明显还在悲痛地哀悼。” 这对夫妻不是英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们信用卡上的署名为“罗西”,时常有人偷听到他们用意大利语小声交谈。一次,面包店的维拉·霍布斯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他们从何而来,那个女人闪烁其词地回答:“主要待在伦敦。”那个男人,则保持着死灰般的沉默。“他要么极度害羞,要么就在掩饰什么。”维拉得出结论,“我打赌是第二种情况。” 在某一点上,众人对“陌生人”的看法达成了一致:他尽力保护着妻子。也许,他们大胆地说,保护得有点过头了。他们来到这里的头几个星期,他几乎与她寸步不离。然而,到了10月初的时候,有迹象显示女人对他总是守在旁边的做法有点厌烦。等到10月中旬,她开始定期一个人到村子里来。至于“陌生人”,一名观察者说,他似乎被某个内部法庭判以终生独自一人在蜥蜴半岛的悬崖边散步了。 一开始,他散步的路程很短。慢慢地,他开始强迫自己远足,一走便是几个小时。他披着那件深绿色巴伯尔大衣,戴一顶鸭舌帽,帽檐拉低到盖住眉毛。他有时沿着悬崖往南走,走到凯南斯湾和蜥蜴角;有时往北走,经过剑湖一直走到波斯莱文。他有时似乎陷入了沉思,有时又像是在小心谨慎地侦察着什么。维拉·霍布斯认为他在试图回忆一些事情,多蒂·科克斯觉得她的说法引人发笑。“这是明摆着的,维拉,你个老笨蛋。那个可怜的孩子不是在回忆,而是在尽一切努力忘记什么事情。” 两件事的发生,加剧了甘沃罗湾居民的好奇心。首先,“陌生人”每次出去远足时,海湾处总会出现钓鱼人。甘沃罗湾居民一致同意,那些人是史上最差劲的钓鱼人——实际上,他们大多数都觉得那些人根本不是来钓鱼的。另一件事牵涉到这对夫妇唯一的访客,一个挺着宽大结实的肩膀,长得像电影明星的康沃尔郡男孩。经过一番猜测之后,马尔科姆·布雷斯维特——一个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海水味,现已退休的龙虾贩——最终得出了正确答案:那个人是皮尔小子。“在森嫩湾救了小亚当·哈撒韦,却拒绝接受采访的那个小子,”马尔科姆提醒大家说,“从纳瓦斯港来的那个怪孩子。是他母亲经常在大白天打他,还是她的那个男友?” 蒂莫西·皮尔的出现引发了大家对“陌生人”真实身份的又一轮激烈猜测,大部分都是在羊羔与旗帜酒馆里做出的酒后猜想。马尔科姆·布雷斯维特认定,他是一名线人,现在藏在康沃尔这里接受警察保护。邓肯·雷诺兹则不知怎么得出结论,说“陌生人”是一名俄罗斯叛逃人员。“和布尔加诺夫那个浑蛋一样,”他语气坚定地说,“就是几个月前被发现死在码头区的那个可怜的家伙。我们的新朋友也得小心防范,否则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然而,最具争议的版本来自在赫尔斯顿镇拥有一家不错的比萨店的泰迪·辛克莱。一天,他不知道在网上搜寻什么鬼东西的时候,阴差阳错地点开了《泰晤士报》上的一篇旧新闻。与前美国大使的女儿伊丽莎白·霍顿在海德公园里慢跑时惨遭恐怖分子绑架的事件[2]有关。辛克莱在千呼万唤中亮出那篇新闻,他一同拿出来的还有一张模糊的快照。快照拍的是圣诞节那天早晨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奇迹般救下伊丽莎白的两个男人。那个时候,苏格兰场称那两位英雄是SO19特别行动小组的警员。然而,《泰晤士报》披露,他们其实是以色列情报机构的特工——而且年纪较大的那一位,即顶着深色头发、两鬓斑白的男人正是大名鼎鼎的以色列间谍和杀手加百列·艾隆。“仔细看这个人。就是他,我跟你们说。这会儿住在甘沃罗湾的那个男人就是加百列·艾隆。” 这番话在羊羔与旗帜酒馆里引起了疯狂的大笑,自喝醉了酒的马尔科姆·布雷斯维特单膝下跪向维拉·霍布斯深情告白后,酒馆还从没这么欢乐过。等大家终于平复下来之后,备感羞辱的泰迪·辛克莱将新闻纸揉成小团,扔进火堆里。他并不知道,他对海湾远端那个男人做出的结论毫厘不爽。 不知“陌生人”有没有察觉大家审视的目光,即便有,他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照常保护着那个漂亮的女人,照常到疾风劲吹的悬崖边远足。有时他看上去在试着回忆,有时又似乎在努力忘记。11月第二个星期二,当他快走到凯南斯湾南端的时候,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灰发男人摇摆不定地站在蜥蜴角庞贝尔餐厅的露台上。虽然距离很远,但他仍然可以肯定,那个人在看他。加百列停下脚步,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抓住令人安心的伯莱塔九毫米手枪。就在那时,那个人像是突然溺水了一般挥动起双臂。加百列放开手里的枪,继续往前走。海风在他耳边咆哮,他的心脏像一架定音鼓,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 * * [1]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 [2]该情节出现在即将出版的《暗杀大师:秘密仆人>(暂定名)一书中。——编者注 第一部 源头 4 英国,康沃尔郡,蜥蜴角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朱利安?” “基娅拉告诉我你往那边去了。” 加百列质疑地盯着伊舍伍德。 “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兄弟?” “你要么是从军情五处处长那里打听到的,要么就是沙姆龙告诉你的。我打赌是沙姆龙说的。” “你总是这么聪明。” 伊舍伍德往茶里加了些牛奶。为了适应乡村风格,他穿了花呢和羊毛料子的衣服,一头灰白的长发似乎刚刚修剪过,这是他又搭上新女人的明确信号。加百列的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他一直惊叹于伊舍伍德浸浴爱河的能力。也只有他寻找和收购油画的欲望能够与那种能力相比。 “他们说那边的某个地方有一块遗失的土地,”伊舍伍德朝窗外扬了扬头,说,“据说它从这里一直延伸到锡利群岛。他们说如果风向刚好的话,还能听见教堂的钟声。” “那里叫作莱恩尼斯,狮子城,但只是当地的一个传说罢了。” “和那个说甘沃罗湾的悬崖上住着一位天使长的故事一样?” “少卖弄《圣经》典故,朱利安。” “我是专门从事意大利与荷兰早期大师作品买卖的画商。《圣经》典故是我必备的知识。再说,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不忘乎所以一点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这里有些偏僻了,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伊舍伍德解开大衣扣子,“我记得你在纳瓦斯港上面那座可爱的小屋子,还有帮你看家的那个可恶的小家伙。那个小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皮尔。”加百列说。 “啊,对,皮尔少主。他和你一样。天生的间谍,那个孩子。那时候我来找你拿寄存的那幅画,他让我毛骨悚然。”伊舍伍德想了一下,说,“韦切利奥[1]的画,对吧?” 加百列点点头,说:“《牧羊人的崇拜》。” “画得太漂亮了,”伊舍伍德两眼闪闪发亮,“当时,我的生意命悬一线。那幅韦切利奥是能让我再多熬几年的起死回生的药。你本该把它修好的,可你突然人间蒸发了,是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伊舍伍德皱起眉头,“我是个笨蛋,竟然和你,和你在特拉维夫的那些朋友站在一边。你们利用我这样的人,等用完了,就把我们扔出去喂狼。” 伊舍伍德把手贴在黑乎乎的铝茶壶上取暖。他拥有的典型的英格兰姓氏和口音掩盖不了他并不是英国人的事实,至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他拥有英国国籍和护照,这没错,但他生于德国,长于法国,信奉的又是犹太教。只有少数几个知心朋友知道伊舍伍德是在1942年以难民儿童的身份,在两名巴斯克牧羊人的带领下穿越冰天雪地的比利牛斯山之后,踉踉跄跄地逃入伦敦的。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父亲——著名的巴黎画商撒母耳·伊沙克维兹与他的母亲一起,死于西伯利亚死亡集中营。尽管伊舍伍德十分小心地守护他过去的秘密,但他从纳粹控制下的欧洲成功逃脱的戏剧般的历史还是传到了以色列传奇间谍首脑阿里·沙姆龙的耳朵里。于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当巴勒斯坦人在欧洲对以色列人发动恐怖袭击时,沙姆龙招募伊舍伍德担任“塞恩”,即志愿者。伊舍伍德仅需要完成一项任务——帮助一位名叫加百列·艾隆的年轻杀手以艺术品修复师的掩护身份执行任务。 “你什么时候和他联系过?”加百列问。 “沙姆龙?”伊舍伍德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几个星期之前,我在巴黎碰到了他。” 加百列的表情表明他完全不相信伊舍伍德的说法。没人能撞见阿里·沙姆龙。那些确实撞见了他的人很少能活着回忆那段经历。 “巴黎哪里?” “我们在里兹酒店他的套房里吃了顿晚饭,就我们两个。” “真浪漫。” “实际上,也不能完全说就我们两个。他的保镖也在。可怜的沙姆龙,他都和犹大山脉差不多老了,他的敌人却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踪他。” “这一点早该料到了,朱利安。” “我想是吧。”伊舍伍德看着加百列,苦笑起来,“他和驴一样犟,却又很有人格魅力。我既为他还在世上感到高兴,又害怕看到他死去的那天。他死了,以色列会变,扫罗王大道也将和现在不一样。” 扫罗王大道是以色列国外情报机构所在地。那个机构的名字很长,但与其真实工作性质毫不相干,只是为了故意误导众人。里面的工作人员一向称它为“组织”。 “沙姆龙不会死,朱利安。沙姆龙是不朽之躯。” “我不敢肯定,兄弟。我觉得他的状态看上去不怎么好。” 加百列抿了一小口茶。从沙姆龙开展最后一次局长视察工作至今,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了。然而,直至现在,他还不断地干预组织事务,好像组织是他的私人领地一样。组织各个阶层都有沙姆龙一手招募、调教出来的警员。他们的行事准则、工作语言全部由沙姆龙一手制定。沙姆龙现在虽然没有正式职位和头衔,但他仍是那只引导以色列安全政策的看不见的手。在以色列安全部门内部,大家都称他为“密穆尼”,意思是掌权之人。多少年来,他孜孜不倦地投身于一项任务——说服加百列,他眼里那个任性的“儿子”,坐上他应该坐上的扫罗王大道局长的位置。加百列不断地拒绝他,终于,在上一次任务完成之后,沙姆龙答应让他离开那个他服务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你为什么来这里,朱利安?我们有过约定,等我想工作了,我会主动联系你,而不是你来找我。” 伊舍伍德身子往前凑了凑,一只手搭在加百列的肩膀上。“沙姆龙把俄罗斯的事告诉我了,”他轻声说,“我知道我不是专家,但我觉得即便是你,也很难抹除那样一段记忆。” 加百列看见一群海鸥像风筝一样在蜥蜴角上空随风飘动。然而,他的思绪飘到了莫斯科东部的一片桦树林里。他挨着基娅拉,站在一座刚刚挖好的坟墓边缘。他两手被捆在身后,眼睛死死地盯住一把大口径手枪的枪管。拿枪的人是伊凡·哈尔科夫,俄罗斯寡头、国际金融家、武器走私商、杀人犯伊凡·哈尔科夫。好好看看你妻子是怎么死的吧,艾隆。[2]加百列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沙姆龙跟你说了多少?” “足够让我明白,你和基娅拉有一万个理由躲在那间屋子里再也不出来。”伊舍伍德沉默了一会儿,“她从翁布里亚那条路上被劫走的时候真的怀着孩子吗?” 加百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伊凡派来的绑匪把她从意大利运往俄罗斯的途中,给她注射了几支镇静剂。她被关起来之后便流产了。” “她现在还好吧?” “像一幅刚刚被修复好的油画。表面上很好,但心里面……”加百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失去了很多,朱利安。” “很多有多少?” “有好有坏。” “我在报纸上看到伊凡被杀的新闻。法国警方似乎认定他死于克里姆林宫的暗杀或是与生意有关的仇杀。但其实是你干的,是不是,加百列?是你在圣特罗佩那家豪华餐厅的外面把伊凡杀了。” “虽说我现在是个正式退休的人,但并不表示规矩就变了,朱利安。” 伊舍伍德把茶杯重新满上,然后习惯性地在餐巾角上揩了揩手。“你杀了他,是帮了世界人民一个大忙,”他语气平缓地说,“现在,你要帮帮你自己和你那绝好的妻子。你和基娅拉是时候重新开始生活了。” “我们在生活,朱利安,实际上活得很好。” “不,你们没有,你们在哀悼。你们还在为那个在俄罗斯死去的孩子服丧。但是即便你能从这里一路走到地角,加百列,孩子还是回不来。基娅拉知道这一点。你们需要开始想一些除了俄罗斯寡头伊凡·哈尔科夫之外的事情。” “比如油画?” “对。” 加百列重重地叹了口气:“谁的画?” “伦勃朗[3]。” “目前的情况怎么样?” “很难说。” “为什么?” “因为它失踪了。” “一幅失踪了的画,要我怎么修?” “或许我还没有说明白。我不需要你帮我修画,加百列。我需要你帮我把它找回来。” * * * [1]韦切利奥(Tiziano Vecellio,1490-1576)。英语系国家常称呼为提香(Titian),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的代表人物。 [2]加百列和妻子基娅拉曾在俄罗斯被伊凡·哈尔科夫劫为人质。该情节出现在即将出版的《暗杀大师:背叛者》(暂定名)一书中。——编者注 [3]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 第一部 源头 5 英国,康沃尔郡,蜥蜴角 他们沿着悬崖往蜥蜴灯塔的方向走,两个人就像是两幅形成鲜明对照的画,以及刻画在两幅不同油画中的不同人物。伊舍伍德两手插在花呢乡村大衣的口袋里,羊毛围巾的尾端像警示旗一样在粗粝的风中狂舞。矛盾的是,他正在讲述一件发生在夏天的事情。7月一个闷热的下午,他到卢瓦尔河谷的一座庄园里挑选已故庄主的藏画。画商的出现本就备受争议,再加上那种场面,气氛更加阴郁。 “有一两幅画还稍微有点意思,其他的都是垃圾。那时候我刚要走,电话铃突然响了。打电话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卫·卡文迪什,那个为富商巨贾工作的艺术顾问。说得好听一点,他是个相当油滑的人。” “他说什么?” “他有桩买卖给我做,是那种不能在电话里说的买卖。他让我马上去见他。他在撒丁岛上租了一栋别墅。卡文迪什一向这样,他做别人的门客,从来不需要花钱。他保证我会不虚此行。他还暗示说那里有很多美女和顶级红酒。” “所以你上了下一班飞机?” “我没的选。” “那笔买卖是什么?” “他有个客户,想脱手一幅大作,一幅肖像画,伦勃朗的。很难得,从未面世。他说他的客户不想去大的拍卖行,想通过私人途径卖掉,希望看见油画挂在某个博物馆里。卡文迪什试图把那个人描绘成一个慈善家,但他很可能只是不希望那幅画挂在其他人家中的墙上。” “为什么找你呢?” “因为按照艺术界的超低标准,我被大家视为道德模范。这些年来,我虽然摔了不少跤,但我的美术馆在众多博物馆里还是保持着不错的名声。” “他们以前要是知道就好了,”加百列缓缓地摇了摇头,“卡文迪什把卖方的名字告诉你了吗?” “他说是东方某个没落的贵族,都是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为什么选择私下交易呢?” “你没听说吗?在经济状况不明朗的时期,这种方式很流行。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方式不会泄露卖方的身份。记住,亲爱的,一个人要是把伦勃朗的画卖掉,绝不是因为他产生了审美疲劳,而是因为他需要钱。富人最不希望做的事就是告诉全世界他已经不再富有。再说,把画拿到拍卖行去拍卖很危险,考虑到目前的经济状况,风险更是加倍。” “所以最后你同意帮他处理?” “当然。” “你能拿多少?” “百分之十的佣金,和卡文迪什平分。” “这种做法可不道德,朱利安。” “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道琼斯指数跌破七千点的那天,突然没人给我打电话了。不光是我,圣詹姆斯区的每一位画商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当然,贾尔斯·皮特威除外。不知怎的,贾尔斯总能渡过任何风浪。” “我猜你把画拿到市场上卖之前改了主意?” “立马改了,”伊舍伍德说,“毕竟,我需要保证那幅画是伦勃朗的真迹,而不是什么习作,也不是某个伦勃朗画派、伦勃朗学生的画,更不能只是某幅具有伦勃朗风格的作品。” “你找谁帮你验画?” “你觉得呢?” “凡贝克?” “当然。” 古斯塔夫·凡贝克博士是举世公认的首席伦勃朗油画权威。他同时担任伦勃朗委员会会长与首席调查员。伦勃朗委员会集聚了一批艺术史学家、科学家和研究人员,其毕生事业是确保每一幅据称出于伦勃朗笔下的画的的确确是伦勃朗的真迹。 “可以预料,凡贝克起初摇摆不定,”伊舍伍德说,“但是在看了我给他的照片之后,他同意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亲自来伦敦验画。从他兴奋的表情,我已经知道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但我还是要痛苦地等上两个星期,等凡贝克与他的高层同僚下达最终的确认书。他们判定,画是真迹,可以按真迹的规格出售。我要求凡贝克保密,甚至让他签了一份保密协议。之后,我便乘下一班飞机去了华盛顿。” “为什么去华盛顿?” “因为国家美术馆正准备举办一场大型的伦勃朗油画展览会,准备工作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有几家著名的美国博物馆和欧洲博物馆都同意出借他们收藏的伦勃朗,但我听到传言说,美术馆准备了一笔钱,用来收购新发现的画。我还听说他们希望收到一幅能上新闻头版头条的画,一幅能聚万千瞩目于一身的画。” “你新发现的伦勃朗正好符合他们的期望。” “同我量身定做的西服一样贴合,兄弟。实际上,我们本来很快就能达成协议,我需要在六个月之内把画修复好,然后送往华盛顿,再由国家美术馆馆长将他的战利品公之于世。” “你没有说价格是多少。” “你没问。” “我现在问了。” “四千五百万。我在华盛顿签署了一份草约,然后和一个特殊的朋友在圣巴特斯岛的洛克乐园酒店待了几天。之后,我回到伦敦,开始寻找修复师。我需要找个高手,一个天性谨慎的人,所以就去巴黎找了沙姆龙。” 伊舍伍德看着加百列,等待他的回应。看见加百列默不作声,他停下来,看着海浪拍打蜥蜴角的岩石。 “沙姆龙告诉我你还没有做好重新工作的准备。于是我不情不愿地寻找其他修复师。听说有这么一个修复遗失已久的伦勃朗油画的机会,那个人立马答应下来。他以前是泰特美术馆的管理员,后来做起了私人业务。虽然不如我选的第一个人那么优雅,但他更可靠、更单纯。他从不会和恐怖分子或者俄罗斯武器走私商有任何瓜葛,也从不会让我帮某叛逃人员收养一个星期的猫,更不会有死人的事发生。直到现在。”他转头看着加百列,“除非你现在不看任何新闻,我想你应该知道接下来的事了。” “你请的人是克里斯托弗·利德尔。” 伊舍伍德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夜幕即将降临的大海。“很遗憾,你没有接下那份工作,加百列。要不然,死的人就只会是那个贼,而我,也不会丢了我的伦勃朗。” 第一部 源头 6 英国,康沃尔郡,蜥蜴半岛 蜥蜴角以北的小道两旁长满了灌木丛,挡住了周围村子的景象。伊舍伍德的车以龟速行驶着,他探着身子从方向盘上往前看,加百列则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 “你认识他,对吧?” 加百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威尼斯,我们一起在翁贝托·孔蒂手下做学徒。利德尔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可以理解。他肯定是嫉妒你。利德尔很有天赋,但他和你不同。你是明星,人人都知道。” 没错,加百列想。克里斯托弗·利德尔刚来威尼斯那会儿,手艺已经很娴熟了——甚至比加百列还要娴熟——但他从来都得不到翁贝托的肯定。利德尔的作品有条不紊、认真仔细,但他缺少翁贝托在加百列每次落笔时看到的那种无形的火焰。翁贝托拥有一串神奇的钥匙,他能打开威尼斯的每一扇大门。每到深夜,他都会把加百列从房里拽出来,带他去品味整座城市的藏品。利德尔知道他们开了夜间小灶之后很生气,他也想加入。翁贝托拒绝了。他会在白天指导利德尔,但晚上属于加百列。 “在英国,艺术品修复师被残忍杀害的事情不是天天都有,”伊舍伍德说,“考虑到你目前的情况,你知道这件事后一定很震惊吧。” “只能说,我今天早上认真地读了这则新闻,但没有一处提到有伦勃朗的画失踪了,被发现了,或别的什么。” “那是因为当地警方接受了苏格兰场艺术品古董小组的建议,同意保密失窃的事情,至少是暂时保密。过度的报道只会增加搜寻工作的难度,因为一些手里其实没画的人会打来骚扰电话。对于公众而言,杀害利德尔的动机至今仍是个谜。” “这样是对的,”加百列说,“再说,我们绝不能让公众知道私人艺术品修复师把价值连城的油画放在极不安全的地方。” 这是艺术界诸多肮脏的秘密之一。加百列向来挑选与世隔绝的地方工作。但是在纽约和伦敦,你随意走进一家顶级艺术品修复师的工作室,很容易撞见一些价值上千万美元的油画。临近拍卖季的时候,所有放在工作室里进行修复的画加起来能冲破天价。 “跟我说说画,朱利安。” 伊舍伍德满怀期待地看着加百列:“你同意了?” “没有,朱利安。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画的信息。” “你想从哪儿开始?” “面积?” “104厘米×86厘米。” “年份?” “1654年。” “镶板画还是油布画?” “油布画。油布的经纬密度与伦勃朗当时所用的油布一致。” “最后一次修复是什么时候?” “很难说,一百年前……或许更久。有几个地方破损得很严重。利德尔说,需要进行大量的修复才能让它有点样子。他很担心没办法按时完成修复工作。” 加百列又问了那幅画的内容。 “从风格上说,它与当时伦勃朗所画的其他四分之三全身画像很相似。上面画的是一位二十八九岁或三十一二岁的少妇,风情万种。她全身只披着一条镶有珠宝的丝巾。画中透露出亲密的感觉。很显然,伦勃朗爱上了她。他画笔丰满,风驰电掣般完成了整幅画作。在有些地方,他似乎运用了直接画法,湿上加湿。” “知道她是谁吗?” “没有材料能证明她到底是谁,但是伦勃朗委员会和我一致认为,她是伦勃朗的情妇。” “亨德里吉·斯托弗斯?” 伊舍伍德点点头:“画作的年份很重要,因为它正好是亨德里吉为伦勃朗生下孩子的那一年。当然,荷兰教会不怎么看好那件事。她被带上了法庭,最后被判以妓女的身份留在伦勃朗身边生活。作为头号浑蛋的伦勃朗,一辈子都没有娶她。” 伊舍伍德讲完故事后似乎心有不安。加百列露出微笑。 “如果没猜错的话,朱利安,我觉得你是嫉妒了。” “等你见到她之后再来说我。” 伊舍伍德把车开进了蜥蜴村,两人陷入了沉默。夏天,村子里总是挤满了游客。而现在,停业的纪念品小摊和黑漆漆的冰激凌小屋让村子蒙上了一层伤感的色彩,如同雨中的游乐场。 “来源情况怎么样?” “信息很少,但很干净。” “意思是?” “有很多记录空白的时间段,很像你的履历,”伊舍伍德向加百列投以一束知根知底的目光,“但是没有人就它报过案。为了确保无虞,我让艺术品遗失登记处好好帮我查了一遍记录。” “伦敦办事处?” 伊舍伍德点点头。 “那就是说他们也知道画的事情了?” “艺术品遗失登记处的工作是找画,亲爱的,不是偷画。” “继续说,朱利安。” “一般人认为,画作一直都由伦勃朗自己收藏,直到他去世。他逝世之后,破产法庭为了偿还他的债务,把画卖了出去。从那时候开始,它在海牙几经人手,将近一个世纪后,又在意大利短暂停留,后于19世纪早期辗转回到荷兰。它目前的主人是在1964年把它从霍夫曼苜蓿画廊买回去的。那个漂亮的女人一辈子都在躲躲藏藏中度过。” 爬满常春藤的树木夹在道路两旁,车子从树林中穿过,沿着坡道一路向下,驶入一条如书缝般深邃的洼地,一座古旧的石头教堂矗立在洼地底部。 “还有谁知道那幅画在格拉斯顿伯里?” 伊舍伍德努力地思考了一番,说:“华盛顿国家艺术馆馆长和帮我一起运画的人。”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补充道,“我好像跟凡贝克也提了一下。” “利德尔在工作室里还放了其他的画没有?” “有四幅,”伊舍伍德说,“一幅他刚刚为佳士得修完的鲁本斯[1],一幅不知真假的提香,一幅塞尚[2]的风景画——很棒的一幅画,实际上——还有一幅价钱贵得离谱的莫奈画的睡莲。” “我猜那些画也都被偷了吧?” 伊舍伍德摇摇头:“只有我的伦勃朗被偷了。” “其他的画都在?你确定?” “相信我,亲爱的,我确定。” 车子从洼地开出来,来到开阔的平地上。远处,两架巨型海王直升机像两艘齐柏林飞艇一样飘浮在海军航空站上空。然而,加百列的思绪仅停留在一个问题上。时间那么紧迫,为什么盗贼拿的是体积较大的伦勃朗肖像画,而不是较小的塞尚或莫奈? “警方有什么说法吗?” “他们猜测,盗贼在偷画的时候,正好被利德尔撞见了。看见情况不妙,盗贼就把他杀了,然后拿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幅画,而那幅画碰巧就是我的那幅。这都过去一个夏天了,苏格兰场觉得情况不太乐观。再说利德尔一死,情况就更复杂了。这首先就成了一宗谋杀案的调查。” “你什么时候能拿到保险公司的赔偿金?” 伊舍伍德皱紧眉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敲起了紧张的鼓点。“你这句话道出了我的困境。” “什么困境?” “到目前为止,伦勃朗的合法所有人还是大卫·卡文迪什那位不知名的客户。但是从我拿到那幅画开始,它就应该列入我的保险范围之内。” 伊舍伍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那声音里忧郁的音调,加百列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有时候是因为他感情受挫,有时候是因为他被迫卖掉一幅珍贵的画。但通常而言,这种音调意味着他在钱上遇到麻烦了。应该说,又遇到了。 “你做了什么,朱利安?” “呃,这一年很难熬,不是吗,兄弟?股票市场低迷,房地产崩溃,奢侈品销售额下降。我这么一个个体小画商能怎么办呢?” “你没有把那幅画的事告诉保险公司,是吧?” “保险费太他妈高了。那些经纪人又是吸人血的蚂蟥。你知道给那幅画上保险要花我多少钱吗?我以为可以……” “找条捷径?” “差不多。”伊舍伍德突然沉默下来。他再次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我需要你帮忙,加百列。我得独自承担那四千五百万美元。” “我不是干这行的,朱利安。我是……” “修复师?”伊舍伍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加百列,“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你并不是一位寻常的艺术品修复师。除此之外,你还很擅长找东西。再说,从我认识你开始,我还从来没有求你帮过什么忙。”伊舍伍德停了一下后接着说,“我找不到其他人。你不帮我,我就完蛋了。” 加百列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车窗,提醒伊舍伍德前方有一条路标不太明确的岔道通往甘沃罗。他必须承认,伊舍伍德的吁求让他有点动摇。他对案件虽然了解不多,但仅从目前知道的信息判断,那似乎不是一起寻常的艺术品盗窃案。再者,对于利德尔的死,他心存愧疚。与沙姆龙一样,加百列生来便具有过于强烈的是非感。作为一名情报人员,他的伟大成就不是靠枪拼来的,而是凭借着坚定不移的决心:正义必须战胜邪恶。他是名符其实的修复师。对于他而言,案件就如同一幅破损的画。不能任凭它被泛黄的清漆遮盖光泽,在时光流逝中留下伤疤。当然,伊舍伍德也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他有一个强有力的“盟友”。那幅伦勃朗的画也在替他向加百列吁求。 他们到达甘沃罗时,康沃尔海岸已经笼罩在无际的黑暗中了。伊舍伍德没再多说,而是开着他的捷豹穿过村子里唯一的街道,继而一路开到海湾远端的小屋。他们开进车道时,十几盏安全灯突然亮了起来,耀眼的白光洒满整块地盘。基娅拉站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她黑色的发丝在风中翻滚。伊舍伍德与她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夸张地环顾起小屋四周。 “有人说过这个地方很像《海关官员在普尔维尔的小屋》吗?” “在皇家邮政局工作的那个女孩好像说过,”加百列注视着基娅拉说,“我想帮你,朱利安……” “但是?” “我还没准备好。”加百列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她也没有。” “你的后半句我不太肯定。” 基娅拉回屋里去了。伊舍伍德交给加百列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 “至少看一看这些东西。看完之后你还不想干的话,我就帮你找一幅好画来修。找一幅有挑战性的,比如有严重的凹凸弯折、破损范围大的14世纪意大利镶板画,可以让你那双巧手忙活好几个月。” “修复那样的一幅画可比帮你找伦勃朗简单。” “没错,”伊舍伍德说,“但远没有那么有趣。” * * * [1]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巴洛克绘画艺术的代表人物。 [2]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主将,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 第一部 源头 7 英国,康沃尔郡,甘沃罗湾 信封里一共有十张照片——一张油画的全景照和九张特写照。加百列把照片在厨房柜台上一字排开,拿着放大镜一张张地仔细查看。 “你在看什么?”基娅拉问。 “他着墨的方式。” “还有呢?” “朱利安说的没错。他以满腔激情迅速完成了画作。但对于他使用直接画法这一点,我表示怀疑。我看到有几个地方是他先画好阴影部分,等它们干了之后再下笔的。” “所以它确实是伦勃朗的作品?” “没错。” “你光看照片就能如此肯定?” “我已经和画打了几百年的交道,看一眼就知道。这不但是一幅伦勃朗,还是一幅很好的伦勃朗。它先于时代两百五十年。” “为什么?” “看看他的笔法。伦勃朗早在印象派这个词出现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印象派画家了,这说明他极具天赋。” 基娅拉拿起一张照片,一张女人脸的特写照。 “这女人真漂亮。伦勃朗的情妇?” 加百列惊讶地扬起一边眉毛。 “我在威尼斯长大,还拿到了罗马帝国史的硕士学位,我知道一些艺术的事情。”基娅拉再一次看着照片,缓缓地摇着头说,“他对她不好,他应该娶她。” “朱利安也这么说。” “朱利安是对的。” “伦勃朗的一生很复杂。” “我在哪儿听过这句话?” 她调皮地笑了一笑,把照片放回柜台上。康沃尔的冬日令她橄榄色的肌肤显得很柔和,潮湿的海风卷曲了她的秀发。她用发夹把头发别在颈后,垂在两肩中间的发丝笼罩在红褐色的光泽中。她比加百列高两厘米,生得一副平滑的肩膀,细嫩的腰肢,和修长健美的双腿。如果不是在威尼斯长大,她很可能会成为一名游泳明星或网球明星。然而,与大多数威尼斯人一样,她认为体育竞赛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果需要锻炼身体,应该做一场爱或是逛到木筏码头去吃一份冰激凌。只有美国人才强迫自己运动,她争辩道,你看看他们的下场——心脏病流行成风,小孩个个易患肥胖症。作为15世纪逃到威尼斯的西班牙裔犹太人的后代,她坚信,只要喝一点矿泉水或者喝一杯红酒,什么病都能治好。 她打开不锈钢烤炉门,从里面端出一只橙色的大烤盘。盖子刚一掀开,随着一股袅袅上升的热气,整个屋子便飘满了烤小牛肉块、青葱、茴香和托斯卡纳甜餐酒的香味。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戳了戳肉的表面,露出满意的微笑。基娅拉有多么讨厌身体运动,就有多么喜欢烹饪。现在,她正式从组织退休回家,除了读读书和做一些奢侈的饭菜之外,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她需要加百列做的,只是适当地表示一下赞赏和全神贯注地品尝她的心血。基娅拉认为,狼吞虎咽是浪费食物的行为。她品味美食与她做爱的方式一样,喜欢在闪烁的烛光中缓慢温柔地进行。她舔了舔指尖,把盖子重新盖上,然后关上门,转过身来。她发现加百列在盯着她看。 “干吗这样看着我?” “只是想看看。” “有什么问题吗?” 他笑了笑,说:“没有。” 她皱起眉头:“你需要想些其他的事情,别只顾着想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还有多久吃晚饭?” “不够你干那事儿的,加百列。” “我没说是那事儿。” “不是?”她调皮地噘起嘴唇,“好失望。”她打开一瓶基安蒂,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推给加百列。“谁偷了画?” “小偷偷了画,基娅拉。” “我猜你是不想吃小牛肉了。” “请允许我换个措辞。我刚刚想说的是,谁偷了画并不重要。问题是,他们每天都在偷,每一天。损失很严重。据国际刑警组织统计,年损失在四十亿美元到六十亿美元之间。除了走私毒品、洗钱、武器交易之外,偷盗艺术品成了最挣钱的犯罪活动。遗失物博物馆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所有艺术家的作品都能在里面找到——提香、鲁本斯、达·芬奇、卡拉瓦乔、拉斐尔、梵高、莫奈、雷诺阿[1]、德加[2]。所有人。小偷偷走了一些人类最美丽的创作,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阻止这种行为。” “小偷的情况呢?” “一部分行事鲁莽,只是些为了寻求刺激的冒险者。一部分是一般的罪犯,想通过偷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来帮自己树立名声。但很不幸,有几个是专业盗贼,而且在他们看来,风险与回报的比率对他们极为有利。” “高回报,低风险?” “极低的风险,”加百列说,“在银行抢劫案中,保安可能会射杀抢匪,但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人因为偷画而被枪击。实际上,我们让偷画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容易?” “1998年,一名小偷走进卢浮宫第六十七号展厅,把柯罗[3]的《塞弗尔的小路》从画框上切下来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一小时后,才有人发现画被偷了。为什么?因为第六十七号展厅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官方对案件的处置更令人尴尬。卢浮宫的官员们拿不出一份完整的工作人员名单,甚至连一份正确记录博物馆藏品的单子也拿不出来。官方检讨中总结道,对于小偷来说,进入一般的巴黎公寓偷盗都比走进世界上最著名的博物馆行窃困难。” 基娅拉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艺术品被偷之后会怎么样?” “这要看小偷的动机是什么。有些小偷只是为了挣快钱,而要把画变成现金的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它来换取回报。说白了,就是收取赎金。但由于赎金一般只是画作真实价值的一小部分,博物馆和保险公司很乐意陪他们玩。小偷知道这一点。” “那如果不是为了要赎金呢?” “艺术界和执法部门对此持有争议。有些画最后被用作某种地下货币。比如说,一幅在阿姆斯特丹某博物馆被偷的维米尔[4]画作可能落到某个在比利时或法国的毒品犯罪团伙手里,他们可能会用它为从土耳其运来的一批海洛因支付抵押或首付。一幅画可能像这样被用上好几年,从一个罪犯手里流落到下一个人手里,直到有人决定拿它兑现。在这个过程中,画作的日子也不好过。历时四百年的维米尔是精致易损的东西,它们可不喜欢被塞进某个手提箱或被藏在某个洞里。” “你接受这种说法吗?” “对于有些案件,这种说法无可争议。但对于其他一些案件……”加百列耸了耸肩,“只能说我还没遇到过哪个毒贩喜欢画作胜过金钱。” “那么还有哪种可能?” “那些被偷的画最后被挂在了某些巨富的家里。” “真的吗?” 加百列若有所思地看着杯子里的红酒。“大概十年前的一天,朱利安正在东京郊外一位日本富翁的宅子里和他商谈双方交易的最后一些细节问题。中途,那位收藏家出去接电话了。朱利安毕竟是朱利安,他离开座位,在房间里逛了一圈。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在过道尽头看见了一幅十分熟悉的画。直到今天,他仍认定那就是《在托托尼》。” “那幅在加德纳抢劫案中被偷的莫奈的画?一个百万富翁为什么要冒这种险?” “因为你用钱买不到不被出售的东西。记住,绝大多数世界绘画大师的画作都不会出现在市场上。而对于一些收藏家——那些习惯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一一来说,无法得到的东西很可能成为他们的心病。” “如果朱利安的伦勃朗在那种人手里,有多大可能把它找回来?” “十分之一,最多。而且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找回来的可能性就更低。他们找那幅莫奈的画都找了二十年了。” “或许他们应该试着到日本去找找看。” “这个主意不错,还有呢?” “不是主意,”基娅拉谨慎地说,“只是一个建议。” “什么?” “你的朋友朱利安需要你,加百列。”基娅拉指着摊在柜台上的那些照片。 “她也一样。” 加百列不作声。基娅拉拿起那幅全景照。 “他什么时候画的这幅画?” “1654年。” “亨德里吉生下科妮莉亚的那一年?” 加百列点点头。 “我觉得她看上去像是怀孕了。” “有可能。” 基娅拉拿着照片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你知道我还发现了什么吗?我觉得她心里有秘密。她知道自己怀孕了,但鼓不起勇气告诉他。”她望向加百列,“听起来是不是似曾相识?” “我觉得你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史学家,基娅拉。” “我在威尼斯长大,我本来就是一名艺术史学家。”她再次看着照片,“我不能让一个怀孕的女人被埋在洞里,加百列,你也不能。” 加百列打开手机盖。他在拨伊舍伍德的电话号码时,听见基娅拉在低声哼唱。基娅拉开心的时候总是唱歌。这是一年多来,他第一次听见基娅拉唱歌。 * * * [1]雷诺阿(Pierre-Augùste Renoir,1841-1919),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2]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3]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法国画家,擅长写实主义风景画和肖像画。 [4]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1632-1675),荷兰画家,“荷兰小画派”代表人物。 第一部 源头 8 法国,巴黎,米农梅妮拉路 商店橱窗的标牌上写着“古董科学家”,标牌下方陈列着一排排精心摆放的古董显微镜、相机、气压计、望远镜、测量计和眼镜。通常,莫里斯·杜兰德会花上几秒钟检查一下商品是否摆放得完美,但那天早上他没有。杜兰德精致有序的小世界遇上了麻烦。对于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极力避免那一类麻烦的人来说,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危机。 他打开店门,把门上的标牌从“暂停营业”翻转为“正在营业”,然后走进店后面的办公室。与杜兰德本人一样,他的办公室小巧整洁,却没有丝毫亮点。他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挂在衣钩上,揉了揉患有慢性炎症的腰椎,接着坐下来查看邮件。对于查看邮件这项工作,他一点儿热情也提不起来。莫里斯·杜兰德本人有一点像老古董。被围困在这个缺乏优雅的年代里,他在自己周围贴满了提示符号。他认为电子通信是个令人讨厌但不得不使用的烦人东西。相比于虚无缥缈的网络而言,他更喜欢使用纸笔。至于读新闻,他更喜欢在钟爱的咖啡店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上几份报纸。杜兰德私下里认为,网络就是一场瘟疫,它的触角伸向什么,什么就要面临死亡。他害怕他的“古董科学家”最终也会被它毁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杜兰德花了一大半时间慢条斯理地处理一长串从世界各地发来的订单和询价信。大多数是老客户,有一些相对新一点。当杜兰德阅读信件的地址栏时,他的思绪总是飘到其他地方。比如,在给一位住在华盛顿·乔治区P街上的老客户回信时,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距离那里几个街区的一座小博物馆。他曾经考虑过一桩价格不菲的买卖,即把那座博物馆的标志性画作——雷诺阿的《船上的午宴》——偷出来。但是仔细考虑过后——杜兰德向来考虑周全——他拒绝了。那幅画太大,成功概率又太小。只有冒险家和黑手党才偷大画,这两者杜兰德都不是。他是专业人士,一个从来不接受力所不能及的任务的专业人士。但正因为这样,客户才会失望,而莫里斯·杜兰德的生意原则又是不让任何客户失望。 这也就解释了那天早上他为何心情焦急,一直想着桌上的那份《费加罗报》。那篇被框在一个红色等边三角形边框里的文章,不论他看了多少遍,里面的内容还是一样。 著名的英国艺术品修复师……在格拉斯顿伯里的公寓里身中两枪……谋杀动机不明……无物件丢失…… 让杜兰德感到最为困扰的是最后一部分——有关“无物件丢失”的那一部分。他再次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文章,然后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他往那个号码打了十个电话,十次都被转到该死的语音信箱。 杜兰德放下听筒,两眼盯着报纸。无物件丢失……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个说法。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只有亲自去调查一番。不幸的是,如果去调查,他就得把店关掉,去一个与他所有信仰都相悖的城市。他再次拿起话筒,拨了另一个号码。一个电脑客服的声音响了起来。也算意料之中。杜兰德翻了翻白眼,告诉电脑他需要一张明早前往马赛的高速列车一等票。 第一部 源头 9 英国,康沃尔郡,甘沃罗湾 事后,所有参与人员一致同意,没有任何一次搜寻失窃画作的行动是以那种方式展开的。因为就在接下任务的几分钟后,已退休的以色列间谍、刺客加百列·艾隆悄悄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国情报机构军情五处副处长格雷厄姆·西摩。听完加百列的要求后,西摩立马联系了内政大臣。内政大臣又即刻找到了总部设在波提斯黑的埃文与萨默赛特警察局局长。在那里,加百列的要求首次遭到拒绝,然而,当警察局长接到另一通来自唐宁街的电话之后,障碍立即被扫除了。那天深夜,加百列取得了一个微小但意义重大的胜利——他收到邀请,前去查看他在威尼斯的老同事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房子与工作室。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床的另一边空了——奇怪,他几乎每次都是第一个起床的。他在床上躺着,听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的淋浴声,然后起身走进厨房。泡好一大杯法式咖啡后,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浏览新闻。出于习惯,他最先阅读了来自中东地区的电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阿富汗某个人流密集的市场里实施了自杀式爆炸袭击,也门边境发生了一起神秘的爆炸事件,据说杀死了基地组织的三名高级成员;有趣言论不断的伊朗总统又发表了一篇煽动性的演讲,称其将把以色列从地球上抹去。在华盛顿新一任政府的率领下,西方世界含蓄地发出制裁性质的威胁,然而在耶路撒冷,以色列总理警告世人,离心机的每一次转动都让伊朗离核武器更进了一步。 读这些新闻时,加百列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他花了近三十年的时间保卫以色列国及其欧洲同盟,但现在,在终于说服了组织允许自己退休后,他只能猜测新闻标题背后的真相。然而,任何后悔退休的想法在基娅拉走进房门的瞬间都烟消云散了。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皮肤光彩照人。加百列越过电脑上方看着她,莞尔一笑。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很乐意把伊朗和伊斯兰恐怖主义的问题让给别人去解决。 9点15分,加百列和基娅拉坐上路虎,离开甘沃罗湾。交通状况不错,天气阴晴不定,一会儿阳光四射,一会儿大雨倾盆。10点,他们到达特鲁罗;11点,埃克塞特。正午时分,他们已经接近格拉斯顿伯里西南端。第一眼看上去,它不过是一个繁荣且有些许无聊的英国集镇。等他们开到玛格德琳街时,现代格拉斯顿伯里的本色才显露出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基娅拉问。 “金星。”加百列回答说。 他把车子缓缓开入亨利·克洛斯排房,然后关上引擎。等在8号别墅门口的是埃文与萨默赛特警察局格拉斯顿伯里分局犯罪调查科的雷诺德·哈柯尼斯探长。他脸色红润,一看便知经常待在户外。他穿着一件有些老旧的西服。从表情上看,他有些不乐意,这一点可以理解。上头的人出卖了哈柯尼斯。他们让他带一对姓罗西的艺术品调查人员去看他管辖的犯罪现场,还命令他完全配合,尽可能地回答那两个人提出的所有问题,但要与之保持距离。另外,上面的人还告诉哈柯尼斯,他可能认识罗西先生。如果他真的认识罗西先生,那么他需要闭上嘴,两眼不要离开地面。 双方谨慎地握完手后,哈柯尼斯递给他们一人一副手套和鞋套,带领他们走过无人打理的花园。房子前门上贴着一张浅绿色的告示,警告闲人免进。加百列上前查看门的侧柱,没有发现任何强行进入的痕迹,随后他走进门厅,隐隐闻到一股丙酮的味道。哈柯尼斯关上门。加百列望着墙上的安保键盘。 “一套高质量的安保系统,”哈柯尼斯注意到加百列的兴趣所在,于是说,“最后一次启动是在谋杀案发生那晚的6点53分。我们认为那时候受害人刚从外面吃完晚饭回来。触发前门的感应器之后,他立即输入了正确的密码,解除了警报。但很不幸,他进入房间后没有重置系统。据安保公司说,他回家后很少重置系统。我们认为小偷也知道这一点。” “小偷?” 探长点点头。“我们有了初步判定的犯罪嫌疑人。他在行动之前,似乎在格拉斯顿伯里待了至少三天以上,监视房子和受害人的情况。实际上,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他还和利德尔先生一起吃过饭。”哈柯尼斯意识到自己表述得不太清楚,又说道,“呃,并不是真正地在一起吃饭。看看这些。”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两张闭路电视监控照,递给加百列。第一张拍到克里斯托弗·利德尔在被杀那晚6点32分正准备离开一家叫作“百猴”的餐厅。第二张拍到一个扎着粗短马尾辫、穿着斜纹粗棉布和法兰绒料子衣服的男人在三分钟后也走出同一家餐厅。 “我们还有几张在圣约翰教堂和教区幼儿园外面拍到的照片。利德尔的女儿在教区幼儿园上学。真可惜。她是个可爱的孩子。” “没有杀手出现在房子附近的照片吗?” “很遗憾,闭路电视监控范围仅到达离这里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探长仔细打量加百列,“但我猜测你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知道了,对吧,先生……” “罗西。”加百列说。他仔细地看了看嫌疑人的脸,然后把照片递给基娅拉。 “他是英国人吗?”她问探长。 “我们觉得不是。他之前和一群新时代非法占住者聚居在城郊几公里外的一处空地上。他们说他讲英文时带有法国口音,还骑了一辆摩托车。他说自己叫吕西安。女孩们都喜欢他。” “我猜谋杀案发生后他没有再出现在闭路电视监控录像里了吧?”她问。 “一点踪迹都没有。”探长从基娅拉手中接过照片,然后看着加百列,“你想从哪里看起?” “他的工作室。” “在阁楼。” 探长领着他们走上一段狭窄的台阶,在通往下一段台阶的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地上到处是黄色的证据标记,还有一大摊干涸的血迹。加百列看了一眼基娅拉。她面无表情。 “这是发现利德尔尸体的地方,”哈柯尼斯说,“工作室在楼梯上面。” 探长小心翼翼地跨过证据标记,走上楼梯。加百列最后一个走进工作室,耐心地等待探长扭开卤素工作灯。强烈的白光让人感觉异常熟悉,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也一样。实际上,如果稍微调整几个小地方,加百列很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工作室。一架尼康照相机摆在房屋中间的三脚架上,镜头对准现如今空空如也的画架。画架右边有一辆手推车,上面堆放着各种装有颜料和颜料溶解液的瓶瓶罐罐,以及温莎·牛顿牌系列七紫貂画笔。系列七画笔是翁贝托·孔蒂的最爱。翁贝托总是说,手持一支优良的系列七画笔,一名技艺娴熟的修复师便可以完成任何挑战。 加百列拿起一瓶颜料——茜素橘黄。这种颜料一度由英国帝国化学工业集团生产,现如今很难找到。掺入一点透明的黑色,它能产生一种独特的饱满光泽。在这种颜料上,加百列自己的储备也已经有面临枯竭的危险。他心中那个作为修复师的自我很想把瓶子塞进自己的口袋。最终,他还是把瓶子放回原处,开始查看地板。手推车的轮子下面也有几处证据标记。 “我们在那里发现了碎玻璃和两支小棉签,还有一种残留的液体化学混合物。实验室目前还在做分析。” “跟你们实验室说,那是丙酮、丙二醇甲醚和松香水的混合溶液。” “你的语气听上去很肯定。” “没错。” “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 基娅拉回答了他:“你们实验室里的技术人员十之八九会发现,溶剂中丙酮、丙二醇甲醚和松香水的比例为2:1:10。” 探长朝她点点头,以表达职业敬佩。很明显,他对这两名与军情五处和唐宁街有私交的“艺术品调查人员”的真实身份开始产生怀疑了。 “那棉签呢?”他问。 加百列从手推车上拿起一支铅笔大小的木梢做示范。“利德尔已经开始清理油画表面的清漆。他会把棉花缠在这样一个木梢的顶端,然后用它轻轻地揉拭油画表面。棉花脏了以后,他便把棉签扔在地上,重做一个新的。小偷进来的时候他肯定在工作。”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一名优秀的修复师在完成一个阶段的工作后一定会清理工作室。克里斯托弗·利德尔就是一名优秀的修复师。” 加百列的目光转向照相机。照相机通过导线连接着一台大屏幕iMac电脑,电脑放在一张镶皮的古旧书桌上。电脑旁边放着厚厚一叠有关伦勃朗生平与工作的专著,包括古斯塔夫·凡贝克所著的必备经典《伦勃朗:绘画全集》。 “我想看看他拍的油画照。” 哈柯尼斯似乎想在脑海里搜索一个拒绝的理由,但他找不到。加百列打开电脑,点开一个命名为“伦勃朗,年轻女人的画像”的文件夹。基娅拉凑上去和他一起看。文件夹里共有十八张照片,有几张是在利德尔开始清理清漆之后拍摄的。其中有三张似乎都聚焦在距亨德里吉左肩几厘米处两条交会的细线上——一条笔直的竖线和一条笔直的横线。加百列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很多种表面压痕,但这两道痕迹既不明显,又十分规则,这一点不太寻常。显然,它们也引起了利德尔的兴趣。 加百列还需要从电脑里找一件东西。每一名修复师都有义务记录修复画作的过程,尤其是修复一幅像新发现的伦勃朗这样重要的作品。虽然利德尔去世之前才刚刚开始修复工作,但他可能已经记下了一些初步的观察结果。加百列不经探长的同意,点开文件处理系统,打开最近的一份文档。文档共两页,是利德尔用他那学究式的精确语气写的。加百列迅速地读了一遍,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他抑制住按下“打印”键的冲动,关上文档和照片文件夹。 “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探长问。 “没有,”加百列说,“什么也没有。” “你还想看些什么?” 加百列关上电脑,说:“还有一个地方。” 第一部 源头 10 英国,格拉斯顿伯里 他们肩并肩站在楼梯平台边缘,一声不响地盯着地上干涸的血迹。“我有照片,”探长说,“但是神经脆弱的人看了肯定受不了。”加百列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接过一沓8英寸×10英寸的照片——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瞳孔放大凝滞,喉咙底部有一处大伤口,那是子弹的出口。前额正中央有一处小伤口,那是子弹的入口。哈柯尼斯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加百列,但发现他看见这样一具被残忍杀害的尸体时竟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恶心。显然,哈柯尼斯对他的兴趣大增。加百列把照片递给基娅拉。她同样一脸平静地看完照片,然后把它们还给探长。 “你也看到了,”他说,“利德尔身中两枪。两颗子弹都打穿了被害人的身体,我们也都找到了。一颗嵌在墙上,一颗在地板上。” 加百列首先查看墙面。弹孔位于地板之上约一米的地方,正对着从工作室下来的那一段楼梯。 “我猜这是脖子上的那一枪?” “没错。” “九毫米?” “你显然很懂武器,罗西先生。” 加百列抬头望着三楼的工作室:“这么说杀手是从楼梯顶端开枪的?” “我们还没拿到最终的报告,但是从伤口的角度和子弹打入墙面的角度来看,这种推论没错。法医说子弹从被害人脖子后面射入,击碎了第四根脊椎骨,割断了脊椎。” 加百列把犯罪现场的照片再看了一遍。“从利德尔前额上的火药灼伤痕迹来看,第二枪是近距离射击。” “十几厘米的距离,”哈柯尼斯附和道。他看着加百列,试探性地补充道,“我想专业杀手可能会称之为‘控制性射击’。” 加百列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询问周围是否有邻居向他们报案说听见枪声。哈柯尼斯摇摇头。 “这么说杀手用了消声器?” “似乎是这样。” 加百列蹲下身子,头歪向一侧,仔细查看楼梯平台表面。与墙壁上的弹孔相对的地面上有几小块灰泥,还有别的东西……他保持蹲坐的姿势,想象着利德尔死亡时的情景,好似那是伦勃朗某一幅画中的影像。他对探长说他看得差不多了。趁探长转身去关台灯的时候,加百列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抹了一下地面。五分钟后,他与基娅拉已经坐在路虎上了。手套也已经翻转过来,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你刚才犯下了一项严重的罪行。”基娅拉对正在发动引擎的加百列说。 “我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次。” “希望你这么做是值得的。” “值得。” 哈柯尼斯像一个“稍息”的士兵一样站在门口,两手紧握在身后,目光跟随着路虎以完全无法接受的车速驶离亨利·克洛斯排房。罗西……那位天使从他的宝驾里走出来的一瞬间,哈柯尼斯便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出卖他的是那双眼睛。那两道不安分的绿光似乎能一下子把你看穿。还有他的步态……那种步态好像他正在逃离犯罪现场,哈柯尼斯想,或者说好像正在前往犯罪的路上。但是,这位天使来格拉斯顿伯里干什么?为什么他要调查一幅失窃画作的下落?高层已经下达命令,哈柯尼斯不能问这些问题。但他至少有好奇的权利。或许有一天,他可以告诉他的同事,他曾与传奇人物握过手。他甚至还得到了一份纪念品——天使与他漂亮的妻子戴过的手套。 哈柯尼斯把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奇怪,怎么只有三只。第四只跑哪里去了?路虎的尾灯消逝在街角的一瞬间,哈柯尼斯得出了答案。但是该怎么办呢?追上他?把它要回来?不能这样做。高层已经说了。高层命令哈柯尼斯与天使保持距离。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嘴唇紧闭,两眼盯着地面,好奇天使到底往那只该死的手套里藏了些什么。 第一部 源头 11 英国,萨默赛特 加百列认真地看着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 “是什么?”基娅拉问。 “铅白色,朱红色,还有一点天然蓝铜色。” “颜料的粉末?” “我还看见了纤维。” “什么纤维?” “很结实,17世纪荷兰用于做床单和帆布的粗棉布或亚麻布。伦勃朗用这种布做他的画布。” “地板上出现颜料粉末和纤维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意味着我们在寻找一幅带有弹孔的伦勃朗油画。” 加百列把指尖上的东西吹掉。他们沿着一条双车道公路向西穿越博尔登山脉。正前方,一轮橘黄色的落日低垂在地平线上,飘浮在两片薄薄的云层之上。 “你是说利德尔回击了?” 加百列点点头:“证据就在他的工作室里。” “比如?” “破碎的玻璃杯和化学残留物,首先。” “你认为它们是在搏斗中被打翻的?” “不太可能。利德尔不可能笨到去和一个全副武装的盗贼厮打。我觉得他用了溶剂作为武器。” “怎么实施的?” “从地上的残留物来看,我猜利德尔是把溶剂泼向了盗贼的脸。溶剂会灼伤他的眼睛,让他失明几秒钟——这几秒钟足够让利德尔逃跑。但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把她带着一起跑了。” “那幅画?” 加百列点点头。“那幅画很大,一只手拿不住,也就是说,他需要两只手分别抓住画框的横竖两侧。”加百列一手握在方向盘的三点钟方向,一手放在九点钟方向给基娅拉做示范,“要带着它从狭窄的楼道上面往下走有点别扭,但利德尔其实就快成功了。第一枪打中他的时候,他离一楼就只有几步远。如果我分析正确的话,子弹从利德尔脖子前面出来,穿过油画,最后再进入墙体。从颜料粉末的构成和色调来看,我觉得子弹是从她的脸的右侧擦过去的。” “弹孔能修好吗?” “没问题。人们对画所做的那些愚蠢的事情能让你大吃一惊。”加百列停了一下,接着说,“或者说是为了画所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克里斯托弗是个浪漫主义者。我们一起在威尼斯的时候,他总是时不时地坠入爱河,但每次都是以他自己受伤而告终。” “这与伦勃朗的画有什么关系?” “都写在他的修复笔记中了,”加百列说,“那是一封情书。克里斯托弗终于找到了一个不会伤害他的女人。他爱恋着画中的那个女人。我相信,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不肯松手。” “有一点我不明白,”基娅拉说,“为什么盗贼不拿走其他的画呢,比如说莫奈或塞尚的画?” “因为他是个专业人士。他去那里是为了伦勃朗,他走的时候也就只带走伦勃朗。” “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 “有时候,找到一幅画的最佳途径就是找出它曾经待过的地方。” “我们从哪里开始?” “从源头开始,”加百列说,“阿姆斯特丹。” 第一部 源头 12 法国,马赛 如果莫里斯·杜兰德愿意自省一下的话——他不愿意——他可能会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从听到文森佐·佩鲁贾的事迹的那一天起便已经注定了。 1911年8月20日,那天是周末,下午,意大利北部一个名叫佩鲁贾的木匠走进卢浮宫,躲进一个储物柜里。第二天一大早,他穿着一件工人的白色罩衫从柜子里走出来,大步迈进卡雷沙龙。他对那个房间了如指掌。几个月前,他曾为卢浮宫最著名的画作《蒙娜丽莎》打造了特殊的保护罩。由于那天是周一,是卢浮宫的闭馆日,整个沙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仅用了几秒钟就把莱昂纳多的那幅小画从墙上取了下来,拿着它走进了楼梯间。几分钟后,佩鲁贾带着藏在罩衫里的画从一个无人看守的哨岗走出来,大摇大摆地穿过卢浮宫门前巨大的中心花园,带着世界上最著名的艺术品消失在巴黎的晨光中。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直到二十四小时后,才有人发现画不见了。当警报终于拉响之后,法国警方开展了一场颇有几分滑稽的大规模搜寻活动。他们最初锁定的嫌疑人中有个名叫巴勃罗·毕加索的先锋画家。他在蒙马特自己的家中被捕,尽管案发当时他远在距离巴黎几百公里的地方。 最终,法国宪兵成功地追踪到了佩鲁贾,但又很快扫清了他的嫌疑。如果他们愿意抬抬手,在他卧室里的那个大木箱子里找一找,那么《蒙娜丽莎》的搜寻活动也就结束了。相反,那幅画在那个箱子里待了整整两年,直到有一天,愚蠢的佩鲁贾想把他卖给佛罗伦萨一位著名的画商。佩鲁贾被捕了,但只在牢里待了七个月。多年后,他甚至获得许可重新回到法国。令人惊奇的是,那个实施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品犯罪的男人最后竟然在上萨瓦省开了一家颜料店,并且在那里平静地安度了晚年。 莫里斯·杜兰德从佩鲁贾的离奇事迹中学到了很重要的几点内容。他从中得知,偷盗伟大画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当局对艺术品犯罪基本不怎么上心,艺术品犯罪的刑罚通常不重。佩鲁贾还激发了杜兰德的欲望。古董科学仪器是他注定的人生使命——那家店属于他的父亲,也属于他父亲的父亲——但一直以来,艺术才是他的最爱。再者,有很多比巴黎第一大区更糜烂的地方能够消磨掉一天的时光,那家店其实并不是一个能让人特别兴奋的谋生之道。有时候,他感觉自己有一点像那些摆放在小橱窗里的廉价小装饰品——虽然外表精美、吸引眼球,但最终只不过成了日积月累的灰尘的陪伴物。 二十五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些因素的促使之下,杜兰德在斯特拉斯堡的艺术博物馆里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盗画行动——夏尔丹[1]的一幅小静物画,挂在博物馆的一个角落里,保安和游客很少到那里去。他用一把老式刮胡刀把画从画框上割下来,塞进公文箱里。之后,在回巴黎的火车上,他试图回忆自己实施犯罪那一刻的心情,发现只有满足感。于是,从那时候起,莫里斯·杜兰德便知道,自己完全具备做盗贼的潜质。 与前辈佩鲁贾一样,杜兰德将自己的战利品藏在巴黎的公寓里,但他只藏了两天,而不是两年。与意大利前辈不同的是,杜兰德已经联系好了一个买家,那是个臭名在外的收藏家,他正好在市场上求购夏尔丹画作而又不在意来源等细节问题。杜兰德拿到了丰厚的酬金,客户也满意,一项事业就此诞生。 杜兰德为自己的事业设立了严格的纪律。他偷画从不为了索要赎金和悬赏奖金,只为了向市场供货。最初,他把那些名家大作留给空想家和笨蛋,专注于优质画家的中等水平画作和那些能够冒充没有来源问题作品的画作。他偶尔会选择小型博物馆和美术馆下手,但他的主要目标是私人别墅和庄园,因为那些地方安保措施不严,又藏了满满一屋子的珍贵画作。 他在巴黎的工作基地里铺设了一张广泛的关系网,客户远及香港、纽约、迪拜和东京等地。慢慢地,他把目光投向了更大的目标——价值上千万,有时上亿美元的博物馆等级的名画。偷这些画时,他总是遵循一条简单的规则,即偷画之前必须联系好买家,并且只出售给熟人。梵高的《割耳朵后的自画像》现如今挂在一位对持刀暴力事件有独特嗜好的沙特酋长的宫殿里;卡拉瓦乔到了上海一名工厂老板的手里;毕加索的新主人则是个与墨西哥贩毒集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亿万富翁。这三幅画有一个共同点:它们永远地消失在公众视野之外了。 不用说,莫里斯·杜兰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自出马了。盗画是年轻人的行业,那次从奥地利一家小美术馆的天窗撞进去时伤到了背部,留下了永久的伤痛,于是他选择了退休。从那时起,他不得不雇用职业惯盗。当然,这种方式并不完美,但杜兰德对那些同行很好,支付的报酬也很高。因此,他还从未遇到过什么棘手的问题。直到现在。 法国南部出产最好的葡萄酒,而在杜兰德看来,也培育了最顶尖的盗贼,尤其是古老的港口城市马赛。杜兰德走出马赛圣查尔斯火车站,高兴地发现这里比巴黎暖和一点。他飞快地走过阳光普照的雅典大道,向右拐去马赛老港。时间接近中午,早晨出完海的渔船已经回港,港口东岸的一长排不锈钢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很快,它们将成为马赛厨师手里的一碗碗鱼汤。通常,杜兰德会停下脚步,以法国人独有的鉴赏能力仔细研究捞上来的各个品种,但今天,他径直走向了一个穿着破旧羊毛衣和橡胶围裙的灰发男人的摊子。从表面上看,那个男人是一位令人敬佩、依靠现如今已经捞不到鱼的海洋谋生的渔夫,但事实上,帕斯卡·拉莫一点儿也不值得敬佩。他对于莫里斯·杜兰德的出现似乎不感到惊讶。 “货怎么样了,帕斯卡?” “麻烦,”拉莫小声说道,“每天似乎都要少那么一点,很快……”他撇了撇嘴——法国人表示厌恶的表情,说,“就只会剩下一堆垃圾。” “都是那帮意大利人的错。”杜兰德说。 “样样都是意大利人的错,”拉莫说,“你的背怎么样了?” 杜兰德皱起眉头,说:“老样子。” 拉莫表示感同身受:“我也一样,不知道还能捕多久的鱼。” “你是马赛的首富,为什么每天早上还要出海?” “我只是首富之一。我出海和你去开店的理由一样。”拉莫笑了笑,目光移向杜兰德手里的公文箱,“你把钱带来了?” 杜兰德点点头。 “在马赛提着这么多现金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你没听过吗,莫里斯?这里到处都是贼。” “很优秀的贼,”杜兰德附和道,“至少,以前是。” “我们这行的生意难以预料。” “不是你告诉我做生意见血不是什么好事吗,帕斯卡?” “没错,但有时候不可避免。” “他在哪里?” 拉莫往右边扬了扬头。杜兰德沿着新岸码头走到港口。一艘名叫“季风”的游艇停在游艇停泊港中间的位置上。一个男人坐在船尾的甲板上,两脚架在船舷上,眼睛藏在一副墨镜后面,齐肩的黑发扎成一条粗短的马尾。他是罗内·孟津,杜兰德招募的盗贼中最具天资的一个,通常也是最可靠的一个。 “英格兰那边出了什么事,罗内?” “出现了棘手的情况。” “什么棘手的情况?” 孟津摘下墨镜,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杜兰德。 “我的画呢?” “我的钱呢?” 杜兰德提起公文箱。孟津戴上墨镜,站起身来。 * * * [1]夏尔丹(Cherdin,Jean-Baptiste--Siméon,1699-1779),法国画家。 第一部 源头 13 法国,马赛 “你真应该去看看医生,罗内。丙酮能让眼角膜永久性损坏。” “如果医生问我为什么会把丙酮搞到眼睛里呢?” “你的医生不敢问。” 孟津打开厨房里的小冰柜,从里面取出两瓶凯旋啤酒。 “我现在喝酒还太早,罗内。” 孟津把其中一瓶酒放回去,耸了耸肩——北方人。杜兰德在小桌旁坐下。 “当时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我猜我可以让他跑出去,这样他就可以打电话报警。但这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对我和他来说都是如此。” “你就不能打伤他,让他不能走动吗?” “我都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击中他。我扣扳机的时候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孟津撬开瓶盖,“你从没有……” “开枪打人?”杜兰德摇摇头,“我从不带枪。” “世道变了,莫里斯。”孟津看了一眼公文箱,“你带了什么给我?” 杜兰德弹开箱锁,从里面取出几沓百元欧元钞票。 “该你了,罗内。” 孟津打开头顶上方的一个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直径约十厘米、长约一米的长条硬纸管。他掰开顶端的铝盖,摇晃纸管,七厘米长的油画从管口漏了出来。 “小心点儿,罗内,别弄坏了。” “现在担心这个恐怕已经迟了。” 孟津把油画在桌子上摊开。杜兰德面露惧色,两眼发直。女人右眼上方有一个类似铅笔头钻出的小孔。身上披的丝巾沾上了黑色的东西,胸部也一样。 “别跟我说那是血。” “可以,”孟津说,“但那样的话,我就撒谎了。” “是谁的血?” “你觉得呢?”孟津灌下一大口啤酒后说道。 “可惜你没有好好瞄准,”杜兰德说,“要不然子弹很可能穿过她的眉心。” 他仔细地研究弹孔,然后舔了舔手指,摩擦油画表面,一小块血迹被洗掉了。 “看样子很容易擦掉。”孟津说。 “是这样。” “弹孔怎么办?” “我在巴黎认识一个人,他或许能修好它。” “什么人?” “造假画的人。” “你需要修复师,莫里斯。很好的修复师。” “每一名优秀的修复师心中都隐藏着一名造假师。” 孟津似乎不太信服:“我能提个建议吗,莫里斯?” “你刚刚用枪击中了一幅价值四千五百万美元的伦勃朗。哦,不过没关系,罗内,有话就说吧。” “这幅画是个麻烦。烧了它,忘了这回事。我们又不愁偷不到。” “我也想。” “但是——” “我的客户在等我,他们等我去交货。再说,罗内,我干这一行不是为了毁坏油画,尤其不能毁了一幅这么漂亮的画。” 第一部 源头 14 荷兰,阿姆斯特丹 竞争残酷的艺术品交易界有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画作来源,即记载画作所有权流转的书面记录,就是一切。理论上说,画商不出售没有正当来源的作品,收藏家也不会去买,优秀的修复师也不会动手修复一幅来路不明的画作。然而,加百列在做了多年的来源调查之后认识到,世界上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品完全可能经历过十分隐秘的日子,这一点不足为奇。