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朕,是一个演技派》 作者:崔罗什   文案: 影帝穿越成皇子 面对古代宫廷残酷的权力倾轧 影帝淡定表示:就靠演技活命了! 皇帝攻,权臣受 主角有光环和金手指(应该不会太粗的金手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主角:李谕,萧从简 ┃ 配角: ┃ 其它:穿越,宫廷,种田 ================== 第1章   李谕正面临着生死关头。   作为一个影帝,他面临过不止一次生死关头。在谍战片里,他演的我党情报人员差点暴露身份时,是生死关头。在历史片里,他演的大将军背水一战时,是生死关头。在警匪片里,他演的缉毒警察在深入制毒窝点时,是生死关头。甚至在爱情片里,他演的白马王子为灰姑娘毅然捐肾时,也算是生死关头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这次没有摄像机对准他,没有已经完成的剧本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生!死!关!头!   “殿下,等会儿到了皇帝皇后面前,可千万不能再……”赵十五扶着李谕下了马车,压低了声音提醒他。   李谕被马车颠得浑身疼,十分怀念他的保姆车,听到赵十五的提醒,他微微点点头。   他迈上丹墀,竖立在两边的宫人目不斜视念道:“汝阳王——到——”   “汝阳王——到——”通报声平缓地传入宫殿。   三天前,李谕还是个正经影帝,正在高高兴兴为他口碑大好的新电影做宣传。结果录真人秀节目玩游戏时不慎落水(李谕为这个真人秀感觉很遗憾。淹死了一个嘉宾,不知道这倒霉节目还能不能做下去了),他苏醒后一睁眼发现自己的芯还在,就是换了个壳,变成了大盛王朝的汝阳王。   这个汝阳王名字也叫李谕,相貌也和他原装有六七分相似,都是英俊倜傥的相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上了这个汝阳王李谕的身。   只是汝阳王李谕比影帝李谕年轻了一轮,刚满十八岁。   李谕刚穿过来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的时候,还算情绪稳定——穿到生产力低下,医疗卫生落后,娱乐业不发达的古代虽然悲剧,不过穿成一个青春十八的小王爷,也算是大幸了。   前提是这个青春十八的小王爷不爱作死,没有作死,作了也不会死。   李谕还记得三天前他刚醒来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神智渐渐恢复,身体却像被车碾过一样,浑身酸痛,还忽冷忽热,整个人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得动弹。   到了夜深人静时候他听到了有人低声说:“殿下在宫中真的是醉酒落水吗?”   “闭嘴!”立刻有另一个声音严厉喝止了他。   之后就是御医来来去去,诊脉,开方子。宫人不分日夜地环绕在他周围照顾。   李谕直挺挺躺在床上躺了两天。起先是真昏沉,后来就是借机偷听——就像只进入假死状态的负鼠。在偷听中他大概摸清楚了自己身边人的关系,以及宫中的几位主要人物。   然后他终于“苏醒”了——在电视和电影里他已经演过无数次这种受伤后苏醒的状态了,轻车熟路。   “赵十五……”他气若游丝地唤道。   赵十五是汝阳王身边的内侍首领。汝阳王身边的太监宫女,都听赵十五安排。原本的汝阳王应该是对赵十五极其信任,所以放心将不少内务都交给赵十五处理。   “殿下醒了!”赵十五惊喜道。他原是云淑妃身边的老人,云淑妃死后他便来服侍她的儿子汝阳王。他已经想好了,若李谕有个什么万一,他唯有以死向淑妃谢罪。   不过影帝李谕并不知道赵十五这些内心戏,他只是按照套路来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听汝阳王这么问,赵十五神色黯然,说:“殿下在宫中醉了酒,不慎落了水。” 赵十五屏退床前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叫他们到外间守着。这才小心翼翼反过来问李谕:“殿下真的是失足落水?落水时候可有人靠近身边?”   李谕扶着额头,含含糊糊道:“我连在宫中醉酒的情形都想不起来了……更别提后来的落水,一点也不记得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有人要加害与我?又是为何?”   赵十五大惊失色:“殿下都不记得了?”   李谕摇摇头,醉酒是个现成的借口,他就咬定自己喝到断片:“我这一醉,这一病,什么都很迷糊,你把那天的情形详细给我说说。”   赵十五数着日子说:“宫中三月初三设宴,请几位正在京中的王爷小聚。殿下醉酒,在宫中失言冒犯了皇后,不仅品评赞美了一番皇后美貌,还说皇后本应是,本应是……”   说到最后赵十五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他被吓得不敢说出口,可见有多大逆不道。   李谕已经大致猜到小王爷说的昏话是什么了:“本应是我的囊中之物?”   赵十五没想到李谕清醒了还敢这么说,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皇帝即位不久,才与皇后新婚。殿下此次上京,就是为了祝贺皇帝大婚。即便皇帝与殿下兄弟情深,能将此话当做笑话一笑了之,那皇后和齐国公也不会善罢甘休啊!皇帝即位当天第一道诏令,就是立齐国公女儿为皇后。齐国公可是对皇后寄予厚望……”   李谕陷入沉思——这个什么齐国公,比皇帝还厉害的样子,甚至已经公然地,完全掌控皇帝夫妇。   除非……   莫非……   李谕脑子中不由跳出“权臣”二字。皇帝年轻,才刚登上皇位,大权在权臣手中,然后这权臣又把自己女儿塞给皇帝做了皇后。这特么是魏武曹操拿过的剧本啊!   李谕心里是寒冷的。往好处想,他至少很清楚低调做人这个道理,以后不会再作死了。然而前提是,他还能有以后。   当天晚些时候宫中就知道汝阳王已经苏醒,有太监来传了皇帝口谕,召汝阳王次日入宫觐见。   李谕这会儿站在东华宫前,决定走自己的专业路线——演戏。   这是他的生死关头,他只能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技巧来应对。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见到皇帝,就紧抱皇帝大腿(并不是真抱),痛哭流涕(他在指尖涂了点蒜汁),浑身颤抖(毕竟大病初愈),恳切认错,但只认自己醉酒失态的错,一个字也不要提自己说过的话,最终目的是哀求皇帝赶紧放他回自己的封地云州。   听说皇帝未即位时,最要好的兄弟就是汝阳王。若皇帝对汝阳王还有那么一点兄弟之情,并且还有那么一点话语权,那他应该能勉强过了这一关。   宫人领着李谕进了东华宫的侧殿,这是皇帝平日处理公务的书房。   皇帝还未到书房,宫人请李谕在书房边的隔间中等候。   三月的桃李正艳,花影对红墙。李谕无暇细看景致,只是默默等待。   过了片刻,他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只见宫人都屈膝行礼——但来者并不是皇帝。   李谕脑中一片空白。   来者并无殊艳之色,只是雨后远山一样眉目清楚。一双眼睛不喜不怒,李谕第一次知道大慈悲不是纸上空话。   他只有一个想法——在这生死关头一见钟情,电影都没这么浪漫。 第2章   李谕呆呆看着来人。   他在娱乐圈里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看太多,所以他觉得他一瞬间被击中,绝对不是因为来人的脸有多美。   那不是美,而是完美。没有一丝多余的线条,干干净净,是冬日凌晨的湖面,一望无际的,整齐清静的积雪之美。如此清冽宜人,叫李谕想做第一个踏雪人。   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太监迎上来,正要向来者行礼,来者就一挥手,问道:“陛下还未到?”他又转头看了眼正坐在角落的李谕,就向李谕走来,行了个拱手礼:“殿下。”   李谕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美人,只能一样行个拱手礼:“大人。”   美人态度从容自若,应该是早与李谕相识,随意就在李谕身边坐下,道:“殿下前几日落水,我听到消息实在震惊,本应早日前往探望,只是事务缠身,实在无法脱身。还请殿下谅解。”   两人中间只隔了一张黑漆螺钿小几,他说着致歉的话,听起来却并无歉意,声音轻柔里透着一丝倦懒。李谕心头痒痒的,明知道这人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态度,却像中了蛊,忍不住微笑道:“大人言重了。我并无大碍,定是皇帝皇后庇佑,才能如此幸运。”   美人听到李谕提到皇后二字,似乎有些讶异。看来宫中是没几个人不知道汝阳王醉酒轻薄皇后的蠢事了……李谕心中一酸,他一点都不想被美人当成蠢货。   “殿下以为皇后如何?”美人试探一般问道。   李谕淡然说:“皇后自然是与皇帝十分相配,端方慎淑,堪当国母,是万民之福。”   他在暗暗猜测这个美人可能是什么人。   ——看上去似乎二十六七岁,也有可能三十出头,年龄不是很大;看气质很沉稳,看穿着不像是侍卫或武将。来皇帝书房没有紧张神色,似乎经常出入;还能与皇帝的亲兄弟随意交谈,没有丝毫局促or巴结的感觉。   他应该是个出身良好的高级文官,说不定还是某侯某爵的世子。   美人端详着李谕,又问:“殿下这话说得勉强。”   李谕可听出美人话中有一丝咄咄逼人的意味了,他必须坚持住,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穿越,但常识还是有的——在宫中,不能乱说话。   “这自然是我的真心话。难道大人不是这么想的?”李谕反问。   美人道:“殿下既然如此诚心,倒是我唐突了。”   两人一时无话。美人转头看向窗外花,李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树开得正盛的垂枝桃,花瓣千重,垂落如伞,阳光落在其中,春意融融。   美人喃喃道:“陛下叫我们等太久了。”   李谕说:“我却觉得陛下迟得好……”   美人转过头来,李谕说:“……否则我怎么能坐在这里,与大人一起赏花呢?”这是他到这世界之后,第一句真心话,说得颇是惆怅。   美人一怔,随后失笑:“殿下真是个妙人。”   幸好这时候宫人的声音响起:“陛下到!”   皇帝比汝阳王还小两岁,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至于为什么弟弟比哥哥先当了皇帝,李谕并不关心,至少没原装汝阳王关心。李谕现在只想离这个皇宫越远越好,躲过这一劫。   他没什么权欲,也没什么改造世界的崇高志向。穿越之后他一点使命感都没有,就想好好活着。   所以他才不会去研究为什么皇位没落他头上。   谢谢,他不想当皇帝。谢谢。   皇帝走过来了,先握住李谕的手,激动道:“三哥!”   李谕心中安心一半,听皇帝的声音,似乎完全不在意汝阳王酒后撒野发泄不满。他毕恭毕敬行了礼。本应该这时候就痛哭流涕向皇帝请罪的,但美人就在旁边看着,李谕觉得他应该更优雅些。   然后皇帝松开了李谕的手,向美人点点头:“萧丞相。”   李谕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昨天晚上找了个要学宫中规矩的理由,把汝阳王的幕僚相公叫到面前,叫他把宫中的人物关系都交代了一遍。唯一的缺点是,该幕僚没进过宫,不能准确描述各位贵人的样子。   但李谕至少牢牢记住了,朝中只有一个萧丞相。萧从简,萧丞相,也就是齐国公,也就是皇后的爸爸,也就是皇后的爸爸,也就是皇后的爸爸。当朝的权臣,李谕心中代号“那个绝对不能惹的人”。   李谕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条咸鱼,没有什么未来了。   原装前脚刚刚调戏了皇后,他这个西贝货又调戏了皇后的爸爸。   他可以去shi了。   “三哥,”皇帝唤他,“三哥,坐下说话吧。”   李谕失魂落魄,他又望了一眼萧从简。   萧从简也正看向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李谕捂住脸,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用蒜汁也哭得出来,这下是哭得更伤心了。   “陛下……”他泪流满面说,“我在宫中醉酒失态,害怕陛下嫌弃,能进宫再见陛下一面,实在是……”   皇帝安慰道:“三哥何出此言,朕并无怪罪之意。”   李谕趁机提出要回自己的封地云州,这是他现在最迫切的事情。   然而皇帝拒绝了他,只说:“朕说了,并无怪罪之意,三哥安心在京中多留几日,等身体全养好了再回云州不迟……”   李谕在他声音中听出了迟疑,他又对着皇帝默默流了一会儿泪。   皇帝犹犹豫豫地说:“三哥竟如此伤心,那……”   萧从简忽然说:“殿下。”   皇帝的声音卡住了,然后消失了。   萧从简说:“三四月正是京中最好时候,殿下又难得回京一次,不妨放宽了心,在京中游春赏景。”   李谕不敢再推辞,他感到萧从简和皇帝在背后有什么商量——他恐怕是一时半会是回不了云州封地了。   回王府的路上,李谕靠在车窗边,呆滞地忍受着那一阵阵颠簸。(天啊,他真是太怀念他的宝马和卡宴了)   萧从简一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想起来问些不紧要的琐事。   “汝阳王从宫中出去之后,有什么动静?”他站在书架前,一边翻阅一边问道。   “汝阳王出宫后,就径直回了王府,也没有见外客。”侍卫答道。   “没有丝毫异常?”   侍卫想了想,说:“只有一事。汝阳王在回府路上,马车停了一回,命人剪了一支垂枝桃花。”   萧从简翻书的手顿了顿。 第3章   李谕一回到府中,就把人召齐了,开个小会。   汝阳王这次上京,一共带了三百多人,其中包括侍卫,幕僚,太监,宫女,还有侍妾和歌姬,阵仗不小。能这样一路铺张过来,都是因为汝阳王不差钱,他的封地云州物产丰饶,盛产盐铁,汝阳王自然是富得流油。   不过尽管带了这么多人,李谕能找来商量的却没几个。   赵十五,算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他在宫中服侍云淑妃多年,对后宫熟悉。   石震,常常为汝阳王代笔公文,也算一个。之前给李谕恶补朝廷小知识的就是他。   杜洗兰,汝阳王的私人医生,这次救活汝阳王他出了大力,李谕对他印象很好。   除了赵十五,石震和杜洗兰都是云州本地人,妻小家业都在云州,李谕认为他们与京中勾结的可能性不大,应该都是真心实意想和汝阳王回云州。   李谕将进宫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没认出萧从简还调戏了他那一节。   “皇帝没答应我回云州的事。”李谕躺在榻上,有气无力道,“你们怎么想?”   石震说:“还请殿下再忍耐一段时间,皇帝恐怕还得再观望一段时日。殿下不妨再修书进宫,恳求陛下。”   赵十五也认为这主意不错,他说:“殿下新得的那双紫玉如意,就是宫中也没见过,不妨割爱献于皇帝。”   李谕摇摇头。赵十五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宝贝,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杜洗兰慢悠悠说:“这宝贝是该送皇帝呢?还是送齐国公呢?如今不肯放殿下走的到底是皇帝呢,还是齐国公呢?”   李谕心想,这倒是个敢说大实话的。不由高看杜洗兰一眼。   李谕已经清楚了,这是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实——皇帝大权已经旁落,但说出来就是政治不正确。祸从口出的事情,从来不少。   听到杜洗兰的话,石震有些不安,赵十五面色看起来更难过了。   李谕打了个圆场,豪爽道:“好了好了,我是缺钱的人吗?那两把紫玉如意就送给皇帝,我另外还有什么相似的宝贝来着……”   赵十五提醒他:“红珊瑚。”   “那红珊瑚送去给齐国公。”