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燃烧的电缆 作者:杰佛瑞·迪弗 内容简介 纽约市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控制中心的电脑屏幕上,突然显示出一连串重大故障的红色警示,紧接着市内多座变电站相续下线。 五十七街公交车站不远处有一座变电站,一位刚抵达车站的公交司机注意到,变电站的窗户外面垂下一根电缆,距离地面只有十英尺左右。就在司机为此困惑不已的时候,变电站里突然发生爆炸,司机连同车上多位乘客受伤,最后一名刚迈上车一只脚的乘客当场惨死。与此同时,附近六个街区的电网陷入瘫痪。 著名刑侦专家林肯莱姆临危受命,接手这起疑似恐怖分子利用电网威胁整座城市的大案,他们必须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因为之前的变电站爆炸案只是凶手的一个小小试验,更大的破坏还在后面。果然,就在萨克斯等人全力追查之时,凶手再次以电为武器对一家星级酒店发动了袭击 第一部 故障检修员 “人用脖子以下来挣钱,一天至多赚几美元;人用脖子以上挣钱,大脑能创造多少,你就值多少。” ——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 第一章 纽约市皇后区东河畔的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厂区,早班主管坐在控制中心里,对着电脑屏幕上脉动的红色警示蹙起眉头。 重大故障 这行警示底下,还列出了一个具体时间:上午11点20分20秒3毫秒。 早班主管放下杯身上印有蓝白色的古希腊运动健将形象的咖啡纸杯,在吱嘎作响的老板椅上坐起身。 电力公司控制中心的员工都坐在各自的工作台前,这有点像航空管制员。轩敞的控制室里照明充足,最显眼的便是一台硕大无比的平板显示器,上面随时显示着美国东北电网内部的电力流动情况。东北电网负责向纽约、宾夕法尼亚、新泽西和康涅狄格四个州提供电力服务。控制中心的建筑本身和室内装饰还是相当新潮的——前提是要能让时间倒退到1960年。 早班主管仰起头,眯眼瞧着显示屏,上面显示出全国各地的发电厂输送来的电力:有蒸汽涡轮发电机组、核反应堆、尼亚加拉大瀑布水坝发电站。在这些仿若乱麻的线条中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隐藏着一个错误。一个红色圆圈在闪烁。 重大故障…… “出了什么事?”主管问道。主管一头灰发,身穿白色短袖衬衣,不见啤酒肚。他已经在电力这一行干了三十年,对眼下这种情况至多感到古怪而已。尽管重大故障的指示灯时不时会启亮,可真正发生重大故障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回答说:“可能是断路器完全分离故障吧。在MH-12变电站。”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12号变电站位于纽约的哈莱姆区——“MH”指的是曼哈顿——这是一家地区主变电站,完全无人操作,位置隐秘,周围市容肮脏。这座变电站接收13.8万伏的电流,然后通过变压器的转换,降压到1. 38万伏,再通过分流步骤,送到下一站。 大屏幕上此刻又新跳出一行字,就在“重大故障”的报告和具体时间下方,红光闪烁。 MH-12变电站下线 早班主管在自己的电脑上噼里啪啦输入命令,同时追忆起老时光,那时候工作全得靠无线电、电话和绝缘开关,房间里还弥漫着润滑油、黄铜和热电木的气味。他阅读起繁复的日志文件,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断路器打开了?怎么会呢?电网荷载明明很正常嘛。” 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一条新讯息。 MH-12变电站下线。从MH-17、MH-10、MH-13和NJ-18变电站 向受影响的服务区重新配电 “电网启动重新配送了。”有人多此一举地喊了一句。 在市郊和乡村地带,电网都是曝露在外,清晰可见的——从那些悬在头顶、没有绝缘层的高压电缆,到一根根电线杆上,再通过普通电线送到你的家中。假如有哪根电缆出了毛病,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出来,把它修理好。然而,在许多大都市,譬如纽约市,电缆都是埋在地下的,还包裹了一层绝缘塑料。因为塑料随着岁月的推移会老化,还会受到地下水的腐蚀,结果就会引起短路和停电,电力公司的解决办法是将电网的冗余度增加到原先的两倍乃至三倍。当MH-12变电站突然瘫痪,电脑会自动地开始从别的地区调拨电流,重新配送,满足用户的用电需求。 “电压没有剧烈上升,也没有下降。”另一名技术员喊道。 电网里的电流就像自来水从一根主管道流入一个家庭,再通过许多开启的水龙头流出。当一个水龙头关闭,其他水龙头里的压强就会增加。电流也是同样的道理,尽管电流传输的速度比自来水快得多——差不多是七亿英里每小时。因为纽约市的电力需求很大,分担额外配电任务的那些变电站的电压——相当于自来水的压强——就会增大。 但是,电网建设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完全能应付,电压指示灯依然保持绿色。 然而,让主管感到困扰的是,MH-12变电站的断路器一开始怎么会分离。变电站的断路器启动的最常见原因要么是发生短路了,要么是用电高峰时用电量遽然增大。用电高峰通常是在早晨、上下班高峰和傍晚,或者是遇上高温时节,贪婪的空调机需要惊人的电量。 在这个气候宜人的四月日子里,无论怎么看,上午11点20分20秒3毫秒都算不上是用电高峰时间啊。 “派一名故障检修员去MH-12变电站,可能是哪根电缆坏了,也可能是短路——” 就在这时,第二个红圈开始闪烁。 重大故障 NJ-18变电站下线 又有一座地区变电站瘫痪了。这座变电站位于新泽西州帕拉姆斯附近,是曼哈顿12号变电站下线后承担它的配电任务的几座变电站之一。 早班主管发出一声不像笑也不像咳嗽的声音,紧蹙眉头,疑惑不解,“到底是什么玩意呀?电网荷载在容许范围内啊。” “传感器和指示灯都运行正常。”一名技术员说道。 “是SCADA程序出问题了吗?”主管问道。整个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都在一款名叫“监管和数据获取”(SCADA)的复杂程序的监视下,运行在使用Unix操作系统的大型计算机上。颇具传奇色彩的2003年东北电网大面积停电事故——北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电力事故——可以部分归咎于一连串的电脑软件错误。今日的电网系统不再允许那类灾难重演,但这并不是说另一种不同的电脑故障就不会发生。 “我也不清楚。”主管手下的一名助理缓缓说道,“不过我觉得,只有这种可能了。诊断报告里说,电缆和开关站都没有物理损坏。” 主管凝视屏幕,等待系统按照逻辑做出下一步部署:让他们知道哪座变电站——或电厂——会加入进来,填补NJ-18变电站瘫痪造成的电力缺口。 然而,屏幕上并没有跳出任何新讯息。 曼哈顿地区的三座变电站,分别是17号、10号和13号,在继续额外地为纽约市两处原本会停电的服务区供电。“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并没有正常执行任务,它本来应该从别的变电站调拨来电力,施以援手。现在,上述三座变电站输入输出电量的总和都在急剧增加。 主管摸了下胡子,徒然地等待另一座变电站上线,片刻后,他给自己的高级助理下达了命令:“用手动方法,从Q-14变电站调配电力到曼哈顿12号变电站的东部服务区。” “是,主管。” 早班主管随即又厉声说道:“现在就做。” “嗯,我正在想法子呢。” “想法子。你是什么意思,想法子?”执行这项任务只需要敲击几下键盘。 “开关立占.没有反应。” “不可能!”主管迈出几小步,走到技术员的电脑前。他敲击了一下自己睡梦里都能记得的那句指令。 一点反应都没有。 电压指示灯已经跃到绿色的尽头,隐约闪现黄光。 “真不妙,”有人开始小声嘀咕,“这是个大问题。” 主管跑回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跌坐在老板椅里。他的格兰诺拉谷物棒和印着古希腊运动健将图案的咖啡杯滚落到地上。 紧接着,又有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三个红点跳动起来,宛若公牛盯住敌手时通红的眼睛,“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报告道: 重大故障 MH.17变电站下线 “不,不能再出故障了!”有人轻声惊呼。 这次和之前一样,没有别的变电站施以援手,帮助满足纽约市对电力的贪婪需求。剩下的两座变电站此刻承担了原本属于五座变电站的供电任务。两座变电站输入输出的电缆温度一直在上升,大屏幕上的电压指示灯的亮条已经进入黄色区间。 MH-12变电站下线。NJ-18变电站下线,MH-17变电站下线。 从MH-10、MH-13变电站向受影响的 服务区重新配电 主管发号施令:“调配更多的电力到那些区域。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也不管你们从哪里调拨。” 坐在附近一个格子间里的女人立刻站起身,“我通过馈电线路从布朗克斯调来了四万伏特的电。” 四万伏特的电流不算什么,但是要通过馈电线路传输有点棘手,因为那些馈电线的设计承载电压只有四万伏特的三分之一。 还有个技术员从康涅狄格州调拨来一些电力。 电压指示灯的亮条在继续上升,不过现在已经放慢了速度。 也许他们能控制住这次事故。“再来点!” 但是,那个从布朗克斯区调拨电力的女技术员噎着声音,报告说:“等等,传输线路导致电压下降到了两万伏。我不知道原因。” 整个地区都在发生这类事情。某个技术员一从别处调拨来一些电流,希望能缓和电网压力,另一个地方的电力供应就趋向枯竭。 所有这些变化,都是以惊人的速度即刻发生的。 七亿英里每小时…… 这时又有一个红圈亮起,等于是在电网上造成另一处枪伤。 重大故障 MH-13下线 有人小声叹道:“这绝不可能发生。” MH-12下线。NJ-18下线。 MH-17下线。MH-13下线。 从MH-10变电站向受影响的服务区 重新配电 这就好比有一大箱水,却试图从一个小水龙头(像是那种从冷藏库门里喷出冷水的龙头)里流出去。电压一下子全涌进曼哈顿10号变电站。10号变电站位于曼哈顿克林顿地区五十七街的一栋老房子里,此刻承担的供电任务是正常负荷的四五倍,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为了避免电路爆炸和起火,断路器随时都会跳起,但此举会让曼哈顿中城回到没有电力供应的殖民时代。 “北面似乎运行得更好些。试试北线,从北面调拨一些电力。尝试下马萨诸塞州方向。” “我搞到了一些:来自普特南的五六万伏电。” “很好。” 这时,有技术员叫道:“哦,耶稣啊,天啊!” 主管不知道叫出声的技术员是谁;所有技术员都注视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低着头,全神贯注。“什么情况?”他大声喊道,“我不想再听到这种大呼小叫。直接告诉我!” “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设置!看!断路器!” 哦,不…… 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被人重新设置过了。现在这些断路器允许通过的荷载,是原先安全荷载的十倍。 假如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控制中心不赶快降低加载在10号变电站的电压,变电站里的线路和开关设备会允许高强度的电流通过,而那将是致命的。变电站会爆炸。可是在爆炸之前,高强度电流会通过配电的馈电线路,进入林肯中心以南街区的地下变电箱,还会进入众多写字楼和摩天大厦里的电网。一些断路器会切断电路,但有些年代久远的变电箱和配电板只会熔化成一团导电金属,让高压电流长驱直人,引发火灾和伴有电弧闪络的爆炸,任何靠近电器或电插座的人都有可能被当场烧死。 主管的脑海里头一次浮现出一个想法:恐怖分子。这是一次恐怖袭击。他立刻喊道:“给国土安全部和纽约警局打电话。再重新设置断路器,该死的,赶快重设断路器。” “断路器毫无反应。我被锁在了曼哈顿10号变电站系统外面。” “真见鬼,你怎么会被锁在系统外面?” “我不知——” “有人在里面吗?耶稣啊,如果有,让他们立刻出来!”变电站是无人操作的,但维修工偶尔会进入变电站,做例行的维修保养。 “知道了。” 指示灯的亮条现在上升到了红色区域。 “主管,我们应该分流荷载吗?” 主管磨着牙,正在思忖这事。分流荷载也被称为轮流停电,是电力行业里解决事故的最后一招。“荷载”是用户的用电量总和。“分流”就是用手动方法,对电网里的某些区域进行有控制的拉闸停电,以避免电网系统发生更严重的停电事故。 分流荷载是电力公司在保证电网正常运行的这场仗里的最后手段。在人口稠密的曼哈顿地区轮流停电会带来严重后果,风险极大。单单对电脑造成的损害,就会达到几千万美元,还可能有人员受伤,甚至会导致死亡事故。911报警电话将无法打通。交通灯瘫痪,救护车和警察被困在车流中。电梯停在半路中。居民会极度恐慌。在停电时,拦路抢劫、商店洗劫和强奸案发生率都会无一例外地上升,即使在白天也照样如此。 电力供应会让人类变得老实。 “主管?”技术员绝望地问道。 主管凝视跳动着的电压指示灯亮条。他抓起电话,给自己的上级——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一位高级副总裁——打电话,“赫伯,我们遇到麻烦了。”他向副总裁简述了相关情况。 “怎么回事?” “我们不清楚。我琢磨可能是恐怖分子干的。” “天啊。报告国土安全部了吗?” “报告了,就刚才。我们主要想调拨更多电力给受影响的地区,但我们的运气不怎么样。” 他注视着指示灯亮条继续升至红色区域。 副总裁问道:“好吧。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没多少选择了。只能分流荷载。” “市里一大片区域会至少一天没电用。” “但我们别无选择。那么多电涌进一座变电站,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变电站一定会炸飞的。” 主管的上级考虑了半晌工夫,“曼哈顿10号变电站还有一根次级传输线,对吧?” 主管仰头看了看显示屏。有一根高压电缆通过10号变电站,一路往西,输电给新泽西州的部分地区。“是的,但这根电缆没有连接上,它只是通过那儿的一根管道。” “但你可以把电缆接上,用它来给改道供电的线路提供电力?” “用人工方法?……我觉得可行,但……但那就意味着要派人进入曼哈顿10号变电站。如果我们无法在他们完工前降低电压,变电站会爆炸。那样所有待在变电站里的人都会丧生,即使小命没丢,也会全身三度烧伤。” 副总裁静默了一下,“别挂电话,我给杰森打电话。” 杰森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私下里,大家都称呼其为“电力上帝”。 趁着等待的工夫,主管看了一圈周围忙碌的技术员,同时继续盯着墙上的显示屏。红色的圆点依然发着红光。 重大故障…… 最终,早班主管的上级回到了电话线另一头。他的嗓音有点异样。他清了下嗓子,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得派些人进去。用人工方法把电缆接上。” “这是杰森的命令?” 副总裁停顿了下,“是。” 主管低声说:“我不能命令哪个员工进变电站。那是自杀行为。” “那就找几个志愿者。杰森说,你不准——仔细听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准分流荷载。” 第二章 司机开着M70路公交车穿过车流,驶向五十七街上的车站,在那个车站附近,第十大道变成了阿姆斯特丹大道。公交司机此刻心情不错。他驾驶的新巴士是低底盘款式的,汽车台阶能与人行道高度一致,乘客上车变得更加方便,还有方便伤残人士的滑道,操纵流畅的方向盘,而最让他称心如意的,是新巴士有一个久坐不累的驾驶座。 天晓得他是多么需要它,他一天要在驾驶座上连坐八小时呢。 他对纽约地铁、长岛铁路和大都会北方铁路都兴味索然。不,他就爱驾驶公交车,尽管纽约市区车流拥挤得快让人发疯,乘客又对司机多有怨言,态度不佳,还爱发火。他喜欢乘坐公交车体现出的民主色彩;你能在公交车上看见各种乘客,从律师到生活艰辛的乐手,再到快递员。出租车价格昂贵,散发异味;地铁并不总是能把你送到想去的地方。那么步行呢?算了吧,这儿可是曼哈顿。假如你有空闲,步行确实不错,可谁又真的有空呢?除此之外,他喜欢与人打交道,他可以向每一位登上公交车的乘客点头致意、微笑或者打声招呼,他喜欢这样。纽约人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总是冷冰冰的。只是他们有时候显得害羞、不安全、满腹提防、心事重重罢了。 然而,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致意、一句问候……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新朋友。 所以,他很乐意去做这样一个人。 尽管只是在六七个街区里。 跟乘客们打招呼,让他有机会辨认出那些怪人、醉鬼、瘾君子、嗑药者,然后决定他要不要摁下警报按钮。 毕竟,这是为了整体曼哈顿的民众。 今天天气宜人,风轻云淡。四月,他最喜欢的一个月份。现在大约是上午11点30分,公交车里人头攒动,都是赶着往东边去赴午餐约会或想趁着午休去处理琐碎事的乘客。车流前进缓慢,司机察觉到公交车就快驶临车站,已经有四五个乘客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柱旁。 司机驶进车站,视线却刚好越过那些等着上车的乘客,落在车站后面的那栋棕色旧楼房上。这栋二十世纪早期建筑有好几扇格子窗,楼里却总是黑漆漆的。他从未看见有人出入过。这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像牢房一样。在楼房前面,竖了一块蓝底白字的斑驳标牌。 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 MH-10变电站 私有财产 危险,高压,严禁擅入 司机以前很少留意这个地方,可今天有些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相信,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从窗户外面垂下一根电缆,距离地面还有十英尺左右。电缆直径大概有半英寸,上面包裹着绝缘层,一直到末端为止。末端的塑料或橡胶层被剥掉了,露出了银色的金属线缆,被拴在某种零件上,像是一片黄铜。司机心想,这根电缆真他妈的粗啊。 就这么从窗口垂下来。安全吗? 司机踩下刹车,让公交车稳稳停下,然后摁下车门开关。“跪倾”系统运转,一块斜板由车门伸向人行道,最低的一级金属台阶与地面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 伴随着液压系统的悦耳嘶声,车门打开,司机的红润宽脸庞转向车门口。乘客们开始逐次登上公交车。“上午好。”司机热情地问候乘客。 一位八旬老太太,拿着一个亨利一邦杜女性精品店的破旧购物袋,向司机颔首回敬,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公交车车尾,对于车头特意为老年人和伤残人士保留的空位子视而不见。 你怎么能不爱上纽约人? 后视镜里突然出现移动物体。黄色光线闪烁。一辆卡车从后面加速驶来。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卡车。三个工人下了车,站在一起,商量起来。他们手里拎着工具箱,戴着厚手套,穿着背心。他们缓缓走向那栋旧楼时,看上去很不愉快,凝视着楼房,一边走一边还在争论。其中一个工人丧气地摇晃着脑袋。 公交车司机这时转而看向最后一位要上车的乘客,这个拉丁裔年轻小伙手里攥着公交卡,驻足在公交车外。他凝望着变电站,皱着眉头。司机注意到小伙抬起头,仿佛是要嗅闻空气。 刺鼻的气味。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这种气味让他想起老婆的洗衣机里的电动马达短路、绝缘层烧起来的那一次。恶臭无比。变电站的门口飘出了一缕黑烟。 阿尔冈昆的员工原来是为这个而来的。 肯定一团糟。司机揣想,这是不是表示会发生停电,交通灯也会熄灭呢。那是司机所担心的。穿越市中心的车程,一般情况下需要二十分钟,停电后会变成几小时。可是呢,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他最好为消防部门让出这块门前的空地。他对站在斜板上的乘客打了个手势,“嘿,先生,我要开车了。赶快上车——” 那位乘客依然对那股异味紧蹙眉头,正当他转过身要登上公交车时,司机听见变电站里传出巨响。声音尖锐得几乎像枪声。接着,出现了一下亮光,仿佛有一打太阳照耀在公交车和变电站窗口垂下的电缆之间的整条人行道上。 乘客们立刻消失在一团极亮的火焰里。 司机的视觉一下子就变成了灰色的余像。爆炸声响犹如撕扯东西的噼啪声,又像霰弹枪开火的声音,震耳欲聋。虽然他系上了安全带,但上身依然向后撞在公交车一侧的玻璃上。 司机通过半聋的耳朵,听见了乘客们尖叫声的回响。 透过半盲的眼睛,他看见火舌舐动。 司机渐渐失去意识,脑子里却还在琢磨,可不可能是他引发了这场火灾。 第三章 “我必须告诉你。他走出了机场,一个小时前在墨西哥城市中心被人发现。” “不,”林肯·莱姆叹息道,闭上眼,“不……” 艾米莉亚·萨克斯坐在莱姆的红色风暴箭头牌轮椅旁,身体前倾,对着电话机的话筒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边通话,一边还拉直自己的一头红色长发,打理成马尾辫。 “等我们收到伦敦发来的航班信息时,飞机早就着陆了。”电话那头的女人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看起来他藏匿了一辆运货卡车,偷偷摸摸地从机场服务区出人口开走了。我会给你们看我们从墨西哥警方手上拿到的监视录像带。我收到了一条链接。稍等片刻。”女人的声音变小,她在和同事讲话,向他下达有关监视视频的指示。 此刻正午刚过,莱姆和萨克斯坐在林肯家底楼客厅改造成的鉴识实验室里。林肯·莱姆的这栋宅邸位于中央公园西大道,以前是一座哥特风格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里面或许还住过一些不怎么古怪的维多利亚时代人士(林肯喜欢抱持这种想法)。比如不认输的生意人,谎话连篇的政客,高明的诈骗犯。也许还有一位清廉刚正、爱爆人头的警察局长。莱姆写过一本有关昔日纽约犯罪活动的经典著作,还尝试过用他掌握的史料来追查这栋宅邸主人的谱系,但却一无所获。 莱姆揣测,和他们交谈的女人会坐在一栋更摩登的楼房里,距离纽约有三千英里的加州调查局蒙特雷分局。加州调查局特工凯瑟琳·丹斯已经与莱姆和萨克斯共事有数年之久,一起调查一宗与眼下他们就快抓捕到的男人有关的案子。他们认为,理查德·洛根是他的真名。然而,林肯·莱姆想到他时,多数时候都用他的外号:钟表匠。 他是个职业罪犯,精确地谋划犯罪,还以同样精确的态度投身于自己的爱好和激情之所在——制造钟表。莱姆和这个杀手打过几回交道;他挫败了杀手的一个阴谋,却未能阻止对方的另一个阴谋。林肯·莱姆依然认为,如果算总分的话,他是输家,因为钟表匠还未落人法网。 莱姆把脑袋靠在轮椅上,想象着洛根的模样。莱姆亲眼见过他,而且是从很近的距离。他身材瘦削,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在被警方审讯时,眼睛里露着笑意,从未透露过他正在谋划的大杀戮的蛛丝马迹。他似乎天生就如此沉着,莱姆觉得,这大概是理查德·洛根身上最让人忧虑的特质了吧。一个人意气用事的话,就会大意而犯错,可还没人指控过理查德·洛根情绪化。 理查德·洛根受雇来实施盗窃、非法军火买卖,或者其他任何需要精心谋划和无情实施的犯罪活动,但他最主要承接的买卖是谋杀——谋杀证人、告密者、政治家、商人。最近的情报揭示,理查德在墨西哥某地接受了一笔谋杀生意。莱姆联系了丹斯,她在美国边境以南人脉极广——几年前,凯瑟琳·丹斯自己也差点被“钟表匠”的一个同伙杀掉。凭借着在墨西哥的人脉,丹斯代表美国政府参与了逮捕和引渡理查德·洛根的行动,与墨西哥联邦警察局的一位高级探员阿图罗·迪亚兹共事,迪亚兹是个工作卖力的年轻警官。 那天早晨,他们得知钟表匠会坐航班到墨西哥城。丹斯打电话给迪亚兹,他又匆忙部署警力,准备截住洛根。然而,从丹斯刚刚传回的消息来看,警察去晚了一步。 “你们准备好接收视频了吗?”丹斯问道。 “发来吧。”莱姆移动右手食指——那是他仅剩下的几根能动弹的手指之一——让电动轮椅靠近屏幕。他是C4级别的四肢瘫痪病人,肩部以下的大部分身体都无法动弹。 实验室里有好几台平板显示器,其中一台屏幕上显示出夜晚机场的模糊图像。机场围栏两旁的地上丢满了各种垃圾、废弃的纸板箱、罐头和油桶。一架私人货机进入视野,飞机刚停下,后舱门就打开了,一名男子跳下飞机。 “那是他。”丹斯和声细语地说。 “我看不太清楚。”莱姆说。 “肯定是洛根。”丹斯再次保证,“墨西哥警方获取了他部分指纹——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那名男子伸了个懒腰,然后确定了自己的方位。他把一个包甩到肩头,弯下腰,向一座小棚子跑去,然后躲在后面。几分钟后,一名工人走过,手里拿着一个如同两只鞋盒大小的包裹。洛根向他打了招呼,用一枚信封交换了工人手上的包裹,那名工人环顾四周后,马上离开了。一辆工程卡车停了下来。洛根爬进后车厢,藏在油布下面。卡车随后消失在视野外。 “飞机呢?”莱姆问道。 “继续向南美洲飞去,用的是公司牌照。正副驾驶员都宣称自己不知道什么偷渡者。他们当然是在撒谎。但我们没有审讯他们的权限。” “那名工人呢?”萨克斯问道。 “墨西哥联邦警察把他带走了。他只是个拿最低工资的机场雇员,宣称有个他不认识的人告诉他,他只要递送一个盒子,就能拿到两百美元。钱就放在信封里。墨西哥警方正是从信封上提取到部分指纹的。” “包裹盒里有什么?”莱姆问道。 “工人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是在撒谎——我看过审讯视频。美国缉毒署的探员正在审讯他。我想亲自试试从他口中获取一些情报,但想获得许可的话,还要等很久。” 莱姆和萨克斯对视了一眼。丹斯说“获得”有点儿轻描淡写。凯瑟琳·丹斯是个身姿学专家——“身姿”就是身体语言——也是国内最顶尖的审讯专家之一。然而,鉴于美墨这两个主权国家的不稳定关系,丹斯要进入墨西哥进行正式审讯的话,加利福尼亚警局有数不清的文书需要处理,同时,美国缉毒署已经获准在墨西哥派驻机构。 莱姆问道:“洛根出现在墨西哥城的哪个区域?” “商务区。他去了一家酒店,但没有人住。迪亚兹的手下认为,洛根去那儿是要与人会晤。等到警方部署好监视网后,洛根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就在这会儿,所有的执法机构和旅馆都拿到了他的画像。”丹斯还说,迪亚兹的上级,一位位高权重的警官将接管此案,“墨西哥警方认真对待此案,这是个鼓舞人心的消息。” 是的,鼓舞人心,莱姆心想。可他也感到了气馁。距离抓到洛根只差一步,而且他们对案子毫无控制权……他发觉自己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回想起上一次和钟表匠交手的经历。莱姆手头掌握了所有的证据,本可以推敲出洛根的阴谋。然而他完全误读了洛根的计划。 “顺便问一句,”莱姆听见萨克斯问起凯瑟琳·丹斯,“那次浪漫的周末休假过得怎么样?”看起来,这回是和丹斯的交往对象有关。丹斯是个单身母亲,有两个小孩,已经守寡好几年。 “我们过得很愉快。”凯瑟琳·丹斯汇报说。 “你们去了哪儿?” 莱姆不禁纳闷,萨克斯到底为何要询问丹斯的社交生活。萨克斯没有理会林肯·莱姆不耐烦的眼神。 “圣巴巴拉。路上还顺道参观了赫斯特城堡……听着,我仍然在等你俩到加州来玩。两个孩子都很想见见你们。魏斯在学校里写了篇关于刑事鉴识学的论文,提到了你的名字,林肯。他的老师以前住在纽约,读过所有关于你的报道。” “嗯,那很妙。”莱姆说话的同时,心思全放在了墨西哥城上。 萨克斯觉察到莱姆声音里的不耐烦,莞尔一笑,跟丹斯说他们得下线了。 断开联线后,萨克斯从莱姆的前额擦去一些汗水——他肯定还没察觉到呢——然后两人静坐了片刻,远望窗外,一只远道飞来的苍鹰进入视野。那只鹰转头向上,飞到莱姆家二楼的鸟巢里。尽管老鹰在大城市并非很难见到——大城市有众多又肥又美味的鸽子作为老鹰的美餐——但这些空中捕食者通常都筑巢在更高的地方。然而,由于某种原因,已经有好几代老鹰筑巢在莱姆的这栋古宅里。他喜欢与这些鸟做伴。它们很聪明,会让林肯观察得入迷,它们还是完美的访客,从不会向他索取什么。 突然冒出一个男性的嗓音:“那么,你逮到他了?” “谁?”莱姆大声说,“‘逮到’是一个如此多变的单词。” 林肯·莱姆的家政护理员汤姆·雷斯顿说:“钟表匠啊。” “没抓到。”莱姆咕哝道。 “但就差一步了,对吧?”汤姆·雷斯顿问道。他装束整洁,穿着一件生意人常穿的浆洗过的黄衬衫,打了花卉图案的领带,下身是黑色长裤。 “哦,就快了,”莱姆嘟囔着,“就差一步。这种说法很令人宽慰。汤姆,下次你被一头美洲狮袭击时,如果护林员差一点就能射中,你会作何想?与之相反,假如说护林员一枪射中了,你又会怎么想?” “美洲狮难道不是濒危动物吗?”汤姆问道,嗓音里甚至连一点讽刺的语调都没有。莱姆的刻薄语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已经为林肯·莱姆这位鉴识警探工作多年,比许多夫妇的结婚时间都要久。作为护理员,他经验丰富,和久经婚姻考验的配偶一模一样。 “哈,真风趣。美洲狮确实濒临灭绝。” 这时,萨克斯绕到莱姆的轮椅后面,握住他的肩膀,即兴地按摩起来。萨克斯是个高个子,体型优过纽约警局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大多数警探,尽管关节炎时常会折磨她的膝盖和下肢,但她的胳膊和双手依旧强健,很少受到病痛困扰。 莱姆和萨克斯都身着工作装:莱姆下身穿黑色运动长裤,上身是深绿色的针织衫。萨克斯已经脱下了海军蓝的夹克,仍然穿着同一颜色的长裤和一件白色的棉短衫,领口解开了一颗纽扣,露出珍珠项链。她的格洛克手枪插在臀部位置的枪套里,枪套属于聚合物材质,可以极快地拔枪出来,两副弹夹并排地放在弹夹套里,此外还有一把泰瑟电击枪。 莱姆能感觉到萨克斯手指的挤压。多年前,林肯·莱姆遭受过一次差点要了他命的脊椎骨碎裂伤,受伤部位在第四颈椎骨,在这块脊椎骨以上,他的感觉功能都完好。尽管莱姆也曾考虑过进行一次风险极大的手术,以求改善他的瘫痪状况,但他后来还是选择了另一种康复治疗的方式。通过艰苦的锻炼和治疗,他已经能重新控制几根手指和一只手。他也能使用左手的无名指,在地铁横梁砸到他的脖子后,这根手指不知为何未受影响。 他喜欢手指按摩肌体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躯体仅剩的一丁点知觉得到了增强。他低头注视自己毫无感觉的双腿,闭上了眼睛。 汤姆此刻仔细地打量着林肯·莱姆,“你没事吧,林肯?” “没事。我搜寻多年的罪犯逃脱了我们的抓捕,现在躲藏在西半球第二大城市,除此以外,我再好不过了。” “我不是说你的心情,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 “你说对了。事实上,我确实要吃点药。” “药?” “威士忌。我觉得,喝点威士忌下去,我会感觉好一些。” “不,你不会的。” “那好,我们为什么不做一次试验呢。科学。笛卡尔哲学。让理性说话。谁能与之争辩?我晓得自己此刻有何感受。我会喝点威士忌,回头再向你报告。” “不,现在喝酒还太早。”汤姆一本正经地说。 “都到下午了。” “还差几分钟。” “活见鬼。”这句话要搁在往常,就是表示莱姆生气了;可眼下,他实际上是沉湎于萨克斯的按摩呢。萨克斯的几缕红发从马尾辫里逃了出来,垂落下来,与莱姆的脸颊厮磨着。莱姆没有动手拿开那些头发。既然在喝不喝威士忌的论战中败下阵来,他索性对汤姆不理不睬。但护理员的一句“在你通话时,隆恩曾打电话来”,立刻又引起了莱姆的注意。 “他打电话来了?你为何没告诉我?” “你自己说的,在你和凯瑟琳通话时,不想被人打扰。” “那么,现在告诉我。” “他会再打过来的。和一件案子有关。遇上了棘手的难题。” “真的?”听到这条消息,钟表匠案子的阴影淡去了几分。莱姆明白,造成他坏情绪的,另有一层原因:无聊。他刚刚为一起错综复杂的有组织犯罪案子分析完证据,将要面对好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日子。于是,想到又有新案子调查,他仿佛找到了一个救生圈。萨克斯渴望速度,莱姆则需要棘手的难题、挑战、刺激。很少有人注意到,严重残障人士遇到的一大难题便是缺乏新鲜感。总是同一套居室摆设,同一批陪伴人士,同一种活动……还有来自冷漠的医生的同一套陈词滥调、同一句空洞的保证、同一种诊断报告。 在林肯·莱姆脊椎受伤后,拯救了他性命的——因为他曾考虑过协助自杀,所以此处并非譬喻——全赖于林肯试探性地回返他原先的热情所在:用科学来破案。 面对难破的案件时,你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汤姆继续说:“你确信自己准备好了?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脸色苍白是因为近来没去海滩晒太阳,你也知道的。” “好吧,我只是问你一声。哦,对了,阿伦·科佩斯基稍后要过来。你想要何时见他?”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但也在莱姆的嘴里隐约留下一股麻烦到了的味道。“谁?” “他是伤残人士权利团体的。此行目的和授予你的那个奖项有关。” “今天吗?”莱姆渐渐记起几个电话。如果和破案无关,莱姆极少对身边的杂音给以关注。 “是你说安排在今天。你还说会和他见面。” “哦,我果真需要一座奖杯。我该怎么处理那座奖杯呢?拿来做镇纸?你认识的人里面哪个用过镇纸?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人会用镇纸?” “林肯,授予那个奖项给你,是因为你激励了那些身体伤残的年轻人。” “在我年轻时,没人激励过我,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其实,说林肯·莱姆年轻时没受过别人的激励并不完全正确,但莱姆每逢有琐事要来打搅自己,就会变得心胸狭隘,尤其是当那些干扰与访客有关。 “就半个小时。” “我连半个小时空也没有。” “为时已晚,他已经到纽约了。” 有时候,林肯·莱姆就是敌不过他的护理员。 “到时再说吧。” “科佩斯基可不打算到达后坐下来干等,就像大臣等待谒见国王那样。” 莱姆喜欢这句比喻。 不过,当莱姆的电话机叮铃铃响起,从来电显示器上看见是隆恩·塞利托警探的来电时,莱姆立刻把所有和奖项、皇室谒见有关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 莱姆用一根还能动弹的右手手指摁下接听键,“隆恩。” “林肯,听着,我遇上麻烦了,”塞利托显得很苦恼,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嘈杂声响来看,他分明是正快速驾驶在哪条公路上,“我们也许遇上了一次恐怖分子袭击状况。” “状况?这说法不是十分明确啊。” “好吧,这么说怎样?有人在电力公司里捣鬼,弄出五千度的电弧,击中了纽约市的一辆公交车,还让林肯中心以南六个街区的电网瘫痪。你觉得这样说够明确了吗?” 第一部故障检修员 “人用脖子以下来挣钱,一天至多赚几美元;人用脖子以上来挣钱,大脑能创造多少,你就值多少。” 一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 第一章 纽约市皇后区东河畔的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厂区,早班主管坐在控制中心里,对着电脑屏幕上脉动的红色警示蹙起眉头。 重大故障 这行警示底下,还列出了一个具体时间:上午11点20分20秒3毫秒。 早班主管放下杯身上印有蓝白色的古希腊运动健将形象的咖啡纸杯,在吱嘎作响的老板椅上坐起身。 电力公司控制中心的员工都坐在各自的工作台前,这有点像航空管制员。轩敞的控制室里照明充足,最显眼的便是一台硕大无比的平板显示器,上面随时显示着美国东北电网内部的电力流动情况。东北电网负责向纽约、宾夕法尼亚、新泽西和康涅狄格四个州提供电力服务。控制中心的建筑本身和室内装饰还是相当新潮的——前提是要能让时间倒退到1960年。 早班主管仰起头,眯眼瞧着显示屏,上面显示出全国各地的发电厂输送来的电力:有蒸汽涡轮发电机组、核反应堆、尼亚加拉大瀑布水坝发电站。在这些仿若乱麻的线条中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隐藏着一个错误。一个红色圆圈在闪烁。 重大故障…… “出了什么事?”主管问道。主管一头灰发,身穿白色短袖衬衣,不见啤酒肚。他已经在电力这一行干了三十年,对眼下这种情况至多感到古怪而已。尽管重大故障的指示灯时不时会启亮,可真正发生重大故障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回答说:“可能是断路器完全分离故障吧。在MH-12变电站。”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12号变电站位于纽约的哈莱姆区——“MH”指的是曼哈顿——这是一家地区主变电站,完全无人操作,位置隐秘,周围市容肮脏。这座变电站接收13.8万伏的电流,然后通过变压器的转换,降压到1. 38万伏,再通过分流步骤,送到下一站。 大屏幕上此刻又新跳出一行字,就在“重大故障”的报告和具体时间下方,红光闪烁。 MH-12变电站下线 早班主管在自己的电脑上噼里啪啦输入命令,同时追忆起老时光,那时候工作全得靠无线电、电话和绝缘开关,房间里还弥漫着润滑油、黄铜和热电木的气味。他阅读起繁复的日志文件,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断路器打开了?怎么会呢?电网荷载明明很正常嘛。” 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一条新讯息。 MH-12变电站下线。从MH-17、MH-10、MH-13和NJ-18变电站 向受影响的服务区重新配电 “电网启动重新配送了。”有人多此一举地喊了一句。 在市郊和乡村地带,电网都是曝露在外,清晰可见的——从那些悬在头顶、没有绝缘层的高压电缆,到一根根电线杆上,再通过普通电线送到你的家中。假如有哪根电缆出了毛病,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出来,把它修理好。然而,在许多大都市,譬如纽约市,电缆都是埋在地下的,还包裹了一层绝缘塑料。因为塑料随着岁月的推移会老化,还会受到地下水的腐蚀,结果就会引起短路和停电,电力公司的解决办法是将电网的冗余度增加到原先的两倍乃至三倍。当MH-12变电站突然瘫痪,电脑会自动地开始从别的地区调拨电流,重新配送,满足用户的用电需求。 “电压没有剧烈上升,也没有下降。”另一名技术员喊道。 电网里的电流就像自来水从一根主管道流入一个家庭,再通过许多开启的水龙头流出。当一个水龙头关闭,其他水龙头里的压强就会增加。电流也是同样的道理,尽管电流传输的速度比自来水快得多——差不多是七亿英里每小时。因为纽约市的电力需求很大,分担额外配电任务的那些变电站的电压——相当于自来水的压强——就会增大。 但是,电网建设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完全能应付,电压指示灯依然保持绿色。 然而,让主管感到困扰的是,MH-12变电站的断路器一开始怎么会分离。变电站的断路器启动的最常见原因要么是发生短路了,要么是用电高峰时用电量遽然增大。用电高峰通常是在早晨、上下班高峰和傍晚,或者是遇上高温时节,贪婪的空调机需要惊人的电量。 在这个气候宜人的四月日子里,无论怎么看,上午11点20分20秒3毫秒都算不上是用电高峰时间啊。 “派一名故障检修员去MH-12变电站,可能是哪根电缆坏了,也可能是短路——” 就在这时,第二个红圈开始闪烁。 重大故障 NJ-18变电站下线 又有一座地区变电站瘫痪了。这座变电站位于新泽西州帕拉姆斯附近,是曼哈顿12号变电站下线后承担它的配电任务的几座变电站之一。 早班主管发出一声不像笑也不像咳嗽的声音,紧蹙眉头,疑惑不解,“到底是什么玩意呀?电网荷载在容许范围内啊。” “传感器和指示灯都运行正常。”一名技术员说道。 “是SCADA程序出问题了吗?”主管问道。整个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都在一款名叫“监管和数据获取”(SCADA)的复杂程序的监视下,运行在使用Unix操作系统的大型计算机上。颇具传奇色彩的2003年东北电网大面积停电事故——北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电力事故——可以部分归咎于一连串的电脑软件错误。今日的电网系统不再允许那类灾难重演,但这并不是说另一种不同的电脑故障就不会发生。 “我也不清楚。”主管手下的一名助理缓缓说道,“不过我觉得,只有这种可能了。诊断报告里说,电缆和开关站都没有物理损坏。” 主管凝视屏幕,等待系统按照逻辑做出下一步部署:让他们知道哪座变电站——或电厂——会加入进来,填补NJ-18变电站瘫痪造成的电力缺口。 然而,屏幕上并没有跳出任何新讯息。 曼哈顿地区的三座变电站,分别是17号、10号和13号,在继续额外地为纽约市两处原本会停电的服务区供电。“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并没有正常执行任务,它本来应该从别的变电站调拨来电力,施以援手。现在,上述三座变电站输入输出电量的总和都在急剧增加。 主管摸了下胡子,徒然地等待另一座变电站上线,片刻后,他给自己的高级助理下达了命令:“用手动方法,从Q-14变电站调配电力到曼哈顿12号变电站的东部服务区。” “是,主管。” 早班主管随即又厉声说道:“现在就做。” “嗯,我正在想法子呢。” “想法子。你是什么意思,想法子?”执行这项任务只需要敲击几下键盘。 “开关立占.没有反应。” “不可能!”主管迈出几小步,走到技术员的电脑前。他敲击了一下自己睡梦里都能记得的那句指令。 一点反应都没有。 电压指示灯已经跃到绿色的尽头,隐约闪现黄光。 “真不妙,”有人开始小声嘀咕,“这是个大问题。” 主管跑回到自己的电脑桌前,跌坐在老板椅里。他的格兰诺拉谷物棒和印着古希腊运动健将图案的咖啡杯滚落到地上。 紧接着,又有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三个红点跳动起来,宛若公牛盯住敌手时通红的眼睛,“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报告道: 重大故障 MH.17变电站下线 “不,不能再出故障了!”有人轻声惊呼。 这次和之前一样,没有别的变电站施以援手,帮助满足纽约市对电力的贪婪需求。剩下的两座变电站此刻承担了原本属于五座变电站的供电任务。两座变电站输入输出的电缆温度一直在上升,大屏幕上的电压指示灯的亮条已经进入黄色区间。 MH-12变电站下线。NJ-18变电站下线,MH-17变电站下线。 从MH-10、MH-13变电站向受影响的 服务区重新配电 主管发号施令:“调配更多的电力到那些区域。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也不管你们从哪里调拨。” 坐在附近一个格子间里的女人立刻站起身,“我通过馈电线路从布朗克斯调来了四万伏特的电。” 四万伏特的电流不算什么,但是要通过馈电线路传输有点棘手,因为那些馈电线的设计承载电压只有四万伏特的三分之一。 还有个技术员从康涅狄格州调拨来一些电力。 电压指示灯的亮条在继续上升,不过现在已经放慢了速度。 也许他们能控制住这次事故。“再来点!” 但是,那个从布朗克斯区调拨电力的女技术员噎着声音,报告说:“等等,传输线路导致电压下降到了两万伏。我不知道原因。” 整个地区都在发生这类事情。某个技术员一从别处调拨来一些电流,希望能缓和电网压力,另一个地方的电力供应就趋向枯竭。 所有这些变化,都是以惊人的速度即刻发生的。 七亿英里每小时…… 这时又有一个红圈亮起,等于是在电网上造成另一处枪伤。 重大故障 MH-13下线 有人小声叹道:“这绝不可能发生。” MH-12下线。NJ-18下线。 MH-17下线。MH-13下线。 从MH-10变电站向受影响的服务区 重新配电 这就好比有一大箱水,却试图从一个小水龙头(像是那种从冷藏库门里喷出冷水的龙头)里流出去。电压一下子全涌进曼哈顿10号变电站。10号变电站位于曼哈顿克林顿地区五十七街的一栋老房子里,此刻承担的供电任务是正常负荷的四五倍,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为了避免电路爆炸和起火,断路器随时都会跳起,但此举会让曼哈顿中城回到没有电力供应的殖民时代。 “北面似乎运行得更好些。试试北线,从北面调拨一些电力。尝试下马萨诸塞州方向。” “我搞到了一些:来自普特南的五六万伏电。” “很好。” 这时,有技术员叫道:“哦,耶稣啊,天啊!” 主管不知道叫出声的技术员是谁;所有技术员都注视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低着头,全神贯注。“什么情况?”他大声喊道,“我不想再听到这种大呼小叫。直接告诉我!” “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设置!看!断路器!” 哦,不…… 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被人重新设置过了。现在这些断路器允许通过的荷载,是原先安全荷载的十倍。 假如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控制中心不赶快降低加载在10号变电站的电压,变电站里的线路和开关设备会允许高强度的电流通过,而那将是致命的。变电站会爆炸。可是在爆炸之前,高强度电流会通过配电的馈电线路,进入林肯中心以南街区的地下变电箱,还会进入众多写字楼和摩天大厦里的电网。一些断路器会切断电路,但有些年代久远的变电箱和配电板只会熔化成一团导电金属,让高压电流长驱直人,引发火灾和伴有电弧闪络的爆炸,任何靠近电器或电插座的人都有可能被当场烧死。 主管的脑海里头一次浮现出一个想法:恐怖分子。这是一次恐怖袭击。他立刻喊道:“给国土安全部和纽约警局打电话。再重新设置断路器,该死的,赶快重设断路器。” “断路器毫无反应。我被锁在了曼哈顿10号变电站系统外面。” “真见鬼,你怎么会被锁在系统外面?” “我不知——” “有人在里面吗?耶稣啊,如果有,让他们立刻出来!”变电站是无人操作的,但维修工偶尔会进入变电站,做例行的维修保养。 “知道了。” 指示灯的亮条现在上升到了红色区域。 “主管,我们应该分流荷载吗?” 主管磨着牙,正在思忖这事。分流荷载也被称为轮流停电,是电力行业里解决事故的最后一招。“荷载”是用户的用电量总和。“分流”就是用手动方法,对电网里的某些区域进行有控制的拉闸停电,以避免电网系统发生更严重的停电事故。 分流荷载是电力公司在保证电网正常运行的这场仗里的最后手段。在人口稠密的曼哈顿地区轮流停电会带来严重后果,风险极大。单单对电脑造成的损害,就会达到几千万美元,还可能有人员受伤,甚至会导致死亡事故。911报警电话将无法打通。交通灯瘫痪,救护车和警察被困在车流中。电梯停在半路中。居民会极度恐慌。在停电时,拦路抢劫、商店洗劫和强奸案发生率都会无一例外地上升,即使在白天也照样如此。 电力供应会让人类变得老实。 “主管?”技术员绝望地问道。 主管凝视跳动着的电压指示灯亮条。他抓起电话,给自己的上级——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一位高级副总裁——打电话,“赫伯,我们遇到麻烦了。”他向副总裁简述了相关情况。 “怎么回事?” “我们不清楚。我琢磨可能是恐怖分子干的。” “天啊。报告国土安全部了吗?” “报告了,就刚才。我们主要想调拨更多电力给受影响的地区,但我们的运气不怎么样。” 他注视着指示灯亮条继续升至红色区域。 副总裁问道:“好吧。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没多少选择了。只能分流荷载。” “市里一大片区域会至少一天没电用。” “但我们别无选择。那么多电涌进一座变电站,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变电站一定会炸飞的。” 主管的上级考虑了半晌工夫,“曼哈顿10号变电站还有一根次级传输线,对吧?” 主管仰头看了看显示屏。有一根高压电缆通过10号变电站,一路往西,输电给新泽西州的部分地区。“是的,但这根电缆没有连接上,它只是通过那儿的一根管道。” “但你可以把电缆接上,用它来给改道供电的线路提供电力?” “用人工方法?……我觉得可行,但……但那就意味着要派人进入曼哈顿10号变电站。如果我们无法在他们完工前降低电压,变电站会爆炸。那样所有待在变电站里的人都会丧生,即使小命没丢,也会全身三度烧伤。” 副总裁静默了一下,“别挂电话,我给杰森打电话。” 杰森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私下里,大家都称呼其为“电力上帝”。 趁着等待的工夫,主管看了一圈周围忙碌的技术员,同时继续盯着墙上的显示屏。红色的圆点依然发着红光。 重大故障…… 最终,早班主管的上级回到了电话线另一头。他的嗓音有点异样。他清了下嗓子,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得派些人进去。用人工方法把电缆接上。” “这是杰森的命令?” 副总裁停顿了下,“是。” 主管低声说:“我不能命令哪个员工进变电站。那是自杀行为。” “那就找几个志愿者。杰森说,你不准——仔细听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准分流荷载。” 第二章 司机开着M70路公交车穿过车流,驶向五十七街上的车站,在那个车站附近,第十大道变成了阿姆斯特丹大道。公交司机此刻心情不错。他驾驶的新巴士是低底盘款式的,汽车台阶能与人行道高度一致,乘客上车变得更加方便,还有方便伤残人士的滑道,操纵流畅的方向盘,而最让他称心如意的,是新巴士有一个久坐不累的驾驶座。 天晓得他是多么需要它,他一天要在驾驶座上连坐八小时呢。 他对纽约地铁、长岛铁路和大都会北方铁路都兴味索然。不,他就爱驾驶公交车,尽管纽约市区车流拥挤得快让人发疯,乘客又对司机多有怨言,态度不佳,还爱发火。他喜欢乘坐公交车体现出的民主色彩;你能在公交车上看见各种乘客,从律师到生活艰辛的乐手,再到快递员。出租车价格昂贵,散发异味;地铁并不总是能把你送到想去的地方。那么步行呢?算了吧,这儿可是曼哈顿。假如你有空闲,步行确实不错,可谁又真的有空呢?除此之外,他喜欢与人打交道,他可以向每一位登上公交车的乘客点头致意、微笑或者打声招呼,他喜欢这样。纽约人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总是冷冰冰的。只是他们有时候显得害羞、不安全、满腹提防、心事重重罢了。 然而,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致意、一句问候……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新朋友。 所以,他很乐意去做这样一个人。 尽管只是在六七个街区里。 跟乘客们打招呼,让他有机会辨认出那些怪人、醉鬼、瘾君子、嗑药者,然后决定他要不要摁下警报按钮。 毕竟,这是为了整体曼哈顿的民众。 今天天气宜人,风轻云淡。四月,他最喜欢的一个月份。现在大约是上午11点30分,公交车里人头攒动,都是赶着往东边去赴午餐约会或想趁着午休去处理琐碎事的乘客。车流前进缓慢,司机察觉到公交车就快驶临车站,已经有四五个乘客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柱旁。 司机驶进车站,视线却刚好越过那些等着上车的乘客,落在车站后面的那栋棕色旧楼房上。这栋二十世纪早期建筑有好几扇格子窗,楼里却总是黑漆漆的。他从未看见有人出入过。这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像牢房一样。在楼房前面,竖了一块蓝底白字的斑驳标牌。 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 MH-10变电站 私有财产 危险,高压,严禁擅入 司机以前很少留意这个地方,可今天有些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相信,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从窗户外面垂下一根电缆,距离地面还有十英尺左右。电缆直径大概有半英寸,上面包裹着绝缘层,一直到末端为止。末端的塑料或橡胶层被剥掉了,露出了银色的金属线缆,被拴在某种零件上,像是一片黄铜。司机心想,这根电缆真他妈的粗啊。 就这么从窗口垂下来。安全吗? 司机踩下刹车,让公交车稳稳停下,然后摁下车门开关。“跪倾”系统运转,一块斜板由车门伸向人行道,最低的一级金属台阶与地面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 伴随着液压系统的悦耳嘶声,车门打开,司机的红润宽脸庞转向车门口。乘客们开始逐次登上公交车。“上午好。”司机热情地问候乘客。 一位八旬老太太,拿着一个亨利一邦杜女性精品店的破旧购物袋,向司机颔首回敬,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公交车车尾,对于车头特意为老年人和伤残人士保留的空位子视而不见。 你怎么能不爱上纽约人? 后视镜里突然出现移动物体。黄色光线闪烁。一辆卡车从后面加速驶来。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卡车。三个工人下了车,站在一起,商量起来。他们手里拎着工具箱,戴着厚手套,穿着背心。他们缓缓走向那栋旧楼时,看上去很不愉快,凝视着楼房,一边走一边还在争论。其中一个工人丧气地摇晃着脑袋。 公交车司机这时转而看向最后一位要上车的乘客,这个拉丁裔年轻小伙手里攥着公交卡,驻足在公交车外。他凝望着变电站,皱着眉头。司机注意到小伙抬起头,仿佛是要嗅闻空气。 刺鼻的气味。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这种气味让他想起老婆的洗衣机里的电动马达短路、绝缘层烧起来的那一次。恶臭无比。变电站的门口飘出了一缕黑烟。 阿尔冈昆的员工原来是为这个而来的。 肯定一团糟。司机揣想,这是不是表示会发生停电,交通灯也会熄灭呢。那是司机所担心的。穿越市中心的车程,一般情况下需要二十分钟,停电后会变成几小时。可是呢,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他最好为消防部门让出这块门前的空地。他对站在斜板上的乘客打了个手势,“嘿,先生,我要开车了。赶快上车——” 那位乘客依然对那股异味紧蹙眉头,正当他转过身要登上公交车时,司机听见变电站里传出巨响。声音尖锐得几乎像枪声。接着,出现了一下亮光,仿佛有一打太阳照耀在公交车和变电站窗口垂下的电缆之间的整条人行道上。 乘客们立刻消失在一团极亮的火焰里。 司机的视觉一下子就变成了灰色的余像。爆炸声响犹如撕扯东西的噼啪声,又像霰弹枪开火的声音,震耳欲聋。虽然他系上了安全带,但上身依然向后撞在公交车一侧的玻璃上。 司机通过半聋的耳朵,听见了乘客们尖叫声的回响。 透过半盲的眼睛,他看见火舌舐动。 司机渐渐失去意识,脑子里却还在琢磨,可不可能是他引发了这场火灾。 第三章 “我必须告诉你。他走出了机场,一个小时前在墨西哥城市中心被人发现。” “不,”林肯·莱姆叹息道,闭上眼,“不……” 艾米莉亚·萨克斯坐在莱姆的红色风暴箭头牌轮椅旁,身体前倾,对着电话机的话筒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边通话,一边还拉直自己的一头红色长发,打理成马尾辫。 “等我们收到伦敦发来的航班信息时,飞机早就着陆了。”电话那头的女人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看起来他藏匿了一辆运货卡车,偷偷摸摸地从机场服务区出人口开走了。我会给你们看我们从墨西哥警方手上拿到的监视录像带。我收到了一条链接。稍等片刻。”女人的声音变小,她在和同事讲话,向他下达有关监视视频的指示。 此刻正午刚过,莱姆和萨克斯坐在林肯家底楼客厅改造成的鉴识实验室里。林肯·莱姆的这栋宅邸位于中央公园西大道,以前是一座哥特风格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里面或许还住过一些不怎么古怪的维多利亚时代人士(林肯喜欢抱持这种想法)。比如不认输的生意人,谎话连篇的政客,高明的诈骗犯。也许还有一位清廉刚正、爱爆人头的警察局长。莱姆写过一本有关昔日纽约犯罪活动的经典著作,还尝试过用他掌握的史料来追查这栋宅邸主人的谱系,但却一无所获。 莱姆揣测,和他们交谈的女人会坐在一栋更摩登的楼房里,距离纽约有三千英里的加州调查局蒙特雷分局。加州调查局特工凯瑟琳·丹斯已经与莱姆和萨克斯共事有数年之久,一起调查一宗与眼下他们就快抓捕到的男人有关的案子。他们认为,理查德·洛根是他的真名。然而,林肯·莱姆想到他时,多数时候都用他的外号:钟表匠。 他是个职业罪犯,精确地谋划犯罪,还以同样精确的态度投身于自己的爱好和激情之所在——制造钟表。莱姆和这个杀手打过几回交道;他挫败了杀手的一个阴谋,却未能阻止对方的另一个阴谋。林肯·莱姆依然认为,如果算总分的话,他是输家,因为钟表匠还未落人法网。 莱姆把脑袋靠在轮椅上,想象着洛根的模样。莱姆亲眼见过他,而且是从很近的距离。他身材瘦削,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在被警方审讯时,眼睛里露着笑意,从未透露过他正在谋划的大杀戮的蛛丝马迹。他似乎天生就如此沉着,莱姆觉得,这大概是理查德·洛根身上最让人忧虑的特质了吧。一个人意气用事的话,就会大意而犯错,可还没人指控过理查德·洛根情绪化。 理查德·洛根受雇来实施盗窃、非法军火买卖,或者其他任何需要精心谋划和无情实施的犯罪活动,但他最主要承接的买卖是谋杀——谋杀证人、告密者、政治家、商人。最近的情报揭示,理查德在墨西哥某地接受了一笔谋杀生意。莱姆联系了丹斯,她在美国边境以南人脉极广——几年前,凯瑟琳·丹斯自己也差点被“钟表匠”的一个同伙杀掉。凭借着在墨西哥的人脉,丹斯代表美国政府参与了逮捕和引渡理查德·洛根的行动,与墨西哥联邦警察局的一位高级探员阿图罗·迪亚兹共事,迪亚兹是个工作卖力的年轻警官。 那天早晨,他们得知钟表匠会坐航班到墨西哥城。丹斯打电话给迪亚兹,他又匆忙部署警力,准备截住洛根。然而,从丹斯刚刚传回的消息来看,警察去晚了一步。 “你们准备好接收视频了吗?”丹斯问道。 “发来吧。”莱姆移动右手食指——那是他仅剩下的几根能动弹的手指之一——让电动轮椅靠近屏幕。他是C4级别的四肢瘫痪病人,肩部以下的大部分身体都无法动弹。 实验室里有好几台平板显示器,其中一台屏幕上显示出夜晚机场的模糊图像。机场围栏两旁的地上丢满了各种垃圾、废弃的纸板箱、罐头和油桶。一架私人货机进入视野,飞机刚停下,后舱门就打开了,一名男子跳下飞机。 “那是他。”丹斯和声细语地说。 “我看不太清楚。”莱姆说。 “肯定是洛根。”丹斯再次保证,“墨西哥警方获取了他部分指纹——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那名男子伸了个懒腰,然后确定了自己的方位。他把一个包甩到肩头,弯下腰,向一座小棚子跑去,然后躲在后面。几分钟后,一名工人走过,手里拿着一个如同两只鞋盒大小的包裹。洛根向他打了招呼,用一枚信封交换了工人手上的包裹,那名工人环顾四周后,马上离开了。一辆工程卡车停了下来。洛根爬进后车厢,藏在油布下面。卡车随后消失在视野外。 “飞机呢?”莱姆问道。 “继续向南美洲飞去,用的是公司牌照。正副驾驶员都宣称自己不知道什么偷渡者。他们当然是在撒谎。但我们没有审讯他们的权限。” “那名工人呢?”萨克斯问道。 “墨西哥联邦警察把他带走了。他只是个拿最低工资的机场雇员,宣称有个他不认识的人告诉他,他只要递送一个盒子,就能拿到两百美元。钱就放在信封里。墨西哥警方正是从信封上提取到部分指纹的。” “包裹盒里有什么?”莱姆问道。 “工人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是在撒谎——我看过审讯视频。美国缉毒署的探员正在审讯他。我想亲自试试从他口中获取一些情报,但想获得许可的话,还要等很久。” 莱姆和萨克斯对视了一眼。丹斯说“获得”有点儿轻描淡写。凯瑟琳·丹斯是个身姿学专家——“身姿”就是身体语言——也是国内最顶尖的审讯专家之一。然而,鉴于美墨这两个主权国家的不稳定关系,丹斯要进入墨西哥进行正式审讯的话,加利福尼亚警局有数不清的文书需要处理,同时,美国缉毒署已经获准在墨西哥派驻机构。 莱姆问道:“洛根出现在墨西哥城的哪个区域?” “商务区。他去了一家酒店,但没有人住。迪亚兹的手下认为,洛根去那儿是要与人会晤。等到警方部署好监视网后,洛根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就在这会儿,所有的执法机构和旅馆都拿到了他的画像。”丹斯还说,迪亚兹的上级,一位位高权重的警官将接管此案,“墨西哥警方认真对待此案,这是个鼓舞人心的消息。” 是的,鼓舞人心,莱姆心想。可他也感到了气馁。距离抓到洛根只差一步,而且他们对案子毫无控制权……他发觉自己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回想起上一次和钟表匠交手的经历。莱姆手头掌握了所有的证据,本可以推敲出洛根的阴谋。然而他完全误读了洛根的计划。 “顺便问一句,”莱姆听见萨克斯问起凯瑟琳·丹斯,“那次浪漫的周末休假过得怎么样?”看起来,这回是和丹斯的交往对象有关。丹斯是个单身母亲,有两个小孩,已经守寡好几年。 “我们过得很愉快。”凯瑟琳·丹斯汇报说。 “你们去了哪儿?” 莱姆不禁纳闷,萨克斯到底为何要询问丹斯的社交生活。萨克斯没有理会林肯·莱姆不耐烦的眼神。 “圣巴巴拉。路上还顺道参观了赫斯特城堡……听着,我仍然在等你俩到加州来玩。两个孩子都很想见见你们。魏斯在学校里写了篇关于刑事鉴识学的论文,提到了你的名字,林肯。他的老师以前住在纽约,读过所有关于你的报道。” “嗯,那很妙。”莱姆说话的同时,心思全放在了墨西哥城上。 萨克斯觉察到莱姆声音里的不耐烦,莞尔一笑,跟丹斯说他们得下线了。 断开联线后,萨克斯从莱姆的前额擦去一些汗水——他肯定还没察觉到呢——然后两人静坐了片刻,远望窗外,一只远道飞来的苍鹰进入视野。那只鹰转头向上,飞到莱姆家二楼的鸟巢里。尽管老鹰在大城市并非很难见到——大城市有众多又肥又美味的鸽子作为老鹰的美餐——但这些空中捕食者通常都筑巢在更高的地方。然而,由于某种原因,已经有好几代老鹰筑巢在莱姆的这栋古宅里。他喜欢与这些鸟做伴。它们很聪明,会让林肯观察得入迷,它们还是完美的访客,从不会向他索取什么。 突然冒出一个男性的嗓音:“那么,你逮到他了?” “谁?”莱姆大声说,“‘逮到’是一个如此多变的单词。” 林肯·莱姆的家政护理员汤姆·雷斯顿说:“钟表匠啊。” “没抓到。”莱姆咕哝道。 “但就差一步了,对吧?”汤姆·雷斯顿问道。他装束整洁,穿着一件生意人常穿的浆洗过的黄衬衫,打了花卉图案的领带,下身是黑色长裤。 “哦,就快了,”莱姆嘟囔着,“就差一步。这种说法很令人宽慰。汤姆,下次你被一头美洲狮袭击时,如果护林员差一点就能射中,你会作何想?与之相反,假如说护林员一枪射中了,你又会怎么想?” “美洲狮难道不是濒危动物吗?”汤姆问道,嗓音里甚至连一点讽刺的语调都没有。莱姆的刻薄语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已经为林肯·莱姆这位鉴识警探工作多年,比许多夫妇的结婚时间都要久。作为护理员,他经验丰富,和久经婚姻考验的配偶一模一样。 “哈,真风趣。美洲狮确实濒临灭绝。” 这时,萨克斯绕到莱姆的轮椅后面,握住他的肩膀,即兴地按摩起来。萨克斯是个高个子,体型优过纽约警局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大多数警探,尽管关节炎时常会折磨她的膝盖和下肢,但她的胳膊和双手依旧强健,很少受到病痛困扰。 莱姆和萨克斯都身着工作装:莱姆下身穿黑色运动长裤,上身是深绿色的针织衫。萨克斯已经脱下了海军蓝的夹克,仍然穿着同一颜色的长裤和一件白色的棉短衫,领口解开了一颗纽扣,露出珍珠项链。她的格洛克手枪插在臀部位置的枪套里,枪套属于聚合物材质,可以极快地拔枪出来,两副弹夹并排地放在弹夹套里,此外还有一把泰瑟电击枪。 莱姆能感觉到萨克斯手指的挤压。多年前,林肯·莱姆遭受过一次差点要了他命的脊椎骨碎裂伤,受伤部位在第四颈椎骨,在这块脊椎骨以上,他的感觉功能都完好。尽管莱姆也曾考虑过进行一次风险极大的手术,以求改善他的瘫痪状况,但他后来还是选择了另一种康复治疗的方式。通过艰苦的锻炼和治疗,他已经能重新控制几根手指和一只手。他也能使用左手的无名指,在地铁横梁砸到他的脖子后,这根手指不知为何未受影响。 他喜欢手指按摩肌体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躯体仅剩的一丁点知觉得到了增强。他低头注视自己毫无感觉的双腿,闭上了眼睛。 汤姆此刻仔细地打量着林肯·莱姆,“你没事吧,林肯?” “没事。我搜寻多年的罪犯逃脱了我们的抓捕,现在躲藏在西半球第二大城市,除此以外,我再好不过了。” “我不是说你的心情,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 “你说对了。事实上,我确实要吃点药。” “药?” “威士忌。我觉得,喝点威士忌下去,我会感觉好一些。” “不,你不会的。” “那好,我们为什么不做一次试验呢。科学。笛卡尔哲学。让理性说话。谁能与之争辩?我晓得自己此刻有何感受。我会喝点威士忌,回头再向你报告。” “不,现在喝酒还太早。”汤姆一本正经地说。 “都到下午了。” “还差几分钟。” “活见鬼。”这句话要搁在往常,就是表示莱姆生气了;可眼下,他实际上是沉湎于萨克斯的按摩呢。萨克斯的几缕红发从马尾辫里逃了出来,垂落下来,与莱姆的脸颊厮磨着。莱姆没有动手拿开那些头发。既然在喝不喝威士忌的论战中败下阵来,他索性对汤姆不理不睬。但护理员的一句“在你通话时,隆恩曾打电话来”,立刻又引起了莱姆的注意。 “他打电话来了?你为何没告诉我?” “你自己说的,在你和凯瑟琳通话时,不想被人打扰。” “那么,现在告诉我。” “他会再打过来的。和一件案子有关。遇上了棘手的难题。” “真的?”听到这条消息,钟表匠案子的阴影淡去了几分。莱姆明白,造成他坏情绪的,另有一层原因:无聊。他刚刚为一起错综复杂的有组织犯罪案子分析完证据,将要面对好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日子。于是,想到又有新案子调查,他仿佛找到了一个救生圈。萨克斯渴望速度,莱姆则需要棘手的难题、挑战、刺激。很少有人注意到,严重残障人士遇到的一大难题便是缺乏新鲜感。总是同一套居室摆设,同一批陪伴人士,同一种活动……还有来自冷漠的医生的同一套陈词滥调、同一句空洞的保证、同一种诊断报告。 在林肯·莱姆脊椎受伤后,拯救了他性命的——因为他曾考虑过协助自杀,所以此处并非譬喻——全赖于林肯试探性地回返他原先的热情所在:用科学来破案。 面对难破的案件时,你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汤姆继续说:“你确信自己准备好了?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脸色苍白是因为近来没去海滩晒太阳,你也知道的。” “好吧,我只是问你一声。哦,对了,阿伦·科佩斯基稍后要过来。你想要何时见他?”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但也在莱姆的嘴里隐约留下一股麻烦到了的味道。“谁?” “他是伤残人士权利团体的。此行目的和授予你的那个奖项有关。” “今天吗?”莱姆渐渐记起几个电话。如果和破案无关,莱姆极少对身边的杂音给以关注。 “是你说安排在今天。你还说会和他见面。” “哦,我果真需要一座奖杯。我该怎么处理那座奖杯呢?拿来做镇纸?你认识的人里面哪个用过镇纸?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人会用镇纸?” “林肯,授予那个奖项给你,是因为你激励了那些身体伤残的年轻人。” “在我年轻时,没人激励过我,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其实,说林肯·莱姆年轻时没受过别人的激励并不完全正确,但莱姆每逢有琐事要来打搅自己,就会变得心胸狭隘,尤其是当那些干扰与访客有关。 “就半个小时。” “我连半个小时空也没有。” “为时已晚,他已经到纽约了。” 有时候,林肯·莱姆就是敌不过他的护理员。 “到时再说吧。” “科佩斯基可不打算到达后坐下来干等,就像大臣等待谒见国王那样。” 莱姆喜欢这句比喻。 不过,当莱姆的电话机叮铃铃响起,从来电显示器上看见是隆恩·塞利托警探的来电时,莱姆立刻把所有和奖项、皇室谒见有关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 莱姆用一根还能动弹的右手手指摁下接听键,“隆恩。” “林肯,听着,我遇上麻烦了,”塞利托显得很苦恼,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嘈杂声响来看,他分明是正快速驾驶在哪条公路上,“我们也许遇上了一次恐怖分子袭击状况。” “状况?这说法不是十分明确啊。” “好吧,这么说怎样?有人在电力公司里捣鬼,弄出五千度的电弧,击中了纽约市的一辆公交车,还让林肯中心以南六个街区的电网瘫痪。你觉得这样说够明确了吗?” 第四章 大批探员从纽约市区赶过来。 国土安全部的代表是个典型的年轻高级官员,大概是在康涅狄格州或长岛的乡村俱乐部环绕下出生长大的。然而,对林肯-莱姆来说,这仅仅是人口统计学上的观察,并不一定是个缺点。代表的眼眸犀利而明亮,不禁让人产生错觉,以为他大概明白自己在执法机构的等级系统里适合哪个位置。可差不多所有为国土安全部工作的官员都是这样。这个年轻官员名叫加里·诺博。 联邦调查局自然也来了,派出的代表是莱姆和塞利托经常与之合作的特别探员弗莱德·戴尔瑞。联邦调查局的创立者J.埃德加·胡佛假若见到这位非洲裔美国探员,定会感到惊慌吧。一部分原因是弗莱德·戴尔瑞的根显然不在新英格兰地区;胡佛的惊愕可能更多地缘于弗莱德身上缺乏“第九街风格”,第九街指的是联邦调查局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总部所在地。戴尔瑞只有在自己的卧底任务需要他身着正装时,才会穿上白衬衫,打上领带;他也一视同仁,将这身行头看得和自己衣柜里的其他各类装束一模一样。今天,戴尔瑞一副本色打扮:深绿色的格子呢西服,粉色衬衫,一副飞扬跋扈的华尔街大公司首席执行官腔调,还系了一条橘色领带。换作莱姆,定会立刻把这领带扔进垃圾桶,并且只恨自己动作太慢。 站在戴尔瑞身旁的,是他最近才被任命的上司——负责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的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他的仕途起始于华盛顿,之后在中东和南亚履职。这位主管探员身材结实,有着一头稠密的黑发,以及黑黝黝的皮肤,还有一对明亮的湛蓝眼睛,在你打招呼时,他会一直紧盯着你看,仿佛他知道你正在撒谎。 对于一名执法机构的探员来讲,这种表情是很有帮助的,莱姆在适当的时机也会用用这招。 纽约警局派出的代表是胖子隆恩·塞利托,他身着灰色西服,还不同寻常地穿了一件粉蓝色的衬衫。领带是这个男人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平平整整的衣物了,领带上的污点也并非溅洒上去的咖啡,而是设计的图案。大概是塞利托的同居女友瑞秋或塞利托的儿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位重案组的警探身后跟着萨克斯和罗恩·普拉斯基,普拉斯基是巡警队一名金发碧眼、似乎永远都不会老的警官,公开场合他归塞利托管,但私下里,他多数时间是和莱姆、萨克斯一道工作,负责犯罪现场调查。普拉斯基身着标准的纽约警局深蓝色制服,颈部的V字领里可以窥见T恤衫的踪影。 当然,两名联邦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和加里·诺博都听闻过莱姆,但他俩谁也没亲眼见过他,所以两人见到这位重度瘫痪的刑事鉴识顾问,坐着轮椅灵巧地在实验室里忙活时,都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惊讶、同情和不适的情绪。然而,新奇和局促感不久便淡去,因为除了最想讨好林肯·莱姆的访客,其他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很快,麦克丹尼尔和诺博就被房间里更加奇异的地方给震住了:在这间贴有壁板、天花线和墙壁之间嵌有王冠式装饰条的客厅里,竟然密密麻麻地摆放了许多鉴识设备,就连一个中等城市的犯罪现场鉴识单位也许都会看得眼红。 情况介绍完毕后,由诺博头一个说话,国土安全部的牌子就是比较大。 “莱姆先生——” “叫我林肯。”他纠正道。只要有人对他有所恭维,莱姆就会感到生气,他认为用“莱姆”这个形式来称呼他,就仿佛是在轻拍他的脑袋,说:“可怜人啊,真为你感到难过,余生都要被软禁在轮椅上了,所以我们会格外客气的。” 萨克斯能体会出莱姆这句话背后的分量,她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睛。莱姆克制住自己的笑容。 “那好,林肯,”诺博清了清嗓子,“情况大致如此。你对电网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莱姆承认道。他大学里学过科学,但从未关注过电学,只在物理学里涉足过一些相关知识,譬如电磁力是自然界的四种基本力之一,其余还有引力、弱核力和强核力。但那些都是纯理论。在实践层面上,莱姆对电的主要兴趣在于,保证有足够的电进入这栋宅邸,为实验室里的设备提供动力。这些设备耗电量极大,莱姆已经有两回不得不将这座房子里的电线重新铺设一遍,以便输入更多的电量,满足那些设备对电力的需求。 莱姆也十分清楚,他现在苟且活着,还能做点事情,全因为有电这种东西。在那次事故后,是呼吸机不停地把氧气充入他的肺里,现在则全靠着轮椅里的电池,触控板和声音激活的ECU(环境控制系统)操纵的电流。当然,电脑也要靠电力才能运行。 没有了电线,林肯·莱姆不会有多少生活,可能根本连性命都保不住。 诺博继续说:“基本情况是,不明嫌犯潜入了电力公司的一座变电站,拉了一根电缆到外面。” “不明嫌犯是一个人吗?”莱姆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 “拉电缆到外面。明白了。” “然后侵入那台控制电网的电脑。不明嫌犯操纵系统,传输超量电压给那座变电站,比它设计承载能力多了许多。”诺博一边说,一边摆弄着动物形状的袖扣。 “接着高电压就泄漏出来。”联邦调查局的麦克丹尼尔接过话茬,“基本上来说,电流是要传导到地面的。人们称这为电弧闪络。发生爆炸,像闪电一样。” 五千度的电弧…… 主管探员继续说:“电压十分巨大,甚至电离空气形成等离子体。等离子这种物质状态——” “——不是气体、液体或固体。”莱姆不耐烦地说。 “相当准确。一个相当小的电弧闪络的爆炸力等于一磅TNT炸药,它的威力可不小。” “那辆公交车就是它的目标?”莱姆问道。 “看起来是这样。” 塞利托说:“可汽车有橡胶轮胎。车辆是在打闪电的暴雨天里最安全的地方。我不知在哪个地方看到过介绍,某个电视节目吧。” “确实如此。”麦克丹尼尔说,“可那名不明嫌犯全都想到了。那是一辆低底盘公交车。嫌犯要么是指望下降的汽车台阶会碰触到人行道,要么是希望某个乘客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公交车上。那就能让电弧闪络打在公交车上了。” 诺博又扭动起袖口那颗银质小动物袖扣,“但时机弄错了。或者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公交车。总之电弧击中公交车旁的站牌柱,一名乘客死亡,多名乘客失聪,还有几人因玻璃碎片而受伤,引发了一场火灾。假如电弧直接击中公交车,伤亡情况会糟糕得多。我估计,至少会有一半乘客死亡。要不也是三度烧伤。” “隆恩提到了停电。”莱姆说。 麦克丹尼尔又回到了对话中,“不明嫌犯用电脑关闭了该地区的其他四座变电站,于是所有的电力都涌入五十七街的这座变电站。在电弧闪络发生时,那座变电站也下线了,但阿尔冈昆公司让其他变电站再次上线,恢复了运转。现在,在克林顿地区大约有六个街区停电。你难道没有从新闻节目里看到?” “我不怎么看新闻。”莱姆说。 萨克斯问麦克丹尼尔:“司机或其他人有没有看见什么?”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现场有几个工人。他们收到阿尔冈昆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命令,准备到变电站里面去重新连接线路之类的。谢天谢地,工人还没走进变电站,电弧闪络就发生了。” “变电站里没有人吗?”弗莱德·戴尔瑞问道。他似乎对此所知甚少,莱姆猜测麦克丹尼尔还未向他的团队详细地通报情况。 “没有。多数变电站里只有设备,没有人员,只有例行的维护或修理人员到访。” “电脑是怎么被侵入的?”隆恩·塞利托问道,他坐在一把吱吱嘎嘎响的藤椅上。 加里·诺博说:“我们还不确定。目前正在进行场景重演。我们的‘白帽黑客’已经尝试模仿恐怖分子的侵入招数,但他们没法攻入系统。不过,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技术方面,坏家伙总是比我们领先一步。” 罗恩·普拉斯基问道:“有人宣称对此负责吗?” “还没有。”诺博答道。 莱姆问道:“那么为什么说这是恐怖分子所为呢?我想这是一个关闭警报和安保系统的好办法。有没有任何谋杀案或盗窃案的报告?” “目前还没有。”塞利托指出。 “出于两个原因,我们认为是恐怖分子干的。”麦克丹尼尔说,“首先,我们的‘隐秘模式和关系侧写’软件给出这样的意见。在事件发生之后,我让手下查看了来自马里兰州的信号。”他就此打住,仿佛是警告在场的每个人不许把他即将要说的话传出去。莱姆推测这位联邦调查局的主管探员指的是危险的情报世界——政府的情报机构也许按法律来说在这个国家里没有管辖权,但他们能从一个个漏洞中蜿蜒前行,对国界之内可能发生的违法行为了如指掌。美国国家安全局——世界上最为强大的窃听者——刚巧就在马里兰州。“一个全新的‘信情’系统得出了一些有趣的发现。” “信情”。通信情报。监视手机、卫星电话、电子邮件……在对付某个使用电力来发动攻击的罪犯时,看起来这是最恰当不过的手段了。 “收集到的信号里提及了一个我们认为是在纽约地区活动的新恐怖组织,此前从未被记录在案过。” “叫什么?”塞利托问道。 “组织的名字以‘正义’开头,包括了一个‘为’字。”麦克丹尼尔解释道。 为了正义…… 萨克斯问道:“就没别的了?” “没有了。也许是‘为了安拉的正义’,‘为了受压迫者的正义’,随便哪个都有可能。我们没有线索。” “然而,文字用的是英语?”莱姆问道,“不是阿拉伯语,或索马里语、印尼语。” “对的,”麦克丹尼尔说,“但我正在对我们能收集到的所有通信用‘多语言/方言监控’程序进行分析。” “按照法律,”诺博立刻补充道,“是我们按照法律所能收集的通信。” “但他们的多数通信都发生在云区。”麦克丹尼尔说。他并未解释这个术语。 “呃,这是什么意思,先生?”罗恩·普拉斯基问遭。莱姆正想问及此处,不过语气不会像罗恩这么恭恭敬敬。 “云区?”主管探员麦克丹尼尔回应道,“这一术语源自最新的计算机手段——你的数据和程序储存在好几个地方,而不是在你自己的电脑里。我就此撰写过一篇分析论文。我用‘云区’这个术语表示新的通讯协议。‘负面玩家’极少使用一般的手机和电子邮件。我们感兴趣的目标在利用新的技术,像博客、微博和脸谱网来传递讯息。他们也会在音乐、上传的视频、下载的软件里嵌入代码。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们已经把一些新的系统整合起来了,使用各种修正过的电话、能改变频率的无线电。” 云区……负面玩家。 “你们为什么认为‘为了正义’是这次袭击的幕后策划者?”萨克斯问道。 “我们并不确定。”诺博说。 麦克丹尼尔接着说:“只是,在过去的几天里,‘信情’系统得到了一些有关资金分发、人事变动和‘它会是件大事’句子的情报。所以,当攻击在今天发生时,我们想,也许是那个组织策划的吧。” “世界地球日也快到了。”诺博指出。 莱姆并不知道世界地球日是怎么回事,对这个日子也没什么意见,只是略带坏脾气地认识到,它会像其他的节日或盛事一样;民众和抗议者堵塞街道,耗尽纽约警局的资源,否则他也许需要纽约警局去调查案件。 诺博说:“也许不只是碰巧。在世界地球日的前一天攻击电网?总统关注了此事。” “总统?”塞利托问道。 “正是。他正在华盛顿以外参加某个可再生能源峰会。” 塞利托思忖道:“有人说到点子上了。生态恐怖主义分子。” 纽约市里不常见到生态恐怖主义分子的身影;伐木业和露天采矿业可不是纽约市的重要产业。 “也许是‘为了环境的正义’。”萨克斯提议道。 “但是,”麦克丹尼尔说,“还有一个漏洞。‘信情’系统获取的一个情报中,‘为了正义’与拉曼这个名字有联系。没有姓氏。我们已经从手头的伊斯兰恐怖分子观察名单上找到了八个不知去向的‘拉曼’。我们想,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人,但不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诺博不再把玩自己衣服上的熊或海牛形状的袖扣,此刻玩起了一支不错的钢笔,“我们国土安全部在考虑,那个拉曼可能是一个潜伏在美国多年的恐怖分子小组的成员,也许是从9·11时起就潜伏了下来。摒弃伊斯兰教徒的生活风格,一直去温和派的清真寺,避免说阿拉伯语。” 麦克丹尼尔继续说:“我已经从匡蒂科派出了一支TC小队。” “TC小队?”莱姆有点气恼地问道。 “技术和通信小队。负责监视任务.还有负责申请搜查令的专家,保证在我们需要时可以随时对嫌犯进行窃听。两名司法部的律师。我们还有两百名探员可以派遣。” 莱姆和塞利托对视了一眼。对于一起并非属于正在进行的调查的单个事件来说,这是支惊人的庞大队伍了。还有难以置信的调遣速度。对于电网的攻击发生在不到两小时之前。 联邦调查局的这位主管探员注意到他们的反应,说:“我们坚信恐怖主义出现了新面貌,所以我们采取了新的对抗方式。就像中东和阿富汗地区的无人机那样?你们知道吗,飞行员其实是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或奥马哈的哪条路边商业街隔壁操控飞机。” 云区…… “现在,技术和通信小队已经就位,我们不久就能拾取到更多的信号。但是我们依旧需要传统的破案方式。”麦克丹尼尔环视了一下实验室。莱姆推想,他指的是鉴识学。接着,这位主管探员望向戴尔瑞,“还有街面的调查工作。不过弗莱德告诉我,他运气不佳。” 戴尔瑞是个天赋超群的卧底探员,而比这更厉害的,是他作为秘密线人操纵者的技巧。9. 11事件之后,戴尔瑞成功地在伊斯兰社区赢得了许多秘密线人的好感,还自学了阿拉伯语、印度尼两亚语和波斯语。他时常与纽约警局里表现让人印象深刻的反恐小组合作。但戴尔瑞证实了他老板的意见戴尔瑞板着脸说:“我还未收到任何有关‘为了正义’或拉曼的情报。我已经把消息透露给我在布鲁克林、新泽西、皇后区和曼哈顿的线人们了。” “这事刚刚才发生:”塞利托提醒戴尔瑞。 “对的。”麦克丹尼尔慢吞吞地说,“当然,像这样的袭击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你们猜猜是多久之前?一个月?” 诺博说:“我能想象到,至少是一个月前。” “你瞧,就是这个该死的云区。” 莱姆也能听出麦克丹尼尔对弗莱德·戴尔瑞的批评:线人的用处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提前知道情报。 “好吧,弗莱德,继续跟进,”麦克丹尼尔说,“你做得很好。” “好的,塔克。” 诺博已经不再把玩手中的钢笔。他现在看起了手表,“那么,国土安全部会与华盛顿和国务院协调,如果我们需要,也会与驻外大使馆接洽。但纽约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将像对待其他任何案件一样调查本案。林肯,人人都知道你在犯罪现场调查方面的专长,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开始微迹证分析。我们正在组织一支犯罪现场调查队伍。他们应该在二十分钟以内就能抵达变电站,最多三十分钟。” “当然,我们会帮忙的。”莱姆说,“但我们要对整个犯罪现场进行调查,从头到尾一处不漏,还要包括所有次要犯罪现场。不只是微迹证,而是整个鉴识过程。”他看向塞利托,见到他在坚定地点头,意思是说,老兄,我在背后撑你。 在随后令人尴尬的一阵沉默中,人人都明白了林肯·莱姆这番话的潜在含义:谁会最终主导这次调查。如今警务工作的本质变成了谁控制鉴识环节;谁就基本能主导案件调查。这是过去十年犯罪现场调查技术所获得的进步的实际后果。单单靠着搜索犯罪现场,分析所获得的物证,鉴识警探就能最深入地认识案件和可能的嫌疑人的本质,并能头一个得出破案线索。 三方的代表——来自联邦机构的诺博和麦克丹尼尔,代表纽约警局的塞利托——会制定战略决定。但是,假如他们接受莱姆作为犯罪现场调查中的关键人物,那么他会是实际上的首席警探。这完全合理。莱姆在纽约市的破案历史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要久,既然眼下没有嫌疑人或其他重要线索,只有物证,一位专长于鉴识科学的警探是最恰当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莱姆极想接手这个案子。出于无聊的因素…… 好吧,自尊心也在起作用。 于是,他提供了自己最好的论据:他一声不吭,只是把目光落在国土安全部的代表加里·诺博的脸上。 麦克丹尼尔有点慌乱——因为他手下的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将要听命于他人——诺博看了他一眼,问道:“塔克,你怎么认为?” “我了解莱姆先生……我了解林肯的工作。我对于他负责犯罪现场调查没有异议。只要他与我们进行百分百的协调。” “当然会的。” “那么我们现在有人手了。我们要尽可能快地有所发现。”他望着莱姆的眼睛,而不是看着他的身体,“最重要的是快速反应时间。” 莱姆揣测,他话里的意思是,像你这种情况的人能做到吗?塞利托有点不满,但这并非对残疾人的侮辱。这是一个正当的提问。莱姆本人也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回答说:“我明白。” “好的,我会告诉手下的物证反应人员尽可能地帮你。”麦克丹尼尔向莱姆保证。 诺博说:“现在,对于新闻媒体,我们目前会尽可能掩饰这起事件的恐怖主义性质。我们会让它听起来像是一次事故。但有消息泄露了出去,说是不仅如此。民众都很恐慌。” “我也这样认为。”麦克丹尼尔点头说道,“我已经让办公室里的监视器检查过互联网流量。搜索引擎里,‘触电致死’、‘电弧闪络’和‘停电’的点击数都增长迅猛。You-Tube网站上电弧闪络视频的观看数就快撑破天了。我自己也上线去看了。视频无比地吓人。前一分钟,两个男人还在配电板前工作,紧接着,刹那间一道电弧占据了整个屏幕,一个男人向后摔倒,一半的身体着了火。” “还有,”诺博说,“民众十分紧张,担心电弧闪络也许会在变电站以外的地方发生。譬如他们的家里或办公室里。”. 萨克斯问道:“会吗?” 麦克丹尼尔显然并未了解关于电弧闪络的所有知识。他承认道:“我认为会的,但我吃不准电流必须要有多大。”他的视线扫向身旁一个220伏特插座。 “那么,我想我们最好尽快行动了。”莱姆看了眼萨克斯,说道。 萨克斯走向门口,“罗恩,和我一起去。”普拉斯基跟在她身后。一会儿后,房门关上,莱姆不久便听到了萨克斯的座驾引擎发动的隆隆声响。 “现在,要记住一件事,我们在电脑上模拟的一个场景里,”麦克丹尼尔继续说,“不明嫌犯只是在试水,将电网当作潜在的恐怖袭击目标加以试探。这次袭击相当拙劣,只有一人丧命。我们把信息输入系统,算法得出建议,他们下一次也许会尝试一些别的方案。甚至有可能这是一次单一事件。” “一次……?”莱姆问道,因不懂这个术语的意思而恼火。 “单一事件——只发生一次的事件。我们的威胁分析软件认为,有百分之五十五的可能性这次事故不会重演。那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莱姆说:“但换个角度,不正是在说有百分之四十五的可能性,在纽约市里某个地方某人要被触电致死?……而且可能眼下就在发生。” 第五章 阿尔冈昆公司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位于林肯中心以南一片宁静地带的缩小版中世纪城堡里。它由非平坦切割的石灰石建成,外表黯淡,表面坑坑洼洼,这都是几十年来纽约市的空气污染和尘埃所致。奠基石早已磨损得厉害,但你依然能轻易地看出楼房建造于1928年。 当艾米莉亚·萨克斯开着栗色福特托里诺眼镜蛇轿车,停到变电站门前的人行道旁时,时间刚好是下午两点。那辆被烧毁的公交车就停在她前面。轿车和它排放尾气的声响引来了路人、警察和消防队员的好奇目光,或是欣羡眼神。萨克斯钻出驾驶座,扔了一张纽约警局的停车牌在仪表盘上方,双手叉腰,站立着审视犯罪现场。罗恩·普拉斯基从右侧下车,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车门。 萨克斯看着眼前不甚协调的建筑。变电站两旁是至少有二十来层高的现代建筑,而变电站本身出于某种原因,设计有塔楼。由于寓居此楼的鸽子,石质建筑上有一道道白色的鸟粪痕迹,一些鸽子已经在受到惊吓后回到了老巢。窗户装的是黄色的玻璃,还有漆成黑色的栏杆。 变电站厚重的金属门洞开着,里面乌漆墨黑。 伴随着电子警笛的鸣声,来自纽约警局犯罪现场调查组的一辆快速反应车辆驶入这一区域。汽车刚一停稳,三名来自皇后区总部的技术人员就跳下车。萨克斯已经和他们有过好几次合作,她对着其中的拉丁裔男子和亚裔女性点头致意,带领他俩的上司是格莱淳·萨罗夫警探。萨克斯向警探点了点头,后者招手致意,神色阴沉地正面看了眼变电站,走到厢型车的后面,刚刚抵达的警官们开始从车上搬出设备。 萨克斯的注意力随后转移到人行道和街面上,现场用黄色胶带围起来了,外面有五十多位民众在注视警方的行动。袭击针对的目标公交车停在变电站前面,车里面空无一人,车体倾向一侧;右侧的车胎已经没气了。公交车前半段的油漆被火焰烧焦了。一半的车窗玻璃被烧成灰黑色。 一位急救中心的医生走了过来,并向萨克斯点了点头,这是一位体格健壮的非洲裔女性。萨克斯打招呼说:“嘿。” 女医生也微微点头问候。急救人员目睹过各种惨烈事故,但这位女医生依然在颤抖,“警探,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萨克斯跟着她走向急救车,一具尸体躺在轮床上,正等着被送到停尸房。尸体上盖着一张深绿色的油布。 “看起来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乘客。我们以为能救下他的。但是……我们只能做这些。” “触电致死的?” “你最好自己看看。”女医生小声说道,随后掀起了油布。 当烧焦了的皮肤和头发的臭味升起时,萨克斯愣在了原地。她凝视着遇害者,一个身着商务西服套装的拉丁裔人——或者说是这个人残余的部分。他的后背和右侧大部分身体因为燃烧的原因,皮肤与衣服都融为一体。萨克斯猜测这是二度烧伤或三度烧伤。但是,那并不是让她担忧的地方;她在工作中目睹过严重的烧伤,包括意外的事故和故意的事件。最令人心惊胆跳的景象是死者的肉体,当急救人员切开他身上的西服布料时,肉体随之显露出来。萨克斯此刻看到的是数十处平整的刺穿伤口,全身上下都有。仿佛死者被一把威力无穷的霰弹枪击中过。 “多数伤口,”医生说,“都是贯穿伤。” 伤口都是一路贯穿的?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伤口?” “还不清楚。我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萨克斯也意识到一些事情。伤口一个个分得很清楚,也都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出血。” “不明物体烧灼了这些伤口。那就是为什么……”女医生的嗓音变得轻柔了,“那就是为什么死者能保持那么久的清醒。” 萨克斯难以想象死者的痛苦。“多久?”她当即问道,这个问题也是在问她自己。 接着,她想到了答案。 “艾米莉亚。”罗恩·普拉斯基喊道。 她转头看向他。 “公交车站牌柱。过来看看,艾米莉亚……” “耶稣啊。”萨克斯喃喃自语,同时走向胶带围起的犯罪现场边沿。金属站牌柱上,大约离地六英尺高的地方,被爆炸轰出了一个五英寸宽的大洞。在炽热的火焰下,金属像塑料一样熔化。萨克斯随后注意到公交车和一辆停泊在附近的货运卡车的车窗。她起初以为车窗玻璃是被火焰烧黑的。但是,并非如此,是极小的颗粒——也是这种东西杀死了那名乘客——击中了车辆。就连金属车体也被刺穿了。 “你瞧。”萨克斯悄声说道,手指着人行道和变电站的正面墙体。石块上被打出了一百来个极小的坑洞。 “是不是炸弹袭击?”普拉斯基问道,“也许是应急反应人员忽略了。” 萨克斯打开一个塑料包,取出蓝色乳胶手套,戴上手套后,弯下腰,在站牌柱底部拿起一小片形状如泪珠的金属。金属还是滚烫的,让乳胶手套变软了。 当意识到这小片金属是什么时,萨克斯不由得战栗起来。 “这是什么?”普拉斯基问道。 “电弧闪络熔化了站牌柱。”她环视一周,看到一百多粒金属落在地上,或者卡在公交车、建筑物和附近的车辆上。 这就是杀死了那名年轻乘客的凶器。一场以一千英尺每秒的速度飞出的熔化金属液粒构成的“暴雨”。 普拉斯基,这位年轻的警官慢慢呼出了口气,“被这样的东西击中……烧灼着穿过你的身体。” 萨克斯想到死者所经受的痛苦,身体再次战栗起来。她还想到这次袭击的结果也许会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街道的这块区域相对人流稀少。如果变电站更靠近曼哈顿中心地带,那么轻易就能造成十或十五个路人丧命。 萨克斯抬起头,发现自己正望着不明嫌犯的凶器:从一扇能俯瞰到五十七街的窗户垂落下大约两英尺长的粗电缆。电缆上包裹有黑色的绝缘材料,但尾端的绝缘层被剥去了,赤裸的电线被拴在一个烤焦了的黄铜盘上。这套东西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工业设备,一点也不像是那种能制造出如此骇人爆炸的东西。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在联邦调查局的指挥车里,与二十多位来自国土安全部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自纽约警局的警官会合。有些人穿着特警服,有些人身着犯罪现场鉴识人员的工作服。其他人则身着西装或制服。他们正在分派工作。他们会询问目击证人,察看是否有初次事件后才起爆的炸弹或其他陷阱,恐怖分子常常用这一招。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表情肃穆,脸庞瘦削,双臂交叉,伫立着凝望变电站。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链条上是阿尔冈昆公司的徽章。他是电力公司派来的高级代表,也是负责这部分电网的前线主管。萨克斯让他详细描述下阿尔冈昆公司对这次事件所了解的情况,主管向她逐一交待来龙去脉,萨克斯匆忙在笔记本上记下概要。 “有监视摄像头吗?” 瘦削的主管回答说:“抱歉,没有安装。我们不想多此一举,因为变电站的入口安装了多重锁;而且说真的,里面没什么好偷的。不管怎样,那么多电力本身就像条看门狗了。还是一条大狗。” 萨克斯问道:“你认为嫌犯是如何进入变电站的?” “我们到这儿时,门紧锁着。是数字密码锁。” “谁有口令?” “所有的雇员都有。但嫌犯没有从那条路进去。密码锁上有块芯片,会在锁打开时留下记录。记录显示,这个入口已经有两天没人进去过了。而且那个”——主管指着从窗口悬垂下来的电缆——“那时也不在那里。他一定是用别的方法闯入了变电站。” 她转身对着普拉斯基说:“你结束这儿的工作后,去检查下变电站后面、窗户和屋顶。”萨克斯接着问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地下入口呢?” 前线主管说:“据我所知,没有地下入口。这座变电站接入和接出的电线是装在没人钻得进去的管道里的。但可能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地下道。” “罗恩,不管怎样,去检查下。”萨克斯接着询问了公交车司机,他已经接受了玻璃切伤和脑震荡的治疗。这位司机的视力和听力也受到暂时性的损害,可他坚持要留在现场,尽其所能帮助警方。但他的帮助十分有限。大块头司机描述了他对从窗口垂落下来的电缆很好奇;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闻到了烟味,听到变电站里面的爆炸声,接着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电弧。 “快得要命,”司机小声说,“我这辈子里从未见过那么快的玩意。” 他被爆炸的冲击波袭倒,撞在车窗上,在十分钟之后才醒来。他摔倒了,静静地注视着被毁了的公交车,神情中既有悲伤,又有遭到背叛的滋味。 萨克斯随后转过身对在场的探员和警官说,她和普拉斯基将要负责犯罪现场。她思忖着,联邦调查局的塔克·麦克丹尼尔有没有传下命令。执法队伍里的高级官员表面上微笑着赞同你,随后却有意忘记曾经发生过的那场对话,这并非从未听闻过的事情。但联邦探员们确实收到了上司的命令。有些人看来很恼火,纽约警局竟然占据了主导角色,但其他人——多数是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小组的成员——似乎并不介意,而且以羡慕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萨克斯;毕竟,她是由传奇的林肯·莱姆领导的团队的一分子。 萨克斯转身对着普拉斯基说:“我们去工作吧。”萨克斯走向那辆快速反应车辆,把一头深红色的秀发扎成发髻,穿上了犯罪现场鉴识人员的服装。 普拉斯基有所犹豫,看了眼人行道上百来粒正在冷却下来的金属片,又看了眼变电站的正面墙壁,接着视线挪向窗口垂落下来的僵硬电缆,“他们确实关闭了那里的电力,对吧?” 萨克斯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第六章 一名男子身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黄褐色与深蓝色的连体工作服,戴着一顶没有标志的棒球帽和防护眼镜,在曼哈顿切尔西地区的一家健身俱乐部后面的配电箱前忙活着。 男子在干活——装载设备、拆开零件、连接线路和剪开电线——的同时,想起了那天上午的袭击。所有的新闻节目都播报了事故。 今天上午,曼哈顿的一座变电站发生超载事故,产生巨大的电弧,从变电站跃至一根公交站牌柱,差点击中一辆大都会运输署公交车。该事件导致一人遇难,多人受伤。 “你们该知道,它就像一次闪电,”公交车上的一位乘客目击了该次事件,陈述道,“充斥在整条人行道上,亮光令我的双眼暂时失明。还有那种响声,我形容不出,像是震耳欲聋的咆哮,接着变电站爆炸了。我现在害怕靠近任何带有电力的东西。我被吓坏了。我的意思是,无论谁目击到这次事件,都会被吓坏的。” 男子想到,不止你一人这么想。人类已经知道电的存在有五千多年之久,而人类对电也敬畏和害怕了这么久。“电”这个词汇本身来源于希腊语中的“琥珀”一词,古人用琥珀这种固化的树脂彼此摩擦,创造出静电。早在公元之前,希腊人和罗马人就在他们的科学著作中详细地描述了河流和埃及的海岸里,电鳗和鱼类所生成的电令人肢体麻木的效用。 男子此刻的思绪游移到水中生物上,是因为他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看着健身俱乐部泳池里慢慢来回游泳的五个人。三个女人,两名男子,统统都是到退休年龄的人了。 令他格外心醉神迷的一种鱼,名叫电鳐(torpedo ray),潜艇发射出的武器鱼雷的名字也是由这种鱼而来。拉丁文单词toro-re-使僵硬或瘫痪——是这个名字的词源。事实上,电鳐的身体两侧有两个由数十万个胶质电板构成的电池。这两个电池生成电,电鳐身体里面一组复杂的神经仿若电线,传播电流。这种电流用于自卫,也用于主动捕猎。鳐鱼会静静躺着等候,然后用电荷让它们的下一顿食物身体麻木,有时甚至立刻就杀死了猎物——大型鳐鱼能生成电压最高可达两百伏特的电,而电流强度比电动钻还要大。 相当令人心醉神迷…… 男子装好配电箱,审视起自己的劳动成果。和全世界所有的巡线工和高级电工一样,他对于面前的整齐电路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骄傲。他开始感觉,与电打交道的活计并不只是一门职业而已;它是一门科学,是一门艺术。男子合上配电箱门,走到健身俱乐部的远端,靠近男子更衣室。接着,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耐心等待着。 像电鳐一样。 这片地区——曼哈顿西区远侧——是居住用地段;现在是午后,没有工人在慢跑、游泳或打壁球,然而在下班之后,健身俱乐部里会有几百个本地顾客,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流汗来驱散一天工作下来的紧张。 但是,男子不需要大批人群。此刻暂不需要。稍后,人群自然会来的。 所以,顾客们会认为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工人,并对他全然无视。男子的注意力转而放在了火警控制面板上,他取下盖板,毫无兴趣地检查了内部装置。男子再次想起了电鳐。那些生活在盐水里的电鳐的电池连接成了并联电路,会生成电压较低的电流,因为海水比起淡水是更佳的导电介质,不需要十分强的电压,就能杀死它们的猎物。另一方面,栖息于河流湖泊中的电鳐的电池连接成了串联电路,生成更高的电压,以此来补偿淡水较低的导电性。 对男子来说,这些知识不仅令他陶醉,更是与眼前的事情息息相关——与这次有关水体导电性的测试息息相关。他琢磨起自己的计算是否准确无误。 他仅仅等待了十分钟,就听到了脚步声,看到一个游泳者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来。这是个六十多岁的秃顶男子,他走进了冲澡间。 身着连体工作服的男子偷偷瞥看游泳者,见到他打开了水龙头,站到热腾腾的水流下面,全然不知自己正遭到别人的窥视。 三分钟,五分钟。抹出香皂泡,洗去香皂泡…… 因为存在被人发觉的风险,男子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抓起遥控器——遥控器形状类似大个的汽车遥控钥匙——感觉肩膀肌肉渐渐僵硬。 电鳐。他静静地笑起来,并且放松了下来。 那位俱乐部成员终于走出冲澡间,用毛巾擦干了身体。他披上浴袍,双脚重新趿拉起拖鞋。男子走到通向更衣室的那扇门,握住门把手。 身着工作服的男子同时摁下遥控器上的两个按钮。 六十多岁的男子喘了口气,僵在原地。 接着,他后退一步,望着门把手,看了下自己的手指,立刻再次碰触了门把手。 当然,这是愚蠢的行为。你永远快不过电。 但是,这次没有电击感觉,男子不由得思量起来,也许这只是一处锐利的金属毛刺,甚至可能是自己感觉到手指关节炎产生的痛感而已。 事实上,这处陷阱仅仅使用了几毫安的电流。他在这儿并不是要谋杀任何人。这只是一次验证两件事的实验:第一,他所创造的遥控器开关在这等距离范围,要穿透混凝土和钢筋,是否能用?实验验证,确实能用。第二,水在导电性上的作用到底如何?安保工程师总是谈论这类事,也常在论文中写及,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人做过任何实际的定量实验——这儿的实际是指,要击倒一个穿着潮湿的皮拖鞋的人,让他进人心脏颤动状态,并最终死亡,需要多大的电量。 答案是,只需极少的电。 很好。 把我吓坏了…… 身着连体工作服的男子走下楼梯,迈出了后门。 他再次想起了鱼和电的事情。然而,这一次不是创造出电,而是侦测出电。尤其是鲨鱼。鲨鱼事实上拥有第六感觉:它们拥有令人惊讶的能力,能在数英里之外,觉察到猎物体内的生物电活动,远在鲨鱼见到猎物之前。 男子看了眼手表,猜想变电站那儿的调查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谁在调查那儿的事件,人类未曾拥有鲨鱼的第六感,这终归是件叫人遗憾的事。 正如对于可怜的纽约市里的其余众多居民来说,那很快会成为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一样。第七章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穿着带兜帽的粉蓝色泰维克连体衣、面罩和皮靴,戴着防护眼镜。正如莱姆一直以来指导的那样,他俩各自在脚上绑了一根橡皮筋,那样就能更容易地把他们的脚印与其他脚印区分开来。接着,萨克斯在腰上绑了根皮带,皮带上挂着无线电/视频发射器以及武器。萨克斯跨过黄色胶带,这一动作令她患有关节炎的关节略感疼痛。在天气潮湿的日子里,或是在一阵奔跑或徒步追逐后,她的膝盖或髋关节会痛得要命,她还暗自羡慕过林肯·莱姆麻木的身躯。当然,她永远不会大声说出内心的想法,甚至从来不会让这个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待的时间超过一两秒钟,但那种想法确实存在。任何一种处境都自有其优点。 萨克斯止步于人行道上,在黄色胶带围出的犯罪现场,唯有她一人。莱姆还在担任调查资源部主管时——那是纽约警局中掌管犯罪现场的部门——命令手下的鉴识人员独自进行搜索,除非犯罪现场面积特别大。他下达这样的命令,是因为其他搜索者在场时,你在心理上容易变得不那么小心谨慎,因为你知晓,总是有一个后备人员来发现你所忽略的线索。另一个问题在于,就如作案人留下物证一样,犯罪现场的搜索者尽管全身上下都穿着保护性的服装,也会留下物证。这种物证的污染能够毁掉整个案子。搜索者人数越多,那种风险也就越大。 萨克斯看了看变电站洞开的黑色门口,烟气依旧从里面弥散开来,她接着想起了挂在臀部上的那把手枪。金属的质感。 电线都被切断了…… 好吧,继续走,萨克斯这么告诉自己。在一次罪案之后,越快做完方格法搜索,发现的物证质量也就越好。汗水里充满了有助破案的DNA,很快就会蒸发,变得无迹可循。有价值的纤维和毛发被风吹走,不相关的纤维和毛发却飘入犯罪现场,混淆探员的视听,误导线索。 她把耳机放进兜帽,塞入耳朵,又调整了麦克风软管。她打开了挂于腰上的发射器,从头戴式耳机里听到了林肯·莱姆的声音。“……你在那儿了吗,萨克斯?啊……好的,你上线了。我正在琢磨,那是什么?”他问道。 莱姆实时目睹了萨克斯所看见的一切,这都多亏了萨克斯脑袋上绑着的那台小型高清晰度摄像头。萨克斯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正望着站牌柱上烧出的那个大洞。她向莱姆解释了所发生的事:电弧袭来,熔化的金属如雨珠一般。 莱姆静默了片刻,接着说:“那称得上是厉害武器……好吧,我们继续下一步。做方格搜索。” 搜索犯罪现场有好几种方法。其中一种很热门的方式是从犯罪现场外侧角落起步,路径是越来越小的同心圆,直到你走到圆心位置。 但林肯·莱姆更喜欢方格法。他有时让学生把走方格想象成刈草坪——只是要刈两回草坪。你沿着一条直线从犯罪现场的一侧走向另一侧,随后转过身,向左边或右边走上一英尺,再沿着你刚刚来的方向往回走。等到你走完一遍后,就沿着与你第一次走完的路线的垂直方向,再次走上一遍,同样是要来回走。 莱姆坚持要走上两遍,因为一个犯罪现场的首次搜索是至关重要的。假如你最初进行了草率马虎的检查,你会微妙地让自己相信,犯罪现场毫无发现。随后的搜索多半是白费工夫。 萨克斯想起了讽刺之事:她接下来要走方格搜索犯罪现场,但却是走一种迥然不同的方格。她一定要和莱姆分享这一心得——但是留到以后吧。现在,她需要集中注意力。 犯罪现场的工作是一场清道夫的捕猎。目标很简单:找到某些东西,找到作案人留下的任何东西——以及一些会被留下的东西。大约一百年前,法国犯罪学家埃德蒙·罗卡曾经讲过,任何时候发生一桩罪行,犯罪者和犯罪现场或受害者之间肯定会有某些物证的转移。这也许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假如你知道如何查看,并且具备耐性,又勤勉努力的话,物证就在那儿等着你去发现。 艾米莉亚·萨克斯此刻开始了这种搜寻,先从变电站外面的杀人武器——那根垂挂下来的电缆——开始。 “看来他——” “或者是他们。”莱姆从头戴式耳机里予以纠正,“假如‘为了正义’是此事的幕后元凶,他们也许有数目可观的成员。” “说得好,莱姆。”莱姆是在确保萨克斯不落入困扰犯罪现场搜寻者的头号难题中去。那个难题便是无法保持开阔的思路。一具尸体,血迹,再加上一把滚烫的手枪意味着受害者是被枪击致死的。可假如你的头脑里认定那就是案件真相,那么你也许会忽视这起命案中实际上使用了刀具。 萨克斯继续说:“那么,他或他们从变电站里面布置了这根电缆。但我认为他必须在某个时候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检查电缆的距离和角度。” “以便能对准公交车?” “正是如此。” “好吧,继续搜索——接下来是人行道。” 萨克斯遵照莱姆的命令,凝望地面,“有烟蒂,啤酒瓶盖。然而,大门旁边或者电缆垂落下来的那扇窗户旁并无异物。” “别费心在那里寻找了。作案人是不会在做事时抽烟喝酒的。他过于聪明了——想想他如何将这整个计划组合起来。但是,他站立过的地方会有一些微迹证,靠近建筑物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窗台,见到了吗?”萨克斯正低头俯视人行道,那里三英尺高的地方有一处低低的石架,上面设置了长钉,防止鸽子在窗台上栖息,也避免有人坐在窗台上。然而,你假如想要够到窗户里的某样东西时,可以将窗台当作台阶。“窗台上有一些脚印。还不足以用静电复印法提取脚印。” “让我看看。” 萨克斯低下头,身体前倾。莱姆看到了萨克斯所见到的东西:窗台上靠近建筑物处的一些印迹,可能是鞋子的前掌部分留下的脚印。 “你没法提取到脚印?” “没办法。脚印不够清晰。但看着这些脚印,我敢说它们大概是男性的脚印。宽阔、方方正正的脚趾,但我也只能看出这些。没有留下脚掌或脚跟的印迹。不过,这也告诉我们,要是作案人果真是一群人,布置外面陷阱的大概只有一人而已。” 萨克斯继续察看人行道,没有找到与案情相关的物证。 “萨克斯,提取微迹证,再搜索变电站里面。” 来自皇后区的另外两名技术人员听到萨克斯的指示,在变电站门里面放置好强力卤素灯。萨克斯拍摄了照片,接着收集了人行道和靠近电缆的窗台上的微迹证。 “别忘记——”莱姆说道。 “底层土壤。” “哈,萨克斯,你比我抢先了一步。” 萨克斯想着,并非如此,因为莱姆多年来一直是她的导师,假若她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莱姆的方格法搜索的步骤,那她一定和犯罪现场调查工作无缘了。萨克斯此刻走到黄色胶带以外的区域,提取了第二份底层土壤样本,这是控制样本,用来和第一份样本进行比较。从离犯罪现场一段距离的区域和不明嫌犯所站立的地点提取到的两份样本,如果有任何不同之处,也许就是不明嫌犯或他的住所所独有的特征。 当然,也可能不是……但那就是犯罪现场调查工作的根本性质。甚至没有一件事是必然的,但你依然得依力而为,把自己该做的事都一一做掉。 萨克斯把装好的物证交给技术人员,又对着之前交谈过的阿尔冈昆公司主管招招手。 前线主管和之前一样表情肃穆,匆匆走过来,“有什么事,警探?” “我现在要搜索变电站里面。你能否告诉我,到底该寻找些什么——他是如何布置那根电缆的?我需要查明嫌犯站在哪儿,都碰过哪些东西。” “让我从这儿找个负责例行维护的工人。”主管在工人中巡视着。接着,他叫唤了一个身着深蓝色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工作服的工人。那名工人丢掉香烟,向他们走来。前线主管做了介绍,把萨克斯的要求告诉工人。 “好的,女士。”工人一边说,一边视线离开变电站,扫向萨克斯的胸部,尽管她的身体大部分隐藏在宽大的蓝色泰维克连体衣里。萨克斯想要低头看工人的啤酒肚,可她当然没有那么做。小狗总会在你不希望它们撒尿的地方撒尿;你不能总是纠正某些人的行为。 萨克斯问道:“我能够看到作案人在哪儿把电缆连接上电源吗?” “当然,每样东西都会一览无余,”工人告诉她,“我想,他会把电缆连接在靠近断路器的地方。断路器在底楼。当你走进变电站时,那会是在你的右边。” “问他,不明嫌犯布置电缆时,电缆是否还通着电,”莱姆从耳机里对萨克斯说,“那能告诉我们,作案人的技术水平。”萨克斯照着做了。 “哦,对的。他直接接人了火线。” 萨克斯倍感震惊,“他是怎么做到的?” “穿上PPE——个人防护装备。还要确保他的绝缘措施十分稳妥。” 莱姆继续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问问他,如果他花这么多时间看女人的胸部,他怎么能把活做完呢?” 萨克斯扑哧一笑。 但是,当萨克斯走向变电站门口,经过地上有着金属熔化后的颗粒的人行道,所有的幽默感都烟消云散了。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主管说:“最后一次确认下,确实没有电力,对吧?”她对变电站点头道,“电线都断了电吧。” “哦,是的。” 萨克斯转了回去。 主管补充了一句:“除了电池。” “电池?”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主管。 主管解释说:“是电池让断路器运转,但它们并不属于电网,也不会与电缆连接。” “好吧。那些电池可不可能存在危险?”那具乘客尸体上波尔卡点一般的伤口画面在萨克斯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呃,当然危险。”萨克斯显然是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主管继续说,“但电池的端子上都覆盖了绝缘盖。” 萨克斯转过身,向变电站走去,“莱姆,我要进去了。” 她逐渐走近,并出于某种原因,留意到强力卤素灯令变电站内部比昏黑一片时愈加让人感觉气氛不祥。 萨克斯心里想到,这是通向地狱的门口。 “萨克斯,我就快晕了,你在做什么?” 萨克斯意识到,自己正在犹豫不决,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洞开的门口。尽管莱姆无法看见,可她意识到自己在强迫症一般地用手指摩擦大拇指。有时候,萨克斯会这样弄破自己的皮肤,并惊讶地看到血滴或血流。那很糟糕,可她不希望现在就弄破乳胶手套,让她的微迹证污染犯罪现场。她伸直手指,说:“我在观察情况。” 但她和莱姆已经认识太久,任何鬼话都瞒不过莱姆。他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萨克斯深吸一口气,最终回答:“这么说吧,有点小惧。那电弧什么的太可怕了。受害者死状惨不忍睹。” “你想要等等?去叫个阿尔冈昆公司的专家过来,他们能带领你进变电站。” 萨克斯可以从莱姆的嗓音中,从他的语气和说话节奏中听出来,他并不想让她那么做。这是莱姆身上最让萨克斯喜欢的一点——他不会娇纵她,这显露出他对她的尊重。在家里,在餐桌旁,在床上,他们是密不可分的。而在这儿,他们就是犯罪学家和犯罪现场警探。 她想起了自己的个人箴言,是从父亲那儿传下来的:“你一旦动起来,他们就抓不到你了。” 所以,就动起来吧。 “不用,我挺好。”艾米莉亚·萨克斯踏人了门厅。第八章 “你可以看清楚吗?” “能。”莱姆回答说。 萨克斯刚才打开了绑在头顶的那盏卤素灯。灯虽小,却够亮,照射出的光束刺破晦暗的空间。尽管有卤素灯的映照,里面依然有许多阴暗处。变电站内部空间宽敞,尽管刚才站在人行道上观察时,这座建筑既小又狭窄,在两旁的高大建筑映衬下显得犹如侏儒。 萨克斯的眼睛刺痛,鼻子发痒,这都是现场余留的烟气在作怪。莱姆坚持任何搜索犯罪现场的人都应该闻到空气的味道;气味可以告诉你关于作案人和犯罪性质的许多线索。然而,在这儿,仅有的气味是酸臭的气味:橡胶燃烧后的臭味,带有金属味的汽油味,令她联想起汽车发动机的气味。萨克斯的脑海里闪现出与父亲共度周日午后的记忆,后背疼痛,还要俯身于雪佛兰或道奇“肌肉车”打开的引擎盖上,让原本不好使的机械系统生龙活虎起来。