他知道画作和人一样,有时候会隐瞒自己的过去。他也知道,通常情况下,那些谎言比它们出身文件中记载的所谓事实更能说明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找到了德弗里斯美术馆,一家自1882年起便向市场上不断供应19世纪前荷兰与佛兰德斯大师级画作的美术馆。 美术馆坐落在阿姆斯特丹绅士运河沿岸,是一栋庄重但略显沉闷的建筑。它一直以成熟稳重和优雅风度的完美化身展示于公众面前,但如果稍微翻看一下它那些见不得人的陈年旧事,你就会得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遗憾的是,它最邪恶的往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荷兰投降后不到几周,一批德国人涌入阿姆斯特丹寻找荷兰画作。价格连日飙升,老百姓立即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任何一幅可能是19世纪前伟大画家的作品。德弗里斯美术馆向德国人伸出双手表示热烈欢迎。它最大的客户不是旁人,正是赫尔曼·戈林[1]。1940年至1942年间,戈林从美术馆买走了十多幅画。美术馆工作人员发现戈林在生意谈判时相当精明,甚至私下里暗暗欣赏他那狡黠的魅力。至于戈林本人,他会对他在柏林的同僚说,每每去阿姆斯特丹疯狂购物,都要去一趟绅士运河旁那家精致的美术馆才算得上完美。 这家美术馆在伦勃朗那幅《年轻女人的画像》的生平历史中也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那幅油画在已公布的20世纪的三次流转中,有两次是德弗里斯美术馆操办的。第一次交易出现在1919年,第二次在1936年。两次都是秘密交易,也就是说只有美术馆才知道买家和卖家的身份。按照艺术品交易规则,这些交易信息将永久保密。但在某些情况下——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或者为了足够多的钱——画商会接受规劝,交出他们的记录。 加百列把这件精细活儿交给了朱利安·伊舍伍德。尽管德弗里斯美术馆有着令人质疑的过去,但伊舍伍德一直与它保持着友善的职业关系。经过几小时激烈的电话协商后,伊舍伍德成功地说服德弗里斯美术馆创始人的曾孙吉尔特·德弗里斯交出交易记录。伊舍伍德至今没有向加百列透露他用来换取记录的价钱,只告诉他金额不菲。“有一点你要记住,”他说,“画商是最下等的上帝造物,在这种经济环境下,他们会暴露出最恶劣的本质。” 加百列和基娅拉在大使馆酒店的豪华套房里监听谈判的最后事项。听到交易达成的字眼后,他们相继离开酒店,分别沿着绅士运河两岸走向不远处的德弗里斯美术馆。吉尔特·德弗里斯把交易记录的影印本留在前台,文件放在一个写有“罗西”二字的暗黄色信封里。加百列把信封装进包里,用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向前台接待道了声“下午愉快”。他走出美术馆,看见基娅拉靠在运河对岸的一个灯柱上。她的围巾系法告诉加百列她尚未发现任何跟踪迹象。于是,她跟随他走进鲜花广场的一家咖啡馆,一边喝热巧克力一边看着他费力地阅读文件。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荷兰人会说多种语言是有原因的。他们自己的语言很难读懂。” “你能看懂吗?” “大部分能。1919年买下那幅画的人是一位名叫安德列斯·凡盖得的银行家。大萧条时期他肯定受到了重创,所以1936年他以远低于买价的价格把画卖了出去。” “下一个卖主呢?” “一个叫雅各布·赫茨菲尔德的人。” “有荷兰人叫雅各布吗?” “他们通常叫雅各布斯。” “那就是说他是个犹太人?” “很可能。” “下一次交易是什么时候?” “1964年在霍夫曼苜蓿画廊。” “瑞士?雅各布·赫茨菲尔德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卖画?” “我打赌卖画的人不是他。” “为什么?” “除非这位雅各布·赫茨菲尔德特别幸运,否则他在1964年可能已经去世了。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发现了油画来源上一个巨大的漏洞。”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加百列把文件装回信封里。 “查清楚雅各布的情况。” * * * [1]赫尔曼·戈林:德国纳粹党二号人物。希特勒早年指定的接班人。 第一部 源头 15 荷兰,阿姆斯特丹 《年轻女人的画像》是一幅104厘米×86厘米的油画。伦勃朗画这幅画时住在阿姆斯特丹旧城西面的一栋大房子里。1639年,他以三万荷兰盾买下那套房产。即便是对具有他那种声望的画家而言,三万荷兰盾也是一笔巨款,因而也最终导致了他的破产。那时候,他住的那条街叫作圣安东尼大街。后来,由于周边街区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街道被重新命名为犹太人大街。伦勃朗为何选择在那样一个地方生活,这一点一直存有争议。因为他内心深藏着对犹太教的热爱?还是因为这里也住着许多别的画家和收藏家?不论是哪个原因,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曾在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中间生活和工作。 伦勃朗死后不久,许多大规模的犹太人聚居区在犹太人大街对面围绕着维萨广场和美吉广场建立起来。那些红砖建筑在纳粹占领荷兰之后幸存下来,但是里面的大多数住户并没有。四片老旧的德系犹太人聚居区中间,坐落着犹太人历史博物馆,它是那段残忍历史的主要保管人。加百列穿过门口的安检仪,向工作人员询问检索区的方位,工作人员告诉他在最底楼。检索区的装修十分现代,干净整洁,灯火通明,里面陈列着许多长工作台。有一个螺旋梯通往上方的文件架。由于时间较晚,里面几乎没人,只有一个四十岁出头、顶着一头红金色头发的高个子档案保管员。 加百列没有说明具体的细节,只是告诉他要寻找一个名叫雅各布·赫茨菲尔德的人的信息。档案保管员询问名字如何拼写之后,径直走向一台电脑终端。他按了一下鼠标,桌面上出现一个数据库搜索界面。他依次输入赫茨菲尔德的名和姓,再点了一次鼠标。 “这可能是他。雅各布·赫茨菲尔德,1896年3月生于阿姆斯特丹,1943年3月卒于奥斯维辛。他的妻女同时被杀。女儿只有九岁。”档案保管员侧过头来看着加百列,“他们当时一定很富有,住在米登路庄园,那是个好地方,离这里很近,就在韦尔特海姆公园对面。” “有办法知道这家人是否还有幸存者吗?” “数据库里查不到,让我查一下文件。” 档案保管员走进一扇门,消失不见了。基娅拉在一排排文件架前走来走去,加百列则坐在电脑前,翻看逝者的生平信息。萨洛蒙·沃斯,1932年5月31日生于阿姆斯特丹,1943年5月14日于西伯利亚被杀……阿丽达·斯皮尔,1915年9月20日生于鹿特丹,1942年9月30日于奥斯维辛被杀……萨拉·席尔瓦。罗萨,1930年4月8日生于阿姆斯特丹,1942年10月15日于奥斯维辛被杀……一共有11万荷兰犹太人被塞入货车,运往东欧杀害和火葬。这只不过是其中三个。只有五分之一的荷兰犹太人在战争中幸存下来,这一数据在德国人占领的所有西欧国家中排名最低。犹太人大屠杀期间,荷兰犹太人的死亡人数之所以最高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一个关键原因是荷兰社会各界为德国人提供了热情的帮助。实际上,从逮捕犹太人的荷兰警方,到运送犹太人赴死的荷兰铁路工人,荷兰民众在大屠杀行动的每一阶段都表现得十分积极。“最终解决方案”的执行首长阿道夫·艾希曼事后谈到荷兰当地百姓所给予的帮助时说:“很高兴能和他们一起共事。” 档案保管员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我想起这个人和这个地址了,还有一个小孩活了下来。但我觉得她不太愿意提起那段往事。” “为什么?”加百列问。 “我们每年都在阿姆斯特丹举办一场年会,重点关注那些在大屠杀期间被藏起来的小孩。去年,我负责登记。”他举起那张纸,“莉娜·赫茨菲尔德参加了第一场会议,但会议结束后,马上就离开了。” “怎么了?” “我们邀请她写下战时记忆,以便丰富档案,但她突然变得非常不安和愤怒。她说她来这里是一个错误。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她。” “那种反应很正常,”加百列说,“幸存者通常要过很多年才愿意重提往事,有一些人永远都不愿意提起。” “没错,”档案保管员说,“但是被藏起来的孩子是最不被人们理解的一批大屠杀幸存者。他们的经历有其自身独特的悲剧意味。大多数小孩都被交给了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的父母只是为了救他们,但是有哪个小孩能真正理解自己为什么被遗弃呢?” “我明白,”加百列说,“但是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 档案保管员打量起加百列的脸,他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然后他苦笑着把文件递给加百列。 “不要告诉她你是从我这里拿到的地址。还有,一定要对她好一点,她很脆弱,他们都有一点脆弱。” 第一部 源头 16 荷兰,阿姆斯特丹 档案保管员把他所知道的一切信息都告诉了加百列和基娅拉。莉娜·赫茨菲尔德以前是荷兰公立学校的教师,终身未嫁,现住在她家老屋那条街的拐角处。那条街很小,一边是郁郁葱葱的公园,一边是一排三角墙房屋。她住在街边一栋装着狭窄黑门的小房子里。加百列的手举到门铃边,又犹豫起来。她开始变得非常不安和愤怒……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她。也许最好不要打扰她,他想。个人经验告诉他,迫使一名幸存者回忆往事如履薄冰。走错一步,整块冰面将全盘塌陷,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怎么了?”基娅拉问。 “我不想强迫她回忆。再说,她很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德国人来的时候她九岁。她记得。” 加百列纹丝不动。基娅拉帮他按响了门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去参加那次会议是有原因的。她想倾诉。” “那他们问到战争问题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很可能是他们提问的方式不对。” “你觉得我能做到?” “我知道你能。” 基娅拉准备再按一次门铃,突然听见门厅里响起了脚步声。门外的灯亮了起来,房门被拉开了一点,露出一个身材矮小瘦削。身穿黑衣的女人。女人一头青灰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蓝色的眼睛明亮而警觉。她好奇地打量着门外的两个人,察觉到他们并非荷兰人之后,用毫无瑕疵的英文同他们打起招呼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找莉娜·赫茨菲尔德。”加百列说。 “我就是莉娜·赫茨菲尔德。”她平静地回答。 “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和你聊聊。” “聊什么?” “你父亲。”加百列停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有那场战争。”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已经去世六十多年了,”她语气坚定地说,“至于战争,没什么好说的。” 加百列瞥了一眼基娅拉。基娅拉没理会他,而是轻声问道:“那能说说那幅画吗?” 莉娜·赫茨菲尔德似乎很惊讶,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什么画?” “你父亲在战前拥有的那幅伦勃朗。” “我想你认错人了。我父亲从来没有什么伦勃朗。” “你在撒谎,”加百列插话说,“你父亲的确有一幅伦勃朗,那是1936年他从德弗里斯美术馆买下的。我这里有一份卖据,如果你想看的话。” “我不想看。对不起,我……” “那你至少看一看这个?” 加百列不等她回答,把一张油画照塞给她。一开始,莉娜·赫茨菲尔德的脸上只显露出略微的好奇,但一点点地,冰面开始瓦解,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记起来了吗,赫茨菲尔德小姐?” “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是,没错,我记得。”她把眼泪从脸上拭去,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或许我们最好到里面说话。”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的语气透露着恐惧。她两眼死死地盯着照片,问:“谁出卖了我?” 加百列感到心里像是砸下了一块石头。 “没有人出卖你,赫茨菲尔德小姐,”他轻声说,“我们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们。” “我从小就学会了不能相信任何人。”她的目光从照片移向加百列,问,“你想要什么?” “你的回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人因为那幅画死了,赫茨菲尔德小姐。” “没错,”她说,“我知道。” 她把照片还给加百列。有那么一瞬间,加百列害怕他刚才做得太过了。紧接着,房门又往里拉开些许,莉娜·赫茨菲尔德往后退了一步。 对她好一点。加百列提醒自己。她很脆弱。他们都有一点脆弱。 第一部 源头 17 荷兰,阿姆斯特丹 进门的一瞬间,加百列已经知道莉娜·赫茨菲尔德一直陷在一种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房间里面一尘不染,整洁有序,但仍然透着一股忧伤。暴露她有心病的第一项证据是她的客厅。与大多数荷兰人的客厅一样,她的客厅小巧紧致,如同维米尔的画作一般。然而,从她精心摆放的家具和谨慎挑选的色调——刺眼的病房白色——来看,她尽全力避免凌乱和幽闭的感觉。客厅里没有玻璃装饰物,没有装硬糖的碗,没有纪念品,也没有照片。莉娜·赫茨菲尔德似乎是独自一人被扔在了这个地方,没有父母,没有祖先,没有过去。她的家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加百列想,而是一间病房,一间她准备终身入住的病房。 她坚持要为他们泡茶。茶端上来时,也是盛在白色的茶壶里,为他们准备的杯子也是白色的。她还坚持要加百列和基娅拉称呼她“莉娜”。她解释说,她以前在一家公立学校当老师,整整三十七年间,学生和同事只称呼她“赫茨菲尔德小姐”。退休之后,她发觉自己想要用回自己的名字。加百列满足了她的愿望,只不过时不时地出于礼貌和尊重,他还是比较正式地称呼她的姓。等到他要介绍自己和身旁那位漂亮女士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回报莉娜·赫茨菲尔德的好意。于是他报上过去使用的一个假名,并且迅速地编造出与它相关的身份信息。今晚,他是基甸·阿戈夫,一家专门调查因大屠杀引起的经济与其他财产问题的小型私营机构的职员。鉴于调查的敏感性和相应的安全问题,他无法透露更多的细节。 “你来自以色列,阿戈夫先生?” “我在那里出生,现在主要在欧洲。” “欧洲哪里,阿戈夫先生?” “鉴于我的工作性质,我的家就是一个行李箱。” “你的助手呢?” “我们经常在一起,她的丈夫都觉得我们在偷情。” “真的吗?” “偷情?我没这么好的运气,赫茨菲尔德小姐。” “是莉娜,阿戈夫先生,请叫我莉娜。” 幸存者的秘密并不容易掏出。它们被锁在层层设防的大门后面,要把它们取出来,对于保守秘密的人来说很可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也就是说,这天晚上的对话将具有某种审讯的意味。加百列从经验中知道,向她施加过多压力必将导致这一过程的失败。于是,他首先从一个似乎有点唐突的话题谈起,开始感叹阿姆斯特丹自他上次来之后所发生的巨变。莉娜·赫茨菲尔德接过他的话茬儿,开始谈论战前的阿姆斯特丹。 17世纪中叶,她的祖先为了躲避哥萨克人的大屠杀,从波兰东部逃到荷兰。荷兰对新进居民一般比较宽容,但他们仍然禁止犹太人参与荷兰经济的大多数领域。犹太人被迫变成了零售商和批发商。阿姆斯特丹的绝大多数犹太人都属于中下阶层,一贫如洗。赫茨菲尔德家族一直都干着流动商贩和小商店的买卖,直到19世纪末期,亚伯拉罕·赫茨菲尔德进入了钻石行业。后来,他把生意传给他儿子雅各布。雅各布迅速地扩展了钻石生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1927年,雅克布娶了苏珊娜·阿伦森,他们从犹太人大街一套狭小的公寓搬到了米登路庄园的一栋大房子里。四年之后,苏珊娜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莉娜,两年后,又生下第二个女儿瑞秋。 “虽然我们自视为犹太人,但其实我们已经被同化得很厉害,宗教信仰也不是很强烈。我们要在安息日点蜡烛,但一般只在节假日才去犹太会堂。我的父亲没有蓄胡子,也不戴小圆帽,我们吃饭也不遵循犹太教规戒律。我妹妹和我在普通的荷兰学校念书,我们很多同学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们是犹太人。尤其是我,你看,阿戈夫先生,我打小开始,头发就是金色的。” “你妹妹呢?” “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漂亮的黑发。和她一样。”她看着基娅拉,补充道,“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同之外,我妹妹和我就像一对双胞胎。” 莉娜·赫茨菲尔德的脸上浮现出痛失至亲的哀伤。加百列本想在这件事上继续问下去,但他知道,这将铸成大错。于是,他抛下这个话题,让莉娜·赫茨菲尔德说说他们家在米登路庄园的那套房子。 “我们生活很宽裕,”她回答说,似乎很感激加百列及时转换了话题,“有人可能会说很富有。但是我父亲从来都不喜欢谈钱,他说钱不重要。老实说,他一辈子只买过一种奢侈品。我父亲酷爱绘画。我们家到处都是艺术品。” “你记得那幅伦勃朗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那是我父亲平生第一次重大收购。他把它挂在客厅里,每晚都要坐在他那张椅子上默默地欣赏它。我父母十分相爱,但我父亲对那幅画的爱让我母亲有时候都要假装嫉妒一下。”莉娜·赫茨菲尔德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那幅画让我们大家都很快乐。但是它进我们家门后不久,世界局势就发生了变化。水晶之夜,奥地利,波兰。然后,就轮到了……我们。” 对于大多数阿姆斯特丹居民而言,她接着说,德国人在1940年5月10日的入侵来得有点突然,因为希特勒曾经承诺,只要荷兰保持中立,他就放过荷兰。在接下来动荡不安的几天时间里,赫茨菲尔德一家孤注一掷,开始逃亡,先从水陆再经陆路逃往比利时。当然,他们失败了。德国人入侵后的第十五天晚上,他们重新回到米登路庄园的那栋房子里。 “我们被骗了,”莉娜·赫茨菲尔德说,“与另外十四万荷兰犹太人一样。” 与处在德国军事控制之下的法国和比利时不同,希特勒决定以非军事化管理的方式统治荷兰。他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帝国专员阿图尔·赛斯-英夸特,一个反犹狂热分子。他在1938年德奥兼并之后曾负责管理奥地利。几天之内,他开始陆续下达命令。一开始,一条听上去无关痛痒的命令把所有担任空袭负责人的犹太人从岗位上撤了下来。随后,犹太人被命令离开荷兰首都海牙,迁往战事敏感的海岸地区。9月,所有犹太报纸被禁止发刊,11月,所有在荷兰公务员岗位上的犹太人,包括在教育和电话通讯系统工作的犹太人被集体解雇。到了1941年1月,一条最为不祥的纳粹命令出现了。所有居住在荷兰的犹太人必须在四周之内到荷兰人口普查办公室进行登记。拒不登记者将面临徒刑和没收财产的处罚。 “人口普查办公室为德国人提供了一张人口地图,上面有荷兰境内每一位犹太人的姓名、地址、年龄和性别。我们愚蠢地把自我毁灭的钥匙交给了他们。” “你父亲去登记了吗?” “他也想过不去登记,但最后他觉得别无选择,只有顺从。我们住在城里最显眼的犹太人居住区中一个很醒目的位置。” 人口统计之后,德国人又下达了一大批新命令以进一步孤立、羞辱荷兰境内的犹太人,剥夺他们的财产。犹太人不准献血;犹太人不准进出旅馆和饭店;犹太人不准进出剧场、公共图书馆,不准观看艺术表演;犹太人不准在股票交易所工作;犹太人今后不准养鸽子。犹太小孩不准上“雅利安人”的学校;犹太人须将生意转让给非犹太人;犹太人须交出所有艺术收藏品和除婚戒、怀表之外的一切珠宝;犹太人须将所有积蓄存入李普曼&罗森塔尔公司,即李罗公司。那家公司原本是一家犹太人开的银行,后来被纳粹党人接管。 最严厉的法令是1942年4月29日颁发的第十三号令,它要求所有六岁以上的犹太人在出入公共场合时佩戴一颗黄色的大卫星。大卫星必须缝——不是别而是缝——在外套的左胸位置。更具有侮辱意味的是,法令规定犹太人必须上交4分钱,用来买一颗大卫星和珍贵的衣物配给限额。 “我母亲为了不吓到我们,跟我们说那是在做游戏。我们戴着大卫星走在大街上时全都装出一副十分自豪的样子。当然,我不傻,我那时刚满十一岁,即便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命运,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我们遇到了危险。但是为了保护我的妹妹,我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瑞秋还小,还能骗得过去。她喜欢戴那颗黄色的星星。她总是说,戴着那颗星星,她就能感受到上帝的目光。” “你父亲按照命令上缴了他收藏的油画吗?” “所有的画都交了,除了那幅伦勃朗。他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藏在阁楼供水管电线通过的槽隙里,一起放在那里的还有他把生意卖给一个荷兰竞争对手后得到的一袋钻石。家里的各种祖传遗物被拿走时,母亲哭了。但父亲说不要担心。我永远都忘不了他的话。‘那都是身外之物,’他说,‘重要的是我们还拥有彼此,这样东西谁都拿不走。’” 法令还是如潮水般涌来。犹太人夜间不准外出;犹太人不准进入非犹太人的住处;犹太人不准使用公共电话;犹太人不准乘火车和电车。接着,1942年7月5日那天,阿道夫·艾希曼管理的犹太移民中央办公室向四千名犹太人下达了一项通知,告诉他们已被选中前往德国充当劳工。当然,那是一个谎言。驱逐行动开始了。 “你们家收到了报到上岗的命令吗?” “没那么快。第一批入选的人主要是1933年之后来荷兰逃难的德裔犹太人。我们到9月的第二个星期才接到通知。他们让我们去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报到,还明确地指定了应该携带的随身物品。我记得当时父亲的脸色。他知道那是死刑判决。” “他做了什么?” “他走进阁楼,把伦勃朗和那袋钻石取了出来。” “然后呢?” “我们把大卫星从衣服上扯下来,找地方藏了起来。” 第一部 源头 18 荷兰,阿姆斯特丹 基娅拉判断对了。莉娜·赫茨菲尔德在沉默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愿意谈论战争的事情了。她并没有径直吐露那个被埋葬在过去的可怕秘密,而是一步步慢慢地打开心扉,像是教师正在教授课程难点。加百列和基娅拉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情感观察专家,他们没有强迫她加快进程。相反,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莉娜家雪白的沙发上,两手叠放在腿上,像两位正在聚精会神听课的学生。 “你知道荷兰语‘沃扎林’的意思吗?”莉娜问。 “不知道。”加百列回答。 这个词,她说,是荷兰在国内天主教和新教分庭抗礼的情势下用于维持社会和谐的一个概念。维持和平,不是通过互动,而是依赖于严格的分离。比如说,如果一个人是加尔文教徒,那他只看加尔文教派的报纸,只在加尔文教徒开的肉铺买肉,只在加尔文教徒经营的体育俱乐部里庆祝比赛的胜利,他的小孩也只上加尔文教派的学校。罗马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也一样。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成为亲密朋友的情况很少,犹太教徒和各个教派的基督徒做朋友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围捕和驱逐行动开始之后,很少有犹太人能躲过德国人的搜捕,主要是因为“沃扎林”这一传统。大多数犹太人都找不到能够帮助他们的人。 “但是我父亲不同。战争打响之前,他通过做生意结识了几个犹太人聚居区以外的朋友。其中有一个人是罗马天主教徒,他叫尼古拉斯·德格拉夫,是位绅士。他带着妻子和四个小孩住在冯德公园附近。我猜我父亲给了他们很大一笔钱,但我父亲和他都没有跟我提过钱的事。9月9日那天临近午夜,我们走进德格拉夫家里。我们一个个地进去,那样不会引起邻居怀疑。我们每个人都穿着三套衣服,因为不敢提着手提箱在市里走动。德格拉夫让我们藏在阁楼里。我们从楼梯上爬进去,之后阁楼门关上了。从那开始……便是无尽的黑夜。” 阁楼里没有生活设备,只有几条旧地毯铺在地板上。每天早上,德格拉夫太太会端来一盆清水给我们洗漱。厕所在楼下。为了安全起见,德格拉夫一家要求我们每人每天只准上两次厕所。只能低声说话,夜间不准言语交流。他们每个星期给我们换一次衣服,食物也只有德格拉夫一家从他们的配额中省下来的一点点。阁楼里没有窗户,不准在里面点灯。点蜡烛,连安息日也不行。没过多久,赫茨菲尔德一家都出现了营养不良和长时间躲在黑暗中所引起的各种心理症状。 “我们白得像幽灵一样,骨瘦如柴。德格拉夫太太做饭的时候,香味会飘进阁楼里。他们吃过饭后,她会把我们的食物端上来。食物从来都没有够的时候,当然,我们并不抱怨。我一直记得我们刚到他们家时德格拉夫太太惊恐的样子。她很少正眼看我们,我们每次下楼上厕所,她都很紧张。上厕所是我们从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中稍微缓口气的唯一机会。因为没有灯,我们不能看书。因为不准发出声音,我们也不能听收音机,不能说话。晚上,我们每每听见德国人突击搜查的动静都害怕得全身发抖。” 德国人并没有独自开展突击搜查。荷兰警方特别小组“斯托克哈德”和德国人自己创建的志愿辅助警察队帮助他们一起搜查。志愿辅警队主要由荷兰党卫军和荷兰纳粹党人组成,在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狂热之徒,一群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夜间搜查任务的犹太人捕手。在驱逐犹太人运动早期,他们每抓到一名犹太人就可以拿到七个半荷兰盾。随着驱逐运动的逐步推进,荷兰境内的犹太人越来越少,搜查工作也变得更加困难,于是,他们的奖金涨到了四十荷兰盾。在经济萧条的战争时期,四十荷兰盾是一大笔钱。许多荷兰市民为了拿到几个银币纷纷告发藏起来的犹太人。 “那是我们最大的恐惧,害怕自己被出卖。不是被德格拉夫一家出卖,而是被那些认识我们一家人的邻居和朋友出卖。我父亲最担心德格拉夫家的小孩。他们家三个小孩都已经十多岁了,但最小的那个男孩和我一样大。我父亲担心那个男孩会不小心把我们的事告诉他同学。小孩子,你知道的。他们喜欢说一些事情让朋友们刮目相看,而又不明白那么做的后果。” “最后是这样吗?” “不,”她斩钉截铁地摇摇头,“德格拉夫一家从没有透露过我们藏起来的事情。出卖我们的是一个邻居,是隔壁屋的一个女人。” “她听见了你们出入阁楼的动静?” 莉娜望向天花板,她的目光变得可怕。“不,”她终于开口说,“她看见了我。” “哪里?” “花园里。” “花园?你在花园里干什么,莉娜?” 她张口准备回答,但突然把脸埋在掌心里,哭了起来。加百列紧紧地抱着她,对她悄无声息的哭泣感到震惊。莉娜·赫茨菲尔德,这个黑暗中的孩子、阁楼里的孩子,直到今天,还能够一声不响地哭泣。 第一部 源头 19 荷兰,阿姆斯特丹 接下来,他们听到了莉娜·赫茨菲尔德的证言。她的罪行源于一个疯狂想要触摸白雪的孩子做出的一个小小的叛逆举动。她并没有事先策划那次冒险,实际上,直到今天,她仍然不知道1943年2月12日那天清晨,是什么力量把她唤醒,又是什么力量推动着她从床上悄悄爬起来,走下楼梯,离开阁楼。她记得当时正门走廊里一片漆黑,但即便什么都看不见,她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洗手间。在过去的五个月里,她每天都经过同样的七步路走到洗手间,一天两次。走那七步路是她唯一的运动方式,是她从阁楼里单调机械的生活中短暂逃离,看见外面世界的唯一机会。 “洗脸池旁边有一扇窗户。窗口又小又圆,窗外可以看见房子的后花园。德格拉夫太太跟我们强调过,每次进洗手间的时候必须把窗帘拉紧。” “但是你没有听她的话,拉开了窗帘?” “时不时地就会,”她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莉娜,”加百列用宽慰的口吻说,“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新积下的白雪在月光中闪闪发亮,我看见了星星。”她看着加百列说,“我知道现在这些对于你来说很稀疏平常,但对于一个在阁楼里被关了五个月的孩子来说,它……” “难以抗拒?” “它就像是天堂。虽是天堂的一角,但毕竟是天堂。我想摸一摸白雪,我想看星星,我还想看着上帝的眼睛,问问他,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我们。” 她仔细地打量起加百列来,似乎在盘算着她是否真的值得把这一段回忆托付给这位上门拜访的陌生人。 “你在以色列出生?”她问。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基甸·阿戈夫,而是加百列·艾隆。 “我在欣嫩子谷的农村出生。” “你母亲呢?” “我父亲一家人来自慕尼黑,我母亲出生于柏林。1942年,她被送往奥斯维辛。她的父母一到集中营就被送进毒气室,但她一直撑到了最后。1945年1月,她被押送了回来。” “死亡行军?天,她能忍受此等苦难,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问,“她对你说过什么?” “我母亲从来不提那件事,即便对我也不说。” 莉娜点点头,表示理解。在经过一段很长的寂静之后,她又开始描述她是如何蹑手蹑脚地走下德格拉夫家的楼梯,溜到外面的花园里。她没有穿鞋,虽然穿了袜子,但还是能感觉到雪的冰冷刺骨。没关系,那种感觉很美妙。她捧起满满的一把雪,朝着冰冷的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喉咙火烧火燎起来。她展开双臂,在雪地里飞舞旋转,星星和天空变成了万花筒。她就这样转啊转啊,一直转到头发晕。 “就在那时,我发现隔壁人家的窗户里露出一张人脸。她看上去十分惊慌——发自内心的惊慌。我能想象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一个苍白的幽灵,一个从另外那个世界来的生物。我的第一反应是跑回屋里,但那样做的后果是加重了我的罪过。如果我当时能保持冷静,她很可能就认为我只是德格拉夫家的某个小孩。但是那样一跑,我就出卖了自己和家人。那样一跑,就好像在扯着嗓子向全天下宣布,我是一个躲起来的犹太人。我当时可能还戴着那颗大卫星。” “你把事情告诉你父母了吗?” “我想跟他们说,但我太害怕了。我干躺在我的毯子上,一直等。几个小时之后,德格拉夫太太给我们端来了清水,我知道,我们躲过了当晚。”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仍然像之前的一百五十五天一样机械地度过。他们疲惫地清洗身子,吃少得可怜的饭菜,每人去两趟厕所。莉娜第二次去上厕所的时候,很想看看窗外的雪地里是否还留着她的脚印。但是她抵制住自己的欲望,走过七步路回到楼梯口,回到了黑暗里。 那晚是安息日。赫茨菲尔德一家小声地默诵着祷告——即使他们没有蜡烛、没有面包、没有红酒——祈祷上帝能保佑他们再度过一个星期。几分钟后,突击检查开始了:德国人的军靴在圆石街道上铿锵作响,“斯托克哈德”用荷兰语大声地下达指令。 “通常,搜查队伍总是会从我们身边擦过,声音逐渐变弱。但那天晚上不一样。那天晚上,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震得整个房子都开始摇晃。我知道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我是唯一知情的人。” 第一部 源头 20 荷兰,阿姆斯特丹 莉娜·赫茨菲尔德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她看上去很累。加百列知道,她的心里已经关上了一扇门。门的一边是一位孤身住在阿姆斯特丹的老妇女,门那头,是一个不小心出卖了家人的孩子。加百列建议他们今晚到此为止。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还有继续的必要。为了什么呢?一幅可能永久丢失的油画?但让他备感惊讶的是,莉娜执意要说下去,把故事说完。不是为了伦勃朗,她对他说,是为了她自己。她需要倾诉,为了那偷来的在花园里的短暂时光,她受到了何等严厉的惩罚。她需要赎罪。于是,她平生第一次道出了之后的那段经历。她描述她们一家人是如何在德格拉夫家小孩羞愧的目光中从阁楼里被拽出来,又是怎样被带上一辆货车,运往阿姆斯特丹曾经最优雅的剧院——荷兰剧院。 “德国人把那里变成了关押犹太人的羁押中心。剧院完全变了样子,乐池里的椅子撤走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也没有了,舞台左边挂着很多像绞索的绳子。” 她的回忆里充满了噩梦般的影像。“斯托克哈德”们大笑着交流今晚的搜捕成果。一个想要逃跑的少年被打得失去了知觉。十几个从老年公寓里被拖出来的老头老太穿着破旧的睡衣一脸平静地坐在里面,似乎在等待节目开演。一个身穿黑衣的高个子男人神气活现地穿过舞台,他一手提着一幅伦勃朗,一手拿着一袋钻石。 “他是党卫军?” “嗯。”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她犹豫了一下,“我后来才知道的,但我不想说。” 加百列安抚性地点了点头。莉娜闭上眼睛,继续讲述她的故事。她对他印象最深的,她说,是他擦得油亮油亮的皮鞋散发出的那股皮革味。他有一双深褐色眼睛,黑色头发上涂满了蜡油,皮肤蜡黄,毫无血色。他的举止带着一种贵族的气质,很讲礼貌。 “没有哪个乡下土老帽会穿那么好的衣服。他的家境一定不错,肯定是德国上流社会人士。一开始,他用流利的荷兰语同我父亲交谈,知道我父亲会说德语之后,才又换成德语。” “你会讲德语吗?” “会一点点。” “你听懂了他们的谈话吗?” “零零碎碎地听懂了一些。那个党卫军斥责我父亲违背了有关珠宝、艺术品等犹太人财产的法令。他告诉我父亲,我们被送往劳工营之前,钻石和伦勃朗都将被没收。但他有一个要求,他希望我父亲能签署一份文件。” “没收文件?” 她摇摇头:“一份卖据,不是卖钻石,而是卖伦勃朗。他希望我父亲把那幅画卖给他,价格是一百荷兰盾,当然,钱以后再付。一百荷兰盾……比犹太人捕手在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挣的钱还少。” “你看到那份合同了?”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德国人做什么事都讲究精确。纸质文件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他们把什么事情都用纸笔记录下来。毒气室里每天死了多少人,留下了多少双鞋,把死人扔进火葬场之前从他们身上捋下来多少克金子。” 莉娜的声音再一次低了下去。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加百列甚至担心她是不是忘了他们的存在。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镇定,继续她的故事。今晚,莉娜·赫茨菲尔德已经选中加百列和基娅拉作为她的听众。今晚,不准回头。 “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党卫军需要我父亲的签名。偷一袋钻石是一回事,但偷一幅画,尤其是一幅伦勃朗就是另一回事了。很讽刺,不是吗?他们杀了六百万人,但他竟然向我父亲索要一份伦勃朗的卖据。他希望拿到那张纸,然后对外宣称,他是以合法手段购买那幅油画的。” “那你父亲是怎么做的?” “他拒绝了那个人。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勇气。他告诉那个党卫军,他很清楚前面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命运,他不会签署任何文件。那个党卫军似乎很惊讶。我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个犹太人敢那么对他说话了吧。” “他威胁了你父亲?” “没有,事实正好相反。他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但后来,他看到了瑞秋和我,于是微微一笑。他说劳工营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他说他有个解决办法,一个交易,两条命换一幅画。如果我父亲签了那张卖据,他就让我和瑞秋活下来。一开始我父亲还有些犹豫,但我母亲说服了他,我们别无选择。至少她们还能互相有个伴儿,她说。最后,我父亲屈服了,他在卖据上签了字。卖据一共两份,他一份,那个党卫军一份。” 莉娜的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她的两手开始颤抖。她不再悲伤,而是愤怒。 “但是那个禽兽得偿所愿以后,立马变了主意。他说他说错了,他没办法带走两个小孩,只有一个能走。然后他指着我说,‘那个,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个党卫军让赫茨菲尔德一家人做最后的道别。动作快点儿,他说,语气里充满了虚情假意。莉娜的母亲和妹妹哭着与她拥别,但她父亲仍然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他紧紧地抱着莉娜,小声地对她说他永远爱她,不久之后,他们一家人还能团聚。莉娜感觉到父亲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外套口袋里。几秒钟之后,那只禽兽把她带出剧院。一直往前走,赫茨菲尔德小姐,他不断地说。千万不要回头,如果你回头看,只要看一次,我就把你和他们一起送上火车。 “你猜猜我做了什么?”她问。 “你一直往前走。” “对。赫茨菲尔德小姐一直往前走,她没有回头看,一次也没有。就这样,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家人。三个星期之后,他们全死了。但是,赫茨菲尔德小姐没有死。她还活着是因为她有金色的头发。而她妹妹之所以化为灰烬,是因为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第一部 源头 21 荷兰,阿姆斯特丹 莉娜·赫茨菲尔德再一次开始了躲藏的生活。她的长征之旅始于剧院对面的那栋大楼,即米登路庄园31号。那里原本是工薪家庭小孩的日托中心,后来被纳粹党人改成了专门收留婴幼儿的第二个羁押中心。然而,在驱逐运动期间,有几百个小孩被装在木板箱和麻袋里私运出去,交到荷兰抵抗运动人士手中。 “那个党卫军把我送到育婴室,交给了那里的工作人员。我很惊讶,他竟然说话算话了,但他毕竟拿到了画。战争总是充满这种无法解释的矛盾。前一分钟,他是一个残酷无情的禽兽,下一分钟,他又有了那么一点人” 莉娜被装在一辆轿车的后备箱里,偷运到荷兰西北部的弗里斯兰省,交到一对积极参加荷兰抵抗运动的无儿无女的夫妇手里。他们给她取了一个新名字,告诉邻居她是一名孤儿,家人都死于德国1940年5月对鹿特丹发起的那场爆炸袭击。夫妇俩都是虔诚的加尔文教徒,所以希望每个周日莉娜能和他们一起去参加教堂活动,以便掩饰她的身份。但是在家里的时候,他们鼓励她继续做一名犹太人。 “你可能觉得这一点很难理解,但我觉得我还是蛮幸运的。很多躲在基督家庭里的小孩都有过可怕的经历。但我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得到了很多温暖和关爱。” “战争结束之后呢?”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我一直待在弗里斯兰省,待到十八岁。我上了大学,成了一名教师。我很多次都想移民到以色列或者美国去,但最终我决定留下来。我觉得,留在阿姆斯特丹与死去的亡灵待在一起是我的责任。” “你试过要回你们家的房子吗?” “要不回来。战争结束之后,荷兰政府宣布,房产目前的所有人的权利和之前犹太人所有人的权利是同等的。也就是说,除非能证明买走我们家房子的那个人当时采取了不正当手段,否则我无权把他赶出去。再说,我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那套房子曾经归我父亲所有,也证明不了我父亲已经过世,而这两项证明都是依法需要出示的证据。” “伦勃朗呢?” “在我眼里,画中的那个女人是导致我们一家人被杀害的帮凶。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但是你留着那张卖据。”加百列说。 阁楼里的孩子疑惑地看着他。 “你父亲与你道别时放在你口袋里的东西不是那张卖据吗?” 她仍然没有回答。 “你藏起来的那段时间,一直把它放在身上,对吧,莉娜?你留着它,是因为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唯一一件东西。”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张卖据呢,莉娜?” “在我床头柜最上面的那层抽屉里。我每晚睡觉前都要把它拿出来看看。” “你能把它给我吗? “你为什么要这种东西?” “你的伦勃朗现在就在某个地方,我们要去把它找回来。” “那幅画沾满了人血。” “我知道,莉娜。我知道。” 第一部 源头 22 荷兰,阿姆斯特丹 他们从莉娜·赫茨菲尔德家里走出来时,已经快到午夜11点了。外面在下雨,雨滴狠狠地砸在人行道上。基娅拉想拦一辆的士,但加百列坚持走回去。他们在荷兰剧院门口逗留了好一阵子。那里现在改成了一个纪念堂,以悼念那些曾经被关押在里面的犹太人。随后,他们走向犹太人大街街头伦勃朗的老房子。两个地点竟相距如此之短,加百列很是惊叹。一公里,最多。但他相信,到下一条线索的距离肯定比它长。 他们走进酒店附近一家安静的餐厅吃饭,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胃口,而且两人都只字不提刚才听到的那些恐怖的往事。回到酒店后,他们相继上床睡觉了。基娅拉做了噩梦,但令她惊讶的是,梦中的主角不再是伊凡·哈尔科夫,而变成了一个黑衣男子。那个人想要夺走她怀里的孩子。她强迫自己醒过来,看见加百列正坐在写字台前,台灯亮得刺眼。他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地滑动。 “你在干吗?” “回去睡觉。” “我梦到他了。” “我知道。” 第二天早晨,加百列还未醒来。基娅拉看见了他辛苦一晚的成果。油画卖据下面放着一份很多页纸的文件。纸是酒店的纸,笔迹是加百列独特的左手字迹。文件第一页的最上方写着日期和所在城市,还有“莉娜·赫茨菲尔德的证言”几个字。基娅拉飞快地翻阅文件,为她看到的一切感到震惊。加百列凭借着完美的记忆力,竟一字不漏地记下了他们昨晚所有的谈话内容。在最后一页上,他写了一小段给他自己的话—— 有时候,找到一幅画的最佳途径就是找出它曾经待过的地方。 找到库特·沃斯。 找到油画。 第二部 归责 23 英国,伦敦,萨瑟克区 在报刊行业,没有什么比星期五下午5点召开员工会议更让人厌恶了。在座的人中有一半已经开始筹划周末的行程安排,剩下的人因为要赶稿,正在为手头上还没完成的工作着急。然而,佐伊·瑞德这会儿并不属于任何一帮人,但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神游太虚了。 对于会议内容,佐伊与所有集聚在《金融日报》五楼会议室开会的人一样,耳朵都已经听出老茧了。一度强有力的全球经济陷入瘫痪状态。发行收入和广告收入不断下降,财政状况跌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日报不仅不能创收,还在以不规则的加速度消耗金钱。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报社的母公司莱瑟姆国际传媒只能尽快寻找买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直接关掉报社。另外,新闻编辑室的开销将再一次大幅缩减。不准为新闻线人大摆筵席;未经批准不准私自出差;取消对其他出版物的公费订阅。从这一刻起,日报记者将与全球所有人一样,从网上免费阅读新闻。 做会议报告的人是杰森·腾博瑞,日报的主编。他像一名斗牛士一样在会议室里来回踱着步子,领带优雅地松垂着。自前不久去了一趟加勒比海度假后,他的皮肤还没有白回来。杰森是一枚火箭,是公司里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他在闪避迎面而来的困难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能力。如果有人要为日报资本缩水付出代价,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他。佐伊知道杰森很快就要入驻莱瑟姆总部的某个角落办公室。她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当然,她知道那是一个错误。他们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了,但他还是会找她谈心,定期征求她的意见,寻求她的认可。因此,会议结束五分钟后,当她在办公室里接到他的电话时,她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表现得怎么样?” “我个人感觉有那么一点儿伤感,当然,实际情况肯定没那么糟。” “越描越黑,让人想到了《泰坦尼克号》。” “你不会真的指望我在没有合理的度假和娱乐经费的情况下好好工作吧?” “新规定适用于报社所有编辑,包括你在内。” “那我辞职。” “很好,这样我就又可以少裁一个人了。不,应该是两个。天,我们在你身上可是花了很大一笔钱。” “那是因为我很特别,连我的职位里都有‘特别’二字,‘特别调查通讯记者’。这个职位还是你给我的。” “那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错误。” “计算得精确一点,应该是第二大的错误,杰森。” 佐伊说话向来犀利尖刻。她那低沉性感的嗓音是让伦敦金融界最闻风丧胆的声音之一。那个嗓音经常让傲慢自大的CEO软塌下去,让最为雄辩的律师变成只会叽叽喳喳的笨蛋。佐伊和她的小团队是英国最令人尊敬又害怕的调查记者队伍之一,他们扫荡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长串公司和个人的“尸体”。她揭露过不正当计费方案、内幕交易、环境犯罪,以及不计其数的贿赂案件和收取回扣案件。她的大部分调查对象都是英国公司,但她也时不时地会把目光转向在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上演的公司阴谋。实际上,在经济动荡的2008年秋天,佐伊花了好几个星期,准备证明一家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战略分析家经营的美国财产管理公司实际上是个惊天的“庞氏骗局”[1]。但就在距离她揭露真相前不到四十八小时,伯纳德·麦道夫被FBI警员逮捕,以金融诈骗的罪名被起诉。随着丑闻的进一步展开,佐伊在事件之前进行的报道为日报在同行竞争者之间提供了一个明显的优势,但私下里,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竟然让政府赶在前面抓到了麦道夫。永不服输和嫉恶如仇的她发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腐败、偷盗公众钱财的商人从她的手心溜走。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调查一名平步青云的工党议员,案件已接近收尾阶段。那名议员从英国最主要的国防承包商帝国航空系统收取了至少十万英镑的非法款项。日报的公关部门告诉电视新闻机构,佐伊在案件调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他们不动声色地为她安排了在BBC、CNBC、天空新闻和CNN国际出镜的机会。佐伊与大多数纸质新闻记者不一样,她在电视台一样如鱼得水,很少人做节目能做到像她那样忘记自己此时此刻正坐在摄像机前。再者,她绝对是镜头前最漂亮的新闻记者。BBC这些年来一直想把佐伊从日报挖走,她最近又飞到纽约同CNBC的高管见面。佐伊现在只要拿起电话就能立马让自己的工资翻上四倍。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没兴趣听杰森·腾博瑞唠叨预算缩减的事。 “我可以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新的预算缩减措施让我很难继续工作吗?” “如果你非得说的话。” “你很清楚,杰森,我的线人都来自政府内部,我需要拿东西诱惑他们,他们才会把信息给我。你不会指望我用‘即刻三明治’的鸡蛋茴香汉堡说服某企业高管出卖他的公司吧?” “你上个月签开支表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看一眼?单单用你在多切斯特烧烤屋花的那笔钱我就能再多请两名初级编辑。” “有些事情没办法在电话里谈。” “我同意。所以说,我们过会儿在罗杰咖啡屋见怎么样,到那里再继续谈。” “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杰森。” “我只是希望我们两个同事能友好地喝上一杯。” “你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 杰森对她的拒绝不以为意,飞快地换了一个话题。 “你在看电视吗?” “我们现在还能看电视吗?还是说那只是在浪费公司昂贵的电费?” “调到天空新闻。” 佐伊调好频道,看见三个男人面对着一群记者站在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前。一位是联合国秘书长,一位是致力于消除非洲贫困的爱尔兰摇滚明星,另一位是马丁·兰德斯曼。兰德斯曼是日内瓦的一位家财万贯的金融家,他对着电视镜头宣布他将捐献一亿美元用以提高第三世界国家粮食产量。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出此种善举了。他的批评者和拥护者都称他为“圣人马丁”,据说他已经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了至少十亿美元捐给各类慈善机构。他慷慨富有,但他逃避并轻视媒体。兰德斯曼一生中只接受过一次采访,采访他的人正是佐伊。 “什么时候的新闻?” “午后不久。他拒绝回答问题。” “他们能说服马丁来出席活动就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直接叫对方的名字了。” “实际上,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或许你应该和他叙叙旧。” “我试过了,杰森,他不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趁现在给他打个电话?” “因为我现在要回家去泡个长长的澡。” “周末呢?” “读一本垃圾书,看几张碟,不下雨的话,或许会去汉普斯特德公园散散步。” “听上去很无聊。” “我喜欢无聊,杰森,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都这么喜欢你。” “我一小时后会到罗杰咖啡屋去。” “我呢,就和你周一早上再见了。” 她放下电话听筒,看着马丁·兰德斯曼离开日内瓦新闻发布会现场。他的一头银发在上百台照相机的闪光灯下熠熠发光,他光彩照人的法国妻子莫妮卡站在一旁。兰德斯曼作为一个极度爱护隐私的人,当然知道如何抓住罕有的机会在公共舞台上塑造一个令人着迷的形象。这是马丁的独特天赋,他能够控制世界了解他、看待他的方式,他在这一点上无人能及。佐伊对马丁·兰德斯曼的了解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名记者,对于这一点她十分自信。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圣人马丁和他的金融帝国中有许多她不曾掌握的事实。 兰德斯曼的身影换成了新当选的美国总统,他正在发动倡议,力争改善美国与其最为势不两立的敌人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佐伊关上电视,看了看手表,轻声咒骂了一句。已经六点零几分了。她的周末安排可不像她对杰森说的那样无趣,实际上,她的安排相当丰富多彩。但是现在,她就要迟到了。 她查了一遍电子邮件,然后飞快地清理语音信箱。6点15分,她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新闻编辑室。杰森正在他那间大玻璃办公室里面欣赏泰晤士河的美景。他察觉到佐伊从他身后经过,于是迅速转过身来,准备迎接她的目光。佐伊垂下目光看着地板,潇洒自信地走进开着的电梯。 随着电梯慢慢地移向一楼大厅,佐伊在不锈钢电梯门上观察着自己的长相。你是吉普赛人扔在我们门口的小孩,她妈妈总是说。这似乎是唯一能解释她一个有着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小孩为什么长出了黑色头发、深棕色眼睛和橄榄色皮肤的说法。佐伊还是个年轻女孩,她很在意自己的长相。从到剑桥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长相是一项资产。她的长相与她的天资和非凡的幽默感一样,都让她鹤立鸡群。她第一天踏入杰森的办公室时,就把他俘获了。他当场聘用了她,之后更是一路提拔她。有时候佐伊承认,她的事业得益于她的长相。但她也的确比大多数同事都更聪明,比新闻编辑室里的所有人都更努力。 电梯门开启,她看到一小群记者和编辑聚在大厅里讨论今晚喝酒聚会的地点。佐伊面带微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里面有认识的人,但没有真正的朋友——径直走到大街上。与往常一样,她穿过泰晤士河来到加农街地铁站。如果她此时真想回家的话,应该坐西向的环线到泰晤士河堤岸,再转一趟北向地铁到汉普斯特德。然而,她踏进了一辆向东的地铁,一直坐到圣潘克拉斯火车站。这里是伦敦新设的欧洲之星高速铁路乘车点。 佐伊公文包的最外面一层口袋里装着一张7点09分开往巴黎的火车票。过安检之前她买了几本杂志,然后走到发车站台,登车手续已经开始办理了。她找到自己在一等舱的座位,乘务员很快给她端来了一杯高级香槟。读一本垃圾书,看几张碟,不下雨的话,或许会去汉普斯特德公园散散步……并非如此。火车缓缓地离站,她向窗外望去,看见一个漂亮的黑发女人正盯着她看。这是最后一次,吉普赛女郎,她想。最后一次。 * * * [1]庞氏骗局:对金融领域投资诈骗的称呼。利用新投资人的钱来向老投资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报,以制造赚钱的假象,进而骗取更多的投资。 第二部 归责 24 荷兰,阿姆斯特丹 很少有人注意到伊莱·拉冯在第二天来到了阿姆斯特丹。即便有人注意到了,那也一定把他认成了别人。这是他的专长。拉冯是组织有史以来最好的街头监控艺术家,他是一个鬼魂一样的男人,能够像变色龙一样迅速易容。他天生不起眼的长相成了他最大的优势。从外表看,他似乎是某个饱受生活摧残的人。但事实上,他是天生的猎手,能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跟踪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或者经验丰富的恐怖分子而丝毫不引起他们的察觉。阿里·沙姆龙总喜欢说,拉冯可以在跟你握手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事实也差不了多少。 1972年9月,沙姆龙把拉冯介绍给了一位前途远大的年轻艺术家加百列·艾隆。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已被选中参加一项秘密任务——“天谴”行动,任务内容是追捕和暗杀慕尼黑奥运会大惨案的幕后黑手。那项任务在今天已成为以色列情报机构有史以来最受称赞也备受争议的任务之一。当时,用希伯来语说,拉冯是一名“艾因”,即追踪和监控专家。加百列是一名“阿里夫”。他一个人靠着一把伯莱塔点二二口径手枪干掉了六名实施了慕尼黑惨案的“黑色九月”成员。在沙姆龙的不断施压之下,他们整整三年都在西欧各国追踪猎物,晚上杀人,白天也杀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被警察逮捕,以谋杀的罪名被起诉。等他们终于完成任务回到家里时,加百列的两鬓竟已斑白,整个人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伊莱·拉冯因为长时间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近距离接触恐怖分子,也患上了无数种应激障碍症,包括困扰他至今的胃功能障碍。 等到“天谴”小组正式解散之后,加百列和拉冯都不想再接触情报工作或杀人任务。加百列躲到威尼斯修复油画去了,拉冯则藏到维也纳,开了一家小型调查公司,名叫“战时索赔与咨询”。凭借着微薄的运作资金,他成功地追踪到几百万被掠走的犹太人财产,帮助组织从瑞士各大银行内打探到几十亿财产的流动情况。但这些工作让他结下不少仇人。2003年,他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一起爆炸,两名员工死亡,他也严重受伤。之后,他没有回维也纳东山再起,而是回到以色列追求他最热衷的事业——考古学。现在,他成了希伯来大学的一名兼职教授,定期参加国内的考古挖掘工作。同时,他每年要回组织两次,教授新人跟踪的艺术。人们总不可避免地问到他与传奇杀手加百列·艾隆一起执行的那次任务。但他的回答永远都是:“哪个加百列?” 拉冯的天性加上职业训练让他在处理珍贵物件时极为小心,尤其是对待他在大使馆酒店豪华套房的客厅里接过来的这张纸。他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仔细查看纸上的内容,看过之后,把它放在咖啡桌上,从他那双半月形老花镜上方好奇地盯着加百列和基娅拉。 “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康沃尔的天涯海角躲沙姆龙。你们是从哪里搞到这个的?” “文件是真的吗?”加百列问。 “真的。但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加百列向拉冯介绍了他近些天来的行程,从朱利安·伊舍伍德突然出现在蜥蜴角的悬崖边上,一直讲到莉娜·赫茨菲尔德的往事。拉冯聚精会神地听着,那双棕色眼睛不时在加百利和基娅拉的脸上来回游走。最后,他再次看了一遍文件,慢慢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伊莱?” “我花了很多年找这种东西,没想到竟被你一不小心给撞上了。” “什么东西,伊莱?” “证明他罪过的证据。哦,我从欧洲各国的墓地里搜集到一些确凿的证据,但还没有一项像这张纸这样铁证如山。” “你知道这个人?” “库特·沃斯?”拉冯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可以说我和党卫军上尉库特·沃斯是老朋友了。” “签名呢?” “对于我来说,他的签名就和伦勃朗的签名一样容易辨认。”拉冯的目光瞥向文件,说,“不管你是不是能找到朱利安的画,你都已经完成了一项重大发现。需要把它保存起来。” “能把它交到你那双灵巧能干的手里,我是一百个乐意,伊莱。” “但是恐怕我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只是一点点代价。”加百列说。 “什么?” “跟我说说沃斯的事。” “这将是我最大的不幸。弄点咖啡来,加百列,我和沙姆龙一样,没有咖啡谈不了事情。” 第二部 归责 25 荷兰,阿姆斯特丹 伊莱·拉冯从库特·沃斯惊世骇俗的生平中最基本的事实讲起。 他于1906年10月23日出生于德国科隆一个上层商人家庭。后来前往柏林念书,1932年从柏林大学获得法学和历史双学位。1933年2月,就在希特勒上台后不久,他加入了纳粹党,被分配到党卫军下属的安全情报部门,即保安部工作。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一直在柏林总部收集纳粹党敌人的卷宗,卷宗里既有真实资料,也有他们擅自编纂的内容。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看中了一位地位显赫的盖世太保长官的女儿弗里达·舒勒,追求她没多久之后,两人便在柏林郊外的一座庄园里结了婚。党卫军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参加了婚礼,保安部部长莱因哈特·海德里希也到了现场,为这对愉快的夫妇演奏小提琴曲。十八个月后,弗里达生下一个儿子。他们收到了希特勒的亲笔祝贺信。 沃斯很快就厌倦了保安部总部的工作,他对他那些强有力的后台说,想得到一些更具挑战性的任务。1938年3月,他的机会来了。那时候,德国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进驻了奥地利。8月,沃斯到达维也纳,被派往犹太移民局中央办公室任职。移民局局长是一名心肠歹毒的年轻党卫军军官,正是他改变了沃斯的人生轨迹。 “阿道夫·艾希曼。”加百列说。 拉冯缓缓地点了点头。艾希曼…… 移民局总部设在他们从罗斯柴尔德家族手中抢来的一座富丽堂皇的维也纳宫殿里。艾希曼命令他们通过一套迫使犹太人迅速外逃的办法将奥地利境内富有影响力的庞大犹太人族群驱赶出去。每天,维也纳城里那些华丽的老房子和宽敞的大殿里都挤满了吵闹着要逃离即将席卷全国的反犹暴力浪潮的犹太人。艾希曼和他的手下巴不得放他们出去,只要他们愿意付一笔昂贵的通行费。 “那是一次规模巨大的敲诈行动。犹太人带着钱财从屋子一头进去,出来时就只剩下自己的一条命。纳粹党人后来将这一过程称为‘维也纳模式’,这是艾希曼的最佳政绩之一。实际上,沃斯在行动过程中厥功至伟,当然,如果那些可以称为功劳的话。他总是与艾希曼如影随形。他们经常穿着黑色的党卫军制服,像一对年轻的天神一样在宫殿走廊里来回踱步。但他们有一点不同。艾希曼对犹太人很残忍,这一点他体现在表面上。但是所有见过沃斯的人都会被他礼貌得体的举止打动。他总是装作一副讨厌驱逐犹太人行动的样子,但其实,那都是他的伪装。他是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他挑选出有钱的犹太人,把他们拉到他的办公室里单独交谈。当然,他们的钱最后都进了他的腰包。离开维也纳时,他已经富得流油了。但是,那还只是他的开始。” 1941年秋天,欧洲大陆被战火包围,希特勒和他的高层亲信决定彻底消灭犹太人。从东欧到西欧的每一片土地都要严格搜查,艾希曼和他手下那帮“驱逐专家”则担任死刑执行工具。他们把身体素质好一点的犹太人拉去当奴工,剩下的——老的少的、病的残的——立即给予“特殊待遇”。对于直接或间接处于德国统治之下的九千五百万犹太人来说,那是一场灾难,是一项没有罪名的刑罚。 “但那场运动对于沃斯的意义不一样,”拉冯说,“对于库特·沃斯来说,那是毕生难求的生意契机。” 第二部 归责 26 荷兰,阿姆斯特丹 加百列遇到过各种邪恶的人:恐怖分子,杀人不眨眼的俄罗斯武器走私商,为了钱向陌生人下手的职业杀手,等等。但是他们谁都比不上那帮曾经实施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屠杀的种族灭绝主义者。加百列小时候和家人一起住在以色列欣嫩子谷,从那时起,那种邪恶的气氛就一直萦绕在他家里,只是大家都不承认。那天晚上,这种气氛悄悄地潜入了阿姆斯特丹,潜入了大使馆酒店的豪华套房。加百列难以忍受这种压抑的氛围,他突然站起来,告诉伊莱·拉冯和基娅拉他需要去外面走走。他们在昏黄的路灯下漫步于绅士运河沿岸。加百列和拉冯并排走着,基娅拉跟在后面。 “她跟得太紧了。” “她不是在跟踪我们,伊莱。她只是在帮我们注意周围的情况。” “这不重要,她就是跟得太紧了。” “要不我们停下来跟她说说?” “她向来不听我的话。她超级固执,而且她那么漂亮,不适合干跟踪的工作。”拉冯瞥了加百列一眼,“我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上你这个老古董,肯定是被你与生俱来的魅力和开朗的性格吸引了。” “你刚刚说到库特·沃斯的什么事了?” 拉冯等待一辆自行车从旁边骑过去。骑车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在发短信。拉冯嘴角闪过一丝微笑,继续他的讲述。 “有一点要记住,加百列。虽然现在我们掌握了沃斯的很多事情,但是在战争刚刚结束的那段时间,连这个浑蛋的名字我们都还不知道。等到我们对他的罪行有了充分的了解之后,他已经消失了。” “他到哪里去了?” “阿根廷。” “他怎么去的?” “你觉得呢?” “教会?” “没错。” 加百列缓缓地摇了摇头。直到今天,历史学家都还在激烈地争论备受争议的教皇庇护十二世在战争期间是帮助了犹太人,还是对他们的苦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在加百列看来,庇护在战后的行为才真正罪不可恕。作为教皇,他从未对惨遭杀害的六百万生灵表示悼念和遗憾,而且相较于那些受害者,他似乎对犯下罪行的幕后黑手更为关心。他不仅公开谴责纽伦堡审判[1],还允许梵蒂冈教士帮助德国人实施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集体逃避司法审判的计划。那项计划叫作“梵蒂冈绳梯”,它帮助几百名——如果不是几千名的话——纳粹战犯逃往南美和中东避难。 “沃斯在党卫军里的老朋友帮助他逃到了罗马。一路上,他偶尔住在小旅馆或安全屋里,但大部分时间都藏在圣方济各会的修道院和修女院里。” “到罗马之后呢?” “他待在皮亚韦街23号一栋老旧的小别墅里等待教皇援助委员会帮他安排出逃路线,其间,一名奥地利牧师卡尔·拜耳阁下给予了他精心的照顾。几天后,他拿到一张署名为鲁道夫·赛贝尔的红十字会护照和一张出入阿根廷的许可证。1949年5月25日,他在热那亚登上‘北王’号轮船,出发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艘船好像在哪里听过。” “的确应该听过。船上还有一名乘客也得到了梵蒂冈的帮助,他的红十字会护照上面写的名字是海尔姆特·格雷格,他的真名是……” “约瑟夫·门格勒[2]。” 拉冯点点头:“他们俩在船上是否相遇,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沃斯的入境手续办得比门格勒顺利。那位死亡天使对移民官说他是一名技术人员,但他的手提箱里却装满了他在奥斯维辛收集的各种医疗档案和血液样本。” “沃斯的手提箱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你是说像伦勃朗肖像画之类的东西?”拉冯摇摇头,“据我们所知,沃斯来到新大陆时两手空空。他登记的职业是服务生,所以很快就获准入境了。他的导师艾希曼一年之后也到了那里。” “那他们两人重逢时可要热泪盈眶了。” “实际上,他们在阿根廷相处得并不好。他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的ABC咖啡馆里喝过几次咖啡,但沃斯明显不怎么喜欢和艾希曼待在一起。艾希曼一直在躲藏,做了好几年伐木工和农民。他已经不再是能够左右几百万人性命的年轻天神了。他成了一个需要找工作的劳工,一个内心充满痛苦的人。” “那沃斯呢?” “和艾希曼不一样,他受过正规的教育。不到一年,他就在一家为阿根廷境内的德国人提供服务的律师事务所里担任律师。1955年,他的妻儿也从德国偷渡了过来,他们一家人团聚了。从手头上的所有记录来看,之后库特·沃斯一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巴勒莫区过着平凡而又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直到1982年去世。” “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被抓?” “因为他有一帮有权有势的朋友,他在秘密警察队伍里有人,在军队里也有人。1960年我们抓到艾希曼之后,沃斯也藏了好几个月。但是大部分时间里,这个把莉娜·赫茨菲尔德的家人送上前往奥斯维辛的火车的男人都在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丝毫不用担心自己被捕或者被遣返。” “他曾在公众场合谈论过战争的事情吗?” 拉冯淡淡一笑:“你可能觉得很难相信,但沃斯在他去世前几年的确接受过一次《明镜》的采访。你或许也猜得到,他自始至终都坚称他是清白的。他不承认驱逐过任何人,不承认杀过任何人,也不承认偷过什么东西。” “那沃斯没有偷的那些钱到哪里去了呢?” “对于这一点,众多大屠杀赔偿专家达成了共识。简单地说,就是那笔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欧洲。库特·沃斯财产的下落成了大屠杀重大未解之谜之一。” “你觉得钱藏在哪里?” “得了,加百列,这一点不需要我告诉你。” “瑞士?” 拉冯点点头:“在党卫军眼里,瑞士就是一个巨大的保险柜。我们从美国战略情报局的文件中发现沃斯在战争期间经常去苏黎世。但我们不知道和他碰面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办理个人银行业务。我在维也纳的时候,曾经找过一家人帮忙。1938年,那家人的先辈在移民局里遭到沃斯敲诈。我花了几年的时间在苏黎世挨家挨户地寻找那笔钱。” “结果呢?” “影子都没见着,加百列,一点儿线索都没有。瑞士银行业不知道库特·沃斯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脏钱在哪里。” * * * [1]纽伦堡审判:即欧洲国际军事法庭。