李谕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又想到萧从简的冷与净,红珊瑚赠他,就是雪白血红,实在太相配。李谕在意淫。明恋已不可能,暗恋也不实际,而意淫总是自由的。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商定了礼物。当天晚上赵十五就拿了钥匙,开箱取出宝贝,呈给李谕检查。   红珊瑚有近三尺高,颜色红得剔透,枝条错落雅致,确非凡品。不过紫玉如意一出,李谕的眼睛就挪不动了。紫玉的水头已经够好看了,还做了黄金的柄托,紫玉如意躺在颜色纯净的黄金托中,李谕能想象千百年后,它睡在博物馆里,会惹得多少人会它驻足。   但现在,它应该赠予一位美人。紫玉黄金,若萧从简持一柄在手中把玩,一定像一个骑鹿而过的谪仙。   但红珊瑚雪白血红的意境也很美。李谕简直没办法选择。   “嗯……”李谕沉吟道,“这样吧,红珊瑚和紫玉都送给齐国公。”   赵十五请示:“那拿什么呈给皇帝?”   李谕说:“我还有什么?”   赵十五说:“夜明珠?”   他打开装夜明珠的紫檀盒子。   李谕立刻觉得不行了,只觉得这珠子也该送给萧从简。他算是明白了,只要是珍奇珠宝,都与美人很相衬。   最终他分别给皇帝和萧从简选了四件珍宝,再加上黄金和玉石若干,凑成两份大礼包,一份送进宫,一份送去了国公府。   除此之外,李谕听从了幕僚建议,不吝钱财,拿了金银去打点宫中。皇帝太年轻,皇后又是萧氏女儿,后宫并没有什么宠妃之类可以吹耳边风。不过皇帝的乳娘,几位老太妃,还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   之后几天,李谕一直在等着皇帝的动静。然而宫中只遣了两名内侍来,说皇帝收下了礼物,十分欣喜,并回赠一双玉杯;并未送来允许汝阳王回封地的圣旨,甚至连再次召见也没有。   萧从简的回应就更惨淡了,他只是命仆人送了张收条过来。李谕还巴巴地问那个送收条的仆人:“齐国公有没有说礼物如何?”   仆人告诉他,送来收条,只是为了方便王府清点造册而已。他就是个跑腿的,也不知道齐国公收到礼物的反应。   李谕只失落了一小会儿。倒不如说萧从简这样高冷,才符合他的想象。那枝在路边剪的垂枝桃还养在窗下,花全开了,只是已有了凋落的迹象,李谕在心中下了个决心。   等这枝花落尽了,他就不再去想萧从简,意淫都不行。   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现代人。娱乐圈中的红男绿女,多的是逢场作戏,从来不在感情上浪费时间。能睡的人和不能睡的人,能爱的人和不能爱的人,他向来分得很清楚。   萧从简是他不能睡,也不能爱的人。尽管他明白,他在心中切切实实地爱过他,哪怕那么短暂。   又过了三日,宫中有朝会,皇帝终于又召汝阳王入宫,参加朝会。   朝会之前,皇帝在书房单独见了李谕一面。   皇帝见到李谕没有上次那么激动,但仍十分亲切。   “三哥,你知道这次朝会我为什么要你来吗?”他问李谕。   李谕不知道。   皇帝又问:“那三哥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同意三哥回云州吗?”   李谕还是不知道。   皇帝苦笑道:“三哥该请些得力的幕僚了。”   李谕微笑道:“我做一个富贵闲人就心满意足了,朝中事务,我向来不通。陛下留我在京中,我也是个一无是处之人。”   皇帝不言语。李谕心中直打鼓。他虽然真实年龄三十岁了,但论心机,他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赢过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少年。   萧从简和皇帝,到底在谋划什么,他这几天想来想去,隐约猜出个大概。只要不是要他的命,其他都好说。   “三哥,”皇帝又犹豫着开了口,“你觉得淡州如何?”   够了。李谕这几天才恶补了宫廷和历史常识,还没补地理。什么淡州,他根本没听说过。   不过后来李谕知道了,没听说过就正常了,毕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过对着皇帝,李谕还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是王土,那肯定都是好地方。”   皇帝脸色亮了些,说:“那,三哥换个封地如何?”   当天朝会上,皇帝除了一些日常事务和几项任免,还顺便公布了改换汝阳王封地。将汝阳王从富庶的云州改封贫瘠的淡州。   萧从简就站在皇帝身边。李谕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他们有短暂的目光相接。只是这一次,萧从简没有笑,李谕也没有。   并不是李谕不想对他笑。只是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场合和好时机——毕竟他现在是一个被改封的王爷,形同流放,理论上是笑不出来的。笑出来那就是在威胁萧从简了。   只是李谕总算明白了。他以为这段日子萧从简是在观察他,其实并不是。萧从简根本不关心他,萧从简是在观察皇帝,看皇帝能不能下狠心对他的兄弟下手。   萧从简是在培养一个皇帝。   不过这都不关李谕的事了,淡州就淡州吧,他只想快点滚。所以一出宫,他就高高兴兴回王府准备滚去淡州。   正好窗下那一枝桃花也落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从简的年龄设定   设定萧从简今年三十二岁。李谕身体是十八岁,不过灵魂已经三十岁了。   李谕以后肯定会当皇帝的,请放心   CP是皇帝攻丞相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第4章   李谕滚去淡州的事一从宫中传出,王府中顿时愁云笼罩,据说哭晕过去一片。   就连赵十五都一脸凄怆,李谕反过来安慰他:“眼下能离开京中就是好事。淡州再坏,好歹也是我自己的封地,到了封地上再做打算。”   赵十五终于忍不住流泪低声道:“云州这块封地是当年云淑妃为殿下向先帝求来的,没想到物是人非,皇帝如今转头就……”   李谕听石震提起过云淑妃,不光石震,王府中人似乎都以云淑妃为傲,不时就提起她。云淑妃因为美貌深受宠爱,所以帮儿子啃下了云州这个富庶大州作封地。   但在李谕看来,原装的汝阳王也好,他本人也好,都没什么特殊的治国才能,保不住云州这块封地是早晚的事。再加上他对云淑妃,云州都没有回忆,自然感觉不到什么悲痛之情。   现在能拿封地换命,还是划算的。   “等到了淡州,再从长计议好了。”李谕说。   但是赵十五的表情更悲伤了。李谕感觉不好了:“淡州,到底穷成什么样子?”   于是石震又来给李谕上课了。   在介绍了一番淡州的方位,大小,古迹和如今的行政之后,他问李谕:“殿下知道,云州土地肥沃,又盛产盐铁,殿下的几大金山,铁矿,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殿下知道,淡州盛产什么吗?”   李谕说:“木材?”   他想深山老林的,应该产木头?   石震摇摇头:“这项特产可比木材有名多了,也可怕多了。”   李谕又猜:“毒蛇,就是那种可以做药材的!”他可是学过《捕蛇者说》的。   石震叹了口气:“是山匪。殿下,淡州盛产山匪。”   李谕终于裂了。   WTF。   山匪。   哈哈哈哈哈哈。   石震还说:“我听说淡州那地方,许多农民都是亦农亦匪,富人行商不时被打劫,邻州也时常被骚扰,且民风彪悍,为些许小事就械斗闹出人命的事情稀松平常。”   李谕可算明白了——这一天时间他明白的事情还真多——萧从简真够心狠手辣的。把他从金窝银窝里赶出来还不算,居然把他赶去这种地方。   到底和汝阳王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谕大概气愤了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不会更长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好笑起来。一天之前他和周围人还在为性命担忧,知道性命暂时无虞之后,他又开始为待遇不满了。人就是这样。   再说他想起来了,原装汝阳王可是当众调戏了皇后的,绝对是原主惹的祸。李谕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把锅推给原主,假装不记得自己调戏过萧从简的事了。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淡州是去定了,李谕只能认真与赵十五等人商量该如何准备。   赵十五忧心的也是这个,汝阳王原本在云州每年大约能有近万两黄金的收入,再加上云州本来就富庶,富人也多,常常定期进贡。因此汝阳王铺张惯了,云州的汝阳王府修建得富丽堂皇,府中光是歌姬就养了近两百名!还有两个正在造的大园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奇珍异兽。   李谕现在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汝阳王的财务问题。虽说在这个时代人力是最不值钱的,买个劳动力比买匹马还便宜,但汝阳王蓄养的这些歌姬舞姬,门人食客,都是要供吃供穿的,王府的生活费标准比一般小门小户高多了,天天都是吃好喝好,四季衣裳都做新绫罗绸缎不要钱一样买。   以前汝阳王有钱,养这些闲人还养得起,如今要去淡州,赵十五为李谕算了一笔账——照汝阳王原来的撒钱法,到了淡州就是坐吃山空,不过三五年就得吃空了。   李谕立刻下了决断:“不能继续养这么多人了。”   赵十五原本十分担心汝阳王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放弃蓄养家伎,弄到事情不可收拾。没想到李谕这么容易就松了口,完全是喜出望外。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赵十五问。   门人食客应该比较好打发,给一笔遣散费,应该就可以解决。能文能写,有一技之长还在王府做过食客的成年男人应该不难再就业。   家伎就比较麻烦了,都是些十几岁的女孩男孩,又都是乐籍。从王府出去,也不知道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   李谕挺不忍心的。   “如果我不要这些家伎了,她们会如何?”他问赵十五。   赵十五告诉他:“一般都是发卖了。云州一带的豪门富户很多,应该很容易卖出去。”   李谕心中叹了口气:“先问问她们自己可有去处,若已经找到下家,愿意走的就一样给笔遣散费。不敢走没去处的,就找些善良些的富户……”他本想说把这些家伎送给他们,但转念一想,说:“告诉他们,王府的家伎,可不一般,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叫他们价钱出高点,越高越好。你会办吧?”   赵十五应了下来。   李谕想,他吊高了卖,有的是人傻钱多的趋之若鹜,高价买回去的家伎,想来也不会太作践。若他白送给别人,说不定还叫人生疑,觉得反常是妖。   李谕做了决定。云州那边的产业能变卖的都变卖,人员尽量精简,只带必要的随行人员去淡州。   他会先从京中回云州,在云州有一个月时间处理好封地的事务,然后再去淡州。   李谕叫石震写了封信给云州王府那边,叫他们先准备起来,免得等他回来时候手忙脚乱。   而且他也不想再看一遍哭天抢地了,想想都头疼。   首先精简的就是汝阳王带进京的三百多人,李谕整理了两天,最后决定带回去的只有两百出头了。   汝阳王这般安静,迅速,乖觉地处理起改封的事情,京中都议论纷纷,说汝阳王是被吓破了胆。宫中对这事情也有所耳闻。   皇帝为此还哭了一回——他从前确实是和汝阳王这个哥哥要好。但幼年时候那一点好,对其他人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们都说,皇帝是不该徇私情的。云州是块重地,交通便利,又十分富足,握在汝阳王这个莽子手中,实在叫人不安。   萧从简很快就知道了皇帝的伤心。   是皇后命人从坤仪宫传来的消息。   “陛下没哭多久,不过十分愧疚,觉得对不住汝阳王。”皇后一边玩着香炉,一边轻声道。她刚刚满十五岁,但已经对皇后这个身份得心应手了。   萧从简没有说什么,只问她在宫中还住不住得惯,宫中花园是不是太单调之类的闲话。   皇后反而有些着急起来:“父亲!”   她很清楚自己在宫中要做什么,有时候她觉得她比萧从简还清楚。   萧从简看向她:“怎么了?”   “陛下……很不高兴,”她低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哭。我……”她想说怕,她怕君臣决裂都是从小事开始的。她怕萧从简得意太久,看不到这其中的深意。   不过“怕”是萧从简讨厌的字眼,她只能改口说:“我想,父亲最好安抚陛下一番。那汝阳王再不堪,也是陛下的亲兄弟。”   萧从简微笑起来。他一笑,皇后身边的女官们头都埋得更低了。   “好吧,”他说,“我会安排。”   三天之后,宫中在棠棣苑为汝阳王办了场盛大的送别宴会。   李谕对那什么什么棠棣宴真是一点都不感冒。都说宴无好宴,就算没阴谋,也是拉他过去给皇帝歌功颂德,强行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不过他就快出京了,这临门一脚还得努力一番,去了做做样子就当交个差算了。   如此一想,李谕又叫赵十五:“不要蒜汁了!”   这次他不用蒜汁了,上次是事发突然他怕临时哭不出来才用了点小辅助,现在他已经彻底进入剧情了,只要进入剧情他向来是收放自如,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虽然这里没人给他颁奖了,但是演好了可以活命,成就感真是杠杠的。   于是棠棣宴的时候,宫中众人就看到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兄弟分别。   李谕在皇帝面前含泪道:“兄弟痴长年纪,不长智慧,不能为皇帝分忧,臣去淡州会努力读书,修身养性,才不辜负陛下。只是今后一别,从此天南地北,望陛下千万保重,诸事安康。”   台词是他拍过的电影里的,只需稍稍改动几个称呼就行。眼泪就靠技巧了,含在眼眶里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台词说完,正好缓缓滑落。   这场戏是演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宫中众人看的。   不过他只能看见皇帝的反应——皇帝已经抗不住了,双手死死握成拳,眼睛完全红了。   宫中几个老人已经忍不住抹泪了。   皇后有些不安地看向她的父亲。   萧从简正极其专注地看着汝阳王,并没有生气的神色。 第5章   宫中的酒宴,总是持续的时间很长。杏色裙子的宫女梭巡着上菜换盏,姿态轻盈优美。   李谕演完了戏就坐在自己席位上,先是研究了下参加宴席的人。皇帝这是他第三次见了,皇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虽然漂亮,但五官并不怎么像萧从简,只是体态修长似乎随了萧从简。对李谕来说皇后只是一个才十五岁的萝莉,他的内心完全比皇后长一辈,体会不到原装汝阳王的想法。   研究完了皇后,李谕就一脸严肃地研究宫廷酒,宫廷菜。酒很好,度数不高,口感佳,醇香浓郁。菜也不错,虽然他对宫中流行的各种五颜六色的米糕并不感兴趣,不过炙烤的肉类和菌类很可口,鱼羹出乎意料的鲜美。   不过总体来说,菜式没有后来丰富,某些李谕爱吃的特色菜还没诞生。李谕想着满街的饭店想得有点神思恍惚,看上去愈发忧郁了。   众人窥探他的脸色,心中都想:汝阳王进京一趟,被折磨得性情大变,真等去了淡州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李谕在想:莫非我穿越过来就是为了去开荒种田发明新菜谱的?   正胡思乱想时候,忽然就有人走到他的席位前。李谕抬起头,就看到是有人端了酒,来向他敬酒。大多都是说些路途漫漫,请自珍重之类的送别之语。   萧从简没有过来,李谕席位与他离得不远,能清清楚楚看到他正与身旁人说笑。   说来奇怪,李谕第一次见到他时候,觉得这个人很冷,其实现在看看,萧从简笑容并不少,李谕甚至能听到他大笑的声音。   