还有更为近期的记忆:萨克斯和帕米(萨克斯把这个少女视作自己的侄女)在一起调试托里诺眼镜蛇轿车,帕米养的小狗杰克逊耐心地坐在工具桌上,看着两人忙活。 萨克斯转动脑袋,让卤素灯的光束扫过昏暗的空间,注意到了大排的设备,其中有些米黄色或灰色的设备看起来较新,有些设备则可以追溯至上世纪;深绿色的设备上贴了金属铭牌,提供了制造者和生产地的名称。萨克斯留意到,有些铭牌上有地址,却没有邮政编码,揭示出设备诞生的遥远年代。 变电站的底层呈圆形,透过一圈金属管扶栏,能俯瞰底下二十英尺处开放式的地下室。这儿的地板是水泥地,但有些平台和楼梯使用了钢材。 金属。 关于电学,萨克斯知道一点,金属是良好的导体。 她找到了不明嫌犯的电缆,从窗口处延伸出大约十英尺,连接到一件工人描述过的设备上。她可以看见嫌犯布置电缆时必须站在哪里。她开始在那个位置走方格搜索现场。 莱姆问道:“地板上的是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润滑油或汽油。”萨克斯一边说,一边降低声音,“有些设备在火灾中损毁了。也可能是这儿发生过第二次电弧闪络。”她注意到一些圈状焚烧印迹,有十来处,看上去像是电弧击打在墙壁和邻近的设备上。 “很好。” “什么?” “嫌犯的脚印会清楚地显现出来。” 此话不假。可是,当萨克斯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油状残余物时,她脑子里思考的问题是:油是不是像金属、水一样,都是良好的导电体? 还有,该死的电池在哪儿呢? 她确实在窗边发现了一些清晰的脚印,作案人在窗户上砸出了一个洞,把致命的电缆伸向外面,还将其和变电站里面的电缆拴在了一起。 “可能是工人留下的,”萨克斯说起了脚印,“他们在电弧闪络发生后,进入了变电站。” “我们只得查明白,对吧?” 萨克斯或罗恩·普拉斯基会取走工人的脚印,来和这些脚印进行比较,消除他们的可疑性。就算“为了正义”最终要对此负责,也有理由相信他们会为了恐怖计划而招募内部人员。 虽然如此,在萨克斯放下数字标牌、拍下那些脚印的照片时,她还是说道:“我认为这些脚印是不明嫌犯留下的,莱姆。它们是一模一样的脚印,脚趾部分与窗台上留下的脚印很相似。” “好极了。”莱姆说道。 萨克斯接着提取了脚印的静电复本,把静电膜放在门旁边。她查看了电缆,比她预想的要细,直径只有半英寸左右。电缆上覆盖了某种黑色绝缘层,本身是由银色的电线绕在一起构成的。她惊讶地发现,电缆的材质并不是铜,大约总共有十五英尺长。这根电缆与阿尔冈昆公司的主电缆连接在一起,连接件是两个黄铜或铜质宽螺栓,上面有四分之三英寸直径的小洞。 “那么,这就是杀人的武器了?”莱姆问道。 “正是。” “重吗?” 萨克斯抓起橡胶绝缘层,掂量电缆的重量,“不,是铝材电缆。”这根电缆令她很担忧,就像一枚炸弹,个子虽小又轻,却能导致如此大的破坏。萨克斯查看了硬件,判断出她需要工具箱里的哪件东西来拆除这根电缆。她走出变电站,取回了自己座驾后备厢里的袋子。她的这套设备被她用于修车和家居修理,比犯罪现场调查组的快速反应车辆里的那些工具得心应手得多。她的这些工具就像老伙伴。 “进行得怎样了?”普拉斯基问道。 “正在做。”萨克斯嘀咕道,“你查明作案人是怎么进入变电站了吗?” “我看过屋顶,没有进入变电站的通道。无论阿尔冈昆公司的人是怎么说的,我现在考虑作案人一定是从地下进入的。我打算察看下附近的沙井和地下室。没有明显的进入通道,但我猜,那是好消息。作案人也许会感觉十分自大。假如我们幸运的话,兴许能发现一些好消息。” 莱姆一直要求手下记住,一桩罪行总是有多个相关的犯罪现场。是的,罪行真正发生的地点大概只有一个,但总是有进入和离开的路线要考虑——那也许是两条不同的路线,假如有多个作案人参与,路线会更多。可能有出发地点。可能有集合地点。凶犯可能事后在某家汽车旅馆里会合,贪婪地欣赏罪行成果,再进行分赃。有十分之九的比率,在那些犯罪现场——次要犯罪现场或第三犯罪现场——作案人会忘记戴上手套清除痕迹。有些时候,他们甚至大大咧咧地留下姓名和地址。 通过萨克斯的麦克风,莱姆听到了普拉斯基的话,于是说:“小罗,说得对。只是输掉了运气。” “是的,长官。” “还因为沾沾自喜的笑容而输分了。我看见了。” 普拉斯基的面容一下子平静了。他已经忘记了莱姆把艾米莉亚·萨克斯当作他的眼睛、耳朵和腿。他转身离去,继续搜寻作案人闯入变电站的路径。 萨克斯带着工具回到变电站里面,她用黏着垫擦拭了工具,除去所有可能会污染现场的微迹证。她走向断路器,袭击者在这儿用螺栓把那根电缆连接上断路器。她开始伸手去拿电缆的金属部分。可她戴着手套的手还未触及电缆,便停在了半空中。她凝视着在自己头盔上的卤素灯光束照射下金属发出的光泽。 “萨克斯?”莱姆的声音惊醒了她。 她没有作答。她在脑海里看见了站牌柱上的大洞,熔化金属的致命颗粒,年轻受害者千疮百孔的身体。 电线都断了电…… 可假如她的手摸着金属电线,两三英里开外某个坐在舒适的小控制室里的人决定要给电线通上电呢?打开开关,毫不知晓这次搜查? 那些该死的电池在哪儿? “我们需要这儿的物证。”莱姆说。 “好的。”萨克斯包了一块尼龙布在扳手头上,这样她的工具上的任何独特纹路就不会转移到螺帽或螺栓上,也就不会和嫌犯留下的纹路搞混。她弯下腰,在片刻迟疑后,把扳手卡到第一枚螺栓上。她用了些力气,松开螺栓,尽可能地快速干着,并估计自己随时都会感到一股触电的灼痛,尽管她估计在那么高的电压下,自己受到电击时不会有任何感觉。 片刻后,第二枚螺栓也被拧下,她抽出了电缆。萨克斯把电缆盘绕之后,用塑料膜包裹好。螺栓和螺帽则装进了物证袋。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变电站门外,由普拉斯基或技术人员收起,随即回去继续搜查。她察看地面,看到了更多的脚印,似乎与萨克斯所认为的不明嫌犯的脚印匹配。 萨克斯抬起了头。 “萨克斯,你让我头晕眼花了。’ 她问莱姆,同时也在自问:“那是什么声响?” “你听到了什么?” “是的,你难道听不到?” “如果我能听到,就不会问你了。” 声音听上去似乎是某种敲击声。她走到变电站中央,视线越过扶栏,投向底下黑漆漆的地下室。 是她的幻觉在作祟吗? 不,绝不会是她听错了。 “我也听到了。”莱姆说。 “声音是从楼下的地下室传来的。” 有规律的敲击声。不像人类的声音。 定时雷管吗?萨克斯琢磨着。她又一次想起了炸弹陷阱。作案人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犯罪现场调查小组会不遗余力地搜查变电站。他想要加以阻止。萨克斯跟莱姆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 莱姆回答道:“但假如他要布置陷阱,为什么不布置在电缆附近呢?” 他俩同时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但莱姆抢先说了出来:“因为地下室里有些对他而言更大的威胁。”莱姆随即指出,“要是电力都切断了,那么是什么发出噪音?” “莱姆,听上去不像是一秒钟的间隔,也许不是定时器。”她凝望着扶栏,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金属。 莱姆说:“周围很暗,我看不太清楚。” “我要查明情况。”她说完就起步走下螺旋楼梯。 是金属楼梯。 十英尺,十五英尺,二十英尺。卤素灯照射出的光束随意打在墙壁上,但仅仅打在了上半部分上。在那之外,所有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大火后余留的烟气十分重。萨克斯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窒息。她走近地下室,就在底层下面两层楼处,很难看见任何东西;头上的卤素灯光束反射回她眼睛里。不过,这就是她眼前仅有的光亮;她转动脑袋,光束从一边扫向另一边,照射在墙壁上的无数箱子、设备、电线和面板上。 萨克斯迟疑不决,敲击着腰间的手枪,走下了金属阶梯的最后一级。 她急喘了口气,身体为之一震。 “萨克斯,什么事?” 萨克斯不知道地板上覆盖着两英尺深的冰凉海水。在浓烟之中,她看不见海水。 “水,莱姆。我没估计到会有水。你看啊。”她的目光聚焦在脑袋上方大约十英尺处一根正在漏水的管道上。 这就是声音的来源。不是咔嗒声,而是滴水声。水出现在变电站的想法是如此不和谐——也是如此危险——她根本没有想到响声的来源可能是这个。 “因为爆炸而漏水了?” “不。莱姆,作案人凿了一个洞。我可以看见。是两个洞。水也沿着墙壁流下,现在房间里充满了水。” 水不是像金属一样是良好的导电体吗?萨克斯思忖道。 她现在就站在一摊水里,紧挨着一排电缆、电闸和接线,上方有一块标识:危险:138000伏特高压 莱姆的声音突然响起,萨克斯为之一惊,“他在淹没地下室,以便摧毁证据。” “对的。” “萨克斯,那是什么?我看不太清楚。那个箱子。大箱子。看你的右边……对,就那儿。那是什么?” 啊,终于有所收获了。 “莱姆,那是电池。后备电池。” “充了电吗?” “他们说是有电。但我不……” 萨克斯涉水凑上前去,低头看着。电池上的计量器表明,电池确实充了电。事实上,在萨克斯看来,似乎是过度充电了。指针已经过了百分之一百的刻度线。她接着记起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说过的话:别担心,因为电池是用绝缘盖封好的。 只是,眼下电池上并没有绝缘盖。她知道绝缘盖是什么样子,而这个电池显然没有绝缘盖。两个金属端子通向粗电缆,曝露在外。 “水面在上升,几分钟后就会碰到端子。” “电流是否足以再制造一次电弧闪络?” “莱姆,我不知道。” “肯定会有电弧闪络。”他低语道,“他要用电弧闪络来摧毁某个能引导我们抓住他的线索。某种他在变电站时没法随身带走或摧毁的东西。你可以关闭水流吗?” 她迅速看了一眼,“我没看见旋塞……等等。” 萨克斯继续端详地下室,“不过,我没看见作案人想要摧毁的东西。”然而,她随即发现了:就在电池后面,大约离地四英尺的地方,有一扇通道门。门并非很大——是边长约十八英寸的正方形。 “莱姆,就是那个。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另一边肯定是一条下水道或综合管廊。但是赶紧离开吧。普拉斯基可以从街面上跟进。赶紧离开这儿。” “不,莱姆,看看这扇门——通道真的很小,作案人必须挤过去。里面肯定留下了不少微迹证。衣物纤维,头发,也许还有DNA。否则他为什么想要摧毁它?” 莱姆犹豫不决。他知道对于保存物证,她说的是对的,可他不想让她被困于另一次电弧闪络爆炸中。 她又涉水凑近了那扇通道门。但是随着她走近,双腿的扰动引起极小的航迹,水波差点就要碰到电池了。 萨克斯愣在了原地。 “萨克斯!” “收声。”她必须集中注意力。一次移动几英尺,这样她就可以把水波控制在电池高度以下。可萨克斯看得出来,离水碰到铅蓄电池,她只剩下一分钟或两分钟了。 萨克斯拿着一把一字螺丝起子,开始移除固定通道门的门框。 此刻水面几乎要碰到电池的顶端。每一次萨克斯上身前倾,借力松开涂了油漆的螺丝钉时,就会激起一次小潮汐;在潮汐退去之前,浑浊的水溅到了电池顶端上。 电池的电压肯定比外面那条引发了电弧闪络的十万伏特电缆要小,可不明嫌犯大概不需要引起那么大的破坏。他的用意是制造一次足够大的爆炸,摧毁通道门和上面包含的任何物证。 她想要那扇该死的门。 “萨克斯?”莱姆悄声说道。 不理睬他。还有,别去想受害者光滑的肌体上烧灼出的伤口画面,金属熔化后的颗粒…… 最后一枚螺丝钉终于被卸下。旧日里刷上的油漆令门框依旧处在原位。她把螺丝起子的顶端插入边沿,手拍打在工具的尾端上。吱嘎一声,金属门落在她的手心里。门和门框比她预想的要重,她差点把它们丢在地上。可是她稳稳地站住了,没有掀起袭向电池的海啸。 从缺口里,她看见了嫌犯用来潜入变电站的那条狭窄的综合管廊。 莱姆低声催促道:“钻进管廊。它会保护你。赶快!” “我正在尝试。” 只是通道门无法放入缺口,甚至侧着放也不行,因为还附有门框。“办不到,”萨克斯说道,接着解释了问题所在,“我会回到楼上去。” “不,萨克斯,别管门了。从管廊离开。” “这是件珍贵的物证。” 萨克斯攥着通道门,开始离开,涉水走向楼梯,一次次回头望向电池。她移动得十分缓慢。尽管如此,她的每一步都会引发一阵水波,几乎就要碰到电池端子的边沿了。 “萨克斯,你怎样了?” “我就快到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太响的声音会加剧水面的扰动。 当打着小漩涡的水面上升,绕着第一个端子打漩,紧接着又触及第二个端子时,萨克斯刚走到楼梯的半道上。 没有电弧闪络。 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肩膀下垂,心里悬着的大石块砰然落地。 “莱姆,这是个假陷阱。我们不用担心——” 一阵白光占领了她的视野,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轰响,艾米莉亚·萨克斯向后摔倒,被压在冷酷的海水之下。 第九章 “汤姆!” 护理员冲进房间,小心地看着莱姆,“出了什么事?你感觉怎样?” “不是我出了麻烦。”汤姆的老板厉声说道,双眼圆睁,对着空白的屏幕点头,“艾米莉亚。她在犯罪现场。一个电池……又一次电弧闪络。音频和视频信息都中断了。打电话给普拉斯基!打电话给某个人!” 汤姆·雷斯顿眯缝起眼睛,担心不已,可他已经当过许多年的护理员;无论面对什么危机,他总是会冷静地履行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平静地拿起固定电话,看着旁边的电话簿,摁下快速拨号按钮。 恐慌并不集中于肚肠,并不像电线里的电流一样沿脊椎蹿下。恐慌弥漫于身躯和心灵的各个角落,即使你的部分肢体是麻木的。莱姆对自己很生气。他应该在他们见到电池和上升的水面时,就命令萨克斯撤退。他总是这样,聚精会神于案件和目标,找到最细微的纤维,零碎的指纹,任何可以让他接近作案人的线索……他忘记了隐含意味:他轻率对待的是人的性命。 为什么这么说,看看他自己受到的伤害吧。他曾经是纽约警局的一名警监,是调查资源部的主管,本人也会搜查犯罪现场,有次他蹲下身从尸体上拾起纤维,横梁从上坠下,永远改变了他的人生。 如今,同样的态度——他向艾米莉亚·萨克斯灌输的态度——也许造成了更恶劣的结果:她可能已经死了。 汤姆接通了电话。 “谁?”莱姆瞪视着护理员,问道,“你在和谁通话?她还好吗?” 汤姆单手举起。 “那是什么意思?那可能是什么意思?”莱姆感到一行汗水从额头淌下。他清楚自己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心脏怦怦跳动,不过他是在下颚和脖颈部位而不是胸腔里感觉到心脏的搏动。 汤姆说:“是罗恩。他在变电站。” “该死的,我知道他在那儿。现在怎样了?” “发生了……一次事件。他们是这么说的。” 事件…… “艾米莉亚在哪儿?” “他们在查找。变电站里有些人。他们听到了爆炸声。” “我知道发生了爆炸。我该死地目睹了爆炸!” 护理员的目光扫向莱姆,“你……你感觉如何?”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现场目前怎么样了?” 汤姆继续扫视莱姆的脸庞,“你的脸很红。” “我没事,”莱姆平静地说道——让年轻的护理员将注意力放在那通电话上,“真的没事。” 然后护理员的脑袋侧向一边,面容僵硬起来,令莱姆惊恐不已。他的双肩微微拱起。 不…一 “好的。”汤姆对电话那头说道。 “什么好的?”莱姆厉声问道。 汤姆没有理会自己的老板,“给我消息。”接着,他把电话夹在脖颈和肩膀之间,开始在实验室的主电脑键盘上打字。 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 莱姆已经失去了冷静的伪装,正要大发脾气,这时电脑屏幕上恰好出现了艾米莉亚的画面,她尽管浑身湿透,却显然毫发无损。几缕红发粘在她的脸上,就像是一名渐渐浮出水面的水肺潜水者脸上粘着海草。 “对不起,莱姆,我下去时遗失了主摄像头。”她用力咳嗽起来,擦拭了前额,神情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她的动作很不平稳。 惶恐立刻变成了释怀,尽管莱姆依旧对自己很生气。 萨克斯回望莱姆,神情有点怪异,目光聚焦于他的方向,“我现在用的是阿尔冈昆工人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有个摄像头。你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看得见。但是你还好吧?” “只是鼻子里吸入了一些恶心的脏水。但我没事。” 莱姆继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道电弧闪络……” “那不是电弧闪络。电池不是用来制造电弧闪络的。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告诉我,电池没有足够的电压。不明嫌犯所做的就是制造炸弹。显然,你用电池可以做成炸弹。封掉安全装置,再过度充电。那样会制造出氢气。当水面碰到端子时,电池短路,火花点燃氢气。那就是所发生的事。” “医生有没有查看过你的身体状况?” “没,不需要。爆炸声音很响,我被飞出的某块塑料片砸中。甚至没有导致瘀伤。冲击力将我撞倒,但我一直把通道门举在水面之上。我认为通道门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污染。” “好的,艾米——”他的声音突然中断。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多年之前就达成了一条不言而喻的迷信想法:他们永远不会以对方的名字来称呼彼此。心烦之下,他差点念出了她的名字,“好的。那么他是这样进去的。” “肯定如此。” 他此时才发现汤姆走向墙壁。护理员拿起血压监测仪,包裹在莱姆的手臂上。 “别做那个——” “安静。”汤姆喊了一声,让莱姆安静下来,“你脸庞充血,还在流汗。” “汤姆,这是因为我们的犯罪现场发生了一起该死的事件。” “你头痛吗?” 他确实头痛,可他却说道:“不。” “别撒谎。” “稍微有点痛。没什么。” 汤姆把听诊器放在莱姆的胳膊上,“抱歉,艾米莉亚,我需要他安静三十秒钟。” “好的。” 莱姆再次开始抗议,可他随后决定,自己越早量好血压,就能越快回去工作。 他毫无知觉地注视着气囊渐渐鼓起,接着汤姆放掉血压计气囊里的空气,同时仔细倾听。他扯掉了尼龙搭扣,发出响声,“血压很高。我想要确保血压不会再升高了。我现在将要料理好一些事情。” 这是种委婉说辞,莱姆曾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屎尿之事”。 萨克斯问道:“汤姆,你那儿出了什么事?没事吧?” “没事。”莱姆竭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静,也是为了隐瞒他怪异地感觉自己很脆弱的事实。然而他也吃不准,这到底是因为萨克斯差点丧命,还是为了他棘手的身体状况。 他也感到尴尬。 汤姆说:“他血压很高。我想让他立刻挂断电话。” “莱姆,我们会带回物证的。半小时后就到。” 莱姆感到脑袋里的一下叩击——这是认知的,而非真的叩击——时,汤姆正要挂断电话。他叫道:“等等。”表示这道命令是针对汤姆和萨克斯的。 “林肯。”护理员抗议起来。 “汤姆,拜托了,就两分钟。这很重要。” 虽然汤姆显然怀疑林肯的礼貌恳求,可他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罗恩在搜查作案人进入地下管道的地点,对吧?” “是的。” “他在那儿吗?” 屏幕里萨克斯模糊的头像转了过去,“是的。” “让他到摄像头前。” 莱姆听见萨克斯喊罗恩过来。不一会儿,罗恩坐在摄像头前,从显示器屏幕里看着莱姆,“有什么事,长官?” “你发现作案人是从哪儿进入变电站后面的管廊了吗?” “哟。” “哟?你听起来像条狗,小罗。汪汪。” “抱歉。我找到了。” “在哪儿?” “连着街道的一条巷子里有处沙井。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用来进入蒸汽管道。沙井本身并不通向变电站。可是进入二十英尺,也许是三十英尺后,我发现了一处栅栏。有人在栅栏上割开了一个口子,大得足以让人爬进去。有人把切割下的部分放了回去,但我看得出来,栅栏被人割开过。”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是最近吗?” “对的。” “因为切口上没有锈迹。” “是的,我这样认为。它通向管廊。管廊年头真的很老,也许是很久以前用来运煤之类东西的。管廊通向艾米莉亚拿到的那扇通道门。我当时在管廊的尽头,当艾米莉亚拿下那扇通道门时,我见到了亮光。我还听见了电池爆炸声和艾米莉亚的尖叫。我立刻爬过管廊,去找艾米莉亚。” 莱姆的坏脾气消失了,“谢谢你,普拉斯基。” 令人尴尬的时刻。莱姆的称赞十分稀罕,他发现人们往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然而,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过度污染犯罪现场。” “为了拯救生命,可以随意污染犯罪现场。记住这条。” “记住了。” 莱姆继续说:“你在沙井里按方格法搜查过了吧——还有他切开栅栏的地方?管廊里?” “是的,长官。” “有任何发现吗?” “只有脚印。但我获得了微迹证。” “我们会看看从中有何发现。” 汤姆不依不饶地轻声说道:“林肯?” “再多给我一分钟。小罗,我现在需要你另外做件事。你看到变电站街对面的那家餐馆或咖啡馆了吗?” 罗恩看向自己的右方,“我见到了……等等,你怎么知道那儿有店?” “哦,是我散步时看见的。”莱姆开玩笑说。 “我……”罗恩听得困惑不解。 “我知道这事,是因为那儿肯定有店。不明嫌犯需要一个能够观察他要攻击的变电站的地点。他不可能从酒店房间观察,因为那样他必须入住登记,从写字楼里也不行,因为那样会十分可疑。他要找一个可以闲适地坐下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从心理学上讲,他从目睹自己制造的爆炸上获得快感。” 赞赏的时刻结束了。“耶稣基督啊,小罗,你是在进行犯罪侧写。我对犯罪侧写有什么感觉?” “呣。你对犯罪侧写不怎么热衷,林肯。” 莱姆看见萨克斯躲在后面嘻嘻笑。 “作案人需要看到他的装置运转得怎样。他创造了某种独特的装置。他的电弧闪络枪并不是可以在射击场里试发射的玩意。他必须一边布置,一边调整电压和断路器。他必须保证当公交车到站时,恰好释放出一定的电量。他在十一点二十分开始操纵电网的电脑,仅仅十分钟后,行动就结束了。去和餐馆的经理谈一下——” “是咖啡馆。” “——和咖啡馆的经理谈一下,看看爆炸之前,是否有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会在爆炸发生后即刻离去,赶在警方和消防队赶到那儿之前。哦,还要查明咖啡馆里有没有宽带,网络提供商是哪家。” 汤姆此刻戴上了橡胶手套,不耐烦地做起手势。 屎尿之事…… 普拉斯基说道:“好的,林肯。” “另外——” 罗恩打断了他,“封掉咖啡馆,在作案人所坐的位置用方格法搜查。” “小罗,说得没错。接着你们俩尽快赶回这儿。” 莱姆用一根能动弹的手指轻敲一下,挂断了电话,只要再过一毫秒,汤姆就会立刻按下挂机键。 第十章 云区,弗莱德·戴尔瑞思忖道。 他回想起新近到任的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召齐下属,以演讲的方式发表了一通谈话,类似于几小时前他在莱姆的住处所说的话。谈话的内容是关于罪犯如今使用的全新通讯方法,关于技术加速如何令他们犯罪更容易,而我们要逮住他们会更困难。 云区…… 戴尔瑞当然理解这一概念。如今,你不可能在执法队伍里,却对麦克丹尼尔寻找和逮捕罪犯的高科技方法一无所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喜欢这个概念。他一点都不喜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术语所代表的东西;它象征着每个人生活里根本性的激烈改变。 也是他生活的改变。 在这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戴尔瑞坐地铁赶往市中心,心中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玛丽芒曼哈顿学院的一位教授,也是好几本有关非洲裔美国哲学家和文化评论家著作的作者。父亲在三十岁时便进入了学术圈,从未离开。他死在那张他几十年里称为家的书桌前,整个人扑倒在他创建的学报的校样上。在马丁·路德·金被暗杀的事件还清晰地留在全世界人的脑海中时,父亲就创建了那份学报。 在父亲的有生之年里,政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种族隔离制度遭受重创,非国家敌人诞生,电脑替代了打字机和图书馆,汽车有了安全气囊,电视频道从四个——还要算上特高频波段——倍增到了数百个。但是人们的生活方式只有极少本质的改变。老戴尔瑞在封闭的学术世界——特别是哲学界——生活滋润,他多么想让儿子也进入学术圈,考察存在的本质和人类的境况。他试图让同一种热爱充斥在儿子的身体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大获成功。年轻时的弗莱德爱问问题,思维敏捷,聪慧过人,确实对人性的各种化身如痴如醉:玄学、心理学、神学、认识论、伦理学、政治学,他统统都喜欢。但在仅仅当了一个月的研究生助教后,他就意识到,如果不把自己的天赋用到实际用途上,他一定会发疯的。 他从来就不是个会退缩的人,随即找出了他所能想到的哲学最为原生态、最为极端的实际运用之处。 他加入了联邦调查局。 改变…… 他的父亲理解了儿子的脱逃,他们在展望公园里喝咖啡,久久地散步,父子在这时明白,纵然他们的实验室和技术全然不同,但他们的观点和见识并非不同。 人类的境况……被父亲观察和撰写,并由儿子第一手体验。 在不太可能完成的卧底工作上,弗莱德对于人生本质的好奇心和见识令他成为一个极其自然的普通人。不像多数表演技巧有限、伪装角色单一的卧底警察,戴尔瑞可以逼真地变成他所伪装的角色。 有一次,戴尔瑞打扮成流浪者,走在纽约街头,就在距离联邦大楼不远的地方,那时候的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公室的主管探员——实际上就是戴尔瑞的上司——从他身边经过,扔了二十五美分在他的杯子里,始终没认出他是准。 这是戴尔瑞收到过的最佳赞誉之一。 他是条变色龙。这一周,他是个渴望冰毒、脑子被烧坏的瘾君子。下一周,就成了兜售核机密的南非外交官。接着,是个索马里教长的副手,怀着对于美利坚的仇恨和来自某国的一百份报价单。 他拥有几十套服装,有些是他购买的,有些是他自己搭配的,如今这些衣服占据了他和瑟琳娜数年前买下的一套布鲁克林房子的地下室。他的职业生涯一路前进,对于一个有着他那种进取心和技能的人来说,这是必然的,况且他绝对不曾想过对哪个同事背后插刀。如今,戴尔瑞主要负责管理其他联邦调查局卧底探员和平民线人——也被称作告密者——尽管他有时依然会实地卧底。他和以往一样热爱这份差事。 但是,随后就有了改变。 云区…… 戴尔瑞并不否认,好人和坏人都在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得技术。改变是显而易见的:“人情”——从人与人的联络中搜集的情报——让位于“信情”系统。 但是,这是戴尔瑞感觉不适的一种现象。瑟琳娜年轻时曾尝试成为一名专唱感伤恋歌的女歌手。她擅长各种类型的舞蹈,从芭蕾舞到爵士舞和现代舞,但她就是没有歌唱的技巧。戴尔瑞同样不懂执法队伍同数据、数字及技术打交道的新潮流。 他不断地管理手下的告密者,本人也不断地执行卧底工作,也获得了成果。但对于麦克丹尼尔及其T和A小队——哦,抱歉,塔克——他的技术和通信小队,老做派的戴尔瑞感觉,呃,自己像个老人。麦克丹尼尔手段老辣,工作勤奋——每周工作六十个小时——还是个短打拳击手;如果有需要,他会为了手下的探员而站起来对抗总统。他的技术确实有效;上个月,麦克丹尼尔的下属从加密卫星电话里拾取到充分的细节,抓出了密尔沃基郊区的一个原教旨主义者潜伏小组。 传递给戴尔瑞和其他资深探员的讯息是明摆的:你们已经过时了。 他仍然对于在莱姆实验室里遭受到的那句挖苦耿耿于怀,虽然那可能只是麦克丹尼尔的无心之语。 好吧,弗莱德,继续跟进,你做得很好。 他的意思是,我甚至不指望你能获取任何有关“为了正义”和“拉曼”的线索。 也许麦克丹尼尔批评得对。但不管怎么说,戴尔瑞有着一个在追查恐怖分子活动方面你所能期望的最棒的线人网络。他定期和线人们见面。他勤奋地操控线人,向恐惧者提供保护,向泪眼迷离的内疚者递上纸巾,向靠告密为生的人支付钞票,对那些自恃甚高,或按照戴尔瑞奶奶的说法,身材太大块而塞不进马裤里的家伙进行肉体与精神上的施压。 然而,在他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恐怖分子阴谋的情报里,甚至连尚在胚胎状态的计划都算上,都找不到任何一条有关拉曼的“为了正义”或严重的电弧闪络袭击的信息。 而麦克丹尼尔的手下坐在那儿,就有所斩获,确定了一个真正的威胁。 就像中东和阿富汗地区的无人机那样。你们知道吗,飞行员其实是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或奥马哈的哪条路边商业街隔壁…… 戴尔瑞也有另一个顾虑,在年轻的麦克丹尼尔刚出现时产生的顾虑:也许他只是不像过去那么能干了。 那个拉曼也许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为.了正义”组织的潜伏小组成员也许正在布鲁克林或新泽西学习电子工程,就像9·11的劫机者在美国学习飞行一样。 此外,还有别的事儿:他必须承认,自己近来有点魂不守舍。他的另一人生——他是那么叫的,他把自己和瑟琳娜的生活放得离街道远远的,就像严防火焰靠近汽油一般——出了问题。而且是一些相当紧要的事:弗莱德·戴尔瑞如今做父亲了。瑟琳娜一年前生下了个男孩。他们事先谈过生小孩的事,瑟琳娜坚持认为,就算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戴尔瑞也不会改变工作,就算这份工作包括执行危险的卧底任务。她能够理解,他的工作定义了他这个人,就像舞蹈对于她的意义;对于戴尔瑞来说,坐到办公桌后面,会是更加危险的事。 然而,做了父亲是否在改变他做探员的本事?戴尔瑞企望能带着普莱斯顿去公园、逛商店,给儿子喂食,对他讲故事。(瑟琳娜曾经走到婴儿房,莞尔一笑,温柔地把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宣言《恐惧与战栗》从戴尔瑞的手里取走,代之以《晚安,月亮》。戴尔瑞没有意识到,甚至在那么小的年纪,文字都会对婴儿产生影响。) 地铁此刻停在了中村站,乘客们纷纷登上车厢。 出于体内的卧底探员直觉,他立刻注意到了四个人:有两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是扒手,一个孩子拿着把小刀或美工刀,还有个大汗淋漓的年轻上班族,手紧紧地按在一只口袋上,用力之大,假如他不小心的话,他口袋里的可卡因袋子几乎就要裂开了。 街面……这就是弗莱德·戴尔瑞喜欢街面的原因。 但是这四个人和他的使命无关,他会让他们淡出自己的意识,正如他告诉自己的那样:好吧,你很窝囊。你漏掉了拉曼,你漏掉了“为了正义”。但受害者和损失是微不足道的。麦克丹尼尔故意装得高风亮节,但他还没让你成为替罪羊,还没有。换作别的人,也许早就那么干了。 戴尔瑞仍然可以找到一条通向不明嫌犯的线索,赶在另一次可怕袭击发生前阻止他。戴尔瑞仍然可以力挽狂澜。 到了下一个地铁站,他出了车站,开始向东走。他最后来到了杂货店、廉租公寓、昏暗老旧的酒吧、气味难闻的餐馆,以及招牌是西班牙文、阿拉伯文或波斯文的出租车叫车服务站。这儿没有西村步履匆匆的职业人士;这儿的人们根本就不会经常走动,而是坐在——多数是男性——摇晃的旧椅子或门口台阶上,年轻人身形瘦削,老人们大腹便便。他们都以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路人。 严肃的街面工作就是在这儿完成的。这儿就是弗莱德·戴尔瑞的办公室。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一家咖啡馆的橱窗,看向里面——不太容易看清楚,因为玻璃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擦拭过了。 啊,在的,就在那儿。他看到了目标,那要么是他的大救星,要么是他永劫不复的地狱。 他最后的机会。 他用一只脚踝敲打另一只脚踝,以此确认绑在那儿的手枪没有移动位置,随后他打开店门,走了进去。 第十一章 “你感觉如何?”萨克斯走进实验室,立刻问道。 莱姆固执地说:“我很好。物证在哪儿?”他的话语里听不出问询的语气。 “技术人员和罗恩正在把物证送过来。我自己开车先回来了。” 莱姆推想,这表示萨克斯一定是像个疯女人一样飞驰到这儿。 “你怎么样?”汤姆问道。 “全身湿透了。” 这是不用说的事实。萨克斯的头发渐渐干了,但衣服依旧湿透。她的情况不用担心。他们都知道她没事。他们早就知道这点。莱姆在事故发生之时大为震动,但现在她安然无事,莱姆就想要处理物证了。 但换个角度,不正是在说有百分之四十五的可能性,在纽约市里某个地方某人要被触电致死?……而且可能眼下就在发生。 “那好,在哪儿?” “都发生了什么?”萨克斯问起汤姆,斜眼看向莱姆。 “我说过我没事。” “我是在问他。”萨克斯也发了点脾气。 “血压很高,快顶破天了。” “现在血压不是很高,汤姆,对吧?”林肯·莱姆暴躁地说,“一切很好,一切正常。事情都过去了。给普拉斯基打电话,给皇后区的技术人员打电话。我想要那些物证。” 护理员没有理会莱姆,对萨克斯说道:“不需要吃药,但我会密切关注。” 萨克斯又打量了一番莱姆,接着说她要上楼换身衣服。 “有什么问题?”隆恩·塞利托几分钟前刚刚从市中心赶来,径直问道,“林肯,你身体欠佳?” “哦,耶稣基督啊。”莱姆喊道,“每个人都耳聋了?大家都对我视而不见?……”他随即看向门口,“啊,终于到了。你可来了。真见鬼,普拉斯基,至少你在干实事。我们有哪些物证?” 罗恩·普拉斯基身着制服,手推车里放着几个塑料网格箱,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常常用这种箱子来运送物证袋。 片刻之后,两名来自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技术人员带来了一大包塑料膜包裹的东西:是那根电缆。莱姆见过的最古怪的凶器。也是最致命的凶器。他们同时也送来了变电站地下室里的那扇通道门,同样包裹在塑料膜里。 “普拉斯基?咖啡馆里的发现呢?” “你是对的,长官,我找到了几样东西。” 莱姆扬起了一条眉毛,提醒普拉斯基,“长官”的称谓并无必要。林肯·莱姆是纽约警局的一名退职警监。和街面上的其他任何人相比,他都没有更多的权利来拥有一个正式头衔或“长官”称谓。他一直在试图消除普拉斯基缺乏安全感的毛病——这当然是源自于年轻,但不止如此:普拉斯基在他们合作的第一天就遭受了严重的头部伤。那起事故差点结束了他的从警生涯,但他留在了警队里,尽管那次受伤和导致的阵发性意识混乱依旧困扰着他。(罗恩·普拉斯基毅然决然地继续做警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莱姆同一决定的激励。) 要把普拉斯基培养成顶尖的犯罪现场调查警官,莱姆要灌输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是无坚不摧的自尊。你能够拥有这世上的所有技巧,但如果你没有为这些技巧撑腰的勇气,那么它们是毫无用处的。在他离世之前,他想要见到普拉斯基升为纽约市鉴识警探队伍中的高级官员。他知道这有可能成真。他的脑海里曾短暂地出现一幅愿景的画面:普拉斯基与萨克斯一道主管犯罪现场调查部门。他们是莱姆的继承人。 他谢过了犯罪现场调查的技术人员,他们离去时恭敬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们在记下这个实验室的样子。并没有太多人从总部来到这儿见过莱姆本人。他在纽约警局的层级中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最近发生了人事调动,鉴识部门的头头去了迈阿密一戴德县。目前由数名高级警探负责部门的运转,直到一位固定主管受到任命。甚至有流言说,警局打算雇佣莱姆回去主管鉴识部门。 当副局长为此打电话来时,莱姆指出,他也许在JST——纽约警局职位要求中的“工作标准测试”——方面会遇上一些麻烦。身体健康考试要求应试者完成一段定时障碍跑:疾速短跑,冲向一道六英尺高的障碍,跳过去,制服一个歹徒模型,跑上楼梯,拉一个一百七十六磅重的假人到安全地带,顺手按下枪支扳机十六次,再换另一只手按下十五次。 莱姆提出异议,向登门到访的纽约警局官员解释,他永远无法通过测试。他大概能够翻过五英尺高的障碍。可他还是因为有人对他感兴趣而洋洋得意。 萨克斯回到楼下,换上了牛仔裤和淡蓝色毛线衫,上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头发洗过,还有点湿,拢成马尾辫,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扎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汤姆前去开门,一个人跨进门口。 这名身材瘦削的男子与世无争的风度表明,他是个中年会计师或鞋类销售员。在莱姆看来,梅尔·库柏是美国最棒的鉴识实验技师。他拥有数学、物理学和有机化学的学位,是国际鉴识学会和国际血迹喷溅形态分析学会的高级官员,在犯罪现场调查总部里不断有需要他的地方。可是,既然是莱姆在数年前将库柏从纽约一个僻远的地方抢过来,安排他进入纽约警局,那么就很好理解,假如莱姆和塞利托在负责一起案件,而且他们需要他,库柏便会扔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前往曼哈顿。 “梅尔,很高兴你有空。” “嗯。有空……难道不是你打电话给警督,要是他不让我离开汉诺威一斯特恩案,就用各种可怕的事情来恫吓他?” “梅尔,我是为了你好。你去调查内幕交易,是大材小用。” “我还要谢谢你为我纾困。” 库柏向房间里的其余人点头致意,把圆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穿过实验室,走到检查台边,脚上的棕色暇步士休闲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虽然从外表来看,梅尔·库柏是莱姆见过的最少运动的人(当然莱姆本人除外),可他走起路来依旧像个足球队员一样动作流畅,莱姆同时联想起自己以前是个舞池里的跳舞冠军。 “让我们听一下细节情况。”莱姆说罢,转而望向萨克斯。 萨克斯翻阅笔记,解释了电力公司前线主管告诉她的情况。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为这一带的多数区域供电。宾夕法尼亚、纽约、康涅狄格、新泽西。” “就是东河上竖起几个大烟囱的那家公司?” “正是,”萨克斯对库柏说道,“公司总部在那儿,他们有一家蒸汽发电厂。阿尔冈昆公司主管说,不明嫌犯可能是在事故前三十六个小时里的任何时间段进入变电站,布置那根电缆。变电站里一般无人值守。今天上午十一点之后,嫌犯攻入阿尔冈昆公司的电脑系统,不断关闭那一带附近的变电站,改变线路,把所有的电力都通向五十七街上的那座变电站。当电压上升到某个程度时,电流必须完成一个巡回。你没法阻止。否则电流要么跳到另一根电缆上,要么通往某个接地的设备。正常情况下,变电站里的断路器会弹起,然而嫌犯早已重设过断路器,使得它可以承受十倍的载荷,于是这根电缆”——她指向了那根电缆——“就等着爆炸了,像水坝被冲毁。电压逐渐增高,电流必须去往某个地方。 “这儿就是纽约电网的运行图。一名工人为我画出了这张图,它很有用。”萨克斯抽出一张纸,纸上画了一幅示意图。她走向白板,用一支深蓝色的记号笔,把纸上的示意图抄写到白板上。 发电厂或电力输入(345千伏) (通过高压电缆) 连接站(345千伏降至138千伏) (通过区域输电线路) 区域变电站(138千伏降至13.8千伏) (通过配电馈电线路) 1.主要商业建筑中的点状电网(13.8千伏降至120/208伏特)或者 2.街面上的变压器(13.8千伏降至120/208伏特) (通过输电服务线路) 家庭和办公室(120/208伏特) 萨克斯继续说:“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是一家区域变电站。接进来的是高压电缆。嫌犯可以在区域输电线路的任何位置布置那根电缆,可那真的需要很厉害的技巧。我猜,是因为电压太高了。所以,他在区域变电站的输出部分动手脚,那部分的电压仅仅是13.8千伏。” “唷!”塞利托喃喃自语,“‘仅仅’。” “在电缆布置好后,嫌犯把断路器的容许荷载提高,让大批电流输向变电站。” “变电站就爆炸了。”莱姆说道。 萨克斯拿起一个装有泪珠形状的金属颗粒的物证袋。“然后变电站就爆炸了,”她复述道,“这些金属颗粒遍地都是,像弹片一样。” “这些是什么?”塞利托问道。 “公交车站牌柱熔化后的金属颗粒。被炸得到处都是。在混凝土上打出缺口,直接穿过一些车辆的侧翼。受害者被火烧过,但那并不是他致死的原因。”莱姆注意到,她的嗓音越来越轻,“受害者就像是被一把大号霰弹枪射中。伤口都被金属颗粒烧灼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那种死法让死者有段时间意识清醒。看看这个。”她向普拉斯基点了下头。 普拉斯基把闪存卡插入身旁的一台电脑,为这起案件建立了文件夹。片刻之后,照片就显示在旁边的高清显示器上。在犯罪现场调查领域工作多年后,莱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习惯了最为恐怖的照片;然而,这些照片令他不安起来。年轻受害者的躯体被金属颗粒打出了一个个窟窿。由于金属颗粒的高温烧灼,现场血迹很少。作案人知道他的凶器会像这样闭合创口吗?让他的受害者在意识清醒状态下感受痛苦?这是他的犯罪手法的一部分吗?莱姆现在能够理解萨克斯为何如此心神不宁了。 “老天啊。”大块头警探塞利托咕哝道。 莱姆让照片从屏幕上消失,随后问道:“死者是谁?” “名叫路易斯·马丁。是一家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二十八岁。没有犯罪记录。” “和阿尔冈昆公司、大都会运输署都没有联系……什么原因导致有人想要他死呢?” “没有。”萨克斯说道。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塞利托归纳道。 莱姆说道:“罗恩,咖啡馆呢?你找到了什么?” “大约在十点四十五分,一个身着深蓝色连体服的男子走进咖啡馆。他随身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男子上了网。” “蓝色连体服?”塞利托问道,“有任何标志或身份证件吗?” “没人看见。但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会在那儿工作,他们的工作服是同一种深蓝色。” “对男子有体征描述吗?”衣着凌乱的塞利托追问道。 “大概是白种人,四十岁左右,戴眼镜,黑色帽子。有两个人说男子没有戴眼镜,也没有戴帽子。说金色头发、红色头发、黑色头发的都有。” “这就是证人唉。”莱姆不以为然地咕哝着。你可以让一个枪手上身赤裸,当着十个证人的面杀掉某人,十个证人会描述作案人穿着十种不同颜色的T恤衫。过去的几年里,莱姆对于目击证人价值的怀疑略有减轻——这是因为萨克斯的盘问技巧高明,也是因为凯瑟琳·丹斯证明了分析身体语言在多数案子中是足够科学的,能够产生可重复的结果。纵然如此,他永远也无法完全打消自己的猜疑。 “穿连体服的男子后来怎样了?”莱姆问道。 “没人说得准。当时现场十分混乱。目击证人们就知道听见了震天响的爆炸声,整条街道都笼罩在电弧闪络的白光下,然后所有人跑到外面。没人记得在事后见过那名男子。” “他随身带走了自己喝的那杯咖啡?”莱姆问道。他很喜欢盛饮料的容器。它们就像身份证件,包含着DNA和指纹信息,因为牛奶、糖分和其他添加剂的黏着性质,一定还会附着了微迹证。 “恐怕是的。”普拉斯基确认道。 “见鬼。你找到作案人坐的桌子了吗?” “这个。”普拉斯基从网格箱里拿出一只塑料封套。 “里面是空的。”塞利托眯眼瞧着,挠了下自己的大肚子,也许是在抓痒痒,也许是心不在焉地感到气馁,自己最近的快速减肥饮食没有奏效。 但是莱姆望着塑料封套,笑了出来,“小罗,干得好。” “干得好?”塞利托嘀咕起来,“袋子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最喜欢的物证,隆恩。是肉眼看不见的物证。我们马上就能分析它。我在琢磨黑客的事儿,”莱姆沉思道,“普拉斯基,咖啡馆里的无线网络怎么样?我在想这回事,我敢打赌说,咖啡馆里没有无线网络。” “你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可能冒着无线网络可能下线的风险。作案人大概是通过某种手机连接登陆网络。但我们需要查明他是如何侵入阿尔冈昆公司系统的。隆恩,叫电脑犯罪调查科来帮忙。他们需要联系阿尔冈昆公司互联网安全部门的人。看看罗德尼是否有空。” 纽约警局的电脑犯罪调查科是一个由大约三十名警探和技术支持人员组成的精英团队。莱姆偶尔会和其中的一名警探罗德尼·扎内克合作。莱姆认为罗德尼是个年轻人,但事实上他不知道罗德尼的年纪,因为他总是一副小男生的姿态,穿着随意,留着黑客们的乱糟糟头发——这副模样和他的职业会让你觉得年轻好几岁。 塞利托打去了电话,在短暂的对话后,挂上了电话,向莱姆报告说扎内克会立刻打电话给阿尔冈昆公司的网络团队,看看侵入电网服务器是怎么回事。 库柏正在谨慎地查看那根电缆。“那么就是这个了?”他随后拿起另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形状不一的金属颗粒,继续说道,“幸亏当时没人路过。假如这起事故发生在第五大道,会有二十多人丧命的。” 莱姆没有理会库柏这句无用的废话,视线落在萨克斯身上。他看到,萨克斯看到那些金属颗粒时,眼睛顿时停住了。 为了让她把注意力从那些颗粒上挪开,莱姆用格外严厉的嗓音喊道:“伙计们,赶快开始工作吧。” 第十二章 弗莱德·戴尔瑞坐进雅座里,看到面前坐着的面色苍白的瘦削男子,他可能是虚度年华的三十岁青年,或者是个保养得力的五十岁中年。 男子穿着一件尺寸太大的运动夹克,应该是男子趁着别人没注意,从低档旧货店或挂衣架上顺手牵羊得来的。 “吉普。” “呃,我不再叫这个名字了。” “不是你的名字了?这名字就像纳乔奶酪一样。那么这算是谁的奶酪?” “我不——”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戴尔瑞蹙紧眉头,问道。他在扮演某个角色,在和这类人打交道时,他通常都会装成这个角色。这个吉普,或者不叫吉普的伙计,曾经是个虐待狂瘾君子,联邦调查局探员在一次卧底行动中逮捕了他。他曾当着戴尔瑞的面栩栩如生地描述自己如何折磨一个拖欠了毒品钱的大学生,而卧底的戴尔瑞需要对此一笑置之。后来,警方采取逮捕行动,在一番讨价还价和服刑期后,他成了戴尔瑞的一个线人。 这意味着他脖子上套了一根必须偶尔拉紧的狗绳。 “以前是吉普。但我决定改变名字了。弗莱德,我现在叫吉姆。” 改变。时下充满魔力的词汇。 “哦,哦,说到名字:‘弗莱德……弗莱德’?我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好友?我不记得那些介绍了,忘记给你的舞卡签名了,忘记见你的父母。” “抱歉,长官。” “告诉你该干什么:紧跟着‘弗莱德’。在你说‘长官’时,我是不会信你的。” 这个男子的性格卑劣得令人犯恶心,但戴尔瑞早已学会了谨慎从事。永远不要轻视对方,不过在营造恐惧的压力时,也永远别犹豫不决。 恐惧会产生尊重。人都是这样的。 “现在我们要做这事。很要紧。我回想起来,你有个约会就要来了。” 其实是一次听证会,关于他是否能离开司法管辖。戴尔瑞不在乎失去他。吉普的用处已经差不多被榨干了。这就是线人的性质;他们的保质期和新鲜酸奶一样长。吉普一吉姆将要向纽约州假释委员会诉求允许他迁居至佐治亚州。在那么多地方中,他偏偏选择了佐治亚州。 “弗莱德,长官,假如你能说句话,那会很有用。”他把浑浊的大眼睛转向探员。 华尔街应该向线人世界取下经。这儿没有金融衍生工具,没有信贷违约掉期,没有保险,没有造假账。这儿的规矩很简单。你给告密者一些好东西,他也给你一些同等重要的东西。 假如他搞不到情报,他就出局了。假如你不按规矩,你就只能得到狗屎情报。 一切都是如此透明。 “好吧。”戴尔瑞说,“你想要什么,都摊在桌上了。现在要说说我想要什么了。我首先不得不挑明,这事很急。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吉姆?” “有人很快就要被操了。” “差不多。现在,仔细听着。我需要找到布伦特。” 他停顿了片刻,“威廉·布伦特?我为什么会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吉普一吉姆,瘦子吉姆提高音量,径直问道。戴尔瑞由此知道这个告密者至少了解该去哪儿找布伦特。 戴尔瑞说道:“佐治亚在我的脑海里了。” 整整六十秒过毒了,吉普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说,也许我可以……问题在于,可能……” “你要么说完这些话,要么我可以吃东西了?” “让我查些事情。” 吉普一詹姆斯一吉姆站起身,走进了咖啡馆角落,开始发起短信,留下戴尔瑞一人对着自己妄想能偷听到短信的想法莞尔一笑。吉普到了佐治亚大概会活得不错。 戴尔瑞喝了口侍应生端来的清水。他希望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的使命会成功完成……戴尔瑞最荣耀的成绩中包括逮住威廉·布伦特,一个中年白人,不常运动,看上去就像个沃尔玛超市收银员。他在挫败某个异常歹毒的大阴谋的行动中发挥过关键作用。有个美国本土的恐怖主义团体——包括种族主义者和分离主义者——计划在一个星期五晚上炸掉几个犹太会堂,然后嫁祸他人。这伙人有钱,但缺乏手段,于是他们转身求助本地一个有组织犯罪家族。布伦特被那个家族雇佣来做帮手,上了戴尔瑞的当,他当时假扮了一名焦虑紧张的海地军火商,向布伦特推销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 ’ 布伦特遭到逮捕,戴尔瑞令他转为线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布伦特做起线人来,好像一辈子都在钻研这份工作。布伦特打人种族主义者团体和有组织犯罪家族的高层,推翻了那个阴谋。他对社会的欠债偿还了,可他却继续和戴尔瑞合作,装扮成各式人等——一个卑鄙的雇佣杀手,一个珠宝和银行大盗,一个极端反堕胎主义者。他被证明是戴尔瑞招募过的最得力的线人,也是一只自学成才的变色龙。他是逆转版的弗莱德·戴尔瑞(几年前,甚至有人怀疑——但从未得到证实——布伦特经营着他自己的一个线人网,而且就在纽约警局内部)。 布伦特在戴尔瑞手下做了一年线人,直到他的身份过于暴露,接着就金盆洗手,进入证人保护项目,过起舒坦的日子。但有传言称,布伦特的一个新身份是消息灵通的街头混混。 因为戴尔瑞通常的情报来源都没有打听到任何和“为了正义”、“拉曼”或电网袭击有关的信息,他就想起了威廉·布伦特。 吉米一吉普走了回来,在吱嘎作响的长椅上坐下,“我想我可以做成这件事。但这次到底是什么事,老兄?我是说,我不想让布伦特干掉我。” 戴尔瑞反思道,这就是华尔街与线人行当的显著区别了。 他说道:“不,不,吉米,你没在听我说话。我不是让你去打听消息。我是让你去牵线搭桥。你为我安排与威廉·布伦特的会面,然后你马上就能在佐治亚吃桃子。” 戴尔瑞递出一张卡片,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他可能要打的电话。去把这事办成吧。” “现在?” “就现在。” 吉普冲着厨房点了下头,“可我的午餐呢?我还没吃过饭呢。” “这儿是什么地方?”戴尔瑞突然喊道,惊恐地环顾四周。 “弗莱德,你是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把午饭打包带走?” 第十三章 距离袭击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莱姆的宅邸里气氛愈来愈紧张,但还没有一条线索有重大突破。 “那根电缆,”他大声催促道,“是哪儿来的?” 库柏把那副厚眼镜再次往鼻梁上推了推。他戴上乳胶手套,在触碰物证之前,他先用除毛滚筒清洁了双手,又丢弃了胶带。莱姆曾为新泽西州警方分析过一件案子,发现一些纤维物证并非来自于被拘留的嫌疑人,而是来自于一名警探所穿夹克衫的内侧口袋,自那以后,他就命令自己的团队执行这套清洁程序。那名警探看到一部热门的鉴识题材电视剧里的某个警察把乳胶手套揉成一团放在衣服口袋里,然后他也依样画葫芦做了。这种做法污染物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名鉴识警探的工作不仅是找到物证、分析物证;他们还要确保物证保持原始状态,以便在坐满伶牙俐齿的辩护律师的法庭上让坏人锒铛入狱。 在那次新泽西州纤维污染物证丑闻后,莱姆坚持让他的手下在手套并未存放在未污染的袋子或盒子里的时候,一定要在戴上手套后用除毛滚筒清洁一遍。 库柏用外科剪刀剪开塑料膜,电缆暴露在外。它大约有十五英尺长,绝大部分覆盖着黑色绝缘层。电缆本身并不密实,而是由很多根银色的电线构成。电缆一端被用螺栓连接在一个有火烧痕迹的厚黄铜盘上。另一端连着两个铜质大螺栓,螺栓中间有洞。 “阿尔冈昆公司的人告诉我,这两个叫做开口螺栓,”萨克斯说道,“用来接合电缆。作案人正是用它来把这根电缆连到主电缆上。” 萨克斯接着解释作案人如何把那块黄铜盘挂在窗外。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也解释了,黄铜盘名叫汇流排。汇流排由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栓连接到电缆上。电弧从黄铜盘闪入最近的接地点,也就是那根站牌柱。 莱姆看向萨克斯的大拇指,她的指甲参差不齐,因为留有一些干涸的血迹而显得黑乎乎的。她有咬指甲的习惯,这表征了她的担忧指数,担忧还会让她头皮屑增多。在阿尔冈昆公司的变电站里,她体内的紧张因素犹如电压一样迅猛增加。她又咬起了大拇指,接着——仿佛是为了强迫自己停止——戴上了乳胶手套。 隆恩·塞利托在和负责于五十七街上找寻目击证人的警官通话。莱姆向他抛出了一个询问的目光,但塞利托的扭曲面容——比往日还要厉害——解释了警官们至今还一无所获。莱姆转而把注意力放到电缆上。 “梅尔,把摄像机挪到这儿来,”莱姆说,“慢慢地移。” 梅尔·库柏手持一台摄像机,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又把电缆翻了个身,从尾到头再扫描一遍。摄像机拍摄到的画面以高解析度显示在莱姆面前的大屏幕上。他聚精会神地看着。 莱姆嘀咕道:“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南芝加哥,伊利诺伊州。型号:AM-MV-60。零号尺寸,最高可承受六万伏电压。” 普拉斯基笑了出来,“林肯,你这都知道?你从哪儿学会鉴别电缆的?” “小罗,这是印在电缆侧面的。” “哦,我没注意到。” “显而易见。我们的这个作案人把电缆切成这么长,梅尔。你有什么想法?我觉得不像是机器切割的。” “我同意,”库柏用一个放大镜仔细检查金属电缆与变电站主电缆拴在一起的那一端,接着把摄像机对准了端口横截面,“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是他们之中最懂机械的一位。她在查看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用的是手锯。” 最终发现,开口螺栓只用于电力行业,但它们的来源地可能有好几十个。 将电缆与汇流排连接的螺栓也属于同一类别。 “让我们画张图表吧。”莱姆随后说道。 普拉斯基从实验室角落里推出好几块白板。萨克斯在一块白板的上方写下:“犯罪现场:阿尔冈昆公司曼哈顿10号变电站,五十七街。”在另一块白板上写下“不明嫌犯侧写”。她又把他们迄今为止发现的线索填上去。 “他是不是从变电站里弄到这根电缆的?”莱姆问道。 “不会的,变电站里面没有储藏电缆。”普拉斯基说道。 “那么查明他是从哪儿弄到电缆的。打电话给本宁顿公司。” “好的。” “就这样。”莱姆继续说,“我们手头有了金属电缆和五金零件。这意味着会有钢锯这种工具留下的印迹。我们来仔细查看下电缆。” 库柏改用大件物品专用的显微镜,同时把连接线插入电脑,检查起电缆被锯断的地方;他用的是低放大倍数。“锯子上是新锯片,很锐利。” 莱姆嫉妒地看向库柏灵巧的双手,见到他移动焦点,调整显微镜的载物台。接着他的视线落回到屏幕上,“新锯片,确实啊,但有一根锯齿断了。” “靠近把手的位置。” “对的。”人们在正式开始锯东西之前,往往将锯片搁在要锯的东西上,试上三四次。这么做,尤其是在像电缆这类柔软的铝金属上,会显露断齿或弯折锯齿的痕迹,或者其他独特的纹路,可以把从凶犯处缴获的工具与犯罪中使用的工具联系上。 “开口螺栓呢?” 库柏在所有螺栓上都发现了独特的擦痕,表明这大概是作案人使用的扳手留下的。 “我爱死了质软的黄铜,”莱姆喃喃自语,“爱死它了……这么看来,作案人经常使用这些工具。他越来越像是个电力公司的内部人士。” 塞利托挂断了电话,“一无所获。也许某人看见有人身穿蓝色连体服,但这也许是在爆炸发生一小时后。那时整个街区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维修工人,都穿着该死的蓝色连体服。” “小罗,你发现了什么?”莱姆喊道,“我想要知道电缆的来源。” “我正在电话上等。” “告诉他们你是警察。” “我说了。” “告诉他们,你是首席警探,重要人物。” “我——” 可莱姆的注意力早已放到别的方面了:堵住通道管廊入口的栅栏所用的铁条。 “梅尔,他是怎么切开栅栏的?” 库柏仔细查看一番后,发现作案人没有使用钢锯,而是用了断线钳。 库柏又通过一台装有数码摄像头的显微镜,查看了铁条的两端,拍摄了照片。他接着把照片转移到中央电脑上,逐一展现在一台显示器屏幕上。 “有任何独特的印迹吗?”莱姆问道。就像断裂的钢锯锯齿、螺栓和螺帽上的刮痕一样,断线钳上任何不同寻常的印痕都能把工具的拥有者与犯罪现场联系起来。 “那个如何?”库柏指着屏幕,问道。 好几根铁条断截面差不多相同位置上都有一个新月状的小刮痕。“那能用。好的。” 接着普拉斯基抬起头,拿好了笔,似乎是本宁顿电缆公司的某人拿起了电话,与这位刚刚有了纽约警局头号警探新身份的年轻警察通话。 在简短的交谈之后,他挂上了电话。 “电缆到底怎么样了,普拉斯基?” “首先,那个型号的电缆真的很普通。他们——” “有多普通?” “他们每年都会卖出几百万英尺的这种电缆,主要用于中等电压的传输线。” “六万伏特算是中等电压?” “我猜是这样的。你可以从任何一家电气用品批发商处买到这种电缆。但厂方的人确实说了,阿尔冈昆公司曾大批买入这种电缆。” 塞利托问道:“那么是谁负责订购的?” “技术供应部。” “我会给他们打电话。”塞利托说道。他立马打去了电话,与阿尔冈昆公司技术供应部的人简略地聊了聊。他挂断了电话,“他们说要去查查,看库存的电缆有没有遗失。” 莱姆凝望着栅栏,“这么说来,作案人早些时候,通过沙井,爬进小巷下面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作空间。” 萨克斯说:“他也许是到蒸汽管道沙井下面去干活,结果看到那个通向管廊的栅栏。” “这表明作案人肯定是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莱姆希望这就是真相。内部人士作案让警察的工作量减轻不少。“我们继续调查。作案人穿的靴子呢?” 萨克斯说:“在通道管廊里面和变电站里电缆布置的地点都发现了类似的靴子足印。” “有没有采集自咖啡馆的脚印?” “那个,”普拉斯基答话道,同时指着一张用静电复印法提取的脚印,“在餐桌底下。在我看来像是同一个脚印。” 梅尔·库柏查看一番后,得出相同意见。普拉斯基继续说:“艾米莉亚让我检查在场的阿尔冈昆公司工人的靴子。每双靴子都不同。” 莱姆转而关注起靴子,“梅尔,你认为靴子是哪个牌子的?” 库柏正在浏览纽约警局的鞋类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包含了数千种鞋靴的样本,绝大多数是男鞋。多数作案人在现场出现过的严重罪行都是由男性犯下的。 数年前,莱姆曾经帮助创建扩展版的鞋靴数据库。他主动和所有主要鞋类制造商约定,由厂商按时把他们的产品扫描图发给纽约警局。 他的事故发生之后,莱姆继续干起鉴识工作,参与过警局的产品和材料数据库维护,其中就包括了这个鞋类数据库。近来在接手了一起和数据挖掘有关的案子后,莱姆想到了一个现在已经广泛运用于全美许多警局的方案:他让(好吧,其实是胁迫)纽约警局雇佣了一位程序员,编程生成描绘数据库里的每双鞋子穿着不同阶段——新鞋,穿了六个月后,穿了一年后,穿了两年后——的鞋跟状态的图片。接着显示外八字脚或内八字脚的人穿着鞋子的脚跟图片。他也会让程序员标识出不同身高和体重的人穿鞋后的脚跟图片。 这一项目耗资巨大,但只用了极少的时间就上了线,结果是如今可以几乎立刻查到鞋子的品牌和穿着时间,以及穿着者的身高、体重和步伐特征。 数据库已经帮助确认了三四个作案人的身份。 库柏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击打,同时说道:“有匹配结果了。艾伯特森一芬威克靴子和手套公司,E-20款式。”他仔细看了下屏幕,“一点都不让人吃惊,这款鞋子有特制绝缘层。特别针对经常要接触有电电源的工人,符合美国材料与试验协会的电力危险标准F2413 -05。这双靴子尺码是11号。” 莱姆眯眼看了一遍,“深纹路。很好。”这意味着鞋底会携带很多微迹证材料。 库柏继续说:“鞋子还相当新,所以没有独特的穿着纹路来告诉我们作案人的身高、体重或其他特征。” “不过,我敢说他走路很直。同意吗?”莱姆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鞋印,这是从检查台上的一架摄像头上传过来的。 “是的。” 萨克斯把这条写在了白板上。 “很好,萨克斯。现在,小罗,你发现的看不见的物证是什么?”他同时凝视着那个标有“爆炸地对面的咖啡馆——嫌犯坐过的餐桌”的塑料封套。 库柏检查起来,“金色头发。一英寸长。是天生的金发,不是染发。” 莱姆喜爱头发这一鉴识学对象。头发常常可以用来提取DNA样本——前提是发根还在——通过头发颜色、纹理和形状,还可以揭示出许多关于嫌犯容貌的信息。年纪和性别也可以或多或少地推敲得更准确些。头发检测正在成为越来越流行的鉴识学工具,也成为企业招聘员工时的得力工具,因为头发比尿液或血液能更久地保留吸毒的痕迹。一英寸长的头发保留了两个月的吸毒史。在英国,头发常常被用来测试是否酗酒。 “我们吃不准这是不是作案人的头发。”塞利托指出。 “当然吃不准,?莱姆喃喃自语,“眼下我们还吃不准任何事情。” 但普拉斯基说道:“不过,很有可能是作案人的。我和咖啡馆老板谈过。他确信服务员在每招待完一位顾客后都会擦拭餐桌。我查过了。在作案人离开之后,因为爆炸的关系,还没人擦拭过那张桌子。” “干得好,小罗。” 库柏继续说起头发,“没有自然或人工产生的弧度。是直发。没有褪色迹象,我推断他的年纪在五十岁以下。” “我想对头发做个毒物一化学分析。要尽快。” “我会把头发送到实验室的。” “送到商业实验室,”莱姆命令道,“冲他们甩出大把的钞票,要他们快点得出结果。” 塞利托嘟囔道:“我们没有大把的钞票,而且警局在皇后区有很棒的实验室。” “隆恩,假如他们不在作案人干掉其他人之前给我结果,那就是不够棒。” ‘“上城测试实验室如何?”库柏问道。 “很好。记住要甩出钞票。” “耶稣啊,这座城市不是围着你转的,林肯。” “不是吗?”莱姆反问道,眼睛里露出半真半假的惊讶。 第十四章 梅尔·库柏借助于SEM-EDS-扫描电子显微镜和能量色散X光分析仪——分析了萨克斯在不明嫌犯布置电缆的地方收集到的微迹证,“我发现了一些矿物质,和变电站周围的底层土壤不同。” “由什么构成的?” “大约有百分之七十的长石,然后是石英、磁铁矿、云母、方解石和角闪石。也含有一些硬石膏,古怪的是,硅含量很高。” 莱姆十分了解纽约地区的地质状况。在他身体还健全时,他会在全城各处逛荡,收集泥土和石块的样本,创建了可以帮助他匹配作案人和犯罪地点的数据库。但这种矿物质的构成对他来说是个谜团。肯定不是来自于纽约附近。“我们需要找一名地质学家。”莱姆思忖了片刻,然后用快速拨号按钮打出了电话。 “你好?”一个嗓音柔和的男士接起了电话。 “亚瑟。”莱姆对他这位住在并不遥远的新泽西州的堂兄说道。 “嘿。你近来好吗?” 莱姆回想到,如今似乎每个人都会询问他的健康状况,虽然亚瑟只是以此来搭话罢了。 “很好。” “上周见到你和艾米莉亚真不错。” 莱姆最近又重新联系上了亚瑟·莱姆,亚瑟就像是他的亲哥哥,他们俩一起在芝加 ‘哥郊区长大。莱姆不是个喜欢在郊外度周末的人,但这次他向萨克斯提议,他们接受邀请,去位于海滨的度假屋拜访亚瑟·莱姆和他的妻子朱迪,此举让萨克斯大吃一惊。结果亚瑟为林肯修建了一条轮椅坡道,让他得以自由出入。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地方,还带上了汤姆、帕米和她的狗杰克逊,共度了两天时光。 莱姆很享受那次旅行。当女人和狗在海滨散步时,他和亚瑟就谈论科学、学术圈和全球时事,随着纯麦芽威士忌越喝越多,他们的见解也口齿不清起来。亚瑟和莱姆一样,都有相当不错的藏酒。 “亚瑟,你此刻在……和好几个警察对话。” “我一直在看新闻。你在负责调查这起电力事件。我敢打赌,情况一定很糟糕。媒体说这大概是一起事故,但是……”他发出了一下怀疑的笑声。 “不,根本不是事故。我们不知道作案人是个心怀不满的电力员工,还是个恐怖分子。” “我能帮什么忙?” 亚瑟曾经也是名科学家,而且他的学识比莱姆更为广博。 “事实上,确实有求于你。我要问你个能快速解答的问题。好吧,我希望能很快找到答案。我们在犯罪现场发现了一些微迹证,与附近的任何底层土壤都无法匹配。事实上,它与我所熟悉的纽约地区的任何土壤构成都无法匹配。” “我拿了支笔。跟我说说你都找到了些什么。” 莱姆引述了测试的结果。 亚瑟听后,沉默不语。莱姆想象堂兄一边凝视潦草记下的内容,一边专心思考的模样,脑海里考虑着各种可能性。亚瑟最终问道:“微粒有多大?” “梅尔?” “嘿,亚瑟,我是梅尔·库柏。” “嘿,梅尔。近来还去跳舞吗?” “我们上周还赢得了长岛探戈舞比赛冠军呢。星期日就要去参加大区比赛。当然,除非我被困在这儿。” “梅尔?”莱姆催促道。 “微粒?是的,微粒十分小。大约是零点二五毫米大小。” “好的,我非常确信这是火山喷发碎屑。” “什么?”莱姆问道。 亚瑟拼写了这个单词,“火山喷发出的东西。这个单词是希腊语里‘灰烬’的说法。在火山碎屑从火山中喷出后,尚在空中时,被称作火山碎块——‘碎石’的意思——可到了地面上,就被称作是火山喷发碎屑了。” “是本地的?”莱姆问道。 亚瑟打趣道:“它是某个地方本地产的。可你指这儿附近?不是。假如美国西海岸发生大型火山爆发,又有强烈的盛行风,你可以在东北角发现非常少的火山喷发碎屑,但近来没这种事发生。对于那种比例的构成,我敢说,最有可能是来自太平洋西北地区。也可能是夏威夷。” “所以,无论它是如何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肯定是由作案人或别的人携带至那儿的。” “这也是我的推断。” “好的。谢谢。我们稍后会再和你聊的。” “哦,朱迪说,她会给艾米莉亚寄去她想要的菜谱。” 周末去郊区度假时,莱姆没有听到她们谈过菜谱的事,一定是她们在海滨散步时聊起的。 萨克斯说道:“不急。” 电话挂断后,莱姆情不自禁地扬起眉毛看她,“你在学习烧菜?” “帕米会教我的。”萨克斯耸耸肩,“烧菜会有多难?我觉得烧菜就像组装汽化器,只不过使用的零件会枯萎。” 莱姆凝望着白板上的图表,“火山喷发碎屑……那么作案人也许最近去过西雅图或波特兰,或者去过夏威夷。不过我怀疑那么微量的微迹能否跑这么远的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去了哪家博物馆、学校或某个地质展览。哪个行当会用到火山灰呢?也许是用来当研磨石,像碳化硅一样。” 库柏出声道:“火山喷发碎屑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没法用来做商品化的研磨石。另外,我想它的硬度也不够。” “嗯。那么做首饰呢?不是有人用火山岩来做首饰吗?” 然而,他们全都没听说过这类玩意,于是莱姆做出结论,来源地肯定是作案人参加过的某个展览或陈列区,也可能展览是在作案人居住的地方附近,或是他将要袭击的目标附近。“梅尔,让皇后区总部派个人开始打电话——查查附近有没有哪个展览、巡回或永久展示与火山、火山岩有关。首先查曼哈顿。”他注视着包裹在塑料膜里的通道门,“现在,让我们看看艾米莉亚游泳一圈带回来的东西。小罗,轮到你上场了。让我们为你自豪。” 第十五章 罗恩·普拉斯基用除毛滚筒清洁了自己的乳胶手套——赢得了莱姆赞许的目光——之后,提起了通道门和依旧相连的门框。通道门大约十八英寸见方,门框增加了额外的两英寸左右边长。门上涂着深灰色油漆。 萨克斯是对的。通道门很小。不明嫌犯从通道进入变电站时,身上极有可能会落下一些东西。 负责通道门开合的,是两侧四个很小的转动式门闩。戴着手套去松开门闩是很麻烦的,所以作案人有可能会赤手去弄,尤其是因为他已经打算好要用电池炸弹炸掉这扇门,摧毁物证。 指纹可以分为三类:可见型(譬如血淋淋的大拇指在白墙上留下的印迹)、受压型(在柔软材料上留下的指纹,譬如塑性炸药)和隐藏型(不借助工具光用肉眼看不见的指纹)。要提取隐藏型指纹,有好几十种方法,但在碰到金属表面时,一种最佳方法就是用商店里买回来的万能胶,也就是氰基丙烯酸酯,把要提取指纹的物品放进一个密闭容器里,再放入有万能胶的器皿,加热器皿,直到万能胶转变成气态。蒸汽会与手指留下的任何物质黏合——氨基酸、乳酸、葡萄糖、钾元素和三氧化碳——反应的结果就是形成可见的指纹印。 这一过程可以形成奇迹,显示出之前完全无法看见的指纹。 只是在眼下这个案子里情况并非如此。 “什么都没有,”普拉斯基一边灰心地说,一边透过一枚十分像歇洛克·福尔摩斯所用的放大镜观察通道门,“只有手套留下的污迹。” “一点都不让人吃惊。他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很小心。那么,去门框里面他与通道接触的地方收集微迹证吧。” 普拉斯基按照吩咐做了。他拿起一把软刷,底下铺上新闻纸检查单,然后轻轻扫动。他把找到的微迹证——在莱姆看来,似乎少得可怜——放进纸袋,分类好,等待库柏做分析。 塞利托接了个电话,接着说:“稍等,我把你的电话转到免提。” “你好?”对方说道。 莱姆看了眼塞利托。“是谁呢?”他小声说道。 “扎内克。” 纽约警局的电脑犯罪专家。 “罗德尼,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消息?” 背景里响起了摇滚音乐。“我几乎可以保证,不管是谁侵入了阿尔冈昆公司的服务器,他一开始就有了口令。事实上,我会对此担保。首先,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侵入企图的迹象。没有暴力破解法,没有零碎的木马程序代码,没有可疑的驱动程序或核心模组——” “你不介意的话,直接说最后的结果吧。” “好吧,我要说的是,我们查看了每个端口……”他看到莱姆叹息,犹豫起来,“啊,最后的结果。它是,同时又不是内部人士做的。” “什么意思?”莱姆咕哝道。 “攻击是从阿尔冈昆公司的楼宇外发动的。” “我们知道这点。” “但作案人必须从皇后区的阿尔冈昆公司总部获得口令。要么是他本人,要么是一个同伙。口令保存在硬拷贝里,基于一个与网络隔绝的随机口令生成器。” “那么,”莱姆总结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不是外面的黑客干的,不是国内或国际恐怖分子干的。” “几乎不可能。我是说真的,林肯。一个木马隐藏程序都没有——” “罗德尼,我明白了。作案人在咖啡馆里上网的线路有任何痕迹吗?” “通过USB端口,用预付费手机连接网络。其间又通过了一个位于欧洲的代理服务器。” 莱姆对技术的了解足以让他明白,这意味着他的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谢谢了,罗德尼。你听着那种音乐,怎么能完成得了工作呢?” 扎内克咯咯笑了,“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喧闹的摇滚音乐随着电话断线而消失了。 库柏也在打电话。他挂上电话,说:“我在总部找到了一个材料分析员。她有地质学教育背景,知道许多学校经常举办面对大众的展览。她正在查哪个展览里有火山灰和火山岩。” 端详着通道门的普拉斯基眯起眼睛,“我想我这儿有了发现。” 他指着通道门靠近顶端门闩的部分。“看起来他擦拭过这块地方,”他抓起了放大镜,“这儿有金属毛刺。很尖锐……我想作案人是弄伤了自己,还流了血。” “真的吗?”莱姆激动起来。在鉴识工作方面,没什么能比得上DNA物证了。 塞利托说:“可如果他擦拭掉了血,那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呢?” 莱姆还未来得及提供任何看法,普拉斯基俯身看着自己的发现,抢先说道:“但他会用什么东西来擦拭掉血迹?也许是唾液。那是和血液一样好的物证。” 这也是莱姆的结论,“用多波域光源。” 多波域光源可以揭示出体液的痕迹,诸如唾液、精液、汗水,这些东西都含有DNA。 如今所有的执法机构都会提取犯下某些罪行——譬如性犯罪——的嫌犯的DNA样本,许多机构还更进一步。假如这个不明嫌犯曾经犯过一桩需要被提取DNA样本的罪行,他就会在联合DNA检索系统数据中,即CODIS。 片刻后,普拉斯基戴上了护目镜,把多波域光源棒对准了通道门上他发现有污迹的地方。那里发出一点点淡黄色的光泽。他喊道:“长官,有所发现。不是很多。” “小罗,你知道人类身体内有多少细胞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 “三万亿多。” “那是许多——” “你知道一个成功的DNA样本需要多少细胞吗?” 他说:“林肯,根据你书上写的,大约需要一百个。” 莱姆扬起了一侧眉毛。“记得很清楚嘛,”他又补充道,“你觉得在那块污迹里有一百个细胞吗?” “我想,大概有吧。” “你当然该这么认为。萨克斯,看来你游一圈泳并非一无所获。要是电池爆炸了,肯定会摧毁DNA样本。好吧,梅尔,向他展示下如何收集DNA样本。” 普拉斯基把这棘手的任务转交给了库柏。 “用短串联重复法?”莱姆问库柏,“还是样本被降解了?” 聚合酶链式反应短串联重复法是刑事案件中的标准DNA测试方法。这一方法速度快,也最为可靠,准确性至少达到十亿比一。它可以判定样本所属者的性别。但是,因为样本可以是非常小,所以必须保存良好。假如DNA遭到了变电站里的水或热度的破坏,就必须使用另外的测试方法——线粒体DNA测试法——而那项技术会耗费更久的时间。 “我觉得会没问题的。”库柏收集了DNA,打电话给实验室,让他们来取,“我知道——尽快出结果。”他赶在莱姆即将发怒之前,提前说道。 “还要不惜花费。” “林肯,那笔钱从你兜里出?”塞利托抱怨道。 “隆恩,我给你我的最优惠顾客折扣价。另外,普拉斯基,你的发现很好。” “谢谢,我——” 莱姆夸赞完普拉斯基,就转到下一个话题:“梅尔,来自通道门内侧的微迹证如何?你知道的,我们的进展还不是十分迅速。” 库柏拿起样本,放在检查单上审视,又在显微镜下观察,“没有可以与样本和底层土壤匹配的……除了这个。”库柏所指的是一个粉红色的小点。 “用气相色谱法分析。”莱姆命令道。 不一会儿后,梅尔就读出了气相色谱法分析、质谱分析和其余好几项分析的结果,“酸碱度呈酸性——大约为2-有柠檬酸和蔗糖。然后……呃,我会把结果放到屏幕上。” 屏幕上出现以下文字:栎精3-0-香糖甙.7-0-葡萄糖苷和金圣草黄素6,8-di-C-葡萄糖苷( stellarin-2)。 “很好,”莱姆不耐烦地说,“是水果汁。那么低的酸碱度,大概是柠檬汁。” 普拉斯基禁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很抱歉,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小罗,你每次执行任务时要学会自己经手的东西。回去好好做功课!记住这条。”他又转而对着库柏。 “接着是某种植物油,许多盐分,一些让我一头雾水的化合物。” “由哪些东西构成?” “蛋白质含量很高。有精氨酸、组氨酸、异亮氨酸、赖氨酸和甲硫氨酸。还有许多脂类,主要是胆固醇和卵磷脂,然后是维他命A、B2、B6、B12,烟酸,泛酸和叶酸。还有大量钙、镁、磷、钾。” “很美味。”莱姆说。 库柏也在点头,“这肯定是食物。但它是什么呢?” 尽管莱姆的味觉在事故之后并未发生改变,但食物对于他来说基本上就是燃料,他不会从中获得多少愉悦,当然,威士忌是另一回事了。 “汤姆?”护理员没有回应,于是莱姆深吸了一口气。在他再次呼喊之前,护理员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 “你都还好吧?”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问?” “你想要什么?” “柠檬汁、植物油和鸡蛋。” “你肚子饿了?” “不,不是的。这些成分会在什么东西里找到?” “蛋黄酱。” 莱姆抬起眼看向库柏,后者摇了摇头说:“应该有块状物,还微微带点桃红色。” 护理员重新考虑起来,“那么我会认为是塔拉马沙拉塔。” “那是什么?是家餐馆吗?” 汤姆笑了出来,“那是一道希腊开胃菜,也叫红鱼子泥沙拉,涂在面包上食用。” “是鱼子酱,对吧?伴着面包一起吃的。” 汤姆回应了萨克斯:“那个是鱼卵,但它是鳕鱼卵,而不是鲟鱼卵。所以,从技术上来讲,这不算是鱼子酱。” 莱姆在一旁点头道:“哈,盐分很高。当然是鱼了。塔拉马沙拉塔常见吗?” “在希腊菜餐馆、杂货店、熟食店里都有卖。” “这些在哪个地段更为常见呢?纽约市里的希腊人聚居区?” “皇后区,”普拉斯基就住在皇后区,“阿斯托里亚。那儿有许多希腊餐馆。” “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汤姆问道。 “可以,可以……” “谢谢。”萨克斯说道。 护理员挥了挥戴着黄色橡胶手套的手,随即离去了。 塞利托问道:“也许,他是在皇后区的某个地方踩点,准备下一次袭击。” 莱姆耸耸肩,这是他目前仍旧能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动作之一。他思考着:作案人必须得准备好犯罪地点,这确实是对的。然而,他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 萨克斯捕获他的目光,“你是在想,阿尔冈昆公司的总部在阿斯托里亚,对吧?” “正是。所有一切都指向内部人士作案。”他继而问道,“公司由谁掌管?” 罗恩·普拉斯基和变电站外面的工人聊过天,他说:“他们提到了总裁兼首席执行官。此人名叫杰森,安迪·杰森。似乎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有点儿怕他。” 莱姆注视了一阵图表,接着说:“萨克斯,你开着新车出一趟门如何?” “当然乐意。”她接着就打起了电话,联系阿尔冈昆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助理,安排在半小时后见面。 这时,塞利托的手机响了。他掏出电话,看了眼来电号码。“是阿尔冈昆公司。”他摁下按钮,“塞利托警探。”莱姆注意到塞利托听着电话,面容也凝滞了。塞利托接着说:“你确信?……好的。谁有进入权?……谢谢。”他挂断了电话,“狗娘养的。” “什么事?” “电话是供应部主管打来的。他说,阿尔冈昆公司位于哈莱姆区的一家仓库上周被盗。地址是一百一十八街。他们认为是员工偷的。作案者用了一把钥匙,并非硬闯进去。” 普拉斯基问道:“作案者偷走了电缆?” 塞利托点头道:“还有那些开口螺栓。” 但莱姆可以从警探的圆脸庞上看到另一条讯息。“偷走了多少?”他压低嗓音问道,“他偷走了多少电缆?” “林肯,你已经明白了。作案者偷走了七十五英尺电缆和一打螺栓。麦克丹尼尔都在说些什么,还说什么单一事件呢?放狗屁。这个不明嫌犯会一直袭击下去。” 犯罪现场:阿尔冈昆公司 曼哈顿10号变电站,五十七街 ——受害人(死者):路易斯·马丁,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 ——任何表面上都找不到指纹 ——电弧闪络引起金属熔化,又形成了飞射的颗粒 ——零号尺寸的绝缘铝线电缆 ——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AM-MV-60型号,最高可承受六万伏特的电压 ——手工操作钢锯切断电缆,新锯片,有断锯齿 ——两个开口螺栓,各有四分之三英寸直径的孔洞 ——难以追寻来源 ——螺栓上有独特的工具印痕 ——黄铜汇流排,用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栓与电缆连接 ——全都无法追寻来源 ——靴子鞋印 ——艾伯特森一芬威克公司E-20款式,专供电力工作,尺寸11号 ——切开金属栅栏,进入变电站,有来自断线钳的独特工具印痕 ——来自地下室的通道门和门框 ——获取DNA,已经送出去测试 ——希腊食物,塔拉马沙拉塔(红鱼子泥沙拉) ——金色头发,一英寸长,无染色,头发主人年纪五十岁或五十以下,在变电站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发现 ——已经送出去进行毒物一化学检验 ——矿物质微迹证:火山灰 ——自然情况不会在纽约地区找到 ——展览,博物馆,地质学院? ——阿尔冈昆控制中心软件被人用内部口令侵入,而非外部黑客 不明嫌犯侧写 ——男性 ——四十几岁的年纪 ——大概是白种人 ——可能戴眼镜和帽子 ——可能有短金发 ——深蓝色连体服,类似于阿尔冈昆公司工人所穿的工作服 ——十分熟悉电力系统 ——靴子鞋印显示没有身体状况影响到他的体态或步伐 ——可能是同一个人偷走了75英尺的本宁顿电缆和12个开口螺栓。预谋更多的袭击?偷盗者用钥匙进入了阿尔冈昆公司的仓库 ——有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或者与阿尔冈昆公司雇员有联络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变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第十六章 气势逼人。 这就是艾米莉亚·萨克斯钻出托里诺眼镜蛇轿车时,想到的头一个词。车子停在了位于皇后区阿斯托里亚的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的停车场。厂区占据了好几个街区,倚靠着一座造型复杂、直人云霄的大厦,建筑物上覆盖了暗红色和灰色的面板,高度起码有两百英尺。员工在一天工作之后下班回家,从裙楼的各个门口走了出来,在摩天大厦的映衬之下,人影变得渺小极了。 建筑物的几十个地方通着管道,正如艾米莉亚所预料的,到处都是电缆,只是用“电缆”来形容并不妥当。这些电缆极粗,不易弯曲,有些覆盖了绝缘层,有些在安全灯下闪耀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这些电缆里一定通着几十万伏特的电流,从建筑物内部流出,通过一系列金属、瓷质或其他绝缘装置(艾米莉亚是这么猜测的),流入更为复杂的支撑构架和电塔。电流随之分开,流入不同的路线,就像骨头从手臂延伸至手,再延伸至手指。 艾米莉亚仰起头,望向高处的四座烟囱,烟囱外表同样是暗红和灰黑色的,警示灯在朦胧的薄暮中一闪一闪。艾米莉亚当然多年前就知道这几座烟囱了;哪怕只来过纽约一次,你也不会错过东河河岸景观平平的工业区上凸现的四座大烟囱。但艾米莉亚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烟囱,现在它们完全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高大的烟囱刺破黯淡的天空。她记得在冬季时看见废气或水蒸气从烟囱里排出,但此刻,烟囱里什么都不排放,只有热量或看不见的气体,热浪令平滑的天空都产生了扭曲,起了涟漪。 萨克斯听见了一些动静,目光越过了停车场,看到一群五十个左右的抗议者站在一起。他们高高地举起海报,喊着口号,大概是在抱怨耗费石油的电力公司这只大坏狼。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座驾耗油量是他们的普锐斯轿车的五倍多。 萨克斯相信,从她的脚底下能感觉到一波震动,仿佛十九世纪的巨大引擎在轰鸣。她听见一阵低沉的嗡嗡声。 她关上车门,走向大门口。两名警卫注视着她。他们显然是在好奇于这个红发高个子女人,对她开着一辆红色老牌“肌肉车”感到好奇,但他们似乎也因为萨克斯面对楼宇的反应而觉得好笑。他们的脸上仿佛在说“是啊,确实很壮观,对吧?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后,永远也克服不了”。 接着,萨克斯亮出了证件和警徽,警卫的神情变得警觉起来——他们显然是在等待警察到来,却没想到来者是这身装束——立刻领着她穿过一个个大厅,那儿是阿尔冈昆公司的执行总部。 萨克斯最近在处理一桩案子时,去过位于曼哈顿中城某栋光鲜时髦的写字楼里一家大型数据挖掘公司。眼前的阿尔冈昆公司与之全然不同,倒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上世纪五十年代风情的立体模型:金黄色的木质家具,装在相框里的设备和输电塔的花哨照片,棕色的地毯。员工几乎全是男性,穿着极度保守:都是白衬衫加黑色西服。 他们继续穿过沉闷的厅堂,两旁装点着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都是报道阿尔冈昆公司的文章。杂志有《电力时代》、《电力传输月刊》和《电网》。 此刻差不多是六点半,然而这儿依然有几十个员工在工作。他们领带松开,袖管卷起,脸上显着忧容。 到了走廊尽头,警卫把她送进了A.R.杰森的办公室。尽管开车到这儿的路上风波不断——包括在一段高速公路上,时速逼近了七十码——可萨克斯还是做了一点儿研究。杰森并不叫安迪,而是叫安蒂,是安德莉亚的昵称。萨克斯总是专注地做这种研究功课,尽可能了解到重要人物的情况。这对于在面谈和盘问时保持主导地位很重要。罗恩还以为首席执行官是个男性。萨克斯寻思着,要是她到了这儿,问杰森先生在哪儿,那么她的可信度会跌落到何等程度。 走进办公室,萨克斯在办公室套间的门口内侧停下脚步。一名秘书——或是个人助理——身着黑色紧身背心,脚踩高跟鞋,在文件柜里翻找东西,脚尖着地的部分显得随时都会侧翻。萨克斯估计,这个金发女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她正蹙眉不展,垂头丧气于自己无法找到老板想要的文件。 在主办公室的门口,伫立着一位不怒而威的女人,发色泛灰,穿着风格朴素的棕色西服和高领女衬衫。她看着秘书在文件柜里翻找,双臂交叉,蹙紧了眉头。 “我是萨克斯警探,之前我打过电话。”当这个严厉的女人转身朝向她时,萨克斯说道。 此时,年轻的女人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年长的女士,接着说道:“我找到了,瑞秋。都是我的错,在你吃午饭时,我把它放进了文件柜。假如你可以复印五份,我会感激不尽。” “好的,杰森女士。”她说道,随即走向复印机。 阿尔冈昆公司首席执行官踩着鞋跟高耸的高跟鞋,走向前来,抬头凝望萨克斯的眼眸,与她紧紧地握手。“警探,到里面来吧。”她说道,“看起来我们有许多话要说。” 萨克斯看了眼身着棕色西服的个人助理,跟着真正的安蒂·杰森走进办公室。 这就是我所做的功课,她悔恨地想到。 第十七章 安德莉亚·杰森似乎很明白自己的特殊性,“在全美国大型电力公司总裁中,比我还年轻的仅有一人而已,我还是唯一一个女性。即便我在雇人方面有最终话语权,阿尔冈昆公司的女性员工比例也只是全国其他大公司的十分之一。这是电力行业的特性决定的。” 萨克斯正要问杰森为何进入这一行,首席执行官似乎料到她要这么问,说道:“我父亲在这一行工作。” 萨克斯差点要告诉她,她做警察几乎就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巡警,在纽约警局干了许多年。不过她克制住了。 杰森的脸庞瘦削,化着极淡的妆。有淡淡的皱纹,从绿色眼眸和温润嘴唇的角上怯生生地延伸出来。除却这些皱纹,皮肤算是光滑紧致。这个女人不常出门。 杰森也在细细打量萨克斯,接着她对着办公室里一张四周摆放了办公椅的大咖啡桌点点头。艾米莉亚坐了下来,而杰森拿起了电话,“稍等片刻。”她的指甲经过精心修剪,但未涂抹指甲油,咔嗒地按下数字键。 她打电话给了三个人——都是关于袭击的事。艾米莉亚能判断出,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律师,第二个打给了公关部门或外面的公关公司。她在第三个电话上花费了最多的时间,显然是为了确保公司所有的变电站和其他设施额外部署的安保人员都已到位。杰森用一支金笔草草写下简短的笔记,以短促清晰的嗓音说话,使用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我的意思是”或“你晓得”之类的填空语一处都没用到。在杰森下指示时,萨克斯将办公室尽收眼底,注意到在宽大的柚木办公桌上,摆放了一张儿时的安蒂·杰森与家人的相片。她从好几张相片里推断出杰森有一个弟弟,比她略小几岁。两人长得很像,虽然她弟弟是棕色头发,而杰森拥有金发。最近的相片显示,杰森弟弟是个长相英俊、身材健美的男子,身着军服。还有他旅行的相片,他的臂弯里偶尔会搂着一个漂亮女人,每张相片里的女人都不一样。 没有杰森和任何男性伴侣在一起的相片。 几面墙边放着书架,挂着旧时印刷物的相片和地图,也许可能是来自于某家博物馆里的电力史展览。一张地图上标着“首个电网”,显示了下曼哈顿的珍珠街附近地区。她看见一行清晰可辨的字迹“托马斯.A.爱迪生”,她猜测这是发明家的亲笔签名。 杰森挂断电话,身体前倾坐下,手肘撑在办公桌上,眼眸因疲倦而迷离,但下颌坚挺,薄嘴唇抿得紧紧的。“自从……那起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七个多小时了。我曾希望你们已经逮住了哪个人。我猜假如你们抓住了作案人,”她喃喃低语,“我会早就接到一个电话,轮不到你亲自到访了。” “是的,我来这儿是询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调查中出现的情况的。” 接着又是一阵仔细的打量。“我已经和市长、州长和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的首长谈过了。哦,还有国土安全部。我期待能见到他们中的某一位,而不是区区一个警官。” 这并不是故意的批评,萨克斯并未感觉受到冒犯,“纽约警局在负责这件案子犯罪现场调查的部分。我的问题与此有关。” “这样就明了了。”她的面容微微缓和,“女人对着女人直接说吧,我这人有点儿过于防备。我以为大人物们把我不当一回事。”她难得地微微一笑,“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多得超出你的预期。” “我能理解。” “我也想你会的。你是个警探,对吧?” “是的,”萨克斯随后想到案子的紧迫,赶紧问道,“我可以开始询问那些问题了?” “当然可以。” 电话不停地响起,但在杰森给个人助理(她片刻前才回到外面的办公室)下达了指示后,电话只响了一回,接着就寂静下来,由女助理接听了所有电话。 “首先,是个初始问题。你们有没有改变过电网软件的口令代码?” 杰森皱起了眉头,“当然改过了。那是我们所做的头一件事。市长或国土安全部没有告诉你们?” 没有,他们没告诉过,萨克斯回想道。 杰森继续说:“我们设置了一套额外的防火墙。黑客再也不可能侵入系统。” “大概不是黑客干的。” 杰森抬起头,“但是今天上午的袭击,塔克·麦克丹尼尔说大概是恐怖分子所为,就是那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我们最近获取了更多情报。” “还有什么可能?来自电网外的某个人在改变电力供给的线路,改变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设置。” “但我们非常确信他是从公司内部获取口令代码的。” “那不可能。一定是恐怖分子。” “那肯定是有所可能,我想询问你有关情况。但即使是恐怖分子干的,他们也利用了内部人士。我们的电脑犯罪部门的一位警官和你手下的网络人员交谈过。他说,没有证据表明是独立黑客侵入。” 杰森沉默下来,审视着办公桌。她看起来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关于内部人士作案的消息?还是因为她公司里的某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和警探谈话了?她写下一段笔记,萨克斯不禁想知道这是不是她要提醒自己斥责那个负责技术安全的员工。 萨克斯继续说道:“嫌犯被人看见身着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作服,或者至少是蓝色连体服,与你们公司雇员所穿的工作服十分相似。” “嫌犯?” “在爆炸发生时,有人在变电站街对面的咖啡馆里看见一名可疑男子。有人看见他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们有没有获取嫌犯的任何细节?” “白人男性,大概四十岁。就这些。” “关于工作服呢,你可以买一件,或者做一件。” “是的。但不仅如此。嫌犯用来制造电弧闪络的电缆,是本宁顿牌的。也就是你们公司经常使用的牌子。” “是的,我知道。多数电力公司也用这个牌子。” “上周,七十五英尺长的本宁顿牌电缆,相同的规格,在你们公司位于哈莱姆的一家仓库里被窃走,同时失窃的还有十二个开口螺栓。开口螺栓是用来接合——” “我知道开口螺栓的用处。”杰森脸庞的皱纹变得愈加深了。 “不管是谁闯入了仓库,他总之是用了门钥匙。他也通过阿尔冈昆公司的一个蒸汽管沙井潜入了变电站地下的通道管廊。” 杰森立刻说道:“这表明他没有使用电子键盘输入口令的方式进入变电站?“ “没有。” “那么,现在有证据表明这不是公司员工干的。” “这只是种可能,就像我之前说的。但还有别的情况。”萨克斯补充说,他们找到希腊食物的微迹,表明这有极近的关联。 女首席执行官似乎对他们知识的广博疑惑不解,恼怒地复述道:“塔拉马沙拉塔?” “在你们总部的步行距离之内,共有五家希腊餐厅。在乘坐出租车十分钟的车程范围内,共有二十八家希腊餐厅。既然微迹是相当近的事儿,那么很可能作案人是阿尔冈昆公司的现雇员,或者至少从一名现雇员手上获取了口令代码。也许他们在附近的一家餐馆见了面。” “请行行好吧,纽约城里有许多希腊餐厅。” “让我们先假设电脑代码来自公司内部吧。谁能接触到那些代码?”萨克斯问道,“这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极少数人,而且控制得十分严密。”她迅速说道,仿佛她正在接受玩忽职守罪审判。这句话似乎早就排练过。 “都有谁?” “我。还有五六个高管。就这些人了。但是,警探,这些人已经在公司工作了许多年。他们不可能这么做。绝对无法想象。” “我认为,你们一定是把代码和电脑分开放置。” 杰森对此眨了眨眼,“是的,代码由我们控制中心的高级主管随机设置。还保存于控制中心隔壁的安全档案室。” “我想要那些人名,还要查明是否有人未经授权就进入了那间档案室。” 对于作案人是阿尔冈昆公司雇员的想法,杰森显然是在极力地抗拒,不过她还是说道:“我会叫保安主管过来。他应该拥有你需要的信息。” “我还需要过去几个月里被指派去变电站对面的那个沙井里修理蒸汽管道的工人名字。沙井位于变电站以北三十英尺处的小巷里。” 首席执行官拿起电话,让个人助理召唤两名雇员来她的办公室。她彬彬有礼地说着要求。处在她这个职位的人会咆哮地下达指令,而杰森依旧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晓事理。对萨克斯来说,这让她显得总是很坚毅。只有脆弱和不安全的人才会对着别人大声咆哮。在警察这一行里总是发生这类事。 在她挂上电话片刻后,她召唤的一个人就来了。来者的办公室也许就在杰森办公室的隔壁。这个中年人身材矮胖,一身商务人士打扮,穿着灰色西裤和白色衬衫。 “安蒂,有什么新情况?” “有几件事。先坐下吧。”她接着转身对着萨克斯。 “这位是鲍勃·卡凡诺,负责运营的高级副总裁。这位是萨克斯警探。” 他们握了握手。 卡凡诺问萨克斯:“有任何进展吗?任何嫌犯?” 警探还未来得及回答,安蒂·杰森就毫无表情地说:“鲍勃,他们认为这是内部人士作案。” “内部人士?” “看起来是这样。”萨克斯说道,随后解释了他们迄今为止调查到的情况。卡凡诺似乎也气馁地知道他们的公司里也许窝藏着一个叛国者。 杰森问道:“你可以从蒸汽维护部查明谁被指派去检查曼哈顿10号变电站附近沙井下的蒸汽管道吗?” “多久以前?” “两三个月。”萨克斯说道。 “我不清楚我们是否有工作分派单,但我会查查的。”他打了电话,索取了信息,然后转过身对着萨克斯。 萨克斯说:“现在,让我们再多谈些与恐怖分子有关的事情。” “我以为你们在指控我们的某个员工呢。” “恐怖分子潜伏小组招募内部人士并非不常见的事情。” “我们应该调查下外籍雇员吗?”卡凡诺问道。 “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外面的抗议者,”萨克斯说,“生态恐怖主义呢?” 卡凡诺耸耸肩,“阿尔冈昆公司在报章上受到抨击,说我们不够绿色环保。”他谨慎地说出这句话,并始终没有看向杰森。这显然是个熟悉而乏味的议题。 杰森对萨克斯说道:“我们有一项处理可再生能源的计划。我们正在做。但我们对此相当现实,不愿浪费更多时间。摇起可再生能源的大旗是件政治正确的事情,但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她轻蔑地挥了挥手。 萨克斯想到近年来发生的一些生态恐怖主义事件的严重性,恳请她详细阐述下。 这下,她仿佛按下了“开启”按钮。 “氢燃料电池,生物燃料,风力发电场,太阳能发电场,地热发电,沼气生成,波浪发电机……你知道它们总共能制造多少电力?在全美国消耗的能源中,它们的比例小于百分之三。美国的半数电力供给来源于煤矿。阿尔冈昆公司使用天然气;天然气的比例是百分之二十。核能大约有百分之十九。水力发电占百分之七。 “当然,可再生能源会逐步增长,但是十分缓慢。在未来的一百年里,可再生能源只是电力大桶里的点滴而已,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杰森变得愈加气愤不平,“发电的启动成本是十分不公平的,发电的设备是相当昂贵和不可靠的,而因为发电机组通常都距离主要的载荷中心较远,输电成本又是一项巨大的开支。就拿太阳能发电场来举例,它们是未来的潮流,对吧?你知道太阳能发电场是电力行业里用水量的大户吗?太阳能发电场又都位于何处?位于那些阳光最灿烂因而水资源最少的地方。 “但如果你大声说出这些真相,你立马会被媒体炮轰死,也会受到美国政府和纽约州政府的抨击。你听说那些参议员要到纽约市来做世界地球日活动吗?” “没听说。” 杰森继续说道:“这些参议员都是联合能源资源小组委员会的,协助总统在环境议题方面的事务。他们会出席周四晚上中央公园的大会。他们会干些什么?狠狠批评我们。哦,他们不会提起阿尔冈昆公司的名字,但我敢保证,他们中肯定有人会暗暗指向我们。从中央公园,可以看见那几座大烟囱。我深信组织者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会场安排在中央……好吧,这些是我的观点。但那是否足以令阿尔冈昆公司成为目标?我看不见得。当然,有一些政治或宗教基要主义者以美国基础结构为瞄准目标,但绝不会是生态基要主义者。” 卡凡诺赞同道:“生态恐怖主义?根据我的记忆,从没有过任何麻烦。我已经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在安蒂的父亲管理这家公司时,我就与其共事了。我们那时还是靠燃煤发电。我们那时总是等着绿色和平组织或某些自由主义者阴谋破坏发电厂。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杰森证实了这种说法,“确实没有,我们一般会遭到联合抵制和抗议。” 卡凡诺苦涩地一笑,“而且他们没发现其中的讽刺之处,有一半抗议者乘坐地铁从会议中心的新能源博览会到这儿,全靠阿尔冈昆公司发的电。又或者,昨晚他们靠着我们提供的照明才做成了海报。他们把这些讽刺之处忘得一千二净。这还不算伪善?” 萨克斯说道:“然而,在我们从某人那里获取通信,或者获知更多情况前,我依旧倾向于恐怖分子所为这种想法。你们有没有听到过有关一个名叫‘为了某某正义’组织的任何信息?” “为了什么?”卡凡诺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杰森说道。卡凡诺也不知道。但他说,他会和阿尔冈昆公司的地区办公室核查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听见任何风声。 他接了个电话,随即抬起眼看向安蒂·杰森。他仔细倾听,然后挂断电话,对萨克斯说道:“蒸汽管道的沙井有一年多时间没有维修过了。那些线路早已关闭。” “好吧。”萨克斯听到这条消息感到很气馁。 卡凡诺继续说:“要是你们不再需要我,我这就去和地区办公室核查一下。” 卡凡诺离去后,一位高个非洲裔美国人出现在门口——是杰森召来的第二名员工——杰森示意来者坐下,又做了介绍。萨克斯意识到,这位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是她在阿尔冈昆公司里见到的唯一一位没有穿着连体工作服的有色人种。伯纳德体格强壮,身着黑色西服和白色衬衫,浆洗得笔挺。他系了一条红色领带,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脸庞在头顶的灯光照射下闪耀着光泽。萨克斯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天花板的电灯座上,每隔一个灯座,就少了一个电灯泡。这是为了节省开支吗?或是鉴于杰森反对绿色环保组织的姿态来说,她认定降低公司的耗电量从公共关系立场上看来有利于公司? 沃尔与萨克斯握手之后,偷偷瞄了眼她臀部鼓起的一团,萨克斯的格洛克手枪就在那儿。出自警察这一行的人不会对她的手枪有任何兴趣,枪支就是警察行当的工具,和手机或圆珠笔并无区别。只有外行才会对枪支入迷。 安蒂·杰森向沃尔简要介绍了情况,询问他进入电脑系统的口令代码的事儿。 “代码?只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高管层面的人。你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一目了然。你肯定我们没有遭到黑客袭击?现在的那些小孩可是相当聪明。” “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萨克斯说。 “伯尼,派人去检查下控制中心隔壁的安全档案室的进人情况。” 沃尔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吩咐一名助理来处理检查事宜。挂断电话之后,他又说道:“我一直在等待恐怖分子的声明。但你真的认为元凶来自公司内部?” “我们认为作案人要么是内部人士,要么获得了内部人士的协助。不过,我们确实想要询问下生态恐怖主义威胁的事。” “在我任职的四年里,没有任何威胁,只是一些抗议者。”他冲着窗外点了点头。 “你有否听说过一个名叫‘为了某某正义’的团体?和环保议题有关的事?” “没有听说过,长官。”沃尔很沉着,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萨克斯继续说:“近期被解雇的员工有任何异样吗,有谁抱怨过公司吗?” “抱怨过公司?”沃尔问道,“作案人试图炸掉一辆公交车。他们针对的不是阿尔冈昆公司。” 杰森说道:“我们的股票下跌了八个百分点,伯尼。” “哦,对了。我没想到此处。有一些嫌疑对象。我会弄到姓名的。” 萨克斯继续说:“我想要你们所拥有的关于有心理问题、愤怒管控问题或显得状态不稳定的雇员的任何信息。” 沃尔说:“保安部门通常不会获取他们的姓名,除非事态严重。因为这有可能侵犯到他们或其他人的权利。我一下子记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我会向人力资源部和我们的医疗部门核查一下。一些细节属于机密,但我会告诉你们名字。你们可以从名字查起。” “多谢。我们目前认为他也许是从阿尔冈昆公司的一家仓库偷走了电缆和五金零件,也就是位于一百一十八街的仓库。” “我记得,”沃尔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我们调查过,但损失只有几百美元。而且没有线索。” “谁有仓库的钥匙?” “是标准钥匙。我们所有的一线工人都有一套。在纽约地区?有八百个员工,外加主管。” “有没有员工被炒鱿鱼,或是近来被怀疑有偷窃行为?” 沃尔瞧了杰森一眼,看他应不应该回答这些问题。他得到了微妙的暗示信息。 “没有。据我的部门所知是没有的。”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你好,我是沃尔……”萨克斯注视着他的脸庞,晓得他听到了一些令人困扰的坏消息。他的视线在面前两人身上移动,随后挂断了电话。他清了下嗓子,发出低沉的咕哝声,“可能——我不确定——但我们可能出现了安全漏洞。” “什么?”杰森的脸颊一下子红了,厉声质问。 “东九区的登录记录,”他看着萨克斯说,“也就是控制中心和安全档案室所在的翼楼。” “然后呢?”杰森和萨克斯异口同声地问道。 “控制中心和安全档案室之间有一道安全门。这道门应该是紧闭的,但智能锁记录显示,两天前,它连续开启了两个小时左右。可能是发生了故障,或者是不知怎么被卡住了。” “两个小时?都没人监管吗?”安蒂·杰森听得火冒三丈。 “就是那样,老板。”沃尔说话时嘴唇都绷紧了,他擦拭了汗珠闪亮的脑门,“但外面的人不太可能进来。门厅处并无安全漏洞。” 萨克斯问道:“监控录像带呢?” “我们在那儿没有监控录像。” “有谁坐在靠近档案室的地方吗?” “没有,档案室入口在一条空走廊里。为了安全之故,甚至没有标明。” “有多少人可以进入那个房间?” “只要安全等级够进入东九区到东十一区就可以。” “那么到底是多少?” “有不少人。”他目光低垂,承认了事实。 令人气馁的消息啊,然而萨克斯也没有太高的预期,“你们能把那天可以进入过仓库的人列份名单给我吗?” 沃尔又打了个电话,同时杰森拿起电话,大声说着有关安全漏洞的事。几分钟后,一个身着奢华金色女衫、留着蓬松发型的年轻女子小心地走进来。她看了眼安蒂·杰森,随后递出几页文件,交给沃尔,“伯尼,我拿来了你要的名单,还有从人力资源部要来的名单。” 女子转过身,随即满心欢喜地逃离了母狮巢穴。 沃尔审视起名单,萨克斯注视着他的脸庞。显然,整理名单的工作并未花费太久时间,但结果却并不妙。他解释说,一共有四十六个人可以进入那个房间。 “四十六个?哦,基督啊。”杰森跌坐下来,凝望窗外。 “是的。我们眼下需要做的是查明他们中的哪些人——”他指着那份名单——“有不在场证明,哪些人的技术足以改动电网电脑设置,在公交车站布置那根电缆。” 杰森凝视光洁如镜的办公桌面,“我不是技术专家。我继承了父亲在经营电力行业方面的才华——发电、输电、和电力掮客打交道。”她思考了一阵,“但我知道有个人能帮上忙。” 她又打了个电话,然后抬起头,“他应该过几分钟就能到。他的办公室在燃烧室的另一边。” “燃烧室?” “就是涡轮房。”她指着窗外建筑物中烟囱耸起的地方,“我们在那儿生成推动发动机的蒸汽。” 沃尔看着那份简短的名单,“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出于不同的原因,我们不得不惩处或解雇一些雇员——有些是心理疾病,有些是毒品测试不过关,有些是工作时饮酒。” “只有八个人。”杰森说。 她的声音里是否有一丝骄傲? 萨克斯比较起两份名单。短名单上那些有各种问题的员工名字并未出现在能够获取电脑口令代码的人员名单上。萨克斯感到失望;她原本希望能有所回报。 杰森谢过了沃尔。 “警探,假如还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尽管打电话给我。” 萨克斯也谢过保安主管后,沃尔离开了。她随后对杰森说:“我想要他们简历的复本。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要。假如你有雇员心理侧写、个人履历表,统统都要。” “这个我可以安排。”她让助理复制了一份名单,把名单上所有人的个人信息都找出来。 又一名男子略微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杰森的办公室。萨克斯估计来者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模样有点儿病恹恹,杂乱的棕色头发中夹杂着灰发。“可爱”一词似乎很适合形容他。他的身上有种男生的特质,萨克斯判定。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眉头扬起,忐忑不安的神态。身上皱巴巴的条纹衬衫袖管卷起。长裤上似乎落着一些食物屑。 “萨克斯警探,”杰森说,“这位是查理·索默斯,特别项目经理。” 他握了握警探的手。 总裁看了眼手表,站起身,从大衣柜里挑出一件西装外套,披在身上。萨克斯揣测她是不是要熬通宵。杰森拂去肩膀处的头皮屑或灰尘,说:“我必须去见下公关公司,然后召开新闻发布会。查尔斯,你可否带萨克斯警探去你的办公室?她有些问题要询问你。尽你所能帮助她。” “当然了。我很乐意。” 杰森眺望窗外,将她的王朝收入眼底——宏大的楼宇,高耸的电塔、电缆和支撑构架,湍急的东河在远处波光粼粼,她仿若一艘巨舰的舰长。她不停地摩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萨克斯立即意识到,这是压力沉重时的手势,因为她自己也经常这么做。“萨克斯警探,作案人的那次袭击用了多少电缆?” 萨克斯告诉了她。 杰森点了点头,始终望着窗外,“如此说来,剩下的电缆足以让他发动六到七次袭击。要是我们没法制止他的话。” 安蒂·杰森似乎并不想让萨克斯应答。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在和房间里的其他人说话。 第十八章 下班后,东村的汤普金斯广场公园出现了一种别样的社会氛围。年轻的夫妇带着蹒跚学步的儿女在此散步,有些人身着布鲁克斯兄弟牌的衣服,有些人有身体穿孔和刺青。乐手、情侣、聚在一起的小青年们,从无聊的白天工作中逃回来,在夜色里寻找最大限度的快乐。公园里飘散着燥热的狗尿、大麻、咖喱和香薰的气味。 弗莱德·戴尔瑞坐在一棵枝叶招展的大榆树旁边的长凳上。他刚到时,看过了榆树上的铭牌,知道在1966年,哈瑞奎师那运动的创始人首次在印度之外唱颂团体曼陀罗。 他从不知道这事。比起神学,戴尔瑞更钟情于世俗哲学,但他研究过所有的主要宗教,知道哈瑞奎师那教派为了遵循佛法,即正确的路径,而包含了四条基本规定:慈悲、自控、诚实以及肉体与灵魂的洁净。 他一边思索着这几项品质,一边揣想它们将在今天的“纽约市对抗南亚之战”中发挥什么作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在听到对方说“弗莱德”时,他的手甚至还未摸到武器。 这让戴尔瑞深感懊恼,他竟然会猝不及防。威廉·布伦特并不是威胁,但他可以轻易地造成伤害。 这是他江郎才尽的另一个征兆? 他向男子点头,示意他也坐下。布伦特身着一件原本挺不错的黑色西服,显得极其普通,略有双下巴,眼眸直视前方,头发往后梳,喷过发胶。他戴了一副金属框眼镜,在他当戴尔瑞的线人时,这种眼镜就已经过时了,不过很实用,典型的威廉·布伦特风格。 线人布伦特跷起二郎腿,望向那棵榆树。他穿着菱形花纹的袜子,脚上是一双懒人鞋。 “弗莱德,近来好吗?” “好的,很忙。” “你总是很忙。” 戴尔瑞没有劳神去问布伦特目前在做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叫什么名字,或者干什么工作。那会是白费力气和时间。 “吉普,是个怪人,对吧?” “同意。”戴尔瑞赞同道。 “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戴尔瑞略作停顿,但还是坦白地答道:“三年。” “嘿嘿。可如果亚特兰大方面能解决麻烦,他大概还能活上一阵。前提是他别犯糊涂。” 对于布伦特的八面灵通,戴尔瑞觉得很受刺激。就连戴尔瑞也不知道吉普会去往哪里。 “那么,弗莱德,你知道我现在也是个做生意的人,完全合法。你找我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你耳听八方。” “耳听八方?” “我就是为此才喜欢让你当线人。你总是打探各种消息。你以前会听到各种情报。我有种感觉,你现在依旧耳听着八方。” “是关于公交车站的爆炸事故吗?” “嗯啊。” “发生了电力故障,”布伦特笑着说,“新闻里是这么讲的。我一直在琢磨我们对于媒体的迷恋。为什么我需要相信媒体上说的话?媒体告诉我们,毫无才华的男演员和吸食可卡因的流行音乐明星行为不端。这种东西为什么值得浪费我们一毫秒时间?……弗莱德,那个公交车站。那儿发生了别的事。” “发生了别的事。”和吉普打交道时,戴尔瑞把自己假想为一个角色,那是一部剧情片。可是在这儿,面对着威廉·布伦特,他是一名运用高超演技的演员,微妙而真实的表演。台词在这些年里早就写好,但表演要发自他的内心。“我真的需要知道是什么事。” “弗莱德,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你……很难打交道,但你总是坦诚待人。” 这么说来,我已经走在抵达佛法明悟的路上,还差四分之三的距离。戴尔瑞说:“我们要一直这么打哈哈下去?” “我退出不干了。当线人可是对健康相当有害的。” “大家总是在停止赋闲。经济糟糕透了。他们的社保支票并不像他们预想的能撑那么久。”戴尔瑞重复了上一句话:“我们要一直这么打哈哈下去?” 布伦特凝视着榆树,保持了久久的十五秒,“我们会一直僵持下去。给我讲些细节,我会看看是否值得我花费时间和冒风险。对于我们俩。” 对我们俩?戴尔瑞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不知道太多详情。但也许有一个名叫‘为了正义’的恐怖分子团体,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团体首领也许是某个名叫拉曼的人。” “他们是公交车站事故的幕后策划者?” “有可能。这些人也可能与阿尔冈昆公司有联系。还没确认身份。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也不清楚。” “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媒体上没有道明的?炸弹?” “不,作案人操纵了电网。” 布伦特的眉毛在那副老式眼镜后面扬起,“电网。电力……考虑一下。那比简易爆炸装置更为危险……有了电网,爆炸物就已经有了,好比在每个人的家中,在每个人的办公室里。他所要做的,就是拉起几个开关,然后我就死了,你也死了,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所以我来这儿找你。” “为了某某正义……知不知道他们未来的袭击目标?” “不知道。雅利安纳粹分子、政治报复、本土恐怖分子、外国恐怖分子、生态恐怖分子,都有可能。我们不清楚。” “名字来自哪儿?是翻译过来的?” “不是。拦截到时就是这样。‘正义’和‘为了’。用的是英文。还有其他单词。但他们没有拦截到。” “‘他们’。”布伦特绽放出笑容,戴尔瑞不禁想,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在此要做什么,知道戴尔瑞已经被崭新的电子世界挤到了一边。“信情”系统。“有没有人宣称对此负责?”布伦特以轻柔的嗓音问道。 “还没有。” 布伦特在用心思考,“要把这样一次袭击方案拼凑好,需要做许多谋划。有许多线头要一一织好。” “当然了。” 从布伦特脸庞的肌肉运动,戴尔瑞知道计划在逐步落实。他兴奋地看到这一幕。当然,他始终不露声色。 布伦特轻声确认道:“我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关于某人在做一些坏勾当。” “跟我说说。”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太急切。 “消息还不足以跟你说,像烟雾一样缥缈。”他补充说,“告诉我消息的人?我不能让你去直接联络他们。” “可能与恐怖主义有关吗?” “我不知道。” “这意味着你不能肯定说与恐怖主义无关。” “是的。” 戴尔瑞感觉胸膛里有种不安。多年来他一直操控线人,他知道自己距离某件大事只有一步之遥,“假如这个团体或别的组织继续……许多人会受到伤害,很严重的伤害。” 威廉·布伦特轻轻发出了吹蜡烛的嘘声。这意味着他丝毫不关心,再搬出爱国精神、正义之举只会是徒费时间。 华尔街应该接受教训…… 戴尔瑞点点头,表示谈判已经开始。 布伦特继续说:“我会告诉你姓名和地点。