指1945年11月21日至1946年10月1日间,由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胜国对欧洲轴心国的军事、政治和经济领袖进行的数十次军事审判。由于审判主要在德国纽伦堡进行,故总称为纽伦堡审判。 [2]约瑟夫·门格勒。人称“死亡天使”,德国纳粹党卫队军官,也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医师之一。负责裁决将囚犯送到毒气室杀死或充当强制劳动劳工,并且对囚犯进行人体实验。 第二部 归责 27 荷兰,阿姆斯特丹 他们碰巧走到了犹太人大街街头。在亨德里吉·斯托弗斯为情人伦勃朗摆好姿势以便他作画的房子外面,加百列逗留了一会儿。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她的画像在1943年被人从阿姆斯特丹的雅各布·赫茨菲尔德手里骗出来的二十一年之后,为什么出现在霍夫曼苜蓿画廊里?当然,她无法回答他,于是他把问题转给了伊莱·拉冯。 “或许沃斯在逃出欧洲之前把画卖了。又或许他把画带到了阿根廷,之后又把它运回了瑞士,让人在那里帮他悄悄卖掉。”拉冯看着加百列,问道,“霍夫曼苜蓿画廊会不会让我们看他们在1964年的交易记录?” “不可能,”加百列说,“唯一比瑞士的银行更神秘的机构就是瑞士的画廊。” “这样一来,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 “彼特·沃斯。” “他儿子?” 拉冯点点头:“沃斯死后,他妻子没过几年也死了。彼特是唯一存活的人,也是唯一可能了解那幅画的去向的人。” “他在哪里?” “还在阿根廷。” “他有没有什么政治倾向?” “你是问他是否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一名纳粹分子?” “我随便问问。” “纳粹分子的后代里很少有人还信奉他们父辈那一套,加百列。大多数人都深感羞愧,彼特·沃斯也一样。” “他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吗?” “他父亲死后,他就停止使用假名了。他在阿根廷红酒生意圈子里攒下了不错的名声。现在,他在门多萨有一个很成功的葡萄园。阿根廷国内有一部分顶级马尔贝克红酒就是他的葡萄园生产的。” “真替他高兴。” “不要太苛求他了,加百列。彼特·沃斯试过为他的父亲还债。几年前,真主党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AMIA犹太社区实施了爆炸袭击,有人匿名捐了一大笔钱用于社区的重建工作。我碰巧知道那个人正是彼特·沃斯。” “他会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吗?” “他很注重隐私,但他也接受过一些著名历史学家的采访。至于他会不会向某个叫加百列·艾隆的以色列特工吐露什么事情,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没听说吗,伊莱?我退休了。” “如果你退休了,那你还三更半夜地走在冰冷刺骨的阿姆斯特丹街头干什么?”加百列没有说话,拉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事情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对不对,加百列?如果沙姆龙用什么抓捕恐怖分子的事情把你诱出来,你肯定会把他打发走。但是这件事不一样,是不是?你还记得你母亲手臂上的那个文身,那个她一直藏起来的文身。” “你对我做完心理分析了吗,拉冯教授?” “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加百列,甚至比后面那个漂亮姑娘更了解你。我是最像你家人的一个人——当然,除了沙姆龙。”拉冯停了一下,接着说,“他向你问好,顺便说一句。” “他还好吧?” “很不好。沙姆龙时代似乎真的要完结了。他整日在太巴列的别墅里无所事事。吉莉安都快要被他搞疯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他多久。” “我还以为乌兹上任后,沙姆龙能在扫罗王大道为所欲为呢。” “沙姆龙也那么认为。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乌兹决定把决断权握在自己手里。几个星期前,我和他吃了一顿午饭。贝拉帮这个可怜的孩子好好地改头换面了一番。他看上去更像是企业CEO,而不是咱们组织的局长。” “提到我了吗?” “只提到了那么一下。我感觉乌兹很乐意接受你藏在康沃尔那个天涯海角的事实。”拉冯侧眼看了加百列一眼,说,“后悔没有接任局长吗?” “我一直都不想当局长,伊莱。我是真心为乌兹高兴。” “但是如果他知道你现在想要跑到阿根廷去找曾经作为阿道夫·艾希曼的左膀右臂的人的儿子谈谈,他肯定不怎么高兴。” “只要不告诉他就没事了。再说,这件事肯定能速战速决。” “我怎么听谁说过这句话来着?”拉冯笑了笑,说,“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意见的话,加百列,我认为伦勃朗那幅画可能早就不见了。但是如果你确信彼特·沃斯能够帮上忙的话,让我去阿根廷帮你跑这趟吧。” “有一点你说对了,伊莱。我还记得我母亲手臂上的那个文身。” 拉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至少让我帮你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安排你们见面。我不希望你大老远地跑到门多萨去,最后被人家拒绝,两手空空地回来。” “不要太声张,伊莱。” “干我这行的做事一向不声张。你只要答应我到那里之后小心行事。阿根廷到处都是巴不得看见你尸体的人。” 他们走到米登路庄园。加百列领着拉冯走进一条小街,在一栋有着狭小黑门的小房子前停下来。莉娜·赫茨菲尔德,那个黑暗中的孩子,独自一人坐在惨白刺眼的房间里,周围没有丝毫回忆。 “你记得小时候沙姆龙是怎么教我们看待巧合的事吗,伊莱?” “他说只有笨蛋和死人才会相信巧合。” “你觉得如果沙姆龙知道有一幅曾经在库特·沃斯手里的伦勃朗油画失踪了,他会说什么?” “他会不喜欢。” “我在阿根廷的时候你能帮我看着她吗?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她已经吃了很多苦了。” “我本来就打算留下来。” “在她周围的时候小心一点,伊莱,她很脆弱。” “他们都很脆弱,”拉冯说,“她不会知道我在这里的。” 第二部 归责 28 荷兰,阿姆斯特丹 瑞士的苏黎世中央安保公司自始至终遵守一项原则——只要价钱合适,在适当的情况下,它愿意承担任何风险。它的调查部门负责对企业和个人进行问询和背景调查;反恐小组负责提供资产不动产化方面的建议,并且每天发布权威公告,实时公布全球恐怖威胁等级;私人保护小组既为公司提供保安,也为个人提供便衣保镖。它的电脑安全小组是欧洲在这方面的顶级团队,而它的国际顾问能为期望在世界各国危险地带拓展业务的公司提供特权。它开了一家私人银行,在达尔街的地下还有一座金库,专门用于存储敏感客户的资产。据最新估计,藏在金库里的各类财产总价值已超过100亿美元。 为中保公司各个部门寻找称职的员工是一项特殊的挑战。它不接受求职申请,招聘过程始终如一:猎头首先找到感兴趣的对象,公司再私下里对目标人物开展秘密而广泛的背景调查。如果目标人物确实是“进中保公司的料”,那么他们会派一组招聘人员前去谈判。考虑到中保公司的工资和福利远远超过一般市场行情,招聘人员要完成任务并不困难。实际上,目前拒绝中保公司招聘条件的人屈指可数。他们选聘的员工都具有高学历、跨国和跨民族背景。大多数员工都曾在其母国的军队、执法部门和情报机构里工作过。中保公司还要求其员工熟练掌握至少三门语言,德语是工作语言,所以必须掌握。至今还没听说过有谁辞职不干的,而遭到公司辞退的人中,也很少有人能再找到其他的工作。 中保公司一直以情报机构作为自己的模范,与所有情报机构一样,它具有两面性——不情不愿地向外界展示的一面和细心遮蔽掩盖的另一面。遮盖起来的那一面通常处理一些“特殊任务”——勒索、贿赂、恐吓、商业间谍和“终结账户”。负责实现这一面的小组名字从未在公司文件中出现过,公司职员也从不谈及。少数几个知道这一小组存在的人称它为“地窖小组”,组长叫作“窖长”。十五年以来,窖长的位置一直握在一个叫作乌尔里奇·穆勒的男人手里。 穆勒派往阿姆斯特丹的两名密探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其中一名是德国人,擅长使用声音设备;另一名是瑞士人,天生擅长拍照。下午6点刚过,瑞士密探便拍到一名身材修长、两鬓斑白的以色列人走进大使馆酒店,身边跟着一位高个子黑发女人。过了一会儿,德国人举起一台抛物面反射式传声器,对准酒店外墙左边三楼的窗户。以色列人在窗边出现,停留了片刻,注视着酒店外面的街道。瑞士人飞快地抓拍了一张照片,眨眼之间,窗帘已经合上了。 第二部 归责 29 法国,巴黎,蒙马特 早晨的小雨过后,夏普路的台阶有些潮湿。莫里斯·杜兰德站在台阶顶端,揉了揉发疼的腰部,然后沿着蒙马特狭小的街道七拐八拐地来到拉维尼昂路上的一栋公寓大楼前。他抬头看了看顶楼的大飘窗,然后低下头来,看着大楼的门禁对讲机。有五个人名整齐地印在对讲机上,第六个人名用特殊字体标记了出来:伊夫·莫雷尔。 二十二年前的一个晚上,这个名字挂在巴黎每一位重要的收藏家嘴边。即便是通常与合法艺术品交易圈子保持适当距离的杜兰德也忍不住参加了莫雷尔的作品首发会。他的成功近在咫尺。收藏家一致称赞莫雷尔是天才,有望成为毕加索、马蒂斯和维亚尔[1]等顶级大师的接班人。首发会当晚,他的所有油画作品都找到了签约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切都改变了,万能的巴黎艺术批评家们有了新的说法。没错,他们承认,年轻的莫雷尔的确是一名出色的技师。但他的作品缺乏大胆的元素,缺乏想象力,还缺乏可能最为重要的原创性。几个小时之内,所有收藏家都取消了订购。一项即将一飞冲天的事业就这样狠狠地砸落在地上。 起初,伊夫·莫雷尔很生气,气那些恶言相向的批评家,气那些拒绝展出他作品的画廊老板。但他最气的是那些财大气粗、胆小懦弱的收藏家,气他们竟然如此容易受他人意见的摆布。“他们就是一群绵羊,”莫雷尔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宣布,“一群拿钱撑门面的人,他们恐怕连画的真假都分不清。”最后,为了证明自己,这位被认为作品缺乏原创性的出色技师选择当一名艺术赝品师。如今,他的作品被挂在世界各地的别墅庄园里,连一些小型博物馆里都有他的油画。他成了富翁——比一些买他的赝品画的笨蛋还要富有。 莫雷尔从不把他的赝品画拿到市场上去卖,但他偶尔会从一些喜欢在艺术品交易圈子恶作剧的朋友手里接一些活儿做。其中一位朋友就是莫里斯·杜兰德。多数情况下,杜兰德找莫雷尔造赝品画是为了偷天换日——盗窃油画时,把赝品留在现场,让画主认为他心爱的大作仍然安然无恙地挂在原处。实际上,当杜兰德走进莫雷尔的工作室时,他正要完成一幅莫奈的赝品画,不久之后,那幅画就将挂在比利时一座小博物馆里。杜兰德以赞赏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幅油画,然后从一个长纸筒里倒出伦勃朗的肖像画,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莫雷尔的工作台上。莫雷尔吹了一声口哨,说:“该死。” “我完全同意。” “我猜这是一幅真的伦勃朗?” 杜兰德点点头:“不幸的是,弹孔也是真的。” “上面的污迹呢?” “发挥一点想象力,伊夫。” 莫雷尔凑到画前,用手轻轻地摩擦画布。“血不是问题。” “弹孔呢?” “我要在原画上贴一块新的油布,修整一下前额部位,完成之后,再在新油布表面涂一层有色清漆,让它和周围的画布协调一致。”莫雷尔耸耸肩,说,“虽然荷兰旧时代大师的作品不是我的强项,但我觉得我能修好。” “要多长时间?” “几个星期吧,或许更久一点。” “我有客户在等。” “你不希望客户看到这个吧。”莫雷尔用指尖碰了碰弹孔,“恐怕我还要重新换衬里。上一位修复师似乎用了暗布的技术。” “有什么不一样?” “给油画换衬里的时候,我们通常是把胶水涂在整块画布的后面。如果用暗布技术的话,胶水就只涂在画布的边缘。” “他为什么要采用那种技术?” “很难说。暗布简单一点,也更快一点。”莫雷尔抬起头来,耸耸肩,说,“可能他是为了赶工期。” “你会那种技术吗?” “换衬里?”莫雷尔似乎有一点不服气,“我所有的赝品画都要换衬里,那样才能让它们看上去年代更久远一点。不过你要知道,这也有风险。我以前就毁了一幅塞尚的赝品。” “怎么回事?” “涂太多胶水了,结果全流到画布上了。” “这张画上可别涂太多胶水,伊夫。她已经有不少麻烦了。” “我只能说,”莫雷尔皱着眉头说,“我现在就把暗布取下来,这样你心里可能舒服一点。不用很长时间,你随便坐。” “十二年来我就没有舒服过。” “背痛?” 杜兰德点点头,在一张沾满油墨污渍的扶手椅上坐下。莫德尔把油画面朝下放在工作台上。他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刀刀尖把暗布的左上角从原画上挑起来,然后把暗布一点点地掀开。十分钟后,分离工作大功告成。 “天啊!” “你对我的伦勃朗做了什么,伊夫?” “我什么都没做,但是有人做了。过来,莫里斯。你最好看看。” 杜兰德走到工作台前。两个男人并排站着,屏气凝神地盯着油画背面。 “帮我个忙,伊夫。” “什么?” “把画放回纸筒里,就当你从没见过它。” “你确定要这样吗,莫里斯?” 杜兰德点点头,说:“我确定。” * * * [1]维亚尔(Edouard Vuillard,1868-1940),法国画家,纳比派代表人物。 第二部 归责 30 阿根廷,门多萨 智利国航4286航班从阿根廷万里无云的空中缓缓下降,遥望门多萨市和远处安第斯山脉锯齿般的山峰。即使身在6000米的高空,加百列仍然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葡萄园,宛如高海拔沙漠谷地边缘的绿色长廊。他转头看着基娅拉。她正一脸安详地躺在座椅上睡觉。从阿姆斯特丹飞往门多萨的三十四个小时的行程中,她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偶尔小小地变换一下位置。加百列很嫉妒。他和大多数组织特工一样,虽然整个工作生涯几乎都在不间断的出差中度过,但他在飞机上从来都睡不着觉。在这次长途跨洋旅程中,他一直在看伊莱·拉冯为他匆忙准备的库特·沃斯的卷宗资料。里面有至今公之于众的唯一一张沃斯穿党卫军制服的照片,那是他到达维也纳后不久拍的一张普通快照。另外还有他死前不久《明镜》为他精心拍摄的一张全身照。如果沃斯在他后半辈子里曾受过良心折磨的话,那么他一定在镜头下掩藏得很好。从照片上看,他似乎对自己的过去很释怀,是一个夜里能睡安稳觉的人。 乘务员喊醒基娅拉,让她把椅背收回去。但是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她又睡过去了,直到飞机砰的一声降落在门多萨机场的跑道上,她才醒过来。十分钟后,他们走进航站楼。基娅拉精力充沛,容光焕发;走在旁边的加百列因为缺乏睡眠,双腿沉重,耳鸣不断。 早晨他们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已经接受了护照检查,目前就只有租车手续没有办理。在欧洲,这些芝麻小事都是由接待员和组织里的其他外勤特工处理。但是在这遥远的门多萨,加百列只有亲自加入柜台前长长的租车队伍。他把文件交给工作人员,要求租一辆车。工作人员看过他的文件后,似乎有那么一点惊讶,因为她翻遍了预订名单,也没有发现加百列的预订申请。于是,为了寻找一辆合适的轿车,工作人员开始不断地打电话,不耐烦地滚动电脑屏幕,经过长达三十分钟的西西弗式苦难之后,终于给他们找到了一辆车。车子是一辆斯巴鲁傲虎,最近到山里面跑了一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幸。工作人员没有向他们表示歉意,直接把合同递给他们,拉着脸,语气僵硬地向他们说明保险赔付范围。加百列一边在合同上签字,一边想,他来还车之前,车子不知道还要遭遇什么样的不幸呢。 车钥匙到手之后,他们提着行李走到机场外面,干燥的空气迎面扑来。此时在欧洲已是深冬季节,但这里是南半球,仍处于盛夏。加百列在租车专用停车场找到车子,检查确定没有爆炸物后,他们上车向市中心进发。预订的酒店位于意大利广场。之所以叫作意大利广场,是因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批意大利移民来到此处定居。加百列走进酒店房间,看见刚刚铺好的床后有一股直接爬上去的冲动。但他洗完澡,换好干净衣服之后,又径直回到客厅。基娅拉在楼下等他。她想找一张当地酒庄的地图。礼宾员拿出一张地图给她,但彼特·沃斯的酒庄“蝴蝶酒窖”并没有出现在地图上。 “酒庄老板应该很注重隐私,”礼宾员解释说,“没有品酒会,也没有参观活动。” “我们和沃斯先生约好了。”加百列说。 “哦!这样的话……” 礼宾员在地图上圈出了酒店以南大约八公里的一处地方,并且画出了最近的路线。酒店门外,三名门卫正在嘲笑那辆租来的汽车不堪入目云云,看见基娅拉出来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冲过去帮她开门,加百列只好走到驾驶座门边,自己开门上车。他开着车在门多萨市中心宁静的街道上逛了半个小时,以防被人跟踪。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他加速南行,经过一片葡萄园和酒庄,最后来到一扇优雅的石柱铁门前。门前挂着“私人领地”的牌子。门里面停着一辆白色的雪佛兰萨博班,一个戴着大牛仔帽和反光太阳镜、身材宽厚健壮的保镖倚在车门上。 “艾隆先生?” 加百列点点头。 “欢迎。”他露出友好的微笑,说,“请跟我来。” 大门打开后,加百列开车跟在雪佛兰后面。没过多久,他们就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什么叫作“蝴蝶酒窖”。葡萄园上空和气派的意大利式别墅的宽阔砾石前院,到处可见成群的燕尾蝶翩翩起舞。加百列把车子停在一棵柏树的树荫下,和基娅拉一起跟随保镖走进宽敞的大厅,然后沿着宽阔的走廊来到一块露台,远处便是安第斯山脉白雪覆盖的山峰。—张桌子上摆满了奶酪、香肠、无花果,还有安第斯矿泉水和一瓶蝴蝶酒窖2005年珍藏红酒。一个男人倚在栏杆上,一双油光锃亮的马靴让他光彩照人。他就是曾经的党卫军上尉库特·沃斯。“欢迎来到阿根廷,艾隆先生。”他说,“很高兴你此次能够成行。” 第二部 归责 31 阿根廷,门多萨 当然,他不是库特·沃斯。但他们父子俩的长相竟惊人地相似。实际上,只要稍微调整几个小地方,这个在露台上朝他走过来的人,与莉娜·赫茨菲尔德在荷兰剧院看到的一手拿着伦勃朗油画、一手拿着一袋钻石大步穿过剧院舞台的那位,便是同一个人。 与他父亲年老时相比,彼特·沃斯更瘦,外表更刚毅,头发也更茂密。但岁月不饶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加百列仔细观察,发现他的皮靴也不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光可鉴人。他穿着一双深棕色马靴,因为下午骑过马,上面沾了一层灰。他热情地与加百列握手,微微鞠了个躬,彬彬有礼地领着他们来到洒满阳光的桌前。就坐后,彼特·沃斯很明显已经觉察到自己的长相给两位客人造成的影响。“没关系,不用刻意转移目光,”他语气温和地说,“你们可能也猜得到,我已经习惯别人盯着我看了。” “我不是故意的,沃斯先生,只是……” “不用道歉,艾隆先生。他是我的父亲,不是你的。我一般不怎么谈他的事,但如果开始谈了,我就直接、诚实地谈,因为那样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我能做的仅有的事情。你们大老远跑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你想了解些什么?” 彼特·沃斯的直率让加百列有些措手不及。他审讯过纳粹战犯,但还没有和纳粹战犯的后代交流过。但直觉告诉他说话时要小心,要与他和莉娜·赫茨菲尔德谈话时一样小心。于是他一边剥着无花果,一边用一种聊天的语气问沃斯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父亲在战时的活动的。 “活动?”沃斯把他的用词重复了一遍,语气充满了怀疑,“别这样,艾隆先生,如果今天我们要开诚布公地聊我父亲的事情,就不用这样扭扭捏捏地用词。我父亲不是参加什么活动,他是实施各种暴行。我一开始也是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想,就像任何一个发现自己父亲表里不一的小孩一样吧。” 沃斯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色彩醇厚的红酒,一边向他们叙述他十几岁的时候相隔没几周所发生的两件事情。 “当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下课回家,半路上在一个咖啡馆里碰见我父亲。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面,小声地和另一个人聊天。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人看见我时脸上的那副表情——震惊、恐惧、骄傲、惊奇,所有表情同时出现。他握着我的手时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他说我的长相和我父亲年轻时与他共事那会儿一模一样。他说他叫李嘉图·克莱门特。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真名吧。” “阿道夫·艾希曼。” “就是他本人。”沃斯说,“那之后不久,一天,我走进一家犹太难民经常光顾的面包店。一个在排队的老妇女见到我之后,脸立马涨得通红,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她把我认成了我父亲。她说我杀了她的家人。” 沃斯伸手准备拿酒杯,但又停了下来,继续说:“最后,我终于知道了我父亲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杀人犯。他还不是普通的杀人犯,他手里沾满了几百万人的鲜血。如果我一直爱着一个犯下如此深重罪孽的人,那我成了什么?我母亲又成了什么?最糟糕的一点,艾隆先生,是我父亲从来不为自己赎罪。他不感觉可耻,相反,一直到死,他都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替他承担恶果的人是我,直到今天,我还觉得内疚。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了。我妻子几年前去世了,我们没有孩子。为什么?因为我害怕我父亲骨子里的邪恶,我要让他的血脉传到我这里为止。” 坦言过后,沃斯似乎很累。他凝望着远方的山脉,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加百列和基娅拉,说:“但是你们大老远跑到门多萨来,肯定不是为了听我谴责自己的父亲。” “实际上,我是为了这个来的。” 加百列把一张《年轻女人的画像》的照片放在沃斯面前。照片里的年轻女人静静地躺在桌上,像是另一位客人,只是还没有找到理由加入他们的谈话。沃斯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对着刺眼的阳光端详起来。 “我一直都很好奇它到底长什么样,”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它在哪里?”_ “几天前它在英格兰被盗了。我的一个老相识为了保护它,丢了性命。” “请节哀,”沃斯说,“但是我恐怕要说,你的朋友不是第一个因为这幅画丧命的人。很遗憾的是,他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部 归责 32 阿根廷,门多萨 在阿姆斯特丹,加百列听完了莉娜·赫茨菲尔德的证言。现在,在安第斯山脉脚下这个宽敞的露台上,他又为库特·沃斯唯一的儿子做了同一件事。彼特·沃斯选择从1982年10月的那个晚上说起。那晚,他母亲打电话来通知他父亲去世了,让他回巴勒莫的家里去。她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他,她说,是与他父亲和战争有关的一些事,他需要知道。 “我们坐在我父亲的病榻前,聊了好几个小时。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我母亲在说话。”沃斯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主要负责听。那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父亲罪孽深重。她跟我说,他曾利用手中的权力敛取财富。她告诉我他是如何在把犹太人送往奥斯维辛、特雷布林卡和西伯利亚之前,把他们洗劫一空的,又是如何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雪夜,用一个小孩的命换来了一幅伦勃朗肖像画。最为糟糕的是,这世上还留有证明我父亲罪行的证据。” “证明他通过胁迫的方式取得伦勃朗?” “不光是这个,艾隆先生。有证据表明他从世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中谋取了暴利。” “什么样的证据? “最不利的那种,”沃斯说,“书面证据。” 与大多数党卫军成员一样,彼特·沃斯继续说道,他父亲保留了一份精细的记录。集中营的长官保留了大量记录他们罪行的材料。党卫军上尉库特·沃斯的手里则握着一本收支簿,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他的每一笔非法交易。他在瑞士开了几十个账户,存储他的交易所得。“几十个,艾隆先生。我父亲的财产太多了,他觉得把它们都存在一个账户里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当盟军开始从东西两边夹击柏林,战争即将结束之际,库特·沃斯把各种分类账全部集中到一个文档里,上面详细地记载了每一笔财产的来源和对应的账号。 “他把钱藏在了哪里?” “苏黎世的一个小型私人银行。” “账号单呢?”加百列问,“他把单子放哪里了?” “把账号单留在身边太危险了,它既关系到一笔巨额财富,又相当于一份书面起诉状。所以我父亲把它藏在了一个他以为永远都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此刻,加百列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他其实在格拉斯顿伯里见过那份证据,它就在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电脑里的那些照片上——距离亨德里吉左肩几厘米的油画表面有两条细线交会在一起,一条是笔直的竖线,一条是笔直的横线。库特·沃斯把《年轻女人的画像》当作一个信封,一个估计是史上最昂贵的信封。 “他把它藏在了伦勃朗的画里?” “没错,艾隆先生。账号单就在伦勃朗的原画和后来贴上去的另一块画布中间。” “单子有多长?” “三张葱皮纸,我父亲亲笔写的。” “外面有套子吗?” “外面包了一层蜡纸。” “谁帮他藏进去的?” “我父亲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结识了很多林茨特别行动组里的人,他们专门为希特勒掠夺艺术品。其中有一个人是修复师,就是他想出这种藏单子的方法的。等他把单子藏进去之后,我父亲就把他杀了,以示报答。” “那画呢?” “他从欧洲逃出来之前,去了一趟苏黎世。他把画藏进了银行的保管箱。除他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保管箱的账号和密码。” “你母亲?” 彼特·沃斯点点头。 “你父亲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把钱转移到阿根廷呢?” “因为条件不允许。当时盟军一直在密切关注瑞士所有银行的财务交易,把一大笔钱和其他财产从苏黎世转移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至于账号单,我父亲不敢在逃跑的路上带着它。如果他在逃往意大利的途中被抓,那张单子一定能让他判死刑。他没办法,只能暂且把钱和单子留下,等风波过去之后再说。” “他等了多久?” “六年。” “你和你母亲离开欧洲的那一年?” “没错,”沃斯说,“我父亲派人来接我们走,他让我母亲去苏黎世一趟,让她把画、单子和钱都取出来。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周围的情况,只记得母亲进了银行,我站在外面的街上等她。十分钟后,她出来了,我知道她一直在哭。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立马喝止我,让我别说话。之后,我们上了一辆电车,漫无目的地在市中心绕圈。我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同一句话:‘我要怎么跟你父亲说?我要怎么跟你父亲说?’” “画不见了?” 沃斯点点头:“画不见了,单子不见了,钱也不见了。那个银行行长告诉我母亲,他们从没有开过那些账户。‘你肯定记错了,沃斯太太,’他跟她说,‘可能是别家银行。’” “你父亲有什么反应?” “他很愤怒,当然。”沃斯停了一下,接着说,“很讽刺,不是吗?我父亲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偷来的钱又被别人偷走了。可以说,那幅画成了他的刑罚。他避开了司法审判,但他终生都放不开那幅画,终生都在寻找藏在那幅画里的财富。” “他之后还找过吗?” “还找过一次。”沃斯说,“1967年,一名阿根廷外交官同意替我父亲到瑞士跑一趟。他们达成协议,不管找回多少钱,都要拿出一半上交阿根廷国库。上交国库前,那名外交官可以从中拿一笔回扣。” “结果怎么样?” “那名外交官到瑞士后没多久便发来消息,说他和我父亲存钱那家银行的行长见过面了,他很有信心会满载而归。两天后,有人在苏黎世湖发现了他的尸体。瑞士方面的死因调查组称他在码头看风景时失足掉进了湖里。我父亲不相信。他觉得那个人肯定是被谋杀的。” “那名外交官叫什么?” “卡洛斯·韦伯。” “你呢,沃斯先生?”一段长时间的停顿过后,加百列问,“你有找过那笔钱吗?” “老实说,我想过。我想,把钱找到之后,可以还给那些被我父亲洗劫一空的犹太人,可以用来赎罪。但最后,我发现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苏黎世的那些守财奴在守护他们的秘密宝藏时极为谨慎,艾隆先生。他们的银行看上去可能很干净,很整洁,但其实很脏。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瑞士的银行拒绝了那些壮着胆子来取寄存物品的人,不是因为银行里没有他们的钱,而是银行不愿意把钱还给他们。我作为一个杀人凶手的儿子,又有多大希望能够把钱拿到手呢?” “你知道你父亲把东西存在谁的银行里吗?” “知道,”沃斯斩钉截铁地说,“沃尔特·兰德斯曼。” “兰德斯曼?这个姓怎么这么熟?” 彼特·沃斯笑了笑:“因为他儿子现在是欧洲财力最雄厚的金融家之一。实际上,前两天他还上了一次新闻,说是发起了一个新项目,帮助非洲战胜饥饿。他叫……” “马丁·兰德斯曼?” 彼特·沃斯点点头:“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我不相信巧合,沃斯先生。” 沃斯举起酒杯对准阳光,“我也不相信,艾隆先生,我也不相信。” 第二部 归责 33 阿根廷,门多萨 加百列和基娅拉在一大群蝴蝶的簇拥下开车驶出葡萄园。他们回到门多萨的意大利广场,在酒店对面的一家户外小餐厅吃晚饭。 “你喜欢他,对吧?”基娅拉问。 “沃斯?”加百列缓缓地点点头,“比我想象中更讨人喜欢。” “问题是,你信他吗?” “他的故事与众不同,”加百利说,“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库特·沃斯很容易受人摆布。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战犯,是一个被通缉的人。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笔财产一直放在兰德斯曼的银行里,一日日地累积。某一天,兰德斯曼打定主意,沃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说服自己私吞那笔钱,然后清除了所有账号和交易记录。” “这样一来,在大屠杀中掠夺的那笔财产就凭空消失了。”基娅拉讽刺地说。 “正如那些财产曾经的主人一样。” “那油画呢?” “如果兰德斯曼有那么一点羞耻感的话,他一定会把它烧了。但是他没有,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浑蛋。1964年,艺术品的价格还没有开始飙升,但是那幅画已经价值不菲。我猜他把画交给了霍夫曼苜蓿画廊,让他们帮他秘密拍卖。” “他知道账号单的事吗?” “要发现账号单的事,需要把两块画布拆开,看到夹层才知道。但他没理由那么做。” “所以1964年画被卖出去时,账号单还在里面?” “毫无疑问。” “有一点我不明白。”基娅拉想了一会儿后说道,“为什么要杀掉卡洛斯·韦伯呢?沃斯的妻子去取钱的时候,兰德斯曼只是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而已。韦伯到苏黎世找他的时候,他不也可以采取同样的策略吗?” “或许是因为韦伯的访问带有半官方的性质。记住,他不只是代表沃斯,也代表了阿根廷政府。这一点让他的处境很危险。他知道伦勃朗,也知道账号单藏在里面。而且他和兰德斯曼会面的时候,把这些都向对方挑明了。” “所以兰德斯曼意识到自己遇上了大麻烦,”基娅拉说,“伦勃朗在谁手里,谁就持有证明库特·沃斯的财产藏在兰德斯曼银行里的证据。” 加百列点点头,“显然,兰德斯曼给了韦伯一些希望,好让韦伯在苏黎世多待几天,这样他就有时间安排刺杀行动。等到韦伯失足落进苏黎世湖之后,毫无疑问,他开始疯狂地寻找那幅画。” “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到霍夫曼苜蓿画廊去问1964年买下那幅画的人是谁呢?” “因为在瑞士,秘密交易就是秘密交易,即使是对于沃尔特·兰德斯曼那些人也一样。再说,考虑到自己当时所处的危险境地,他肯定不希望招来别人的注意。” “那马丁呢?” “我猜他父亲已经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罪行。马丁接替他父亲继续寻找油画。那幅画就像是一颗在外面漂泊了四十多年的定时炸弹。如果哪天它被曝光了……” “马丁的帝国将瞬间垮台。” 加百列点点头:“最后,他会发现各类诉讼一浪接一浪地涌过来。如果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他可能需要赔付高达上亿,甚至上千亿的损害赔偿金。” “这么一说,他应该有很强的偷画动机,”基娅拉说,“但是我们下一步应该干些什么呢?沃尔特·兰德斯曼早就死了,我们又不能直接去找他儿子。” “卡洛斯·韦伯或许能帮上忙。” “卡洛斯·韦伯1967年就已经在苏黎世被杀了。”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机会。你想想看,外交官死了,他们所在的政府一般都很生气,他们会派人开展调查。既然开展了调查,就一定有相关的书面报告。” “阿根廷政府肯定不会把韦伯的死因调查记录拿给我们看。” “没错,”加百列说,“但我认识一个或许能帮我们搞到记录的人。” “谁?” 加百列笑了笑,说:“阿方索·拉米雷兹。” 晚饭后,当两名主角正手牵着手穿过夕阳西下的广场往酒店走时,一份电子音频文件和几张监控照片已经发往了中保公司在苏黎世的总部。一小时后,总部发来了回复。回复中包括几条简短的命令,一套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圣特尔莫区的别墅的地址和某个曾于黑暗的“肮脏战争”时期效力于阿根廷秘密警察局的前任上校的名字。然而,回复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是两名密探的归国日期。总部命令他们在第二天晚上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人搭乘法国航空公司的航班飞往巴黎,另一个人搭乘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飞往伦敦。总部并没有说明为什么他们要乘坐不同的航班。其实也不需要说明。这两名密探都是老将,他们知道如何读出总部的神秘命令中隐藏的信息。总部其实已经下达了一项“终结账户”的命令。这会儿,他们正派人编造虚假故事,也拟定好了抽身策略。真是可怜了那个女人,他们想。他们看见她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待了一会儿。在阿根廷的月光下,她真的很迷人。 第二部 归责 34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 1979年8月13日,著名诗人、大提琴家、阿根廷异见人士玛利亚·埃斯皮诺萨·拉米雷兹,被人从一架飞翔在两千米高空的军用运输机的货舱里扔进了南太平洋。就在她被扔下海的一刹那,负责谋杀行动的上尉用砍刀切开了她的腹部,以保证她落水后,海水能迅速灌入她体内,让她永远沉在太平洋底。她的丈夫,著名的反政府记者阿方索·拉米雷兹直到几个月后才得知妻子失踪的消息。因为在妻子被杀的同时,他也被当局关押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大赦国际组织不遗余力地吸引人们对他的案件的关注,他十之八九也遭遇了和妻子一样的命运。被关押一年多以后他成功获释,条件是此后不再写与政治相关的新闻报道。“沉默是阿根廷的一项伟大传统,”那些将军把他放出来时说,“我们相信聪明的拉米雷兹先生会发现它显而易见的好处。” 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听取将军们的建议。但是悲愤交加的阿方索·拉米雷兹勇敢无畏地向当局发起了挑战。他的战斗并没有随着1983年阿根廷军政府的倒台而结束。在拉米雷兹数年来成功揭露的多名刑讯逼供者和杀人凶手中,有一位正是当年把她妻子扔下海的那名上尉。当法官终于判定那名上尉有罪的时候,拉米雷兹哭了。几个月后,当法官判了那名杀人凶手仅仅五年有期徒刑的时候,他再次哭了。他站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大声宣告阿根廷的司法系统已经和所有失踪人口一起,躺在了太平洋底。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浴缸里被人装满了水。水底放着几张她妻子的照片,每一张都被撕成了两半。 阿方索·拉米雷兹逐渐成长为拉丁美洲地区甚至世界范围内最著名的人权卫士之一,他开始把目光转向阿根廷的又一段带有悲剧意味的历史——与纳粹德国的密切联系。2006年,他发表了一部历史大作《魔鬼的避难所》,详细介绍了裴隆政府、梵蒂冈、党卫军和美国情报机构如何帮助几千名战犯在阿根廷找到了战后的避难天堂。除此之外,书中还记载了拉米雷兹帮助以色列情报机构揭露和逮捕一名叫作埃里希·拉狄克的纳粹战犯的经历。尽管拉米雷兹记录了那段经历的各种细节,但他没有提及与他共事的那名以色列传奇特工的名字。 那本书让拉米雷兹成了百万富翁,尽管如此,他还是抵住了圣特尔莫区北部时髦郊区的吸引,留在了南部西班牙语区。他的房子是一栋巴黎风格的大建筑,中庭是一个院子,螺旋梯上铺着一条褪了色的地毯。这里既是他的住所,也是他的办公室。每间房里都堆满了成千上万卷了边的文件和卷宗。据传,拉米雷兹所收集的档案总数比得过政府的官方记录。然而,尽管多年挖掘阿根廷的黑暗历史,他从未用电子文档记录任何资料,也从未整理过任何材料。他坚信,乱堆乱放的文件其实更安全,这一点,他已经用实践证明了。很多次,他回到家后发现屋里的文件被人翻得一片狼藉,但是重要的记录从未落入敌人手里。 客厅里有一片地方没怎么堆放那些文件,拉米雷兹便在那里接待了加百列和基娅拉。房间一角立着一把落满灰尘的大提琴,玛利亚被绑架的那晚把琴留在了那里。正对着琴的墙上是用玻璃框装裱起来的两页手写的诗稿,和拉米雷兹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时拍的一张照片。与照片里那个瘦骨嶙峋的人相比,他已经变了很多。如今高大结实的他更像是与机械和水泥打交道的技工,而不像从事文字和思想工作的人。对于自己的外表,他唯一自豪的就是那圈浓密的灰白胡须。一些右派批评人士说,那一大把胡子让他看起来既有一点像菲德尔·卡斯特罗,又有一点像卡尔·马克思。拉米雷兹并未把这一评论看成是对他的侮辱。他敬重那两个人,称赞他们是坚定不移的共产主义者。 尽管他的公寓里保存着大量珍贵的文件资料,抽烟时他仍然粗心大意,漫不经心。他总是把还没有熄灭的烟头搭在烟灰缸上或者桌子的边缘。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记得加百利讨厌烟味,所以在聊天的时候一直克制自己的烟瘾。他们从阿根廷的经济状况聊到新任美国总统,再到以色列对待巴勒斯坦人的方式,当然,他认为他们的方式让人毛骨悚然。最后,当午后的雨滴开始三三两两地飘落下来,溅起窗台上的灰尘时,他的记忆回到了几年前把加百列带到阿根廷移民办公室偷看档案的那天下午。在那间办公室里,他们从一个被老鼠啃过的盒子里找到一沓已经开始腐化的文件,从那堆文件中,他们发现了一份档案,显示埃里希·拉狄克这个被认为早已去世的人,其实一直都以化名生活在维也纳第一区。 “那天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拉米雷兹说,“有一个骑摩托车的漂亮女人,我们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一直戴着头盔,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腿。”他瞥了一眼基娅拉,然后回头看着加百列,说:“很明显,你们不只是同事关系。” 加百列点点头,但他的表情告诉拉米雷兹,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这次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阿根廷来了?”拉米雷兹问。 “我们一直在门多萨品酒。” “找到了喜欢的吗?” “蝴蝶酒窖珍藏红酒。” “05年还是06年的?” “05年的。” “我也喝过。其实,我和那座葡萄园的园主还说过几次话。” “喜欢他吗?” “喜欢。”拉米雷兹说。 “相信他吗?” “我对所有人的信任程度都一样。在我们的谈话继续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定好基本的规则?” “和上次一样。你现在帮我,我以后帮你。” “你想找什么资料?” “一位在1967年死于苏黎世的阿根廷外交官的资料。” “我猜你说的是卡洛斯·韦伯?”拉米雷兹笑了笑,说,“你这两天又去了门多萨,我猜你是在找党卫军上尉库特·沃斯遗失的那笔财产吧。” “真有那笔财产吗,阿方索?” “当然有。1938年至1945年间,那笔财产存在苏黎世兰德斯曼银行里。1967年,卡洛斯·韦伯想把它转移到阿根廷,最后死于非命。我手里还有相应的文件能证明这一点。” 第二部 归责 35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 有一个问题。阿方索·拉米雷兹不知道自己把文件藏在了哪里。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再从那间房走到另一间房,一边在旧纸堆里翻找,一边回忆起了卡洛斯·韦伯不光彩的一生。韦伯曾在西班牙和德国接受教育,他是一名极端民族主义者,为那帮在二战前统治了阿根廷十年之久的军官和软弱的政治家担任外交政策顾问。作为一名极端反犹主义者和反民主主义者,他自然而然地倒向了第三帝国,与许多党卫军高级军官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后期帮助纳粹战犯寻找避难所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是整个计划中的关键人物。他和裴隆、梵蒂冈、党卫军三方面都很熟。韦伯安排纳粹战犯逃到这里,不是因为他有一副好心肠,而是他认为那些人能够帮助他建立他梦想中的阿根廷。” 拉米雷兹拽开一个破旧铁文件柜的第一层抽屉,快速地翻阅几十个马尼拉文件夹上面的标签。 “他有可能死于意外吗?”加百列问。 “不可能,”拉米雷兹斩钉截铁地说,“卡洛斯·韦伯是很出色的运动员,也很擅长游泳。他不可能掉进湖里淹死。” 拉米雷兹咚的一声关上第一层抽屉,打开下一层。不久,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得意地抽出一个文件夹。“啊,这就是我要找的。” “是什么?” “大约五年前,政府宣布又一批所谓的纳粹档案即将公布于世。大部分都是垃圾,但是有那么一些宝贝逃过了档案保管人的眼睛。”拉米雷兹举起那个文件夹,说,“包括这些。” “什么?” “1967年韦伯从瑞士发回来的几封电报。你看看。” 加百列接过文件,看到第一封电报: 请告知部长会议已见成效,预计近期内便有重大成果。请同时告知相关当事人,他正在焦急等待回复。 “很明显,韦伯说的是他和沃尔特·兰德斯曼的会面。”拉米雷兹说,“相关当事人也肯定是库特·沃斯。” 加百列拿起第二封电报: 请告知部长兰德斯曼银行已找到相关账户。通知国库短期内将有资金到账。 “第二天,卡洛斯·韦伯就死了。”拉米雷兹拿起厚厚一沓用金属扣和宽皮筋绑起来的文件。他把文件拿在手里,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需要警告你,加百列。所有想找那笔钱的人最后都死了。这些文件是我的一个朋友收集的,他叫拉斐尔·布洛赫,是一名调查记者。” “犹太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拉米雷兹沉重地点了点头。“在大学里,他和我一样都是共产主义者。‘肮脏战争’开始后不久,他被抓进去了。他父亲花了很大一笔钱才把他救出来。拉斐尔很幸运,大多数被抓进去的犹太人都不可能有机会出来。” “接着说,阿方索。” “拉斐尔擅长写金融类报道。他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他学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就是经济学和商务。他知道怎么看分类账,知道怎么查电汇记录,而且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是种族遗传。” “没错,我知道。”拉米雷兹说,“拉斐尔花了好几年时间,想证明那笔钱的去向。但是在调查过程中,他发现了其他的线索,他发现其实整个兰德斯曼帝国都肮脏不堪。” “肮脏?怎么肮脏?” “拉斐尔没跟我细说。但是2008年的时候,他相信自己已经调查清楚了。” “然后呢?” “他去日内瓦找兰德斯曼家族里的一个人谈,马丁·兰德斯曼,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回想起来,拉米雷兹说,在那件事上,像拉斐尔·布洛赫那种老练的新闻记者本应该多长一点心眼。但是马丁·兰德斯曼的公众形象完美无瑕,布洛赫也就轻信了他,认为自己没有危险。 他们第一次接触是在10月15日早上。布洛赫从酒店打电话给全球视野投资公司总部,要求和公司董事长见面。对方拒绝了他。布洛赫知道继续请求也没有结果,于是他不顾后果地向对方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们不安排见面,他就把材料带到华盛顿,交给相关的国会委员会和政府机构。 他的这些话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他们安排两天后见面。但是拉斐尔·布洛赫没有守约——包括与那件事有关的任何约定。第二年春天,一名登山客在法国阿尔卑斯山脉发现了他的尸体,没有头,没有手,身板冻得硬邦邦的。但在事后的调查中,马丁·兰德斯曼的名字从未出现。 第二部 归责 36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 一道闪电划过,屋里的灯灭了。他们坐在半明半暗的客厅里,翻阅拉斐尔·布洛赫收集的材料。别墅在雷声中颤抖。 “每一笔财富的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罪恶。”拉米雷兹说。 “巴尔扎克。”基娅拉说。 拉米雷兹欣赏地朝她点了点头。“老头子的这句话可能就是写给沃尔特·兰德斯曼和马丁·兰德斯曼的。沃尔特·兰德斯曼死后,把苏黎世的一家小型私人银行留给了他儿子,里面藏着巨额赃款。马丁把那家银行打造成了金钱帝国。”拉米雷兹转头看着加百列,“你对他了解多少?” “兰德斯曼?”加百利耸了耸肩,说,“他是世界首富之一,但又一直表现出不怎么愿意当亿万富翁的样子。”加百列皱起眉头,假装正在绞尽脑汁地想一个问题,“他设立的那个基金会叫什么来着?” “同一个世界。”拉米雷兹说。 “啊,对,我怎么能忘了呢?”加百列嘲弄地说,“兰德斯曼忠实的信徒把他看成类似于先知的人物。他宣扬减债、公司责任和新能源。他还在加纳参与了一系列房地产工程,与哈马斯建立了相当亲密的关系。但我怀疑这一点并未让他在好莱坞、媒体界和政治左翼人士中的朋友觉得不妥。在他们眼里,马丁·兰德斯曼不会出错。他内心善良,动机纯洁。他是圣人。”加百列停顿了一下,问:“我还漏了什么没说吗?” “有,有一点,那就是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呃,也不能说全都是谎言。圣人马丁在时髦圈子里的确有不少朋友和崇拜者。但是如果他们一旦发现他的巨额财富和巨大权力的真实来源,恐怕连好莱坞的那帮胆小鬼都会离他远远的。至于他的慈善活动,那都是用资本主义最基本也最没人性的生意支撑起来的。圣人马丁污染环境,钻油井,挖煤矿,极尽剥削之能事。” “金钱维持着世界的运作,阿方索。” “不,我的朋友。正如《圣经》中所写,‘对金钱的热爱是所有罪恶的根源。’圣人马丁的财富也来源于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父亲死后不到一年,他就处理了那家银行,还举家从苏黎世搬到日内瓦湖沿岸。他想逃离犯罪现场,隐藏他的德国血统。你知道吗?他在公众场合都不再使用德语了。只说英文和法文。” “你为什么不继续查那条线索呢?” “我也考虑过。” “但是?” “有一些内容拉斐尔没有收在文件里,而那些内容我自己又查不到。一句话,我没有足够的料。圣人马丁财力雄厚,又喜欢跟人打官司。要调查他,得动用强有力的执法部门。”拉米雷兹向加百列投以一个会意的笑容,“或者情报机构。” “我能带走这些电报吗?” “没问题,”拉米雷兹说,“我还可以让你把拉斐尔的文件一起借走,但你得付出一点代价。” “说。” “我想知道完整的故事。” “拿一支笔来。” “介意我写下来吗?以免将来记不清楚。” “你肯定是开玩笑,阿方索。” “抱歉,”拉米雷兹说,“我差点忘了你的身份。” 接近下午3点的时候他们才聊完,加百列和基娅拉正好能赶上荷兰皇家航空飞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拉米雷兹说送他们去机场,但加百列坚持要自己乘的士。加百列把电报和拉斐尔·布洛赫收集的文件放进背包里,和基娅拉走到门口,转头向拉米雷兹道别,然后飞快地走下螺旋梯。 接下来的一幕在加百列的脑海里历经数月都挥之不去。很不幸的是,那种场景他已经见得太多——它们是那个世界的场景,一个他本以为自己终于离开了的世界。如果换作别人,可能会忽视那些线索——门厅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旅行箱,一个戴太阳镜、身材健壮的金发男子飞快地跑向街道,一辆后车门大开的轿车等在路边——但是加百列全都注意到了。他二话不说,两手拽住基娅拉的腰,抱着她向门外纵身一跃。 他和基娅拉都想不起炸弹爆炸时的声音,只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浪袭来,人不自主地被抛向街边,像是被任性的小孩甩出去的玩具。他们找到对方,只见加百列低垂着头,两手抱住脑袋,基娅拉躺在地上,疼得两眼紧闭。加百列帮她挡住了爆裂的飞石和如大雨般倾盆而下的玻璃碎屑。阿方索·拉米雷兹躺在马路中央,衣服被火烧得黢黑。拉米雷兹收集的珍贵档案化作纷纷扬扬的纸屑漫天飘洒。加百列爬到拉米雷兹身边,用手在他脖子上探了探脉搏。然后他站起身来,回到基娅拉身边。 “你怎么样?” “还好。” “能站起来吗?” “不知道。” “来试试。” “帮我一把。” 加百列小心翼翼地把基娅拉扶起来,然后捡起他的背包,甩挂在肩上。基娅拉一开始有些踉跄,等到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时,她已经恢复了轻快的步伐,走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上。加百列把她带到角落处,接着拿出手机,凭记忆拨了一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操希伯来语的女人。同样,加百列也用希伯来语念出一段密码文字和一串数字。几秒钟后,那个女人问:“您需要处理什么紧急情况?” “我需要脱身。” “什么时候?” “就现在。” “您一个人吗?” “不是。”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两个。” “您目前的位置?” “布宜诺斯艾利斯圣特尔莫区卡塞罗斯大道……” 第二部 归责 37 以色列,本-古里安机场 本-古里安机场里有一个秘密房间,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在入境处的左手边,门上没有任何标识,而且门永远是锁上的。墙上铺着假耶路撒冷大理石,家具也都是典型的机场用品:黑色的塑胶沙发和座椅,组合茶几,便宜而刺眼的现代式台灯。房间有两扇窗,一扇面向飞机跑道,一扇面向到港大厅,都由高品质的单向玻璃制成。这个房间供“组织”专用,是特工从国外秘密战场回国后的第一站。房间里永远萦绕着香烟的霉味、烧焦的咖啡味和男人的汗臭味。为了清除那些味道,清洁人员把所有能够想到的产品都试了一遍,但是,气味依旧存在。和以色列的敌人一样,用常规的办法无法将它们击败。 加百列曾无数次走进这个房间,或者类似的房间。他曾胜利凯旋,也曾铩羽而归。在这里,他接受过庆祝,接受过抚慰,也有一次,带着胸膛里残留的子弹坐在轮椅上被人推进来。来接他的人通常是阿里·沙姆龙。但这一次,当加百列和基娅拉肩并肩进门时,看见的人竟是乌兹·纳沃特。纳沃特比上一次见面时瘦了至少十几公斤,他戴着一副时髦的新眼镜,看起来像是某个时尚杂志的主编。以前模仿沙姆龙戴的那块高性能不锈钢精密手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坦克链腕表,同他那套量身定制的海军蓝西服和白色开领礼服衬衫很相配。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加百列想。所有能够显露出他曾是一名饱经风霜的外勤特工的痕迹都被精心抹去了。乌兹·纳沃特现在是坐在总部办公室里的人。作为一名特工,他已经爬上了事业顶峰。 纳沃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担忧的神色消散而去。看见加百列和基娅拉没受什么重伤,他放心了。但他的脸色又立即阴沉了下去。 “这个场合很特殊。”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我上任局长以来第一次遇到工作人员安全危机。也难怪,因为有你在。而且,按照你那高得不能再高的标准来看,这还是一件小事。只不过是一栋灰飞烟灭的公寓大楼和八具尸体,其中还包括阿根廷最著名的新闻记者和社会评论家。” “基娅拉和我都没事,乌兹,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纳沃特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似乎想表示他希望谈话能够保持在礼貌的范围之内。 “我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比较暧昧,加百列,但是行动准则确定无疑。你的护照和身份证件都还由组织管理,你出外时应该跟我打一声招呼。”纳沃特停了一下,接着说,“你还记着那个承诺,对吧,加百列?” 加百列点了点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汇报你们的小小冒险之旅?” “这是私事。” “私事?与你有关的事情就不是私事。”纳沃特皱起眉头,说,“你们到底在阿方索·拉米雷兹家里干什么?” “我们在找一幅伦勃朗的肖像画,”加百列说,“和一大笔钱。” “我还以为是什么无聊的事情。”纳沃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猜爆炸袭击的对象是你,而不是阿方索·拉米雷兹吧?” “恐怕是。” “有哪些嫌疑人?” “就一个。” 他们坐上纳沃特的防弹轿车。基娅拉夹坐在中间,像是一堵隔离墙。车子开上1号高速公路,前往耶路撒冷。一开始,纳沃特似乎对加百列说的银行账号很感兴趣,但等到汇报完毕之后,他防备地将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一副明显不赞同的表情。纳沃特就是那样。本来,作为一名老练的外勤特工,他应该善于隐藏情感,但他一生气,愤怒就表露无遗。 “故事很吸引人。但如果你们这趟冒险之旅只是为了帮你的朋友朱利安·伊舍伍德找油画的话,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而且,你们似乎碰上了一些比较难缠的对手。你和基娅拉能够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已经算幸运了。接受对方的暗示,把案子扔掉,彻底忘掉这件事。朱利安会渡过难关的。回到康沃尔海边的小别墅里去,过自己的生活。”纳沃特停了一下,然后说,“那是你们之前想要的,不是吗?” 加百列没有接他的话。“一开始我们可能是为了把偷走的油画找回来,乌兹,但现在已经不只是油画的事了。如果我们了解到的信息准确无误的话,马丁·兰德斯曼这会儿正坐在偷来的金山上面。他和他父亲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这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又有人想要我们的命。我自己查不清楚,我需要……” “利用组织的资源?”纳沃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可能没注意到吧,以色列正面临着众多威胁。我们的朋友伊朗马上就要荣升为核武器国家了。黎巴嫩的真主党正在准备发动全面战争。还有,如果你在康沃尔看不到新闻的话,那我告诉你,我们这会儿可不怎么受世界各国待见。不是我对你这件事不上心,加百列,而是我们有其他事需要操心。” 基娅拉终于插上嘴了,说:“如果你见过莉娜·赫茨菲尔德,就不会这么想了。” 纳沃特举起一只手来,以示拒绝。“听着,基娅拉。如果世界太平,我们一定会查马丁·兰德斯曼这种人。但是这个世界不太平,而且如果世界真的太平了,组织就可以关门大吉,我们后半辈子也可以想一些简单的事情了。” “那我们怎么办?”加百列问,“就此罢手?” “让伊莱处理,或者留给大屠杀财产赔偿机构的那些猎狗们。” “兰德斯曼和他的律师团可以像挥苍蝇一样把他们赶走。” “赶他们也比赶你好。考虑到你的过去,你可不是对付兰德斯曼那种人的最佳人选。他在高层有朋友。” “我也有。” “但如果你想扳倒兰德斯曼那种财主,他们就会跟你一刀两断。”纳沃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可能会后悔说了接下来的这番话。” “那你就不应该说。” 纳沃特没有听取加百列的建议。“如果你按照沙姆龙的意愿,接任了局长,那么做这些决定的人就是你自己。但是你……” “你是为了这个吗,乌兹?把我抬回局长的位置?” “少自作多情,加百列。我所做的决定是基于对事情轻重的权衡。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之一是保持与西欧各国安全情报机构的良好关系。这种针对马丁·兰德斯曼却又缺乏部署、不专业的行动是我们需要极力避免的。好了,讨论到此为止。” 车子拐进纳奇斯街,加百列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街尾有一栋大理石小公寓楼,楼身几乎全部藏在前门花园里那棵参天桉树华盖般浓密的枝叶里。车子在公寓楼门口停下来。纳沃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与人当面起冲突向来不是他擅长处理的事情。 “对于这种局面,我很抱歉。但是,欢迎回来。先上楼避几天风头,等我们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那边的废墟中找到线索再说。还有,多休息休息。别误解我的意思,加百列,你脸色很不好。”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觉,乌兹。” 纳沃特笑了笑:“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很好。” 第二部 归责 38 法国,巴黎,米农梅妮拉路 就在加百列·艾隆意外回到耶路撒冷的那天下午,莫里斯·杜兰德正沉浸在悔恨交加的情绪当中。他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过伦勃朗·凡·莱因这个名字,从未见过他那美丽动人的年轻情妇的肖像画。杜兰德陷入了两重困境。首先,他手中这幅沾了血的画出现了严重损坏,无法送交客户。其次,画中有一份记录了一长串姓名和账户的年代久远的单子。从看见它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良心就备受折磨。他决定依次解决这两个问题。做事一向有条不紊的他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为了处理第一个问题,他往一个雅虎邮箱里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邮件上说道,“古董科学家”表示十分遗憾,客户所预定的货物未能按时抵达。不幸的是,杜兰德接着说道,它永远到达不了了。货仓遇上了大火,货物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灰烬。鉴于预定货物仅此一件,无可替代,“古董科学家”只有即刻返还定金——两百万欧元,邮件中并未提及具体数字——并因意外事件为客户造成的麻烦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处理完第一个问题后,他把注意力转向从油画里找出来的那三张有些腐化的葱皮纸。这一次,他选用了一件比较老套的工具——富凯餐厅的一盒火柴。他划燃一根火柴,伸向第一张纸的右下角。火柴与葱皮纸仅相距几厘米,他想点燃账号单,但是,上面那一个个姓名让他无法下手—— 卡茨、斯特恩、赫希、格林伯格、卡普兰、科恩、阿布拉默维茨、斯坦恩、罗森鲍姆、赫茨菲尔德…… 伴随着一缕黑烟,火柴灭了。杜兰德又划燃第二根,结果还是一样。他不准备尝试第三次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单子塞进蜡纸袋,放进保险柜里。紧接着,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第一声铃声响过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 “你丈夫在吗?” “不在。” “我要见你。” “快点来,莫里斯。” 安吉丽可·布罗萨德与摆在她商店橱窗里的那些模特很像——娇小玲珑,只要不仔细看,眼光不太挑剔的话,看上去十分迷人。杜兰德认识她快十年了。他们的关系,用法国人委婉的方式来说,是“5点到7点”——傍晚偷情的时间——的关系。与杜兰德其他的人际关系不同,他们之间的来往相对简单一点。给予快乐,再回报快乐,双方从不提爱或者不爱。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缺乏感情和承诺。他不小心说错一个字,或者忘了她的生日,安吉丽可都会大发雷霆。至于杜兰德,他早就放弃结婚的念头了。安吉丽可·布罗萨德差不多能算作他的妻子。 与往常一样,他们在安吉丽可办公室的沙发上相遇。沙发不大,不太适合做爱,但经过多年的训练以后,他们已经能把那么小的空间发挥到极致。然而那天下午,杜兰德并没有浪漫的心情。安吉丽可明显很失望,她点燃一根茨冈烟,看着杜兰德手里的硬纸盒。 “你给我买礼物了,莫里斯?” “其实,我在想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她朝他调皮地笑了笑:“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 她又看了一眼纸盒,问:“里面是什么?” “你最好不要知道。只管把它放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好。找一个温度和湿度都比较稳定的地方。” “是什么,莫里斯?炸弹?” “别犯傻,安吉丽可。” 她若有所思地从舌尖取下一小颗烟叶,“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莫里斯?” “从来没有。” “那盒子里是什么?” “我告诉你,你也不相信。” “说说看。” “是一幅价值四千五百万美元的伦勃朗肖像画。” “真的?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 “上面有一个弹孔,还溅满了血。” 她不以为然地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怎么了,莫里斯?你今天好像不大舒服。” “有一点分神罢了。” “生意出问题了?” “可以这么说。” “我的生意也不好。整条街的人都有麻烦。我以前不觉得,不过美国人富有的时候,全球的状况的确更好一点。” “是。”杜兰德漫不经心地说。 安吉丽可皱起眉头:“你确定你没事吗?” “我没事。”杜兰德向她保证。 “你不准备跟我说那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相信我,安吉丽可,里面什么也不是。” 第二部 归责 39 以色列,太巴列 要描述沙姆龙在以色列国防和安全事务中的影响力,就如同要解释水在地球生命的形成与维持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一样。从很多方面来看,阿里·沙姆龙就是以色列国。他为国参战,见证了以色列的重建;战后的六十年间,他始终在保卫国家,击退了一大群致力于摧毁以色列的敌人。战争期间和危急时刻,他的光芒令人目眩。他渗透了国王的宫殿,偷走了暴君的秘密,还除掉了无数的敌人。他有时亲自出马,有时依靠加百列这类手下。然而,在他所有秘密工作成就中,有一项让他一跃成为国人偶像。1960年5月的一个雨夜,在阿根廷,沙姆龙从一辆车背后纵身一跃,擒住了大屠杀的执行首长,即党卫军上尉库特·沃斯的直接上级阿道夫·艾希曼。从某一方面来说,从加百列走进莉娜·赫茨菲尔德客厅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找到沙姆龙。但话说回来,其实每次都是这样。 近些年来,沙姆龙在国家事务中发挥的作用急剧下降,他的权力也大为削弱。他目前的权力范围仅限于加利利海边那栋蜜糖色别墅,但即便如此,在吉莉安——他那饱经沧桑的妻子——面前,他仍然主要扮演着没有头衔的首长的角色。对于一个曾经手揽大权的男人来说,沙姆龙目前的遭遇惨不忍睹——无人需要,无人想要。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讨厌鬼,需要别人包容,但又基本被人无视。一言以蔽之,他潦倒了。 然而,当加百列和基娅拉从耶路撒冷打电话来说要到他家里吃晚饭时,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他站在门厅里等他们,灰蓝色的眼睛里散发出调皮而兴奋的光芒。尽管他对加百列突然回到以色列的做法十分好奇,但席间他克制住了自己。他们聊了沙姆龙的孩子,聊了加百列在康沃尔的新生活,还有,同这些天里所有人一样,聊了全球经济的惨淡局面。沙姆龙有两次提到了乌兹·纳沃特和扫罗王大道,但都被加百列熟练地转入了另一些不太敏感的话题。加百列趁出入厨房的短暂片刻,轻声向吉莉安询问沙姆龙的健康状况。“他那一大堆毛病,我都记不过来。”她说,“但是别担心,加百列,他没有大碍。沙姆龙是不死之躯。去陪他坐坐吧,陪他坐坐,他就很开心了。” 以色列情报机构内部有一种家的氛围,外界很少有人能够理解这一点。他们谋划重大任务时,通常不是在安全会议室里,而是在任务参与人员的家里。在以色列的秘密战线上——或者说,在加百列一生中——沙姆龙在加利利海边的这栋大别墅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现在,这栋别墅在沙姆龙的生活里也举足轻重,因为只有在这里,吉莉安才允许他抽那些没有装过滤嘴的劣质土耳其香烟。他不顾加百列的反对,点上一根烟,挑了那张他最喜爱的椅子坐下,面朝黑黢黢一片的戈兰高地。加百列打开一组取暖器,在他旁边坐下。 “基娅拉的气色很好,”沙姆龙说,“但也不奇怪。你一向擅长修复漂亮的东西。” 沙姆龙浅浅一笑。当年,正是他把加百列送去威尼斯学习修复艺术,但也是他,一直对加百列擅长19世纪前伟大画家作品风格的天赋大惑不解。在沙姆龙眼里,加百列在油画方面出色的才能和特技表演、魔术手法差不多,是应该拿来利用的东西,就像加百列在语言上的独特天赋和他仅用大多数人拍手的时间就能把腰上的伯莱塔拔出来、瞄准目标的能力一样。 “你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沙姆龙接着说,“就是生个孩子。” 加百列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在你眼里,我的生活里是不是没有隐私和禁区?” “是。”沙姆龙不假思索地答道。 “至少你没有撒谎。” “仅在不撒谎就能达到目的的情况下。”沙姆龙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说,“我听说乌兹在为难你。” “你怎么知道?” “我在扫罗王大道还有不少眼线,尽管乌兹想掐断我的影响力。” “你原本期望什么?你以为他会在顶层给你安排一间大办公室,让你参与行动策划?” “我所期望的是,孩子,能够获得一些尊重和尊严。这是我应得的。” “没错,阿里。但是要我直说吗?” “小心点儿。”沙姆龙用大手握住加百列的手腕,用力掐了一下,“我可比看上去更结实。” “你走进哪间房,哪间房就让人窒息。你每次踏进扫罗王大道,大家都想沐浴在你的光辉之下,都想摸一摸你的衣边。” “你在帮乌兹说话?” “我可不想。” “乖孩子。” “但你至少应该考虑一下,没有你不断的插手,乌兹也能把组织管理好。