想想也是,萧从简是正春风得意的时候,还刚把一只看不顺眼的臭虫扫出京城,没道理不笑呀。李谕酸溜溜的想。   可他笑起来又是那么好看……   萧从简回应了李谕的视线,他脸上挂着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向李谕颔首举杯。李谕在桌子下面比了个中指,然后举头望天。   艹你。然而并不是真的很想艹你。艹你。只是你的所作所为太过分让人想艹你艹你,就是艹你艹你。李谕在心中唱了起来。   萧从简这边并没有在意汝阳王的态度。云州收回来,他心情大好,正盘算着怎么好好利用。宴席中途上了乐舞,终于将离愁别绪冲淡许多,众人都畅饮起来。   萧从简扫了眼皇帝和皇后,皇帝将汝阳王叫到了身边说话,而皇后目不斜视地欣赏着琵琶演奏。   正巧有宫女来为萧从简斟酒,萧从简看到她耳后有一块胎记,认出她是皇后身边人。   “皇后请国公宴席之后留下说话。”宫女没有抬头,低声说到。   萧从简端起酒杯,又看了一眼女儿——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连性子也很像。他从不怀疑她会是一个好皇后,只是她现在还离不开萧家,也离不开他的支持。   这场各怀心思的宴席结束之后,李谕几乎累到虚脱,回去路上他就歪在马车里睡着了。一直快到王府时才醒来。   “赵十五,”他问道,“我们这就要回云州了?”   赵十五的声音隔着车壁传过来:“是的,殿下。明天再休整整理一日,后天一早,就从京中出发。”   李谕喃喃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赵十五的声音终于也放松了:“谁说不是呢。”   李谕终于睡了自他来到这里之后最沉的一觉。在他沉睡时候,宫中仍灯火通明。   皇帝在棠棣宴上也稍稍多饮了些,到这时候才渐渐酒醒,皇后一直在他身边照料他。   “后日三哥就要走了……”他说,像提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皇后柔声说:“是啊。他总得离京的。”   “霈霈,”皇帝唤她乳名,“丞相……你父亲很高兴吧?”   皇后的眉毛都没动一根,她坐在皇帝榻边,柔声说:“父亲一心只为陛下。”她一边轻轻用篦子梳理着皇帝的头发,一边说:“我看汝阳王有了悔意,知道约束自己行动,安安稳稳的不好么?若像之前那样,仗着与陛下宽容,竟对我……”   汝阳王出言轻薄皇后一事是个阴影,只是现在汝阳王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皇帝才将这事情放过不再追究。   “陛下,我是家中长女,又年幼丧母,如今嫁入宫中,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陛下,”皇后垂下眼睛,“还请陛下怜我。”   她想起棠棣宴后,父亲对她说的话。   父亲说:“皇帝心焦是在所难免,他对汝阳王未必真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只不过是担心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而已。只要你咬定了萧家的忠心不二就可。”   皇后还记得自己当时脱口而出:“萧家是吗?”   父亲讶异:“你说什么?”   她说:“忠心不二。”   父亲居然笑了,他说:“能让你永远忠心不二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   此刻她正使劲浑身解数,撩起心中的一腔柔情。但在心中某个深深的角落里,她知道那里藏着冰凉的利刃。她只能祈盼皇帝不要发现。   皇帝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握,神色恍惚而温柔:“我怜霈霈,霈霈也不要负我。”   皇后轻轻用食指点了点唇,俏皮一笑:“一定。臣妾不敢食言。”   两日后,李谕把京都甩在身后,踏上了回云州的归程。 第6章   李谕回云州了。   从京城到云州,五百公里,如果走高速,六个小时左右,差不多了。但目前没有高速,李谕只能像个真正的古人,先走水路,坐船;然后走陆路,马车。人多辎重多,走了足足八天才到云州境内。   圣旨比他们先到,云州地界都已经知道汝阳王这回进京吃了大亏,回云州是收拾收拾就要滚去淡州的。因此一路上来应酬迎接的都是些职位低微的小官。   进了云州之后,李谕的话就很少。他不是近乡情怯,对他来说,京城还更熟悉些。不过云州是汝阳王的老巢,他要静观其变,少说少错。   云州的汝阳王府建造在云州城北,地势本就高,王府又巍峨高耸,李谕在老远就在葱郁树荫中看见一片飞檐。   临到面前,李谕越发觉得这与其说是王府,不如说是一座宫殿,正门打开,李谕的马车笔直地行了进去,跑了有几百米才停下,已经有人抬了肩辇在车前等待。   赵十五扶李谕下车,问他先去哪里。   李谕说:“我累了,先洗澡吃饭睡觉。你们先把行李下了,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他突然难以言喻地忧伤起来。他真心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赵十五似乎也察觉到这几日李谕心绪不佳。本来回云州应该是件开心事情,可李谕除了离京那天亢奋了一会儿,这几天是一天比一天忧郁。   “殿下……”赵十五轻声问,“要招人侍寝吗?”   李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招人,侍寝?”   赵十五又问了一遍:“请问殿下想招谁?”   李谕扶额:“不用了……我没心情。”   从京中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李谕并没有睡过什么人。赵十五似乎对此很担心。但李谕是真的不想要。   汝阳王的侍妾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女。他根本睡不下去。而且原装汝阳王的口味偏好身材纤瘦娇小型的,好像嫌十几岁的女孩还不够娇嫩似的。   李谕看到他的那些侍妾都觉得恐怖——放在现代一个个都是初中生高中生,不过话说回来,汝阳王要在现代还正是高考的年纪呢。只不过他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所以才会感觉有些……变态。   更让李谕崩溃的是,他从赵十五的话里套出来,汝阳王有一个王妃——年纪到了,自然会有王妃。而且王妃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这还不止,除了王妃生的小世子。汝阳王还有一个宠姬生的儿子和一个侍妾生的女儿。   十八岁的汝阳王,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三十岁的他,还从来没考虑过当爸爸的问题。   李谕认为自己的忧郁,是因为在度过了最初的兴奋期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文化休克。   回到云州,必然要见自己的那位王妃,和三个孩子。他不可能否认他们,只能装鸵鸟,将这一刻尽量延迟些。   这会儿赵十五问他想要谁侍寝,他是真心的,谁也不想要……   他宁愿洗个澡一个人躺床上自己自助一发,实际上,他在回来的路上实在无聊,已经好几个晚上都自己撸过了。   他假装忘记了自己在撸的时候想的是谁。   “谁也不要。我谁也不想见!”李谕瞪着赵十五和身边的内侍宫女们说,他气呼呼地走进自己的寝宫,转了两圈才找到床的方位。   李谕终于得到了一个静谧而漫长的午后,他洗过澡之后就躺在床上发呆,没有手机,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发呆真舒服。呆着呆着就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他侧身盯着六折檀木大屏风上的山水看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立刻有宫女上前服侍他更衣。   有内侍上前低声说:“王妃求见殿下。”   李谕在心中叹了口气,要来的早晚会来,躲也躲不过,他挥挥手:“让她来吧。”   有衣衫窸窸窣窣的声响,人还未到跟前,就听到孩童一声奶声奶气的:“父王!”   有一团小东西屁颠屁颠跑过来滚到了李谕面前。   “父王!”   李谕估摸着这就是自己的大儿子了。他虽然没做过真爸爸,但朋友亲戚家的孩子还是挺喜欢的,戏里也带过孩子。   他一把抱起小东西,放在腿上颠了两下:“好重!你原来有这么重吗?”   小男孩大概还不满三岁,肉肉的一团,坐在李谕腿上被他的鬼脸逗得笑了起来。   紧接着王妃也来了。果然不出李谕所料,也是个年轻女孩,估计也就十八岁上下。只是相貌谈不上美貌,看上去有些憔悴。   李谕让她坐在榻边说话,他抱着儿子,向她温言道:“我听说你病了?有没有看医生?医生怎么说?”   他只不过是客套寒暄,没想到王妃却猛地抬起头,眼中竟隐约泛出泪光。   “我……”王妃开口太匆匆,有些哽咽,“我已好多了,只是换季时候有些喘证。”   李谕不知道喘证到底是什么病,不由又问了一句:“真不严重?吃药了吗?”   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将王妃的药方背了一遍,王妃微笑点头:“真的已经快好了。”她脸上浮起一层红晕,轻声说:“多谢殿下关怀。”   李谕心想,原来的汝阳王难道很冷落她吗?赵十五也提过汝阳王似乎更宠爱另一个宠姬。他只不过和颜悦色客套了两句,王妃就十分开心的样子。   不过王妃似乎是个安静不多话的人,李谕并不讨厌这点,只是李谕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这对话就很难进行下去了。   李谕怀里的小男孩倒正是话多的年纪,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有一半是大人听不懂的话。王妃只是微笑着看他。   李谕逗了一会儿孩子,清清嗓子,说:“我之前来信,已经说了改封淡州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王妃回答:“知道了……收到了信时候吓了一跳,不过只要王爷人没事就好。”说起这个,她才不安起来。   她终于主动问了李谕第一个问题:“萧丞相,不会再刁难殿下了吧?”   李谕觉得她这话后面大有背景,他不好回答,正要细问。就有人来报吕夫人也来求见。   吕夫人,就是汝阳王的宠姬。   李谕按捺住不快:“让她等着。”他得先和王妃把有关萧从简的话说完。 第7章   李谕问王妃:“难道萧丞相与我从前就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为何要一再为难我?”   莫非萧从简与汝阳王之间还有什么前尘往事,爱恨纠葛?   王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以为,就是为了金矿的事情。”   李谕问:“金矿怎么说?”   王妃虽然很奇怪汝阳王怎么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还是老实回答:“因为殿下的金矿铁矿每年产量甚多,又不交税,所以几个月前萧丞相要殿下每年捐助军资一万贯钱,箭头十万只,还有十船粮食。殿下没同意……我之前就同殿下说过,不如花费些钱财,就当买个平安……”   她说到此处,忽然看见身旁的嬷嬷正拼命向她使眼色,立刻停住了。她想起从前她一说这话,王爷都会生气。嬷嬷也说过她好几次了,劝她顺着些王爷的心意,不要一根直肠子。   李谕听了没有生气,他只是很失望——为钱产生纠纷,真他妈俗套。   这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也许是因为太丢人了,只有耿直的王妃给说出来了。   李谕在心里整理了一下。于是在萧从简心里,汝阳王就是个守着金山银山,不肯为国家出点钱的守财奴,然后进京了之后还不知收敛的蠢货。   难怪萧从简收下他送的大礼时那么冷淡。估计八成是想着:“这时候想起来放血了,太晚了!”   李谕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   王妃不明白他的算了是什么意思,以为汝阳王又嫌她多嘴了。她身旁的嬷嬷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似乎是怪她不长记性。   “殿下,”她呐呐说,“殿下回来就好,先好好休息两天吧。”   这时候又有内侍凑上来说:“吕夫人在外面。”   吕夫人据说就是汝阳王的宠姬,也生了一个儿子,母子两人比王妃受宠多了。   吕夫人一进来,李谕眼前就一亮——字面意义上的。因为吕夫人身上穿了件金红交加的长裙,头上插满了金啊翠的。她人又不高,整个人像被淹没在了一堆华丽昂贵的奢侈品里面,得非常仔细才能看清楚她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类型的李谕见得多了。大多数都是些刚红起来又急于展现的小明星,什么贵什么流行全都往身上招呼,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吕夫人行了礼之后,就垂泪道:“殿下远行甚久,妾思念不已。”   就是现代夫妻,也不一定会当着一屋子人说“老公我好想你!”这种话,李谕算是有点明白汝阳王为什么宠爱吕夫人了,要论脸,吕夫人并不比王妃漂亮多少,但是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人家这么热情,李谕没有当面打脸,只是“嗯”了一声,也照常问了一句:“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切都好吧?”   他只是顺口一问,吕夫人就顺杆爬了。   “妾身因思念殿下,寝食难安,今日殿下回来,才觉得全好了。”   她又露出如花笑靥,大胆抬眼看了李谕一眼。   李谕能准确读出里面的信息,那个眼神在说“人家有话想和你单独说”。从这个角度说,吕夫人倒是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去当演员说不定能红。   不过李谕没打算和她卿卿我我,他看了眼王妃,王妃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吕夫人。   李谕淡定说:“趁着人都在,我正好把事情都说一下。朝中已经决定了,我要改封去淡州,一个月后就要动身,时间十分紧张。这一个月时间里你们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决定带什么人,带多少东西,你们自己决定,只要数量在框框里不超出就行,都处理干净了的。我不想临出发了,再说这个要带那个要带,拖拖拉拉拖拖慢行程。”   他又想了想,说:“这次我进京一趟,虽然病了一场,但获益良多,尤其是再三反省之后,我觉得离开云州其实是一件好事。去了淡州,正好修身养性,远离是非。”   他一训话完,王妃立刻应了是,吕夫人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磨蹭到王妃走了,吕夫人到底还是留下来单独和李谕说话。   说的倒也不是不相干的事。她先问自己此去淡州,可以带多少人走。   李谕说:“路上不用带太多人。等到了淡州若是缺人手,在当地再找人就是了。给你十六个人的名额,应该绰绰有余了。”   吕夫人脸色顿时有些淡了,不过没有争辩,只是坐到李谕身边,楚楚道:“殿下不知道,妾身这几日,是如何煎熬……”   李谕完全不吃她这一款,正想催促她离开,她又问:“殿下,我们一定要走吗?我不想走。”   李谕真想说你不想走就别走了,但是他绅士惯了,耐心道:“圣旨已经下了,我要不走,就是抗旨不遵。这事情已经定了。”   他想想,还是加重语气:“你若贪念此处,大可自行留下,不过那时候你就不再是我的夫人。”   他故意说得这么重,吕夫人果然立刻被吓老实了。   她终于不再拐弯抹角,真情实意地着急起来:“我当然会和殿下一起走!可是!那金矿怎么办?土地怎么办?”   李谕笑了。   他没允许吕夫人留在他的寝宫里过夜,让她离开了。   