我无论发现了什么,你都会知道。但得由我实际去干。” 布伦特和吉普不同,他当戴尔瑞线人的时候,展示出了好几项佛法明悟的品质。自控。灵魂的洁净——至少是身体的洁净。 还有最最重要的诚实。 戴尔瑞认为自己可以相信布伦特。他紧紧地盯着对方,“这是我的底牌。我可以容忍你实际去干,我可以容忍自己被排除在外。我所无法容忍的,是迟迟没有结果。”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布伦特说:“你要为此付钱,才能快速获得结果。” “这让我们……”对于付钱给线人,戴尔瑞并无难处。他更喜欢在讨价还价时给线人一点恩惠——减少刑期,和假释委员会办案警官达成协议,撤销指控。但付钱也行。 付出钞票,收获情报。 威廉·布伦特说:“弗莱德,这个世界在改变。” 哦,我们又回到了扯皮上?戴尔瑞再次陷入沉思。 “我也有了需要追逐的一些新愿景。但麻烦是什么?什么东西总成问题?” 自然是钱。 戴尔瑞问道:“要多少?” “十万。先付钱。你会得到我的保证。我会为你弄到一些情报。” 戴尔瑞勉强笑了笑。在操控线人的那么多年里,他支付给线人的金额从未超出五千美元。而这笔钱已经让他们在一宗重磅的码头贪腐案中遭到了起诉。 十万美元? “威廉,你说得不靠谱。”他没有想到,布伦特大概已经有许多年没用过这个名字了,“那比我们的所有线人资金摆在一起都要多。那比所有人的线人资金摆在一起都要多。” “嗯。”布伦特并没多说什么。假若弗莱德·戴尔瑞换到谈判的另一面,他本人会同样地这么做。 戴尔瑞上身前倾,瘦瘠的双手紧扣在一起,“给我一分钟。”就像早些时候在肮脏餐馆里的那位吉普一样,戴尔瑞站起身,途中经过一个玩滑板的人、两个咯咯笑的亚洲女孩、一个分发传单的男子。这个男子的神情异常理智和喜悦,一门心思地认为他的事业是宣扬2012年世界末日。走到那棵榆树附近,他掏出手机,拨打了电话。 “塔克-麦克丹尼尔。”主管探员急促地说道。 “我是弗莱德。” “你查到什么了?”主管探员听起来很诧异。 “也许。我的一个线人,以前的线人。还根本说不定。但他过去很信得过。只是这次他想要一些钱。” “多少?” “我们有多少?” 麦克丹尼尔顿了一下,“不是很多。他弄到了值钱的情报?” “还什么都没有。” “名字,地点,行动,电话号码?零碎信息?……有什么吗?” 就像电脑输出一列数据。’ “没有,塔克。现在什么都还没有。这像是一笔投资。” 主管探员最终说道:“我大概可以拿出六千或八千美元。” “就那么多?” “他到底要多少?” “我和他在讨价还价。” “弗莱德,事实是.我们不得不为这一次而调整底线。最好有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成果。你晓得的。” 麦克丹尼尔不肯多花钱的原因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他已经把局里行动资金账户里的所有钱挪到了“信情”系统和技术通信小队方面。他动手脚的头一批目标中自然包括了线人资金。 “由六千开始。看他给的情报如何。要是情报有价值,也许我可以给出九千或一万美元。即使给那么多也是在逼迫底线。” “塔克,我认为他可能掌握了一些情报。” “这个嘛,让我看到一些证据……等等……好的,弗莱德,另一条线上技术和通信小队来电了。我最好赶紧走。” 手机挂断的声音。 戴尔瑞挂断了电话,兀自伫立了片刻,凝视着那棵榆树。他听见有人说:“她很火辣,你晓得的,不过有一点是我没有正确看到的……不,是玛雅历法,我的意思是,也许是诺查丹玛斯……那就糟糕透顶了……唷,伙计,你去哪儿了?……” 可是,他真正听见的是,他在联邦调查局的搭档于数年前所说的话。没问题,弗莱德。我会接手。接着,他的搭档踏上了一段原本安排由戴尔瑞承担的旅程。 然后,在两天之后,他听见纽约分局的主管探员的声音,那个哽塞的声音告诉戴尔瑞,他的搭档在俄克拉荷马市联邦大楼的恐怖分子爆炸案中遇难了。他的搭档当时在会议室里,而戴尔瑞本应该在那儿。 那时候,弗莱德-戴尔瑞坐在舒适的空调会议室里,距离被炸毁的俄克拉荷马市联邦大楼有千里之遥。他当即决定,从那以后,他的执法生涯中的重点将是追捕恐怖分子和任何以观念之名杀戮无辜众生的人,无论他们是出自政治、宗教还是社会方面的观念。 是的,他遭到了主管探员的排斥。他甚至没有受到认真的对待。可戴尔瑞要做的事并不是要为自己辩护,也不是为了挽留以前当探员的做派。 他是为了阻止自己心目中最邪恶的罪行:滥杀无辜者。 他走回到威廉·布伦特身边,坐了下来。他说:“行。就十万美元。”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都是从来不用的电话号码,用的是预付话费的手机,用一天左右后就丢弃。戴尔瑞看了眼手表,说道:“就今晚,在华盛顿广场公园,靠近法学院的地方,在棋盘旁边。” “九点钟?”布伦特问道。 “九点半吧。”戴尔瑞站起身,依据线人世界的规矩,他独自离开了公园,留下威廉·布伦特在后面假装读报纸或注视奎师那榆树。 或者琢磨如何花掉十万美元。 但弗莱德·戴尔瑞很快就把他抛到脑后,转而考虑起如何计划好最佳场景,他这只变色龙现在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如何投下视线,如何说服他人,哄骗他人,施以恩惠。他确信自己可以成功鱼钩地实现计划,这些是他多年以来一直磨砺的技巧。 他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要用自己的天赋去向他的雇主——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抢劫十万美元。 第十九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跟随着查理·索默斯走向他位于阿尔冈昆公司燃烧室另一边的办公室,她能明显地感到温度在沿着他们所走的复杂路线而逐渐上升。每多踏出一步,充斥于走廊的隆隆声也变得越来越响。 她完全迷失了方向。上楼梯,下楼梯。她跟在索默斯身后时,用黑莓手机发出和接收了好几条文字短信,但随着他们走下低处,她不得不集中精神观察起自己行经的地方;走廊变得愈来愈让来客心生怯意。手机最终接收不到任何信号,萨克斯只得收起了手机。 温度变得更高。 索默斯止步于一扇厚实的大门前,旁边有一个放置安全帽的架子。 “你担心你的秀发?”索默斯提高音量,径直问道,因为此刻来自大门内侧的隆隆声已是十分聒噪。 “我不想失去秀发。”萨克斯同样喊道,“但如果有别的路,我不会选这条。” “只会稍稍弄乱头发。这是去我的办公室最短的路。” “越短越好。我时间很紧。”她抓起一顶安全帽,扣在了头上。 “准备好了吗?” “好了。穿过门到底是什么?” 索默斯思忖了一下,说道:“地狱。”随后就点头示意她向前走。 她回忆起路易斯·马丁身上烧灼过的波尔卡点状伤口。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随即觉察到自己伸手摸向门把手的手掌动作缓慢下来。她抓住门把手,拉开了沉重的钢铁门。 确实,宛如地狱一般。火焰,硫磺色光亮,到处都是。 燃烧室里的温度快要将人烤昏迷,肯定超过了一百华氏度。萨克斯一方面感觉肌肤刺痛;但另一方面,随着高温麻木了关节发炎部位,她的关节疼痛也怪异地获得了缓解。 时间很迟了——就快到晚上八点——可燃烧室里依旧有不少工人在工作。一天里对电力的需求也许会时而下降,时而上涨,但永远不会完全消退。 燃烧室的层高有两百英尺,里面放满了支撑构架和数百样设备。核心设备是一组大型浅绿色机器。其中最庞大的一台机器长长的,有圆拱顶,像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金属顶棚,众多高压管道、低压气管和电缆从上面延伸出来。 “那是MOM,”索默斯指着机器大声说,“MOM。也就是中西部操作机械厂,在印第安那州加里。他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建造了这台机器。”索默斯说这话时,始终洋溢着某种尊崇。索默斯补充说,它是皇后区发电厂里五台发电机组中最大的一台。他又继续解释说,MOM当初安装完毕时,还是全美国最大号的发电机组。除了另外几台发电机组——它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还有四组用来向纽约市区域提供过热蒸汽的机器。 艾米莉亚·萨克斯确实被眼前庞大无比的机器给迷住了。她注视着巨大的零件,尝试琢磨明白那是什么部件,她发觉自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她陶醉于人类的头脑可以组装起来的机械,人类双手可以建造起来的机器。 “那些是锅炉。”索默斯指着前方说,而在萨克斯看来,那是一座建筑物里的另一座建筑物,它们一定有十到十二层楼的高度,“锅炉产生蒸汽,每平方英寸的压力超过三千磅。”他吸了口气,“蒸汽随后进入两台涡轮机,一台高压,一台低压。”他指向MOM发电机组,“接着进入发电机。发电机能持续输出电流——三万四千安培,十八千伏,但电流一从发电机里出来,就被升压至三百多千伏,准备输送出去。” 萨克斯虽然身处炽热环境之下,却仍旧感到心中的寒战,听着那些庞大的数字,脑海里闪现出路易斯·马丁千疮百孔的尸首,回忆起他的肌肤被炙热的金属颗粒刺穿的模样。 索默斯继续以自豪的口吻(在萨克斯看来)补充道,整座皇后区电厂的总发电能力-MOM外加上其他涡轮机组——接近两百五十万千瓦,大约占纽约市总耗电量的四分之一。 他指着一组水箱说道:“蒸汽在这儿被压缩进水中,泵回锅炉里,重新开始一整个过程。”他又自豪地继续大声说,“这儿有三百六十英里的各式管道,一百万英尺长的电缆。” 不过,到了这时,尽管萨克斯依旧陶醉于庞大的机器设备,可她还是发现在幽闭恐惧症作祟下,自己的肠胃感到不舒服。噪音无休无止,热度丝毫不减。 索默斯似乎明白了萨克斯的处境,“赶快走。”他示意萨克斯跟他走。五分钟后,他俩迈出大门,把安全帽挂回架子上。萨克斯大口吸气。走廊里尽管也很热,但在“地狱”里度过几分钟之后,这儿感觉凉爽极了。 “里面吓到你了,对吧?” “是啊。” “你还好吧?” 她脸上淌下一行汗流,点了点头。索默斯递过来一块纸巾,门口放着一卷纸巾,似乎就是用来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的,于是萨克斯擦了汗。 “从这边走。” 索默斯领着萨克斯穿过多条走廊,进入另一栋楼。在走过多段楼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索默斯的办公室。她见到乱糟糟的房间时,差点要笑出声来。办公室里放满了电脑和她不认识的仪器,有数百种设备和工具,电缆,电脑器件,键盘,各种形状与颜色的金属、塑料和木质物品。 还有垃圾食品。成堆的垃圾食品。有玉米片,蝴蝶脆饼,苏打饮料,巧克力小蛋糕,黄色奶油小蛋糕。挂着一层糖粉的女主人牌面包圈,这也解释了索默斯的衣服上为何有食物碎屑。 “抱歉,我们在特别项目部就是这么工作的。”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把办公椅上的文件纸推到一边,让萨克斯坐下来,“呃,至少我是这么工作的。” “你到底干什么工作?” 索默斯有点儿羞愧地解释说自己是个发明家,“我知道,这个称呼听上去要么像是十九世纪的事情,要么像是购物广告片里的称谓。但我就是做发明的工作。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做着孩提时就想干的职业维生,建造发电机、电动机、灯泡——” “你还自己制造灯泡?” “害得我的卧室两次着火。好吧,是三次,但我们只报了两次火警。” 萨克斯看着墙上的爱迪生相片。 “我的偶像,”索默斯说,“爱迪生是个令人着迷的人。” “安蒂·杰森墙上也挂着同样和爱迪生有关的东西。一张电网的照片。” “是托马斯·阿尔瓦的原始签名照……但在我看来,杰森更欣赏萨缪尔.、因萨尔吧。” “谁?” “爱迪生是个科学家,因萨尔则是个商人。他领导了联合爱迪生公司,创建了第一家垄断性大型电力公司。为芝加哥路面电车系统供电,分发出第一批电器——比如电熨斗——使得民众离不开电。因萨尔是个天才。但他黯然收场,丢尽脸面。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他过度负债,等到经济大萧条来临时,公司破产,数十万名持股者倾家荡产。和安然事件类似。你想要知道一些八卦吗: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在因萨尔事件和安然事件中都有份。 “可是我呢?我把商业部分留给其他人处理。我就制造东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一无所获。但……这么说吧,我名下拥有二十八项专利,我在阿尔冈昆公司创造了差不多九十种工序或产品。一些人看电视或玩电子游戏找乐子。我……我靠发明东西。”他指向一个大纸板箱,里面放满了或矩形或方方正正的纸头,“那些是‘餐巾纸文件’。” “什么玩意?” “我在星巴克或快餐店就餐时,如果萌生了一个点子,就把它潦草地记录在餐巾纸上,回到这儿后,再完整地抄录下来。但我保留了原件,就放在那儿。” “这么说来,假如日后有家关于你的博物馆,那么肯定会有一间餐巾纸展览室。” “我早就想到过了。”索默斯脸庞涨得通红,从额头一直到肥厚的下巴。 “你到底发明了什么?” “我觉得我的专长与爱迪生恰好相反。他想让大家用电,而我想让大家别用电。” “你的老板知道那是你的目标吗?” 他笑了出来,“我兴许应该说,我想让大家更加有效地用电。我是阿尔冈昆公司的负瓦特专家。”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许多人还没听说过负瓦特,这十分糟糕。这个概念源自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和环境学家阿默利·劳文斯。这项理论旨在创造减少用电需求的激励机制,更加有效率地用电,而不是去修建新发电厂,增加发电量。一般的发电站浪费了差不多一半的热能——直接从烟囱排走了。一半啊!仔细想想。可我们这儿的烟囱和冷却塔上有一整套的集热器。在阿尔冈昆发电厂,热能损耗只有百分之二十七。 “我还想出了便携式核子发电机——装在驳船上,那样可以从一个地区移动到另一个地区。”他俯身向前,眼眸里再次闪烁光芒,“还有新的大挑战:储存电力。电力不像食物。你没法发出电,让它在货架上躺一个月。你要么用掉它,要么就立刻失去它——而且是立刻之间。我正在创造全新的储存电力的方式。飞轮,空气压缩系统,新的电池技术…… “哦,近来我还把自己的一半时间花费在全国游历上,联络上小型替代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公司,那样他们可以与主要电网连接,诸如东北电网——那正是我们公司的电网——出售电力给我们,而不是由我们出售电力给小社区。” “我以为安蒂·杰森不是十分支持可再生能源和替代能源。” “不支持,但她也并不头脑错乱。那是未来的潮流。我认为我俩的分歧就是那种未来何时会到来。我认为很快就会到来。”索默斯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当然,你也留意到了,她的办公室和我的整个部门差不多大小,她的办公室在九楼,可以望见曼哈顿……我是在地下室。”他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忙?” 萨克斯说道:“我有一份名单,今天上午袭击事件的幕后分子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 “这儿的员工?”索默斯显得很惊慌。 “看起来是的。他们至少在和作案人合作。明说了吧,作案人大概是名男性,然而与他合作的人可能是个女性。他或她能够获取那串让他们进入电网控制软件的电脑代码。他不断地关闭变电站,使得电流改变线路,统统进入了五十七街上的变电站。他还重设了断路器,提高了容许载荷。” “事故就这样子发生了。”索默斯露出烦扰的神情,“电脑。我还纳闷过。我以前不知道具体细节。”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有不在现场证明——我们会去核查的。但我需要你给我出出主意,到底谁有能力让电流改道,并引发电弧闪络。” 索默斯似乎被逗乐了,“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不清楚安蒂是否了解这儿都发生了什么。”他的无辜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笑,“我是嫌疑人吗?” 萨克斯在杰森第一次提起索默斯时,就在名单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她抬起眼睛说:“你在名单上。” “嗯。你确信自己想要相信我吗?” “在今天的袭击发生时,也就是上午十点半到差不多中午时分,你都在参加电话会议,而在作案人可能获取电脑代码的时间段里,你在外地。钥匙数据表明,在其他任何时间段,你都没有进入安全档案室。” 索默斯扬起一侧眉毛。 她轻叩着自己的黑莓手机,“在到这儿的路上,我发信息就是为了这事。我让纽约警局里的人调查你的情况。所以,现在你洗脱嫌疑了。” 萨克斯料想自己的这番话听起来会有因为不信任他而道歉的味道。但索默斯的眼睛放光,说:“托马斯·爱迪生会赞许你的。” “你是什么意思?” “爱迪生说,天才就是一个认真做好功课的有才之人。” 第二十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不想给索默斯展示那份名单,他也许认识上面的一些员工,并有意无意地排除他们是嫌犯的可能性,或者,在另一方面,他也许会关注某些人,只因为他认为他们很可疑。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迟疑举动,只是说,她想要一份对于某个可能安排了袭击、使用了电脑的人的心理侧写。 索默斯打开一包多力多滋,请萨克斯吃。萨克斯谢绝后,索默斯大口吃下一把多力多滋。他看上去不像个发明家,更像是一个中年广告文案,头发乱糟糟的,蓝白色的条纹衬衫袖口稍稍卷起。有点儿小肚子。他的眼镜很时髦,然而萨克斯怀疑在镜框上有“制造”二字,并紧跟着某个亚洲国家的名字。只有凑近看,你才能发现他眼睛和嘴角周围的皱纹。 索默斯喝了口苏打汽水,咽下食物,说道:“首先,改变电流路线,让它输入五十七街上的变电站?那可以缩小名单。不是在这儿工作的每个人都能办到。事实上,许多人根本就办不到。他们需要了解SCADA。那是我们的‘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程序运行于Unix操作系统的电脑上。他大概也必须了解EMP-能源管理程序。我们采用的是恩托尔程序,也是运行于Unix系统上的。Unix是个相当复杂的操作系统,常用于大型互联网路由器。它和Windows或苹果操作系统不同。你无法上网查找操作方法。你需要某个钻研过SCADA和EMP的人,接受过相关课程,或者至少在控制室里实习过半年至一年。” 萨克斯记下笔记,然后问道:“至于电弧闪络呢。谁懂得如何引发电弧闪络?” “跟我讲讲他到底怎么做的。” 萨克斯解释了那根电缆和汇流排。 索默斯问道:“电缆瞄准窗外?像一把枪那样?” 萨克斯点点头。 索默斯沉默了片刻。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别处,“那可能杀掉二十来个人……还有烧伤。十分可怕。” “谁可能做到?”萨克斯追问道。 索默斯再次看向别处,萨克斯注意到他经常这么干。片刻后,索默斯说:“我知道你在询问阿尔冈昆公司员工的事。但你应该明白,电弧闪络是所有电气工人学到的头一件事。无论他们是注册电工,或在建筑工地工作,或为制造业公司工作,为陆军或海军……任何一个领域,只要他们时常与供电线打交道,电流强度足以生成电弧,那么他们就会学到相关的规矩。”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任何知道该如何躲避或预防电弧事故的人,都懂得如何引发电弧闪络。” “正是如此。” 萨克斯又快速地记下一条笔记,随后抬起头,“但我们现在谈下有关雇员的事。” “好吧,这儿的哪个人能布置那样的机关?要与通了电的电缆打交道,那个人一定是个私人承包业的注册高级电工,或者是某家电力公司的巡线工或故障检修员。” “什么?故障检修员?” 索默斯笑道:“不错的工作头衔,对吧?在某条线路瘫痪、短路或发生其他故障时,故障检修员就负责安排维修。而且要记住,这儿的许多高级职员多是从底层一步步升上来的。他们现在做着能源经纪的差事,坐在办公桌后,并不表示他们无法在睡梦中为三相配电箱换电线。” “以及布置电弧闪络‘枪’。” “正是如此。所以你应该寻找某个接受过Unix控制与能源管理程序方面的电脑培训的嫌犯。还有曾经当过巡线工、故障检修员或从事过工程承包业的家伙。还有当过兵的人。陆军、海军和空军都培养出大量电工。” “感谢你的意见。” 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个年轻女子伫立在那儿,手臂里夹着一只瑞德威尔德牌大文件袋,“杰森女士说你想要这些文件?人力资源部发来的。” 萨克斯取过那些员工简历和档案,谢过那名女子。 索默斯此刻吃起了点心,一个女主人牌杯形蛋糕,吃完后又消灭了一个,喝下更多的苏打汽水,“我想要说些事。” 萨克斯扬起了眉毛。 “我可以给你讲讲课吗?” “讲课?” “安全课。”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很快就能说完。但这事十分紧要。我之前在琢磨,你们处在相当不利的劣势,在追查这个……你们怎么称呼他?” “我们称呼其为‘作案人’。” “‘作案人’听起来很吸引入。假设你们在追查一般作案人。银行劫匪,受雇的杀手……你们知道他们也许有把枪或刀。你们适应这种情况。你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你们有如何对付他们的程序。但是把电当作一件武器或陷阱……那是全然不同的局面。电有什么特点?它无影无踪,而且到处都是,我说,电无处不在。” 萨克斯回忆起那些滚烫的金属颗粒,路易斯·马丁古铜色肌肤上可怕的千疮百孔。 萨克斯又仿佛嗅闻到犯罪现场的焦味。她因反胃而身体颤抖。 索默斯指着墙上的一块标志。 牢记美国消防协会 国家电工标准 阅读它,记住它 国家电工标准可以拯救你的生命! 萨克斯急着去继续查案,但她也想听听索默斯要说些什么,“我的时间不多,但请直接说吧。” “首先,你们必须知道电有多危险。那表示要懂得安培数,或电流强度。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萨克斯一直以为她懂,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无法给出明确定义,“不懂。” “我们把电路与管道系统做个比较:水被泵抽人管道中。水压是由水泵产生的,也就是以一定速度将一定量的水抽入管道中。抽入水的多少,要看管道的口径和表面状况。 “而在电路系统中,也是同样道理。只是你用电子替代水,电线或其他导电金属替代水管,发电机或电池取代水泵。促使电子前行的压力就是电压。沿着电线前行的电子数就是安培数,或称之为电流强度。抵抗力——称为欧姆——由电线或流动的电子行经的任何线材的直径和材料性质决定。”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好。“那很有道理。以前从没听人打过这样的比方。” “现在,我们来谈谈安培数。记住,安培数就是移动的电子的数量。” “好的。” “需要有多大的安培数才能杀死你?只要一百毫安的交流电,你的心脏就会颤动,接着就会丧命。一百毫安只是十分之一安培。常见的来德爱牌电吹风中通过的电流是十安培。” “十安培?”萨克斯小声说道。 “是的,长官。一个电吹风就有十安培电流。顺便说一下,电椅也只需要十安培电流。” 仿佛萨克斯还不够忐忑似的。 索默斯继续说道:“电就像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顺便说一句,那个怪物被闪电击到后才有了生命。电很愚蠢,也很聪明。说它愚蠢,是因为电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只想做一件事:回到地面。说它聪明,是因为电本能地知道回到地面的最佳途径。它总是会选择电阻最小的路径。你可以抓住一根十万伏的电线,但假如对电来说,通过电线回返原处更容易,那么你会安然无恙。假如你是抵达地面的最佳导体……”索默斯直点头,表明后果会是什么。 “现在,开始教你一课。我主张的与电打交道的三条规矩。首先,如果有可能,尽量回避电。作案人会知道你们在追查他,他也许会用通电的电线布置机关。远离金属扶手、铁门、门把手、未铺地毯的地板、电器、机器、潮湿的地下室、水潭。你有没有见到过街面上的变压器和配电柜?” “没。” “不,你肯定见到过。但你从不知晓,因为城市的建设者把它们隐藏起来了。变压器的T作部分很吓人,也很难看。在城市里,它们被藏于地下,或者藏于安全的建筑物、涂有中性色的密闭空间里。你可能会站在一台变压器旁边,一万三千伏特的电压输入其中,你却毫不知情。所以,睁大眼睛,当心任何标有阿尔冈昆公司字样的东西。如果可以,尽量远离。 “你还必须记住,即使你认为自己避开了,你可能还处于险境中。有个术语叫‘孤岛现象’。” “孤岛现象?” “比方说城市里的某些区域电网瘫痪,就像今天的停电事件。你认为所有的电路都没了电,对吧?当然,你是安全的。其实呢,也许安全,也许不安全。安蒂·杰森希望阿尔冈昆成为纽约市唯一的供电公司,但我们并不是。如今的电力供应方式被称作分布式发电,小型发电商把电力输入我们的电网。当阿尔冈昆公司的电力供应断开,但一些小型发电方依旧供电给电网,这样就会发生孤岛现象——无电之网中的一个有电岛屿。 “另外还有反向馈电。你断开某条线路,开始工作,但电网下流的低压线路也许会开始反向馈电给变压器——” 萨克斯听明白了,“变压器对电流进行了升压。” “正是这样。你以为没电的电线结果是有电的。货真价实的电。” “这些电足以伤人。” “是的,还有电磁感应。即使你确信你断开了线路一完全没电了,也可能存在孤岛现象或反向馈电——假如附近有通电的电线,你正在操作的电线依旧可能变得有电,并且电压足以置人于死地。那是因为电磁感应。一条电线里的电流可以让另一条电线产生电流,假如靠得够近,即使是一条无电的电线也可以。 “所以,规矩一是尽量回避电。规矩二是什么?假如你无法回避,做好防电保护。穿上PPE(个人防护装备)和橡胶靴,戴上橡胶手套,不能是《犯罪现场调查》电视剧中演员所戴的薄手套,得是工业上用的厚橡胶劳保手套。要用绝缘工具,或者更进一步,用绝缘棒。绝缘棒是纤维玻璃材质,形状像曲棍球棒,尾端附带有工具。我们用这些工具对带电电缆进行操作。 “保护好自己。”索默斯复述道,“记住最小电阻路径规则。人类皮肤在干燥时是相当差的导电体。假若是湿润的皮肤,尤其是沾着汗水时,因为盐分的作用,电阻会急剧下降。假如你有一处创伤或烧伤,皮肤就变成良好的导电体。干燥的皮质鞋底是相当好的绝缘体。湿润的皮革像皮肤——尤其是当你站在导电的地面上时,譬如潮湿的地面或地下室地板。要是站在水坑里呢?那可就非常不妙了。 “所以,要是你不得不触碰某样可能带电的东西——譬如说,打开一扇金属门一请确保你的身体是干燥的,并穿着绝缘的鞋靴。假如可以,使用绝缘棒或绝缘工具,并且只用一只手——用你的右手,因为右手距离心脏稍远些——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那么你不会无意地摸到什么东西,形成一’卜回路。注意看你的脚站在什么地方。 “你见过站在无绝缘层的高压电线上的小鸟吗?它们没有穿着个人防护装备。它们怎么能栖息在电压高达十万伏的电线上?为什么我们没有遇到过从天而降的烤乳鸽?” “它们没有接触另一根电线。” “正是如此。只要它们不碰到回馈线路或输电塔,它们就是安全的。它们有着和电线一样的电压,但体内不存在电流——零安培。你要像站在电线上的小鸟一样。” 对萨克斯来说,这个比喻令她听起来格外脆弱。 “在你和电打交道前,取下身上的所有金属物品,尤其是首饰。纯银是地球上最佳的导体。铜和铝也名列前茅。黄金也差得不远。在导体排行榜另一端,就是电介质一绝缘体。玻璃,特富龙,陶瓷,塑胶,橡胶,木材。这些都是不良的导体。站在这类材料上,就算是薄薄的一小片,也意味着生与死的重大区别。 “第二条规矩就是保护。”索默斯继续说,“最后,是规矩三:假如你不能避开电,也无法做好保护措施,那么就切断电流。所有电路,无论大小,都有切断电路的方法。电路都有开关,都有断路器或者保险丝。你扣下开关,拉下断路器,或者除去保险丝,立刻就能断掉电流。要让断路器跳闸,你甚至无需知道断路器在哪儿。假如你把两根电线插入插座,两端相碰,会发生什么事?” “断路器会跳闸。” “正是。对于任何电路,你都能用这一招。但要记住规矩二。在你那么干的时候,保护好自己。因为在电压较大的时候,将两条电线相搭,会产生强烈的电火花,可能还会有电弧闪络。” 索默斯开始吃另一种垃圾食品蝴蝶脆饼,他嘎吱嘎吱地咀嚼着,又喝了口苏打汽水,咽下食物,“我可以再说上一个钟头,但以上是基本规则。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查理,这真的很有用。多谢你。” 索默斯的建议听起来十分简单,但尽管萨克斯认真地听了索默斯交代的所有事情,她还是不由得想及,电这个武器对她来说依旧是十分陌生的。 面对电这头猛兽,路易斯·马丁怎么可能成功避开,保护好自己,或者把它头颅砍下呢?答案是他根本办不到。 “要是你需要我回答任何其他技术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吧。”他交给了萨克斯两个手机号码,“哦,等等……给你这个。”他递给萨克斯一只黑色的塑料盒子,侧面有一个按钮,顶端有块液晶显示屏,看起来像被拉长了的手机,“这是我的一项发明。非接触式电流侦测器。多数侦测器最高只能测到一千伏电压,你还必须与电缆或电接头靠得非常近,侦测器才能显示读数。可我发明的这台仪器侦测上限是一万伏电压。十分敏感,从大约四五英尺之外就能测得电压,显示出数值。” “谢谢。它会很有用的。”萨克斯笑着察看起这台仪器,“没有人制造出这类设备来告诉你,街上的某个家伙有没有带枪,真叫人遗憾。” 萨克斯是在开玩笑,可查理·索默斯却听得直点头,脸上浮现出专心思考问题的呆滞表情;他看来是在十分认真地考虑萨克斯的话。索默斯和萨克斯道别后,扔了几片玉米片进嘴里,开始狂热地在一张纸上画草图。萨克斯注意到,索默斯抓起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餐巾纸。 第二十一章 “林肯,这位是科佩斯基医生。” 汤姆与一位访客站在实验室门口。 林肯·莱姆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尽管阿尔冈昆案件的紧迫气氛传遍了整个房间,但在萨克斯结束与电力公司老总的会晤、回到这儿之前,莱姆无事可做。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同意见见给他颁奖的伤残人士权利团体的这位代表。 科佩斯基可不打算到达此地,再坐下来干等,就像大臣等待谒见国王那样…… “请叫我阿伦。” 这个和声细语的男性身着保守款式的西服和白衬衫,领带活像橘红色和黑色的拐杖糖。他走向了莱姆,点头致意,没有一丝要握手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看莱姆的双腿或轮椅一眼。科佩斯基为一家伤残人士权利组织工作,莱姆的情况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莱姆赞许这种态度。他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在某个方面有所缺陷,可能是情绪创伤、关节炎,也可能是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人生就是一大缺陷;问题很简单:我们对此做什么?莱姆极少琢磨这个问题。他从未做过伤残人士权利的倡导者;他认为那会让他从工作上分心。他只是个犯罪学家,碰巧比多数犯罪学家都要手脚不灵便。他尽可能地对此补偿,继续自己的工作。 莱姆看了梅尔·库柏一眼,冲着与实验室隔着门厅的书房点点头。汤姆领着科佩斯基走进书房,莱姆坐在轮椅里紧随其后,轻松地进入微微合上的推拉门。他消失在了门里面。 “坐下吧,请随意。”莱姆说道,后半句话是为了缓和前半句的语气,他其实希望科佩斯基能继续站着,有话就说,说完赶紧走人。科佩斯基拿着一个公文包,也许奖杯就放在里面。医生可以递上奖杯,拍张照片,再赶紧离开。整件事就一了百了了。 医生说:“我关注你的事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关注了我?” “你对伤残资源委员会耳熟吗?” 汤姆已经向莱姆简略介绍过。莱姆略微记起了汤姆的那段自言自语。“你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绩。” “算不上了不起。” 对话陷入了沉默。 要是我们继续这样交谈下去……莱姆专注地望向窗外,仿佛一项新任务正快速飞向宅邸,就像早些时候的苍鹰那样。抱歉,我必须离开了,有活要干…… “多年以来,我和许多伤残人士在一起工作过。脊椎受伤的,脊椎裂,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的,还有许多其他病症的患者,也包括癌症患者。” 古怪的想法。莱姆从未想过,癌症也能算人伤残,但他猜测有些癌症符合伤残的定义。他看了眼墙上挂的时钟,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这时,汤姆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咖啡,还有,哦,谢天谢地,有曲奇饼干。莱姆瞅了眼护理员——意思是说眼下不是什么茶会——目光宛如蒸汽扫遍他的周身。 “多谢。”科佩斯基拿起一杯咖啡,说道。莱姆大感失望,科佩斯基没有往咖啡里加牛奶。如果加了牛奶,咖啡就不会那么烫,他可以尽快喝完,尽快走人。 “林肯,你要吗?” “我不用,谢谢。”莱姆冷冰冰地答道。汤姆丝毫没有理会,就像他刚刚对莱姆的灼人目光视而不见一样。汤姆留下托盘,快步回到了厨房。 医生坐在发出吱嘎声的皮革椅子里,“好咖啡。” 我该被你夸得心花怒放吧。榆木脑袋。 “你是个大忙人,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 “多谢。” “莱姆警探……林肯,你信教吗?” 这个伤残人士权利团体肯定与教会有联系;他们也许不想为一名非基督教徒颁奖。 “不,我不信教。” “不相信来世?” “我没见到过可以能证实来世存在的客 ‘观证据。” “无数人有这种感觉。那么,对你来说,死亡就等于安宁。” “这要看我怎么死了。” 科佩斯基的友善脸庞上露出笑容,“我在向你的护理员做自我介绍时有点失实,还有向你做介绍时。但我是为了某个好心的原因。” 莱姆并不关心。假如这个男子伪装成别人,进入这儿,杀掉我,那我现在早就死翘翘了。他扬起一侧眉毛,意思是说:没事。坦白一切,让我们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伤残资源委员会派来的。” “不是?” “不是。但我有时会说,我是这个或那个团体的人,因为我所在的真正组织有时会令我被别人从家门口赶出去。” “你是‘耶和华见证人’的成员?” 男子咯咯笑起来,“我是‘有尊严地死’组织的成员。这是一家以佛罗里达州为基地的倡导安乐死组织。” 莱姆听说过他们。 “你有否考虑过协助自杀?” “有过,几年前。我现在决定不去自杀了。” “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吗,无论是伤残者还是正常人?” 男子点头道:“你说得对。” 莱姆说:“显而易见,我不会选择最高效的结束生命方法,也不会获什么奖了。那么,我能为你效劳什么?” “我们需要拥护者。民众喜欢你,你有公共认知度。你也有可能考虑转变生存状态。” 转变生存状态。瞧啊,对方还为你用上了委婉说法。 “你可以在YouTube上发布一段视频,接受几次采访。我们认为你也许哪天会决定使用我们的服务……”男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装帧淡雅,用纸上佳,封面上印有鲜花图案。莱姆注意到,不是百合花,也不是雏菊,而是玫瑰。花朵上的标题是“选择”。 男子把小册子放在莱姆身旁的桌上,“要是你有兴趣让我们把你树立为名人赞助者,我们不仅可以免费向你提供服务,还会有一笔补偿。你信或不信都没关系,以小团体来说,我们的财力还算不错。” 莱姆推测,他们大概一开始就会给钱,“我真心地认为自己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选。” “你所要做的,就是稍微谈下你是如伺一直考虑协助自杀的可能性的。我们也做了一些视频。另外——” 门口传来的声音让莱姆吃了一惊。“滚出去!”他留意到科佩斯基也被吓了一跳。 汤姆大步冲进书房,科佩斯基吓得没确任何反应,咖啡杯掉落下来,咖啡四溅,杯子则摔成了碎片。“等等,我——” 一向极有控制力的护理员汤姆此刻脸庞通红,双手哆嗦,“我说了,滚出去。” 科佩斯基站起身,他依旧一副平静的模样,“你瞧,我在和莱姆警探商量事呢。”他平静地说,“不需要大动肝火。” “立刻给我滚!” “我不会待很久的。” “你要马上离开。” “汤姆——”莱姆开始劝道。 “别说话。”护理员嘀咕道。 科佩斯基医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让你的护理员这么和你说话? “我不愿再一次说这番话。” “我说完后,自然会离开。”科佩斯基走向护理员。他和许多医务人员一样,都保持着良好的身材。 但汤姆是位护理人员,工作要求他一整天把莱姆抬上床,抬下床,抬进轮椅,抬下轮椅,抬上健身设备,抬下健身设备。他也是一位理疗师。他走上前,几乎要碰到科佩斯基的鼻子。 但正面对抗只持续了几秒钟,医生当即退下阵来。“好吧,好吧,”他举起双手,“耶稣啊,不需要——” 汤姆拿起男子的公文包,推进他的怀里,领着他出门。不一会儿后,莱姆听到了砰的关门声,墙上挂着的画都震动起来。 汤姆在片刻后出现,他显然倍感尴尬。他打扫干净摔碎的咖啡杯,抹干净咖啡渍。“林肯,对不起。我之前查过,他所说的组织确实存在……我就以为。”他的声音哽噎起来,摇着脑袋,英俊的脸庞阴云密布,双手颤抖。 莱姆一边启动轮椅,去往实验室,一边说:“汤姆,没事。别担心……这也有个好处。” 汤姆烦恼的眼神转向莱姆,发现自己的老板满脸笑容。 “我不必浪费时间为那见鬼的奖项写什么受奖感言了。我可以立刻回去工作了。” 第二十二章 电,让我们活命,从大脑传至心脏和肺的脉冲与其他任何电流别无二致。 电,也能杀人。 晚上九点,距离阿尔冈昆公司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袭击事件仅仅过去了九个半小时,身着深蓝色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服的男子审视着面前的场景:他的杀戮地带。 电与死亡…… 他此刻站在一个建筑工地里,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但没人注意到他,因为他现在是混在一群工人中的打工仔。这些工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工作服,戴着各式各样的安全帽,属于不同的公司。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些靠双手挣饭吃的劳动者被“上等人”们瞧不起,那些富有、过着舒服日子、不知感恩的“上等人”恰恰要依赖这些劳动者的服务。 他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安装着一件设备,与他早些时候在健身俱乐部测试过的设备类似,但威力强大得多。在电力行业的行话中,“高压”得从七万伏算起。为了实现他的计划,他需要保证所有的系统都能承受至少两到三倍于七万伏的电力。 他再一次察看明天的袭击目标。他一边看,一边难以抑制地想起电压和安培数……还有死亡。 关于本·富兰克林与那个用钥匙在雷雨中接闪电的愚蠢故事,已经有许许多多的误传。事实上,富兰克林根本没有站在潮湿的地面上,而是在一个农场仓库里,用一根干燥的缎带连在湿风筝线上。风筝本身从始至终都未被闪电击中;它只是从一场即将形成的暴风雨中拾取了静电。实验结果也不是真正的闪电,而只是蓝色的电火花,从富兰克林的手背上蹦来蹦去,就像在湖面上找食吃的鱼儿。 不久后,一位欧洲科学家复制了这次实验。他最终没能幸存下来。 从发电的最早期开始,电力工人们就常常被烧死,或者心脏受电击后停止工作。早期的电网曾让不少马匹无辜丧命,这都是因为金属马蹄铁踩在湿润的石子路上。 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与他的著名助手尼古拉·特斯拉为了直流电(爱迪生支持)和交流电(特斯拉支持)孰优孰劣而争论不休,他试图用电力事故的恐怖故事来影响民意。这场争论后来被称为“电流大战”,时常成为报纸的头版新闻。爱迪生不断地拿出“电死”说事,警告任何使用交流电的人,他们处在死亡的危险中,并且死状会十分可怖。较少的交流电就能导致人受伤,这确实不假,然而能实际派上用处的任何一种电流都很强劲,足以杀死你。 第一台电椅是由爱迪生的一名员工发明的,他颇具策略性地采用了特斯拉的交流电。首次用电椅执行的死刑处决出现于1890年,指导处决的并不是刽子手,而是一名“州雇电气技师”。囚犯当然是死掉了,但整个过程花费了八分钟。幸好,在囚犯着火时,他大概已经昏迷了过去。 然后,总要提及一下电击棒。视受电击者和受电击身体部位的不同,偶尔会发生受电击者死亡的情况。当然了,还有电力行业里人人畏惧的电弧闪络,就像他今天上午设计的那场袭击。 电力与死亡…… 他漫步于建筑工地,伪装出工作一天后的疲倦神态。工地里此刻只有少量夜班工人。他凑上前去,仍然没人注意到他。他戴着粗框安全眼镜,黄色的阿尔冈昆公司安全帽。他就像电缆中的电流一样隐遁无形。 当然,首次袭击已经引发了大量新闻,虽然新闻里只是说某个中城变电站发生了“事故”。记者谈论着短路、电火花和暂时停电。有许多关于恐怖分子所为的猜测,但没人发现任何与恐怖主义的联系。 还没有。 到某个节骨眼上,有人会不得不考虑这一可能性,会不会有一个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工人四处奔波,设置陷阱,引发十分痛苦和可怖的死亡。但现在还未发生这种事。 他此刻离开了建筑工地,进入了地下管廊,依旧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工作服和身份证件就像魔法钥匙。他潜入另一条肮脏和炙热的通道管廊,在穿上个人防护装备后,他继续布置起线路。 电力与死亡。 以这种方式取人性命是多么优雅的事啊,比如说,和在五百码以外射杀受害者相比。 如此纯净,如此简单,如此自然。 你可以让电停止,你可以指挥电,但你无法骗过它。一旦电产生出来,它会本能地竭尽全力向地面而去,假如最直接的方式是在此过程中夺走一人性命,它会照做无误,而且只需瞬息。 电力没有良心,不会感到愧疚。 这是这种武器令他钦佩的地方。和人类不同,电永远依从天性。 第二十三章 纽约市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活力焕发。 晚上九点就仿佛是为汽车竞赛举起了绿旗,沸腾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纽约市的沉睡时间并非是夜晚,而是城市最为精神消沉之时。极具讽刺意味的是,那恰好是纽约市最忙碌的时候:早晨和下午的交通高峰时间。只有在此刻,人们褪下工作日的麻木外表,调整状态,生机焕发起来。 他们在做出极其重要的决定:去哪家酒吧?和哪些朋友?穿哪件衣服?戴文胸还是不戴文胸? 要不要带上避孕套?…… 然后到外面的大街上。 弗莱德·戴尔瑞此刻在冷冽的春风中大步慢跑,感觉活力上涌,就像他脚下的电缆里蹿动的电流一样。他并不常开车,名下也没有车,但他此刻感觉到的滋味,犹如踩下油门,激烈地燃烧汽油,犹如这股能量将你投向宿命。 距离地铁有两个街区了,三个街区,四个街区…… 还有其他的东西仿若在燃烧。他兜里的十万美元。 弗莱德·戴尔瑞沿着人行道大步慢跑时,情不自禁地想着。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毁了?是的,我在做一件道德上正确的事情。我会拿自己的事业来冒险,我会拿坐牢来冒险,要是这条尚不明确的线索能最终揭示出作案者身份,是“为了正义”组织也罢,是其他人也罢。只要是能拯救纽约市民性命的情报,什么都行。当然了,这十万美元对于他所劫取的对象来说,压根是九牛一毛。要是官僚政治的短浅目光起效,也许没人会发现少了这笔现钞。但是就算没有被人发现,就算威廉·布伦特给的线索派上用场,使得他们成功地阻止更多的袭击,戴尔瑞的渎职行为会咬啮他的内心吗,内疚感会像个恶性肿瘤一样越来越重吗? 他会陷入沉重的内疚感,人生也为之彻底改变,变得色彩灰暗,变得毫无价值吗? 改变…… 他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转身回去,回到联邦大楼,把钱放回去。 但是,不行。他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他能够承担后果,不管是怎样的后果。 但是,该死的,威廉,你最好为我成功搞到些情报。 戴尔瑞此刻穿过了格林威治村里的街道,径直走向威廉·布伦特,后者略为惊讶地眨眼,似乎他以为戴尔瑞不会来。他们站在一起。这不是一个圈套——也就是卧底行动——也不是招募会晤。这只是两个男人在马路边见面做生意。 在两人身后,站着一个仪容不洁的少年,胡乱地弹奏着吉他,嘴唇不久前穿刺的地方还流着血,大声唱着一首歌曲。戴尔瑞示意布伦特顺着人行道往前走。难闻的气味和聒噪的歌声渐渐远去。 戴尔瑞问道:“你发现了什么新情报吗?” “嗯,是的。” “什么情报?”戴尔瑞再次问道,并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急切。 “现在说出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条线索能通向另一条线索。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能搞到有用的情报。” 保证?这个词在线人行当里不常听到。 但威廉·布伦特是线人之中的阿玛尼。 此外,戴尔瑞也别无选择。 “对啦,”布伦特若无其事地说,“报纸你看完了吧?” “看完了,你留着吧。”说完,他把折叠起来的《纽约邮报》递给布伦特。 当然,他们以前进行过一百次这样的交易。布伦特把报纸放人自己的公文包,甚至没有去摸索里面的信封,更没有打开报纸数钞票。 戴尔瑞看着这笔钱消失,仿佛在看一口棺材放入墓穴。 布伦特没有询问十万美元的来源。他为什么要问呢?这与他无关。 布伦特此时若有所思地概述起来:“白人男性,中年人。电力公司雇员,或是有内线。为了某某正义。拉曼。可能是恐怖主义。但也可能是别的。凶犯了解电力。周密的策划。” “这些就是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 “我认为我不需要别的了。”布伦特说话间并未显露出自负。戴尔瑞把他的话和态度当作是鼓励。正常情况下,就算给出一笔正常的线人费——五百美元左右——他也感觉自己在被人打劫。此刻,他却隐约觉得布伦特会带来好消息。 戴尔瑞说:“明天见。卡梅拉餐馆,格林威治村,你认识吧?” “认识。什么时间?” “正午。” 布伦特本就有皱纹的脸上又多挤出了几条皱纹,“五点。” “三点?” “行。” 戴尔瑞正要轻声对布伦特说声“请”,他想自己从未对线人说过这种话。他抑制了绝望情绪,颇为不易地让视线远离那只公文包,包里装的东西也许会成为他探员事业的灰烬。此外,也会是他人生的灰烬。他脑海里浮现出儿子快活的脸庞。他强行驱走这一想法。 “弗莱德,很高兴与你做生意。”布伦特露出笑容,点头告别。街灯照在他的大眼镜上,随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第四章 大批探员从纽约市区赶过来。 国土安全部的代表是个典型的年轻高级官员,大概是在康涅狄格州或长岛的乡村俱乐部环绕下出生长大的。然而,对林肯-莱姆来说,这仅仅是人口统计学上的观察,并不一定是个缺点。代表的眼眸犀利而明亮,不禁让人产生错觉,以为他大概明白自己在执法机构的等级系统里适合哪个位置。可差不多所有为国土安全部工作的官员都是这样。这个年轻官员名叫加里·诺博。 联邦调查局自然也来了,派出的代表是莱姆和塞利托经常与之合作的特别探员弗莱德·戴尔瑞。联邦调查局的创立者J.埃德加·胡佛假若见到这位非洲裔美国探员,定会感到惊慌吧。一部分原因是弗莱德·戴尔瑞的根显然不在新英格兰地区;胡佛的惊愕可能更多地缘于弗莱德身上缺乏“第九街风格”,第九街指的是联邦调查局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总部所在地。戴尔瑞只有在自己的卧底任务需要他身着正装时,才会穿上白衬衫,打上领带;他也一视同仁,将这身行头看得和自己衣柜里的其他各类装束一模一样。今天,戴尔瑞一副本色打扮:深绿色的格子呢西服,粉色衬衫,一副飞扬跋扈的华尔街大公司首席执行官腔调,还系了一条橘色领带。换作莱姆,定会立刻把这领带扔进垃圾桶,并且只恨自己动作太慢。 站在戴尔瑞身旁的,是他最近才被任命的上司——负责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的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他的仕途起始于华盛顿,之后在中东和南亚履职。这位主管探员身材结实,有着一头稠密的黑发,以及黑黝黝的皮肤,还有一对明亮的湛蓝眼睛,在你打招呼时,他会一直紧盯着你看,仿佛他知道你正在撒谎。 对于一名执法机构的探员来讲,这种表情是很有帮助的,莱姆在适当的时机也会用用这招。 纽约警局派出的代表是胖子隆恩·塞利托,他身着灰色西服,还不同寻常地穿了一件粉蓝色的衬衫。领带是这个男人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平平整整的衣物了,领带上的污点也并非溅洒上去的咖啡,而是设计的图案。大概是塞利托的同居女友瑞秋或塞利托的儿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位重案组的警探身后跟着萨克斯和罗恩·普拉斯基,普拉斯基是巡警队一名金发碧眼、似乎永远都不会老的警官,公开场合他归塞利托管,但私下里,他多数时间是和莱姆、萨克斯一道工作,负责犯罪现场调查。普拉斯基身着标准的纽约警局深蓝色制服,颈部的V字领里可以窥见T恤衫的踪影。 当然,两名联邦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和加里·诺博都听闻过莱姆,但他俩谁也没亲眼见过他,所以两人见到这位重度瘫痪的刑事鉴识顾问,坐着轮椅灵巧地在实验室里忙活时,都不同程度地流露出惊讶、同情和不适的情绪。然而,新奇和局促感不久便淡去,因为除了最想讨好林肯·莱姆的访客,其他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很快,麦克丹尼尔和诺博就被房间里更加奇异的地方给震住了:在这间贴有壁板、天花线和墙壁之间嵌有王冠式装饰条的客厅里,竟然密密麻麻地摆放了许多鉴识设备,就连一个中等城市的犯罪现场鉴识单位也许都会看得眼红。 情况介绍完毕后,由诺博头一个说话,国土安全部的牌子就是比较大。 “莱姆先生——” “叫我林肯。”他纠正道。只要有人对他有所恭维,莱姆就会感到生气,他认为用“莱姆”这个形式来称呼他,就仿佛是在轻拍他的脑袋,说:“可怜人啊,真为你感到难过,余生都要被软禁在轮椅上了,所以我们会格外客气的。” 萨克斯能体会出莱姆这句话背后的分量,她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睛。莱姆克制住自己的笑容。 “那好,林肯,”诺博清了清嗓子,“情况大致如此。你对电网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莱姆承认道。他大学里学过科学,但从未关注过电学,只在物理学里涉足过一些相关知识,譬如电磁力是自然界的四种基本力之一,其余还有引力、弱核力和强核力。但那些都是纯理论。在实践层面上,莱姆对电的主要兴趣在于,保证有足够的电进入这栋宅邸,为实验室里的设备提供动力。这些设备耗电量极大,莱姆已经有两回不得不将这座房子里的电线重新铺设一遍,以便输入更多的电量,满足那些设备对电力的需求。 莱姆也十分清楚,他现在苟且活着,还能做点事情,全因为有电这种东西。在那次事故后,是呼吸机不停地把氧气充入他的肺里,现在则全靠着轮椅里的电池,触控板和声音激活的ECU(环境控制系统)操纵的电流。当然,电脑也要靠电力才能运行。 没有了电线,林肯·莱姆不会有多少生活,可能根本连性命都保不住。 诺博继续说:“基本情况是,不明嫌犯潜入了电力公司的一座变电站,拉了一根电缆到外面。” “不明嫌犯是一个人吗?”莱姆问道。 “我们还不知道。” “拉电缆到外面。明白了。” “然后侵入那台控制电网的电脑。不明嫌犯操纵系统,传输超量电压给那座变电站,比它设计承载能力多了许多。”诺博一边说,一边摆弄着动物形状的袖扣。 “接着高电压就泄漏出来。”联邦调查局的麦克丹尼尔接过话茬,“基本上来说,电流是要传导到地面的。人们称这为电弧闪络。发生爆炸,像闪电一样。” 五千度的电弧…… 主管探员继续说:“电压十分巨大,甚至电离空气形成等离子体。等离子这种物质状态——” “——不是气体、液体或固体。”莱姆不耐烦地说。 “相当准确。一个相当小的电弧闪络的爆炸力等于一磅TNT炸药,它的威力可不小。” “那辆公交车就是它的目标?”莱姆问道。 “看起来是这样。” 塞利托说:“可汽车有橡胶轮胎。车辆是在打闪电的暴雨天里最安全的地方。我不知在哪个地方看到过介绍,某个电视节目吧。” “确实如此。”麦克丹尼尔说,“可那名不明嫌犯全都想到了。那是一辆低底盘公交车。嫌犯要么是指望下降的汽车台阶会碰触到人行道,要么是希望某个乘客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公交车上。那就能让电弧闪络打在公交车上了。” 诺博又扭动起袖口那颗银质小动物袖扣,“但时机弄错了。或者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公交车。总之电弧击中公交车旁的站牌柱,一名乘客死亡,多名乘客失聪,还有几人因玻璃碎片而受伤,引发了一场火灾。假如电弧直接击中公交车,伤亡情况会糟糕得多。我估计,至少会有一半乘客死亡。要不也是三度烧伤。” “隆恩提到了停电。”莱姆说。 麦克丹尼尔又回到了对话中,“不明嫌犯用电脑关闭了该地区的其他四座变电站,于是所有的电力都涌入五十七街的这座变电站。在电弧闪络发生时,那座变电站也下线了,但阿尔冈昆公司让其他变电站再次上线,恢复了运转。现在,在克林顿地区大约有六个街区停电。你难道没有从新闻节目里看到?” “我不怎么看新闻。”莱姆说。 萨克斯问麦克丹尼尔:“司机或其他人有没有看见什么?”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现场有几个工人。他们收到阿尔冈昆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命令,准备到变电站里面去重新连接线路之类的。谢天谢地,工人还没走进变电站,电弧闪络就发生了。” “变电站里没有人吗?”弗莱德·戴尔瑞问道。他似乎对此所知甚少,莱姆猜测麦克丹尼尔还未向他的团队详细地通报情况。 “没有。多数变电站里只有设备,没有人员,只有例行的维护或修理人员到访。” “电脑是怎么被侵入的?”隆恩·塞利托问道,他坐在一把吱吱嘎嘎响的藤椅上。 加里·诺博说:“我们还不确定。目前正在进行场景重演。我们的‘白帽黑客’已经尝试模仿恐怖分子的侵入招数,但他们没法攻入系统。不过,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技术方面,坏家伙总是比我们领先一步。” 罗恩·普拉斯基问道:“有人宣称对此负责吗?” “还没有。”诺博答道。 莱姆问道:“那么为什么说这是恐怖分子所为呢?我想这是一个关闭警报和安保系统的好办法。有没有任何谋杀案或盗窃案的报告?” “目前还没有。”塞利托指出。 “出于两个原因,我们认为是恐怖分子干的。”麦克丹尼尔说,“首先,我们的‘隐秘模式和关系侧写’软件给出这样的意见。在事件发生之后,我让手下查看了来自马里兰州的信号。”他就此打住,仿佛是警告在场的每个人不许把他即将要说的话传出去。莱姆推测这位联邦调查局的主管探员指的是危险的情报世界——政府的情报机构也许按法律来说在这个国家里没有管辖权,但他们能从一个个漏洞中蜿蜒前行,对国界之内可能发生的违法行为了如指掌。美国国家安全局——世界上最为强大的窃听者——刚巧就在马里兰州。“一个全新的‘信情’系统得出了一些有趣的发现。” “信情”。通信情报。监视手机、卫星电话、电子邮件……在对付某个使用电力来发动攻击的罪犯时,看起来这是最恰当不过的手段了。 “收集到的信号里提及了一个我们认为是在纽约地区活动的新恐怖组织,此前从未被记录在案过。” “叫什么?”塞利托问道。 “组织的名字以‘正义’开头,包括了一个‘为’字。”麦克丹尼尔解释道。 为了正义…… 萨克斯问道:“就没别的了?” “没有了。也许是‘为了安拉的正义’,‘为了受压迫者的正义’,随便哪个都有可能。我们没有线索。” “然而,文字用的是英语?”莱姆问道,“不是阿拉伯语,或索马里语、印尼语。” “对的,”麦克丹尼尔说,“但我正在对我们能收集到的所有通信用‘多语言/方言监控’程序进行分析。” “按照法律,”诺博立刻补充道,“是我们按照法律所能收集的通信。” “但他们的多数通信都发生在云区。”麦克丹尼尔说。他并未解释这个术语。 “呃,这是什么意思,先生?”罗恩·普拉斯基问遭。莱姆正想问及此处,不过语气不会像罗恩这么恭恭敬敬。 “云区?”主管探员麦克丹尼尔回应道,“这一术语源自最新的计算机手段——你的数据和程序储存在好几个地方,而不是在你自己的电脑里。我就此撰写过一篇分析论文。我用‘云区’这个术语表示新的通讯协议。‘负面玩家’极少使用一般的手机和电子邮件。我们感兴趣的目标在利用新的技术,像博客、微博和脸谱网来传递讯息。他们也会在音乐、上传的视频、下载的软件里嵌入代码。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们已经把一些新的系统整合起来了,使用各种修正过的电话、能改变频率的无线电。” 云区……负面玩家。 “你们为什么认为‘为了正义’是这次袭击的幕后策划者?”萨克斯问道。 “我们并不确定。”诺博说。 麦克丹尼尔接着说:“只是,在过去的几天里,‘信情’系统得到了一些有关资金分发、人事变动和‘它会是件大事’句子的情报。所以,当攻击在今天发生时,我们想,也许是那个组织策划的吧。” “世界地球日也快到了。”诺博指出。 莱姆并不知道世界地球日是怎么回事,对这个日子也没什么意见,只是略带坏脾气地认识到,它会像其他的节日或盛事一样;民众和抗议者堵塞街道,耗尽纽约警局的资源,否则他也许需要纽约警局去调查案件。 诺博说:“也许不只是碰巧。在世界地球日的前一天攻击电网?总统关注了此事。” “总统?”塞利托问道。 “正是。他正在华盛顿以外参加某个可再生能源峰会。” 塞利托思忖道:“有人说到点子上了。生态恐怖主义分子。” 纽约市里不常见到生态恐怖主义分子的身影;伐木业和露天采矿业可不是纽约市的重要产业。 “也许是‘为了环境的正义’。”萨克斯提议道。 “但是,”麦克丹尼尔说,“还有一个漏洞。‘信情’系统获取的一个情报中,‘为了正义’与拉曼这个名字有联系。没有姓氏。我们已经从手头的伊斯兰恐怖分子观察名单上找到了八个不知去向的‘拉曼’。我们想,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人,但不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诺博不再把玩自己衣服上的熊或海牛形状的袖扣,此刻玩起了一支不错的钢笔,“我们国土安全部在考虑,那个拉曼可能是一个潜伏在美国多年的恐怖分子小组的成员,也许是从9·11时起就潜伏了下来。摒弃伊斯兰教徒的生活风格,一直去温和派的清真寺,避免说阿拉伯语。” 麦克丹尼尔继续说:“我已经从匡蒂科派出了一支TC小队。” “TC小队?”莱姆有点气恼地问道。 “技术和通信小队。负责监视任务.还有负责申请搜查令的专家,保证在我们需要时可以随时对嫌犯进行窃听。两名司法部的律师。我们还有两百名探员可以派遣。” 莱姆和塞利托对视了一眼。对于一起并非属于正在进行的调查的单个事件来说,这是支惊人的庞大队伍了。还有难以置信的调遣速度。对于电网的攻击发生在不到两小时之前。 联邦调查局的这位主管探员注意到他们的反应,说:“我们坚信恐怖主义出现了新面貌,所以我们采取了新的对抗方式。就像中东和阿富汗地区的无人机那样?你们知道吗,飞行员其实是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或奥马哈的哪条路边商业街隔壁操控飞机。” 云区…… “现在,技术和通信小队已经就位,我们不久就能拾取到更多的信号。但是我们依旧需要传统的破案方式。”麦克丹尼尔环视了一下实验室。莱姆推想,他指的是鉴识学。接着,这位主管探员望向戴尔瑞,“还有街面的调查工作。不过弗莱德告诉我,他运气不佳。” 戴尔瑞是个天赋超群的卧底探员,而比这更厉害的,是他作为秘密线人操纵者的技巧。9. 11事件之后,戴尔瑞成功地在伊斯兰社区赢得了许多秘密线人的好感,还自学了阿拉伯语、印度尼两亚语和波斯语。他时常与纽约警局里表现让人印象深刻的反恐小组合作。但戴尔瑞证实了他老板的意见戴尔瑞板着脸说:“我还未收到任何有关‘为了正义’或拉曼的情报。我已经把消息透露给我在布鲁克林、新泽西、皇后区和曼哈顿的线人们了。” “这事刚刚才发生:”塞利托提醒戴尔瑞。 “对的。”麦克丹尼尔慢吞吞地说,“当然,像这样的袭击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你们猜猜是多久之前?一个月?” 诺博说:“我能想象到,至少是一个月前。” “你瞧,就是这个该死的云区。” 莱姆也能听出麦克丹尼尔对弗莱德·戴尔瑞的批评:线人的用处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提前知道情报。 “好吧,弗莱德,继续跟进,”麦克丹尼尔说,“你做得很好。” “好的,塔克。” 诺博已经不再把玩手中的钢笔。他现在看起了手表,“那么,国土安全部会与华盛顿和国务院协调,如果我们需要,也会与驻外大使馆接洽。但纽约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将像对待其他任何案件一样调查本案。林肯,人人都知道你在犯罪现场调查方面的专长,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开始微迹证分析。我们正在组织一支犯罪现场调查队伍。他们应该在二十分钟以内就能抵达变电站,最多三十分钟。” “当然,我们会帮忙的。”莱姆说,“但我们要对整个犯罪现场进行调查,从头到尾一处不漏,还要包括所有次要犯罪现场。不只是微迹证,而是整个鉴识过程。”他看向塞利托,见到他在坚定地点头,意思是说,老兄,我在背后撑你。 在随后令人尴尬的一阵沉默中,人人都明白了林肯·莱姆这番话的潜在含义:谁会最终主导这次调查。如今警务工作的本质变成了谁控制鉴识环节;谁就基本能主导案件调查。这是过去十年犯罪现场调查技术所获得的进步的实际后果。单单靠着搜索犯罪现场,分析所获得的物证,鉴识警探就能最深入地认识案件和可能的嫌疑人的本质,并能头一个得出破案线索。 三方的代表——来自联邦机构的诺博和麦克丹尼尔,代表纽约警局的塞利托——会制定战略决定。但是,假如他们接受莱姆作为犯罪现场调查中的关键人物,那么他会是实际上的首席警探。这完全合理。莱姆在纽约市的破案历史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要久,既然眼下没有嫌疑人或其他重要线索,只有物证,一位专长于鉴识科学的警探是最恰当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莱姆极想接手这个案子。出于无聊的因素…… 好吧,自尊心也在起作用。 于是,他提供了自己最好的论据:他一声不吭,只是把目光落在国土安全部的代表加里·诺博的脸上。 麦克丹尼尔有点慌乱——因为他手下的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将要听命于他人——诺博看了他一眼,问道:“塔克,你怎么认为?” “我了解莱姆先生……我了解林肯的工作。我对于他负责犯罪现场调查没有异议。只要他与我们进行百分百的协调。” “当然会的。” “那么我们现在有人手了。我们要尽可能快地有所发现。”他望着莱姆的眼睛,而不是看着他的身体,“最重要的是快速反应时间。” 莱姆揣测,他话里的意思是,像你这种情况的人能做到吗?塞利托有点不满,但这并非对残疾人的侮辱。这是一个正当的提问。莱姆本人也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回答说:“我明白。” “好的,我会告诉手下的物证反应人员尽可能地帮你。”麦克丹尼尔向莱姆保证。 诺博说:“现在,对于新闻媒体,我们目前会尽可能掩饰这起事件的恐怖主义性质。我们会让它听起来像是一次事故。但有消息泄露了出去,说是不仅如此。民众都很恐慌。” “我也这样认为。”麦克丹尼尔点头说道,“我已经让办公室里的监视器检查过互联网流量。搜索引擎里,‘触电致死’、‘电弧闪络’和‘停电’的点击数都增长迅猛。You-Tube网站上电弧闪络视频的观看数就快撑破天了。我自己也上线去看了。视频无比地吓人。前一分钟,两个男人还在配电板前工作,紧接着,刹那间一道电弧占据了整个屏幕,一个男人向后摔倒,一半的身体着了火。” “还有,”诺博说,“民众十分紧张,担心电弧闪络也许会在变电站以外的地方发生。譬如他们的家里或办公室里。”. 萨克斯问道:“会吗?” 麦克丹尼尔显然并未了解关于电弧闪络的所有知识。他承认道:“我认为会的,但我吃不准电流必须要有多大。”他的视线扫向身旁一个220伏特插座。 “那么,我想我们最好尽快行动了。”莱姆看了眼萨克斯,说道。 萨克斯走向门口,“罗恩,和我一起去。”普拉斯基跟在她身后。一会儿后,房门关上,莱姆不久便听到了萨克斯的座驾引擎发动的隆隆声响。 “现在,要记住一件事,我们在电脑上模拟的一个场景里,”麦克丹尼尔继续说,“不明嫌犯只是在试水,将电网当作潜在的恐怖袭击目标加以试探。这次袭击相当拙劣,只有一人丧命。我们把信息输入系统,算法得出建议,他们下一次也许会尝试一些别的方案。甚至有可能这是一次单一事件。” “一次……?”莱姆问道,因不懂这个术语的意思而恼火。 “单一事件——只发生一次的事件。我们的威胁分析软件认为,有百分之五十五的可能性这次事故不会重演。那并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莱姆说:“但换个角度,不正是在说有百分之四十五的可能性,在纽约市里某个地方某人要被触电致死?……而且可能眼下就在发生。” 第五章 阿尔冈昆公司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位于林肯中心以南一片宁静地带的缩小版中世纪城堡里。它由非平坦切割的石灰石建成,外表黯淡,表面坑坑洼洼,这都是几十年来纽约市的空气污染和尘埃所致。奠基石早已磨损得厉害,但你依然能轻易地看出楼房建造于1928年。 当艾米莉亚·萨克斯开着栗色福特托里诺眼镜蛇轿车,停到变电站门前的人行道旁时,时间刚好是下午两点。那辆被烧毁的公交车就停在她前面。轿车和它排放尾气的声响引来了路人、警察和消防队员的好奇目光,或是欣羡眼神。萨克斯钻出驾驶座,扔了一张纽约警局的停车牌在仪表盘上方,双手叉腰,站立着审视犯罪现场。罗恩·普拉斯基从右侧下车,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车门。 萨克斯看着眼前不甚协调的建筑。变电站两旁是至少有二十来层高的现代建筑,而变电站本身出于某种原因,设计有塔楼。由于寓居此楼的鸽子,石质建筑上有一道道白色的鸟粪痕迹,一些鸽子已经在受到惊吓后回到了老巢。窗户装的是黄色的玻璃,还有漆成黑色的栏杆。 变电站厚重的金属门洞开着,里面乌漆墨黑。 伴随着电子警笛的鸣声,来自纽约警局犯罪现场调查组的一辆快速反应车辆驶入这一区域。汽车刚一停稳,三名来自皇后区总部的技术人员就跳下车。萨克斯已经和他们有过好几次合作,她对着其中的拉丁裔男子和亚裔女性点头致意,带领他俩的上司是格莱淳·萨罗夫警探。萨克斯向警探点了点头,后者招手致意,神色阴沉地正面看了眼变电站,走到厢型车的后面,刚刚抵达的警官们开始从车上搬出设备。 萨克斯的注意力随后转移到人行道和街面上,现场用黄色胶带围起来了,外面有五十多位民众在注视警方的行动。袭击针对的目标公交车停在变电站前面,车里面空无一人,车体倾向一侧;右侧的车胎已经没气了。公交车前半段的油漆被火焰烧焦了。一半的车窗玻璃被烧成灰黑色。 一位急救中心的医生走了过来,并向萨克斯点了点头,这是一位体格健壮的非洲裔女性。萨克斯打招呼说:“嘿。” 女医生也微微点头问候。急救人员目睹过各种惨烈事故,但这位女医生依然在颤抖,“警探,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萨克斯跟着她走向急救车,一具尸体躺在轮床上,正等着被送到停尸房。尸体上盖着一张深绿色的油布。 “看起来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乘客。我们以为能救下他的。但是……我们只能做这些。” “触电致死的?” “你最好自己看看。”女医生小声说道,随后掀起了油布。 当烧焦了的皮肤和头发的臭味升起时,萨克斯愣在了原地。她凝视着遇害者,一个身着商务西服套装的拉丁裔人——或者说是这个人残余的部分。他的后背和右侧大部分身体因为燃烧的原因,皮肤与衣服都融为一体。萨克斯猜测这是二度烧伤或三度烧伤。但是,那并不是让她担忧的地方;她在工作中目睹过严重的烧伤,包括意外的事故和故意的事件。最令人心惊胆跳的景象是死者的肉体,当急救人员切开他身上的西服布料时,肉体随之显露出来。萨克斯此刻看到的是数十处平整的刺穿伤口,全身上下都有。仿佛死者被一把威力无穷的霰弹枪击中过。 “多数伤口,”医生说,“都是贯穿伤。” 伤口都是一路贯穿的? “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伤口?” “还不清楚。我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萨克斯也意识到一些事情。伤口一个个分得很清楚,也都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出血。” “不明物体烧灼了这些伤口。那就是为什么……”女医生的嗓音变得轻柔了,“那就是为什么死者能保持那么久的清醒。” 萨克斯难以想象死者的痛苦。“多久?”她当即问道,这个问题也是在问她自己。 接着,她想到了答案。 “艾米莉亚。”罗恩·普拉斯基喊道。 她转头看向他。 “公交车站牌柱。过来看看,艾米莉亚……” “耶稣啊。”萨克斯喃喃自语,同时走向胶带围起的犯罪现场边沿。金属站牌柱上,大约离地六英尺高的地方,被爆炸轰出了一个五英寸宽的大洞。在炽热的火焰下,金属像塑料一样熔化。萨克斯随后注意到公交车和一辆停泊在附近的货运卡车的车窗。她起初以为车窗玻璃是被火焰烧黑的。但是,并非如此,是极小的颗粒——也是这种东西杀死了那名乘客——击中了车辆。就连金属车体也被刺穿了。 “你瞧。”萨克斯悄声说道,手指着人行道和变电站的正面墙体。石块上被打出了一百来个极小的坑洞。 “是不是炸弹袭击?”普拉斯基问道,“也许是应急反应人员忽略了。” 萨克斯打开一个塑料包,取出蓝色乳胶手套,戴上手套后,弯下腰,在站牌柱底部拿起一小片形状如泪珠的金属。金属还是滚烫的,让乳胶手套变软了。 当意识到这小片金属是什么时,萨克斯不由得战栗起来。 “这是什么?”普拉斯基问道。 “电弧闪络熔化了站牌柱。”她环视一周,看到一百多粒金属落在地上,或者卡在公交车、建筑物和附近的车辆上。 这就是杀死了那名年轻乘客的凶器。一场以一千英尺每秒的速度飞出的熔化金属液粒构成的“暴雨”。 普拉斯基,这位年轻的警官慢慢呼出了口气,“被这样的东西击中……烧灼着穿过你的身体。” 萨克斯想到死者所经受的痛苦,身体再次战栗起来。她还想到这次袭击的结果也许会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街道的这块区域相对人流稀少。如果变电站更靠近曼哈顿中心地带,那么轻易就能造成十或十五个路人丧命。 萨克斯抬起头,发现自己正望着不明嫌犯的凶器:从一扇能俯瞰到五十七街的窗户垂落下大约两英尺长的粗电缆。电缆上包裹有黑色的绝缘材料,但尾端的绝缘层被剥去了,赤裸的电线被拴在一个烤焦了的黄铜盘上。这套东西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工业设备,一点也不像是那种能制造出如此骇人爆炸的东西。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在联邦调查局的指挥车里,与二十多位来自国土安全部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自纽约警局的警官会合。有些人穿着特警服,有些人身着犯罪现场鉴识人员的工作服。其他人则身着西装或制服。他们正在分派工作。他们会询问目击证人,察看是否有初次事件后才起爆的炸弹或其他陷阱,恐怖分子常常用这一招。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表情肃穆,脸庞瘦削,双臂交叉,伫立着凝望变电站。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链条上是阿尔冈昆公司的徽章。他是电力公司派来的高级代表,也是负责这部分电网的前线主管。萨克斯让他详细描述下阿尔冈昆公司对这次事件所了解的情况,主管向她逐一交待来龙去脉,萨克斯匆忙在笔记本上记下概要。 “有监视摄像头吗?” 瘦削的主管回答说:“抱歉,没有安装。我们不想多此一举,因为变电站的入口安装了多重锁;而且说真的,里面没什么好偷的。不管怎样,那么多电力本身就像条看门狗了。还是一条大狗。” 萨克斯问道:“你认为嫌犯是如何进入变电站的?” “我们到这儿时,门紧锁着。是数字密码锁。” “谁有口令?” “所有的雇员都有。但嫌犯没有从那条路进去。密码锁上有块芯片,会在锁打开时留下记录。记录显示,这个入口已经有两天没人进去过了。而且那个”——主管指着从窗口悬垂下来的电缆——“那时也不在那里。他一定是用别的方法闯入了变电站。” 她转身对着普拉斯基说:“你结束这儿的工作后,去检查下变电站后面、窗户和屋顶。”萨克斯接着问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地下入口呢?” 前线主管说:“据我所知,没有地下入口。这座变电站接入和接出的电线是装在没人钻得进去的管道里的。但可能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地下道。” “罗恩,不管怎样,去检查下。”萨克斯接着询问了公交车司机,他已经接受了玻璃切伤和脑震荡的治疗。这位司机的视力和听力也受到暂时性的损害,可他坚持要留在现场,尽其所能帮助警方。但他的帮助十分有限。大块头司机描述了他对从窗口垂落下来的电缆很好奇;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闻到了烟味,听到变电站里面的爆炸声,接着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电弧。 “快得要命,”司机小声说,“我这辈子里从未见过那么快的玩意。” 他被爆炸的冲击波袭倒,撞在车窗上,在十分钟之后才醒来。他摔倒了,静静地注视着被毁了的公交车,神情中既有悲伤,又有遭到背叛的滋味。 萨克斯随后转过身对在场的探员和警官说,她和普拉斯基将要负责犯罪现场。她思忖着,联邦调查局的塔克·麦克丹尼尔有没有传下命令。执法队伍里的高级官员表面上微笑着赞同你,随后却有意忘记曾经发生过的那场对话,这并非从未听闻过的事情。但联邦探员们确实收到了上司的命令。有些人看来很恼火,纽约警局竟然占据了主导角色,但其他人——多数是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小组的成员——似乎并不介意,而且以羡慕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萨克斯;毕竟,她是由传奇的林肯·莱姆领导的团队的一分子。 萨克斯转身对着普拉斯基说:“我们去工作吧。”萨克斯走向那辆快速反应车辆,把一头深红色的秀发扎成发髻,穿上了犯罪现场鉴识人员的服装。 普拉斯基有所犹豫,看了眼人行道上百来粒正在冷却下来的金属片,又看了眼变电站的正面墙壁,接着视线挪向窗口垂落下来的僵硬电缆,“他们确实关闭了那里的电力,对吧?” 萨克斯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 第六章 一名男子身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黄褐色与深蓝色的连体工作服,戴着一顶没有标志的棒球帽和防护眼镜,在曼哈顿切尔西地区的一家健身俱乐部后面的配电箱前忙活着。 男子在干活——装载设备、拆开零件、连接线路和剪开电线——的同时,想起了那天上午的袭击。所有的新闻节目都播报了事故。 今天上午,曼哈顿的一座变电站发生超载事故,产生巨大的电弧,从变电站跃至一根公交站牌柱,差点击中一辆大都会运输署公交车。该事件导致一人遇难,多人受伤。 “你们该知道,它就像一次闪电,”公交车上的一位乘客目击了该次事件,陈述道,“充斥在整条人行道上,亮光令我的双眼暂时失明。还有那种响声,我形容不出,像是震耳欲聋的咆哮,接着变电站爆炸了。我现在害怕靠近任何带有电力的东西。我被吓坏了。我的意思是,无论谁目击到这次事件,都会被吓坏的。” 男子想到,不止你一人这么想。人类已经知道电的存在有五千多年之久,而人类对电也敬畏和害怕了这么久。“电”这个词汇本身来源于希腊语中的“琥珀”一词,古人用琥珀这种固化的树脂彼此摩擦,创造出静电。早在公元之前,希腊人和罗马人就在他们的科学著作中详细地描述了河流和埃及的海岸里,电鳗和鱼类所生成的电令人肢体麻木的效用。 男子此刻的思绪游移到水中生物上,是因为他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看着健身俱乐部泳池里慢慢来回游泳的五个人。三个女人,两名男子,统统都是到退休年龄的人了。 令他格外心醉神迷的一种鱼,名叫电鳐(torpedo ray),潜艇发射出的武器鱼雷的名字也是由这种鱼而来。拉丁文单词toro-re-使僵硬或瘫痪——是这个名字的词源。事实上,电鳐的身体两侧有两个由数十万个胶质电板构成的电池。这两个电池生成电,电鳐身体里面一组复杂的神经仿若电线,传播电流。这种电流用于自卫,也用于主动捕猎。鳐鱼会静静躺着等候,然后用电荷让它们的下一顿食物身体麻木,有时甚至立刻就杀死了猎物——大型鳐鱼能生成电压最高可达两百伏特的电,而电流强度比电动钻还要大。 相当令人心醉神迷…… 男子装好配电箱,审视起自己的劳动成果。和全世界所有的巡线工和高级电工一样,他对于面前的整齐电路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骄傲。他开始感觉,与电打交道的活计并不只是一门职业而已;它是一门科学,是一门艺术。男子合上配电箱门,走到健身俱乐部的远端,靠近男子更衣室。接着,他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耐心等待着。 像电鳐一样。 这片地区——曼哈顿西区远侧——是居住用地段;现在是午后,没有工人在慢跑、游泳或打壁球,然而在下班之后,健身俱乐部里会有几百个本地顾客,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流汗来驱散一天工作下来的紧张。 但是,男子不需要大批人群。此刻暂不需要。稍后,人群自然会来的。 所以,顾客们会认为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工人,并对他全然无视。男子的注意力转而放在了火警控制面板上,他取下盖板,毫无兴趣地检查了内部装置。男子再次想起了电鳐。那些生活在盐水里的电鳐的电池连接成了并联电路,会生成电压较低的电流,因为海水比起淡水是更佳的导电介质,不需要十分强的电压,就能杀死它们的猎物。另一方面,栖息于河流湖泊中的电鳐的电池连接成了串联电路,生成更高的电压,以此来补偿淡水较低的导电性。 对男子来说,这些知识不仅令他陶醉,更是与眼前的事情息息相关——与这次有关水体导电性的测试息息相关。他琢磨起自己的计算是否准确无误。 他仅仅等待了十分钟,就听到了脚步声,看到一个游泳者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来。这是个六十多岁的秃顶男子,他走进了冲澡间。 身着连体工作服的男子偷偷瞥看游泳者,见到他打开了水龙头,站到热腾腾的水流下面,全然不知自己正遭到别人的窥视。 三分钟,五分钟。抹出香皂泡,洗去香皂泡…… 因为存在被人发觉的风险,男子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抓起遥控器——遥控器形状类似大个的汽车遥控钥匙——感觉肩膀肌肉渐渐僵硬。 电鳐。他静静地笑起来,并且放松了下来。 那位俱乐部成员终于走出冲澡间,用毛巾擦干了身体。他披上浴袍,双脚重新趿拉起拖鞋。男子走到通向更衣室的那扇门,握住门把手。 身着工作服的男子同时摁下遥控器上的两个按钮。 六十多岁的男子喘了口气,僵在原地。 接着,他后退一步,望着门把手,看了下自己的手指,立刻再次碰触了门把手。 当然,这是愚蠢的行为。你永远快不过电。 但是,这次没有电击感觉,男子不由得思量起来,也许这只是一处锐利的金属毛刺,甚至可能是自己感觉到手指关节炎产生的痛感而已。 事实上,这处陷阱仅仅使用了几毫安的电流。他在这儿并不是要谋杀任何人。这只是一次验证两件事的实验:第一,他所创造的遥控器开关在这等距离范围,要穿透混凝土和钢筋,是否能用?实验验证,确实能用。第二,水在导电性上的作用到底如何?安保工程师总是谈论这类事,也常在论文中写及,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人做过任何实际的定量实验——这儿的实际是指,要击倒一个穿着潮湿的皮拖鞋的人,让他进人心脏颤动状态,并最终死亡,需要多大的电量。 答案是,只需极少的电。 很好。 把我吓坏了…… 身着连体工作服的男子走下楼梯,迈出了后门。 他再次想起了鱼和电的事情。然而,这一次不是创造出电,而是侦测出电。尤其是鲨鱼。鲨鱼事实上拥有第六感觉:它们拥有令人惊讶的能力,能在数英里之外,觉察到猎物体内的生物电活动,远在鲨鱼见到猎物之前。 男子看了眼手表,猜想变电站那儿的调查进行得很顺利。无论是谁在调查那儿的事件,人类未曾拥有鲨鱼的第六感,这终归是件叫人遗憾的事。 正如对于可怜的纽约市里的其余众多居民来说,那很快会成为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情一样。 第七章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穿着带兜帽的粉蓝色泰维克连体衣、面罩和皮靴,戴着防护眼镜。正如莱姆一直以来指导的那样,他俩各自在脚上绑了一根橡皮筋,那样就能更容易地把他们的脚印与其他脚印区分开来。接着,萨克斯在腰上绑了根皮带,皮带上挂着无线电/视频发射器以及武器。萨克斯跨过黄色胶带,这一动作令她患有关节炎的关节略感疼痛。在天气潮湿的日子里,或是在一阵奔跑或徒步追逐后,她的膝盖或髋关节会痛得要命,她还暗自羡慕过林肯·莱姆麻木的身躯。当然,她永远不会大声说出内心的想法,甚至从来不会让这个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待的时间超过一两秒钟,但那种想法确实存在。任何一种处境都自有其优点。 萨克斯止步于人行道上,在黄色胶带围出的犯罪现场,唯有她一人。莱姆还在担任调查资源部主管时——那是纽约警局中掌管犯罪现场的部门——命令手下的鉴识人员独自进行搜索,除非犯罪现场面积特别大。他下达这样的命令,是因为其他搜索者在场时,你在心理上容易变得不那么小心谨慎,因为你知晓,总是有一个后备人员来发现你所忽略的线索。另一个问题在于,就如作案人留下物证一样,犯罪现场的搜索者尽管全身上下都穿着保护性的服装,也会留下物证。这种物证的污染能够毁掉整个案子。搜索者人数越多,那种风险也就越大。 萨克斯看了看变电站洞开的黑色门口,烟气依旧从里面弥散开来,她接着想起了挂在臀部上的那把手枪。金属的质感。 电线都被切断了…… 好吧,继续走,萨克斯这么告诉自己。在一次罪案之后,越快做完方格法搜索,发现的物证质量也就越好。汗水里充满了有助破案的DNA,很快就会蒸发,变得无迹可循。有价值的纤维和毛发被风吹走,不相关的纤维和毛发却飘入犯罪现场,混淆探员的视听,误导线索。 她把耳机放进兜帽,塞入耳朵,又调整了麦克风软管。她打开了挂于腰上的发射器,从头戴式耳机里听到了林肯·莱姆的声音。“……你在那儿了吗,萨克斯?啊……好的,你上线了。我正在琢磨,那是什么?”他问道。 莱姆实时目睹了萨克斯所看见的一切,这都多亏了萨克斯脑袋上绑着的那台小型高清晰度摄像头。萨克斯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正望着站牌柱上烧出的那个大洞。她向莱姆解释了所发生的事:电弧袭来,熔化的金属如雨珠一般。 莱姆静默了片刻,接着说:“那称得上是厉害武器……好吧,我们继续下一步。做方格搜索。” 搜索犯罪现场有好几种方法。其中一种很热门的方式是从犯罪现场外侧角落起步,路径是越来越小的同心圆,直到你走到圆心位置。 但林肯·莱姆更喜欢方格法。他有时让学生把走方格想象成刈草坪——只是要刈两回草坪。你沿着一条直线从犯罪现场的一侧走向另一侧,随后转过身,向左边或右边走上一英尺,再沿着你刚刚来的方向往回走。等到你走完一遍后,就沿着与你第一次走完的路线的垂直方向,再次走上一遍,同样是要来回走。 莱姆坚持要走上两遍,因为一个犯罪现场的首次搜索是至关重要的。假如你最初进行了草率马虎的检查,你会微妙地让自己相信,犯罪现场毫无发现。随后的搜索多半是白费工夫。 萨克斯想起了讽刺之事:她接下来要走方格搜索犯罪现场,但却是走一种迥然不同的方格。她一定要和莱姆分享这一心得——但是留到以后吧。现在,她需要集中注意力。 犯罪现场的工作是一场清道夫的捕猎。目标很简单:找到某些东西,找到作案人留下的任何东西——以及一些会被留下的东西。大约一百年前,法国犯罪学家埃德蒙·罗卡曾经讲过,任何时候发生一桩罪行,犯罪者和犯罪现场或受害者之间肯定会有某些物证的转移。这也许无法用肉眼看见,但假如你知道如何查看,并且具备耐性,又勤勉努力的话,物证就在那儿等着你去发现。 艾米莉亚·萨克斯此刻开始了这种搜寻,先从变电站外面的杀人武器——那根垂挂下来的电缆——开始。 “看来他——” “或者是他们。”莱姆从头戴式耳机里予以纠正,“假如‘为了正义’是此事的幕后元凶,他们也许有数目可观的成员。” “说得好,莱姆。”莱姆是在确保萨克斯不落入困扰犯罪现场搜寻者的头号难题中去。那个难题便是无法保持开阔的思路。一具尸体,血迹,再加上一把滚烫的手枪意味着受害者是被枪击致死的。可假如你的头脑里认定那就是案件真相,那么你也许会忽视这起命案中实际上使用了刀具。 萨克斯继续说:“那么,他或他们从变电站里面布置了这根电缆。但我认为他必须在某个时候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检查电缆的距离和角度。” “以便能对准公交车?” “正是如此。” “好吧,继续搜索——接下来是人行道。” 萨克斯遵照莱姆的命令,凝望地面,“有烟蒂,啤酒瓶盖。然而,大门旁边或者电缆垂落下来的那扇窗户旁并无异物。” “别费心在那里寻找了。作案人是不会在做事时抽烟喝酒的。他过于聪明了——想想他如何将这整个计划组合起来。但是,他站立过的地方会有一些微迹证,靠近建筑物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窗台,见到了吗?”萨克斯正低头俯视人行道,那里三英尺高的地方有一处低低的石架,上面设置了长钉,防止鸽子在窗台上栖息,也避免有人坐在窗台上。然而,你假如想要够到窗户里的某样东西时,可以将窗台当作台阶。“窗台上有一些脚印。还不足以用静电复印法提取脚印。” “让我看看。” 萨克斯低下头,身体前倾。莱姆看到了萨克斯所见到的东西:窗台上靠近建筑物处的一些印迹,可能是鞋子的前掌部分留下的脚印。 “你没法提取到脚印?” “没办法。脚印不够清晰。但看着这些脚印,我敢说它们大概是男性的脚印。宽阔、方方正正的脚趾,但我也只能看出这些。没有留下脚掌或脚跟的印迹。不过,这也告诉我们,要是作案人果真是一群人,布置外面陷阱的大概只有一人而已。” 萨克斯继续察看人行道,没有找到与案情相关的物证。 “萨克斯,提取微迹证,再搜索变电站里面。” 来自皇后区的另外两名技术人员听到萨克斯的指示,在变电站门里面放置好强力卤素灯。萨克斯拍摄了照片,接着收集了人行道和靠近电缆的窗台上的微迹证。 “别忘记——”莱姆说道。 “底层土壤。” “哈,萨克斯,你比我抢先了一步。” 萨克斯想着,并非如此,因为莱姆多年来一直是她的导师,假若她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莱姆的方格法搜索的步骤,那她一定和犯罪现场调查工作无缘了。萨克斯此刻走到黄色胶带以外的区域,提取了第二份底层土壤样本,这是控制样本,用来和第一份样本进行比较。从离犯罪现场一段距离的区域和不明嫌犯所站立的地点提取到的两份样本,如果有任何不同之处,也许就是不明嫌犯或他的住所所独有的特征。 当然,也可能不是……但那就是犯罪现场调查工作的根本性质。甚至没有一件事是必然的,但你依然得依力而为,把自己该做的事都一一做掉。 萨克斯把装好的物证交给技术人员,又对着之前交谈过的阿尔冈昆公司主管招招手。 前线主管和之前一样表情肃穆,匆匆走过来,“有什么事,警探?” “我现在要搜索变电站里面。你能否告诉我,到底该寻找些什么——他是如何布置那根电缆的?我需要查明嫌犯站在哪儿,都碰过哪些东西。” “让我从这儿找个负责例行维护的工人。”主管在工人中巡视着。接着,他叫唤了一个身着深蓝色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工作服的工人。那名工人丢掉香烟,向他们走来。前线主管做了介绍,把萨克斯的要求告诉工人。 “好的,女士。”工人一边说,一边视线离开变电站,扫向萨克斯的胸部,尽管她的身体大部分隐藏在宽大的蓝色泰维克连体衣里。萨克斯想要低头看工人的啤酒肚,可她当然没有那么做。小狗总会在你不希望它们撒尿的地方撒尿;你不能总是纠正某些人的行为。 萨克斯问道:“我能够看到作案人在哪儿把电缆连接上电源吗?” “当然,每样东西都会一览无余,”工人告诉她,“我想,他会把电缆连接在靠近断路器的地方。断路器在底楼。当你走进变电站时,那会是在你的右边。” “问他,不明嫌犯布置电缆时,电缆是否还通着电,”莱姆从耳机里对萨克斯说,“那能告诉我们,作案人的技术水平。”萨克斯照着做了。 “哦,对的。他直接接人了火线。” 萨克斯倍感震惊,“他是怎么做到的?” “穿上PPE——个人防护装备。还要确保他的绝缘措施十分稳妥。” 莱姆继续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问问他,如果他花这么多时间看女人的胸部,他怎么能把活做完呢?” 萨克斯扑哧一笑。 但是,当萨克斯走向变电站门口,经过地上有着金属熔化后的颗粒的人行道,所有的幽默感都烟消云散了。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主管说:“最后一次确认下,确实没有电力,对吧?”她对变电站点头道,“电线都断了电吧。” “哦,是的。” 萨克斯转了回去。 主管补充了一句:“除了电池。” “电池?”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主管。 主管解释说:“是电池让断路器运转,但它们并不属于电网,也不会与电缆连接。” “好吧。那些电池可不可能存在危险?”那具乘客尸体上波尔卡点一般的伤口画面在萨克斯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呃,当然危险。”萨克斯显然是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主管继续说,“但电池的端子上都覆盖了绝缘盖。” 萨克斯转过身,向变电站走去,“莱姆,我要进去了。” 她逐渐走近,并出于某种原因,留意到强力卤素灯令变电站内部比昏黑一片时愈加让人感觉气氛不祥。 萨克斯心里想到,这是通向地狱的门口。 “萨克斯,我就快晕了,你在做什么?” 萨克斯意识到,自己正在犹豫不决,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洞开的门口。尽管莱姆无法看见,可她意识到自己在强迫症一般地用手指摩擦大拇指。有时候,萨克斯会这样弄破自己的皮肤,并惊讶地看到血滴或血流。那很糟糕,可她不希望现在就弄破乳胶手套,让她的微迹证污染犯罪现场。她伸直手指,说:“我在观察情况。” 但她和莱姆已经认识太久,任何鬼话都瞒不过莱姆。他问道:“出了什么问题?” 萨克斯深吸一口气,最终回答:“这么说吧,有点小惧。那电弧什么的太可怕了。受害者死状惨不忍睹。” “你想要等等?去叫个阿尔冈昆公司的专家过来,他们能带领你进变电站。” 萨克斯可以从莱姆的嗓音中,从他的语气和说话节奏中听出来,他并不想让她那么做。这是莱姆身上最让萨克斯喜欢的一点——他不会娇纵她,这显露出他对她的尊重。在家里,在餐桌旁,在床上,他们是密不可分的。而在这儿,他们就是犯罪学家和犯罪现场警探。 她想起了自己的个人箴言,是从父亲那儿传下来的:“你一旦动起来,他们就抓不到你了。” 所以,就动起来吧。 “不用,我挺好。”艾米莉亚·萨克斯踏人了门厅。 第八章 “你可以看清楚吗?” “能。”莱姆回答说。 萨克斯刚才打开了绑在头顶的那盏卤素灯。灯虽小,却够亮,照射出的光束刺破晦暗的空间。尽管有卤素灯的映照,里面依然有许多阴暗处。变电站内部空间宽敞,尽管刚才站在人行道上观察时,这座建筑既小又狭窄,在两旁的高大建筑映衬下显得犹如侏儒。 萨克斯的眼睛刺痛,鼻子发痒,这都是现场余留的烟气在作怪。莱姆坚持任何搜索犯罪现场的人都应该闻到空气的味道;气味可以告诉你关于作案人和犯罪性质的许多线索。然而,在这儿,仅有的气味是酸臭的气味:橡胶燃烧后的臭味,带有金属味的汽油味,令她联想起汽车发动机的气味。萨克斯的脑海里闪现出与父亲共度周日午后的记忆,后背疼痛,还要俯身于雪佛兰或道奇“肌肉车”打开的引擎盖上,让原本不好使的机械系统生龙活虎起来。还有更为近期的记忆:萨克斯和帕米(萨克斯把这个少女视作自己的侄女)在一起调试托里诺眼镜蛇轿车,帕米养的小狗杰克逊耐心地坐在工具桌上,看着两人忙活。 萨克斯转动脑袋,让卤素灯的光束扫过昏暗的空间,注意到了大排的设备,其中有些米黄色或灰色的设备看起来较新,有些设备则可以追溯至上世纪;深绿色的设备上贴了金属铭牌,提供了制造者和生产地的名称。萨克斯留意到,有些铭牌上有地址,却没有邮政编码,揭示出设备诞生的遥远年代。 变电站的底层呈圆形,透过一圈金属管扶栏,能俯瞰底下二十英尺处开放式的地下室。这儿的地板是水泥地,但有些平台和楼梯使用了钢材。 金属。 关于电学,萨克斯知道一点,金属是良好的导体。 她找到了不明嫌犯的电缆,从窗口处延伸出大约十英尺,连接到一件工人描述过的设备上。她可以看见嫌犯布置电缆时必须站在哪里。她开始在那个位置走方格搜索现场。 莱姆问道:“地板上的是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润滑油或汽油。”萨克斯一边说,一边降低声音,“有些设备在火灾中损毁了。也可能是这儿发生过第二次电弧闪络。”她注意到一些圈状焚烧印迹,有十来处,看上去像是电弧击打在墙壁和邻近的设备上。 “很好。” “什么?” “嫌犯的脚印会清楚地显现出来。” 此话不假。可是,当萨克斯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油状残余物时,她脑子里思考的问题是:油是不是像金属、水一样,都是良好的导电体? 还有,该死的电池在哪儿呢? 她确实在窗边发现了一些清晰的脚印,作案人在窗户上砸出了一个洞,把致命的电缆伸向外面,还将其和变电站里面的电缆拴在了一起。 “可能是工人留下的,”萨克斯说起了脚印,“他们在电弧闪络发生后,进入了变电站。” “我们只得查明白,对吧?” 萨克斯或罗恩·普拉斯基会取走工人的脚印,来和这些脚印进行比较,消除他们的可疑性。就算“为了正义”最终要对此负责,也有理由相信他们会为了恐怖计划而招募内部人员。 虽然如此,在萨克斯放下数字标牌、拍下那些脚印的照片时,她还是说道:“我认为这些脚印是不明嫌犯留下的,莱姆。它们是一模一样的脚印,脚趾部分与窗台上留下的脚印很相似。” “好极了。”莱姆说道。 萨克斯接着提取了脚印的静电复本,把静电膜放在门旁边。她查看了电缆,比她预想的要细,直径只有半英寸左右。电缆上覆盖了某种黑色绝缘层,本身是由银色的电线绕在一起构成的。她惊讶地发现,电缆的材质并不是铜,大约总共有十五英尺长。这根电缆与阿尔冈昆公司的主电缆连接在一起,连接件是两个黄铜或铜质宽螺栓,上面有四分之三英寸直径的小洞。 “那么,这就是杀人的武器了?”莱姆问道。 “正是。” “重吗?” 萨克斯抓起橡胶绝缘层,掂量电缆的重量,“不,是铝材电缆。”这根电缆令她很担忧,就像一枚炸弹,个子虽小又轻,却能导致如此大的破坏。萨克斯查看了硬件,判断出她需要工具箱里的哪件东西来拆除这根电缆。她走出变电站,取回了自己座驾后备厢里的袋子。她的这套设备被她用于修车和家居修理,比犯罪现场调查组的快速反应车辆里的那些工具得心应手得多。她的这些工具就像老伙伴。 “进行得怎样了?”普拉斯基问道。 “正在做。”萨克斯嘀咕道,“你查明作案人是怎么进入变电站了吗?” “我看过屋顶,没有进入变电站的通道。无论阿尔冈昆公司的人是怎么说的,我现在考虑作案人一定是从地下进入的。我打算察看下附近的沙井和地下室。没有明显的进入通道,但我猜,那是好消息。作案人也许会感觉十分自大。假如我们幸运的话,兴许能发现一些好消息。” 莱姆一直要求手下记住,一桩罪行总是有多个相关的犯罪现场。是的,罪行真正发生的地点大概只有一个,但总是有进入和离开的路线要考虑——那也许是两条不同的路线,假如有多个作案人参与,路线会更多。可能有出发地点。可能有集合地点。凶犯可能事后在某家汽车旅馆里会合,贪婪地欣赏罪行成果,再进行分赃。有十分之九的比率,在那些犯罪现场——次要犯罪现场或第三犯罪现场——作案人会忘记戴上手套清除痕迹。有些时候,他们甚至大大咧咧地留下姓名和地址。 通过萨克斯的麦克风,莱姆听到了普拉斯基的话,于是说:“小罗,说得对。只是输掉了运气。” “是的,长官。” “还因为沾沾自喜的笑容而输分了。我看见了。” 普拉斯基的面容一下子平静了。他已经忘记了莱姆把艾米莉亚·萨克斯当作他的眼睛、耳朵和腿。他转身离去,继续搜寻作案人闯入变电站的路径。 萨克斯带着工具回到变电站里面,她用黏着垫擦拭了工具,除去所有可能会污染现场的微迹证。她走向断路器,袭击者在这儿用螺栓把那根电缆连接上断路器。她开始伸手去拿电缆的金属部分。可她戴着手套的手还未触及电缆,便停在了半空中。她凝视着在自己头盔上的卤素灯光束照射下金属发出的光泽。 “萨克斯?”莱姆的声音惊醒了她。 她没有作答。她在脑海里看见了站牌柱上的大洞,熔化金属的致命颗粒,年轻受害者千疮百孔的身体。 电线都断了电…… 可假如她的手摸着金属电线,两三英里开外某个坐在舒适的小控制室里的人决定要给电线通上电呢?打开开关,毫不知晓这次搜查? 那些该死的电池在哪儿? “我们需要这儿的物证。”莱姆说。 “好的。”萨克斯包了一块尼龙布在扳手头上,这样她的工具上的任何独特纹路就不会转移到螺帽或螺栓上,也就不会和嫌犯留下的纹路搞混。她弯下腰,在片刻迟疑后,把扳手卡到第一枚螺栓上。她用了些力气,松开螺栓,尽可能地快速干着,并估计自己随时都会感到一股触电的灼痛,尽管她估计在那么高的电压下,自己受到电击时不会有任何感觉。 片刻后,第二枚螺栓也被拧下,她抽出了电缆。萨克斯把电缆盘绕之后,用塑料膜包裹好。螺栓和螺帽则装进了物证袋。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变电站门外,由普拉斯基或技术人员收起,随即回去继续搜查。她察看地面,看到了更多的脚印,似乎与萨克斯所认为的不明嫌犯的脚印匹配。 萨克斯抬起了头。 “萨克斯,你让我头晕眼花了。’ 她问莱姆,同时也在自问:“那是什么声响?” “你听到了什么?” “是的,你难道听不到?” “如果我能听到,就不会问你了。” 声音听上去似乎是某种敲击声。她走到变电站中央,视线越过扶栏,投向底下黑漆漆的地下室。 是她的幻觉在作祟吗? 不,绝不会是她听错了。 “我也听到了。”莱姆说。 “声音是从楼下的地下室传来的。” 有规律的敲击声。不像人类的声音。 定时雷管吗?萨克斯琢磨着。她又一次想起了炸弹陷阱。作案人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犯罪现场调查小组会不遗余力地搜查变电站。他想要加以阻止。萨克斯跟莱姆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 莱姆回答道:“但假如他要布置陷阱,为什么不布置在电缆附近呢?” 他俩同时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但莱姆抢先说了出来:“因为地下室里有些对他而言更大的威胁。”莱姆随即指出,“要是电力都切断了,那么是什么发出噪音?” “莱姆,听上去不像是一秒钟的间隔,也许不是定时器。”她凝望着扶栏,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金属。 莱姆说:“周围很暗,我看不太清楚。” “我要查明情况。”她说完就起步走下螺旋楼梯。 是金属楼梯。 十英尺,十五英尺,二十英尺。卤素灯照射出的光束随意打在墙壁上,但仅仅打在了上半部分上。在那之外,所有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大火后余留的烟气十分重。萨克斯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窒息。她走近地下室,就在底层下面两层楼处,很难看见任何东西;头上的卤素灯光束反射回她眼睛里。不过,这就是她眼前仅有的光亮;她转动脑袋,光束从一边扫向另一边,照射在墙壁上的无数箱子、设备、电线和面板上。 萨克斯迟疑不决,敲击着腰间的手枪,走下了金属阶梯的最后一级。 她急喘了口气,身体为之一震。 “萨克斯,什么事?” 萨克斯不知道地板上覆盖着两英尺深的冰凉海水。在浓烟之中,她看不见海水。 “水,莱姆。我没估计到会有水。你看啊。”她的目光聚焦在脑袋上方大约十英尺处一根正在漏水的管道上。 这就是声音的来源。不是咔嗒声,而是滴水声。水出现在变电站的想法是如此不和谐——也是如此危险——她根本没有想到响声的来源可能是这个。 “因为爆炸而漏水了?” “不。莱姆,作案人凿了一个洞。我可以看见。是两个洞。水也沿着墙壁流下,现在房间里充满了水。” 水不是像金属一样是良好的导电体吗?萨克斯思忖道。 她现在就站在一摊水里,紧挨着一排电缆、电闸和接线,上方有一块标识:危险:138000伏特高压 莱姆的声音突然响起,萨克斯为之一惊,“他在淹没地下室,以便摧毁证据。” “对的。” “萨克斯,那是什么?我看不太清楚。那个箱子。大箱子。看你的右边……对,就那儿。那是什么?” 啊,终于有所收获了。 “莱姆,那是电池。后备电池。” “充了电吗?” “他们说是有电。但我不……” 萨克斯涉水凑上前去,低头看着。电池上的计量器表明,电池确实充了电。事实上,在萨克斯看来,似乎是过度充电了。指针已经过了百分之一百的刻度线。她接着记起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说过的话:别担心,因为电池是用绝缘盖封好的。 只是,眼下电池上并没有绝缘盖。她知道绝缘盖是什么样子,而这个电池显然没有绝缘盖。两个金属端子通向粗电缆,曝露在外。 “水面在上升,几分钟后就会碰到端子。” “电流是否足以再制造一次电弧闪络?” “莱姆,我不知道。” “肯定会有电弧闪络。”他低语道,“他要用电弧闪络来摧毁某个能引导我们抓住他的线索。某种他在变电站时没法随身带走或摧毁的东西。你可以关闭水流吗?” 她迅速看了一眼,“我没看见旋塞……等等。” 萨克斯继续端详地下室,“不过,我没看见作案人想要摧毁的东西。”然而,她随即发现了:就在电池后面,大约离地四英尺的地方,有一扇通道门。门并非很大——是边长约十八英寸的正方形。 “莱姆,就是那个。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另一边肯定是一条下水道或综合管廊。但是赶紧离开吧。普拉斯基可以从街面上跟进。赶紧离开这儿。” “不,莱姆,看看这扇门——通道真的很小,作案人必须挤过去。里面肯定留下了不少微迹证。衣物纤维,头发,也许还有DNA。否则他为什么想要摧毁它?” 莱姆犹豫不决。他知道对于保存物证,她说的是对的,可他不想让她被困于另一次电弧闪络爆炸中。 她又涉水凑近了那扇通道门。但是随着她走近,双腿的扰动引起极小的航迹,水波差点就要碰到电池了。 萨克斯愣在了原地。 “萨克斯!” “收声。”她必须集中注意力。一次移动几英尺,这样她就可以把水波控制在电池高度以下。可萨克斯看得出来,离水碰到铅蓄电池,她只剩下一分钟或两分钟了。 萨克斯拿着一把一字螺丝起子,开始移除固定通道门的门框。 此刻水面几乎要碰到电池的顶端。每一次萨克斯上身前倾,借力松开涂了油漆的螺丝钉时,就会激起一次小潮汐;在潮汐退去之前,浑浊的水溅到了电池顶端上。 电池的电压肯定比外面那条引发了电弧闪络的十万伏特电缆要小,可不明嫌犯大概不需要引起那么大的破坏。他的用意是制造一次足够大的爆炸,摧毁通道门和上面包含的任何物证。 她想要那扇该死的门。 “萨克斯?”莱姆悄声说道。 不理睬他。还有,别去想受害者光滑的肌体上烧灼出的伤口画面,金属熔化后的颗粒…… 最后一枚螺丝钉终于被卸下。旧日里刷上的油漆令门框依旧处在原位。她把螺丝起子的顶端插入边沿,手拍打在工具的尾端上。吱嘎一声,金属门落在她的手心里。门和门框比她预想的要重,她差点把它们丢在地上。可是她稳稳地站住了,没有掀起袭向电池的海啸。 从缺口里,她看见了嫌犯用来潜入变电站的那条狭窄的综合管廊。 莱姆低声催促道:“钻进管廊。它会保护你。赶快!” “我正在尝试。” 只是通道门无法放入缺口,甚至侧着放也不行,因为还附有门框。“办不到,”萨克斯说道,接着解释了问题所在,“我会回到楼上去。” “不,萨克斯,别管门了。从管廊离开。” “这是件珍贵的物证。” 萨克斯攥着通道门,开始离开,涉水走向楼梯,一次次回头望向电池。她移动得十分缓慢。尽管如此,她的每一步都会引发一阵水波,几乎就要碰到电池端子的边沿了。 “萨克斯,你怎样了?” “我就快到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太响的声音会加剧水面的扰动。 当打着小漩涡的水面上升,绕着第一个端子打漩,紧接着又触及第二个端子时,萨克斯刚走到楼梯的半道上。 没有电弧闪络。 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肩膀下垂,心里悬着的大石块砰然落地。 “莱姆,这是个假陷阱。我们不用担心——” 一阵白光占领了她的视野,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轰响,艾米莉亚·萨克斯向后摔倒,被压在冷酷的海水之下。 第九章 “汤姆!” 护理员冲进房间,小心地看着莱姆,“出了什么事?你感觉怎样?” “不是我出了麻烦。”汤姆的老板厉声说道,双眼圆睁,对着空白的屏幕点头,“艾米莉亚。她在犯罪现场。一个电池……又一次电弧闪络。音频和视频信息都中断了。打电话给普拉斯基!打电话给某个人!” 汤姆·雷斯顿眯缝起眼睛,担心不已,可他已经当过许多年的护理员;无论面对什么危机,他总是会冷静地履行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平静地拿起固定电话,看着旁边的电话簿,摁下快速拨号按钮。 恐慌并不集中于肚肠,并不像电线里的电流一样沿脊椎蹿下。恐慌弥漫于身躯和心灵的各个角落,即使你的部分肢体是麻木的。莱姆对自己很生气。他应该在他们见到电池和上升的水面时,就命令萨克斯撤退。他总是这样,聚精会神于案件和目标,找到最细微的纤维,零碎的指纹,任何可以让他接近作案人的线索……他忘记了隐含意味:他轻率对待的是人的性命。 为什么这么说,看看他自己受到的伤害吧。他曾经是纽约警局的一名警监,是调查资源部的主管,本人也会搜查犯罪现场,有次他蹲下身从尸体上拾起纤维,横梁从上坠下,永远改变了他的人生。 如今,同样的态度——他向艾米莉亚·萨克斯灌输的态度——也许造成了更恶劣的结果:她可能已经死了。 汤姆接通了电话。 “谁?”莱姆瞪视着护理员,问道,“你在和谁通话?她还好吗?” 汤姆单手举起。 “那是什么意思?那可能是什么意思?”莱姆感到一行汗水从额头淌下。他清楚自己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心脏怦怦跳动,不过他是在下颚和脖颈部位而不是胸腔里感觉到心脏的搏动。 汤姆说:“是罗恩。他在变电站。” “该死的,我知道他在那儿。现在怎样了?” “发生了……一次事件。他们是这么说的。” 事件…… “艾米莉亚在哪儿?” “他们在查找。变电站里有些人。他们听到了爆炸声。” “我知道发生了爆炸。我该死地目睹了爆炸!” 护理员的目光扫向莱姆,“你……你感觉如何?” “别再问我这个问题。现场目前怎么样了?” 汤姆继续扫视莱姆的脸庞,“你的脸很红。” “我没事,”莱姆平静地说道——让年轻的护理员将注意力放在那通电话上,“真的没事。” 然后护理员的脑袋侧向一边,面容僵硬起来,令莱姆惊恐不已。他的双肩微微拱起。 不…一 “好的。”汤姆对电话那头说道。 “什么好的?”莱姆厉声问道。 汤姆没有理会自己的老板,“给我消息。”接着,他把电话夹在脖颈和肩膀之间,开始在实验室的主电脑键盘上打字。 屏幕一下子亮了起来。 莱姆已经失去了冷静的伪装,正要大发脾气,这时电脑屏幕上恰好出现了艾米莉亚的画面,她尽管浑身湿透,却显然毫发无损。几缕红发粘在她的脸上,就像是一名渐渐浮出水面的水肺潜水者脸上粘着海草。 “对不起,莱姆,我下去时遗失了主摄像头。”她用力咳嗽起来,擦拭了前额,神情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她的动作很不平稳。 惶恐立刻变成了释怀,尽管莱姆依旧对自己很生气。 萨克斯回望莱姆,神情有点怪异,目光聚焦于他的方向,“我现在用的是阿尔冈昆工人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有个摄像头。你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看得见。但是你还好吧?” “只是鼻子里吸入了一些恶心的脏水。但我没事。” 莱姆继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道电弧闪络……” “那不是电弧闪络。电池不是用来制造电弧闪络的。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告诉我,电池没有足够的电压。不明嫌犯所做的就是制造炸弹。显然,你用电池可以做成炸弹。封掉安全装置,再过度充电。那样会制造出氢气。当水面碰到端子时,电池短路,火花点燃氢气。那就是所发生的事。” “医生有没有查看过你的身体状况?” “没,不需要。爆炸声音很响,我被飞出的某块塑料片砸中。甚至没有导致瘀伤。冲击力将我撞倒,但我一直把通道门举在水面之上。我认为通道门没有受到太严重的污染。” “好的,艾米——”他的声音突然中断。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多年之前就达成了一条不言而喻的迷信想法:他们永远不会以对方的名字来称呼彼此。心烦之下,他差点念出了她的名字,“好的。那么他是这样进去的。” “肯定如此。” 他此时才发现汤姆走向墙壁。护理员拿起血压监测仪,包裹在莱姆的手臂上。 “别做那个——” “安静。”汤姆喊了一声,让莱姆安静下来,“你脸庞充血,还在流汗。” “汤姆,这是因为我们的犯罪现场发生了一起该死的事件。” “你头痛吗?” 他确实头痛,可他却说道:“不。” “别撒谎。” “稍微有点痛。没什么。” 汤姆把听诊器放在莱姆的胳膊上,“抱歉,艾米莉亚,我需要他安静三十秒钟。” “好的。” 莱姆再次开始抗议,可他随后决定,自己越早量好血压,就能越快回去工作。 他毫无知觉地注视着气囊渐渐鼓起,接着汤姆放掉血压计气囊里的空气,同时仔细倾听。他扯掉了尼龙搭扣,发出响声,“血压很高。我想要确保血压不会再升高了。我现在将要料理好一些事情。” 这是种委婉说辞,莱姆曾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屎尿之事”。 萨克斯问道:“汤姆,你那儿出了什么事?没事吧?” “没事。”莱姆竭力让自己的嗓音保持平静,也是为了隐瞒他怪异地感觉自己很脆弱的事实。然而他也吃不准,这到底是因为萨克斯差点丧命,还是为了他棘手的身体状况。 他也感到尴尬。 汤姆说:“他血压很高。我想让他立刻挂断电话。” “莱姆,我们会带回物证的。半小时后就到。” 莱姆感到脑袋里的一下叩击——这是认知的,而非真的叩击——时,汤姆正要挂断电话。他叫道:“等等。”表示这道命令是针对汤姆和萨克斯的。 “林肯。”护理员抗议起来。 “汤姆,拜托了,就两分钟。这很重要。” 虽然汤姆显然怀疑林肯的礼貌恳求,可他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罗恩在搜查作案人进入地下管道的地点,对吧?” “是的。” “他在那儿吗?” 屏幕里萨克斯模糊的头像转了过去,“是的。” “让他到摄像头前。” 莱姆听见萨克斯喊罗恩过来。不一会儿,罗恩坐在摄像头前,从显示器屏幕里看着莱姆,“有什么事,长官?” “你发现作案人是从哪儿进入变电站后面的管廊了吗?” “哟。” “哟?你听起来像条狗,小罗。汪汪。” “抱歉。我找到了。” “在哪儿?” “连着街道的一条巷子里有处沙井。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用来进入蒸汽管道。沙井本身并不通向变电站。可是进入二十英尺,也许是三十英尺后,我发现了一处栅栏。有人在栅栏上割开了一个口子,大得足以让人爬进去。有人把切割下的部分放了回去,但我看得出来,栅栏被人割开过。” “是最近吗?” “对的。” “因为切口上没有锈迹。” “是的,我这样认为。它通向管廊。管廊年头真的很老,也许是很久以前用来运煤之类东西的。管廊通向艾米莉亚拿到的那扇通道门。我当时在管廊的尽头,当艾米莉亚拿下那扇通道门时,我见到了亮光。我还听见了电池爆炸声和艾米莉亚的尖叫。我立刻爬过管廊,去找艾米莉亚。” 莱姆的坏脾气消失了,“谢谢你,普拉斯基。” 令人尴尬的时刻。莱姆的称赞十分稀罕,他发现人们往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然而,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过度污染犯罪现场。” “为了拯救生命,可以随意污染犯罪现场。记住这条。” “记住了。” 莱姆继续说:“你在沙井里按方格法搜查过了吧——还有他切开栅栏的地方?管廊里?” “是的,长官。” “有任何发现吗?” “只有脚印。但我获得了微迹证。” “我们会看看从中有何发现。” 汤姆不依不饶地轻声说道:“林肯?” “再多给我一分钟。小罗,我现在需要你另外做件事。你看到变电站街对面的那家餐馆或咖啡馆了吗?” 罗恩看向自己的右方,“我见到了……等等,你怎么知道那儿有店?” “哦,是我散步时看见的。”莱姆开玩笑说。 “我……”罗恩听得困惑不解。 “我知道这事,是因为那儿肯定有店。不明嫌犯需要一个能够观察他要攻击的变电站的地点。他不可能从酒店房间观察,因为那样他必须入住登记,从写字楼里也不行,因为那样会十分可疑。他要找一个可以闲适地坐下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从心理学上讲,他从目睹自己制造的爆炸上获得快感。” 赞赏的时刻结束了。“耶稣基督啊,小罗,你是在进行犯罪侧写。我对犯罪侧写有什么感觉?” “呣。你对犯罪侧写不怎么热衷,林肯。” 莱姆看见萨克斯躲在后面嘻嘻笑。 “作案人需要看到他的装置运转得怎样。他创造了某种独特的装置。他的电弧闪络枪并不是可以在射击场里试发射的玩意。他必须一边布置,一边调整电压和断路器。他必须保证当公交车到站时,恰好释放出一定的电量。他在十一点二十分开始操纵电网的电脑,仅仅十分钟后,行动就结束了。去和餐馆的经理谈一下——” “是咖啡馆。” “——和咖啡馆的经理谈一下,看看爆炸之前,是否有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会在爆炸发生后即刻离去,赶在警方和消防队赶到那儿之前。哦,还要查明咖啡馆里有没有宽带,网络提供商是哪家。” 汤姆此刻戴上了橡胶手套,不耐烦地做起手势。 屎尿之事…… 普拉斯基说道:“好的,林肯。” “另外——” 罗恩打断了他,“封掉咖啡馆,在作案人所坐的位置用方格法搜查。” “小罗,说得没错。接着你们俩尽快赶回这儿。” 莱姆用一根能动弹的手指轻敲一下,挂断了电话,只要再过一毫秒,汤姆就会立刻按下挂机键。 第十章 云区,弗莱德·戴尔瑞思忖道。 他回想起新近到任的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召齐下属,以演讲的方式发表了一通谈话,类似于几小时前他在莱姆的住处所说的话。谈话的内容是关于罪犯如今使用的全新通讯方法,关于技术加速如何令他们犯罪更容易,而我们要逮住他们会更困难。 