这毕竟也是你起先推荐他当局长的原因。” “我推荐他当局长,是因为我心目中的那个人选没办法当。但这是另一回事。”沙姆龙把烟在烟灰缸边缘敲了敲,侧头看了加百列一眼,“不后悔?” “没什么后悔的。乌兹·纳沃特是组织的局长,而且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他都将是局长。你最好接受这个事实。要不然,你在世上的最后这几年都将在痛苦中度过。” “你的语气像吉莉安。” “吉莉安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没错。”沙姆龙表示同意,“那如果你这么满意乌兹的行事风格,还在这里做什么?你大老远地跑到太巴列来,不是因为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吧?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希望从乌兹那里得到一些东西,但他不给你。我一直在猜,但还没猜出你要什么,不过我离答案也不远了。” “你了解多少?” “我知道朱利安·伊舍伍德雇你追查一幅失窃的伦勃朗肖像画的下落。我知道伊莱·拉冯在阿姆斯特丹监视一个老女人。我还知道你已经锁定了全球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但我不明白这些事情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这和你多年前的一位老相识有关。” “谁?” “艾希曼。” 沙姆龙慢慢地熄灭烟头,“我在认真听,加百列,继续说。” 作为一个波兰大犹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和亲手逮捕阿道夫·艾希曼的人,阿里·沙姆龙对大屠杀未尽之事知之甚多。然而,对于加百列接下来向他讲诉的那段历史,他似乎很感兴趣。那是一个阿姆斯特丹小孩躲避抓捕的故事,一个杀人犯用人命交换金钱的故事,一幅沾满所有追逐之人鲜血的油画的故事。那幅画里藏着一个惊天秘密——一串人名和数字,它能证明全球实力最为雄厚的金钱帝国之一,其实建立在枉死之人被掠夺的财产上。 “小国王有一点说对了。”加百列汇报完毕后,沙姆龙说道,“你们应该向我们汇报出行计划,这样我才可以帮你在阿根廷安排护卫人员。” “我是去找失窃的油画,阿里,我以为不需要别人护送。” “有可能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毕竟阿方索·拉米雷兹是世上少有的几个仇敌数量和你差不多的人。” “有可能,”加百列表示同意,“但我觉得不是。”他停了一下,然后说,“你也觉得不是,阿里。” “是,我是不相信。”沙姆龙又点了一根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查出了一件和马丁·兰德斯曼有关的大案子。但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永远也没办法在法庭上证明这件事。” “谁说要在法庭上解决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想办法说服马丁,让他弥补他父亲的罪恶。” “你需要什么?” “要在欧洲领土内对付世界首富之一,我需要足够的钱和充足的人力物力。” “听上去要花很多钱。” “没错。但如果我成功了,行动的开销自然有人出。”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沙姆龙。直到现在,他还觉得组织的行动开销是他自掏腰包。“那我猜你的下一个要求就是建立自己的团队了?” “我正准备说。” 沙姆龙默不作声地仔细端详了加百列一会儿。“前不久就在这露台上,有个疲惫的战士跟我说他想带着他的妻子永远离开组织,怎么又变了?” “他在阿姆斯特丹遇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之所以活了下来,是因为他父亲给了库特·沃斯一幅伦勃朗。”加百列停顿了一下,接着问,“唯一的问题是,你能让乌兹回心转意吗?” “乌兹?”沙姆龙不屑地摆了摆手,说,“不用管乌兹。”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沙姆龙笑了笑:“我跟你说过总理的祖父母是匈牙利人没有?” 第二部 归责 40 耶路撒冷 乌兹·纳沃特从前八任局长那里继承了不少传统,其中有一项便是每周在耶路撒冷总理办公室与总理单独开一次早餐会。纳沃特十分珍视这些会议,这是他向最重要的客户汇报近期行动的绝佳机会,不用与以色列其他情报部门争抢风头。会上,一般是纳沃特发言多一点,但在加百列去了一趟太巴列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总理突然变得健谈起来,令人有些费解。就在四十八小时前,他在华盛顿参加了与新任美国总统的第一次峰会。新任总统曾经是一名学者,在参议院任职,属于民主党自由派人士。不出所料,会谈进展不太顺利。在僵硬的笑容和摆拍的握手背后,两人的关系已出现明显裂痕。显然,总理与白宫上任主人保持的亲密关系在这一任政府中无法重演。美国已然改变。 “但是这些也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对吧,乌兹?” “美国政府换届期间,我们已经察觉到了,”纳沃特说,“‘九一一’事件后我们与中情局建立的特殊行动纽带显然无法继续维持了。” “特殊行动纽带?”总理向纳沃特报以一个竞选海报式的微笑,“别跟我用组织那一套说法。上一届政府期间,加百列·艾隆都在兰利有一间办公室。” 纳沃特没有接话。过去,他一直行走在加百列的阴影之中。如今,他已经走到了以色列情报集团的顶峰,听到别人提起竞争对手的丰功伟绩,就有些不高兴。 “我听说艾隆回来了。”总理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听说他在阿根廷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纳沃特蜷起食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嘴唇。一名训练有素的审讯人员能够立马断定,这明显是一个隐藏内心不满情绪的手势。总理也察觉到了。想到自己竟然难倒了外国情报局局长,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 “你为什么不跟我提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总理问。 “我觉得没必要因为琐碎的事情让您徒增负担。” “我喜欢琐碎的细节,乌兹,何况这些琐碎的事情还牵涉到我们的一位民族英雄。” “我记住了,总理。” 纳沃特的语气显然蔫了下去,一团怒火憋在肚子里。毫无疑问,总理和沙姆龙谈过了。纳沃特知道,总有一天老头子会用这一招。但是怎么办呢?他决定万事小心。 “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总理?” 总理重新满上咖啡,若有所思地往杯子里加了几滴奶油。显然,他有话要说,但似乎不急着直奔主题。他先是诉了一大堆苦,抱怨在这个错综复杂、险象环生的世界局势下,做一位领导人要背负何等沉重的负担。他说,决策有时取决于国家安全,有时出于政治的考虑。但是,有时仅出于对是非对错简单的考量。他停顿了一下,让最后一句话的余音在房间里久久萦绕,然后拿起白色亚麻餐巾,不慌不忙地折起来。 “我父辈是匈牙利人,你知道吧,乌兹?” “我猜全国人民应该都知道。” 总理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他们住在布达佩斯一个穷困的小村庄里。我祖父是一名裁缝。他们家徒四壁,只有两个用于安息日祈祷的银烛台和用于生日前夕祝祷的银杯。你知道库特·沃斯和阿道夫·艾希曼把他们塞进火车送往奥斯维辛之前干了些什么吗?他们把我祖父家里偷得一干二净,还给我祖父开了一张收据。直到今天我都留着那张收据。我留着它,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我们的以色列国是何等的重要。”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乌兹?” “我明白了,总理。” “随时向我汇报,乌兹。还有,记住,我喜欢听细节。” 纳沃特走进休息室,碰见几名等待拜见总理的议员。乌兹谎称有紧急事情需要处理,和几个比较重要的议员握了握手、拍了拍肩膀之后,就匆匆忙忙地闪进电梯里了。专用防弹轿车停在外面,几名保镖分立车前。天公有意,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大雨倾盆。车子嗖的一声蹿了出去,司机从后视镜里捕捉纳沃特的目光。 “去哪里,老大?扫罗王大道?” “不,”纳沃特说,“先去一个地方。” 桉树的香味弥漫在纳奇斯街西头。纳沃特摇下车窗,凝视大理石公寓三楼那扇开着的法式房门。房里传来微弱的咏叹调歌声。《托斯卡》?《茶花女》?纳沃特不清楚,他也不在意。这一刻,他讨厌歌剧,讨厌所有莫名其妙喜欢听歌剧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回到总理办公室,立即辞职。但是他忍住了。他弹开安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咏叹调停了。加百列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没有权利背着我越级上报。” “我什么都没做。” “你不需要做,沙姆龙都帮你办好了。” 。 纳沃特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在你楼下。” “我知道。” “要多久下来?” “五分钟。” “我等你。” 咏叹调歌声又渐渐响了起来。纳沃特摇上车窗,享受车里的安宁。天,他讨厌歌剧。 第二部 归责 41 英国,伦敦,圣詹姆斯区 那天早晨在耶路撒冷的谈话中,有一个人始终未被提及,他就是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伦敦圣詹姆斯区梅森院子7-8号伊舍伍德美术馆馆长与所有人朱利安·伊舍伍德。伊舍伍德并不知道加百列近日来的调查进展和危险遭遇。从上次在阿姆斯特丹帮加百列搞到一份泛黄的拍卖记录之后,他在整件事中的角色就沦为了一个只能焦急等待、无助又无奈的旁观者。为了打发时间,他时刻跟进英国警方的调查进展。如他所愿,警方没有向报社透露油画失窃的事,但是他们对于油画的下落和杀害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凶手身份仍然毫无头绪。这不是哪个为了找快钱的业余小偷,警探为自己找借口说,这是专业盗贼。 伊舍伍德就像是一个死刑犯,他的世界萎缩了。他出席不入流的拍卖会,展出不入流的油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还和新来的年轻前台打情骂俏,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精心准备自己的职业葬礼。他排练好了将对富商巨贾的艺术顾问大卫·卡文迪什所做的演讲,甚至还拟好了一份认罪书,准备事后寄给华盛顿国家美术馆。潜逃、流亡的画面在脑海中时不时地上演。可以到普罗旺斯山区找一栋小别墅,或者去哥斯达黎加海边找一间木屋。美术馆怎么办呢?在他心情跌落谷底时,他想,说不定要卖给奥利弗·丁布尔比。奥利弗一直都觊觎美术馆。现在,拜那幅104厘米×86厘米的《年轻女人的画像》所赐,奥利弗只需要帮朱利安收拾收拾残局,就能拿下美术馆了。 当然,这都是胡思乱想。伊舍伍德才不打算下半辈子背井离乡在外流亡。他也不可能把心爱的美术馆交给肮脏龌龊的奥利弗·丁布尔比。如果他真要面对公开行刑队的话,那他也将不戴蒙眼布,高昂着头颅等待那一刻到来。这一次,他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就像他的老父亲一样。就像加百列·艾隆一样。 他正在脑海里勾勒这些画面时,突然看见一个人走进梅森院子,踏着潮湿的石砖走过来。那人立着衣领以抵挡深秋的寒风,眼睛四处张望,大概三十几岁,身材健壮,像一辆全副武装的战车,身穿一袭黑衣。伊舍伍德一开始害怕他是别人派来的收债打手,但是几秒钟后,他突然想起自己见过这个人。他是南肯辛顿某个大使馆安保部门的职员——很不幸,那个大使馆被迫需要雇佣很多像他那样的人。 不一会儿,伊舍伍德听见前台半睡半醒地低声报告,有一位雷德克里夫先生来访。距离下一个约会还有一些时间,雷德克里夫先生——这绝对是假名,当然,如果真有这个名字的话——希望能参观一下美术馆的藏画。一般情况下,伊舍伍德会拒绝这种突然到访的客人。但是那天早晨,出于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他破例了。 他小心谨慎地接待那个人,把他领到比较隐秘的二楼展览厅。不出伊舍伍德所料,雷德克里夫先生仅在此稍作停留。他皱着眉头瞟了一幅卢伊尼[1]—眼,嘴里啧啧地看了一幅波登[2],最后似乎对克劳德[3]笔下的明亮景色有些疑惑不解。“我喜欢这幅画,”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信封递给伊舍伍德。“我再和你联系。”然后他压低嗓音,低声补充道,“一定要一五一十地遵照上面的指示。” 伊舍伍德把年轻人送到门边,然后躲到卫生间,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小纸条。伊舍伍德拿起纸条读了一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读了第二遍。一阵解脱之感突然袭来,他倚在洗手池边站稳脚跟。加百列虽然没有找到画,但他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伊舍伍德之前查找那幅画的来源时,没有查到它曾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盗的情况。也就是说,那幅画的合法主人并不是大卫·卡文迪什那位不知名的神秘客户,而是阿姆斯特丹的一位老妇人。对于朱利安·伊舍伍德而言,这一发现意味着他头上的破产乌云已经散了。一般情况下,与战争期间被劫掠的艺术品有关的官司能打上好几年。但是伊舍伍德的经验告诉他,世界上没有哪个神圣的法院会要求他向以不正当手段获取油画的人支付赔偿款。那幅伦勃朗还没有找到,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但不管怎样,伊舍伍德已经脱身了。 然而,伴随着解脱感而来的是一阵深深的愧疚感。他为赫茨菲尔德一家人的悲惨遭遇感到遗憾。他对于这种遭遇深有感触。他为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命运感到愧疚。利德尔为了保护伦勃朗牺牲了自己。同样,他也为加百列·艾隆目前的处境感到内疚。加百列为了找回油画,似乎结下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敌人。他似乎再一次落入了阿里·沙姆龙的魔咒。又或许,伊舍伍德想,是相反的情况。 伊舍伍德再次看了一遍纸条,然后按照指示,点燃火柴把它烧着。不一会儿,纸条便在一团爆破的火焰中消失殆尽。伊舍伍德两手颤抖着回到办公室,心情愉悦地坐在办公桌前。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下闪光纸的事,兄弟。他想,差点把我吓死了。 * * * [1]卢伊尼(Bernardino Luini,1480?-1532),意大利画家。 [2]波登(Paris Bordone,1500-1571),意大利画家。 [3]即克劳德·莫奈。 第三部 鉴定 42 以色列,特拉维夫,扫罗王大道 加百列和基娅拉抵达456C办公室时,行动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了。位于扫罗王大道地下三层的这间屋子以前只不过是一个堆放废弃电脑和废旧办公家具的地方,值夜班的人经常在这里幽会。而现在,扫罗王大道上上下下都知道,这里变成了加百列的“巢穴”。 泛绿的荧光灯光从紧闭的门缝里透出来,房间里面传来兴奋的低语声。加百列朝基娅拉笑了笑,然后在密码盘上输入密码,领她进屋。一开始,零零散散地围坐在破旧的工作台四周的九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突然,一个人转过头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等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去,加百列和基娅拉开始绕着桌子,与这支传奇队伍的每一位成员打招呼。 第一位是约西·加维什,家境殷实,毕业于牛津大学,是侦查科的一名分析师。脸上有痘痕的雅克布·罗思曼曾任职于辛贝特阿拉伯事务部门,目前负责往叙利亚输送特工。狄娜·萨里德,历史科的一名恐怖主义专家,似乎随时随地都背负着工作的压力。雷莫娜·斯特恩,曾任职于军事情报部门,碰巧是沙姆龙妻子的侄女,目前是组织伊朗特别行动队队员。接下来是末底改和奥德,两名全能外勤助手和电脑专家,来自能够攻克世上任何一个数据库和服务器的技术科。最后一个是伊莱·拉冯,昨天晚上把监视莉娜·赫茨菲尔德的任务移交给当地的安保队伍之后,刚从阿姆斯特丹飞回来。 在扫罗王大道内部,这一帮人有一个代号,叫“巴拉克”——在希伯来语里的意思是“闪电”——因为他们集合与袭击的速度快如闪电。他们同进同出,在从莫斯科到加勒比海的一个个秘密战场开展行动,通常都顶着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但这次,有一个人没有现身。加百列看着约西,问:“米哈伊尔到哪里去了?” “他之前请假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身后。”加百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加百列转过身去。一个身材修长、两眼似寒冰、五官端正、面无血色的人从门边探出身来。米哈伊尔·阿布拉莫夫生于莫斯科,父母是一对已过世的科学家。苏联解体后几个星期,十多岁的米哈伊尔来到以色列。沙姆龙曾说,米哈伊尔是“冷血版的加百列”。他加入组织之前在野小子特种部队服役。服役期间,他刺杀了好几名哈马斯[1]和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的恐怖分子头目。自从上一次在莫斯科郊外的桦树林里与加百列和基娅拉一同在伊凡·哈尔科夫手下度过了惊恐的几个小时后,他们结成了莫逆之交。 “我还以为你在康沃尔。”米哈伊尔说。 “封闭太久了,有点想发疯。” “我听说了。” “你一起来吗?” 米哈伊尔耸了耸肩。“没问题。” 米哈伊尔在工作台左后方的老地方坐下。加百列环顾四周。四面墙上铺满了跟踪照片。街道地图和监视报告——与去年夏天加百列写在小黑板上的十一个人名一一对应。那十一个人名属于十一位前克格勃特工,他们已经被加百列和米哈伊尔全部消灭。加百列从容地擦掉黑板上的名字,好似他把那些俄罗斯人从地球上抹去那么简单。他在干净的黑板上贴上一张放大的马丁·兰德斯曼的照片,然后在一张铁凳子上坐下,开始给他的队员们讲述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有关贪婪、掠夺和死亡的故事。那个故事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从阿姆斯特丹一直延伸到苏黎世,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绕回日内瓦湖优雅的湖岸边。它关乎一幅深藏已久的伦勃朗肖像画,一笔两度被盗窃的大屠杀劫掠赃款,以及举世闻名的“圣人马丁”,当然,他其实是个骗子。和油画一样,加百列说,圣人马丁只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在熠熠发光的清漆和整洁无瑕的墨彩背后,暗藏着一层层阴影和假象。或许有一幅完整的作品需要他们去发掘。他们要集中攻破圣人马丁的假象。有一处假象,加百列说,就一定有第二处。它们就像是一幅完好无缺的油画边缘的散线一样。只要选对一根线,加百列向他们保证,就可以让马丁的世界轰然倒塌。 * * * [1]哈马斯:阿拉伯语“伊斯兰抵抗运动”的缩写,是一个集宗教性、政治性为一体的组织,成立于1987年。 第三部 鉴定 43 以色列,特拉维夫,扫罗王大道 他们把马丁的生活分为两部分。如果马丁知道了他们此种做法,肯定也觉得十分贴切。狄娜、雷莫娜、末底改和基娅拉负责调查他严防死守的私生活和慈善事业,其他队员的任务十分艰巨,需要解构他那庞大的金融帝国。他们的目标是找到证据证明圣人马丁清楚自己的巨额财富是建立在重大罪行之上的。然而,久经沙场、侦查经验丰富的伊莱·拉冯私下里对他们的成功不抱希望。他们目前对付兰德斯曼——在非法律人士看来很激动人心——主要依靠几个当事人年代久远的记忆。如果没有兰德斯曼银行的原始档案或者圣人马丁本人的供述,任何指控最终可能都无法得到证实。但是正如加百列一再提醒拉冯的那样,他并非一定要找到合法证据,他所需要的,只是一把可以用来击碎圣人马丁城堡大门的铁锤。 然而,眼下加百列的首要任务是击碎乌兹·纳沃特行政办公室的大门。队伍集合后的几小时内,纳沃特向所有部门领导下达了一条指令,命令全体人员全力配合他们团队的工作。但就在书面命令下达后不久,他又发布了一条口头命令,要求他们递交的所有情报和物力上的请求都必须经过纳沃特那张亮光闪闪的办公桌。无一例外,那些请求必定要遭到他的百般挑剔之后才能拿到他的签名。纳沃特的个人举止更加透露出对这一任务的冷漠态度。有人看见他和加百列谈话,称他们的对话紧张而且简短。纳沃特在每日部署会议上,仅把调查马丁·兰德斯曼的任务称为“加百列的行动”。他甚至不愿给行动取一个合适的代号。这中间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明白。兰德斯曼案就是一个易拉罐,纳沃特准备把它踢到大街上去。至于加百列,他虽是传奇人物,但已是明日黄花。哪个笨蛋要是敢和加百列站在一边,那他以后定将承担乌兹愤怒的后果? 但是随着团队工作不动声色地稳步推进,上面对于他们施加的限制也逐步放宽。加百列的请求已经能够及时地通过纳沃特的批准。很快,两人的交流也逐渐频繁起来。甚至有人看见他们在局长就餐室里共进营养午餐:蒸鸡肉和蔬菜沙拉。那些有幸获准进入加百列地下王国的人称那里激情洋溢。然而,在那里工作并处于加百列的高压之下的人可能会有另一种说法。但一如往常,他们把话藏在了心里。除了忠诚和勤奋之外,加百列对他的团队很少做其他要求。作为回报,队员们给予他绝对的裁量权。他们视团队为家庭——一个活力四射、好争辩、偶尔出点小状况的家庭——而家事不外扬。 他们行动的真实目的只有纳沃特和他的少数几个高层助理知道。但其实只要往他们团队那狭小的巢穴里瞥上一眼,就差不多能了解个大概了。圣人马丁的全球金钱帝国的复杂网络图表铺满了一整个墙面。图表最顶端一栏标注了日内瓦全球视野投资公司的各大子公司和控股公司。下一栏是全球视野投资公司子公司下属的一系列企业。再下一栏是空壳公司和海外幌子公司旗下的底层公司。 这张图表证实了阿方索·拉米雷兹的论断,即在圣人马丁的公司承担的所有社会责任背后,他其实在不遗余力地追求利益。他在泰国的一家纺织厂已经多次传出存在使用奴工的问题;越南一家化工厂破坏了附近的一条河流;孟加拉国的一家货船回收中心被称为地球上最脏最臭的地方之一。另外,全球视野投资公司在巴西有一家农企,每天都在摧毁几百公顷的亚马孙热带雨林。它在非洲的一家煤场把乍得境内的一角变成了干旱尘暴区,在韩国的一家海外钻井企业造成了日本海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环境灾害。即便是看透人性本质至恶一面的雅克布,对兰德斯曼言行之间的巨大差距也深感震惊。“我的第一反应是人格分裂,”雅克布说,“阿里·沙姆龙和我们的圣人马丁一比,都变成单性格的人了。” 或许兰德斯曼也对他的生意业务之间的矛盾感到苦恼,但至少在公共场合里,看不出他的这种态度。456C办公室里与图表相对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个男人的许多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正直、睿智,他的一生中已经收获了许多,因此渴望回报社会。照片里的人就是慈善家马丁,宣扬公司社会责任的神秘人马丁,有时亲自向病人捐赠药物的马丁,为干旱灾民送水的马丁,为无家可归之人提供落脚之地的马丁。照片里,马丁与各国总理和总统相伴而行,在众多著名影星和音乐人的簇拥下兴高采烈。他与威尔士王子讨论可持续性农业,与美国某前任参议员一同为全球变暖带来的威胁表示忧虑。还有一张马丁与他那养眼上镜的小家庭的合照:美丽的法国妻子莫妮卡和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亚历山大和夏洛蒂。最后,还有一张马丁在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的留影。每年,这位圣人都要在会议上强调他的回馈理念。如果不是因为达沃斯年会,圣人马丁那一大帮虔诚的拥护者宣扬他们的先知恪守沉默的做法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如果没有一个人的帮助,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集到马丁如此完整的资料。那个人从未到过456C办公室,他叫作拉斐尔·布洛赫。他的贡献源于他在对马丁·兰德斯曼进行长期调查的过程中所建立的资料宝库,但那项调查最终让他死于非命。布洛赫忽略了许多小问题。真正发掘出关键宝藏的人其实是伊莱·拉冯,而成功打开宝藏的人又是雷莫娜·斯特恩。 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黄褐色文件夹里,有几张与一个叫作开普勒工业公司有关的手写记录。那个公司位于前东德城市马格德堡,是一家小型冶金企业。记录上显示,兰德斯曼于2002年暗地里收购了那家公司,然后投资了几百万,把它从一堆破铜烂铁一举推为现代科技公司的典范。开普勒公司目前是全欧洲最精良的阀门制造商之一,产品销往世界各地。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一张客户名单。开普勒的销售渠道与组织分析师所熟悉的一条全球走私渠道非常一致。那张网络从西欧工业带开始,沿着前苏联各国境内蜿蜒而行,然后顺着太平洋沿岸各国环绕一圈,最后到达它的终点站:伊朗伊斯兰共和国。 这是团队工作开始后第四天所取得的成果。正是这一发现,让加百列立即宣布,他们找到了马丁帝国的那根散线。乌兹·纳沃特立即带着这一“大宝藏”前往耶路撒冷的卡普兰街。总理想知道细节,纳沃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向他汇报的关键细节。加百列的行动不再只是牵涉到一幅失窃的伦勃朗肖像画和一笔大屠杀劫掠赃款。马丁·兰德斯曼和伊朗人有勾结。而且,天知道还有哪些人也牵涉其中。 第二天晚上,马丁·兰德斯曼成了组织积极监控的对象——虽然是远程监控。这一里程碑式的行动发生在蒙特利尔,当地市中心一家酒店里举办了一场慈善晚会,涉及圣人马丁十分重视的某项事业。兰德斯曼在他的私人保镖队长乔纳斯·布鲁纳的陪伴下到达晚会现场,监视人员抓拍了几张照片。当他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会场时,他们又快拍了几张。他们见到的下一个画面是兰德斯曼在日内瓦国际机场从他的私人商务机里走下来,坐上一辆奔驰迈巴赫62S防弹豪华轿车的后座。车子直接把他送到爱尔玛别墅——他在日内瓦湖边的一片富丽堂皇的庄园。后来他们才知道,马丁几乎从不去全球视野投资公司在勃朗峰湖岸的总部。爱尔玛别墅是他的行动基地,是他巨大帝国的真正核心,也是储存马丁诸多秘密的保险库。 等到人员按照监控部署各就各位之后,情报便源源不断地传来。但大多数信息一文不值。监视人员帮马丁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也偶尔远程监听到一些声响,但没有一条线索具有行动价值。马丁和别人的谈话,他们听不到。和马丁谈话的人,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这就像是,加百列说,在听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一样。 问题在于,技术科做了诸多尝试后仍然无法渗透全球视野投资公司铜墙铁壁般的网络系统,也没办法接入马丁随身携带的手机。如果无法提前知道马丁紧凑的行程安排,加百列派出去的监视人员也就成了一群需要追赶一只狡猾的狐狸的鬣狗。他们唯一能查到的是马丁的飞机驾驶员所记录的飞行安排,但是这些也没有价值。监视任务开始十天之后,加百列宣布,他不想再见到马丁上飞机、下飞机的照片了。他说,他甚至都不想再看见那张脸。他需要找到办法,打入马丁的世界。找到办法监听他的手机,监控他的电脑。要做到这些,他需要一个帮手。考虑到马丁令人胆寒的安保队伍,他不可能从零开始培养一个间谍。他需要找一个马丁身边的人,需要一个现成的特工。 日夜不停地调查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第一个较有希望的候选人。他们对马丁在巴黎圣路易斯岛北岸波旁码头边21号顶楼的豪华公寓进行了持续监控。晚上9点05分,一辆奔驰把一个女人接到马丁公寓门口。那个女人头发乌黑,发型时尚,眼睛大而灵动,散发出睿智的光芒。监视队员断定她是个自信的人。等听到她向司机道了一声晚安之后,他们听出她是英国人。她熟练地在键盘锁上输入密码,然后消失在门里面。两个小时后,她再次现身了。她站在窗边欣赏塞纳河的美景,马丁站在她身后。从他们亲密的举止和她光着的上身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明显。 第二天早上8点15分,她从公寓里出来。监视人员趁她坐上配备司机的奔驰车的一瞬间,又抓拍了几张照片。他们跟着她来到巴黎北站。9点13分,她坐上一辆开往伦敦的欧洲之星。经过三天的连续监视,加百列掌握了她的名字、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和出生日期。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她的工作地点。 正是这最后一条信息——她的工作——让乌兹·纳沃特立即宣布她明显不适合这项任务。实际上,在随后的激烈争吵中,气急败坏的纳沃特又说了一些他今后可能后悔的话。他不仅质疑加百列的判断,还质疑他的心智健康。“显然,康沃尔人的思维影响到了你。”他厉声说道,“我们不招募她那种人,我们还要不顾一切地避开她那种人。把她从名单上划掉吧,找其他人。” 面对纳沃特一通激烈的言论,加百列表现出惊人的沉着和冷静。他耐心地反驳纳沃特的观点,消除纳沃特的忧虑,同时向纳沃特强调马丁众多防御网坚不可摧的事实。他们在巴黎看见的那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一鸟在手”,加百列说,如果把她随风放了,那他们可能又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找到下一位候选人。纳沃特最终还是妥协了,加百列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鉴于马丁与伊朗人的秘密商业关系,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能一脚踢到街上去的易拉罐。他们需要解决马丁这件事,而且速度要快。 马丁的罪恶遍布全球,再考虑到即将招募的这个女人所持的护照,组织不可能再单独行事了。他们需要找人合作,最好是找两个。纳沃特发出了邀请,英方迅速回应,表示他们会尽地主之谊。加百列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这个请求,纳沃特没有拒绝。总不能带把刀上枪战现场吧,纳沃特表示同意。再说,要对付马丁·兰德斯曼这种人,必须把阿里·沙姆龙带在身边。 第三部 鉴定 44 法国,巴黎,马莱区 许多年前,莫里斯·杜兰德无意中看到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文章写的是一个叫作克里斯托弗·梅里的人的故事。他原本是一名私人保镖,后来运气不好,被派到瑞士联合银行位于苏黎世班霍夫大道上的总部工作。1997年1月的一天下午,这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两名孩子的父亲在巡逻时,走进银行的碎纸室,发现有两台大型碎纸机里放满了各种旧档案,其中包括详细记载着瑞士联合银行与希特勒德国之间交易往来的分类账簿。梅里觉得那些文件出现在碎纸室里十分可疑,因为就在几周之前,联邦法律禁止瑞士各大银行销毁二战时期的文件。他觉得事情不对劲,于是塞了两本账簿到衬衫里,偷偷带回了他在苏黎世郊外简陋的小房子里。第二天早上,他把账簿交给以色列文化中心。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的麻烦开始源源不断。 以色列文化中心主任很快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谴责瑞士联合银行肆意销毁文件。瑞士联合银行轻描淡写地称,账簿出现在碎纸室里纯属工作失误,并很快把责任推到银行档案员身上。至于克里斯托弗·梅里,他被银行匆忙解雇,很快卷入了刑事调查,案由是他因盗窃二战时期的文件而违反了瑞士银行保密法。全世界都称赞梅里是“档案英雄”,但是在他自己的祖国,他却备受公众谴责,还接到了众多死亡恐吓。更让瑞士人丢脸的是,美国参议院最终通过了这位保镖的政治避难请求。他与他的家人现在纽约平静度日。 当时,莫里斯·杜兰德觉得梅里的行为虽然勇敢且令人佩服,但十分鲁莽。然而,此时的局面又让人觉得十分奇怪,因为杜兰德已经决定,他只能踏上与梅里相似的老路。讽刺的是,他的动机竟然和梅里的一样。尽管杜兰德先生是一名职业罪犯,长期违背上帝的两条戒律,但他仍然视自己为一个有一定原则、思想深刻、精神光荣的人。他的原则不允许他出售一幅沾了鲜血的油画获利,也不允许他私藏在油画里发现的那份文件。私藏那份文件就是对历史的犯罪,而他也将卷入那天地不容的罪孽,成为事后从犯。 梅里的故事中,有两个方面莫里斯·杜兰德不打算重蹈覆辙——公开披露和惨遭指控威胁。梅里的失误,他总结道,就是相信了陌生人。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傍晚杜兰德决定提前关店,亲自把一副18世纪观看歌剧所用的长柄眼镜交给他最重要的客户:汉娜·温伯格。 年过五十但膝下无子的温伯格夫人有两大爱好:广泛收集法式古董眼镜和不遗余力地消除世界上各种种族仇恨和宗教仇恨。汉娜的第一大爱好让她和“古董科学家”建立了密切联系,而第二大爱好则促使她在法国建立了以撒·温伯格反犹主义研究中心。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她的祖父。她祖父在“黑色星期四”,即1942年7月16日巴黎围捕犹太人的行动中被抓,其后死于奥斯维辛。现如今,汉娜·温伯格已经成为法国最具声望的“历史记忆积极分子”。反对反犹主义的行动为她赢得了一帮拥护者——包括现任法国总统——但同时,也结下了许多难缠的敌手。温伯格中心长期受到各种威胁恐吓,汉娜·温伯格本人也一样。因此,莫里斯·杜兰德是少数几个知道她住在巴黎第四区帕维街24号她祖父那栋老房子里的人。 她站在门口等他,穿着一件黑色毛衣,羊毛打褶衬衣和厚长袜。黑发中夹杂着一些银丝,鹰钩鼻,鼻梁瘦削。她热情地亲吻杜兰德的双颊,邀请他进屋坐。房子很大,有正式的门厅,客厅旁边还有一间图书室。屋内四处摆满了古旧的家具,家具上面铺了一层有些褪色的浮花锦缎,显得宁静典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挂在窗边,一架金铜钟在壁炉架上嘀嗒作响。这些装饰让人联想起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有那么一瞬间,杜兰德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古董科学家”。 杜兰德郑重其事地把歌剧眼镜交给汉娜,告诉她很快又会有一批有趣的新品到货。最后,他打开公文箱,语气略显唐突:“几天前,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文件,温伯格夫人。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看一看。” “什么东西?”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还希望您或许知道。” 他把旧蜡纸袋递给汉娜·温伯格,看着她抽出里面珍贵的文件。“它藏在我几个星期前买的一架望远镜里,”他说,“我维修的时候发现的。” “奇怪。” “我也觉得。” “望远镜从哪里来的?”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温伯格夫人,我还是不……” 她举起一只手,说:“不说了,杜兰德先生。你有权为你的客户保密。” “谢谢,夫人。我知道您会理解的。问题是,这东西是什么?” “很明显,这上面是犹太人名,而且都和钱有关系。每个人都对应一笔瑞士法郎,和一个八位数的什么东西。” “我觉得它像是二战时期的文件。”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的边缘。“没错,从纸的低劣质量就可以知道。实际上,这些纸能保存到现在都是一个奇迹。” “那些八位数的数字呢?” “不好说。” 杜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可不可能是某种账号呢,温伯格夫人?” 汉娜·温伯格抬起头来:“瑞士的银行账号?” 杜兰德朝温伯格敬佩地笑了笑:“您是专家,夫人。” “我可算不上。但这样就说得通了。”她再次仔细端详起那几张纸来,“但是谁会收集这么一张单子呢?又是为什么呢?” “或许您认识某个能解答这个问题的人。比如中心里的人。” “我们确实没有纯做金融事务这一块的人。但如果你说的这些数字的确是那种含义的话,我们需要立即把这张单子拿给一个对瑞士银行业有所了解的人看看。” “您认识这样的人吗,夫人?” “我肯定能找到合适的人。”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希望我这么做吗,杜兰德先生?” 他点点头。“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希望您不要透露我的名字。我的生意,你知道。有些客户可能……” “别担心,”汉娜·温伯格打断他的话,“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的,莫里斯。只有你知我知,我保证。” “您有消息之后能通知我一声吗?” “没问题。” “谢谢,夫人。”莫里斯关上公文箱,朝她笑了笑,以示心照不宣,“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一直都很喜欢这种神秘的东西。” 汉娜·温伯格站在图书室的窗前,看着莫里斯·杜兰德沿着帕维街渐渐远去,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她凝视着那张单子: 卡茨、斯特恩、赫希、格林伯格、卡普兰、科恩、阿布拉默维茨、斯坦恩、罗森鲍姆、赫茨菲尔德…… 她并没有完全相信杜兰德的说法。但她已经做了承诺。要怎么处理这张单子呢?她需要找一名专家,找一个对瑞士银行业有所了解的人,一个知道“尸体藏在哪里”的人。有时候,的的确确就是指真正的尸体。 她打开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她祖父以前使用的抽屉——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黑黢黢的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后面是一间儿童房。那是汉娜以前的房间,尘封在了时间里。一张搭着蕾丝罩棚的四帏柱床,堆满各种动物公仔和玩具的橱柜,以及一张早已褪色的画有一位摄人心魄的美国演员的大海报。已过时的法式梳妆台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挂在阴影里。那是《玛格丽特在梳妆台旁》,文森特·梵高的作品。几年前,她把那幅画借给了一个准备抓捕恐怖分子的人——以天使的名字命名的一个以色列人。他留给她一个号码,让她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或者需要帮忙的时候打给他。或许是时候和他叙叙旧了。 第三部 鉴定 45 英国,伦敦,泰晤士大楼 会议室大得有点离谱,还有那张几乎和会议室一样长的亮光闪闪的四方桌。沙姆龙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在办公室转椅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瘦小。他凝视着河对岸翡翠城般的军情六处总部大楼。加百列坐在他旁边,双手交叉,打量着对面那两个人。左边那个穿着不合身的西服和起皱的华达呢西裤的人,是艾德里安·卡特,中情局国家秘密勤务处处长。右边那个是格雷厄姆·西摩,军情五处副处长。 从某方面来说,围坐在桌边的这四个人代表了一个秘密兄弟会。尽管他们各自忠于自己的国家,但他们的亲密关系超越了时间和各自变幻莫测的政治事务。别人不愿意做的累活琐事,他们去做,做完之后再考虑后果。他们为对方而战,为对方而杀,有时也因对方而伤。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完成了多次联合行动。在那些行动中,他们获得了一种非凡的能力,那就是阅读对方的心思。因此,加百列和沙姆龙一眼就看出来了,对面英美两方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出什么问题了吗,先生们?”沙姆龙问。 格雷厄姆·西摩把目光瞥向卡特,皱起眉头。“用我们美国兄弟的话说,就是我沦落到了狗窝里,失宠了。” “艾德里安嫌弃你?” “不是,”卡特立即插话上来,“我们敬重格雷厄姆,是白宫对他不满。” “真的?”加百列看着西摩,“这相当不容易啊,格雷厄姆。你是怎么做到的?” “昨晚美国人有一项情报行动失利了,很严重的失利。”他补充道,“白宫全面开启了损害控制模式。各种发火,各种指责。而且他们似乎把大部分矛头都指向了我。” “什么行动失败了?” “一个有时候住在英国境内的巴勒斯坦人想在哥本哈根飞往波士顿的航班上实施自杀式爆炸袭击。幸运的是,他和上次那个人一样,没有成功。飞机上的国际乘客似乎已经能够很娴熟地处理这类事情了。” “那为什么他们对你不满?” “问得好。几个月前,我们提醒美国人,他在不断地联系我们所了解到的一些激进分子,很有可能正在筹划袭击。但是白宫的说法是,我在警告他们的时候语气并不坚定。”西摩看了一眼卡特,“我想我当时可以直接写一篇评论发给《纽约时报》,但那样又太过了。” 加百列看着卡特:“怎么回事?” “我们的人往激进武装分子数据库里输他名字的时候输错了。” “所以他没有被禁飞?” “没错。” 格雷厄姆·西摩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一个十岁的美国童子军成员一直被挂在你们的禁飞名单上下不来,我却没办法让一名圣战分子上你们的名单。他不但没有上禁飞名单,还得到了一张无限制签证。他就买了一张单程机票,行李里面还放了炸药,他们都让他上了飞机。” “是真的吗,艾德里安?”加百列问。 “大概是这样。”卡特闷闷不乐地表示同意。 “那为什么把气撒到格雷厄姆身上?” “政治便利,”卡特不假思索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新任总统身边有一帮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喜欢假装反恐战争这回事并不存在。实际上,连我都不能提这些事情了。所以,一旦有什么事发生……” “你们总统身边的那帮人就要找一只替罪羊。” 卡特点点头。 “然后他们就挑中了格雷厄姆·西摩?”加百列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从反恐战争一开始就支持你们的忠实伙伴和盟友?” “这一点,我已经和总统的反恐顾问说了,但他没有心情听。显然,他的工作也岌岌可危。至于格雷厄姆,他会度过这一关的。他是西方情报界唯一比我在任时间还长的人。” 西摩的手机“嗡嗡”响了起来。他按下一个键,把电话转到语音信箱,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柜子旁边冲咖啡。一如往常,他穿着一套贴身的深灰色西服,系着一条深紫红色领带。他脸型精致,甚至颇具特色,一头亮闪闪的银发让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为奢侈但毫无用处的饰物做广告的男模特。他以前也做过一小段时间的外勤特工,但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军情五处总部办公室里操劳。格雷厄姆·西摩向英国敌人开战的方式是参加各种报告会,阅读各类卷宗。他那高贵的头顶上方亮过的唯一一盏灯是他办公室里的卤素台灯。他那双手工定制的英式皮鞋接触过的唯一一块地面便是从他办公室一直铺展到处长办公室的一块精致的羊毛地毯。 “伦勃朗失窃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西摩问。 “有进展。” “我听说了。”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格雷厄姆?” “我知道你从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工作室里拿走了一只沾满证据的橡胶手套,然后去了阿姆斯特丹。后来又从阿姆斯特丹去了阿根廷。两天后,阿根廷最著名的记者在一场爆炸中死了,他被称为公众的良心。”西摩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是个老对手,还是你惹上的新敌人?” “我们认为是马丁·兰德斯曼。” “真的吗?”西摩把裤子上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弹了出去。 “你似乎不怎么惊讶啊,格雷厄姆。” “没错。” 加百列把目光移向艾德里安·卡特,看见他正在军情五处发给他的笔记本上漫不经心地乱涂乱画。 “你呢,艾德里安?” 卡特抬了一下头,又低头继续画他的“作品”。“只能说,我一直都没有买过圣人马丁的账。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加百列。过了这么糟糕的一天,听听好故事还是不错的。” 艾德里安·卡特是个很容易被低估的人,但是这一点让他在中情局里如鱼得水。他那正派的面容和冷静客观的处事风格让人很难猜到,他竟然掌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秘密情报机构——也没有人想到,他在登上兰利七楼办公室之前,曾经在波兰、中美洲、阿根廷等秘密战场上殊死战斗过。不认识他的人会觉得他是一名大学教授或者某方面的治疗师。他们一想到艾德里安·卡特,脑海中便出现了一个在批改高年级论文或是倾听患者陈述病痛的人的形象。 但正是卡特善于倾听的特点让他在兰利的其他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加百列讲述过程中,他一直交叉着双腿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用两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着。整个过程中,他只动过一次,是为了把烟斗掏出来。他这么一掏,沙姆龙也就有理由拿出他自己的“武器”了,尽管西摩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他们军情五处禁烟的规定。沙姆龙已经听过加百列的汇报了,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以一种藐视的眼光打量起这个气派的办公室来。他刚开始工作时,办公楼里除了水电,没有别的设施。一直以来,英国情报机构办公楼的宏伟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常说,花了多少钱建漂亮的大楼、买好看的家具,就少了多少钱用来窃取机密。 “我需要强调一点,”加百列讲完后,格雷厄姆·西摩说道,“你已经违反了我们之间的几项约定。我们允许你住在英国,条件是你从组织退休,今后只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而这件事从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爆炸事件之后重新回到组织的怀抱开始,就不再与艺术相关了。等到你们总理同意全面调查马丁·兰德斯曼,这件事就与艺术更没有关系了。顺便说一下,我们的约定还远没有到期。” “你对马丁不为公众所知的一面了解多少?” “几年前,皇家税收与关税局开展了一项重大行动,打击那些往海外避税天堂转移资产的英国臣民。在调查过程中,他们发现很多公民,通常是具有不正当收入来源的人,把钱存进了列支敦士登境内一家叫作迈斯纳私人银行的机构。仔细挖掘过后,他们发现迈斯纳不是什么银行,它背后是一家大型洗钱机构。你们猜猜,迈斯纳的所有人是谁?” “日内瓦的全球视野投资公司?” “它们中间还设了几家幌子机构和分公司,当然。等到税收与关税局的人准备公布调查结果时,他们估计上面会有人跟他们打招呼。但出人意料的是,高层直接下文让他们停止调查。案子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有说原因吗?” “有,但没人敢公开说。”西摩说,“但是很明显,唐宁街不希望因为和某个被视为瑞士公司社会责任守护神的人起冲突,而损害到瑞士对英国的投资。” 卡特像敲法槌一样把烟斗在烟灰缸上敲了敲,又不慌不忙地重新往里面装烟叶。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艾德里安?”加百列说。 “中央安保公司。” “那是什么?” “苏黎世的一家为企业提供安保服务的公司。几年前,一些在瑞士做生意的美国企业坚信自己遇到了商业间谍。他们找到政府,寻求帮助。政府悄悄地把这件事交给了我。” “然后呢?” “我们发现,所有前来诉苦的公司都遭到了中保公司的攻击。那不只是一家‘用枪,用保镖,用大门’的公司。除了一般的安保服务以外,它们还经营一类叫作‘海外咨询’的暴利业务。” “什么样的咨询,翻译?” “它安排客户与海外机构交易,其中既有企业,也有政府。” “什么交易?” “没办法通过传统手段解决的事情。”卡特说,“你也可以猜猜中保公司的所有人是谁。” “全球视野投资公司。” 卡特点点头。 “他们帮德国马格德堡境内一家叫作开普勒的工业公司安排过什么交易吗?” “我们没有查到开普勒这家公司。”卡特说,“但你也知道,现在有几千家国际公司在伊朗做生意。我们的中国朋友是不守规矩,他们谁的生意都做,但其实德国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每个人都想扩充市场份额,尤其在这种经济状况下,他们不愿意因为一些诸如伊朗核武器野心的小事放弃市场。目前,至少有一千七百家德国企业在伊朗发展,很多都是精密工业设备的制造商。我们已经连续几年请求德国人减少与伊朗人的商业联系,但是他们拒绝了。我们一些最亲密的同盟现在和德黑兰站在了一起,而这些仅出于一个原因,仅仅一个原因,那就是贪婪。” “这不是很讽刺吗,”沙姆龙说,“给我们造成上一场大屠杀的国家正在和一个承诺即将给我们带来下一场屠杀的国家愉快地做生意。” 四个人都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加百列首先打破这种局面。 “问题是,”他说,“马丁·兰德斯曼是不是通过后门往伊朗输送敏感物资?如果是的话,我们需要弄清楚两件事。他卖给他们什么东西?东西又是怎么运过去的?” “那你觉得我们要怎么查?”西摩问。 “打入他的内部。” “祝你好运。马丁的团队密不透风。” “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严实。”加百列拿出一张跟踪照片放在桌上,说,“我猜你认得她吧?” “谁不认识?”西摩用食指敲了敲照片,问,“不过你是从哪里拍到的?” “马丁在巴黎的公寓外面。她和他一起过夜。” “你确定?” “你还想看其他的照片吗?” “天,不用!”西摩说,“我不喜欢牵涉到情感的行动任务,很容易搞得乱七八糟。” “生活本来就是一团糟,格雷厄姆,所以你和我这种人才有事情做。” “也许吧。但如果你不认真管好你招进来的这个人的话,我可能不久之后就没事可干了。”西摩低头看着照片,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马丁为什么就不能找一个和其他风流男人一样的情人呢?” “他的品位很高。” “我先不发表意见,你见了她再说。她有点名气。她很可能拒绝你。”西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她可能爱上了他。” “等我办完了这件事,她就不会爱他了。” “别这么肯定。女人善于看到她们所爱之人的缺点以外的东西。” “没错,”加百列说,“我以前也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第三部 鉴定 46 英国,伦敦,泰晤士大楼 第二天上午11点45分,当格雷厄姆·西摩把最后一份部长授权书稳稳地放进他的安全公文包,从唐宁街10号走出来时,“大宝藏”便变成了美英以三国的联合任务。授权书办理过程之迅速证明了西摩在白厅里的地位。西摩事后承认,这也充分显示了老式现实政治的好处。那些官僚说,如果马丁·兰德斯曼倒了,英国的很大一部分资产也会跟着他一起消失。他们合计之后认为,最好直接参与加百列的行动,而不是仅仅作为一名旁观者。要不然,马丁金钱帝国最后可能只剩下一堆白骨和一点点零钱。 目前来说,美国很愿意扮演一个知己和可靠顾问的角色。实际上,他们在泰晤士大楼开完会的几小时后,艾德里安·卡特就登上他的湾流V型商务机飞回兰利去了。加百列·艾隆没有自己的飞机,而且即便他很信任格雷厄姆·西摩这个朋友,也不打算把整个行动全部交给他打点。行动目标是加百列找到的,那么就由加百列来亲自了结这桩事。这倒给军情五处的律师们出了一个小难题。他们深思熟虑过后表示,可以,外国情报机构的官员可以参与这种讨论会。但是他们必须事先清楚地告知这名情报官员相关的法律问题。 因此,下午2点刚过,加百列再一次坐在了九楼会议室那张大得离谱的会议桌前。不过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似乎是军情五处的整个法律部门。在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加百列以往在英国境内的行为表现之后——他们手里有非常完整的记录——律师们开始制定参与“大宝藏”行动的一系列规则。考虑到目标人物工作性质的特殊性,招募过程必须谨小慎微。不许强迫,也不许有丝毫胁迫的迹象。以色列必须立即停止在英国境内对目标人物开展的监视行动。而且,从现在开始,在英国境内针对目标人物的一切监控行动——如果得到允许的话——都只能由军情五处来开展。“把这个签了。”一位律师把一份厚重的文件和一支气派的金笔塞到加百列手里,说,“如果你违反了任何一条,那就求上天保佑你吧。” 加百列没有违反这些规定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于是他在指定的横线上草草地签了几个谁也看不清的字,然后离开会议室。奈杰尔·威康比在门外休息室等他。威康比是一名年轻的军情五处外勤特工,在对付伊凡·哈尔科夫的行动中跟随加百列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外勤任务。威康比善意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与所有职业罪犯一样刁滑的心。 “我很惊讶,你竟然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他说。 “他们只是没有在外表留下伤口和淤青罢了。” “他们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威康比把手里的一份两周之前的《经济学人》扔在一旁,站起身来,“下楼吧,我可不想错过开场好戏。” 他们乘电梯来到底层大厅,沿着一条灯光亮得刺眼的走廊来到一扇写着“行动中心”的安全门前。威康比在键盘上输入密码,领加百列走进屋内。房间正前方的墙面上挂着许多大屏幕显示器,一小队高级行动长官正盯着屏幕看。标有“西摩”的那张椅子上没有人——不足为奇,因为这张椅子上的人还在为他此次万众瞩目的重返战场之举做最后的准备。威康比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用手指着屏幕墙正中央的闭路电视监控画面。 “你那位姑娘来了。” 加百列立即抬起头来,看见一辆轿车在雨中穿过一栋外表冷酷的新式写字楼的大门。画面左下角显示了监控摄像头的地址:哈默史密斯,伍德路。十分钟后,奈杰尔·威康比又指给他看屏幕墙上的另一幅画面:BBC直接推送的新闻节目。一名技术人员及时打开了扬声器,只听新闻播报员正在介绍新闻内容。 今天又有了新的指控…… 威康比朝加百列笑了笑。“我感觉今晚将是个有趣的夜晚。” 佐伊·瑞德在她被招募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一直沐浴在电视台耀眼的灯光之下,这也恰巧反映了报纸行业的惨淡局面。不过比较讽刺的是,佐伊那晚在电视上所做的报道给唐宁街造成了巨大的尴尬局面,因为报道中称,又有一位工党议员卷入了帝国航空的贿赂丑闻。一开始先是BBC采访了她,随后是天空新闻、CNBC,最后是CNN国际。 佐伊一从马尔堡大街16号的CNN演播室里走出来,便察觉到今晚可能计划有变。这种感觉来源于《金融日报》派来接送她的车子和司机的突然消失。她刚要拿电话出来,一个身穿风衣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告诉她安排上出了一些问题,请她上另外一辆车,也就是停在马路对面的一辆闪闪发亮的捷豹豪华轿车。由于累了一天之后想早点回家休息,她没有多想,便急急忙忙地冒雨穿过马路,上了那辆车。上车后,才发现车里还有别人。那人坐在她旁边,正在接电话。他穿着讲究,五官精致,一头青灰色的头发。他放下电话,看着佐伊,脸上一副期待已久的表情。 “晚上好,瑞德小姐。我叫格雷厄姆·西摩,属于安全部门高层。这一点,你可以和电话那头的人确认一下。”他把手机递给她,“这是我们处长。我相信你还记得她的声音,你上个月刚采访过她。我觉得你对她有一点苛刻,不过你的文章对我很有启发。” “是因为那篇文章你们才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当然不是,瑞德小姐。我们请你上车,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一个关乎国家和世界安全的问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佐伊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拿到耳边。“晚上好,佐伊,亲爱的,”她听到一个熟悉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你尽可能放心地和格雷厄姆·西摩在一起。我向你道歉,抱歉打搅了你,不过我们也没有办法。” 在泰晤士大楼的行动中心里,看到捷豹缓缓地开出路边,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好戏终于开场了,”奈杰尔·威康比说,“我们最好赶快出发,不然可就误了下一场了。” 第三部 鉴定 47 英国,伦敦,海格特区 安全屋坐落在海格特区一条静谧的死胡同尽头,是一栋结实的维多利亚式三层红砖小楼,屋顶两侧各立着一根烟囱。加百列和奈杰尔·威康比率先抵达。当佐伊·瑞德进屋时,他们已经坐在楼上一排监控屏幕前面了。两位面容温和的女特工迅速地取走她的外套、公文包和手机。随后,格雷厄姆·西摩领她进入客厅。屋里有一股伦敦私人俱乐部里面常有的舒适的潮湿气味。壁炉上方甚至挂了一幅描绘乡村狩猎场景的血腥油画。佐伊看着那幅画,脸上多少有些茫然。在西摩的邀请下,她在一张皮扶手椅里坐下来。 西摩走到餐柜边,上面摆满了食物和饮料。他从气压式热水瓶里倒出两杯咖啡。倒咖啡时不紧不慢的动作准确反映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佐伊·瑞德不是一个稀疏平常的招募对象。没错,她与马丁·兰德斯曼的关系是她的薄弱之处,但是西摩知道,他不能利用他们的这段关系。因为,他想,那样只会让他自己的事业处于危险的境地,而且会失去得到他们急需之物的机会。与所有经验丰富的老特工一样,他知道成功的招募和成功的讯问一样,通常要利用对方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对于佐伊·瑞德,格雷厄姆·西摩知道两大关键信息。他知道她痛恨贪腐,他还知道,她不畏惧权贵。同时,他还猜测,她不是那种能接受自己被欺骗的女人。但话又说回来,没几个女人能够接受自己被骗。 于是,格雷厄姆·西摩一手端着一杯热咖啡,小心翼翼地向人类情感的雷区进发。他递给佐伊一杯咖啡,然后,装作是突然想起来的事情一样,让她把放在桌上的那份文件签了。 “这是什么?” “《官方机密法》。”西摩的语气里带着歉意,“恐怕你要签了这份文件,我们才好继续往下谈。你也知道,瑞德小姐,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情,不能刊登在日报上。实际上,一旦你签了……” “我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家人谈这件事。”她面带嘲笑地瞪着他,“我对《官方机密法》了如指掌,西摩先生。你以为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英国最有成就也最负盛名的新闻记者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费这个麻烦来保证接下来的对话只有你知我知。请你签字吧,瑞德小姐。” “这都不值得写在报纸上。”没听见西摩回应她,佐伊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在文件上签了字,“给你。”她把文件和笔推给西摩,“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吧。” “我们需要你帮忙,瑞德小姐。仅此而已。” 这天下午,西摩在措辞上面十分小心。这是招募——用一个不那么老套的字眼来呼吁对方的爱国之心——对方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 “帮忙?如果你需要帮忙,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找我呢?为什么要搞间谍这一套?” “我们不能公开联系你,瑞德小姐。因为,很可能有人在监视你,监听你的电话。” “会有谁来监视我?” “马丁·兰德斯曼。” 西摩尽可能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说出这个名字。即便如此,佐伊还是立即有了反应。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她并不知道,她的这种反应恰巧帮加百列解答了两个最急迫的问题。她为自己与马丁·兰德斯曼之间的关系感到难堪。还有,她有抗压能力。 “这是开玩笑吗?”她语气平静。 “我是军情五处副处长,瑞德小姐。我平时都没什么时间干别的事情,更别说有空开玩笑了。你首先要知道,英国和两个同盟国已经开始调查马丁·兰德斯曼。不过你放心,你不是调查对象。” “真是让人欣慰啊。”她说,“那我为什么在这里?” 西摩按照原定计划小心谨慎地向前迈进。“我们注意到你和兰德斯曼的关系很密切。我们希望借用你接近兰德斯曼,帮助我们开展调查。” “我采访过马丁·兰德斯曼一次。我不觉得这算是……” 西摩举起手来,打断她的话。他有备而来。实际上,她的回应全在他预料之中。但是他不希望逼迫佐伊撒谎。 “显然,这里不是法庭,瑞德小姐。你没有法律义务告诉我们,我的目的也不是来这里评判谁。天知道,我们都犯过错,包括我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对彼此坦诚。而且,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佐伊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下他的话,“不如你先开始,西摩先生?对我坦诚。” 她在考验他——西摩很清楚。他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尽管他的语气仍然保持着一种淡漠。 “我们了解到,大约十八个月前,你获得了一次独家专访马丁·兰德斯曼的机会,那是他至今接受过的唯一一次专访。我们知道你现在和他有浪漫关系。我们还知道你们定期见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巴黎圣路易斯岛上他的公寓里。”西摩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 这一次,佐伊并没有试图否认事实。但是,她那出了名的脾气开始上来了。 “不重要?”她厉声说道,“你们跟踪我多久了?” “我们从没跟踪过你。” “你就是这么对我坦诚的。” “我说的是实话,瑞德小姐。我们是碰巧发现了你。那天你去马丁·兰德斯曼的公寓时,我们正好在跟踪他。你很不幸地被一块儿拍到了。” “这是法律术语吗?” “这是事实,瑞德小姐。” 佐伊不理会他的辩驳,仍然义愤填膺,这是全世界记者共有的优良品质。“即使这件事是你所说的那样,你们也无权管,更无权处理。” “事实上,我们有权。我可以把内务大臣的签字给你看,如果你要的话。话虽这么说,但我们对你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我们请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有一些敏感的情报——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我们会把这些情报告诉你。” 西摩向她开出透露机密情报的条件并没有减轻她的愤怒。“实际上,”她语气坚定地说,“我应该找我的律师谈谈了。” “没这个必要,瑞德小姐。” “我的报社老板呢?” “莱瑟姆?我觉得他们可不愿意卷到这件事里来。” “真的吗?那你觉得英国公众要是知道军情五处监视新闻记者的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在受到报界常年的追问骚扰后,西摩很想告诉她,比起又一起与军情五处有关的骇人丑闻,英国公众更愿意看她和马丁·兰德斯曼的绯闻报道。但他没有说。他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让怒气渐渐消散。在二楼安静的书房里,坐在监控屏幕面前的两个人对他们的争吵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奈杰尔·威康比担心他们已经失败了,但加百列却认为她的反抗是一种好现象。就像阿里·沙姆龙经常说的一样,太快答应下来的招募对象不值得相信。 “很不幸,”西摩继续说,“马丁·兰德斯曼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光鲜的外表只不过是精心制造的假象。你也不是第一个被他骗了的人。他参与了洗钱、逃税、商业间谍活动,还有更恶劣的一些事情。”西摩给了佐伊一点时间消化他所说的内容,“马丁·兰德斯曼很危险,瑞德小姐。极度危险。除了你以外,他不喜欢记者——不是因为假谦虚,而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挖掘他的事。前不久,你的一位同僚犯了一个错误,他问错了马丁一个问题。现在,他已经死了。” “马丁·兰德斯曼?杀人凶手?你疯了吗?马丁·兰德斯曼是世界上最受人敬仰和爱戴的商人。天,他基本上是……” “一个圣人?”西摩摇了摇头,“我看了你文章里写的圣人马丁所做的那些慈善事业。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听完所有的证词之后再决定封不封他为圣人。你可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他的确骗了你。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知道真相。” 佐伊似乎对“真相”这个词纠结了一会儿。加百列从监控屏幕上看着她的脸,他捕捉到了她眼里的第一丝怀疑。 “你不是在给我什么机会,”她回击道,“你是在勒索我。你不觉得这样很不道德吗?” “我在安全部门干了一辈子,瑞德小姐。我的职业让我习惯于灰色领域,而不是非黑即白。我看待这个世界,并不是带着自己的希望去看,而是看它最真实的一面。而且我要强调一点,我们不是在勒索你,也不是在向你施加压力。很简单,你可以选择。” “什么选择?” “要么,你同意帮我们。你要做的工作很少,而且时间很短。没人会知道这件事——除非你自己选择违反《官方机密法》,当然,我们强烈反对你这么做。” “第二个选择呢?” “我送你回家,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她似乎不相信:“那你和你的盟友收集的那一堆烂东西呢?我来告诉你吧。那些东西会被整理成一个精致的小文件,放在高层官员能轻而易举拿到的地方。一旦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或者激怒了英皇政府,你们就会用那份文件里的东西反过来对付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瑞德小姐,我们早就用它来阻止你报道帝国航空丑闻了。但是现实世界并非如此,那种情况只有垃圾电视剧里才有。我们设立安全部门是为了保护英国公民,而不是压制他们。我们不是凶残的俄罗斯人,好吧。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离开这里,我们就立即销毁那些资料。” 她犹豫了起来:“那如果我留下呢?” “你会从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那里听到一个极为惊心动魄的故事。”西摩身体前倾,两手放在膝盖上,十指交扣,“你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专业人士,瑞德小姐,我期望你在这方面的声誉能帮助我们消除这次谈话中的所有不快。你以为你了解的那个马丁·兰德斯曼,其实都是假象。这是一个机会,你可以从内部扳倒一个腐败、危险的商人,也可以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安全一点。” 楼上书房里,奈杰尔·威康比和加百列紧紧地盯着屏幕,等待她的回答。