之后李谕又找来幕僚了解了一番情况。汝阳王手握巨富,自然有很多人为他打理,吕夫人的家人兄长就是其中之一。当天就有许多人火急火燎地求着要见汝阳王。李谕一概没见。   依据李谕的经验,他直觉吕家,还有其他人必然是吞了不少汝阳王的财产,至于吞了多少,他才到这里不好判断,但看吕夫人着急的样子,估计是不会少。这些人居然还嫌弃捞得不够。   李谕只能叹一声,人心不足。   也不知道原来的汝阳王是被对吕夫人的宠爱蒙蔽了,还是真不在乎。但现在这情况,他是不会再让这群虫子再叮着他了。   “赵十五!”李谕唤过身边人,“带我去看看!”   他要看看,他在云州到底是有多富。   京中。   来自云州的密报已经放在了丞相的案头。   萧从简在休息时候打开了它——对他来说,看看云州那个小丑的消息就是休息时候的调剂。   “父亲!”年轻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从简回头向他的大儿子笑笑:“汝阳王已经回到云州了,动作挺快。”   萧桓向他行了礼,才道:“汝阳王生性奢侈,父亲将他驱逐到淡州,他恐怕十分不乐意。”   萧从简说:“他会去的,除非他想抗旨。”   萧桓还是有些不安:“可是淡州贫瘠,根本无法搜刮,也很难供得起汝阳王。”   萧从简替他说了下去:“而且如今淡州的刺史何君达,是有名的暴脾气。没有什么他不敢整治的。”   他仿佛越想越好笑,终于笑出了声:“你说,让何君达会会汝阳王,岂不是很有趣?” 第8章   一个月就要出发去淡州,时间实在紧迫。李谕决定选一批人做先锋,先带一部分笨重的大件行李去淡州,布置王府,打扫整理。等他们全搬过去之后可省些麻烦。   本来这些事情是应该王妃冯氏来做,但是因为之前汝阳王横竖看王妃不顺眼,于是王妃就成了个摆设,很少管理王府。如今李谕突然叫她管起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她没有威信,也不知道该如何管起。   汝阳王宠爱的吕夫人倒是一副跃跃欲试又十分能干的模样,但李谕觉得她的精明都在小事上,因此只派了几件小事给她做。   最后李谕叫王妃推荐二十个人,又叫赵十五推荐二十个人,然后把两份名单交叉对比,选定了一批人,他自己又随机挑选了几个人,都是这段时间他看着觉得忠厚老实的,一共二十人。在公中支了两千两银子和五千贯钱给他们,作为路费和先期整理购置打点用。二十人的领头是王妃带来的老管家。赵十五也说此人虽然低调,但是做事靠谱。   低调,正是李谕现在最需要的。李谕特意叮嘱了一番,一路上不许生事,不许张扬铺张,到了淡州之后,不许结交收礼,若是被他发现就砍手,哪只手收礼砍哪只——吓唬人是必要的。   派出先头部队之后,李谕稍微安心了点,之后就是考虑大部队转移的时候带什么人带多少东西过去了。   之后两天,李谕算是彻底领教了汝阳王是多有钱。   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才逛完了王府的主体部分,几个大殿堂用的都是传说中的金丝楠木,比用纯金造还贵,更别提上面描金绘银,花费了无数人工精雕细琢。   “殿下,要不要把这些金丝楠木拆了带去淡州?”身边有人看出李谕的不舍,立刻揣摩着问。李谕扫了他一眼,是个挺机灵的内侍,不过还是不如赵十五老练。   “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宫室,为了拿几根木头就拆拆补补,何必呢。”李谕回头望望宏伟的宫殿。他希望这座宫殿能尽可能长久地完好地保存下去。   逛完了宫殿,李谕又去看了汝阳王的金库。   金库建造在地下,入口处有侍卫把守。第一道门进去之后,是一个缓而长的甬道下地下伸展,光线很快消失在身后。   要不是看到不断有人搬运东西出来,李谕简直要以为这里是地牢而非金库。   他再往深处走,两边墙壁上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室。赵十五小心地在前引导。看到王爷入内,正在搬运东西的下人都半跪行礼。   地下修成整齐的四方形,开了八扇门,八个房间两两相对。   有四间库房,李谕目测有五十平,堆满了铜钱,有近一人高。这会儿下人正在用小推车往外运的就是一车一车的铜钱。   隔壁两间分别装的是金子和银子。银子打成银饼,有巴掌大小,李谕捡了一坨握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多握一会儿手腕疼。每个银饼下面还打着汝阳王府的记号。金子则是打成金条,每条都用油纸封好,上面都有编号。金条有整整齐齐一百二十箱,银饼装在坛子里,像酱菜一样,整个库房装满了几百个银酱菜坛子。   再有一间则不那么拥挤,摆放的是些金器,还有十几箱子首饰,都是纯金打造,并不甚珍惜的样子,较为杂乱。   最后一间也是占用的地方并不大,只有三十只箱子。里面装满了珍珠,玉石翡翠,各色宝石。珍珠一粒粒全都是浑圆饱满,色泽莹润。玉石按颜色不同,从白玉到绿玉,搜集齐全,共有十二箱。还有六箱全是红蓝宝石,每一块都打磨得十分完美,只是还没有仔细加工出形状。另外还有珊瑚珠,琥珀,玛瑙,全都是品相极佳。   李谕从最后一个库房出来,久久没有说话。出了金库,他重新站在阳光下面,仍有些恍惚。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他自己过去也算得上有钱人,年年上演员富豪榜的,但是和汝阳王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回殿下,除了金库。殿下还有丝绸库房,香料库房,药材库房,兵器库房,一座藏书楼,存贮古书字画和砚台笔墨。另还有几处私库。”赵十五认真提醒汝阳王。   李谕心想,难怪萧从简要搞他。   但换个角度看,萧从简只是把他赶出云州,还给他一个月时间收拾东西转移财产,已经十分厚道了。   王府太大,李谕为了抓紧时间行动迅速,不得不在里面骑马移动。早说了,汝阳王府就和宫殿一样。李谕在心中默默吐槽,皇帝的宫殿要大要大一定要大,那是因为非壮丽无以重威,显示天威用的。一个王爷,把王府修这么大,只会显得张牙舞爪。   李谕已经想好了,到了淡州之后,王府不需要扩建得太大太华丽,够用就行,反正他已经不准备养那么多人。淡州再贫瘠,以汝阳王的财富,足够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金银宝石自然都是要搬过去的。丝绸衣物李谕并不很在乎,他自己只带了成衣,丝绸布料没带,至于王妃她们要不要带随便她们。香料和药材倒是很紧要,尤其是药材。书,他想全带走,又怕路上遗失,更加作孽。想来想去,还是都带走了,李谕特意调拨了一队人在路上保护书籍。   一个月后,李谕离开了云州。他们出发那天正好天气暴热起来,李谕坐在马车中,心神不宁。他们走得太匆忙,王府中还是有很多东西没有整理好,许多东西还没有变卖,只能留了一些人来做扫尾工作。   李谕这一路怕热,怕生病,怕丢东西,怕遇到打劫的,怕被劫财,怕被劫色,怕萧从简,怕萧从简一拍脑门把他财产全没收了。有天半夜他睡在驿馆里突然惊醒,醒来一身冷汗。   他想想都要哭,他三个月前还是个正经影帝,拍拍戏研究研究角色,戏里再多劫难,也没体验过这种惊心动魄。   然而怕着怕着,一路竟也平安到了淡州。   只是这一路越走越穷,李谕是感受到了,临到淡州城门前,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云州的城墙全是一块块大小一样的青砖砌成,高大雄壮。相比之下,淡州的土城墙,实在寒碜。   不过为了欢迎王爷入城,城门周围做了清场,小老百姓被赶到一边,在汝阳王的车队入城前闲人不许入城。   李谕透过车窗看向外面,越发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字——穷。他目之所及,人人都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少有几个衣着干净些的,也都打着补丁。   李谕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同一时候,皇帝在宫中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御医正半跪在他面前,摇了摇头。   “没有诊错?”皇帝淡淡问。   御医小心道:“皇后确实并未有孕。”   皇帝并未说话,但失望之色是显而易见的。御医大胆开口劝慰道:“皇后还十分年轻,再过两年会更容易些。”   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   隔日皇帝就将此事告诉了萧从简,皇后疑似有孕的症状并不是真的怀孕了,只是入夏之后的不适。   萧从简十分淡然,说辞与御医一样,只说皇帝与皇后年轻,将来必然会有孩子。   皇帝怀疑萧从简早已从宫中知道了消息,否则怎么会如此平静。有一句话他在心中不敢说——他总觉得萧从简比他还盼着皇后赶紧生下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李谕需要艰苦一下才能回去   你们先让丞相得意一会儿哈。 第9章   萧从简并不像皇帝想象中那么着急。皇后十分年轻,入宫还不到一年,没有怀上孩子很正常,以后有的是机会。反正在皇后怀孕之前,宫中会很清净,不会有其他豪门世家女子为妃。   孙家,周家,高家,还有冯家,都有与皇帝年龄相配的女孩,但萧家皇后在前,萧从简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至少要等皇后第一胎生育之后才会入宫。至于宫中的女官宫女,皇后身边的人自然会为皇后注意盯着。   萧从简甚至考虑到了皇后不能生育的情况,他会安排皇后抱养生母身份低微的皇子,养在名下,立为太子。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只要他不倒,萧家不倒,皇后在宫中就不会倒。   他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操心。   从宫中出来,萧从简骑马而行。夜色深沉,朱雀大街上仍灯火通明。东面的碧怀山隐约可见,冬天时候山下存着的冰块,这会儿正源源不断地送进城里,供人消暑用。西面雁湖中荷花盛开,游船如织,都是纳凉赏景的游客。萧从简任思绪在这锦绣繁华中飘荡了片刻。   回到国公府,仍有许多公私信件在等待他。   云州那边的汝阳王已经撤走,云州刺史一激动连给萧从简写了三封信表示感谢。从此云州,青州与洛州三个富裕大州都在萧从简一派的手中,服服帖帖。   萧从简正看着云州刺史的信,萧桓过来了。   “父亲!”萧桓已经知道父亲叫他来是为什么事,因此止不住兴奋,语调都比往常轻快。   萧从简板着脸,仍缓缓道:“萧家子弟,向来都要周游锻炼一番。你在京中长大,不知世情,更是需要这种经历。等过了夏天,你就随你大表哥出京,他会出任按察使,巡查五个大州。”   萧桓一脸跃跃欲试,萧从简摇摇头:“放你出京不是让你去玩的。我已经和你表哥说过了,若你在外犯了事,不许替你遮掩。去吧!”   萧桓自然是满口答应。萧从简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   李谕到了淡州有大半个月,才总算安顿下来。   只是淡州这边的情况,比他想象得稍微艰苦那么一点点。   首先是住的地方,淡州并没有现成的王府。李谕之前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但是没想到淡州城里像样的大宅很少,淡州府给汝阳王安排的是一座老宅子,原主人离乡已久,宅子早就破败不堪。   李谕一行人来到淡州时候,宅子只修葺好了一部分。而且就算全修好了,也住不下近四百人。   幸好先到来的搬家小队在附近租下了另外两处宅子,又在淡州有名的古寺妙智寺中安排了厢房。   李谕自己住在了妙智寺。古刹幽静,绿化又好,比住在刚刚修葺完的大宅子里感觉好,他就在寺里赖上十多天。听老和尚念念经,讲讲如今的世道。   等行李都安置好了,李谕才回去大宅子住。   只是这是真从宫殿搬来了民居。若李谕一开始就定点穿越到这里来,也许会感叹这宅院深深,是个大户人家。但他有了云州的汝阳王府做比较,顿时就显得这里逼仄许多。   不过住得小些也有好处,就是走动方便许多,小房子,容易显得温馨。有时候宅子里有什么动静很容易听到。   度过了搬家最初的忙乱期,李谕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   虽然一想到十八岁就被迫过上隐居退休生活,他就感到时间实在太漫长了。他向身边幕僚大致了解过,一个被封在偏远贫困地区的王爷能干什么。   一个王爷,可以打理自己的产业,打猎,游玩,只要在淡州范围内,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离开淡州,只要别带太多东西跑太远。剩下的时间就是眼巴巴等待着京中发生什么大事,可以进京谒见皇帝,顺便在京中放放风。   总结起来,也就是说,基本上什么都不能干也不用干,他只能在淡州混吃等死。   所以才有那些闲在家里没事做,无聊只能造孩子的王爷。   李谕对生孩子没什么兴趣。一想到在古代造个自己的孩子出来,他就觉得很可怕。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可行的避孕措施,那种喝一碗药就不会怀孕的事情要么是编剧胡编乱造,要么就是彻底地残害母体。   最好的避孕方法,就是不要和女人上床。   他很庆幸自己对男人有兴趣。   但这几个月来,他还没有睡过男人。他一向是宁缺毋滥型,宁可一个人寂寞那么一会儿,也不要随便拖个人上床。   不过他从前最长的空窗期也就三个月……他拿不准这次他会空多长时间。   淡州的夜晚,只有初一十五有夜市,其他时候是不能随便乱走的,过了晚上八点,就是宵禁。   晚上八点多,大宅子里就静悄悄的了。   李谕只能躺在床上,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把他的床伴标准陡然提得这么高的,令他看见漂亮的皮囊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他的侍卫里有两个年轻人,生得不错,不仅五官英俊,身材也很挺拔。若是做床伴,素质不算差了。   还有妙智寺里有个年轻和尚,生得唇红齿白,颇有些画中人的意思,一见到他,常常羞涩微笑。阿弥陀佛,他从没和真正的和尚做过,想来应该会有一番销魂滋味。   但是对于这些想象,他没有付诸行动。侍卫也好,和尚也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于此。关键是之后会如何,他现在连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活过三年都不能确保,睡一个人很简单,维持一段关系却很难。他不想最后结果变成汝阳王仗势欺人。   入夏之后,李谕的生活就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健康有规律。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找了个老拳师学打拳,侍卫队里真是卧虎藏龙。   打完一套拳吃早饭。早饭清淡些。吃完早饭就和厨师唠嗑切磋。他提供大量想法给厨房,要求他们不断改进。   和厨房切磋完,确定好中饭晚饭吃什么。就去书房看看书练练字,找了个画师学画画,进步显著,也有可能是画师在拼命拍马屁。   中午时候和三个孩子一起吃饭。有时候王妃也会一起。吕夫人和她的家人一起失了宠。   吃过中饭和孩子玩一会儿,午睡。午睡之后去看孩子上课,他给请了名师,教孩子基础知识。几个孩子开蒙有点早了,李谕是用孩子开蒙的名义,跟着孩子蹭课上,接受这个世界的系统基础教育。   上完课去散步或者骑马,有时候钓鱼。   到点吃晚饭。心情好时候会有小宴,吕夫人能混上小宴,不算太惨。府上已经没有乐伎了,有时候吕夫人会露一手琵琶。李谕觉得她不是毫无可爱之处。   心情不好时就一个人吃晚饭,喝点酒。看看月亮,看看星星。   睡觉。隔三差五自摸。   这样的暑假,过得也不算坏。   夏末的某日,李谕骑马回来,老远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光头走了过来。他笑了起来,在路边勒住马。   “无寂!”他唤小和尚。   