云区…… 戴尔瑞当然理解这一概念。如今,你不可能在执法队伍里,却对麦克丹尼尔寻找和逮捕罪犯的高科技方法一无所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喜欢这个概念。他一点都不喜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术语所代表的东西;它象征着每个人生活里根本性的激烈改变。 也是他生活的改变。 在这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戴尔瑞坐地铁赶往市中心,心中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玛丽芒曼哈顿学院的一位教授,也是好几本有关非洲裔美国哲学家和文化评论家著作的作者。父亲在三十岁时便进入了学术圈,从未离开。他死在那张他几十年里称为家的书桌前,整个人扑倒在他创建的学报的校样上。在马丁·路德·金被暗杀的事件还清晰地留在全世界人的脑海中时,父亲就创建了那份学报。 在父亲的有生之年里,政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种族隔离制度遭受重创,非国家敌人诞生,电脑替代了打字机和图书馆,汽车有了安全气囊,电视频道从四个——还要算上特高频波段——倍增到了数百个。但是人们的生活方式只有极少本质的改变。老戴尔瑞在封闭的学术世界——特别是哲学界——生活滋润,他多么想让儿子也进入学术圈,考察存在的本质和人类的境况。他试图让同一种热爱充斥在儿子的身体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大获成功。年轻时的弗莱德爱问问题,思维敏捷,聪慧过人,确实对人性的各种化身如痴如醉:玄学、心理学、神学、认识论、伦理学、政治学,他统统都喜欢。但在仅仅当了一个月的研究生助教后,他就意识到,如果不把自己的天赋用到实际用途上,他一定会发疯的。 他从来就不是个会退缩的人,随即找出了他所能想到的哲学最为原生态、最为极端的实际运用之处。 他加入了联邦调查局。 改变…… 他的父亲理解了儿子的脱逃,他们在展望公园里喝咖啡,久久地散步,父子在这时明白,纵然他们的实验室和技术全然不同,但他们的观点和见识并非不同。 人类的境况……被父亲观察和撰写,并由儿子第一手体验。 在不太可能完成的卧底工作上,弗莱德对于人生本质的好奇心和见识令他成为一个极其自然的普通人。不像多数表演技巧有限、伪装角色单一的卧底警察,戴尔瑞可以逼真地变成他所伪装的角色。 有一次,戴尔瑞打扮成流浪者,走在纽约街头,就在距离联邦大楼不远的地方,那时候的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公室的主管探员——实际上就是戴尔瑞的上司——从他身边经过,扔了二十五美分在他的杯子里,始终没认出他是准。 这是戴尔瑞收到过的最佳赞誉之一。 他是条变色龙。这一周,他是个渴望冰毒、脑子被烧坏的瘾君子。下一周,就成了兜售核机密的南非外交官。接着,是个索马里教长的副手,怀着对于美利坚的仇恨和来自某国的一百份报价单。 他拥有几十套服装,有些是他购买的,有些是他自己搭配的,如今这些衣服占据了他和瑟琳娜数年前买下的一套布鲁克林房子的地下室。他的职业生涯一路前进,对于一个有着他那种进取心和技能的人来说,这是必然的,况且他绝对不曾想过对哪个同事背后插刀。如今,戴尔瑞主要负责管理其他联邦调查局卧底探员和平民线人——也被称作告密者——尽管他有时依然会实地卧底。他和以往一样热爱这份差事。 但是,随后就有了改变。 云区…… 戴尔瑞并不否认,好人和坏人都在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得技术。改变是显而易见的:“人情”——从人与人的联络中搜集的情报——让位于“信情”系统。 但是,这是戴尔瑞感觉不适的一种现象。瑟琳娜年轻时曾尝试成为一名专唱感伤恋歌的女歌手。她擅长各种类型的舞蹈,从芭蕾舞到爵士舞和现代舞,但她就是没有歌唱的技巧。戴尔瑞同样不懂执法队伍同数据、数字及技术打交道的新潮流。 他不断地管理手下的告密者,本人也不断地执行卧底工作,也获得了成果。但对于麦克丹尼尔及其T和A小队——哦,抱歉,塔克——他的技术和通信小队,老做派的戴尔瑞感觉,呃,自己像个老人。麦克丹尼尔手段老辣,工作勤奋——每周工作六十个小时——还是个短打拳击手;如果有需要,他会为了手下的探员而站起来对抗总统。他的技术确实有效;上个月,麦克丹尼尔的下属从加密卫星电话里拾取到充分的细节,抓出了密尔沃基郊区的一个原教旨主义者潜伏小组。 传递给戴尔瑞和其他资深探员的讯息是明摆的:你们已经过时了。 他仍然对于在莱姆实验室里遭受到的那句挖苦耿耿于怀,虽然那可能只是麦克丹尼尔的无心之语。 好吧,弗莱德,继续跟进,你做得很好。 他的意思是,我甚至不指望你能获取任何有关“为了正义”和“拉曼”的线索。 也许麦克丹尼尔批评得对。但不管怎么说,戴尔瑞有着一个在追查恐怖分子活动方面你所能期望的最棒的线人网络。他定期和线人们见面。他勤奋地操控线人,向恐惧者提供保护,向泪眼迷离的内疚者递上纸巾,向靠告密为生的人支付钞票,对那些自恃甚高,或按照戴尔瑞奶奶的说法,身材太大块而塞不进马裤里的家伙进行肉体与精神上的施压。 然而,在他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恐怖分子阴谋的情报里,甚至连尚在胚胎状态的计划都算上,都找不到任何一条有关拉曼的“为了正义”或严重的电弧闪络袭击的信息。 而麦克丹尼尔的手下坐在那儿,就有所斩获,确定了一个真正的威胁。 就像中东和阿富汗地区的无人机那样。你们知道吗,飞行员其实是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或奥马哈的哪条路边商业街隔壁…… 戴尔瑞也有另一个顾虑,在年轻的麦克丹尼尔刚出现时产生的顾虑:也许他只是不像过去那么能干了。 那个拉曼也许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为.了正义”组织的潜伏小组成员也许正在布鲁克林或新泽西学习电子工程,就像9·11的劫机者在美国学习飞行一样。 此外,还有别的事儿:他必须承认,自己近来有点魂不守舍。他的另一人生——他是那么叫的,他把自己和瑟琳娜的生活放得离街道远远的,就像严防火焰靠近汽油一般——出了问题。而且是一些相当紧要的事:弗莱德·戴尔瑞如今做父亲了。瑟琳娜一年前生下了个男孩。他们事先谈过生小孩的事,瑟琳娜坚持认为,就算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戴尔瑞也不会改变工作,就算这份工作包括执行危险的卧底任务。她能够理解,他的工作定义了他这个人,就像舞蹈对于她的意义;对于戴尔瑞来说,坐到办公桌后面,会是更加危险的事。 然而,做了父亲是否在改变他做探员的本事?戴尔瑞企望能带着普莱斯顿去公园、逛商店,给儿子喂食,对他讲故事。(瑟琳娜曾经走到婴儿房,莞尔一笑,温柔地把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宣言《恐惧与战栗》从戴尔瑞的手里取走,代之以《晚安,月亮》。戴尔瑞没有意识到,甚至在那么小的年纪,文字都会对婴儿产生影响。) 地铁此刻停在了中村站,乘客们纷纷登上车厢。 出于体内的卧底探员直觉,他立刻注意到了四个人:有两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是扒手,一个孩子拿着把小刀或美工刀,还有个大汗淋漓的年轻上班族,手紧紧地按在一只口袋上,用力之大,假如他不小心的话,他口袋里的可卡因袋子几乎就要裂开了。 街面……这就是弗莱德·戴尔瑞喜欢街面的原因。 但是这四个人和他的使命无关,他会让他们淡出自己的意识,正如他告诉自己的那样:好吧,你很窝囊。你漏掉了拉曼,你漏掉了“为了正义”。但受害者和损失是微不足道的。麦克丹尼尔故意装得高风亮节,但他还没让你成为替罪羊,还没有。换作别的人,也许早就那么干了。 戴尔瑞仍然可以找到一条通向不明嫌犯的线索,赶在另一次可怕袭击发生前阻止他。戴尔瑞仍然可以力挽狂澜。 到了下一个地铁站,他出了车站,开始向东走。他最后来到了杂货店、廉租公寓、昏暗老旧的酒吧、气味难闻的餐馆,以及招牌是西班牙文、阿拉伯文或波斯文的出租车叫车服务站。这儿没有西村步履匆匆的职业人士;这儿的人们根本就不会经常走动,而是坐在——多数是男性——摇晃的旧椅子或门口台阶上,年轻人身形瘦削,老人们大腹便便。他们都以谨慎的目光打量着路人。 严肃的街面工作就是在这儿完成的。这儿就是弗莱德·戴尔瑞的办公室。 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一家咖啡馆的橱窗,看向里面——不太容易看清楚,因为玻璃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擦拭过了。 啊,在的,就在那儿。他看到了目标,那要么是他的大救星,要么是他永劫不复的地狱。 他最后的机会。 他用一只脚踝敲打另一只脚踝,以此确认绑在那儿的手枪没有移动位置,随后他打开店门,走了进去。 第十一章 “你感觉如何?”萨克斯走进实验室,立刻问道。 莱姆固执地说:“我很好。物证在哪儿?”他的话语里听不出问询的语气。 “技术人员和罗恩正在把物证送过来。我自己开车先回来了。” 莱姆推想,这表示萨克斯一定是像个疯女人一样飞驰到这儿。 “你怎么样?”汤姆问道。 “全身湿透了。” 这是不用说的事实。萨克斯的头发渐渐干了,但衣服依旧湿透。她的情况不用担心。他们都知道她没事。他们早就知道这点。莱姆在事故发生之时大为震动,但现在她安然无事,莱姆就想要处理物证了。 但换个角度,不正是在说有百分之四十五的可能性,在纽约市里某个地方某人要被触电致死?……而且可能眼下就在发生。 “那好,在哪儿?” “都发生了什么?”萨克斯问起汤姆,斜眼看向莱姆。 “我说过我没事。” “我是在问他。”萨克斯也发了点脾气。 “血压很高,快顶破天了。” “现在血压不是很高,汤姆,对吧?”林肯·莱姆暴躁地说,“一切很好,一切正常。事情都过去了。给普拉斯基打电话,给皇后区的技术人员打电话。我想要那些物证。” 护理员没有理会莱姆,对萨克斯说道:“不需要吃药,但我会密切关注。” 萨克斯又打量了一番莱姆,接着说她要上楼换身衣服。 “有什么问题?”隆恩·塞利托几分钟前刚刚从市中心赶来,径直问道,“林肯,你身体欠佳?” “哦,耶稣基督啊。”莱姆喊道,“每个人都耳聋了?大家都对我视而不见?……”他随即看向门口,“啊,终于到了。你可来了。真见鬼,普拉斯基,至少你在干实事。我们有哪些物证?” 罗恩·普拉斯基身着制服,手推车里放着几个塑料网格箱,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常常用这种箱子来运送物证袋。 片刻之后,两名来自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技术人员带来了一大包塑料膜包裹的东西:是那根电缆。莱姆见过的最古怪的凶器。也是最致命的凶器。他们同时也送来了变电站地下室里的那扇通道门,同样包裹在塑料膜里。 “普拉斯基?咖啡馆里的发现呢?” “你是对的,长官,我找到了几样东西。” 莱姆扬起了一条眉毛,提醒普拉斯基,“长官”的称谓并无必要。林肯·莱姆是纽约警局的一名退职警监。和街面上的其他任何人相比,他都没有更多的权利来拥有一个正式头衔或“长官”称谓。他一直在试图消除普拉斯基缺乏安全感的毛病——这当然是源自于年轻,但不止如此:普拉斯基在他们合作的第一天就遭受了严重的头部伤。那起事故差点结束了他的从警生涯,但他留在了警队里,尽管那次受伤和导致的阵发性意识混乱依旧困扰着他。(罗恩·普拉斯基毅然决然地继续做警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莱姆同一决定的激励。) 要把普拉斯基培养成顶尖的犯罪现场调查警官,莱姆要灌输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是无坚不摧的自尊。你能够拥有这世上的所有技巧,但如果你没有为这些技巧撑腰的勇气,那么它们是毫无用处的。在他离世之前,他想要见到普拉斯基升为纽约市鉴识警探队伍中的高级官员。他知道这有可能成真。他的脑海里曾短暂地出现一幅愿景的画面:普拉斯基与萨克斯一道主管犯罪现场调查部门。他们是莱姆的继承人。 他谢过了犯罪现场调查的技术人员,他们离去时恭敬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们在记下这个实验室的样子。并没有太多人从总部来到这儿见过莱姆本人。他在纽约警局的层级中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最近发生了人事调动,鉴识部门的头头去了迈阿密一戴德县。目前由数名高级警探负责部门的运转,直到一位固定主管受到任命。甚至有流言说,警局打算雇佣莱姆回去主管鉴识部门。 当副局长为此打电话来时,莱姆指出,他也许在JST——纽约警局职位要求中的“工作标准测试”——方面会遇上一些麻烦。身体健康考试要求应试者完成一段定时障碍跑:疾速短跑,冲向一道六英尺高的障碍,跳过去,制服一个歹徒模型,跑上楼梯,拉一个一百七十六磅重的假人到安全地带,顺手按下枪支扳机十六次,再换另一只手按下十五次。 莱姆提出异议,向登门到访的纽约警局官员解释,他永远无法通过测试。他大概能够翻过五英尺高的障碍。可他还是因为有人对他感兴趣而洋洋得意。 萨克斯回到楼下,换上了牛仔裤和淡蓝色毛线衫,上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头发洗过,还有点湿,拢成马尾辫,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扎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起,汤姆前去开门,一个人跨进门口。 这名身材瘦削的男子与世无争的风度表明,他是个中年会计师或鞋类销售员。在莱姆看来,梅尔·库柏是美国最棒的鉴识实验技师。他拥有数学、物理学和有机化学的学位,是国际鉴识学会和国际血迹喷溅形态分析学会的高级官员,在犯罪现场调查总部里不断有需要他的地方。可是,既然是莱姆在数年前将库柏从纽约一个僻远的地方抢过来,安排他进入纽约警局,那么就很好理解,假如莱姆和塞利托在负责一起案件,而且他们需要他,库柏便会扔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前往曼哈顿。 “梅尔,很高兴你有空。” “嗯。有空……难道不是你打电话给警督,要是他不让我离开汉诺威一斯特恩案,就用各种可怕的事情来恫吓他?” “梅尔,我是为了你好。你去调查内幕交易,是大材小用。” “我还要谢谢你为我纾困。” 库柏向房间里的其余人点头致意,把圆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穿过实验室,走到检查台边,脚上的棕色暇步士休闲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虽然从外表来看,梅尔·库柏是莱姆见过的最少运动的人(当然莱姆本人除外),可他走起路来依旧像个足球队员一样动作流畅,莱姆同时联想起自己以前是个舞池里的跳舞冠军。 “让我们听一下细节情况。”莱姆说罢,转而望向萨克斯。 萨克斯翻阅笔记,解释了电力公司前线主管告诉她的情况。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为这一带的多数区域供电。宾夕法尼亚、纽约、康涅狄格、新泽西。” “就是东河上竖起几个大烟囱的那家公司?” “正是,”萨克斯对库柏说道,“公司总部在那儿,他们有一家蒸汽发电厂。阿尔冈昆公司主管说,不明嫌犯可能是在事故前三十六个小时里的任何时间段进入变电站,布置那根电缆。变电站里一般无人值守。今天上午十一点之后,嫌犯攻入阿尔冈昆公司的电脑系统,不断关闭那一带附近的变电站,改变线路,把所有的电力都通向五十七街上的那座变电站。当电压上升到某个程度时,电流必须完成一个巡回。你没法阻止。否则电流要么跳到另一根电缆上,要么通往某个接地的设备。正常情况下,变电站里的断路器会弹起,然而嫌犯早已重设过断路器,使得它可以承受十倍的载荷,于是这根电缆”——她指向了那根电缆——“就等着爆炸了,像水坝被冲毁。电压逐渐增高,电流必须去往某个地方。 “这儿就是纽约电网的运行图。一名工人为我画出了这张图,它很有用。”萨克斯抽出一张纸,纸上画了一幅示意图。她走向白板,用一支深蓝色的记号笔,把纸上的示意图抄写到白板上。 发电厂或电力输入(345千伏) (通过高压电缆) 连接站(345千伏降至138千伏) (通过区域输电线路) 区域变电站(138千伏降至13.8千伏) (通过配电馈电线路) 1.主要商业建筑中的点状电网(13.8千伏降至120/208伏特)或者 2.街面上的变压器(13.8千伏降至120/208伏特) (通过输电服务线路) 家庭和办公室(120/208伏特) 萨克斯继续说:“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是一家区域变电站。接进来的是高压电缆。嫌犯可以在区域输电线路的任何位置布置那根电缆,可那真的需要很厉害的技巧。我猜,是因为电压太高了。所以,他在区域变电站的输出部分动手脚,那部分的电压仅仅是13.8千伏。” “唷!”塞利托喃喃自语,“‘仅仅’。” “在电缆布置好后,嫌犯把断路器的容许荷载提高,让大批电流输向变电站。” “变电站就爆炸了。”莱姆说道。 萨克斯拿起一个装有泪珠形状的金属颗粒的物证袋。“然后变电站就爆炸了,”她复述道,“这些金属颗粒遍地都是,像弹片一样。” “这些是什么?”塞利托问道。 “公交车站牌柱熔化后的金属颗粒。被炸得到处都是。在混凝土上打出缺口,直接穿过一些车辆的侧翼。受害者被火烧过,但那并不是他致死的原因。”莱姆注意到,她的嗓音越来越轻,“受害者就像是被一把大号霰弹枪射中。伤口都被金属颗粒烧灼了。”她露出痛苦的表情,“那种死法让死者有段时间意识清醒。看看这个。”她向普拉斯基点了下头。 普拉斯基把闪存卡插入身旁的一台电脑,为这起案件建立了文件夹。片刻之后,照片就显示在旁边的高清显示器上。在犯罪现场调查领域工作多年后,莱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习惯了最为恐怖的照片;然而,这些照片令他不安起来。年轻受害者的躯体被金属颗粒打出了一个个窟窿。由于金属颗粒的高温烧灼,现场血迹很少。作案人知道他的凶器会像这样闭合创口吗?让他的受害者在意识清醒状态下感受痛苦?这是他的犯罪手法的一部分吗?莱姆现在能够理解萨克斯为何如此心神不宁了。 “老天啊。”大块头警探塞利托咕哝道。 莱姆让照片从屏幕上消失,随后问道:“死者是谁?” “名叫路易斯·马丁。是一家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二十八岁。没有犯罪记录。” “和阿尔冈昆公司、大都会运输署都没有联系……什么原因导致有人想要他死呢?” “没有。”萨克斯说道。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塞利托归纳道。 莱姆说道:“罗恩,咖啡馆呢?你找到了什么?” “大约在十点四十五分,一个身着深蓝色连体服的男子走进咖啡馆。他随身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男子上了网。” “蓝色连体服?”塞利托问道,“有任何标志或身份证件吗?” “没人看见。但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会在那儿工作,他们的工作服是同一种深蓝色。” “对男子有体征描述吗?”衣着凌乱的塞利托追问道。 “大概是白种人,四十岁左右,戴眼镜,黑色帽子。有两个人说男子没有戴眼镜,也没有戴帽子。说金色头发、红色头发、黑色头发的都有。” “这就是证人唉。”莱姆不以为然地咕哝着。你可以让一个枪手上身赤裸,当着十个证人的面杀掉某人,十个证人会描述作案人穿着十种不同颜色的T恤衫。过去的几年里,莱姆对于目击证人价值的怀疑略有减轻——这是因为萨克斯的盘问技巧高明,也是因为凯瑟琳·丹斯证明了分析身体语言在多数案子中是足够科学的,能够产生可重复的结果。纵然如此,他永远也无法完全打消自己的猜疑。 “穿连体服的男子后来怎样了?”莱姆问道。 “没人说得准。当时现场十分混乱。目击证人们就知道听见了震天响的爆炸声,整条街道都笼罩在电弧闪络的白光下,然后所有人跑到外面。没人记得在事后见过那名男子。” “他随身带走了自己喝的那杯咖啡?”莱姆问道。他很喜欢盛饮料的容器。它们就像身份证件,包含着DNA和指纹信息,因为牛奶、糖分和其他添加剂的黏着性质,一定还会附着了微迹证。 “恐怕是的。”普拉斯基确认道。 “见鬼。你找到作案人坐的桌子了吗?” “这个。”普拉斯基从网格箱里拿出一只塑料封套。 “里面是空的。”塞利托眯眼瞧着,挠了下自己的大肚子,也许是在抓痒痒,也许是心不在焉地感到气馁,自己最近的快速减肥饮食没有奏效。 但是莱姆望着塑料封套,笑了出来,“小罗,干得好。” “干得好?”塞利托嘀咕起来,“袋子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最喜欢的物证,隆恩。是肉眼看不见的物证。我们马上就能分析它。我在琢磨黑客的事儿,”莱姆沉思道,“普拉斯基,咖啡馆里的无线网络怎么样?我在想这回事,我敢打赌说,咖啡馆里没有无线网络。” “你说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可能冒着无线网络可能下线的风险。作案人大概是通过某种手机连接登陆网络。但我们需要查明他是如何侵入阿尔冈昆公司系统的。隆恩,叫电脑犯罪调查科来帮忙。他们需要联系阿尔冈昆公司互联网安全部门的人。看看罗德尼是否有空。” 纽约警局的电脑犯罪调查科是一个由大约三十名警探和技术支持人员组成的精英团队。莱姆偶尔会和其中的一名警探罗德尼·扎内克合作。莱姆认为罗德尼是个年轻人,但事实上他不知道罗德尼的年纪,因为他总是一副小男生的姿态,穿着随意,留着黑客们的乱糟糟头发——这副模样和他的职业会让你觉得年轻好几岁。 塞利托打去了电话,在短暂的对话后,挂上了电话,向莱姆报告说扎内克会立刻打电话给阿尔冈昆公司的网络团队,看看侵入电网服务器是怎么回事。 库柏正在谨慎地查看那根电缆。“那么就是这个了?”他随后拿起另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形状不一的金属颗粒,继续说道,“幸亏当时没人路过。假如这起事故发生在第五大道,会有二十多人丧命的。” 莱姆没有理会库柏这句无用的废话,视线落在萨克斯身上。他看到,萨克斯看到那些金属颗粒时,眼睛顿时停住了。 为了让她把注意力从那些颗粒上挪开,莱姆用格外严厉的嗓音喊道:“伙计们,赶快开始工作吧。” 第十二章 弗莱德·戴尔瑞坐进雅座里,看到面前坐着的面色苍白的瘦削男子,他可能是虚度年华的三十岁青年,或者是个保养得力的五十岁中年。 男子穿着一件尺寸太大的运动夹克,应该是男子趁着别人没注意,从低档旧货店或挂衣架上顺手牵羊得来的。 “吉普。” “呃,我不再叫这个名字了。” “不是你的名字了?这名字就像纳乔奶酪一样。那么这算是谁的奶酪?” “我不——”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戴尔瑞蹙紧眉头,问道。他在扮演某个角色,在和这类人打交道时,他通常都会装成这个角色。这个吉普,或者不叫吉普的伙计,曾经是个虐待狂瘾君子,联邦调查局探员在一次卧底行动中逮捕了他。他曾当着戴尔瑞的面栩栩如生地描述自己如何折磨一个拖欠了毒品钱的大学生,而卧底的戴尔瑞需要对此一笑置之。后来,警方采取逮捕行动,在一番讨价还价和服刑期后,他成了戴尔瑞的一个线人。 这意味着他脖子上套了一根必须偶尔拉紧的狗绳。 “以前是吉普。但我决定改变名字了。弗莱德,我现在叫吉姆。” 改变。时下充满魔力的词汇。 “哦,哦,说到名字:‘弗莱德……弗莱德’?我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好友?我不记得那些介绍了,忘记给你的舞卡签名了,忘记见你的父母。” “抱歉,长官。” “告诉你该干什么:紧跟着‘弗莱德’。在你说‘长官’时,我是不会信你的。” 这个男子的性格卑劣得令人犯恶心,但戴尔瑞早已学会了谨慎从事。永远不要轻视对方,不过在营造恐惧的压力时,也永远别犹豫不决。 恐惧会产生尊重。人都是这样的。 “现在我们要做这事。很要紧。我回想起来,你有个约会就要来了。” 其实是一次听证会,关于他是否能离开司法管辖。戴尔瑞不在乎失去他。吉普的用处已经差不多被榨干了。这就是线人的性质;他们的保质期和新鲜酸奶一样长。吉普一吉姆将要向纽约州假释委员会诉求允许他迁居至佐治亚州。在那么多地方中,他偏偏选择了佐治亚州。 “弗莱德,长官,假如你能说句话,那会很有用。”他把浑浊的大眼睛转向探员。 华尔街应该向线人世界取下经。这儿没有金融衍生工具,没有信贷违约掉期,没有保险,没有造假账。这儿的规矩很简单。你给告密者一些好东西,他也给你一些同等重要的东西。 假如他搞不到情报,他就出局了。假如你不按规矩,你就只能得到狗屎情报。 一切都是如此透明。 “好吧。”戴尔瑞说,“你想要什么,都摊在桌上了。现在要说说我想要什么了。我首先不得不挑明,这事很急。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吉姆?” “有人很快就要被操了。” “差不多。现在,仔细听着。我需要找到布伦特。” 他停顿了片刻,“威廉·布伦特?我为什么会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吉普一吉姆,瘦子吉姆提高音量,径直问道。戴尔瑞由此知道这个告密者至少了解该去哪儿找布伦特。 戴尔瑞说道:“佐治亚在我的脑海里了。” 整整六十秒过毒了,吉普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说,也许我可以……问题在于,可能……” “你要么说完这些话,要么我可以吃东西了?” “让我查些事情。” 吉普一詹姆斯一吉姆站起身,走进了咖啡馆角落,开始发起短信,留下戴尔瑞一人对着自己妄想能偷听到短信的想法莞尔一笑。吉普到了佐治亚大概会活得不错。 戴尔瑞喝了口侍应生端来的清水。他希望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的使命会成功完成……戴尔瑞最荣耀的成绩中包括逮住威廉·布伦特,一个中年白人,不常运动,看上去就像个沃尔玛超市收银员。他在挫败某个异常歹毒的大阴谋的行动中发挥过关键作用。有个美国本土的恐怖主义团体——包括种族主义者和分离主义者——计划在一个星期五晚上炸掉几个犹太会堂,然后嫁祸他人。这伙人有钱,但缺乏手段,于是他们转身求助本地一个有组织犯罪家族。布伦特被那个家族雇佣来做帮手,上了戴尔瑞的当,他当时假扮了一名焦虑紧张的海地军火商,向布伦特推销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 ’ 布伦特遭到逮捕,戴尔瑞令他转为线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布伦特做起线人来,好像一辈子都在钻研这份工作。布伦特打人种族主义者团体和有组织犯罪家族的高层,推翻了那个阴谋。他对社会的欠债偿还了,可他却继续和戴尔瑞合作,装扮成各式人等——一个卑鄙的雇佣杀手,一个珠宝和银行大盗,一个极端反堕胎主义者。他被证明是戴尔瑞招募过的最得力的线人,也是一只自学成才的变色龙。他是逆转版的弗莱德·戴尔瑞(几年前,甚至有人怀疑——但从未得到证实——布伦特经营着他自己的一个线人网,而且就在纽约警局内部)。 布伦特在戴尔瑞手下做了一年线人,直到他的身份过于暴露,接着就金盆洗手,进入证人保护项目,过起舒坦的日子。但有传言称,布伦特的一个新身份是消息灵通的街头混混。 因为戴尔瑞通常的情报来源都没有打听到任何和“为了正义”、“拉曼”或电网袭击有关的信息,他就想起了威廉·布伦特。 吉米一吉普走了回来,在吱嘎作响的长椅上坐下,“我想我可以做成这件事。但这次到底是什么事,老兄?我是说,我不想让布伦特干掉我。” 戴尔瑞反思道,这就是华尔街与线人行当的显著区别了。 他说道:“不,不,吉米,你没在听我说话。我不是让你去打听消息。我是让你去牵线搭桥。你为我安排与威廉·布伦特的会面,然后你马上就能在佐治亚吃桃子。” 戴尔瑞递出一张卡片,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他可能要打的电话。去把这事办成吧。” “现在?” “就现在。” 吉普冲着厨房点了下头,“可我的午餐呢?我还没吃过饭呢。” “这儿是什么地方?”戴尔瑞突然喊道,惊恐地环顾四周。 “弗莱德,你是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把午饭打包带走?” 第十三章 距离袭击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莱姆的宅邸里气氛愈来愈紧张,但还没有一条线索有重大突破。 “那根电缆,”他大声催促道,“是哪儿来的?” 库柏把那副厚眼镜再次往鼻梁上推了推。他戴上乳胶手套,在触碰物证之前,他先用除毛滚筒清洁了双手,又丢弃了胶带。莱姆曾为新泽西州警方分析过一件案子,发现一些纤维物证并非来自于被拘留的嫌疑人,而是来自于一名警探所穿夹克衫的内侧口袋,自那以后,他就命令自己的团队执行这套清洁程序。那名警探看到一部热门的鉴识题材电视剧里的某个警察把乳胶手套揉成一团放在衣服口袋里,然后他也依样画葫芦做了。这种做法污染物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名鉴识警探的工作不仅是找到物证、分析物证;他们还要确保物证保持原始状态,以便在坐满伶牙俐齿的辩护律师的法庭上让坏人锒铛入狱。 在那次新泽西州纤维污染物证丑闻后,莱姆坚持让他的手下在手套并未存放在未污染的袋子或盒子里的时候,一定要在戴上手套后用除毛滚筒清洁一遍。 库柏用外科剪刀剪开塑料膜,电缆暴露在外。它大约有十五英尺长,绝大部分覆盖着黑色绝缘层。电缆本身并不密实,而是由很多根银色的电线构成。电缆一端被用螺栓连接在一个有火烧痕迹的厚黄铜盘上。另一端连着两个铜质大螺栓,螺栓中间有洞。 “阿尔冈昆公司的人告诉我,这两个叫做开口螺栓,”萨克斯说道,“用来接合电缆。作案人正是用它来把这根电缆连到主电缆上。” 萨克斯接着解释作案人如何把那块黄铜盘挂在窗外。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也解释了,黄铜盘名叫汇流排。汇流排由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栓连接到电缆上。电弧从黄铜盘闪入最近的接地点,也就是那根站牌柱。 莱姆看向萨克斯的大拇指,她的指甲参差不齐,因为留有一些干涸的血迹而显得黑乎乎的。她有咬指甲的习惯,这表征了她的担忧指数,担忧还会让她头皮屑增多。在阿尔冈昆公司的变电站里,她体内的紧张因素犹如电压一样迅猛增加。她又咬起了大拇指,接着——仿佛是为了强迫自己停止——戴上了乳胶手套。 隆恩·塞利托在和负责于五十七街上找寻目击证人的警官通话。莱姆向他抛出了一个询问的目光,但塞利托的扭曲面容——比往日还要厉害——解释了警官们至今还一无所获。莱姆转而把注意力放到电缆上。 “梅尔,把摄像机挪到这儿来,”莱姆说,“慢慢地移。” 梅尔·库柏手持一台摄像机,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又把电缆翻了个身,从尾到头再扫描一遍。摄像机拍摄到的画面以高解析度显示在莱姆面前的大屏幕上。他聚精会神地看着。 莱姆嘀咕道:“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南芝加哥,伊利诺伊州。型号:AM-MV-60。零号尺寸,最高可承受六万伏电压。” 普拉斯基笑了出来,“林肯,你这都知道?你从哪儿学会鉴别电缆的?” “小罗,这是印在电缆侧面的。” “哦,我没注意到。” “显而易见。我们的这个作案人把电缆切成这么长,梅尔。你有什么想法?我觉得不像是机器切割的。” “我同意,”库柏用一个放大镜仔细检查金属电缆与变电站主电缆拴在一起的那一端,接着把摄像机对准了端口横截面,“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是他们之中最懂机械的一位。她在查看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用的是手锯。” 最终发现,开口螺栓只用于电力行业,但它们的来源地可能有好几十个。 将电缆与汇流排连接的螺栓也属于同一类别。 “让我们画张图表吧。”莱姆随后说道。 普拉斯基从实验室角落里推出好几块白板。萨克斯在一块白板的上方写下:“犯罪现场:阿尔冈昆公司曼哈顿10号变电站,五十七街。”在另一块白板上写下“不明嫌犯侧写”。她又把他们迄今为止发现的线索填上去。 “他是不是从变电站里弄到这根电缆的?”莱姆问道。 “不会的,变电站里面没有储藏电缆。”普拉斯基说道。 “那么查明他是从哪儿弄到电缆的。打电话给本宁顿公司。” “好的。” “就这样。”莱姆继续说,“我们手头有了金属电缆和五金零件。这意味着会有钢锯这种工具留下的印迹。我们来仔细查看下电缆。” 库柏改用大件物品专用的显微镜,同时把连接线插入电脑,检查起电缆被锯断的地方;他用的是低放大倍数。“锯子上是新锯片,很锐利。” 莱姆嫉妒地看向库柏灵巧的双手,见到他移动焦点,调整显微镜的载物台。接着他的视线落回到屏幕上,“新锯片,确实啊,但有一根锯齿断了。” “靠近把手的位置。” “对的。”人们在正式开始锯东西之前,往往将锯片搁在要锯的东西上,试上三四次。这么做,尤其是在像电缆这类柔软的铝金属上,会显露断齿或弯折锯齿的痕迹,或者其他独特的纹路,可以把从凶犯处缴获的工具与犯罪中使用的工具联系上。 “开口螺栓呢?” 库柏在所有螺栓上都发现了独特的擦痕,表明这大概是作案人使用的扳手留下的。 “我爱死了质软的黄铜,”莱姆喃喃自语,“爱死它了……这么看来,作案人经常使用这些工具。他越来越像是个电力公司的内部人士。” 塞利托挂断了电话,“一无所获。也许某人看见有人身穿蓝色连体服,但这也许是在爆炸发生一小时后。那时整个街区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维修工人,都穿着该死的蓝色连体服。” “小罗,你发现了什么?”莱姆喊道,“我想要知道电缆的来源。” “我正在电话上等。” “告诉他们你是警察。” “我说了。” “告诉他们,你是首席警探,重要人物。” “我——” 可莱姆的注意力早已放到别的方面了:堵住通道管廊入口的栅栏所用的铁条。 “梅尔,他是怎么切开栅栏的?” 库柏仔细查看一番后,发现作案人没有使用钢锯,而是用了断线钳。 库柏又通过一台装有数码摄像头的显微镜,查看了铁条的两端,拍摄了照片。他接着把照片转移到中央电脑上,逐一展现在一台显示器屏幕上。 “有任何独特的印迹吗?”莱姆问道。就像断裂的钢锯锯齿、螺栓和螺帽上的刮痕一样,断线钳上任何不同寻常的印痕都能把工具的拥有者与犯罪现场联系起来。 “那个如何?”库柏指着屏幕,问道。 好几根铁条断截面差不多相同位置上都有一个新月状的小刮痕。“那能用。好的。” 接着普拉斯基抬起头,拿好了笔,似乎是本宁顿电缆公司的某人拿起了电话,与这位刚刚有了纽约警局头号警探新身份的年轻警察通话。 在简短的交谈之后,他挂上了电话。 “电缆到底怎么样了,普拉斯基?” “首先,那个型号的电缆真的很普通。他们——” “有多普通?” “他们每年都会卖出几百万英尺的这种电缆,主要用于中等电压的传输线。” “六万伏特算是中等电压?” “我猜是这样的。你可以从任何一家电气用品批发商处买到这种电缆。但厂方的人确实说了,阿尔冈昆公司曾大批买入这种电缆。” 塞利托问道:“那么是谁负责订购的?” “技术供应部。” “我会给他们打电话。”塞利托说道。他立马打去了电话,与阿尔冈昆公司技术供应部的人简略地聊了聊。他挂断了电话,“他们说要去查查,看库存的电缆有没有遗失。” 莱姆凝望着栅栏,“这么说来,作案人早些时候,通过沙井,爬进小巷下面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作空间。” 萨克斯说:“他也许是到蒸汽管道沙井下面去干活,结果看到那个通向管廊的栅栏。” “这表明作案人肯定是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莱姆希望这就是真相。内部人士作案让警察的工作量减轻不少。“我们继续调查。作案人穿的靴子呢?” 萨克斯说:“在通道管廊里面和变电站里电缆布置的地点都发现了类似的靴子足印。” “有没有采集自咖啡馆的脚印?” “那个,”普拉斯基答话道,同时指着一张用静电复印法提取的脚印,“在餐桌底下。在我看来像是同一个脚印。” 梅尔·库柏查看一番后,得出相同意见。普拉斯基继续说:“艾米莉亚让我检查在场的阿尔冈昆公司工人的靴子。每双靴子都不同。” 莱姆转而关注起靴子,“梅尔,你认为靴子是哪个牌子的?” 库柏正在浏览纽约警局的鞋类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包含了数千种鞋靴的样本,绝大多数是男鞋。多数作案人在现场出现过的严重罪行都是由男性犯下的。 数年前,莱姆曾经帮助创建扩展版的鞋靴数据库。他主动和所有主要鞋类制造商约定,由厂商按时把他们的产品扫描图发给纽约警局。 他的事故发生之后,莱姆继续干起鉴识工作,参与过警局的产品和材料数据库维护,其中就包括了这个鞋类数据库。近来在接手了一起和数据挖掘有关的案子后,莱姆想到了一个现在已经广泛运用于全美许多警局的方案:他让(好吧,其实是胁迫)纽约警局雇佣了一位程序员,编程生成描绘数据库里的每双鞋子穿着不同阶段——新鞋,穿了六个月后,穿了一年后,穿了两年后——的鞋跟状态的图片。接着显示外八字脚或内八字脚的人穿着鞋子的脚跟图片。他也会让程序员标识出不同身高和体重的人穿鞋后的脚跟图片。 这一项目耗资巨大,但只用了极少的时间就上了线,结果是如今可以几乎立刻查到鞋子的品牌和穿着时间,以及穿着者的身高、体重和步伐特征。 数据库已经帮助确认了三四个作案人的身份。 库柏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击打,同时说道:“有匹配结果了。艾伯特森一芬威克靴子和手套公司,E-20款式。”他仔细看了下屏幕,“一点都不让人吃惊,这款鞋子有特制绝缘层。特别针对经常要接触有电电源的工人,符合美国材料与试验协会的电力危险标准F2413 -05。这双靴子尺码是11号。” 莱姆眯眼看了一遍,“深纹路。很好。”这意味着鞋底会携带很多微迹证材料。 库柏继续说:“鞋子还相当新,所以没有独特的穿着纹路来告诉我们作案人的身高、体重或其他特征。” “不过,我敢说他走路很直。同意吗?”莱姆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鞋印,这是从检查台上的一架摄像头上传过来的。 “是的。” 萨克斯把这条写在了白板上。 “很好,萨克斯。现在,小罗,你发现的看不见的物证是什么?”他同时凝视着那个标有“爆炸地对面的咖啡馆——嫌犯坐过的餐桌”的塑料封套。 库柏检查起来,“金色头发。一英寸长。是天生的金发,不是染发。” 莱姆喜爱头发这一鉴识学对象。头发常常可以用来提取DNA样本——前提是发根还在——通过头发颜色、纹理和形状,还可以揭示出许多关于嫌犯容貌的信息。年纪和性别也可以或多或少地推敲得更准确些。头发检测正在成为越来越流行的鉴识学工具,也成为企业招聘员工时的得力工具,因为头发比尿液或血液能更久地保留吸毒的痕迹。一英寸长的头发保留了两个月的吸毒史。在英国,头发常常被用来测试是否酗酒。 “我们吃不准这是不是作案人的头发。”塞利托指出。 “当然吃不准,?莱姆喃喃自语,“眼下我们还吃不准任何事情。” 但普拉斯基说道:“不过,很有可能是作案人的。我和咖啡馆老板谈过。他确信服务员在每招待完一位顾客后都会擦拭餐桌。我查过了。在作案人离开之后,因为爆炸的关系,还没人擦拭过那张桌子。” “干得好,小罗。” 库柏继续说起头发,“没有自然或人工产生的弧度。是直发。没有褪色迹象,我推断他的年纪在五十岁以下。” “我想对头发做个毒物一化学分析。要尽快。” “我会把头发送到实验室的。” “送到商业实验室,”莱姆命令道,“冲他们甩出大把的钞票,要他们快点得出结果。” 塞利托嘟囔道:“我们没有大把的钞票,而且警局在皇后区有很棒的实验室。” “隆恩,假如他们不在作案人干掉其他人之前给我结果,那就是不够棒。” ‘“上城测试实验室如何?”库柏问道。 “很好。记住要甩出钞票。” “耶稣啊,这座城市不是围着你转的,林肯。” “不是吗?”莱姆反问道,眼睛里露出半真半假的惊讶。 第十四章 梅尔·库柏借助于SEM-EDS-扫描电子显微镜和能量色散X光分析仪——分析了萨克斯在不明嫌犯布置电缆的地方收集到的微迹证,“我发现了一些矿物质,和变电站周围的底层土壤不同。” “由什么构成的?” “大约有百分之七十的长石,然后是石英、磁铁矿、云母、方解石和角闪石。也含有一些硬石膏,古怪的是,硅含量很高。” 莱姆十分了解纽约地区的地质状况。在他身体还健全时,他会在全城各处逛荡,收集泥土和石块的样本,创建了可以帮助他匹配作案人和犯罪地点的数据库。但这种矿物质的构成对他来说是个谜团。肯定不是来自于纽约附近。“我们需要找一名地质学家。”莱姆思忖了片刻,然后用快速拨号按钮打出了电话。 “你好?”一个嗓音柔和的男士接起了电话。 “亚瑟。”莱姆对他这位住在并不遥远的新泽西州的堂兄说道。 “嘿。你近来好吗?” 莱姆回想到,如今似乎每个人都会询问他的健康状况,虽然亚瑟只是以此来搭话罢了。 “很好。” “上周见到你和艾米莉亚真不错。” 莱姆最近又重新联系上了亚瑟·莱姆,亚瑟就像是他的亲哥哥,他们俩一起在芝加 ‘哥郊区长大。莱姆不是个喜欢在郊外度周末的人,但这次他向萨克斯提议,他们接受邀请,去位于海滨的度假屋拜访亚瑟·莱姆和他的妻子朱迪,此举让萨克斯大吃一惊。结果亚瑟为林肯修建了一条轮椅坡道,让他得以自由出入。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地方,还带上了汤姆、帕米和她的狗杰克逊,共度了两天时光。 莱姆很享受那次旅行。当女人和狗在海滨散步时,他和亚瑟就谈论科学、学术圈和全球时事,随着纯麦芽威士忌越喝越多,他们的见解也口齿不清起来。亚瑟和莱姆一样,都有相当不错的藏酒。 “亚瑟,你此刻在……和好几个警察对话。” “我一直在看新闻。你在负责调查这起电力事件。我敢打赌,情况一定很糟糕。媒体说这大概是一起事故,但是……”他发出了一下怀疑的笑声。 “不,根本不是事故。我们不知道作案人是个心怀不满的电力员工,还是个恐怖分子。” “我能帮什么忙?” 亚瑟曾经也是名科学家,而且他的学识比莱姆更为广博。 “事实上,确实有求于你。我要问你个能快速解答的问题。好吧,我希望能很快找到答案。我们在犯罪现场发现了一些微迹证,与附近的任何底层土壤都无法匹配。事实上,它与我所熟悉的纽约地区的任何土壤构成都无法匹配。” “我拿了支笔。跟我说说你都找到了些什么。” 莱姆引述了测试的结果。 亚瑟听后,沉默不语。莱姆想象堂兄一边凝视潦草记下的内容,一边专心思考的模样,脑海里考虑着各种可能性。亚瑟最终问道:“微粒有多大?” “梅尔?” “嘿,亚瑟,我是梅尔·库柏。” “嘿,梅尔。近来还去跳舞吗?” “我们上周还赢得了长岛探戈舞比赛冠军呢。星期日就要去参加大区比赛。当然,除非我被困在这儿。” “梅尔?”莱姆催促道。 “微粒?是的,微粒十分小。大约是零点二五毫米大小。” “好的,我非常确信这是火山喷发碎屑。” “什么?”莱姆问道。 亚瑟拼写了这个单词,“火山喷发出的东西。这个单词是希腊语里‘灰烬’的说法。在火山碎屑从火山中喷出后,尚在空中时,被称作火山碎块——‘碎石’的意思——可到了地面上,就被称作是火山喷发碎屑了。” “是本地的?”莱姆问道。 亚瑟打趣道:“它是某个地方本地产的。可你指这儿附近?不是。假如美国西海岸发生大型火山爆发,又有强烈的盛行风,你可以在东北角发现非常少的火山喷发碎屑,但近来没这种事发生。对于那种比例的构成,我敢说,最有可能是来自太平洋西北地区。也可能是夏威夷。” “所以,无论它是如何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肯定是由作案人或别的人携带至那儿的。” “这也是我的推断。” “好的。谢谢。我们稍后会再和你聊的。” “哦,朱迪说,她会给艾米莉亚寄去她想要的菜谱。” 周末去郊区度假时,莱姆没有听到她们谈过菜谱的事,一定是她们在海滨散步时聊起的。 萨克斯说道:“不急。” 电话挂断后,莱姆情不自禁地扬起眉毛看她,“你在学习烧菜?” “帕米会教我的。”萨克斯耸耸肩,“烧菜会有多难?我觉得烧菜就像组装汽化器,只不过使用的零件会枯萎。” 莱姆凝望着白板上的图表,“火山喷发碎屑……那么作案人也许最近去过西雅图或波特兰,或者去过夏威夷。不过我怀疑那么微量的微迹能否跑这么远的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去了哪家博物馆、学校或某个地质展览。哪个行当会用到火山灰呢?也许是用来当研磨石,像碳化硅一样。” 库柏出声道:“火山喷发碎屑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没法用来做商品化的研磨石。另外,我想它的硬度也不够。” “嗯。那么做首饰呢?不是有人用火山岩来做首饰吗?” 然而,他们全都没听说过这类玩意,于是莱姆做出结论,来源地肯定是作案人参加过的某个展览或陈列区,也可能展览是在作案人居住的地方附近,或是他将要袭击的目标附近。“梅尔,让皇后区总部派个人开始打电话——查查附近有没有哪个展览、巡回或永久展示与火山、火山岩有关。首先查曼哈顿。”他注视着包裹在塑料膜里的通道门,“现在,让我们看看艾米莉亚游泳一圈带回来的东西。小罗,轮到你上场了。让我们为你自豪。” 第十五章 罗恩·普拉斯基用除毛滚筒清洁了自己的乳胶手套——赢得了莱姆赞许的目光——之后,提起了通道门和依旧相连的门框。通道门大约十八英寸见方,门框增加了额外的两英寸左右边长。门上涂着深灰色油漆。 萨克斯是对的。通道门很小。不明嫌犯从通道进入变电站时,身上极有可能会落下一些东西。 负责通道门开合的,是两侧四个很小的转动式门闩。戴着手套去松开门闩是很麻烦的,所以作案人有可能会赤手去弄,尤其是因为他已经打算好要用电池炸弹炸掉这扇门,摧毁物证。 指纹可以分为三类:可见型(譬如血淋淋的大拇指在白墙上留下的印迹)、受压型(在柔软材料上留下的指纹,譬如塑性炸药)和隐藏型(不借助工具光用肉眼看不见的指纹)。要提取隐藏型指纹,有好几十种方法,但在碰到金属表面时,一种最佳方法就是用商店里买回来的万能胶,也就是氰基丙烯酸酯,把要提取指纹的物品放进一个密闭容器里,再放入有万能胶的器皿,加热器皿,直到万能胶转变成气态。蒸汽会与手指留下的任何物质黏合——氨基酸、乳酸、葡萄糖、钾元素和三氧化碳——反应的结果就是形成可见的指纹印。 这一过程可以形成奇迹,显示出之前完全无法看见的指纹。 只是在眼下这个案子里情况并非如此。 “什么都没有,”普拉斯基一边灰心地说,一边透过一枚十分像歇洛克·福尔摩斯所用的放大镜观察通道门,“只有手套留下的污迹。” “一点都不让人吃惊。他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很小心。那么,去门框里面他与通道接触的地方收集微迹证吧。” 普拉斯基按照吩咐做了。他拿起一把软刷,底下铺上新闻纸检查单,然后轻轻扫动。他把找到的微迹证——在莱姆看来,似乎少得可怜——放进纸袋,分类好,等待库柏做分析。 塞利托接了个电话,接着说:“稍等,我把你的电话转到免提。” “你好?”对方说道。 莱姆看了眼塞利托。“是谁呢?”他小声说道。 “扎内克。” 纽约警局的电脑犯罪专家。 “罗德尼,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消息?” 背景里响起了摇滚音乐。“我几乎可以保证,不管是谁侵入了阿尔冈昆公司的服务器,他一开始就有了口令。事实上,我会对此担保。首先,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侵入企图的迹象。没有暴力破解法,没有零碎的木马程序代码,没有可疑的驱动程序或核心模组——” “你不介意的话,直接说最后的结果吧。” “好吧,我要说的是,我们查看了每个端口……”他看到莱姆叹息,犹豫起来,“啊,最后的结果。它是,同时又不是内部人士做的。” “什么意思?”莱姆咕哝道。 “攻击是从阿尔冈昆公司的楼宇外发动的。” “我们知道这点。” “但作案人必须从皇后区的阿尔冈昆公司总部获得口令。要么是他本人,要么是一个同伙。口令保存在硬拷贝里,基于一个与网络隔绝的随机口令生成器。” “那么,”莱姆总结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不是外面的黑客干的,不是国内或国际恐怖分子干的。” “几乎不可能。我是说真的,林肯。一个木马隐藏程序都没有——” “罗德尼,我明白了。作案人在咖啡馆里上网的线路有任何痕迹吗?” “通过USB端口,用预付费手机连接网络。其间又通过了一个位于欧洲的代理服务器。” 莱姆对技术的了解足以让他明白,这意味着他的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 “谢谢了,罗德尼。你听着那种音乐,怎么能完成得了工作呢?” 扎内克咯咯笑了,“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喧闹的摇滚音乐随着电话断线而消失了。 库柏也在打电话。他挂上电话,说:“我在总部找到了一个材料分析员。她有地质学教育背景,知道许多学校经常举办面对大众的展览。她正在查哪个展览里有火山灰和火山岩。” 端详着通道门的普拉斯基眯起眼睛,“我想我这儿有了发现。” 他指着通道门靠近顶端门闩的部分。“看起来他擦拭过这块地方,”他抓起了放大镜,“这儿有金属毛刺。很尖锐……我想作案人是弄伤了自己,还流了血。” “真的吗?”莱姆激动起来。在鉴识工作方面,没什么能比得上DNA物证了。 塞利托说:“可如果他擦拭掉了血,那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处呢?” 莱姆还未来得及提供任何看法,普拉斯基俯身看着自己的发现,抢先说道:“但他会用什么东西来擦拭掉血迹?也许是唾液。那是和血液一样好的物证。” 这也是莱姆的结论,“用多波域光源。” 多波域光源可以揭示出体液的痕迹,诸如唾液、精液、汗水,这些东西都含有DNA。 如今所有的执法机构都会提取犯下某些罪行——譬如性犯罪——的嫌犯的DNA样本,许多机构还更进一步。假如这个不明嫌犯曾经犯过一桩需要被提取DNA样本的罪行,他就会在联合DNA检索系统数据中,即CODIS。 片刻后,普拉斯基戴上了护目镜,把多波域光源棒对准了通道门上他发现有污迹的地方。那里发出一点点淡黄色的光泽。他喊道:“长官,有所发现。不是很多。” “小罗,你知道人类身体内有多少细胞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 “三万亿多。” “那是许多——” “你知道一个成功的DNA样本需要多少细胞吗?” 他说:“林肯,根据你书上写的,大约需要一百个。” 莱姆扬起了一侧眉毛。“记得很清楚嘛,”他又补充道,“你觉得在那块污迹里有一百个细胞吗?” “我想,大概有吧。” “你当然该这么认为。萨克斯,看来你游一圈泳并非一无所获。要是电池爆炸了,肯定会摧毁DNA样本。好吧,梅尔,向他展示下如何收集DNA样本。” 普拉斯基把这棘手的任务转交给了库柏。 “用短串联重复法?”莱姆问库柏,“还是样本被降解了?” 聚合酶链式反应短串联重复法是刑事案件中的标准DNA测试方法。这一方法速度快,也最为可靠,准确性至少达到十亿比一。它可以判定样本所属者的性别。但是,因为样本可以是非常小,所以必须保存良好。假如DNA遭到了变电站里的水或热度的破坏,就必须使用另外的测试方法——线粒体DNA测试法——而那项技术会耗费更久的时间。 “我觉得会没问题的。”库柏收集了DNA,打电话给实验室,让他们来取,“我知道——尽快出结果。”他赶在莱姆即将发怒之前,提前说道。 “还要不惜花费。” “林肯,那笔钱从你兜里出?”塞利托抱怨道。 “隆恩,我给你我的最优惠顾客折扣价。另外,普拉斯基,你的发现很好。” “谢谢,我——” 莱姆夸赞完普拉斯基,就转到下一个话题:“梅尔,来自通道门内侧的微迹证如何?你知道的,我们的进展还不是十分迅速。” 库柏拿起样本,放在检查单上审视,又在显微镜下观察,“没有可以与样本和底层土壤匹配的……除了这个。”库柏所指的是一个粉红色的小点。 “用气相色谱法分析。”莱姆命令道。 不一会儿后,梅尔就读出了气相色谱法分析、质谱分析和其余好几项分析的结果,“酸碱度呈酸性——大约为2-有柠檬酸和蔗糖。然后……呃,我会把结果放到屏幕上。” 屏幕上出现以下文字:栎精3-0-香糖甙.7-0-葡萄糖苷和金圣草黄素6,8-di-C-葡萄糖苷( stellarin-2)。 “很好,”莱姆不耐烦地说,“是水果汁。那么低的酸碱度,大概是柠檬汁。” 普拉斯基禁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很抱歉,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小罗,你每次执行任务时要学会自己经手的东西。回去好好做功课!记住这条。”他又转而对着库柏。 “接着是某种植物油,许多盐分,一些让我一头雾水的化合物。” “由哪些东西构成?” “蛋白质含量很高。有精氨酸、组氨酸、异亮氨酸、赖氨酸和甲硫氨酸。还有许多脂类,主要是胆固醇和卵磷脂,然后是维他命A、B2、B6、B12,烟酸,泛酸和叶酸。还有大量钙、镁、磷、钾。” “很美味。”莱姆说。 库柏也在点头,“这肯定是食物。但它是什么呢?” 尽管莱姆的味觉在事故之后并未发生改变,但食物对于他来说基本上就是燃料,他不会从中获得多少愉悦,当然,威士忌是另一回事了。 “汤姆?”护理员没有回应,于是莱姆深吸了一口气。在他再次呼喊之前,护理员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 “你都还好吧?”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问?” “你想要什么?” “柠檬汁、植物油和鸡蛋。” “你肚子饿了?” “不,不是的。这些成分会在什么东西里找到?” “蛋黄酱。” 莱姆抬起眼看向库柏,后者摇了摇头说:“应该有块状物,还微微带点桃红色。” 护理员重新考虑起来,“那么我会认为是塔拉马沙拉塔。” “那是什么?是家餐馆吗?” 汤姆笑了出来,“那是一道希腊开胃菜,也叫红鱼子泥沙拉,涂在面包上食用。” “是鱼子酱,对吧?伴着面包一起吃的。” 汤姆回应了萨克斯:“那个是鱼卵,但它是鳕鱼卵,而不是鲟鱼卵。所以,从技术上来讲,这不算是鱼子酱。” 莱姆在一旁点头道:“哈,盐分很高。当然是鱼了。塔拉马沙拉塔常见吗?” “在希腊菜餐馆、杂货店、熟食店里都有卖。” “这些在哪个地段更为常见呢?纽约市里的希腊人聚居区?” “皇后区,”普拉斯基就住在皇后区,“阿斯托里亚。那儿有许多希腊餐馆。” “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汤姆问道。 “可以,可以……” “谢谢。”萨克斯说道。 护理员挥了挥戴着黄色橡胶手套的手,随即离去了。 塞利托问道:“也许,他是在皇后区的某个地方踩点,准备下一次袭击。” 莱姆耸耸肩,这是他目前仍旧能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动作之一。他思考着:作案人必须得准备好犯罪地点,这确实是对的。然而,他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 萨克斯捕获他的目光,“你是在想,阿尔冈昆公司的总部在阿斯托里亚,对吧?” “正是。所有一切都指向内部人士作案。”他继而问道,“公司由谁掌管?” 罗恩·普拉斯基和变电站外面的工人聊过天,他说:“他们提到了总裁兼首席执行官。此人名叫杰森,安迪·杰森。似乎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有点儿怕他。” 莱姆注视了一阵图表,接着说:“萨克斯,你开着新车出一趟门如何?” “当然乐意。”她接着就打起了电话,联系阿尔冈昆公司首席执行官的助理,安排在半小时后见面。 这时,塞利托的手机响了。他掏出电话,看了眼来电号码。“是阿尔冈昆公司。”他摁下按钮,“塞利托警探。”莱姆注意到塞利托听着电话,面容也凝滞了。塞利托接着说:“你确信?……好的。谁有进入权?……谢谢。”他挂断了电话,“狗娘养的。” “什么事?” “电话是供应部主管打来的。他说,阿尔冈昆公司位于哈莱姆区的一家仓库上周被盗。地址是一百一十八街。他们认为是员工偷的。作案者用了一把钥匙,并非硬闯进去。” 普拉斯基问道:“作案者偷走了电缆?” 塞利托点头道:“还有那些开口螺栓。” 但莱姆可以从警探的圆脸庞上看到另一条讯息。“偷走了多少?”他压低嗓音问道,“他偷走了多少电缆?” “林肯,你已经明白了。作案者偷走了七十五英尺电缆和一打螺栓。麦克丹尼尔都在说些什么,还说什么单一事件呢?放狗屁。这个不明嫌犯会一直袭击下去。” 犯罪现场:阿尔冈昆公司 曼哈顿10号变电站,五十七街 ——受害人(死者):路易斯·马丁,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 ——任何表面上都找不到指纹 ——电弧闪络引起金属熔化,又形成了飞射的颗粒 ——零号尺寸的绝缘铝线电缆 ——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AM-MV-60型号,最高可承受六万伏特的电压 ——手工操作钢锯切断电缆,新锯片,有断锯齿 ——两个开口螺栓,各有四分之三英寸直径的孔洞 ——难以追寻来源 ——螺栓上有独特的工具印痕 ——黄铜汇流排,用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栓与电缆连接 ——全都无法追寻来源 ——靴子鞋印 ——艾伯特森一芬威克公司E-20款式,专供电力工作,尺寸11号 ——切开金属栅栏,进入变电站,有来自断线钳的独特工具印痕 ——来自地下室的通道门和门框 ——获取DNA,已经送出去测试 ——希腊食物,塔拉马沙拉塔(红鱼子泥沙拉) ——金色头发,一英寸长,无染色,头发主人年纪五十岁或五十以下,在变电站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发现 ——已经送出去进行毒物一化学检验 ——矿物质微迹证:火山灰 ——自然情况不会在纽约地区找到 ——展览,博物馆,地质学院? ——阿尔冈昆控制中心软件被人用内部口令侵入,而非外部黑客 不明嫌犯侧写 ——男性 ——四十几岁的年纪 ——大概是白种人 ——可能戴眼镜和帽子 ——可能有短金发 ——深蓝色连体服,类似于阿尔冈昆公司工人所穿的工作服 ——十分熟悉电力系统 ——靴子鞋印显示没有身体状况影响到他的体态或步伐 ——可能是同一个人偷走了75英尺的本宁顿电缆和12个开口螺栓。预谋更多的袭击?偷盗者用钥匙进入了阿尔冈昆公司的仓库 ——有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或者与阿尔冈昆公司雇员有联络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变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第十六章 气势逼人。 这就是艾米莉亚·萨克斯钻出托里诺眼镜蛇轿车时,想到的头一个词。车子停在了位于皇后区阿斯托里亚的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的停车场。厂区占据了好几个街区,倚靠着一座造型复杂、直人云霄的大厦,建筑物上覆盖了暗红色和灰色的面板,高度起码有两百英尺。员工在一天工作之后下班回家,从裙楼的各个门口走了出来,在摩天大厦的映衬之下,人影变得渺小极了。 建筑物的几十个地方通着管道,正如艾米莉亚所预料的,到处都是电缆,只是用“电缆”来形容并不妥当。这些电缆极粗,不易弯曲,有些覆盖了绝缘层,有些在安全灯下闪耀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这些电缆里一定通着几十万伏特的电流,从建筑物内部流出,通过一系列金属、瓷质或其他绝缘装置(艾米莉亚是这么猜测的),流入更为复杂的支撑构架和电塔。电流随之分开,流入不同的路线,就像骨头从手臂延伸至手,再延伸至手指。 艾米莉亚仰起头,望向高处的四座烟囱,烟囱外表同样是暗红和灰黑色的,警示灯在朦胧的薄暮中一闪一闪。艾米莉亚当然多年前就知道这几座烟囱了;哪怕只来过纽约一次,你也不会错过东河河岸景观平平的工业区上凸现的四座大烟囱。但艾米莉亚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烟囱,现在它们完全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高大的烟囱刺破黯淡的天空。她记得在冬季时看见废气或水蒸气从烟囱里排出,但此刻,烟囱里什么都不排放,只有热量或看不见的气体,热浪令平滑的天空都产生了扭曲,起了涟漪。 萨克斯听见了一些动静,目光越过了停车场,看到一群五十个左右的抗议者站在一起。他们高高地举起海报,喊着口号,大概是在抱怨耗费石油的电力公司这只大坏狼。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座驾耗油量是他们的普锐斯轿车的五倍多。 萨克斯相信,从她的脚底下能感觉到一波震动,仿佛十九世纪的巨大引擎在轰鸣。她听见一阵低沉的嗡嗡声。 她关上车门,走向大门口。两名警卫注视着她。他们显然是在好奇于这个红发高个子女人,对她开着一辆红色老牌“肌肉车”感到好奇,但他们似乎也因为萨克斯面对楼宇的反应而觉得好笑。他们的脸上仿佛在说“是啊,确实很壮观,对吧?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后,永远也克服不了”。 接着,萨克斯亮出了证件和警徽,警卫的神情变得警觉起来——他们显然是在等待警察到来,却没想到来者是这身装束——立刻领着她穿过一个个大厅,那儿是阿尔冈昆公司的执行总部。 萨克斯最近在处理一桩案子时,去过位于曼哈顿中城某栋光鲜时髦的写字楼里一家大型数据挖掘公司。眼前的阿尔冈昆公司与之全然不同,倒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上世纪五十年代风情的立体模型:金黄色的木质家具,装在相框里的设备和输电塔的花哨照片,棕色的地毯。员工几乎全是男性,穿着极度保守:都是白衬衫加黑色西服。 他们继续穿过沉闷的厅堂,两旁装点着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都是报道阿尔冈昆公司的文章。杂志有《电力时代》、《电力传输月刊》和《电网》。 此刻差不多是六点半,然而这儿依然有几十个员工在工作。他们领带松开,袖管卷起,脸上显着忧容。 到了走廊尽头,警卫把她送进了A.R.杰森的办公室。尽管开车到这儿的路上风波不断——包括在一段高速公路上,时速逼近了七十码——可萨克斯还是做了一点儿研究。杰森并不叫安迪,而是叫安蒂,是安德莉亚的昵称。萨克斯总是专注地做这种研究功课,尽可能了解到重要人物的情况。这对于在面谈和盘问时保持主导地位很重要。罗恩还以为首席执行官是个男性。萨克斯寻思着,要是她到了这儿,问杰森先生在哪儿,那么她的可信度会跌落到何等程度。 走进办公室,萨克斯在办公室套间的门口内侧停下脚步。一名秘书——或是个人助理——身着黑色紧身背心,脚踩高跟鞋,在文件柜里翻找东西,脚尖着地的部分显得随时都会侧翻。萨克斯估计,这个金发女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她正蹙眉不展,垂头丧气于自己无法找到老板想要的文件。 在主办公室的门口,伫立着一位不怒而威的女人,发色泛灰,穿着风格朴素的棕色西服和高领女衬衫。她看着秘书在文件柜里翻找,双臂交叉,蹙紧了眉头。 “我是萨克斯警探,之前我打过电话。”当这个严厉的女人转身朝向她时,萨克斯说道。 此时,年轻的女人从文件柜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年长的女士,接着说道:“我找到了,瑞秋。都是我的错,在你吃午饭时,我把它放进了文件柜。假如你可以复印五份,我会感激不尽。” “好的,杰森女士。”她说道,随即走向复印机。 阿尔冈昆公司首席执行官踩着鞋跟高耸的高跟鞋,走向前来,抬头凝望萨克斯的眼眸,与她紧紧地握手。“警探,到里面来吧。”她说道,“看起来我们有许多话要说。” 萨克斯看了眼身着棕色西服的个人助理,跟着真正的安蒂·杰森走进办公室。 这就是我所做的功课,她悔恨地想到。 第十七章 安德莉亚·杰森似乎很明白自己的特殊性,“在全美国大型电力公司总裁中,比我还年轻的仅有一人而已,我还是唯一一个女性。即便我在雇人方面有最终话语权,阿尔冈昆公司的女性员工比例也只是全国其他大公司的十分之一。这是电力行业的特性决定的。” 萨克斯正要问杰森为何进入这一行,首席执行官似乎料到她要这么问,说道:“我父亲在这一行工作。” 萨克斯差点要告诉她,她做警察几乎就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巡警,在纽约警局干了许多年。不过她克制住了。 杰森的脸庞瘦削,化着极淡的妆。有淡淡的皱纹,从绿色眼眸和温润嘴唇的角上怯生生地延伸出来。除却这些皱纹,皮肤算是光滑紧致。这个女人不常出门。 杰森也在细细打量萨克斯,接着她对着办公室里一张四周摆放了办公椅的大咖啡桌点点头。艾米莉亚坐了下来,而杰森拿起了电话,“稍等片刻。”她的指甲经过精心修剪,但未涂抹指甲油,咔嗒地按下数字键。 她打电话给了三个人——都是关于袭击的事。艾米莉亚能判断出,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律师,第二个打给了公关部门或外面的公关公司。她在第三个电话上花费了最多的时间,显然是为了确保公司所有的变电站和其他设施额外部署的安保人员都已到位。杰森用一支金笔草草写下简短的笔记,以短促清晰的嗓音说话,使用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我的意思是”或“你晓得”之类的填空语一处都没用到。在杰森下指示时,萨克斯将办公室尽收眼底,注意到在宽大的柚木办公桌上,摆放了一张儿时的安蒂·杰森与家人的相片。她从好几张相片里推断出杰森有一个弟弟,比她略小几岁。两人长得很像,虽然她弟弟是棕色头发,而杰森拥有金发。最近的相片显示,杰森弟弟是个长相英俊、身材健美的男子,身着军服。还有他旅行的相片,他的臂弯里偶尔会搂着一个漂亮女人,每张相片里的女人都不一样。 没有杰森和任何男性伴侣在一起的相片。 几面墙边放着书架,挂着旧时印刷物的相片和地图,也许可能是来自于某家博物馆里的电力史展览。一张地图上标着“首个电网”,显示了下曼哈顿的珍珠街附近地区。她看见一行清晰可辨的字迹“托马斯.A.爱迪生”,她猜测这是发明家的亲笔签名。 杰森挂断电话,身体前倾坐下,手肘撑在办公桌上,眼眸因疲倦而迷离,但下颌坚挺,薄嘴唇抿得紧紧的。“自从……那起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七个多小时了。我曾希望你们已经逮住了哪个人。我猜假如你们抓住了作案人,”她喃喃低语,“我会早就接到一个电话,轮不到你亲自到访了。” “是的,我来这儿是询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调查中出现的情况的。” 接着又是一阵仔细的打量。“我已经和市长、州长和联邦调查局纽约分局的首长谈过了。哦,还有国土安全部。我期待能见到他们中的某一位,而不是区区一个警官。” 这并不是故意的批评,萨克斯并未感觉受到冒犯,“纽约警局在负责这件案子犯罪现场调查的部分。我的问题与此有关。” “这样就明了了。”她的面容微微缓和,“女人对着女人直接说吧,我这人有点儿过于防备。我以为大人物们把我不当一回事。”她难得地微微一笑,“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多得超出你的预期。” “我能理解。” “我也想你会的。你是个警探,对吧?” “是的,”萨克斯随后想到案子的紧迫,赶紧问道,“我可以开始询问那些问题了?” “当然可以。” 电话不停地响起,但在杰森给个人助理(她片刻前才回到外面的办公室)下达了指示后,电话只响了一回,接着就寂静下来,由女助理接听了所有电话。 “首先,是个初始问题。你们有没有改变过电网软件的口令代码?” 杰森皱起了眉头,“当然改过了。那是我们所做的头一件事。市长或国土安全部没有告诉你们?” 没有,他们没告诉过,萨克斯回想道。 杰森继续说:“我们设置了一套额外的防火墙。黑客再也不可能侵入系统。” “大概不是黑客干的。” 杰森抬起头,“但是今天上午的袭击,塔克·麦克丹尼尔说大概是恐怖分子所为,就是那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我们最近获取了更多情报。” “还有什么可能?来自电网外的某个人在改变电力供给的线路,改变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设置。” “但我们非常确信他是从公司内部获取口令代码的。” “那不可能。一定是恐怖分子。” “那肯定是有所可能,我想询问你有关情况。但即使是恐怖分子干的,他们也利用了内部人士。我们的电脑犯罪部门的一位警官和你手下的网络人员交谈过。他说,没有证据表明是独立黑客侵入。” 杰森沉默下来,审视着办公桌。她看起来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关于内部人士作案的消息?还是因为她公司里的某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和警探谈话了?她写下一段笔记,萨克斯不禁想知道这是不是她要提醒自己斥责那个负责技术安全的员工。 萨克斯继续说道:“嫌犯被人看见身着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作服,或者至少是蓝色连体服,与你们公司雇员所穿的工作服十分相似。” “嫌犯?” “在爆炸发生时,有人在变电站街对面的咖啡馆里看见一名可疑男子。有人看见他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们有没有获取嫌犯的任何细节?” “白人男性,大概四十岁。就这些。” “关于工作服呢,你可以买一件,或者做一件。” “是的。但不仅如此。嫌犯用来制造电弧闪络的电缆,是本宁顿牌的。也就是你们公司经常使用的牌子。” “是的,我知道。多数电力公司也用这个牌子。” “上周,七十五英尺长的本宁顿牌电缆,相同的规格,在你们公司位于哈莱姆的一家仓库里被窃走,同时失窃的还有十二个开口螺栓。开口螺栓是用来接合——” “我知道开口螺栓的用处。”杰森脸庞的皱纹变得愈加深了。 “不管是谁闯入了仓库,他总之是用了门钥匙。他也通过阿尔冈昆公司的一个蒸汽管沙井潜入了变电站地下的通道管廊。” 杰森立刻说道:“这表明他没有使用电子键盘输入口令的方式进入变电站?“ “没有。” “那么,现在有证据表明这不是公司员工干的。” “这只是种可能,就像我之前说的。但还有别的情况。”萨克斯补充说,他们找到希腊食物的微迹,表明这有极近的关联。 女首席执行官似乎对他们知识的广博疑惑不解,恼怒地复述道:“塔拉马沙拉塔?” “在你们总部的步行距离之内,共有五家希腊餐厅。在乘坐出租车十分钟的车程范围内,共有二十八家希腊餐厅。既然微迹是相当近的事儿,那么很可能作案人是阿尔冈昆公司的现雇员,或者至少从一名现雇员手上获取了口令代码。也许他们在附近的一家餐馆见了面。” “请行行好吧,纽约城里有许多希腊餐厅。” “让我们先假设电脑代码来自公司内部吧。谁能接触到那些代码?”萨克斯问道,“这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极少数人,而且控制得十分严密。”她迅速说道,仿佛她正在接受玩忽职守罪审判。这句话似乎早就排练过。 “都有谁?” “我。还有五六个高管。就这些人了。但是,警探,这些人已经在公司工作了许多年。他们不可能这么做。绝对无法想象。” “我认为,你们一定是把代码和电脑分开放置。” 杰森对此眨了眨眼,“是的,代码由我们控制中心的高级主管随机设置。还保存于控制中心隔壁的安全档案室。” “我想要那些人名,还要查明是否有人未经授权就进入了那间档案室。” 对于作案人是阿尔冈昆公司雇员的想法,杰森显然是在极力地抗拒,不过她还是说道:“我会叫保安主管过来。他应该拥有你需要的信息。” “我还需要过去几个月里被指派去变电站对面的那个沙井里修理蒸汽管道的工人名字。沙井位于变电站以北三十英尺处的小巷里。” 首席执行官拿起电话,让个人助理召唤两名雇员来她的办公室。她彬彬有礼地说着要求。处在她这个职位的人会咆哮地下达指令,而杰森依旧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晓事理。对萨克斯来说,这让她显得总是很坚毅。只有脆弱和不安全的人才会对着别人大声咆哮。在警察这一行里总是发生这类事。 在她挂上电话片刻后,她召唤的一个人就来了。来者的办公室也许就在杰森办公室的隔壁。这个中年人身材矮胖,一身商务人士打扮,穿着灰色西裤和白色衬衫。 “安蒂,有什么新情况?” “有几件事。先坐下吧。”她接着转身对着萨克斯。 “这位是鲍勃·卡凡诺,负责运营的高级副总裁。这位是萨克斯警探。” 他们握了握手。 卡凡诺问萨克斯:“有任何进展吗?任何嫌犯?” 警探还未来得及回答,安蒂·杰森就毫无表情地说:“鲍勃,他们认为这是内部人士作案。” “内部人士?” “看起来是这样。”萨克斯说道,随后解释了他们迄今为止调查到的情况。卡凡诺似乎也气馁地知道他们的公司里也许窝藏着一个叛国者。 杰森问道:“你可以从蒸汽维护部查明谁被指派去检查曼哈顿10号变电站附近沙井下的蒸汽管道吗?” “多久以前?” “两三个月。”萨克斯说道。 “我不清楚我们是否有工作分派单,但我会查查的。”他打了电话,索取了信息,然后转过身对着萨克斯。 萨克斯说:“现在,让我们再多谈些与恐怖分子有关的事情。” “我以为你们在指控我们的某个员工呢。” “恐怖分子潜伏小组招募内部人士并非不常见的事情。” “我们应该调查下外籍雇员吗?”卡凡诺问道。 “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外面的抗议者,”萨克斯说,“生态恐怖主义呢?” 卡凡诺耸耸肩,“阿尔冈昆公司在报章上受到抨击,说我们不够绿色环保。”他谨慎地说出这句话,并始终没有看向杰森。这显然是个熟悉而乏味的议题。 杰森对萨克斯说道:“我们有一项处理可再生能源的计划。我们正在做。但我们对此相当现实,不愿浪费更多时间。摇起可再生能源的大旗是件政治正确的事情,但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她轻蔑地挥了挥手。 萨克斯想到近年来发生的一些生态恐怖主义事件的严重性,恳请她详细阐述下。 这下,她仿佛按下了“开启”按钮。 “氢燃料电池,生物燃料,风力发电场,太阳能发电场,地热发电,沼气生成,波浪发电机……你知道它们总共能制造多少电力?在全美国消耗的能源中,它们的比例小于百分之三。美国的半数电力供给来源于煤矿。阿尔冈昆公司使用天然气;天然气的比例是百分之二十。核能大约有百分之十九。水力发电占百分之七。 “当然,可再生能源会逐步增长,但是十分缓慢。在未来的一百年里,可再生能源只是电力大桶里的点滴而已,要是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杰森变得愈加气愤不平,“发电的启动成本是十分不公平的,发电的设备是相当昂贵和不可靠的,而因为发电机组通常都距离主要的载荷中心较远,输电成本又是一项巨大的开支。就拿太阳能发电场来举例,它们是未来的潮流,对吧?你知道太阳能发电场是电力行业里用水量的大户吗?太阳能发电场又都位于何处?位于那些阳光最灿烂因而水资源最少的地方。 “但如果你大声说出这些真相,你立马会被媒体炮轰死,也会受到美国政府和纽约州政府的抨击。你听说那些参议员要到纽约市来做世界地球日活动吗?” “没听说。” 杰森继续说道:“这些参议员都是联合能源资源小组委员会的,协助总统在环境议题方面的事务。他们会出席周四晚上中央公园的大会。他们会干些什么?狠狠批评我们。哦,他们不会提起阿尔冈昆公司的名字,但我敢保证,他们中肯定有人会暗暗指向我们。从中央公园,可以看见那几座大烟囱。我深信组织者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把会场安排在中央……好吧,这些是我的观点。但那是否足以令阿尔冈昆公司成为目标?我看不见得。当然,有一些政治或宗教基要主义者以美国基础结构为瞄准目标,但绝不会是生态基要主义者。” 卡凡诺赞同道:“生态恐怖主义?根据我的记忆,从没有过任何麻烦。我已经在这儿工作了三十年——在安蒂的父亲管理这家公司时,我就与其共事了。我们那时还是靠燃煤发电。我们那时总是等着绿色和平组织或某些自由主义者阴谋破坏发电厂。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杰森证实了这种说法,“确实没有,我们一般会遭到联合抵制和抗议。” 卡凡诺苦涩地一笑,“而且他们没发现其中的讽刺之处,有一半抗议者乘坐地铁从会议中心的新能源博览会到这儿,全靠阿尔冈昆公司发的电。又或者,昨晚他们靠着我们提供的照明才做成了海报。他们把这些讽刺之处忘得一千二净。这还不算伪善?” 萨克斯说道:“然而,在我们从某人那里获取通信,或者获知更多情况前,我依旧倾向于恐怖分子所为这种想法。你们有没有听到过有关一个名叫‘为了某某正义’组织的任何信息?” “为了什么?”卡凡诺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杰森说道。卡凡诺也不知道。但他说,他会和阿尔冈昆公司的地区办公室核查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听见任何风声。 他接了个电话,随即抬起眼看向安蒂·杰森。他仔细倾听,然后挂断电话,对萨克斯说道:“蒸汽管道的沙井有一年多时间没有维修过了。那些线路早已关闭。” “好吧。”萨克斯听到这条消息感到很气馁。 卡凡诺继续说:“要是你们不再需要我,我这就去和地区办公室核查一下。” 卡凡诺离去后,一位高个非洲裔美国人出现在门口——是杰森召来的第二名员工——杰森示意来者坐下,又做了介绍。萨克斯意识到,这位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是她在阿尔冈昆公司里见到的唯一一位没有穿着连体工作服的有色人种。伯纳德体格强壮,身着黑色西服和白色衬衫,浆洗得笔挺。他系了一条红色领带,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脸庞在头顶的灯光照射下闪耀着光泽。萨克斯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天花板的电灯座上,每隔一个灯座,就少了一个电灯泡。这是为了节省开支吗?或是鉴于杰森反对绿色环保组织的姿态来说,她认定降低公司的耗电量从公共关系立场上看来有利于公司? 沃尔与萨克斯握手之后,偷偷瞄了眼她臀部鼓起的一团,萨克斯的格洛克手枪就在那儿。出自警察这一行的人不会对她的手枪有任何兴趣,枪支就是警察行当的工具,和手机或圆珠笔并无区别。只有外行才会对枪支入迷。 安蒂·杰森向沃尔简要介绍了情况,询问他进入电脑系统的口令代码的事儿。 “代码?只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高管层面的人。你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一目了然。你肯定我们没有遭到黑客袭击?现在的那些小孩可是相当聪明。” “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萨克斯说。 “伯尼,派人去检查下控制中心隔壁的安全档案室的进人情况。” 沃尔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吩咐一名助理来处理检查事宜。挂断电话之后,他又说道:“我一直在等待恐怖分子的声明。但你真的认为元凶来自公司内部?” “我们认为作案人要么是内部人士,要么获得了内部人士的协助。不过,我们确实想要询问下生态恐怖主义威胁的事。” “在我任职的四年里,没有任何威胁,只是一些抗议者。”他冲着窗外点了点头。 “你有否听说过一个名叫‘为了某某正义’的团体?和环保议题有关的事?” “没有听说过,长官。”沃尔很沉着,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萨克斯继续说:“近期被解雇的员工有任何异样吗,有谁抱怨过公司吗?” “抱怨过公司?”沃尔问道,“作案人试图炸掉一辆公交车。他们针对的不是阿尔冈昆公司。” 杰森说道:“我们的股票下跌了八个百分点,伯尼。” “哦,对了。我没想到此处。有一些嫌疑对象。我会弄到姓名的。” 萨克斯继续说:“我想要你们所拥有的关于有心理问题、愤怒管控问题或显得状态不稳定的雇员的任何信息。” 沃尔说:“保安部门通常不会获取他们的姓名,除非事态严重。因为这有可能侵犯到他们或其他人的权利。我一下子记不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我会向人力资源部和我们的医疗部门核查一下。一些细节属于机密,但我会告诉你们名字。你们可以从名字查起。” “多谢。我们目前认为他也许是从阿尔冈昆公司的一家仓库偷走了电缆和五金零件,也就是位于一百一十八街的仓库。” “我记得,”沃尔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我们调查过,但损失只有几百美元。而且没有线索。” “谁有仓库的钥匙?” “是标准钥匙。我们所有的一线工人都有一套。在纽约地区?有八百个员工,外加主管。” “有没有员工被炒鱿鱼,或是近来被怀疑有偷窃行为?” 沃尔瞧了杰森一眼,看他应不应该回答这些问题。他得到了微妙的暗示信息。 “没有。据我的部门所知是没有的。”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你好,我是沃尔……”萨克斯注视着他的脸庞,晓得他听到了一些令人困扰的坏消息。他的视线在面前两人身上移动,随后挂断了电话。他清了下嗓子,发出低沉的咕哝声,“可能——我不确定——但我们可能出现了安全漏洞。” “什么?”杰森的脸颊一下子红了,厉声质问。 “东九区的登录记录,”他看着萨克斯说,“也就是控制中心和安全档案室所在的翼楼。” “然后呢?”杰森和萨克斯异口同声地问道。 “控制中心和安全档案室之间有一道安全门。这道门应该是紧闭的,但智能锁记录显示,两天前,它连续开启了两个小时左右。可能是发生了故障,或者是不知怎么被卡住了。” “两个小时?都没人监管吗?”安蒂·杰森听得火冒三丈。 “就是那样,老板。”沃尔说话时嘴唇都绷紧了,他擦拭了汗珠闪亮的脑门,“但外面的人不太可能进来。门厅处并无安全漏洞。” 萨克斯问道:“监控录像带呢?” “我们在那儿没有监控录像。” “有谁坐在靠近档案室的地方吗?” “没有,档案室入口在一条空走廊里。为了安全之故,甚至没有标明。” “有多少人可以进入那个房间?” “只要安全等级够进入东九区到东十一区就可以。” “那么到底是多少?” “有不少人。”他目光低垂,承认了事实。 令人气馁的消息啊,然而萨克斯也没有太高的预期,“你们能把那天可以进入过仓库的人列份名单给我吗?” 沃尔又打了个电话,同时杰森拿起电话,大声说着有关安全漏洞的事。几分钟后,一个身着奢华金色女衫、留着蓬松发型的年轻女子小心地走进来。她看了眼安蒂·杰森,随后递出几页文件,交给沃尔,“伯尼,我拿来了你要的名单,还有从人力资源部要来的名单。” 女子转过身,随即满心欢喜地逃离了母狮巢穴。 沃尔审视起名单,萨克斯注视着他的脸庞。显然,整理名单的工作并未花费太久时间,但结果却并不妙。他解释说,一共有四十六个人可以进入那个房间。 “四十六个?哦,基督啊。”杰森跌坐下来,凝望窗外。 “是的。我们眼下需要做的是查明他们中的哪些人——”他指着那份名单——“有不在场证明,哪些人的技术足以改动电网电脑设置,在公交车站布置那根电缆。” 杰森凝视光洁如镜的办公桌面,“我不是技术专家。我继承了父亲在经营电力行业方面的才华——发电、输电、和电力掮客打交道。”她思考了一阵,“但我知道有个人能帮上忙。” 她又打了个电话,然后抬起头,“他应该过几分钟就能到。他的办公室在燃烧室的另一边。” “燃烧室?” “就是涡轮房。”她指着窗外建筑物中烟囱耸起的地方,“我们在那儿生成推动发动机的蒸汽。” 沃尔看着那份简短的名单,“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出于不同的原因,我们不得不惩处或解雇一些雇员——有些是心理疾病,有些是毒品测试不过关,有些是工作时饮酒。” “只有八个人。”杰森说。 她的声音里是否有一丝骄傲? 萨克斯比较起两份名单。短名单上那些有各种问题的员工名字并未出现在能够获取电脑口令代码的人员名单上。萨克斯感到失望;她原本希望能有所回报。 杰森谢过了沃尔。 “警探,假如还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尽管打电话给我。” 萨克斯也谢过保安主管后,沃尔离开了。她随后对杰森说:“我想要他们简历的复本。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要。假如你有雇员心理侧写、个人履历表,统统都要。” “这个我可以安排。”她让助理复制了一份名单,把名单上所有人的个人信息都找出来。 又一名男子略微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杰森的办公室。萨克斯估计来者的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模样有点儿病恹恹,杂乱的棕色头发中夹杂着灰发。“可爱”一词似乎很适合形容他。他的身上有种男生的特质,萨克斯判定。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眉头扬起,忐忑不安的神态。身上皱巴巴的条纹衬衫袖管卷起。长裤上似乎落着一些食物屑。 “萨克斯警探,”杰森说,“这位是查理·索默斯,特别项目经理。” 他握了握警探的手。 总裁看了眼手表,站起身,从大衣柜里挑出一件西装外套,披在身上。萨克斯揣测她是不是要熬通宵。杰森拂去肩膀处的头皮屑或灰尘,说:“我必须去见下公关公司,然后召开新闻发布会。查尔斯,你可否带萨克斯警探去你的办公室?她有些问题要询问你。尽你所能帮助她。” “当然了。我很乐意。” 杰森眺望窗外,将她的王朝收入眼底——宏大的楼宇,高耸的电塔、电缆和支撑构架,湍急的东河在远处波光粼粼,她仿若一艘巨舰的舰长。她不停地摩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萨克斯立即意识到,这是压力沉重时的手势,因为她自己也经常这么做。“萨克斯警探,作案人的那次袭击用了多少电缆?” 萨克斯告诉了她。 杰森点了点头,始终望着窗外,“如此说来,剩下的电缆足以让他发动六到七次袭击。要是我们没法制止他的话。” 安蒂·杰森似乎并不想让萨克斯应答。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在和房间里的其他人说话。 第十八章 下班后,东村的汤普金斯广场公园出现了一种别样的社会氛围。年轻的夫妇带着蹒跚学步的儿女在此散步,有些人身着布鲁克斯兄弟牌的衣服,有些人有身体穿孔和刺青。乐手、情侣、聚在一起的小青年们,从无聊的白天工作中逃回来,在夜色里寻找最大限度的快乐。公园里飘散着燥热的狗尿、大麻、咖喱和香薰的气味。 弗莱德·戴尔瑞坐在一棵枝叶招展的大榆树旁边的长凳上。他刚到时,看过了榆树上的铭牌,知道在1966年,哈瑞奎师那运动的创始人首次在印度之外唱颂团体曼陀罗。 他从不知道这事。比起神学,戴尔瑞更钟情于世俗哲学,但他研究过所有的主要宗教,知道哈瑞奎师那教派为了遵循佛法,即正确的路径,而包含了四条基本规定:慈悲、自控、诚实以及肉体与灵魂的洁净。 他一边思索着这几项品质,一边揣想它们将在今天的“纽约市对抗南亚之战”中发挥什么作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在听到对方说“弗莱德”时,他的手甚至还未摸到武器。 这让戴尔瑞深感懊恼,他竟然会猝不及防。威廉·布伦特并不是威胁,但他可以轻易地造成伤害。 这是他江郎才尽的另一个征兆? 他向男子点头,示意他也坐下。布伦特身着一件原本挺不错的黑色西服,显得极其普通,略有双下巴,眼眸直视前方,头发往后梳,喷过发胶。他戴了一副金属框眼镜,在他当戴尔瑞的线人时,这种眼镜就已经过时了,不过很实用,典型的威廉·布伦特风格。 线人布伦特跷起二郎腿,望向那棵榆树。他穿着菱形花纹的袜子,脚上是一双懒人鞋。 “弗莱德,近来好吗?” “好的,很忙。” “你总是很忙。” 戴尔瑞没有劳神去问布伦特目前在做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叫什么名字,或者干什么工作。那会是白费力气和时间。 “吉普,是个怪人,对吧?” “同意。”戴尔瑞赞同道。 “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戴尔瑞略作停顿,但还是坦白地答道:“三年。” “嘿嘿。可如果亚特兰大方面能解决麻烦,他大概还能活上一阵。前提是他别犯糊涂。” 对于布伦特的八面灵通,戴尔瑞觉得很受刺激。就连戴尔瑞也不知道吉普会去往哪里。 “那么,弗莱德,你知道我现在也是个做生意的人,完全合法。你找我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你耳听八方。” “耳听八方?” “我就是为此才喜欢让你当线人。你总是打探各种消息。你以前会听到各种情报。我有种感觉,你现在依旧耳听着八方。” “是关于公交车站的爆炸事故吗?” “嗯啊。” “发生了电力故障,”布伦特笑着说,“新闻里是这么讲的。我一直在琢磨我们对于媒体的迷恋。为什么我需要相信媒体上说的话?媒体告诉我们,毫无才华的男演员和吸食可卡因的流行音乐明星行为不端。这种东西为什么值得浪费我们一毫秒时间?……弗莱德,那个公交车站。那儿发生了别的事。” “发生了别的事。”和吉普打交道时,戴尔瑞把自己假想为一个角色,那是一部剧情片。可是在这儿,面对着威廉·布伦特,他是一名运用高超演技的演员,微妙而真实的表演。台词在这些年里早就写好,但表演要发自他的内心。“我真的需要知道是什么事。” “弗莱德,我喜欢和你一起工作。你……很难打交道,但你总是坦诚待人。” 这么说来,我已经走在抵达佛法明悟的路上,还差四分之三的距离。戴尔瑞说:“我们要一直这么打哈哈下去?” “我退出不干了。当线人可是对健康相当有害的。” “大家总是在停止赋闲。经济糟糕透了。他们的社保支票并不像他们预想的能撑那么久。”戴尔瑞重复了上一句话:“我们要一直这么打哈哈下去?” 布伦特凝视着榆树,保持了久久的十五秒,“我们会一直僵持下去。给我讲些细节,我会看看是否值得我花费时间和冒风险。对于我们俩。” 对我们俩?戴尔瑞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不知道太多详情。但也许有一个名叫‘为了正义’的恐怖分子团体,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团体首领也许是某个名叫拉曼的人。” “他们是公交车站事故的幕后策划者?” “有可能。这些人也可能与阿尔冈昆公司有联系。还没确认身份。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们也不清楚。” “到底还有什么事是媒体上没有道明的?炸弹?” “不,作案人操纵了电网。” 布伦特的眉毛在那副老式眼镜后面扬起,“电网。电力……考虑一下。那比简易爆炸装置更为危险……有了电网,爆炸物就已经有了,好比在每个人的家中,在每个人的办公室里。他所要做的,就是拉起几个开关,然后我就死了,你也死了,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所以我来这儿找你。” “为了某某正义……知不知道他们未来的袭击目标?” “不知道。雅利安纳粹分子、政治报复、本土恐怖分子、外国恐怖分子、生态恐怖分子,都有可能。我们不清楚。” “名字来自哪儿?是翻译过来的?” “不是。拦截到时就是这样。‘正义’和‘为了’。用的是英文。还有其他单词。但他们没有拦截到。” “‘他们’。”布伦特绽放出笑容,戴尔瑞不禁想,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在此要做什么,知道戴尔瑞已经被崭新的电子世界挤到了一边。“信情”系统。“有没有人宣称对此负责?”布伦特以轻柔的嗓音问道。 “还没有。” 布伦特在用心思考,“要把这样一次袭击方案拼凑好,需要做许多谋划。有许多线头要一一织好。” “当然了。” 从布伦特脸庞的肌肉运动,戴尔瑞知道计划在逐步落实。他兴奋地看到这一幕。当然,他始终不露声色。 布伦特轻声确认道:“我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关于某人在做一些坏勾当。” “跟我说说。”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太急切。 “消息还不足以跟你说,像烟雾一样缥缈。”他补充说,“告诉我消息的人?我不能让你去直接联络他们。” “可能与恐怖主义有关吗?” “我不知道。” “这意味着你不能肯定说与恐怖主义无关。” “是的。” 戴尔瑞感觉胸膛里有种不安。多年来他一直操控线人,他知道自己距离某件大事只有一步之遥,“假如这个团体或别的组织继续……许多人会受到伤害,很严重的伤害。” 威廉·布伦特轻轻发出了吹蜡烛的嘘声。这意味着他丝毫不关心,再搬出爱国精神、正义之举只会是徒费时间。 华尔街应该接受教训…… 戴尔瑞点点头,表示谈判已经开始。 布伦特继续说:“我会告诉你姓名和地点。我无论发现了什么,你都会知道。但得由我实际去干。” 布伦特和吉普不同,他当戴尔瑞线人的时候,展示出了好几项佛法明悟的品质。自控。灵魂的洁净——至少是身体的洁净。 还有最最重要的诚实。 戴尔瑞认为自己可以相信布伦特。他紧紧地盯着对方,“这是我的底牌。我可以容忍你实际去干,我可以容忍自己被排除在外。我所无法容忍的,是迟迟没有结果。” 布伦特说:“你要为此付钱,才能快速获得结果。” “这让我们……”对于付钱给线人,戴尔瑞并无难处。他更喜欢在讨价还价时给线人一点恩惠——减少刑期,和假释委员会办案警官达成协议,撤销指控。但付钱也行。 付出钞票,收获情报。 威廉·布伦特说:“弗莱德,这个世界在改变。” 哦,我们又回到了扯皮上?戴尔瑞再次陷入沉思。 “我也有了需要追逐的一些新愿景。但麻烦是什么?什么东西总成问题?” 自然是钱。 戴尔瑞问道:“要多少?” “十万。先付钱。你会得到我的保证。我会为你弄到一些情报。” 戴尔瑞勉强笑了笑。在操控线人的那么多年里,他支付给线人的金额从未超出五千美元。而这笔钱已经让他们在一宗重磅的码头贪腐案中遭到了起诉。 十万美元? “威廉,你说得不靠谱。”他没有想到,布伦特大概已经有许多年没用过这个名字了,“那比我们的所有线人资金摆在一起都要多。那比所有人的线人资金摆在一起都要多。” “嗯。”布伦特并没多说什么。假若弗莱德·戴尔瑞换到谈判的另一面,他本人会同样地这么做。 戴尔瑞上身前倾,瘦瘠的双手紧扣在一起,“给我一分钟。”就像早些时候在肮脏餐馆里的那位吉普一样,戴尔瑞站起身,途中经过一个玩滑板的人、两个咯咯笑的亚洲女孩、一个分发传单的男子。这个男子的神情异常理智和喜悦,一门心思地认为他的事业是宣扬2012年世界末日。走到那棵榆树附近,他掏出手机,拨打了电话。 “塔克-麦克丹尼尔。”主管探员急促地说道。 “我是弗莱德。” “你查到什么了?”主管探员听起来很诧异。 “也许。我的一个线人,以前的线人。还根本说不定。但他过去很信得过。只是这次他想要一些钱。” “多少?” “我们有多少?” 麦克丹尼尔顿了一下,“不是很多。他弄到了值钱的情报?” “还什么都没有。” “名字,地点,行动,电话号码?零碎信息?……有什么吗?” 就像电脑输出一列数据。’ “没有,塔克。现在什么都还没有。这像是一笔投资。” 主管探员最终说道:“我大概可以拿出六千或八千美元。” “就那么多?” “他到底要多少?” “我和他在讨价还价。” “弗莱德,事实是.我们不得不为这一次而调整底线。最好有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成果。你晓得的。” 麦克丹尼尔不肯多花钱的原因突然变得明朗起来。他已经把局里行动资金账户里的所有钱挪到了“信情”系统和技术通信小队方面。他动手脚的头一批目标中自然包括了线人资金。 “由六千开始。看他给的情报如何。要是情报有价值,也许我可以给出九千或一万美元。即使给那么多也是在逼迫底线。” “塔克,我认为他可能掌握了一些情报。” “这个嘛,让我看到一些证据……等等……好的,弗莱德,另一条线上技术和通信小队来电了。我最好赶紧走。” 手机挂断的声音。 戴尔瑞挂断了电话,兀自伫立了片刻,凝视着那棵榆树。他听见有人说:“她很火辣,你晓得的,不过有一点是我没有正确看到的……不,是玛雅历法,我的意思是,也许是诺查丹玛斯……那就糟糕透顶了……唷,伙计,你去哪儿了?……” 可是,他真正听见的是,他在联邦调查局的搭档于数年前所说的话。没问题,弗莱德。我会接手。接着,他的搭档踏上了一段原本安排由戴尔瑞承担的旅程。 然后,在两天之后,他听见纽约分局的主管探员的声音,那个哽塞的声音告诉戴尔瑞,他的搭档在俄克拉荷马市联邦大楼的恐怖分子爆炸案中遇难了。他的搭档当时在会议室里,而戴尔瑞本应该在那儿。 那时候,弗莱德-戴尔瑞坐在舒适的空调会议室里,距离被炸毁的俄克拉荷马市联邦大楼有千里之遥。他当即决定,从那以后,他的执法生涯中的重点将是追捕恐怖分子和任何以观念之名杀戮无辜众生的人,无论他们是出自政治、宗教还是社会方面的观念。 是的,他遭到了主管探员的排斥。他甚至没有受到认真的对待。可戴尔瑞要做的事并不是要为自己辩护,也不是为了挽留以前当探员的做派。 他是为了阻止自己心目中最邪恶的罪行:滥杀无辜者。 他走回到威廉·布伦特身边,坐了下来。他说:“行。就十万美元。”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都是从来不用的电话号码,用的是预付话费的手机,用一天左右后就丢弃。戴尔瑞看了眼手表,说道:“就今晚,在华盛顿广场公园,靠近法学院的地方,在棋盘旁边。” “九点钟?”布伦特问道。 “九点半吧。”戴尔瑞站起身,依据线人世界的规矩,他独自离开了公园,留下威廉·布伦特在后面假装读报纸或注视奎师那榆树。 或者琢磨如何花掉十万美元。 但弗莱德·戴尔瑞很快就把他抛到脑后,转而考虑起如何计划好最佳场景,他这只变色龙现在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如何投下视线,如何说服他人,哄骗他人,施以恩惠。他确信自己可以成功鱼钩地实现计划,这些是他多年以来一直磨砺的技巧。 他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要用自己的天赋去向他的雇主——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抢劫十万美元。 第十九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跟随着查理·索默斯走向他位于阿尔冈昆公司燃烧室另一边的办公室,她能明显地感到温度在沿着他们所走的复杂路线而逐渐上升。每多踏出一步,充斥于走廊的隆隆声也变得越来越响。 她完全迷失了方向。上楼梯,下楼梯。她跟在索默斯身后时,用黑莓手机发出和接收了好几条文字短信,但随着他们走下低处,她不得不集中精神观察起自己行经的地方;走廊变得愈来愈让来客心生怯意。手机最终接收不到任何信号,萨克斯只得收起了手机。 温度变得更高。 索默斯止步于一扇厚实的大门前,旁边有一个放置安全帽的架子。 “你担心你的秀发?”索默斯提高音量,径直问道,因为此刻来自大门内侧的隆隆声已是十分聒噪。 “我不想失去秀发。”萨克斯同样喊道,“但如果有别的路,我不会选这条。” “只会稍稍弄乱头发。这是去我的办公室最短的路。” “越短越好。我时间很紧。”她抓起一顶安全帽,扣在了头上。 “准备好了吗?” “好了。穿过门到底是什么?” 索默斯思忖了一下,说道:“地狱。”随后就点头示意她向前走。 她回忆起路易斯·马丁身上烧灼过的波尔卡点状伤口。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随即觉察到自己伸手摸向门把手的手掌动作缓慢下来。她抓住门把手,拉开了沉重的钢铁门。 确实,宛如地狱一般。火焰,硫磺色光亮,到处都是。 燃烧室里的温度快要将人烤昏迷,肯定超过了一百华氏度。萨克斯一方面感觉肌肤刺痛;但另一方面,随着高温麻木了关节发炎部位,她的关节疼痛也怪异地获得了缓解。 时间很迟了——就快到晚上八点——可燃烧室里依旧有不少工人在工作。一天里对电力的需求也许会时而下降,时而上涨,但永远不会完全消退。 燃烧室的层高有两百英尺,里面放满了支撑构架和数百样设备。核心设备是一组大型浅绿色机器。其中最庞大的一台机器长长的,有圆拱顶,像是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金属顶棚,众多高压管道、低压气管和电缆从上面延伸出来。 “那是MOM,”索默斯指着机器大声说,“MOM。也就是中西部操作机械厂,在印第安那州加里。他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建造了这台机器。”索默斯说这话时,始终洋溢着某种尊崇。索默斯补充说,它是皇后区发电厂里五台发电机组中最大的一台。他又继续解释说,MOM当初安装完毕时,还是全美国最大号的发电机组。除了另外几台发电机组——它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还有四组用来向纽约市区域提供过热蒸汽的机器。 艾米莉亚·萨克斯确实被眼前庞大无比的机器给迷住了。她注视着巨大的零件,尝试琢磨明白那是什么部件,她发觉自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她陶醉于人类的头脑可以组装起来的机械,人类双手可以建造起来的机器。 “那些是锅炉。”索默斯指着前方说,而在萨克斯看来,那是一座建筑物里的另一座建筑物,它们一定有十到十二层楼的高度,“锅炉产生蒸汽,每平方英寸的压力超过三千磅。”他吸了口气,“蒸汽随后进入两台涡轮机,一台高压,一台低压。”他指向MOM发电机组,“接着进入发电机。发电机能持续输出电流——三万四千安培,十八千伏,但电流一从发电机里出来,就被升压至三百多千伏,准备输送出去。” 萨克斯虽然身处炽热环境之下,却仍旧感到心中的寒战,听着那些庞大的数字,脑海里闪现出路易斯·马丁千疮百孔的尸首,回忆起他的肌肤被炙热的金属颗粒刺穿的模样。 索默斯继续以自豪的口吻(在萨克斯看来)补充道,整座皇后区电厂的总发电能力-MOM外加上其他涡轮机组——接近两百五十万千瓦,大约占纽约市总耗电量的四分之一。 他指着一组水箱说道:“蒸汽在这儿被压缩进水中,泵回锅炉里,重新开始一整个过程。”他又自豪地继续大声说,“这儿有三百六十英里的各式管道,一百万英尺长的电缆。” 不过,到了这时,尽管萨克斯依旧陶醉于庞大的机器设备,可她还是发现在幽闭恐惧症作祟下,自己的肠胃感到不舒服。噪音无休无止,热度丝毫不减。 索默斯似乎明白了萨克斯的处境,“赶快走。”他示意萨克斯跟他走。五分钟后,他俩迈出大门,把安全帽挂回架子上。萨克斯大口吸气。走廊里尽管也很热,但在“地狱”里度过几分钟之后,这儿感觉凉爽极了。 “里面吓到你了,对吧?” “是啊。” “你还好吧?” 她脸上淌下一行汗流,点了点头。索默斯递过来一块纸巾,门口放着一卷纸巾,似乎就是用来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的,于是萨克斯擦了汗。 “从这边走。” 索默斯领着萨克斯穿过多条走廊,进入另一栋楼。在走过多段楼梯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索默斯的办公室。她见到乱糟糟的房间时,差点要笑出声来。办公室里放满了电脑和她不认识的仪器,有数百种设备和工具,电缆,电脑器件,键盘,各种形状与颜色的金属、塑料和木质物品。 还有垃圾食品。成堆的垃圾食品。有玉米片,蝴蝶脆饼,苏打饮料,巧克力小蛋糕,黄色奶油小蛋糕。挂着一层糖粉的女主人牌面包圈,这也解释了索默斯的衣服上为何有食物碎屑。 “抱歉,我们在特别项目部就是这么工作的。”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把办公椅上的文件纸推到一边,让萨克斯坐下来,“呃,至少我是这么工作的。” “你到底干什么工作?” 索默斯有点儿羞愧地解释说自己是个发明家,“我知道,这个称呼听上去要么像是十九世纪的事情,要么像是购物广告片里的称谓。但我就是做发明的工作。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我做着孩提时就想干的职业维生,建造发电机、电动机、灯泡——” “你还自己制造灯泡?” “害得我的卧室两次着火。好吧,是三次,但我们只报了两次火警。” 萨克斯看着墙上的爱迪生相片。 “我的偶像,”索默斯说,“爱迪生是个令人着迷的人。” “安蒂·杰森墙上也挂着同样和爱迪生有关的东西。一张电网的照片。” “是托马斯·阿尔瓦的原始签名照……但在我看来,杰森更欣赏萨缪尔.、因萨尔吧。” “谁?” “爱迪生是个科学家,因萨尔则是个商人。他领导了联合爱迪生公司,创建了第一家垄断性大型电力公司。为芝加哥路面电车系统供电,分发出第一批电器——比如电熨斗——使得民众离不开电。因萨尔是个天才。但他黯然收场,丢尽脸面。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他过度负债,等到经济大萧条来临时,公司破产,数十万名持股者倾家荡产。和安然事件类似。你想要知道一些八卦吗: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在因萨尔事件和安然事件中都有份。 “可是我呢?我把商业部分留给其他人处理。我就制造东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一无所获。但……这么说吧,我名下拥有二十八项专利,我在阿尔冈昆公司创造了差不多九十种工序或产品。一些人看电视或玩电子游戏找乐子。我……我靠发明东西。”他指向一个大纸板箱,里面放满了或矩形或方方正正的纸头,“那些是‘餐巾纸文件’。” “什么玩意?” “我在星巴克或快餐店就餐时,如果萌生了一个点子,就把它潦草地记录在餐巾纸上,回到这儿后,再完整地抄录下来。但我保留了原件,就放在那儿。” “这么说来,假如日后有家关于你的博物馆,那么肯定会有一间餐巾纸展览室。” “我早就想到过了。”索默斯脸庞涨得通红,从额头一直到肥厚的下巴。 “你到底发明了什么?” “我觉得我的专长与爱迪生恰好相反。他想让大家用电,而我想让大家别用电。” “你的老板知道那是你的目标吗?” 他笑了出来,“我兴许应该说,我想让大家更加有效地用电。我是阿尔冈昆公司的负瓦特专家。”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许多人还没听说过负瓦特,这十分糟糕。这个概念源自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和环境学家阿默利·劳文斯。这项理论旨在创造减少用电需求的激励机制,更加有效率地用电,而不是去修建新发电厂,增加发电量。一般的发电站浪费了差不多一半的热能——直接从烟囱排走了。一半啊!仔细想想。可我们这儿的烟囱和冷却塔上有一整套的集热器。在阿尔冈昆发电厂,热能损耗只有百分之二十七。 “我还想出了便携式核子发电机——装在驳船上,那样可以从一个地区移动到另一个地区。”他俯身向前,眼眸里再次闪烁光芒,“还有新的大挑战:储存电力。电力不像食物。你没法发出电,让它在货架上躺一个月。你要么用掉它,要么就立刻失去它——而且是立刻之间。我正在创造全新的储存电力的方式。飞轮,空气压缩系统,新的电池技术…… “哦,近来我还把自己的一半时间花费在全国游历上,联络上小型替代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公司,那样他们可以与主要电网连接,诸如东北电网——那正是我们公司的电网——出售电力给我们,而不是由我们出售电力给小社区。” “我以为安蒂·杰森不是十分支持可再生能源和替代能源。” “不支持,但她也并不头脑错乱。那是未来的潮流。我认为我俩的分歧就是那种未来何时会到来。我认为很快就会到来。”索默斯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当然,你也留意到了,她的办公室和我的整个部门差不多大小,她的办公室在九楼,可以望见曼哈顿……我是在地下室。”他的神情严肃起来,“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忙?” 萨克斯说道:“我有一份名单,今天上午袭击事件的幕后分子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 “这儿的员工?”索默斯显得很惊慌。 “看起来是的。他们至少在和作案人合作。明说了吧,作案人大概是名男性,然而与他合作的人可能是个女性。他或她能够获取那串让他们进入电网控制软件的电脑代码。他不断地关闭变电站,使得电流改变线路,统统进入了五十七街上的变电站。他还重设了断路器,提高了容许载荷。” “事故就这样子发生了。”索默斯露出烦扰的神情,“电脑。我还纳闷过。我以前不知道具体细节。” “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有不在现场证明——我们会去核查的。但我需要你给我出出主意,到底谁有能力让电流改道,并引发电弧闪络。” 索默斯似乎被逗乐了,“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不清楚安蒂是否了解这儿都发生了什么。”他的无辜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笑,“我是嫌疑人吗?” 萨克斯在杰森第一次提起索默斯时,就在名单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她抬起眼睛说:“你在名单上。” “嗯。你确信自己想要相信我吗?” “在今天的袭击发生时,也就是上午十点半到差不多中午时分,你都在参加电话会议,而在作案人可能获取电脑代码的时间段里,你在外地。钥匙数据表明,在其他任何时间段,你都没有进入安全档案室。” 索默斯扬起一侧眉毛。 她轻叩着自己的黑莓手机,“在到这儿的路上,我发信息就是为了这事。我让纽约警局里的人调查你的情况。所以,现在你洗脱嫌疑了。” 萨克斯料想自己的这番话听起来会有因为不信任他而道歉的味道。但索默斯的眼睛放光,说:“托马斯·爱迪生会赞许你的。” “你是什么意思?” “爱迪生说,天才就是一个认真做好功课的有才之人。” 第二十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不想给索默斯展示那份名单,他也许认识上面的一些员工,并有意无意地排除他们是嫌犯的可能性,或者,在另一方面,他也许会关注某些人,只因为他认为他们很可疑。 她没有解释自己的迟疑举动,只是说,她想要一份对于某个可能安排了袭击、使用了电脑的人的心理侧写。 索默斯打开一包多力多滋,请萨克斯吃。萨克斯谢绝后,索默斯大口吃下一把多力多滋。他看上去不像个发明家,更像是一个中年广告文案,头发乱糟糟的,蓝白色的条纹衬衫袖口稍稍卷起。有点儿小肚子。他的眼镜很时髦,然而萨克斯怀疑在镜框上有“制造”二字,并紧跟着某个亚洲国家的名字。只有凑近看,你才能发现他眼睛和嘴角周围的皱纹。 索默斯喝了口苏打汽水,咽下食物,说道:“首先,改变电流路线,让它输入五十七街上的变电站?那可以缩小名单。不是在这儿工作的每个人都能办到。事实上,许多人根本就办不到。他们需要了解SCADA。那是我们的‘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程序运行于Unix操作系统的电脑上。他大概也必须了解EMP-能源管理程序。我们采用的是恩托尔程序,也是运行于Unix系统上的。Unix是个相当复杂的操作系统,常用于大型互联网路由器。它和Windows或苹果操作系统不同。你无法上网查找操作方法。你需要某个钻研过SCADA和EMP的人,接受过相关课程,或者至少在控制室里实习过半年至一年。” 萨克斯记下笔记,然后问道:“至于电弧闪络呢。谁懂得如何引发电弧闪络?” “跟我讲讲他到底怎么做的。” 萨克斯解释了那根电缆和汇流排。 索默斯问道:“电缆瞄准窗外?像一把枪那样?” 萨克斯点点头。 索默斯沉默了片刻。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别处,“那可能杀掉二十来个人……还有烧伤。十分可怕。” “谁可能做到?”萨克斯追问道。 索默斯再次看向别处,萨克斯注意到他经常这么干。片刻后,索默斯说:“我知道你在询问阿尔冈昆公司员工的事。但你应该明白,电弧闪络是所有电气工人学到的头一件事。无论他们是注册电工,或在建筑工地工作,或为制造业公司工作,为陆军或海军……任何一个领域,只要他们时常与供电线打交道,电流强度足以生成电弧,那么他们就会学到相关的规矩。”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任何知道该如何躲避或预防电弧事故的人,都懂得如何引发电弧闪络。” “正是如此。” 萨克斯又快速地记下一条笔记,随后抬起头,“但我们现在谈下有关雇员的事。” “好吧,这儿的哪个人能布置那样的机关?要与通了电的电缆打交道,那个人一定是个私人承包业的注册高级电工,或者是某家电力公司的巡线工或故障检修员。” “什么?故障检修员?” 索默斯笑道:“不错的工作头衔,对吧?在某条线路瘫痪、短路或发生其他故障时,故障检修员就负责安排维修。而且要记住,这儿的许多高级职员多是从底层一步步升上来的。他们现在做着能源经纪的差事,坐在办公桌后,并不表示他们无法在睡梦中为三相配电箱换电线。” “以及布置电弧闪络‘枪’。” “正是如此。所以你应该寻找某个接受过Unix控制与能源管理程序方面的电脑培训的嫌犯。还有曾经当过巡线工、故障检修员或从事过工程承包业的家伙。还有当过兵的人。陆军、海军和空军都培养出大量电工。” “感谢你的意见。” 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个年轻女子伫立在那儿,手臂里夹着一只瑞德威尔德牌大文件袋,“杰森女士说你想要这些文件?人力资源部发来的。” 萨克斯取过那些员工简历和档案,谢过那名女子。 索默斯此刻吃起了点心,一个女主人牌杯形蛋糕,吃完后又消灭了一个,喝下更多的苏打汽水,“我想要说些事。” 萨克斯扬起了眉毛。 “我可以给你讲讲课吗?” “讲课?” “安全课。” “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很快就能说完。但这事十分紧要。我之前在琢磨,你们处在相当不利的劣势,在追查这个……你们怎么称呼他?” “我们称呼其为‘作案人’。” “‘作案人’听起来很吸引入。假设你们在追查一般作案人。银行劫匪,受雇的杀手……你们知道他们也许有把枪或刀。你们适应这种情况。你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你们有如何对付他们的程序。但是把电当作一件武器或陷阱……那是全然不同的局面。电有什么特点?它无影无踪,而且到处都是,我说,电无处不在。” 萨克斯回忆起那些滚烫的金属颗粒,路易斯·马丁古铜色肌肤上可怕的千疮百孔。 萨克斯又仿佛嗅闻到犯罪现场的焦味。她因反胃而身体颤抖。 索默斯指着墙上的一块标志。 牢记美国消防协会 国家电工标准 阅读它,记住它 国家电工标准可以拯救你的生命! 萨克斯急着去继续查案,但她也想听听索默斯要说些什么,“我的时间不多,但请直接说吧。” “首先,你们必须知道电有多危险。那表示要懂得安培数,或电流强度。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萨克斯一直以为她懂,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无法给出明确定义,“不懂。” “我们把电路与管道系统做个比较:水被泵抽人管道中。水压是由水泵产生的,也就是以一定速度将一定量的水抽入管道中。抽入水的多少,要看管道的口径和表面状况。 “而在电路系统中,也是同样道理。只是你用电子替代水,电线或其他导电金属替代水管,发电机或电池取代水泵。促使电子前行的压力就是电压。沿着电线前行的电子数就是安培数,或称之为电流强度。抵抗力——称为欧姆——由电线或流动的电子行经的任何线材的直径和材料性质决定。”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好。“那很有道理。以前从没听人打过这样的比方。” “现在,我们来谈谈安培数。记住,安培数就是移动的电子的数量。” “好的。” “需要有多大的安培数才能杀死你?只要一百毫安的交流电,你的心脏就会颤动,接着就会丧命。一百毫安只是十分之一安培。常见的来德爱牌电吹风中通过的电流是十安培。” “十安培?”萨克斯小声说道。 “是的,长官。一个电吹风就有十安培电流。顺便说一下,电椅也只需要十安培电流。” 仿佛萨克斯还不够忐忑似的。 索默斯继续说道:“电就像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顺便说一句,那个怪物被闪电击到后才有了生命。电很愚蠢,也很聪明。说它愚蠢,是因为电一旦被创造出来,它只想做一件事:回到地面。说它聪明,是因为电本能地知道回到地面的最佳途径。它总是会选择电阻最小的路径。你可以抓住一根十万伏的电线,但假如对电来说,通过电线回返原处更容易,那么你会安然无恙。假如你是抵达地面的最佳导体……”索默斯直点头,表明后果会是什么。 “现在,开始教你一课。我主张的与电打交道的三条规矩。首先,如果有可能,尽量回避电。