威康比事后承认,他当时觉得他们完蛋了。但加百列不这么想。他在佐伊身上看到了志同道合之处,看到了一个天生具有强烈是非观念的女人。不管她以前对圣人马丁有着什么样的情感,如今在西摩沉重的话语之下,那些情感开始瓦解。加百列可以从她那张上镜的脸上看到这一点,也可以从她坚定的语气中听到这一点。她直视格雷厄姆·西摩的眼睛,问:“那这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呢?他是谁?” “他来自别国的情报机构。他愿意见一个你这类行业的人足以说明我们对这件事的重视。我必须提前说明一下,你很可能认识他。但是你永远不能写与他或者与他今天要跟你讲的这件事有关的任何新闻报道。还有,你不必问他的私事,他不会告诉你的。永远不会。”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我做什么。” “让他跟你说。瑞德小姐,我是带他进来呢,还是送你回家?” 第三部 鉴定 48 英国,伦敦,海格特区 加百列悄无声息地走进客厅。佐伊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他。然后,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她的脸一半露在灯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地坐着。有那么一瞬间,加百列感觉自己在盯着一幅油画。最后,她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我是佐伊,”她说,“你是谁?” 加百列瞟了一眼格雷厄姆·西摩,然后握住那只手。“我是一个朋友,佐伊,我很欣赏你的文章。”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 西摩想上前干涉,但加百列微微地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回避问题恐怕是格雷厄姆和我这种人共同的特点。我们要求别人诚实,自己却只能藏在谎言的外衣里。” “你今晚也打算跟我说假话吗?” “不,佐伊。如果你准备好了听我说话的话,那你今晚只会听到真相。” “我听你说,但我不保证别的。” “你不喜欢做承诺,是吗,佐伊?” “不是,”她接住他的目光,“你呢?” “实际上,有人跟我说过,我太忠于承诺了。” “承诺什么?” “我和你共同关心的一些事情,佐伊。我不喜欢恃强凌弱的人,我不喜欢那些拿走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的人。我也不喜欢那些和一个公开表态要把我的国家从地球上抹去的政权做生意的人。” 她看了一眼西摩,然后又看着加百列。 “显然你指的是伊朗。” “没错。” “那就是说你是以色列人。” “是的。” “那参与行动的另外一个国家呢?” “美国。” “很好。”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佐伊?” “你的名字。” “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她想了一下,黑色的眸子闪烁不定,然后她说:“你是加百列·艾隆,那个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外面解救了美国大使女儿的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解救伊丽莎白·霍顿的那两个人是伦敦警察厅SO19小组的组员。” “那是为了掩护你的身份编造的故事。绑匪点名让你去交赎金。他们本来打算把你和伊丽莎白·霍顿一起干掉。没有人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有传言说你在伦敦北部某片农田里对恐怖活动小组的组长实施逼供,把他逼死了。” “你真不能完全相信报纸上的东西,佐伊。” “这是事实,没错。”她眯起两眼,“那么传言是真的吗,艾隆先生?你真的为了解救伊丽莎白·霍顿而把那名恐怖分子折磨死了吗?” “如果我说是呢?” “作为一名纯正的左翼新闻记者,我一定感到很震惊。” “那如果你是伊丽莎白·霍顿呢?” “我想我会希望你让那个浑蛋受尽万般折磨之后再结束他的痛苦。”她仔细地端详他,“你准备告诉我在那片农田里发生的事吗?” “什么农田?” 佐伊皱起眉头。“这么说,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而我却不能知道你任何事情。” “我并不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真的吗?”她讥讽地说,“你还想知道我什么坏事?” “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希望你能听一个故事。一个与一幅失窃的伦勃朗油画,一笔大屠杀劫掠赃款,一个名叫拉斐尔·布洛赫的阿根廷记者和一家位于德国马格德堡的叫作开普勒工业公司有关的故事。”加百列停顿了一下,补充道,“那是马丁·兰德斯曼秘密持有的一家公司。” “听起来似乎能卖不少报纸。”她把目光瞟向格雷厄姆·西摩,“我猜这些也包括在《官方机密法》里面吧?” 西摩点点头。 “真可惜。” 佐伊看着加百列,让他把故事讲完。 莉娜·赫茨菲尔德的故事让佐伊动容,彼特·沃斯的痛苦让她着迷,拉斐尔·布洛赫与阿方索·拉米雷兹的死让她心碎。而马丁·兰德斯曼的一长串罪行让她惊恐。加百列可以看到她早些时候露出的怀疑神色已经变成了愤怒——加百列每揭露一条,她的怒火就蓄积一点。 “你是说马丁·兰德斯曼在向伊朗核项目提供关键物资?” “我们是这么怀疑的,佐伊。” “怀疑?” “你应该知道,情报工作中很少有百分百确定的事情。不过,我们所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知道马丁在通过伊朗国家政府资助建立的核走私网络向伊朗出售高端工业设备。我们知道他从中赚取了暴利。我们还知道他花了很大力气掩盖这件事。在伊朗正迅速地向核武器国家迈进的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忽略任何线索。我们必须查出马丁到底在向他们出售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所以我们需要你帮忙。” “我?我对马丁的生意所知道的一切都写在刚才那篇被西摩先生否定了的报道里面。我还能做什么来帮你查清楚他到底在往伊朗输送什么呢?” “你所能做的,远超出你的想象。”加百列说,“但是说这个之前,我需要再了解几件事情。” “比如?” “是怎么开始的,佐伊?你怎么会和马丁·兰德斯曼这种人扯上关系呢?” 她苦笑了一下。“或许你们以色列的社会习惯不一样,但是在英国,有一些东西我们仍然把它们视为隐私——当然,除非你是政客或者球星。” “我可以向你保证,佐伊,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亲密细节。” “你想知道什么?” “从简单的事情开始吧。”他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佐伊稍微想了一下。“那是两年前,在达沃斯。马丁刚刚做完年度演讲,他一直很兴奋。我从新闻室里发完报道之后,跑到望景台酒店。那里一如往常——众多电影明星和政客与世界首富们擦肩而过。各种鸡尾酒会和豪华酒店的吧台才是达沃斯真正的表演舞台。” “马丁也在?” 她点了点头:“他和随从一起坐在角落里喝酒,身边围了一圈保镖。我点了一杯红酒,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和某个非洲财长聊起了减债的问题,谈话无聊得要命。十分钟后,我准备走人。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男人,黑色西装,德国口音。他说自己叫乔纳斯·布鲁纳,说他的老板是马丁·兰德斯曼,然后说兰德斯曼先生想请我喝酒。当然,我答应了。几秒钟后,我就坐在兰德斯曼本人旁边了。” “他想要什么?” “我之前骚扰了他好几个月,想让他接受我的采访。他跟我说他想见一见世界上最执著的女人,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哪个商人冲昏了头,会接受你的采访呢?” “我不打算照一贯的路子写。我想做一些与我以往做的那种摧毁式调查不一样的东西。我想写一个真正在用钱做善事的富人的报道。我告诉马丁,我想让读者认识屏幕背后的他。” “但是你没有写你们那晚的谈话?” “没错。” “你们都聊了什么?” “我,很不可思议。马丁想了解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喜好,他唯独没有谈他自己。” “所以你对他印象很好?” “有点忘乎所以了,实际上。也很难不忘乎所以。马丁·兰德斯曼长得很帅,又那么有钱。再说,我遇上的男人中,没多少人愿意聊和他们自己无关的事情。” “所以你喜欢他?” “那时候,我只是很好奇。而且记住,我当时是为了争取采访的机会。” “那马丁呢?” 她淡淡地笑了笑。“我们聊着聊着,他就开始油嘴滑舌起来——马丁式含蓄的油嘴滑舌。”她补充道,“最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去他的套房里和他共进晚餐。他说那样有助于我们更多地了解彼此。我觉得不太合适,他似乎很惊讶。马丁不习惯别人拒绝他。” “那辨访呢?” “我以为没戏了。但事实恰好相反。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把富人看得很准,艾隆先生。他们和你我都不一样。他们想拥有一切。一旦他们得不到某样东西,就更想把那样东西抓在手里。” “马丁想俘获你?” “当时是那样。” “他怎么追求你?” “不声不响但又锲而不舍。他每隔几天就给我打一次电话,只是聊天和交流观点。英国政治,伦敦银行的货币政策,美国的财政赤字。”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很性感的话题。” “没聊私人话题?” “那时候还没有,”她说,“大概一个月之后,有天深夜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同意。我马上乘下一个航班飞到日内瓦,采访了他三天。对于我这个对工作已经有些腻烦的记者来说,那是一段醉人的经历。文章一发出去,地动山摇。全世界的商人和政客都抢着看。它让我这个全球顶尖金融记者之一的身份更加牢固了。” “马丁喜欢那篇文章吗?”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没给你打电话?” “完全没有。”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承认,那时候没有收到他的消息,我很失望。我很好奇他对那篇文章的看法。最后,文章刊发两周之后,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说什么?” “他说想庆祝一下,他是至今唯一从佐伊·瑞德笔下幸免于难的商人。他邀请我一起吃晚饭。他甚至建议我多带一个人过去。” “你同意了?” “立马同意了。但是我没有带别人去。马丁和我在伦敦的米其林一星餐厅吃饭。之后,我跟着他回了酒店。然后……”她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任由他把我捧上了床。” “没有担心记者的职业道德?没有因为和已婚男子上床而感到愧疚?” “当然担心。实际上,我当时对自己发誓,这种事今后再也不会发生。” “但确实又发生了。” “就在第二天下午。” “之后你们开始定期见面?” 她点点头。 “在哪里?” “伦敦以外的各个地方。这里有太多人认识我。我们一般在欧洲大陆的某个地方见面,通常是巴黎,有时去日内瓦,偶尔也去他在格施塔德的一座小木屋。” “你们怎么联系?” “一般的方式,艾隆先生。马丁的通讯线路很安全。” “肯定有什么理由。”加百列说,“今后还想见他吗?” “在你告诉了我这一切之后吗?”佐伊大笑起来,“实际上,我本来四天之后要去巴黎见他。而从那天算起的一个礼拜之后,我又要去日内瓦。不过,去日内瓦确实是去工作——马丁要在爱尔玛别墅举行一年一度的圣诞节晚会。每年有三百名有钱的幸运儿能够在马丁的内宅里待上几个小时。入场条件是向他的‘同一个世界’基金会捐赠十万欧元。即便如此,他每年还是要拒绝几百个人。我免费入场,当然。马丁喜欢带我去爱尔玛别墅。”她停了一下,接着说,“但我不知道莫妮卡是不是乐意。” “她知道你们的事?” “我一直觉得她有所察觉。马丁和莫妮卡两人的关系表面上很好,但其实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他们共享同一片屋顶,但大部分时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他说过可能为了你离开她吗?” “你没有那么老套吧,艾隆先生。”她皱起眉头,“和马丁·兰德斯曼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很兴奋,他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是结束之后……” “他回到他的生活,你也回到你的生活。” “一般不都是这样吗?” “我想是吧,”加百列说,“但你可能没那么容易接受。”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爱上了他。” 佐伊脸红了。“有那么明显吗?”她轻声问。 “恐怕是的。” “那你还想利用我?” “利用你?不,佐伊。我没打算利用你。但如果你能全身心地加入我们的行动,我会感到很荣幸。我保证这将是一段终生难忘的经历。你能了解到其他英国记者从未见过的东西。” “或许你现在应该告诉我,需要我帮你们做什么事情,艾隆先生。” “我需要你再去马丁·兰德斯曼的公寓里和他见一次面。我需要你帮我在那里做一件事。” 零点刚过,捷豹载着佐伊·瑞德和格雷厄姆·西摩从海格特区的安全屋门口缓缓地启动。五分钟后,加百列也和奈杰尔·威康比一道离开。他们往南行驶在伦敦安静的街道上。威康比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加百列只偶尔表示一下认同。他在大理石拱门下车,步行至组织设于贝斯维斯特路上俯瞰海德公园的一间安全屋。阿里·沙姆龙坐在餐桌前的一团烟雾中焦急地等待。 “怎么样?”他问。 “我们要的特工已经就位了。” “有几天的准备时间?” “三天。” 沙姆龙微微一笑。“那我建议你赶紧开始。” 第三部 鉴定 49 英国,伦敦,海格特区 时间异常紧迫,即便是对于一个经常需要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完成行动任务的情报机构来说。他们只有三天时间。三天里,他们要把一名英国调查记者培养成专业间谍,他们要把她准备好,要教她基本的间谍知识,还要教她如何完成两项关键任务——一项涉及马丁·兰德斯曼的那部诺基亚N900安全手机,另一项涉及他的索尼Z系列笔记本电脑。 然而,由于加百列决定让佐伊继续回报社工作以免打乱她的日程安排,他们的任务变得更加艰巨。这意味着他们只有晚上的几个小时可以利用,而且还是在她已经忙得筋疲力尽之后。格雷厄姆·西摩小声地质疑她是否能做好准备,美国人也一样——他们目前在紧跟这件事。但是加百列态度坚决。三天后,佐伊要和马丁在巴黎见面。如果打破见面计划,马丁可能会起疑心。如果让她满脑子装着一大堆秘密去和马丁频繁约会的话,她很可能会面临拉斐尔·布洛赫一样的下场。 至于他们的“教室”,加百列选在佐伊已经熟悉的海格特区安全屋。但是佐伊参加集训的第一个晚上就发现,安全屋已经没了一点伦敦私人俱乐部的影子,墙上贴满了各种地图、照片和图表,屋里还来了一大帮以色列人。他们不像是身经百战的情报特工,反而像一帮心事重重的大学毕业生。他们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像是对她的到来期待已久。打完招呼后,又都回到餐厅里的大桌子旁吃咖喱外卖。他们的热情是真的,但他们的名字都是假的。佐伊自然对牛津出身的约西很有好感,但很明显,她对那个有着一头乌发、自称“瑞秋”的漂亮女人更感兴趣。 行动的大量限制条件让加百列不得不放弃传统的训练方法,而重新设计了一套间谍速成课程。他们吃过晚饭后,课程立即开始。佐伊似乎上了一条传送带,从这间房被唤到那间房,不停地做情况汇报。他们训练她基本的反跟踪技巧和非面对面交流技巧。他们教她如何在公众场合行走,如何隐藏情感和恐惧。他们甚至还教了她一点自卫手段。“她天生具有攻击意识,”雷莫娜拿着一袋冰豌豆敷在被打肿的眼睛上,对加百列说,“她的左勾拳相当有攻击性。” 她很有天赋,这也正是他们所期望的。第一晚的训练结束,加百列的队员们一致认为她的学习能力很强——考虑到以往招募对象的水平,这是很高的评价。作为一名精英记者,她能够快速地记忆、分类和检索大量信息。连脑袋里装着一个恐怖主义资料库的狄娜都佩服佐伊的记忆力。“她需要经常赶稿期,习惯在高压下工作,”狄娜说,“我们催得越紧,她表现得越好。” 每天晚上,她的最后一站是二楼的小书房。加百列单独与她排练这次行动的核心任务。加百列向她保证,行动一旦成功,马丁的世界就彻底打开了。但他提醒道,只要有一点点失误,整个行动就彻底泡汤,她自己也会面临重大危险。她要想象着野狼就在门外,等着当场抓住她背叛的证据。要打败他,就要做到迅速和不动声色这两点。速度很容易达到,但是能不能做到悄无声息,这很难说。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她做到了,训练录音里没有捕捉到任何声音。 然而,除了对佐伊进行紧急训练,加百列还有众多事项需要操办。他们需要租车,需要安排额外人员各就各位,还需要在塞纳河右岸离市政厅不远的地方准备一套安全屋。另外,鉴于英国政府的高调参与,他还需要出席一场场高层会议。军情六处伊朗小组的人不知怎的也加入了进来,还有外交部和国防部派来的代表。实际上,加百列每次走进泰晤士大楼,与会的人数似乎都多了一点。和兄弟情报机构保持如此紧密的工作关系显然存在风险——也就是说,所有这些同行都会竭尽全力,认真记录每一项行动进展。加百列在军情五处的安全屋里居住和工作,这增加了他的暴露频率。尽管格雷厄姆·西摩否认他们监听了行动的准备过程,但加百列确信他的队员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被军情五处录制下来进行分析。但这些都是要求英国合作对付马丁·兰德斯曼的代价。要求佐伊合作的代价。 加百列如实遵守最初的行动协议,不情不愿地把对佐伊的监视任务交给格雷厄姆·西摩。西摩不顾律师的反对,把监视范围扩展到佐伊在《金融日报》办公室里的电话和电脑。从截获的电话记录和电子通讯记录里,他们没有发现她有任何轻率之举或反悔的迹象,也没有与日内瓦全球视野投资公司董事长马丁·兰德斯曼秘密联系。 在海格特区安全屋里的最后一晚,佐伊似乎比以往更加专注。如果她对接下来的行动感到恐惧,那她的确隐藏得很好。她坚定地踏上加百列的“传送带”,最后一次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做汇报。与前两天一样,她的训练在二楼书房里结束。加百列关上灯,聚精会神地听她最后一次排练。 “好了。”她说,“我花了多久?” “两分十四秒。” “可以吗?” “很好。” “你听到声音了吗?” “什么都没听到。” “那结束了吗?” “还没有。”加百列重新打开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佐伊。我们会想其他办法接近他。而且我保证,我们没有人会因此看低你。” “没错,但我可能会看扁我自己。”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要知道我的性格,艾隆先生。我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坚持到底。我从不反悔,我也不喜欢犯错。” “在这一点上,我们一样。” “我也觉得。” 佐伊拿起排练用的手机。“还有什么最后的建议吗?” “我的队员把你训练得很好,佐伊。” “是,没错。”她看着他,说,“但他们不是你。” 加百列把手机拿过来。“行动一旦开始,动作一定要轻而且快。不要像贼一样蹑手蹑脚。行动之前先在脑海里过一遍。你不用担心保镖。保镖由我们来解决。你只需要注意马丁,马丁要靠你来稳住。”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装作自己还爱着他。” “人是天生的说谎者。我们每天都要欺骗和掩盖几百件事,只是自己浑然不觉。马丁·兰德斯曼碰巧是一个相当高明的骗子。但如果有了你的帮助,我们能让他在自己挖的阴沟里翻船。大脑就像一个水池,佐伊。它能随心所欲地填充和清理。明天晚上,当你走进他的公寓时,我们就不在你脑海里了。你的眼里只有马丁。你只需要再和他相爱一个晚上。” “之后呢?” “你回到以前的生活,就当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我做不到呢?” “大脑就像一个水池,佐伊。拔掉塞子,记忆就流走了。” 加百列一边开导她,一边领她下楼,送她坐上军情五处的路虎车后座。出于习惯,佐伊一上车便打开手机,利用这一小段坐车回汉普斯特德家中的时间解决一点工作上的事情。由于当晚她的手机曾在心灵手巧的末底改手上待了几分钟,所以加百列的队员此刻能够追踪到佐伊所在的海拔高度、经纬度和前行的速度,能够听到她与军情五处看护员说的每一句话,还能够监听到她与主编杰森·腾博瑞两人的通话。通话结束的五分钟后,他们下载了她的电子邮件、短信记录和几个月以来的上网记录。他们还下载了几十张照片,包括六个月前她在格施塔德的小木屋里趁马丁·兰德斯曼在露台上光着身子晒太阳时拍下的一张他的照片。 这张照片的出现在加百列的团队里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但是军情五处的监听人员没办法解读他们争论的内容,因为他们所使用的是一种极为简练的希伯来口语。私生活复杂的雅克布建议立即终止所有行动。“一个女人留着那样一张照片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还爱着他。如果你明天晚上还让她去他的公寓,她会把我们全给害了。”但狄娜——曾经疾首痛心过的狄娜——把雅克布劝服了。“有时候女人也喜欢盯着她恨的男人看,就像喜欢看着她爱的男人一样。佐伊·瑞德恨马丁,那种憎恨的程度超过她恨过的所有人。她想扳倒他的决心并不亚于我们。” 奇怪的是,一小时后,佐伊本人帮他们平息了这场争论。马丁从日内瓦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很期待在巴黎看见她。通话时间很短,佐伊的表现堪称模范。她挂断与他的通话后,立马向海格特汇报了这件事,然后上床准备抓紧时间睡几个小时。她关床头灯时,他们听见了—个词,一个扫清了他们对于她对马丁·兰德斯曼的真实情感所存有的所有疑虑的词。 “浑蛋……” 第二天,当加百列抵达泰晤士大楼时,白厅里的所有工作人员似乎都在九楼会议室里等候。在忍受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激烈质问之后,他发了一个毒誓。他说,如果他们在法国领土上被抓了,他绝不出卖英国和美国。发现没有什么文件需要他签,他便举起右手,飞快地走出会议室大门。格雷厄姆·西摩竟然坚持要开车送他去圣潘克拉斯火车站。 “我哪来的此等荣幸啊?”车子开上霍斯费里大道时,加百列问西摩。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聊什么?” “佐伊的手机。”西摩看着,皱起眉头,“你和我们签了协议,同意让我们处理对她的监视事项,但我们刚一转身你就做了出格的事情。” “你真的以为我打算在没有安设监听设备的情况下把她送进马丁的家里吗?” “你只要保证等她回到英国之后,把那个监听器关了就行。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遇上什么麻烦,我希望这种关系持续下去。” “让我们遇上麻烦的最佳办法就是在明晚失去佐伊。” “但这不可能发生,对吧,加百列?” “如果按照我的思路来走,就不会出问题。” 西摩望向窗外的泰晤士河。“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很多人的前程此刻正攥在你的手里。既然要监控马丁的电话和电脑,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实施,只要保证把我们的姑娘安全地带回来就好。” “我们的计划正是如此,格雷厄姆。” “没错。”西摩的语气有些缥缈,“但你也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时候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也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白厅只要对一件事情不满意,那我们就彻底完蛋了。尤其是在法国发生的事情。” “你想跟我们一起去,然后亲自监督吗?” “你很清楚,加百列,我在别国领土上开展行动是违法的。” “你们有那么多规矩,还怎么收集情报?”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加百列。我们是英国人。我们很重视规矩。” 第三部 鉴定 50 英国,伦敦,梅菲尔区 与“大宝藏”行动中的方方面面一样,行动指挥地点的选择引起了大家激烈的争论。考虑到场地设计和相关法律问题,大家认为军情五处的行动中心不适合开展国外行动,即便行动地点仅在邻近的巴黎。军情六处提出可以把指挥地点定在沃克索十字路大厦——这个建议立即遭到格雷厄姆·西摩的反对。西摩一直想把那位英俊潇洒的对手挡在“他的”行动之外,但结果似乎不太尽如人意。由于以色列在伦敦没有行动中心——至少没有公开的行动中心——那么就剩下美国那边了。在中情局办事处指挥行动既能照顾到政治上的考虑,也能满足技术上的要求,因为美国人在英国领土上的行动能力远远超过英国人自己。实际上,自从西摩上一次去过中情局庞大的地下办公场所之后,他得出结论,美国人完全可以在白厅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从格罗夫纳广场地底下展开一场世界战争。“谁允许他们建地下室的?”首相曾经问他。“您,首相大人。”西摩回答说。 选好地点之后,接下来是确定受邀人这个小问题。正如西摩所担心的,申请加入的人数很快便多得惊人——实际上,多得让他不得不提醒诸位兄弟,他们是在开展情报行动,不是举办西区剧院首映礼。再说,此次行动很可能涉及一些不适合大范围传播的资料,因而行动过程需要比以往更加谨慎。西摩宣布,他们最后会集中向各个部门汇报收集到的情报,但各部门不能参加情报收集过程。参与人只能是三个主要人物——一个愿意揽下别人不愿意做的麻烦事,事后再考虑后果的秘密兄弟会的三位成员。 尽管中情局费了很大力气掩盖他们在伦敦的行动中心的具体位置,但格雷厄姆·西摩十分肯定地知道那个中心就在格罗夫纳广场西南角地下十几米的地方。西摩每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每天有好几百个神态焦急的人在排队等候签证,有时还包括一些誓死攻击美国本土的圣战分子。由于在官方记录中,那个行动中心并不存在,所以它也就没有正式的名字。但是所有知道它的存在的人都称它“附属站”。附属站的核心设施是一个露天广场式的控制室。控制室里装有几面巨大的屏幕,屏幕上能够轻而易举地显示出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影像。与控制室紧密相接的是一间装有隔音玻璃的会议室——大家亲切地称它为“鱼缸”,和十几间留给美国各大反恐和情报收集部门使用的灰色小密室。即使是主要从事反间谍工作的格雷厄姆·西摩都很难把那些部门的名称全部记住。他想,美国人的安全基地和美国人的汽车一样——又大又花哨,但其实效率低下。 下午6点刚过,西摩终于获准进入附属站。艾德里安·卡特坐在控制室最后一排的老位置上。沙姆龙坐在他右手边,似乎已经开始受到烟瘾的折磨。西摩在他的老位置上坐下,即卡特的左手边,然后把目光紧紧地锁在屏幕墙上。正中央的一块屏幕上显示出一幅静止的闭路电视监控画面,画面中的是《金融日报》社,也就是即将上场的特工佐伊·瑞德的工作单位大门口。 与报社的其他工作人员不同,佐伊一整天的活动都处于三国情报机构的严密监控之下。根据他们的监视,佐伊今天早上运气不怎么好,糟糕的北线地铁延误了二十分钟。9点45分,她一脸怒气地到达报社。中午,她和一位新闻线人在圣保罗站附近一家古香古色的小餐馆吃午饭。吃完饭后,在回报社的途中,进了一家博姿药房,买了几件私人物品。但他们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后,她还被迫和报社的一名律师在一起度过了不太愉快的几个小时。帝国航空因为她的那篇报道打算起诉她诽谤。随后她又被叫去杰森·腾博瑞的办公室,听他唠叨她的工作经费问题,说她这个月花的钱似乎比上个月还要多。 6点15分——比加百列的预期晚了几分钟,佐伊终于从日报总部大楼里走出来,伸手拦的士。一辆的士迅速地停在路边,一路超速将她载到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当然,这绝非巧合。她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护照检查处,前往月台。在月台上,一个好色的伦敦银行家把她认了出来,说自己已经仰慕她许久。 佐伊担心那个人上火车后会坐在她旁边,但还好,她的邻座原来是在海格特见过的那名自称“萨利”的安静的黑发女子。佐伊所在的车厢里还坐着其他四名队员,包括头发稀疏、身材矮小的“马克思”和穿着花呢大衣的英国人“大卫”。他们没必要向格罗夫纳广场的行动中心汇报佐伊已经上车的消息。闭路电视监控摄像头已经捕捉到了。 “目前来说,一切完好。”沙姆龙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待我们的主角了。” 虽然沙姆龙这么说,但其实这三名特工首脑都已经知道马丁·兰德斯曼还远没有跟上他自己的行程安排。早上,在日内瓦湖平静的湖面上划了一个小时的船之后,他在几名高层随从的陪同下,登上私人直升机飞往不远的维也纳,进入奥地利一家大型化工企业的办公场所。下午3点,伴随着稀稀落落的雪花,他从里面走出来。其后,三名特工首脑决定推迟行动计划,因为就在兰德斯曼和他的随从前往施威夏特机场的途中,小雪已经变为常在奥地利肆虐的暴风雪。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圣人马丁一直坐在维也纳空中服务中心安静的VIP客房里。他的随从则忙前忙后,力争弄到一个起飞空当。他们所掌握的所有天气数据都显示,飞机将长时间延迟起飞,机场甚至有可能关闭。但也许是因为某种奇迹,马丁的直升机得到了那晚唯一的一张放行证。于是在5点05分,他已经在飞往巴黎的路上了。按照加百列的命令,马丁和他的随从在勒布尔热机场下飞机走向一排等候在外的奔驰S级黑色轿车车队的过程中,队员们没有拍照。其中三辆车开往克利翁酒店,另外一辆开往圣路易斯岛上那座优雅的奶油色公寓楼。 对于站在塞纳河对面的安全屋窗前的加百列·艾隆来说,看见马丁·兰德斯曼的到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刻,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猎物。马丁提着一个精致的皮质电脑包从车子后排走出来,独自一人走向大楼入口处。人民公仆马丁,加百列想,几个小时之后,你的秘密将昭然若揭。与他在所有公开场合露面的方式一样,他在外停留的时间十分短暂,但留给人的印象却极为难忘。加百列情不自禁地对马丁完美无缺的“专业”表演能力深感敬佩。 加百列举起夜视望远镜察看“战场”情况。雅克布坐在塞纳河边的一辆标致车里。奥德的雷诺小轿车藏在马丁所在的公寓大楼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末底改的福特厢车则停在玛丽桥桥底附近。他们三人和坐在波旁码头21号门口停着的三辆奔驰S级黑色轿车里的三个男人一样,都要守一整晚。那三个人分别是负责在巴黎接送马丁的司机亨利·卡森,和两名经中保公司发放正式工作证的保镖。突然,加百列听见一声尖锐的静电杂音,他放下望远镜,转头看着基娅拉。她弓着背坐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监控佐伊手机的实时音频流。 “有什么问题吗?” 基娅拉摇摇头。“听上去应该是火车在穿越隧道。” “她到哪里了?” “火车站往北不到一公里。” 加百列转过身去,再次拿起望远镜朝窗外望去。马丁这会儿正站在楼顶露台的边缘,两眼凝视河流,并且把诺基亚手机举到了耳边。几秒钟后,加百列听到基娅拉的电脑里传来两声电话铃响。 “喂,亲爱的。” “你到哪儿了?” “火车正在进站呢。” “一路上还好吧?” “还行。” “今天怎么样?” “糟糕透顶。” “怎么了?” “律师,亲爱的,都是因为可恶的律师。”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倒希望你能。” “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了。基娅拉从屏幕上抬起头来:“她表现不错。” “嗯,没错。但是在电话上撒谎容易,面对面的时候就困难了。” 加百列回到窗边。马丁又在打电话。但这一次,加百列听不见他的通话。 “佐伊下火车没?” “她刚到月台。” “她在朝正确的方向走吗?” “在,而且速度很快。” “聪明的孩子。现在我们就祈祷她上车之前没人偷她包里的东西 佐伊一直都不明白,伦敦至巴黎这条欧洲之星线路应该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迷人的火车线路了,但为什么它的车站还设在巴黎北站这么一个乌七八糟的地方。白天时这里只是比较荒凉,但是在一个寒冷冬夜的10点17分,这里简直是吓人。纸杯和食物包装袋从堆满了的垃圾桶里溢出来,头昏眼花的瘾君子步履飘忽地在这里游荡,筋疲力尽的流动工人枕在破破烂烂的行李包上打瞌睡,等待不知将开往何方的火车。她走出火车站,来到黑乎乎的拿破仑三世广场。至少有三个乞丐一下子围了上来。她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快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上了一辆窗户里贴着“瑞德”两个字的黑色轿车。 车子嗖的一声蹿了出去。佐伊感觉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让司机掉头,送她回车站。她朝窗外望去,看见了一辆摩托车,一个戴头盔的人坐在上面。顿时,她觉得心安不少。她认识那双鞋。它们属于那个瘦高瘦高的、金发灰眼、说话带俄罗斯口音的队员。佐伊目视前方。司机本打算和她聊两句,但被她委婉地制止了。她不想和陌生人聊天。现在不想。她心里装着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情报机构需要她完成两项任务,能够揭开马丁生活面纱的两项任务。她在脑海里排练了最后一次,然后闭上眼睛,试图把它们忘记。加百列教给了她一系列简单的方法。记忆的窍门。间谍术的窍门。她的任务不会很难,因为她不需要扮演成别人。她只要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前几天,拨回到她被人喊上格雷厄姆·西摩的车之前。她需要变回事情被揭发之前的佐伊,变回知道真相之前的佐伊,变回那个瞒着报社同事,冒着名誉扫地的危险,和举世闻名的圣人马丁在一起的佐伊。 大脑就像一个水池,佐伊。它能随心所欲地填充和清理…… 因此,正是这一版本的佐伊·瑞德从车上走下来,向司机道了声晚安。也正是这个佐伊·瑞德在密码盘上输入密码,走进优雅的电梯。海格特区没有什么安全屋,她告诉自己。没有一个叫大卫的穿花呢大衣的英国人。没有一个叫加百列·艾隆的有翠绿色眼睛的杀手。在这一刻,只有马丁·兰德斯曼。只有这个站在公寓门口,手里拿着一瓶她最喜欢的蒙哈榭葡萄酒的马丁。只有这个正在吻她的马丁。只有这个告诉她自己很爱她的马丁。 你只需要再和他相爱一个晚上。 之后呢? 你回到以前的生活,就当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佐伊抵达公寓的消息于晚上9点45分出现在行动中心的大屏幕上。伦敦时间。阿里·沙姆龙不顾中情局的老习惯,立马点了一根他那难闻的土耳其香烟。现在没别的事了,只要等着就行了。但是天啊,他讨厌等待。 第三部 鉴定 51 法国,巴黎,圣路易斯岛 他的一身衣服像是一条颜色偏重的灰度色标:蓝灰色开司米套头毛衣,深灰色西裤,黑色绒面革拖鞋。再加上满头光滑的银发和银边眼镜,他看上去给人一种耶稣会士的严肃感。这是马丁希望看到的自己,佐伊想。一个思想活跃的欧洲知识分子,一个不受传统观念约束的马丁,没有一个叫作沃尔特·兰德斯曼的苏黎世银行家作为父亲的马丁。佐伊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踏入了禁区。你不知道沃尔特·兰德斯曼的事,她提醒自己。不知道有一个叫作莉娜·赫茨菲尔德的女人,不知道有一个叫作库特·沃斯的纳粹战犯,也不知道有一幅藏着危险秘密的伦勃朗肖像画。在这一刻,只有马丁。她爱着的马丁。正在拔掉蒙哈榭葡萄酒瓶的瓶塞,把蜜糖色的红酒倒入两只玻璃杯里的马丁。 “你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佐伊。”他递给她一杯酒,稍稍举起自己手里的那杯,“干杯。” 佐伊用酒杯碰了碰马丁的杯子,试着重新打起精神。“抱歉,马丁,请原谅我。今天实在很烦。” 因为马丁的生活“节目”中没有“烦闷”这个字眼,所以他对佐伊的同情和安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又喝了一点酒,然后把杯子放在富丽堂皇的厨房正中央的大理石岛台上。一盏盏嵌壁式卤素灯优雅地连成一排,每一盏照在马丁身上都像一道聚光灯。他转过身去打开冰箱。管家下午已经把食物准备妥当了。他拿出几个装满食物的白色保鲜盒,把它们整齐地排在柜台上。她意识到,马丁做任何事情都井井有条。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能无话不说呢,佐伊。” “我们是啊。”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你今天的事?” “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马丁。我不希望因为我工作上的烦心事让你徒增负担。” 马丁一脸关怀地看着她——他每次在达沃斯回答一些预先筛选好的问题时也总是这副表情——然后打开保鲜盒的盖子。他的手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即便是现在,看见他做这么琐碎的家务活,都还让人觉得很离奇。佐伊意识到,这些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就像他的基金会、他的善行和他新潮的政治观念一样。 “我在等着呢。”他说。 “等着听无聊的事?” “你从未让我觉得无聊过,佐伊。”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实际上,你总是不断地带给我惊喜。” 他的诺基亚响起一段轻柔的铃声。他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然后把电话放回去,没有接。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可能会被人起诉。” “帝国航空?” 佐伊十分惊讶。“你看了我写的新闻?” “你写的所有文章我都看过,佐伊。” 你当然看过。然后她想起第一次和格雷厄姆·西摩见面时,他说的很奇怪的几句话。我们不能公开联系你,瑞德小姐。因为,很可能有人在监视你,监听你的电话…… “你觉得文章写得怎么样?” “读起来感觉里面的内容很可信。如果帝国航空的高管和英国政客真的犯了罪的话,那他们应该得到相应的惩罚。”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完全相信。” “相信他们有罪?”他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拨了一点四季豆在长方形餐盘的一端,“他们当然有罪,佐伊。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伦敦人都装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一个人如果要做武器出口的生意,就必须向官员行贿,这是风气。” “也许吧。”佐伊表示同意,“但并不代表这么做就是对的。” “当然。” “你有想过这样做吗?” 马丁夹了两块蛋饼放在四季豆旁边。“做什么?” “通过行贿拿到政府的合同?” 他轻蔑地微微一笑,又往盘子里添了几块酿鸡胸肉。“以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收购的公司都是精心挑选的。我们绝不会碰国防承包商和武器制造商。” 没错,佐伊想。只不过他选择的是一家使用奴工的泰国纺织厂,一个污染了方圆百里每一条河流的越南化工厂和一家正在破坏马丁曾立誓要挽救的那片热带雨林的巴西农企。还有一家位于德国马格德堡的小型工业企业,在那里,他正在和挑战他所宣扬的一切价值观的伊朗人做着利润丰厚的秘密生意。她的思维再一次踏入了危险领域。要避免,她提醒自己。 马丁最后在盘子里放了几片法国火腿,然后把食物端到餐厅里。餐桌已经摆好了。佐伊在面朝塞纳河的窗户前站了一会儿,随后在老位置上坐下。马丁举止高雅地往她的餐盘里添食物,再往她的杯子里倒了一点酒。给自己也分好食物、倒上酒后,他开始询问对方准备起诉的案由。 “恶意忽略事实。”佐伊说,“都是老一套的鬼话。” “这是公关噱头?” “最恶劣的公关形式。我把他们的诡计揭穿了。” “我和帝国航空的CEO很熟。如果你希望我去和他说说,我肯定能把这件事……” “搞定?” 马丁没有说话。 “那样的话可能有一点别扭,马丁,但不管怎么说,我很感谢你这么为我着想。” “你们管理层支持你吗?” “暂时。但是杰森·腾博瑞已经在帮自己找出路了。” “杰森在他的位置上待不了多久。” 佐伊猛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佐伊。你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吗?” 佐伊觉得脸开始发烧。她朝他投以一个过于灿烂的微笑,说:“你总是那样说,亲爱的。但我现在开始有点相信了。” “你应该相信。你也应该知道你们报社的情况其实比你想象的还要糟。杰森在莱瑟姆总部有一条救生艇等着他。但是报社的其他管理人员和所有编辑恐怕需要自食其力了。” “我们还能挣扎多久?” “如果没有买家或者一笔大额资金的注入……挣扎不了多久。”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因为莱瑟姆在上个星期找过我,他们问我是否有意愿收购日报。” “你开玩笑吧?”他的表情清楚地显示他没有开玩笑。“那样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马丁。” “别担心,佐伊。我跟他们说我不感兴趣。现在媒体只是我们投资板块里面很小的一部分,再说,我也没兴趣收购一家已经奄奄一息的报社。”他拿起手机,“你怎么可能期望人们花钱去购买你已经免费送给他们的东西呢?” “那日报呢?” “我猜你们会收到一个救生圈。” “谁?” “维克托·奥洛夫。” 佐伊听过这个名字。维克托·奥洛夫是最早的俄罗斯寡头之一。在俄罗斯普通民众还在为生存而挣扎时,他已经通过大肆敛取前苏联政府的珍贵资产挣了几十个亿。与大多数第一代寡头一样,维克托已经不受俄罗斯待见了。他目前住在伦敦。他的别墅堪称伦敦市最豪华的别墅之一。 “维克托几个月前拿到了英国护照。”马丁说,“现在他想买一家英国报社。他觉得有了日报之后,就能在伦敦得到他最渴望的社会地位。他还希望利用日报来打击他在克里姆林宫的老对手。他一旦收购成功,你们报纸的内容将彻底改头换面。” “那如果他不收购呢?” “你们的报纸就要缩小版面了。记住,佐伊,你可不是从我这里听到这些的。” “我从来都没有从你那里听到过任何东西,亲爱的。” “我可不希望是这样。” 佐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重新融入他们之间那种亲密、舒适的关系中。她试着不去抵制这些情感,正如她试着不去想马丁手肘边的手机和厨房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一样。 “你对维克托了解多少?” “蛮多。”马丁用叉子戳着食物,“他强迫我邀请他参加下周爱尔玛别墅的募捐晚会。” “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向‘同一个世界’捐了一百万欧元。我不喜欢维克托和他做生意的方式,但你至少有机会可以和你的新老板碰碰面。”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你还是打算来的,对吧,佐伊?” “我觉得那要看我在那里是不是安全。” “什么意思?” “你妻子,马丁。我在说莫妮卡。” “莫妮卡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 “但我觉得她可能不希望看到你的‘生活’穿着一件迪奥晚礼服,戴着一条我至今见过的最惊人的项链站在她面前。” “你收到我的礼物了?” “嗯,马丁,我收到了。你真不该给我买那些东西。” “我当然应该买了。我希望你下个星期能穿戴着它们来。” “我想我的男伴肯定很喜欢它们。” 他低头看着盘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佐伊打算带谁去参加晚会。 “杰森还想来,但我还没决定。” “或许你应该带一个不是你前男友的人来。” “杰森和我不是情侣,马丁。我和他是一个错误。” “但很明显,他还是很喜欢你。” 她用调皮的眼神看着他:“马丁·兰德斯曼,我觉得你在吃醋。” “没有,佐伊,我没有。但我不希望被骗。”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在想我的生活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男人,那我告诉你,没有,马丁。不管是好是坏,我的生活里只有你。” “你确定吗?” “百分百确定。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很愿意证明给你看。” “吃你的晚饭,佐伊。” 佐伊微微一笑:“我吃完了。” 三十分钟后,在塞纳河对岸的安全屋里,加百列弓着背坐在电脑前,两手握拳压在太阳穴上,紧闭双眼,监听动静。在他内心深处,在成百上千条谎言和无数疤痕之下,有一个普通男人疯狂地想要把声音关小。但职业不允许他这么做。这都是为她好,他告诉自己。为了保护她自己。对不起,佐伊,必须这么做。 为了分散注意力,加百列走到床边,举起夜视望远镜,查看“战士们”的方位。雅克布在标致车里。奥德在雷诺车里。末底改在福特厢车里。米哈伊尔和约西夹在一帮年轻混混中间,在码头边喝啤酒。雷莫娜和狄娜分别跨坐在两辆摩托车上,停在克利翁酒店附近。他通过加密频道向他们每人打了声招呼。他们一个个都作了回应,语气坚定且警觉。加百列的夜间战士们。 加百列巡视战场的最后一站落在波旁码头21号那栋奶油色公寓大楼的入口处。马丁手下的一名中保公司的保镖在路灯下缓慢踱步。我了解你的感受,加百列想,等待如地狱般让人煎熬。 第三部 鉴定 52 法国,巴黎,圣路易斯岛 月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在马丁·兰德斯曼巨大的床上投下一块菱形的淡蓝色光影,落在凌乱的缎面被单上。佐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听着车辆穿梭在塞纳河边潮湿的街道上,发出微弱的嘶响。远处有一对喝醉了酒的情侣在大声争吵。马丁的呼吸声停了一小会儿,随后又开始了惯常的节奏。佐伊看了一眼床头的钟。和她刚才看的时间一样:3点28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马丁。在第二次缠绵之后,他出于慎重考虑,回到习惯睡的那一头,满意地入睡了。他已经以同一个姿势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光着身子俯卧在床上,两腿摆成类似于跑步的动作,一只手依恋地伸向佐伊这头。睡觉时,他的脸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天真气息。佐伊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街上那对情侣的争吵已经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用德语小声说话的声音。这没什么,她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凌晨3点半,中保保镖换班的时间。 不要担心保镖,在海格特区的最后一晚时,加百列这样提醒她。保镖由我们来解决。你只需要注意马丁,马丁要靠你来稳住。 马丁仍然纹丝不动。佐伊也一样。唯一在动的,只有钟。 3点32分…… 行动一旦开始,动作一定要轻而且快。不要像贼一样蹑手蹑脚……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回顾了一遍她需要用来完成任务的四件东西的具体方位。有两件——她的手机和U盘——在她包里,就在床边的地板上。马丁的诺基亚手机仍然放在餐桌上,索尼笔记本电脑也还在厨房岛台上。 行动之前先在脑海里过一遍。把他的手机和电脑带到一个安全地点,然后一五一十地遵照我的指示,那么马丁今后就再也没有秘密了…… 她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和U盘,轻声从床上下来。地板上到处都是她的衣服。她没有理会,飞快地朝门口走去,心脏有一种快要跳出来的感觉。她不顾加百列的建议,忍不住回头看了马丁一眼。他看上去似乎还在熟睡。于是她轻轻掩上门,轻声走到餐厅。他们吃的碗碟还放在桌上,马丁的手机也一样。她抓起手机,朝厨房走去。她一边走一边用自己的手机拨电话。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加百列便接了起来。 “挂掉。倒数六十下,然后继续。” 佐伊走进厨房,电话挂断了。黑暗中,她只能在岛台上看到黑色索尼电脑的模糊轮廓。马丁让电脑一直待机。佐伊立即关掉电脑,在其中一个USB端口插入U盘。然后她再次拿起诺基亚,两眼盯着屏幕,心里开始默数。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挂断佐伊的电话后,加百列立马用加密频道通知其他队员,行动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有末底改一人有任务,那就是扳动放在福特厢车副驾驶座上的那个设备的电力开关。简单地说,那个设备就是一个微型手机发射塔,用来误导马丁的手机,让其认为它仍然连在平时的网络上,而其实,它已经进入了组织的网络。发射塔的信号集中面向波旁码头21号公寓大楼,可能会令圣路易斯岛上的大部分手机设备暂时失去信号。在这种时刻,加百列没时间去担心他们为法国电信客户带来的不便。他站在安全屋窗前,目光紧紧锁住马丁·兰德斯曼家昏暗的卧室窗户,在心里默默倒数。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现在,佐伊,现在…… 就在这个时候,佐伊开始用马丁的手机拨打号码。这个号码,她已经在海格特安全屋里拨打了几百次。这个号码,她已经记得和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一样清楚。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后,她按下“拨打”键,把电话拿到耳边。一声铃声响起,紧接着是几声尖锐的“哔哔”声。佐伊看了一下显示屏。屏幕上出现一个对话框,问她是否接受无线下载更新软件。她立即在屏幕上按下“确定”键。几秒钟后,另一条消息弹了出来:“正在下载”。 佐伊轻轻地把手机放在柜台上,一边在电脑上按下开机键,一边按住F8键。电脑没有正常启动,而是进入了启动菜单。她选择启用启动日志,指示电脑使用U盘中的软件。电脑立马“顺从”了,几秒钟后,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鉴于内容太多——马丁电脑硬盘里的每一份数据——上传过程将在一小时十五分钟后结束。但是上传过程中,U盘必须一直插在电脑上,这也就是说,等上传任务完成之后,佐伊还需要回厨房一次,拔掉U盘。 她把电脑屏幕的灯光调暗,再次拿起马丁的手机。“软件已更新完毕”。接下来需要重新启动,即只需要再开关手机一次。她重新启动手机后,快速查看最近的几次呼叫记录。上面没有记载佐伊拨打的那个电话。实际上,根据电话簿上的显示,最后一次呼出记录出现在10点18分,马丁给在日内瓦的莫妮卡打了一个电话。而最后一次未接记录,也就是马丁在准备晚餐时打进来的那个电话。佐伊看了一下号码。 莫妮卡…… 佐伊让手机重新进入待机模式,然后打开冰箱,看见最上面一层放着一瓶一升装的富维克矿泉水。她把水拿出来,轻声关上冰箱门,回到餐厅,把马丁的手机放回原位后,立马返回卧室。她看见门半掩着,和她离开时一样。马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苍白的身体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放轻脚步走到原来睡的那头,把手机放回包里,然后钻进缎面被单,看着马丁。突然,他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副孩童般的表情。 “我都开始担心你了,佐伊,你到哪里去了?” 即便是最简单的行动过程,也有令人心跳停止的时刻。加百列经历的这种时刻,比大多数职业特工都要多。就在巴黎的3点36分,他的心脏再一次停止跳动,他在等待佐伊·瑞德,这个德高望重的伦敦《金融日报》的特别调查记者,回答她的情人马丁·兰德斯曼。他没有向伦敦那边汇报潜在的问题。他也没有告诉他的队员。他只是拿起望远镜,和基娅拉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边,像所有老练的外勤特工碰到类似情况时一样,屏住呼吸。 她的沉默似乎持续了一万年,但事后,当他查看行动记录时,发现其实只持续了三秒。三秒后,她开始抱怨突如其来的口渴,然后开玩笑地捶打马丁,怪他刚才脱她衣服的时候,扔得到处都是。最后,她提议,既然两个人都在凌晨3点36分就醒了,那么应该可以一起做几件事情。 加百列内心的那个普通人很想停止监听。但职业不允许他这么做。于是他和他妻子一起,站在安全屋的窗边,听佐伊·瑞德和她听完加百列的故事后开始憎恨的那个男人上最后一次床。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他听见佐伊从马丁的床上下来,去拔马丁电脑上的U盘——通过这个U盘,马丁硬盘里的资料已经传送到海格特区那栋结实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别墅里了。 加百列的搭档永远都不会听见那晚在巴黎的那段录音。他们没有权利听。他们只会知道,佐伊·瑞德在早上8点15分从圣路易斯岛上的那栋公寓大楼里走出来,坐上一辆窗户里贴着“瑞德”二字、配备司机的奔驰轿车后座。车子把她直接送到巴黎北站,她匆匆穿过售票大厅,赶往已到站的火车,路上,几个乞丐和瘾君子又拦了上来。一个头发脏得卷成发绺、皮夹克上沾满泥巴的乌克兰人对她穷追不舍。最后,一个蓄黑色短发、脸上带有痘痕的男人把他挡了回去。 那个男人最后竟坐在佐伊的旁边,当然,这不是巧合。他在假新西兰护照上的名字叫利顿·史密斯,但他的真名叫作雅克布·罗思曼。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三名加百列的队员陪同佐伊一起乘火车回伦敦。她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各种早报。一进入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她立马进入了军情五处秘密的监视之下。他们扮成出租车司机,送她回报社,然后趁她走进报社大门的瞬间,快速抓拍了几张照片。加百列按照约定,命令队员关闭佐伊手机上的监听器。几分钟后,她便从组织的全球监控网络上消失了。“大宝藏”行动队的队员几乎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听马丁·兰德斯曼的声音。 第三部 鉴定 53 英国,伦敦,海格特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电脑网络和通讯设备能够抵挡外界的入侵。但如果攻击来自内部——或攻击方能够连接到电脑或通讯设备本身——那么攻击对象很难实现自我防御。只需要几行精密的代码就能让一部手机或手提电脑吐出它们主人极力隐藏的秘密——而且能持续传送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机器是最理想的间谍。它们不会向你要钱,要合法身份,要爱人。它们的动机也没有问题,因为它们本来就没有动机。它们可靠,可信,愿意长时间工作。它们不会抑郁,也不会嗜酒。它们没有斥责它们的配偶,也没有令它们失望的小孩。它们不会感觉孤单,也不会害怕。它们不会崩溃。容易过时是它们唯一的缺点。通常,它们被主人抛弃,仅仅是因为更好的产品问世了。 对马丁·兰德斯曼开展的情报攻击,虽然规模令人惊叹,但其实已经成为21世纪间谍活动中的普遍手段。只能通过在监听对象家里或办公室里安装带电池的无线电发射器来进行监听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监听对象自愿地把放在手机或其他移动设备里的发射器带在身边。情报特工不再需要自己给电池充电,因为监听对象帮他们充好了。特工也不再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蹲守在无聊的监听站里,因为通过无线设备截取到的信息能够通过网络自动传输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电脑里。 就具体的“大宝藏”行动来说,那些电脑藏在伦敦海格特区一条静谧的死胡同尽头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别墅里。在争分夺秒地为巴黎的行动做完准备工作之后,加百列和队员们又开始昼夜不停地整理和分析他们窃取到的大信息宝藏。眨眼间,世界上最神秘的商人之一的生活全部暴露在他们眼前。实际上,乌兹·纳沃特在与总理的例行早餐会上向总理汇报时所用的原句是:“马丁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 他们监听他的手机通话,查看他的邮件,偷看他的上网记录。他们藏在他的上衣胸袋里,和他一起参加谈判,一起吃午饭,一起出席鸡尾酒会。他们和他一起睡觉,一起沐浴,一起锻炼。他们还听到他和莫妮卡吵了一架,莫妮卡怪他频繁出人巴黎。他们陪他一起坐飞机去了一趟斯德哥尔摩,被迫陪他听了一晚上的瓦格纳。他们知道他每时每刻所在的方位,还知道他移动的速度。他们发现圣人马丁喜欢长时间独自待在爱尔玛别墅的办公室里,他们甚至知道他的办公室位于别墅的西南角,海拔377米的地方。 接收如此大量的信息其实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关键信息可能被大量没有价值的信息遮盖。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加百列保证至少有一半的队员留守在巴黎行动最重要的发现上面:马丁的电脑。他们掌握的不仅是行动当晚从电脑上复制下来的信息。实际上,经过一点点技术处理之后,那台电脑能够自动更新数据,显示添加或删除的内容。也就是说,马丁每打开一个文件,加百列的队员都能看见。他们甚至指示电脑每三十分钟上传一次内置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多数时候,画面是静止和黑暗的。但每天有一个小时左右,马丁会坐在电脑前办公,他似乎直接透过镜头看到了海格特的安全屋,看见加百列的队员正在翻找他的秘密。 马丁电脑里的资料经过了加密,但是,在技术科两名麻省理工出身的天才的进攻之下,防火墙很快被击碎。他们进入外墙以后,电脑立即释放出几千个文档,让兰德斯曼帝国的内部运作网络暴露无遗。尽管这些信息对于马丁的众多对手来说可能价值上百万,但在加百列的眼里它们一文不值。从这些信息中,他们既没有找到全球视野投资公司与开普勒工业公司的联系,也没有找到开普勒向伊朗出售的具体货物信息。根据经验,加百列认为,他们需要重点关注的不是电脑存储器中看得见的东西,而是那些已经不在储存器里的东西——硬盘中像幽灵一样遍布的临时文件,在存储器中短暂停留便被当成垃圾扔掉的文件。文件没办法从电脑里完全删除。与核废料一样,它们永久存在。加百列命令技术人员重点搜查马丁电脑里的回收站,尤其要注意那种隐藏在其中,检索不到的幽灵文件。 加百列的团队并非孤军作战。“大宝藏”是一项国际行动,经过艰难困苦终于斩获的战利品也需要与各国分享。他们通过从海格特区联往格罗夫纳广场的一条线路把资料发了一份给美国人。至于英国,英国人经过激烈的内部争吵后,决定由军情六处率先接收资料,因为伊朗问题属于它的职权范围。格雷厄姆·西摩仍然拥有行动总指挥权,泰晤士大楼也仍然是各国行动主要参与人员举行夜间会议的场所。各国之间的气氛基本上还算和谐,但是对于伊朗意图的猜测,他们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分析方式,各有各的国家最高任务。对于美国人和英国人来说,伊朗晋升为核武器国家是一项地区性的挑战;在以色列的眼里,却是一项关乎生死的威胁。加百列没有在会议上说这些事情。但话说回来,他也没有必要。 每天晚上,他在泰晤士大楼里的最后一站都是奈杰尔·威康比那间封闭的办公室。威康比现在负责监视佐伊·瑞德。尽管监视一名英国记者存在很多潜在的麻烦,威康比还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项任务。与几乎每一位“大宝藏”行动参与人员一样,威康比喜欢上了佐伊,因此十分享受这个能够再多仰望她几天的机会。白天的监视报告显示,她没有任何违反纪律的迹象。马丁每次联系了她之后,她都及时上报。她甚至还上交了马丁在她家电话上留下的一段录音。 “留言里说什么?”加百列说。 “平常说的那些话。我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亲爱的。下周想在日内瓦见到你,我都等不及了,亲爱的。还说了什么裙子的事,我听不太明白。”威康比把文件重新放回他那张小书桌上,“之后,我们还要决定是让她去参加马丁的社交晚会,还是让她突然得了禽流感而病倒。” “我知道,奈杰尔。” “能说说我的建议吗?” “如果你坚持的话。” “禽流感。” “如果她没能出席,让马丁起了疑心怎么办?” “马丁·兰德斯曼起疑心总好过死一名英国调查记者。万一发生那种事情,我的事业可要遭殃。” 加百列回到海格特安全屋时,已经临近午夜。他看见队员们还在认真工作。他自己的加密对话框里,有一条扫罗王大道传来的很有意思的消息。有一个巴黎的老朋友想找他。把信息读了两遍之后,加百列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没错,这可能是他们正在找的东西,但也可能不是,只是一个错误,他心想,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但也有可能,这是从朱利安·伊舍伍德出现在康沃尔的悬崖边上,让他帮忙寻找一幅失踪的伦勃朗肖像画以来,他遇到的第一次好运。必须让人去看看。但是考虑到“大宝藏”行动的要求,加百列不能去,得派别人去。 因此,第二天早上,跟踪艺术家、考古学家、大屠杀失踪资产的追踪者伊莱·拉冯回巴黎去了。也因此,下午1点刚过,他走在玫瑰路上,隔着二十步的距离,跟在一位名叫汉娜·温伯格的历史记忆斗士后面。 第三部 鉴定 54 法国,巴黎,马莱区 她拐进帕维街,走进24号公寓大楼。拉冯在街上来回逛了一圈,观察是否有人跟踪,最后在大楼门口停下来。地址簿上写着四楼B号住户为贝特朗太太。拉冯按下门铃,一脸和善地站在摄像头前。 “谁?” “我找温伯格夫人,谢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是谁,先生?” “我叫伊莱·拉冯。我是……” “我认识你,拉冯先生。请稍等。” 蜂鸣器响了起来,拉冯穿过潮湿的内院,进入大厅,走上楼梯。汉娜·温伯格两手交叠地站在四楼楼梯平台上。她领拉冯进入公寓,然后轻声关上门。她微微一笑,礼貌地伸出手。 “见到你很荣幸,拉冯先生。你知道的,温伯格中心有很多你的仰慕者。” “感到荣幸的人应该是我,”拉冯谦虚地说,“我一直在背后关注你。你的中心在巴黎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而且都是在很艰难的条件下。” “我们也只是尽力,但恐怕我们做得似乎不够。”一片乌云爬上她的眼睛,“听到维也纳的事,我们都很遗憾,拉冯先生。那场爆炸对我们每个人都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这都是情感因素。”拉冯说。 “两边都有。”她强挤出微笑,说,“我刚才在弄咖啡。” “我也想喝点儿。” 她领拉冯走进客厅,自己进了厨房。拉冯环顾房间四周气质典雅的古董家具。汉娜·温伯格被组织吸收进来后所开展的那项活动,他也参与了,所以他对她的家史很了解。他还知道走廊底部的某间房里挂着一幅梵高的《玛格丽特在梳妆台旁》。与那幅不太知名的画作有关的那场血染的行动是加百列·艾隆的杰作,也是拉冯极力想要忘掉的行动之一。汉娜·温伯格端着两杯法式咖啡回到客厅,拉冯赶紧驱散回忆。她把其中一杯递给拉冯,然后坐下。 “我猜你不是出于礼节才来拜访我的吧,拉冯先生。” “不是,温伯格夫人。” “你到这儿来,是因为那些文件?” 拉冯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 “我不知道你和他们还有关系……”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和谁?” “以色列情报机构。”她轻声说。 “我?我看起来像是干那一行的人吗?”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我觉得不像。” “维也纳爆炸事件之后,我干回了自己喜欢的职业,考古。我现在是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教师,但是在大屠杀资产赔偿领域,我还有几个认识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文件的事?” “你昨天给以色列驻巴黎大使馆打电话之后,他们立马联系了一个我在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里工作的朋友。他知道我要来巴黎办事,所以就问我有没有兴趣帮他跑一趟。” “那你本来打算在巴黎办什么事?” “学术会议。” “我知道了。”她喝了一点咖啡。 “文件在这里吗,温伯格夫人?” 她点点头。 “我能看看吗?” 她越过咖啡杯边缘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值得相信。最后,她站起身来,走进图书室。随后,她拿着一个褪了色的纸套从里面走出来。拉冯感觉心跳开始加速。 “这就是那张牛皮纸?”他尽可能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她点点头:“我拿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那文件呢?” “在里面。”她把纸套递给拉冯,说,“小心一点。纸很容易破。” 拉冯拿起纸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张脆弱的葱皮纸。然后他戴上一副半月形眼镜,手指微颤地查看上面的名字: 卡茨、斯特恩、赫希、格林伯格、卡普兰、科恩、阿布拉默维茨、斯坦恩、罗森鲍姆、赫茨菲尔德…… 赫茨菲尔德……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名字上。随后,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汉娜·温伯格。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恐怕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答应了那个人,要完全保密。” “恐怕你不应该许下那个承诺。” 她注意到拉冯语气的变化。“你似乎知道有关这份文件的一些事情。” “没错。我还知道很多人因为这份文件丢了性命。给了你这份文件的人现在很危险,温伯格夫人,你也是。” “我习惯了。”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你刚刚说,是你的一个在大屠杀纪念馆工作的朋友让你来的,你说的是真话吗?” 拉冯犹豫了一下:“不是,温伯格夫人,不是。” “那谁让你来的?” “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拉冯举起那张单子,“他需要知道是谁给了你这张单子。” “莫里斯·杜兰德。” “这位杜兰德先生是干什么职业的?” “他开了一家小店铺,卖古董科学用品。他说他在修一架望远镜的时候发现了这些东西。” “真的吗?”拉冯表示质疑,“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和他做了很多年的生意。”她朝那张摆着几十副古董歌剧眼镜的圆木桌扬了扬头,“我喜欢那些东西。” “他的店面在哪里?” “在第八区。” “我要马上见他?” 汉娜·温伯格站起身来,说:“我带你去。” 第三部 鉴定 55 法国,巴黎,米农梅妮拉路 温伯格中心就在玫瑰路街角。汉娜和拉冯在中心里复印了几份名单,然后把它们锁了起来。拉冯把原件稳稳当当地放在他的皮包里,然后与汉娜一起乘地铁到达米农梅妮拉路,最后步行两分钟到达“古董科学家”。门上挂着“正在营业”的标牌。拉冯欣赏了一会儿橱窗展品,准备开门进去。门是锁着的。于是汉娜按响门铃,门立即开了。 站在门内接待他们的人与拉冯的个子差不多,但在其他方面,却与他截然相反。拉冯穿着随便,身上披着好几层起皱的衣服;莫里斯·杜兰德则穿着一套优雅的蓝色西服,戴着一条博若莱新酒颜色的宽领带。拉冯头发稀疏蓬乱;杜兰德的修道士环发整齐服帖。他礼貌地亲吻汉娜·温伯格的双颊,然后与拉冯握手。他的手出人意料地有力。拉冯握住他的手时,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位行家里手的目光,不太舒服。如果拉冯没看错的话,莫里斯·杜兰德的感觉也一样。 “你的店很漂亮,杜兰德先生。” “谢谢,”这位法国人回答道,“我把它看成是抵御风暴的避风港。” “什么风暴,先生?” “现代性。”杜兰德立即回答。 拉冯报以感同身受的微笑:“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真的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先生?” “考古。” “真有意思,”杜兰德说,“我小时候对考古特别感兴趣。