无寂和尚仍是羞涩一笑,恭恭敬敬双手合十向李谕行了礼:“殿下。”   因为一路走过来,他的脸上被晒得有些发红,但仍是好看,俊秀的面孔因此显得越发纯真。夕阳在他身后,仿佛温柔的注脚。   李谕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是很猛烈的那种,但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受到了,那一缕怜惜和不忍。   “大热的天……”他温柔说。   无寂抿了抿嘴角,他是来给汝阳王送一本手抄经的。   李谕请他在府中休息一晚再回去。他们一起吃了斋饭,之后看了看手抄经。李谕并不懂,但无寂念经的样子,很值得欣赏。   暮色中诵经声仿佛能传得很远。待无寂停下时候,李谕就说:“等夏天过去,我会带家人去慈山游览,无寂不妨一同前去。” 第10章   慈山在淡州与宜州交界处,山中泉眼清澈,大大小小的瀑布遍布其间,山顶有个仙人洞,据说是仙人炼丹的遗迹。山上四季风景俱佳,秋季最为宜人。   李谕挺喜欢旅游,如今可算有大把时间去旅游了,虽然目前他旅游的目的地只能限定在淡州及附近。慈山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淡州的山匪传说,李谕研究过了。山匪的活跃地带在淡西,西边的梧崖山区一带较多,那边土地少,所以乡民经常兼职土匪。不过李谕现在住在淡东,旅游热门地点慈山离淡西就更远了。安全应该能保障。   夏末时候李谕就准备这件事情了。他原本打算把几个孩子和王妃都带上,但王妃对出门旅游一点不热衷,她身体娇弱,又时常忧心忡忡,还劝过李谕不要去慈山。   李谕只好留她在府中,和孩子一起。   若是无寂和他一起去慈山……李谕话说出口时是临时起意,然而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妙。   无寂年轻健康,登山旅行不成问题;人又随和,李谕和他谈得来,有他相伴,路上不至寂寞;和尚是方外之人,身份很安全。他多个伴游,无寂也能出去游历一番。怎么想这安排都很好。   李谕邀请的话一说出口,无寂和尚的眼睛就亮了一下,李谕看得出来,他是想去的。   “无寂愿陪殿下出游,只是这件事情要禀明主持,得到主持允许。”无寂看着李谕说。   李谕只要得到无寂愿意去就好,主持那边应该不会阻拦。   李谕和无寂和尚常常聊天,知道他的身世。无寂今年二十岁,五岁时候随母亲逃难来到此处,后来母亲去世,年幼的他被和尚收养,之后剃度出家。他只记得自己俗姓沈。   李谕想他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冥冥中两个人在此时此地相遇,道一声缘分,不算牵强了。   一个月后,慈山之行车马齐备,李谕都已经整装待发了,淡州府来了人,找汝阳王谈谈话。   淡州府派来的是一个名叫韩望宗的录事。之前李谕入境淡州时候,淡州府派人迎接,其中就有韩望宗。这几个月来淡州府有什么事情来联络,都是韩望宗负责。   李谕对这人印象不坏——三十出头,看上去精明干练,对汝阳王态度有礼有节,一点不谄媚。说话做事条理分明。   淡州刺史何君达命他专门负责汝阳王在淡州的联络事务。李谕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嘲笑他:“你是怎么得罪何刺史了?让他把你踢来负责我这么个大麻烦。”   韩望宗这次过来是转达刺史何君达的意见:刺史大人认为汝阳王不该去慈山。   从级别上说,一个皇室亲王,皇帝亲兄弟,比刺史高出太多。但从手中掌握的实权来说,汝阳王还是乖乖听掌握一州军政大权的刺史的话为好。   不过汝阳王的性格不可能是乖乖听话的人,何况李谕自己也憋着气。   “为嘛!为嘛!我想去!我就要去!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为嘛!到底是为嘛!”李谕躺在卧榻上大声嚷嚷,就差打滚撒泼了。   韩望宗皱着眉,还是尽量保持着冷静的声音解释道:“这是为殿下的安全着想。”   一听到安全两字,李谕立刻停止了抽搐,他定定地看着韩望宗,怀疑地说:“你在威胁我?”   韩望宗立刻道:“卑职岂敢!殿下有所不知,最近宜州雨水甚多,今年很有可能会有秋汛,宜州与本州都可能会有汛情,实在不宜殿下出行。”   李谕觉得还应该再演一会儿,被轻易说服不是一个白痴王爷的风格。   “你不是在糊弄我吧?”他不高兴地说,“预测哪有这么准?秋汛说来就来?”   韩望宗诚恳解释了一番,又说:“本来夏天时候零江宜州段一带的旧堤就有险情,只是勉强度过难关,今年秋季雨量若和往年一样,都很有可能决堤,更别提照目前的形势看,入秋之后下雨的天数明显多过往年。所以秋汛很有可能。”   李谕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吃的。”他不高兴地说:“总之这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不管。大堤要决了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去修?害得我没办法出去玩是怎么回事?”   韩望宗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才道:“殿下,修堤需要钱财劳力,宜州穷,淡州更穷。徭役也不是可以随便增加的。”   “好了!”李谕大叫一声,“说到底,还不就是想和我要钱!”   韩望宗错愕:“我没有……”   李谕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今天累了,不想再听这些无聊的事情。”   韩望宗之前一直知道汝阳王是被先帝和云淑妃宠坏了,既没内涵,也没教养,但今天这种怪异感简直达到了顶峰,好像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什么尊贵什么体面了。   他面色有些苍白,窘迫地退了出去。   李谕独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想着刚才是不是演得有些过了。   他喃喃骂了一句脏话。   赵十五站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他悄声叫小宫女收拾掉茶具,然后劝慰道:“殿下,若真来了秋汛,路上难走,说不定还会遇到难民,不妨先等等,看看情形再说?”   李谕没有斥责他。仿佛为了印证韩望宗的话不是危言耸听,这会儿天又开始下雨了。雨水刷过层层瓦片,顺着屋檐连着雨线,将院中的青苔颜色染得更深。   三天之后,李谕命人去告诉韩望宗和何君达,他会给他们一大笔钱,用作修护河堤,条件是他们必须能保证他去慈山游玩。   汝阳王所说的一大笔钱,是十万贯钱和二十万两银子。这确实是一大笔钱,何君达乐得收下来。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笑话,很快传到了京中——汝阳王认为他能用几十万两银子阻止秋汛,然后好让他去一个不知名的景点玩一次。对京都人来说,慈山就是个乡下土山包。   这事情蠢得太好玩。如果汝阳王当初就愿意出这么多钱,说不定现在还能在云州安稳呆着,何至于沦落到淡州。   这个笑话当然飞快地传入到萧从简耳中,一遍又一遍,不止一个人想用刻薄汝阳王来取悦丞相。谁都知道丞相看不上汝阳王。   萧从简并不觉得这个笑话有多好笑。   之后皇帝在宫中也知道了这件事——他收到了兄长汝阳王的信。汝阳王在信中向皇帝问好,也说了自己在淡州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骑马,爬山,他请求皇帝通融些,能给他更大的活动范围,至少允许他去慈山观赏。   皇帝找人来问了汝阳王的近况,才知道这里面的笑话。   皇帝和萧从简谈起这件事时很同情汝阳王,也不太高兴外面那样嘲笑汝阳王。   “不管动机如何,汝阳王毕竟实实在在为防灾出了钱,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萧从简对皇帝十分有耐心,他说:“因为世人常常只听一个人说什么,而不看他做什么。要蒙蔽他人,都是先从言语开始。”   皇帝沉思片刻,还是说:“告诉何君达,叫他不要太约束汝阳王。” 第11章   慈山最终还是没去成。秋汛来势汹汹,宜州和淡州一带都被淹了。   更悲催的是汝阳王还生了病。   韩望宗去探病的时候,汝阳王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要不成了……这雨下得要烦死人了。”汝阳王一脸颓丧。   韩望宗认为一点小小的风寒并不会死人。但也很难说,他有些恶毒地想,宫中的人儿都娇生惯养,似乎吹一点风都会死。   汝阳王若死在淡州……于皇帝,于丞相都不算什么事情,汝阳王来到淡州不久就死去,是汝阳王福薄,或说是心怀怨愤把自己给气死了,自然是怪不到皇帝,也不能怪丞相的。   但下面人没有伺候好王爷,在履历上多少是个污点。从这个角度出发,韩望宗并不希望汝阳王出意外。   “殿下只是微恙,安心休养两日就会有起色。”韩望宗劝慰他。   李谕冲他病恹恹地摆摆手:“废话,全是废话。”   韩望宗又说起了宫中来的慰问。皇帝收到汝阳王的信后,命人送来了赏赐。虽然只是一些布匹和文具。但礼轻情意重,皇帝的馈赠更大的意义是在表态,表示皇帝还没有忘记汝阳王这个哥哥。   果然汝阳王一听到提起皇帝,抱怨声就弱了下去,只是小声说:“陛下实在仁慈……”   韩望宗假装没听出那话里还是有一丝苦涩之意。   韩望宗离开王府之后回去淡州府书房,遇见几个嘴碎的同僚,就刻薄他:“这不是韩录事吗!从王府回来啦!有没有得王爷的赏赐?”   韩望宗不理他们,只在心中冷笑。这些人嘲笑汝阳王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会大声嘲笑别人的人,本身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这边李谕在韩望宗离开后,就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宫人端来了他的药——其实就是一碗红糖姜茶。   入秋之后多雨潮湿,李谕就有些小感冒,他便顺水推舟,推掉了慈山之行。   再说他是真的怕生病,府中的老中医一再保证王爷并无大碍,只需要喝点姜茶之后,李谕才感觉逃过一劫。中药太苦了,他喝不下去。   灌了一碗糖多姜少热烘烘的汤水下去,李谕在精神上已经活蹦乱跳了。正好无寂也来了。   下雨天,不宜室外活动。正是与美相伴,读读书,聊聊天,调调情的好时候。若是再温一壶好酒,备几道精致的菜点,饱暖之后就可以思那什么了。   只可惜,无寂不能喝酒,他并不是个酒肉和尚。李谕固然不信什么强迫和尚破戒损阴德之类的话,但入乡随俗,他现在对这种事情也慎重起来了,再说他本来就不爱用强的。   于是只好以茶代酒。无寂照例先给汝阳王讲一段经。然后两个人就东拉西扯。小宫女端来了两盘点心,都用银盘盛着。一盘是山药糕,无寂认识,做得比寻常人家的精致许多,一口大小,上面还压着当季的菊花纹。另一盘,无寂没有见过。   方方正正,看上去像是焦了一般的颜色,说是桃酥,也不太像。无寂便问:“这是京中正流行的胡饼吗?”   当时什么东西没见过,都会认为是京中传来的。无寂这话不算错,李谕在京中时候确实见过类似面包和饼干的东西,都是胡饼。只是这饼干是他做出来的,好吧,是厨房做的,但为了做这个,李谕特意让他们砌了个烤炉。   可惜无寂并不买账,他尝了一小块饼干之后,还是更青睐山药糕。   他好像太喜欢山药糕了。   “殿下,这些没吃完的糕点能不能让我带回去?”无寂开口说。   李谕立刻说:“你想带多少回去都行。要是喜欢,我天天叫人给你送去。”   无寂解释道:“妙智寺附近有些逃难过来的妇孺,寺中会分些粥菜给他们。不太顶饿,糕饼里糖油多,吃下去能抗些。”   李谕就叫侍女为无寂去准备糕点,再多装些馒头和饼子。   “城中难民多吗?要不然我也叫人去送些吃食过去。”李谕问无寂。他在无寂面前不用太装,毕竟再蠢的人,也会装伪善,施舍点小恩小惠不算什么。   无寂回答说:“妙智寺一带大约有三十几人,最多时不超过五十人。城隍庙一带稍多,约有八十人左右。估摸着全城难民在两百人左右。不过之后若是进城的难民太多,恐怕会关城门。”   李谕十分豪气,要厨房干脆拖几板车馒头去施舍。几板车馒头对汝阳王府来说,实在只是掉了几个硬币而已。   无寂却立刻制止了他,害羞道:“殿下不必如此心急。胡乱施舍容易哄抢。而且……妙智寺一带的难民已经叫住持不胜其烦了。若是在这一带施舍,必然会引来更多的人。若被住持知道了,定会责怪我。”   李谕难得能取笑他一回:“你这心中,牵挂顾虑太多,倒像是红尘中人了。”   无寂微笑合十。   李谕将此事一笑了之。半个月之后,城中难民大约增加到了五百人,妙智寺也无法坐视不管了,城中几个大户终于出钱设了粥点。汝阳王自然是要做最豪的那个,谁也别想抢王爷的风头。   韩望宗于是又得了个好差事——帮王爷吆喝粥铺。天气已经彻底转凉了,韩望宗的心里也凉飕飕的。他知道汝阳王来淡州之后,就和一个和尚打得火热,几乎对和尚言听计从。这次布施据说也是听了和尚的话。   韩望宗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这个汝阳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淡州城中汝阳王终于红了的时候,京中的人们已经把他忘记了。在宫中,汝阳王似乎已经是个过气笑话了。   入冬之后,宫中就有了大事。皇后依然没有怀孕,而皇帝病了。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谁也没料想皇帝会病太久。 第12章   皇帝的病症起初只是普通的风寒,御医没有太紧张,就当普通的风寒治了。皇后不管皇帝的病情是否严重,只是恪尽皇后的职责,在皇帝身边仔细照料。   这场小小的风寒拖了几天皇帝才感觉好些。但几天后,皇帝又疲乏起来,还多了发热的症状。这一次,御医紧张起来。   东华宫中原本就安静,自从皇帝病后,就越发安静了。皇帝从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只觉得整个宫殿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好像躺在一个巨大的陵墓中。他害怕起来,张口叫人,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没有了。   终于远远的,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陛下?”   他猛然醒来,浑浑噩噩间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皇后在唤他。   “陛下梦魇了。”皇后蹙着眉。她低声吩咐宫女拿热水来,用帕子在热水中绞过了,轻轻为皇帝擦拭脸上的冷汗。   温热而舒适地擦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温柔。皇帝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她们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照料人,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种柔情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但刚刚那个恐怖的梦境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握住皇后的手:“宫中太安静了。即便我睡着了,旁边还是有点声音才好。”   皇后有些担心:“不会扰到陛下休息么?”   皇帝摇摇头。他病了一段时间,眼眶有些凹陷,皇后此刻只想满足他一切要求。她立刻布置起来,叫宫女将廊下的翠鸟重新挂起,又叫来乐师在隔间弹奏琵琶。皇帝闭目休息时候,皇后就在屏风后面一边看书,一边与女官低声说话,只聊些花草,针黹,养鸟养猫的话。   皇帝再次沉沉睡去时候,只觉得安心多了。   但御医的心放不下来。方佑之在宫中做了近三十年御医,经历了三个皇帝,能有惊无险熬到如今,凭的是硬本事。有人背后叫他“方判官”,宫中也知道他这个绰号,并不以为忤逆。   