作案人会知道你们在追查他,他也许会用通电的电线布置机关。远离金属扶手、铁门、门把手、未铺地毯的地板、电器、机器、潮湿的地下室、水潭。你有没有见到过街面上的变压器和配电柜?” “没。” “不,你肯定见到过。但你从不知晓,因为城市的建设者把它们隐藏起来了。变压器的T作部分很吓人,也很难看。在城市里,它们被藏于地下,或者藏于安全的建筑物、涂有中性色的密闭空间里。你可能会站在一台变压器旁边,一万三千伏特的电压输入其中,你却毫不知情。所以,睁大眼睛,当心任何标有阿尔冈昆公司字样的东西。如果可以,尽量远离。 “你还必须记住,即使你认为自己避开了,你可能还处于险境中。有个术语叫‘孤岛现象’。” “孤岛现象?” “比方说城市里的某些区域电网瘫痪,就像今天的停电事件。你认为所有的电路都没了电,对吧?当然,你是安全的。其实呢,也许安全,也许不安全。安蒂·杰森希望阿尔冈昆成为纽约市唯一的供电公司,但我们并不是。如今的电力供应方式被称作分布式发电,小型发电商把电力输入我们的电网。当阿尔冈昆公司的电力供应断开,但一些小型发电方依旧供电给电网,这样就会发生孤岛现象——无电之网中的一个有电岛屿。 “另外还有反向馈电。你断开某条线路,开始工作,但电网下流的低压线路也许会开始反向馈电给变压器——” 萨克斯听明白了,“变压器对电流进行了升压。” “正是这样。你以为没电的电线结果是有电的。货真价实的电。” “这些电足以伤人。” “是的,还有电磁感应。即使你确信你断开了线路一完全没电了,也可能存在孤岛现象或反向馈电——假如附近有通电的电线,你正在操作的电线依旧可能变得有电,并且电压足以置人于死地。那是因为电磁感应。一条电线里的电流可以让另一条电线产生电流,假如靠得够近,即使是一条无电的电线也可以。 “所以,规矩一是尽量回避电。规矩二是什么?假如你无法回避,做好防电保护。穿上PPE(个人防护装备)和橡胶靴,戴上橡胶手套,不能是《犯罪现场调查》电视剧中演员所戴的薄手套,得是工业上用的厚橡胶劳保手套。要用绝缘工具,或者更进一步,用绝缘棒。绝缘棒是纤维玻璃材质,形状像曲棍球棒,尾端附带有工具。我们用这些工具对带电电缆进行操作。 “保护好自己。”索默斯复述道,“记住最小电阻路径规则。人类皮肤在干燥时是相当差的导电体。假若是湿润的皮肤,尤其是沾着汗水时,因为盐分的作用,电阻会急剧下降。假如你有一处创伤或烧伤,皮肤就变成良好的导电体。干燥的皮质鞋底是相当好的绝缘体。湿润的皮革像皮肤——尤其是当你站在导电的地面上时,譬如潮湿的地面或地下室地板。要是站在水坑里呢?那可就非常不妙了。 “所以,要是你不得不触碰某样可能带电的东西——譬如说,打开一扇金属门一请确保你的身体是干燥的,并穿着绝缘的鞋靴。假如可以,使用绝缘棒或绝缘工具,并且只用一只手——用你的右手,因为右手距离心脏稍远些——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那么你不会无意地摸到什么东西,形成一’卜回路。注意看你的脚站在什么地方。 “你见过站在无绝缘层的高压电线上的小鸟吗?它们没有穿着个人防护装备。它们怎么能栖息在电压高达十万伏的电线上?为什么我们没有遇到过从天而降的烤乳鸽?” “它们没有接触另一根电线。” “正是如此。只要它们不碰到回馈线路或输电塔,它们就是安全的。它们有着和电线一样的电压,但体内不存在电流——零安培。你要像站在电线上的小鸟一样。” 对萨克斯来说,这个比喻令她听起来格外脆弱。 “在你和电打交道前,取下身上的所有金属物品,尤其是首饰。纯银是地球上最佳的导体。铜和铝也名列前茅。黄金也差得不远。在导体排行榜另一端,就是电介质一绝缘体。玻璃,特富龙,陶瓷,塑胶,橡胶,木材。这些都是不良的导体。站在这类材料上,就算是薄薄的一小片,也意味着生与死的重大区别。 “第二条规矩就是保护。”索默斯继续说,“最后,是规矩三:假如你不能避开电,也无法做好保护措施,那么就切断电流。所有电路,无论大小,都有切断电路的方法。电路都有开关,都有断路器或者保险丝。你扣下开关,拉下断路器,或者除去保险丝,立刻就能断掉电流。要让断路器跳闸,你甚至无需知道断路器在哪儿。假如你把两根电线插入插座,两端相碰,会发生什么事?” “断路器会跳闸。” “正是。对于任何电路,你都能用这一招。但要记住规矩二。在你那么干的时候,保护好自己。因为在电压较大的时候,将两条电线相搭,会产生强烈的电火花,可能还会有电弧闪络。” 索默斯开始吃另一种垃圾食品蝴蝶脆饼,他嘎吱嘎吱地咀嚼着,又喝了口苏打汽水,咽下食物,“我可以再说上一个钟头,但以上是基本规则。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查理,这真的很有用。多谢你。” 索默斯的建议听起来十分简单,但尽管萨克斯认真地听了索默斯交代的所有事情,她还是不由得想及,电这个武器对她来说依旧是十分陌生的。 面对电这头猛兽,路易斯·马丁怎么可能成功避开,保护好自己,或者把它头颅砍下呢?答案是他根本办不到。 “要是你需要我回答任何其他技术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吧。”他交给了萨克斯两个手机号码,“哦,等等……给你这个。”他递给萨克斯一只黑色的塑料盒子,侧面有一个按钮,顶端有块液晶显示屏,看起来像被拉长了的手机,“这是我的一项发明。非接触式电流侦测器。多数侦测器最高只能测到一千伏电压,你还必须与电缆或电接头靠得非常近,侦测器才能显示读数。可我发明的这台仪器侦测上限是一万伏电压。十分敏感,从大约四五英尺之外就能测得电压,显示出数值。” “谢谢。它会很有用的。”萨克斯笑着察看起这台仪器,“没有人制造出这类设备来告诉你,街上的某个家伙有没有带枪,真叫人遗憾。” 萨克斯是在开玩笑,可查理·索默斯却听得直点头,脸上浮现出专心思考问题的呆滞表情;他看来是在十分认真地考虑萨克斯的话。索默斯和萨克斯道别后,扔了几片玉米片进嘴里,开始狂热地在一张纸上画草图。萨克斯注意到,索默斯抓起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餐巾纸。 第二十一章 “林肯,这位是科佩斯基医生。” 汤姆与一位访客站在实验室门口。 林肯·莱姆心不在焉地抬起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尽管阿尔冈昆案件的紧迫气氛传遍了整个房间,但在萨克斯结束与电力公司老总的会晤、回到这儿之前,莱姆无事可做。于是,他不情不愿地同意见见给他颁奖的伤残人士权利团体的这位代表。 科佩斯基可不打算到达此地,再坐下来干等,就像大臣等待谒见国王那样…… “请叫我阿伦。” 这个和声细语的男性身着保守款式的西服和白衬衫,领带活像橘红色和黑色的拐杖糖。他走向了莱姆,点头致意,没有一丝要握手的意思。他甚至没有看莱姆的双腿或轮椅一眼。科佩斯基为一家伤残人士权利组织工作,莱姆的情况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莱姆赞许这种态度。他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在某个方面有所缺陷,可能是情绪创伤、关节炎,也可能是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人生就是一大缺陷;问题很简单:我们对此做什么?莱姆极少琢磨这个问题。他从未做过伤残人士权利的倡导者;他认为那会让他从工作上分心。他只是个犯罪学家,碰巧比多数犯罪学家都要手脚不灵便。他尽可能地对此补偿,继续自己的工作。 莱姆看了梅尔·库柏一眼,冲着与实验室隔着门厅的书房点点头。汤姆领着科佩斯基走进书房,莱姆坐在轮椅里紧随其后,轻松地进入微微合上的推拉门。他消失在了门里面。 “坐下吧,请随意。”莱姆说道,后半句话是为了缓和前半句的语气,他其实希望科佩斯基能继续站着,有话就说,说完赶紧走人。科佩斯基拿着一个公文包,也许奖杯就放在里面。医生可以递上奖杯,拍张照片,再赶紧离开。整件事就一了百了了。 医生说:“我关注你的事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关注了我?” “你对伤残资源委员会耳熟吗?” 汤姆已经向莱姆简略介绍过。莱姆略微记起了汤姆的那段自言自语。“你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绩。” “算不上了不起。” 对话陷入了沉默。 要是我们继续这样交谈下去……莱姆专注地望向窗外,仿佛一项新任务正快速飞向宅邸,就像早些时候的苍鹰那样。抱歉,我必须离开了,有活要干…… “多年以来,我和许多伤残人士在一起工作过。脊椎受伤的,脊椎裂,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的,还有许多其他病症的患者,也包括癌症患者。” 古怪的想法。莱姆从未想过,癌症也能算人伤残,但他猜测有些癌症符合伤残的定义。他看了眼墙上挂的时钟,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这时,汤姆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咖啡,还有,哦,谢天谢地,有曲奇饼干。莱姆瞅了眼护理员——意思是说眼下不是什么茶会——目光宛如蒸汽扫遍他的周身。 “多谢。”科佩斯基拿起一杯咖啡,说道。莱姆大感失望,科佩斯基没有往咖啡里加牛奶。如果加了牛奶,咖啡就不会那么烫,他可以尽快喝完,尽快走人。 “林肯,你要吗?” “我不用,谢谢。”莱姆冷冰冰地答道。汤姆丝毫没有理会,就像他刚刚对莱姆的灼人目光视而不见一样。汤姆留下托盘,快步回到了厨房。 医生坐在发出吱嘎声的皮革椅子里,“好咖啡。” 我该被你夸得心花怒放吧。榆木脑袋。 “你是个大忙人,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 “多谢。” “莱姆警探……林肯,你信教吗?” 这个伤残人士权利团体肯定与教会有联系;他们也许不想为一名非基督教徒颁奖。 “不,我不信教。” “不相信来世?” “我没见到过可以能证实来世存在的客 ‘观证据。” “无数人有这种感觉。那么,对你来说,死亡就等于安宁。” “这要看我怎么死了。” 科佩斯基的友善脸庞上露出笑容,“我在向你的护理员做自我介绍时有点失实,还有向你做介绍时。但我是为了某个好心的原因。” 莱姆并不关心。假如这个男子伪装成别人,进入这儿,杀掉我,那我现在早就死翘翘了。他扬起一侧眉毛,意思是说:没事。坦白一切,让我们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伤残资源委员会派来的。” “不是?” “不是。但我有时会说,我是这个或那个团体的人,因为我所在的真正组织有时会令我被别人从家门口赶出去。” “你是‘耶和华见证人’的成员?” 男子咯咯笑起来,“我是‘有尊严地死’组织的成员。这是一家以佛罗里达州为基地的倡导安乐死组织。” 莱姆听说过他们。 “你有否考虑过协助自杀?” “有过,几年前。我现在决定不去自杀了。” “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吗,无论是伤残者还是正常人?” 男子点头道:“你说得对。” 莱姆说:“显而易见,我不会选择最高效的结束生命方法,也不会获什么奖了。那么,我能为你效劳什么?” “我们需要拥护者。民众喜欢你,你有公共认知度。你也有可能考虑转变生存状态。” 转变生存状态。瞧啊,对方还为你用上了委婉说法。 “你可以在YouTube上发布一段视频,接受几次采访。我们认为你也许哪天会决定使用我们的服务……”男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装帧淡雅,用纸上佳,封面上印有鲜花图案。莱姆注意到,不是百合花,也不是雏菊,而是玫瑰。花朵上的标题是“选择”。 男子把小册子放在莱姆身旁的桌上,“要是你有兴趣让我们把你树立为名人赞助者,我们不仅可以免费向你提供服务,还会有一笔补偿。你信或不信都没关系,以小团体来说,我们的财力还算不错。” 莱姆推测,他们大概一开始就会给钱,“我真心地认为自己不是你们要找的人选。” “你所要做的,就是稍微谈下你是如伺一直考虑协助自杀的可能性的。我们也做了一些视频。另外——” 门口传来的声音让莱姆吃了一惊。“滚出去!”他留意到科佩斯基也被吓了一跳。 汤姆大步冲进书房,科佩斯基吓得没确任何反应,咖啡杯掉落下来,咖啡四溅,杯子则摔成了碎片。“等等,我——” 一向极有控制力的护理员汤姆此刻脸庞通红,双手哆嗦,“我说了,滚出去。” 科佩斯基站起身,他依旧一副平静的模样,“你瞧,我在和莱姆警探商量事呢。”他平静地说,“不需要大动肝火。” “立刻给我滚!” “我不会待很久的。” “你要马上离开。” “汤姆——”莱姆开始劝道。 “别说话。”护理员嘀咕道。 科佩斯基医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让你的护理员这么和你说话? “我不愿再一次说这番话。” “我说完后,自然会离开。”科佩斯基走向护理员。他和许多医务人员一样,都保持着良好的身材。 但汤姆是位护理人员,工作要求他一整天把莱姆抬上床,抬下床,抬进轮椅,抬下轮椅,抬上健身设备,抬下健身设备。他也是一位理疗师。他走上前,几乎要碰到科佩斯基的鼻子。 但正面对抗只持续了几秒钟,医生当即退下阵来。“好吧,好吧,”他举起双手,“耶稣啊,不需要——” 汤姆拿起男子的公文包,推进他的怀里,领着他出门。不一会儿后,莱姆听到了砰的关门声,墙上挂着的画都震动起来。 汤姆在片刻后出现,他显然倍感尴尬。他打扫干净摔碎的咖啡杯,抹干净咖啡渍。“林肯,对不起。我之前查过,他所说的组织确实存在……我就以为。”他的声音哽噎起来,摇着脑袋,英俊的脸庞阴云密布,双手颤抖。 莱姆一边启动轮椅,去往实验室,一边说:“汤姆,没事。别担心……这也有个好处。” 汤姆烦恼的眼神转向莱姆,发现自己的老板满脸笑容。 “我不必浪费时间为那见鬼的奖项写什么受奖感言了。我可以立刻回去工作了。” 第二十二章 电,让我们活命,从大脑传至心脏和肺的脉冲与其他任何电流别无二致。 电,也能杀人。 晚上九点,距离阿尔冈昆公司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袭击事件仅仅过去了九个半小时,身着深蓝色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服的男子审视着面前的场景:他的杀戮地带。 电与死亡…… 他此刻站在一个建筑工地里,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但没人注意到他,因为他现在是混在一群工人中的打工仔。这些工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工作服,戴着各式各样的安全帽,属于不同的公司。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些靠双手挣饭吃的劳动者被“上等人”们瞧不起,那些富有、过着舒服日子、不知感恩的“上等人”恰恰要依赖这些劳动者的服务。 他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安装着一件设备,与他早些时候在健身俱乐部测试过的设备类似,但威力强大得多。在电力行业的行话中,“高压”得从七万伏算起。为了实现他的计划,他需要保证所有的系统都能承受至少两到三倍于七万伏的电力。 他再一次察看明天的袭击目标。他一边看,一边难以抑制地想起电压和安培数……还有死亡。 关于本·富兰克林与那个用钥匙在雷雨中接闪电的愚蠢故事,已经有许许多多的误传。事实上,富兰克林根本没有站在潮湿的地面上,而是在一个农场仓库里,用一根干燥的缎带连在湿风筝线上。风筝本身从始至终都未被闪电击中;它只是从一场即将形成的暴风雨中拾取了静电。实验结果也不是真正的闪电,而只是蓝色的电火花,从富兰克林的手背上蹦来蹦去,就像在湖面上找食吃的鱼儿。 不久后,一位欧洲科学家复制了这次实验。他最终没能幸存下来。 从发电的最早期开始,电力工人们就常常被烧死,或者心脏受电击后停止工作。早期的电网曾让不少马匹无辜丧命,这都是因为金属马蹄铁踩在湿润的石子路上。 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与他的著名助手尼古拉·特斯拉为了直流电(爱迪生支持)和交流电(特斯拉支持)孰优孰劣而争论不休,他试图用电力事故的恐怖故事来影响民意。这场争论后来被称为“电流大战”,时常成为报纸的头版新闻。爱迪生不断地拿出“电死”说事,警告任何使用交流电的人,他们处在死亡的危险中,并且死状会十分可怖。较少的交流电就能导致人受伤,这确实不假,然而能实际派上用处的任何一种电流都很强劲,足以杀死你。 第一台电椅是由爱迪生的一名员工发明的,他颇具策略性地采用了特斯拉的交流电。首次用电椅执行的死刑处决出现于1890年,指导处决的并不是刽子手,而是一名“州雇电气技师”。囚犯当然是死掉了,但整个过程花费了八分钟。幸好,在囚犯着火时,他大概已经昏迷了过去。 然后,总要提及一下电击棒。视受电击者和受电击身体部位的不同,偶尔会发生受电击者死亡的情况。当然了,还有电力行业里人人畏惧的电弧闪络,就像他今天上午设计的那场袭击。 电力与死亡…… 他漫步于建筑工地,伪装出工作一天后的疲倦神态。工地里此刻只有少量夜班工人。他凑上前去,仍然没人注意到他。他戴着粗框安全眼镜,黄色的阿尔冈昆公司安全帽。他就像电缆中的电流一样隐遁无形。 当然,首次袭击已经引发了大量新闻,虽然新闻里只是说某个中城变电站发生了“事故”。记者谈论着短路、电火花和暂时停电。有许多关于恐怖分子所为的猜测,但没人发现任何与恐怖主义的联系。 还没有。 到某个节骨眼上,有人会不得不考虑这一可能性,会不会有一个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工人四处奔波,设置陷阱,引发十分痛苦和可怖的死亡。但现在还未发生这种事。 他此刻离开了建筑工地,进入了地下管廊,依旧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工作服和身份证件就像魔法钥匙。他潜入另一条肮脏和炙热的通道管廊,在穿上个人防护装备后,他继续布置起线路。 电力与死亡。 以这种方式取人性命是多么优雅的事啊,比如说,和在五百码以外射杀受害者相比。 如此纯净,如此简单,如此自然。 你可以让电停止,你可以指挥电,但你无法骗过它。一旦电产生出来,它会本能地竭尽全力向地面而去,假如最直接的方式是在此过程中夺走一人性命,它会照做无误,而且只需瞬息。 电力没有良心,不会感到愧疚。 这是这种武器令他钦佩的地方。和人类不同,电永远依从天性。 第二十三章 纽约市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活力焕发。 晚上九点就仿佛是为汽车竞赛举起了绿旗,沸腾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纽约市的沉睡时间并非是夜晚,而是城市最为精神消沉之时。极具讽刺意味的是,那恰好是纽约市最忙碌的时候:早晨和下午的交通高峰时间。只有在此刻,人们褪下工作日的麻木外表,调整状态,生机焕发起来。 他们在做出极其重要的决定:去哪家酒吧?和哪些朋友?穿哪件衣服?戴文胸还是不戴文胸? 要不要带上避孕套?…… 然后到外面的大街上。 弗莱德·戴尔瑞此刻在冷冽的春风中大步慢跑,感觉活力上涌,就像他脚下的电缆里蹿动的电流一样。他并不常开车,名下也没有车,但他此刻感觉到的滋味,犹如踩下油门,激烈地燃烧汽油,犹如这股能量将你投向宿命。 距离地铁有两个街区了,三个街区,四个街区…… 还有其他的东西仿若在燃烧。他兜里的十万美元。 弗莱德·戴尔瑞沿着人行道大步慢跑时,情不自禁地想着。我是不是把一切都毁了?是的,我在做一件道德上正确的事情。我会拿自己的事业来冒险,我会拿坐牢来冒险,要是这条尚不明确的线索能最终揭示出作案者身份,是“为了正义”组织也罢,是其他人也罢。只要是能拯救纽约市民性命的情报,什么都行。当然了,这十万美元对于他所劫取的对象来说,压根是九牛一毛。要是官僚政治的短浅目光起效,也许没人会发现少了这笔现钞。但是就算没有被人发现,就算威廉·布伦特给的线索派上用场,使得他们成功地阻止更多的袭击,戴尔瑞的渎职行为会咬啮他的内心吗,内疚感会像个恶性肿瘤一样越来越重吗? 他会陷入沉重的内疚感,人生也为之彻底改变,变得色彩灰暗,变得毫无价值吗? 改变…… 他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转身回去,回到联邦大楼,把钱放回去。 但是,不行。他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他能够承担后果,不管是怎样的后果。 但是,该死的,威廉,你最好为我成功搞到些情报。 戴尔瑞此刻穿过了格林威治村里的街道,径直走向威廉·布伦特,后者略为惊讶地眨眼,似乎他以为戴尔瑞不会来。他们站在一起。这不是一个圈套——也就是卧底行动——也不是招募会晤。这只是两个男人在马路边见面做生意。 在两人身后,站着一个仪容不洁的少年,胡乱地弹奏着吉他,嘴唇不久前穿刺的地方还流着血,大声唱着一首歌曲。戴尔瑞示意布伦特顺着人行道往前走。难闻的气味和聒噪的歌声渐渐远去。 戴尔瑞问道:“你发现了什么新情报吗?” “嗯,是的。” “什么情报?”戴尔瑞再次问道,并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急切。 “现在说出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条线索能通向另一条线索。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能搞到有用的情报。” 保证?这个词在线人行当里不常听到。 但威廉·布伦特是线人之中的阿玛尼。 此外,戴尔瑞也别无选择。 “对啦,”布伦特若无其事地说,“报纸你看完了吧?” “看完了,你留着吧。”说完,他把折叠起来的《纽约邮报》递给布伦特。 当然,他们以前进行过一百次这样的交易。布伦特把报纸放人自己的公文包,甚至没有去摸索里面的信封,更没有打开报纸数钞票。 戴尔瑞看着这笔钱消失,仿佛在看一口棺材放入墓穴。 布伦特没有询问十万美元的来源。他为什么要问呢?这与他无关。 布伦特此时若有所思地概述起来:“白人男性,中年人。电力公司雇员,或是有内线。为了某某正义。拉曼。可能是恐怖主义。但也可能是别的。凶犯了解电力。周密的策划。” “这些就是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 “我认为我不需要别的了。”布伦特说话间并未显露出自负。戴尔瑞把他的话和态度当作是鼓励。正常情况下,就算给出一笔正常的线人费——五百美元左右——他也感觉自己在被人打劫。此刻,他却隐约觉得布伦特会带来好消息。 戴尔瑞说:“明天见。卡梅拉餐馆,格林威治村,你认识吧?” “认识。什么时间?” “正午。” 布伦特本就有皱纹的脸上又多挤出了几条皱纹,“五点。” “三点?” “行。” 戴尔瑞正要轻声对布伦特说声“请”,他想自己从未对线人说过这种话。他抑制了绝望情绪,颇为不易地让视线远离那只公文包,包里装的东西也许会成为他探员事业的灰烬。此外,也会是他人生的灰烬。他脑海里浮现出儿子快活的脸庞。他强行驱走这一想法。 “弗莱德,很高兴与你做生意。”布伦特露出笑容,点头告别。街灯照在他的大眼镜上,随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四章 “是萨克斯来了。”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隆声响,随后又安静下来。 莱姆正在和塔克·麦克丹尼尔、隆恩·塞利托交谈,两人不久前才到,刚好凑在同一时间,大概就是“死亡医生”被赶出门之时。 萨克斯会把“纽约警局公务”停车牌扔在仪表盘上方,直接走到宅邸里。也确实如此,不一会儿后,房门开启,传来她的脚步声,因为她有一双长腿,步子迈得很开,而由于事情紧迫,她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很重。 萨克斯对在场的人点头致意,又花了一秒钟审视莱姆。莱姆留意到她的神情:温情中带着冷静,和严重残障人士谈恋爱的人一般都有这样的眼神。她比莱姆更用心地研究四肢瘫痪症,她能够应付莱姆日复一日的那些“例行公事”中所要做的大小差事,偶尔也会亲自去做。莱姆起初对此感到尴尬,但是当萨克斯以幽默的口吻指出(也许还有点儿调情意味),“这和其他任何一对老迈的夫妇有什么区别,莱姆?”他被问得哑口无言。“说得在理”就是他唯一的回应。 这并不意味着萨克斯的溺爱与其他任何人不同,有时候,也会让莱姆痛苦。莱姆又看了眼萨克斯,接着把目光转向物证图表。 萨克斯环顾四周,“奖杯在哪儿?” “至于此事,发生了一些误解。” “你是什么意思?” 莱姆向萨克斯解释了科佩斯基医生的诱饵与转变。 “不会吧!” 莱姆点点头,“没有奖杯来做镇纸了。” “你把他赶出门了?” “是汤姆干的。他做得非常出色。但我眼下不想谈论此事。我们有活要干。”他看着萨克斯的肩包,“那么我们弄到了什么?” 萨克斯抽出好几份文件,说:“弄到了可以接触到阿尔冈昆公司电脑口令代码的人员名单。还有他们的简历和员工档案。” “有没有找到心怀不满的员工?有心理疾病的员工?” “没有发现。” 她交待了与安蒂·杰森会晤的更多详细情况:记录里没有在五十七街变电站附近区域的蒸汽管廊里工作的雇员。没有明显的恐怖分子威胁,但有人在调查这方面的可能性。“我和阿尔冈昆特别项目部的人交谈过。那个部门基本上就是研究替代能源。负责人名叫查理·索默斯,是个好人。他为我分析描述了那类可以设置电弧闪络机关的人。高级电工,军队里的电工,电力公司的巡线工或故障检修员——” “故障检修员,用来形容你的工作倒很贴切。”塞利托评论道。 “事实上是排除故障的人,基本上来说就是个工头。你需要有亲身实践的体验,才能引发那些电弧闪络。光在互联网上查找资料是不行的。” 莱姆冲着白板点了点头,萨克斯随即写下她的总结。她补充道:“至于侵入电脑,需要接受过正式培训,或者实习训练过一段时间。那也是极需技术的。”她解释了不明嫌犯必须擅长的SCADA和EMP程序是怎么回事。 她又把这些细节记录在图表上。 塞利托问道:“名单上有多少人?” “超过四十个。” “哎哟!”麦克丹尼尔抱怨道。 莱姆推测,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可能是行凶者,也许萨克斯或塞利托能够把名单上的人数缩小到一个更为合理的数字。可他眼下最想要的是物证。目前的物证稀少得很,至少是有用的物证很稀少。 自从袭击发生,差不多过去十二个小时了,他们毫无进展,既没有抓到在咖啡馆出现过的男子,也没有发现其他嫌疑人。 线索的缺乏令人气馁,但更让人烦忧的是不明嫌犯侧写表格中的一行文字:可能是同一个人偷走了七十五英尺的本宁顿电缆和十二个开口螺栓。预谋更多的袭击? 凶手此刻是不是正在布置某种机关?没有对于公交车袭击事件的警示。也许这就是他的犯罪手法。新闻网随时可能报道一则新闻,说大概有几十人死于第二次电弧闪络爆炸事故。 梅尔·库柏复制了名单,他们把名单分为几部分。萨克斯、普拉斯基和塞利托负责一半,麦克丹尼尔负责余下的部分,由他手底下的联邦探员们跟进。萨克斯接着查看自己在阿尔冈昆公司得到的人事档案,留下他们所选人员的档案,把余下的档案交给麦克丹尼尔。 “这个索默斯,你信任他吗?”莱姆问道。 “信任。他接受过调查,没问题。另外他还给了我这个。”萨克斯掏出一个小型黑色电子仪器,指向莱姆身旁的一根电线。她摁下按钮,看了眼显示屏,“嗯,两百四十伏特。” “那么我呢,萨克斯?我有没有充满电?” 萨克斯笑了出来,开玩笑地把仪器对准莱姆,然后对着他扬起一侧眉毛,莱姆认为这很诱惑人。她的手机嗡嗡响起,她看了眼显示屏后,接起了电话。在一段简短的交谈之后,她结束了通话,“是鲍勃·卡凡诺,负责运营的副总裁。没有证据表明生态恐怖主义团体要威胁阿尔冈昆公司,也没有袭击他们发电厂的迹象。但是,有一份阿尔冈昆公司位于费城的某座主变电站被外入侵入的报告。一个四十来岁的白人男性进入了变电站。没人知道他是谁,在变电站里做什么。没有监控录像带,男子在警方抵达之前离开了。是上周发生的事。” 种族、性别、年纪……“就是我们的作案者。但是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有其他侵入阿尔冈昆公司设施的报告了。” 作案者的任务是获取有关电网和变电站内安保措施的信息吗?莱姆只能进行猜测,因而暂时把这件事搁置一边。 麦克丹尼尔接了个电话。他茫然地凝视着白板上的物证图表,然后挂断了电话,“技术通信小队又收到了有关‘为了正义’恐怖组织的通讯。” “什么内容?”莱姆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重磅消息。但有一条很有趣:他们在使用一些过去被用来形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我们的算法孤立出这条。” 他又解释说,地下潜伏小组常常这么做。最近法国成功地阻止了一场袭击,当时拾取到已知危险分子之间的通讯中包括了“gateau”、“farine”和“beurre”。这三个法语词分别是“蛋糕”、“面粉”和“黄油”的意思。实际上,它们所指的是炸弹及其成分:炸药与雷管。 “摩萨德报告说,某组织潜伏小组有时使用‘办公室补给’或‘派对补给’来代表导弹或高能炸药。现在,我们认为除了拉曼,还有两人与此事有关。一个男性,一个女性,这是电脑告诉我们的。” 莱姆问道:“你有没有告诉弗莱德?” “好主意。”麦克丹尼尔掏出黑莓手机,以扬声器方式打了电话。 “弗莱德,我是塔克。这儿是莱姆家。你有没有收获情报?” “我的线人正在查。在追踪几条线索。” “追踪?就没比这更具体的消息了?” 稍作停顿后,戴尔瑞说道:“我没别的情报了。还没弄到。” “技术通信小队发现了一些东西。”他告诉了探员代码词以及还有一男一女可能卷入此事的情况。 戴尔瑞说,他会把情况报告给自己的联系人的。 麦克丹尼尔问道:“那么他愿意为预算之内的酬劳而做事?” “没错。” “我就知道他会的。弗莱德,如果你立场不坚定,这些人就会占你便宜。线人就是这样子的。” “有时是这样。”戴尔瑞阴沉地说。 “保持联络。”麦克丹尼尔挂断电话,伸了个懒腰,“这个该死的云区。我们无法如愿以偿地尽情获取各种情报。” 尽情获取? 塞利托叩击着那叠阿尔冈昆公司员工档案,“我会赶往市中心,让手下开始调查这些人。兄弟,今晚会是个漫长的夜晚。”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十分。 莱姆想到,确实如此。对他也是这样。尤其是眼下他无事可做,只能等待。 哦,他恨极了等待。 他的目光扫向那块记录了少量物证信息的白板,心中想到:我们的进展真他妈的慢。 而且,我们所要追寻的,是一个以光速来袭击的作案者。 不明嫌犯侧写 ——男性 ——四十几岁的年纪 ——大概是白种人 ——可能戴眼镜和帽子 ——可能有短金发 ——深蓝色连体服,类似于阿尔冈昆公司工人所穿的工作服 一十分熟悉电力系统 ——靴子鞋印显示没有身体状况影响到他的体态或步伐 ——可能是同一个人偷走了75英尺的本宁顿电缆和12个开口螺栓。预谋更多的袭击?偷盗者用钥匙进入了阿尔冈昆公司的仓库 ——有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或者与阿尔冈昆公司雇员有联络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变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作案者学习过SCADA(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和EMP(能源管理程序)。还有阿尔冈昆公司的恩托尔程序。两者都是基于Unix系统的 ——要制造电弧闪络,大概可能做过或目前是巡线工、故障检修员、注册技师、发电机建造工人、高级电工、军人 第二部 最小电阻路径 “有朝一日,人类终将驯服潮汐的涨落,宰制太阳能,释放原子的能量。” ——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 谈发电行业的未来 第二十五章 早上八点。 早晨低斜的阳光倾泻进莱姆的宅邸。林肯·莱姆眨了眨眼,操纵着风暴箭头牌轮椅,从连接卧室与底下实验室的那架小电梯里出来,躲开炫目的阳光。 萨克斯、梅尔·库柏与隆恩·塞利托一个小时前已经聚齐了。 塞利托正在打电话,说“好的,明白了”。他又排除了一个名字。他挂掉了电话。莱姆说不准塞利托有没有换过衣服。也许他在书房或楼下的卧室里将就睡了一宿。库柏回过家,至少待了一阵。萨克斯昨晚则睡在莱姆身边。她只睡了一会儿,早上五点半就起床,继续审查那些员工档案,缩小嫌疑人名单。 “我们有什么进展?”莱姆问道。 塞利托嘀咕道:“刚刚和麦克丹尼尔谈过。他们弄了六个,我们也弄了六个。” “你是说范围缩小到十二个嫌疑人了?我们——” “不是的,林肯,我们排除了十二个人。” 萨克斯说:“麻烦之处在于名单上的许多员工是公司高管。他们没有把早期职业生涯列在简历上,也没有列出自己进修过的电脑课程。我们不得不做许多挖老底的工作,查明他们是否掌握了操纵电网和布置装置的技术。” “该死的DNA分析报告在哪儿呢?”莱姆厉声问道。 “应该不久就能收到。”库柏说,“他们已经在赶工了。” “已经在赶工了。”莱姆失望地嘀咕。新型的测试通常可以在一两天内完成,不像老早以前的RFPL(限制性片段长度多态性)测试法需要花上一周时间。他不明白结果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回来。 “至于‘为了正义’组织,就没有新的发现?” 塞利托说:“我们的人翻遍了所有档案。麦克丹尼尔也是。还有国土安全部、烟酒枪械管理局、国际刑警组织都查过了。没有任何收获,对‘拉曼’的查找也是如此。天衣无缝。那个云区什么的玩意儿真让人毛骨悚然,听上去就像是斯蒂芬·金小说里跑出来的东西。” 莱姆正欲给分析DNA的实验室打电话,就在他伸出手指要按触控板时,电话响了。他扬起眉毛,立刻摁下“接电话”键。 “凯瑟琳,早安,你起得好早啊。”现在是加利福尼亚州的早上五点。 “有点早。” “有什么新情况?” “洛根再次被人发现了——就在上次出现的地点附近。我刚刚和阿图罗·迪亚兹聊过。”迪亚兹这位执法官员也起得很早。好征兆。 “现在他上司也介入这起案子了。我提过这个人名字,鲁道夫·卢纳。” 卢纳是位名副其实的高官:他是墨西哥联邦警察局(等同于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二把手。卢纳虽然承担着领导缉毒行动的重任——还有扫清墨西哥政府机构内部的腐败——可他还是急切地抓住这个逮捕“钟表匠”的机会,丹斯如此解释道。在墨西哥即将发生一次谋杀事件并算不上新闻,也无需像卢纳这么位高权重的人士过问,但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也认为自己与纽约警局的合作会给美墨两国的脆弱同盟带来好处。 “卢纳的日子过得很精彩。他开着雷克萨斯SUV到处转,身边带着两把枪……是个牛仔类型的人。” “但他可靠吗?” “阿图罗告诉我,卢纳会耍花招,但他是个信得过的人。他也很有本事,拥有二十年的经验,有时会下基层去查案。他甚至还亲自收集物证。” 莱姆听得印象深刻。他在警局担任警监,就任调查资源部头头时,也做过同样的事。他记得有许多次,年轻的技术员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惊讶地转过身,见到自己上司的上司戴上了手套,拿着一把镊子,仔细查看一根纤维或毛发。 “他在侦破经济犯罪、人口贩卖和恐怖主义方面素有声誉,曾把一些厉害人物送人监狱。” “而且他还活着。”莱姆说。这并不是草率之语,墨西哥城警局的一把手不久前就遭到了暗杀。 “他有一大队保镖。”丹斯解释说,又补充道,“他想要和你谈话。” “给我电话号码。” 丹斯慢条斯理地报出了电话号码。她与莱姆见过面,了解他的伤残状况。莱姆在特制的触控板上挪动右手食指,键人数字。这串号码显示在了莱姆面前的平板显示器上。 丹斯接着说,美国缉毒署在继续审问那个递送包裹给洛根的男子,“他撒谎说自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看过录像带,给了那些探员一些关于审讯方法的建议。那名工人也许以为包裹里是毒品或现钞,快速地瞄过一眼。他没有偷走包裹里的东西,表明里面既不是毒品也不是钞票。他们即将再次开始审讯他。” 莱姆谢过了丹斯。 “哦,还有件事?” “什么事?” 丹斯告诉了莱姆一个网页链接。莱姆把它慢慢地输入到浏览器里。 “去看看那个网站。我相信你会想要见到鲁道夫的。我认为你在看过某人照片后,会更容易理解他。” 莱姆不知道丹斯的说法对不对。做莱姆这一行,他更希望不要见到太多人。受害者通常已经死了,而等到莱姆介入时,杀死他们的人早就跑了。鉴于此,他宁愿一个人也别见到。 然而,在挂断电话后,莱姆还是访问了那个网站。那是墨西哥报纸上的一则报道,是西班牙文,莱姆推测大概是在报道一个缉毒大案。负责案件的警官是鲁道夫·卢纳。出现在报道附带的图片里的,是一个大块头男子,身旁是墨西哥联邦警员。有些人戴着黑色滑雪面罩,掩盖了五官特征,其他的警员有着严肃警惕的神色,他们的工作令他们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卢纳脸庞宽阔,深肤色,戴了一顶军帽,但看起来帽子底下是一个大光头。他的黄褐色制服比警服更显军人气质,前胸装饰了许多闪亮的徽章。他有着浓密的黑胡须,与鬓须连成一片。他蹙紧眉头,面容令人生畏,手里捏着一根香烟,指向左边的某样东西。 莱姆再次使用触控板,致电给了墨西哥城。他本可以使用声音辨识系统,但既然他的右手几根手指可以动弹了,他还是偏好于使用机械手段打电话。 打这通电话,只需要花点力气找寻墨西哥的国家代码,他很快就与卢纳说上了话。卢纳有着一副令人诧异的优雅嗓音,只有一点点异域口音,还完全听不出到底是哪里的口音。他当然是墨西哥人,但他发出的元音似乎有点法国味。 “啊,林肯·莱姆。十分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我读过关于你的报道。当然,我也买了你的书。我让那些书出现在了我手下探员培训的课程中。”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请原谅我,但你打算更新下书中有关DNA的章节吗?” 莱姆不由得笑出声。就在几天之前,他还考虑过这事。“我打算修改更新。这件案子一了结就改。探长……你是个探长吗?” “探长?抱歉,”他用悦耳的声音说道,“但为什么人人都认为美国之外的其他国家里,警官都被称为探长呢?” “执法队伍培训和执法程序铁板钉钉的来源,”莱姆说,“不就是电影和电视呗。” 对方咯咯地笑了,“没有了有线电视,我们这些可怜的警察该做什么啊?不过,我不是探长,我是一名司令员。在我的国家,军队和警队之间常常是可以互换的。你是个警监RET,我从你的书里看到的。RET是不是表示你是驻局专家技术人员?我曾为此琢磨过。” 莱姆大声笑道:“不,RET表示我退休了。” “真的?可你还在工作啊。” “确实。我感谢你对此案的帮助。凶犯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你的同事,丹斯女士,她也曾经帮过我们大忙,把一些墨西哥重罪犯引渡回我们国家,有不少人向她施压,不让她那么做。” “是的,她很坚强。”他切向正题,“我了解到你看见了洛根。” “是我的助手,阿图罗·迪亚兹和他的团队两次发现了洛根。一次是昨天,在一家旅馆里。另一次是不久前,就在附近——在商业区的改革波斯克大道的写字楼之中。他当时在拍摄楼宇照片。这引起了我们的怀疑——那些写字楼很难称得上建筑学佳作——有名交警认出了洛根的照片。阿图罗的手下很快抵达了那儿,但你的这位‘钟表匠’先生在后援抵达前不见了踪影。他十分狡猾。” “形容得相当好。他拍照的那些写字楼,里面有哪些公司?” “几十家公司,还有一些政府小部门,卫星办公室,运输贸易运营局,一栋写字楼底层是家银行。那会不会有重要意义?” “他到墨西哥来不会是只为了抢劫。我们的情报显示,他在策划谋杀。” “我们眼下在调查写字楼里所有办公室的人员和从事领域,看谁有没有可能成为受袭击目标。” 莱姆知晓微妙的政治游戏,但他没有时间去施展政治手腕,他也感觉到卢纳同样如此。“司令员,你必须让手下处在洛根的视线之外,你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 “是的,当然啦。这个家伙有着好眼力,对吧?” “好眼力?” “就像第二视觉。凯瑟琳·丹斯告诉过我,他像只猫,知道自己何时面临危险。” 不,莱姆思忖道:他只是十分聪明,可以准确地预计到他的对手可能有什么举动,就像一位象棋大师。但莱姆还是说道:“正是如此,司令员。” 莱姆凝视着电脑里的卢纳照片。丹斯是对的:在你可以看见你正在交谈的人的模样时,对话似乎更有吸引力。 “我们这儿也有一些那类人。”卢纳又咯咯笑起来,“事实上,我就是一员。正因为这样,在许多同僚丧命之时,我却依旧活着。我们会继续监视洛根——当然是以巧妙的方式。警监,当我们逮住他后,你或许会想要过来引渡他。” “我不常出门。” 卢纳稍作沉默后,阴郁地说:“啊,请原谅我,我忘记了你的身体状况。” 莱姆清醒地想及,他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事。他说:“不用道歉。” 卢纳继续说:“那么,墨西哥城这儿——你会怎么说?——十分便民。我们欢迎你过来,你会待得十分舒适。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妻子会为你烹饪食物。我家里没有楼梯,你不用为此担心。” “也许吧。” “墨西哥有十分美味的食物,我也是个梅斯卡尔酒和龙舌兰酒的收藏家。” “那样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一场庆祝宴会。”莱姆说。 “我会逮住这个家伙,让你出席……或许你可以给我手下的警官们讲课。” 莱姆笑了出来。他之前没有意识到,两人是在谈判。莱姆的墨西哥之行,会给这个男人增光;这也是卢纳这么积极合作的原因之一。大概在拉丁美洲,无论是执法队伍,还是做贸易,各行各业都是这么做事的。 “那会是我的荣幸。”莱姆抬起视线,看见汤姆在对他做手势,指着走廊。 “司令员,我不得不挂电话了。” “警监,感谢你联系了我。我一获知什么情况,会立刻联络你的。就算是表面看来无足轻重的事情,我也一定会打电话通报给你。” 第二十六章 汤姆把仪容整洁、精力充沛的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再次领进实验室。他身后跟着一名同伴,是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莱姆一时忘记了他的名字。总之,他更容易被视作是个孩子。他冲着莱姆四肢瘫痪的身体眨了眨眼,随即移开了视线。 主管探员说道:“我们又从名单上排除了几个名字。但还有别的情况,我们收到了一封勒索信。” “是谁发来的?”隆恩·塞利托从检查台那边问道,他皱着眉头坐在那儿,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恐怖分子?” “寄信人匿名,也没确定身份。”麦克丹尼尔说道,一丝不苟地念出每个音节。莱姆揣想,自己是不是一直这么讨厌麦克丹尼尔。也许,这就是他对待弗莱德·戴尔瑞的方式。也许,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当然,有时候你这么做并不需要原因。 云区…… 探员继续说:“听起来像个怪人,为的是生态议题,但谁知道这是在为什么打掩护。” 塞利托继续说:“你确信是凶手寄的信?” 在一次没有明显动机的袭击发生之后,一些人站出来称是自己干的,这类事并不罕见。他们会威胁说,假如不满足某个要求,袭击就会重演,尽管他们本身与袭击事件毫无瓜葛。 麦克丹尼尔生硬地说:“他确认了公交车袭击案的细节。我们当然都查过了。” 这种高傲态度解释了莱姆为何如此讨厌他。 “谁收到了信件,又是如何收到的?”莱姆问道。 “安蒂·杰森。我会让她向你说明细节的。我想尽快告诉你这个情况。” 这个联邦探员至少不是在打一场地盘争夺战。嫌恶感稍稍减轻了一些。 “我已经告诉了市长、州长和国土安全部。在来这儿的路上,我们就此协商了一下。” 然而我们却不在场,莱姆注意到。 麦克丹尼尔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放于透明塑料信封里的纸。莱姆对梅尔·库柏点点头,后者双手戴上手套,从信封里拿出纸,放在检查台上。首先,他拍摄了照片,瞬息之后,手写的文字就出现在了实验室的多台电脑屏幕上: 致安蒂-杰森,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首席执行官: 昨天上午大约十一点三十分,曼哈顿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10号变电站发生了一起电弧闪络事故。这起事故发生是因为,一根本宁顿牌电缆和汇流排被人用两个开口螺栓连接于一根断路器失效的电缆上。有人关闭了四座变电站,提升了曼哈顿10号变电站的断路器限制,结果电压接近于二十万伏特的超载电流引发了电弧闪络。 这起事件完全是你的过错,由于你的贪婪和自私。这是电力行业的典型事件,应该遭到谴责。安然公司害得民众变得一无所有,而你的公司害死人命,谋害地球上的生命。你们开发电力,却不考虑引起的后果,你们正在摧毁我们的地球,你们像病毒一样偷偷潜入我们的生活,直到我们依赖这些杀死我们的东西而生存。 民众必须明白,他们并不需要那么多电,并不像你们所说的需要那么多电。你们必须让他们看到这一真相。今天,你们要在纽约市服务电网内分区轮流限电——把非高峰时间的用电量降低到原先的百分之五十,持续半个小时,从十二点半开始。假如你们拒不执行,到下午一点,会有更多人丧命。 莱姆对着电话点下头,跟萨克斯说:“打电话给安蒂·杰森。” 萨克斯照着做了,片刻后,扬声器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萨克斯警探?‘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我和林肯·莱姆,联邦调查局、纽约警局的人在一起。他们带来了那封信。” 在她说“谁是幕后者”时,莱姆察觉到了她声音里的怒火。 “我们不知道。”萨克斯说。 “你们肯定有一些想法。” 麦克丹尼尔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后,说:“调查在进行,但我们目前还没有嫌疑人。” “昨天上午,在公交车站附近的咖啡馆里穿着工作服的男子呢?” “我们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们翻看了你给我们的名单,但至今还未有确凿的嫌犯。” “杰森女士,我是纽约警局的塞利托警探。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 “做什么?” “歹徒的要求,你知道的,就是限电措施。” 莱姆没有发现和歹徒们玩欺诈游戏有什么问题,假如一点小小的谈判可以给予额外的时间,用来分析物证或监视恐怖分子。但这并不由他决定。 “我是塔克,杰森女士。我们强烈反对与歹徒谈判。长期来看,这只会鼓励他们提出更多的要求。”麦克丹尼尔的视线落在大块头塞利托身上,后者直接回以瞪视。 塞利托坚持己见,“这可以给我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主管探员麦克丹尼尔在犹豫,或许是在考虑要不要呈现团结一致的面貌。但他依然说道:“我坚定地建议不要与歹徒谈判。” 安蒂·杰森说:“这事甚至都不用争论。在全市范围把非高峰时间的用电量降低百分之五十?这不像是调整电灯亮度。那会扰乱整个东北电网的负载模式,会在几十片区域发生电压下降和大停电。电力供应下降那么多的话,会有数百万顾客的开闭系统突然关闭,还会有数据转储,重设回初始设定。你不能简单地把它们恢复过来;那会需要几天的重新编程,大量数据会遗失。 “虽然一些生命攸关的基本系统有电池或发电机做后备,但不是统统都有。各家医院只有这么些后备电源系统,而一些系统从来就没正常工作过。会有人因此而丧生。” 莱姆想到,不过,写信的人有一点说对了:电力,阿尔冈昆公司,还有其他电力公司,确实深深地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依赖电力。 “你说对了,”麦克丹尼尔说,“不能那么干。” 塞利托面容扭曲。莱姆看向萨克斯,“帕克?” 她点了点头,在黑莓手机里翻查,找到了帕克·金凯德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他以前是联邦调查局探员,如今是一位私人顾问,在莱姆看来,他是全国最优秀的文件鉴辨师。 “我现在会把文件发过去。”她坐在一台工作站前面的椅子上,写一封电子邮件,扫描了那封信,然后发了出去。 塞利托打开手机,联络了纽约警局的反恐部,还有紧急勤务小组——也就是纽约市的“特种武器和战术部队”——告诉他们,在大约下午一点时,会发生另一场袭击。 莱姆转而对着电话机,“杰森女士,又是我,林肯。你昨天交给萨克斯警探的那份名单?雇员名单,还记得吗?” “什么事?” “你可以给我们他们的手写文字样本吗?” “所有人?” “尽可能多些,尽可能快点。” “我觉得可以。我们和所有人都签署过保密声明书。大概还有健康表格、款项申请书和支出账目。” 莱姆对于把签名作为手写文字的样本略有怀疑。虽然他不是文件鉴辨师,但你能当上鉴识部门的头头,不可能对文件鉴辨一无所知。他知道,人们一般会漫不经心地潦草签名(他也知道,这是十分坏的习惯,因为一个潦草的签名比一个清楚的签名更容易伪造)。但人们写备忘录、记笔记时,会清晰可辨得多,也就更能代表他们日常书写的样子。他把这告诉了杰森,她回应说,她会派几个助手去尽可能多地搜罗非签名的书写文字样本。她并不开心,但似乎立场有所软化,不再那么坚信阿尔冈昆公司员工不可能卷入此事。 莱姆又转过头,喊道:“萨克斯!他在吗?帕克在吗?进行得如何了?” 萨克斯点点头,“他在参加某个宴会。我正在让他和你通话。” 金凯德是个单身父亲,有两个孩子,名叫罗比和斯坦福妮。他谨慎地平衡个人生活与职业生活——也正是因为要照顾孩子,他才辞去联邦调查局的工作,变成像莱姆一样的顾问。但莱姆也知道,对于眼下这样的案子,金凯德会立刻答应下来,尽其所能地帮忙。 莱姆转回到电话那边,“杰森女士,你可否扫描那些手写文字样本,发送到……”他冲着萨克斯扬起眉毛,后者念出了帕克·金凯德的电邮地址。 “我已经记下了。”杰森说。 “我以为,那些词汇是电力行业的术语?”莱姆问道,“‘分区轮流限电’,‘分流荷载’,‘服务电网’,‘非高峰时间的用电量’。” “对的。” “那是不是告诉了我们一些有关作案者的细节?” “算不上。这些是电力行业的技术术语,但假如凶手能够对电脑做手脚,安装电弧闪络装置,那么他肯定也知道那些术语。电力行业的随便哪个人都会知道。” “你怎么收到那封信的?” “直接送到了我的公寓楼。” “你的住址公开吗?” “没有列在电话簿里,但我猜想,要找到我并非不可能。” 莱姆继续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收到信的?” “我住在一栋有看门人的公寓楼里。在上东城。有人摁响了门厅后门的快递铃。看门人就去看个究竟。等他回来时,信就放在他的岗亭里。上面写着‘急件。立刻送往安蒂·杰森处’。” “公寓楼里有监控摄像头吗?”莱姆问道。 “谁碰过这封信?” “看门人。不过,他只碰过信封。我从办公室派了个信差拿来了这封信。他也碰过信。当然,我也碰过。” 麦克丹尼尔正要说什么,但莱姆抢在了他前面,“这封信需要及时送到你手上,所以不管是谁留下了信,他知道你有一个看门人。那样,信能立即到达你的手上。” 麦克丹尼尔也在点头。显然,那也是他的看法。他那位眼眸明亮的属下也在直点头,就像卧在汽车后窗里的一条大头狗。 片刻后,杰森说道:“我猜你说得对。”她的声音里显然充满了忧虑,“那也就意味着他了解我。也许他十分了解我。” “你有没有保镖?”塞利托问道。 “我们的保安主管负责安保工作。伯尼·沃尔。萨克斯警探,你见过他。他已经每班派出四名武装保安。但在我家里没有人保护。我从未想过……” “我们会派出巡警驻扎在你公寓外面。”塞利托说道。这时,麦克丹尼尔问道:“她在纽约的家人呢?我们应该派人去保护他们。” 片刻的沉默之后,杰森问道:“为什么?” “凶手也许会尝试拿他们来要挟你。” “哦。”在明白到自己的亲人可能受到伤害后,杰森原本坚强的声音听起来变小了,但她随即解释道,“我的父母目前在佛罗里达。” 萨克斯问道:“你有一个兄弟,对吧?我在你的办公桌上看见过他的相片。” “我的兄弟?我们没有再保持联络。他不住在这里——”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杰森又回到了电话上,“你瞧,我很抱歉,州长打电话来了。他刚听说了消息。” 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那么,”塞利托抬起手掌,他凝视着麦克丹尼尔,接着落在莱姆身上,“这使得我们的任务相当容易。” “容易?”那个孩子样的助手问道。 “是的。”塞利托冲着身旁平板显示器上的电子钟点点头,“假如我们不能与凶手谈判,那么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在三小时以内。小事一桩。” 第二十七章 梅尔·库柏和莱姆在忙着分析那封信。几分钟前,罗恩·普拉斯基也来了。隆恩-塞利托赶去了市中心,和紧急勤务小组去做协调,万一他们可以确认一名嫌疑人身份或发现嫌犯可能的目标,便可派上用场。 塔克·麦克丹尼尔审视着那封勒索信,仿佛是见到了某种从未碰到过的食物。莱姆推测,这是因为手写在一张纸上的文字并不是云区执法队伍的势力范围。它是高科技通信的对立面。麦克丹尼尔的电脑和精良的追踪系统对付纸墨毫无用处。 莱姆也瞄了一眼。凭借自己受过的训练,以及与帕克·金凯德共事获得的经验,他知道,不管电视新闻里的“专家”和杂货店收银台旁货架上的书籍是怎么说的,手写文字并不能揭示出关于书写者性格的任何情况。当然,分析也可以带来不错的结果,假如你有另一份确定了书写者的样本用来比较,那么你可以判定第二份文件的书写者与第一份文件的书写者是否是同一人。帕克·金凯德此刻也会做同样的事,与已知恐怖主义嫌犯的手写文字样本做初步比较,再和公司给出的名单上阿尔冈昆公司员工的手写文字做比较。 手写文字和文字内容也可以表明是用右手还是左手书写,受教育水平,是哪国人,在哪个地区长大成人,有什么心理和身体上的疾病,书写时有否喝醉酒或受毒品影响。 但莱姆对这份笔迹的兴趣更为基本:纸张来源,墨水来源,指纹和纤维中暗藏的微迹证。 在库柏彻底的分析之后,结果却一无所获。 信纸和墨水的来源都普普通通——它们可能来自数千家商店中的任何一家。在信纸上,只发现了安蒂·杰森的指纹,信封上则找到了信差和看门人的指纹;麦克丹尼尔的探员也提取了他们的指纹样本,转交给了莱姆。 莱姆苦涩地想到,毫无用处。唯一的推断是作案者很聪明,也很懂得如何逃脱法网。 但是,十分钟后,他们有了某种突破。 帕克·金凯德从他位于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的文件鉴辨办公室打来电话。 “林肯。” “帕克,我们有了什么收获?” 金凯德说:“首先,是手写文字比较的结果。阿尔冈昆公司给予的控制样本数目稀少,因此我无法如愿做完整分析。” “我能理解。” “但我把嫌疑人缩小到了十二个员工。” “十二个。好极了。” “这儿是那些人的姓名。你准备好了吗?” 莱姆看了眼库柏,后者点了点头。金凯德口述姓名,库柏在一边匆忙记下。 “现在,我能告诉你一些关于凶手的其他事情。首先,他是个右撇子,我还从语言和词汇选择上得知了他的一些特征。” “继续说。” 莱姆一点头,库柏随即走向记录侧写内容的白板。 “凶手念过高中,大概还读过大学。他接受了美式教育。信里面有一些拼写、语法和标点错误,但多数是较难的词汇或句法。我将此归结为凶手写信时的压力。他大概在纽约长大。我说不准他是不是有外国血统,但英语绝对是他的母语,我也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凶手唯一会的语言。” 库柏记了下来。 金凯德继续说:“他也相当聪明。他不以第一人称书写,避免主动语态。” 莱姆明白了,“他从未说过关于自己的任何情况。” “正是如此。” “说明可能有其他人与他合谋。” “有这个可能。还有,文字的升部和降部书写得也有一些变化。在一名书写者心烦意乱、情绪化的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在愤怒或悲痛的情绪下写字,而粗重的笔画也意在强调。” “好的。”莱姆对着库柏点头,后者赶忙把这也记录在白板上。 “谢谢你,帕克。我们要回去工作了。” 他们挂断了电话。“十二个……”莱姆吁道。他看向白板上记录的物证与侧写图表,然后看向嫌疑人的名字,“我们难道就没有任何更快速地缩小嫌疑人范围的方法吗?”他一边不悦地问道,一边注视着时钟,距离截止时间又多逝去了一分钟。 犯罪现场:阿尔冈昆公司 曼哈顿10号变电站,五十七街 ——受害人(死者):路易斯·马丁,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 ——任何表面上都找不到指纹 ——电弧闪络引起金属熔化,又形成了飞射的颗粒 ——零号尺寸的绝缘铝线电缆 ——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AM-MV-60型号,最高可承受六万伏特的电压 ——手工操作钢锯切断电缆,新锯片,有断锯齿 ——两个开口螺栓,各有四分之三英寸直径的孔洞 ——难以追寻来源 ——螺栓上有独特的工具印痕 ——黄铜汇流排,用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栓与电缆连接 ——全都无法追寻来源 ——靴子鞋印 ——艾伯特森一芬威克公司E-20款式,专供电力工作,尺寸11号 ——切开金属栅栏,进入变电站,有来自断线钳的独特工具印痕 ——来自地下室的通道门和门框 ——获取DNA,已经送出去测试 ——希腊食物,塔拉马沙拉塔(红鱼子泥沙拉) ——金色头发,一英寸长,无染色,头发主人年纪五十岁或五十以下,在变电站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发现 ——已经送出去进行毒物一化学检验 ——矿物质微迹证:火山灰 ——自然情况不会在纽约地区找到 ——展览,博物馆,地质学院? ——阿尔冈昆控制中心软件被人用内部口令侵入,而非外部黑客 勒索信 ——送抵安蒂·杰森家中 ——没有目击证人 ——手写 ——发送给帕克·金凯德做分析 ——普普通通的纸张和墨水 ——无法追踪来源 ——除了安蒂·杰森、看门人、信差,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信纸上没有发现可辨识的微迹证 不明嫌犯侧写 ——男性 ——四十几岁的年纪 ——大概是白种人 ——可能戴眼镜和帽子 ——可能有短金发 ——深蓝色连体服,类似于阿尔冈昆公司工人所穿的工作服 ——十分熟悉电力系统 ——靴子鞋印显示没有身体状况影响到他的体态或步伐 ——可能是同一个人偷走了75英尺的本宁顿电缆和12个开口螺栓。预谋更多的袭击?偷盗者用钥匙进入了阿尔冈昆公司的仓库 ——有可能是阿尔冈昆公司的雇员,或者与阿尔冈昆公司雇员有联络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变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作案者学习过SCADA(监管和数据获取程序)和EMP(能源管理程序)。还有阿尔冈昆公司的恩托尔程序。两者都是基于Unix系统的 ——要制造电弧闪络,大概可能做过或目前是巡线工、故障检修员、注册技师、发电机建造工人、高级电工、军人 ——来自帕克·金凯德的侧写:手写文字 ——右撇子 ——至少接受过高中教育,大概念过大学 ——美式教育 ——英语为母语,大概只会这一门语言 ——以被动语态书写,避免泄露帮凶? ——与十二个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笔迹可能匹配 ——写信之时,情绪化,愤怒,悲痛 第二十八章 梅尔·库柏坐在电脑前,快速地坐直身子,说道:“我想,我有所发现了。” “什么发现?”莱姆直接问道。 “缩小名单的方法。”库柏又坐直身,把眼镜推到鼻梁高处,读起了一封电子邮件,“头发。还记得我们从变电站对面的咖啡馆获得的那根头发吗?” “没有发根,也就没有DNA。”莱姆唐突地指出关键。他仍旧在为DNA分析尚未出结果而生气。 “林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刚收到头发的毒物一化学检验结果。有大量的长春花碱和强的松,少量依托泊甙。” “癌症病人,”莱姆一边说,一边伸出脑袋——这是他的体态调整动作,“他在接受化疗。” “肯定是这样。”, 麦克丹尼尔的年轻属下发出了笑声。“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他接着对上司说,“那相当不错。” “你会感到惊讶的。”罗恩·普拉斯基说道。 莱姆没有理会他俩,“给阿尔冈昆公司打电话,看看这十二个人里面谁在过去的五六个月里接受了癌症治疗。” 萨克斯给阿尔冈昆公司打电话。安蒂·杰森在通话中—_大概是在和州长或市长通话——萨克斯被转接到公司的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处。通过扬声器,传出了沃尔低沉的嗓音(有着一股非洲裔美国人的英语腔调),他说会立刻调查此事。 沃尔并不是立刻就给出了调查结果,但还是让莱姆很满意。三分钟之后,沃尔回电了。 “初始名单的四十二人之中,有六个癌症病人。但在后来书写笔迹与勒索信匹配的十二人里面,只有两个癌症病人。一个是能源经纪部的经理。在袭击发生时,他应该是刚刚从去外地的商务之旅飞回纽约。”沃尔交待了相关信息。梅尔·库柏记录了下来,并随着莱姆的一下点头,他又打电话给航空公司去核查事实。运输保安署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般执法部门的搭档,因为如今鉴别身份的要求必须执行,轻易地就能核实航班乘客的去向。 “他经过核查确实没问题。” “另一个人呢?” “这么说吧,他有可能就是作案者。此人名叫雷蒙德·高特,四十岁。去年,他因白血病治疗而提出健康理赔。” 莱姆看了一眼萨克斯,她本能地知道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们常常以这种方式作交流。她立刻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敲击键盘。 “他的来历?”莱姆说。 沃尔回答说:“开始在中西部的一家对手公司里工作,后来加入了阿尔冈昆公司。” “对手公司?” 沃尔停顿了一下,“这么说吧,算不上是真正的对手,不像汽车厂商那么激烈竞争。那只是我们对于其他电力公司的称呼。” “高特目前在什么岗位工作?” “他是故障检修员。”沃尔说。 莱姆凝视着电脑屏幕上的侧写报告。根据查理·索默斯的说法,故障检修员拥有足够的经验,可以组装出电弧闪络之类的武器。他继续问道:“梅尔,看一下高特的档案。他知晓‘监管和数据获取’与能源管理程序吗?” 库柏打开了高特的个人档案,“没有详细说明。只是说,他上过许多进修课程。” “沃尔先生,高特结婚了还是单身?”莱姆询问保安主管。 “单身。住在曼哈顿。你想要他的住址吗,长官?” “要的。” 沃尔报出了地址。 “我是塔克·麦克丹尼尔。高特最近都在哪儿,沃尔先生?”麦克丹尼尔急不可待地问道。 “那很可疑。他两天前打电话来说要请病假。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他有没有可能最近去旅行过?比如去了夏威夷或俄勒冈?某个有火山的地方?” “火山?为什么呢?” 莱姆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询问道:“就是问他有没有出门旅行过?” “依据他的时间表,他花了几天在医疗上——我猜是在接受癌症治疗——但他从去年起就没休假过。” “你可否向他的同事核实下,看他们知不知道他去过哪些地方,在公司外面有什么朋友,有没有加入什么团体?” “好的,长官。” 莱姆想起了那条希腊食物的联系,又问道:“还有,他有没有时常和谁一起吃午饭。” “好的,长官。” “沃尔先生,高特的近亲情况呢?”麦克丹尼尔问道。 沃尔报告说,高特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和一个妹妹住在密苏里州。他复述了人名、地址和电话号码。 莱姆——以及麦克丹尼尔——都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保安主管了。于是,莱姆谢过他,双方挂断了电话。 麦克丹尼尔命令下属联络了联邦调查局在密苏里州开普吉拉多的常驻代理处,让他们开始监视高特的家人。 “以某个理由为名去安排窃听?”属下问道。 “我怀疑能不能成。但是强烈要求一下吧,至少也要弄个电话记录器。” “我明白了。” “莱姆。”萨克斯喊道。 莱姆抬头看屏幕,上面显示出萨克斯拼命击键查找收获的结果。机动车管理部的照片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一脸严肃地注视着照相机。男子的金色头发剪得很短,大约只有一英寸长。 “那么,”麦克丹尼尔说,“我们有了个嫌疑人。干得好,林肯。” “等到他落人法网后,我们自己会庆祝的。” 莱姆接着眯眼看机动车管理部给出的信息,上面确认了高特的住址。“他的住址在下东区?……那儿没有太多大学或博物馆。我想,火山灰一定是来自他打算袭击的地方。也许就是下一个目标。他想要袭击的是一个公共地点,有许多的人。” 许多的人….. 他看了眼时钟。现在是十点三十分。 . “梅尔,再次和你在总部的那位地质专家核对一下。我们需要进展!” “我已经在做了。” 麦克丹尼尔说:“我会给法官打电话,申请搜查令,再让一支战术小队准备好突袭高特的住所。” 莱姆点点头,打电话给塞利托,他还在赶回市政厅的路上。 塞利托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响起:“我刚刚通过大约五百个红绿灯,林肯。我在想,假如这个混蛋关闭电网,没了红绿灯,我们就完蛋了。无法——” 莱姆打断了他,“隆恩,听着,我们有了个名字。雷蒙德·高特。他是阿尔冈昆公司的故障检修员。还无法绝对肯定,但看起来很可能是。梅尔会用电邮把详细情况发给你。” 库柏打着那通关于火山岩搜索的电话,又开始把嫌犯的相关信息输入成文本。 “我会让紧急勤务小组现在就赶去那里。”塞利托在电话里说。 “我们正在派出我们的战术小队。”麦克丹尼尔赶紧说道。 就像两个学童,莱姆心忖道:“我想,派出谁无关紧要。关键是现在就派。” 通过电话上的讨论,塞利托和麦克丹尼尔就派遣特别小组达成一致,各自安排集合与部署队伍。 莱姆随后警告说:“我们就快到最后时间了,他很可能不会在住处。如果是那样,我希望只有我的手下在高特的公寓做现场调查。” “没问题。”麦克丹尼尔说。 “是我吗?”萨克斯扬起了眉毛。 “不是,假如我们得到任何有关下一次袭击的线索,我希望你能在现场。”他看向普拉斯基。 “小罗,动身啦。还要记住——” “我知道,”普拉斯基说,“那些狗屁电弧有五千华氏度。我会小心提防的。” 莱姆憋出了一阵笑声,“我本打算说的是:别搞砸了……现在,动身吧!” 第二十九章 许多金属。到处都是金属。 罗恩·普拉斯基看了眼手表:上午十一点。距离下一次袭击还有两小时。 金属……优良的导体,也许还连着电线,进一步通向某个轻易无法看见的电源。 联邦调查局的小队和紧急勤务小组带着搜查令,发现高特并不在住所内——这点让所有人都感到失望,但并不出乎大家的意料。普拉斯基随后把警官们赶了出去。现在就要勘察这套晦暗的公寓,下东区一栋陈旧的赤棕色砂石建筑的地下室单元。他和三名战术小队的警官已经清查过这个地方——按照莱姆的命令,只能让四个人来干这事,以便将对现场的污染降到最低程度。 那支小队此刻站在外面,普拉斯基一个人检查这套小公寓。他见到了许多金属,可以像变电站地下室里的电池一样布置的金属——那个陷阱差点杀死了艾米莉亚。 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人行道上的金属颗粒,想起混凝土上的冲击点,可怜的年轻人路易斯·马丁身上的伤痕。他也回忆起了一些别的事,一些更令人心烦的事情:艾米莉亚·萨克斯眼睛里的惊吓。以前从未这样过。要是这个电力陷阱可以吓到她…… 昨晚,在妻子詹妮上床后,罗恩·普拉斯基上了网,尽其所能地学习了有关电的知识。林肯·莱姆告诉过他,假如你懂某件事情,你对它的恐惧就会少一些。知识就是控制。只是,电是个例外,电力是个例外,电流是个例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懂得越多,他就越加不安。他可以理解基本概念,但他不断地回想到一个事实,电,是看不见的。你永远不会准确地知道电在哪儿,有如暗室里的一条毒蛇。 接着,他让自己摆脱了这些想法。林肯·莱姆把这个犯罪现场托付给了他,那么就开始干活吧。在开车到这儿的路上,他曾打电话过去,问莱姆想不想让他戴上设备,通过音频和视频让莱姆一起勘察犯罪现场,就像莱姆有时和艾米莉亚一起做的那样。 莱姆的回复是:“小罗,我很忙。假如你到现在都不能独自调查犯罪现场,那么你就没指望了。” 电话随即挂断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会是一句侮辱,但却让普拉斯基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普拉斯基想要打电话给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他在第六警署做巡警,告诉他所发生的事情。当然,普拉斯基没有那么做;他要留到这个周末两人出去喝啤酒时再说。 于是,他独自开始了搜索,先戴上乳胶手套。 高特的公寓是个邋遢压抑的地方,显然是个对居住环境毫不关心的单身汉的住所。阴暗,狭小,霉臭。食物有的新鲜,有的陈腐,更有的搁了许久。衣服胡乱堆放着。当下要进行的搜索,正如莱姆让他记住的,不是要收集审判时用的物证——虽然他“最好不要搞乱物证监管链”——而是要查明高特会在哪里发动下一次袭击,他与拉曼、“为了正义”组织有没有联系,有什么联系…… 眼下,他快速地搜查了脏兮兮的桌子、陈旧的文件柜和文件箱,看里面有否提及汽车旅馆、酒店、其他公寓、朋友住所或度假屋。 譬如,一张地图上画了个红色大叉,上面写了一条:“袭击这儿!” 当然,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事实上,有用的材料少之又少。没有地址簿,没有笔记,没有信件。电话机上的呼入呼出记录已经被清空了,摁下“重拨”键,他听见一个电子声音问道,他需要哪个州哪座城市的号码。高特带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这儿也没有其他电脑。 普拉斯基发现了几张信纸和信封,与用来写勒索信的纸张和信封类似,还有十来支笔。他收集起这些,装进袋。 在发现不了其他有用的物证后,他开始走方格,放好数字标牌,拍摄照片,还收集了微迹证样本。 他尽可能快地走着,然而和往常一样,他同时对抗着总是缠绕他的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再次受到伤害,这让他胆怯,想要退缩。但那又引发出另一种惧怕:假如他没有付出百分百的努力,他不会达到别人的期望。他会令妻子失望,令兄弟失望,令艾米莉亚·萨克斯失望。 还有,令林肯·莱姆失望。 然而,要摆脱这种惧怕,难上加难。 他的双手开始哆嗦,呼吸变得急促,听到一下咯吱声会被吓得跳起来。 他冷静下来,回忆起妻子的轻声安慰:“你行的,你行的,你行的……” 他再次开始搜查。他的视线落在房间后面的一个柜子上,正要打开柜子,但他注意到了金属把手。他此刻站在油地毡上,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安全。即便戴着乳胶手套,他也很担心。他拿起一块橡胶餐碟垫,用它攥住了把手。他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面放着足以说明雷·高特是作案者的物证:一把有断锯齿的钢锯,还有断线钳。普拉斯基知道他在这儿的任务只是走方格,收集物证,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放大镜,查看这两把工具,注意到锯片上有一道凹痕,可能就是这个在他收集到的栅栏铁条上留下了独特的印痕。他把工具装袋,写好标签。在另一个小柜子里,他发现了一双艾伯特森一芬威克靴子,是11号尺码。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让他大吃一惊。来电者是林肯·莱姆。普拉斯基立刻接起电话,“林肯,我——” “你发现了有关高特藏身之处的所有线索了吗,小罗?他也许租赁了的车辆?他也许会待在哪个朋友家里?任何有关目标地点的情况?” “不,他似乎是清除了任何线索。不过,我找到了工具和靴子。凶手肯定是他。” “我想要地点。给我地址。” “是的,长官,我——” 电话断了。 普拉斯基关上手机,小心翼翼地把收集到的物证装进袋子。接着,他翻查了整个公寓,整整两次,也没放过冰箱、冷柜和衣柜,甚至还搜查了大小足以藏匿一些东西的外带食物盒。 一无所获…… 现在惧怕被气馁所取代。他发现了高特是袭击者的物证,但除此以外,别无发现——高特可能在哪儿,他的目标是什么。普拉斯基的视线再次落在桌子上。他看到了一台廉价的电脑打印机。打印机上的黄灯在闪烁。他靠近打印机,上面显示的信息是“清除卡纸”。 高特到底在打印什么? 普拉斯基小心地打开打印机盖子,瞥看了里面。他可以看见一团纸。 他也可以看见一张标识,上面提醒说:“危险!触电风险!在清除卡纸或维修之前,拔出电源插头!” 很可能会有其他页面需要打印,一些可能有所帮助的信息,甚至有可能是关键。但如果他拔除电源插头,打印机记忆体会删除余下需要打印的页面信息。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接着,他再一次想起了熔化的金属颗粒。 五千度…… 他看了眼手表。 该死的。艾米莉亚叮咛过他,不要在携带任何金属物品的条件下靠近电流。他已经忘记了这事。该死的头部受伤!他为什么不能清楚地想事情呢?他摘下手表,放进了口袋。耶稣在上啊,这么做有什么用?他又把那只精工牌手表放到桌上,远离打印机。 他又试了一次,但惧怕再次攫住了他。他恼怒于自己的犹豫不决。 “该死的。”他嘀咕道,回到厨房。他找到一双硕大的粉红色橡胶手套。他戴上手套,环视一周,确信没有联邦调查局或紧急勤务小组的探员在窥视这幕可笑的情景,走回到打印机旁。 他打开物证收集箱,选择了清除卡纸、让打印机恢复正常工作的最佳工具:镊子。镊子当然是金属制品,假如高特在打印机里布置了裸露的电线,镊子便是连通电线的所需之物。 他看了眼六英尺外的手表。距离下一次袭击,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罗恩·普拉斯基俯身向前,把镊子伸入两根极粗的电线之间。 第三十章 新闻台正在播放高特的相片,他的前任女友们在接受采访,他参加的保龄球队和治疗他的癌症专科医生也没被落下。但是,线索还是全无。高特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那位地质学专家,已经在纽约都会区范围找到了二十一个也许包括有火山灰的展览,还发现皇后区一位在用火山岩来制造雕塑的艺术家。 库柏嘀咕道:“两万美元只能买一个西瓜大小的雕塑。顺便说一下,那个雕塑敲上去也像西瓜。” 莱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同时倾听此刻已经回到联邦大厦的麦克丹尼尔在电话里解释,高特的母亲有好些天未收到儿子的消息了。但那并没什么好惊讶的。高特因为罹患癌症,近来一直心情欠佳。莱姆问道:“你申请到了对他们的监视令?” 麦克丹尼尔愤愤地解释说,法官还未被说服,尚未颁发对高特家庭成员的窃听令。 “但我们可以用电话记录器。”电话记录器的窃听方式不允许探员偷听通话内容,但可以知晓哪些电话号码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又打电话给哪些号码。然后,就可以追踪那些电话号码了。 不耐烦的莱姆再次联络了普拉斯基,他立刻接起电话,以哆嗦的声音说,嗡嗡响的手机已经吓得他“屁滚尿流”。 普拉斯基告诉莱姆,他正在从雷蒙德·高特的打印机里提取信息。 “耶稣啊,小罗,你不要那么做。” “没事的,我此刻站在一块橡胶毯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让专家们去检查电脑,里面可能有数据清除程序——” “不,不,没有电脑,只剩下了打印机。机器卡纸了,我在——” “没有下次袭击的地点或区域的有关信息吗?” “没有。” “你一有发现,立刻打电话给我,一分钟——不,一秒钟也别耽搁。” “我——” 电话断了。 联合特遣队在五十七街上的查询也毫无进展。作案者——不再是不明嫌犯了——已经消失了。高特的移动电话“死了”:电池已经被取下,那样就无法跟踪了,电信服务商是如此报告的。 萨克斯打着手机,垂下了脑袋,听着对方。她谢过了来电者,挂断了电话,“又是伯尼·沃尔。他说,他和高特所在的部门——纽约紧急维修部——的人谈过话了,每个人都说,他是个孤独者。他不与人来往。没人定期与他共进午餐。他喜欢维修电网的孤独感。” 莱姆听到这条消息,点了点头。他接着告诉了联邦调查局探员火山灰来源的情况,“我们发现了二十一个地点。我们——” “是二十二个,”库柏说道,他正在与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那位女专家通话,“多了个布鲁克林艺术画廊,在亨利街。” 麦克丹尼尔叹道:“那么多?” “恐怕是这样,”莱姆接着说,“我们应该告诉弗莱德。” 麦克丹尼尔没有做声。 “弗莱德·戴尔瑞,”他可是你的手下,莱姆心里嘀咕着,随即平静地补充道,“他应该告诉线人有关高特的事。” “好的,等等。我会和他说的。” 响起几下咔嗒声,随之是短暂的静默。然后他们听见:“你好,我是戴尔瑞。” “弗莱德,我是塔克。林肯也在。我们一起开个会。我们有了个嫌疑人。” “谁?” 麦克丹尼尔看了眼莱姆,莱姆介绍了雷·高特的事情,“我们还没发现动机,但证据都指向他。” “你找到他了?” “没。他消失不见了。我们派了支小队去了他的公寓。” “那个截止时间还有效?” 麦克丹尼尔说:“我们没有理由不这么认为。你发现了什么吗,弗莱德?” “我的线人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我正等着听他说。” “你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主管探员问道。 “现在还没有。我三点和他见面。他告诉我,他有所发现。我会打电话给他,告诉他高特的名字。也许那会让情报搜集加速。” 他们挂断了电话。片刻后,莱姆的电话再次响起。“是不是莱姆警探?”一个女人问道。 “是,我就是。” “我是安蒂·杰森,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 麦克丹尼尔介绍了自己,说:“你有没有收到凶手的新消息?” “没有,但我有个情况必须要告诉你们。”她着急、沙哑的嗓音立刻引起了莱姆的全神贯注。 “继续说。” “我告诉过你们,我们改动了电脑口令。这样,凶手就无法重复昨天所干的事情。” “我记得。” “我也命令增强所有变电站的安保,一刻也不能松懈。但是,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前,我们位于上城的一座变电站发生了火灾。位于哈莱姆区的变电站。” “纵火吗?”莱姆问道。 “对的。保安在变电站正前面。看起来是有人从后窗扔进了一枚燃烧弹,或者别的东西。大火被扑灭了,但却引起了一个麻烦。大火毁坏了开关站,那意味着我们无法人工让那座变电站下线。情况失控了。我们无法阻止电流由输电线路输入进来,除非关闭整个电网。” 莱姆觉察到杰森的忧虑,但他不明白这件事的潜在意义。他让杰森清楚地解释下。 她说:“’我认为凶手干了一件相当疯狂的事情——他直接切入一根从那座被纵火的变电站里出来的区域输电线。那根电缆的电压差不多有十五万伏。” “他怎么可以这么干?”莱姆问道,“我还以为昨天他利用了变电站,是因为接入主线太过危险。” “此话不假,但是,我不清楚,也许他开发出了某种遥控开关器,可以让他事先接合好电缆,之后再启动。” 麦克丹尼尔问道:“你想到会在哪儿吗?” “我所想的那根电缆大约有四分之三英里长。从哈莱姆区中心和西部地下穿过,通向哈德逊河。” “你就没办法关闭这座变电站?” “除非修好这座被火烧过的变电站里的开关站。那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 “这次的电弧闪络会像昨天的那么糟糕?”莱姆问道。 “至少是那样。是的。” “好吧,我们会调查的。” “莱姆警探?塔克?”她的嗓音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 麦克丹尼尔接过话头,说:“怎么了?” “我很抱歉,我想昨天的我确实很难相处。但我真的无法相信我的员工会干出这种事。” “我能理解,”麦克丹尼尔说,“我们至少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假如我们运气好的话,能在他伤害更多人之前阻止他。” 他们一挂断电话,莱姆就大声喊道:“梅尔,你听到了吗?上城?晨边高地,哈莱姆。博物馆,雕塑家,诸如此类。给我找到一个可能的袭击目标!”莱姆接着致电皇后区犯罪现场调查单位的临时主管——这个男人干着莱姆以前的工作——让他派一个小组去那座因为纵火而关闭的变电站,“让他们带回能找到的任何东西,立刻就去!” “发现了一个可能目标!”库柏喊道,同时脑袋从电话上歪开,“哥伦比亚大学,拥有国内最大的火山岩与火成岩展览。” 莱姆转身对着萨克斯。她点头道:“我十分钟内就能赶到那儿。” . 他们都在看莱姆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此刻是十一点二十九分。 第三十一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出现在曼哈顿北部晨边高地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她刚刚离开了地球与环境科学系办公室,一位好心的接待员方才说:“我们没有如你所说的火山主题展览,但我们有数百份火山灰、火山岩和其他火成岩样本。只要有本科生从田野实习项目回来时,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火山尘埃。” “莱姆,我到了。”萨克斯对着麦克风说道,告诉他自己了解到的有关火山尘埃的情况。 莱姆说:“我又和安蒂·杰森谈过了。从第五大道到哈德逊河,输电线基本上走的是地下,大致沿着一百一十六街。但火山尘埃意味着电弧闪络布置在靠近校园的地方。萨克斯,那儿附近有什么?” “大致上只有教学楼和行政楼。” “目标可能是其中任何一处。” 萨克斯从右边看向左边。这天春意盎然,凉爽而晴朗,学生或漫步或慢跑,坐在草地上或图书馆台阶上。“不过,莱姆,我没看见太多可能的袭击目标。这所大学年头很老,看起来多数是石质和木质建筑,没有钢筋、电线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这儿布置大型陷阱,伤害大量民众。” 莱姆接着问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 萨克斯思忖了一下,“向东边和东北方向,看来是这样。” “按逻辑来说,你会想到什么?尘埃不会吹得太远,也许有几个街区那么远。” “我在想,那说明他在晨边公园。” 莱姆说:“我会致电安蒂·杰森,或者阿尔冈昆公司的哪个人,查明输电线从公园地下的哪儿通过。另外,萨克斯?” “什么事?” 他犹豫起来。萨克斯猜测——不,应该说是知道——他是要嘱咐她小心。但那句话根本不必说出口。 “没什么。”他最终说道。 然后唐突地挂断了电话。 艾米莉亚·萨克斯漫步踏出大学的一处大门,朝着风吹往的方向走去。她穿过阿姆斯特丹大街,沿着校园以东晨边高地的一条街道往前走,前面是暗褐色的公寓楼和暗沉的排屋,都是由花岗岩和砖块建成。 当她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了眼来电者信息,“莱姆,你掌握了什么情况?” “我刚刚和安蒂谈过。她说输电线路在一百一十七街附近转向北边,然后向西从公园底下穿过。” “莱姆,我就要到那儿了。我没看见……哦,不。” “是什么,萨克斯?” 萨克斯前面就是晨边公园,就快到午餐时间,公园里挤满了人。幼儿,保姆,上班族,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乐手……公园里有数百位民众在闲荡,享受这美好的日子。人行道上也有人。但是袭击目标的数量只是让萨克斯惊慌的部分原因而已。 “莱姆,公园的整个西侧,也就是晨边公路……” “什么?” “在弄建筑工程。在替换水管线。是十分粗大的铁质管道。老天啊,假如他把电缆布置到它们……” 莱姆说:“那么电弧闪络会袭击到街面上的所有人。哎呀,甚至可以进入楼宇、办公室、宿舍楼以及附近的商店……也许可以袭击到几英里远的地方。” “我必须找出他连接电缆的地方,莱姆。”萨克斯把手机插回套子里,慢跑向建筑工地。 第三十二章 山姆·费特对于身在纽约有着五味杂陈的感觉。 他六十八岁,此前从未来过纽约。一直以来,他总是想从斯科茨代尔到纽约旅游一趟;斯科茨代尔是他一辈子居住的地方,露丝也总是想看看纽约市,可他俩以往的假期总是花在了加州、夏威夷或者去阿拉斯加的邮轮上。 讽刺的是,他在露丝过世之后的第一趟商务旅程却令他来到了纽约,全部开销由公司承担。 很高兴能到纽约。 遗憾的是,露丝不能来。 他此刻坐在巴特里公园酒店雅致而安静的餐厅里,吃着午餐,和一些人聊着天,他们是来这儿开基建财务会议的,啜饮着啤酒。 商务交谈。华尔街,团队性的体育。也聊一些个体性体育运动,但仅仅包括高尔夫球。没人聊起过网球,费特爱打网球。当然啦,费德勒,纳达尔……但网球不是一项攻伐至上的体育运动。在场的人也没怎么谈起女人的话题;这些男士年纪都已不小了。 费特环顾一周,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归纳自己对纽约市的印象,因为等回到家,他的秘书和同事们会想要了解他对纽约的观感。到现在为止的观感是:纽约熙熙攘攘,无比喧闹,纽约人富得流油,城市则灰蒙蒙的——尽管天空连一朵云彩也没有。仿佛太阳晓得纽约人不太用得着阳光。 五味杂陈的感觉…… 有点儿一个人享乐的内疚感。他准备去观看音乐剧《女巫前传》,看看是否比得上凤凰城演出的版本,大概还会去观看《跳出我天地》,看看是否比得上同名电影预告片。他还要到唐人街和两个早上认识的银行家吃饭,一个是纽约本地的银行家,一个来自圣菲。 也许,这整套享乐的过程有点儿背着妻子与人相好的味道。 当然,露丝不会介意的。 可是,依然有点内疚。 费特也必须承认,他感到有点儿水土不服。他的公司从事的是一般建筑工程,尤其是基建项目:基础、车道、平台、步行道,一点儿也不特别,但是必不可少,也利润丰厚。他的外在表现不错,反应敏捷,谦和守礼……在一个质量并不总是完整展现在外人眼前的行业里,这是优秀品质。但他的公司很小;合资公司里的其他企业都要大得多。他们比他更加明白这个行业和有关法规。 午餐餐桌上的谈话不断地从亚利桑那响尾蛇队和纽约大都会队转移到抵押物、利率和什么高科技系统的话题,让费特听得一头雾水。他发觉自己又在探望窗外,看着酒店旁边的大型建筑工地,一座高耸的写字楼或公寓楼正从那儿拔地而起。 费特注视着工地,一个工人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个工人的穿着与众不同——深蓝色的连体服,黄色安全帽——肩上扛着一盘电缆或光缆。他从工地后面附近的一个沙井里钻出来,站起身,环顾四周,眨了眨眼。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接着就合上了手机,穿过工地,却没有离去,而是径直走向了工地隔壁的那栋楼房。他轻松自如地看着楼房,脚步轻快,显然他很享受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一切看来都如此正常。身着蓝色连体服的工人,可能就是三十年前的费特。他现在可能是费特手底下的任何一个员工。 费特开始放松下来。这一幕令他感觉自在而熟悉——看着蓝衣男子和其他身着卡哈特夹克、连体服的工人手拿工具和零件,彼此说笑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同事,他们就像一家人。年纪较长的同事都是白人,不爱说话,身无几两肉,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仿佛他们从生下来起就在搅拌混凝土,而年轻的工人都来自拉丁美洲,聊起天来仿佛暴风雨来袭,干起活来更为细致和骄傲。 这让费特相信,也许纽约市和他这次与之打交道的纽约人在许多方面,与他的世界和那些栖息其中的人类似。 放松吧。 接着,他的目光跟随着那个身穿蓝色连体服、头戴黄色安全帽的男子,看着他消失在建筑工地对面的一栋建筑里。那是一所学校。山姆·费特注意到窗户上的标示:弹跳器马拉松募款赛五月一日举行 跳跳就能救人! 男女易装学生晚宴,就在五月三日, 现在就报名! 地球科学系呈现,“近距离看火山”展览四月二十日一五月十五日。免费参观 热力十足! 对公众开放 好吧,他在心底里笑着承认,也许纽约就是终归与斯科茨代尔有所不同。 第三十三章 莱姆继续审视着物证,拼命地想要在犯罪现场收集到的那些表面看来毫无关联的金属颗粒、塑料碎片和尘埃之中,找到一些联系,激发想象,帮助萨克斯琢磨出高特到底在哪儿把那条致命的电缆与横贯晨边高地和哈莱姆的输水管线连接。 假如那是他实际所做的事的话。 激发想象……这话说得真别扭,他断想道。 萨克斯继续搜查晨边公园,寻找那根从输电电缆连接到水管的电缆。他知道萨克斯会心神不宁——要找到那根电缆,没有别的方法,只有凑近去看,找到电缆与水管连接的地方。他回忆起昨天萨克斯描述电弧闪络事故导致的金属颗粒把路易斯·马丁的尸体打得千疮百孔时的说话语气,空洞的眼神。 最近的警署派来了几十名制服警察,疏散了晨边公园和水管工程附近楼房里的民众。但电就不能沿着铸铁水管传输到任何一个角落吗?它就不能在一英里之外的厨房里引发电弧闪络吗? 会不会就在他自己的厨房,汤姆正站在水槽跟前的这间厨房? 莱姆瞄了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钟。如果他们不能在六十分钟以内找到那根线路,答案就会揭晓。 萨克斯回电说:“莱姆,一无所获。也许是我弄错了。我也在想,输电线路在某个地方必须跨越地铁隧道。假如凶手布置电缆,袭击地铁车辆呢?我还必须搜索地铁隧道。” “萨克斯,我们还在和阿尔冈昆公司通话,想要缩小范围。我会回电给你。”他冲着梅尔·库柏喊道,“有任何发现吗?” 库柏在和阿尔冈昆控制中心的一名主管通话。依照着安蒂·杰森下达的命令,他和手下的职员在尽力寻找,看输电线路的特定区域内是否有电压波动。这也许有可能侦测到,因为每隔几百英尺,就安装有传感器,假如输电线路出现绝缘或电压下降的问题,电力公司就会收到警示。他们也许有机会精确地找出高特对输电线动手脚、把致命电缆引到地面上的位置。 可是库柏说:“什么发现都没有。对不起。” 莱姆闭上眼睛。他早些时候回避的头痛现在愈演愈烈。他揣想疼痛是不是来自别的地方。四肢瘫痪的人总是有这种顾虑。没有疼痛,你永远不知道造反的身躯要干什么。森林里的一棵树倒地的话,当然会发出噪音,即使森林里半个人影也没有。然而,假如你都感知不了疼痛,疼痛到底算不算存在呢? 莱姆觉察到,这些想法只会令他心情抑郁。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近来常常如此。他吃不准为什么。但他无法摆脱这些念头。 更为古怪的是,不像他昨天在这个时间与汤姆吵嘴时那样,他今天一点威士忌都不想碰。他几乎是对喝威士忌的念头感到嫌恶。 这比头痛更令他心烦意乱。 他扫视着物证图表,但视线直接跳过了单词,仿佛它们是用某种外国文字写就的,并且虽然他读书时学过这门外语,但多年未曾使用过。然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定在物证图表上,循着电力从发电厂逐步流向百姓家。电压逐步降低。 十三万八千伏…… 莱姆让梅尔·库柏给阿尔冈昆公司的索默斯打电话。 “特别项目部。” “是查理·索默斯吗?” “正是。” “我是林肯·莱姆。我和艾米莉亚·萨克斯一起工作。” “哦,是的,她提起过你。”索默斯和声细语地说,“我听过凶手是雷·高特,我们的一名员工。是不是真的?” “看来是的。索默斯先生——” “嘿,叫我查理好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名誉警察。” “好吧,查理。你在追踪眼下发生的事吧?” “我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电网。安蒂·杰森——我们的总裁——让我监视电网的动态。” “还要过多久才能修好那玩意,怎么叫的?着火的变电站里的开关站。” “两三个小时。那条线路依然失去控制。我们要把那条线路切断,别无他法,除了让纽约市多数地区断电……我能帮你做什么?” “是的。我需要进一步了解电弧闪络。看起来高特接入了一根主线,一个输电线等级的线路,再把电缆连到输水主管上,接着——” “不,不。他不会那么做。” “为什么不呢?” “那就是地接了。电一碰到水管就会短路。” 莱姆思忖了一下。他冒出了另一个想法,“假如他只是在故弄玄虚,装成接入输电线路的样子?也许他实际上在别的地方布置了一个小型的陷阱。要引发电弧,你需要多大的电压?” “电弧闪络要造成大规模伤害,需要有十三万伏特,但是呢,你可以用小得多的电压生成电弧闪络。关键在于,电压要超过电缆或承载电流的终端的承受能力。电弧从那根电缆跃至另一根电缆——也就是相相跳火;或者跃到地上,也就是相地跳火。民用电流的话,只会发生电火花,而不会产生电弧闪络。至多两百伏左右。当电压接近四百伏时,可能会产生小的电弧。超过六百伏的话,就极有可能产生电弧。但只有在中等电压到高压情况下,你才会见到造成严重伤亡的电弧。” “那么一千伏特可以吗?” “假如情况合适,肯定可以。” 莱姆凝视着曼哈顿地图,焦点落在萨克斯此刻所处的位置。这个消息使得高特可以策划袭击的地点数量增加了许多倍。 “但你为什么向我问电弧闪络呢?”索默斯问道。 “因为,”莱姆心不在焉地答道,“再过不到一个小时,高特就会再次杀害民众。” “哦,那么高特的信里有没有说到电弧?” 莱姆想到,他确实没提到,“没有。” “那么你只是假设他要用电弧杀人。” 莱姆痛恨“假设”这个词以及它的所有衍生词。他很生自己的气,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继续说,查理。” “一道电弧令人瞩目,可也是利用电做武器的最没效率的一种法子。你不能自如地控制它,你永远吃不准它的最终归宿是什么。看看昨天上午的事件吧。我说,高特的袭击目标是一辆公交车,而他却并未如愿……你想要知道,我会怎么用电杀人吗?” 林肯·莱姆立刻说道:“我愿意洗耳恭听。”接着,他侧过脑袋,贴近话筒,全神贯注地聆听。 第三十四章 1883年,托马斯·爱迪生在新泽西州首次推出了悬空输电线路和那些丑陋的输电塔,但第一个电网却走的是下曼哈顿街道底下的路线,起点是爱迪生位于珍珠街的发电站。他当时一共有五十九位顾客。 有些巡线工痛恨地下电网——它有时被称作是“黑漆电网”——但乔伊·巴赞喜欢身处地下。他在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只干了两年,但在电力行业已经做了十个年头,因为他十八岁时就开始工作了。加入阿尔冈昆公司之前,他干的是民营建筑项目,从学徒一直做到了熟练工。他曾想过继续向前,成为高级电工,总有一天他会的,但眼下他喜欢为大公司工作。 他还能找到哪家比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全美最大型公司之一——更大的公司呢? 半小时前,他和搭档接到了故障检修员的电话,说是华尔街附近一个地铁系统的电力供给发生了奇怪的波动。纽约大都会运输署下辖的一些地铁线路有自己的发电站,类似于缩小版的阿尔冈昆MOM发电机组。但眼下这条正在附近轰隆作响的地铁线是完全由阿尔冈昆公司供电的。公司从皇后区输送两万七千五百伏特的电到变电站,再降压并转换成六百二十五伏特的直流电,用于地铁供电。 根据附近一座纽约大都会运输署变电站的计量表的报告,有一个短暂瞬间,发生了电压下降。这还不足以对地铁服务造成障碍,但足以引起关注——尤其是考虑到昨天上午公交车站发生的事故。 而且,该死的,有一个阿尔冈昆公司的员工被认为是幕后黑手。雷·高特,皇后区的一名高级故障检修员。 巴赞见到过电弧闪络——电力行业的每个人都曾见到过——能熔化一切的闪电,伴随而来的爆炸,可怕的嗡嗡声,这些奇景足以令巴赞下定主意,自己永远不会拿电开玩笑。要穿戴好个人防护装备的手套和靴子,拿好绝缘棒,工作时不携带金属物品。许多人都以为他们能用头脑胜过电,结果他们都死了。 好吧,你没法用头脑胜过电。你也不可能跑得比电快。 此刻,巴赞的搭档暂时回到了地面,巴赞寻找着任何可能引起电压下降的蛛丝马迹。地下道里很凉爽,仿佛荒废了一般,但却并不安静。引擎轰鸣,地铁车辆经过时,地面震动得像地震似的。是啊,他喜欢这个地方,周围都是电缆,还有热绝缘材料、橡胶和油脂的气味。纽约市是一艘船,地下的建筑结构和地上一样多。他也对所有的甲板了如指掌,就如他熟悉自己在布朗克斯区的邻里社区一样。 他想不通是什么引起了电压波动。阿尔冈昆公司的线路看来都很完好。也许—— 他停下脚步,看到了一些令他好奇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纳闷道。像所有的巡线工一样,他无论是在地面上,还是在“黑漆电网”里,都了解自己的领地,而在这条隧道的晦暗尽头,有一些不太对劲的东西:一根电缆被接合到一个负责为地铁系统全天候馈电的断路器面板上。而且这根电缆没有通入地下,去往地铁所在的地方,而是往上走,跨过了隧道穹顶。电缆接合得很好——判断一名巡线工的手艺,就看他如何接合电线——所以这是专业人士干的。但是谁干的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伫立原地,开始追踪这根电缆的去向。 他紧接着被吓得大口喘气。另一个阿尔冈昆公司的工人站在隧道里。这个男子似乎对于撞见其他人更为诧异。一片昏暗中,巴赞没有认出男子。 “嘿,好啊。”巴赞点点头。他俩谁也没有握手的意思。他们都戴着厚重的个人防护手套——只有绝缘层足够厚,才可以在带电电缆上进行操作。 那个男子眨了眨眼,擦拭了汗水,“我没想到这儿会有人。” “我也是。你听说电压波动的事了吗?” “听说了。”男子还说了些别的事情,但巴赞并不在听。他在琢磨男子到底在做什么,打量着对方的笔记本电脑——当然,所有巡线工都用这种笔记本电脑,电网上的一切东西都在被电脑化。但他并不在查看电压水平或开关站完好性。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幅视频画面,看来很像是地面上的那个建筑工地。好像是从一个高分辨率的监控摄像头看到的图像。 然后巴赞瞄到了男子的阿尔冈昆公司工作证。 哦,要命了。 雷蒙德·高特,高级技术服务操作员。 巴赞感觉自己在抽冷气,同时回想起早上主管召集了所有巡线工,说明了高特和他的所作所为。 他现在想明白了,那根接合的电缆是为了制造又一起电弧闪络事故! 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这里环境晦暗,高特不可能看清楚他的面容;他也许并未看到巴赞的惊讶反应。公司和警方不久前才发布声明。之前的两小时,高特也许都待在这里,不知道警方已经在追捕他。 “哎,午饭时间到了。我饿死了。”巴赞开始轻拍肚皮,接着又觉得这样做太做作,“我最好回到上面去。搭档会纳闷我在这儿做什么了。” “嘿,小心点。”高特一边说,一边转身去看电脑。 巴赞也转过身走向最近的出口,压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 他应该服从于自己的冲动,他立刻意识到。 在巴赞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知道高特快速地探下手,从身后拿起了什么东西。 巴赞开始逃命,可高特的速度更快,巴赞回头瞥了一眼,在刹那之间,只见对方沉甸甸的纤维玻璃绝缘棒抡向他的安全帽。这一击打晕了他,令他跌倒在肮脏的地面上。 当绝缘棒再次击向他时,他的眼里只看到一根十三万八千伏特的电缆,离他的脸庞不过六英寸之遥。 第三十五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正在做她最拿手的事情。 也许不是最拿手的。 但确实是在做她最爱做的事情,让她觉得生机勃勃的事情。 那就是驾车。 将金属和肉身推到极限水平,沿着城市道路快速驰骋,看起来绝无可能的路径,考虑稠密的交通、人群和车流。迂回前行,滑向一侧。在你快速驾车时,你不是沿着道路小心驾车,你不是上蹿下跳;你是驾着车冲出一条路线,你仿佛是用拳头开辟出一条路。 这些车被称作“肌肉车”是有缘由的。 这辆1970年款的福特托里诺眼镜蛇跑车,继承自菲尔兰,马力强劲,扭矩上佳。当然,萨克斯加装了四速变速箱,她开快车需要有这个。最早的变速器很不好使,又拖泥带水,要是不调到正确位置,你就会调节过量。它不像那种为面临中年危机、耳戴蓝牙耳机、脑子里想着晚餐预订的生意人而制造的六速同步齿轮离合器汽车。 眼镜蛇跑车喘气、咆哮、呜咽;它能发出许多声音。 萨克斯身体紧绷。她摁了下喇叭,但声波还未抵达那个打算变道却不观察周围的懒惰司机,萨克斯就已超过了他。 萨克斯承认,她怀念自己最近的一辆车,雪佛兰卡玛洛SS款,她和父亲一起改装了那辆车。但那辆车最近在一个案子里毁掉了。父亲提醒过她,投入太多个人感情到你的汽车上是不明智的举动。汽车是你的一部分,但它不是你。车也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好友。主轴、车轮、气缸、刹车鼓、复杂的电子系统,都可能变得无动于衷,怠惰懒散,让你落入困境。它们也可能背叛你,杀害你,假如你以为那团钢铁、塑料与铜铝会在乎你,你就大错特错了。 艾米,一辆汽车只有你赋予它的灵魂,一点不会多,一点不会少。永远不要忘记这点。 所以,她惋惜自己失去那辆卡玛洛,并且总是会这样。但她现在开着一辆适合她的好车。而且,这辆车的方向盘上突兀地印着卡玛洛的标志,这是帕米给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从那辆雪佛兰卡玛洛残骸中取下它,让萨克斯装在福特车上。 到了交叉路口,她踩下刹车,采用跟趾动作,同时调低速挡,提高引擎转速,察看左边,察看右边,放开离合器,进行加速。车速逼近五十码。然后是六十码,七十码。仪表板上她从未见过的蓝灯像扑通跳动的心脏一样频繁闪烁。 萨克斯此刻行驶在西侧快速道路上,也就是纽约9A公路,她刚刚从身后几英里处的亨利一哈德逊公园大道转到这条路上。她一路往南,经过了熟悉的景点,直升机起降场、哈德逊河公园、游艇码头、车流拥挤的荷兰隧道入口。接着在她的右方出现了金融中心大楼,她快速地驶过了世贸双塔昔日耸立之地、如今的大型建筑工地,即使在这忙乱之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假如虚空也能投下阴影,那么一定是在这儿。 眼镜蛇跑车有控制地一下斜滑,驶上巴特里地区,萨克斯向东驰骋,进入了下曼哈顿的狭窄街区。 她把耳塞的插头插好,又熟练地绕过了两辆出租车,并注意到头戴锡克教徒头巾的司机脸上震惊的神情。耳塞里响起吱嘎的声音,令她不再注意力高度集中。 “萨克斯!” “什么事,莱姆?” “你在哪儿?” “就快到了。” 萨克斯的座驾九十度急转弯,插入人行道与车流中间,四个轮胎差点就要被磨平,这一过程中速度表指针未曾低于四十五码,另一个指针始终没有低于五千。 她要赶往的地方是白厅街,靠近斯通街的位置。莱姆刚刚和查理-索默斯谈过,得到了出人意料的结果。索默斯这位特别项目经理猜测,高特也许会尝试电弧闪络以外的袭击方法;索默斯打赌说,高特只会尝试向一个公共区域充电,电压足够的话,就能杀死经过的民众。这种方法简便而更有效率,你也不需要那么高的电压,索默斯如此解释。 莱姆做出推断,上城变电站的那起火灾其实是声东击西之计,为的是让他们聚精会神于此,而忽略了高特的真正袭击目标:大概是在下城。他仔细查看了火山岩展览的名单,发现了距离哈莱姆最远的一家(大家都只会看哈莱姆区):阿姆斯特丹学院。这是一家社区学院,专长于办公技能和商学副学士学位教育。但他们的通识教育部正在举办一场地质构造主题的展示,其中包括了一场火山主题展览。 “我到了,莱姆。”萨克斯把托里诺眼镜蛇车驶入学院门前的停车位,在灰色沥青路上留下了两行黑色印迹。她走下车时,轮胎烟气尚未从轮窝处散尽。这股味道让她不祥地联想起阿尔冈昆曼哈顿10号变电站……虽然她极力避免回想那一幕,但路易斯·马丁千疮百孔的遗体画面仍不断出现在脑海中。当她跑向阿姆斯特丹学院的门口,她少有地感激起自己膝盖处的关节剧痛,疼痛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从那可怕的记忆中抽身。 “莱姆,我在察看这个地方。占地很广,比我预想的大得多。”萨克斯并不是在搜查犯罪现场,于是她没有上传实况视频。 “距离最终截止时间,你还有十八分钟。” 她扫视了六层楼的社区学院,学生、学院教授、职员正在从中迅速撤离,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不安表情。塔克·麦克丹尼尔和隆恩·塞利托已经决定疏散这儿的全部人员。这些人手里拿着皮包、笔记本电脑和书本,脚步匆匆地从楼里跑出去。他们逃亡之时,差不多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抬头仰望。 在9·11事件发生后的世界里,人们总.是会抬头仰望。 另一辆汽车抵达阿姆斯特丹学院,一位身着黑色西服的女士下了车。她是艾米莉亚的同事,名叫南茜·辛普森。南茜快步走向萨克斯。 “艾米莉亚,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认为高特在学校内安装了某种装置。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我打算进去查看一番。你可否询问下他们”——她冲着被疏散的人群点头示意——“看看有没有谁看到过高特?你有他的照片吗?” “我的掌上电脑里有。” 萨克斯点了下头,又转身对着学校的正门,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同时回想起索默斯说过的话。她知道炸弹也许会安装在何处,也知道狙击手会在哪个位置。但是,电的威胁可以来自任何一个角落。 她询问莱姆:“查理有没有说过,高特也许会安装什么装置吗?” “最有效率的方式是用受害人做开关。他会将门把手或楼梯扶手连接电源,然后把地面与回路相连。假如地面潮湿的话,也许可以成为自然接地体。电路原本一直断开,直到受害者触摸门把手或扶手。接着,电流从受害者体内流过。根本无需多大的电压,就能杀死某人。另一种方法是让某人用双手触碰一个电源,那样可以让足够的电压通过你的胸腔,杀死你。但这种方法没第一种有效。” 有效……在当前的情境下用这个词,令人犯恶心。 她的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警笛声。消防队、纽约警局紧急勤务小组和医疗救护人员开始先后抵达。 她向紧急勤务小组的队长波·豪曼招手问好,豪曼身材精干,头发斑白,以前是位陆军教官。他也点头回敬,开始部署手下的警员,帮助把人群疏散到安全地带,并分组为战术应变小组,搜寻雷蒙德·高特及其同伙的踪迹。 萨克斯先是犹豫不决,然后推动了大门的玻璃部分,而没有握起金属门把手,走进了学校的门厅,与人群逃亡的方向相反。她想要向所有人喊话,告诉他们别触碰任何金属物品,但她担心假如自己这么做了,会引发恐慌,民众会因践踏而受伤甚至死亡。此外,距离最终截止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大楼里面,有众多的金属扶手、门把手、楼梯和地上的嵌板。但从表面来看,无从得知它们是否在某个地方与电线相连。 “莱姆,我不清楚。”萨克斯吃不准地说,“楼里面当然有金属。但多数地板上盖着地毯或油地毡,那肯定是不良的导电体。” 他只是想引发一场火灾,烧掉整座大楼吗? 还有十三分钟。 “萨克斯,继续寻找。” 她试了下查理·索默斯给的非接触式电流侦测器,仪器偶尔显示出电压,但没有一处高于民用电流。电源也不是在最有可能杀害或伤害某人的地方。 透过窗户,她的目光被闪烁的黄灯吸引。是一辆阿尔冈昆公司的卡车,侧面有“紧急维修”的标识。她认出车上四位乘客中的两位,一位是安全主管伯尼·沃尔,一位是负责运营的副总裁鲍勃·卡凡诺。他们向一群警官跑去,其中也包括南茜·辛普森。 萨克斯透过玻璃望着他们三人时,才首次注意到学校隔壁就是一个建筑工地,正在建造一栋摩天大楼。工人们在做桁架活,以上螺栓和焊接的方式组装支架: 她回头看着门厅,却感觉肚子里挨了一击。她旋即转回身,凝望建筑工地。 金属。整座建筑物都是金属的。 “莱姆,”她轻轻地说,“我认为袭击目标根本不是学校。” “你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了一下。 “钢铁……肯定的,萨克斯,这说得通。试试让工人从工地上下来。我会打电话给隆恩,让他与紧急勤务小组协调此事。” 萨克斯推开大门,跑向工地上的拖车,那是摩天大楼建筑项目承包商的办公室。她抬头看向二十几层高的金属框架,它即将成为一根通电的导线,而在上面干活的工人少说也有两百个。要把他们送到下面的安全地带,只能靠两部小小的电梯。 距离下午一点,还差十分钟。 第三十六章 “发生了什么事?”山姆·费特询问酒店餐厅里的服务员。他和一同食用午餐的客人都在看着窗外,似乎那所学校和那个卡在学校与酒店中间的建筑工地在疏散人员。警车和消防车纷纷驶来。 “这里是安全的,对吧?”一位客人问道,“待在酒店里面是安全的吧?” “哦,是的,先生,十分安全。’:服务生保证道。 费特知道,这个服务生也不知道什么算安全,什么算不安全。因为身处建筑行业的习惯,费特立即核算起紧急出口与在场人数的比率。 与他同桌的那位来自圣菲的银行家问道:“你听说了昨天的事儿吗?变电站的爆炸事件?也许眼下的事与那件事有关。有人说是恐怖分子干的。” 费特也听说了新闻报道,但当时并未在意,“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对电网动了手脚。你也懂的,就是电力公司啦。”男子冲着窗外点头,“也许凶手在那所学校干了同样的事,或是在建筑工地。” “但不是我们,”另一个顾客忧虑地说,“不是在这家酒店。” “不,不,与我们无关。”服务员笑着说,随即消失了。费特很想知道,他此刻从哪条逃生路线快步跑下楼。 顾客纷纷站起身,走向窗口。从餐厅能俯瞰到底下惊心动魄的场面。 费特听见有人说:“不,不是恐怖分子干的,是某个心怀不满的工人,好像是为电力公司工作的巡线工,电视上公布了他的照片。” 接着,山姆·费特思忖起来。他问了一同吃饭的一位生意人:“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四十几岁年纪,也许穿着电力公司的连体工作服,头戴黄色安全帽,工作服是蓝色的。” “哦,我的天啊,我想我看见过他。就在刚才。” “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身着蓝色连体服,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他的肩上扛着一圈电缆。” “你最好把这告诉警察。” 费特站起身。他正欲离开,又停下脚步,伸手进口袋。他担心自己新交的朋友也许会以为他在试图逃掉埋单环节。他听说纽约人十分猜忌彼此,他不想让自己踏人大都市生意圈的第一步被这类事玷污。他拿出十美元,要为自己吃的三明治和啤酒付账,接着记起自己是在纽约,改为留下二十美元。 “山姆,别担心这事!赶紧走吧。” 他使劲回忆那个男子爬出沙井的位置,以及走进学校前站着打电话的位置。假如他可以回忆起打电话的大概时间,也许警方可以追踪到电话。电话公司可以告诉警方,凶手在和谁通话。 费特两步并作一步,急匆匆地冲下自动扶梯,然后冲进了酒店大厅。他看到了一名警官,对方就站在前台旁边。 “警官,对不起,但我刚刚听说……你们在寻找一个为电力公司工作的人?那人实施了昨天的爆炸事件?” “是的,先生。你了解任何有关情况吗?” “我想,我也许见过他。我也说不准。也许不是他。但我想,我应该告诉警方。” “等等。”男警官拿起对讲机,“这儿是巡警78号,向指挥部报告,我想我得到了一名证人。他也许目击到了嫌犯。完毕。” “收到。”对讲机的喇叭里响起声音,“稍等……好的,78号,送他到外面。斯通街。辛普森警探想要和他谈话。完毕。” “收到。78号,出去了。”警察随即转身对费特说,“出前门,然后左转。那儿有个警探,是个女人,名叫南茜·辛普森。你可以找她。” 费特快步穿过大厅,同时心想:假如凶手依旧在附近,警方会在他再伤害任何人之前逮住他。 我第一次到纽约,也许就能登上报纸头版,成为英雄。 露丝在世的话,会说些什么呢? 第三十七章 “艾米莉亚!”南茜·辛普森从人行道上大声叫喊,“我有了一名证人,是隔壁酒店里的住客。”萨克斯赶紧走向辛普森,辛普森继续说,“他正在出来见我们。” 萨克斯通过麦克风,立刻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莱姆。 “高特被人看到在哪儿现身?”莱姆焦急地问道。 “我还不知道。我们就要和证人谈话,马上就谈。” 她和辛普森一起急匆匆地赶往酒店门口,与目击证人会面。萨克斯抬头望了眼正在施工的大楼的钢铁框架。工人在快速撤离。距离最终截止时间,只有几分钟了。 她接着听见了一声“警官”,身后有个男子在喊她,“警探!” 萨克斯转过身,见到阿尔冈昆公司的副总裁鲍勃·卡凡诺向她跑来。这个大块头止步时,急促地喘息起来,大汗淋漓。他的神情仿佛在说,对不住,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艾米莉亚·萨克斯。” “鲍勃·卡凡诺。” 她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在撤离建筑工地的工人?” “对的。我们在学校里没找到凶手的下一个袭击目标。大多数地面都铺了地毯和——” “但袭击建筑工地也说不通啊。”卡凡诺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指着工地。 “嗯啊,我在想……支架,金属。” “萨克斯,谁在那儿?”莱姆插话进来。 “阿尔冈昆公司的运营主管。他不认为袭击会在建筑工地发生。”她问卡凡诺,“为什么不呢?” “瞧啊!”卡凡诺失望地说道,手指着一群伫立一旁的建筑工人。 “你是什么意思?” “瞧他们的靴子!” 萨克斯悄声说道:“个人防护装备。他们穿着绝缘的靴子。” 假如你无法回避,做好防电保护…… 一些工人还戴着手套,穿着厚夹克。 “高特会知道工人处在个人防护装备保护下。”卡凡诺说,“他要伤害任何人的话,将不得不把许多电力输入这座大楼框架,以至于这一区域的电网会瘫痪。” 莱姆说:“那么,如果不是学校,也不是建筑工地,那么他的袭击目标是什么?要么是我们一开始就弄错了?也许袭击目标根本不在那儿。还有一处地方有火山展。” 卡凡诺攥住了她的胳膊,指着他们身后说:“酒店!” “耶稣啊。”萨克斯呢喃道,凝望起酒店。这是一家极简主义风格的高雅酒店,里面有光秃秃的石块、大理石地板、喷泉……还有金属。许多金属。铜质门,钢楼梯,钢质地板。 南茜·辛普森也转过身看着酒店大楼。 “什么?”莱姆在萨克斯耳边着急地问道。 “莱姆,目标是酒店。那才是他要袭击的目标。”她抓起对讲机,跟紧急勤务小组的长官通话。她把对讲机提到嘴边,同时和辛普森向前跑去。“波,我是艾米莉亚。他要袭击酒店,我很确信。不是建筑工地。让你的人立刻赶到那儿!疏散人群!” “收到,艾米莉亚,我会——” 但萨克斯没有听见余下的话。更准确地说,无论他说了什么,透过酒店的大窗户望着里面的艾米莉亚完全没有听到。 虽然此刻还未到截止时间,巴特里公园酒店里有五六个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们富有活力的脸庞立刻变得惨白,变成了玩偶的脸庞,变得夸张而怪异。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嘴角出现了白沫。手指、双脚、下巴颤抖起来。 道路上的旁观者开始喘气,然后面对这异样的情景恐惧地尖叫——里面的人变成了一部恶心的恐怖电影里的生物,变成了僵尸。有两三个人的手搭在旋转门上推门,恰好被电着,身体在狭小空间里猛烈抽搐和踢打。有个男人僵硬的腿踢穿了门玻璃,割开了大腿动脉,血液喷溅出来,旋即化为烟气。还有个学生年纪的小伙子手握着通向宴会厅的一扇黄铜门,被电得弯下腰,尿液直流,不停地颤抖。另外还有两个人的手放在通往大厅酒吧的低矮阶梯的扶手上,愣在了原地,身躯抖动,与此同时生命也从他们的躯体中蒸发殆尽。 即使站在酒店外面,萨克斯也可以听见一个遇害的女性闷烧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可怕呻吟声。 一个大块头男子扑向前方,救下了一名住客——把他从电梯面板上推开,而那个冒烟的遇害者的手掌还粘在上面。这位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也许认为他可以用身体把那个可怜人从电梯面板上推开,但他没有预想到电的速度与能量。在他接触那名遇害者的一瞬问,他自己也变成了电路的一部分。他的脸庞因为痛楚而扭曲成一团皱纹,接着面容变成了一个可怕玩偶的面容,他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牙齿咬破唇舌,鲜血溢流。眼珠翻回到眼窝里面。 