实际上,我以前还考虑过要不要学它。” “那为什么没学呢?” “灰尘。” 拉冯扬起眉头。 “我不喜欢把自己的手弄脏。”杜兰德解释道。 “这确实有所妨碍。” “很多的妨碍,我觉得。”杜兰德说,“那你主要研究哪方面呢,先生?” “圣经考古学。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以色列工作。” 杜兰德两眼睁得老大:“圣地?” 拉冯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一直都想去那里看看。你现在的工作地点呢?” “加利利。” 杜兰德似乎很动容。 “你信教,杜兰德先生?” “虔诚的教徒。”他认真地看着拉冯,问,“你呢,先生?” “有时候信。”拉冯说。 杜兰德转向汉娜·温伯格:“歌剧眼镜那批货终于到了。我给你留了几副好的。你想看看吗?” “实际上,我的朋友有一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杜兰德重新把目光转向拉冯。他的眼里除了一丝丝的好奇之外没有别的情感。但拉冯再次感觉到,杜兰德也在观察自己。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当然可以。” 杜兰德伸手指向店面背后的走廊。拉冯走进第一间办公室,听见身后的关门声。他转过身来,发现莫里斯·杜兰德的表情已经不如刚才那么和蔼了。 “说吧,有什么事?” 拉冯从背包里拿出那张蜡纸套。 杜兰德的目光没有离开拉冯的脸,“我把那份文件交给温伯格夫人,条件是她不准说出我的名字。” “她试过了,但我说服她改变了心意。” “你一定很擅长说服人。” “其实,也没那么难。我只是告诉她,很多人因为这三张纸丢了性命。” 杜兰德的表情仍然没有变。 “大多数人听到这种事情都会有一点不安。”拉冯说。 “也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先生。” 拉冯把纸套放回背包里,“我听说你是从一架望远镜里面找到这份文件的。” “18世纪晚期的一架。铜木结构。英国多伦德。” “这就奇怪了。”拉冯说,“我很确切地知道,这份文件藏在一幅叫作《年轻女人的画像》的伦勃朗油画里。我还知道最近那幅画被抢了,有个人还在抢劫过程中死了。但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到这份文件的,但你应该知道,有一些很危险的人在找它。而且那些人至今还以为文件藏在画里面。”拉冯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杜兰德先生?” “我想我明白,”杜兰德谨慎地回答,“但是我不知道什么伦勃朗油画——也不认识相关的什么人。” “你确定吗,先生?” “恐怕是的。” “但或许你偶尔也听到一些消息。或者你在圈内有朋友听到一些消息。可能知道那幅画下落的朋友。” “我没有和艺术圈的人交朋友的习惯。他们经常看不起我这种人。” 拉冯递给杜兰德一张名片,“但如果你哪天听到那幅伦勃朗的消息——任何消息——请你打这个电话。我能保证为你完全保密。放心,我只想找回那幅画。还有,请一定小心。我不希望你遭遇什么不测。” 杜兰德把名片塞进口袋里,一副明显想尽快结束交谈的样子。“我希望我能帮上忙,先生,但恐怕我没办法。你还有什么其他事吗?我应该回店里去了。” “没有,没事了。谢谢你。” “不用谢。” 杜兰德打开房门,拉冯抬脚准备离开,但又停住了,转过身来。“哦,杜兰德先生,还有一件事。” “什么?” “记住,上天在看着你。不要让他失望。” “我会记住的,拉冯先生。” 黄昏时分,伊莱·拉冯和汉娜·温伯格在协和广场分别。汉娜乘地铁回马莱区,拉冯则步行至不远的拉伯雷路3号:以色列大使馆。凭借着“大宝藏”行动赋予他的权力,他命令组织驻巴黎站长派人保护汉娜·温伯格,并且派一组人监视莫里斯·杜兰德。随后,他要求站长给他派一辆车和一名司机,送他去戴高乐机场。“让司机带上枪,”拉冯说,“今后条件允许的话,我再跟你解释为什么。” 拉冯赶上了8点50分法国航空公司飞往希思罗的航班,买到了一张经济舱的票。当晚11点,他筋疲力尽地走进海格特区安全屋前院。一踏入屋内,一帮正在热情欢呼的人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望着加百列,问:“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阀门、管道、真空泵、波纹管、压热器、供料系统、回收系统、变频器、电机外壳、分子泵、转子、磁铁。” “他在卖离心机给他们?” “不光是离心机,”加百列说,“圣人马丁·兰德斯曼在向伊朗提供建造铀浓缩厂所需要的一切设备。” “我还以为我今天的成果算重大发现呢。” “你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拉冯举起蜡纸套,“就是库特·沃斯的苏黎世银行账号单。” 第四部 揭幕 56 美国,弗吉尼亚州,平原区 农场位于华盛顿往西80公里的地方。巍峨的蓝岭山脉从情人渡山谷的边缘开始,向远方蔓延。平原区位于约翰·马歇尔高速路边,是一座古朴的小村镇。村民以为那座农场的主人肯定是华盛顿某个有钱有势的律师,认识很多政府高官,要不然他们为什么经常看见黑色豪华轿车和SUV轰鸣着来到镇子里,有时候来的时间还那么奇怪? 9月中旬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十二辆这样的车子出现在平原区,这个数字远远超过平时的数量。每辆车都沿着同样的路线而来——左边一条经过BP加油站和小超市,右边一条紧贴铁轨,最后一同沿着601号乡村公路向前行驶了一公里左右。因为当天是周五,临近圣诞节,村民们以为农场要为华盛顿人士举办周末派对——那种说客和政客聚在一起进行权钱交易,交流提高高尔夫挥棒技术和提升性生活技巧的聚会。最后发现,此类流言并非空穴来风。那座农场其实是中情局下面一个分支机构所设,他们通过一家幌子公司持有并运作农场。 防盗门上挂着一块气派的铜牌,上面写着“休伊特”。这个名字是用兰利的一台电脑随机挑选的。门里面有一条石子路。紧挨着石子路右侧有一片狭小的河床,左侧是一块宽广的牧场。但河床和牧场都埋在了半米多深的积雪之下。一场灾难性的暴风雪给这片土地带来重创,联邦政府不知所措。与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暴风雪的到来在华盛顿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那些认为全球变暖只不过是一个骗局的人抓住了这次机会,证明他们的论点,而鼓吹气候变化的人则认为这进一步说明了我们的地球已经陷入危机。兰利的职业间谍们认为这种争吵不足为奇。他们太了解了。即便两个人看着同一组事实,也很可能得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这是情报工作的本质。实际上,这也是生活的本质。 石子路尽头有一座树木茂密的矮山。矮山顶部有一栋两层楼高的弗吉尼亚风格的农舍。农舍有双层门廊和铜皮屋顶。门口的环形车道在昨晚已经重新犁过了,但仍然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那么多轿车和SUV。实际上,车道里已经挤满了车,最后一辆过来的车都没办法开到房子门口——这可是个问题,因为车里坐着这次会议最重要的几位与会人员。没办法,他们只能从SUV里面走下来,步行穿过积雪,完成最后五十米路程。加百列走在最前面,乌兹·纳沃特紧跟其后,沙姆龙垫底,扶住雷莫娜的手往前走。 以色列代表团一进门,屋内的所有人便向他们致以礼貌的掌声。英国只派来两名代表——军情五处的格雷厄姆·西摩和军情六处的埃德蒙·拉德克里夫。美国人可就没这么克制了。出席的有艾德里安·卡特,中情局分管情报工作的副局长谢帕德·坎特维尔,以及首席伊朗分析师汤姆·沃克。另外,还有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的一位布兰查德,国防情报局的一位雷蒙德,代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辛西娅·斯卡伯勒和代表联邦调查局的斯蒂芬·克拉克——至于联邦调查局是如何得到与会邀请的,这将永久成为“大宝藏”众多未解之谜之一。 他们围坐在餐厅的正桌前,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姓名牌、一沓简报和一杯淡咖啡。艾德里安·卡特说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打开幻灯片。屏幕上出现一张伊朗地图,地图上有四个地方被标注出来。卡特按顺序用激光笔对准那四个地方,报出相应的名字。 “布什尔、阿拉克、伊斯法罕、纳坦兹。伊朗开展核项目的主要地点。我们都很了解这几个地方,但还是允许我做一下简单的介绍。布什尔是一个核电站,靠德国和俄罗斯出资建立。伊斯法罕是一个转换站,将铀矿变为六氧化硫气体和氧化铀。阿拉克是一家重水工厂。纳坦兹,当然,就是伊朗最主要的铀浓缩基地。”卡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或者说,它自己是这么宣称的。” 卡特收回激光笔,转身面向大家:“我们政府一直怀疑这四个地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伊朗正在建造一系列秘密的地下铀浓缩基地。现在,多亏了我们在特拉维夫的朋友,我们似乎拿到了证据证明这一点。我们还相信,马丁·兰德斯曼,也就是全球视野投资公司的董事长,正在帮伊朗人建造这些基地。” 卡特把目光抛向以色列代表团:“在过去的三天里,我们三方都在分析同一组有关兰德斯曼的情报,但最终把情报全部串起来的人是雷莫娜·斯特恩。有些人可能是第一次见她,雷莫娜以前是以色列国防军的一名少校,是一名出色的外勤特工,也是以色列经验最丰富的情报分析师之一。还有,她的叔叔是阿里·沙姆龙。所以,我建议你们都小心一点儿。” 沙姆龙微微一笑,深情地看着他的侄女站起身来,走到最前面,接替卡特的位置。她没有说话,直接把幻灯片调到下一张。又是一张伊朗地图。但这张地图上,只有一个地方做了标记。 圣城库姆…… 库姆这个地方,证明了那些毛拉[1]在撒谎,雷莫娜开始发言。库姆这个地方粉碎了一切错误的幻想,伊朗开展核项目就是为了生产武器。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一个秘密铀浓缩基地建在一座沙漠山下面,为什么不向联合国负责核监管的国际原子能机构汇报这个基地?但库姆这个基地也有一个比较烦人的问题,她提醒大家。这个基地只能容纳三千台离心机。如果这些离心机是伊朗造的IR-1机型的话,库姆生产的高浓缩铀只能帮助伊朗每两年生产一颗核弹,不能帮助伊朗成为成熟的核武器国家。 “也就是说,库姆这个基地没有价值,”雷莫娜说,“当然,除非还有另一些‘库姆’,另一些散布在伊朗国内的秘密铀浓缩基地。有两个基地、六千台IR-1离心机一同工作的话,伊朗就能够生产足够的高浓缩铀,实现一年一颗核弹的生产量。但是,如果有四个基地、一万两千台离心机呢?有八个基地、两万四千台离心机呢?” 汤姆·沃克,与雷莫娜一样专门从事伊朗事务的中情局探员回答了她:“那伊朗就可以生产足够的高浓缩铀,从而在几个月内建立一个庞大的核武器库。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把核观察员赶出国去,准备核爆。而且,如果那些秘密基地藏得很深又坚不可摧的话,那我们几乎没办法阻止他们。” “没错。”雷莫娜说,“但如果这些离心机不是IR-1那类摇摇晃晃的垃圾机器呢?如果它们和巴基斯坦所用的P-2机型差不多呢?又或者比P-2更先进呢?如果它们是按照欧洲最高标准设计和校准的呢?如果它们具备精良的制造环境,生产出来的产品没有灰尘和指纹之类烦人的杂质呢?” 这一次,艾德里安·卡特回答了她:“那我们很快就能看见成长为核武器的国家向我们伸出来的枪管了。” “没错。而且我恐怕要说,这正是我们面临的事实。当各国还在商讨、犹豫、耽误甚至和他们握手时,伊朗一直在忙于秘密地实践他们长久以来的核梦想。他们奉行的是一套历史悠久的骗术一欺骗和掩饰。他们通过虚张声势、欺骗和拖延等一系列手段朝着建立核武器库的目标一步步迈进。而马丁·兰德斯曼一直在帮助他们。他不仅向伊朗出售离心机,还卖给他们关键的泵、阀、真空机,这些东西可以把所有离心机全部连接起来。简单地说,就是马丁·兰德斯曼正在向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提供建立铀浓缩厂所需的一切物件。” “怎么提供?”艾德里安·卡特问。 “像这样。”雷莫娜说。 下一幅画面是一张西至西欧东至日本海的欧亚大陆地图。德国、奥地利、瑞士和比利时等地分布着十几家工业企业和技术企业,包括位于马格德保的开普勒工业公司。所有企业都通过一条虚线连往中国南部的一座城市——深圳,也就是XTE硬件和设备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猜猜这家XTE硬件和设备公司的所有人是谁?”雷莫娜并没有特定地问哪一个人。 “全球视野投资公司。”艾德里安·卡特回答她。 “中间隔着几家幌子公司和子公司,当然。”雷莫娜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兰德斯曼先生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合作伙伴,中国上海的一家私人控股公司。”她走到地图边上,“兰德斯曼经营生意的方式和伊朗开展核项目的方式差不多。它既分散,又极具隐蔽性,同时,它还拥有许多冗余部分和后备力量。最厉害的是,我们根本动不了圣人马丁,整个供应链依靠的是出售军民两用的零部件。马丁很聪明,他没有把离心机直接卖给伊朗,而是拆分开来,以零件的形式出售给XTE硬件和设备公司。然后,中国人再把组装好的成品卖给迪拜和马来西亚的贸易公司,最后,再转到伊朗人手里。” “知道他们的生意持续多久了吗?”国家安全委员会的辛西娅·斯卡伯勒说。 “没有确切的数字,不过我们可以做合理的推断。我们知道兰德斯曼在2002年买下开普勒工业公司。没过多久,他又开始收购其他欧洲工业科技公司。” “也就是说有好几年了。”斯卡伯勒说。 “好几年。” “这就是说,秘密铀浓缩基地链可能至少已经完成一部分了?” “这是我们的猜测,不过伊朗最近的举动似乎支撑了我们的观点。” “什么举动?” “首先,他们在像地鼠一样到处挖地道。你们拍到的卫星地图显示,伊朗人把他们的核项目越来越多地转入地下。不只是在库姆,他们在伊斯法罕和纳坦兹也增挖了很多地道,还在很多新地点挖了不少,像梅特法兹、开杰和帕尔钦这些地方。在山腰挖地道不容易,也肯定不便宜。我们相信,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躲避卫星探测,防止基地遭到攻击。” “还有什么举动?”中情局的谢帕德·坎特维尔问。 “纳坦兹。”雷莫娜答道。 “纳坦兹怎么了?” “伊朗人把四千三百磅低浓缩铀——基本上是他们的全部库存——转移到一个地面存储基地里了。看起来像是他们在故意刺激我们,让我们去攻击那个基地。但他们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 “我猜你已经有了看法。” “伊朗经济现在苟延残喘。国内的年轻人躁动不安,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上街抗议。我们认为,毛拉们很可能真的希望我们对他们发动攻击,这样,他们就能够重新建立起他们在伊朗人民心中的合法地位。” “但他们真的愿意为此牺牲两吨低浓缩铀?” “如果其他秘密基地正在不断生产浓缩铀的话,他们可能真的愿意。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我们攻击纳坦兹就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借口,让他们把联合国观察员赶走,并且退出《核不扩散条约》。” “但是到那时候,谁又会允许他们公开建设核武器库呢?”辛西娅·斯卡伯勒指出问题,“就像北朝鲜那样。” “这一点没错,斯卡伯勒女士。” “那你的建议是?” 雷莫娜关闭幻灯片,说:“当然是阻止他们。” * * * [1]毛拉:对伊斯兰教学者的尊称。 第四部 揭幕 57 美国,弗吉尼亚州,平原区 在这类会议上,情报收集人和情报分析人总会在某一个时间点出现意见上的分歧。这次会议中,分歧出现在雷莫娜汇报结束之后。艾德里安·卡特站起身来,开始心不在焉地拍打西服口袋,寻找他的烟斗。另外有四个人也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穿过房间正中心的走廊,进入客厅。木柴在客厅的壁炉里燃烧,沙姆龙把布满肝色斑点的双手放在火上取了一会儿暖,然后找了一张离他最近的椅子坐下。纳沃特坐在他旁边,加百列则在角落里缓慢踱步。格雷厄姆·西摩和卡特面对面坐在沙发两侧,西摩的姿势像是在为广告片摆造型,卡特则像一名准备向病危患者汇报坏消息的医生。 “还有多久?”卡特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还有多久就能完成交易,生产出第一枚核武器?” 加百列和沙姆龙都把问题抛向他们的局长乌兹·纳沃特。 “连国际原子能机构都得出了结论,认为伊朗已经具备生产核弹的能力。如果马丁·兰德斯曼向他们出售高端离心机,让他们能够有稳定的能源供应……” “要多久,乌兹?” “最多一年。可能更快。” 卡特把烟斗放回烟袋里。“我要强调一点,先生们,如果你们现在甚至将来任何时候能放弃攻击伊朗核设施的计划,那我在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的那些上司肯定会很感激你们。” “白宫的意思我们很清楚。” “我重复一遍,以免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没有。而且我们也要强调一点,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很想攻击伊朗。这不是什么巴解组织[1]小分队,这是波斯帝国。如果我们攻击了他们,他们一定会反击。他们已经给真主党和哈马斯提供了很多武器,想借他们之手攻击我们,还不断煽动这两个组织遍布全球的恐怖网络对以色列人和犹太人发动攻击。” “他们还会把伊拉克变成战火连天的大火炉,把波斯湾变成交战地带。”卡特补充道,“石油价格会飙升,全球经济将再一次陷入泥潭。当然,到那时候,全世界都会怪罪你们。” “我们已经被怪罪了,”沙姆龙说,“我们都习惯了。” 卡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烟叶。在一团烟雾中,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确定中国也牵涉其中?” “我们已经注意XTE—段时间了。从马丁笔记本里翻出来的备忘录只不过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想而已。”纳沃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是我们没有说要去找中国,也不是找瑞士、德国、奥地利或者任何一个处在供应链上的国家。我们很清楚,这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国家利益和纯粹的贪欲是强大的法宝。再说,我们也不希望到时候要对瑞士坦白,说我们在监视他们国内最显贵的商人。” “你们觉得马丁已经卖给他们多少个离心机了?” “我们不知道。” “第一次发货是什么时候?” “我们不知道。” “最后一次呢?” “不知道。” 卡特挥了挥手,赶走面前的一团烟雾。“好吧。那就说说你们知道的情况吧。” “我们知道他们的生意很挣钱,而且生意关系还在继续。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们了解到不久之后,将有一大批货会从中国运到迪拜,再运往伊朗。” “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们从马丁电脑的硬盘里挖出来一个临时文件,这条信息就在里面,是一个叫乌尔里奇·穆勒的人通过加密邮件发给他的。” 卡特默默地嚼着烟斗。“穆勒?”他终于开口问道,“你确定吗?” “确定。”纳沃特说,“怎么了?” “我们在调查中保公司的时候也查到穆勒这个人。穆勒以前是联邦警察局分析与防护处——也就是瑞士安全部门的人,是个顶尖特工。马丁和穆勒是老相识。穆勒帮马丁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比如管理一张从西欧蔓延至中国南部,再由中国南部绕回伊朗的核走私网络?” “如果说穆勒帮马丁管理这些事情的话,那也说得过去。马丁不希望全球视野投资公司和伊朗牵扯在一起,所以最好让一个像穆勒这样的人处理具体事项。” 卡特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在纳沃特和沙姆龙身上来回移动。加百列仍然在踱步。 “雷莫娜的最后一番话说明你们已经有了一些行动计划,”卡特说,“作为此次行动的合作人,格雷厄姆和我都想知道你们的想法。” 纳沃特看了一眼加百列。他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从马丁的笔记本上找到的资料有所帮助,但也有限。我们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涉及多少台机器,发货时间,付款方式,装运公司。” “我猜你已经知道了这些信息可以从哪里找到。” “日内瓦湖西岸的一台电脑里。”加百列说,“海拔377米。” “爱尔玛别墅?” 加百列点点头。 “偷溜进去?”卡特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想说这个吗?在瑞士那么一个平民高度武装的国家里,偷偷溜进一栋安保设施最为严密的私人领地的二楼房间里?” 加百列没有回答他。卡特把目光移向沙姆龙。 “我不需要提醒你们在瑞士行动有多大风险吧,阿里?实际上,我突然想起十年前,一队组织队员因为想窃听一名恐怖分子嫌疑人的电话,最后全被抓了起来。” “没人说要偷偷溜进爱尔玛别墅,艾德里安。” “那你们想怎么办?” 加百列回答了他:“四天后,马丁·兰德斯曼要为三百名最亲密的富人朋友办一场豪华的募捐晚会。我们打算参加。” “真的吗?那你打算怎么进去?装成服务生,带着开胃饼和鱼子酱溜进去?还是想直接闯进去?” “我们将以客人的身份进去,艾德里安。” “那你们打算怎么把邀请函弄到手?” 加百列微微一笑:“我们已经有一张了。” “佐伊?”格雷厄姆·西摩问。 加百列点点头。 “你记得我说过工作很少、时间很短这两句话吗?” “我当时也在,格雷厄姆。” “很好,”西摩说,“那你也应该记得我做了一个承诺。我们只请求佐伊帮我们执行一项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她可以重新过回愉快的生活,而不用担心我们会再一次上门拜访。” “情况有变。” “那你是想让她在豪华的晚会中途闯进一间戒备森严的办公室?即便对于一名老练的特工来说,这也是极度艰难和危险的任务。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不可能完成。” “我没说要让佐伊闯进马丁的办公室,格雷厄姆。她的任务,只是出席晚会。”加百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当然,带上一个男伴。” “你打算帮她安排一个男伴?” 加百列点点头。 “有哪些人选?”艾德里安·卡特问。 “就一个” “我知道你不会把阿里和伊莱·拉冯安排给她,那么,就剩下米哈伊尔了。” “他穿上燕尾服很迷人。” “我知道。但他也在俄罗斯过了一趟鬼门关。你确定他准备好了吗?” 加百列点点头:“他准备好了。” 卡特的烟斗灭了。他立即重新装好烟叶,划了一根火柴。“我能指出一点吗?我们正在监控马丁所有的手机通话和电脑信息。如果你提议的这项在日内瓦的行动失败了,我们可就什么都没了。” “如果马丁决定换手机,或者他的安保人员扫描电脑的时候发现一个异常软件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 “我们通往马丁世界的窗户很可能眨眼间就被关上了。”加百列弹了一个响指来示范速度之快,“我们有一次正当的机会进入爱尔玛别墅。考虑到我们已经知道伊朗很快就能造出核武器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抓住这个机会。” “这种说法的确很有说服力。但是,除非佐伊同意出席,否则我们的讨论没有结果。”卡特把目光抛向西摩,“她会同意吗?” “我觉得她可能会被说服。但是我们需要首相亲自同意这项行动。而且毫无疑问,我在河对面的那些对手肯定会要求参与进来。” “不能让他们参与,”加百列说,“这是我们的行动,格雷厄姆,不是他们的。” “我会向他们传达这个意思的,”西摩朝餐厅里的那位军情六处长官投去一个眼神,“不过我们还有一件事情没讨论。” “什么?” “如果真的找到那批离心机,你们打算怎么办?” “如果真的找到那批离心机……”加百列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们只能说,有很多种可能。” * * * [1]巴解组织:全称为“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zation),领导巴勒斯坦人民争取自己民族权利的组织:1964年5月在耶路撒冷成立。 第四部 揭幕 58 英国,伦敦,萨瑟克区 莱瑟姆国际传媒公司董事长兼CEO杰拉尔德·马隆终于在第二天下午3点挥下了他的战斧。所有《金融日报》职员都收到一封邮件,内容是马隆用他那一贯尖酸的文字所写的一篇散文。意思是,最近控制成本的措施效果不太显著,报纸无法继续以目前的形式经营下去。因此,莱瑟姆管理层只有立即进行大面积裁员。裁员范围广、纵深长。目前为止,编辑部门“损伤”最为严重。然而,有一间新闻室,即佐伊·瑞德领导的特别调查小组竟然奇迹般地集体幸免于难。原来,他们的“缓刑判决”是杰森·腾博瑞送给他们的告别礼物。杰森很快就要加入那个刚刚把日报报社变成一片硝烟滚滚的废墟之地的管理层了。 晚上,佐伊带着强烈的幸存者的愧疚感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大家收拾私人物品,这已然成为每一次大规模裁员之后的一种仪式。她听着那些不禁让人潸然泪下的告别话语,心想,或许是时候离开报业,接受纽约的那份电视工作了。她发现自己又开始怀念在海格特区安全屋里碰到的那一帮男男女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自己都十分吃惊,她竟然会如此思念加百列和他的团队。她怀念他们那种必胜的决心,和坚定地认为自己的事业公平公正因而百折不挠的信念。她以前每次走进日报新闻室时,也是这种感觉。但她最为怀念的,是安全屋里那种温馨的氛围。每天晚上都有那么几个小时,她有幸成为那个家庭的一份子——虽是一个吵闹、好争辩、任性,有时候还出点小状况的家庭,但毕竟是一个家庭。 佐伊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家庭似乎把她抛弃了。从巴黎坐火车回来的路上,那个留着黑短发、脸上有痘痕的特工曾经私下里称赞过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是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没有电话,没有邮件,也不会有预先安排好的街头碰面,军情五处总部也没有悄悄地把她招呼过去,感谢她的付出。她时不时地感觉自己被人监视着,但或许,这只是她自己内心的期许而已。因为从事着日报行业,她的工作能很快见到成果,立即带来满足感,所以,对于上一次的任务,她感到最为煎熬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成效。没错,她隐约感觉到巴黎行动比较顺利,但她不知道行动过后,加百列和格雷厄姆·西摩是否拿到了他们想要的情报。她想,或许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吧。 至于她对马丁·兰德斯曼的感觉,她以前看过这么一句话,说恋爱关系维持了多久,那么要从这段感情中恢复过来便需要多久。但她发现,如果你的前男友正在向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出售限制物品的话,你的恢复时间其实可以大大缩短。她现在极度憎恨马丁,很想立即终止与他的联系。但不可能。因为她的私生活现在关乎国家安全。军情五处让她继续保持联络,以免马丁起疑心。现在有一件事还不清楚,那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让她去参加马丁在日内瓦举办的募捐晚会。佐伊不想再踏进马丁的家门。实际上,佐伊不想再见到马丁这个人。 她的思绪被杰森·腾博瑞打断了。他走进新闻室,根据他的职责要求,向大家发表了一通“大屠杀”事后颂词,表示能够与这么一群天赋秉异、忠于职守的记者在一起共事,是他莫大的荣幸。他的演说一结束,新闻室的工作人员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朝电梯走去,像是一群天灾过后,不知自己为何活了下来的幸存者。大多数人直接去了日报隔壁一家历史悠久、名叫“船锚”的酒吧,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佐伊觉得自己应该出去露个面,但出去后,又立即发现自己拼了命地想逃走。于是,她帮几个人擦干眼泪,拍了拍一些人的肩膀以示安慰后,便悄悄溜出大门,逃入倾盆大雨中。 她没有看见的士,于是快步走上萨瑟克桥。刺骨的寒风掠过泰晤士河,佐伊打开小雨伞,但面对迎面扑来的雨水,伞丝毫不起作用。她远远地看见桥那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冒着雨站在人行道上。那是她被招募那晚,在CNN大楼外面上前和她说话的那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佐伊走近之后,他把手举到嘴边,做了一个类似于忍住咳嗽的动作。突然,一辆捷豹豪华轿车开了出来,停在她旁边。车后门打开了。格雷厄姆·西摩招呼她上车。 “我听说日报刚才裁了不少人啊。”车子从路边缓缓启动时,西摩说。 “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吗?” “BBC报道了。” 车子往左拐,进入泰晤士上街。 “我的地铁站在另一个方向。” “我有事情跟你说。” “洗耳恭听。” “不知你这个周末有什么打算。” “读一本垃圾书,看几张碟,不下雨的话,或许会去汉普斯特德公园散散步。” “听上去很无聊。” “我喜欢无聊,西摩,尤其是巴黎事件过后。” “我们有一些更刺激的安排,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你们这次又打算让我干什么?闯银行?捣毁基地组织行动小组?” “你只需要性感迷人地去参加一场晚会就好。” “这我可以做到。有什么计划吗?” “有。” “那又要回海格特去?” “暂时不去。你要先去米拉贝尔和一个人吃饭。” “谁?” “你的新男友。” “真的吗?长什么样?” “年轻、帅气、有钱,还是俄罗斯人。” “他叫什么名字?” “米哈伊尔·达尼洛夫。” “这名字真高尚。” “其实呢,他骨子里可不那么高尚。这也就是为什么周六晚上他要挽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进马丁·兰德斯曼的家。” 第四部 揭幕 59 英国,伦敦,海格特区 为了跟上“大宝藏”的行动节奏,他们的“恋爱”也如同龙卷风般快速进行。他们一起吃午饭,一起去新邦德街逛商店,一起去柯文特园花卉市场散步。甚至还有人在兰切斯特广场看见他们手牵着手走进电影院看下午早场电影。佐伊在报社里极其注重保护隐私,她没有跟大家说她交了新男友,即便如此,报社所有工作人员一致认为,她工作时的情绪似乎大有提升。同事们开始疯狂猜测她新男友的身份,还有他为什么那么有钱。有人说他在苏联垮台之前从莫斯科房地产行业中大赚了一笔。有人说他是靠俄罗斯石油生意发家致富的。还有声音从编辑部堆积如山的稿件中袅袅地传出来,给出一种毫无事实根据的推测,说他是武器走私商——就像前不久刚刚去世的伊凡·哈尔科夫,愿上天保佑他那悲惨的亡灵。 日报的工作人员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带着佐伊满城逛的高大迷人的俄罗斯人的真实身份。他们也不会知道,这对恋人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海格特区一条安静的死胡同尽头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别墅里。佐伊对于巴黎行动是否成功的所有疑问在她回到别墅后的那一刹那全部消除了。因为她一走进客厅,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马丁·兰德斯曼的说话声。声音是从房间角落里的一台电脑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从她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开始,到整个活动的三天准备时间结束,它基本上就没有停止过。尽管佐伊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所收获之后很高兴,但日夜浸淫在马丁的说话声中让她十分不安。没错,她想,马丁最隐秘的私事受到监听,这绝对是他自找的。但她情不自禁地为世界各大情报机构目前所具备的超凡能力深感不安。有了移动技术之后,政府能够监控公民的谈话、邮件往来,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掌握了以前只有在科幻小说中才能看到的读心术。全新的世界绝对已经到来了。 在安全屋里工作的面孔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多了两名重要成员:一个双眼迷蒙的八旬老人和一个有着摔跤手身材和草莓色头发的男人。佐伊立马看出这两人属于上层。但没有人告诉她,这两人其实分别是以色列秘密情报机构的前任和现任局长。 她在日内瓦的行动任务基本止于进入晚会现场,但她还是得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因此,她的集训内容主要是学习一段悲惨的故事。这是与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一名叫作米哈伊尔的帅气俄罗斯人有关的故事。这个男人利用她的弱点,哄她带着他一起去参加马丁·兰德斯曼的晚会。每说完一遍故事,加百列都要提醒她,如果行动失败了,这个故事就是她唯一的保护伞。因此,在新邦德街逛商店,去柯文特园散步,在兰切斯特广场看消磨时间的下午场电影,“你要用你那惊人的记忆力把每一个下流的细节都记下来,”加百列说,“把它当作你自己报道的事件和撰写的新闻稿。” 在海格特区的最后准备活动与大多数集训活动不一样,他们之间的情报并非单向流动。佐伊对行动策划做出了巨大贡献,因为她是在场的人当中唯一去过马丁那栋迷人的湖边别墅的人。佐伊向他们介绍进入马丁家位于洛桑大道的大门需要经过哪些手续,告诉他们别墅内部哪些地方可能安设保镖。沙姆龙对于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他甚至和纳沃特说,可以考虑把她招进组织。 “我觉得我们的英国伙伴们可能会不高兴。”纳沃特回答说。 “情报机构之间的合作关系就像是基于肉体吸引力建立的婚姻关系,乌兹。它们的激情稍纵即逝,最后的结局往往不尽如人意。” “我不知道你还是位感情咨询师,老大。” “我是间谍,乌兹。探究人内心的秘密是我的职责。” 众多高层人士齐聚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容易产生矛盾。但是在这三天紧张的准备过程中,别墅里的气氛大多时候还比较和谐,至少佐伊在场时,大家都比较和谐。加百列仍然负责行动策划,但去泰晤士大楼参加机构间会议的人变成了纳沃特。从很多方面而言,此次活动对于纳沃特来说是在各国机构面前首次登台亮相的机会。亲眼见识了他的行为作风的人对他印象颇为深刻,他们认为他目标坚定,极具领导风范。所有人一致同意,组织在未来几年前途一片光明——当然,除非此次日内瓦湖行动失败,断送了纳沃特的远大前程。 在海格特的漫长时光中,加百列不断想起以往的失败行动。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醒队员,不要因为巴黎行动的成功而骄傲自满。这次的行动地点是马丁的地盘。因此,他将占据所有优势。他与他父亲一样,为了防止自己的秘密暴露,会不惜使用武力。他已经为了掩盖与伊朗的秘密交易而杀了一名记者,他也绝对可能为此再干掉一名,即使这位记者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人。 有时候,回想一下自己走过来的这条离奇的道路——一条从阿姆斯特丹开始,从莉娜·赫茨菲尔德那间惨白刺眼的客厅里开始的道路——连加百列自己也会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他时不时地会想起莉娜。那张名单和账号单,他也时刻揣在身上。卡茨、斯特恩、赫希、格林伯格、卡普兰、科恩、阿布拉默维茨、斯坦恩、罗森鲍姆、赫茨菲尔德……沙姆龙说,他们是加百列的队伍中隐形的队员。 在安全屋里,沙姆龙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这一点不禁让人佩服。但是每天有那么一个小时,他会坐在国会山山顶的木长凳上,私下里向加百列吐露他对行动的担忧。两人最后一次在山顶碰面时,他一上来就说起了对行动男主角的担心。 “你的整个行动取决于米哈伊尔能否做对一项关键的决定。他能否悄无声息地进入马丁的办公室,然后在里面待上一小时十五分钟还不被人发现他不在晚会现场?如果他做错了决定,那么这场晚会可就值得我们纪念了。” “你担心他可能太咄咄逼人了?” “未必。米哈伊尔刚从俄罗斯回来的时候精神状态一塌糊涂,同你和基娅拉差不多。经历过那次桦树林事件之后,他可能没办法承受此次任务的风险。” “他是野小子特种部队和组织一手调教出来的,阿里。明天晚上,在他走进爱尔玛别墅大门的一瞬间,他就不再是米哈伊尔·阿布拉莫夫了。他是米哈伊尔·达尼洛夫,俄罗斯百万富翁,佐伊·瑞德的护花使者。” “真的有必要把我的十万欧元捐给马丁的基金会吗?” “达尼洛夫先生坚持这么做。” “真的?” “达尼洛夫先生希望一开始就留一个好印象。他也不是那种喜欢贪小便宜的人。达尼洛夫先生很有钱,他一向喜欢砸钱办事。” “那就让我们祈祷达尼洛夫先生明天想清楚要不要去找那台电脑吧。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佐伊,更不用说你的朋友乌兹·纳沃特了。”沙姆龙点了一根烟,“我听说现在泰晤士大楼和沃克索十字路大厦里已经有不少他的朋友和崇拜者了。” “你呢?” “我必须承认,乌兹在国际舞台上的首次亮相让人十分满意。如果这次行动成功了,它将载入史册,成为组织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行动之一。但是你回想一下,行动还没什么起色的时候,乌兹竟然想取消它。”沙姆龙侧眼看着加百列,“或许下一次你跟他说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不会那么自大自满了。” 加百列没有接他的话。 “我知道你没有让你妻子参加日内瓦行动,”沙姆龙说,“我猜,这次行动不是一晚上就能完成的吧。” “我让她留在这里,同你和乌兹待在一起。她很不高兴。” “或许你自己也应该留下来。”沙姆龙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你前不久刚在瑞士开展过行动,还造成了不少死伤。有可能瑞士人已经知道了你最近入境的消息。也就是说,如果明天晚上有什么不测,我可要费好长时间才能把你弄出来。” “我不想让别人来指挥明天在日内瓦的行动。” “我猜你也会这么回答。那就记住,要遵守第十一条戒律,不要被捕。” “你有什么有用的建议吗?” “把佐伊·瑞德活着带回来。”沙姆龙把烟头扔在地上,“我不希望乌兹在伦敦刚刚首演完第—场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如果说组织的盔甲中有什么裂缝的话,那这道裂缝就是护照问题。在多数情况下,伪装的以色列特工不能携带以色列护照,因为目的地国家要么不允许以色列人入境,要么就像瑞士一样,将以色列人视为嫌疑对象。因此,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协商过后,大家决定,参与日内瓦行动的八名队员将携带假的美国或英国护照出入境。这是英国和美国的一项慷慨之举,也是必要之举,因为这样能保证行动进程不会在机场入境处戛然而止。但即便有了这些护照,加百列仍然采取了组织一贯的保险措施,让所有队员分三批出发,走三条不同的线路。有些传统关系可能会失去用处,即使在这么一个多边世界里。 他自己乘坐下午5点05分的荷兰皇家航空1022号航班,从伦敦希思罗机场出发,中途在阿姆斯特丹短暂停留后,10点整准时到达日内瓦国际机场。他持有一张美国护照,护照上的姓名是“大卫·奥尔布赖特”。他还带了一叠名片,证明他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镇上的一家对冲基金公司工作。他提着一箱不属于他的衣服,带了许多他看不懂的演示图。实际上,从加百列那天下午从海格特区安全屋走出来的一瞬间开始,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变成了谎言。当然,除了站在二楼窗前凝望他的那个有着性感黑发的漂亮女人,和放在公文包内袋里的那张人名账号单。 第四部 揭幕 60 瑞士,日内瓦 第二天早上9点整,第一批货车出现在爱尔玛别墅门口。此后,一队队的货车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卸下货物,由人搬进马丁·兰德斯曼家优雅的前院,像一堆堆从远方战场上搜掠而来的赃物。这一堆“赃物”中,有装着红酒和烈酒的木条箱,也有装着特意从阿拉斯加空运过来的螃蟹的冰柜;有叠满桌椅的手推车,也有装满陶瓷、水晶和银器的抛光木盒;有为一整支交响乐团准备的乐谱架,有用来装饰前门大厅的一棵15米高的杉树,也有一整队视听技术人员带来的剧院级放映设备。傍晚时分,还有两名穿着卡其色衣服的女人带着十几只野生动物来了,令人颇为好奇。原来,这些动物都是圣人马丁花了不少钱挽救的极度濒危物种。至于为什么要运来放映设备,原来马丁打算为他的客人播放一段他录制的长达一个小时的视频,向大家介绍全球变暖所带来的各种威胁。他选择的这个时间点颇具讽刺意味,因为欧洲正在经历它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季。 爱尔玛别墅里紧张热闹的气氛与凯宾斯基大酒店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酒店在万宝龙大道上,与日内瓦湖相距大约一公里。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弥漫着一片深夜般的宁静。无数的小灯汇聚成一条银河,点缀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接待员和侍从压着嗓音说话,似乎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小孩。空荡荡的休息室里,装饰性的煤气取暖器无精打采地吐着火焰。金表和珍珠项链在空无一人的精品店的柜台里散发出诱惑性的光芒。此刻已是下午3点,平常这个时候,大厅里肯定是一副忙碌热闹的景象,但今天,它弥漫着一种让人备感压抑的冷清。管理层私下里认为,生意额突然下降源于糟糕的天气和海湾地区某个房地产行业明显供应过剩的酋长国国内房地产市场的崩溃。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瑞士人民最近投票通过了一项禁止在全国建设伊斯兰教宣礼塔的禁令,这可得罪了凯宾斯基大酒店一大帮乐于挥霍的稳定客户。与日内瓦的绝大多数人一样,酒店管理人员也开始心里犯嘀咕,不知瑞士这座曾经根基牢固的商业帝国是不是真要栽跟头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下午3点15分,当佐伊·瑞德这位长期出现在全世界各大酒店电视屏幕上的英国记者带着一位满身散发着金光、名叫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的俄罗斯人走进酒店大厅时,酒店管理人员突然喜出望外了。他们各自入住后,达尼洛夫先生先把一件衬衫和一套燕尾服送到楼下洗衣房熨烫,然后走进健身房,开始锻炼。据目击者事后透露,他的运动量十分惊人。至于瑞德小姐,她先是在大厅的商店里逛了几分钟,然后去沙龙里找专业发型师和化妆师帮她为爱尔玛别墅的聚会特别设计了一个发型、化了一下妆。一同在沙龙里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也要去参加晚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曾在海格特区安全屋里出现过的女人。等候区里坐着一个穿花呢大衣的英国人,也就是佐伊之前见过的那个自称“大卫”的男人。他像个新郎官似的一脸不耐烦地翻看《时尚》杂志,还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沙龙的服务。 快到5点的时候,佐伊从沙龙里出来,上楼回到房间,开始换衣服。她的护花使者米哈伊尔·达尼洛夫在隔壁房间。从达尼洛夫的房间再往前数三个房间,里面住着一个登记名为大卫·奥尔布赖特的人,他的身份是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镇马克哈姆资本顾问公司的执行副董事长。当然,他的真名叫作加百列·艾隆,而且,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伊莱·拉冯与他面对面坐在小桌旁。他俩都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盯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拉冯正在通过佐伊·瑞德的手机监听信号,加百列则在关注马丁·兰德斯曼。佐伊这会儿正在收看BBC每小时新闻简报,马丁则在和他的私人保镖乔纳斯·布鲁纳商讨晚会的安保措施。 商讨会结束于5点03分。马丁和晚会首席策划简单聊了一会儿之后,便上楼朝那间位于爱尔玛别墅西南角、海拔377米的办公室走去。加百列听见八声单调的哔哔声,马丁正在无键盘的门锁上输入密码,这个八位数的秘密很快将变成挡在米哈伊尔和马丁最秘密的隐私之间的一道屏障。几秒钟后,耳机里先后传来办公室大门一开一关的声音,然后是马丁在电脑键盘上打字的嗒嗒声。马丁似乎在晚会开始前还有一点工作没完成。加百列也一样。他把耳机塞给伊莱·拉冯,走出房门。 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加百列在门上敲了两声,暂停一下,又接着敲两声。几秒钟后,佐伊拉开门,透过门链望着他。 “有什么事吗?”她假装愤怒的样子。 “你可以让我进去,佐伊。你不在的时候我们检查了你的房间。你没有被监听。” 佐伊放下门链,缩到一旁。她光着脚,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 “你今晚就打算穿这个?”加百列问。 “我宁愿穿这个也不想穿马丁给我买的那条裙子。” “你不穿,他可是会失望的。” “应该是晚会上所有人都会失望。” 加百列走到桌边。佐伊的手机放在吸墨纸上。他拿起手机,按住开机键,等到屏幕变成黑色。 “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说说我手机的情况?” “这只是预防措施。” “没错,”她嘲讽地说,“我还大老远地跑到日内瓦来,就为了在马丁·兰德斯曼的光芒下多沐浴几个小时。” 加百列把手机放回桌上,没有接她的话。 “你要保证这件事完了之后,你们会把监听器关掉。”她在床沿上坐下,“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们把它叫作什么。” “什么叫作什么?” “我们在马丁的手机和电脑上做的事。” “我可是17世纪晚期的人,佐伊,我都不知道那个过程的正式名称是什么。” “那俗称呢?” “有些技术人员叫它开后门、落脚跟或开瓶盖。我们喜欢叫它‘到手’。” “意思是?” “如果我们能够接近目标人物的手机,那我们就说手机‘到手’了。如果我们能侵入他的银行账号,那我们就说银行账号‘到手’了。如果我们能攻破他家里的防盗系统,那我们就说防盗系统‘到手’了。如果米哈伊尔今晚能进入马丁的办公室……” “那我们就能找到离心机了?” 听到佐伊用“我们”这两个字,加百列有些震惊。“没错,”他点了点头,“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就能找到离心机了。” “成功率有多少?” “不好说。” “我猜你们组织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了吧?” 加百列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回答了她:“在欧洲这里,一直有一场并不是那么隐秘的战争在进行着,佐伊。这场战争与伊朗人和欧洲的高科技公司有关。那些坏蛋的电脑是我们所能利用的最强大的武器之一。” “比如?” “我不想给你说具体的例子。” “那就假设一个?” “好吧。假设有一个伊朗核科学家去柏林参加一场会议。再假设这个科学家的电脑里有与核弹头制造技术相关的记录。” “那伊朗总统如果再宣称他们的核计划仅用于和平目的的话,大家可就要发笑了。” “没错。” “那他们的确在建造核弹头吗?” “当然。”加百列说,“而且他们正在离目标越来越近。但是要成为一个具备核战斗力的国家,他们必须有稳定的高浓缩铀供应。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离心机。高质量的。不容易坏的、能够保持稳定的运作速度的、不会受到污染的离心机。” “马丁的离心机。”佐伊轻声说。 加百列没有再说话。佐伊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 “你肯定不想帮我穿衣服吧,那我想应该请你离开了。” “马上。”加百列坐下来,“记住,佐伊,当米哈伊尔开始行动的时候,你一定不能表现出一副孤单或者分神的样子。要找别人说话。你一定不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副很紧张的样子。一定不能紧张,要成为晚会的亮点。明白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 加百列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但又迅速严肃起来。“你再跟我重复一遍,如果米哈伊尔被抓了,你该怎么办。” “我要和他撇清关系,要说是他骗我把他带进来的,然后就迅速地离开晚会现场。” “即使这意味着你要把米哈伊尔抛下。”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要逼我说出来。” “说出来,佐伊。” “即使这意味着我要把米哈伊尔抛下。” “不要犹豫,佐伊。也不要回头看。如果马丁的保镖来抓你,你要制造混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遇上麻烦了。到时候马丁只有放你走。”加百列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明白吗,佐伊?” 她点点头。 “说出来。” “我要制造混乱,我要把米哈伊尔抛下不管。” “很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佐伊摇了摇头。加百列站起身来,把手机递给她。 “我走之后重新开机。今天晚上要随时把它拿在身边。” 加百列向门边走去。 “实际上,我还有一个问题,艾隆先生。”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伦敦郊外的那个农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伦敦郊外的农田,也没有海格特区的安全屋。大脑就像一个水池,佐伊。拔掉塞子,记忆就流走了。” 加百列没有再多说什么,出了门。佐伊打开手机,开始换衣服。 行动队伍碰到了很多后勤上的难题,其中之一就是找一辆合适的车送佐伊和米哈伊尔去参加晚会。他们一开始想在日内瓦租一辆车,但最后发现完全不可能。参加晚会的其他宾客已经把城里所有的高级轿车都租走了。没办法,他们只有临时买一辆了。这件事由加百列亲自操办,他选了一辆最高配置的奔驰S级黑色轿车,然后用纳沃特在苏黎世开设的行动专用账号签了一张支票,把费用一次性全额付清了。当购车的消息传到海格特时,沙姆龙立马火冒三丈。组织不仅花了十二万五千美金买了一辆车,还买了一辆德国造的车。 晚上6点15分,奔驰车缓缓地进入凯宾斯基大酒店的环形车道。开车的人是雅克布,他那副样子像是在一片危机四伏的海域里指挥着一艘运油船。成功抵达“目的地”后,他对门卫说,他来接达尼洛夫先生。于是,门卫给达尼洛夫先生打了一个电话,达尼洛夫先生又分别给瑞德小姐和马克哈姆资本顾问公司的奥尔布赖特先生打了一个电话。奥尔布赖特先生立即通过安全线路给他在伦敦的上司发了一条信息,说“即将出发”。他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一颗红点正在爱尔玛别墅西南角、海拔377米的地方闪烁。 第四部 揭幕 61 英国,伦敦,梅菲尔区 在中情局设于格罗夫纳广场地下的行动中心,日内瓦发来的消息出现在了屏幕上。格雷厄姆·西摩、艾德里安·卡特和阿里·沙姆龙分别坐在他们的老位置上。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晚有了另外两名“大宝藏”行动队员的加入,这一点可谓是打破了长期以来的老传统。这两名新成员分别是乌兹·纳沃特和基娅拉·艾隆。五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屏幕,像是被滞留在机场的乘客正在焦急地关注航班信息一样。沙姆龙已经紧张不安地开始在手里玩起他的芝宝打火机了。右边转两下,左边转两下…… “有人知道这个‘即将’是什么意思吗?” “准备开始。”格雷厄姆·西摩说。 “大难临头。”艾德里安·卡特说。 沙姆龙深深地皱了皱眉,朝基娅拉看了一眼。基娅拉没有说话,只在她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打了几个字。过了一会儿,一条新信息又从前面的屏幕上冒了出来。 还在准备出发 “怎么了?”沙姆龙问。 “佐伊的拉链卡住了。” “谁在帮她弄?” “马克哈姆资本顾问公司的奥尔布赖特先生。” 沙姆龙微微一笑。右边两下,左边两下…… 米哈伊尔站在凯宾斯基大酒店六楼的电梯外面,对着烟色装饰玻璃打量自己的装扮。他的衣着简单但不失风雅:一件布里奥尼晚礼服,一件笔挺的正装衬衫,一个传统的领结。短夹克为了放置两件插在腰上的技术设备,经过了特殊改装。清爽的领结更是集合了以色列情报机构三名特工之力,准备期间,还一度引起了大伙们一片歇斯底里的大笑。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开始对着镜子拨弄他金色的额发,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脸。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以前那个住在俄罗斯废弃公寓大楼里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因为有着和沙皇一样的名字,经常遭到俄罗斯教友的拳打脚踢。那个小男孩随着他已故的双亲迁居以色列,学会了如何斗争。今晚,他要以另一种方式斗争,他要与一个正在助伊朗的毛拉们一臂之力,帮他们实现最疯狂的幻想的人作斗争。今晚,他不再是米哈伊尔·阿布拉莫夫。今晚,他是一个有着正常的俄罗斯人名,口袋里装着一大把俄罗斯财富的真正的俄罗斯人。 他听见门廊里传来关门的声音。过了几秒钟,佐伊走过来了。她穿着那件迪奥裙装,容光焕发,十分迷人。为了应付酒店的摄像头,米哈伊尔郑重其事地亲吻了她的双颊,然后退后一步,以赞许的目光打量着她。 “我有预感,你今晚会成为全场的焦点。” “总好过让你成为焦点。” 米哈伊尔大笑着引领佐伊进入电梯。约西和雷莫娜在大厅里的煤气取暖器旁边喝咖啡,狄娜和末底改则在向酒店门房询问餐厅的事。米哈伊尔挽起胳膊,牵着佐伊来到酒店门口。一个门卫拦住了他们,脸上一副忧虑的神色。 “恐怕出了一点小问题,达尼洛夫先生。” “怎么了?” “车子太多了。” “你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吗?”米哈伊尔用富人——不管是俄罗斯还是别的国家的富人——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种不耐烦的语气问他,“我们要赶一场很重要的约会。” 门卫转过身去,透过酒店门口的旋转门指着那辆奔驰S级轿车。雅克布站在与驾驶座同侧的后座门前,一手搭在门把手上,脸上毫无表情。 “那是你的车,达尼洛夫先生。” “有什么问题吗?” 门卫又指着另一辆奔驰车,一辆迈巴赫62S。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汽车后备箱附近,两手插在口袋里。米哈伊尔在跟踪照片上见过其中年龄稍大的那一位。他是乔纳斯·布鲁纳。 “那辆车,”门卫说,“是来接瑞德小姐的。” “谁派来的?” “马丁·兰德斯曼先生。” “那请你帮个忙。帮我跟那两个人说,瑞德小姐要和我一起坐我这辆车。” “他们坚持要瑞德小姐和他们一起走。” 米哈伊尔让佐伊在大厅里等一会儿,然后走到门外。乔纳斯·布鲁纳立马上前向他做自我介绍。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米哈伊尔问。 “兰德斯曼先生为你们前去爱尔玛别墅的行程做了一些安排。抱歉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你。这是我们的疏忽。” “我们?” “我为兰德斯曼先生工作。” “哪方面?”米哈伊尔漫不经心地问。 “类似于私人助手。”布鲁纳言辞闪烁。 “明白了。那,请你告诉兰德斯曼先生,很感谢他的慷慨之举,我们直接坐我的车去。” “我想兰德斯曼先生听到这句话一定很不高兴。”布鲁纳伸手指向迈巴赫,说,“请吧,达尼洛夫先生,这辆车一定会让你和瑞德小姐满意的。” 米哈伊尔转过身去,看着佐伊。从她的表情看,她似乎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好笑。当然,其实一点也不好笑。实际上,这迫使米哈伊尔必须做出他今晚的第一个决定,与他的预期相比,这个决定来得过早。如果拒绝对方的提议,那么他的动机在对方看来便有些可疑。但如果接受提议,那就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马丁的控制之下。米哈伊尔·阿布拉莫夫想要坚持乘坐自己的轿车,但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个提议。要不然,整场晚会将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他看着布鲁纳,浅浅一笑。 “很高兴你们能送我们过去。我是直接让司机回去呢,还是到时候要他来接我回酒店?” “晚会结束后我们会送你回来的,达尼洛夫先生。” 米哈伊尔转过身去,招手示意佐伊出来。布鲁纳打开迈巴赫后车门,微微一笑。 “晚上好,瑞德小姐。” “晚上好,乔纳斯。” “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乔纳斯。” 雅克布目送迈巴赫转入天色昏暗的万宝龙大道后,小心翼翼地把手表举到唇边,对准表内的麦克风说话。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加百列答道。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跟着他们,小心点儿。” 三十秒后,格罗夫纳广场地下屏幕上又闪现出一条新信息。沙姆龙瞪着纳沃特。 “那辆车花了我多少钱,乌兹?” “十二万五千,老大。” “米哈伊尔又给马丁的基金会捐了多少钱?” “十万。” “这么多钱,我拿去偷一架米格战机都绰绰有余。”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老大?” “确保那辆车今晚别出什么事。我要把我的钱拿回来。” 第四部 揭幕 62 瑞士,日内瓦 他们沿着湖岸线一路往北。日内瓦外交区笼罩在一片优雅的朦胧美中。佐伊坐在司机后面,两手叠放在腿上,膝盖歪向一边。米哈伊尔坐在乔纳斯·布鲁纳后面,静静地看着湖面。 “第一次来日内瓦吗,达尼洛夫先生?” “不是。为什么这样问?” “你似乎对这个湖很感兴趣。”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湖。” “那你经常来咯?” “一年来那么几次吧。” “做生意?” “来日内瓦的人,不做生意来做什么?” “有些人来度假。” “是吗?” 那对于兰德斯曼先生的每位客人,你是不是都要这么审问呢,布鲁纳先生?还是说只是因为我是他情妇的朋友? 如果说佐伊也在想同一个问题的话,那可以说,从她的表情里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用那双棕色的大眼睛亲昵地看了米哈伊尔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目视前方。他们快要到植物园了。万国宫好似一条奢华的项链从车旁闪了过去,消失在迷雾中。米哈伊尔再次望向窗外,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布鲁纳正从后视镜里盯着他看。 “兰德斯曼先生让我谢谢你对‘同一个世界’的捐款。他打算亲自谢谢你,如果有机会的话。” “确实没这个必要。” “你自己对兰德斯曼先生说吧。” “我会的。”米哈伊尔带着笑意说。 布鲁纳似乎并没有察觉这句话的讽刺意味。他机械地转过身去。很明显,他的“审讯”完成了。他对着手表上的小型麦克风说了几句德语。他们这会儿已经开出了外交区,飞驰在前往洛桑大道的路上。高耸的树篱和石墙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旁,遮盖住了一排排世界上最豪华最高档的私家别墅。从日内瓦市中心出来的这一路上,私宅的大门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但没有一家比得过爱尔玛别墅那盛气凌人却又不失优雅的别墅大门。一栋两层楼高的灰泥警务室大楼出现在大门右侧,从修剪整齐的树篱上方能够看见塔楼。各种豪华轿车排队等候在路边,等待挥舞着金属探测器的中保公司的步兵放他们进去。布鲁纳示意司机绕过长队。 保安们看见这辆迈巴赫之后,赶紧退到一旁,没有做任何检查便放他们进去了。爱尔玛别墅像一个巨大的结婚蛋糕一样,在正前方一条树木成荫的长车道尽头熠熠生辉。又有一排豪华车队从大门口一直延伸至别墅门前。这一次,布鲁纳让司机加入等待的队伍,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佐伊。 “你要走的时候,瑞德小姐,跟保安说一声,我们把车子给你开过来。”他瞟了一眼米哈伊尔,“祝你玩得愉快,达尼洛夫先生。” “我正有此意。” 车子在别墅门前停下。米哈伊尔先下车,然后扶佐伊下车。 “刚刚是怎么回事?”他们往大门走的路上,佐伊小声问他。 “你的朋友马丁·兰德斯曼刚刚圈好了他的领地。”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都已经安全到达了,不是吗?” 她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掐了一下。“你刚才处理得很好,达尼洛夫先生。” “没你好,瑞德小姐?” 他们走进气派的大厅,一排穿着制服的家仆迎上前来。一个人帮米哈伊尔脱大衣,另一个人接过佐伊的外套。随后,有人递给他们一张刻有浮雕图案的接待卡,指引他们加入一小排接待队伍。队伍里站着的女人个个都珠光宝气,男人眼里个个都充满了嫉妒。 马丁·兰德斯曼站在一棵灯光闪耀的杉树下面,显得容光焕发。他郑重地与客人握手,小声地同客人说悄悄话,关切地朝客人点头。莫妮卡和孩子对于马丁来说,和他那只低调奢华的百达翡丽手表以及站在他身后的两名中保公司保安一样,只不过是装饰品而已。莫妮卡比马丁高出两三厘米。一头飘逸的黑发从额头直接往后梳过去,身上那件无袖晚礼服正好衬托出她纤细的胳膊。但马丁似乎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一心只望着他请来的客人,还稍稍看了一眼一米以外的地方,和叫作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的俄罗斯百万富翁站在一起的那位著名的英国记者。达尼洛夫把接待卡递给最前排的家仆,然后垂下目光,看着大理石地面,等待对方报出他们的名字。 有人用照片拍下了他们对话时的场景。抓拍照片的人是请来为晚会照相的某位商业摄影师。这次行动之后,国际调查小组把照片从他的电脑里偷了出来。回想一下,他们相遇时的那种气氛,其实很好地预示了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在这么一个热闹的场合,马丁的脸色显得过于阴沉。从摄影师抓拍的那个角度看,马丁似乎同时看着米哈伊尔和佐伊两个人。但是莫妮卡没有,实际上,莫妮卡当时很巧妙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从照片里看不出他们谈话时间的长短,幸好他们有录音。录音显示,谈话只持续了十五秒。录音来自两项设备——佐伊·瑞德手里拿着的一部手机和马丁不听从莫妮卡的建议私下里塞进上衣胸袋的一部诺基亚N900手机。加百列把录音听了三遍。佐伊和米哈伊尔跟着长队进入晚会现场时,他往伦敦发了一条信息。乐池里在演奏亨德尔的《看啊,英雄凯旋》。这次,连佐伊都笑了。 洛桑大道上,离爱尔玛别墅不远处有一家小型AGIP加油站和一个小便利店。与瑞士国内大多数服务站一样,这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服务站里还有一家小面包店,里面竟然有日内瓦品质上好的面包和馅饼。雅克布到服务站时,面包已经凉了,但咖啡是刚刚煮好的。他买了一大杯加糖牛奶咖啡、一盒瑞士巧克力和一包美国口香糖,然后回到奔驰的驾驶座上,开始等待。他现在本应该和其他豪车司机一起坐在爱尔玛别墅里面,但马丁改变了他们的计划。这是他的无意之举呢,还是他刻意耍了这么一个小手段摧毁他们整个行动?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确定的。米哈伊尔和佐伊现在被锁在马丁的城堡里,周围全都是马丁的保镖,命运也全都掌握在马丁手里。这与他们在海格特区制订的计划背道而驰。结果竟是这样,真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第四部 揭幕 63 瑞士,日内瓦 马丁的晚会变成了佐伊的舞台。佐伊明艳动人,灿若春华。佐伊成了明星。佐伊并没有选择成为众人的焦点,是这个角色选择了她。今晚,她之所以出众,是因为她与众不同。她不是买商,也不是卖商。她不是银行家,也不是北海油商,更不是富人。但是她很漂亮,很聪明,而且还是公众人物,很出名。只要她稍稍动一动笔头,就能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变成第二位马丁·兰德斯曼,不管这个人曾经犯下多少罪恶。 她多数时间在倾听,只在必要的时候说上几句话。即便她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仅有的一个把私人交往和工作严格区分开来的记者了。她和一名年轻的美国软件巨商调了调情,一位家财万贯的沙特王子对她动手动脚。接着,她在《金融日报》未来的老板维克托·奥勒夫本人面前发表了一些高见。一位不出名的米兰富商希望她能为他写一篇正面的报道,他愿意向佐伊敞开他生意帝国的大门,一位参与“慢食”运动的知名英国影星请求她多为可持续农业做一些宣传。在展示马丁在拯救世界濒危动物方面的慈善活动时,连穿卡其色衣服的那些姑娘都把一只欧亚猞猁幼崽让佐伊抱着,这一点让莫妮卡·兰德斯曼心里很不舒服。猞猁幼崽用鼻子轻轻地蹭了蹭佐伊的脸蛋,周围一百五十名男士齐声叹息,他们多希望自己也能有小猞猁的那种福气。 整个晚上,帅气的米哈伊尔·达尼洛夫一直陪伴在佐伊身边。虽然只能沐浴在佐伊耀眼的光芒之下,但他似乎很满足。他和很多人打了照面,递了很多张亮光闪闪的名片出去,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很多人以后约他们在伦敦吃饭。对于佐伊这种女人来说,他是一名完美的护花使者,他足够自信,虽然佐伊备受瞩目,但他没有因此觉得不舒服,愿意藏身在光环的阴影里。实际上,当众宾客鱼贯而入地走进舞厅,准备观看马丁的电影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相貌出众的达尼洛夫先生已经不见了。 舞厅已经改成了剧场,五颜六色的折叠椅整齐地摆成一道彩虹。房间里到处都贴满了“同一个世界”基金会的会标,巨大的屏幕上也有一个。屏幕前方有一个演讲台,静候着马丁的到来。佐伊找了房间后面的一张椅子坐下,那位沙特王子随后也跟了过来。他把手搭在佐伊的腿上,不断地游说她,想让她写一篇有关沙特石油行业最新发展的文章。佐伊说她会考虑考虑,然后移开沙特王子的手。这时马丁走上讲台,激起台下一片掌声。 这种演讲,佐伊以前在达沃斯已经听过几次了,但即使再听一遍,它也仍然那么富有感染力。马丁一会儿是教授,一会儿是革命家。他劝告富商朋友们要把社会正义放在第一位,纯粹的经济利益放在第二位。他提到了牺牲和服务。他呼吁开放边界,解放心灵。他希望今后的世界能够建立起新的社会原则,这些社会原则将不再以物质占有为根基,而是建立在可持续和人格尊严的基础之上。如果佐伊不知道马丁的真面目,那么她很可能已经和房间里的其他三百个人一样,被他深深地打动了。演讲结束时,她也很可能大声喊叫,以表赞赏。但她没有,她只是礼貌地鼓了鼓掌,趁着灯光暗下来之前,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同一个世界”的会标渐渐散开了,很快,一轮刺眼的橘红色太阳在干燥沙漠的地平线上缓缓垂落。迷人的大提琴独奏曲袅袅地响起。 “怎么了,瑞德小姐?”沙特王子问。 “我似乎和我的男伴走散了。”佐伊迅速恢复神色。 “那我很荣幸啊。” 佐伊微微一笑,说:“你这么喜欢看介绍化石燃料危害的电影?” “哪个人不是?”沙特王子说。 干燥的沙漠淡出了视线,取而代之的是孟加拉国境内一个饱受洪水肆虐的沿海小村镇。佐伊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表,开始计时。九十分钟,加百列说过。九十分钟之后,如果米哈伊尔还不回来,你就直接坐车离开。但是这个计划有一个漏洞:除了马丁的豪车之外,佐伊没有车,而且司机还是中保公司的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宝藏”行动队伍之所以知道厨房里有楼梯直接通往马丁的私人办公室,还是多亏了马丁自己。