因为几十年下来了,方判官说能活的人,他就能活。方判官说不能活的人,从没有能活过半年的。   光有这能断生死的本事还不够,方佑之还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重要的话该对谁说。   眼下皇帝的情形,方佑之心中已经定论。兹事体大,他只敢对一个人说。   萧从简放下茶盏。茶室中没有灯,这会儿夕阳已经落下去了,茶香在暗昧中更加明显。   “你确定?”他问方佑之。   方佑之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丞相的眼睛。   “丞相,我不会看错。”   他看到萧从简又端起那盏茶,并没有喝一口,又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萧从简才又问:“皇帝最长能拖到什么时候?”   方佑之说:“太医院一定会尽全力,应该能熬到来年二月。”   萧从简又问:“到什么时候太医院其他人会看出来情形不对?”   方佑之有可能是第一个看出来的,但不代表太医院其他人都是废物。这样下去,宫中不会太平了。   方佑之说:“再过半个月,陆太医应该也能看出来。然后陈太医,秦太医,周太医会有定论。一个月后,恐怕整个太医院都知道了。”   萧从简从茶室出来,立刻给在外的长子萧桓去了一封急信。信中叫萧桓改道淡州,去淡州察看灾情,不得他的命令,不许离开淡州。   李谕正在淡州愉快地生长。   到了淡州小半年了,他差不多已经完全习惯了。最近王府又买下了后面一块地方,准备把三块地方一起打通了,可以修整得更宽敞舒适些。李谕想砌一个池塘养养鱼。现在的院子太陈旧单调了,阳光也不够。   造园师正在给他画图纸,他们计划过完年再动工。吕夫人看过图纸就开始和王妃争最好最靠近王爷的院子了。李谕恐吓她,她再搞小动作,就把她迁出去一个人住去。   到了年底,李谕终于正式算清楚他现在一年有多少收入。他现在在淡州完全靠土地收入,再加上朝廷给他的俸禄,他年底一共有一万多两银子入账。   他竟然挺满意。当然与云州是不能比,不过反正他也不是真正的汝阳王。只能感慨,皇室就是皇室,哪怕被赶到这穷性僻壤了,他也没缺钱——只要不要像原装汝阳王那样花钱,他这辈子是不会缺钱了。   等过了年,除了整修王府,他还打算再多请几个老师,建一座家塾。最近还有人建议他趁灾后土地便宜,多买些田地。他没答应。   年底事情太多,人进进出出,给他请安的,送礼的,求赏赐的,讨钱的,帮忙置办年货的。大冬天的并不冷清。   韩望宗这天又去王府,就听到一阵不成调的乐器声。   老远就看见汝阳王正站在廊下,披着件半旧不新的大氅,见他来了,就冲他挥挥手。   “小韩真是不客气,又来蹭酒喝了。”李谕经常开韩望宗的玩笑。   韩望宗刚行了礼,就听见一阵摧心肝的琴声。汝阳王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韩望宗笑道:“王爷的新伶人还差了火候啊?过年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待客?”   汝阳王哈哈大笑起来。   韩望宗知道汝阳王新近买了三十个人入府,说是要充做侍女。这批人都是在难民中挑选的,年龄都较小。汝阳王放了话,越嫩的他越喜欢。   这会儿,看来是这些女孩子正在隔壁学练琴。   韩望宗并不知道这杂乱的琴声有什么好听的。不过他出于礼貌,还是陪着王爷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   李谕就是想起了上辈子。他还没上大学,还在老家,家楼下就是个琴行,周末经常被喧哗又毫无章法的琴声吵掉懒觉。   过了一会儿李谕才回过神来,看向韩望宗问:“今天来有什么正经事?”   韩望宗也收敛了神色,严肃说:“殿下,萧公子来淡州了。” 第13章   “萧公子是谁?”   并没有对萧丞相不敬的意思,李谕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公子是谁。他只认识一个姓萧的,而且他不觉得别人会称萧从简为萧公子。   韩望宗已经习惯了汝阳王的蠢了,他懒得再去辨别王爷是真蠢还是假蠢,解说道:“萧公子指的是丞相长子萧桓,皇后的双生兄弟,曾在宫中为卫尉。如今正随按察使出巡。”   李谕说:“哦。”   他对萧从简是敬而远之。或者说,不得不敬而远之,离了十万八千里,够远了。萧家人如何,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就送点土特产给他吧,聊表心意。我想萧公子应该是不会缺银子的。送点根雕怎么样?”李谕酸溜溜地说。   “殿下!”韩望宗才不想讨论什么根雕,“殿下不好奇萧公子这时候来淡州做什么?”   李谕打了个寒颤。大过年的,小萧不在京中和家人团聚,跑到淡州来。果然是件诡异的事情。   “不管他来干什么,最好不要和我有关系。”   韩望宗低声道:“名义上是来察看灾情的。但隔壁的宜州才是受灾最重的,而且灾情最重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城中情况很安稳。淡州这一年来,并没有其他大事能造成变数。除了一件事。”   李谕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汝阳王。这一年,汝阳王从云州滚到淡州来了。   “他要见我?”李谕问韩望宗。   韩望宗摇摇头:“并没有。萧公子现在住在刺史府上,并没有提出要见殿下。”   李谕怒了,感情韩望宗这是耍他玩呢。   “很好!”他说,“因为如果他想见我的话,就要来王府见我!我是绝对不会去主动见他的!我这辈子一个姓萧的都不想见了!”   韩望宗提醒他:“殿下,会不会是京中出什么事了?”   李谕没有京中的消息,他告诉韩望宗:“你问我不如去问何君达,说不定何君达知道的消息都比我多。”   他在京中的主要消息来源,一方面都是宗室皇亲,二是王妃的娘家,但这一年来,随着他失势被赶来淡州,这些亲朋都冷淡许多。节日会有些日常问候,但朝中的事情谁也不会和汝阳王提起了。   “京中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是我干的。”李谕说。   韩望宗只觉得这件事情透着蹊跷,却怎么也猜不透。这种感觉实在很讨厌。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冬日午后铅云密布,隔壁的琴声不成调。李谕忽然说:“这些孩子是真无辜,才被我买回来几天。”   他顿了一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劝何君达放走这些孩子吧。”   一个月后。   这天夜里皇帝从昏睡中醒来,似乎有些精神了。   “霈霈。”他目力已弱,大白天睁着眼睛也觉得眼前像笼着一层雾,更别提在深夜中,他摸索着伸出手,皇后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在。”皇后温柔说。   皇帝喘息着问:“霈霈,你过去答应我的话,还记得吗?”   皇后没有犹豫:“我记得。”   皇帝点点头,他只是握着皇后的手,等了许久,仿佛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才说:“好。明日我要留遗诏。召萧丞相,周仆射,谢仆射,还有……文太傅入宫。”   皇后没有说话,眼泪已经落了下来。皇帝没有说话,他渐渐又陷入昏沉,喃喃道:“你决断吧,霈霈,你来决断……”   皇后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任眼泪无声涌出。   她知道皇帝的意思。这半个月来皇帝都在东华宫中养病,身边是皇后和皇后的人。实际上的号令不通过皇后,根本传不出这个房间。若皇后阻挠或是动动手脚,他的遗诏很难留下来。   皇后此时并不是在为皇帝哭,也不是感到为难,而是她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下了决定。她柔软的心中藏着一把利刃,她将要用它去刺伤她最亲的人。   哭完了,她擦了脸,站起来,走出内室,走过两道屏风。坐在熏炉边一边值夜一边给衣衫熏香的宫女见到她纷纷起身行礼。   正月刚过不久,新换的宫灯上并蒂莲花盛开,牡丹和鸳鸯正好,描金的祥云上栖着蝙蝠。皇后在灯光下看着架子上供养的水仙。她与皇帝,是丞相一对可爱的小傀儡。若他们有很长的年月,她也许能帮助他强大起来。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陛下有旨,明日召萧丞相,文太傅,左右仆射入宫。”她冷静地将旨意传了下去。   她的父亲萧从简之前进宫与她谈过两次,都是有关皇帝驾崩后,由谁来继位的问题。   萧从简要她能拖则拖,一直拖到皇帝驾崩都没有遗诏最好。   等到皇帝驾崩,后宫没有太后,朝中无摄政,在那一刻,萧从简作为丞相和辅政大臣,就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皇后一想到那情形,都不禁为之心头颤动。她的父亲想凭自己的心意立一个皇帝。   “父亲想立谁为新君?”她问。   萧从简并不向女儿隐瞒,把情况分析给她听了:“先帝之子,如今还在世的除了皇帝,就是汝阳王和长信王。汝阳王为人骄纵荒淫,不堪当此重任。长信王才刚满三岁,太过年幼,生母出身卑微,没有绕过信王的道理,因此也不能选。”   “如今最好的选择在已故的安泰王那里。安泰王是先帝长子,虽然早亡,但育有一子,今年六岁,十分聪慧。陛下驾崩后,将此子过继给你,你作为太后,抚育幼君,以后可以临朝听政。”   她一夜没有睡。   次日清晨,几名重臣聚集在了东华宫,皇帝的病榻前。   皇后看到萧从简的瞬间,眼神没有躲闪。她的父亲目光深而沉静,并没有失望之色,只是很冷。   她没有废话,眼下的情形,大家都不需要废话。   她开门见山说:“陛下要写一份遗诏,来确定谁来继位。”   她转头看了眼皇帝,皇帝闭着眼睛,轻轻点点头。皇后接着说:“皇帝已经决定了,新君应为……”   “皇后!等等!”文太傅厉声打断了她。   皇后对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汝阳王。”   室内顿时死一般寂静。文太傅没了声音。   皇后克制着,顿了一会儿,缓缓问:“太傅有什么异议?”   文太傅连声说:“没有!没有!臣遵旨!请丞相拟遗诏吧。”他彻底放了心。   萧从简点点头。几个人很快拟好了一份草稿,润色之后请皇帝过目。皇帝已经看不太清楚,皇后慢慢一字一字念给他听,然后握着他的手,按下了玺印。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安静迅速。最后皇帝吩咐:“……召汝阳王回京吧。”   众人领了旨,离开时候,皇后留丞相单独说话。   父女两人都没有坐下,萧从简说:“既然事情已到这一步,事情就更多。你在宫中好好照顾陛下,不要担忧了。”   皇后终于忍不住哽咽:“父亲……不怪我吗?”   萧从简忽然微笑:“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一国之母。”   他喃喃说:“霈霈,长大了。”   皇后就知道,父亲是完全明白她的。   “我担心陛下……也担心父亲。如果这次我们轻举妄动,我担心文太傅和左仆射会……”她急急忙忙地说。   “霈霈,”萧从简安慰她,“我早前已经派你哥哥去淡州了。”   他向来不做孤注一掷之事。   于是在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早晨,李谕就被一群人扰了清梦。   何刺史亲自带人上门,说是要恭送他回京。   李谕觉得这剧情简直奇幻。   “我为什么要回京?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能回京。”   “殿下,皇帝重病,急召殿下回京。”何君达就差没对着汝阳王山呼万岁,直接告诉他“按道理说等皇帝一死,您老人家就是下任皇帝”了,奈何汝阳王突然谨小慎微起来,就是听不懂人话。   正常人听到这事情,不该一蹦三尺高,赶紧窜去争皇位嘛!   还好有已经熟悉了李谕的韩望宗在。他单独和李谕私聊了几句。   他告诉李谕,第一,召汝阳王回京的圣旨是真的,第二,恐怕萧公子就是为此事而来。只要萧公子陪着汝阳王一起回京,那这件事情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谕再一问,果然萧桓与他一同回京。这倒是个比什么都厉害的定心丸。   两天后,李谕匆忙从淡州启程,淡州府上下都来送行,城门外官员排成长龙。李谕从车窗外看去,突然醒悟了。   他,是要去当皇帝了。   他惊呆了。   “韩望宗!”正好看见韩望宗也跪在路边,李谕大叫一声。   “韩望宗!”他吹了声口哨。马车停下,他大声叫韩望宗。   韩望宗一溜小跑过来。李谕从车窗探出身,大声朝何君达说:“这个人我带进京了!” 第14章   李谕演过皇帝,两次。一次是刚出道不久,演沉迷酒色的亡国皇帝,执红牙板,唱后庭花。一次是演霸气四溢的明君,开疆拓土,威名赫赫。   这是第三次。李谕对这个皇位毫无切实感受。走了大半天,他一直没有说话。韩望宗倒是很兴奋,他不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的那种兴奋。他坐在李谕对面,腰杆挺得笔直,双腿并拢,脸色通红,两眼放光地看着车窗外,不时偷偷瞄一眼汝阳王。   李谕觉得他的眼神太过真诚热切,仿佛在看一只真人形态的真龙。李谕真怕他发起高烧。   “韩录事,我还是我,没有变成另一个人。这一切只是意外。”李谕说。他确实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过那是在之前,那次变化根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韩望宗深沉地说:“殿下,这是天命。”   不过他的热度总算冷却了些。冷静些之后,韩望宗便问了些实际的问题,提起了又要再搬家的事情。   这次回京因为行程匆忙,李谕只带了贴身随从和侍卫,家眷一个都没有带。韩望宗是他临时起意带上的。其他王府的人都留在淡州。   李谕这才感觉这一年时间过得飞快。去年初春他从京中回云州,匆忙搬去淡州,在淡州才安顿适应好,又要回京了。只不过这次不一样,他不需要舍弃什么了。整个王府的人他可以全部带到京中。   另外……   “之后我想要无寂和尚跟随王府众人一起进京,没问题吧?”李谕问韩望宗。韩望宗连连摇头,怎么会有问题,这时候汝阳王想把整个妙智寺从淡州搬到京中都没问题。   出了淡州,一路上他们途径四个大州府,每路过一处,刺史都必献上重礼,增派人手保护行程安全。李谕将这些事情都交给萧桓和韩望宗处理。萧桓是个稳重的少年,至少在表面上对李谕十分恭敬。   二月初十,汝阳王抵达京中。   丞相率文武百官于广御门外三十里前迎接王驾。   李谕没想到人会来那么多。他虽然确定这件事情已经满朝皆知,但他没想到,萧从简能做得这么不含蓄。   萧从简骑马至汝阳王车前,下马行礼。李谕打开车门,从车上俯视他。   这一年来,他几乎快忘记萧从简长什么样了,只留下一个轮廓,一个印象。此刻李谕再一次看见萧从简,只是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上次他是为什么会对萧从简一见钟情了。   “你好,丞相。”李谕说。   萧从简抬起头。李谕心想,他是在笑吗?还是只是翘了翘嘴角,如果不是在笑,这表情可太规范了。他若是导演,一定会让这个表情出现在IMAX上,叫观众好好琢磨一番。   “殿下,一路辛苦了。”萧从简向准皇帝致意。   他们之间突然如此祥和起来——鉴于上次分别的时候一点也不愉快。李谕真是好奇,萧从简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说不定萧从简也在好奇他在想什么。   他是个好演员,也能分辨别人的演技。但他猜不透萧从简,看不出萧从简真与假的边界在那里。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时候并不重要。一个汝阳王和一个皇帝的性质完全不同,因为这至尊的虚名,萧从简与他的关系陡然变化。   李谕知道他必须小心。