有个女人的手指握在门把手上,受到的电击格外厉害;后背弯成不可能的角度,已经看不到东西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她的一头银白秀发熊熊燃烧着。 萨克斯悄声叹道:“莱姆……哦,情况糟糕,糟糕透顶了。我必须稍后再打回来。”她没有等待莱姆回复,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萨克斯和辛普森转过身,开始示意救护人员上前。萨克斯被这一幕景象吓坏了:手臂和双腿在抽搐,肌肉僵硬,血管勃起,滚烫的皮肤上起了水泡,连脸上的血液都要被蒸发。 卡凡诺喊道:“我们必须让他们别试图往外逃。他们不能碰触任何东西!” 萨克斯和辛普森跑到窗口,示意里面的人远离大门,但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继续奔向出口,只有在他们见到可怕的情景时才停下脚步。 砍下电的头颅…… 萨克斯转身对着卡凡诺喊道:“我们怎么才能断开这里的电流?” 卡凡诺环顾四周,“我们不知道他把酒店连到了哪条线路上。这附近有地铁用电线路、输电线路、馈电……我会打电话给公司总部。我会断掉这一区域的全部用电。那样会使得纽约证券交易所关闭,但我们别无选择。”他掏出手机,“但这需要花费几分钟时间。告诉酒店里的人,待在原地,别碰触任何东西!” 萨克斯跑近一大块平板玻璃,拼命地示意里面的人后退。有些人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但其他人依旧处在恐慌中。萨克斯看着一个年轻女子从朋友怀里挣脱出来,跑向紧急逃生口大门,门前面躺着一具冒烟的男性尸体,刚才男子想要冲出来而遇害。萨克斯敲打窗户。“不要!”她大声喊道。女子看了下萨克斯,但继续向前跑,还伸出了双臂。 “不要,别碰那扇门!” 女子一边啜泣一边向前冲。 距离那扇门还有十英尺……五英尺…… 别无他法了,萨克斯断想道。 “南茜,窗户!把窗户弄破!”萨克斯抽出了自己的格洛克手枪。先察看了背景,再瞄准高处开火,用六发子弹击破了酒店大厅的三扇大窗户。 女子听到枪响尖叫起来,就在她要抓到那致命的门把手之前,蹲到了地上。 南茜·辛普森开枪击碎了大门另一侧的几扇窗户。 两位警探都跃入了酒店大厅。她们命令大家不要触碰任何金属物品,开始组织大家从裂口参差不齐的窗框处逃出去,此时,透着一股邪恶的烟雾弥漫在酒店大厅中。 第三十八章 鲍勃·卡凡诺喊道:“供电切断了!” 萨克斯点点头,带着救护人员向死伤者奔去,然后扫视了站在酒店外面的人群,寻找高特的踪影。 “警探!” 艾米莉亚·萨克斯转过身,一位身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工作服的男子朝着她的方向跑来。看到这个穿着深蓝色外套的白人男子,她立刻以为这人也许是高特。酒店里的那位目击证人确实报告说,嫌犯在附近出现过,而警方仅有一张来自机动车管理部的袭击者模糊的相片来鉴别凶手。 然而,当男子走近,就发现他显然比高特年轻得多。 “警探,”他气喘吁吁地说,“那儿的那位警官说,我应该和你谈谈。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当他见到一缕烟气从酒店内飘出时,不由得眯起眼睛。 “继续说。” “我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员工。你瞧,我的搭档,他在公司的一条隧道内,就在我们底下。”他冲着阿姆斯特丹学院点点头,“我一直在试图联络他,但他没有应答。可是,对讲机却工作正常。” 地下。也就是电力服务的所在地。 “我在想,这个雷蒙德·高特或许进入了下面的隧道,乔伊碰巧撞上了他。你要明白,我很担心他的安危。” 萨克斯叫来了两名巡警与她一道。他们与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那名工人一起快步奔向阿姆斯特丹学院。“我们在学院地下室有个地役权入口。那是进入隧道的最佳路径。” 如此说来,高特就是这样沾染到了火山灰微迹证,学院的展览厅里到处都是火山灰。萨克斯打电话给莱姆,解释了所发生的事,并说道:“莱姆,我要下去瞧瞧。他也许就在隧道里。等我掌握情报后,会致电给你。你有没有在物证方面找到任何可能有用的线索?” “没别的发现了,萨克斯。” “我现在要进去了。” 莱姆还未应声,萨克斯就挂断了电话。她和另两名警察跟着工人走到那扇通向地下室的门。楼房里的电力供应已经被切断,但应急灯依然在闪耀,像一只红眼睛和一只白眼睛似的。工人开始向门口走去。 “不。”萨克斯说,“你等在这儿。” “行。你走下两段楼梯,然后会看见一扇红色的门。门上写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那扇门背后,是一些楼梯,再往下走,就进入了服务管廊。这儿是门钥匙。”工人把钥匙递给了萨克斯。 “你的搭档叫什么名字?” “乔伊。乔伊·巴赞。” “他应该在哪个位置?” “在通道楼梯底向左转。他在约莫一百英尺到一百五十英尺远的地方做活。大概就是在酒店下面。” “下面的能见度如何?” “即使供电切断了,那儿也会有一些依靠电池电力的工作用灯。” 电池。好极了。 “但底下真的很黑。我们总是使用手电筒。” “那儿有通电的电线吗?” “是的,这条是输电隧道。现在,这儿的馈电线路被切断了,但其他的线路还通着电。” “这些线路曝露在外吗?” 工人惊讶地眨着眼睛。“那些线路有着十三万伏特的电流。不,它们并不曝露在外。” 除非高特把它们曝露在外。 萨克斯略有犹豫,然后把电压侦测器在门把手上挥动,引来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工人的好奇目光。她没有解释这项发明,而只是示意众人后退,迅速打开了门,手紧握在手枪上。门后面空空荡荡的。 萨克斯和另两名警官开始走下漆黑的楼梯井——她的幽闭恐惧症立刻发作,但至少在这里,燃烧后的橡胶、皮肤和毛发发出的令人反胃的臭味不再那么浓重。 萨克斯走在最前面,两名巡警跟在后面。她手里紧紧抓着钥匙,但是当他们走到那扇通往隧道的红色门前时,她才发现门半掩着。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萨克斯掏出了手枪。两名警官也举起了武器,萨克斯示意巡警从她身后慢慢上前,随后用自己的肩膀静静地推开门。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看着地面。 该死的。通向隧道的楼梯大约有两层楼高,看上去是金属材质。没有涂漆。 她的心脏再次快速跳动。 如果有可能,尽量回避电。 假如你无法回避,做好防电保护。 假如你不能避开电,也无法做好保护措施,那么就切断电流。 但是在这儿,查理·索默斯的锦囊妙计没一条用得上。 她汗如雨下。她记起了湿润的皮肤是比干燥的皮肤好得多的导电体。索默斯是不是说过,含盐分的汗水等于是火上浇油? “警探,你看见什么了吗?”一名警官小声问道。 “你想要我往前走吗?”另一名警官问道。 萨克斯没有回答他们的提问,而是小声命令:“别触摸任何金属的东西。” “好的,为什么不要触摸呢?” “十万伏特的电压。那就是为什么。” “哦,好的。” 她走下了楼梯,心里有点预计自己会听到恐怖的爆炸声,视野里充斥着令人失明的电火花。走到第一段楼梯底,接着走下第二段楼梯。 她的预计是错误的。再走下三级十分陡峭的楼梯,这段行程就结束了。 一行人渐渐接近楼梯底端,他们也听见了隆隆声和嗡嗡声。震耳欲聋的声音。这儿比外面要热上二十度。每走下一级阶梯,温度都有略微上升。 另一层地狱。 隧道比她预想的要宽大,大约有六英尺宽,七英尺高,但比预想中要昏暗得多。紧急照明用灯中有不少已经熄灭了。向右边看,她只能依稀辨认出大约五十英尺处的隧道尽头。这儿没有可以让高特逃脱的通道门,没有藏匿的地方。然而,向左边看的话,也就是乔伊·巴赞应该在的方向,廊道似乎消失于一些弯道之后。 萨克斯示意另两名警察跟在她身后,三人走向隧道的第一个拐弯处。他们在那儿止步。她不相信高特仍在这儿——他会有多远就跑多远——但她还是担心有陷阱。 不过,高特逃离了此处只是种看法,并不是确凿的事儿。所以,她在拐弯处看向对面时,还是弯下了腰,格洛克手枪也准备好开枪,不过她没有把枪举在身前,那样高特也许会把枪打到旁边,或者干脆抢过手枪。 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低头看到了混凝土地面上的积水。水。自然是极其良好的导电体。 她看着隧道墙壁,上面挂着粗大的黑色电缆。 危险!!!高压 工作之前 请致电阿尔冈昆电力公司 她记起了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工人刚才关于电压的那句话。 “没有危险。”她轻轻说道。 同时示意另两名警官赶紧跟在她身后。她一定是在担心那位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工人乔伊·巴赞,但更为重要的,是她希望找到一些线索,推断出高特可能的去处。 但他们能找到线索吗?这些隧道绵延数英里,她猜测着。隧道会是完美的逃脱路线。混凝土地面很肮脏,这样脚印就不会显眼。墙壁乌黑。她可能要收集上好几天的微迹证,却拿不出一份也许能推断出高特去向的线索的物证。也许—— 一阵刮擦声。 她愣在了原地。声音来自何处?是不是来自高特也许藏匿其中的岔道中? 一位警官举起手。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前方。萨克斯点点头,虽然她心想这种军事手势在此并无必要。 但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你在这种情况下觉得舒服…… 然而,让萨克斯在眼下感到舒服的东西却不是很多。熔化金属的颗粒尖啸而过的场面再一次在她脑海里显现。 然而,她不能退缩。 深吸一口气。 再看一眼……他们面前的这段隧道仍然空荡荡的。这里也比其他地方更加黑暗。她也看见了原因所在:这儿的灯泡大多都坏掉了,但这些灯泡都是被人敲坏的。 她觉察到,这是一个陷阱。 当他们来到一个九十度的转弯处,拐向右方,她估摸着他们一定是在酒店正下方。 她又快速看了一眼,可这一次因为愈加漆黑的周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接着,她又听见了噪声。 一个巡警走上前。“是人的声音吗?” 萨克斯点点头。 “弯下身。”她小声说道。 他们绕过了转弯处,弯下腰,向隧道前方走去。 然后她打了个寒战。这不是人的说话声,而是呻吟,绝望的呻吟,人类的呻吟。 “给我手电筒!”她小声说道。作为一名警探,萨克斯没有佩戴警用皮带,只有手枪与手铐,当她身后的警官把手电筒递到她身旁时,她感到被痛痛地打了一下。 “对不起。”警察咕哝道。 “趴下来。”她轻轻告诉那两个巡警,“俯卧姿势。准备好开枪。但要听到我的命令再开火……除非凶手先干掉了我。” 他们慢慢趴到肮脏的地上,手枪指向隧道。 萨克斯也瞄准那个方向。她把手电筒举在身侧,保持一臂的距离,那样她就不会成为明显的射击目标,然后她打开了手电筒,耀眼的光束充斥于简陋的廊道里。 没有枪击,没有电弧闪络。 但高特的名下又多了一名受害者。 大约三十英尺开外的地方,一名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工人侧躺着,嘴上贴着防水胶带,双手被捆绑在身后。他的太阳穴与耳后位置都在流血。 “上前去!” 另两名警官站起身,一行三人匆匆地走向隧道前方,来到男子身边。萨克斯推测这就是乔伊·巴赞。借助手电筒光束,她看见对方不是高特。这名工人伤得很重,流血很多。当一名巡警快步走向他,想要为他止血时,巴赞开始剧烈地摇头,被胶带贴住的嘴里发出叫喊声。 起初,萨克斯以为是巴赞在垂死之际,对死亡的恐惧令他身体颤动。但是,随着她走近工人,她看着工人圆睁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沿着他们所走的路径望去。工人并不是躺在光秃秃的地面上,而是躺在一块厚厚的材料上,似乎是特富龙或塑料。 “住手!”萨克斯冲着伸手要去帮助巴赞的警察喊道,“这是个陷阱!” 那个巡警愣在了原地。 萨克斯记起了索默斯告诉过她的话,伤口和血液会令身体对于电流的阻抗大大降低。 接着,她在没有碰到工人的情况下,绕到了他背后。 他的双手确实被绑在身后。但并不是用胶带或绳索捆绑——而是用了铜质裸线,这根线又被接合到墙上的一根电线上。她抓起索默斯的电压侦测器,对准了那根绕在巴赞手腕上的铜线。 侦测器上的数字超过了最大测量范围一万伏。要是那个巡警触碰了巴赞,电流会进入巴赞的体内,经过警官,再流入地面,即刻杀死他们二人。 萨克斯后退几步,调高了无线电的音量,呼叫南茜·辛普森,让她找到鲍勃·卡凡诺,告诉这位运营主管,他需要切断另一条线路。 第三十九章 罗恩·普拉斯基成功地修复了雷·高特的那台出了故障的电脑打印机。当纸张一滑出纸槽,他立刻抓起了还温热的纸张。 他拼命地仔细审视,搜寻有关高特落脚处、同伙、“为了正义”组织的地点的线索——任何或许能让他们离阻止袭击的目标更近一步的线索。 库柏警探给他发来一条短信,解释说他们没有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成功阻止高特。他们依然在华尔街区域搜寻凶手。普拉斯基有没有收获任何有用信息? “还没有。我希望很快能有收获。”他发出了短信,转过身对着打印结果。 在打印序列里剩余的八贞中,一眼看过去,没有什么能够帮助找到或阻止凶手的相关信息。但普拉斯基确实获知了一些也许会有用处的情报:雷蒙德·高特的犯罪动机。 有几页上打印出了高特在博客和在线新闻组上发的帖子。其他几页则是下载的医疗研究文章:有些写得十分详细,是资深医师的手笔;有些则是出自冒牌医生之手,措辞和腔调都透着一股阴谋论者的味道。 有一篇文章是高特本人所写的,贴在一个有关于引起重病的环境原因的博客上。 我的经历极具代表性。我是一名巡线工,后来成为了故障检修员(类似于工头)。工作了许多年,为好几家电力公司工作过,与电压超过十万伏的线路直接接触。输电线路所生成的电磁场是无法隔离的,使得我患上了白血病,我坚信是这样。除此之外,还有人证明了,电力线路会吸引气溶胶微粒,而这些微粒会引发肺癌,但这是媒体从来就不会报道的内容。 我们需要让所有电力公司,让公众了解到这些危险,尤其要让公众知晓。因为电力公司不会主动就此做任何事,为什么他们要自找麻烦呢?要是大家停止使用电,即使只减少一半的用量,我们都能每年拯救数千条人命,让电力公司们更为负责。转而,他们也会创造出更安全的输电方式,也停止毁灭我们的地球。 民众们,你们需要自己接管这些事情! ——雷蒙德·高特 所以这就是动机。高特罹患重病,觉得这是因为阿尔冈昆之类的电力公司造成的。他要在自己余下的时间里进行抗争。普拉斯基知道这个男子是个杀手,然而他却情不自禁地对他略感同情。他在一个橱柜里找到了不少酒瓶,多数酒瓶都至少被喝掉了一半。还有安眠药、抗抑郁药。杀人是没有借口的,但是当你孤独地死于某种不治之症,该对你的死亡负责的人却漠不关心呢?好吧,普拉斯基能够理解高特的怒气来自何方。 他继续浏览打印结果,却只发现了更多这类的东西:激昂檄文和医疗研究资料。甚至没有也许能顺着地址追踪到高特朋友和下落线索的电子邮件。 他又一次浏览,一边回想起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关于云区通讯的古怪理论,搜寻起也许嵌入文本中的代码和秘密信息。然后,他觉得自己在这上面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把打印结果卷成一团。他又花费了几分钟时间,把余下的物证装进袋中,收集微迹证,贴上物证监管链卡片。他接着放置了数字牌,拍摄了整个现场的照片。 等普拉斯基结束工作,他打量着直通前门的昏暗走廊,感到不安再度重返。他凝视着房门,再次注意到门把手和房门本身都是金属材质的。是什么问题?他恼怒地自问。你一小时前刚刚打开这扇门,进入房中。他戴着乳胶手套,犹疑地伸出手,拉开了门,然后大感释怀地跨出门外。 两名纽约警局的警官和一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站在门附近。普拉斯基点点头,表示问候。 “你听说了吗?”探员问道。 普拉斯基在公寓门口停了下,接着又走出几步,远离那扇钢质房门。“那次袭击吗?嗯,我听说他逃脱了。我不知道任何细节。” “他杀害了五个人。本来还会有更多受害者,但你的搭档救下了许多人。” “搭档?” “那名女警探。艾米莉亚·萨克斯。有不少人受了伤。严重的烧伤。” 普拉斯基直摇头。“那很惨。还是电弧闪络?” “我不清楚。不过,他这次电击了受害者。我是这么听说的。” “耶稣啊。”普拉斯基环顾街道。他从未留意过一个典型的住宅区内有多少金属物品。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涌遍全身。看起来,到处都有金属柱、金属横栏和金属杆。逃生梯、通风口、进入地下的管道、人行道下的电梯上所盖的金属板。其中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被充电到足够程度,释放出电荷流经你体内,或者爆炸成无数金属碎片。 杀害了五个人…… 三度烧伤。 “警官,你在那儿没事吧?”. 普拉斯基条件反射似的笑了笑。“没事。”他想要解释自己的恐惧,但是自然没有付诸实施,“有没有高特的线索?” “没有,他逃走了。” “那么,我得把这个带回给林肯·莱姆。” “找到什么线索了?” “是啊。高特铁定是凶手。但我找不到有关他此刻下落的线索,也不知道他接下来的计划。” 那名联邦调查局探员问道:“谁来负责监视?”他冲着公寓点点头,“你想要留些人在这儿吗?” 他的话外音是联邦调查局十分乐意参与突袭,但既然高特不在这儿,大概也不会回来——他一定从新闻里听说了警方确定了他的身份——他们也就不想浪费人力,留人在这儿看守。 “那不是由我决定的。”普拉斯基说道。他用无线电联系了隆恩·塞利托,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什么。隆恩会安排两名纽约警局的警察留在现场,隐藏在一边,直到一支正式的秘密监视小组集合完毕,以防高特企图潜回住所。 然后普拉斯基绕了个弯,走进公寓楼后面鲜少人迹的小巷。他打开了行李箱,把物证放进去。 他合上了行李箱,不安地扫视四周。 他所在之地到处都是金属,周围都是金属。 该死的,别再想这个了!他钻人驾驶座,正要把车钥匙插进去,但他犹豫了。这辆汽车之前停泊在这儿的小巷里,在公寓楼的视野之外,假如高特确实回来过呢?假如他依旧是自由身,他会不会回到这儿,在普拉斯基的汽车上布置某种陷阱? 不,这太牵强了。 普拉斯基做了个鬼脸。他启动了汽车,开始倒车。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显示屏,是妻子詹妮打来的。他做着心理斗争。不,他会稍后打电话给她。他放好了手机。 他看向车窗外,见到一栋楼宇旁边的一块电力服务面板,从里面延伸出三根粗电缆。普拉斯基因这一幕而全身颤抖,赶忙抓住钥匙,转动了起来。启动器发出引擎早已运转时的那种极响的摩擦声。这位年轻的警察在恐慌之下,以为自己即将受到电击,抓起门把手,猛地推开了门。他的脚滑下刹车器,落到油门上。这辆皇冠维多利亚轿车发出尖利的声响,向后退去,轮胎也打滑起来。普拉斯基猛地踩下了刹车。 但他还是慢了一拍。车后响起了一记撞击声和尖叫声,普拉斯基瞥见一名正在穿过小巷的中年男子,推着一车杂货。这名行人被汽车撞飞到墙上,倒在了石子路上,脑袋上流下了殷红的鲜血。 第四十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在察看乔伊·巴赞的情况。 “你怎么样?” “挺好,我觉得。” 萨克斯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也并不认为巴赞自己清楚。她望着正在俯身检查巴赞的救护员。他们依旧在巴特里公园酒店下面的隧道里 “脑震荡,少量失血。”救护员转身对着歪歪斜斜靠坐在墙边的病人说道,“你会没事的。” 鲍勃·卡凡诺成功地找到了电力来源,切断了高特用来布置陷阱的那条线路。萨克斯已经用索默斯的电流侦测器确认过,电力供应确实被切断了,迅速地——十分迅速地——解开了那根被连接在馈电线路上的电线。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巴赞。 “是雷·高特。我在这儿发现了他。他用绝缘棒袭击了我,把我击晕。当我醒来时,他已经把我与电线连在一起。耶稣啊。那是一根六万伏的地铁馈电线路。假如你们触到了我,假如我翻滚几英尺,侧身……耶稣啊。”巴赞眨了下眼睛,“我听见了街上的警报声,还有气味。发生了什么事?” “高特把几根电缆通进了隔壁的酒店。” “上帝啊,不会吧。有没有人受伤?” “有伤亡。我还不知道详细情况。高特逃往了哪里?” “我不清楚。我那时昏迷了。假如他没有走穿过学院离开的路径,那一定是走了那条路,从隧道逃走了。”他的视线落向一旁,“那儿有许多进入地铁隧道和地铁站台的出入口。” 萨克斯问道:“他有没有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你看见他时,他在哪儿?” “就在那儿。”他指着十英尺开外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他布置电缆的地方,上面有一只盒子,我以前从未见过那种玩意。他还在电脑上监视着建筑工地和酒店。电脑像是连接上了一个监控摄像头。” 萨克斯站起身,察看电缆,和昨天在公交车站的那根电缆一样,都是本宁顿牌的。不见电脑或绝缘棒,她回忆起索默斯告诉她的事——绝缘棒是一种用于带电作业的玻璃纤维棒。 巴赞接着轻声说道:“我现在还幸存着的唯一原因是他想要利用我来谋杀他人,对不对?他想要阻止你追踪他。” “你说得对。” “那个狗娘养的。他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巡线工和故障检修员应该紧密团结,就像手足一样,你懂的。我们必须这样。电是十分危险的玩意。”他对于自己遭受的背叛十分恼怒。 萨克斯用滚筒收集了男子双手、胳膊和双腿上的微迹证,然后冲着救护员点了点头。“他现在可以走了。”她告诉巴赞,要是他想起其他什么事,就给她打电话,又递给了他一张名片。救护员用无线电联系了同事,说现场已经检查完毕,他们可以把担架送下隧道,接走受伤的工人。巴赞靠回到隧道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萨克斯随后联系了南茜·辛普森,告诉她所发生的事。“让紧急勤务小组进入附近半英里范围内的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隧道。还有地铁隧道。” “好的,艾米莉亚。保持通话。”辛普森在片刻后回复,“他们已经出发了。” “我们的那位来自酒店的目击者呢?” “我依旧在核查。” 萨克斯的眼睛越来越适应漆黑的环境。她眯缝起双眼。“南茜,我待会再和你通话。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她沿着隧道,朝着巴赞指出的高特大概逃窜的方向前行。 在大约三十英尺以外的地方,她发现了一套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深蓝色连体工作服、安全帽和工具包,被塞在一个小凹处的格栅背后。她刚才看到了来自安全帽的黄色反光。当然,高特现在知道了每个人都在寻找他,所以他脱下了外套,把它和工具包一起藏于此处。 她回电给了辛普森,让她联络波·豪曼和紧急勤务小组,让他们知道高特衣着已经变更。随后,她戴上乳胶手套,伸出手,要从金属格栅背后拉出物证。 然而,她很快停住了手。 现在,你必须记住,即使你觉得自己回避了电,你可能仍旧处于险境之中。 索默斯的言语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取出了电流侦测器,在工具上来回扫动。 指针一下子跳到了六百零三伏。 萨克斯惊讶地张大嘴巴。她闭上眼睛,感觉力量从双腿流尽了。她凝神细看,见到了一根电线。电线从地下的格栅通至管道背后,而那些物证就藏在那里。她刚才假若要把物证拉扯出来,一定会触摸到管道。隧道里的电力早已被切断,但也许这根电线属于“电力孤岛”或反向馈电,假如她没记错索默斯告诉她的事情的话。 需要有多大的安培数才能杀死你? 只需要十分之一安培。 她转身对着巴赞,他的脑袋已经包扎好,仍然靠在隧道墙壁上,矇矇眬眬地凝望着她。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收集一些物证,但有根电线依然带着电。” “哪根线?” “就在那儿。六百伏。高特把电线绕在某根管道上。” “六百伏?那么是直流电,来自地铁第三轨供电的反向馈电。瞧,你可以使用我的绝缘棒。就在那儿,看见了吗?”他指着说,“还有我的手套。最好是从管道上连出一根电线接地。你明白怎么做吗?” “不明白。” “我现在帮不了你。抱歉。” “没事的。跟我讲讲怎么用绝缘棒。”她把巴赞的手套戴在乳胶手套上,取过绝缘棒,它的顶端附着了一个爪子样的东西,覆盖着橡胶。这件工具令她有了一些自信心,但并不是很多。 “站在橡胶垫上,逐一掏出你所看见的东西。你会没事的……要安全的话,用一只手。用你的右手。” 距离心脏最远…… 萨克斯走向凹处,放下橡胶垫子,开始慢慢地收集物证,她心脏始终在猛烈地跳动。 她再一次想到年轻的路易斯·马丁千疮百孔的尸体,死于酒店大厅里的那些抽搐身影。 她讨厌工作时分心。 她讨厌对抗一个她看不到的敌人。 她屏住呼吸——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拉出了连体服和安全帽。接着是工具包。红色帆布用记号笔写上了“R.高特”的潦草字样。 她久久地呼气。 她最终整理好物证,装好了袋。 来自皇后区总部的一名犯罪现场调查技术员已经抵达,手里提着设备箱。尽管这个犯罪现场此刻已经受到许多污染,但萨克斯还是穿上了蓝色泰维克连体衣,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犯罪现场,继续进行搜查。她摆放好数字牌,拍摄照片,然后走了方格。她用索默斯给的侦测器,反复检查了电线,然后迅速松开了那根本宁顿牌电缆以及一只将电缆连在主馈电线上的方方正正的黑色塑料盒。高特的电缆通向酒店的铁质大梁,由大梁传输电流,令门把手、旋转门和楼梯扶手的金属部件都带上了电。她把自己发现的物证都装好袋,再从高特安装电缆以及他袭击乔伊·巴赞时所站的地方收集样本。 她再次寻找起高特用来击打同僚工人的那根绝缘棒,但没能找到。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从哪儿切入视频馈送,从而利用学校或建筑工地的监控摄像头来监视袭击地点,正如巴赞告诉她的那样。 她把物证都打包好后,打电话给莱姆,告知最新消息。 “萨克斯,尽快回到这儿来。我们需要那些物证。” “罗恩有什么收获?” “据隆恩讲,没有太大发现。晦。我在想他进行得怎样。他到现在应该到这儿了。”莱姆显然很不耐烦。 “我还需要几分钟时间。我想要找到那名目击证人。在酒店里进食午餐的某个顾客清楚地看见了高特。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一些确切的消息。” 挂断电话后,萨克斯回到了地面,找到了南茜·辛普森。她在酒店大厅里,大厅此刻空旷得很。萨克斯走向一扇旋转门,旋转门并未用警用胶带封起来,但她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从破碎的窗户里爬进酒店。 辛普森面无表情的脸庞表明她还惊魂未定。“刚刚和波通过话。不知道高特从哪儿逃脱了。电力既然被切断了,他也许只需沿着地铁轨道走到运河街,在华人街就可以彻底逃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萨克斯望着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迹和烧灼痕迹,勾勒出受害者之前所在的位置。 “最终的统计数字呢?” “五名死者,十一名伤者,都伤得很严重。大多是三度烧伤。” “你询问过这些人了?” “是的,但大家什么都没看到。酒店里的好多客人都不见了踪影,他们甚至没有办理退房手续。”辛普森继续说,“这些人带着配偶、儿女、合伙人和行李箱逃跑了。酒店职员也没有去拦住他们。看上去有一半员工也已经走掉了。” “我们的那位目击证人呢?” “我正在尝试追踪到他的下落。我找到了与他共进午餐的一些人。他们说,他看见了高特。所以我真的很想找到那个目击证人。” “他是什么人?” “他名叫山姆·费特。因为商务之旅,从斯科茨代尔到了纽约。这次是他第一次来纽约市。” 一名巡警快步走来。“对不起,我听见你们提到了费特这个名字?” “是的。山姆·费特。” “他到酒店大厅找过我,说他有一些关于高特的消息。” “他在哪儿?” “哦,你还不知道?”警官说道,“他是受害者之一。当时在旋转门里。费特已经死了。” 第四十一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带着物证回来了。 她快步走进房间时,莱姆眯起眼睛。她身后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烧焦的头发、橡胶,以及皮肉的气味。有些残障人士认为他们因为身体残障而有着比常人敏锐的嗅觉;莱姆吃不准这是不是真的,但无论如何,他确确实实闻到了臭味。 他审视着萨克斯和一名从皇后区总部来的鉴识调查技术员送进来的物证。他的体内充斥着渴望,想要赶紧解开这些线索也许能揭示出的谜团。萨克斯与库柏把物证逐一码放好,莱姆问道:“紧急勤务小组有没有发现高特从哪里逃出隧道的?” “没有发现高特的踪迹。毫无发现。”萨克斯环顾四周,“罗恩在哪里?” 莱姆回答说小罗还没有回来。“我给他打去了电话,留了口讯。我还没收到他的回复。他最后一次联系我,说他查到了高特的犯罪动机,但没有深入地讲……萨克斯,有什么事?” 他注意到萨克斯凝望窗外,面容平静。 “莱姆,是我弄错了。我浪费时间疏散建筑工地,完全遗漏了真正的目标。” 她解释说,是鲍勃·卡凡诺琢磨明白了目标是酒店。她叹气说道:“要是我更周密地思考,我也许能救出那些死伤者。”她走向一块白板,在最上面坚定地写下“巴特里公园酒店”,底下写上死难者的姓名,包括一对夫妻、一名来自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的商人、一名服务生和一名来自德国的广告主任。 “死难者本来会更多。我听说你砸碎了窗户,让酒店里面的人从那儿逃生。” 萨克斯的回应是耸耸肩。 莱姆觉得,“假如……那么……”这句话在警察这一行里没有立足之地。你拼尽全力,然后你就看运气如何了。 然而,莱姆也和萨克斯一样感到气愤,尽管他们与时间赛跑,并且正确推断出将要发生袭击的大致地点,可他们不仅没有能拯救受害者,还错过了逮捕高特的机会。 但是,莱姆不像萨克斯那样心烦意乱。无论有多少人要受到责备,不管他们会受到怎样程度的指责,萨克斯总是个性格坚毅的人。莱姆本可以告诉她,假如她不在场,肯定会有更多的人遇害,高特现在也知道他已经被警方确定身份,只差一点就要功亏一篑。他很可能停止袭击,彻底放弃计划。但是,对萨克斯说这番话会显得他高人一等,假如她的火气冲着莱姆本人而来,他甚至不会听到萨克斯的倾诉。 除此之外,明摆着的事实是,作案者逃脱了,全是因为他们犯了错误。 萨克斯继续把物证码放在检查台上。 她的脸庞比平常更显苍白;在涂脂抹粉方面,萨克斯恪守最简主义原则。莱姆也看得出来,这一犯罪现场影响了她。公交车受袭事件已经吓坏了她——她的眼眸里依然残存着一丝不安。但这次是迥异的恐怖,酒店里的民众以如此可怖的方式死去的画面残留在眼前。“他们……他们就像是一边在跳舞,一边死去,莱姆。”她描述给莱姆听。 她收集到了高特的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工作服、安全帽、装有工具与零件的工具包、另一根高压电缆(与昨天上午高特用来引发电弧闪络的电缆相同),还有数袋微迹证。另一件装在厚塑料袋里的物品也是一根连接到主线路用的电缆,但与高特在五十七街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变电站里使用的电缆有所不同,萨克斯解释说。他也使用了开口螺栓,可是在两根电缆之间安装了一只塑料盒子,大约是一本精装本图书的尺寸。 库柏先是扫描了这只盒子,看有没有爆炸物,随后开启了盒子。“看上去是手工制作的,但我不晓得这是什么。” 萨克斯说道:“让我和查理·索默斯谈谈。” 五分钟后,他们就和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那位发明家开起了电话会议。萨克斯描述了发生在酒店的袭击。 “我不知道情况那么糟糕。”他轻轻地说道。 莱姆说:“很感谢你之前的意见——说凶手会用电流做武器,而不是用电弧,都被你说中了。” “不过也没帮上多大忙。”索默斯嘀咕着。 “你能看一下我们找到的这只盒子吗?”萨克斯问道,“这只盒子把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线路与通向酒店的电缆连在一起。” “当然可以。” 库柏发给索默斯一个安全流式视频的访问链接,然后把高分辨率摄像头对准盒子内部。 “收到了。让我看看啊……回到另一边……真有趣。不是商业制品,而是手工制造的。”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莱姆说。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从没像这样紧凑过。这是一个开关器,是电力行业的术语,指的是变电站和输电系统上的开关。” “用来把一个电路断开和闭合?” “是啊。就像墙壁上的开关,只是我敢说,它可以轻轻松松地承受十万伏的电压。内部装有一个风扇,一根螺线管和一个接收器,还能遥控。” “所以说,他把电缆连在一起,却不会传输电流,然后当他抵达安全地带,再摁下开关器。安蒂·杰森也说过,他也许会尝试那样的办法。” “她说过吗?呃。真有趣。”索默斯继续说,“但我认为关键不在于安全与否。任何一个故障检修员都懂得如何安全地连接电线。他这么做,是出于另一个原因。” 莱姆听明白了,“为了把握好袭击的时间——他要在有最多受害者曝露的那一刻打开电流。” “是的,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萨克斯补充说:“有名工人看见高特从手提电脑上监视现场——电脑大概是连着附近的一个监控摄像头。然而,我找不出他切入视频馈送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他提前几分钟摁下开关的原因。”莱姆说,“他有机会造成最多的死难者,那时候他也知道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无论如何都不会屈从于他的勒索。” 索默斯听起来颇为佩服凶手:“他很有才干。他的活计干得漂亮。开关器看起来很简单,但真的要制造,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高压线里有很大的电磁能,他必须屏蔽电子。他很聪明。我猜,这大概是个坏消息。” “他从哪儿弄到零件呢,螺线管、接收器和风扇?” “从这一带的一百多家电器零件店中的随便哪一家都能弄到。也许是两百家……有序列号吗?” 库柏仔细察看,“没有,只有型号。” “那么你运气欠佳啦。” 莱姆和萨克斯谢过索默斯,挂断电话。 萨克斯和库柏检查了高特的工具包、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连体衣和安全帽。没有笔记,没有地图,没有指示高特可能的藏匿地点或下一个袭击目标的东西。那没有令他们吃惊,因为高特故意丢下这些东西,知道它们会被警方发现。 来自犯罪现场调查总部的格莱淳·萨罗夫警探已从高特的办公室里提取了他的指纹样本,还从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人力资源部的档案里获取了大拇指指纹。库柏现在检查所收集到的所有物证,并与这些指纹进行比对。在这些物证上面,他只找到了高特的指纹。莱姆对此感到气馁。要是他们找到了其他指纹,那就可以把他们引向高特的一位朋友、同伙,假如恐怖组织果真卷入了这些袭击事件,那也可能是“为了正义”潜伏小组里的某人。 莱姆也留意到,工具包里没有钢锯和断线钳,但这一点也不让他吃惊。这个工具包是用来装小型手工工具的。 不过,从工具包里确实找到了扳手,上面也有工具印痕,与五十七街上的变电站里发现的螺栓上的印痕相同。 对哈莱姆地区变电站的纵火事件进行犯罪现场调查的小队也抵达了现场。他们的收获微乎其微。高特使用了简易“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瓶——往玻璃瓶里灌入汽油,瓶口塞人布块。高特从装有栅栏却打开着的窗户把燃烧瓶掷人变电站,燃烧起来的汽油流到里面,引燃了橡胶和塑料绝缘材料。那个玻璃瓶原先是个酒瓶——没有用来旋紧瓶盖的瓶口螺纹——制造酒瓶的玻璃工厂向十来家酒厂出售其产品,后者又向数以千计的零售商供货。商标已经被浸湿剥掉。根本无法追查。 汽油是英国石油公司的产品,普通级别,布块则来自一件T恤衫。没有一样能够追踪到一个明确地点,然而,在高特的工具包里找到一把鼠尾锉,上面有玻璃碎屑,可以与玻璃瓶联系到一起。用锉刀给酒瓶留下刻痕,那样酒瓶肯定会碎裂。 在变电站内外,都没有监控摄像头。 敲门声响起。 汤姆去开门,片刻后,罗恩·普拉斯基走了进来,带着他在高特公寓收集到的物证,放在好几只网格箱里,有断线钳、钢锯和一双靴子。 好吧,终于到了,莱姆心想着,他对普拉斯基的姗姗来迟感到生气,但还是因物证的抵达而感到高兴。 普拉斯基不苟言笑地把物证堆在台子上,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接着,莱姆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 “小罗,你没事吧?” 普拉斯基背对着大家,停住动作,垂头看地面,双手搭在身前的台子上。随后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犯罪现场发生了一场事故。我的车子撞倒了别人,一个刚巧在那儿的无辜者。他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认为他也许会死亡。” 第四十二章 罗恩·普拉斯基告诉了他们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当时没有思考。或者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我被吓坏了,担心高特也许会进入我的汽车,装上一个机关之类的东西。” “他怎么能做到呢?”莱姆问道。 “我不清楚。”普拉斯基情绪激动,“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启动了引擎。我再次转动钥匙,噪声……好吧,噪音吓到了我。我猜,是我的脚从刹车上滑落了。” “伤者是谁?” “就是一个普通男人,名叫帕尔默。在一家运输公司上夜班。他从一家杂货店抄近路回家……我撞得他非常重。” 莱姆想到普拉斯基本人受过的头部伤害。现在,他的疏忽造成别人重伤,他会因为这一事实而心烦意乱。 “内务部会和我谈话。他们说,纽约市当局大概会遭到起诉。他们让我联络警察工会,让工会派律师来。我……”普拉斯基说到词穷了。最终,他略为急躁地复述道:“我的脚从刹车上滑落。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挂上汽车离合器或启动了汽车。” “好吧,小罗,不管你怪不怪你自己,关键是这个帕尔默与高特案件无关,对吧?” “毫无关系。” “那么以后再处理这事。”莱姆一锤定音。 “好的,长官。我会的。我很抱歉。” “那么,你找到了些什么?” 普拉斯基解释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高特的打印机里弄出来的那几页纸。莱姆为此称赞了他——罗恩这次称得上是化险为夷了——但普拉斯基看上去并没有听进去。普拉斯基继续说,介绍了高特罹患癌症以及高压电缆的致癌性。 “复仇。”莱姆沉思道,“老一套。说的过去的犯罪动机。不是我的最爱。你怎么看?”他看向萨克斯。 “不喜欢。”萨克斯一本正经地回答,“贪婪和色欲是我最爱的犯罪动机。复仇往往是反社会型人格异常的表现。但这可能不仅仅是复仇而已,莱姆。从勒索信来看,他是在讨伐邪佞。从邪恶的电力公司手下解救民众。一个狂热的人。我依旧认为,我们也许能发现此事与恐怖分子的关联。” 然而,除却犯罪动机,以及将高特与犯罪现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物证,普拉斯基并未找到任何暗示高特目前下落或他下一个可能的袭击目标的线索。这让莱姆感到失望,但并不让他惊讶;袭击显然经过精心的策划,高特也很聪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会被发现,他肯定早就做好了藏匿的安排。 莱姆翻查着数字,打了一个电话。 “安蒂·杰森办公室。”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疲惫的声音。 莱姆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和电力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通上了话。杰森说道:“我刚刚和加里·诺博和麦克丹尼尔探员交谈过。我听说,有五人去世了,还有更多的人被送进了医院。” “是的。” “我很抱歉。太可怕了。我一直在看雷·高特的员工档案。他的相片此刻就摆放在我面前。他看上去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那类人。” 那些杀人凶手的外表从来都不像凶手。 莱姆解释说:“凶手坚信他是因为与电缆打交道的工作而患上的癌症。” “他就是为这而做出这种事?” “看起来是这样。他在讨伐邪佞。他认为与高压电缆打交道的工作有着巨大的风险。” 杰森叹气道:“在这方面,我们有五六起尚未判决的诉讼案件。高压电缆会释放出EMF-也就是电磁场。绝缘材料和墙壁能屏蔽电场,但阻挡不了磁场。有些论点以为,那能引发白血病。” 普拉斯基从高特的打印机里弄出来的几页纸此刻被扫描后,展示在莱姆面前的显示器上。莱姆一边阅读,一边说:“他也谈到了,电线会吸引空气中的微粒,后者又能引起肺癌。” “这些都未曾得到证实。我对这个论点持异议。也对高压电缆引发白血病的论点持异议。” “呃,高特并不那么认为。” “他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猜,我们得收到下一封勒索信,或者他以另一种方法联络你的时候,才会知道。” “我会发表一则声明,恳求他放弃袭击计划。” “这不会有坏处。”尽管莱姆心里想着高特已经陷入太深,不可能发表个观点,再缴械投降。他们必须假设,他的脑中还存有更多的复仇计划。 七十五英尺长的电缆,十二个开口螺栓。至今为止,他仅仅使用掉三十英尺左右长度的电缆。 莱姆挂断电话,注意到普拉斯基低着头,打着电话。普拉斯基抬起头,正好与他上司的目光相遇。他立马挂掉电话,内疚地走向物证台。他正要伸手去拿一件自己收集来的工具,然后愣在了原地,意识到自己还没戴上乳胶手套。他掏出一双手套,用除毛滚筒清洁了手套的指套与掌心,接着才拿起断线钳。 对工具印痕的比对表明,眼前的断线钳和钢锯就是用来在公交车站制造陷阱的那套工具,靴子也是同一品牌、同一尺寸。 但那只是确证了他们早已知道的事实:雷蒙德·高特就是作案者。 他们看着普拉斯基从高特公寓里收集到的纸张和笔。他们无法确定它们的来源,但纸张和比克牌水笔中的墨水与勒索信中使用的纸笔一模一样。 他们接下来发现的东西更让人不安。 库柏正在研究气相色谱法/质谱法分析的结果。他说:“这儿发现了一些微迹证。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有所发现:一处是靴子的鞋带,一处是高特公寓里找到的断线钳的把手。还有就是在市中心地下隧道里遭到高特袭击的那名工人乔伊·巴赞的袖管。” “是什么?”莱姆问道。 “是一种煤油衍生物,添加了微量苯酚和二壬基萘磺酸。” 莱姆说:“这是标准的航空煤油。苯酚是抗凝剂,二壬基萘磺酸是防静电剂。” “但不仅如此,”库柏继续说,“有样东西甚为古怪,是一种天然气,是液化天然气,但在宽泛的温度范围内都很稳定。还有……注意这个,有微量生物柴油。” “梅尔,核查燃料数据库。” 片刻后,梅尔说道:“有结果了。这是目前正在接受测试的一种可替代型航空燃料。多数都是用于军用战斗机。这种燃料更为清洁,也减少了化石燃料的使用量。他们说,它会是未来的流行趋势。” “可替代能源。”莱姆思忖道,同时琢磨这片拼图碎片该如何放置。但是他知道一件事情。“萨克斯,打电话给国土安全部和国防部,还有联邦航空局。告诉他们,我们的嫌疑人也许早已在勘察燃料库和空军基地。” 单单电弧闪络已经够糟糕的了。再加上喷射推进燃料的话,莱姆甚至不敢想象破坏力会有多大。 犯罪现场:巴特里公园酒店及附近地区 ——受害人(死者): ——琳达·开普勒,俄克拉荷马市,游客 ——莫瑞斯·开普勒,俄克拉荷马市,游客 ——萨缪尔·费特,斯科茨代尔,商人 ——阿里·马穆拉德,纽约市,侍者 ——格哈特·席勒,法兰克福,德国,广告主任 ——遥控开关器打开电流 ——无法追踪到来源的部件 ——本宁顿牌电缆和开口螺栓,与第一次袭击相同 ——高特的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制服、安全帽、工具包,上面有他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扳手上的工具印痕与第一个犯罪现场的螺栓上的工具印痕有关联 ——鼠尾锉上的玻璃碎屑可以与哈莱姆地区变电站纵火现场发现的酒瓶玻璃联系到一起 ——大概是独自作案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工人乔伊·巴赞是受到高特袭击的受害者,从他身上找到的微迹证 ——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军事基地即将受袭? 犯罪现场:下东区萨福克街 227号高特的公寓 ——比克牌“柔触”针管笔,蓝色墨水,与勒索信中使用的墨水相同 ——吉耐立克牌8.511英寸白色打印专用纸,与勒索信所用纸张相同 ——吉耐立克牌十号信封,与装勒索信的信封相同 ——断线钳、钢锯上的工具印痕与第一个犯罪现场所发现的工具印痕匹配 ——电脑打印输出结果: ——与高压电缆有关系的癌症的医学研究文章 ——高特发布的博客文章,内容相同 ——艾伯特森一芬威克牌靴子,E-20款式,专供电力工作,11号尺码,鞋底纹路与第一个犯罪现场发现的鞋印相同 ——还发现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攻击军事基地? ——对于可能的藏匿地点或未来的攻击地点,没有明显的线索 犯罪现场:哈莱姆地区, 第119大街东段,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曼哈顿七号变电站 ——“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瓶:750毫升的酒瓶,来源不明 ——英国石油公司的汽油被用作促燃剂 ——大概是来自白色T恤衫的棉布条被用作导火线,来源不明 侧写 ——作案者确定是雷蒙德·高特,四十岁,单身,居住于曼哈顿萨福克街227号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主义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调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在费城的安全漏洞也许与此案有关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一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一高特参与作案的详细情况未知 一癌症病人;发现大量长春花碱和强的松,少量依托泊甙。白血病 第四十三章 林肯·莱姆的电话主机叮铃铃响了。 来电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莱姆一直企盼看见的号码,然而却并不是在眼前这个时刻。但他依旧立刻点击了应答键。 “凯瑟琳,你有什么消息?” 此刻没有开玩笑的时间。然而凯瑟琳·丹斯会理解的。她在办案子时,也是这个脾性。 “墨西哥城美国缉毒署的伙计让那个工人开口了——那个在洛根潜入墨西哥后,交给他一个包裹的工人。正如我们预想的,他确实看过包裹里面的东西。我吃不准这条情报有没有用,但里面的东西是:一本深蓝色的小册子,上面有文字。他不记得具体文字了。他记得有两个字母C。也许是一家公司的标志。然后是一张纸头,一个大写的字母I后面跟着五六根线条。像是有待填写的空白处。” “他对此有没有任何猜想?” “没有……接着是一张写有数字的纸条。他只记得570和379。” “达芬奇密码。”莱姆气馁地说道。 “正是如此。我喜欢解谜题,但不喜欢在工作上碰到。” “此话不假。” …… 填写空白处。 还有:570与379…… 丹斯补充道:“他还发现了别的东西。一块电路板。很小的一块。” “用于电脑上?” “他不知道。他当时感到失望。他说,假如是一些他可以更容易卖掉的东西,他肯定会偷走。” “要是他那么干,他就死定了。” “我想他很高兴能被关进监狱。出于那个原因……我已经和鲁道夫谈过了。他想要你打电话过去。” “当然可以。” 莱姆谢过丹斯后,挂断电话,然后打电话给墨西哥城的鲁道夫·卢纳司令员。 “啊,退休警监莱姆,是的。我刚和丹斯探员聊过。那个谜团……那些数字。” “是地址吗?” “可能吧。但……”他渐弱的声音意思是,在一个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要找到一个明确的地点,你自然需要比几个数字更多的信息。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 “两种毫不相关的意思。” “是的。”莱姆说,“考虑到他被人发现的地点,这些数字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那些写字楼呢?里面的租户呢?” “阿图罗·迪亚兹和他手下眼下正在和那些公司谈话,解释情况。其中的合法商人感到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无法相信自己处于险境中。而那些本身是犯罪分子的家伙感到一头雾水,则是因为他们的武器装备比我的下属还好,他们认为没人胆敢攻击自己。” 570与379…… 电话号码?地理坐标?地址的一部分? 卢纳继续说:“我们重现了卡车从机场到首都所走的路线。其间曾在路边停过一次车。但你也许听说过我们墨西哥交警的事儿?只要立刻支付‘罚款’,警察就不会问任何问题。阿图罗告诉我,那几个交警——顺便说一句,他们现在得寻找新工作了——认出了你的那位钟表匠先生。卡车里除了司机.就没别人了,当然,那几个警察都懒得查看他的驾照。卡车的车厢里也不见仪器或违禁品,无法把我们引向某个调查方向。所以,我们只能聚焦于那几幢似乎是他聚焦对象的楼宇,并且希望——” “——他不会在五英里之外的地方,悄悄接近真正的受害者。” “我正打算这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洛根拿到的那块电路板?” “莱姆警探,我是名战士,不是个黑客。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不是一件电脑硬件,而是炸弹的遥控起爆器。那本小册子或许还是指导手册。” “是的,我也是那么认为。” “他不会想要带着这件设备出门远行。到了这儿再拿到它,这种猜测合情合理。我从墨西哥的新闻节目里了解到,你在纽约手头也忙碌着。是恐怖分子团体吗?” “我们还不清楚。” “我希望能帮上你忙。” “谢谢好意。但司令员,请把你的注意力都放在钟表匠身上。” “好建议。”卢纳发出了一记介乎于咆哮和大笑之间的声音,“开始查案时,手头已经有一两具尸体的案子就容易调查多了。我讨厌肢体还活蹦乱跳、难以捉摸的案子。” 莱姆对此只能笑笑。他也无法反对这种看法。 第四十四章 下午两点四十分,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正沿着皇后区的一条人行道走着,从他的调查之旅返回。他喜欢这么想。他对于他的公司所进行的调查。他的公司是东部第一位的电力供应商,也许还是整个美国电网中首屈一指的电力供应商。 他想要帮忙。尤其是现在,在今日下午发生于巴特里公园酒店的恐怖袭击事件之后。 自从他听那个女人,也就是萨克斯警探向杰森女士提起希腊食物的事时,他就开始谋划起来。 他想,“微调查”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沃尔曾在哪儿读到过这个词,也可能是在探索频道上看到的。“微调查”就是指查看微小的线索,微小的关联。忘记地缘政治学和恐怖分子吧。弄到一个指纹或一根头发,然后凭此进行调查。直到你逮到作案者为止。或者发现那是一个死胡同,你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进发。 就这样,他踏上了自己的使命之旅——调查皇后区阿斯托利亚地区附近的希腊餐馆。他已经知晓高特很喜欢希腊菜。 就在半小时前,他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 据一个名叫桑娅的超可爱的女招待说,上周有一名身着黑色休闲裤和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针织T恤衫(那是中层管理人员的服装)的人来吃过两次午餐。女招待为此收到二十美元小费。那家餐馆名叫莱尼餐厅,以木莎卡和烤章鱼等著称。还有更为闻名的是,家常菜风味塔拉马沙拉塔,午餐和晚餐的时候,每位顾客都会被奉上一碗塔拉马沙拉塔,附带楔形皮塔饼和柠檬片。 桑娅“不能发誓说记忆一定是对的”,但是当她见到雷蒙德·高特的照片时,她说道:“对,对,看起来很像他。” 男子从始至终都在上网——用的是一台索尼笔记本电脑。她还注意到,男子吃光了塔拉马沙拉塔,其余食物则只是稍微吃了点。 从始至终都在上网…… 在沃尔看来,这意味着也许有办法追踪到高特搜索了什么,或者发电子邮件给了谁。沃尔看过电视里播放的那些破案剧,也在不断地自己出钱学习安保知识。警方也许能弄到高特电脑的识别码,查出他的藏身之处。 桑娅还说,作案者用手机打了许多电话。 这点很有意思。高特性格孤僻。他因为高压电缆而罹患癌症,恼怒之下,才攻击起平民百姓。那么,他打电话给了谁呢?同伙吗?为什么呢?那也是警方可以查明的地方。 沃尔现在匆匆赶回办公室,同时考虑如何处理此事为好。他当然得尽快地把消息传回给警方。他想到自己将在抓捕杀人凶手一事中发挥重要作用,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动起来。也许萨克斯警探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安排他接受纽约警局的工作面试。 但是,等等,别想那么多,他警告自己。只要尽力而为,未来的事留到以后再说吧。打电话给每个人——萨克斯警探、林肯·莱姆和其他人:联邦调查局探员麦克丹尼尔,还有那个警监隆恩·塞利托。 当然,还要告诉杰森女士。 他快步走着,紧张而又喜悦,看见了面前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红灰色烟囱,还有在大楼前面的那些该死的抗议者。他脑海里浮现出打开水枪对准抗议者的画面,短暂地享受这一遐想。或者,让事情更有意思,用泰瑟电击枪。制造泰瑟电击枪的公司也生产一种泰瑟霰弹枪,那种枪会发射出许多倒钩到人群中,以便控制暴乱。 他微笑地想象着这些抗议者被倒钩击中后手舞足蹈的模样,突然间,一个男子从身后逮住了他。 沃尔喘着气,叫喊起来。 一个枪口抵住了他的右脸颊。“别转身。”男子悄声说道。那把手枪现在抵住了他的后背。说话者又让他走进了一家关闭的汽车修理店和一个黑漆漆的仓库中间的小巷子。 男子严厉地悄声说:“伯尼,照我说的做,那样你不会受到伤害:” “你认识我?” “我是雷。”男子说道: “雷·高特?”沃尔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揣想他是不是病了。“哦,伙计,你瞧。你做——” “嘘。继续往前走。” 他们往小巷深处继续前行了五十英尺左右,转过一个弯,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缺口处。 “趴下,脸朝下,手臂伸在身体两侧。” 沃尔有点犹豫,出于某种可笑的原因,他心里想着自己今天早上自豪地穿上的那身西服,是套昂贵的西服。“永远要看上去比你的职位头衔更高级。”他的父亲曾这么告诉他。 那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推动他的后背。他像块石头摔落在泥泞的地上。 “伯尼,我再也不去莱尼餐厅了。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这告诉了他,高特已经跟踪他有一会儿了。 我未曾留意到。哦,我是个糟糕透顶的安保人员。耶稣啊。 “我也不使用餐厅里的宽带。我用预付费手机来连接网络。” “你杀死了那些人,雷。你——” “他们不是因我而死的。他们是因为阿尔冈昆而死的,是安蒂·杰森害死了他们!她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为什么不按照我吩咐的做?” “伙计,他们想要那么做。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关闭电网。” “放屁。” “雷,听我说。自首吧。你所做的事太疯狂了。” 男子发出苦笑声。“疯狂?你认为我疯狂?”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会告诉你,什么才是疯狂,伯尼。燃烧天然气和汽油,搞坏地球的公司才叫疯狂。把电流沿着电缆传输,而那些电缆在杀害我们的孩子,那才叫疯狂。只因为我们喜欢该死的搅拌机、电吹风、电视、微波炉……你不认为那才是疯狂吗?” “不,你是对的,雷,你说得对。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经历的事情,我为你难过。” “伯尼,你是真心的吗?你真的是这个意思,还是只是企图拯救你的小命?” 他略作停顿,“雷,两者都有。” 令伯纳德·沃尔意外的是,杀手笑了出来。“那是个坦诚的回答。也许是从某个为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工作的人嘴里发出的仅有的坦诚回答了。” “雷,你瞧,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 这么说是怯懦的行为,他憎恶自己那么说。但他想起了妻子和三个孩子,以及他的老母亲,她也住在他位于长岛的家里。 “伯尼,从个人而言,我没什么要反对你的。” 听到这句话,沃尔怀疑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 进入安蒂·杰森住所的安保口令?她把汽车停在哪个车库?这两者沃尔都不知道。 但杀手的要求迥然不同。“我需要知道谁在追查我。” 沃尔的声音支离破碎了。“谁……好吧,警方、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部……我的意思是,统统都是。有好几百号人。” “伯尼,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说的是名字。还有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人,我知道有员工在协助警方,” 沃尔就快哭了。“雷,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需要名字,给我几个名字。” “雷,我不能那么做。” “他们差点就弄明白酒店的那次袭击事件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在那儿差点就逮到我了。是谁在幕后?” “我不知道。雷,他们不会和我说的。我只是个保安而已。” “伯尼,你是保安主管。他们当然会和你说。” “不,我真的——” 他感觉钱包被人从裤兜里掏出来。 哦,不会…… 片刻后,高特背下了沃尔的家庭住址,把钱包塞回原处。 “伯尼,你家的电力服务如何?两百安培?” “哦,别闹了,雷。我的家人从未对你做过任何事。” “我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任何事,而我却病了。你是令我得病的体系的一部分,你的家人从那个体系获益……两百安培怎样?还不足以产生电弧闪络。但是淋浴器、浴缸、厨房……我只要对接地故障断路器做下手脚,你的整座房子就会变成一把大型电椅。伯尼……现在,和我聊聊吧。” 第四十五章 弗莱德·戴尔瑞沿着东村的一条街道漫步着,经过一排栀子花,经过一家极品咖啡馆,经过一家服装店。 我的,我的天……花三百二十五美元就买一件衬衣?没有附带西服、领带和一双皮鞋吗? 他继续走过一家家店面,里面摆放着复杂的蒸馏咖啡机,标价昂贵的画作,还有那种光彩夺目的女鞋,穿着这种鞋子的女孩会在凌晨四点从市中心的一家烟雾缭绕的夜总会转战到下一家的路上弄丢脚上的鞋子。 想到了自从他开始做探员起的多年间,东村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改变…… 过去东村像嘉年华一样,过去很疯狂,过去喧闹俗丽,过去有疯癫笑声,恋人紧紧搂在一起,或者发出尖叫,或者阴郁地走下熙熙攘攘的人行道……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现在东村的这块地段已经带上了大同小异的情景喜剧的模式与音轨。 是人,让这块地方改变。不只是金钱的作用,不只是现在居于此地的专业人士早已落定的目光,不只是咖啡纸杯替换了有缺口的瓷杯…一 不,那些并不是戴尔瑞一直看见的东西。 他看见的东西是,每个人都在用该死的手机。手机通话,发短信……还有,救世主耶稣在上,他面前有两个游客正在用GPS全球定位系统来找餐馆! 在该死的东村里。 云区…… 到处都是,更多的迹象表明世界,甚至是这个世界——也就是戴尔瑞的世界——如今是塔克·麦克丹尼尔的了。回到过去,戴尔瑞会在这儿改换装束,看上去像无家可归者、皮条客、毒贩子。他擅长伪装成皮条客,喜欢穿彩色衬衫,紫色和绿色的衬衫。不是因为他在打击卖淫业,那不是联邦罪行,而是因为他知道如何适应这个角色。 他就是变色龙。 他适应这样的地方。那意味着人们喜欢和他谈话。 可现在,这么说吧,在用手机的人比不用手机的人多。那些手机中的任何一部——视联邦法官的好恶而定——都可能遭到窃听,泄露出情报,戴尔瑞需要几天时问才能弄到的情报。即便电话没有遭到窃听,显然还有其他方法来弄到那些情报,或者是部分情报。 凭空获得,从云中获得。 也许他只是太过敏感,他这么告诉自己,“敏感”,弗莱德·戴尔瑞用了一个极少在自己心中出现的词汇。他见到了前面的卡梅拉餐馆——这座老建筑很久之前也许是一家妓院,现在是这儿的传统之岛,他走进餐馆,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坐下。他点了一杯普通咖啡,同时留意到菜单上有特浓咖啡、卡布奇诺和拿铁咖啡,不过当然是这样,菜单上一直有这几种咖啡。在星巴克出现很久前就是这样了。 愿上帝佑护卡梅拉餐馆。 在这儿,他周围的十个人——他数过人数——之中,只有两人在用手机。 收银机后面是老妈的世界,她的几个俊俏儿子负责接待顾客,即便到了现在的午后三四点时分,依然有顾客在卷着吃意大利面,面身上是橘红色酱料,而非超市里买来的红色番茄酱。还有顾客从小葡萄酒杯里啜饮美酒。整个餐馆里充满活泼的谈话、有力的手势。 这令戴尔瑞满心慰藉。他相信自己做得没错。他相信威廉·布伦特的保证。他将会收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一些用十万美元能换来的情报。只是一条细微的线索,但那也足够了。街面上出现的戴尔瑞,还有另外的一面。他一直能把线人交给他的细微线索编织成布,通常,这些线人本身都未曾察觉他们找到的情报的价值。 一个会引向高特的可信事实。或者与下一次袭击的地点有关。或者与隐秘的“为了某某正义”组织有关。 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发现了那笔钱不翼而飞……他们也会维护他,让戴尔瑞——这个老派街头探员——远离云区。 戴尔瑞呷了口咖啡,偷偷看了眼手表。正好下午三点了。他知道威廉·布伦特从不迟到,甚至连迟到六十秒都没发生过。(“太没效率。”布伦特如此评价早到或迟到。) 四十五分钟后,弗莱德·戴尔瑞就连布伦特的一个电话也没接到,面色铁青的他在毫无动静的手机上再次检查了短信。一条短信也没有。他第六次试着打布伦特的电话。依然径直接到语音信箱,让他留下一条讯息。 戴尔瑞又等了十分钟,再次尝试拨打布伦特的电话,然后打了一家移动电话运营商里欠了他大人情的好友的电话,得知布伦特手机里的电池已经被移除。当然,那么做的唯一原因是阻止追踪。 一对年轻情侣走了过来,问戴尔瑞能不能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戴尔瑞回以的眼神一定相当吓人,因为那对情侣立刻往后退,那个男生甚至没有尝试像骑士一样逞能。 布伦特消失不见了。 我被劫走了一笔钱,他的人却不见了。 回想起布伦特的自信表情,他的保证。 保证,我的天…… 十万美元……当布伦特坚持要那么一大笔钱,想到他穿的旧西服和俗气的菱形花纹袜子,他本应知道有些事正在进行。 戴尔瑞思忖,布伦特有没有决定好拿着意外横财,在加勒比海还是南美洲落脚。 第四十六章 “我们又收到了一封勒索信。” 表情严肃的安蒂·杰森从莱姆的平板显示器里看着外面,他们开着视频电话会议。安蒂的金发喷了过多发胶,绷得直挺挺的。也可能是她在办公室熬了通宵,早上也没洗个澡。 “又一封勒索信?”莱姆看向隆恩·塞利托、库柏和萨克斯,他们坐在实验室的各个地方,姿态各异,但全都愣在了原处。 大块头的塞利托抛下了手里吃到一半的小松饼,那是他从汤姆端进来的餐盘上拿到的。“我刚刚遭遇了一次袭击,他又要袭击我们了?” “我猜想,他对于我们忽视了他感到不悦。”杰森冷淡地说道。 “他想要什么?”萨克斯问道,莱姆同时说道:“我想要勒索信送到这儿。要尽快。” 杰森首先回答了莱姆。“我交给了麦克丹尼尔探员。现正在送抵你处。” “截止时间是什么时候?” “下午六点。” “今天?” “是的。” “耶稣啊。”塞利托喃喃说道,“两个小时。” “勒索要求呢?”萨克斯再次问道。 “他想要我们停止对其他北美电网的直流输电,持续一小时,从六点开始。假如我们不满足他的要求,他会杀害更多的人。” 莱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电网是东北电网,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是该电网内最大的电力制造商。假如另一个电网内的某家电力公司需要电力供给,我们就卖电给他们。如果对方是在五百多英里以外,我们会使用直流输电,而非交流输电。那样更节省开支。通常会输电给乡村地区的小型电力公司。” “你明白这次勒索的意义吗?”塞利托问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要求。在我看来,一点都说不通。也许,他的观点是降低输电线路附近的民众的癌症风险。但我猜测,全北美住在直流输电线路覆盖地区的人数不足一千人。” 莱姆说道:“高特并不一定按理性行事。” “对的。” “你能做到吗?满足他的要求?” “不,我们不能。不可能做到。就像之前让纽约市电网停电一样,只是这次更为糟糕。会切断全国几于个小镇的电力服务。还有对于军事基地和研究设施的直接馈电。国土安全部说,关闭直流输电线路会带来全国性安全风险。国防部也意见相同。” 莱姆补允道:“推敲起来,你会失去数百万美元。” 杰森略作停顿。“是,是这样的。我们会违反数百份合同。将是一场全国性灾难。但是,不管怎样,争论该不该答应他的要求,是毫无实际意义的。在他给予我们的时间里,根本无法做到。我不能随意关闭一个七十万伏特的墙壁开关。” “好吧。”莱姆说,“你怎么收到勒索信的?” “高特把勒索信交给了我手下的一位员工。” 莱姆和萨克斯互看了一眼。 杰森继续解释说高特在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吃过午饭回来时,劫持了他。 “沃尔和你在一起吗?”萨克斯问道。 “请等一分钟,”杰森说,“他正在接受联邦调查局的询问……让我去看看。” 塞利托轻声说道:“那帮混小子,竟然该死地懒得告诉我们,他们在与他谈话?必须从安蒂·杰森那儿知道吗?” 片刻后,肩膀结实的伯纳德·沃尔出现在屏幕上,在安蒂·杰森身旁坐下。他圆圆的黑色脑门闪耀着光泽。 “你好。”萨克斯说道。 沃尔点下了头。 “你还好吗?” “没事,警探。” 然而,莱姆看得出来,他并非没事?他眼神空洞,两只眼睛躲避着摄像头。 “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吃完午饭回来。高特从我身后靠近,拿着一把枪,劫持我去了一条小巷。然后他把勒索信硬塞进我的口袋,说把信立刻交给杰森女士。接着他就不见了踪影。” “就这些?” 沃尔有点犹豫:“差不多吧。是的,女警官。”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可以让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藏身处或者下一个袭击目标?” “没有。他主要就唠叨了电引发癌症,很危险,却没人关心的事儿。” 莱姆好奇于一点。“沃尔先生?你有没有看见那把手枪?还是高特在虚张声势?” 沃尔再次犹豫。接着,这位保安主管说道:“我瞄到了一日艮。是点四五口径,M1911手枪,老式的军用型。” “他有没有抓住你?我们可以从你的农服上收集一些微迹证。” “没。他只是用手枪抵住我。” “这件事发生在哪里?” “BR汽车修理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我记得并不怎么清楚,警官。我被吓得够呛。” 萨克斯发问:“就这样?他没有询问你任何有关警方调查的事儿?” “没有,女警官,他没有问。我想他只关心把勒索信立刻送到杰森女士手上。除了拦截一名员工,他想不到另一个方法。” 莱姆没有问题要问他了。他看向塞利托,见到他在摇头。 他们谢过沃尔,然后沃尔从摄像头前离开。杰森抬起头,冲着走进门的某人点点头,随即又回到摄像头前,开始视频会议。“加里·诺博和我要会见市长。然后我会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我会以个人名义向高特求情。你们认为那样能行吗?” 不行,莱姆并不认为那会奏效。可他还是说道:“尽你的最大努力——即使那样只为我们争取到一点时间。” 他们挂断电话后,塞利托问道:“沃尔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他被吓坏了,高特恫吓了他。他大概泄露了某些情报。我不是十分担心,他不能算是知道案情的小圈子中的一员。但不管他泄露了什么,坦白地说,我们眼下不能担忧这事。” 门铃声正好响起。是塔克·麦克丹尼尔和他的年轻手下。 莱姆感到惊讶。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早已知道有场新闻发布会即将召开,他却出现在这儿,没有趁机去登上主席台。他向国土安全部让步,那样他可以亲自把物证送到莱姆处。 这位主管探员的领结再次微微扬起。 麦克丹尼尔听了高特和他的犯罪动机的简单介绍之后,问起了普拉斯基:“你在他的公寓里没有发现提到‘为了正义’组织或拉曼的地方?恐怖分子潜伏小组呢?” “没有,一无所获。” 麦克丹尼尔看上去很失望,可他还是说道:“不过,这与共生谋划并不矛盾。” “那是什么?”莱姆问道。 “有头领,有共同的目标的传统恐怖行动。他们甚至也许互不喜欢,但他们最终想要达成的目标是相同的。一个主要方面是,职业恐怖分子潜伏小组会让自己与主要的‘负面玩家’完全隔绝。所有的通信联络——” “如在云团中朦朦胧胧?”莱姆问道,探员的食指此刻略微垂下。 “正是如此。他们必须尽量减少任何联络。有两种迥然不同的工作事项。恐怖分子想要对美国社会造成重创,而高特想要的是复仇。”麦克丹尼尔对着白板上的侧写报告点了点头,“帕克·金凯德说,高特没有使用人称代词——他不想泄露出任何表明他在与其他人合谋的线索。” “生态恐怖分子,政治恐怖分子,还是宗教恐怖分子?” “三者都有可能。” 很难想象基地组织或塔利班与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公司员工结盟,后者只因为他的公司害他罹患癌症,就铁了心要复仇。但是换成生态恐怖主义团体,就稍微讲得通些。他们需要有人帮助他们进入电力系统。然而,莱姆觉得假如有一些物证来支持这个假设,该说法会更加可信。 麦克丹尼尔还说,他收到了去申请搜查令的下属的消息,技术通信小队已经获准查阅高特的电子邮件和社交网络账户。高特发过电子邮件,也在好几个网站发过评论,内容都是他所患的癌症与高压电缆的关系。然而,在高特写下的几百页内容中,找不到任何关于高特藏身之处或他的袭击计划的线索。 莱姆对于推测越来越不耐烦。“塔克,我想见到那封勒索信。” “好的。”这位主管探员向年轻部下做了个手势。 拜托,勒索信上最好有许多微迹证。一些能帮上忙的线索。 六十秒后,他们就一起看着第二封勒索信了: 致安蒂·杰森,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首席执行官: 你已经决定忽略我早先的要求,那是无法接受的行为。你可以回应那个轮流限电的合理要求,但你没有那么做。是你抬高了赌注,不是别人。你的漠然与贪婪引起了今天下午的多人死亡。你必须向民众展示,他们不需要那些你令他们上瘾的毒药。他们能够回归到更纯净的生活方式。民众觉得他们无法少用电,但可以向民众展示这种生活方式。你要停止对其他北美电网的高压直流输电,从今晚六点开始,持续一小时。这是不可协商、不容拒绝的。 库柏开始分析勒索信。十分钟后,他说道:“林肯,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水笔。追踪不到来源。就微迹证而言,更多地指向航空燃料。大抵就是这些。” “该死的。”感觉就像在圣诞节早晨打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莱姆注意到普拉斯基在房间角落里,脑袋上的金色头发向上翘起,在对着手机温言细语时,发丝就伸向前方。通话看来说的是私人事情,莱姆知道那与高特的案件毫无关系。他一直在打电话给医院,询问那个被他撞伤的男人的病况。也许是他弄到了男子亲属的名字,正在表达哀悼之情。 “普拉斯基,你听到我们的讨论了吗?”莱姆严厉地喊道。 普拉斯基立刻挂断了电话。“当然听到了,我——” “因为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参与。” “林肯,我会的。” “好的。给联邦航空局和运输保安署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又收到了一封勒索信,在第二封勒索信上发现了更多航空燃料。他们应该提高所有机场的安保级别。还要打电话给国防部。这可能是针对军事机场的袭击,假如塔克的恐怖分子联系之说正确的话,就更是如此。你能做到吗?和五角大楼对话?让他们深刻明白危险有多大?” “嗯,我会做到的。” 莱姆转过身对着物证表格,叹了口气。共生的恐怖分子潜伏小组,如同藏在云团深处的通讯,掌握着眼睛无法看到的武器的踪迹难寻的嫌犯。 还有另一件事,尝试在墨西哥城给钟表匠下套?除了神秘的电路板、小册子和两个毫无意义的数字,就没别的线索了。 570与379…… 这让他想起了其他数字。他身旁的时钟上显示的数字,时钟滴答滴答,距离下一次截止时间越来越近。 第二封勒索信 ——送到了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手上 ——被高特袭击 ——没有身体接触;没有微还证 ——没有指向高特藏身处或下次袭击地点的线索 ——纸张和墨水与高特公寓里发现的纸墨有关 ——纸张上还发现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攻击军事基地? 侧写 ——作案者确定是雷蒙德·高特,四十岁,单身,居住于曼哈顿萨福克街227号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主义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调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在费城的安全漏洞也许与此案有关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高特参与作案的详细情况未知 ——癌症病人;发现大量长春花碱和强的松,少量依托泊甙。白血病 ——高特装备了军用1911型点四五柯尔特手枪 第四十七章 莱姆实验室里的电视机打开了。 安蒂·杰森的新闻发布会将在几分钟后开始,作为前奏,眼下正在播放一则有关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和杰森本人的新闻短片。莱姆对这个女人很好奇,在新闻主播回顾杰森在电力行业的职业历程时,关切地看着。在她之前,杰森的父亲就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总裁和首席执行官。不过,这与裙带关系无关;安蒂·杰森拥有工程学和工商方面的学位,靠着自己的努力登上高位,事实上,她刚开始就是纽约州北部的一名普通巡线工。 短片里提到,她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终身雇员,还说她是如何投入自己的事业,投入于自己的目标,她要把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建设成为发电行业和电力经纪业的龙头企业。莱姆此前并不知道,因为数年前管制规定的取消,电力公司越来越多地从事电力经纪的行当:从别的公司购买电力和天然气,再出售给别人。有些公司甚至卖掉自己在发电和电力输送方面的股份,实际上变成了商品交易商,除了办公室、电脑和电话机,就没别的资产了。 他们背后撑腰的是大型银行。 记者解释说,这就是安然公司经营之道的要旨。 然而,安蒂·杰森从未滑向黑暗的一面——也就是奢侈、傲慢、贪婪。这个身材娇小的强势女性以旧时的朴素作风管理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对光鲜的生活避而远之。她离了婚,没有子女。除了阿尔冈昆,杰森的生活里似乎就没别的东西了。她唯一的亲属是她的弟弟兰德尔·杰森,现居住在费城。他是个从阿富汗战场回来的获得授勋的战士,因路边炸弹而受伤后被遣送回国。 安蒂是美国国内最直言不讳的“超大电网”倡导者之一,而“大电网”就是一个连接北美各地的统一电网。她觉得,这是一种生产电力、再输送给消费者的高效方法。(莱姆推测,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会是龙头企业。) 她的绰号——虽然显然永远不会有人当着安蒂的面,或者安蒂在场时用这个绰号——是“电力上帝”。这显然是在说她毫不留情的管理风格,以及她对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寄托的野心。 在一次采访中,她对于绿色能源所持的保留态度(也极具争议性)展露无遗。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们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对于可再生能源持赞成态度。但与此同时,我认为我们大家都需要面对现实。在我们人类不再用鳃呼吸、没了尾巴的数十亿年前,地球就已存在了,我们开始烧煤,驾驶内燃车,而地球仍会存在,和往常一样,一直维系到我们人类成为历史后的很久很久。 “当人们说,他们想要拯救地球,他们真正的意思是,他们想要拯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需要能源,需要许多能源。我们需要能源——那样文明才能进步,我们才能三餐饱腹,才能受教育,才能使用新奇的设备关注世界上的独裁者们,才能帮助第三世界的国家加入第一世界。石油、煤炭、天然气、核能是制造电力的最佳途径。” 短片播放完毕,各路专家跃上台面,或是批评,或是叫好。然而安蒂·杰森剖腹开膛的话,更为政治正确,也能制造更高的收视率。 最终,摄像机切向市政厅的直播信号,台上坐着四个人:杰森、市长、警察局长和国土安全部的加里·诺博。 市长发布了简短的公告,然后把麦克风递给别人。安蒂·杰森的神情既严厉又给人安心的感觉,告诉了所有人,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在尽其所能控制局势。一些安保措施已经部署到位,然而她没有具体说哪些措施。 令莱姆和实验室里的其他所有人诧异的是,台上的人决定把第二封勒索信公诸于众。他推想论证过程是,假如他们没有成功地阻止高特,有人死于另一次袭击事件,对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造成的公共关系和法律上的后果会是灾难性的。 记者立刻盯上了她,向她抛出各种问题。杰森冷静地让记者保持沉默,解释说,不可能满足勒索者的要求。他想要的电力用量减少会导致几亿美元的损失,而且极有可能造成更多人丧命。 她还说,那会带来全国性安全风险,因为作案者的要求会妨碍军事行动和其他政府行动。“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是美国捍卫国家安全方面的主力,我们不会做出任何让国家陷入险境的事情。” 说得真漂亮,莱姆暗忖。她令整个形势彻底改观。 最后,她发表了一则个人声明,恳求高特自首。他会受到公平对待。“别让你的家人或其他任何人因为你所遭遇的悲剧而受难。我们会尽自己所能,减轻你的痛苦。但是,请做正确的事情,自首吧。” 杰森没有接受记者的提问,讲话一结束,立刻走下演讲台,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咯噔咯噔声。 莱姆注意到,虽然杰森的同情发自真心,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承认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犯过任何错,也没承认高压电缆也许真的导致了高特或其他一些人的癌症。 接着,警察局长拿过麦克风,拍胸脯保证,纽约警方和联邦探员都已大批出动,搜寻高特行踪,假若再次发生袭击事件,或者电网发生状况,国民警卫队的部队也准备好进行协助。 警察局长最后请求市民报告任何异常情况。 莱姆暗忖,现在这一招有用了。假如说今天纽约市有什么常态的,那就是异常了。 他转回身重新面对着那些毫无价值的物证。 第四十八章 傍晚五点四十五分,苏珊·斯特林格离开了位于曼哈顿中城的一栋老楼八楼的办公室。 她向两个同样在走向电梯的男人打了招呼。她认识其中一人,因为他们偶尔会在楼里撞见彼此。拉里每天也是在这个时间离开办公室。区别是他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继续通宵工作。 苏珊则是直接回家。 这位魅力十足的三十五岁女子是一家杂志的编辑,那本杂志专注于艺术品和古董收藏领域,主要是十八和十九世纪的文物。她偶尔也会写作诗歌,也有发表的机会。这些她所热爱的事只给予了她微薄的收入,但如果她对自己在事业上的这份坚守是否明智有任何怀疑的话,她只需要倾听下拉里与朋友眼下的这种对话,她就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入那些行当——法律、金融、银行、会计。 那两名男子穿着十分昂贵的西服,精工细作的腕表和外形优雅的皮鞋。但是两人都显得挺苦恼、急躁的模样。看起来他们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工作。拉里的朋友在埋怨老板盯他盯得太紧,拉里在抱怨一场“陷入该死的僵局”的财务审计。 压力,不快乐。 还有那种粗俗语言。 苏珊很高兴自己不必与那种污言秽语打交道。占据她生活的是从奇彭戴尔到乔治·赫伯怀特再到喜来登的诸多工艺大师所带来的洛可可和新古典主义设计。 她把这些大师的作品称为“实用之美”。 “你看起来很消瘦。”拉里的朋友对拉里说道。 苏珊也在心中赞同,确实如此。 “是啊。都是被旅行给累坏的。” “你何时回来的?” “星期二。” “你是高级审计员?” 拉里点点头。“那些账簿简直就是噩梦。每天都要干上十二个小时。我只有一次偷闲出来玩高尔夫球,但那个星期天的气温足足有华氏一百十六度。” “哎唷。” “我得回去一趟。星期一。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钱到底都去哪儿了。有些地方不对劲。” “天气那么热,也许钱蒸发掉了。” “你真会说笑。”拉里一本正经地咕哝道。 两个男子继续开着玩笑,说着财务报表和不翼而飞的金钱,可苏珊没有听下去。她又看见一个男子走过来,来者身穿棕色连体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和眼镜。他目光低垂,提着一只工具箱和一个大水壶,尽管他一定是在别的办公室里干活的,因为这儿的走廊明明没有观赏性植物,她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她的出版商老板不愿花钱购置盆栽植物,自然更不会花钱雇人为植物浇水。 电梯轿箱抵达八楼,那两个商界男士让女士先进电梯,苏珊这时才想到,在这二十一世纪至少还留有一些骑士精神的假象。工人也走进了轿箱,揿下了到六楼的按钮。但是这个工人与另外两位男士不同,粗鲁地推攘过苏珊,挤到轿箱后部。 电梯开始下降。片刻后,拉里低头看了眼,说道:“嘿,先生,注意点。你把水洒到这里了。” 苏珊回头去看。那名工人不小心把洒水壶弄倒了,一条水流洒到轿箱的不锈钢地板上。 “哦,对不起。”工人嘀咕道,但他的话语里听不出道歉之意。苏珊注意到,轿箱的整块地板都湿透了。 电梯门打开,工人走了出去。另一个男子步入电梯。 拉里的朋友大声说道:“小心,刚才那个家伙刚刚在这儿洒出一点水。甚至没花点工夫把这里清理干净。” 但苏珊也说不准犯错的人有没有听到。就算他听到了,她也怀疑他是否在意。 电梯门合拢,一行人继续向下的旅程。 第四十九章 莱姆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钟。距离下一个截止时间,还有十分钟。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协调了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对纽约全城的大搜索,在这儿的莱姆宅邸里,大家再次狂乱地分析物证。狂乱……并且毫无收获。与第一次袭击发生之后相比,他们并无任何进展。莱姆的视线扫向物证表格,白板上依然是一堆难以捉摸的拼图碎片。 莱姆知道麦克丹尼尔在接电话。这位联邦探员一边倾听,一边使劲点头。他看了眼自己的手下,然后谢过了打电话者,挂断了电话。 “我手下的一支技术通信小队又发现一条有关恐怖主义团体的情报。看起来很微不足道,但却有很大价值。那个团体名字里的另一个词汇是‘地球’。” “为了地球的正义。”萨克斯说道。 “可能还不止这些,但我们确切知道这几个词。‘正义’、‘为了’和‘地球’。” “至少我们知道是生态恐怖主义分子干的。”塞利托嘀咕道。 “各个数据库里没有结果?”莱姆大声问道。 “没有,但请记住,到处都是云区。此外,还有一个新发现。拉曼的副手似乎是某个名叫约翰斯顿的人。” “白种人。” 但这怎么能帮上忙?莱姆生气地想着。这些情报怎么能帮我们找到袭击地点,而袭击在几分钟之后即将发生? 这次他又设计了哪一种武器?又一次电弧闪络?公共场合的又一个致命电路? 莱姆的视线锁定在写物证信息的白板上。 麦克丹尼尔对手下说道:“帮我联系戴尔瑞。” 片刻后,戴尔瑞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响起。“呃,是谁呢?谁在那儿?” “弗莱德。我是塔克。我和林肯·莱姆在一起,还有纽约警局的其他几个人。” “在莱姆家?” “是啊。” “林肯,你怎么样?” “身体好些了。” “是啊。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麦克丹尼尔说:“弗莱德,你听说新勒索信和截止时间了吗?” “你的助理给我打过电话。她也告诉了我犯罪动机,高特患癌症的事。” “我们得到确认,这起事件大概是恐怖主义团体干的。生态恐怖主义。” “那和高特有什么关系?” “共生关系。” “什么?” “共生谋划。记在我的备忘录里……他们在合作。那个团体名叫‘为了地球的正义’。拉曼的副手名叫约翰斯顿。” 戴尔瑞问道:“听起来他们有不同的工作事项。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呢?高特与拉曼?” “我不知道,弗莱德。关键不在于此。也许是恐怖分子读到高特关于癌症的帖子,联系了他。他发的帖子在互联网上到处都是。” “哦。” “现在,截止时间随时都会到来。你的线人发现什么了吗?” 戴尔瑞停顿了下。“没有发现,塔克。一无所获。” “你说情报汇报是在三点。” 戴尔瑞再次犹豫了下。“对的。但他还没有任何具体的发现。他还要再向下探究一下。” “这整个该死的世界都是秘密。”麦克丹尼尔厉声说道,这让莱姆大吃一惊;他无法想象出麦克丹尼尔光滑的嘴唇会冒出一句脏话,“那么,打电话给你的线人,告诉他‘为了地球的正义’的信息,还有新出现的那位约翰斯顿。” “我会做的。” “弗莱德?” “什么事?” “他是你的线人之中,唯一掌握线索的人?” “对的。” 麦克丹尼尔心烦意乱地说道:“好吧,谢谢你,弗莱德。你做了你能做的事。”仿佛他无论如何都没指望获知任何有用情报。 戴尔瑞停顿了下。“好的。” 他们挂断了电话。莱姆和塞利托都知晓了麦克丹尼尔的乖戾性情。 “弗莱德是个好人。”塞利托说。 “他是个好人。”主管特工麦克丹尼尔迅速答道。回答得太快了。 可是,当莱姆宅邸里的所有人——汤姆除外——的手机都接到了电话,而且彼此相隔至多五秒钟,有关弗莱德·戴尔瑞以及麦克丹尼尔对弗莱德的评价的话题立刻烟消云散。 不同的来源,但是相同的消息。 尽管距离截止时间还有七分钟,可雷·高特已经再次发动袭击,再一次杀戮曼哈顿的无辜民众。 打电话给塞利托的人交待了具体细节。通过扬声器,纽约警局的一位巡警——听声音是个心存困惑的年轻人——开始报告袭击的详情。袭击发生于曼哈顿中城的一座写字楼电梯轿箱里,当时里面有四名乘客。“相当……相当可怕。”年轻巡警随后就哽咽起来,说话声变成了咳嗽——也许是被袭击产生的烟气呛住了。也可能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那个巡警表示抱歉,说要离开会儿,过几分钟再回电。 他后来却始终没有那么做。 第五十章 又是那股味道。 艾米莉亚·萨克斯何时能逃避开? 就算她用力擦洗,把一身的衣服都扔出去,她能忘掉这种味道吗?电梯轿箱里的一位受害者的袖管和头发显然是着了火。火焰并不大,但烟气浓密,臭味更是令人反胃。 萨克斯和罗恩·普拉斯基正在穿上连体服。她问一位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官。“被确认当场死亡了吗?”同时手指着烟雾弥漫的电梯轿箱。 “对的。” “尸体在哪儿?” “走廊里。我知道我们破坏了电梯里的犯罪现场,警探,但轿箱里烟雾弥漫,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得不清理了现场。” 她告诉他,没有关系。检查受害者的情况是首要的任务。此外,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火焰更能污染犯罪现场。几个急救人员的脚印是无关紧要的。 “袭击是怎么发生的?”她问起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官。 “我们说不准。大楼管理员说,,轿箱在一楼上面的位置停住,然后开始冒烟,里面的人发出尖叫。等到他们将轿箱弄回到底楼,打开电梯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萨克斯想及此处,身体战栗。熔化的金属颗粒已经够可怕的了,然而,想到那四个受害者在一个被电占领的密闭空间里,其中一人还燃烧了起来,身患幽闭恐惧症的她更觉得胆战心惊。 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官查看起笔记。“受害者是八楼的一位艺术杂志编辑、一位律师和一位会计师、六楼的一位电脑零件销售员。要是你对此感兴趣的话,可以知道一下。” 对于令受害者变得真实的任何信息,萨克斯总会感兴趣。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她保持平常心,确保她不会因为工作上碰到的事情而变得麻木无情。但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莱姆对她灌输的东西。莱姆是个纯粹的科学家,一个理性主义者,他作为心事鉴识专家的天赋也是由于他进入作案者心智的可怕能力。 多年之前,他们所共事的头一个犯罪现场里,一桩可怕的罪行也与公用设备系统造成的死亡有关——在那个案子里,是蒸汽管道——莱姆曾悄声对她说了一些事情,萨克斯每次走方格时,脑海里便会出现那番话:“我想要你成为凶手,”莱姆告诉她,“进入他的头脑。你一直在以我们思考的方式思考。我想要你像他那样思考。” 莱姆也告诉她,尽管他相信鉴识科学是能够教授的,而这种以凶手的方式思考的移情作用是一种天赋。萨克斯相信,维持这种联系的最佳方法——她现在想到,这种联系就是心灵和技艺之间的一根电线——是永远不要忘记受害者。 “准备好了吗?”她问普拉斯基。 “我觉得好了。” “莱姆,我们准备去勘察现场了。”她对着麦克风说道。 “好的。萨克斯,但不要在我的指导下调查现场。” 萨克斯担忧起来。尽管莱姆一直驳斥着他身体欠佳的说法,可他最近身体确实不太好。萨克斯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最终发现,莱姆的此举另有原因。“我想要你和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那个人一起走方格。” “索默斯?” “对。” “为什么?” “首先,我欣赏他的头脑。他的思路很开阔,也许是他作为发明家的一面。我也不清楚。但除此之外,有些地方不对劲,萨克斯。我无法解释。我感觉我们遗漏了一些事情。高特肯定至少提前一个月谋划了这些袭击。但从现在来看,他的袭击在加速——一天发动了两次袭击。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也许,”萨克斯提出看法,“是因为我们比他预想的更快查出了他的身份。” “可能吧。我不知道。但假如是那样,也就意味着他还会想要除掉我们。” “对的。” “所以我想要一个新鲜的观察角度。我已经打电话给了查理,他愿意帮忙……他总是一边讲电话,一边吃东西吗?” “他喜欢垃圾食品。” “好吧,等你待会儿走方格时,确保他吃一些不会吱嘎作响的食物。你何时准备好,通讯都会把你接入。无论你有了什么发现,都尽快回这儿来。高特眼下可能正在布置另一次袭击。” 他们挂断了电话。萨克斯看向罗恩-普拉斯基,他依旧心神不安。 小罗,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喊他过来:“罗恩,主犯罪现场在楼下,他大概在那儿布置了电缆和他制作的设备。”她轻叩自己的无线电,“我会和查理·索默斯连线。我需要你调查电梯。”她停顿了下。“还要处理尸体。尸体上大概不会有太多微迹证,凶手的犯罪手法是不与受害者发生任何直接接触,但还是需要例行公事。你同意这个安排吗?” 普拉斯基点点头。“艾米莉亚,你需要我干什么都行。”听上去无比真诚。她猜测,他是在对高特公寓楼下发生的那起事故进行弥补。 “让我们开始吧。别忘记维克斯。” “什么?” “在工具箱里。维克斯伤风软膏。涂一些在鼻下,臭味就不会浓烈了。” 五分钟后,萨克斯与查理·索默斯连上线,索默斯感激自己能帮助她调查犯罪现场——给予“技术支持”,他以自己无礼的方式定义为帮忙“救她一命”。 萨克斯打开头盔上的电灯,开始走下楼梯,进入大楼的地下室,一边向查理·索默斯如实描述她在电梯井底部潮湿肮脏的区域见到的东西。和以往与莱姆共事不同,她与索默斯的连接只能通过音频,没有视频。 紧急勤务小组已经清查过整座大楼,但她清楚记得莱姆早些时候告诉她的事情——高特极有可能已经决定好着手消灭他的追捕者。萨克斯环视了片刻,绕道而行,用光线照亮了隐约呈现人形的几处阴影。 结果,这些只是隐约像人形的阴影罢了。 索默斯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固定在电梯导轨上?” 萨克斯再次集中精神于搜索上。“没有,导轨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有一根那种本宁顿牌电缆固定在墙壁上。我——” “首先测试电压!” “我正打算说这个。” “哈,一个天生的电工。” “根本不是。这次的事情过后,我甚至不打算亲自更换汽车。”她挥动电压侦测器,“是零电压。” “很好。那根电缆通往哪里?” “一端通向一块悬挂于电梯井里的汇流排。电缆靠在电梯轿箱的底部,接触的地方被烧焦了。另一端连接在一根粗电缆上,后者又连入墙上的一块米黄色配电箱,样子像是大型药品柜。那根本宁顿牌电缆连接在一根主线上,使用的是上一个犯罪现场发现的那种遥控开关器。” “那是入户线路。”他补充说,像这样的写字楼不像住宅那样接收电力。写字楼会接人大得多的电压,像街面上的变压器的1. 38万伏,然后再降压,分配给各间办公室。这属于点状电网。“于是电梯轿箱下降,撞到那块带电的汇流排……但某个地方肯定还有一个开关,一个可以控制电梯电力的开关。凶手需要在轿箱刚要抵达底楼之前停住轿箱。那样电梯内的受害者会揿下求救按钮。然后乘客的手搭在控制面板上,脚踩在地板上,使得电路闭合,令他触电而死,任何触碰他或与他擦身而过的人都会受到电击。” 萨克斯环视一周,发现了另一个装置。她告诉了索默斯此事。 索默斯详细解释了该如何拆除电缆,又该寻找什么。萨克斯在移除任何物证之前,先码放好数字牌,拍摄了现场的照片。接着她谢过索默斯,告诉他,她目前只需要这些帮助。他们断开通讯后,萨克斯走起了方格,包括了进出的路线——结果发现,附近就有一扇通向后巷的门。门上挂了一把并不结实的锁,最近刚刚被人撬开过。她也拍摄了这把门锁的照片。 萨克斯正欲上楼与普拉斯基会合,可又止步。 在电梯里的四个受害者。 山姆·费特和酒店里的另外四个死者,医院里的好多个伤者。路易斯·马丁。 恐惧袭遍全城,对于这位不见踪影的杀手的恐惧。 在她的想象中,她听见莱姆说:“你必须变成他。” 萨克斯把物证放在楼梯旁,回到了电梯井的底部。 我是他,我是雷蒙德·高特…. 萨克斯难以唤起那种狂热、极端的情绪,因为在她的脑海里,这种情绪与高特至今展现出的精密谋划并不吻合。换作其他任何人,只会对安蒂·杰森开一枪,或者用燃烧弹袭击皇后区的发电厂。但高特却以精细准确的方式使用一种十分复杂的武器来杀人。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是他…… 我是高特。 然后她的思绪静止下来,答案浮现出来:我不在乎动机。我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那些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聚焦于技法,就像聚焦于以我全力制造出最完美的电线接合、开关器或连接,导致最大的伤害。 那是我的宇宙的中心。 我已经对这一过程上瘾,已经对电流上瘾…… 有了这个念头,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全都是关于角度。他必须让……我必须让汇流排处在恰好的位置,在电梯轿箱靠近底层却尚未抵达时,能触碰到轿箱地板。 这意味着我必须从各个不同角度来监视电梯的运转,来确保对重、曳引轮、电动机、电梯的钢缆不会把汇流排撞到一边,或者以其他方式干扰到电缆。 我必须从所有角度端详电梯井。我必须那么做。 萨克斯四肢着地,蹲伏下来,绕着电梯井底部,在肮脏的地下室里搜寻着——任何高特可能见到电缆、汇流排和两者接触的地方。她没有发现脚印,没有发现指纹。但她确实发现了地面上一些最近有被动过的痕迹的地方,认为高特曾经蹲伏在那儿检查他那致命的大作,这并非不合情理的推断。 她从十个位置分别提取的样本,存放于不同的物证袋中,根据方位,做上不同的标识:“十英尺以外,西北方向”,“七英尺以外,正南方向”。她接着收集起其他的物证,迈着一双受关节炎困扰的腿,痛苦地走上底楼大厅。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会合后,观察了电梯内部。损坏不算严重。有一些烟熏痕迹——伴有那股难闻的气味。她根本无法想象,乘坐那种电梯轿箱,突然有一万三千伏的电压从你体内穿过,会有什么感觉。她推想,至少受害者在最初的几秒钟之后,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她看见普拉斯基码放好了数字牌,拍好了照片。“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我也搜索过了轿箱。但控制面板最近没有被人打开过。” “凶手从楼下布置好了一切。尸体呢?” 普拉斯基露出严肃和不平静的表情,萨克斯看得出来,那肯定是另一件令人不悦的活计。然而,普拉斯基还是以平静的嗓音说:“没有发现微迹证。但还是有个有趣的发现。其中三人鞋底湿了。三个人的鞋底全都湿了。” “是消防队救火的缘故?” “不,消防队到这儿时,火早已灭了。” 水。这很有趣。是为了加强导电性。但他是怎么让那三个人的鞋底都弄湿的?萨克斯随即问道:“你说三人?” “对的。” “但那个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官说有四位受害者。” “确实如此,但只有三人死亡。看这儿。”他递上来一张纸。 “这是什么?”纸条上有一个姓名和一串电话号码。 “幸存者信息。我琢磨你会想要和她谈谈。她名叫苏珊·斯特林格,现在圣文森特医院。吸人烟气,略有烧伤。但她身体没事。医院方面再过约莫一个小时就会放她出院。” 萨克斯摇晃着脑袋。“我不明白怎么有人可能幸免于难。这儿足足有一万三千伏特。” 罗恩·普拉斯基回答道:“哦,她是个残障人士,坐在轮椅里。你也知道的,是橡胶轮胎。我觉得是绝缘的橡胶保护了她。” 第五十一章 “他干得怎么样?”莱姆问刚刚回到实验室的萨克斯。 “罗恩?略有分心。但他干得很不错,处理了尸体,那事很难做。然而他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受害者的鞋底都湿透了。” “高特是如何办到的?” “我不知道。” “你不认为罗恩也大受震动?” “并非如此,但他确实略有心神不宁。不过他还年轻,这类事常常发生。” “那不是借口。” “不,确实不是。那是一种解释。” “借口或解释,对我来说是一回事。”莱姆嘀咕道,“他在哪里?” 现在晚上八点已经过了。“他回到了高特住处,认为他也许遗漏了一些线索。” 莱姆心想这不是个坏主意,虽然他坚信普拉斯基第一次已经很好地搜索了犯罪现场。他补充道:“看好他。我不会因为小罗分心而让任何人有性命之忧。” “好的。” 此时实验室里只有莱姆、萨克斯和库柏。麦克丹尼尔和他的手下回到了联邦大楼,和国土安全部会晤,塞利托回到了警局大楼——警察局广场。莱姆吃不准他要与谁会面,但无疑会有一长串的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想要听到塞利托关于为何一个嫌犯都没逮到的解释。 库柏和萨克斯把萨克斯在写字楼里收集到的物证逐一码放好。库柏随后检查了电缆和布置在电梯井底部的其他器件。 “还有一件事。”萨克斯大概想起自己的语气很随意;事实上,在莱姆听来是别有深意。爱上某人很不容易;他们打算做什么事的时候,你可以看穿他们。 “什么事?”他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有一名目击者。其他受害者死去时,她也在电梯里。” “她受伤严重吗?” “看来不严重,主要是吸人烟气。” “那肯定很不舒服。头发烧起来的气味。”他的鼻孔微微张开。 萨克斯嗅闻了自己红色头发的气味。她微微皱起鼻子。“我今晚冲了个特别久的澡。” “她说了什么?” “我还没有机会询问她……她一出院,就会到这儿来。” “到这儿来?”莱姆惊讶地问道。首先,不仅他对目击者有所猜疑,而且让陌生人进入实验室,还牵涉到安保问题。假如恐怖分子潜伏小组是袭击事件的幕后主使者,他们也许想要派一名成员潜入调查者内部。 然而萨克斯推测出莱姆的想法,笑着说:“莱姆,我调查过她了。她身家清白,没有犯罪记录,没有被逮捕过。她是某本家具杂志的资深编辑。除此之外,我想这不是个坏主意——我不必花时间去医院再回来。我可以待在这儿,分析物证。” “还有什么情报?” 萨克斯有所犹豫,露出了笑容。“我解释太多了?” “嗯哼。” “好吧。她是个残障人士。” “她现在是残障人士?那依旧没有解答我的疑问。” “莱姆,她想要见你。你是个名人。” 莱姆叹了口气。“好吧。” 萨克斯转身对着他,眯缝起眼睛。“你没有争辩。” 现在莱姆笑出声来。“没情绪争辩。让她过来。我会亲自询问她。让你看看该怎样询问证人。要直切正题。” 萨克斯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莱姆继续发问:“梅尔,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梅尔·库柏透过显微镜的目镜说道:“没有追查凶手踪迹方面的有用线索。” “‘追查’,我在动词学校里遗漏了这个词。”莱姆酸溜溜地说道。 “但我还有一个发现。”库柏没有理睬莱姆的挖苦,念诵起色谱分析的结果。“有微量物质,数据库说是人参和枸杞。” “中国草药,也许是茶。”莱姆说道。几年前的一桩案子牵涉到一名蛇头,从海外非法走私人口,调查很大一部分都围绕着唐人街而进行。有一名来自中国大陆的警察协助了该案调查,他教了莱姆有关中草药的事情,认为这也许对他的病况有所帮助。当然,这些玩意并不奏效,但莱姆发现这些知识对案件调查有潜在的帮助。现在他留意到这一发现,但他也赞同库柏的看法,这称不上是线索。一度,那些中草药只能在亚洲特产店和莱姆称之为“巫术店”的商店里找到。今日今时,那些产品可以在纽约市的每家“来德爱”药店和“食品商场”连锁店里找到。 “萨克斯,假如你愿意,可以写在白板上。” 萨克斯写字的同时,莱姆开始查看码放成一排的小型物证袋,监管链卡片上还有萨克斯的笔迹。物证袋上标着方位位置。 “十个印第安小人。”莱姆被迷住似的说道,“这些袋子里有什么?” “莱姆,我生气极了。不,我应该是火冒三丈。” “挺好,我发现怒火有发泄作用。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所以我从他也许待过的地方取了底层土壤样本。莱姆,我在一些脏得要命的地方爬来爬去。” “因此有了污迹。”他抬头看着萨克斯的额头。 萨克斯触及他的视线。“我等会儿会洗掉的。”她笑了笑。莱姆相信这是魅惑人的笑容。 他扬起一侧眉毛。“好吧,开始检查吧。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她戴上手套,把样本倒进十个检查盘。戴上放大型护目镜后,她开始筛选样本,用无菌探头检查每份样本的内容。泥土、烟蒂、纸屑、螺帽、螺栓、看上去像是老鼠屎的东西、头发、布块碎片、糖果纸、快餐包装纸、混凝土碎屑、金属和石子。这就是纽约地下世界的表皮。 很久之前,莱姆就已经知道在犯罪现场搜寻物证,关键是找到模式。什么东西频繁出现?那一类的物品应该就可以忽略不计了。那些独特的物品,一些格格不入的物品,才可能是与案情有关的东西。统计学家和社会学家称之为“离群值”。 差不多萨克斯找到的所有东西都重复出现在每一盘样本里。但只有一样东西独具一格:一根极小的弯曲金属条,几乎绕成圆圈,宽度大概是铅笔芯的两倍。尽管另外还有不少金属碎片——螺钉、螺栓和刨子的碎片——但没有任何一样与之形状相似。 这根金属条也很干净,说明它是最近才被丢下的。 “萨克斯,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她从弯下腰的姿势挺起腰,伸了个懒腰,看着检查盘前面的物证袋上的标签。 “距离电梯井二十英尺,西南方向。他从那个位置能看见他布置的所有电缆连接。是在一根横梁下面。” 这么说来,高特当时蹲伏在地。金属条可能是从他的袖口或衣服上掉落下来的。他让萨克斯拿起金属条,让他仔细地检查。她戴上放大型护目镜,调整好眼镜。接着她拿起镊子,捡起金属条,举到他面前。 “啊,是发蓝工艺,”他说,“用在钢铁上。譬如用在手枪上。用氢氧化钠和亚硝酸钠进行处理,用处是防腐蚀,还能获得良好的延展性质。是某种弹簧。梅尔,你的机械零件数据库呢?” “不像你当头头时那么及时更新了,但还是有点东西的。” 莱姆上了线,费力地键入口令。他可以使用声音辨识系统,但是诸如@%$*之类的符号——警局采用这些字符来增强安全性——难以正确发音。 纽约警局鉴识数据库的主屏幕突然弹出,莱姆在“多数金属——弹簧”的类别里开始搜寻。 在花费了十分钟,滚动浏览了数百个样本后,莱姆宣布说:“我想,这是一根游丝。” “那是什么东西?”库柏问道。 莱姆扮了个鬼脸。“恐怕那是坏消息。假如游丝是他的,那意味着他可能在改变袭击方式。” “怎么回事?”萨克斯大声问道。 “游丝用在计时器上……我敢打赌,他担忧我们太过接近他。他将会开始使用计时设备,而非遥控器。下一次袭击发生时,他可能身在另一个行政区。” 莱姆让萨克斯把游丝装袋,标上一张监管链卡片。 “他很聪明,”库柏评价道,“但他会疏忽大意的。他们总是会失误犯错。” 他们常常会失误犯错,莱姆静静地纠正。 库柏接着说:“从一个遥控器开关上提取到了相当清楚的指纹。” 莱姆希望这是其他人的指纹,但是愿望并没成真,就是高特的一个指纹——既然警方已经知道了他的姓名,他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地隐藏身份了。 电话嗡嗡响起,莱姆眨了眨眼,看见了国家区号。他立刻接了电话。 “卢纳司令员。” “莱姆警监,我们也许有了进展。” “请继续说。” “一小时前,在钟表匠先生监视的一栋写字楼翼楼里,发生了假火警。那一层上,有间办公室属于一家做拉丁美洲房地产贷款中介生意的公司。公司所有者是个背景复杂的家伙。好几次接受过调查。这引起我的怀疑。我调查了他的背景,他以前就受到过死亡威胁。” “来自谁的威胁?” “那些生意结果比他们预想的不划算得多的客户。他也在履行一些其他职能,我无法轻易地查明白。假如我无法查明白,答案就很简单:他是个骗子。这意味着他有一支非常庞大、有效率的保安队伍。” “所以他是那种需要一名像钟表匠那样的杀手的目标。” “正是如此。” “但是,”莱姆继续说,“我也会牢记在心,目标可能是在大楼的另一头,与那个办公室恰好相反。” “你认为那个火警是在声东击西。” “有可能。” “我会让阿图罗的手下考虑到这点。他已经部署了手下最棒的——最能隐匿踪迹的——监视人员经手此案。” “除了洛根收到的包裹里装的东西,你还有别的发现吗?字母I后紧跟着空格?电路板、小册子、两个数字?” “只有推测。警监,我想你也会这么想,我觉得推测是在浪费时间。” “这倒是真的,司令员。” 莱姆再次谢过卢纳,挂断了电话。他看了眼时钟。现在是晚上十点。距离变电站发生的袭击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十五个小时。莱姆十分困惑。一方面,他清楚知道推进一宗进展迟缓的案件调查工作的可怕压力;另一方面,他已经精疲力竭。比他很久以来记得最累的时候更加疲惫。他需要睡觉。可他不想向任何人承认这点,即便是萨克斯也不行。他注视着寂静的电话机,考虑着墨西哥警方司令员刚刚告诉他的事情,同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额头上沁着汗珠。这令他恼怒。他想要在任何人注意到之前擦拭掉汗珠,当然,这对他来说是种奢侈而无法办到的事。他摇晃着脑袋。这一动作最终驱走了汗珠。 不过,他的动作引起了萨克斯的注意。莱姆察觉到,萨克斯即将问他是否感觉身体不舒服。他不想谈论他的身体状况,因为他要么不得不承认身体欠佳,要么就对萨克斯撒谎。他坐在轮椅里突然靠近一块物证白板,专注地端详上面的笔迹,根本就没看清具体文字。 门铃响起时,萨克斯正要走向莱姆。片刻后,从门口传来一些动静,汤姆带着一位访客走进房间。莱姆轻松地推测出访客的身份;她坐在一辆由莱姆的轮椅制造商生产的轮椅里。 第五十二章 苏珊·斯特林格长了一张小小的心形脸,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两个形容词跃然而出:亲切与甜蜜。 然而她的眼神很锐利,嘴唇紧绷,甚至在微笑时也是如此,很合乎一个只能依靠手臂力量灵巧地穿行于纽约的大街小巷的人。 “曼哈顿上西城的一座宅子。可稀罕了。” 莱姆回以笑容——他性格矜持。他有工作要干,极少与目击者有关;他早些时候对萨克斯说的关于询问苏珊·斯特林格的评语当然是在开玩笑。 然而,她差点就被雷·高特杀死了——还是以一种格外恐怖的方式——也许有一些有用的信息。假如正如萨克斯所汇报的,苏珊想要与他见面,那么他可以忍受。 她向汤姆·雷斯顿点点头,示以一个理解的眼神,她明白护理员的重要性与重担。莱姆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说不用:“我不能待太久。夜深了,我身体也不太舒服。”她的脸上有着一种空洞的表情;她肯定是回想起电梯里的可怕瞬间。她推动车轮,靠近莱姆。苏珊的手臂明显正常;她只是下半身瘫痪,大概是背脊中段或上段的胸部损伤。 “没有被烧伤?”莱姆问道。 “不,我没有受到电击。只是吸人了烟气——从……从电梯里和我一道的几个人身上冒出的烟。有个人着了火。”最后一句话近乎耳语。 “发生了什么事?”萨克斯问道。 苏珊露出了经受苦难后的坚毅神情。“电梯突然停住时,我们快到底层了。灯光熄灭了,只有紧急用灯例外。身后的一个男子伸手去揿面板上的求助按钮。他一碰触到按钮,就开始呻吟,身体抽搐舞动。” 她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太可怕了。他的手无法离开面板。他的朋友抓住他,或者是与他擦掠过。就像是连锁反应。他们不停地抽搐身体。一个人着了火。他的头发……那种烟气,那股气味。”苏珊此刻低语起来,“太吓人了,恐怖极了。他们一个个死去,就在我身边,一个个死去。我发出尖叫。我意识到,这是电力事故,我不想触摸轮椅轮缘的把手,或是金属门框。我就坐在原地。” 苏珊身体战栗,重复了一遍。“我就坐在原地。接着轿箱向下移动了最后几英尺,电梯门开启。底楼大厅里有十来个人,他们把我拉出来……我试图警告他们,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不过那时电力已经被切断了。”她轻轻咳嗽了一阵,“雷·高特,这个男人是谁?”苏珊问道。 莱姆告诉了她。“这个男人认为他因为电力线路而患病,得了癌症。他力图报复。但也许还与生态恐怖主义联系。他也许是被一个反对传统电力公司的团体招募了。我们还不知道详情,还吃不准。” 苏珊脱口而出:“他想要杀害无辜者宣扬他的观点?真是个伪君子。” 萨克斯说:“他是个狂热分子,所以他甚至算不上是伪君子。他无论想要做什么事,都是好事。只要是阻止他做自己想干的事的人,就是坏蛋。他的世界里黑白对错十分简单。” 莱姆看向萨克斯,萨克斯明白了他眼神里的暗示,问苏珊:“你说有些事情也许能帮到我们?” “是的,我觉得我看见了他。” 莱姆尽管并不信任目击证人,可还是鼓励地说:“请继续说下去。” “他在我那一层登上电梯。” “你认为是他?为什么呢?” “因为他洒出了一点水。看起来是不小心,但我现在知道他这么做是有目的的。是为了增强导电性。” 萨克斯说:“罗恩在他们的鞋底都发现了水迹。好的。我们想知道水是从哪儿来的。” “他穿得像一个维护工,拿着洒水壶,准备为盆栽植物浇水。他身着一套棕色工作服。有点脏。看起来挺古怪。写字楼的走廊里都没有植物,我们的办公室里也没有。” “现场还有一支小队?”莱姆问萨克斯。 萨克斯说确实有一支小队。“也许是消防队,不是纽约警局的人。” “让他们打电话给写字楼管理者,如果有需要,就吵醒他。看看管理方有没有盆栽植物维护的服务。再检查下视频监控。” 几分钟后,他们收到了答复:写字楼或八楼的任何一家公司都没有为盆栽植物浇水的工人。监控摄像头只装在大厅,用的是广角镜头,毫无用处地显示“一群人进来,一群人出去”。一位消防员报告说:“一张脸都辨认不出。” 莱姆想起屏幕上那张高特的驾照相片。“是不是他?”他问苏珊。 “可能吧。他当时没有看我们,我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看他。”她以惺惺相惜的目光看向莱姆,“他的头总是低着。” “你还记得他的什么特征吗?” “他走向轿箱,接着迈入电梯时,不停地看着手表。” “截止时间。”萨克斯指出来,又补充说,“不过他提早触发了机关。” “只提早了几分钟。”莱姆说,“也许他担心写字楼里的哪个人会认出他。他想要早点结束,早点脱身。