攻克了他的手机之后,他们得知,他每天早上在湖里划完一个小时的船,都走那条路从海拔374米的地方上升到海拔377米的地方。有时候,他会回到卧室和莫妮卡说上几句话,然后直接走到办公室门口,在电子锁上输入八位数的密码。这八位数很快将成为挡在米哈伊尔和马丁严防死守的秘密之间的一道屏障。 米哈伊尔遇到的第一项挑战,是如何不被发觉地从待客室进入厨房。由于身穿黑色制服的那些保镖全都把守在“宾客免入”的地方,所以这项挑战并不大。厨房门口没有人把守,众多服务生又来回穿梭在通往厨房的走廊里,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瘦高的金发男人拿着一个空银托盘走进厨房,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瘦高的金发男人把这个银托盘放在厨房柜台上,神态自然地走上房间后面的楼梯。 凭借着全球定位科技的神奇力量,米哈伊尔对这条路了如指掌。上完楼梯后,他向右转,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前进十米,然后向左转,前面有一扇双页门通往马丁办公室外面的一个小凹室。正如他所预料的,小凹室的门关上了,但没有锁住。 米哈伊尔拉开一扇门,溜进去,再迅速地关上门。凹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正好适合他完成潜入办公室的第一个步骤。他从后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紫外线手电筒,打开灯,用鬼魅般的蓝光照在电子锁上。紫外线灯照出了马丁在键盘上留下的肉眼看不见的指纹。五个数字键——2、4、6、8、9——和“开锁”键上留有指纹。 米哈伊尔迅速摘下键盘的外盒,里面的电子线路暴露了出来。他又从小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这个东西和iPod差不多大小,自带数字键盘和两根电线,电线顶端分别有一个鳄鱼夹。米哈伊尔打开设备,把夹子夹在马丁的键盘锁的电线上,然后按下这五个数字——2、4、6、8、9——和“开锁”键。设备里面的记忆芯片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试完了这个数字的所有排列组合形式,门锁立即弹开了。米哈伊尔把夹子摘下来,重新装上键盘外壳,然后走进马丁的办公室,轻轻地关上门。墙上挂着一个同样的键盘,米哈伊尔用紫外线灯照了照,然后按下“关门”键。门闩噔的一声锁上了。 办公室和凹室一样黑暗。但米哈伊尔不需要灯光,他知道马丁的电脑在前方两点钟方向,与他相距四米远的地方。马丁走之前把电脑关上了。米哈伊尔只需要把一个索尼U盘插入电脑的USB插口,开机时一直按住F8键就好了。只需简单敲上几个键,马丁硬盘里的内容便会以光速穿越虚拟空间。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剩余上传时间:1:14:32。”现在只有等了。他戴上迷你安全无线电耳机,两眼盯着屏幕。 “收到了吗?”米哈伊尔问。 “收到了。”加百列答道。 “别忘了我还在这里。” “不会的。” 加百列掐断通话。米哈伊尔独自坐在黑暗中,看着马丁电脑屏幕上的计时器一点点地变动。 剩余上传时间:1:13:47…… 那台接收爱尔玛公寓传来的硬盘资料的电脑位于伦敦行动中心那个被大家称为“鱼缸”的封闭玻璃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结果值得庆祝,除了沙姆龙。经验告诉他,现在不能庆祝。目前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他现在有一名手下锁在马丁的办公室里,另外七名守在日内瓦的一栋豪华酒店里,还有一辆奔驰轿车停在世界上安保措施最为严密的小区之一的加油站里。当然,还有一位著名的英国记者正和某沙特王子一起观看全球变暖的电影。哪个地方会出问题?沙姆龙想。打火机在他的手里翻来倒去。哪个地方可能会出问题? 第四部 揭幕 64 瑞士,苏黎世 这几个月来,小小的瑞士联邦国内的气氛比较压抑。12月的这天雨夜,寂静如同幽灵一般笼罩着苏黎世车站大街。瑞士各家大型银行陷入了破产的边缘,它们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接受政府的救济。其他国家趁火打劫,要求瑞士金融机构揭开那层几百年来一直在为客户掩盖秘密的神秘面纱。苏黎世那帮狡诈的国际银行家立即躲了起来,耐心地等待严冬过去,春天到来。他们知道美国的银行家们也没办法继续站在道德的高地指责他们。瑞士人是贪婪,他们承认,但他们从未把全球经济拖入过泥潭里。这种事,只有美国人才干得出来。 经济如同生态系统一样,充满了多样性。某一类物种遭到威胁,不代表其他物种也陷入了危机,相反,它还可能意味着机遇。正如锡尔运河沿岸的营房大道上那栋灰色办公大楼里的生意帝国一样。但话说回来,这正是公司安全业务的魅力所在。麻烦似乎永远都绕着这个行业走。很奇怪,乌尔里奇·穆勒所领导的“地窖小组”并没有在中保总部的地下室里工作。相反,他们的办公室在顶楼,还是一套宽敞的办公套房,这恰恰反映了他们小组对中保的“生命健康”做出了重要贡献。今晚,几名高级成员在办公室值班,细心地监管两项敏感任务。一件在柏林,是勒索的活儿;另一件在墨西哥城,要“终结账户”。墨西哥城的行动十分关键,因为终结对象是一名检察官队伍里的正义斗士,他喜欢多管闲事。具体的工作交给了当地的一名职业打手,这名打手在墨西哥毒枭面前相当受器重。这是“地窖小组”所中意的行动方式。每一次行动,他们都尽可能使用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和职业罪犯。这些人不知道雇主是谁,也就减少了公司被暴露的风险,行动万一失败——当然,很少失败——潜在的损失也不会太大。 尽管柏林和墨西哥城的这两项行动都十分关键,乌尔里奇·穆勒却没有在中保总部待着。他在市中心以南几公里外的一座废弃的停车场里,临近苏黎世湖西岸。至于为什么要开车到这里来,他还不知道。地点是一个叫作卡尔·休博的人选的。穆勒以前在联邦分防处,也就是瑞士国内情报部门工作的时候,休博是他的一个手下。休博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穆勒。这件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也不能在房间里谈。休博的语气听上去很焦急,但话说回来,他性子一向比较急躁。 穆勒看了看表,抬头的时候,看见一辆车从南边开过来。他想,休博真准时。车子的头灯已经关上了,只见它拐进停车场,在距穆勒的车头只有10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穆勒皱起眉头。休博的间谍术一如既往地完美无瑕。一会儿过后,这位联邦分防处的职员一屁股坐进穆勒的车里。他坐在后车座上,腿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脸上一副死了人的表情。 “怎么了,卡尔?” “看这个。” 休博打开电脑,点击了一个标志。几秒钟后,穆勒听见了中保老板的声音,他正在和他妻子谈极为私密的事情。从声音质量来看,他们一定在面对面说话,监听麦克风就在离他们一米左右的地方。穆勒只听了一小会儿,然后狠狠地挥了挥手,让他的前手下把声音关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 休博抬头看了看车厢顶,没有说话。 “缟玛瑙?” 休博点点头。 “来源呢?” “兰德斯曼的手机。” “为什么瑞士国内安全部门要监听马丁·兰德斯曼的私人通话?” “我们没有。但很明显,有人在监听。他们还不只动了他的手机。” “还有什么?” “他的手提电脑。” 穆勒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们发现了什么?” “所有事情,乌尔里奇。我是说所有事情。” “缟玛瑙?” 休博点点头:“缟玛瑙。” 这两个人所说的缟玛瑙并不是那种半透明的石英,而是瑞士情报部门的暗号。“缟玛瑙”指的是国家安全局的“梯队”项目,这个项目能够截获全球所有通讯设备之间传递的信息,也能监控互联网活动。2005年,“缟玛瑙”项目完成后不久,一个远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脉上的地面站截获了埃及外长和埃及驻伦敦大使之间的一封传真,揭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当时,全世界都炸开了锅。那封传真最终揭露了中情局关押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嫌疑人的秘密监狱所在地。尽管现在局势十分紧张,乌尔里奇·穆勒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番,这种局面实在讽刺。瑞士秘密规划和实施“缟玛瑙”项目,是为了盗取敌人的秘密。它现在竟然反过来,不小心发现了瑞士国内最为重要的一位商人的秘密。 “缟玛瑙是怎么发现这些东西的?”穆勒问。 “是电脑发现的。电脑什么都查得到。” “时间呢?” “马丁硬盘里的资料进入卫星系统后不久,有几个关键词触动了缟玛瑙的筛选系统,于是,这些资料被标记出来,送到齐美尔瓦尔德的一名分析师手里做进一步分析。鼓捣了几个小时之后,那名分析师发现马丁的手机也暴露了。我的办公室刚刚收到通知,但缟玛瑙已经监视了好几天。材料正在传给联邦分防处做进一步分析。” 穆勒闭上眼睛。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手机是什么时候被侵入的?” “很难说,”休博耸了耸肩,“至少有一个星期,或许更久一点。” “电脑呢?” “缟玛瑙项目的工作人员认为他们是同时被侵入的。” “是哪些关键词触动了自动标记系统?” “大概是某些货物要运往波斯湾东岸的某个国家,中国深圳有一家叫XTE的硬件和设备公司。”休博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听过吗?” “没有。”穆勒说。 “兰德斯曼和它有关系吗?” 穆勒扬起一道眉毛:“我不知道你是来替你们单位问话的,卡尔。” “不是。” 穆勒清了清嗓子:“据我所知,兰德斯曼先生与什么中国深圳XTE硬件与设备公司没有丝毫的牵连。” “好。但联邦分防处估计不这么认为。” “什么意思?” “处长要求我们全力调查。” “你能阻止吗?” “我在想办法。” “尽全力,卡尔。公司付你那么一大笔工资,就是希望你能保证这种事情不发生在我们的客户身上,更别说是我们的老板。” 休博皱起眉头。“你怎么不再大声一点?我觉得缟玛瑙在瓦莱的地面站还没有听清楚你的话。” 穆勒没有作声。 “你们有一点优势。”休博说,“联邦分防处和联邦警察局肯定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刻深入调查这么一个案子,尤其是这个案子牵涉到你们老板这么一个备受爱戴的人。这个案子往下查,结果很可能会比较尴尬。马丁是瑞士的慈善圣人。他在政府里的那帮朋友肯定会再三考虑要不要因为这些事玷污了他的名声。马丁对这个国家有益。” “但是?” “这些消息很可能会像那封埃及邮件一样,被媒体发现。如果媒体发现了……”休博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有它们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 “如果你能让这些事不被媒体知道,那么中保一定会很感激你,卡尔。” “有多感激?” “星期一早上我们一上班就立马给你打钱。” 休博合上电脑。“还有一件事要记住。做这件事的人很厉害。而且他们有帮手。” “什么帮手?” “内部的人,能接触马丁的手机和电脑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会立马列一张嫌疑人名单,然后把每个人都拴在暖气片上,直到把那个人揪出来。” “谢谢你的建议,卡尔,但我们更喜欢巧妙一点的方式。” 休博冷笑了一声。“这话你对拉斐尔·布洛赫说去。” 乌尔里奇·穆勒飞速返回苏黎世市中心,一路上一直在思考他刚刚听到的这些暗示。内部的人……能接触马丁的手机和电脑的人……有可能是某个职员背叛了他,但穆勒觉得可能性非常小。他们对日内瓦全球视野投资公司的所有员工都进行了严格的背景审查,定期还要复查。穆勒觉得叛徒是某个更为亲近的人,某个经常和马丁同床共枕的人。 他把车停在营房大道上,走进办公大楼。到达顶楼后,一名“地窖小组”组员准备向穆勒汇报柏林行动和墨西哥城行动的最新进展,但穆勒只甩了甩手,便进了办公室。他的电脑是开着的。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打开了爱尔玛别墅“同一个世界”慈善晚会的宾客名单。中保公开执业的保镖已经对这三百名宾客做了初步的安全检查。在名单底部,穆勒发现了他心里想的那个人的名字。他迅速抓起电话,开始拨打马丁的手机号码。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么做不对,于是放回听筒,开始拨打乔纳斯·布鲁纳的电话。三声铃声之后,布鲁纳小声地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 “舞厅里。” “后面是什么声音?” “兰德斯曼先生的声音。” 穆勒轻声咒骂了一句,“你能看见那名英国记者吗?” 布鲁纳那边沉寂了几秒钟,然后说:“她在后排。” “她的男伴在她旁边吗?” 又是一段沉寂。“呃,我没有看见。” “该死!” “怎么了?” 穆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给这名保镖下达了几条明确的指令,然后问:“你们那边有多少手下?” “四十个人。” 穆勒挂断电话,又飞快地联系了中保的差旅部。 “我要一架直升机。” “去哪里?” “登机之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要?” “现在!” 第四部 揭幕 65 瑞士,日内瓦 乔纳斯·布鲁纳个头虽大,脚步声却极小。他一路走到马丁的旁边,中途没有一个人转头看他。紧接着,他在马丁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大家也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马丁听到那些话后,似乎有些震惊,但他很快恢复了神色,把那只苍白的手伸进上衣胸袋。那只诺基亚手机被掏了出来,屏幕亮了一小会儿后,立即暗了下去。手机关机了。马丁把手机交给布鲁纳,然后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出舞厅。这时,有几名宾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包括坐在家财万贯的沙特王子身边的那位著名的英国记者。目送马丁走出去后,她继续看电影,拼命地压抑内心的恐惧。他可能只是无聊了,她对自己说,但她自己并不相信。佐伊知道马丁无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马丁并不无聊。马丁在生气。 加百列摘下耳机,检查了一下信号,又检查了一下输送状态,然后敲了敲键盘。他一脸困惑地看着拉冯。 “你还能听到佐伊手机传来的声音吗?” “很清楚,声音很大。怎么了?” “我听不到马丁的声音了。” “GPS数据呢?” “没有。” “他可能把手机关了。” “他为什么要关手机?” “好问题。” “我们怎么办?” 加百列往电脑上打了八个字,然后按了一下“发送”键。紧接着,他打开米哈伊尔的耳机。 “我们可能遇上了麻烦。” “什么?” 加百列把情况解释给他听。 “有什么建议?” “待着别动。” “如果有人进来呢?” “马上把U盘拔了。” “拔了之后呢?” 加百列挂断了。 加百列发送的信息很快出现在伦敦行动中心的大屏幕上:马丁手机关闭……建议……艾德里安·卡特轻声咒骂了一句。乌兹·纳沃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关手机是常事。”格雷厄姆·西摩说。 “没错,”纳沃特说,“但马丁不同。马丁从来不关手机。” “是你的人在里面,乌兹。你决定。” “马丁电脑里的资料还有多久能下完?” “二十一分钟左右。” “我们有可能已经拿到所需要的资料了吗?” “我不是专家,但我觉得几率是百分之五十。” 纳沃特把目光抛向沙姆龙。沙姆龙眼神坚定地接过他的目光,似乎在说:“这是你成就自己事业的时候了。” “我希望几率大于百分之五十。”纳沃特说。 “那我们继续等?” 纳沃特点点头:“等。” 米哈伊尔轻声走到窗边,把窗帘掀开一条细缝,透过窗户望向马丁的花园。花园与房间相距五米左右,一名保镖在周边巡逻。这没关系。马丁办公室的玻璃是防弹的,而且没开。米哈伊尔回到桌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状态栏:18:26……18:23……18:24…… 待着别动,他想,那佐伊呢? 乔纳斯·布鲁纳和所有保镖的工作地点设在别墅一楼,离厨房不远。他把马丁领进办公室,给乌尔里奇·穆勒在苏黎世的办公室打电话。 “你为什么让我关机?” “因为它被监听了。” “监听?” “你的手机在向全世界播报你的生活,马丁。还有你的电脑。” 兰德斯曼本已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谁干的?” “还不确定。不过我觉得这些人今晚也在舞会上,来做第二项工作。” “什么意思?” 穆勒说出了他的怀疑。兰德斯曼静静地听完,然后摔下电话。 “你希望我怎么做,兰德斯曼先生?” “把那个俄罗斯人找出来。” “佐伊呢?” “给我几个人,我来搞定佐伊。” 几分钟后,布鲁纳便确定佐伊·瑞德的男伴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确实不在舞厅里观看“同一个世界”基金会最新的宣传片。至于达尼洛夫先生走了多久,他不得而知。他也不知道达尼洛夫这会儿在哪里。不过,布鲁纳很快便猜到他最可能去的一个地方。 布鲁纳明智地带上了几个身材最健壮的手下和他一起去。他们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登上厨房后面的楼梯。走出众人视线之后,每人都掏出一把西格绍尔P226手枪。走上楼梯,他们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走廊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们的脚步声。往前走了10米之后,他们停住脚步,向左转。凹室的门是关着的。他们不动声色地打开门,布鲁纳率先走进去,停在电子锁面前。他用右手遮住键盘,一切不再沉寂。但布鲁纳也别无选择。他输入八位数字的密码,按下“开锁”键,然后把手放在门把上,等待门闩弹开。 马丁回到舞厅,电影也接近尾声。他在莫妮卡身边坐下。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轻声说,眼睛仍然看着屏幕。 “这个时候说不太好吧,场合也不对,马丁。” “就得这个时候说。” 莫妮卡看着他:“你干了什么?” “我要你帮我,莫妮卡。”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们会失去一切。” 里面的人像捕食的猫一样,纵身扑向乔纳斯·布鲁纳和他的手下。他有两大优势。第一,他的视线很好——在办公室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光线,第二,他有很好的训练背景。没错,布鲁纳和他的手下也都是瑞士老兵,但这名有着寒冰色的眼睛、身材瘦高的俄罗斯人以前可是野小子特种部队的成员,对于以色列军方和情报机构所使用的格斗术“马伽术”,他十分精通。马伽术虽然动作不太优美,但效率高,手段残忍。它的精髓很简单,就是不断移动,连续攻击。战斗一旦开始,攻击者便不能停止攻击,直到对方重伤倒地。 俄罗斯人勇敢地与他们搏斗。搏斗过程中,他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他用手掌心推断了两个鼻子,手肘灵巧地击碎了一块颧骨,还留下一根严重受伤的喉管,喉管受伤的那个人估计下半辈子都只能粗声粗气地说话了。但最后,他还是没办法以一敌多,加上对方个个都那么健壮。布鲁纳和手下把他擒住,让他没办法还手,然后拼命地对他拳打脚踢,直到他失去意识。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布鲁纳一开始还以为这是送给他的掌声。当然,其实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纪录片刚刚放完,圣人马丁正沐浴在众宾客的赞许和欢呼声中。 加百列没有听见这阵掌声,他只听见了之前激烈的搏斗。随后,乔纳斯·布鲁纳命令手下把达尼洛夫先生轻声抬到地下室去。最后,信号断了,加百列知道重新建立连接也没有用。于是他开始拨打佐伊的电话,并闭上双眼。接电话,佐伊,快接电话。 佐伊随着人流慢慢地朝舞厅外面走。突然,有个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没想到竟然是莫妮卡·兰德斯曼。莫妮卡一脸微笑地看着她。佐伊觉得自己的脸开始发烧,也回了她一个微笑。 “我们还没正式介绍过吧,佐伊。”莫妮卡伸出手,“马丁跟我讲了很多你的事。他很喜欢你的作品。” “如果商人都能像你丈夫这样,兰德斯曼太太,恐怕我就没什么可以写的了。” 佐伊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莫妮卡听了之后似乎很高兴。 “希望你喜欢那场电影。马丁以它为荣。” “电影的确很好。” 莫妮卡把珠光宝气的手轻轻地搭在佐伊的肩膀上。“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谈,佐伊。我们能私下里聊聊吗?” 佐伊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很好,”莫妮卡说,“请这边走。” 她领着佐伊穿过舞厅,走进一扇高耸的双页门,然后穿过一条挂着吊灯的大理石走廊,走廊尽头有一间客厅。佐伊去凡尔赛宫参观的时候似乎见过类似的客厅。莫妮卡在客厅门口停下来,微笑着伸手示意佐伊进去。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从她手里把皮包拽走了。她没有看见是谁,她拼命地挣脱,但是无济于事。她想大声喊叫,却根本没办法呼吸。保镖把佐伊往房间里拖,她转过头来,用眼神向莫妮卡求救。但莫妮卡没有看见。她已经转过身,往晚会现场去了。 马丁站在主会客室的正中央,一如往常地受到众人的拥护。莫妮卡来到他身边,用手臂勾住他的腰。 “一切顺利吗?”他说。 “一切都顺利,亲爱的。”她吻了吻他的脸颊,轻声说,“但是如果你再敢背叛我,我就亲手毁了你。” 第四部 揭幕 66 英国,伦敦,梅菲尔区 加百列的最后一条信息到达伦敦行动中心之后,中心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艾德里安·卡特和格雷厄姆·西摩两个人都是圣公会教徒。他们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来,两眼紧闭,似乎在祈祷。沙姆龙和纳沃特两人肩并肩站着。纳沃特那两只摔跤手一样健壮的臂膀抱在胸前,沙姆龙焦虑地转着手里的打火机。基娅拉则在“鱼缸”里翻看马丁·兰德斯曼U盘里的资料。 “马丁不敢在别墅里杀他们。”卡特说。 “没错。”沙姆龙表示同意,“他会先把他们带到阿尔卑斯山,然后再杀掉。” “他们从爱尔玛别墅出来后,你们的人或许可以中途把他们截住。” “需要我提醒你吗,马丁家的车道上有差不多两百辆黑色豪华轿车,而且所有的车都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离开。当然,还有,马丁可以直接从湖上走,他有好几艘快艇。”沙姆龙停了一下,然后说,“有谁知道在12月一个这么冷的晚上,我们能从日内瓦的哪个地方搞到一艘船吗?” “我在联邦分防处里有几个朋友。”卡特的语气不怎么坚定,“我们以前对付基地组织的时候,他们帮过一些忙。” “他们是你的朋友,”纳沃特说,“不是我们的。而且我敢向你保证,联邦分防处的人绝对很想看到我们吃屎。” “考虑下这个提议,乌兹。你和你们组织丢一点面子,总比让你们的一名优秀特工和一位著名的英国记者死掉好吧。” “这不是面子问题,艾德里安。我不能让我们几个最好的探员在瑞士坐牢。” “把这事交给我,他们可能不会进监狱。” “你忘了现在坐在凯宾斯基大酒店里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看见没人回答,纳沃特继续说,“我不想把加百列和其他队员的命运交到你在联邦分防处的那些朋友手里。如果真要做什么交易,那我们自己来做。” “这台戏是你的,乌兹。你打算怎么办?” 纳沃特转头看着沙姆龙。 “马丁硬盘里的资料,我们拿到了多少?”沙姆龙问。 “差不多百分之九十。” “那就是说找到重要线索的几率已经大大增加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技术人员从海格特区接过来,让他们拼了命地查看这些资料。” 纳沃特把目光抛向西摩,问:“接他们过来要多久?” “有警察开道的话……二十分钟。” “最好十分钟。” 西摩拿起电话。沙姆龙轻声走到纳沃特身边。 “我还有一个建议,要听吗?” “请说。” “趁瑞士警察开始找人之前,赶紧把加百列、伊莱和其他队员从凯宾斯基大酒店里接出来。 石阶呈螺旋状通往这栋老别墅的地下深处。佐伊的脚没有触地。五名中保最精锐的保镖把她一路抬到了地下室。其中四个人抬着她的手脚,另一个人捂住她的嘴,防止她呼救。她面朝上,头朝前,所以能看见这些人的脸。她见过他们每个人。当然,那是在她知道这些秘密,知道这些真相之前;在她知道德国马格德堡有一家开普勒工业公司,知道中国深圳有一家XTE硬件和设备公司之前;在她认识加百列之前…… 楼梯尽头是一条走廊,两边的墙面潮湿,上面是拱形的天花板。佐伊有一种穿越在阿尔卑斯山隧道之中的感觉。走廊尽头没有亮光,一股湖水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佐伊开始剧烈地扭动。一名保镖掐住她的喉咙,她的整个身子立马瘫软了下去。 他们把她扔在地上,用银色胶带捆绑她。他们先绑住她的脚踝,然后是手腕,最后是嘴。一个高大的保镖把她提起来,甩在肩膀上,扛着她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小黑屋。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厚的霉味和灰尘气息。他把佐伊立起来,问她是否能够呼吸。佐伊点头表示可以,于是他往她肚子上狠狠地捅了一拳。佐伊像折叠刀一样垂下去了。她瘫倒在地上,拼命地想要呼吸。 “现在怎么样?你现在能呼吸吗,瑞德小姐?” 她不能。佐伊呼吸不了,看不见东西,也似乎听不见东西。她只能疼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任由无数金星在缺氧的大脑里炸开。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蜷了多久。等到她慢慢恢复了意识,她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那个人面朝下躺在地板上,已经昏迷了过去。他全身被捆得紧紧的,身上到处都是血。他是米哈伊尔。佐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喊醒他,但米哈伊尔一动不动。一阵恐惧突然袭来,她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此时,乔纳斯·布鲁纳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的这些东西。一个装满了各种信用卡和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的身份证的巴利皮夹,一张凯宾斯基大酒店的房卡,一只紫外线手电筒,一个索尼U盘,一个带有数字键盘、电线和鳄鱼夹的小型电子装置,和一个没有标明制造商的带有耳机的迷你无线电。所有东西加在一起,只能说明一点:现在躺在爱尔玛别墅地下室里的那个浑身是血、已经失去意识的男人是专业人士。布鲁纳拿起电话,把他的判断告诉正在苏黎世上空飞行的乌尔里奇·穆勒。 “他在办公室里待了多久?” “不清楚。一个小时吧,或许更久一点。” “电脑当时是什么状态?” “联网了。” “他们人呢?” 布鲁纳把地点告诉了他。 “你能把他们弄出来吗?不要被别人发现。” “没问题。” “小心点儿,乔纳斯。他不是一个人。” “我们把他们弄出去之后再怎么办?” “我想问他们几个问题。找个安静的地方。” “那我们把他们弄到哪里去?” “东边,”穆勒说,“你知道的。” 布鲁纳的确知道。“那莫妮卡和马丁怎么办呢?”他问。 “最后一批客人走了之后,带他们上飞机。” “莫妮卡肯定不乐意。” “这由不得她。” 电话挂了。布鲁纳叹了口气,放下听筒。 出入凯宾斯基大酒店的旅客都是富商大佬,所以住店行程出现变化是常有的事。但是那天晚上一下那么多人提前退房,还是有些不太寻常。首先是一对美国夫妇,说自己家的小孩出事了。然后是一对英国夫妇,从电梯里出来后一路吵嘴,吵到自己的沃尔沃车上。五分钟后,一个性格温和但头发蓬乱的人下楼来,让他们帮忙喊一辆出租车,送他去科尔纳万火车站。不久,一个身材纤瘦、两鬓斑白,有一双祖母绿色眼睛的男人也跟下来了,一言不发地等着前台服务员给他开账单。他足足等了五分钟才等到他租来的那辆奥迪A6,对于车子的迟到,他显然很不高兴,但那份耐心仍然令人钦佩。车子来了之后,他把行李扔进后座,给了门卫一大笔小费后,上车走了。 凯宾斯基大酒店的职员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住客的外表欺骗。但这一场骗局的规模之大,确是史无前例的。没有什么出了事的小孩,那一对激烈争吵的英国夫妇其实也没有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实际上,他们当中的确有一个人是英国人,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酒店出发十分钟后,两对夫妇分别抵达洛桑大道。他们和那辆奢华的奔驰S级轿车一起,驻守在指定的位置上。至于那个有着祖母绿色眼睛和泛白双鬓的男人,他的目的地是大都会酒店——但是他抵达大都会酒店前台时,已经不再是来自康涅狄格州格林尼治镇的大卫·奥尔布赖特,而是来自德国柏林的海因里希·基弗。进入酒店房间后,他把“请勿打扰”的提示牌挂在门上,然后立即开始建立安全通讯网络,与刚刚部署好的行动小组进行联系。十分钟后,伊莱·拉冯也加入进来了。 “有什么变化吗?”他问。 “有一点。”加百列说,“第一批宾客开始散场了。” 第四部 揭幕 67 瑞士,日内瓦 佐伊似乎听到了脚步声。但至于那是五个人的脚步声,还是五百个人的脚步声,她不知道。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潮湿的地板上,头仍然抵着米哈伊尔的肩膀。手腕上的胶带阻止了血液流通,她的手就像有几千支针在扎一样疼。因为寒冷和恐惧,她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但不只是她在抖。佐伊依稀记得,她已经被关在地下室里至少一个小时了,米哈伊尔还没有恢复意识。但是他还有呼吸,深沉平稳的呼吸。佐伊想象着自己在帮他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佐伊听见房间厚重的大门被打开了,一缕强光照亮了墙面。慢慢地,光落到了她眼睛上。透过光线,她看见了乔纳斯·布鲁纳熟悉的身影。他漠不关心地查看了一下米哈伊尔的状况,然后撕开佐伊嘴上的胶带。她立即扯开嗓子呼救。布鲁纳狠狠地扇了她两耳光。她不喊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乔纳斯?这是……” “你和你的朋友应得的下场,”他打断她的话,“你一直在骗我们,佐伊。如果你继续说谎,那你的处境只会更糟。” “我的处境?你疯了吗,乔纳斯?” 布鲁纳只是微微一笑。 “马丁在哪里?” “兰德斯曼先生,”布鲁纳刻意强调,“在忙着和他的宾客道别。他让我照看你们。你们两个。” “照看我们?你看看我的朋友,乔纳斯。他昏过去了,他需要看医生。” “我几个精壮的手下也一样。等他告诉我们他在为谁卖命之后,我们就带他看医生。” “他为他自己卖命,你个笨蛋!他是百万富翁。” 布鲁纳又微微一笑:“你喜欢有钱人,是不是,佐伊?” “如果没有这些有钱人,乔纳斯,你说不定还在阿尔卑斯山上某个狗屁小村庄里给人家开罚单!” 佐伊没有看清手是从哪个方向挥过来的。他反手扇了她一巴掌,她跌坐在米哈伊尔血淋淋的脖子旁边。米哈伊尔似乎动弹了一下,随后又一动不动了。佐伊感觉脸上火烧火僚地疼,她尝到自己嘴里有血。她闭上眼睛,突然似乎听见加百列在她耳边轻声说话。你是佐伊·瑞德,他说,你一向都把马丁·兰德斯曼这种人驳得体无完肤。没有人教你怎么做,也没有人敢欺负你。她睁开眼睛,看见布鲁纳的脸在手电筒的灯光后面漂浮游动。 “你为谁工作?”他问。 “伦敦《金融日报》。也就是说你不应该惹我,乔纳斯。” “今晚?”布鲁纳的语气像是在对一个愚笨的学生说话,“你今晚为谁工作,佐伊?” “我今晚不工作,乔纳斯,马丁邀请我来这里。我今晚很开心,直到你和你手下那帮浑蛋把我抓起来,关在这么一个天杀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布鲁纳端详了她一阵子,然后看着米哈伊尔。“我们把你关在这里,是因为这个人是间谍。放电影的时候,我们发现他在兰德斯曼先生的办公室里,窃取兰德斯曼先生电脑里的资料。” “间谍?他是生意人,石油商人之类的。” 布鲁纳把一个银色的小物件拿到她眼前:“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这是U盘,大多数人都有。” “没错。但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这些东西。”布鲁纳举起一支紫外线手电筒,一个带有电线和鳄鱼夹的设备和一个带有耳机的迷你无线电,“你的朋友是一名职业特工,佐伊。我们觉得你也是。” “开玩笑吧,乔纳斯。我是记者。” “那为什么你今晚要把特工带到兰德斯曼先生的晚会上?”佐伊逼视布鲁纳的脸。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个不存在的男人帮她写下来的。 “我和他不太熟,乔纳斯。我们是在一个招待会上认识的。他来势汹汹,给我买贵重的礼品,带我去高级酒店。他对我很好,现在想起来……” “什么,佐伊?” “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也许我被他骗了。” 布鲁纳对着佐伊发烫的脸扇了一巴掌,佐伊往后缩了缩身子。 “我愿意相信你,佐伊,但我必须拿到证据证明你的说法,才能放你走。你是名优秀的记者,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需要证据吧。” “过几分钟,总编就会打电话来询问晚会的事。如果他联系不到我……” “他肯定会觉得你在晚会上玩得很开心,然后把要说的话留在语音信箱里。” “今晚有三百多个人看见了我,乔纳斯。你再不让我快点出去的话,可能没人能够看见我从这里离开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都看见你离开了,包括兰德斯曼夫人。你们两个还开心地聊了一阵子,然后达尼洛夫先生和你一起上车回宾馆去了。” “你忘了我们没有车吗,乔纳斯?是你们接我们过来的。” “没错,但是达尼洛夫先生执意要他的司机来接他。我想那个司机也是特工吧。”布鲁纳一脸严肃地微微扬起嘴角,“我来跟你分析分析现实情况吧,佐伊。你的朋友今晚在瑞士境内实施了严重的犯罪行为,但特工在行动失败后是不会去找警察的。也就是说,你即便人间蒸发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跟你说过了,乔纳斯,我基本……” “是,是,佐伊。”布鲁纳冷笑着说,“刚才我已经听到了。但我还是需要证据。” 布鲁纳晃晃手电筒,那灯光把几个手下从外面召了进来。他们又用胶带封住佐伊的嘴,然后用厚毛毯把她团团裹住。因为裹得很紧,佐伊根本动弹不了。屋子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佐伊只能看见米哈伊尔惨不忍睹的身影。他躺在这间地下室的地板上,已经昏迷,全身被捆得紧紧的,衬衫泡在血水里。 一名保镖问佐伊能不能呼吸。这一次,她没有回答。中保公司的这些步兵似乎觉得这个场景很有意思。她听见他们在笑。他们把她从地上抬起来,慢慢抬出地下室。她感觉自己似乎在被人抬进坟墓。当然,那不是坟墓,而是汽车后备箱。车子向前开去,佐伊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没有什么海格特区的安全屋,她对自己说。没有一个叫萨利的女人,没有一个叫大卫的、穿花呢大衣的英国人,没有一个有着祖母绿色眼睛、名叫加百列·艾隆的杀手。只有马丁,一个她曾经爱过,但现在要把她运到瑞士山区将她杀害的马丁。 第四部 揭幕 68 瑞士,日内瓦 午夜12点,从爱尔玛别墅出来的人流如同小溪一般潺潺流动。然而,十五分钟后,这条小溪就变成了一股汹涌的洪流,夹杂着钢铁和有色玻璃向前翻滚。果然不出沙姆龙所料,马丁和他的手下占据了独特的优势。基本上所有从别墅里开出来的车都是德国造黑色轿车。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车走左边这条路回日内瓦市中心,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往右拐,前往洛桑和蒙特勒。分别在洛桑大道三个不同位置上蹲点的队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些从别墅里开出来,而后又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车辆,观察是否有异常情况。有一辆车的前座上坐着两个男人;有一辆车在超速行驶;还有一辆车的后轴似乎转得有点慢。 他们先后跟踪了两辆车,但很快又取消了跟踪。狄娜和末底改跟在一辆宝马车后面沿着日内瓦湖开了几公里路后,发现跟错了对象。约西和雷莫娜跟在一辆奔驰SL级轿车后面开了一小会儿,最后发现车里的人很明显只是在日内瓦闲逛,想看看哪里有下一场晚会。停在加油站里的雅克布没有发现值得跟踪的线索。他坐在驾驶座上,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狠狠责备自己为什么让佐伊和米哈伊尔离开了视线。雅克布这几年来一直在局势动荡的西岸地区和加沙地带管理线人和间谍,至今还没有人在他手里牺牲过。想到他可能要在日内瓦湖安静的湖边遇上自工作以来的第一场伤亡事故,他觉得不可能。简直是疯了…… 但是的确有可能。加百列队伍里的这些渐趋绝望的队员每向大都会酒店发送一次消息,这种可能性就增加一点。伊莱·拉冯负责与队员直接联络,然后把最新情况汇报给伦敦。加百列在窗边监听无线电通信。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爱尔玛别墅内的灯光,那灯光就像远处湖岸边燃烧的篝火般明亮刺眼。 1点过后不久,灯光熄灭了,马丁所举办的一年一度的慈善晚会正式结束。几分钟后,加百列听到机翼飞旋的声音,然后看见一架直升机缓缓降落在马丁家的草坪上。飞机只停留了一分钟不到便再次起飞,穿越日内瓦湖,往东边飞去了。拉冯也来到窗边,与加百列一起目送着直升机消失在夜幕中。 “米哈伊尔和佐伊会不会在飞机上?” “可能在。”加百列表示同意,“但如果要我猜的话,我觉得在飞机上的人应该是马丁和莫妮卡。” “你觉得他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这么晚了……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最后,格雷厄姆·西摩只用了十五分钟就把组织的两名电脑技术员从海格特区的安全屋接到格罗夫纳广场来了。很快,军情五处的四名网探,中情局和军情六处派来的一小组伊朗分析师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等到伦敦时间午夜12点,一共有十多名来自四个情报机构的特工挤在“鱼缸”的电脑前,在基娅拉的领导下开始工作。至于“大宝藏”行动中级别最高的四名长官,他们还是坐在老地方,一脸忧郁地盯着大屏幕上闪现出来的一条条信息。 “看样子他准备逃离犯罪现场,”西摩把脸埋在手里说,“你觉得米哈伊尔和佐伊有可能还在别墅里面吗?” “有可能。”艾德里安·卡特说,“但是我觉得马丁·兰德斯曼不是那种喜欢把麻烦事耽搁太久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没错。”沙姆龙说,“但我们也有不少优势。” “真的吗?”西摩指着大屏幕,表示怀疑,“在我看来,佐伊和米哈伊尔似乎就要人间蒸发了。” “他们不会人间蒸发。”沙姆龙停顿了一下,然后阴郁地说,“至少不会马上消失。”他费力地点燃一根烟,“马丁不笨,格雷厄姆。他想知道米哈伊尔和佐伊到底在为谁办事,这样他才好确认自己的损失到底有多大。但是要套出这些信息得花一点时间,尤其当他面临的对手是米哈伊尔·阿布拉莫夫这种人的时候。米哈伊尔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他学过这一套。” “如果他们决定找一条捷径呢?”西摩问,“你觉得佐伊能撑多久?” “恐怕我要站在格雷厄姆这一边了。”卡特说,“要把他们救回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交易。” “和谁交易?”纳沃特问。 “这个时候,我们的选择不多。要么找瑞士安全部门,要么直接找马丁本人。” “你不觉得他们是同一伙的吗?我们可是在说瑞士。联邦分防处的宗旨是保护瑞士联邦的利益,但是他们也保护金融寡头。说不定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保护金融寡头。” “而且别忘了,”沙姆龙说,“马丁是中保公司的老板,中保里面到处都是联邦分防处的老职员。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直接哀求马丁。如果我们直接找到马丁,那么他可以联合瑞士政府一起对付我们。到时候,我们所有的工作成果都将毁于一旦。” “离心机?”西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抛向挂在中心最前面的墙上的一排电子钟,“不如我把话说清楚吧,同志们。女王可不希望今晚有哪个地位显赫的英国臣民出事。也就是说,在必要的情况下,英国政府会单独联系瑞士当局,与他们协商释放佐伊的事情。” “单独和解?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们,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不需要提醒你吧,格雷厄姆,现在不是只有你们国家的公民身陷险境。还有,如果你们去找联邦分防处的话,我们的整个计划可就都被马丁知道了。” “我知道,阿里。但恐怕我要说,我优先考虑的是我们的那位女公民,而不是你们的特工,还有你们的行动。” “原来这只是我们的行动啊。”纳沃特尖酸地说。 西摩没说话。 “你给我们多长时间,格雷厄姆?” “伦敦时间凌晨6点,日内瓦时间凌晨7点。” “时间不多啊。” “我知道,”西摩说,“但这是我的最大限度了。” 西摩转头看着纳沃特。 “恐怕日内瓦行动队伍已经没有用了。实际上,这个时候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负担。” “撤退?” “立即撤退。” “他们肯定不愿意。” “由不得他们。”沙姆龙指着围坐在“鱼缸”电脑前的技术人员和分析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命运就交给他们了。” “如果他们6点之前找不到线索怎么办?” “那我们就做交易。”沙姆龙揉灭烟头,“我们就这么办,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么办的 一直以来,组织在开展外勤行动过程中所发布的命令既简短又含蓄。二十秒钟后进入加百列电脑的这条信息也延续了这一优良传统。对于这条信息的到来,加百列并不惊讶——实际上,加百列已经为队员打好了预防针——但要把最后的决定告诉他们,还是不容易。 “他们希望我们撤退。” “撤到哪里去?”伊莱·拉冯说。 “法国。” “我们在法国能干什么?点几根蜡烛,双手合十?” “我们不能被瑞士警方抓住。” “呃,没有找到佐伊和米哈伊尔,我是不会走的。”拉冯说,“我觉得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这由不得他们,伦敦已经发话了。” “你什么时候听过乌兹的话了?” “这不是乌兹的命令。” “沙姆龙?” 加百列点点头。 “我猜这条命令也包括你吧。” “当然。” “你打算不理它?” “当然。”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是我把她招进来的,伊莱,是我训练了她,然后把她送进去的。我不能让她遭遇和拉斐尔·布洛赫一样的结局。” 拉冯知道再与他争论下去也无济于事。“你知道的,加百列,如果我当初阻止你去阿根廷,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你今晚还在陪你那年轻漂亮的妻子看日出,而不是又在这么一个鬼房间里指挥又一场绝命行动。” “如果我没去阿根廷,那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圣人马丁·兰德斯曼的帝国原来是建立在大屠杀劫掠资产之上的,也不会知道原来马丁在和一个公开宣称要开展第二场犹太人大屠杀的国家做生意。” “那今晚你就更需要留一个老朋友在身边帮忙照看你了。” “我的老朋友已经接到撤退的指令了。再说,我给他留下的白发,都已经够他两辈子用的了。” 拉冯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那答应帮我个忙,加百列。马丁今晚把我们打败了,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给他机会,让他再次得逞。我可不希望为了一船离心机失去我唯一的兄弟。” 加百列没有说话。拉冯用两手扶住加百列的头,闭上眼睛。他吻了吻加百列的脸颊,然后默然地离开了。 标价高达十多万美金的奔驰S级轿车缓缓地停靠在大都会酒店门口的路边。他们买这辆车,本是为了接送一对光彩照人的年轻情侣参加一场豪华晚会。现在,它却沦为了一艘救生艇。这绝对是以色列情报机构有史以来使用过的最昂贵的一艘救生艇。车子接上拉冯后,违章转了个U形弯,进人万宝龙大道,开始了他们前往法国边境的旅程。 加百列看着尾灯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他重新在电脑前坐下,把行动中心发来的最后一条加密消息又看了一遍。伦敦时间凌晨6点,日内瓦时间凌晨7点……时间一到,格雷厄姆·西摩就要制造恐慌,把瑞士人扯进来。也就是说,加百列、拉冯和沙姆龙只有两个半小时。在这两个半小时内,他们要找到更好的谈判条件。既不能暴露行动,也不会让马丁和他的离心机逃脱加百列的手掌心。 在伦敦,电脑技术人员和分析师正在搜索马丁的硬盘资料,希望能找到谈判筹码。加百列自己已经有一张筹码了——一张人名和账号单。这张单子在伦勃朗所画的一幅104厘米×86厘米。名叫《年轻女人的画像》的油画中藏了整整六十年。加百列小心翼翼地把三张脆弱的葱皮纸放在桌子上,用安全手机把它们逐一拍下来。然后,他给伦敦发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与他几分钟前收到的信息一样,既简短,又极为含糊。他要乌尔里奇·穆勒的电话。现在就要。 第四部 揭幕 69 瑞士,格施塔德 瑞士滑雪胜地格施塔德位于日内瓦东北方向近百公里外的阿尔卑斯山区,属于说德语的伯尔尼州。格施塔德是世界上最隐秘的地点之一,很多富商、名人以及有着不可告人之秘密的人喜欢来这里避难。这三种身份,全球视野投资公司董事长和“同一个世界”慈善基金会执行总监马丁·兰德斯曼全都符合。因此,马丁选择这个地点也不足为奇。在他毕生所接受的唯一一次采访中,他说,只有在格施塔德,他才能找到安宁,才能想象这个世界的美好,才能释放复杂心灵的所有沉重负担。由于他刻意避免经常去苏黎世,格施塔德是他唯一能够听到一点母语即瑞士德语的地方——但也只是偶尔听到,因为连瑞士人都快要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了。 家境殷实的人要来格施塔德的话,他们会选择开车,经由日内瓦湖最东边的一条狭窄的双车道攀援而上,然后小心地绕过迪亚布列斯蜿蜒曲折的冰川,进入伯尔尼高原。然而,富得流油的人根本不需要开车,他们直接乘坐私人飞机到达萨嫩附近的商务机场,或者在格施塔德境内众多私人停机坪中随便选择一个停靠就可以了。马丁喜欢那家传说中的格施塔德宫廷酒店的停机坪,因为那里离他的小木屋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 乌尔里奇·穆勒站在跑道边缘,衣领高高竖起以抵御寒风。他注视着一架双涡轮AW139直升机从暗黑的天空中缓缓降落。 就私人飞机而言,这架直升机算是大的,为客户量身定制的豪华机舱里坐十二个人都绰绰有余。但是这天凌晨,从飞机上走下来的只有八个人——兰德斯曼一家四口和四名中保公司的保镖。穆勒了解兰德斯曼一家人的脾气,从他们的脸色看,这一家人感受到了危机。莫妮卡走在前面,两手护住亚历山大和夏洛蒂的肩膀。马丁走向穆勒,—句话也没说,只递给他一个不锈钢公文箱。穆勒弹开箱锁,打开箱子。一个装满各种信用卡和一张姓名标注为米哈伊尔·达尼洛夫的身份证的巴利皮夹,一张凯宾斯基大酒店的房卡,一只紫外线手电筒,一个索尼U盘,一个带有数字键盘、电线和鳄鱼夹的电子装置,和一个没有标明制造商的带有耳机的迷你无线电。 瑞士留给世人很多神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是,大家认为这个小小的高山国家竟然奇迹般地实现了多元文化之间的包容。其实,这只是人们的误解。的确,四种特点鲜明的文化在瑞士境内和平共存了七个世纪,但它们之间的联合更像是一种防御性的联盟,而不是出于真爱的结合。证据就是接下来的这段对话。真正涉及严肃话题的时候,马丁·兰德斯曼从来都不会想到用法语来表达,只用瑞士德语。 “他人呢?” 穆勒朝左边扬了扬头,没有说话。 “醒过来了吗?”兰德斯曼问。 穆勒点点头。 “招了吗?” “说他以前是俄罗斯联邦国安局的,现在单独承揽业务,专门为俄罗斯各家私人安保公司工作。说一帮俄罗斯寡头雇他来偷你的最重要的商业秘密。” “他是怎么接触我的手机和电脑的呢?” “他说他是在室外进行的。” “那佐伊呢?” “他说他在监视过程中发现了你们的关系,于是决定利用这段关系进入今天的晚会。他说他骗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说有点道理。” “有点道理。”穆勒表示同意,“但是还有其他的线索。” “什么?” “他与我四个手下的搏斗方式。他接受过精英部队或者顶级情报机构的训练。他不是俄罗斯联邦国安局的那帮大块头笨蛋。他有真本事,马丁。” “以色列?” “我觉得是。” “如果他是以色列派来的,那佐伊呢?” “她说的可能是实话,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也可能他们招募了她。使用一个现成的特工,尤其是女特工,与他们的行动理念很相符。有可能她从一开始就在监视你。” 兰德斯曼朝轿车那边瞟了一眼,他的家人明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缟玛瑙截获了多少资料?” “足够引起他们的注意和反感了。” “局面能够控制吗?” “我在想办法。但是想想看,如果联邦分防处这种和我们关系比较好的情报机构都对那些资料产生怀疑的话,那么一个和你没什么大的利害关系的情报机构会有什么反应。” “你是我的首席安全顾问,乌尔里奇,给我点儿建议。” “我们首先要弄清楚,我们的对手是谁,他们了解多少。” “然后呢?” “一样一样来,马丁。但是帮我个忙,今晚就不要开手机了。”穆勒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说,“缟玛瑙在听,那一定还有别的人也在听。” 第四部 揭幕 70 瑞士,伯尔尼州 当然,佐伊并不知道他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只知道这一路道路十分曲折,而且他们在往海拔高的地方走。之所以知道道路曲折,是因为车子在不断地剧烈转弯,之所以知道他们在爬坡,是因为她时不时地感觉到耳朵有鼓胀感。除了这些感受之外,更糟的是之前被打了一拳的腹部一直在疼,疼得她想吐。幸好在马丁的晚会上她紧张得什么东西都没吃,要不然她可能早就吐在胶带纸上,然后在马丁的保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点点地呛死。 令她不舒服的地方还有温度。气温似乎每隔一分钟就直线下降几度。一开始,这种寒冷还可以忍受。但是现在,即使周身裹着厚重的毛毯,她还是冻得骨头疼。这种寒冷之下,她已经不是微微地颤抖了,她在痛苦地挣扎。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开始玩思维游戏。她帮日报“写”了一篇报道;把《傲慢与偏见》里面最爱的章节重新“读”了一遍;又再次“回到”达沃斯望景台酒店的吧台里,乔纳斯·布鲁纳过来问她是否愿意和兰德斯曼先生喝上一杯。但是这一次,她礼貌地回绝了布鲁纳,继续和那位非洲财长聊天,她觉得那是她一生之中有过的最有意思的谈话。这个版本的佐伊·瑞德从未见过马丁·兰德斯曼,从未采访过他,从未和他上过床,也从未爱过他。她也从未在CNN伦敦演播室外面坐上军情五处的轿车,没有被带到某个在海格特区的安全屋。她没有见过一个叫萨利的女人,没有见过一个叫大卫的、穿花呢大衣的英国人,也没有见过一个叫加百列·艾隆、有着祖母绿色眼睛的杀手。 她的思绪被突然降下来的车速打断。道路越来越难走,佐伊都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路。车子往前滑了一下,又恢复了摩擦力,接着又不受控制地往前滑行了几秒钟,最后停了下来。车子熄火了。佐伊听见四扇门迅速地开了又关。后备箱弹开了,她感觉自己被抬入冰冷的空气中。他们像送殡人抬棺材一样,把她扛在肩膀上。路程很短,只有几秒钟。她听见他们撕胶带的声音。最后他们把她放在地上滚了两圈,掀去她身上的毛毯。 虽然他们没给她戴眼罩,但佐伊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这个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再次把她抬起来,带她走了一小段路后,把她放在一张没有扶手的椅子上。他们再次用胶带把她捆起来,这一次,是把她捆在椅背上。然后,灯开了。佐伊尖叫起来。 第四部 揭幕 71 瑞士,伯尔尼州 米哈伊尔的姿势和佐伊一模一样——双手双脚被捆着,身子被紧紧地绑在直背椅上,嘴上封着胶带。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从嘴角上的血迹来看,他刚刚被人打过。他的晚礼服已经被扒去了,衬衫也裂了好几道口子,上面沾满了血。钱包里的东西散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除此之外,还有那个U盘和紫外线灯。佐伊尽量不去看那些东西。她的目光紧紧地锁住站在她和米哈伊尔中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身上。他穿着银行家经常穿的深蓝色西装和一件羊毛外套,头发是德国人常有的那种金发,不过已经开始变白了。他脸上有一丝丝厌恶的表情。他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米哈伊尔的迷你无线电。枪上面有血。米哈伊尔的血,她想。这种推断有道理。这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喜欢用拳头的人。他看上去有点面熟。佐伊确定自己接触兰德斯曼之前,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不过她现在这种状态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他们在一个类似于商业货仓的地方。货仓是用廉价的波纹铁皮围起来的,里面还有一股汽油和铁锈的味道。头顶的灯嗡嗡作响。佐伊突然想到,不知道拉斐尔·布洛赫的尸体被运出瑞士边境,抛到法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上之前,是不是也在这里停留过。她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想法。拉斐尔·布洛赫?对不起,不认识这个人。她看着米哈伊尔。他也在看着她,似乎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佐伊最后实在不忍心继续看他,于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这个动作似乎激发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走过来,撕掉她嘴上的胶带。佐伊疼得忍不住大叫起来,但是又立马后悔了。 “你是谁?”她厉声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佐伊。实际上,多亏了你的同伙达尼洛夫先生,你我现在都清楚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英文只带有一点点口音,时态也都掌握得很到位。 “你疯了吗?我在这里是因为马丁……” “不,佐伊。你在这里是因为你是一名间谍,因为你来到日内瓦窃取兰德斯曼先生电脑里的私人文件和往来通信,这在瑞士可是相当严重的犯罪。” “绑架和伤害也一样。” 穿西装的男人微微一笑:“啊,佐伊·瑞德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一样机智。很好,至少你有一些东西还不是假的。” “我是记者,你个笨蛋。等我出去了,我一定会查出你是谁,然后摧毁你。” “但你根本不是一名真的记者,是不是,佐伊?你在《金融日报》的工作只不过是用来掩饰你真实身份的一个幌子。两年前,你在英国情报机构里的上级命令你和兰德斯曼先生发生性关系,然后监视他的生意往来。于是你联系兰德斯曼先生,请求采访他。之后,也就是二十二个月之前,你找机会在达沃斯和他接触。” “一派胡言。在达沃斯那次,是马丁想要勾引我。他邀请我去他的酒店套房和他共进晚餐。” “乔纳斯·布鲁纳和兰德斯曼先生的其他保镖可不是这么说的,佐伊。他们记得你很会调情,还相当主动。他们到时候也会这么对瑞士警方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是我们没必要这样,佐伊。你早一点坦白,我们就能尽早结束这件不愉快的事。” “我没什么好坦白的,除了承认我自己很笨。显然,我竟然笨到相信马丁的那些谎话。” “什么谎话,佐伊?” “圣人马丁。”她的语气里透着蔑视。 西装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时,已经不再看着佐伊,而是看着他手里的那把枪。 “说出来吧,佐伊。坦白你的罪行。跟我说实话。跟我说,你不是真正的记者,你是被伦敦的上级派来勾引兰德斯曼先生,窃取他的私人文件的。” “我不会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我爱过马丁。” “真的吗?”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那你的朋友达尼洛夫先生呢?你也爱他?” “我根本不了解他。”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达尼洛夫先生说,在兰德斯曼这项任务里,你们是搭档。” “我不是谁的搭档。我也不知道什么兰德斯曼任务,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兰德斯曼任务。” “达尼洛夫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 佐伊看了一眼米哈伊尔,这是自审讯开始她第一次看他。他与她对视了几秒,然后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微微摇了摇头。审讯佐伊的人注意到了。他慢慢走向米哈伊尔,用枪托狠狠砸了一下他的脸。他的脸上立马又多了一道口子。西装男人拽起米哈伊尔的头发,把枪口顶在他的太阳穴上。站在西装男人对面的另外一名保镖见状赶紧往后退。西装男人旋转枪口,枪口钻进了米哈伊尔的皮肤。然后,西装男人转过身来,看着佐伊。 “我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佐伊。不然,达尼洛夫先生就得死。如果他死了,你也要死。我们总不能留着目击证人吧,是不是?坦白你的罪行吧,佐伊。把真相告诉我。” 米哈伊尔痛得龇牙咧嘴。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自己要向佐伊传递的信息。他用力地摇头,被胶带封住的嘴里不知在大声吼着什么。这让他又挨了两下枪托。佐伊闭上眼睛。 “最后一次机会,佐伊。” “把枪放下。” “只要你对我说实话。” “把枪放下。”她睁开眼睛,“把枪放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这就告诉我。” “别动了,该死的。你把他弄伤了。” “如果你还不开始说,那他就不只是受伤了。把真相告诉我,佐伊。告诉我,你是一名间谍。” “我不是间谍。” “那你为什么帮他们?” “他们求我。” “谁?” “英国情报机构。” “还有谁?” “以色列情报机构。” “行动负责人是谁?” “我不知道。” “谁负责,佐伊?”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 “你在撒谎,佐伊。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叫加百列。” “加百列·艾隆?” “嗯,加百列·艾隆。” “他今晚在不在日内瓦?” “我不知道。” “回答我,佐伊。他今晚在不在日内瓦? “在。” “还有其他人吗?” “有。” “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佐伊。所有人。 第四部 揭幕 72 英国,伦敦,梅菲尔区 伦敦行动中心正前方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为05:53:17。离格雷厄姆·西摩所定下的截止时间还剩7分钟不到。沙姆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几个数字,似乎想用意念减缓时钟的行进速度。真奇怪,他想,年轻那会儿,每到这种最后关头,时间慢得就好像在爬一样。现在时钟竟然像一匹野马一样在飞驰。他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时间是与他势不两立的敌人。 很遗憾,沙姆龙这辈子见证了很多这种灾难性的行动,他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会是什么状况。以前,欧洲人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可能了。现在他们不太用得着以色列国。沙姆龙也很清楚,欧洲各国政府对于他们对付马丁·兰德斯曼的行动肯定也不抱什么好感。没错,英国人和美国人也一同参与了,但逮捕令与他们无关。逮捕令上面不会出现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名字,只有以色列人:约西·加维什、狄娜·萨里德、雅克布·罗思曼、雷莫娜·斯特恩、加百列·艾隆……他们曾经执行过一些组织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动。但今晚没有。今晚,圣人马丁把他们打败了。 沙姆龙把目光转向乌兹·纳沃特。他坐在专为联邦调查局预留的小房间里,安全手机紧紧地压在耳边。电话另一头是总理。要吵醒总理向来是一件麻烦事——再说,他们吵醒他还是为了向他预报一场政治和外交灾难的来临——沙姆龙能够想象纳沃特此时正在遭受的“持续性炮击”。纳沃特在忍。他的心头油然升起一种愧疚感。纳沃特本来不希望参与兰德斯曼这件事。现在,他被迫为沙姆龙的愚蠢承担后果。沙姆龙会尽全力保证纳沃特不受伤害,但他知道这些事情的处理方式。得有人扛罪,而扛罪的人很可能就是纳沃特。 他再一次看了看时间:05:56:38……还有三分半钟,格雷厄姆·西摩就要给瑞士警方打电话了。电脑技术员和专家只有三分半钟的时间寻找交易筹码,沙姆龙要用这些交易筹码理直气壮地换取和解协议。基娅拉心急如焚,不断敦促这些技术人员,他们都在拼了命似的寻找线索。沙姆龙多希望他能帮上忙。但他连电脑应该怎么开都不知道,更别说从一大堆网络资料里找文件了。只有年轻人知道这些,沙姆龙伤感地想着。这再一次证明他不中用了。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05:58:41……格雷厄姆·西摩现在也和沙姆龙一样在频繁地看时间。他的右手边就有一部电话。一小时之前,西摩擅自把联邦分防处的紧急联系电话存入了电话簿。只要按一个键,一切就都搞定了。 时钟迈着大步向前走:05:59:57……05:59:58……05:59:59……06:00:00…… 西摩抓起听筒,看着沙姆龙:“抱歉,阿里,时间到了。我知道我没办法决定,但你或许应该让加百列动身离开瑞士了。” 西摩按了一下快拨键,把听筒拿到耳边。沙姆龙闭上眼睛,等待那些他可能今生都无法忘记的话从西摩嘴里说出来。就在这时,他听见“鱼缸”厚重的玻璃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门外传来基娅拉兴奋的声音。 “我们找到了,格雷厄姆!他是我们的了。把电话挂掉!我们找到了!” 西摩挂断电话。然而,听筒还在手中。 “你们找到了什么?” “下一批离心机将于六周后从深圳出发,3月中旬到达迪拜,货款会汇到列支敦士登的迈斯纳私人银行。” “消息源呢?” “附在一封邮件后面的加密即时文件。” “通信双方是谁?” “乌尔里奇·穆勒和马丁·兰德斯曼。” “给我看看。” 基娅拉把文件打印稿递给西摩。西摩看过后,放下听筒。 “你又争取到了一个小时,阿里。” 沙姆龙转头问基娅拉:“你能通过安全方式把这些文件发给加百列吗?” “没问题。” 邮件和附件一共五页纸。电脑技术人员把他们转为加密的PDF文档,再通过安全线路传给加百列。当地时间7点05分,文件到达他在大都会酒店里的电脑里,一同发过来的还有乌尔里奇·穆勒的手机号码和私人电邮地址。要找到手机号和邮箱地址并不难。它们在马丁的诺基亚N900手机内存里出现了好几百次。加百列迅速地写好了一封给穆勒的邮件,邮件后面还添加了两个附件。然后,他开始打穆勒的电话。没人接。加百列掐断电话,再拨了一次。 电话铃声第一次响起的时候,乌尔里奇·穆勒正在开车经过灯火通明的格施塔德宫廷酒店。他不认识那个电话号码,所以没有接。但电话马上又响了起来,他觉得没办法,只能接起来。他按了一下通话键,把手机拿到耳边。 “你好?” “早上好,乌尔里奇。” “你是谁?” “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穆勒听出来了。他在阿姆斯特丹和门多萨的监控录像带上听过。 “你从哪里拿到这个号码的?”他问。 “你在开车吗,乌尔里奇?听上去好像是你自己在开车。” “你要什么,艾隆?” “我要你靠边停车,乌尔里奇。我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 “我这就给你发一封邮件,乌尔里奇。我希望你认真地看,看完后,再打这个电话找我。”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手机有来电显示吗?” “有。” “很好。看完邮件后,给我回电话。马上回,要不然,我的下一个电话可就要打给瑞士联邦警察局和联邦分防处了。” “你不需要我的邮件地址吗,艾隆?” “不需要,乌尔里奇,我这里有。” 电话挂了。穆勒把车停在路边。三十秒后,邮件传过来了。 该死…… 穆勒给他打电话,加百列马上就接起来了。 “很有意思的东西,你觉得呢,乌尔里奇?” “我不知道这上面是什么意思。” “装得漂亮。对了,我们往下谈之前,我得先确定一下我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你的人很好。” “他们在哪里?” “和你没关系。” “什么事都和我有关系,乌尔里奇。” “他们被关起来了。” “他们受虐待了吗?” “他们昨天晚上在马丁·兰德斯曼家里犯了一项严重的罪行,他们得到了相应的待遇。” “如果他们受到任何伤害,那我直接找你。还有你老板。” “兰德斯曼先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你真令人钦佩,竟然想为你的老板背黑锅。但是我不买你的账,乌尔里奇,今天不行。” “你想怎么样?” “我要和马丁谈。” “不可能。” “这没得商量。” “我看看吧。” “你最好看看,乌尔里奇。要不然下一个电话我就直接打给瑞士联邦警察局。” “给我三十分钟。” “给你五分钟。” 佐伊和米哈伊尔面对面地坐在货仓里。他们被分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上封着胶带。保镖们逃到车里取暖去了。他们走之前,把灯全都关上了。货仓里一片漆黑,冰冷刺骨。佐伊想为自己出卖行动的行为向米哈伊尔道歉,她想帮米哈伊尔处理伤口。但她最希望的,是能知道此时是否有人在找他们。但这些都没办法实现。他们嘴上贴着胶带。他们只能坐在寒冷和寂静中一动不动。他们只能等待。 乌尔里奇·穆勒穿过大门,飞速驶过长车道,来到马丁·兰德斯曼那栋结实宽敞的木屋门前。屋子里灯火通明。两个保镖站在外面,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左右摇摆身体。穆勒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进入屋内。兰德斯曼独自一人坐在大客厅的壁炉前烤火。他穿着一条褪了色的蓝色牛仔裤和一件拉链厚毛衣,手里端着一杯科尼亚克白兰地酒。穆勒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把手机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翻看两个PDF文件。看完后,穆勒把手机拿回来,关机,然后塞进大衣口袋里。 “他想怎么样?”兰德斯曼问。 “要回他的人。他还想和你谈谈。” “跟他说滚蛋。” “我试过了。” “他在国内吗?” “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兰德斯曼端着酒杯走到壁炉边。“把他带到这里来,乌尔里奇,而且要保证他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不会再这么强硬了。” 穆勒重新打开手机,走出门去。他听见水晶酒杯碎裂成千万个碎片的声音。 手机响了十秒钟后,加百列接起电话。 “你时间掐得很准哪,乌尔里奇。” “兰德斯曼先生同意和你见面。” “聪明的决定。” “好,你听清楚了……” “不,乌尔里奇,你听清楚了。九十分钟后,我会在格施塔德步行街的地下停车场里。让你的人到那里去见我。别跟我玩花样。如果我的人在早上10点之前没有听到我的消息,那么他们就会把你刚刚看的那封邮件发给西方各国的情报机构、执法部门、司法机构和新闻媒体。听清楚了吗,乌尔里奇?” “格施塔德步行街,九十分钟。” “很好,乌尔里奇。现在,你只要保证我的人舒舒服服地待着就行了。不然你就是在和我作对。你应该不想和我作对。” 加百列挂断电话,迅速给伦敦发了最后一条信息,然后收好电脑,走向电梯。 第四部 揭幕 73 瑞士,伯尔尼州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佐伊的颈部,货仓的大门突然开了。她闭上眼睛,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祈祷。要干什么?她想。又来一轮审讯?又把她塞进后备箱里运到别的地方去?还是说,马丁觉得是时候消灭世界上另一个爱管闲事的记者了?佐伊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尤其是她现在已经供出了整个行动。实际上,在刚才的几分钟里,她竟然不知不觉地开始组织起自己的讣告来了。但是她还没想好引言,因为马丁和他的手下还没有告诉她一个关键的事实:她的死因。 她睁开眼睛看着米哈伊尔,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昏暗光线,她能看清他的脸。他目不转睛地瞪着保镖,看着他们从后面一步步接近佐伊。一名保镖把她嘴上的胶带撕下来,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另一个人轻柔地松开她的手脚。另外两个保镖也在帮米哈伊尔松绑,还有一个人在给他脸上和头皮上的伤口上药膏、绑绷带。他们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如此友好。这一系列动作都以瑞士人独有的高效率迅速完成。他们给了这两名“囚犯”一人一张毯子,然后离开了。门关上后,佐伊开始说话。 “怎么回事?” “加百列行动了。” “什么意思?” 米哈伊尔把手指搭在嘴唇上:“不要说话。” 加百列所汇报的最新情况到达行动中心大屏幕上时,大家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还多少有一些欣喜。即使是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格雷厄姆·西摩也微微地笑了笑。但是,中心里面有两个人无法与大家分享喜悦。他们分别是阿里·沙姆龙和基娅拉·艾隆。再一次,整个行动又落在他们所爱之人的肩上。再一次,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等待。他们默默地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最后最后一次…… E63高速公路向东延伸而去,公路两旁精致整洁。加百列两手握住奥迪车的方向盘,匀速行驶在路上。公路左边,一座座修剪整齐的葡萄庄园从窗边闪过,好似一列列向沃州山脉挺近的士兵。右边是日内瓦湖,萨瓦阿尔卑斯山脉在远处清晰可见。山脚下仍然弥漫着浓雾,但山脉顶峰已经沐浴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中。 他一路往前开,经过蒙特勒到达艾高,然后转上11号公路,前往奥蒙特谷。这是一条双车道,比较狭窄,途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Z形弯。从迪亚布列斯再过去几公里的地方,便是沃州和伯尔尼州的分界线。路标上的语言变成了德语,房屋建筑也变成了德式风格。第一缕阳光悄悄地爬上伯尔尼山脉,加百列到达格施塔德郊外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进入村镇中心的主停车场,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停车。一小时过后,这座停车场里肯定会挤满了车。但是在这个点儿,停车场里空空如也,只有三名滑雪爱好者围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大众厢车喝啤酒。 加百列没有熄灭引擎。他看着控制板上的时间,看着他给穆勒下达的九十分钟期限渐渐过去。他多等了穆勒十分钟,最后拿起电话。 他正准备拨电话,突然,一辆银色奔驰GL450SUV进入停车场。它缓缓地从滑雪爱好者身边经过,在加百列后面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车里坐着四个人,穿着清一色的深蓝滑雪夹克,夹克上绣有中保公司的标志。一个人从后车座上走下来,示意加百列过去。加百列认识他。他是乔纳斯·布鲁纳。 加百列关掉引擎,把电话锁在手套箱里,然后走下车。布鲁纳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他没想到加百列的个子竟然不高。 “我听说你会说德语。”布鲁纳说。 “说得比你好。”加百列回道。 “你带武器了吗?” “没有。” “带电话了吗?” “在车里。” “无线电?” “在车里。” “追踪器呢?” 加百列摇了摇头。 “我要搜一下。” “迫不及待。” 加百列爬上奔驰车的后座,坐在中间的位置上。布鲁纳跟着他上去,然后关上车门。 “转过身去,蹲下来。” “在这里?” “在这里。” 加百列照他的话蹲下来。布鲁纳对他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搜查——从鞋子一直搜到头顶。搜查完了之后,他重新转过身来,在位置上坐下。布鲁纳示意司机开车。SUV缓缓地启动。 “希望你像我一样,很享受刚才的过程,乔纳斯。” “闭嘴,艾隆。” “我的人呢?” 布鲁纳没有回答。 “我们要开多远?” “不远,不过中途要停一下。” “喝咖啡?” “没错,艾隆,喝咖啡。” “希望你没伤害那个女人,乔纳斯。要是你让她受伤了,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他们沿着一条狭小的冰川谷的边缘一路向东行驶。车子在树林里来回穿梭,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其他几个穿深蓝色衣服的中保公司的保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布鲁纳的肩膀紧紧地靠在加百列的肩膀上。加百列感觉自己像是靠在一座巨大的花岗岩上。加百列左手边的保镖在不断地活动那双肥厚的大手,像在为独奏会做准备工作。加百列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中途停下来是为了什么。他不觉得惊讶,这是这种会面开始之前的传统项目,就像晚餐前的开胃菜一样。 到达冰川谷尽头后,车子拐上一条单车道,沿着陡峭的山坡往山顶开去。这条路刚刚除过雪,但车子一路上还是抓不住地面。从冰川谷往上开了300米之后,车子突然在一片静谧的桦树林旁边停下来。前座上的两个人和加百列左边的那个保镖立即下车去了。布鲁纳一动不动。 “我估计你不会像刚才享受搜身一样享受这个过程。” “你的手下是要先在这里把我打趴下,再带我去见圣人马丁是不是?” “快点下车就是了,艾隆。越早办完这件事,越早继续出发。” 加百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下车。 乔纳斯·布鲁纳目送他三名最能干的手下带着加百列·艾隆进入树林,然后开始计时。五分钟,他之前对他们说。下手不要太重,差不多让他变得顺从一点儿、好办一点儿就可以了。布鲁纳自己也很想加入这场盛宴。但是不行。穆勒在等他汇报。 他正准备打穆勒的电话,突然听见树林里有一些响动。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身影果断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表,皱起眉头。他命令他的手下见机行事,但两分钟的时间根本不够把这件事办好,尤其对方还是加百列·艾隆。他再次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那个身影,发现他想错了。从树林里走出来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艾隆……他手里拿着一把西格绍尔P226手枪,那是中保的标配手枪。以色列人拉开布鲁纳的车门,用枪口指着他的脸。布鲁纳觉得自己这会儿不能伸手拔枪。 “我听说你会说德语,乔纳斯,那听仔细了。我要你把枪给我,慢慢地,乔纳斯。要不然,我很可能给你几枪。” 布鲁纳把手伸进夹克衫内袋,拿出手枪,递给以色列人。 “把手机给我。” 布鲁纳顺从了。 “你有无线电吗?” “没有。” “追踪器呢?” 布鲁纳摇摇头。 “真不幸。等会儿你还可能真需要一个。好了,到驾驶座上去。” 布鲁纳照他的话坐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以色列人坐在他后面,用枪口抵着他的后脑勺。 “我们还要开多远,乔纳斯?” “不远。” “中途不停了?” “不停了。” 布鲁纳挂好挡,沿着山坡继续往上开。 “恭喜你,乔纳斯。你不仅给了我一把枪,还让我有了你这个人质。总体上来说,做得很好。” “我的人都还活着吗?” “有两个活着,另外一个不太清楚。” “我要请医生。” “开你的车吧,乔纳斯。” 第四部 揭幕 74 瑞士,伯尔尼州 他们又往上开了300米,最后在一个阳光普照、冰雪覆盖的悬崖边停下来。空地中央停着一架AW139直升机。飞机的引擎熄灭了,机翼也一动不动。马丁·兰德斯曼笔直地站在机尾,戴着一副环绕式太阳镜,他的神情像是一个匆匆过客。乌尔里奇·穆勒神色焦急地站在他旁边。加百列从后视镜里看着乔纳斯·布鲁纳的眼睛,命令他关掉引擎。布鲁纳照做了。 “把车钥匙给我。” 布鲁纳把钥匙拔出来,递给加百列。 “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乔纳斯,不要动。” 加百列下车,然后用枪管敲了敲驾驶座的窗户。布鲁纳走出来,两手举在空中。 “我们走,乔纳斯,慢慢来。别让马丁紧张。” “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兰德斯曼先生。” “我尽量记住。”加百列用枪管捅了捅布鲁纳的腰,“走。”布鲁纳朝着直升机慢慢地走过去。加百列在两步之后,一手拿着枪。乌尔里奇·穆勒挤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但马丁在看见他的私人保镖队长竟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回来时,明显很不高兴。布鲁纳按照加百列的命令,在距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加百列举枪对准穆勒。 “你带武器了吗?”加百列用德语问。 “没有。” “打开大衣外套。” 穆勒解开外套的口子,把衣服两侧拉开。 “西装外套。”加百列说。 穆勒照做了。没有枪。加百列看着飞行员。 “他呢?” “这不是以色列。”穆勒说,“这是瑞士,直升机飞行员不带枪。” “那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啊。”加百列看着马丁·兰德斯曼,“你呢,马丁?你有枪吗?” 兰德斯曼没有作声。加百列又用流利的法语问了一遍。终于,兰德斯曼露出一个高人一等的微笑,也用法语回答他:“别傻了,艾隆。” 加百列转回德语:“我本想让你解开外套,马丁,但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你这种人是不会碰枪的,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请乌尔里奇和乔纳斯这些人。” “说完了没有,艾隆?” “我才刚开始呢,马丁。或者是圣人马丁?我记不清你喜欢哪个称呼了。” “其实,我喜欢别人叫我兰德斯曼先生。” “我听说了。我想你已经看过我今天早上发给你的那些文件了吧?” “那些文件说明不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马丁,你就不会来这里了。” 兰德斯曼报以一个憔悴的笑容,然后问:“你从哪里弄到的?” “你要向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出售离心机的消息?” “不,艾隆,另外一份文件。” “你说那张单子?名字?账号?存在你父亲银行里的钱?” “你从哪里弄到的?”兰德斯曼又问了一遍,他的语气很平缓。“莉娜·赫茨菲尔德,彼特·沃斯,阿方索·拉米雷兹,拉斐尔·布洛赫,还有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把这张单子藏了很多很多年。” 兰德斯曼的神色没有变化。 “你不认识这些人吗,马丁?”加百列转头看着穆勒,“你呢,乌尔里奇?” 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我来提醒你们一下吧。”加百列说,“莉娜·赫茨菲尔德是一个荷兰裔犹太小女孩,她的命是用一幅伦勃朗油画换回来的。彼特·沃斯是一名高尚的商人,想为他父亲赎罪。阿方索·拉米雷兹有证据证明苏黎世的一家小型私人银行里存满了大屠杀掠夺资产。至于拉斐尔·布洛赫,他是一名阿根廷记者,他揭露了你和一家叫作开普勒工业的德国公司之间的勾结。” “年轻女人呢?”兰德斯曼问。 “油画,104厘米×86厘米。”加百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你找了她很久。她是这些人当中最危险的一个。” 兰德斯曼没有理会他的最后一句话,接着问:“你想要什么?” “答案。”加百列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是什么时候发现你父亲偷了库特·沃斯存在银行里的钱?” 兰德斯曼在犹豫。 “我有名单,马丁,这不是秘密了。” “他去世前几天告诉我的。”兰德斯曼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把那笔钱。那幅画和沃斯太太与卡洛斯·韦伯的来访都跟我说了。” “你父亲承认自己杀了韦伯?” “我父亲没有杀韦伯。”兰德斯曼说,“是别人帮他摆平的。” “谁?” 兰德斯曼看了一眼穆勒:“乌尔里奇的前任。” “他们很有用,是不是?尤其在瑞士这么一个国家。掩盖恶心的过去是一项民族传统,与你们的巧克力和干净整洁的街道一样。” “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干净了。”兰德斯曼说,“尤其在某些地段。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该死的外国人待在这里。” “很好,你还没有完全丢掉你的瑞士德国血统,马丁,你父亲肯定很为你自豪。” “实际上,是我父亲建议我离开苏黎世的。他知道那些银行最终会为他们的战时行为付出代价。他觉得这样会影响我的形象。” “你父亲很聪明。”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帝国建立在一项巨大的罪行之上,马丁。你不会良心不安吗?你有过愧疚感吗?有为此失眠吗?” “这不是我的罪过,艾隆,这是我父亲的罪过。就像你们《圣经》里说的,父债不该子偿。” “除非这个儿子用他父亲偷来的钱建立了一个名叫全球视野投资公司的跨国暴利公司,加重了他父亲的罪过。” “我在《以西结书》里没看到过这句话。” 加百列没有理会兰德斯曼的挖苦。“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呢,马丁?最先那笔钱和你后来所创造的财富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九牛一毛?”兰德斯曼摇摇头,“你记得瑞士银行丑闻吗,艾隆?1996年秋?报纸的头版头条每天都在报道我们与纳粹德国的合作关系。我们被称作希特勒的瑞士防线,希特勒的银行家。豺狼就在附近。如果有谁发现了真相,全球视野投资公司就会被咬得七零八碎。打官司都要打好几年,甚至几十年。库特·沃斯曾经掠夺过的每一个犹太人的子孙,不论他们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都可能站出来指控我。集体诉讼律师到时候肯定会争先恐后地拉客户、打官司。我呢,就会失去一切。而这都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我父亲半个世纪之前的一些行为?原谅我,艾隆,我觉得我没必要为他承担这样一种命运。” 兰德斯曼充满激情地为自己做了一番无罪辩护,加百列想,但是这和他的大多数方面一样,只是一个谎言。他父亲所做的一切源于贪婪,马丁也一样。 “所以你和你父亲一样。”加百列说,“你保持沉默,然后利用一名大屠杀罪犯的财产疯狂牟利。与此同时,你继续寻找那幅能够摧毁你的失窃的伦勃朗大作。但你们有一点不同。你决定成为一名圣人。就连你父亲都没胆子这么做。”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圣人马丁。” “真的吗?”加百列微微一笑,“这句话可能是我至今听你说过的最振奋人心的一句话了。” “为什么?” “因为这表明你多少还有一点良心。” “你准备怎么处理那张单子,艾隆?” “我怎么处理就全看你了,马丁。” 第四部 揭幕 75 瑞士,伯尔尼州 “你要什么,艾隆?钱?你是为了钱吗?为了勒索我?你要多少才肯放手?五亿?十亿?说你要多少吧,我给你开张支票,把这件事了结了。” “我不要钱。”加百列说,“我要你的离心机。” “离心机?”兰德斯曼觉得不可思议,“你从哪里听说我在卖离心机了?” “从你的电脑里,白纸黑字。” “恐怕你弄错了。我旗下的公司向一些贸易公司出售军民两用型部件,那些贸易公司又转手把部件卖给其他公司,其他公司又把部件卖给别人,不一定是中国深圳的某家制造公司。” “那家公司的老板是你和某个中国合伙人。” “你去法庭上证明这些吧。我没有干违法的事,艾隆。你没办法碰我。” “伊朗这件事上,我可能没办法碰你。但是有一个情况没有变。你还是可能被美国的集体诉讼律师撕成碎片。我手上的证据能把你扳倒。” “你没有证据。” “你愿意试一试吗?” 马丁没有回答。 “在阿姆斯特丹,有一个曾经躲避纳粹搜查的孩子;在阿根廷,有一个心怀愧疚的纳粹后代。我手里有卡洛斯·韦伯发出的几封外交电报,还有一张名单和一张你父亲银行的账号单。如果你拒绝合作,那我就把所有东西都带到纽约去,交给纽约城里最有名的律所。他们会向联邦法院起诉你不当得利,然后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慢慢审查你的生意业务。我想,你的圣人名号恐怕经不起这样的审查吧。你在伯尔尼州的那帮朋友和保护伞说不定也会恨你,恨你把瑞士历史上最不堪的一段往事重新揭开。” “请允许我跟你讲一讲悲观的现实吧,艾隆。如果我不和伊朗人做生意,我的对手也会和他们做生意。没错,我们是表达了一些不满。但你真的以为我们欧洲人会在乎伊朗有没有核武器吗?我们当然不在乎。我们需要伊朗的石油,我们需要打入伊朗市场。就连你们在美国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也在通过国外子公司和伊朗人做生意。面对现实吧,艾隆。你们在孤军奋战。又一次。” “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马丁。我们有你。” 尽管马丁戴着太阳眼镜,加百列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现在已经很难再装出一副自信的样子了。马丁在搏斗,加百列心想。在与他父亲的罪行搏斗,与他自己生活中的幻象搏斗。圣人马丁的内心在挣扎。尽管自己有钱有势,但今天早上,他还是输在一个大屠杀幸存者后代的手上。加百列本想唤醒马丁内心的高尚感。但他发现,马丁没有高尚感。马丁只想自保,而且马丁很贪婪。贪婪促使他隐藏自己的财产来源,而贪婪,也一定会让他意识到,除了接受加百列抛出的这根救生索之外,他别无选择。 “你有什么建议?”最后,兰德斯曼开口了。 “合作。”加百列说。 “什么合作?” “生意上的合作,马丁。你和我,我们一起和伊朗人做生意。你拿你的钱,维护你的名声。你的生活一如既往。当然,有一点不同。今后你要为我办事,马丁。我拥有你。你被以色列情报机构招募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这种合作关系要持续多久呢?” “看我们的需要。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去喂狼。” “分红呢?” “你还真是忍不住,是不是?” “这是生意,艾隆。” 加百列抬头看着天空,说:“五五分账差不多吧。” 兰德斯曼皱起眉头:“以色列国的情报机构通过向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出售气体离心机的生意挣钱,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道德问题吗?” “实际上,我挺喜欢的。” “我有多久的考虑时间?” “十秒钟吧。” 兰德斯曼摘掉太阳镜,默不作声地看着加百列。过了一会儿,他说:“一个小时之后,你们的两名特工会出现在迪亚布列斯。还有什么生意细节上的问题,再给我打电话。”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有我的电话吧?” “每一个都有。” 兰德斯曼动身朝直升机舱门走去,但突然停下脚步。 “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佐伊为你们工作多久了?” 加百列微微一笑:“保持联系。” 兰德斯曼转过身去,登上直升机。穆勒和布鲁纳也坐了上去。舱门关上了,两台发动机呜咽作响。几秒钟后,一团雪雾裹住了加百列。马丁·兰德斯曼透过窗户看着他,似乎很欣赏这一小小的报复行为。紧接着,他升入淡蓝色的天空,消失在日光中。 第四部 揭幕 76 瑞士,迪亚布列斯 加百列把马丁的奔驰SUV扔在格施塔德中心的某个拖车区,开着自己的奥迪车来到迪亚布列斯。他把车停在缆车底部,然后走进一家咖啡馆,开始等待。咖啡馆里坐满了穿着尼龙衣的兴奋的滑雪者,他们完全不知道刚刚在几公里之外的一片阳光普照的空地上,上演了一场交易。加百列点咖啡和面包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被这两种不协调的场面逗乐了。他感到很惊讶,自己到了这把年纪竟然还没有滑过雪。基娅拉央求了好几年,让他带她去滑雪度假。或许最终他会屈服的。但不会在这里。意大利或美国吧,他想,但不要在瑞士。 加百列把咖啡和面包端到前面,挑了一张能看清马路和停车场的桌子坐下。一个黑发女人和一个小男孩请求和他坐在一起。他们坐在桌边,看着缆车像一只充气飞艇一样冉冉升起,最后消失在山里。加百列在安全手机上看了一眼时间。离截止时间还有十分钟。他想打电话告诉基娅拉他很安全,想告诉乌兹和沙姆龙他已经做完了一生中难得一做的交易。但是他不敢,不敢在到处都是窃听器的情况下打电话。这是一场逆袭,有可能是他整个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次逆袭,但这只能由他自己完成。他也有同伙,有些人心甘情愿,有些人并不怎么乐意。莉娜·赫茨菲尔德、彼特·沃斯、阿方索·拉米雷兹、拉斐尔·布洛赫、佐伊·瑞德…… 他又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分钟。五分钟后就能证明马丁·兰德斯曼是否想合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这个结局挺合适,他心想。大多数组织老特工都这样,整个事业生涯都在等待中度过。等飞机,等火车,等线索,一夜的杀戮之后等太阳重新升起。现在又是等圣人马丁把两名差一点就要从地球上消失的特工送回来。等待,他心想,总是等待。又怎能期望这个早上有什么不同呢? 他翻转手机,盖住电子钟,往窗外望去。为了消磨时间,他和黑发女人聊起天来。她很像他的母亲,带给他一种温暖的感觉。那个男孩和达尼[1]在维也纳去世那晚差不多大。但他聊天的时候一直把目光锁在马路上,看着从伯尔尼高原上源源不断开下来的车辆。终于,一辆银色奔驰GL450SUV开进了停车场。开车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滑雪夹克,夹克上绣有中保的标志。一男一女坐在车子后面。他们也穿着中保的夹克。男人还戴着一副大太阳眼镜。加百列把手机翻过来,看了一眼时间。一个小时整。和瑞士人做生意就是有好处。 他向黑发女人和小男孩道了一声“早安”,然后走出咖啡馆,来到阳光下。奔驰车已经停下来了。一个美貌动人的女人和一个瘦高的金发男人正在下车。女人最先看到了加百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专业一点——这其实恰巧说明了她缺乏经验——所以她没有喊他,假装没有看见他。她温柔地搀扶着她的同伴,慢慢地走向奥迪车。他们走到车旁时,加百列已经发动了引擎。片刻之后,他们已经开到了奥蒙特谷。佐伊坐在加百列旁边,米哈伊尔躺在后座上。 “把眼镜拿开。”加百列说。 米哈伊尔把眼镜推了上去。 “谁干的?”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米哈伊尔把眼镜放下来,把头靠在窗户上,“你揍了他吗,加百列?揍了马丁吗?” “没有,米哈伊尔。不过你和佐伊把他们击败了。你狠狠地把他们击败了。” “我拿到了他电脑里的多少资料?” “我们把他弄到手了,米哈伊尔。他是我们的了。” “现在去哪儿?” “离开瑞士。” “我不能坐飞机。” “那我们就开车。” “不坐飞机了,加百列?” “不坐了,米哈伊尔。这段时间都不坐了。” * * * [1]加百列和前妻莉亚所生的儿子。在维也纳一次汽车炸弹袭击中不幸丧生,莉亚则身受重伤。该情节出现在即将出版的《暗杀大师:暗杀艺术家》(暂定名)一书中——编者注 第四部 揭幕 77 英国,伦敦,新苏格兰场 苏格兰场艺术古董小组探长肯尼斯·拉姆塞把新闻发布会安排在下午2点。会议开始前的几分钟,新闻室里突然爆出流言,称警方有了重大发现。流言的始作俑者是大都市警察厅辖区内仅有的几位老将,他们从新闻发布会的时间安排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如果新闻发布会定在下午2、3点,那么这往往意味着接下来要发布的是好消息。因为新闻发布会之后,记者还有几个小时用来调查和撰写稿件。如果是坏消息,那么拉姆塞会凑着晚间新闻截稿时间快到的时候召集媒体记者。但是他最有可能做的,是发布一张不咸不淡的纸质声明——全世界胆小懦弱的公务员逃避问题的法宝——然后从后门溜出去。 不用说,大家的猜测都围绕着几个月前于伦敦考陶德美术馆失窃的那幅梵高自画像展开,尽管当天下午很少有记者能记起那幅画的名字。很遗憾,“失窃之夏”期间被偷走的所有大师画作中,没有一幅被找回来。而且在那之后,还不断有个人和美术馆丢画。在全球经济逐步衰退,看不见任何未来之际,艺术品盗窃似乎成了欧洲唯一趋势走高的行业。相反,打击盗贼的警察部队却捉襟见肘。拉姆塞的年预算经费已经缩到了区区三十万英镑,几乎都不够维持部门的正常运作。为了让日常工作开展下去,他最近已经开始征求私人捐助。就连《卫报》都表示,传说中的艺术小组是时候撤掉了,应该把资源用在一些更富有成效的事情上,比如预防少年犯罪项目。 有关梵高画作的传言很快就透过苏格兰场新闻室的墙壁传到网上了。所以,当拉姆塞大步迈上演讲台,宣布警方找回了伦勃朗·凡·莱因所作的一幅104厘米×86厘米的名叫《年轻女人的画像》的油画时,大家都颇感震惊,因为之前根本就没几个人知道这幅画失窃了。拉姆塞没有详细解释油画的追踪过程,但他费了好大功夫强调警方没有支付任何赎金或悬赏奖金。至于油画目前的安放地点,他只说不知道,然后就立马回避了问话。 对于伦勃朗的寻回过程,媒体永远都没办法了解全部真相。就连拉姆塞本人对于本案的诸多细节也不清楚。比如说,他不知道这幅画是有人在一个星期之前放在巴黎马莱区某犹太会堂后面的一条巷子里的。他也不知道以色列大使馆的某位职员拿到画之后,大汗淋漓地把它交给了朱利安·伊舍伍德——位于伦敦圣詹姆斯区梅森院子7-8号、濒临破产但永不乏味的伊舍伍德美术馆的馆长与所有人。他更不知道,就在他召开新闻发布会时,那幅画已经被人悄悄送到了康沃尔悬崖顶端的一栋小屋子里。那座屋子与克劳德·莫奈所画的《海关官员在普尔维尔的小屋》还有不少神似之处。只有军情五处知道这些。而且即使在泰晤士大楼内部,也只是少数几个必要的人知道。 与“大宝藏”行动一样,修复油画的过程也如风驰电掣。加百列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他要把这幅他所见过的破损程度最为严重的油画变成国家美术馆万众瞩目的“伦勃朗:回忆”画展中光彩夺目的焦点。在这三个月里,他要给她重新换衬里、换画框,要除掉她身上的血迹和污渍,还要修复她额头上的弹孔,抚平库特·沃斯用她做信封之后所产生的皱纹。时间很紧张,即便是对于一个经常在最后通牒之下工作的修复师来说。 加百列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工作。年纪大了一点之后,他就再也不想单独工作了。所以基娅拉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们一起把客厅里的家具搬走,把客厅改成临时工作室。他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一直工作到傍晚,中途只短暂休息,在冰冷刺骨的1月寒风中沿着悬崖边散一会儿步。基娅拉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她帮他一起换衬里,和他一起给瑞秋·赫茨菲尔德写了一封短信。加百列把信藏在新画框的边缘,然后订好画框。就连他开始除去画布上的克里斯托弗·利德尔的血迹的那天早上,她也在他旁边。加百列没有把脏棉签扔在地板上,而是装进了一个铝罐子里。等到开始除污渍的时候,他从亨德里吉的胸部轮廓开始——利德尔被杀的那天晚上也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 与往常一样,基娅拉很讨厌加百列用的那些溶剂所散发出来的恶臭。为了遮盖那些味道,她每天都做一些味道鲜美的饭菜。他们点上蜡烛,坐在餐桌前,在芒茨湾美景的映照下一起享用晚餐。吃饭的时候他们尽量不谈论这次行动,但是因为有伦勃朗的画在,这个话题似乎很难绕过去。每次谈到这件事时,基娅拉总是要说,如果不是她一开始坚持的话,加百列根本就不会参与这项调查。 “那你很喜欢回到组织里去咯?”加百列略带戏谑地问。 “有一点。”基娅拉表示同意,“但如果马丁·兰德斯曼能成为你最后一项‘大宝藏’任务的话,我也会很高兴。” “这不是什么大宝藏。”加百列说,“那些离心机还没有到位。 ” “你不乐意把事情交给乌兹处理?” “其实,我很乐意。”加百列看了一眼放在客厅画架上的那幅饱经风霜的油画,说,“再说,我现在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她能被按时修好吗? “最好能。” “我们要去参加揭幕仪式吗?” “我还没想好。” 基娅拉看着油画。“我理解莉娜为什么决定把它让给国家美术馆,但是……” “但是什么?” “要是我的话,我肯定很难割舍。” “如果你也有一个因为长了黑发就不幸丧生的妹妹,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知道,加百列。”基娅拉又看了一眼那幅画,说,“我觉得她喜欢在这里。” “如果你像我一样和她在一起待那么久的话,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不听话?” “可以说,她也有自己的情绪吧。” 加百列和基娅拉回到康沃尔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处在与外界隔离的状态。但2月下旬的一天,马丁·兰德斯曼打破了这种状态。马丁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有点不太寻常。但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回归,在一年一度的达沃斯论坛上重新亮相。他一开场就宣布再为非洲粮食计划捐赠一亿美元,紧接着又发表了一通振奋人心的演讲,将会议推向了一周以来的最高点。圣人不仅宣告大萧条时期已经结束,他还表示,他对全球经济的未来抱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 圣人马丁似乎对于中东局势的进展尤为乐观,虽然就在他演讲当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与他的积极态度正好相悖。除了一连串恐怖袭击的报告之外,他们还收到一份与伊朗核计划有关的警报。警报来自国际原子能机构。机构主任已经不顾往日的谨慎,预测伊朗在几个月后就能掌握核能力。“不能再会谈了。”他说,“行动的时刻到来了。” 一周的会议之后,马丁竟然打破以往的习惯,同意在新闻中心接受媒体采访。佐伊·瑞德不在现场,她编了一个理由,向《金融日报》请假了。至于理由是什么,她没有告诉同事。更让人觉得好奇的是,她竟然消失了一段时间。与伦勃朗的画一样,知道佐伊·瑞德去向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实际上,就连加百列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并不是因为他在她恢复期间帮不上什么忙,而是亨德里吉根本不允许他去。 4月中旬的一天——康沃尔几个月来第一个天气稍好的日子——莱瑟姆国际传媒公司CEO杰拉尔德·马隆宣布,他要把德高望重的老牌报社《金融日报》出售给前俄罗斯寡头维克托·奥勒夫。两天后,佐伊也露了一下脸。她决定离开日报,接受美国CNBC电视台的一份工作。很凑巧,她发表声明的当天,加百列正好修复完了亨德里吉的脸庞。第二天,等油彩干了以后,他重新给油画涂了一层清漆。基娅拉走进客厅的时候,看见他站在油画前,一手撑着下巴,头微微歪向一侧。 “她准备好首次登台亮相了吗?”基娅拉问。 “应该好了。” “她夸你了吗?” “她不跟我说话了。” “又吵架了?” “嗯。” “决定去华盛顿那边了吗?” “我觉得她需要我们到场。” “我也这么觉得,加百列,我也这么觉得。” 第四部 揭幕 78 美国,华盛顿特区 加百列和基娅拉抵达美国后,在他们家做了三个月客人的那位安静但苛刻的女士立马引起了国际轰动。她的名气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源于她在四百年前与一位名叫伦勃朗的画家之间的绯闻,和她自此之后所走过的艰辛坎坷的漫长道路。在她那个时代,她被迫背着骂名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现如今,大家为了能看上她一眼,心甘情愿地排着长队买票。 在这个年代,博物馆饱受藏品来源丑闻的侵扰。国家美术馆馆长觉得有必要交代一下她那不堪的交易历史。1936年,她在阿姆斯特丹被卖给一个叫作雅各布·赫茨菲尔德的男人;1943年,一位叫作库特·沃斯的党卫军军官以胁迫的方式把她搞到手;二十一年后,她再次于霍夫曼苜蓿画廊通过私下交易的方式被出售。根据白宫的要求,国家美术馆没有提到她藏身多年的那座苏黎世银行的名称,也没有提到藏在她“体内”的那份文件。她与一笔大屠杀劫掠资产的联系已经被悄然抹去,就像她前额上的枪口和弄脏她衣物的血迹一样。没有某个叫作兰德斯曼的人曾经伤害过她,也没有某个叫作兰德斯曼的人为了掩盖她那丑陋的过去而杀人灭口。 声名狼藉的过去并没有影响大家对她的好评。实际上,她还因此魅力大增。整个华盛顿城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像。广告牌、公交车、纪念衫和咖啡杯上,到处都能见到她。揭幕仪式的前一天,城里的一个热气球上甚至都有她的脸。加百列和基娅拉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他们从杜勒斯机场下飞机后的几分钟内。她在一栏广告牌里不满地瞪着他们,看着他们用假护照通过海关检查处。第二次见她是在博物馆门前台阶上方的一条大横幅上。当时已是晚上,外面下着暴风雨,她似乎在催赶他们加快脚步。无一例外,他们又要迟到了。责任都在加百列身上。在艺术界幕后行走多年以后,对于出入如此大型的公众场合——虽然是秘密地出入——他还是有所疑虑。 揭幕仪式很正式,只有受邀人员才能参加。即便如此,美术馆还是要搜查每位宾客的随身物品,这是“九一一”事件之后美术馆立即增设的一项规定。朱利安·伊舍伍德站在气势恢宏的圆顶大厅里的安检仪后面,脸色焦急地看着手表。看见加百列和基娅拉后,他夸张地做了一个叹气的动作。他打量了一下加百列,脸上不经意地露出微笑。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穿晚礼服了。” “我也以为,朱利安。如果你再闹出什么其他的破事儿……” 基娅拉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加百列的侧胸,示意他闭嘴。“如果可能的话,我今晚不想再听到你威胁杀这个杀那个的了。” 加百列皱起眉头。“要不是有我,朱利安这会儿正在到处凑钱还那四千五百万美元。他起码得向我表示一点尊重吧。” “之后有的是时间。”伊舍伍德说,“但现在有两个人急着见你。” “他们在哪里?” “楼上。” “分开的吧,应该?” 伊舍伍德认真地点了点头:“都是照你的要求办的。” “走吧。” 伊舍伍德领着他们穿过一片燕尾服和晚礼裙的海洋,走到大厅尽头,然后走上几段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一名保安放他们进入美术馆管理区,示意他们进入铺着地毯的长走廊尽头的一间休息室。休息室的大门关上了。加百列压下门把手,但又犹豫起来。 她很脆弱。他们都有一点脆弱。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莉娜·赫茨菲尔德——阁楼里的孩子,黑暗中的孩子——说了声:“请进。” 她笔直地坐在一张皮沙发的正中央,两膝并拢,两手叠放在腿上。她手里拿着一本展览会活动安排,文件纸已经皱了,上面浸满了她的泪水。加百列和基娅拉分别在她的两旁坐下,轻轻地抱着哭泣的她。几分钟后,她望着加百列,用手抚摸他的脸。 “今晚我该叫你什么呢?阿戈夫先生还是艾隆先生?” “请叫我加百列。” 她微微一笑,然后低头看着活动安排。 “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能把她找回来。” “我们能把她找回来,多亏了库特·沃斯的儿子。” “听说他今晚也来了,我很高兴。他在哪里?” “就在旁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揭幕仪式之前他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他想为他父亲的行为道歉。” “这不是他的错,加百列。再说,他再怎么道歉也换不回我的妹妹。” “但是你听一听会有好处。”加百列握住她的手,说,“你责怪自己太久了,莉娜,已经够了。是时候让别人来承担杀害你家人的愧疚感了。” 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她没有说话。最后,她定下神来,点了点头。“我听他道歉,但我决不在他面前掉眼泪。” “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莉娜。” “他长得像他父亲?” “比那时候老。”加百列说,“但是很像。” “那肯定是上帝也在惩罚他。”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长着一张杀人犯的脸?我没法想象。” 还好,莉娜第一次看见彼特·沃斯时掩盖住了她的震惊,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加百列只在休息室里陪了他们一小会儿,之后便走到门外,与基娅拉和伊舍伍德一起在走廊里等候。十分钟后,莉娜两眼湿润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加百列搀住她的手,说还有一个人也想见她。 《年轻女人的画像》,这幅伦勃朗·凡·莱因所作的104厘米×86厘米的油画架在一个小储藏室里的画架上,上面罩着一块厚厚的呢布。几名保安围在画架旁,馆长也一脸焦急地站在旁边。基娅拉挽住莉娜的胳膊,加百列和伊舍伍德走上前去掀开画布。 “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漂亮多了。”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莉娜。如果你不想永久性地放弃她,那么朱利安只要改一下合同条款就行了,把它变成短期租赁。” “不。”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没办法照顾她,我岁数大了。她更喜欢在这里。” “你确定?”加百列追问她。 “我确定。”莉娜看着油画,“你把给我妹妹的祷文放在里面了?” “这里。”基娅拉指着画框底部的中间位置说。 “祷文可以一直放在画里面?” “美术馆承诺把祷文留在里面。”加百列说。 莉娜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那晚在阿姆斯特丹我没有机会和她告别。没有时间。”她看着加百列,问,“我能摸摸她吗?最后一次?” “小心一点儿。”加百列说。 莉娜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划过她的黑发。然后她摸了摸画框底部,随即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储藏室。 揭幕仪式定在8点,但直到接近8点半的时候,披着厚呢布的《年轻女人的画像》才被抬到大厅。至于延迟的具体原因,美术馆并没有向宾客解释。不知为何,加百列感觉自己竟然像观看首映礼的剧作家一样紧张。他与伊舍伍德和基娅拉一起站在人群边缘的角落里,低着头挨过了几段冗长又无聊的讲话。终于,灯光暗淡下来,呢布被掀开,大厅里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基娅拉吻了吻他的脸,说:“他们喜欢它,加百列。看看这周围,亲爱的。虽然他们不知道,但他们是在为你欢呼。” 加百列抬起头来,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人没在鼓掌。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黑发女人,她有着雪白的皮肤和醉人的碧眼。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她朝他举起香槟酒杯,无声地对他说:“干得漂亮,加百列。”然后她把酒杯递给旁边的侍者,朝门口走去。 第四部 揭幕 79 美国,华盛顿特区 “你没说过其实我和她很像。”佐伊说。 “亨德里吉?”加百列耸了耸肩,“你比她漂亮多了。” “你肯定对所有女人都这么说吧。” “只对那些因为我而陷入险境的女人说。” 佐伊笑了起来。他们沿着国家广场边缘往前走,五角大楼巨大的圆顶在前方若隐若现,后面是华盛顿纪念碑。加百列心想,巴黎、希腊和埃及也就在方圆几百米的范围以内。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佐伊。她身穿一条优雅的晚礼裙,这条裙子与她参加马丁的晚会时穿的裙子很相似。除此之外,她还戴了一条细珍珠项链。尽管之前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但她看上去还是很放松、很开心。在加百列看来,她似乎已经摆脱了背叛的负担。她是所有谎言开始之前的佐伊,是遇见马丁之前的那个佐伊。 “我不知道你也会来。” “我本来没打算来。”她说,“但我又觉得不能错过这场仪式。” “你是怎么弄到入场券的?” “会员有特权,亲爱的。” “你应该告诉我。” “我要怎么告诉你?打电话?给你发邮件,发短信?”她微微一笑,“你有没有邮箱啊?” “其实呢,我有,只不过用法和一般邮箱不同罢了。” “不奇怪。”佐伊说,“手机呢?你带手机吗?” “不得已才会带。” “我一直带着。你没有在上面做什么手脚吧,嗯?” “你不在监听范围内了,佐伊。” “我觉得今后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待我的手机了。” “就应该这样。” 他们穿过国家美术馆主建筑东侧的石头广场。 “你经常带队友来参加这种揭幕仪式吗?还是说今晚挽着你的那位美女是你妻子?”佐伊侧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脸红了,艾隆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几招,帮你掩盖一下你的情感。” 加百列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说,你要求别人开诚布公但自己只能藏在一大堆谎言后面?” “我不能随便谈论我的个人生活,佐伊。” “那我们没办法成为朋友咯?” “恐怕是的。” “真可惜。”她说,“我一直都很喜欢她。而且,还有一点,我们大家一起在海格特的时候,你们俩还想掩盖你们疯狂热恋的事实,不过不大成功。” “海格特区没有什么安全屋,佐伊。” “哦,对,我忘了。” 加百列把话题一转:“你看上去很好,佐伊。看来纽约很适合你。” “我还找不到能喝上一杯好茶的地方。” “没有后悔离开报业吗?” “根本就没有报业。”佐伊讥讽地说,“你觉得马丁在达沃斯的表现怎么样?” “知道马丁原来对我们的未来如此乐观之后,我连晚上睡觉都睡得更好了。” “他还听话吧?” “听说他是模范囚徒。” “离心机呢?” “没有离心机,佐伊,至少没有与马丁相关的离心机。马丁从未犯错。他有着纯洁的心灵和高尚的情操。他是圣人。” “想想看,我竟然差一点就相信了那些鬼话。” “在我们看来,我们很高兴你以前相信过那些话。”加百列微微一笑,领着她向主建筑走去,“他有联系过你吗?” “马丁?没有。但是一想到他竟然可以全身而退我就生气。看见他和穆勒把米哈伊尔打成那样,我真想把他们扳倒。” “你还得继续遵守《官方机密法》,佐伊,即便在美国。” “军情六处驻华盛顿工作站的工作人员定期要提醒我一下。”佐伊微微一笑,问起米哈伊尔的情况来。 “据我所知,他已经重生了。” “和伦勃朗的画一样?” “米哈伊尔的恢复过程还没有伦勃朗那幅画那么复杂。” “代我向他问好。我每天晚上都还能梦见他那张脸。” “之后会好的。” “没错。”她神情恍惚地说,“军情五处的心理咨询师也是这么说的。” 他们走到美术馆正门。基娅拉、伊舍伍德和莉娜·赫茨菲尔德都站在门口。 “你妻子旁边的女人是谁?” “她就是我们招募你的原因。”加百列说。 “莉娜?” 加百列点点头:“你想认识她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站在远处看看她就好了。”佐伊拦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如果下次你还需要找人干什么危险的活儿,直接找我就好了。” “回去过正常的生活吧。” “我在努力。”她笑着说,“不过没有你们的生活那么有趣。” 佐伊吻了吻他的脸颊,然后坐上出租车。车子开出去之后,加百列感觉上衣胸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扫罗王大道发来了一条消息,上面只有一个字。 砰…… 第四部 揭幕 80 英国,康沃尔郡,蜥蜴半岛 与“大宝藏”行动诸多方面一样,如何处置马丁·兰德斯曼那批离心机的问题在工作人员内部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总体上来说,一共有三种方案——也说得通,因为参与此次行动的就有三个国家的领导层和情报机构。方案一是毁坏离心机,方案二是在里面安装窃听器,方案三则更加彻底。方案三也叫作“沙姆龙之锤”,是指在离心机里面安装监控设备和足量的炸药,时机一旦成熟,就用炸药把伊朗所有秘密铀浓缩基地夷为平地。沙姆龙说,这有两层好处。首先,重大破坏可以严重挫伤伊朗核项目;其次,伊朗以后再与欧洲人做核生意的话,一定会有所顾忌。 白宫仍然希望可以通过协商的方式解决伊朗问题,于是美国人加入了方案二的阵营,并且一直坚持到了最后。英国人也愿意采用“等待观望”的政策,尽管他们内心也有一种“大闹一场”的调皮冲动。方案三是争议最大的——考虑到方案的来源,出现这么大争议也不足为奇——最终,也只有一个国家支持这种方案。但是伊朗的核武计划将对这个国家造成直接威胁,所以它的决定更有分量。“再说,”沙姆龙激动地说,“马丁是我们的,是我们找到的,也是我们的人流血受伤、拼了命把他争取过来的。这些离心机归我们所有。我们可以随意处置。” 离心机级联十分复杂,也很脆弱。伊朗人已经尝过苦头了。一台每分钟高速运转几千次的气体离心机,一旦有一点点纰漏,就能瞬间变为致命的榴霰弹,像龙卷风一样刮过整个基地,摧毁相邻的离心机和相连的管道与装配组件。一个小小的指纹、一点污渍或其他污痕能让几年来艰辛的努力瞬间化为灰烬。 其实,在凌晨4点42分,当伊朗国内某个正在作业的铀浓缩基地突然发生了一起灾难性的爆炸时,伊朗人的第一反应便是这种情况。但很快,他们把爆炸原因迅速定为蓄意破坏,因为就在它爆炸的同时,里海附近戈尔干境内的一座正在作业的铀浓缩基地也发生了爆炸。当报告传来,称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座基地也出现了爆炸以后,伊朗总统立即发布了一条紧急命令,要求关闭所有核设施,疏散非必要人员。德黑兰时间6点左右,“沙姆龙之锤”的第一个目标已经达成。四个尚未关闭的铀浓缩基地已被夷为平地。毛拉们也陷入了恐慌。 但是伊朗人要如何向公众解释才能不暴露那些被炸毁的地方是秘密核基地,才能守住弥天大谎呢?在最开始的七十二小时内,毛拉们和他们在革命卫队里的盟友选择了沉默。然而,当发生可疑爆炸事件的消息传到某个在白宫内部拥有可靠消息源的《华盛顿邮报》的记者耳中时,沉默的状态被打破了。他打了几通电话,确证了消息,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的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重大发现。新闻掀起了轩然大波,当然,幕后之人所希望的正是这种效果。 面对国际压力,伊朗人必须解释事件原因,于是他们的政策从沉默转为欺骗。没错,他们说,一些民用和军用基地内部的确发生了几起不幸的爆炸事件。至于有多少设备受损,伊朗政府没有透露,他们只强调所有设备都是非核设备。“但大家应该早就猜到了。”中国某位友善的记者采访伊朗总统时,他说,“伊斯兰共和国不打算制造核武器。我们的核项目将百分之百用于和平目的。” 尽管如此,他们的回应还是存在不少漏洞,疑问也不断增多。如果这四个基地真的是非核项目,那为什么要把它们藏在地道里呢?如果真的是用于和平目的,为什么政府一开始要掩盖爆炸事件呢?既然毛拉们不愿意回答,那么国际原子能机构就帮他们回答。国际原子能机构发布了一份特殊报告,大致意思是这四个基地当中,每一个基地里都藏有一个离心机级联。总结这些证据,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伊朗人在秘密生产浓缩铀,力图实现核爆能力。 这份报告让世界各国炸开了锅。报告公布的几小时后,有国家向联合国申请对伊朗进行严厉制裁。法国总统建议各国采取联合军事行动——当然,由美国人领头。长达几年的欺瞒把伊朗逼入了绝境,他们只能和盘托出,称他们之所以隐瞒纯粹是迫于西方国家长期以来的威胁。他们还说,经过调查之后,他们发现核基地之所以爆炸是有人蓄意破坏,头号嫌疑人就是大撒旦和它的犹太复国主义同盟。“破坏我们基地的行为是一种战争行为,”伊朗总统说,“很快,伊斯兰共和国就会以自己的方式作出回应。” 他们的言论变得越来越空洞,对美国和伊斯兰的指控却变得越来越具体。伊朗政府觉得可以抓住这次机会稳固他们在伊朗民众心中的地位,于是呼吁伊朗民众起来反抗这种蓄意破坏伊朗国家主权的恶劣行为。没想到,回应他们的竟是伊朗反对派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运动。毛拉们赶紧派出惊恐万分的“巴斯基”民兵队伍。一天结束之后,一百多名游行示威人士丧生,几千人被关了起来。 如果毛拉们以为通过残忍镇压的方式能够平息游行示威运动的话,那么他们想错了。在之后的几天里,德黑兰的大街小巷几乎变成了绿色运动人士发泄愤怒和不满的战场。在西方,有评论员猜测伊朗政权时日无多,安全专家则预测一场伊朗幕后主使的恐怖袭击浪潮即将袭来。然而,还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是谁破坏了那些离心机?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对于这两个问题,大家有很多种说法,但全都是胡乱猜测。没有人提到一幅在遗失多年以后终于安稳地挂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里的伦勃朗油画,没有人提到一个现已成为美国明星主持人的前英国报纸记者,和聚万千瞩目于一身但只不过是一个骗子的圣人马丁。也没有人提到一个中等身材、两鬓斑白的男人。有人时常看到这个男人沿着康沃尔临海的悬崖边散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帅气俊朗、两肩宽阔的年轻小伙儿。 6月初一个暖洋洋的下午,他快走到凯南斯湾最南端的时候,突然发现蜥蜴角庞贝尔餐厅的露台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掉头走开。但他没有。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老头子大老远地跑来看他了。他至少得和他好好道个别。 第四部 揭幕 81 英国,康沃尔郡,蜥蜴角 露台上阳光普照。上面就他们两个人。他们坐在太阳伞下,沙姆龙背靠着海,加百列坐在他对面。他穿了一条登山短裤和一双防水靴。厚厚的袜子一直拉到脚踝。他往咖啡里倒了两包糖,用希伯来语问加百列有没有带枪。加百列看了一眼旁边椅子上的尼龙背包。沙姆龙皱起眉头。 “这违背了组织的行事风格,武器应该单独放。那把枪应该插在后腰上,这样才好及时拿出来用。” “走那么长的路,一直放在腰上不舒服。” 沙姆龙自己也有慢性病痛,所以同情地点了点头。“听到英国人终于允许你随身携带枪支以后,我总算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我想这还得感谢伊朗人。”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沙姆龙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们咬定我们是幕后主使,于是急着采取报复行动。我们了解到,真主党头号恐怖活动策划师上个星期去了一趟德黑兰。有几个间谍最近也活跃起来。他们发动袭击只是迟早的事。” “有提到我的名字吗?” “还没有。” 加百列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问沙姆龙在英国忙什么。 “做一些‘大宝藏’行动的扫尾工作。” “哪一种?” “最后一次跨机构行动报告会。”沙姆龙不以为意地说,“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和二十四名英美间谍一起在泰晤士大楼里待了好几天,他们那些人总以为自己有权利问我任何问题。” “现在世道变了,阿里。” “我还是喜欢老一套,没这么复杂。再说,我向来都是单干。” “乌玆怎么不自己来参加会议?” “乌兹很忙,没时间来处理这种小事。”沙姆龙讽刺地说,“他让我帮他搞定。我觉得这也不全是浪费时间。我们有一些篱墙需要修补。最后一天晚上,行动中心里面的气氛有那么一点紧张。” “我怎么不用参加这些小聚会?” “格雷厄姆·西摩觉得应该让你休息休息。” “真贴心。” “不过他的确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才能正式结案。” “什么问题?” “艺术方面的问题。” “比如?” “兰德斯曼是怎么知道那幅伦勃朗的画重新浮出水面的?” “伦勃朗委员会的古斯塔夫·凡贝克。” “他们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个委员会的主要赞助商是谁吗?” “马丁·兰德斯曼?” 加百列点点头:“要找到一幅遗失已久的伦勃朗画作,有什么比聚集一批举世闻名的伦勃朗学者,建立一个伦勃朗权威研究机构更好的方法呢?凡贝克和他的手下知道每一幅已露面的伦勃朗油画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找到新的画,也一定会提交给凡贝克和他的委员会进行认证。” “真是马丁的行事风格啊。”沙姆龙说,“所以当油画被运往格拉斯顿伯里进行清洗的时候,马丁派了职业盗贼帮他偷画?” “没错。”加百列说,“不过他派来的贼还算是有一点良心,不像马丁。” “那个法国人?” “我觉得是。”加百列说,“但你不能和英国人提莫里斯·杜兰德的事。” “你答应他了?” “没有,是伊莱。” 沙姆龙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这一辈子都在保护各种油画,现在要保护一个偷了一件价值几十亿美元的艺术品的盗贼,你心里不会不舒服吗?” “要是杜兰德没有把那份名单和账号单交给汉娜·温伯格,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和马丁谈判。那张单子就是马丁的致命弱点。” “这么说,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你和一些比职业艺术品盗贼更恶劣的人做过交易,阿里。再说,下次组织需要偷什么东西的时候,还可以找莫里斯·杜兰德帮忙。如果我是乌兹,我会把他和马丁·兰德斯曼一起装进口袋。” “他向你问好来着,顺便说一下。” “乌兹?” “兰德斯曼。”沙姆龙说,看到加百列惊讶的表情之后,他明显很得意,“他希望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和你单独吃顿晚饭。” “我宁愿替你参加跨机构行动报告会。不过,替我跟他说声谢谢。” “我觉得他肯定很失望。他说他很敬佩你。显然,他已经把整件事都哲理化了。” “他打算什么时候和我们解除关系?” “实际上呢,伊朗核基地爆炸之后,他已经提出解除关系的要求了。马丁觉得他已经履行了义务,所以想退出。不过他不明白,我们与他的合作才刚刚开始。伊朗人最后还是会想重新建立铀浓缩基地的。我们要确保马丁到时候还能帮他们一把。” “他们信任他吗?” “他们没理由不相信。在毛拉们看来,离心机是在运输过程中遭到我们的破坏的。也就是说,在未来几年内,马丁还得给我们分红,而乌兹将成为最大的受益人。不管他任职期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都已经是组织历史上最伟大的局长之一了。而这一切,都多亏了你。” 沙姆龙扫了一眼加百列。“你的功劳都算在乌兹头上了,你心里不会不舒服吧?” “这不是我的功劳,阿里,是队员们的功劳。再说,我给乌兹带来了那么多麻烦,他也该得到一点荣誉。” “荣誉是你的,加百列。你差不多损耗了伊朗人好几年的元气,还拯救了三个出色的女人。” “三个?” “莉娜、佐伊和亨德里吉。总而言之,几个月干了这么多事情,确实不赖。”沙姆龙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剩下你自己的问题了。” 加百列没有说话。 “你又要告诉我你要退休了吗?”沙姆龙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休息一阵子吧。总会有下一个马丁,或是下一个肆意杀害无辜百姓的恐怖分子。到时候你又要重回战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阿里?” “你母亲给你取名叫加百列是有原因的。你是不死之身,和我一样。” 加百列凝望着悬崖边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亮的紫海石竹。沙姆龙似乎感觉到这次的结果有所不同。他环顾了一下餐厅的露台,莞尔一笑。 “你记得很久以前我们到这里来的那天下午吗?那天塔里克在巴黎杀了我们的大使和大使夫人[1]。” “我记得,阿里。” “当时有一个小女孩。”沉默许久之后,沙姆龙继续说,“她戴了很多耳环和手镯,就像一串风铃。你记得她吗,加百列?她让我想起……” 沙姆龙没有往下说。加百列似乎不在听他说话。他凝望着悬崖,陷入了回忆。 “对不起,加百列。我不是有意……” “不用道歉,阿里。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莉亚和达尼。” “你已经付出很多了,加百列,太多了。我想,在这里结束也是件好事。” “没错。”加百列神色恍惚,“我想是的。” “至少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不了。”加百列说,“我走回去。” 他背上背包,站起身来。沙姆龙仍旧坐着,这是他最后的抵抗。 “学学我的教训,加百列。好好照顾你的妻子。如果你有幸生了孩子的话,也好好照顾他们。” “我会的,阿里。” 加百列弯下腰来,吻了吻沙姆龙的额头,动身离开。 “还有一件事。”沙姆龙用希伯来语把他喊住。加百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把那把枪别在腰上,它应该放在那里。” 加百列微微一笑:“我已经别上去了。” “我没看见。” “你从未看见,阿爸。” 加百列默然离去。沙姆龙目送他沿着凯南斯湾旁的悬崖边快步行走。最后,加百列消失在如火的夕阳中,再也不见踪影。 * * * [1]塔里克是一名巴勒斯坦恐怖分子,曾在巴黎枪杀以色列大使泽福·伊利亚胡和大使夫人汉娜·伊利亚胡。该情节出现在即将出版的《暗杀大师:暗杀艺术家》(暂定名)一书中。——编者注 作者按 《暗杀大师:寻找伦勃朗》是虚构小说。本书中所提及和刻画的姓名、任务、地点和事件纯粹是作者想象力的产物,是虚构之物。如与任何真实人物——不论生与死、企业、公司、事件或场所出现雷同,实属巧合。 小说中所提及的艺术品失窃数据为真实数据。莱昂纳多的《蒙娜丽莎》与柯罗的《塞弗尔的小路》也的确分别于1911年和1998年失窃。本书所写的《年轻女人的画像》不可能失窃,因为它根本不存在。如果确有此画,那它一定与《亨德里吉·斯托弗斯的画像》相差无几。《亨德里吉·斯托弗斯的画像》是一幅101.9厘米×83.7厘米的油画,现挂在伦敦的英国国家美术馆23号展厅内。 绅士运河沿岸没有一家叫作德弗里斯美术馆的艺术画廊。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确有许多阿姆斯特丹画商和荷兰画商与德国侵略者做过不少买卖。莉娜·赫茨菲尔德及其家人的故事纯属虚构,但很遗憾,她的“证言”中对荷兰犹太人大屠杀运动的详细描述为历史事实。围捕运动开始之时,共有十四万犹太人在荷兰居住,但只有两万五千人成功藏匿。所有藏匿起来的犹太人中,又有三分之一的人遭到出卖或被捕,而出卖他们的,大多是他们的荷兰同胞。著名的荷兰剧院的确一度用作羁押中心,街对面也的确有一家育儿所。多亏了勇敢无畏的育儿所工作人员和荷兰抵抗运动人士,几百条年轻生命最终获救。这也是荷兰在犹太人大屠杀那段惨淡岁月仅有的几个闪光点之一。 罗马天主教向潜逃的纳粹战犯给予了巨大帮助,这些都有史料记载。瑞士境内各大银行在战时的可耻行为也有迹可查。但少有人知道,瑞士一些高科技公司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野心勃勃的核大国,向他们提供生产高浓缩铀所需的精密仪器。核扩散专家大卫·奥尔布莱特所著的《推销惶恐》是一本权威之作,他记载了20世纪90年代,中情局探员是如何“亲眼看见瑞士政府官员帮助供货商向巴基斯坦出售敏感货物,把瑞士政府严格控制出口的政策视为儿戏”。另外,奥尔布莱特还写道,“瑞士政府不愿意阻拦这些行为,也不愿与中情局合作”。相反,2006年夏天,瑞士检察官竟放言要对几名准备摧毁A.Q.卡恩国际核走私网络的中情局探员提出刑事指控。直到美国最高层政府官员出面干涉,才说服伯尔尼方面转变立场。 虽然说许多瑞士公司乐意参与核扩散行动——毫无疑问,很多公司至今仍是这个立场——但是,全球所有情报机构差不多都同意,在秘密但利润丰厚的核材料行业中,参与数量最多的是西欧各国的公司。在各情报机构中唯一产生分歧的,是德国公司的参与情况。实际上,在为《暗杀大师:寻找伦勃朗》的写作进行搜索调查期间,我从美国情报机构一位高层官员口中得知,伊朗秘密核项目所需的大多数材料都来自德国的高科技公司。我询问这位高层官员,为何德国实业家愿意把高危材料出售给这么一个不稳定的政府。他略带疑惑地望着我,仅说了一个词:“贪婪。” 有人可能觉得,德国毕竟曾经实施了犹太人大屠杀,这个国家的商人在与一个公开叫嚣要把以色列国从地图上抹去的政权做生意时,至少会有些疑惧。瑞士这个从犹太人大屠杀中获利最多的国家可能也会有相似的态度。但很明显,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伊朗成功制造出核武器,中东地区其他国家也一定想拥有核能力。到时候,这些愿意向出价最高的国家出售限制出口的敏感材料的公司便可以从中谋取暴利。 三国的情报机构——美国、以色列和英国——致力于阻止伊朗获得这些关键材料。他们到底取得了多大成果,仍然有待考查。2009年秋天,美国情报机构一名高层官员告诉我,他们确信,除了库姆之外,伊朗还有其他秘密铀浓缩基地——如果没有一些西方科技的注入,这些基地不可能得以建立。同样,2010年3月,当我快要完成书稿时,《纽约时报》有一篇报道称伊朗公然对抗联合国,正在建造至少两个“与库姆类似的基地”。那一消息来源于情报官员,他们坚持不透露姓名,因为他们所披露的情报源于一系列“高度机密的行动”。报道中没有提到一幅遗失已久的伦勃朗油画,一位被全世界奉为圣人的腐败的瑞士金融家,也没有一个两鬓斑白、中等身材、时常沿着康沃尔海边悬崖独自散步的男人。 致谢 本书与加百列·艾隆系列的所有小说一样,如果没有全球顶级艺术品修复师大卫·布尔的帮助,定不能成书。以往大卫会教我如何清洗油画。这一次,为了让我能够在油画里私藏秘密,他帮我设计了一套可行的方案。现代修复师很少有人使用“暗布”这门技术,但它与本书所刻画的行动任务正好契合。另外,我要永远感谢才华横溢的帕特里克·马修森,他教给了我一些艺术圈内的小伎俩,从而激发了我的灵感,帮助我创造出了这一系列中我最喜欢的人物之一。放心,帕特里克与朱利安·伊舍伍德所共有的特点不多,当然,除了他对艺术的热情,他的幽默感和无尽的慷慨。 在确保不透露个人信息的情况下,几位以色列和美国官员接受了我的采访。现在,我按照他们所中意的方式,匿名感谢他们。罗杰·克雷西与劳拉·克雷西夫妇向我介绍了美国在核不扩散方面所做的努力,让我对华盛顿天罗地网般的国家安全机构有了更深的了解。特别感谢M,他教会我如何把一部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搞到手”。我觉得自此之后我再也不会以同一种眼光看待我的智能手机了,大家最好也换换眼光。 纽约州银行部门大屠杀诉求处理办公室主任安娜·鲁宾向我讲解了财产赔偿与资产来源检索相关事宜。彼特·布依吉斯教会我如何使用阿姆斯特丹犹太人历史纪念馆的资料库。荷兰剧院纪念堂的萨拉·费拉本德向我讲述了剧院历史上的一些惨痛的事实。我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里的同事萨拉·布隆菲尔德与弗雷德·泽德曼给予了我不懈的灵感和鼓励。一如既往,我要向所有奉献毕生精力,只为守护在大屠杀中丧生的六百万生灵的记忆的人表示深深的敬意。 约阿夫·奥伦给我上了一堂胆战心惊的马伽术课,但他并未让它变成致命的武术,他优雅的动作更像高贵的芭蕾。杰拉德·马隆向我讲解了伦敦政府的窃听权限,带来了必要的欢笑。阿莱·戴与汉克·戴夫妇慷慨地同意让我在他们漂亮的家中举办又一场情报机构高层会议。玛格丽特·帕特与安德鲁·帕特夫妇则代替加百列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前往阿根廷。 在准备期间,我阅览了几百本书、几百篇报纸和杂志文章,以及几百个网站。数量太多,无法在此一一列举。但有几本书我必须提及。我必须感谢雅各布·布莱塞、黛博拉·多克、戴安妮·L.沃尔夫、琼·齐格勒、伊莎贝尔·文森特、汤姆·鲍尔、马丁·迪安、林恩·H.尼古拉斯、大卫·切萨拉尼、尤琦·戈尼、斯蒂夫·科尔和大卫·奥尔布赖特等人的博学与报道。感谢《纽约时报》的大卫·E.桑格和威廉·J.布罗德的模范行为,正是他们披露了伊朗看似无可抵挡的向核武国家迈进的步伐。他们旁征博引、内容细致的报道成为我珍贵的参考材料。科学与国际安全研究院以及威斯康星核武控制项目所发布的权威性报告也给予了我巨大帮助。 特别感谢伦敦的国家美术馆。同样,感谢阿姆斯特丹的欧洲酒店、巴黎的克利翁酒店以及日内瓦的凯宾斯基大酒店在我调研期间悉心招待我和我的家人。很抱歉,我在未经凯宾斯基大酒店管理人员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在酒店房间里开展情报工作。但时间有限,也别无他法。日内瓦本地居民可能知道,大家找不到马丁·兰德斯曼家的别墅,即便站在大都会酒店顶层,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它只不过是我随意“捏造”出来的地址。 我的挚友和私人编辑路易斯·托斯卡纳以及我的文字编辑凯西·克罗斯比为书稿做了许多修改工作。当然,本书若有任何内容上或印刷上的错误,责任由我个人承担,与他们无关。特别感谢普特南公司优秀的工作团队,尤其感谢伊凡·黑尔德、玛丽莲·达克斯沃斯、迪克·赫弗南、莱·格尔布曼、卡拉·威尔士、大卫·香克斯、梅瑞迪斯·菲伯斯·杜洛斯、凯特·斯达克、斯蒂芬妮·索伦森、凯蒂·马基、斯蒂芬妮·佩雷斯、萨曼莎·沃尔夫以及维多利亚·卡梅拉。同时,还要感谢斯隆·哈里斯,感谢他的慷慨与专业精神。 从事写作的这些年以来,我们有幸得到许多朋友的陪伴,每每到重大关头,他们都为我们带来了关怀和欢乐,尤其是萨利·奥伦与迈克尔·奥伦夫妇、安杰莉克·贝尔与吉姆·贝尔夫妇、南茜·迪比科与迈克尔·基吉尔巴什、艾略特·沃尔克与索兰·沃尔克夫妇、罗宾·克劳萨默与查尔斯·克劳萨默夫妇、艾尔莎·伍德华与鲍勃·伍德华夫妇、瑞秋·艾布拉姆斯与艾略特·艾布拉姆斯夫妇、安德莉亚·柯林斯与蒂姆·柯林斯夫妇、贝特西·莱克与安迪·莱克夫妇、米蕾拉·列维纳斯与达尼·列维纳斯夫妇、戴瑞·诺伊斯与格雷格·克雷格,玛蕾拉与迈克尔·特雷格夫妇,以及苏珊·欧康纳与泰瑞·欧康纳夫妇。 深深感谢我的两个孩子——莉莉与尼古拉斯。去年8月,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陪我调研,陪我各地行走,从迪亚布列斯的冰川一直到康沃尔沿海的悬崖峭壁。他们帮我从欧洲各大顶级博物馆里偷来了一些无价之宝——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在漫无边际的火车旅行过程中,耐心地听我构思又随之放弃各种不同的故事线索。最后,感谢我的妻子杰米·甘吉尔,感谢她帮我确定了故事的核心线索,又娴熟地帮我校订完我委婉地称之为“第一稿”的一叠厚厚的纸稿。多亏了她的耐心、细心和宽容,《暗杀大师:寻找伦勃朗》才得以在截稿日期之前完稿。我对她的感谢与我对她的爱意一样,无以言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