他认为萧从简承受不起一年之内死掉两个皇帝的后果,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他并不想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汝阳王的车驾在百官的注视中缓缓驶过广御门,直奔皇宫而去。   皇帝已在弥留之际,李谕到东华宫之后在病榻边坐了很久,皇帝才醒过来一次。   “陛下,汝阳王到了。”内侍在他耳边轻声重复几遍。皇帝点点头,他张了张嘴,并没有声音发出来,李谕觉得那唇形是在唤:“三哥。”   他半跪在皇帝床边,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我在。”   皇帝轻声说:“我想和三哥……去骑马……打猎……”   李谕也放轻了声音,说:“好,好。我也想。”   皇帝摇摇头,又说:“三哥,怨不怨我?”   李谕当然说不怨。他温和说:“陛下,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皇帝紧紧拽住李谕的手:“其实……父皇一向喜欢云淑妃和……三哥较多……父皇……更喜欢三哥……”   李谕心道,汝阳王哪有你好,父皇是眼瞎吧。   “没有的事,”他说,“父皇对陛下爱之深才要求严格。”   “三哥若不怨我……为何这时候还叫我陛下?”皇帝说。   李谕慌了一秒,他不知道应该叫皇帝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试探了一句:“四弟?”   皇帝苦笑。   李谕猜错了。   “罢了。”眼泪从皇帝眼角溢了出来。   李谕心一横,起身坐到床边,一把搂住皇帝,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少年一阵颤抖,然后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李谕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陛下,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三哥,”皇帝喘息着说,“一定振作……”   仿佛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皇帝很快平静地睡着了,之后醒来又进了些米汤。之前他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皇后见汝阳王来了之后皇帝不像之前那么痛苦,心中稍感安慰。   李谕夜里在侧殿休息时候,悄悄问赵十五:“我和皇帝小时候,我都叫他什么?”   赵十五在李谕耳边说了皇帝的乳名。   次日早晨皇帝精神还好,过了午后突然就气息弱了。太医诊过脉知道皇帝已经到时候了,人都聚集在了东华宫。   李谕最后在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梧生,梧生弟弟。”   皇帝微弱地应了一声。   之后李谕退了出来,只留皇后在床边。片刻之后,皇后的哭声传了出来。   然后这哭声卷遍了整个宫殿。在这一片哀戚声中,丞相与其他几位重臣跪拜新帝。 第15章   东华宫中一片缟素,李谕为皇帝守了一夜的灵。这场凶事来得太突然,宫中气氛叫人不安。皇帝继位和新婚仿佛还在昨日,一眨眼间一切都消逝了。无常的命运,也不知道是在嘲弄谁。   李谕盘腿坐在灵堂前,守到深夜也不困倦,十九岁的身体,还正是能熬夜的时候。赵十五陪着他,但他老了,精神萎靡。李谕叫他:“赵十五,你去歇一会儿。”   赵十五不肯,他低声说:“殿……陛下,小人还能守得住。”   李谕知道,赵十五既是守灵,也是想守在他身边。宫殿若太大,一到夜里就会透出诡谲,层层树影里像是藏了太多冤魂。赵十五告诉李谕,他离开宫中不到十年,东华宫的内侍已经没一个熟脸了。   宫殿外的哭声像有人在指挥一样,时强时弱,但不曾有片刻中断。   殿内安静许多,李谕得以定神整理思绪。   第二天一早,人都齐全了。东华宫外的广场上分成几块,灵棚已经搭好。早春料峭,文武百官都在此哭灵。宗室皇亲亦不例外。   一大早李谕就见了萧从简。   萧从简一身素色,腰间配的是银带。见面先问李谕在宫中住得惯不惯,可要调动人手。李谕告诉他:“我已经命赵十五管事了,他知道我的习惯。”   萧从简点点头,并没有反对。然后就是如何治丧的事情,李谕对这种种繁琐的帝王葬礼细节不甚明了,幸而有祖制可循。礼官都已经安排妥当。李谕只要点个头。   之后话又绕到了李谕身上。   皇帝的棺木会在东华宫停灵二十七日,之后移去寝陵附近的庙中。东华宫要办登基仪式。李谕不禁感慨:“这么快!”   萧从简回道:“并不快,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越早登基越好。”   他语气冷冰冰的。   李谕觉得,丞相这口不对心的有点明显。估计萧从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压根不会要汝阳王做皇帝。   “……之后几个宫室都会腾空整理,等陛下家眷入宫。”萧从简说。   李谕想起了原本住在坤仪宫的萧皇后。他昨天听宫人说萧皇后哭晕过去一回,之后一直躺在床上。   李谕猜皇后应该与皇帝感情很好。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年纪轻轻就失去所爱,确实是个大打击。   “萧皇后从坤仪宫搬走之后住哪里?”李谕关切问。   萧从简并不太关心的样子,只说:“已故皇帝后妃多居慈心宫,也有住云瑞宫一带的。两处都可供颐养。”   李谕惋惜:“萧皇后还如此年少……”就说颐养,实在太可怜了。   萧从简只觉得一股邪火一下子窜上来,他从昨夜到今早只喝了一口茶,胃里正空荡荡的,那把邪火一上来,就像烧着了一样。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陛下,”他轻描淡写说,“我作为萧氏的父亲,难得就为她向皇帝开一次口,请皇帝允许她搬出坤仪宫之后,住去清隐宫。”   “嗯?”李谕没反应过来,“丞相不是说,慈心宫或者云瑞宫吗?”   萧从简淡淡说:“清隐宫也是有的。”   李谕真诚地问:“清隐宫环境好吗?我希望萧皇后住得舒适,千万不要被人怠慢。”   萧从简盯着新皇帝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清隐宫很好。”   李谕听他声音就觉得这话很可疑。等萧从简一走,他立刻就问赵十五:“清隐宫到底好不好?和慈心宫比怎么样?”   赵十五回答:“慈心宫地方好,云瑞宫地方大。清隐宫是……离东华宫最远,最偏僻的一座宫殿,从前就是冷宫,后来又改做道观。”   李谕听到离东华宫最远就明白了。敢情萧从简是在防他这个色狼,害怕他对萧皇后下手。谁叫原汝阳王原有劣迹,曾言语调戏过萧皇后。   但这会儿他如果坚持萧皇后一定得住慈心宫,恐怕萧从简更要怀疑他。   “萧皇后要住去清隐宫就清隐宫吧,只是得重新翻修,尽量收拾得舒适些。”李谕吩咐下去。   李谕在京中忙着治丧和准备登基的事情时,淡州汝阳王府已经炸翻天了。   毕竟事情太突然,谁都没想到。   众人虽然明面上为国丧悲戚了一会儿,但不少人在茫然之后是十二分狂喜。比如吕夫人,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做个侧妃就是顶天了,只要王妃的儿子在,她的儿子很难继承王位。   但如今她眼看就是皇帝妃子,她的儿子将来肯定会封王,若是再撞上和汝阳王一样的好运气……说不定就能御宇天下!   为这想象,吕夫人几乎要飘起来。   只有一件事,叫她不满。   就是奉命护送整个王进京的将军说,新帝特别有命——要妙智寺的无寂和尚随王府众人一起进京。   吕夫人对这个无寂和尚并不放心。   她特意去和王妃提了个醒。   “姐姐,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带上妙智寺的和尚?他一个和尚与我们同行,多不方便啊。要我说,京中的高僧那么多,淡州这里的小和尚算得了什么。”她微笑着,抱怨也带点撒娇的语气。   王妃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只说:“既然陛下说要带上无寂,那我们就得带上。再说车马都是分开的,并没有什么不便。”   吕夫人凑近了王妃,压低了声音:“姐姐不觉得他蹊跷吗?说件我一直耻于提起的事情,告诉姐姐吧……自从来到淡州之后,不,自从去年王爷从京中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碰过我……”   王妃大惊失色。因为她也是一样的。 第16章   王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感觉王爷来淡州后是对吕夫人疏远许多,但她以为王爷是改封淡州心中不快,所以对吕夫人淡了。   这么一想,王爷这一年来没纳过新人,除了和无寂和尚走得很近,确实蹊跷。   王妃十四岁嫁给汝阳王,是宫中和长辈的安排。汝阳王对她一直可有可无。刚嫁给汝阳王的时候,汝阳王正迷恋一个胡姬,后来有了吕夫人,汝阳王对吕夫人的宠爱远远超过对她,若不是她娘家势大,她又有了孩子,她真怕汝阳王会逼她把王妃的位置让给吕夫人。   但自从到了淡州之后,汝阳王像真的幡然悔悟了一样,不再迷恋歌姬家伎,也不再宠爱吕夫人,对她和煦许多,经常和她一起吃饭,提醒她学习打理王府。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   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王爷这一年没有再和她同床,一次都没有。过去王爷虽然不喜欢她,但时不时会睡在她那里,那叫她安心,感觉两人依然是夫妻。到了淡州之后的汝阳王,叫她既感动,又不安。她很不解,不明白为什么王爷对她变好了,却不愿意和她同房了。   除了不解,更多是担忧,她担忧王爷和吕夫人在一起再生出孩子。   她没想到王爷连吕夫人都不睡了。   猛然间的惊讶过去之后,王妃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轻松。   “陛下要无寂和尚进京,我就得把人交给他。”王妃下定了主意。   吕夫人撇撇嘴,说:“姐姐已经是皇后了,就该当起国母的职责。如今陛下才登基,就召个和尚入宫,不免会招致非议……姐姐应当规劝陛下。”   尽管已经有几天时间了,王妃听到“皇后”这个称呼还是涌上一阵激动,但她不可能和吕夫人结盟。她向来不喜欢吕夫人,嫌弃她仗有几分小伶俐邀宠。   “够了,不用说了。陛下想做什么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你若对陛下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去劝谏陛下。在路上你整理好自己的事情,其他事情轮不到你插手。无寂和尚和我们一起进京,若他有什么意外,我就找你查问。”   吕夫人脸上还是笑着,只是掉了一份红润,讪讪道:“我都是为姐姐着想,姐姐何必如此提防我?既然姐姐这么说了,我当然全听姐姐的。”   除了吕夫人,王府中确实对带上无寂和尚有些小小非议,不过也就是议论两句而已,并不是那种义愤填膺式的议论,只是“你知道吗?那个无寂和尚……一个和尚,要和我们一起进宫”的窃窃议论。   皇帝有些小癖好是无所谓的。大家都能装作视而不见。   然而当王府的人去妙智寺去请无寂和尚时,却被拒绝了。   早春时候,寺中只有几株梅花,稀稀落落地开着花。早课的钟声响起时候,无寂和尚和往常一样端坐在佛堂上诵经。香烛抵不过早春的寒气,每日这个时候是最难熬的,但今日更不同的是还多了其他人的打量,都是些沉不住气的小和尚。   早课结束后,主持叫过无寂单独说话。他问无寂为何不和王府的人一起进京。显然王府的人很着急,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进京了。不可能在这里慢慢等无寂,当然也不能直接把无寂绑走。   主持缓缓道:“去吧,无寂,你应该去京中。即便没有这次的事情,我也会要你离开淡州,去云州,去洛州,去京中。你生来聪慧,不该拘于淡州一地。”   无寂说:“师父,我若去了京中……”   主持举起手,阻止他的话:“在哪里不是修行?去吧。”   当天无寂就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他的行李极少,只不过一些洗换衣服,一只木钵,还有就是身份凭信。他婉拒了王府同行的邀请,独自启程上京去了。   李谕正在学做一个皇帝。   他现在已经比较镇定了。根据他目前学习的知识,他知道自己是大盛的第五个皇帝。前四个皇帝分别是他的曾爷爷,爷爷,爸爸,弟弟。   曾祖父原来就是一方霸主,后来成了开国皇帝。爷爷治国有方,是名声最好的一个,可惜没养出一个好儿子。爸爸和前两代一比就很糟糕了,沉迷美色,废过两任皇后,宠一个人的能宠上天,一旦不宠了就翻脸无情。云淑妃在失宠之前就死去了,有人说她运气很好。   李谕掐指一算,一个封建大一统王朝一般能持续两百年左右,他现在的位置还比较靠前,只要他不搞得民怨沸腾,老天帮帮忙不要搞出灾难片里那种毁天灭地的天灾,他这个皇帝应该不会轻易狗带。   亡国之君李谕是坚决拒绝的,但要突然变成爷爷那样的名君,也是相当困难。李谕给自己制定的阶段性目标是——   只要……望之似人君就行了。就是,看上去像个皇帝。   反正萧从简这么能干。李谕观察过了,这几个月来,从他的皇帝弟弟临终,驾崩,他这个草包皇帝顶上,皇帝根本没干过正事,也没法干正事。朝廷依然井井有条,大家压根没乱套。   朝中一班老臣,该干什么干什么,比两个十几岁的皇帝要清楚多了。   萧从简每天上午都会来见一次李谕。若是事情多,有时候午后他还会来一次东华宫。   这天萧从简过来,带了一个消息——汝阳王府的人还有两日就进京了。   李谕早几天已经知道府上的人快到了。听到这消息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一年多相处出了些感情。   萧从简是来问立后的事情。李谕毫不犹豫:“自然是立王妃为后。”王妃是汝阳王原配,身份也合适,他想不出不立王妃为皇后的理由。   没想到萧从简听皇帝说得这么爽快,居然像是很欣慰地松了口气的样子:“陛下能下决心立王妃为后,如此甚好。”   李谕一囧,他在萧从简心中的打分是有多低?送分题都做不对?   “难道丞相还有更好的皇后人选?”李谕问,“立王妃为后,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   萧从简竟然微笑了:“是臣多虑了。”   他一笑,李谕就很不争气地动摇了,竟然觉得萧从简这笑容十分真挚。他明明已经下决心和这人保持距离了。   不争气啊不争气。李谕暗暗唾弃自己。   两日后,王妃一行进宫。宫中都改口称王妃为皇后。   新皇后忐忑多过喜悦,一见到李谕,先禀了从淡州过来的安排。然后又说了无寂和尚的事情。   “陛下,是我办事不力,没能劝说无寂与王府一同进京。无寂和尚只肯独自化缘进京。”   皇后告诉李谕。   李谕虽然有一丝惆怅,但并不很担心,从淡州到京中,就是路远了点,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对皇后和蔼说:“我会派人寻找他。你辛苦了。” 第17章   二十七天除服之后,宫中的哀愁之气顿时淡了许多,上上下下都在准备着新皇帝的登基仪式。   宫中各局各司为新主人们忙得马不停蹄。光是添置新衣就有十几班绣女飞针走线地赶工。换了新人入住,室内改变布置摆设也是一阵忙乱。后宫天天都是事。   新君登基,之后就会册封皇后,大封后宫。从此意味着家国天下正式换了新主人。   皇后,已经确定是王妃冯氏了。吕夫人虽然眼馋皇后位置,但她娘家对上冯家实在不够看,如今她又失宠,能保住一个妃子位置就很不错了。   吕夫人和李谕要封贵妃。李谕不答应。贵妃太旖旎,而且靠皇后太近,他不想给吕夫人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吕夫人又想要淑妃。李谕还是不行,因为汝阳王生母就是云氏淑妃,这个封号对于汝阳王必然有特殊意义。   最后李谕决定给吕夫人封德妃。给汝阳王生了小女儿的陈氏准备封为贤妃。原来汝阳王的侍妾都封了婕妤,美人和才人。连在淡州时候买的那些难民小姑娘都入宫成了采女,分配到各宫中伺候。宫中都说这批小姑娘真是因祸得福,又称颂皇帝皇后实在仁慈和蔼。