他大概还监控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电力输送情况,知道公司不打算在到截止时间时停电。” 苏珊继续说:“他戴着手套,棕黄色的皮革手套……处在视线看得到的位置。我记得这双手套,因为我当时在想他的手一定流汗了。轿箱里很热。” “工作服上有任何文字吗?” “没有。” “还有别的吗?” 她耸了耸肩。“不知道这条有没有用,但他那时很无礼。” “无礼?” “他走进电梯时,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没有道歉,也没说别的。” “他碰到了你?” “没碰到我。”她点了下头,“碰到了轮椅。紧紧地挤了过去。” “梅尔!” 梅尔·库柏的脑袋转向他们那边。 “苏珊,”莱姆问道,“你介不介意我们检查你轮椅的那个地方?” “不介意,一点也不。” 库柏举起放大镜小心地查看苏珊指出的轮椅一侧。莱姆看不见他到底有何发现,但库柏从轮椅垂直部件连接处的螺栓上提取了两个样本。 “什么东西?” “纤维。一根深绿色纤维,一根棕色纤维。”库柏透过显微镜检查了样本,然后转身对着电脑里类似纤维的数据库,“是棉纤维,非常结实,可能是军用品,对外出售的军队剩余物资。” “做测试的话,量够吗?” “足够了。”库柏和萨克斯切下每份样本的一小部分,做气相色谱和质谱分析。 莱姆不耐烦地等着,萨克斯最后喊道:“结果出来了。”打印机里吐出一张打印结果,库柏仔细看了一遍。 “绿色纤维上有航空燃料,但还有别的东西。棕色纤维上有柴油燃料,还有那些中草药成分。” “柴油,”莱姆思忖着,“可能不是要袭击机场,也许他的目标是炼化厂。” 库柏说:“林肯,那会是个重磅目标。” 肯定是这样。“萨克斯,致电给加里·诺博。告诉他,加强港口的安保工作,尤其是炼化厂和邮轮。” 她抓起电话。 “梅尔,把我们至今为止发现的线索都记在物证表格上。” 犯罪现场:第五十四街西段235号写字楼 ——受害人(死者): ——拉里·费许贝恩,纽约市,会计师 ——罗伯特·博丁,纽约市,律师 ——富兰克林·塔克,新泽西州帕拉默斯,推销员 ——雷蒙德·高特的一枚指纹 ——本宁顿牌电缆和开口螺栓,与其他犯罪现场发现的物证相同 ——两个手工制造的遥控继电开关器 ——一个用来关闭电梯的电源 ——一个用来闭合电路、使得电梯轿箱带电 ——螺栓和较细的电缆将控制面板与电梯相连,追查不到来源 ——受害者的鞋底有水迹 ——微迹证: ——中草药,人参与枸杞 ——游丝(未来的袭击打算使用计时器,而非遥控器?) ——深绿色高强度棉布纤维 ——含有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袭击军事基地? ——棕色高强度棉布纤维 ——含有微量柴油燃料 ——含有更多中草药成分 侧写 ——作案者确定是雷蒙德·高特,四十岁,单身,居住于曼哈顿萨福克街227号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未知)正义”组织的关系?恐怖主义团体?名叫拉曼的人是否卷入其中?提及资金分发、人事调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在费城的安全漏洞也许与此案有关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高特参与作案的详细情况未知 ——癌症病人;发现大量长春花碱和强的松,少量依托泊甙。白血病 ——高特装备了军用1911型点四五柯尔特手枪 ——伪装成身着棕色工作服的维护工。也许是深绿色工作服? ——戴着棕黄色皮革手套 库柏整理好这些物证,标上监管链卡片,萨克斯则打电话给国土安全部,告知纽约州和新泽西州港口面临的风险。 莱姆和苏珊·斯特林格发觉两人被晾在一旁。他看着物证表格时,清楚地知道苏珊在仔细打量他。感到不自在的他转身对着苏珊,想要琢磨该如何让她离开。她过来了,帮了忙,见过了某著名瘫痪人士。是时候继续干活了。 苏珊问道:“你是C4级瘫痪,对吧?” 这表示他受伤的地方位于第四节颈椎,脊椎从颅底数起的第四节骨头。 “是的,不过我的双手已经能稍微活动了。但没有知觉。” 从技术上讲,他遭受了“完全”伤害,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受伤部位以下的所有感知功能(“不完全”伤害的病人能挺大幅度地活动身体)。但人类的身体很古怪,一些电脉冲能逃离路障。线路有问题,但并非完全断裂。 “你的身材不错,”她说,“挺多肌肉。” 莱姆的视线挪回到白板上,心不在焉地说:“我每天都做锻炼,接受功能性电刺激,锻炼肌肉。” 莱姆不得不承认,他享受这些锻炼。他解释说,他坐在一台固定的脚踏车上做锻炼。那台脚踏车令他身体运动,而不是反过来他让设备运动,但这样依然能练出肌肉,而且看起来还令他的右手最近又能活动了,在事故发生之后,莱姆只有左手的无名指能动弹。 他现在的体型比受伤之前更胜一筹。 莱姆告诉苏珊这一情况,从她的脸上,他看得出来,苏珊听懂了;她绷紧肌肉说:“我原先想让你和我掰手腕,但……” 莱姆的喉咙里发出真诚的笑声。 接着,苏珊的神情变得严肃,她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人会听到。等到她确信没其他人时,她转回身,望着他的眼睛,说:“林肯,你相信命运吗?” 第五十三章 残障的世界里定然存在某种同志友情。 一些病人有着“兄弟连”态度——是我们对抗着他们。别跟我们捣蛋。另一些人采取更加关怀备至的手段:嘿,你要是需要靠在某人肩膀上哭泣,我在这儿等你。朋友,我们同病相怜。 但林肯-莱姆没有时间应付这两类人。他是个犯罪学家,恰好拥有一具不会如他所愿运转的躯体。就像艾米莉亚·萨克斯是个身患关节炎、喜爱跑车和枪支的警察。 莱姆没有因为身体残障而看轻自己。这是一种让人追悔的念头。世上有亲切待人的残障人士,有机智诙谐的残障人士,还有让人无法忍受的混蛋。莱姆会像评判其他所有人一样,逐一评判残疾人。 他认为苏珊·斯特林格是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并且尊重她的勇气。她本可以待在家里,舔伤自怜,充分利用她的伤势,但她选择到这儿来。不过,他俩除了脊椎受伤,没有一个共同点,莱姆的心思早巳回到高特的案件上;他猜想苏珊很快就会意兴阑珊,她专程来见的著名残障犯罪学家几乎没时间接待她。 而且,肯定不应该和他讨论什么命运。 “不相信,”他回答说,“我大概不相信你指的那种命运。” “我说的是那些看起来是巧合,事实上可能是注定要发生的事件。” 莱姆确认道:“那样我还是不信。” “我不这么认为。”苏珊笑着说,“但是,对你这类人来说,好消息是还有一些像我这样相信命运的人。我认为,我当时在那个电梯里,现在又在这儿,是有原因的。”她的微笑变成了欢笑,“别担心。我不是个跟踪者。”她悄声说道,“我不是奔着捐赠……或者你的身体而来。我结婚了,过得很快乐,我也看得出来你和萨克斯警探是一对。我说的原因与那无关,只与你有关。” 他即将……呃,他吃不准他即将做什么。他只是想让苏珊离开,但不知该如何巧妙地付诸行动。于是他扬起了一侧眉毛,神情好奇而又谨慎。 苏珊问道:“你有否听说过莱克星敦的彭布罗克脊椎损伤治疗中心?” “我应该听说过,但吃不太准。”他一直收到各种脊椎病症复健、产品、最新医疗资讯方面的信息。他已经不再关注这些如潮水般的材料;他为联邦调查局和纽约警局调查案件,对案件的执迷使得他留给业余阅读的时间极为有限,在全国各处奔波、搜寻新资料方法的时间更是稀缺。 苏珊说:“我参加过那儿的好几个疗程。我的脊椎损伤治疗互助会里的一些人也在那儿接受过治疗。” 脊椎损伤治疗互助会。莱姆的心脏一沉。他预见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是她又一次领先了一步。“我不是要你加入我们,别担心。你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会员。”她的眼眸在心形脸上闪现出幽默的火花,“绝对不是。” “嗯。” “我今晚只想要你听我说完。” “我可以办到。” “如今,彭布罗克中心是脊椎损伤疗法中的王牌。他们什么都能办到。” 有好多前途无量的技术能帮助那些严重残障的人士。但问题在于资金。尽管脊椎损伤很严重,后果持续终生,但现实是,严重的脊椎病症与其他病症相比,还是相对罕见的。这就意味着政府和公司的研究资金会投向其他方面,投给那些会帮助更多人的治疗手段和药品。所以,众多许诺能让病人的情况大为改善的治疗手段在美国依然处于试验阶段,未获得批准。 有些研究结果很值得注意。在研究实验室里,脊椎被弄断的老鼠真的再次学会了行走。 “中心有一支临界应对小组,但是那自然是对我们没任何帮助。” 缩小脊椎损伤的关键在于,在事故发生后,立即用防止肿胀、避免杀死受伤部位神经的药物治疗受影响的部位。然而,只有在一段极短的时间内能做出有效的处理,通常是在受伤后的几小时内,至多数天内,机会渺茫。 莱姆和苏珊·斯特林格都有病史已久,只能利用修补脊椎损伤的技术。但那种技术总是遭遇难题:中枢神经系统细胞——大脑和脊椎里的神经细胞——并不像你手指上的皮肤那样被切开后会细胞再生。 这就是脊椎损伤专科医生和研究者每天争论的话题,彭布罗克中心则走在了最前面。苏珊描述了中心提供的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技术。他们在进行干细胞研究,做神经改道——用外周神经(脊椎之外的所有神经,外周神经细胞可以再生)——用促进细胞再生的药物和其他物质治疗受伤部位。他们甚至还在受伤部位周围建立非细胞过程的“神经桥”,用来在大脑和肌肉中间传递神经脉冲。 彭布罗克中心还有一个涉足范围甚广的人造肢体部门。 “研究结果很令人惊异,”苏珊告诉莱姆,“我看到过一个截瘫病人的视频,她被植入了一个电脑控制器和几条电线,几乎可以正常行走。” 莱姆注视着高特在首次袭击时用过的那条本宁顿牌电缆。 电线…… 苏珊描述起某种名叫“自由手”系统的东西,和其他相似的系统,也就是在手臂中植入电极和刺激器。你以某种方式耸耸肩,动动脖子,就可以触发手臂和手掌的协调运动。她还说,有些四肢瘫痪的病人甚至能自己吃饭。 “不是你看见的那种狗屁庸医,不是那种劫掠绝望病人的医生。”苏珊愤怒地提起亚洲某国的一位医生,他在收取两万美元后,在病人的头颅与脊椎上钻孔,注入取自胚胎的组织。当然,这一疗法没有明显的疗效——除了让病人面临死亡以及进一步损伤和家产耗尽的风险。 她解释说,彭布罗克中心的医生都是来自全球的顶尖医学院。 他们宣称的疗效也很现实——也就是没有虚夸。像莱姆这样的四肢瘫痪病人不可能再次走路,但他的肺功能会有所改进,或许还能让其他手指动弹,最重要的是,恢复对大小便的控制。这会极大地帮助降低“反射异常发作”的风险——也就是血压迅速增高,导致中风,可能使得他的残障更为严重,或者直接丧命。 “这帮了我许多。我想再过几年,我会能再次行走。” 莱姆点着头。他想不到该说什么。 “我不为他们工作。我不是个残障人士权利鼓吹者。我是个编辑,又碰巧是截瘫病人。”这一摹仿令莱姆淡淡一笑。苏珊继续说:“但是,当萨克斯警探说她和你一道工作时,我想到了命运。我注定要过来告诉你彭布罗克中心的事情。他们能帮你。” “我……谢谢你的好意。” “当然,我读过有关你的报道。你为这座城市做了许多好事。也许是时候为你自己做点好事了。” “这个嘛,有点复杂。”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说。 “我知道,你在担心风险。你应该担心的。” 确实,作为一个C4级四肢瘫痪病人,手术对他来说风险大得多。他更会面临血压、呼吸、感染并发症方面的问题。问题在于权衡轻重。手术是否值得冒风险?几年前,他差点就要接受一个手术,但一桩突发的案件令手术改期。他永久推迟了任何那类医学治疗。 但是现在呢?他思忖起来:他的生活是否如他所愿?当然不是。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深爱萨克斯,她也爱他。他是为自己的工作而活的。他并不急于抛下所有这些,去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平时将自己的个人情绪隐藏得严严实实,这次却一反常态,告诉了苏珊·斯特林格自己的顾虑,她也表示理解。 接着,莱姆又做出一件令自己更加惊讶的事,他又说出了一件根本没有告诉过太多人的事情。“我觉得,我主要只剩下头脑。我在头脑里还活着。我有时会想,我是现在这样一个犯罪学家,这就是原因之一。我不会分心。我的力量来自于我的残障。假如我要改变,假如我要变得‘正常’,那会不会影响我作为鉴识科学家的一面呢?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接受那种改变。” 苏珊思忖着:“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但我琢磨这是不是你的拐杖,一个不去冒风险的借口。” 莱姆对此很欣赏。他喜欢直言直语。他冲着自己的轮椅点点头。“对我来说,拄拐杖是前进一大步啦。” 苏珊笑了出来。 “谢谢你的想法。”莱姆说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说,苏珊又以惺惺相惜的眼神注视着他。现在,这一神情不那么惹莱姆难受了,但依旧让他感觉尴尬。 她后靠在椅背上,说:“使命完成。” 莱姆皱起眉头。 苏珊说:“我帮你发现了两根你或许就不会发现的纤维。”她笑着说,“希望会有更多线索。”她的视线又移回到莱姆身上,“但有时候,小细节会产生积极影响。现在,我应该走了。” 萨克斯谢过她后,汤姆送她出门。 莱姆等她离去后,说:“这是一个骗局,对吧?” 萨克斯答道:“莱姆,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骗局。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询问她。当我打电话给她安排此事时,我们有过攀谈。她听说我和你共事,就想发表她的那通推销说辞。我告诉她,我会把她弄进去见见你。” 莱姆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笑容。 莱姆随后就收起了笑容,因为萨克斯弯下腰,用梅尔·库柏听不见的音量说道:“莱姆,我喜欢现在的你,不想你有任何的改变。但我想确保你健康。对我来说,我只担心这个。你无论选择什么,都行。” 莱姆这时回想起“有尊严地死”组织的科佩斯基医生留下的小册子的书名。 《选择》。 她俯下身,亲吻了他。莱姆觉得萨克斯的手掌在抚摩他的侧脑勺,掌心贴在上面,不单单是爱抚那么简单。 “我有温度?”他问道,同时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萨克斯笑着说:“莱姆,我们每个人都有温度。你有没有发烧,我说不上来。”她再次亲吻他,“现在睡一觉吧。梅尔和我会继续在这儿干一阵。我很快就会上床睡觉。”她走回到她发现的物证旁。 莱姆有点犹豫,但他随即做出判断,自己确实疲惫不堪得眼下根本帮不上忙。他推动轮椅,移向电梯,汤姆在那儿等候着他,随后他们开始乘坐狭小的轿箱往上去。汗珠继续出现在他的额头,在他看来自己的脸颊绯红。这些是“反射异常”的症状。但他没有头痛,也未感觉到反射异常发作之前的知觉袭击。汤姆让莱姆准备好上床睡觉,处理好夜里的琐碎事。血压计和温度计就放在伸手可及之处。“血压有点高一”他说道。至于温度计呢,事实上莱姆并没有发烧。 汤姆平稳自如地抱他迸被窝,莱姆脑海里仿佛重新听到萨克斯几分钟之前的评语。 莱姆,我们每个人都有温度。 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临床上这句话千真万确。我们每个人都有温度。就连死人也有温度。 第五十四章 他很快从一个梦中醒来。 他试图回忆梦境。他记不起太多梦境,不知道那是个噩梦,还只是怪异的梦。但总之梦境很紧张。不过,很有可能是个噩梦,因为他汗流浃背,仿佛是行走于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涡轮房。 从闹钟上的微弱光线知道,时间恰好是午夜之前。他已经睡了一小会儿,脑袋迷迷糊糊的;过了一阵,他才重新找到北。 酒店的那起袭击事件发生后,他确实丢弃了工作服、安全帽和工具包,但他保留了一件装备,这件东西此刻从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垂落下来,那便是身份证件。此刻他在反射出的暗淡光线中凝视着身份证件:相片里的他郁郁寡欢,以刻板的字体写着“雷·高特”,在其上,以另一种不知怎么更加友好的字体写着: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 为你的生活加油鼓劲TM 考虑到他在过去几天里所干的事情,他领会了那句广告语蕴含的讽刺意味。 他躺回到床上,注视着这套东村周租房破败的天花板,他在一个月前用化名租下这间公寓,并且知道警方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结果证明,警方只会早不会迟。 他踢开了被单。他的身上已是汗水淋漓。 他想起了人类身体的导电性。我们滑溜溜的内部器官的阻抗可以低至八十五欧姆,使得它们极易受到电流的影响。我们的皮肤的阻抗是一千欧姆,或者更低。但干燥皮肤的阻抗能达到十万欧姆,乃至更大。这样的阻抗已经极高,要让电流贯穿身体,需要极高的电压,通常需要两千伏。 汗水令电流的任务轻松了许多。 随着皮肤渐渐干燥,皮肤也逐渐冷却,阻抗急转直上。 他的心思从一个念头蹦到另一个念头:明天的计划,用多大电压,如何布置线路。他想起了一道共事的那个人。他想起追捕他的人。那个女警探,萨克斯。年纪更小的那位普拉斯基。当然,还有林肯·莱姆。 接着,他沉思起一些全然不同的事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芝加哥大学的两个男性化学家斯坦利·米勒和哈罗德·尤里,构想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实验。他们在实验室里创造出一版“原始汤”,以及数十亿年前包裹地球的大气层。他们在这种氢气、氨和甲烷的混合物中点燃火花,模仿那时包围地球的闪电。 接着发生了什么? 几天后,他们发现了令人兴奋的现象:试管里出现了微量氨基酸,所谓的建构生命必用的砖块。 他们这就发现了证据,表明生命在地球上诞生完全是因为一次电火花。 随着时间接近午夜,他写好了发给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和纽约市政府的下一封勒索信。接着睡意吞噬了他,他又一次想起了电。讽刺之处在于,许多许多年以前,电仅凭一毫秒之间的闪电爆发创造了生命,而明天,它将同样迅速地夺取生命。 第三部 电 “我尚未失败。我只是发现了一万种行不通的方法。” ——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 第五十五章 “请在听到提示音后留言。” 早晨七点半,弗莱德·戴尔瑞坐在布鲁克林的住宅里,盯着手机,把它合上。然而,他不愿费力再留下一条讯息,他此前已经往威廉·布伦特毫无反应的电话里留下十二条留言。 他心想,我搞砸了。 有可能布伦特已经死了。尽管麦克丹尼尔说的话是狗屁(什么共生谋划?),可他的理论也许不是狗屁。雷·高特是内部人士,禁不住诱惑帮助拉曼和约翰斯顿以及他们的“为了地球的正义”组织袭击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和电网,这完全说得通。假如布伦特碰巧撞见恐怖分子潜伏小组,他们会立刻干掉他。 啊,戴尔瑞恼怒地想到:盲目、一根筋思考的政治——恐怖主义的无营养卡路里。 但戴尔瑞已经在这一行干了很久,他的直觉告诉他,威廉·布伦特正活蹦乱跳着。纽约市比人们想象的小得多,尤其是大苹果的地下世界。戴尔瑞已经打电话给其他联系人,他们中的多数人是其他线人和一些戴尔瑞负责的卧底探员。没有一条关于布伦特的消息。甚至连吉米·吉普也毫无头绪——他肯定有再次追踪到布伦特的动机,为了确保戴尔瑞依然支持他日后迁居佐治亚州一事。然而没人听说有人要跑路或者换全新身份。也没有惊慌失色的环卫工人推着一个垃圾箱到垃圾车旁,再发现散发刺鼻气味的垃圾箱里藏着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 不,戴尔瑞作出结论。只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答案,他也不能再对其视而不见:布伦特愚弄了他。 他和国土安全部核查过,看看这个线人有没有在任何地方预订过航班,无论是以布伦特这个名字,还是以他为数五六个的卧底身份中的任意一个。他没有那么做,不过任何一个职业线人都懂得去哪儿购得无可挑剔的身份证件。 “亲爱的?”戴尔瑞听到声音跳了起来,抬起头,见到瑟琳娜站在门口,手里抱着普雷斯顿。 “你看来是在想事情。”她说。戴尔瑞依然惊讶于妻子长相酷似演员兼制作人贾达·萍克·史密斯的这一事实。“你上床睡觉前就在想事情,睡醒后又开始想事情。我怀疑你睡觉时都在想事情。” 戴尔瑞正欲开口编一个故事,但却改口说:“我想我昨天被炒了鱿鱼。” “什么?”瑟琳娜的表情很震惊,“麦克丹尼尔解雇了你?” “其实不是这样——他感谢了我。” “可是——” “有些感谢意味着感谢,其他则意味着卷包袱走人……就让我们说,我会被悄然离职吧。同一码事情。” “我觉得你是想得太多了。” “他一直忘记打电话给我,通报案件的最新进展。” “电网受袭的案子?” “对啊。林肯打电话给我,隆恩·塞利托打电话给我。塔克的助手打电话给我。” 戴尔瑞没有谈及他沉思的另一原因:因为那被盗且下落不明的十万美元,他可能遭到的起诉。 然而更让人烦扰的是,他果真相信威廉·布伦特有大线索、有一些或许能让他们阻止这些可怕袭击的情报。一条和威廉·布伦特一起失踪的线索。 瑟琳娜走过来,坐在他身旁,把普雷斯顿递给他。他们的儿子好奇地抓着戴尔瑞长长的拇指,令他从沉思中略微脱身。她跟他说:“我很难过,亲爱的。” 他看向窗外,见到各式各样的楼宇,而在更远处,他能够看见布鲁克林大桥的一点儿石砌塔楼。他想起了沃尔特·惠特曼的诗作《轮渡布鲁克林》中的部分文字。 在我看来,我曾做过的壮举苍白而又可疑; 我的伟大念头是否正如我料想那般,不能容身于贫瘠的现实? 这些文字也是对他的真实写照。弗莱德·戴尔瑞的外在形象是:嬉皮,难以相处,性格强硬,适合在街面上工作。偶尔沉思一下,时常沉思一下,假如我弄错该怎么办? 不过,惠特曼的那首诗的下一节开头才是精华所在: 不单你知道什么会是邪恶; 我是知道什么是邪恶之人…… “我下一步该做什么?”他沉思道。 为了地球的正义…… 他懊悔地回想起自己回绝了参加一次关于卫星和数据情报搜集分析的高端会议的机会。当时的备忘录上写着:“未来的形态。” 戴尔瑞那时溜到了街上,大声地说:“这儿才是未来的形态。”同时将那张备忘录捏成一团,抛入一个垃圾桶,足以媲美三分球。 “那么,你刚刚……到家?”瑟琳娜一边问,一边擦拭普雷斯顿的嘴巴。宝宝咯咯地笑出声来,想要更多,于是瑟琳娜又开始挠痒痒。 “我有一个破案的角度。接着线索消失了。好吧,是我失去了线索。我相信某个我不应该相信的人。我已经跟不上时代节奏了。” “一个线人?对你玩失踪?” 就差一步,他就要提起那十万美元了。但戴尔瑞及时地刹住了。 “消失不见了。”戴尔瑞嘀咕道。 “消失不见了?”瑟琳娜的神情变得格外严肃,“别告诉我,他潜逃失踪了?” 戴尔瑞不禁露出笑容:“我只会使用才干超群的线人。”接着笑容淡去,“两年内,他从未误过一次情报汇报或电话。” 当然,在那两年里,我总是在他交出情报后才付钱。 瑟琳娜问道:“那么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他坦诚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那么你可以帮我个忙。” “我想可以。什么事?” “你知道地下室的那些杂物,也就是你一直不肯整理的东西吗?” 弗莱德·戴尔瑞的第一反应是说,你肯定是在开玩笑。但他接着思忖起在高特案中的线索,其实是毫无线索,于是他托着宝宝的屁股抬起他,站起身,跟着瑟琳娜走下楼。第五十六章 罗恩·普拉斯基仍能听到声响。先是砰的一声,随后就是喀嚓的爆裂声。 哦,喀嚓声。他讨厌那种声响。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为林肯和艾米莉亚办案:他是多么的草率,被人用球棒击中头部。他知道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但具体过程一点也记不得了。由于草率,在没有探明嫌犯藏身之地的情况下,他就转到拐角,结果遭到那人的重击。 这次重创让他害怕,让他犯迷糊,让他失去判断力。他竭尽全力——哦,他努力尝试——尽管这次创伤总是挥之不去。而更糟糕的是:他当时应该小心谨慎,放慢脚步,绕过拐角,那是一回事;但是闯下大祸而伤害到别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此时普拉斯基把巡逻车停在医院门前——他换了一辆车。原来那辆肇事车已经作为物证被扣押了。如果有人问他,他打算说他来这儿是讯问那个在恐怖分子电网袭击案中的目击证人。 我正在尽力查明凶犯的去向…… 他和同是警察的孪生兄弟经常互诉心声;对各自做的傻事会一笑置之。但现在这件事很麻烦。因为他知道自己撞倒的只是某个不幸的路人,那人的身体发出砰的一声,脑袋发出喀嚓的爆裂声。 一走进人来人往的医院,他就感到一阵恐慌。 要是他撞死了那个人又会怎样呢? 他猜想自己会被指控交通肇事罪或者过失杀人。 这样他的职业生涯就完蛋了。 即使他没有受到指控,即使司法部长压下了这个案子,受害者家属仍可能起诉他。如果那人最终像林肯·莱姆那样瘫痪了怎么办?警局给此类事情投保了吗?他自己的保险当然不能赔付像终身护理之类的伤害。受害者会起诉普拉斯基从而使他一无所有吗?他和詹妮的余生将劳作不止,只是为了偿清法院的判决。孩子们可能再也无法上大学;他们积累起来的少量教育专款将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来这儿是看望斯坦利·帕尔默的,”他对坐在服务台后面的值班员说,“昨天遇车祸的那个人。” “好的,警官,他在402病房。” 由于身穿警服,普拉斯基畅通无阻地穿过几扇门,终于找到了那间病房。他在门外停下来,鼓了鼓勇气。如果帕尔默的一家人都在里面怎么办?只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呢?普拉斯基绞尽脑汁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然而他听到的全是砰砰声和喀嚓声。 罗恩·普拉斯基深吸一口气,随后步入病房。只有帕尔默一个人。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身上连接着各种令人生畏的电线和导管,这里的电子设备和林肯·莱姆实验室里的那些一样复杂。 莱姆…… 他是怎样辜负了自己的上司!那个激励他继续成为一名警察的人,因为莱姆自己在受伤后也是做了这样的选择。那个不断给他越来越多职责的人。林肯·莱姆信任他。 然而现在看我都做了些什么。 普拉斯基注视着纹丝不动躺在那里的帕尔默——甚至比莱姆还要安静,因为除了肺部,病人身体上没有任何动静,连监视器上的曲线也没多大起伏。一个护士经过,普拉斯基问:“他怎样了?” “我不知道,”护士用一种他不太听得清的沙哑口音回答,“很显然,你应该去问医生。” 又注视了帕尔默一会儿后,普拉斯基抬起头,看到进来一个身穿蓝大褂的中年男子,不清楚什么种族,工作铭牌上的名字后面标有“医学博士”。好像又是因为普拉斯基身穿警服的缘故,医生叫他不必对一个陌生人太过悲伤。帕尔默由于好几处内伤已经接受了外科手术。病人仍在昏迷中,院方此时还不能做出诊断。 看来他在本地没有任何亲属。他孤身一人。他的父母和兄弟在俄勒冈州,还没有联系上。 “兄弟。”普拉斯基低语道,想到了自己的孪生兄弟。 “那就好。”医生垂下手中的病历,瞥了一眼警察。过了片刻,他会意地盯着普拉斯基说:“你不是来这儿讯问他的。这对案件调查毫无用处。别那样了。” “什么?”普拉斯基吃惊地问,呆呆地望着医生。 医生的脸上漾起和蔼的微笑,“事情发生了就不要害怕。” “发生?” “我在纽约做了很长时间的急诊医生。你从不会看到老练的警察亲自来拜访受害人,只有新手才这么做。” “不,真的。我只是核实一下看能否讯问病人。” “当然……如果他清醒了,我们会通知你过来。不要太较真,警官,你有一副好心肠。” 这话让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医生把目光转向帕尔默一动不动的身体,“这是一起肇事逃逸案?” “不。我们知道肇事司机是谁。” “很好。你们抓住了那个坏蛋。我希望陪审团严惩他。”身穿蓝大褂的医生说完就离开了。 普拉斯基在护士站前停下来,还是因为身穿警服,他轻松得到了帕尔默的地址和社保号。他要尽己所能找到有关帕尔默及其家庭和受赡养者的信息。即使帕尔默孤身一人,何况他是中年人了,应该有孩子。他得联系他们,看自己能否提供一点帮助。普拉斯基没有多少钱,但是他会力所能及地给他们任何精神上的支持。 最主要地,这名年轻警官想对由他造成的别人的痛苦表示忏悔。 电话响了起来,护士道了声歉,转身去接。 普拉斯基也转过身,甚至转得更快,在离开护士站之前,他戴上墨镜,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他的眼泪了。 第五十七章 上午刚过9点,莱姆叫梅尔·库柏打开实验室里的电视,只是声音调得很小。 既然联邦调查局方面好像对与纽约警局分享即时信息不够积极,至少对莱姆是这样,他想确定他能获得最新进展。 有比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更好的信息来源吗? 毋庸置疑,这个案子是头条新闻。高特的照片多次出现在镜头里,简直和对神秘的“为了地球的正义”生态恐怖组织的报道一样多。还播出了对反绿色环保组织的安蒂·杰森的采访片段。 但是大多数对高特案的报道都涉及到投机风暴。当然,许多新闻主播不知道它是否与世界地球日有联系。 世界地球日也是不少报道的主题。纽约市有很多庆祝活动:游行、学生植树、抗议、会议中心的新能源博览会、中央公园的大型集会。在中央公园,总统的两个环境问题方面的重要盟友将要发表演讲,他们是来自遥远西部的很有前途的参议员。随后将有一场由六支著名摇滚乐团举办的音乐会,出席人数接近五十万。由于近来的数次袭击,好几则新闻报道都提及了这些活动面临的日趋严峻的安全问题。 加里·诺博和塔克·麦克丹尼尔告诉莱姆,不仅额外增加了两百名联邦探员和纽约警局的警员负责安保,而且联邦调查局的技术支持人员已经和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员工一起工作,以确保公园里里外外的所有电线免遭破坏。 罗恩·普拉斯基一走进房间,莱姆马上抬起头。 “你去哪儿了,小罗?” “嗯……”他举起一只白色信封,“去取DNA了。” 他应该还去了其他地方——莱姆相信自己知道是哪里。莱姆没有接过信封,而是说道:“暂且不管这个。我们知道凶犯是谁,DNA将在案件审判中派上用场,但是我们首先得抓住他。” “当然。” “昨天你在高特家里有任何其他发现吗?” “我又彻底搜查了一遍,林肯。但是一无所获,对不起。” 塞利托也来了,头发看上去比平常更加凌乱,一身淡蓝色的衬衫和海军套装看起来也是。莱姆不知道他昨夜是不是在办公室睡的。塞利托向他们简要介绍了一下市里事情的进展——这个案子已经在公共区域造成大规模流血事件。政府机关也将面临危险,与此同时,地方、州以及联邦政府的官员将一个个横尸街头…… 塞利托坐进一把吱嘎作响的藤条椅,大声地啜吸着咖啡,抱怨道:“但目前的基本情况是,没有人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我们已经在机场、地铁站、火车站以及所有的炼油厂和码头安排了机动部队、联邦调查局特工和国民警卫队,特别是在油轮周围加强了港口巡逻——尽管我不知道他妈的他将如何用电弧闪络或其他什么东西袭击船只。此外,他们在每座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变电站前都安排了人员值守。” “他不会再袭击变电站了。”莱姆叹息道。 “这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但是没人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究竟在哪里。它无处不在。” “它指的是什么?” “这该死的电流。电。”他挥舞着手,显然指的是整座城市,“每个人的该死的房子。”他注视着莱姆房间墙壁上的插座,接着说,“至少他还没向我们提出更多的要求。上帝,在这两天里,我一直在想,他因为自己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而愤怒了,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杀死那几个乘坐电梯的人。”大块头的塞利托叹了口气,“我今后只能爬楼梯了,说实话,这至少有助于减肥。” 莱姆的目光扫过那几块物证白板,他认同凶手这次的袭击对象是随机的。高特很聪明,但做事并非天衣无缝,他留下了大量蛛丝马迹。虽然他们还不能据此判定他的下一个目标,但这些至少暴露了他的思路。 机场? 油库? 尽管林肯·莱姆也在思考其他事情:路径就在那里,而我只是错过了它们? 莱姆再次感觉到流汗引发的瘙痒,最近头痛复发的眩晕折磨着他。他曾一度成功地克服了它,但是悸痛又杀回来了。是的,他感觉更糟糕了,这毫无疑问。疼痛正在影响他的智力吗?他对谁也不会承认这点,即使对萨克斯也不会,对他来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昨晚他告诉苏珊·斯特林格,他的智力是他的全部。 他的目光越过门厅投向实验室。那本“有尊严地死”组织的小册子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是阿伦·科佩斯基医生上次带来的。 《选择》…… 他随后把这个想法抛到脑后。 就在这时塞利托接了一个电话,他边听边坐直身子,快速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什么?哪里?”他在软面笔记簿上草草记下。 屋里的每个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莱姆想:一个新的要求? 电话喀的一声挂了。塞利托从笔记簿上抬起头:“好消息,可能有戏。一个在唐人街附近的巡警打来电话。有位妇女说她可能看到了我们要找的人。” “高特?”普拉斯基问。 塞利托没好气地反问道:“我们还有其他要找的人吗,警官?” “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认出了那张照片。” “在哪里?”莱姆急切地问道。 “唐人街附近一所废弃的学校里。”塞利托把地址说了一遍。萨克斯赶紧记下。 “巡警检查过了。现在没有人在那里了。” “但是如果他曾在那里待过,他就会留下些什么。”莱姆说。 他点了一下头,萨克斯站起来:“好吧,罗恩,我们去。” “你们最好带一队人去。”塞利托面无表情地加了一句,“除了那些在全城监护熔断器盒和电缆的警察外,我们可能还有少许可以调配的警力。” “那就派紧急勤务小组去那里,”萨克斯说,“让他们驻守在附近,但是不要被发现。我和罗恩先走。如果高特果真在那里,而我们又需要抓捕他,我就打电话求援。但是如果那里没发现人,我们不想让一队人马来到现场,以免破坏证据。” 两人向门口走去。 塞利托致电紧急勤务小组的波·豪曼队长,简要地向他下达了命令。豪曼队长将率队进入那片区域,配合萨克斯的行动。塞利托挂断电话,扫视了一下房间,大概是在寻找能够就着咖啡吃的东西。他发现了一盘糕点,是汤姆用来招待客人的,他不客气地抓了一把。他把糕点在咖啡里浸了一下,吃起来。随后他皱起了眉头。 莱姆问:“怎么了?” “我刚刚意识到我忘记打电话给麦克丹尼尔和联邦调查局的人员了,告诉他们在唐人街的行动——在学校。”接着他做了个鬼脸,变戏法似的拿出手机,“唉,该死。我没有对云区的SIM卡付费。看来我得稍后才能告诉他。” 莱姆不顾突然而至的剧烈头疼,哈哈笑起来。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起来了,幽默和头疼一下子全消失了。 凯瑟琳·丹斯打来的电话。 他的手指用力摁了一下触控板,“是我,凯瑟琳吗?发生了什么事?” 凯瑟琳答道:“我正在和鲁道夫通电话。他们发现了钟表匠的袭击目标。” 莱姆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只是他又想:为什么是现在?随后他决定:首先要抓到钟表匠,至少目前是这样。但你已派萨克斯、普拉斯基以及十二人的紧急勤务小组去抓高特了。上次你有机会抓到钟表匠,可你把搜查重点转到其他事情上了,他得以杀了受害者并逃之天天。 这次不会了。理查德·洛根这次逃不了了。 “请继续说下去。”他告诉丹斯,强迫自己从物证白板上转过脸。 发出了咔嗒一声响。 “鲁道夫,”丹斯说,“林肯也在线上。我让你们俩通话。我得去看TJ了。” 两人向她道了声再见。 “你好,警监。” “司令员,你们发现了什么?” “我要告诉你的是,阿图罗·迪亚兹在政府综合办公大楼有四个线人。大约十分钟前,一副商人装扮的钟表匠先生进入了大楼。在大厅他用公用电话给六楼——就是昨天发生假火警地方的对面——的一家公司打电话。正如你所料。他在里面待了大约十分钟后离开。” “他不见了?”莱姆大吃一惊。 “没有。他现在在一个小公园的外面,在综合办公大楼的两栋主楼之间。” “只是坐在那里?” “看样子是。他打了几次手机。但是阿图罗告诉我,手机频率有点不正常,或者他们为防窃听而在改变频率。所以我们无法截听到。” 莱姆推测,在墨西哥窃听也许没有在美国那样严格受限。 “他们确定那人就是钟表匠吗?” “是的。阿图罗的线人说他们看得很清楚。他有一只背包,现在仍随身带着。” “是吗?” “是的。我们还无法确定里面装的是什么。也许是一枚炸弹,带有电路板的炸弹。我们的队伍正在包围公园。他们穿的都是便衣,但是附近我们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拆弹小分队。” “你在哪里,司令员?” 对方笑了笑:“钟表匠选择这个地方可真是考虑周到。这里有牙买加大使馆。他们装了防爆墙,我们就躲在那后面,洛根看不到。” 莱姆但愿事实如此。 “你们什么时候进去?” “只要阿图罗的线人说一切就绪。公园里满是无辜的人,还有许多孩子。但是他不会逃掉的。我们把大部分道路都封锁起来了。” 一股细小的汗流从莱姆的鬓角处淌下。他扮了个苦相,把头扭向一边,把汗从靠枕上擦掉。 钟表匠…… 如此接近。 老天保佑。让这一役成功。老天保佑…… 在千里之外参与如此重要的案子,他再次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我们很快就会通知你结果,警监。” 他们挂断了电话,莱姆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重新回到雷蒙德·高特的案子上来。他的行踪报告可靠吗?他相貌普通,年近中年,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在他制造的迷魂阵中,人们往往得到的是错误的信息。像电力陷阱、电弧闪络……而至于凶手自己,难道不也有这种可能吗? 一阵声响把他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中来,是萨克斯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过来:“莱姆,你在吗?完毕。” “萨克斯,请讲。你们发现了什么?” “我们刚刚抵达。我们准备进去。我会和你保持联系。” 第五十八章 萨克斯把车开到离学校两个街区的地方停下,就是发现高特的那所学校。 这所学校数年前就已经废弃了,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它很快就会被拆除,原地将建起几栋公寓楼。 “绝佳的藏身之所。”走近学校时,萨克斯对普拉斯基说,他们注意到学校四周七英尺高的木制围墙,上面满是涂鸦,电影院、演奏和音乐团体的海报垂挂着,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们认出的几张海报是:《第七封印》、《右边》和《大侦探波罗》。 普拉斯基看上去正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点了点头。萨克斯不得不多关照他一点。他在市中心的电梯犯罪现场表现很好,但是看上去,在搜查高特公寓时发生的那起意外车祸——撞伤帕尔默——再次困扰了他。 他们在围墙前停下。拆除工作还没有开始;学校大门——两个装有铰链的夹板合在一起,上了锁——松松垮垮的,他们可以挤进去,也许高特就是这样进去的。萨克斯站在门缝隙前向里边窥视。学校大体上完整无缺,尽管有一部分屋顶已经掉落。大多数窗户的玻璃被石头砸碎了,但是事实上你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没错,这里是绝佳的藏身之所,对进攻者来说则是个噩梦,里面有许多很好的防守位置。 叫外援进来?为时尚早,萨克斯想。他们每耽搁一分钟,高特就会多一分钟布置好他的新武器,而且每一个紧急勤务小组队员的脚步都可能破坏微迹证。 “他可能在这上面设有陷阱,”普拉斯基看着那把铁锁,有些犹豫地低语道,“也许它连接了电线。” “不,他不会这样冒险。如果有人无意中碰到它,从而受到电击,他们会马上报警的。”但是,萨克斯继续说,“他会安个简单装置告诉他有人擅自闯入。”所以,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观察了一下校门口的道路,“你能翻过围墙吗?” “什么?” “翻过围墙?” “我想我能,如果我在追赶某人或被人追赶。” “哦,我不能,除非你托我一把。然后你再翻过来。” “好的。” 他们走到一处她能翻过去的地方,这里的围墙有一个缺口,围墙另一边是茂密的灌木丛,它不仅能承受他们落在上面,也能给他们很好的掩护。她想起高特携有一把火力强大的点四五口径手枪。她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格洛克枪套牢固地系在腰带上,点点头。普拉斯基屈膝蹲下,两手握紧并在一起。 为了让他放松下来,萨克斯故作严肃地低语道:“记住一件事。这很重要。” “是什么?”普拉斯基不安地盯着萨克斯的眼睛。 “我体重又增加了几磅,”身材高挑的萨克斯说,“小心你支撑不住。” 一丝笑容从普拉斯基的脸上掠过,但不管怎样,他笑了。 当萨克斯站在普拉斯基的双手上,腿的疼痛让她抽搐了一下,她转身面对着围墙。 高特没有把锁通电并不意味着他没在其他地方动手脚。萨克斯的脑海里又闪现出路易斯·马丁体无完肤的身躯,闪现出昨天电梯轿厢里烧得乌黑的地板,还有宾馆客人遭电击时战栗的身体。 “不要帮助?”普拉斯基低声问,“你确信你能过去?” “我确信。从一数到三。一……二……三。” 萨克斯向上跃起,普拉斯基比她想象的要强壮得多,直接把她托起来有六英尺高。她两手抓住围墙顶部,骑在上面片刻。她朝学校里看了一眼,没有任何人的迹象。她又向围墙下看了看,下面只有灌木丛。没有东西以五千度的电弧闪络来烧灼她的身躯,没有电线,也没有金属板。 萨克斯转身背对着学校,紧抓住围墙顶部,尽可能地低下身子。随后,当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跳下去时,她跳了下去。 她打了一个滚,疼痛迅速传遍了膝盖和大腿。但是她了解自己的关节炎,就像莱姆了解自己身体的局限性一样,她清楚这只是暂时的不适。她旋即躲在茂密的灌木丛后面,拔出手枪,寻找任何可能出现的目标,疼痛减轻了很多。 “一切正常。”她隔着围墙小声说。 砰的一声,伴随一声低沉的吼叫,就像某个功夫电影明星,普拉斯基灵敏、轻巧地跳到她身后,手里也握着枪。 如果高特碰巧向外张望,他们靠近学校正面就不可能不被发现。他们得绕道走到后面,但是萨克斯首先需要做一件事。她观察了一下四周,用手势招呼躲在灌木丛和空垃圾车后面的普拉斯基跟上她,向学校的右侧走去。 在普拉斯基的掩护下,她迅速冲向一处有两只巨大铁箱的地方,铁箱生了锈,立在用砖砌的基座上。两只铁箱的一边都有阿尔冈昆联合电力公司的商标,已经有点剥落,以及一个供紧急情况下拨打的电话号码。她从口袋里掏出索默斯赠送的电流侦测器,打开开关,在铁箱上扫了一下。显示屏上显示的是零。 这并不奇怪,因为看上去这地方已经废弃多年了。但是她很高兴看到这个结果。 “看。”普拉斯基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小声说。 萨克斯通过一扇污渍斑斑的窗户,注视着他所指的地方。里面暗淡不明,很难看清任何东西,但是稍后,她能看到一只手电筒光线的轻微晃动,她确信这点,继续慢慢察看着。也许——影子具有欺骗性——她看到一名男子在专心阅读一份文件。一张地图?一张他将要变成一个致命陷阱的电气系统图表? “他在这里。”普拉斯基兴奋地低语道。 她戴上头戴式耳机,呼叫紧急勤务小组的波·豪曼队长。 “你们发现了什么,探员?完毕。” “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一个人。我弄不清他是不是高特。他在主教学楼的中间部分。我和罗恩打算从两侧包围他。你们预计什么时候到达这里?完毕。” “八九分钟。悄悄到达。完毕。” “好的。我们会协助你们。你们准备进攻的时候呼叫我们一下。我们会从后面进来。” “收到。完毕。” 她随后给莱姆打电话,告诉他,他们就要抓到凶手。紧急勤务小组一到他们就行动。 “小心陷阱。”莱姆警告她。 “这里没有电,很安全。” 和莱姆通完话后,她看向普拉斯基,“准备好了吗?” 普拉斯基点点头。 她弓着腰,紧握手枪,迅速向学校后面跑去,心里想:很好,高特。你不是没有在这里设置电流保护自己吗。你用的是枪,我用的也是枪。现在,我们是在我的赛道上了。第五十九章 和萨克斯结束通话后,莱姆又感觉到了汗痒。他最终不得不求助于汤姆,让他把汗擦掉。这可能是莱姆最不愿做的。在大事上依赖别人倒不是这么糟糕:运动练习,大小便,转移到轮椅或床上,还有吃喝。 而这种小小的求助,比如赶走一只小虫,弹掉裤子上的绒毛,则最令人气恼了……也令人尴尬。 还有,擦去往下淌的汗水。 汤姆走过来,想也不想地轻松解决了问题。 “谢谢。”莱姆说。汤姆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谢弄得不知所措。 莱姆转向物证白板,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思考高特的事。萨克斯和紧急勤务小组可能就要在唐人街的那所学校里抓到这个疯狂的电力公司职员了。 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现身墨西哥城的钟表匠。该死,为什么卢纳或凯瑟琳·丹斯或某个人没有打电话来告诉他抓捕行动的详细情况呢? 也许钟表匠已经在政府办公大楼里布置好了炸弹,正利用自己的现身来转移视线。他携带的背包里可能只是装满了砖块。为什么他正好在政府机关公园闲逛,像某个该死的旅行者试图搞清楚在哪里能喝到一杯玛格丽塔酒?那可能是他打算作为袭击目标的另一处政府部门吗? 于是莱姆说道:“梅尔,我想知道抓捕行动发生在哪里。谷歌地球……不管它叫什么吧,替我打开它。墨西哥城。” “没问题。” “改革波斯克大道……他们多长时间更新信息?” “我不知道。可能每几个月一次吧。它不是实时的,虽然我对此不是很了解。” “我不担心那个。” 几分钟后他们就看到了那片区域的卫星图像:一条弯曲的道路,改革波斯克大道,路边矗立着几栋被公园隔开的办公大楼,钟表匠此刻就坐在公园里。道路那边是牙买加大使馆,被一连串混凝土障碍物——防爆屏障——和一扇大门护卫着。鲁道夫·卢纳和他的小分队应该躲在障碍物的后面。他们的身后,使馆人员的公车停在大使馆门前。 莱姆凝视着障碍物,屏住气息。左边是与马路垂直的一道防爆屏障,右边是与马路平行的另外六道屏障。 这是字母I(我)和空白区的图形,出现在墨西哥城机场交给钟表匠的包裹上。 高特的手迹… 蓝色小册子… 神秘的号码… “梅尔,”莱姆急速地说,他头脑里快速盘算着这一突然发现,“有什么护照的封面上有字母CC吗?蓝色印刷的?” 过了一会儿库柏从国务院档案文件上抬起头来,“是的,确实有一个。深蓝色,顶部有字母CC。它是加勒比共同体的护照。共同体有十五个国家——” “牙买加是其中之一吗?” “是的。” 莱姆也意识到他们得想到570和379这两组号码。事实上,还有其他方法查到它们。“快,查寻所有雷克萨斯SUV,有没有车牌号含有570或者379的?” 这查起来甚至比查护照更快。“快看……是的,LX570。这是辆豪华——” “给我接卢纳的电话。马上!”他不想冒险自己拨号,那会延误时间,也可能会出错。 他又感觉出汗了,但是顾不上了。 “谁?” “鲁道夫!我是林肯·莱姆。” “哦,警监——” “听着!你就是目标。办公大楼是在转移视线!交给洛根的包裹呢?纸上的矩形图?那是牙买加大使馆所在地的图形,就是你们现在所在的位置。矩形是防爆屏障。你开的是一辆雷克萨斯LX570?” “是的……你是说,那就是570所指的东西?” “我想是的。钟表匠持牙买加护照进入办公大楼。附近停了一辆车牌号含有379数字的汽车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的。那是一辆挂外交牌照的梅赛德斯汽车。” , “撤出那里!马上。那里有炸弹!就在梅赛德斯车里。” 他听到操西班牙语的喊叫声,脚步声,喘息声。 随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莱姆怔怔地听着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慌乱的嘈杂声。 “司令员!你在吗?……鲁道夫?” 更多的呼喊、噪声和尖叫。 “鲁道夫!” 过了很长时间。“莱姆警监?在吗?”卢纳大声喊道——可能因为他的耳朵被爆炸震得不轻。 “司令员,你没事吧?” “没事!” 嘶嘶的噪声、呻吟声、喘息声和呼叫声。 警笛声和更多的呼叫声。 库柏问:“我们是否要致电——” 这时电话里传来:“什么事?……你还在吗,警监?” “是的。你受伤了吗,鲁道夫?” “不,没有。没有严重伤情。有人受伤,晕过去了,你知道。”对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爬上障碍物,翻过去。我看到有人受伤,正在流血。但是我想,没人死亡。要不是你及时提醒,我以及站在我身边的警官们就没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以后再说吧,司令员。钟表匠在哪里?” “等一下……等……好了。爆炸发生时他跑了。阿图罗的线人被爆炸搞蒙了——当然,钟表匠的阴谋得逞了。阿图罗说一辆汽车开进公园,他跳上车。他们现在正向南逃窜。我们有警察在追赶他……谢谢,莱姆警监。我对你感恩不尽。但是现在我得走了。一有消息我就打电话给你。” 莱姆深吸一口气,顾不上头痛和汗水。很好,洛根,莱姆寻思道,我们阻止了你。我们挫败了你的计划。但是我们还没抓到你。还没有。 拜托,鲁道夫,别让他跑了。 莱姆一边寻思一边把目光投向高特案的物证图表。也许这次的两个行动都会大功告成。钟表匠在墨西哥被捕,雷·高特则在唐人街附近的一所废弃学校里被抓。 随即他的目光停留在物证图表的一行字上:中草药,人参与枸杞。 他又看到下面几行处的一个记录:柴油燃料。 莱姆原以为这种燃料来自一处可能会遭到袭击的地方,也许是炼油厂。但是现在他想到柴油也可以运转发动机。 比如在一台发电机上。 接着他又冒出一个想法。 “梅尔,那个电话——” “你没问题吧?” “我很好。”莱姆恼怒地说。 “你看来很激动。” 莱姆没有理他,直接下令道:“找出那个电话号码,就是巡警打来告诉高特藏身学校的那个。” 梅尔转过身去,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他抬起头:“奇怪。电话是从巡逻队打来的,但是那号码已经停用了。” “把号码给我。” 库柏慢慢地把号码报给他。莱姆把号码键人纽约警局的手机数据库。 结果显示这是一个预付费号码。 “一个使用预付费号码的警察?而且现在停机了?绝不可能。” 那所学校在唐人街;那是高特挖草药的地方。但那不是一个发动袭击的地方,也不是高特的藏身之所。那是一个圈套!高特从柴油发电机上布置电线,杀死搜捕他的人,然后假装成警察,打进电话透露自己所在的位置。因为电流远离教学楼,萨克斯一伙人不会料到有电击的危险。 没有电。这里很安全…… 他必须提醒他们。他开始在电脑上的快速拨打控制板上按“萨克斯”。但就在这时他恼人的头痛发作了,他的头涨得快要爆炸似的。像电火花一样的光,一千个电火花,在他眼前闪过。当神经反射异常彻底发作时,他开始汗如雨下。 林肯·莱姆低语道:“梅尔,你必须打电话给——” 随后他晕了过去。 第六十章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悄无声息地来到学校后面。他们猫着腰,寻找出入口,这时他们听到第一声啜泣。 普拉斯基机警地转向萨克斯。她竖起一根手指,仔细倾听。 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痛苦不堪,可能被劫持了,正在被拷打?那个发现了高特的女人?还是另外一个人? 声音时断时续。他们听了漫长的十秒钟。艾米莉亚·萨克斯用手比画示意罗恩·普拉斯基走近一点。他们在学校后面,这里有尿臊味、腐烂的石膏板、模具。 啜泣声更大了。高特到底在干什么?可能受害者有他发动下次袭击所需的情报。“不,不,不。”萨克斯确定那声音就是受害者的。 可能高特脱离现实更远了。可能他绑架了一名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员工,正在折磨她,满足他的复仇快感。可能她负责长途输电线路。哦,不,萨克斯想。被劫者可能是安蒂-杰森本人吗?她感觉到普拉斯基瞪大眼睛盯着自己。 “不……求求你了。”女人哭喊道。 萨克斯打开无线电传输,通知紧急勤务小组,“波……我是艾米莉亚。能听到吗?” “请讲。完毕。” “他在这里劫持了一名人质。你们在哪里?” “人质?是谁?” “是个女人。不知道是谁。” “明白。我们五分钟后到达。完毕。” “他正在伤害她。我不能等了。我和罗恩打算冲进去。” “你们都准备好了?” “就是我之前告诉你的。高特在教学楼中间的一楼,他有一把点四五口径手枪。这里的东西都没有通电。学校断电了。” “哦,我想这是个好消息。完毕。” 她结束了通话,冲普拉斯基挥挥手,低语道:“现在,行动!我们在后门发动进攻。” 普拉斯基说:“当然。很好。”他不安地向数学楼的暗处扫了一眼,那里又传来呻吟声,飘散在难闻的空气中。 萨克斯仔细观察他们通向后门和装卸口的路。破裂的沥青路面上随处可见碎玻璃瓶、废纸和易拉罐。走在上面必然要弄出响声,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她向普拉斯基做了个出发的手势。他们开始在沥青路面上小心前进,努力不发出声响,尽管他们还是无法避免踩到脚下的玻璃时发出的吱嘎声。 但是当他们前进时,他们运气不错,萨克斯相信这点,即使莱姆可能会不以为然。附近某个地方柴油机的隆隆噪声让人抓狂,可它却很好地掩盖了其他声响。 有时你真的会走运的,萨克斯想。上帝知道我们现在走运了。 第六十一章 他不想失去莱姆。 汤姆·雷斯顿把主人从风暴箭头牌轮椅上抱下来,以近乎站立的姿势紧贴着墙壁。在自主神经反射异常发作时,病人应该保持身体挺直——书上说的是坐直,但是当全身血管绷紧时,莱姆只能待在轮椅上,汤姆想让他更加直立一点,从而使血能重新向下流淌。 乘莱姆不在场的时候,汤姆已经为这样的突发事件做过应对方案——甚至还排练过,因为他知道莱姆没有耐心做模拟应急处置。现在,他看都不看地抓起一小瓶血管舒张药,用拇指砰地打开盖子,倒出几粒药,放入莱姆口中。 “梅尔,过来帮我一下。”汤姆说。 排练并不包括真正的病人:不省人事的莱姆现在可是体重一百八十磅。 不要胡思乱想,他暗示自己。 梅尔·库柏快步向前,撑扶住莱姆,汤姆则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快捷键,他总是确保手机电量充足,任何时候都能接收到最好的信号。两次短促的铃声过后,电话打通了,他花了漫长的五秒钟时间,向一家私立医院的医生说明了莱姆的病情。医院马上派出了一支急救小组。莱姆定期去这家医院接受专科治疗和常规体检,医院有一个脊椎损伤大科室,两个紧急应对小组,专门应对不能及时送到医院的残疾病人。 这么多年里,莱姆这种病发作了约有十二次,但这次是汤姆见过最严重的。他无法在支撑莱姆的同时给他量血压,但是他知道血压一定高得危险。只见莱姆面色潮红,大汗淋漓。汤姆可以想象得出剧烈头痛给莱姆带来的痛苦,由于四肢瘫痪,他的身体误以为急需更多的血,从而导致心跳加速,血管紧缩。 这种情况可能置人于死地,对莱姆来说更会导致中风,那可能意味着病人瘫痪程度的加剧。这样一来,莱姆倒是可以彻底抛掉协助自杀——那个该死的阿伦·科佩斯基再次提出的——这一劳永逸的念头。 “我能做些什么?”库柏小声说,往日平静的脸庞上现在布满了焦虑,汗也出来了。 “我们必须让他保持直立姿势。” 汤姆检查了一下莱姆的眼睛。空洞无光。 汤姆又打开一只药瓶,换了一种降压药。 还是没有反应。 汤姆无助地站在那里,他和库柏两人都沉默无语。他回想起和莱姆在一起的几年时光。他们争吵过,有时很厉害,但是汤姆已经成为一个全职护理员,知道自己不要当面发火。知道根本不要发火。他的付出和他的所得一样多。 他已经被莱姆解雇,他自己也正要辞职。 但是他从不相信他们两人的分开会超过一天。从来没有过。 汤姆看着莱姆,不知道该死的急救医生已到哪里了,他暗自思量:这是我的错?神经反射异常通常是由来自胀大的膀胱或肠道的疼痛引起的。因为莱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大小便,所以汤姆记下了他每次饮食的摄人量,据而判断大小便的时间。他弄错了吗?他认为没有错,但是可能侦破两个案子的压力加剧了莱姆的疼痛。他应该更勤快地检查。 我应该练就出更好的判断力。我应该更严格一点…… 失去莱姆即意味着失去纽约市乃至世界上最好的刑事专家。也意味着将会增加无数的受害者,因为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失去莱姆将意味着失去一个最亲密的朋友。 然而他依旧保持着镇定,这是一个优秀护理员的必备素质。恐慌之下无法做出正确决定。 这时莱姆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们又把他抬到轮椅上。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耽误太长时间。 “林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莱姆垂下头,低语了句什么。 “林肯,你会好的。梅兹医生派了一支急救小组正在赶过来。” 又一句低语。 “没事了,林肯。你会好的。” 莱姆以微弱的声音说道:“你得告诉她……” “林肯,别急,慢慢说。” “萨克斯。” 库柏说:“她在抓捕现场,就是你派她去的那所学校。她还没有回来。” “你得告诉萨克斯……”声音低了下去。 “我会的,林肯。她一打来电话,我就告诉她。”汤姆说。 库柏加了一句:“你现在不能打扰她。她正在参与抓捕高特的行动。” “告诉她……” 莱姆翻了个白眼,再次昏厥过去。汤姆愤怒地看向窗外,仿佛这样能加快救护车的到来。但是他看到的全是四肢健全的闲逛者、慢跑者、穿过公园的骑车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面带关切之情。 第六十二章 罗恩·普拉斯基瞥了一眼萨克斯,她正通过一扇窗户窥探学校的后面。 她竖起一根手指,歪着头以便从更好的角度观察高特所在的位置。虽然柴油卡车或发动机距离很近,就在围墙的另一边,但啜泣声从这个有利位置仍然听得很清楚。 传来一阵更大的呻吟声。 萨克斯转过身,冲着门点点头,小声说:“我们准备马上营救她。我想采用内外夹击的战术。一个人冲上去,一个人在下面接应。你是想埋伏在这里还是想爬上逃生梯?” 普拉斯基看了一眼他们的右边,那里一架生锈的铁梯通向一个平台和一扇打开的窗户。他知道他们不会被电袭击,艾米莉亚已经检查过了,但是他真的不想走那边。随后他想起了自己在高特公寓犯下的错误,想到了斯坦利·帕尔默,那个可能会死的人。即使帕尔默能挺过这一关,也再不会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他说:“我爬上去。” “你确定?” “是的。” “记住,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们都要抓活的。如果他设置了另一个陷阱,那上面应该有定时器,我们需要他告诉我们它在哪里,何时会爆炸。” 普拉斯基点点头。他弯下腰,迈步走上了垃圾遍地的沥青路。 集中注意力,他告诉自己。你有一项重任要完成。你不会再害怕了。你不会犯错误了。 事实上他发现,悄悄向前进发时,他感觉镇定从容多了,很快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罗恩·普拉斯基很生气。 高特患有不治之症。哦,真可惜!哦,太他妈的糟糕了!该死,普拉斯基的头部曾受到创伤,他没有为此责怪任何人,就像林肯-莱姆没有因瘫痪而消沉或一蹶不振一样。随着新的治疗方法和技术的不断涌现,高特的癌症很可能会治好。但是现在这个王八蛋正把他的不幸加到那个无辜者的身上。而且,上帝,他在里面是在怎样地折磨那个女人呀?她一定有高特所需的情报。或许她是一名医生,对高特的病情做出了漏诊之类的事情,于是遭到对方的报复。 这样寻思着,他加快了步伐。他回头看了看,只见萨克斯隐身在一扇半开的门边,手枪已拔出,枪口向下,随时准备战斗的架势。 愤怒在积聚,普拉斯基来到一堵实心砖墙边,人在那里不易被发现。他加快了步伐,冲向那架逃生梯。逃生梯很破旧了,大多数油漆已经剥落,锈迹斑斑。梯子基座的水泥地上被一汪死水包围着,他在死水坑前停下。水……电。但是这里没有电。而且,不管怎么说,要想上逃生梯就无法绕过水坑。他踩了上去,水花四溅。 距逃生梯还有十英尺。 普拉斯基抬头察看,寻找能通过的最好窗户,同时希望逃生梯和基座不要吱嘎作响。高特离他们不超过四十英尺。 还好,柴油机的噪声会基本上掩盖住吱嘎声。 五英尺。 普拉斯基摸了摸左胸,发现心跳平稳。他会再次让林肯·莱姆为他而骄傲。 终于,他就要亲手抓住这个狗娘养的了。 他伸手去扶逃生梯。 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他听到啪嗒一声,身上的每块肌肉立刻紧缩成一团。他在脑海里看到了天堂所有的光,之后他看到的是黄色,最终是黑色。 第六十三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和隆恩·塞利托一起站在学校后面,看着紧急勤务小组正在清扫的地方。 “一个陷阱。”塞利托说。 “没错,”她冷冷地回应道,“高特在学校后面的一个棚子下面安置了一台大功率发电机。他发动机器后就离开了。铁门和逃生梯都被用电线连接在了发电机上。” “逃生梯。普拉斯基就是准备从那里攻进去的。” 她点点头:“可怜的年轻人。他——” 紧急勤务小组的一位警官,一个高个子 非裔美国人,打断了他们的话,“清理完毕,两位长官。这里干净了。整个地方。按你们的要求,我们没有碰里面的任何东西。” “一支数码录音笔?”她问,“那就是我打赌他所用的东西。” “没错,探长。听起来像一个电视脱口秀之类上的场景。还有一只用细绳吊着的手电筒,所以看起来像是有人在握着它。” 没有人质。没有高特。根本就没有人。 “我要马上演示一下这个场景。” 紧急勤务小组的高个子警官问:“这事没有人用手机报警吗?” “有的,”塞利托抱怨道,“是高特。可能用的是一个预付费号码。我敢打赌。我会核实的。” “他这么做,”塞利托朝学校挥了一下手,“就是为了干掉我们一些人。” “没错。”萨克斯阴郁地说。 高个子警官皱了皱眉,离开去集合他的队伍了。萨克斯立即打电话给莱姆,告诉他学校这边的情况,还有罗恩·普拉斯基的事。 但是,很奇怪,电话直接进入了语音信箱。 也许这个案子有了什么进展,或者是墨西哥的钟表匠案。 一名医生低着头,小心地绕过垃圾,向她走来;学校后面的场地看起来就像垃圾遍地的海滩。萨克斯迎上前去。 “你现在有空吗,探长?”医生问。 “是的。” 萨克斯跟着医生绕到教学楼的侧面,救护车停在那里。 只见罗恩·普拉斯基坐在一个水泥台阶上,头埋在双手里。萨克斯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向他走去。 “对不起,罗恩。” 普拉斯基活动着手指,正在按摩自己的一只胳膊,“没什么,警官。”他惊讶于自己的拘谨,咧嘴笑道,“我得说,谢谢你。” “如果有任何其他方法,我不会那样做。但是我不能喊。我以为高特仍在里面,手持武器。” “我也是那样想的。” 十五分钟前,在门边等待接应普拉斯基的时候,萨克斯决定再次用索默斯的电流侦测器核实一下学校里有没有电流。 让她惊恐的是,她看到离她几英寸的铁门竟带有二百二十伏的电压。她所站的水泥地完全浸湿了。她意识到不管高特是否在里面,他一定已经对学校的金属设施布置了电线。可能来自一台柴油发电机;他们听到的轰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既然高特把铁门连接了电线,他也应该不会漏掉逃生梯。她必须飞奔过去,在普拉斯基靠近逃生梯之前赶上他。她不敢叫他的名字,即使是小声,因为如果高特在学校里,他也会听到,并向他们开枪。 所以,她只得用泰瑟电击枪击中普拉斯基。 她携带的是一把X26型号电击枪,能发出高压和低压电荷的带电镖箭。X26的射程大约有三十五英尺,看到自己无法及时阻止普拉斯基,她只得射出两支带电镖箭。神经肌肉一阵痉挛使普拉斯基无法站立,他单臂着地重重地摔倒,但是,谢天谢地,这次没有再撞击到头部。萨克斯气喘吁吁,颤抖着把他拖到一边隐藏起来。当紧急勤务小组赶过来,砸开前门的铁锁,冲进学校时,她已经找到了发电机,并且关掉了它。 “你看上去有点眩晕。” “太突然了。”普拉斯基说,深吸了一口气。 她说:“放松点。” “我没事。我要帮助查看现场。”他像醉汉一样眨眨眼,“我是指帮你勘查现场。” “你有这个打算?” “只要我不动作太快。但是,听着,继续打开你的那个东西,查理·索默斯给你的那只盒子?盒不离手,好吗?你检查过的东西我才会碰。” 他们首先在学校后面的发电机周围走方格搜索。普拉斯基把连接到铁门和逃生梯的电线收起来并装进包里。萨克斯自己则仔细查看起发电机来。这个庞然大物数英尺高,三英尺长。贴在一边的标签上注明它的最大输出电压是五千伏,能产生四十一安培的电流。 是所需电死你的电量的四百倍。 萨克斯冲着发电机点点头:“你们能把它装上车送到莱姆家吗?”她问来自皇后区的犯罪现场小组人员,他们刚刚抵达。发电机大约有两百磅重。 “当然,艾米莉亚。我们会尽快把它送到那里。” 她对普拉斯基说:“我们进去做走方格搜索。” 正在他们走进学校的时候,萨克斯的手机响了。显示屏上跳出“莱姆”的名字。 “是时候了,”萨克斯心平气和地说,“我得到了一些——” “艾米莉亚,”是汤姆的声音,但这种口音她从未听过,“你最好赶回来。你最好马上赶回来。” 第六十四章 萨克斯气喘吁吁地冲上斜坡,猛地推开莱姆宅邸的大门。 她大踏步地穿过门厅,冲进实验室右侧对面的书房。 正在监护林肯·莱姆的汤姆迎面看到了她,轮椅上的莱姆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莱姆的一位私人医生站在他俩中间,这个非裔美国人身体强壮,在大学时曾是名橄榄球明星。 “罗斯顿医生。”她气喘吁吁地说。 他点点头:“艾米莉亚。” 莱姆终于睁开了双眼:“哦,萨克斯。”他的声音很微弱。 “你还好吗?” “不,不好。你好吗?” “我很好。” “那么小罗呢?” “他差点出事,但好在有惊无险。” 莱姆费力地说:“那是一台发电机,是吗?”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犯罪现场小组打来电话了?” “没有,我估计到了。来自唐人街的柴油和草药。学校里好像没有任何电流的假象。我猜测这是个陷阱。但是在我准备打电话之前出现了一个小问题。” “没关系,莱姆,”她说,“我也估计到了。” 她没有告诉他普拉斯基差一点就触电而亡了。 “哦,好的。我……好的。” 她明白他在想他是怎样的失败。他是怎样差点使他俩中的一个或全部受伤或被杀。要是往常他一定已经大发雷霆了。他会想喝酒,他会大骂人,他会肆意地讥讽人,当然,正如她和汤姆十分了解的那样,所有这些都是针对他自己的。 但是这次不同。他的眼睛有点异样,她十分不愿见到的异样。奇怪,对一个如此重度瘫痪的残疾人来说,林肯·莱姆几乎没有什么经受不了的。现在,因为这次失败,他显得很虚弱。 她觉得她得移开视线,于是转向医生,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血压降了下来。”随后他转向莱姆;比大多数病人更介意的是,脊椎损伤的病人不愿被当作第三人称来讨论。这种情况发生多次了。“尽可能坐在轮椅上,不要躺在床上,确保大小便正常排出。衣服和袜子要宽松。” 莱姆点点头:“为什么它偏偏发生在现在?” “可能是你太紧张了,加上某些地方的挤压,比如你穿的鞋子和衣服。你知道神经反射异常是如何发作的。它通常没有规律可循。”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汤姆说:“断断续续有四十分钟。” 他在轮椅上扭过头。“四十分钟。”他低语道。萨克斯明白他又在回想他的失败,那差点要了她和普拉斯基的命。 他看向实验室:“物证在哪里?” “我首先赶到这里,罗恩还在路上。我们需要皇后区的警察帮忙弄回发电机,它有两百磅重。” “罗恩马上要来?”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注意到她已经告诉过他此事,不知道刚才的昏迷是否让他失去了判断力。也许医生已经给他吃了止痛药。神经反射异常会伴有剧烈的头痛。 “好的。他很快就会到这儿?罗恩?” 他迟疑地看了一眼汤姆。 “他现在随时都会到。”她说。 罗斯顿医生说:“林肯,我希望后面的时间里你最好什么事也不要做了。” 莱姆低下头,犹豫起来。他真的打算听从医生的话? 但是他温和地说:“对不起,医生。我真的无法做到。有一个案子……它很重要。” “关于电网的事?恐怖分子?” “是的。我希望你不介意。”他眼睛低垂着,“对不起。我真的必须要继续工作。” 萨克斯和汤姆交换了一下目光。莱姆道歉的样子有点反常。 他眼中再次显出脆弱的神情。 “我知道它很重要,林肯。我不能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是请记住我的话:保持坐直姿势,避免身体内外受到任何压力。不要再提那个逍遥法外的疯子了。” “谢谢你。汤姆,也谢谢你。” 汤姆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点点头。 但是莱姆再次低下头,犹豫起来。他没有驾着风暴箭头牌轮椅全速驶入当作客厅的实验室,要是换作以前他一定会这样做的。即使当宅邸的前门打开,他们可以听到普拉斯基和犯罪现场技术人员带着物证匆匆进来,莱姆也还是待在原地,眼睛低垂着。 “林——”萨克斯刚一张口又停下了——她想起了罗斯顿医生的建议,“莱姆?你想进实验室吗?” “是的,当然。” 但是他仍然低着头看,没有动。 她担心起来,不知道他的病情是否会再次发作。 随后他吞咽了一下,按动了轮椅的控制键。他的脸色好转了很多,她知道发生了什么:莱姆担心——极度担心——这次的病发造成了严重损伤,甚至可能他右手及手指刚获得的基本的活动功能会再次丧失。 那就是他一直盯着看的:他的右手。但是似乎它还没有损伤。 “快点,萨克斯,”他温和地说,“我们得开始工作了。” 第六十五章 R.C.觉得,这个台球室看起来像个出售可卡因的地方。 他得把这种情况跟父亲说说。 R.C.三十岁,苍白的双手抱着一只啤酒瓶,看着室内的台球比赛。他偷偷吸了一口香烟,把烟雾向排气孔吐去。那个戒烟法案真他妈的白痴。他父亲说华盛顿的那些社会党人就是找骂。他们不在乎把年轻人派到那些你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去送命,但是他们会说,他妈的,禁止吸烟。 他环视着室内的台球桌。最先结束的那张球桌可能出了点问题——上面有一大笔钱——但是酒吧招待斯蒂普手持球杆站在吧台后。他喜欢摇来晃去。 说到那支该死的纽约大都会队,他抓起电视遥控器。 波士顿并没有任何让他更好的感受。 随后他注意到那条新闻——那个疯子利用电兴风作浪。R.C.的兄弟手巧得很,做过许多与电相关的工作,但接线总是让他心怀恐惧。 现在满城的人都在受到威胁。 “你听说那个混蛋的事了吗?”他问斯蒂普。 “是的,那混蛋都做了什么屁事?”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关于电的事?那个在酒店通了电线的家伙?一碰到门把手,滋滋滋滋,你就被电死了。” “哦,该死。”斯蒂普咳嗽了一下,惊恐地笑笑,“像坐电椅。” “是像那个。只是它还可以是楼梯、水坑以及通道上的金属门,还有通向地下室的电梯。” “你走在上面就会被电死?” “我想是的。呸,你摁下人行横道上的金属通行按钮,这么简单的事,你就中招了。”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鬼知道……坐上电椅,你会尿裤子,头发着火。你知道这些吗?有时火就是毁灭你的东西,你燃烧而亡。” “大多数州使用的是注射死刑,”斯蒂普皱了皱眉,“你大概仍会尿裤子。” R.C.紧盯着贾妮的紧身上衣,努力回忆妻子什么时候来收杂货店的营业款。这时门开了,进来两个身穿快递公司工作服的人,他们可能上的是早班,这很好,因为既然已经T班了,他们会在台球室消费。 就在他们身后,一个流浪汉也推门进来了。 讨厌。 这个黑人流浪汉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推开杂货店通道上的一辆空手推车,几乎是跑进来的。他转过身,盯着窗外,挠着一条腿,接着又挠起头来,他戴着一顶令人恶心的帽子。 R.C.和斯蒂普对视了一下,摇了摇头。 “嘿,先生,”斯蒂普叫道,“需要帮忙吗?” “那边有个奇怪的东西,”流浪汉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会儿,随后提高嗓门,“我看到的东西。我不喜欢的东西。”他大声笑起来,R.C.觉得这人的言行本身才更奇怪。 “是的,哦,到外面去看吧,好吗?” “你看到那东西了吗?”流浪汉问道,也不知道他在问谁。 “快点出去,朋友。” 但是流浪汉蹒跚着走向吧台,坐下。花了一会儿时间掏出一些潮湿的钞票和许多零钱。他仔细地数着硬币。 “对不起,先生。我想你已经有很多钱了。” “我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你看到那个人了吗?那个带着电线的人?” 电线? R.C.和斯蒂普对视了一下。 “那混蛋要袭击这地方。”他激动地看着R.C.´‘‘那混蛋就在外面。你知道,在那根街灯柱旁边。他正在做什么。捣鼓着电线。你听说这附近将发生什么吗?人们会被电得屁滚尿流。” R.C.绕过流浪汉踱到窗边,流浪汉身上发出的恶臭差点让他呕吐。但是他向外看到了那根街灯柱。它被连接上电线了吗?他看不出来。那个恐怖分子在这附近吗?纽约下东区? 哦,为什么不可能呢? 如果他想杀死无辜市民,这里一样是个好地方。 R.C.对流浪汉说:“听着,伙计,离开这里。” “我想喝酒。” “哦,你喝不到酒。”R.C.又看了一下窗外,想道,他真的看到了一些电缆或电线或什么狗屁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人要袭击酒吧吗?R.C.回想起酒吧里的所有金属物品。吧台脚凳、水槽、门把手和收银机,该死,小便池也是金属的。如果你撒尿,电会顺着尿流传到你的小鸡鸡上吗? “你不明白,不明白!”流浪汉号叫道,变得更怪诞了,“那边不安全。看外面。不安全。那个带着电线的坏蛋……我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外面安全了。” R.C.、斯蒂普、贾妮、打台球的人和快递公司的人现在都盯着窗户外面。台球比赛暂时停了下来。R.C.对贾妮的兴趣也蔫了。 “不安全,伙计。给我一杯伏特加和可乐。” “出去。我不会再重复我的话了。” “你以为我付不起钱。我这里他妈的有钱。你叫这是什么?” 流浪汉身上的气味已经弥漫了整个酒吧,令人作呕。 有时你会被烧焦而死…… “那个带电线的人,那个带电线的人……” “他妈的滚出去。有人要偷你他妈的手推车了。” “我不离开这里。你不能赶我走。我不想被电死。” “滚出去。” “不!”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一拳猛砸在吧台上,“你不提供服务……你不为我服务,”他又加了一句,“因为我是黑人。” R.C.看到街上一道闪光。他喘不过气来,随后才缓过神来。那只是一辆过路汽车的挡风玻璃反射的光。被这么一惊吓,他更加怒火中烧了,“我们不为你服务,因为你臭不可闻,你就是一个鸟人,滚出去。” 流浪汉把他所有潮湿的钞票和黏糊糊的硬币拢到一起,至少有二十美元。他咕哝道:“你才是鸟人。你赶我出去,我就会在那儿被烧焦。” “赶紧收起你的钱,滚出去。”斯蒂普抓起球杆,在手里晃了晃。 流浪汉没有理睬:“你赶我出去,我就告诉每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以为我不会?我看到你偷窥那边的蒂蒂小姐。啊,你真不知羞耻,你手上戴着婚戒呢。普里克夫人对此会怎么想——” R.C.双手抓起流浪汉令人作呕的夹克。 流浪汉惊恐地退缩着哭喊道:“不要打我!你要知道,我是警察!我是一个探员!” “你不是他妈的警察。”R.C.退后一步。 一转眼的工夫联邦调查局的证件出现在他面前,后面不远处是格洛克手枪。 “哦,我真该死。”R.C.嘀咕道。 那两个进来的白人就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个说:“弗莱德,你来做证。他在你亮明自己是位执法人员的身份之后仍然试图伤害你。我们现在就回去审理此案?” “谢谢,先生们。我要在这里处理此事。” 第六十六章 在台球室的一角,弗莱德·戴尔瑞坐在一把摇晃的椅子上,他转过身,面向R.C.。这不会产生多少畏惧感——隔着他俩的椅背——但是这很好,因为戴尔瑞不需要R.C.由于太害怕而无法正常思考。 但是他又需要R.C.有那么一点害怕。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R.C.?” 这个皮包骨的年轻人叹息了一声,全身晃了晃:“不,我是说,我知道你是一位联邦调查局探员,你正在卧底。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与我争论。” 戴尔瑞继续说:“我是一部活的测谎器。我干这行很长时间了,我能察看一个女孩,听到她说,‘我们回家吧,我们可以做爱。’我知道她其实在想,我们回到家后他会喝得酩酊大醉,我就可以睡一觉了。” “我只是自我防护。你在恐吓我。” “操,是的,我是在恐吓你。你尽可以保持沉默,一言不发,等待律师的到来,寻求帮助。你甚至可以给联邦调查局打电话投诉我。但是,不管哪一种,情况会传到你在纽约新新监狱的父亲那里,说他的儿子与联邦调查局探员争辩。他会想,他在狱中的时候,留给你照看的一件事,就是经营这间破败的酒吧,希望你不要搞砸了,但你偏偏搞砸了。” 戴尔瑞看着局促不安的R.C.,“所以,我们一起来处理此事?” “你想要我做什么?” 只是为了确认椅背没有让R.C.觉得太自在,戴尔瑞一只手拍在这个年轻人的大腿上,使劲地捏了一下。 “哎哟,你为什么捏我?” “你做过测谎吗,R.C.?” “没有,父亲的律师说绝不要——” “这是个反问句。”戴尔瑞说,尽管它并不是。这只是对R.C.的大脑产生一种小小恐吓的方式,就像对抗议者发射催泪瓦斯弹。 戴尔瑞又使劲捏了一下。他不禁想:嘿,麦克丹尼尔,你在云区偷听的时候不能这么做,是吗? 那太糟糕了。因为这个有趣多了。 弗莱德·戴尔瑞在这儿得感谢一个人:瑟琳娜。她对打扫地下室从来没有要求。那会让他出尽洋相。她让他下楼进入凌乱的储藏室,那里保存着他做卧底探员时所用的行头。她发现一件很特别,装在一种曾用于装结婚礼服的塑料袋里。这是无家可归的醉汉的衣服,散发出霉味——上面还有一点猫尿——穿上这样的衣服,和嫌犯待在一起,自然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瑟琳娜说:“你失去了线人。不要为此难过,找到他的踪迹。如果你找不到他,那就找到他发现到的东西。” 戴尔瑞微笑着,抱住她,然后去换衣服。在他临走前,瑟琳娜说:“哇,你太难闻了,孩子。”她顽皮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几乎没有人这样亲昵地对待过弗莱德·戴尔瑞。 他来到街上。 威廉·布伦特善于隐藏踪迹,但是戴尔瑞善于找到这些踪迹。他很快得知,布伦特现在可能已经在工作了。戴尔瑞根据跟踪他的行动发现,这个线人已经得到一条线索,与袭击有关的高特或“为了地球的正义”之类。此人一直在努力工作,行迹隐藏得很深。他最终得知布伦特已经来到这里,这家昏暗的台球室,显然线人已经寻找过,从这个戴尔瑞狠狠捏的年轻人身上顺利地得到重要情报。 戴尔瑞说:“那么,我的名片。在桌子上。我们玩得还开心吗?” “上帝,”R.C.的脸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差点痉挛,“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就是这个人,伙计。”戴尔瑞掏出一张威廉·布伦特的照片。 戴尔瑞紧盯着他的脸,R.C.的眼中闪出一道光,随即消失,很显然他认识这个人。戴尔瑞立即问他:“他给了你多少钱?” R.C.眼睛一眨,这告诉戴尔瑞:一、布伦特已经给他付了钱;二、他要报出的数目一定比实际交易的少得多。 “一大笔。” 该死。布伦特花起戴尔瑞的钱可真他妈的大方。 R.C.有点抱怨地说:“那不是毒品,先生。我不做那个。” “你当然不做。但我不关心这个。他是来这儿获取信息的。那么现在……现在……现在。我需要知道他问了什么,你告诉了他什么。”戴尔瑞又开始摆弄起他的修长手指。 “好的,我告诉你。比尔——他说他叫比尔。”R.C.指着照片说。 “叫什么无所谓。继续说,朋友。” “他听说某个人就待在这儿的棚户区里。一个不久前刚来到城里的家伙,开的是一辆白色厢式货车,运送一车的货。一个四十五岁的大块头。他杀了人。” 戴尔瑞紧追不舍:“他杀了谁?为什么杀人?” “他不知道。” “名字呢?” “姓名都不知道。” 戴尔瑞不需要测谎器。R.C.说的都是实情。 “快点,R.C.,朋友,还有什么关于他的情况?白色厢式货车,来到城里,四十五岁的大块头。不知为何杀人。” “他可能是先绑架后杀人……一个你不会在意的人。” 不言而喻的那种。 R.C.继续说:“这个比尔或随便叫什么’吧,听到我被连接,你知道。连接到电线上,你知道。” “电线。” “是的。不是说那个混蛋用来杀人的东西。我是指街上的传言。” “哦,那就是你所指的东西。”戴尔瑞说,但是R.C.讥讽地提出异议。 “你被连接了,不是吗,年轻人?你对棚户区了如指掌,是吗?你是下东区的埃塞尔·梅茨。” “谁?” “说下去。” “好,哦,比如,我已经听到一点消息。我想知道是谁在附近,什么样的混蛋将要去那里。总之,我听说过比尔说到的这个家伙。我打发他去他待的地方。事实就是这样。全部情况就这些。” 戴尔瑞相信了他,“给我地址。” 他说出了地址,不远处的一条破旧街道,“那是个地下室公寓。” “好的,现在我所需要的都有了。” “你……”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父亲。别担心。只要你不是在跟我玩心眼。” “我没有,不,弗莱德,真的。” 戴尔瑞走到门边时,R.C.叫道:“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 戴尔瑞转过身。 “真的是因为你难闻死了,所以我们不为你提供服务,不是因为你是个黑人。” 五分钟后,戴尔瑞快走到R.C.告诉他的那个街区了。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后援,但还是决定不要。街头卧底需要策略,而不是警报和特遣队。他可不是塔克·麦克丹尼尔那类人。戴尔瑞大步穿过几条街道,让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像以往一样想,现在是中午。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随后他转过两个拐角,慢悠悠地进入一条小巷,这样他就能从后面靠近那个R.C.告诉他的公寓了。 他迅速查看了一下这个发出腐烂气味的昏暗小巷。 不远处有一个头戴帽子、身穿宽松衬衫的白人,正在鹅卵石街面上清扫。戴尔瑞数着门牌号;他现在就是在R.C.打发威廉·布伦特所去地方的后面。 好的,这很怪异,戴尔瑞想。他向前走进小巷。清洁工戴着一副能反射出影像的墨镜,侧身让过他,随后继续打扫。戴尔瑞在他身旁停下,皱了一下眉头,四下看看。试图搞清这是怎么回事。 最终清洁工问:“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哦,我告诉你,”戴尔瑞说,“我来这儿是要拜访一位纽约警局的卧底警察,不知什么原因,他试图在一个棚户区以打扫鹅卵石街面来掩人耳目,哦,大约一百三十年前,这儿就没人打扫街道了。”戴尔瑞掏出他的证件。 “戴尔瑞?我听说过你。”这名警察戒备地说,“我只是在做他们叫我做的。是做监视。” “监视?为什么?这是个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 戴尔瑞的眼珠转了转。 当这名警察告诉他真相后,戴尔瑞愣住了。但只是片刻工夫。几秒钟后他脱下一身发着臭味的卧底装束,扔进垃圾箱。当他向地铁疾跑过去时,他注意到那名警察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假想眼前的一幕可能是两件事中之一:这本身就是脱衣舞表演;或者事实是,在令人作呕的装束下面他还穿着一件黄绿色的丝绒运动套装。他猜想这两者都有一点。 第六十七章 “鲁道夫,说吧。” “我们快有好消息了,林肯。阿图罗·迪亚兹的人跟着钟表匠进了古斯塔沃曼德罗区。这个区位于墨西哥城北部,就像你们那里的布朗克斯区一样治安不佳。阿图罗相信这里有他的同伙。” “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们认为自己知道。他们发现了钟表匠逃跑时用的车——他们就差三四分钟,没能在马路上截住他。他的位置被锁定在靠近区中心的一幢公寓大楼里。现在楼已经被封了,我们会对它进行彻底搜查。回头再告诉你进展。” 莱姆挂了电话,努力控制自己的不耐烦和担心。只有看到钟表匠在纽约法院受审,他才会相信对方真的被捕了。 他给凯瑟琳·丹斯去了电话,此时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丹斯听完最新的情况后说:“古斯塔沃曼德罗区?那是个糟糕的地方,林肯。我有一次去墨西哥城引渡犯人,开车经过那里。尽管身边跟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联邦警官,我还是很庆幸汽车没有中途抛锚。那里是个兔子窝,很容易藏人。但好在那里的人绝对不欢迎警察。如果卢纳派一卡车防暴警察进去,当地人会很快把一个美国人交出来的。” 他说有新消息会再通知她,然后挂了电话。又一波反射异常导致的疲乏感袭来,他将脑袋搁在了轮椅的椅背上。 快点,振作起来,保持清醒!他命令道,不愿意放弃对自己的过分苛求,就像他对其他人那样。不过话说回来,他可从没感觉到那是一种苛求。 他抬起眼,望向物证台前的罗恩·普拉斯基,把钟表匠的事抛到脑后。年轻的警官正在非常缓慢地移动。莱姆颇为担忧地看着他。显然,高压电击枪的威力相当强大。 除了担忧,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莱姆还产生了另外一种情绪:内疚。完全是自己的错误导致普拉斯基——还有萨克斯——掉进高特在学校里布的圈套,害他们差点儿被电死。萨克斯对这件事轻描淡写,普拉斯基也是。他还大笑着说,“她笑话我,兄弟。”这明显是在打趣,梅尔·库柏咧了咧嘴,但莱姆笑不出来。他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感到困惑和迷失方向……那不仅仅是身体不适造成的。他难以摆脱令萨克斯和这个新人失望的受挫感。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从学校收集回来的物证上。几袋微迹证,一些电子器件。最重要的是有一台发电机。林肯·莱姆喜欢大块头的设备碎片。要移动这些设备少不了身体接触,而这意味着可以从它们身上找到重要痕迹、纤维、毛发、汗液和皮肤细胞,以及其他的微迹证。这台发电机被绑在一辆手推车上,用了一些爪钩来固定。 罗恩·普拉斯基的电话响了。他瞄了眼莱姆,然后走向房间的角落,接起电话。他的脚步还有些不稳,但脸上已泛出些神采。他挂断电话后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窗外。莱姆并不知道罗恩的电话内容,但看着小伙子带着一脸的忏悔表情走向自己,他一点也不奇怪。 “我有话对你说,林肯。”罗恩的表情把隆恩·塞利托也吸引了过来。 “哦?”莱姆有些心不在焉。如果他以前也是这种态度,年轻的警官一定会很生气。 “我之前可能对你不够诚实。” “可能?” “好吧,我之前没有跟你说实话。” “哪方面?” 罗恩扫了眼物证台和雷·高特的侧写,说道:“我知道我不需要去拿什么DNA结果。我拿那个作幌子,去见了斯坦利·帕尔默。” “谁?” “医院里的那个人,我在小巷子里撞到的那个。” 莱姆有些不耐烦了,那些物证在召唤他。可罗恩把这件事看得挺重,他只得颔首问道:“他情况怎样?” “情况还不明朗。但我首先要说的是,我很抱歉没有讲真话。我本来是打算讲的,但怎么说呢,觉得那样……像个外行。” “确实。” “但事情并不简单。瞧,我去医院的时候问护士要过他的社会保险号,还有个人信息。你猜怎样?他是个骗子。在阿提卡行骗三年,劣迹斑斑。” “真的?”萨克斯问。 “是的。他已经被批捕了。” “他被批捕了。”莱姆沉思道。 “什么罪名?”塞利托问。 “施暴,收赃,入室行窃。” 这名邋遢的警察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好像书上说的,自投罗网。”他笑嘻嘻地看着莱姆,可莱姆还是板着张脸。 这位犯罪学家问道:“所以你感到特别的高兴?” “没有,怎么会?我到现在还觉得一团糟呢。” “可如果非得撞到什么人,撞他总好过撞一个有四个孩子的父亲。” “这倒也是。”罗恩道。 莱姆还有话说,但眼下的时机不对。“重要的是,你不再心烦了,对吗?” “对。” “好。那我们就别再婆婆妈妈的了,全部回去干活。”他看了一眼数字时钟:下午三点。莱姆觉得时间的压力就像高压电缆里的电流在嗡嗡作响。他们有了罪犯的身份和地址,但却不能确切地知道他在哪里。 这时,门铃响了。 片刻后,汤姆领着没带任何手下的塔克·麦克丹尼尔走了进来。莱姆马上猜到他要说什么。可能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猜到了。 “又有勒索信了?”莱姆问。 “是的。这一次他是真的玩大了。” 第六十八章 “最后期限?”塞利托问。 “今晚六点半。” “给了我们三个多小时。他想要什么?” “这一次的要求比前两个更疯狂。我能用一下电脑吗?” 莱姆朝着电脑点了点头。 主管探员敲了会键盘,随后一封信出现在屏幕上。莱姆的视线有些模糊,他使劲眨眼,身体也往显示器的方向倾斜。致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和首席执行官安蒂·杰森: 昨日下午6时,第五十四街西段235号写字楼的点状电网内的总计1.38万伏电流通过一只遥控开关传输到一部电梯轿厢的底部,其回路通过轿厢内的控制面板连接。一名乘客在轿厢抵达底楼之前触动面板上的警报器按钮,造成电路闭合及轿厢内的人死亡。 我已经两次要求你们减少供电以表现善意,而你们两次都拒绝了。如果你们早一点履行我提出的合理要求,那些被你们称为客户的入就不会遭难。你们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其他人却为此付出了代价。 1931年托马斯.A.爱迪生逝世,他的同事恳请整座城市停电60秒,以向这位发明了电网、给千家万户带来光明的逝者表达敬意。可是,这座城市拒绝了。 现在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不是为了向电网的发明人致敬,而是为了那些正在被电网毁灭的入。他们因为输电线路、燃煤污染和辐射而患上疾病,因为地热钻探、天然河流筑坝引发的地震而失去家园,他们被像安然之流的公司欺骗…… 与1931年不同的是,我坚决要求你们关闭整个东北电网一天。从今天下午6时半开始。 如果你们照做,人们会了解他们并不需要像现在这样用电。他们会了解刺激他们的是一种贪婪,而你们乐于见到他们贪婪。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利润。 如果你们拒绝我的要求,后果将比前两天的小事故严重得多,丧命的入也会更多 ——R.高特 麦克丹尼尔道:“荒唐。如果按他说的做,整座城市会陷入混乱,会发生骚乱和抢劫事件。州长和总统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信在哪里?”莱姆问。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一封电子邮件。” “收信人是谁?” “安蒂·杰森个人,还有公司,是寄到保安部门的办公邮箱里的。” “查得到来源吗?” “查不到。用的是一个欧洲的代理服务器……看上去他打算发动一次大的袭击。”麦克丹尼尔正色道,“现在华盛顿也大张旗鼓地参与进来了。参议员们——那些和总统一起推行可再生能源的家伙——会早一步到。他们将要和市长见面。局里的助理局长也要来。加里·诺博正在协调所有的事情。我们已经在街上部署了更多的探员和警力。纽约警察局也动员了一千多名警官。”他揉了揉眼睛。“林肯,我们不缺人力和火力,但我们不知道下一次袭击会出现在哪里。你有什么线索吗?我们需要一些确切的信息。” 麦克丹尼尔在提醒莱姆,他把案件交给他这位犯罪学家的条件是确保调查不会慢下来。 从入口到出口…… 莱姆得到了他想要的调查,但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实际上,他向麦克丹尼尔做出的保证不是个问题,但它差点要了萨克斯和普拉斯基的命,还有十来个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官。 他盯着这名探员的温和面孔和猎人般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有的是更多需要调查的物证。” 麦克丹尼尔愣了一下,然后模棱两可地摆了摆手。“好吧。继续。” 莱姆已经转向库柏,朝录着“受害者”哀鸣的录音笔点了下头。“音频分析。” 这名技术员戴起手套,把录音笔插入电脑,然后敲击键盘。片刻后,他读着屏幕上的正弦波形道:“音量和信号质量显示,这声音是从电视节目里录下来的。有线电视。” “录音笔是什么牌子?” “萨诺亚。中国货。”他输入一些命令,进入一个新的数据库。“这种牌子的录音笔在全国卖出了一万支。没有系列号。” “其他情况呢?” “没有指纹或其他的微迹证,除了更多的红鱼子泥沙拉。” “发电机呢?” 库柏和萨克斯仔细地检查发电机,塔克·麦克丹尼尔则在角落里打电话,看样子有点儿烦躁。发电机被证实是一种加强型号,生产厂家是新泽西的威廉姆斯-乔纳斯制造公司。 “这台来自哪里?”莱姆问。 “我们马上查。”萨克斯道。 他们打了两通电话,分别打给生产厂家的当地销售公司和它提到的一家建筑公司,终于查到这台机器是从曼哈顿的一处工地上被盗走的。根据辖区警局的说法,那起盗窃案没有一点线索。建筑工地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 “有一些奇怪的微迹证。”库柏宣布。他用气质联用仪进行检测,机器嗡嗡作响。 “有一些……”库柏将脸贴近屏幕。“呣。” “什么?”莱姆用力抬起眼皮。他仍然感到疲倦和病情发作带来的颤抖。他耐心地等待这名技术员给出解释。 “我以前没见过这种情况。大量的石英和少量的氯化铵。比率约为十比一。” 莱姆立即知道答案。“铜清洗剂。” “铜电缆?”普拉斯基想到,“高特在清洗它们?” “好想法,罗恩。但我不能肯定。”他不认为这名电工清洗了电缆。此外,他解释道:“铜清洗剂主要用于清洗建筑物上的铜。还有什么,梅尔?” “一些曼哈顿地区不常见的石尘。建筑陶土。”库柏正在用显微镜观察。“一些颗粒看上去像是白色大理石。” 莱姆脱口道:“57年的警察暴动。1857年。” “什么?”麦克丹尼尔问。 “几年前的一起案子。德尔加多案?” “哦,是的。”萨克斯道。 塞利托问:“我们的案子?” 莱姆扮了个鬼脸,传递出他的信息:谁的或什么时候的案子无关紧要。跟犯罪现场打交道的警官——见鬼,警队里的每一名警官——都必须了解本市的所有大案,现在的和过去的。你脑子里记住的越多,你在破案时能想到的联系就越多。 作业…… 他解释道:几年前,一个叫史蒂文·德尔加多的妄想狂计划了一系列谋杀案,模仿对象是1857年臭名昭著的纽约市警察暴动期间的死亡案例。那个疯子选了一百五十年前的屠杀现场:市政厅公园。他在第一起谋杀案发生后被抓获,因为莱姆追踪到了他在上西区的公寓,在那里他留下了一些微迹证,包括来自伍尔沃斯大厦的铜清洗剂和陶土残渣,以及来自市法院的大理石尘。当时那一带正在修缮,就像现在一样。 “你认为他打算袭击市政厅?”麦克丹尼尔急切地问,手上的电话垂落下来。 “我认为两者存在关联。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把这些写在白板上,大家想想。发电机上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更多的头发,”库柏宣布。他举起手中的镊子,“金发,大约九英寸长。”他把头发搁到显微镜下观察,“没有染色。天然的金发。色泽饱满,没有干枯。我得说它来自一个五十岁以下的人。头发一端有些折射变化。我可以用色谱仪检测一下,但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 “发胶。” “对。” “大概是个女人。还有什么?” “另一根头发。褐色。比较短。平头。也是不到五十岁。” “所以,”莱姆说,“不是高特的。也许是‘为了地球的正义’组织里的某个人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继续。” 其他的消息不太令人振奋。“他的手电筒可能是从任何地方买来的。没有微迹证或指纹。绳子也很普通。他在学校用来给门布线的电缆呢?本宁顿牌,他一直以来都用这个牌子。螺栓也和其他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莱姆盯着发电机,他知道自己的思维正在陷入一片混乱。不久前的病发是部分原因,而案件本身也是原因之一。什么地方错了。有几片拼图不见了。 答案一定在物证当中。而物证之外的也同样重要。莱姆开始仔细地审视白板,努力保持平静。这么做不是为了按医生说的延迟下一次病发的时间,而是因为没有什么比绝望更能破坏你的判断力。 侧写 ——作案者确定是雷蒙德·高特,四十岁,单身,居住于曼哈顿萨福克街227号 ——恐怖分子联系?与“为了地球的正义”组织的关系?可疑的生态恐怖主义团体。任何美国或国际数据库中没有其侧写。新组织?地下组织?名叫拉曼的人卷入其中。还有约翰斯顿。提及资金分发、人事调动和某件“大事”的加密信息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在费城的安全漏洞也许与此案有关 ——“信情”系统发现:暗指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枪支,炸药?) ——作案人员中包括男性与女性 ——高特参与作案的详细情况未知 ——癌症病人;发现大量长春花碱和强的松,少量依托泊甙。白血病 ——高特装备了军用1911型点四五柯尔特手枪 ——伪装成身着棕色工作服的维护工。也许是深绿色工作服? ——戴着棕黄色皮革手套 犯罪现场:阿尔冈昆电力公司 曼哈顿十号变电站,西五十七街 ——受害人(死者):路易斯·马丁,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 ——任何表面上都找不到指纹 ——电弧闪络引起金属熔化,又形成了飞射的颗粒 ——零号尺寸的绝缘铝线电缆 ——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AM-MV-60型号,最高可承受六万伏特的电压 ——手工操作钢锯切断电缆,新锯片,有断锯齿 ——两个开口螺栓,各有四分之三英寸直径的孔洞 ——难以追寻来源 ——螺栓上有独特的工具印痕 ——黄铜汇流排,用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栓与电缆连接 ——全都无法追寻来源 ——靴子鞋印 ——艾伯特森一芬威克牌靴子,E-20款式,专供电力工作,尺寸11号 ——切开金属栅栏,进入变电站,有来自断线钳的独特工具印痕 ——来自地下室的通道门和门框 ——获取DNA,已经送出去测试 ——希腊食物,塔拉马沙塔拉(红鱼子泥沙拉) ——金色头发,一英寸长,无染色,头发主人年纪五十岁或五十岁以下,在变电站街对面的咖啡馆里发现 ——已经送出去进行毒物一化学检验 ——矿物质微迹证:火山灰 ——自然情况不会在纽约地区找到 ——展览,博物馆,地质学院? ——阿尔冈昆控制中心软件被人用内部口令侵入,而非外部黑客 勒索信 ——送抵安蒂·杰森家中 ——没有目击证人 ——手写 ——发送给帕克·金凯德作分析 ——普通的纸张和墨水 ——无法追踪来源 ——除了安蒂·杰森、看门人、信差,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信纸上没有发现可辨识的微迹证 犯罪现场:巴特里公园酒店及附近地区 ——受害人(死者): ——琳达·开普勒,俄克拉荷马市,游客 ——莫瑞斯·开普勒,俄克拉荷马市,游客 ——萨缪尔·费特,斯科茨代尔,商人 ——阿里·马穆拉德,纽约市,侍者 ——格哈特·席勒,法兰克福,德国,广告主任 ——遥控开关器打开电流 ——无法追踪到来源的部件 ——本宁顿牌电缆和开口螺栓,与第一次袭击相同 ——高特的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制服、安全帽、工具包,上面有他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扳手上的工具印痕与第一个犯罪现场的螺栓上的工具印痕有关联 ——鼠尾锉上的玻璃碎屑可以与哈莱姆地区变电站纵火现场发现的酒瓶玻璃联系到一起 ——大概是独自作案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工人乔伊·巴赞是受到高特袭击的受害者,从他身上找到的微迹证 ——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军事基地即将受袭? 犯罪现场:下东区萨福克街227号 高特的公寓 ——比克牌“柔触”针管笔,蓝色墨水,与勒索信中使用的墨水相同 ——吉耐立克牌8. 511英寸白色打印专用纸,与勒索信所用纸张相同 ——吉耐立克牌十号信封,与装勒索信的信封相同 ——断线钳、钢锯上的工具印痕与第一个犯罪现场所发现的工具印痕匹配 ——电脑打印输出结果: ——与高压电缆有关系的癌症的医学研究文章 ——高特发布的博客文章,内容相同 ——艾伯特森一芬威克牌靴子,E-20款式,专供电力工作,11号尺码,鞋底纹路与第一个犯罪现场发现的鞋印相同 ——还发现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攻击军事基地? ——对于可能的藏匿地点或未来的攻击地点,没有明显的线索 犯罪现场:哈莱姆地区, 第119大街东段,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曼哈顿七号变电站 ——“莫洛托夫鸡尾酒”燃烧瓶:750毫升的酒瓶,来源不明 ——英国石油公司的汽油被用作促燃剂 ——大概是来自白色T恤衫的棉布条被用作导火线,来源不明 第二封勒索信 ——送到了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保安主管伯纳德·沃尔手上 ——被高特袭击 ——没有身体接触;没有微迹证 ——没有指向高特藏身处或下次袭击地点的线索 ——纸张和墨水与高特公寓里发现的纸墨有关 ——纸张上还发现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攻击军事基地? 犯罪现场:第五十四街西段235号写字楼 ——受害人(死者): ——拉里·费许贝恩,纽约市,会计师 ——罗伯特·博丁,纽约市,律师 ——富兰克林·塔克,新泽西州帕拉默斯,推销员 ——雷蒙德·高特的一枚指纹 ——本宁顿牌电缆和开口螺栓,与其他犯罪现场发现的物证相同 ——两个手工制造的遥控继电开关器 一一个用来关闭电梯的电源 一一个用来闭合电路、使得电梯轿厢带电 ——螺栓和较细的电缆将控制面板与电梯相连,追查不到来源 ——受害者的鞋底有水迹 ——微迹证: ——中草药,人参与枸杞 ——游丝(未来的袭击打算使用计时器,而非遥控器?) ——深绿色高强度棉布纤维 ——含有微量可替代型航空燃料 ——袭击军事基地? ——棕色高强度棉布纤维 ——含有微量柴油燃料 ——含有更多中草药成分 犯罪现场:唐人街的废弃学校 ——本宁顿牌电缆,与其他现场型号相同 ——发电机,加强型,威廉姆斯一乔纳斯制造公司生产,盗自曼哈顿某工地 ——录音笔,萨诺亚牌,录有电视节目或电影片段,有线电视 ——更多的红鱼子泥沙拉痕迹 ——Brite-Beam手电筒 ——难以追寻来源 ——系手电筒的六英尺长绳 ——难以追寻来源 ——与市政厅区域有关的微迹证: ——石英和氯化铵成分的铜清洗剂 ——陶土粉尘,与区域内建筑外墙相似 ——头发,9英寸长,金色,喷洒发胶,属于50岁以下的人,可能是女性 ——头发,八分之三英寸长,褐色,50岁以下 第三封勒索信 ——以电子邮件发送 ——难以追寻来源,使用一个欧洲的代理服务器 结果是:莱姆错了。 他一直以来的直觉是对的,这起案件里的诸多证据不合情理。但他错在以为解开谜团的关键就在周围的这些图表当中。正在这时,汤姆领了个一身亮绿色、皮肤黝黑的瘦高个进来,这个汗流浃背的人给实验室带来了关键信息。 弗莱德·戴尔瑞顺了口气,迅速地朝房间里的每个人点了下头,然后直接冲到莱姆面前。“我有话要说,林肯。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观点。” “弗莱德,”麦克丹尼尔开口道,“该死的——” “林肯?”戴尔瑞坚持道。 “当然,弗莱德。你说吧。” “关于雷·高特是替死鬼的说法,你是怎么看的?我认为他死了,死了一段日子了。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有别的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莱姆怔了半晌——病发带来的方位迷失感延缓了他对戴尔瑞观点的分析速度。但是最后他虚弱地笑了笑,说道:“我是怎么看的?我认为你想的很对。就是这么回事儿。” 第六十九章 不过,塔克·麦克丹尼尔的反应是:“荒谬。整个调查都是基于高特的。” 塞利托没有理睬他。“你的推论是什么,弗莱德?我很想听。” “我的线人,一个叫威廉·布伦特的家伙,一直在跟踪一条线索。他跟到一个和电网袭击案有关的人,那人可能是幕后黑手。但后来他失踪了。我发现布伦特跟的是一个刚进城的人,那人有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开的是一辆白色货车。他最近绑架并杀害了某人。过去一段时间,那人都待在下东区的一个地方。我跟到那里,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犯罪现场。” “犯罪现场?”莱姆问。 “当然。那里是雷·高特的公寓。” 萨克斯说:“但高特不是刚进城的。他成年后都生活在这里。” “完全正确。” “那这个布伦特还有什么要说的?”麦克丹尼尔质疑道。 “哦,他没什么要说的。因为昨天他在高特家背后的巷子里被一个纽约警局的警察给撞了。他这会儿人在医院,还没有恢复意识。” “我的上帝啊,”罗恩·普拉斯基压低了声音问,“圣文森特医院?” “对。” “是我撞的他。”普拉斯基的声音显得很脆弱。 “你?”戴尔瑞提高了嗓门。 “但是,不,不可能。我撞的那个家伙名叫斯坦利·帕尔默。”普拉斯基道。 “对,对……就是他。帕尔默是布伦特用的假名。” “你是说,他本人没有被批捕?他没有企图谋杀或者严重伤人?” 戴尔瑞摇了摇头。“犯罪记录是假的,罗恩。我们把这些记录输入系统,这样任何人去查都会发现他有案底。我们逮到的他最严重的罪行是同谋。布伦特是个靠得住的家伙。他主要是为钱干活,算是这行里最棒的。” “但他为什么推着一车杂货?在小巷子里?” “那是我们常用的掩护手法。你推着辆装满杂货或购物袋的手推车,看上去就不那么可疑了。婴儿车当然最好,里面还可以放个玩具娃娃。” “哦,”普拉斯基小声地嘀咕,“我……哦。” 但是莱姆顾不上关心这名警官的情绪。戴尔瑞给出了一个可信的说法,它很好地解释了莱姆早就觉察到的此案中存在的矛盾。 他一直以来在寻找狼的踪迹,而他应该追捕的对象却是只狡猾的狐狸。 但这种说法可能吗?袭击案背后藏着一只黑手,高特只是个替死鬼? 麦克丹尼尔看上去颇为困惑。“可目击证人……” 戴尔瑞紧紧地盯住他老板的那双湛蓝的眼睛。“他们可信吗?” “你是什么意思,弗莱德?”主管探员柔和的嗓音变得有些尖锐。 “或许那些人之所以相信他是高特,是因为我们曾发布给媒体这样的信息?然后媒体又告诉了公众?” 莱姆补充道:“你戴着防护眼镜和安全帽,穿着工作服……如果你有相同的人种特征和体形,然后再弄个假工作证,上面是你的照片和高特的名字……嗯,这就成了。” 萨克斯也在思考这些证据。“那个隧道里的巡线工乔伊·巴赞,他说过自己是通过工作证确认罪犯的。他以前从没见过高特。而且隧道里确实很黑。” “还有那个安全主管伯纳德·沃尔,”莱姆补充道,“他收到第二封勒索信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高特。罪犯是从背后袭击他的。” 莱姆说:“所以高特是那个被绑架和杀害的人。就像你的线人查出来的那样。” “没错。”戴尔瑞说道。 “但证据呢?”麦克丹尼尔还在坚持。 莱姆盯着白板,摇了摇头。“该死。我怎么能疏漏掉这一点?” “什么,莱姆?” “高特公寓里的靴子?那双艾伯特森一芬威克牌的靴子。” “但它们与案情相符啊。”普拉斯基说道。 “当然相符。但问题不在这里,罗恩。问题是靴子在高特的公寓里。如果这双靴子是高特的,它们就不应该在那里,他应该穿着它们!工人们不会有两双新靴子。这种靴子很贵,而且通常要靠雇员自己购买……不,真正的罪犯知道高特穿的是什么靴子,然后买了双新的。那些断线钳和钢锯也是这种情况。真正的罪犯把它们留在高特的公寓里,等着我们去发现。其他的指向高特的证据,像是五十七街变电站对面咖啡馆里的头发?也是刻意安排的。” “看看那篇博文,”莱姆继续道。他朝普拉斯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高特的打印机里弄出来的文件点了点头。 我的经历极具代表性。我是一名巡线工,后来成为了故障检修员(类似于工头)。工作了许多年,为好几家电力公司工作过,与电压超过十万伏的线路直接接触。输电线路所生成的电磁场是无法隔离的,使得我患上了白血病,我坚信是这样。除此之外,还有人证明了,电力线路会吸引气溶胶微粒,而这些微粒会引发肺癌,但这是媒体从来就不会报道的内容。 我们需要让所有电力公司,让公众了解到这些危险,尤其要让公众知晓。因为电力公司不会主动就此做任何事,为什么他们要自找麻烦呢?要是大家停止使用电,即使只减少一半的用量,我们都能每年拯救数千条人命,让电力公司们更为负责。转而,他们也会创造出更安全的输电方式,也停止毁灭我们的地球。 民众们,你们需要自己接管这些事情! ——雷蒙德·高特 “再看一下第一封勒索信的前两段。” 昨天早上大约十一点三十分,曼哈顿西五十七街上的曼哈顿十号变电站发生了一起电弧闪络事故。这起事故发生是因为,一根本宁顿牌电缆和汇流排被入用两个开口螺栓连接于一根断路器失效的电缆。有人关闭了四家变电站,提升了曼哈顿十号变电站的断路器限制,结果电压接近于二十万伏特的超载电流弓l发了电弧闪络。 这起事件完全是你的过错,由于你的贪婪和自私。这是电力行业的典型事件,应该遭到谴责。安然公司害得民众变得一无所有,而你的公司害死人命,谋害地球上的生命。你们开发电力,却不考虑引起的后果,你们正在摧毁我们的地球,你们像病毒一样偷偷潜入我们的生活,直到我们依赖这些杀死我们的东西而生存。 “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莱姆问。 萨克斯耸了耸肩。 普拉斯基指出:“博文里没有拼写错误。” “没错,罗恩,但那不是我要说的问题,计算机的拼写检查功能可以挑出博文里的任何错误并且改正它们。我要说的是词语的选择。” 萨克斯用力地点着头。“是啊,博文的语言简单得多。” “确实如此。博文是高特本人写的。那些勒索信是他抄写的——那些字是他的笔迹——但它们是由真正的罪犯口授的,那个人绑架了高特,强迫他按自己说的写信。罪犯用了他自己的语言,对此高特并不熟悉,所以他拼错了一些比较难的词。在博文里,他从不用像‘谴责’那样的词语……而且在另一封信里,也出现了同样的拼写错误。最后一封信里之所以没有出现拼写错误,是因为罪犯亲自写了电子邮件。” 塞利托踱着步子,地板吱吱作响。“还记得帕克·金凯德的话吗?我们的笔迹专家?他说写勒索信的人心烦意乱、情绪化——因为他是在被胁迫的状态下进行听写的。任何人在那种状态下都会心烦意乱。而且,那人还强迫高特触碰开关和安全帽,以留下他的指纹。” 莱姆点了点头。“事实上,我敢打赌那些博文都是真的。见鬼,罪犯可能就是通过它们挑中了高特。他读过高特的文章,知道他有多么憎恨电力行业。” 片刻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物证上面:电缆,螺帽,螺栓。 还有发电机。他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启动了电脑上的文字处理软件,开始输入文字。他的颈项一阵抽搐,太阳穴怦怦地跳——然而,这一次不是病发的前奏,而是心跳因为兴奋变得有力起来的征兆。 追捕猎物。 是狐狸,不是狼…… “好吧,”麦克丹尼尔咕哝着,没去理睬打进来的电话,“如果真是这样,虽然我并不这样认为,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个该死的幕后黑手又是谁?” 莱姆放慢了打字速度,继续道:“让我们来看看事实。我们先把所有指向高特的物证放在一边,假设它们都是栽赃嫁祸。这样,不用考虑金色短发、工具、靴子、工作服、工具包、安全帽和指纹。所有这些都不用考虑。 “好的,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我们有一个和皇后区有关的线索——红鱼子泥沙拉。他企图毁掉通道门,所以我们知道这个物证是真的。我们还有手枪。所以真正的罪犯拥有武器。我们在发电机上找到的微迹证显示,它们与市政厅区域存在地理关联。我们得到的两根头发——一根金色长发和一根褐色短发——告诉我们有两名罪犯。一名肯定是男性,他是袭击案的操纵者。另一名罪犯身份不明,但可能是女性。我们还知道什么?” “他是从城外来的。”戴尔瑞指出。 普拉斯基说:“他掌握关于电弧闪络的知识,还知道如何布置陷阱。” “很对。”莱姆道。 塞利托说:“他们中有一个熟悉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设备。” “有这个可能,但他们也可能利用高特获取这方面的信息。” 各种刑侦设备发出的嗡嗡声、喀哒声充斥着客厅,某人口袋里的硬币也在叮当作响。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麦克丹尼尔道,“刚好和技术通信小队提供的情报吻合。‘为了地球的正义’组织。” 莱姆叹了口气。“塔克,如果我们拥有关于这个组织的任何证据,我都会认可这种说法。但是我们没有。一根纤维、一枚指纹、一丁点痕迹都没有。” “它们都在云区里。” “但是,”莱姆厉声道,“如果真有这么个组织,它就不可能只是虚无缥缈的。在哪里呢?我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证据。” “唔,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莱姆露出了笑容。 几乎同时,艾米莉亚·萨克斯摇起头来。“莱姆,你不会真这么想吧?” “你知道我的话的:当你排除掉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剩下的那个——不管它看上去有多么离奇——都必然是答案。” “我不明白,林肯,”普拉斯基道。麦克丹尼尔也是一脸的茫然。“你是什么意思?” “嗯,罗恩,你可能想要问自己几个问题:第一,安蒂·杰森是不是有一头金发,它的长度是不是跟你找到的那根差不多?第二,她是不是有一个当过兵的弟弟住在城外,而他是不是有可能接触到军用1911型点四五柯尔特手枪?还有第三,过去几天安蒂是不是曾在市政厅一带活动过,哦,比如说,在那里出席新闻发布会?” 第七十章 “安蒂·杰森?” 莱姆一边继续敲字,一边回答麦克丹尼尔。“还有她的弟弟兰德尔。他一直在于跑腿的活儿。他是袭击案的真正执行者。但姐弟两人是共同作案。所以才会发生转移证据的事情。安蒂帮助兰德尔把白色货车里的发电机转移到了唐人街学校的背后。” 萨克斯思考时抱起了双肩。“还记得查理·索默斯说过的话吗?军队里教过士兵什么是电弧闪络。兰德尔可能是在军队学到的这些知识。” 库柏道:“数据库显示,我们在苏珊轮椅上找到的纤维可能来自一件军服。” 莱姆朝白板的方向点点头。“有报道称,费城一家公司的变电站发生了一起非法入侵案。我们听到电视里说,兰德尔·杰森住在费城。” “是这样的。”萨克斯确认道。 “他的头发是深色的?”普拉斯基问。 “是的。唔,他从小就是深色头发——安蒂桌上有他们小时候的照片。安蒂有意提到他不住在城里。还不止这些。她告诉我她对电力行业的技术问题不在行。她说她继承了她父亲的商业天赋。但还记得新闻发布会之前的短片里是怎么说她的吗?” 库柏点了点头。“在进入管理层和接替父亲职位之前,她做过一段时间巡线工。”他指着白板上的罪犯侧写,说道:“她在撒谎。” 萨克斯说:“还有希腊食品——可能来自安蒂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在公司附近的餐馆和弟弟见面。” 莱姆看着自己打的字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别的什么。“那么,为什么伯尼·沃尔还活着?”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安全主管?”塞利托沉思道,“该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确实,高特——唔,罪犯——杀掉他才更加合理。” “兰德尔可以用十几种不同的方法送第二封勒索信。问题是要让沃尔相信那人是高特。他从没见过罪犯的脸。” 戴尔瑞插话道:“难怪没人辨认出真正的高特呢,即使在电视和网络上公布照片之后。从头到尾都是另一个该死的罪犯。” 麦克丹尼尔这会儿看上去不怎么怀疑了。“那兰德尔·杰森现在人呢?” “我们所知道的全部情况是,他正在计划今晚六点半的大事件。” 看着那些最新的证据,莱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敲击键盘——那是一份未来行动的指令单,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敲。 主管探员麦克丹尼尔再一次感到疑惑。“我很抱歉,打断一下。我明白你说的话,但是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在整垮自己的公司。她在犯谋杀罪。这些不合理啊。” 莱姆纠正了一个错字,然后继续。 咔嗒,咔嗒…… 过了会儿,他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受害人。” “什么?” 莱姆解释道:“如果罪犯只是要像看上去的那样创造某种效果,他完全可以操纵一个定时装置——而不用冒险出现在附近。我们知道他有能力那样做,在一处犯罪现场我们发现了定时器上用的游丝。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用了遥控器,受害人死亡时他就在附近。为什么?” 塞利托哈哈笑道:“该死的,林肯。安蒂和她弟弟在追杀某个人。她只是要让一切看上去像是随机事件。所以袭击案才会在最终期限之前发生。” “对!……罗恩,把白板拿过来。快!” 罗恩拿了白板过来。 “受害人。看这些受害人。” 路易斯·马丁,音乐商店的经理助理 琳达·开普勒,俄克拉荷马市,游客 莫瑞斯·开普勒,俄克拉荷马市,游客 萨缪尔·费特,斯科茨代尔,商人 阿里·马穆拉德,纽约市,侍者 格哈特·席勒,法兰克福,德国,广告主任 拉里·费许贝恩,纽约市,会计师 罗伯特·博丁,纽约市,律师 富兰克林·塔克,新泽西州帕拉默斯,推销员 “我们有受害人的资料吗?” 萨克斯说没有。 “唔,他们中可能有人是被蓄意谋杀的。我们应该查清楚。但我们了解他们什么呢,只知道他们是死者。”莱姆盯着这些名字问:“安蒂会因为什么原因想让他们中的谁死呢?” “开普勒夫妇是外地游客,”萨克斯道,“他们十年前就退休了。费特是目击者。也许那是他们杀他的原因。” “不,袭击案一个月前就计划好了。费特生前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萨克斯迅速翻了一下她的笔记。“西南混凝土公司总裁。” “查查这家公司,梅尔。” 库柏很快说道:“唔,听听这个。根基在斯科茨代尔,主要从事一般建筑工程,特别是基建项目。网上说费特是来巴特里公园酒店参加替代能源基建财务会议的。”他抬起头来,“这家公司最近参与了太阳能光伏发电系统的基建项目。” “太阳能。”莱姆继续凝视着眼前的物证。他说:“那么写字楼里的受害人呢?萨克斯,给苏珊·斯特林格打电话,问问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萨克斯掏出手机拨了过去。跟苏珊谈完话后,她挂掉电话道:“她不清楚那名律师和六楼上来的那个男人的情况。但她多少知道点儿会计师拉里·费许贝恩的事。她无意中听见他抱怨一家公司的账簿有些古怪,那家公司他刚刚审计过。有些钱的去向不明。她不知道那家公司在哪里,但肯定是在一个很热的地方。热得都打不了高尔夫。” “也许在亚利桑那。打电话查出来。” 塞利托从萨克斯那里拿到费许贝恩的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他和对方交谈了几分钟,然后挂断电话。“嘿!费许贝恩去的是斯科茨代尔,周二回来的。” “啊哈,斯科茨代尔……费特的公司在那里。” 麦克丹尼尔说:“这又是怎么回事,林肯?我还是看不出犯罪动机。” 过了一会儿莱姆说道:“安蒂·杰森反对可再生能源,对吗?” 萨克斯说:“这样说有些言重了,但她确实不喜欢可再生能源。” “如果她能让替代能源企业的生产受到限制或者暗中破坏这些企业会怎样?” “对于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电力需求会居高不下?”麦克丹尼尔问。他现在知道了动机,看上去像是进入状态了。 “对。费特和费许贝恩可能拥有一些可以毁掉她的信息。如果两人被分别谋杀,没有其他的死者,办案人员可能会查出案件中存在关联。但是安蒂计划了整件事,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被随机杀害的,所以没有人会怀疑其中有联系。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勒索信里的要求都是让人无法满足的。她根本就不想你去满足它们。她要的是发动袭击。” 莱姆对萨克斯说:“去把伤者的名字拿来,调查他们的背景。也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是目标。” “好的,莱姆。” “但是,”塞利托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迫感,“又有了第三封勒索信,那封电子邮件。这就是说她还需要去杀别的什么人。谁是下一个受害人?” 莱姆继续在他的键盘上敲击,以他最快的速度。他迅速瞥了一眼旁边墙上的数字钟。“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可以找出真相。” 第七十一章 查理·索默斯无法否认,除了雷·高特袭击案带来的恐惧感,他眼下感到无比兴奋。 他刚去喝了杯咖啡,在休息时间里画了幅草图(当然,是画在一张餐巾纸上的)。他画的是一项具有潜力的发明:一种向家庭燃料电池输送氢气的方式。他正在向哈德逊河畔西区的曼哈顿会议中心走去,返回设在中心底楼的新能源博览会会场。会场里挤满了数千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最具创意的人士,有发明家、科学家和教授,还有非常重要的投资者,他们所有人都致力于同一个目标:替代能源。创造它,输送它,贮存它。这次博览会是世界上同类盛会中规模最大的,其开幕日期也选在与地球日同一天。会议将那些知道能源重要性,但同时也知道改变能源生产和使用方法的重要性的人聚集到了一起。 索默斯进入未来主义装饰风格的会议中心大厅——它大概一个月前刚刚完工,他的心脏跳得像初次参加科学展览的小男生一样快。他感到眼花缭乱,脖子来回地转,激动地打量着各个展位:风能发电公司;寻找投资以在第三世界国家边远地区建立微型电网的非盈利机构;太阳能公司;地热勘探行动介绍;安装光伏系统的小型装备;飞轮和液态钠存储系统;各种电池;超导输电系统;还有智能电网…… 一切都是那么迷人。 他回到了自己公司设在大厅尽头的十英尺宽的展位。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 特殊项目部 智能替代能源TM 从规模上看,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可能比这里最大的五个展商合起来还要大,但它只租用了最小的展位,只派出查理·索默斯一名工作人员。 安蒂·杰森总裁对可再生能源的态度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可索默斯对此并不在意。没错,他是代表公司来参会的,但他也可以在这里见一些人,为自己建立一些关系。他希望不久的将来可以离开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全力发展自己的事业。他没有对自己的上司隐瞒过自己干的私活,公司里也没人干涉过他利用业余时间做的这些事。他们对他在家里搞的发明创造不感兴趣,像是厨房节水系统,或是电能收集器——一种可以把汽车运动产生的能量储存进电池的便携式盒子,人们可以把它插入住宅或办公室的固定装置,进而减少对当地供电公司的需求。 负兆瓦之王…… 他已经成立了一家公司:索默斯照明新技术公司。公司成员包括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小舅子。他的公司名模仿了托马斯·爱迪生创办的爱迪生照明公司,那是世界上第一家由投资者拥有的公共事业公司和第一个电网的运营商。 不过索默斯可能比爱迪生缺少一点商业天才。他在金钱方面有些马大哈,还冒出过建立区域电网的想法,认为这样小规模供电厂家就有能力向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等大型电力公司销售剩余电力了。为此,一个行业内的朋友曾嘲笑过他:“为什么从事电力销售的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需要买电?” “唔,”索默斯回答道,朋友的天真令他略微感到奇怪,“因为这样效率更高啊。电价会更便宜,断电的风险也会减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话逗得朋友哈哈大笑。也许,索默斯才是天真的那位。 他在展位坐下,按开电灯开关,撤掉“请您稍候”的牌子,然后往碗里添了些糖果。(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没有像其他一些展商那样,聘请衣着清凉、笑容甜美的展位模特。) 所以,甜美的笑容只有靠他自己了。在邀请人们过来或是谈论能源的时候,他使劲地咧嘴。 闲暇时,他坐下来环顾四周,好奇如果托马斯·爱迪生经过这些展位时会有什么想法。索默斯觉得爱迪生可能会着迷、会欣喜,但不会惊讶。毕竟,一百二十五年来发电技术和电网并没有明显改变。辐射范围大了,效率高了,但今天使用的每个主要系统都没有走得太远。 爱迪生可能会艳羡地盯着卤素灯泡,要知道他当年为了找到一根能用的灯丝可是尝尽了苦头。他看到微型核反应堆时可能会开怀大笑,人们可以用船把这种装置运到需要的地方。(爱迪生曾在19世纪预言,人类终有一日会利用核能发电。)毫无疑问,会议中心的建筑本身也会令他充满敬畏。建筑师没有打算隐藏底层结构;横梁、墙壁、管道,甚至部分地板都是铜和不锈钢材质。 索默斯认为,进入这里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型的接电开关阵列。 不过,这位特殊项目经理也保持着高度警惕。发明也有丑陋的一面。灯泡的发明就曾激起一场技术和法律上的恶战。数十人被卷入猛烈、持久的利益战,托马斯·爱迪生和英国的约瑟夫·威尔逊·斯万从充满官司、愤怒、间谍行为和阴谋破坏的战场上胜出。然后,事业毁了。 索默斯之所以现在想起这些,是因为他发现不远处有一名戴着眼镜和帽子的男子十分可疑。那名男子一直在邻近的两家公司的展位前逗留。其中一家公司是生产地热勘探设备的,另一家则是制造小型汽车的混合式发动机的。索默斯不认为一个对地热感兴趣的人会关注混合发动机。 的确,那名男子不太注意索默斯或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但他完全可以轻松地拍摄展台上陈列的发明和模型的照片。如今的间谍摄像机已经非常先进了。 索默斯转身回答一名女士的问题。等他再回过头来,那名男子——间谍或商人或仅仅是一名好奇的参观者——已经不见了。 十分钟后,参观者又少了一些。他决定去一趟洗手间。他请旁边展位上的人替自己盯着点儿,然后沿着一条几近荒废的走廊向男洗手间走去。租用便宜的小型展位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个区域的厕所主要是参展人员自己在用。他进入的这条走廊铺着时髦的具有凹凸感的钢质地板,大概是在模仿空间站的地面或是火箭吧。 走出二十英尺远,他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显示为本地区号。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按下了挂断键。 索默斯继续向厕所走去,他一边盯着门上发亮的铜把手一边想:建造这个地方可真是下了血本,难怪展位费会高得离谱。 第七十二章 “快接啊,”萨克斯对着话筒焦急地喊,“查理,快接电话,快接啊!” 她刚给索默斯拨过电话,但电话响了一声后就转入了语音信箱。 她再次拨打。 “快接啊!”莱姆也喊道。 两声铃音……三声…… 终于,话筒传来喀哒一声。“喂?” “查理,是我,艾米莉亚·萨克斯。” “哦,一分钟前是你打的电话吗?我当时正——” “查理,”她打断他,“你现在很危险。” “什么?” “你在哪里?” “在会议中心,大概位于……你刚才说什么,危险?” “你周围是不是有金属,有没有能用来制造电弧闪络的东西,或者可以接人火线?” 他扑哧笑了一声。“我就站在一条金属走廊里,正打算去摸厕所门上的金属把手。”然后他声音里的幽默感消失了。“你是在说它们可能是陷阱?” “是的。立刻离开金属走廊。” “我不明白。” “我们又收到一封勒索信,最后期限是六点半。但我们认为袭击案——饭店的、电梯里的——都和威胁或勒索要求无关。它们都是为了掩盖针对具体目标的袭击。而你可能是目标之一。” “我?为什么?” “你先换个安全的地方。” “我马上回底楼。那里是混凝土结构。电话别挂。”片刻过后,他说:“好了。你知道吗,我发现这里有个人一直在盯着我。但我认为那人不是高特。” 莱姆说:“查理,我是林肯。我们认为雷·高特是个圈套。他可能已经死了。” “袭击案背后另有其人?” “是的。” “谁?” “安蒂·杰森。你看到的那个人可能是她弟弟兰德尔。证据显示这两人是同谋。” “什么?太疯狂了。但为什么我会有危险?” 萨克斯继续道:“我们发现之前的一些受害人与替代能源生产有关。像你一样。我们认为她可能一直在向一些可再生能源公司行贿,要求它们削减产量,以维持市场对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电力需求。” 索默斯沉默了片刻。“唔,你说的没错,我有一个整合区域电网的项目,它有利于区域电网自给自足,还能向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这样的大型电网供电。我猜这个项目对她构成了威胁。” “你近期去过斯科茨代尔吗?” “去过。我一直在做那边的几个太阳能电站项目。我还跑了一些别的地方。加利福尼亚是风电站和地热电站,亚利桑那主要是太阳能电站。” 萨克斯说:“我一直在想我们在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见面时你跟我说的话。为什么她会要求你来协助我调查?” 他顿了顿:“没错。她完全可以找别的人。” “我想她是在给你下圈套。” 他突然喘气道:“哦,我的上帝啊。” “怎么了?”莱姆问。 “或许有危险的人不止我一个。想一想:会议中心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威胁。这里的整个活动都是关于替代能源、微型电网、去中心化的……如果安蒂非要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做北美的第一大供电商,那么这里的每一个展商都是她的威胁。”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里有什么人我们可以信任吗?可以把那里的电源切断的人?而且不能让安蒂知道?”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没有向这里供电。像一些地铁线路一样,会议中心有自己的供电系统。整套设备就安装在大楼旁边。我们应该疏散人群吗?” “人群是不是必须经过金属地板才能到达外面?” “是的,多数人得这样。大厅前部和货物装卸区都是全钢结构。没有涂漆。纯钢。还有,你们知道这里的电耗有多大吗?像今天这样的情况,用电负荷接近二十兆瓦。这样吧,我先下楼去找供电系统。也许我能拉掉电闸。我能——” “不,我们先得搞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要怎么做。一有新情况我们会立刻给你打电话。留在原地别动!” 第七十三章 查理·索默斯满头大汗,目光狂乱地巡视四周。来参加新能源博览会的几万人,有的怀揣着致富梦想,有的想要帮助这个星球——如果不能拯救它的话,还有的进来参观只是图好玩。 有些观众很年轻。这些少年可能像几年前的他那样受到展览的鼓舞,然后回学校调整学习的课程——增加科学课,减少外语和历史课。然后,他们会成为新一代的爱迪生。 他们都有危险。 留在原地别动,警察是这样告诉他的。 人潮汹涌,到处都是色彩鲜艳的手拎袋——那些是展商提供的赠品,上面都印着醒目的公司标识:电压存储技术公司,新一代电池公司,地热新技术公司。 留在原地别动…… 不过他的大脑还是可以动的,他的妻子称之为“查理式思考”。它就像发电机或储能轮一样在高速运转。每分钟一万转速。思考会议中心的用电。二十兆瓦。 瓦特等于伏特乘以安培…… 如果通过导电的上层结构传输,这里的电力足以电死数千人。电弧闪络,或者仅仅是地面漏电产生的大量电流迅速地贯穿人体,将会夺走众人的性命,留下一地冒烟的残尸和衣物碎片。 留在原地别动…… 他办不到。 和所有发明家一样,索默斯考虑了具体细节。兰德尔·杰森和安蒂一定以某种方式封锁了电力设施。不可能出现警察叫来维护人员,供电就被顺利切断的情况。他们不可能冒这个险。但是,这里会有一条主线接人大厦。大概像是一条可以承载十三点八万伏电压的输电线路。他们可能已经切断线路,将其连接上了导电的地板、楼梯或门把手。也有可能还是电梯。 索默斯的反应是: 这里的参会人员躲不开电流的袭击。 他们无法自救。 所以他必须把电路切断。 不可能原地不动。 如果能在兰德尔·杰森给线路通电之前找到进线口的接头,索默斯就能让接头线路短路。他可以把火线上的一根电缆直接接人回路,所形成的短路——伴随着强烈的电弧闪络,其程度与那天早上公交车站的那次大致相当——可以让会议中心电力设施的断路器跳闸,从而解除危险。可以通过大概十二伏的铅钙电池供电,低压启动应急照明系统。低压供电不存在被电死的风险。有些人会被困在电梯里,现场可能会出现一些恐慌,但是对人的伤害程度会减至最小。 但之后他被现实拉了回来。让系统短路的唯一途径是去完成公用事业这一行里最危险的一道工序:在一条承载十三点八万伏电压的通电线路上徒手作业。只有技术最过硬的巡线工这么做过。他们穿着法拉第金属工作服站在绝缘筒里或者被直升机吊着,以避免与地面发生任何接触。巡线工将自己直接连接上高压电缆本身。实际上,他们成为高压电缆的一部分,几十万伏的电压流过他们的身体。 查理·索默斯从未试过在高压环境下徒手作业,但在理论上他知道怎么做。 就像一只站在高压线上的鸟…… 他站在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展位上,手里抓着一只工具少得可怜的工具箱和一截从隔壁展位借来的轻型高强度电缆。他跑进昏暗的走廊,找到了维护电力供应的专用门。他扫了眼门上的铜把手,略加犹豫后猛地一把拉开它,然后冲进了光线微弱的会议中心地下层。 留在原地别动? 我可办不到。 第七十四章 他坐在白色货车的前排,因为没开空调的缘故,车里很热。他不打算发动引擎,不想把别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一辆汽车停在这里没什么可疑的,但如果它的发动机嗡嗡作响就不一样了。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淌,刺激着他的皮肤。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又把听筒往耳朵上压了压。还是没有声音。他调高音量,听筒里传出静电噪声,一两声闷响和清脆的啪嗒声。 他大脑里闪过今天早些时候通过电子邮件发出的那句话:如果你们拒绝我的要求,后果将比前两天的小事故严重得多,丧命的人也会更多…… 既是也不是。 他偏了偏脑袋,继续窃听传人微型话筒的声音,这只话筒是他之前藏在发电机里故意丢在唐人街附近的学校的。它是一只特洛伊木马,被犯罪现场鉴识单位的人小心翼翼地推进了林肯·莱姆的宅邸。他已经掌握了协助莱姆工作的人的名单,以及这些人的行踪。纽约警局的侦探隆恩·塞利托和联邦调查局的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已经在去市政厅的路上了,他们要在那里协调会议中心的防卫工作。 艾米莉亚·萨克斯和罗恩·普拉斯基正在赶往会议中心,他们想看看是否能够切断那里的电力供应。 他想,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这时,听筒里传来了林肯·莱姆的声音,他的神经随之绷紧。 “梅尔,我需要你把那根电缆送到皇后区的实验室去。” “什么?” “电缆!” “哪一根?” “见鬼,这里到底有多少根电缆?” “大概有四根。” “好吧,我指的是萨克斯和普拉斯基在唐人街的学校里发现的那根。我需要绝缘材料和电缆本身之间的微迹证,把它们找出来,再用那边的扫描电子显微镜过一下。” 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塑料和纸张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之后脚步声响起。“我四十分钟后回来,或者一个小时。” “我不关心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能打电话告诉我结果。” 又是一阵砰砰砰的脚步声。 这只微型话筒的灵敏度真的很高。 门砰地关上了。听筒里安静下来,只余下电脑键盘的敲击声。 突然,莱姆在那一端大喊道:“该死的,汤姆!……汤姆!” “怎么了,林肯?你——” “梅尔走了吗?” “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传来汤姆的声音。“梅尔的车刚走。要我叫他回来吗?” “不用,太麻烦了。你看,我需要一条电缆。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重演兰德尔的做法……一根长电缆。我们有现成的吗?” “延长线?” “不是,要更长的。大概二十到三十英尺长。” “为什么我会有这么长的电缆?” “我只是认为你可能会有。没有的话就去找一些来。马上。” “我该去哪里找?” “一家该死的电缆商店。我也不清楚。一家五金店。百老汇大街上有一家,对吗?那里以前是有一家的。” “那家还开着。你是要三十英尺长的吗?” “应该够了……怎么了?” “我觉得你现在看上去不太好,林肯。我不应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你应该按我的要求去做。你早去早回,回来后好继续在我身上发扬爱心。但现在不要。快去!” 听筒里一时没有声响。 “那好吧。但我得先量一下你的血压。” 又是一阵寂静。 “量吧。” 那端传来使用血压仪的声音。“血压还行。不过我要确信一切正常……你现在感觉如何?” “只是觉得累。” “我半小时后就回来。” 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房门打开又关上了。 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坐起身。他穿上有线电视维修人员的工作服,把1911型柯尔特手枪塞进肩上挎着的工具包。 他透过车前窗和后视镜向外看,巷子里空无一人。他下了车,在确认周围没有安装监控探头后,朝林肯·莱姆宅邸的后门走去。三分钟之内,他解除了警报装置、撬了锁,然后溜进地下室。 他找到配电箱,悄悄地将另一套遥控开关装置连接到进线上——四百安培,是这一区域多数住户额定电量的两倍。 他意识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然它并不是特别的重要,就是想要让一个人立刻毙命,只需用到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电。 十分之一安培…… 第七十五章 当莱姆在物证台前忙碌的时候,宅邸内的电停了。 电脑黑屏,机器安静下来,周围设备上的红黄绿三色二极管也不再发光。 他左右扭动着头。 地下室的门吱吱作响。他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轻轻地踩在干燥的旧地板上。 “谁呀?”他喊道,“汤姆?是你吗?怎么停电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突然消失了。莱姆转动了一圈轮椅。他扫视着整个房间,就像在第一时间勘察犯罪现场那样努力搜寻所有的相关证据,对现场的一切形成印象,当然还包括寻找潜在的危险,找出罪犯可能的藏身之处——罪犯可能负伤,可能感到恐慌,也可能正在冷静地等待杀掉警察的机会。 地板上又传来吱嘎一声。 他又转动了一圈轮椅,可什么也没看见。这时,他发现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检查台上放着一部手机。宅邸里其他地方的电都停了,但这部手机还可以用。 电池…… 莱姆触动控制板,轮椅向前疾驰。他冲到桌边停下,背对着门口,双目紧盯着手机。它离他的脸不到十八英寸。 手机的液晶屏发出绿光。它有电,可以接听电话。 “汤姆?”他又喊了一遍。 没有回应。 莱姆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颈部静脉在抽搐,心跳如擂鼓。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行动不便,双目紧盯着不到两步远的手机。莱姆稍稍侧转轮椅,然后迅速后退撞向桌子。桌上的手机晃了晃,但并没有离开原地。突然,他听见房间里出现异响,入侵者已经进来了。他再次狠狠地撞向桌子。但在手机滑向他之前,那人已经穿过房间走到他身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夺走了手机。 “是你吗?”莱姆问身后的人,“兰德尔?兰德尔·杰森?” 没人应话。 背后传来微弱的咔嗒声。他的肩膀被推了一下,轮椅控制触板上的电池指示灯灭了。入侵者用手拆了刹车,把轮椅推到一处能照到窗外淡淡阳光的地方。 那人慢慢地转动轮椅。 莱姆张口欲言,但又眯了眯眼打量起咫尺内的这张脸。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不可能。” 虽然整容手术很成功,莱姆还是能从这张脸上看到熟悉的痕迹。再说,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钟表匠理查德·洛根,那个现在应该躲在墨西哥城的人呢? 第七十六章 洛根关掉手机。显然,林肯一直拼命想用手机打电话。 “我不明白。”林肯说。 洛根将肩上的工具包扔到地上,弯下腰打开包。他将手迅速伸进包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台可遥控的摄像机。他将其中一台摄像机拿进厨房,将镜头对着过道,另一台则放在了窗台上。他打开电脑,放到身边的桌子上。他输入一些命令,电脑上立即出现了通向林肯宅邸的街道和人行道的图像。他在巴特里公园酒店窥探山姆·费特的举动、决定在打开开关的准确时刻,使用的就是这一套系统。 接着,洛根抬起头,微微一笑。他走到黑色橡木的壁炉台前,那上面放着一只怀表。 “我给你的礼物你还保留着呢。”他低语道,“你……你把它放在外面,放在外面展示。”他非常吃惊。他一直以为这只古老的宝玑怀表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警方对每一个部件都进行了检查,以判断洛根的居住地点。 尽管他们是敌人,洛根恨不得马上将他杀掉,但他还是非常钦佩林肯。林肯没有破坏这只怀表,这让他很高兴。 但是,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位犯罪学家此前应当已经叫人将怀表拆了,然后又分毫不差地将之重新装配好。 这倒让林肯也有点像钟表匠了。 怀表旁边是那张纸条。这是林肯在表示感谢,也说明他知道他们肯定会再次见面。 现在他们见面了。 林肯正慢慢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说:“随时都可能有人回来。” “不,林肯,他们不会。”洛根把十五分钟前在房间里的那些人的去向分毫不差地说了一遍。 林肯皱着眉头说:“你是怎么……啊,对了,那台发电机。你在那里面装了窃听器。”他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对。我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理查德·洛根心想,他这一生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总是确切地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林肯脸上的惊愕慢慢变成困惑。“装扮成高特的人不是兰德尔·杰森,而是你。” 洛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那只怀表,然后把那上面的时间和自己的手表对了一下。“你一直给它上发条呢。”他顺手又给怀表上了发条。“对,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一直是雷蒙德·高特。” “但是我在机场的监控摄像上看到你了……有人雇你杀了墨西哥的鲁道夫·卢纳。” “也不完全对。他的同事阿图罗·迪亚兹被来自瓦亚塔港的贩毒集团收买,而卢纳是墨西哥为数不多的诚实警察之一。迪亚兹想雇我去杀他。但是我很忙。然而,看在钱的分上,我还是同意假装这一切都是我干的,好排除人们对他的怀疑。而这也正中我的下怀。我希望大家——特别是你——相信我在除了纽约之外的某个地方。” “但是在飞机场……”林肯的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了低语,“你上飞机了呀。监控录像上是这样。我们看到你上了那辆卡车,藏在油布下面。有人在机场通往墨西哥城的路上以及墨西哥城里都看到了你。一小时前有人在古斯塔沃曼德罗区看到过你。你的指纹和……”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林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我的上帝,你根本就没有离开机场。” “是的,我没有离开机场。” “你接过包裹,故意在监控摄像机前面上了卡车,然后卡车开出了监控的范围,你将包裹交给其他什么人,上了一架飞往东海岸的飞机。迪亚兹的人一直报告说你在墨西哥,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认为你在墨西哥。迪亚兹的人有多少卷进来了?” “大约十二三个吧。” “当时并没有汽车开到古斯塔沃曼德罗区呀?” “是的,没有。”对洛根而言,怜悯这样的情感丝毫不起作用,因此也毫无意义。但是,虽说他个人没有被打动,他还是觉得林肯这个人有点可怜。林肯看起来比他们上次见面时更小了,几乎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或许这是因为他一直处于生病的状态吧。不过这样也好,洛根想,电流在通过他身体的时候产生的效果会更快。他当然不想折磨林肯。 好像是为了安慰林肯,他补充了一句:“你预计到了对卢纳的那场攻击,阻止了迪亚兹的行动。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及时识破我们的阴谋。但是,回头想来,我不应该感到奇怪。” “可是我没有阻止住你。”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洛根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杀死过好多人,他们中的大部分在知道自己要死之后,都显得很平静,因为他们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可避免。但是现在的林肯这个人比那些人走得更远。这位犯罪学家几乎带着一种解脱的表情了。也许洛根在林肯的脸上看到过被病痛折磨之后的绝望,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决心。现在,能让他快点儿死就是他的福分。 “高特的尸体在哪?” “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燃烧室。已经尸骨无存了。”洛根瞥了一眼笔记本电脑。那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拿出一根本宁顿电气公司制造的中压电线,将一头接到旁边的一只二百二十伏插头的火线上。他已经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了解电流。现在面对着电流,他已经觉得和以前把弄钟表上的那些小齿轮、弹簧一样快意了。 洛根感到放在口袋里的遥控器沉甸甸的。这个遥控器将再次开启电流,将足量安培的电送进这位犯罪学家的体内,立时置之于死地。 他将部分电线绕在林肯的手臂上,这时,林肯说:“如果你在发电机上装了窃听器的话,那我们此前的谈话你也应该听到了。我们知道雷蒙德·高特并不是真正的罪犯,他是被陷害的。我们还知道安蒂·杰森想杀死山姆·费特和拉里·费许贝恩。不管是她的弟弟还是你设下圈套,她都将会被逮住……” 听了这话,洛根只是瞥了一眼林肯。此时林肯的脸上露出一种理解和完全解脱的神情。林肯说:“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对吗?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对,林肯,不是这样。” 第七十七章 一只鸟不是站在电线上,而是悬在电线的上空。 查理·索默斯悬吊在会议中心最底层地下室空中的临时吊索上,离下面一根负载着十三点八万伏、包着红色绝缘材料中的电线只有两英尺的距离。 如果电流是水的话,他前面那根电缆中的压力将像在海底的压力,达到了每平方英寸数千万磅。它在等待着,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将潜艇压成一个血淋淋的金属块。 用绝缘的玻璃支架挂着的输电干线从墙边越过地下室,一直通到会议中心自己的变电站。干线离地面有十英尺的距离。 因为他不能同时碰裸线以及任何与地面相接的东西,他就用消防水带做了一个临时吊索。他将水带绑在了高压电缆上方的一个轻便栈桥上。他用尽浑身的气力,将水带抖落下来。他多么希望这消防水带完全是用橡胶和帆布做的啊。如果出于某种原因,水带里加了金属丝,那么,几分钟后,他将成为单相接地故障中的主要导电体,人间蒸发。 他脖子上绕了一根电线。这是他从阿尔冈昆电力公司附近的那间控制室里借来的。他用自己的瑞士军刀慢慢剥去电线上的红色绝缘材料,做完之后,他将采用同样的方法,把高压电缆上的保护层也剥去,露出里面的铝丝。然后,他将用裸露的双手将这两根线连起来。 接下来,就会发生如下事情: 一、无恙。 二、单相接地故障……他变成蒸汽。 如果发生前一种情况,接下来他将小心地将电线外露的那一头接到附近的一个回路源上。那是一些钢桁的支架,与会议中心的地基相连。其结局将是,有短路发生,这一短路会引起会议中心电站的断路器爆炸。 至于他自己呢,查理·索默斯倒不会因为接地而遭遇电击,但是,那么高的电压将产生巨大的电弧闪络,很容易将他烧死。 查理知道那最后的期限已经毫无意义,兰德尔·杰森和安蒂·杰森随时都可能合上开关,于是,他忙了起来,割开电缆上鲜红的绝缘层。条条蜷曲的绝缘层掉在他身下的地上,查理不禁想,它们就像葬礼举行之后殡仪馆里的枯败的玫瑰花束上飘落的花瓣。第七十八章 理查德·洛根注视着林肯。林肯正朝着窗外东河的方向看。那里可以看到阿尔冈昆联合电力公司的几根灰色和红色的高塔矗立在灰暗的河边。尽管在这里看不见那些烟囱,但洛根还是猜想,如果天气寒冷的话,林肯就能看见在天际升起的烟。 林肯摇摇头,低语道:“安蒂根本没有雇你。” “对。” “她是目标,对吗?你想陷害她。” “对。” 林肯朝洛根脚边的工具包扬了扬下巴,说:“那里面有一些证据,能证明这一切都是她和她弟弟干的。你打算把包丢在这里,制造一种假象:我也是安蒂和兰德尔杀的。你一路上不停地故意留下一些证据。市政大厅的痕迹,金发。希腊食物。有人雇你把这一切弄得像安蒂在利用雷蒙德·高特杀死山姆·费特和拉里·费许贝恩……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选上他们并不是刻意的。任何一个住在巴特里公园酒店参加可替代能源会议的代表或者是费许贝恩会计公司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安蒂·杰森有些什么阴谋,想瞒天过海,但这两个地方的人可能知道内情。” “虽然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 “对,和阿尔冈昆电力公司或者安蒂根本没有关系。” “那背后是谁指使的呢?”林肯眉头紧锁,目光投向了物证信息的白板,似乎在他死之前,很想知道这一谜团的答案。“我实在想不出来是谁。” 洛根看着林肯憔悴的脸。 真可怜…… 他又抽出一根电线,接到林肯身上。他早已将这根电线和暖气片接起来了。 在道德层面上,理查德·洛根从来就不关心为什么他的客户要那些受害人的命,但是他一直坚持认为,他最好事先知道他客户杀人的动机,因为这对他制订工作计划以及事毕之后的逃跑有帮助。因此,当客户向他解释为什么希望安蒂·杰森名誉扫地甚至被长期监禁的时候,他听得饶有兴趣。现在他说:“安蒂对新秩序而言是个威胁。她的观点——她明确表达出来的观点,是认为能源的重要构成只有石油、天然气、煤炭、核能,目前是这样,在未来的一百年里还是这样。可再生能源不过是孩子的玩具,不能当真。” “她只是道出了皇帝的新衣。” “完全正确。” “这么说来,是某个生态恐怖组织在幕后了?” 洛根做了个鬼脸。“生态恐怖分子?哦,拜托。那些整天不洗脸、不刮胡子的白痴,哪怕只是烧毁一家滑雪胜地的建筑工地,也会被逮个正着。”洛根笑道,“不,林肯,我是看在钱的分上。” 林肯似乎明白了。“啊,的确……干净能源和可再生能源在能源总量中没有占很高的比例,这没关系。建风能和太阳能电站,建造地区电网和输电设备,还是有很多利润可以赚的。” “完全正确。还有政府补贴和减税。再说还有一帮听到绿色能源就愿意掏钱的消费者呢。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拯救地球。” 林肯说:“我们发现高特的住处以及那些关于癌症的电邮时,就觉得报复这个动机说不通。” “对,可是人的贪婪是无时不在的。” 林肯明显控制不住自己,笑了起来。“这么说这一切后面有一个绿色集团了。真没想到。”他注视着物证信息白板。“我想我可以猜出一个人物了……鲍勃·卡凡诺?” “好。对。实际上他是主要人物。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给我们提供了兰德尔·杰森和案件有关联的信息。”林肯眯起了眼睛,“他还在巴特里公园酒店帮了我们。我们差一点就救了费特……但是,你说得对,无论你杀了他或者费许贝恩,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重要。” “是的。重要的是,安蒂·杰森因为这些攻击事件被捕了。她名誉扫地,被关进监狱。另外还有一个动机:卡凡诺是安蒂父亲的副手,他对安蒂的父亲把总裁的位子给了他女儿非常不满。” “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不满吧。” “对,不是他一个人。该绿色集团的诸多首席执行官来自世界各地的六七家可替换能源设备供应商,他们大部分是美国、中国和瑞士的企业。” “绿色集团。”林肯摇摇头。 “时代不同了。”洛根说。 “但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把安蒂杀了呢?” “我当初也是这么问的。”洛根说,“可这里面还有经济的因素。卡凡诺和其他人想要安蒂出局,但同时也希望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股票价格下跌,然后,该集团就可以将之收购。” “发生在公共汽车上的攻击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想吸引公众的注意。”洛根觉得心中有一丝遗憾。对林肯说这些,他感到很舒服,“我不想有任何人死在公交车上。那名乘客本来是没事的,如果他不犹豫,上了公交车的话。但是当时我不能再等了。” “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设计陷害费特和费许贝恩,好让事情看起来像是安蒂要他们死——他们和亚利桑那州的替代能源项目有关。杀死他们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个绿色集团为什么要杀死查理·索默斯呢?他的工作不就是开发替代能源吗?” “索默斯?”洛根朝发电机点点头,“我听你提到过他。我送出第二张纸条之后,伯纳德·沃尔就把他解雇了。顺便说一下,沃尔也牵扯了你们的精力……” “因为你威胁他了,是吗?威胁着要电死他的家人?” “是的。” “我不怎么怪他。” 洛根继续说:“不管这个索默斯是干什么的,他都不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你给阿尔冈昆电力电灯联合总公司发出了第三封信。这意味着你必须杀死别的某个人。你在会议中心没有设下什么陷阱吗?”林肯一脸的困惑。 “是的。” 林肯很快就会意地点点头。“当然……我,我是你的下一个目标。” 洛根不说话,拉紧了手中的电线:“对。” “你接下这任务,就是因为我。” “我接到很多业务电话,但是我一直在等着有一项工作,能让我再回到纽约。”洛根低下头:“几年前,我在纽约的时候,你差点儿抓住我,而且还坏了我那次的任务。那是第一次有人能够阻止我完成合同。后来,我不得不退还了那笔费用……倒不是因为钱,而是这让我很丢面子。简直是耻辱。后来,你在英格兰又差点抓住我。下一次……你说不定就走运,把我抓住了。所以,鲍勃·卡凡诺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一口答应了。我要靠近你。” 洛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他让自己不去想这些,把接地电线接好。他站起身来。“对不起,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他怀着歉意说。接着,他把水泼在林肯胸前,林肯的衬衫湿透了。这样做太不体面了,但是他别无选择。“为了导电。” “‘为了地球的正义’呢?这组织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吗?” “是的,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 林肯注视着他:“这么说那个遥控开关器是你做的了?它就装在楼下我家的断路器里?” “是的。” 林肯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电……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学了很多有关电的知识。” “我研究它有好几个月了。” “是高特把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计算机控制的情况告诉给你的吗?” “不,是卡凡诺。他替我弄来了计算机控制系统的密码。” “啊,是这么回事。” 洛根说:“但是我也学过SCADA的课程,还特别研究过阿尔冈昆电力公司的系统。” “当然,你肯定会这样做的。” 洛根继续说:“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那么着迷。我以前一直看不起电这个东西。” “因为你的制造钟表的技术?” “完全正确。一块电池加上一个批量生产的芯片,就能和世界上最好的手工制造的手表相媲美。” 林肯点点头,表示理解:“在你看来,电子钟很廉价。只要用了电,钟表的美感就大打折扣了。钟表的艺术性减弱了。” 洛根觉得兴奋像电流一般穿过他的全身。进行这样的谈话让人着迷。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和他平起平坐,而眼前的这位犯罪学家就知道他的感受!“对,对,完全正确。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干着手上这份工作的时候,我的观点变了。凭什么石英钟表就比由齿轮、杠杆和弹簧组成的钟表让人觉得稀松平常呢?说到底,这还是要回到物理学上。作为一个信奉科学的人,你该能理解吧……哦,还有钟表上的那些复杂的东西。你知道钟表上都有些啥。” 林肯说:“你是说人们在钟表里加的那些闹铃吧,还有日期、月相、报时装置。” 听林肯这么说,洛根一脸惊讶。林肯接着说:“啊,对了,我也研究过钟表制造。” 靠近你…… “电子钟表复制了所有那些功能,还有其他一百多种功能。天美时数据链接。你知道吗?” “不知道。”林肯说。 “这样的手表已经在广泛使用,它们能和你的电脑连接起来,报时只是它们能做的一百种事情当中的一种。宇航员都戴着这样的手表上过月球了。” 洛根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没有人走近林肯的宅邸。 “所有这些变化,这些现代化的东西,没有让你觉得不安吗?”林肯问。 “我没有不安,这只是证明了时间这个主题已经和我们的生活整合在一起了。我们都已忘记,钟表匠其实就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硅谷里的发明家。啊,你看看我的这个项目。电这个武器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只要依靠电,我就可以让整个城市瘫痪数日。电已经成了我们的一部分。离开了它,我们就不能生存……时代不同了,我们也要因时而变,不管有什么样的风险,也不管这样做我们不得不丢下一些什么。” 林肯问:“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我已经把你配电板上的断路器做了调整,它们将承载三倍的负荷。会很快的。你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有太多的感觉。”林肯说。 “我……”洛根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这个。” “我提的请求和艾米莉亚·萨克斯有关。” “萨克斯?” “你没有必要再去杀她。” 洛根此前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林肯:“是的,我丝毫没有这样的打算。也许她会想着要找到我。她很倔强。但是,她不是我的对手。她会很安全的。” 林肯这时微微笑了笑。“谢谢你……我说,理查德,你是理查德·洛根,对吗?也许这是一个假名字?” “那是我的真名。”洛根又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外面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没有警察。林肯的助手们一个也没有回来。这里就只有他和犯罪学家两人。是时候了。“你非常镇定啊。” 林肯回答道:“我为什么不呢?我活了这些年,对我来说,这些时间都是上帝赠送的。每天我醒来的时候,我都惊讶不已。” 洛根从工具袋中又掏出一卷电线,扔在地上。那上面有兰德尔·杰森的指纹。接着他打开一只小包,往下倒了一下,几根兰德尔的头发飘落到地上。他用兰德尔的一只鞋在地上有水的地方按了一个脚印,然后又在地上放了一些安蒂·杰森的金发,以及她衣服上的一些纤维。这是他从安蒂的衣柜里搞来的。 他抬起头,又看了看电线的接头处。他为什么要犹豫呢?也许是因为林肯这一死,对他而言就代表这一个时代的结束。杀死这位犯罪学家将让他得到巨大的解脱。但是,这也会使他永远感到失去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感受就像一个人要决定夺去爱人的生命。 靠近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遥控器,走离了轮椅几步。 林肯·莱姆平静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洛根犹豫着,眯起眼睛看着林肯。林肯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语调很不一样。还有他的面部表情。还有眼睛……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像一只猎物的眼睛。 理查德-洛根突然明白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根本不是对他说的。想到这,他不由得抖了一下。 这是一个信号。是给其他什么人的信号。 “你干什么了?”洛根低声问。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盯着电脑的屏幕看。那上面看不出有人回来的迹象。 但是……但是如果那些人根本就没有离开呢? 哦,不…… 洛根盯着林肯,手指戳向遥控器上的两个按钮。 什么也没有发生。 林肯不紧不慢地说:“你刚上楼,我们的一名警官就把电给切了。” “不。”洛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身后的地板上传来了一声咯吱声。他扭过身去。 “理查德·洛根,不许动!”说这话的是他们刚刚正在谈论的那位——艾米莉亚·萨克斯,“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如果你动一下手,我就开枪!” 她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人。洛根觉得也是警察。其中一个身材壮实,穿着皱巴巴的蓝色西装。另一个要瘦些,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衬衫。 三个人都拿枪对着他。 但是洛根的眼睛落在了艾米莉亚·萨克斯身上,因为她似乎是这三个人中最想开枪的。他明白了,原来林肯提到艾米莉亚·萨克斯这个人的时候,就是在提醒他们,他马上要下指令了。 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但是接下来她应该听到洛根说的那些关于她的话,说她不是他的对手。 尽管如此,萨克斯后来走上前来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还是很有专业精神的。她没有刁难他,甚至可以说动作很温柔。戴好之后,她让他蹲下。 那个壮实的警官上前去解开林肯身上的电线。 “请戴上手套。”林肯平静地说。 警官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听,后来还是掏出橡胶手套戴上,解开电线。他对着对讲机说:“这里搞定。你们可以送电了。” 片刻之后,灯光溢满了房间,接着是各种设备通电之后的咔嗒声,二极管闪着红色、绿色和白色的光。有人对“钟表匠”理查德·洛根说了他的权利。 第七十九章 是英雄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查理·索默斯觉得他已经把重量轻的那根电线上的绝缘层剥得够多的了,他可以试试短路了。 从理论上来说,这样做应该能行。 其中的危险是,就在他将电线靠近网路的时候,馈电线路里的高压将电弧击打到那根电线上,在一阵刺眼的火花中夺去他的性命。他离水泥地面只有十英尺高。索默斯从录像里看见过五十英尺长的电弧闪络。 但是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第一步,将电线接到主电缆上。 他想到自己的妻子,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另一些“孩子”:他这些年来发明的东西。他朝带电的电线倾身过去,深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抓着重量轻的那根电线,朝带电的电线碰过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到目前为止,情况还不错。他的身体和电线现在处于同一电压。实际上,查理·索默斯只是十三点八万伏电线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将电线裸露的部分绕在带电电线较远的那一端,然后从下面抓住。 他抓住重量轻的那根电线带绝缘层的那部分,坐在消防水带做成的秋千上,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他盯着他准备接上线路的地方:屋顶上的钢梁。其实,更重要的是,钢梁是深深插入地下的。 那里是所有电流想本能地回归的地方。 钢梁大约有六英尺长。 查理·索默斯微微一笑。 这真是他妈的可笑。另一根裸露的电线一靠近钢梁,电流将以电弧闪络的方式爆炸。强光、火焰、熔化的金属滴以每秒三千英尺的速度飞出…… 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开始吧! 砍下电的头颅…… 他开始将电线朝钢梁那里伸去。 六英尺,五英尺,四英尺…… “喂,查理!查理-索默斯!” 他倒吸一口凉气。电线的末端狂乱地摇摆着,但是他迅速将它绕了回来。 “谁呀?”索默斯脱口而出,后来才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安蒂·杰森的弟弟,他来是想杀了他。 “我是罗恩·普拉斯基。我是和萨克斯警探一起的警官。” “哦,有什么事?”索默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打你电话已经打了半个小时了。” “警官,快出去。这里危险!” “电话就是接不通。你和艾米莉亚、林肯通过话之后,就挂了电话,然后我们一直在打你的电话。” 索默斯稳定了一下情绪,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我没带那该死的电话。你看,我在切断这里的电流,切断整个地区的电流。这是阻止他的唯一办法。马上将有一个巨大的——” “他已经住手了。” “什么?” “是的,他们派我来这里找你,告诉你他们在电话里讲的全是假的。他们知道凶手在偷听,他们不能告诉你真正的计划。我们必须让他觉得我们相信攻击将会发生在这里。我一离开林肯的住处,就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但就是接不通。有人说看见你朝这里来了。” 上帝呀。 索默斯盯着身下荡来荡去的电线。馈电线路里的电流随时都可能做出采取捷径回家的决定,而索默斯则会消失不见。 普拉斯基喊道:“嗨,你在那上面干什么?” 自杀。 索默斯慢慢拉着电线,进入那个密闭的空间中,开始解开和主电缆的连接。他预计——不,他肯定——自己随时都会听见——当然只是一刹那——电弧闪络发出的“嗡”的一声,然后,他就死了, 解开电线的过程似乎漫长得没有止境。 “我能帮什么忙吗,先生?” 是的,把嘴闭上。 “嗯,你只要向后退,给我一分钟时间就行,警官。” “好。” 电线终于从主电缆上解开,索默斯将电线丢在地上。他慢慢从消防水带做成的秋千上出来,滚跳到地上。他疼得瘫倒在地上,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检查看身上有没有骨折。他觉得没有骨折。 “你在说什么,先生?”普拉斯基问。 他像疯了一般,一直不停地在重复那句话:“待在原地,待在原地……” 但是他对警察说:“没什么。”他拍拍身上的灰,四处看了看,然后问:“喂,警官?” “什么事,先生?” “你一路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洗手间?” 第八十章 “查理·索默斯没事了。”萨克斯一边喊着,一边从耳边拿开手机。“罗恩刚刚打过电话了。” 林肯皱着眉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事过。” “他似乎是想扮演英雄角色。他想关闭会议中心的电源。罗恩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他。他带了电线和一些工具。他当时正吊在半空中。”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 “你们就不能给他打电话吗?” “他没有带在身上。” 安蒂·杰森的弟弟也没事,虽然他被人在一辆白色小货车上发现时身上很脏。他又饿又气。那车是洛根的,停在林肯宅邸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洛根什么也没有给他吃,一直把他关在暗处。兰德尔·杰森以为自己被人绑架了,其目的是为了勒索他那有钱的姐姐。兰德尔对攻击事件一无所知。洛根的计划显然是想在林肯家的地下室里电死他,制造如下假相:兰德尔在拆除自己安装的那个用来杀死林肯的开关时,不小心碰到了火线。加里·诺博把他的情况告诉了安蒂·杰森,安蒂赶过来把他接走了。 林肯想,如果她知道了她在报纸上攻讦的那些支持替代能源的人是这一切行动的策划者,她会作何反应呢。 林肯问:“鲍勃·卡凡诺呢?负责运营的高级副总裁?” “麦克丹尼尔的人把他抓住了。他在办公室里。他没有反抗。从那里搜到了大量的生意往来的记录,其中有替代能源公司计划在接管阿尔冈昆电力公司之后的商业计划。联邦调查局的人说,如果他不合作的话,他们会从他的电脑和通话记录中找到其他一些人的名字。” 绿色集团…… 林肯这时才意识到理查德·洛根在和他说话。洛根戴着手铐和脚镣,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两名警察。洛根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冷冷地问道:“这是一个骗局?所有都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早就知道。”林肯仔细打量着他。虽然他已经确认自己名叫理查德·洛根,林肯却无法让自己把这名字和他联系起来。对林肯而言,他一直就是钟表匠。虽然现在他的脸经过整容之后不一样了,可他的眼睛没变,让他看上去还是和林肯一样精明,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比林肯还要精明,因为他不会受到法律和良心的牵绊。 洛根的手铐脚镣都很结实,但是隆恩·塞利托还是坐在他旁边,眼睛一直盯着他,好像觉得洛根想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谋划着如何逃脱一样。 但是林肯觉得洛根不会这样。洛根早已将房间里的形势了然于心,知道此时做出任何反抗都将是徒劳的。 “好啦,”洛根平静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似乎真的很好奇。 萨克斯和库柏在一旁忙着将那些新证据进行整理和登记,林肯得意洋洋,心情很好。他说:“我们的调查局特工告诉我说不是高特,而是其他人干的,我当时就愣住了。你知道先人为主的危险……此前我一直认为高特是元凶。但是,一旦这一想法被彻底推翻,我就开始思考整个——”林肯对跳进他脑海中的这个词颇为得意——“犯罪框架。以学校的那个圈套为例。仅仅伤害两三名警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还是用发电机?我突然想到那是将一些藏好的证据带进实验室的好办法。另外,发电机很大,可以把麦克风藏在里面。 “我赌了一把,觉得发电机被装了窃听器,而且是你在偷听。接下来我就开始胡编了,说了自己的新想法:安蒂·杰森和她的弟弟和这件案子有关。显然,所有的证据都想把我们朝着这个方向指引。但与此同时,我也在通过电脑打字的方式给实验室里的所有人下达指令。他们都站在我身后看着呢。我让我的助手梅尔对发电机进行了检查,找到了窃听器。嗯,如果你希望发电机被人发现,那就意味着发电机携带的任何证据都是你故意留下的。这些证据所指向的人,不管他们是谁,都和犯罪行为无关:安蒂·杰森和她的弟弟是无辜的。” 洛根眉头紧皱。“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她?” “不,我的确怀疑过她。我们觉得安蒂向我们撒谎了。你通过麦克风听到那句话了?” “是的,虽然我不敢确认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告诉萨克斯,她所有的技术都是跟她父亲学的。她似乎在隐藏一个事实:她以前做过巡线工,会布置电弧闪络机关。但是,如果你思考一下她说的话,她也不是在否认自己曾经在户外工作过,她只是在说自己的才能大多与商业行为有关……嗯,如果不是安蒂·杰森或者她弟弟干的,那么是谁呢?我不停地研究证据。”他看了一眼物证图表。“有些地方解释不通。我心头一直想不通的是那根弹簧。” “弹簧?对,你说过。” “我们在其中一个现场找到一根游丝。小得几乎看不见。我们觉得这可能是某个开关里的定时器上面的。但是我又想,如果这游丝来自定时器的话,那么,它也可能用在钟表制造上。当然,这就让我想到了你。” “一根游丝?”洛根低下了头,“我一直是用除毛滚筒的啊——”他朝检查台旁边的一排粘毛器抬抬下巴,“——好在我出去工作之前,把衣服上的所有痕迹去掉。那根游丝一定是掉进我的袖口里了。你想听听有趣的事吗。林肯?那根游丝很可能是在我收拾我的那些旧家当的时候,掉进袖口里的。我曾经和你说过……用电子的方法计时让我很是着迷。我接下来就想在这方面试试。我想制造出世界上最为完美的时钟,它甚至要比政府的原子钟还要好,只不过它是电子的。” 林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于是,所有其他不相干的证据就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些信是高特在遭人威胁的情况下写的——如果口授信件内容的那个人是你,那么,我的这个结论就能成立。可替代型航空燃料?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有军用飞机试验过这种燃料,但是,这也意味着,一些私人和商用飞机上也有试用。我觉得有人要在机场或者军事基地实施攻击,这不合乎情理。那些地方的电力系统周围的安全措施很严密。因此,那微迹证来自何方呢?最近的一次飞行和本案毫无关联,但是和你有关——你在墨西哥。我们在某一个现场发现了绿色纤维……那是墨西哥警服上的,而且,上面还有航空燃油。” “我留下了纤维?”洛根对自己很是愤怒,甚至是暴怒。 “我想这纤维是你飞回费城绑架兰德尔·杰森、开车回纽约之前和阿图罗·迪亚兹在机场见面的时候粘到身上的。” 听了这话,洛根只有一声长叹,证明林肯的话是对的。 “嗯,当时我就想你和这件案子有关,但这纯属猜测——直到后来答案摆在了我的面前。不容置疑的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 “DNA。我们分析了在第一座遭到攻击的变电站附近的通道门上发现的血。但是,我一直没有将结果在DNA数据库中进行比对。我们怎么会想到呢?当时我们都认为这是高特的。” 这是关键的一步。不久前,林肯通过电脑打字的方式给库柏下指令——他不能口头上和他讲,因为发电机里有窃听器——让他叫DNA实验室送一份样本到数据库。“你几年前在纽约执行任务时,我们就得到了你DNA样本。正当我看到报告上说DNA出自同一个人时,你出现了。我赶忙将电脑屏幕上的内容关掉。” 洛根绷着脸,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是的,是的……在变电站,在通道门上,我的手指被金属的毛边弄破了。我尽力把血擦掉,但还是担心你会发现血迹,于是,我动了手脚,想让电池爆炸,将DNA痕迹烧掉。” “埃德蒙·罗卡原则——”林肯说着,引用起20世纪早期的这位犯罪学家的话来:“任何时候发生一桩罪行——” 洛根接着说:“——犯罪者和犯罪现场或受害者之间肯定会有某些物证的转移。这种转移也许很难发现,但是他们之间的关联是存在的。每个犯罪现场专家都有责任发现这细微的证据,因为它虽不能引领着你来到犯罪分子的家门口,但至少会让你知道他的身份。” 林肯忍不住笑了。这段话是他自己根据罗卡的话改写的,两三个月前,他曾经在一篇有关法医的文章中写过这段话。显然,理查德·洛根也一直在做自己的功课。 是不是这功课比做研究还重要呢? 这就是我一口答应的原因……我要靠近你…… 洛根说:“你不仅是一个好的犯罪学家,还是一个好演员。你把我给骗了。” “你自己现在也演得不错,对吗?” 两人的目光对接,他们紧紧盯着对方。这时塞利托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挂了。“运送的车辆到了。” 三名警官到了门口,两个穿着制服,还有一个侦探穿着蓝色牛仔裤、蓝色衬衫、褐色运动衫,有着一头棕色头发。侦探随和地微笑着,虽然他的屁股后面左右各挂着一把很大的自动手枪。 “你好,罗兰。”艾米莉亚·萨克斯微笑着说。 林肯说:“好久不见。” “你们好。”罗兰·贝尔是从北卡罗来纳州地方治安官办公室调来的。尽管在纽约警察局做侦探已经有好几年了,但还是没有改掉他的南方口音。他擅长的事情是保护证人以及看管犯罪嫌疑人,不让他们逃跑。就这一方面而言,无人能出其右。看到是他负责押送钟表匠去拘留中心,林肯很开心,他说:“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贝尔点点头,一名警察扶着洛根站了起来。贝尔检查了一下手铐脚镣,又亲自搜查了他身上,完了之后,贝尔又点点头,然后,他们一起朝门口走去。钟表匠转过身,有些害羞地说:“我们会再见的,林肯。” “我知道会的。我盼望着呢。” 犯罪嫌疑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 林肯接着说:“我会作为法医方面的专家证人出席你的庭审。” “也许会是那个地方,但也许会是别的地方。”洛根看了一眼那只宝玑怀表。“不要忘了上发条。” 说完,洛根走了。 第八十一章 “鲁道夫,告诉你这个消息,我很抱歉。” “阿图罗?不,我真的不敢相信。” 林肯接下来解释了一番阿图罗·迪亚兹的计划:迪亚兹想杀死他的上司,同时要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发生在墨西哥城一宗暗杀事件的连带受害者。 鲁道夫不说话。林肯问:“他是你朋友?” “啊,朋友……我说,就背叛而言,你老婆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之后,再回家照顾你的孩子、为你准备热乎乎的饭菜,这样的坏人远比不上因为贪心而背叛你的朋友。莱姆警监,你以为呢?” “背叛的背后总有真相。” “啊,莱姆警监,你信佛吗?你是印度教徒?” 林肯忍不住笑了:“不是。” “可是听你的话……我想,其原因在阿图罗·迪亚兹是墨西哥的执法者,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那里的生活非常艰难。” “然而你坚持下来了。你还继续在战斗。” “是的。但是,我是一个傻瓜。我很像你,我的朋友。如果你愿意为一些大公司写写安全评估报告,难道不会赚大把大把的钱吗?” 林肯回答道:“但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墨西哥人笑了,笑得很真诚,笑得含义深刻。他问:“他现在会受到什么惩罚?” “洛根吗?他会因为这些谋杀而被判刑。另外还有他几年前的犯罪。” “他会被判处死刑吗?” “会被判死刑,但是不会被处决。” “为什么不处决他?我经常听说美国有一帮鼓吹自由的家伙,是因为这些人吗?” “事情没这么简单。这和目前所处的政治环境有关。不管犯人干了什么,这里的州长都不想处决他们,因为这样做很尴尬。” “尤其是我们这个犯人?” “州长并不会考虑这件案子。” “我不这样认为。尽管美国这么仁慈,警监先生,我想我还是喜欢它。也许我有一天会偷偷越过边境,成为非法移民。我可以在麦当劳工作,晚上解决那些犯罪分子。” “我支持你,鲁道夫。” “哈哈,我到那里去的可能性和你到墨西哥吃魔力鸡、喝龙舌兰酒的可能性一样大。” “是啊,尽管我很喜欢喝龙舌兰酒。” “好啦,我现在恐怕得清理一下我这个部门,要不然这里就成鼠窝了。我可能……” 声音突然小了。 “怎么啦,司令员?” “我可能对证据有些疑问。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过分,但是……” “不管是什么,我都很乐意提供帮助。” “很好。”鲁道夫又笑了一下,“也许几年之后,如果我幸运的话,我也可以在我的名字前加上那几个神奇的字母。” “神奇的字母?” “RET。” “你?司令员退休?” “我在开玩笑,警监先生。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退休的。我们的结局是殉职。让我们祈祷,我还有很长时间才会殉职吧。好了,我的朋友,再见吧。” 他们结束了谈话。林肯给加利福尼亚的凯瑟琳·丹斯打电话。他告诉她理查德·洛根已经被捕的消息。他们的交谈很短,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与人交往,恰恰相反:对于取得的胜利,他心中狂喜不已。 但是反射异常发作产生的后果已经像霜冻一样结在了他的身上。他让萨克斯接过电话,她们两个女的喋喋不休地聊了起来。林肯让汤姆给他拿一些威士忌来。 “要十八年的,谢谢。” 汤姆往酒杯里倒了一大口,将杯子放在林肯嘴边的杯托里。林肯用吸管吸着。他品尝着带有烟熏味的威士忌。他觉得舒适,尽管与此同时那该死的疲倦感也加重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它。 等萨克斯挂了电话,他问:“你也来点,萨克斯?” “当然!” “我想听音乐。”林肯说。 “来点爵士乐?” “好。” 他选了戴夫·布鲁贝克六十年代的一张现场音乐会唱片,很快,最著名的那首《Take Five》传了出来。 萨克斯倒好威士忌,坐在林肯身边,眼睛游移到了证据信息板上。“林肯,我们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忘了那个恐怖组织了。为了地球的正义。” “现在那是麦克丹尼尔的案子了。好在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与之相关的证据,否则我会十分担心的。但是……没什么。”林肯喝了一小口酒,又一阵疲倦向他袭来,但他还是强撑着开了一个玩笑:“我个人认为,这只是云区的一个错误号码。” 第八十二章 中央公园的地球日庆祝活动正在进行。 此时是晚上六点二十分,天气凉爽,人体感觉愉快。一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正在绵羊草原的边缘打量着人群,大部分人都在抗议着什么。另外,有一些人在野餐,还有一些人是游客。这一由五万人组成的人群似乎对全球变暖、石油、大公司、二氧化碳,温室气体感到不满。 还有甲烷。 特工蒂莫西·康拉德冷眼看着一群抗议牛肠胃胀气的人们。牲口排放出来的甲烷显然也会将臭氧层烧出一些洞来。 还有母牛放的屁。 真是个疯狂的世界。 康拉德戴着便衣特工常有的胡子,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衬衫,将携带的对讲机和武器遮住。他妻子那天早上熨烫了他的衣服,因为她不同意他所说的那种衣服要有一种自然陈旧感之类的话。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些不经过大脑思考的自由主义分子,这些人迟早会将这个国家给卖了——以什么名义呢?嗯,谁知道呢?他们自以为是,也许会以欧洲、全球化、社会主义的名义吧。 但是有一点他和这些人有共同语言:环境。康拉德喜欢户外活动,他打猎、钓鱼、远足。因此他对那些人有些同情。 他仔细打量着人群,因为尽管那个叫钟表匠的坏人已经被抓住,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还是坚持认为,那个叫什么“为了地球的正义”组织会惹出什么事来。“信情”系统太厉害了,康拉德虽然不怎么相信现代技术,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为了地球的正义”,或者,按照麦克丹尼尔的指示,现在特工们说到这个组织时都用JFTE这个缩写,发音是Juf-tee。 包括哈德逊河附近的会议中心、巴特里公园里的游行以及中央公园里的这个集会在内,纽约全城都布置了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和警察。 麦克丹尼尔认为,他们在理查德·洛根、阿尔冈昆电力公司和JFTE之间关联的这个问题上犯了错误,但是,“为了地球的正义”这个组织有可能和某个伊斯兰激进组织结成了联盟。 一种共生结构。 这一短语将为联邦调查局特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外出喝酒时提供足够的谈资。 康拉德根据自己多年在大街上巡逻的经验,认为JFTE也许真的存在,但这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不对任何人产生威胁。他漫不经心地走着,但一直还是在寻找符合目标特征的人。他观察这些人的手臂放在身体的什么位置,观察他们身上是否背着某种样式的背包,观察他们的步伐以判断他们是否携带武器或者简易爆炸装置,观察是否有人的下巴苍白,因为这表明他刚刚剃过胡子;或者,是否有女人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头发,因为这可能表明她不习惯出现在公众场合时不戴头巾。 另外,要一直注意观察眼睛。 到目前为止,康拉德看到了一些虔诚的眼睛、一些呆滞的眼睛、一些好奇的眼睛。 但是,他没有发现一个凶徒的眼睛,这个凶徒想以神圣的名义,或者,以鲸鱼、树木、猫头鹰的名义大开杀戒。他在人群中来回走了几趟,终于慢慢走到他搭档身旁站下了。搭档三十五岁,穿着长裙和罩衫,不苟言笑。那罩衫很宽松,像康拉德的衬衫一样,遮挡住了武器和对讲机。 “有什么情况吗?” 这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如果发现任何情况,她肯定会呼叫他,还有今晚这里的其他每一位执法人员。 搭档摇摇头。 毫无意义的问题不值得大声回答,这是芭芭的观点。 芭芭拉,他自己纠正自己。当初他们第一次做搭档的时候,她就这么纠正过他。 “他们来了吗?”康拉德朝搭建在绵羊草原南端的舞台扬了扬下巴。他指的是计划在六点半开始的演讲者,那是两名从华盛顿坐飞机过来的参议员。他们一直协助总统处理环境方面的问题,支持环保方面的立法,这让绿色主义者很开心,而美国有一半的公司大为光火,恨不得将他们的脖子扭断。 演讲过后是音乐会。他不知道大部分人来这里是因为演讲还是因为音乐会。就眼前的这群人而言,很可能应该各占一半吧。 “他们刚刚到。”芭芭拉说。 他们两人都四处看了一会儿,然后,康拉德说:“那个首字母缩写词很奇怪:Juf-tee。应该是JFTE才对呀。” “Juf-tee不是首字母缩略词。” “你这是什么意思?” 芭芭拉解释道:“根据首字母缩略词的定义,这些字母应该能组成一个单词。” “在英语里?” 她叹了口气,他从中听出了瞧不起的意思。“嗯,当然是在讲英语的国家里。” “这么说来,NFL不是首字母缩略词了?” “对,它不是首字母缩略词,而是首字母缩写。ARC-美国资源委员会(American Resource Council),这才是首字母缩略词。” 康拉德想,芭芭拉是个…… “那BIC呢?”他问。 “我想是吧。但是,对于品牌的名字我不太了解。它代表什么意思?” “我忘了。” 这时,他们的对讲机同时响了起来,两人都缩了一下脑袋。“注意,注意,客人已经在舞台上。重复一遍,客人已经在舞台上。” 客人——这是隐讳的说法,指的是那两名参议员。 指挥所的特工命令康拉德和芭芭拉移动到舞台西边的指定位置。他们向前走去。 “嗨,我说,这里过去真的是放牧绵羊的草场,”康拉德告诉芭芭拉,“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绵羊还在这里啃草呢。后来,羊群移到布鲁克林的展望公园去了。” 芭芭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意思是:你说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康拉德跟着她,走上了一条小路。 他们听到了一阵掌声。还有人在喊着什么。 接着那两名参议员走上舞台,第一个演讲的参议员微微朝麦克风倾着身子,用浑厚的嗓音开始讲话,他的声音回荡在绵羊草原上空。参议员讲着一些大而无当的陈词滥调,人们每隔一两分钟就疯狂地鼓掌欢呼,很快他们的嗓子就有些嘶哑了。 这时,康拉德看见舞台边上有什么东西正不紧不慢地朝着参议员站立的地方移动。他浑身绷紧了,向前冲去。 “什么?”芭芭拉一边喊,一边伸手去拔枪。 “Juf-tee。”他低声说着,同时拿起了对讲机。 第八十三章 晚上7点,弗莱德·戴尔瑞回到了曼哈顿的联邦大楼。他刚刚去医院探望了威廉·布伦特。威廉·布伦特也叫斯坦利·帕尔默,他还有其他好多名字。他受了重伤,但是已经恢复了知觉,还有三四天,就要出院了。 纽约市里的几名律师已经和威廉·布伦特就这次事故的解决方案进行了接触。纽约市警察驾驶警车时操作不当,撞上了行人,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复杂的。赔偿金额大约在五万美元,医药费另外支付。 因此这几天威廉·布伦特过得很快活,至少在经济上是如此,因为他得到了上述赔偿金(而且不要交税),另外还有戴尔瑞给他的十万美元。这笔钱也是免税的,因为税务局永远也不会得到丝毫风声。 戴尔瑞坐在办公室里,反复回味着钟表匠理查德·洛根已经被监禁的消息,这时,他的助手——一名二十多岁的非洲裔美国女人走进来,问道:“你听说过地球日那件事了吗?” “什么地球日?” “具体的细节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组织,那个叫Juf-tee的组织——” “什么?” “JFTE,‘为了地球的正义’。大概是这个吧。一个生态恐怖组织?” 戴尔瑞放下手中的咖啡,心脏怦怦直跳。“真的有这个组织?” “对。” “出什么事了?”他急切地问道。 “我听到的是他们溜进了中央公园,到了那两位参议员旁边——就是总统派去向集会的人群讲话的两位参议员。特工主任要你去他的办公室。现在就去。” “有人员伤亡吗?”戴尔瑞吃了一惊,低声问。 “不知道。” 戴尔瑞沉着脸,站了起来。他在过道里快步走着,这是他多年在大街上工作养成的习惯。 而现在他就要和这份工作告别了。他曾经收集到一条重要线索,促成了钟表匠的被捕,但是,在找到恐怖组织这一主要任务上,他却失败了。 就是因为这个,麦克丹尼尔不会饶了他的——以疾风暴雨或者和风细雨的方式。主管探员现在要见他,显然就是这件事。 好吧,继续跟进,弗莱德。你做得很好…… 他一边走着,一边朝两边的办公室里张望。他想找个人问问这次事件的情况。但是,办公室里都是空的。虽说现在已经不是上班时间,但更可能的原因是,他想,大家都已经奔赴发现“为了地球的正义”组织的中央公园现场了。或许这恰恰说明他的警察生涯已经结束了:这次行动都没有人通知他去参加。 当然了,出现这种情况还有另一个原因,也是他被招到特工主任办公室的原因:那被盗的十万美元。 他妈的他一直在想什么?他这么做是为了他热爱的这座城市,为了他立下誓言要保护的市民。他真的觉得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安然无恙吗?要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想把他赶走、看他写的报告就像在研究填字游戏一样认真的主管探员。 他可以和他协商一下,不要把自己送进监狱吗? 他不敢肯定。他在“为了地球的正义”这件事上搞砸了,这种可能性真的很小。 他走过联邦大楼的一条过道,然后是又一条过道。 他终于来到特工主任的办公室。特工主任的助手通报说戴尔瑞到了。戴尔瑞走进那间敞亮的办公室。 “弗莱德。” “乔纳森。” 特工主任乔纳森·菲尔普斯五十五岁左右,他用手摸摸头发,然后又向后理了理,示意弗莱德·戴尔瑞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办公桌上乱七八糟。 不,戴尔瑞想,“乱七八糟”这个词不对。应该说这是一张有条有理的办公桌,因为那上面才堆了三英寸高的档案材料。毕竟,这里是纽约啊。这座城市有太多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需要像特工主任这样的人来拨乱反正。 弗莱德·戴尔瑞想从特工主任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特工主任早些年也曾干过便衣,但那么一点共同之处并不能使他同情戴尔瑞。这是联邦调查局的特点:联邦法律和各种规定压倒一切。办公室里只有特工主任一个人,戴尔瑞对此并没有感到奇怪。他的助手、主管探员塔克·麦克丹尼尔此刻正在中央公园对那些被抓获的恐怖分子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之类的话呢。 “好吧,弗莱德,我就直说了啊。” “好。” “关于Juf-tee。” “‘为了地球的正义’。” “对。”特工主任又摸了一下头,浓密的头发丝毫不乱。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没有发现与这个组织相关的任何情况,对吗?” “是的,乔纳森。我搞砸了。我动用了我所有常用的资源,还挖掘了六七个新的信息源。目前还在紧跟着,有十几个情报已经被我放弃了。不,是二十几个。对不起。” “但是塔克·麦克丹尼尔的监视小组有十条准确线索。” 云区…… 戴尔瑞一点也不想说麦克丹尼尔的坏话。“我是这样想的:他的小组得到很多有用的细节,比如人员名单:拉曼、约翰斯顿。还有,暗指武器的代码词。”他叹了一口气,“我听说出事了,乔纳森。怎么啦?” “啊,对,Juf-tee采取行动了。” “伤亡情况怎么样?” “我们有录像。要看看吗?” 戴尔瑞心想,不,先生,我一点也不想看。我最不想看到人们因为我把事情搞砸了而受到伤害,或者,我也不想看到塔克·麦克丹尼尔领着特遣队力挽狂澜。但是,他说:“当然想看。放吧。” 特工主任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下键盘,然后将电脑转过来,对着戴尔瑞。戴尔瑞原以为看到的是联邦调查局常见的那种监控录像,它们用广角镜头拍摄,对比度很低,上面有拍摄地点以及按照秒数跳动的时间标尺。 然而,他看到的是CNN的一条新闻。 CNN? 一个面带微笑、扎着头巾的女记者手拿一沓纸条,正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话。那男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夹克衫和一条宽松的长裤,脸黑黑的,留着头发。他不自然地笑着,眼睛在记者和摄像机之间游移。一个脸上有雀斑、大概七八岁的红头发男孩站在他身边。 记者对男人说:“好了,我知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你的学生一直在为地球日的活动做准备。” “对。”男人回答道,虽然有些局促,话音里却带着自豪。 “今晚在中央公园里有许多团体,他们都是为了某一个环境问题而来。你的学生有没有具体的环保诉求?”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有许多不同的兴趣,比如可再生能源、濒危的热带雨林、全球变暖和二氧化碳、保护臭氧层、废物循环利用。” “你这位小助手叫什么名字?” “他是我的学生,汤尼·约翰斯顿。” 约翰斯顿? “你好,汤尼,你能不能告诉我们的观众,你们学校的环保俱乐部叫什么名字呀?” “好的,‘我们孩子为了地球’。” “啊,看那里,有好多海报呢。是你和你的同学们自己做的吗?” “是的,但是,你知道,我们的老师,拉曼先生——”他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好,汤尼,干得真棒。谢谢你,谢谢皇后区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小学三年级的全体同学,你们坚信,在保护环境这个问题上,不论年龄大小,都可以做出一点改变……这是凯西·布莱厄姆在现场的报道……” 特工主任手指在键盘上一戳,电脑屏幕上没了内容。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戴尔瑞不知道他是想笑呢还是想骂出什么脏话。“正义,”他慢慢地说道,“我们孩子。”他叹了一口气,“想知道我们现在都狼狈成什么样子了吗,弗莱德?” 戴尔瑞眉头紧锁。 “此前我们在调动四百名联邦特工所需开支的基础上,又向华盛顿讨要了五百万美元,另外,上面又施加压力,让纽约市、维斯切斯特县、巴尔的摩和波士顿的地方治安官办公室开出了二十多张搜查令。我们从‘信情’系统准确地得知,一个比提摩西·麦克维、本·拉登更厉害的生态恐怖组织,即将发动攻击,重创美国。 “结果,这一生态恐怖组织却是一帮八九岁的孩子。代表武器的代码词,‘纸张和补给’?这两个词指的就是纸和其他一些东西。这一谈话不是发生在云区,而是他们在学校午休醒来之后进行的面对面的谈话。和拉曼一起工作的那个女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小汤尼,因为他那该死的嗓子还没有变声呢……好在我们通过‘信情’系统听到有人说在中央公园‘放飞信鸽’,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有可能呼叫地对空导弹的支援了。” 办公室里沉默了片刻。 “你不要幸灾乐祸,弗莱德。” 弗莱德耸了耸肩膀。 “你想得到塔克的工作吗?” “他要到——” “别的地方,可能是华盛顿。这重要吗?……怎么样?主管探员,你干不干?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搬到那间办公室里去。” 戴尔瑞没有丝毫犹豫。“不,乔纳森,谢谢,可是我不愿意。” “你是这里德高望重的探员之一,大家都很尊敬你。我郑重地请你再考虑一下。” “我喜欢在大街上工作。就是这个原因。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我觉得这对我很重要。” “你真倔。”特工主任笑着说,“现在你可以回自己的办公室了。麦克丹尼尔马上就要来这里和我谈谈。我想你不太想见到他吧。” “差不多吧。” 就在戴尔瑞走到门口的时候,特工主任说:“噢,弗莱德,还有一件事。” 戴尔瑞站住了。 “你参加了冈查理斯的那件案子,对吧?” 以前戴尔瑞面对纽约最危险的人物时,脉搏从来没有加快过,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现在,他敢肯定自己脖子上的血管正突突跳动,清晰可见。“斯泰顿岛的那个毒贩子。对。” “似乎有些地方不太对。” “不太对?” “是啊,证物。” “真的吗?” 特工主任揉了揉眼睛:“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们的人起获了三十公斤的海洛因,几十把枪和几沓钞票。” “对。” “后来的记者招待会上说,缴获的毒资是一百一十万,但是,等我们准备将毒资提交给大陪审团的时候,似乎证物箱里只有一百万。” “有十万放在别处了?” 特工主任脑袋一缩:“不,不,不是放在别处了,是因为其他原因。” “嗯——啊——”戴尔瑞深吸了一口气。啊,天哪……终于要来了。 “我看了相关记录,啊,很有意思,证物流转卡上的第二位的那个‘零’,写得真是小,看得快一点的话,你真会以为是‘1’。有人扫了一眼之后,就匆忙写了新闻稿,结果写错了。他们写的是‘一百一十万’。’ “我明白了。”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人提起这件事,你就说这是笔误。联邦调查局在冈查理斯案件中起获的毒资,其准确数目是整整一百万。这是官方口径。” “好。谢谢,乔纳森。” 乔纳森皱起了眉头。“谢我什么?” “澄清了事实。” 乔纳森点点头,意味深长。双方心照不宣。特工主任接着又说:“顺便提一下,抓获理查德·洛根,你做了很大的贡献。他几年前就计划着要杀死数十名士兵和五角大楼的人,还有我们的人。很高兴现在他将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戴尔瑞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在朝自己办公室走的路上,他紧张地笑了一下。 一帮三年级学生? 他掏出手机,给瑟琳娜发了条短信,告诉她自己马上到家。 第八十四章 林肯·莱姆抬头看见普拉斯基在门口。 “小罗,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你在皇后区登记整理证据呢。” “我是在那里的,只是……”他说话突然慢了下来,就好像开车时遇到了团雾。 “只是什么?” 此时已是晚上9点,林肯家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让人觉得很安心。萨克斯和汤姆正在准备晚餐。林肯注意到,现在早已到了他喝鸡尾酒的时间,还是没有人来把他的杯子里加满酒,他有些恼火。 他们的这个失误他让普拉斯基来弥补了。这名年轻的警察给他倒酒。 “这不够量。”林肯咕哝着。但是,普拉斯基似乎没有听见。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 林肯想,这是在模仿节奏缓慢的英国戏剧吗?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喝着酒。 “我似乎决定了。我想把我的决定先告诉你。” “似乎?”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林肯扬了扬眉毛。他不想显得很想知道的样子。接下来他要说什么?他不确定,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林肯这一辈子也许都献给了科学,但是,他也曾经领导过数百名雇员和警察。虽说他这个人没有耐心、易怒,但还是一个讲道理、对人公正的上司。 只要你别把事情搞砸了。 “说吧,小罗。” “我要走了。” “离开这里?” “不,离开警察队伍。” “啊。” 自从认识凯瑟琳·丹斯以来,林肯就知道怎么看体态语。他感觉到普拉斯基现在说的这几句话早已经在心里说过多次。 普拉斯基摸摸自己的金色短发。“威廉·布伦特。” “戴尔瑞的线人?” “是的,长官。” 林肯又一次想提醒这位年轻人不必使用这么正式的称呼。但是,他只是说:“说吧,普拉斯基。” 普拉斯基绷着脸,在林肯红色风暴箭头牌轮椅旁的藤椅上坐下,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高特的住处,我疑神疑鬼。我惊慌失措。我判断失误。我没有按照操作程序办事。”好像是为了总结,他又说:“我没有正确评估当时的情况,并相应调整自己的行为。” 他表现得就像是个学生,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不对,只是忙不迭地说出来,希望其中有一个能碰对。 “他苏醒了。” “但他差点死掉。” “这就是你不干的原因?” “我犯了错误,差点要了一个人的命……我觉得自己无法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上帝啊,他这些话是从哪里弄来的? “那只是一场意外,小罗。” “这场意外原本可以避免。” “还有其他类型的意外吗?”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林肯。我并不是没有仔细考虑过。” “我能证明你完全有理由留下来,你离开这里是个错误决定。” “什么,说我这个人天资聪颖,我可以大有作为?”普拉斯基一脸狐疑。他年龄不大,但是看上去比林肯刚认识他的时候老了好多。干警察这一行就是这样。 和我一起工作也是这样,林肯想。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吗?你走的话,就是一个小人,一个伪君子。” 普拉斯基眨着眼睛。 林肯加重了语气说:“你错过了你的运气。” “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你是出了差错,有人严重受伤。但是,如果这个布伦特是个罪大恶极的坏蛋,你觉得可以原谅自己,对吗?” “嗯,我想是的。” “你突然又不在乎自己撞了他,就是因为他——怎么说呢,他是坏人?” “不,我只是——” “让我把话说完。倒车撞上那家伙的时候,你可以决定:你无法接受这次事故带来的间接伤害,你当场就辞职不干;或者,你将整个事件抛在脑后,学会面对现实。那家伙是连环杀手还是教堂执事,这没有什么差别。你现在还在为这件事纠结,是一种不诚实的表现。” 普拉斯基气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正要为自己辩护,林肯又说:“你犯了一个错误。你没有犯罪……这么说吧,干我们这一行会犯错,问题是,错误真的发生之后,它可不像会计或者做鞋子时犯了错误。我们搞砸了的时候,可能有人会因此而死。但是,如果我们停滞不前,为之忧心忡忡,那么,我们将一事无成。我们就一直回头张望吧,这将意味着有更多的人会死去,因为我们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 “你说得倒轻巧。”普拉斯基气愤地说。 好,林肯想,但还是一脸严肃。 “你有过这样的情况吗?”普拉斯基咕哝着问。 当然有过。林肯也犯过错误。如果没有上百个,几十个该有了。数年前的一次失误,让几个无辜的人死于非命,由于这件案子,林肯和萨克斯首次开始了合作。但是,他现在不想和他说这些。“那不是关键,普拉斯基。问题在于你早已做出决定了——你撞了布伦特之后,还是带着从高特住处收集的证据回到了这里,所以,你已经无权放弃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这件事让我无法自拔。” “好吧,现在是让这件事走开的时候了——不管它多么重大。做一名警察,就要学会在自己的心周围砌一堵高墙。” “林肯,你没有听我说。” “我听了。我考虑了你的理由,然后认为它们不成立。它们根本站不住脚。” “我觉得成立。” “不,它们不成立。我告诉你为什么。”林肯犹豫着,“因为我认为它们不成立……你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普拉斯基。我本人他妈的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是事实。” 这个年轻人一下子愣住了。 “好啦,现在把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废话全都忘了吧。很高兴你来这里,因为我需要你做一些后续的工作。在——” 普拉斯基盯着林肯,冷笑了一下,说:“我什么也不做,我要走了。我不听你的。” “嗯,你现在不能离开。几天后可以。我需要你。案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案子——还没有了结。我们要确保把洛根定罪。你同意吗?” 普拉斯基叹了口气。“同意。” “在麦克丹尼尔被解职、调到不管什么地方之前,他会让他的人搜查鲍勃·卡凡诺的办公室。他没有打电话叫我们做这件事。联邦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很棒——这是在我的帮助下组建起来的。但是,我们也应该做自己的方格法搜索。我想要你去做这件事。洛根说有一个绿色集团牵涉其中,我想将集团中的所有人绳之以法。” 普拉斯基无奈地做了个鬼脸。“好,我去吧。但这是我最后的任务了。”年轻人摇摇头,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林肯·莱姆朝酒杯上的吸管靠去,尽量不让笑容出现在脸上。 第八十五章 林肯·莱姆现在是一个人了。 罗恩·普拉斯基在阿尔冈昆电力公司进行方格法搜索,梅尔·库柏和隆恩·塞利托各自回家了。罗兰·贝尔报告说,理查德·洛根已经被安全送达市中心某个戒备森严的羁押中心。 艾米莉亚·萨克斯也去那个羁押中心了,帮助处理完文件手续上的事,但现在已经回到了布鲁克林。林肯希望她可以有时间放松一下,也许她可以偷偷出去开一下那辆托里诺眼镜蛇汽车。她偶尔还带上帕米。这个小女孩说,萨克斯的驾驶技术“令人难以置信”,林肯觉得这是“令人欣喜若狂”的意思。 汤姆也和他的伙伴——一名来自《纽约时报》的记者一起出去了。他本来想待在家里,看着他的老板,防止反射异常发作带来的可怕的副作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但是,林肯坚持要他今天晚上出去。 “今天晚上宵禁。”林肯说,“午夜。” “林肯,我回来不会迟于——” “不,你在午夜之后再回来。” “那简直是疯了。我不——” “如果你在这之前回来,我他妈的就解雇你!” 家政护理员认真打量着他,然后说:“好吧。谢谢。” 林肯才没有耐心听他的感谢呢。他忙着在电脑前整理证物清单,这些证物将在庭审时提交给检察官,庭审结束后,钟表匠将会因为一系列让人印象深刻的犯罪(包括谋杀)而锒铛入狱。钟表匠肯定会被判有罪,但是和加利福利亚州、得克萨斯州不一样,纽约州觉得死刑像是额头中间的一块令人尴尬的胎记。正如林肯此前告诉鲁道夫·卢纳的那样,他觉得钟表匠不会死。 其他州的司法机关也想要钟表匠,但是,既然他是在纽约被抓住的,那么,他们就得排队慢慢等了。 洛根被判终身监禁,林肯内心对此并没有感到不安。如果洛根在和他们的对抗中被打死——比如,他抢枪意欲伤害萨克斯或者塞利托,那也将是一种公平的结局。现在,林肯抓住了他,他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这是正义得到了伸张。如果对他采用毒针注射执行死刑,似乎太便宜他了。不,那简直是在侮辱人。如果此人这样被结束生命,那林肯宁愿自己和这件案子无关。 林肯享受着独处的快乐。他口授了几页犯罪现场报告。一些法医写的报告像诗歌,还有一些报告像戏剧,但这些都不是林肯的风格。他的语言简洁、硬朗,像铸铁,而不是像木头。他看着刚才写的现场报告,显然对其中留下的一些空白之处感到有些不悦,但心里还是高兴的。他在等着分析结果。他提醒自己,虽然没有耐心不像粗心那样会造成严重后果,但也是一种罪恶。案子的最终报告迟交一两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好,他这么安慰自己。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总是有更多的事要做,这样很好。 林肯打量着实验室。梅尔·库柏将这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现在正在他妈妈位于皇后区的家里,或者,梅尔很快探望了妈妈之后,正和他那位北欧女友在市中心的某个舞厅里跳得正欢呢。 林肯觉得有一点头痛,这种感觉他以前也曾有过。他看了一眼附近的药物架,注意到一瓶可乐定,此前这药曾经救过他的命。他突然想到如果现在发病的话,他很可能会一命呜呼。药瓶离他的手只有几英寸远,但对他来说,却像几英里远。 林肯打量着熟悉的证据信息板,那上面有萨克斯和梅尔·库柏写的字,有些字模糊不清,有些地方单词写错了之后被画去了。 这块信息板见证了破案的过程。 他盯着那些器具:等密度离心机、镊子和药水瓶、手套、烧杯、证据采集用的工具以及这些器具中的“重头戏”——电子显微镜和气质联用仪。他回想起自己过去在这些设备上度过的时光,回想起操作设备时发出的声响,回想起标本在气质联用仪中发出的味道。以前他经常进行着思想斗争:如果损坏了原本可以用来发现罪犯身份和行踪的唯一样本,你可能给案件带来不利影响。 林肯·莱姆总是赞成用气质联用仪。 他回想起气质联用仪发出的嗡嗡声,当时他的手还能感觉到震动。 他看着地板上纵横交错的电线,想起他在轮椅上往返于不同的检查台或者电脑前面时驶过那些电线时的“咯噔”的感觉——当然,他只有下巴和脑袋有这样的感觉。 电线…… 他将轮椅驶进自己的卧室,看着家人的照片。他想起了堂兄亚瑟,想起了叔叔亨利,还想到了他的父母。 当然,他也想到了艾米莉亚·萨克斯。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会想起艾米莉亚。 接着,美好的记忆慢慢消退,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失误。这一失误差点儿使他丧生。他那不听话的身体将他们全都出卖了。林肯、萨克斯、罗恩·普拉斯基。谁知道有多少紧急勤务小组的警官可能在冲进唐人街的那所学校时被电死呢?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继续飞跃,他意识到从这次事件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关系的端倪。当然,他们之间有爱,但他无法否认自己正妨碍着她的发展。她目前只实现了部分自我,如果她和别人合作,或者,哪怕她孤军作战,也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他不是在自怨自艾,实际上,林肯对自己想到了这些狂喜不已。 他思考着如果她独自一人继续生活下去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他有些黯然神伤。最后,他得出结论:艾米莉亚·萨克斯会好好活下去的。他的脑中再次浮现出几年后罗恩·普拉斯基和萨克斯在勘察犯罪现场的场面。 现在,他坐在实验室对面安静的卧室中,他的四周是家人的照片。他看着身旁桌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本色彩丰富、印装精美的小册子,是提倡辅助自杀的阿伦·科佩斯基留下来的。 选择…… 林肯高兴地看到,这本小册子的设计很聪明,充分考虑到了残障人士实际条件的约束。你大可不必拿起来翻阅,因为封面上就用大号字印着安乐死机构的电话号码——自杀者的视力状况可能很差。 他盯着那本小册子,脑子飞速转动着。一个计划正在形成,但还需要好好组织~下。 要悄悄地做。 要有人商量,还要贿赂他。 但这就是四肢瘫痪者的生活:思维自由、行动困难。 这个计划要花一些时间,但是,生活中凡是重要的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林肯内心充满了作出重要决定之后的快感。 他担心的一件大事是,他要让自己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完成对钟表匠的指证。实现这一点要走一个程序:宣誓做证。另外,萨克斯和梅尔·库柏在这方面也已经经验丰富,他相信普拉斯基也将会成长为这样的人。 他明天将和检察官交谈——当然是私人交谈,让法庭的书记官到他家来,记录下他的证词。这不会引起汤姆的注意。 林肯·莱姆微笑着回到空荡荡的实验室。这里有各种电子设备和软件,另外还有各种电线。这些东西使他打那个电话成为可能。从钟表匠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考虑着要打这个电话了。 第四部 最后的案件 “我的大部分锻炼都来自于整日站在或者行走于实验室里的工作台之间。我受益匪浅,也娱乐了身心,比我一些进行高尔夫球这样运动的朋友从中获得的好处要多。” ——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 第八十六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和汤姆-雷斯顿疾步走过医院的大门,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医院的过道和大厅里静悄悄的,对于周六晚上纽约市里的这种地方而言,这样的状态有些不正常。通常情况下,医院里挤满了前来治疗事故、酒精中毒、吸毒过量,当然偶尔还有刀伤和枪伤的病人。 这里的安静气氛让人觉得怪异。 萨克斯绷着脸,停下脚步看着医院里的指示牌。她指了一个方向,和汤姆一起顺着医院地下室里的一条昏暗的走廊走着。 不一会儿,他们又停了下来。 “是那边吗?”萨克斯低声问。 “指示牌不清楚。” 萨克斯从汤姆的话音里听出了他很不耐烦。 “那边。” 他们继续走着,经过了一个护士站。几名护士在高高的工作台后面聊天。他们看到了许多医用设备、文件和病人档案,还看到了一些咖啡杯、化妆品和字谜书。萨克斯还注意到那里有许多数独游戏,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游戏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可没那份耐心。 她想,这里的工作人员不会经常参加紧急行动吧。 他们来到第二个护士站,萨克斯走到一名中年护士旁,只说了一句话:“莱姆。” “啊,对。在这里。”护士抬头看着他们。她没有要查病人登记表或者其他文件。“你们是——” “他的搭档。”她说,此前她曾多次在工作和私人场合用这个词来指称林肯,但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这么说是多么苍白。她不喜欢这个词。她讨厌这个词。 汤姆说自己是“护工”。 “我恐怕不知道任何细节。”护士说。这正是萨克斯本来要问的问题。“你们跟我来吧。” 护士领着他们走过另一条走廊,这里比第一条还要昏暗。虽然走廊里洁净而有条理,设计也很人性化,但还是令人厌恶。 还有什么词比“令人厌恶”更适合用来形容医院的呢? 他们快要走到一个房门开着的房间时,护士说:“请在这里等吧,马上就有人来。” 护士很快消失了,好像害怕他们俩会把她按在椅子上进行审问似的。其实,萨克斯心里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萨克斯和汤姆走进等待室。里面没人。隆恩·塞利托、林肯的堂兄亚瑟及其妻子朱迪正在往这里赶,萨克斯的妈妈罗丝也正在路上,她本来想坐地铁,萨克斯坚持要她坐出租车来。 他们默默地坐着。萨克斯拿起桌上的一本数独书,翻看着。汤姆看着她,突然抓住她的手,人像泄了气的皮球。萨克斯很少看到他这样。 汤姆说:“他什么都没有说,简直是滴水不漏。” “你觉得奇怪吗?” 他说是的。但很快又说:“不。” 一个身穿正装,歪戴着领带的男人进了等待室,他看看已经在里面的那两个人的脸色,决定还是在别处等。萨克斯一点也不怪他。 在这样的时候,你可不想和陌生人共处在一个公共空间里。 萨克斯把头靠在汤姆身上,汤姆则紧紧搂着她。她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个坚强的男人。 今天晚上的这十二个小时或许是她认识林肯这么多年来所经历的最紧张、最不同寻常的时段。早晨,她从布鲁克林赶回林肯的住处,看到汤姆正看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汤姆看着她的身后,眉头紧皱。 “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回头看。 “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谁?” “林肯。” “没有。” “见鬼。他失踪了。” 自从有了红色风暴箭头牌轮椅,林肯就和其他人一样行动自由。尽管他对户外活动不感兴趣,宁愿待在实验室里,围着那些设备转,绞尽脑汁破案,但是,以前他也曾经独自一人去过中央公园。 按照林肯的要求,汤姆帮他早早起了床,穿好衣服后坐到轮椅上。林肯说:“我约了人吃早饭。” “我们去哪儿?”汤姆问。 “‘我’是第一人称单数,汤姆。‘我们’才是复数。虽然都是第一人称代词,但除此而外,它们之间几乎没有共同之处了。没有请你去,这是为了你好。你去了会觉得无聊的。” “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会觉得无聊,林肯。” “哈哈——我很快就回来。” 林肯当时的心情很好,于是,汤姆就答应了。 但从那以后,林肯就再也没有回来。 萨克斯来了之后,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两人心里的好奇变成了担心。但就在那时,他们的电脑和黑莓手机都发出“叮”的一声响,两人同时收到了一封电邮。是林肯·莱姆一如既往的简洁风格。汤姆,萨克斯: 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我不能再以目前的状态生活下去了。 “不。”汤姆倒吸了一口气。 “往下看。” 近来发生的几件事表明,身体上的一些缺憾已经让我无法接受。有两件事促使我采取行动。一是阿伦·科佩斯基的来访,它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自杀,但死亡的风险不会阻止我做出决定。 第二件事是和苏珊·斯特林格的见面。她说世界上没有巧合,她觉得是命中注定,要由她告诉我彭布罗克脊椎损伤治疗中心。(你们知道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如果你们觉得我应该在此处打LOL,那你们就错了。) 我和该治疗中心进行了多次讨论,为未来的八个月时间中的各种治疗事务做了四项安排,第一项安排马上开始实施。 当然,我有可能无法进行余下的三项安排,但我没有办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事情如我想象的那样,我将在一两天之后跟你们详细讲述手术中的血腥细节;如果出了意外,汤姆,你知道我所有的文件都放在什么地方。哦,有一件事忘记写进遗嘱了:把我所有的酒都交给亚瑟。他会喜欢的。 萨克斯,还有一封信是给你的,汤姆会转交。 对不起,我采用了这样的方式。在这美好的一天里,陪着我这样一个不乖的病人去医院,这是浪费时间,你们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要做。另外,你们应该是了解我的。有些事我喜欢一个人去做。在过去的几年中,我都没有太多这样的机会。 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或者傍晚,有人会打电话给你们,告知相关情况。 萨克斯,关于我们的这个案子,我希望能亲自出席钟表匠的庭审。但是,如果事情进展不太妙的话,那也没关系,我已经将我的证词交给检察长了。你、梅尔和罗恩完全能担当大任,让洛根先生在监狱中度过余生。 下面的这句话出自与我很近的人,它完美地道出了我的感受:“时代不同了,我们也要因时而变,不管有什么样的风险,也不管这样做我们不得不丢下一些什么。” ——林肯·莱姆 他们在令人厌恶的医院里等着。 一个身穿绿色工作服、头发花白的高个子男人终于来到了等待室。 “你是艾米莉亚·萨克斯。” “对。” “你是汤姆?” 汤姆点点头。 此人是彭布罗克脊椎损伤治疗中心的主治医生。他说:“他的手术结束了,但目前还昏迷不醒。” 接着他向他们解释了一番医学上的技术问题,萨克斯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点头。林肯的有些情况似乎不错,还有一些似乎不那么乐观。但是,她注意到他并没有解答一个重要问题:林肯何时会醒来,或者林肯是否会醒来。 她冷不丁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医生说:“我们不知道。要等等看。” 第八十七章 指纹的进化并不是为了帮助法医确认犯罪分子,其目的仅仅是能使我们更加牢固地抓住物体。 毕竟,我们已经没有了爪子,我们的肌肉——下面的话真对不起健康俱乐部的热心会员了——和同等重量级的动物相比,真的是很可怜。 手指和脚趾上的纹路,其正式名称实际上是“摩擦嵴”,这个称谓揭示了它们的真正目的。 林肯·莱姆很快瞥了一眼艾米莉亚·萨克斯。萨克斯离他有十英尺远,此刻正蜷着身子睡在椅子上,她那浓密的红色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一半的脸。 现在几近午夜了。 他又继续思考摩擦嵴。摩擦嵴出现在手指、脚趾、手掌和脚掌上。虽然用到脚纹和指纹的时候,这样的犯罪肯定都不同寻常,但是脚纹和指纹都可以用来定罪。 人们早已了解摩擦嵴的唯一性。八百年前,人们就用摩擦嵴来在官方文件上做记号,但直到19世纪80年代,指纹才被用来破案。在爱德华·理查德·亨利爵士的指导下,印度的加尔各答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家设在执法机构内的指纹研究部门。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警察采用的指纹分类系统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林肯之所以想着指纹的问题,是因为他正看着自己的指纹。多年来,这是第一次。 自从发生地铁事故以来,这是第一次。 他的右手臂被抬高,手腕和手掌朝着他的脸,这样他就可以盯着指纹和掌纹看了。他非常兴奋,那种感觉就像他发现了微小的纤维、细微的痕迹、泥土上隐约的印迹一样,因为它们可以让他将犯罪嫌疑人和现场联系起来。 手术植入了一些电线和微电脑,他脑袋和肩膀可以控制微电脑。目前手术的效果已经显现:他已经开始绷紧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小心地抬起手臂,扭转手腕。看见自己的指纹,很久以来,这就是他的梦想,他暗自决定,如果他的手臂能再次动起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将是看自己的指纹。 当然,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治疗在等着他。他还会接受其他手术。例如,将神经重新布线,这在改善他的移动性方面将几乎没有任何效果,但是也许能改进身体的机能。另外还有干细胞治疗和身体康复训练,后者少不了跑步机、自行车、体能锻炼。 这样做也会有一些缺憾,虽然汤姆并不会因此丢了工作。即使林肯的手臂和手能动,即使他的肺功能比以前有所改善,腰部以下的功能逐渐接近正常人,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还是有可能患败血症,还是不能行走——他很可能永远也无法行走了,或者至少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无法行走。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让林肯·莱姆感到不快。多年的法医工作告诉他,一个人的追求很少能够百分百实现。但是,在通常情况下,只要努力和条件有利(林肯从来不喜欢“运气”这个词),你最终能做到的,无论多少,都已足够,可以用来确认身份、实施逮捕、将嫌疑人定罪。另外,林肯·莱姆是一个需要目标的人。如果没有陌生的地方可去,如果他不是一直处于旅途中,他的生命将毫无意义。 他小心翼翼地用脖子上肌肉的微弱运动,像一个试图站立的新生的小马驹那样调动全身的力量,转动着手掌,将它放到床上。 精疲力竭和药物的作用席卷他的全身。林肯准备睡觉了,但是决定推迟几分钟再进入梦乡。他注视着艾米莉亚·萨克斯的面孔,头发遮住了她一边的脸,白色的面庞看起来像已经进行到中点的月食。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