过去汝阳王的斑斑劣迹再没人提起。   王府众人来京团聚之后,李谕最开心的就是又能见到三个小孩子。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都在儿童天真烂漫最可爱的时候。原来的汝阳王不爱陪孩子——他还不满二十岁,是玩还忙不过来的年纪。再说这个年代的贵族爸爸妈妈们都不用亲自带孩子的,都是奶妈宫女围着孩子打转。   李谕也不会带孩子,但陪孩子一起玩他乐意。春天到了,是最适合户外活动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去荡秋千,放风筝,玩得不亦乐乎。   四月初二日,这天天气太好,李谕刚带着孩子早上运动完,几名重臣都来到了东华宫。   萧从简,文太傅,带着礼部的几个侍郎。再过三日就是登基仪式,李谕从今晚开始就得沐浴斋戒,全力准备整个仪式。   登基的大殿已经布置起来了,几位大人这天是来给新皇帝最后讲解一次登基流程。   李谕这几天一直在准备这事情,这让他又感受到了做一个皇帝,确实是需要那么一点演员的技能。比如登基这种场合,就像一场大型的真人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仪式和仪式感是不可或缺的。在重大场合表现肃穆得体,是一个国君的职责。   李谕还挺乐于表现他这方面的。他做演员的时候,场景道具再华丽也比不上眼前的一切。因为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耗费的不仅是真金白银,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它将会历史上的一点,只发生一次,不可复制。历史就是导演,再没有比这严肃的表演了。   李谕在进京的头几天就把朝中重臣见了一遍。萧从简为他一一引见,李谕知道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萧从简的人。个别老臣看起来不像萧从简的附庸,但他们对萧从简的权威保持了沉默和认可。   文太傅就是其中之一。李谕听说文太傅在汝阳王父皇的时候就是帝师了,在资历上妥妥的压过萧从简,若论资排辈,文太傅才该是首席辅臣。   不过萧从简不是正常人,上位之迅猛,绝非那些学究型文臣可比,连文太傅都说过是后生可畏。再加上萧从简现在手中握有兵权,任凭文太傅是孔圣人再生也没用,白搭,只能点头承认萧从简的地位。   相比萧从简,文太傅对李谕和蔼得多。他脸上皱纹虽多,气色却红润,留了一付花白长须,眼睛圆而有神的,想来年轻时候皮相应该不差,年老之后遂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   但李谕对此持保留态度。他估摸着文太傅很有可能极其老谋深算,能在朝廷上屹立不倒,可不是件简单事。光有慈祥那是卖快餐的,不是帝师。   说完了正事,文太傅又与李谕闲聊几句,说到了李谕现在的字丑,丑得文太傅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委婉提了一句,给李谕推荐了一个书法老师。   “陛下的字比起从前逊色了,应是去了淡州之后,老师不好的缘故。我知道冯佑远的字很好,陛下不妨召他来陪伴写字。”文太傅说。   李谕不太想得起来冯佑远是谁,但听到姓冯,便问:“是皇后族人?”   文太傅点头道:“是皇后族兄,现在国子监任职。”   李谕觉得不坏,随口应了。   他最近已经习惯了,各路人都急着在他面前刷脸。不是这家儿子,就是那家女儿,大家族都想把人塞到新皇帝身边。就连萧从简也将儿子萧桓调回宫中任侍卫。   李谕拒绝了一部分,不过文太傅嘛,他也得给个面子。   萧从简没说什么。等文太傅先走了,只剩下萧从简,李谕才向他解释:“我并不想换练字老师……只是太傅推荐的人,想必应该很好。”   萧从简说:“冯佑远的字确实为世人称道,陛下。”他顿了顿,终于说:“陛下,淡州一年,辛苦了。”   李谕没有想到,他以为萧从简不会提起淡州的事。毕竟他认为萧从简应该不怕皇帝和他算账。   但莫非他错了?难道萧从简还是有那么一点怕皇帝和他算账的?   不过李谕从没有因为这件事真正恨过萧从简。   “我在淡州并不苦……”要说苦也是因为没有了现代生活的苦,和淡州云州的关系不大。   “再说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丞相何必提起。”   太阳已经全升起来了。殿中明亮起来,荡涤京城的春风仿佛是从这里出发,意气骄纵而去。萧从简面向李谕,脸色却有些苍白,他的那双眼睛——李谕看不够,但读不出此刻萧从简的悲喜,他看上去有些恍惚,有些伤心。   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一个帝国的权臣,是不可能显得这样脆弱。   “丞相……”李谕小心翼翼地说,“丞相还好吗?”   萧从简微笑了,说:“臣只是想起了,高宗曾将孝宗托付于臣,眨眼间孝宗又命臣辅佐陛下。”   他半跪下来,与李谕入京那天完全不一样的,那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一次,是一君一臣的私密。   “臣只愿陛下,百岁乃至万岁,盛世长治久安;永居紫阁,天地共仰仁政。”   他的声音如此庄严,如此虔诚,仿佛在用最美的语言为他的新君祈福。   李谕没有忍住,眼泪就下来了。 第18章   李谕很感动,他从前就这样。美,喜悦和感动比痛苦更容易叫他流泪。萧从简半跪在他面前,向他衷心祝祈时,他真的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直击他心灵的美好。   怎么说呢,他有一瞬间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这个李谕,而不是那个李谕。他分不清这是他的想象还是渴望,好像多少年来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一个既美貌又强大的人像伤痕累累的雄狮,含着无限伤感臣服在他膝下。   眼泪落下来,他伸手去扶起萧从简:“丞相……”萧从简顺势站起来,与李谕靠得很近。近到李谕能闻到他衣服上似有还无的熏香味道。   这叫李谕克制了些,也清醒了点。   “丞相,”他用食指刮去眼泪,微笑着轻快说,“朕的盛世,一刻都少不得丞相辅佐。还望丞相尽力。”   这是李谕的真心话,但只能用这样客套的语气说出,才不致于尴尬。他不好告诉萧从简,萧从简的表态和试探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并不打算和萧从简对立。   萧从简现在需要他,他也需要萧从简。   这一来一往,算是两人都明确了这番态度。   萧从简从李谕那里离开后,去了清隐宫。   很久之前,高宗皇帝十分信任萧家,就曾抱着萧家的霈霈,让她坐在自己膝头玩耍,说过“不知将来我家哪个小子有福气能与你做夫妇”的话。   萧从简那时候年轻气盛,一回家中就迫不及待地向自己的妻子放下豪言壮语:“我一定会让霈霈成为皇后,将来你我的血脉会融入大盛皇族!”   直到如今他有时候还会在梦中还会看到窈娘。她侧身坐在宽大的窗下,面色宁静。她对他的雄心和野心从不激动。   “霈霈自会有她的命途……”他记得她这样说。   十年恍如一瞬,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窈娘早已驾鹤而归,没能亲眼看到霈霈成为皇后。而霈霈的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如今隐居在清隐宫中。   清隐宫已经重新收拾了一番,但仍掩不住陈旧寂寥之气。宫殿墙壁上有新补过的痕迹,院中绿树成荫,多是苍郁的古木。伺候萧皇后的宫人都沉默寡言,失去了得意之色。   还好萧皇后本人并不像身边人那么消沉。她固然还在为夫君的早逝伤心,整个人都消瘦了,但精神尚好,眼睛是活的。   萧从简给她带了一盒滋补养生的膏药来。萧皇后接过来,只说:“父亲放心,我在宫中一切都好。冯皇后为人宽厚,一到宫中就来见我,这样忙的时候,她还不时过来。等过段时日,宫中不这么忙了,我打算办个书社,在宫中组织一批女官修补旧书,刊印新书,并教宫女识字。还有清隐宫后面的玉垒渠,到夏天时候该清理一番,旁边我想叫花匠再植些桂树,给渠边用武康石重砌……”   似乎有许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萧从简说:“我会叫人给你送五千两银子,做书社之用。”   萧皇后笑着摇头:“我在宫中不缺银子,宫中每年给我拨的银子我本就用不完。”   萧从简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原本就对奢华的衣物首饰并不太在意,守寡之后就更加朴素,确实不会缺钱。但他总归担心她。后宫和朝廷一样,大多是势利眼。   “你和你母亲很像,”萧从简说,“她对你做不做皇后一向淡然。我想你的性子,像这样安安稳稳的更好。”   萧皇后自觉无愧祖宗无愧李家,但对着父亲,她确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她很清楚汝阳王向来不是萧从简的首选。最后在李家和父亲之间,她还是选了李家。   但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这么做。   “父亲……”她没能把话说出口,这件事情已成定局,无谓再多辩解一回。   萧从简知道她的心思。能扶霈霈做太后固然好,但他清楚这其中的风险,再加上他清楚霈霈的性格,她像她的母亲,不是狠心的人。所以他才早早就派了萧桓去淡州做准备。   哪怕李谕像从前一样混,他也认了。何况李谕在淡州一年间的表现他一直有所耳闻,确有好转的迹象。但到底是真的洗心革面了,还是心机变深沉了,学会忍耐和伪装了,还有待商榷。   李谕进京之后的行动,他总体还是满意的——除了带了个无足轻重的韩望宗来,其他没有乱来,没有打算对朝中他的人动手的意思。   今天他试了试李谕,回应也不错。只要能在这段时间稳住朝局,就不怕后面掀出什么风波来。   三天后,李谕正式登基,祭告了天地祖宗,之后在东华宫正殿司仪祝祷声中接了玺印,群臣跪拜。第二天追封了云淑妃为高宗皇帝的皇后,册封了冯皇后,又隔了一天册封两个妃子。   李谕一直饶有兴致地观察这繁杂的仪式——只有这样尽力抽离出来,他才不至于太累着自己。衮服比他想象得重,天气也比预计的要热那么一点。只要他耐心观察,他能看出来有个别人是发自内心地激动,比如赵十五。还有些人只是在随大流,像牵线木偶一样听从司仪跪拜的指示,虽然他们看上去竭力保持一脸肃穆,但李谕总觉得他们并没有真的在想什么实际问题。   只有萧从简,率领百官的萧从简,他看上去思绪一刻都没有停止,神经绷得紧紧的。   李谕温柔地看向他,萧从简正好抬起眼睛与他对视。于是在这个异常庄重的时刻,李谕向萧从简微笑着眨眨眼。   萧从简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李谕明白为什么,因为他刚刚可以说抛了个媚眼个丞相。媚眼.gif,希望丞相喜欢。 第19章   关于皇帝在登基大典上的轻佻神态……丞相没有恼怒,甚至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汝阳王本就是个轻薄儿,高宗皇帝宠云淑妃,云淑妃宠汝阳王,这个孩子从小被惯坏了。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登基这样重大的事情,萧从简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值得皇帝眼睛飞到眉毛上去的。   萧从简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不做无谓的妄想。但在这一刻,萧从简还是想起了孝宗和霈霈,这一对才是佳儿佳妇。孝宗性格宽厚,沉静,好学,他若活着,萧从简对将来十分有把握。   但李谕……萧从简有些头疼。他搞不清楚汝阳王这种人。不是说这种人心思复杂,汝阳王这种贵族纨绔并没有什么深沉心机——这才是纨绔们可怕的地方。有心机的人必然有目的,哪怕不择手段也好,都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但纨绔不一样,纨绔散漫惯了,难有定性,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长远的目标。他们行事冲动,全是凭心头一时喜恶。   萧从简很难说皇帝将来会怎样,是登高之后能望远,还是从此原形毕露,放浪形骸,他拿不准。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幸好他手下的人够用,总有一种办法能稳住皇帝。   我们皇帝影帝并不知道他的媚眼在丞相眼里像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二傻,当年他在电影里可是一个眼神就电倒一片男男女女的,他很自信。   登基之后两天,文太傅推荐的那个书法老师冯佑远进宫来了。之前李谕问过冯皇后,问她知不知道她这个族兄。能让太傅特意推荐,应该是有过人之处。冯皇后说了这位兄弟在书法上颇有造诣,其他就支支吾吾不肯说个一二三了,只道:“陛下若喜欢,不妨常召表兄入宫陪伴。”   赵十五转头就悄悄提醒皇帝:“陛下这样问皇后,只怕皇后以为陛下是在试探她。”   李谕挑挑眉毛,这话听起来就有意思了,他还以为原来的汝阳王是个直男。难道曾经还和冯家表兄有一腿?   他来了点兴趣,倒真想会会这个人了。   等冯佑远一来,李谕一看他的脸,忍不住心中一笑。因为冯佑远的脸说明了一切,难怪大家都会觉得他们有暧昧,文太傅和冯家的心思还真是好懂。   冯佑远很漂亮,就是太漂亮了,脸若桃花,腰肢纤细,若穿上女装大约就是个胸平了点的美女。美则美矣,可惜不对李谕的口味。他不喜欢伪娘款,实在没有发展的可能。   李谕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这是做皇帝的好处之一,有余裕来处理这种事情,拒绝一个人而不用太过担心后果。他已经决定拒绝冯佑远了。他已经在心里唱起谢谢你的爱了。   只是冯佑远来拜见了李谕之后,态度很恭敬,言语动作都规矩,并没有出格之处,看不出想勾引皇帝的意思,甚至讲课时都不直视皇帝,更没有趁着指导写字贴身吃豆腐的桥段。李谕有点讪讪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文太傅,误会大家了,推荐这么一个美貌老师给他,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讲完一幅字帖之后,冯佑远第一次上课就结束了。李谕赐了茶,又命人端来贡品纸砚赏赐给冯佑远。   李谕便去隔间换衣服去了。皇帝一次换个五六次衣服是常事,都有宫人服侍,李谕过去拍戏同样身边围着一堆人帮他打理服装造型,从头到脚不用自己动手,都习惯了。   但这次他正换着衣服,就听屏风外有人问道:“陛下,可用臣伺候更衣?”   正是冯佑远的声音。李谕这下是真忍不住了,他笑出了声,这种赌对了的开心感觉是怎么回事。看来这个大美人还挺会揣摩人心的。   李谕清清嗓子:“你进来吧。”他冲宫人点点头,冯佑远入内,宫人退下。   冯佑远一进来就半跪着,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慢条斯理地为李谕解开腰间带钩,声音低低的:“陛下,这段日子没有忘记臣吧?”   李谕不为所动:“老实说,不怎么记得了。”   冯佑远抬起下巴,一双杏眼终于仰视皇室的脸:“那臣要怎么样……才能叫陛下想起呢?”他声音柔曼自在,与刚才上课时候截然不同,一只手已经贴着皇帝的大腿内侧摸上去。李谕不由感叹冯兄还挺有职业素养,课上课下分得很清楚。   在冯佑远堪堪就要摸到龙根时候,李谕按住了他的手。   冯佑远露出不解的神色,李谕俯身,在他耳边问道:“这件事,太傅知道吗?”   若文太傅知道这两人有过一腿,还推波助澜一把,这可不是为老不尊能形容的了。冯佑远伸手抚了抚皇帝的衣领,低声道:“陛下请放心。太傅只知道我是来教书法的。”   李谕笑着说:“那你们冯家胆可不小,敢拿太傅做筏子。”   冯佑远整个人已经靠在李谕身上:“是我自己求了家中安排的。陛下想不想要?”   李谕看他的姿势,知道只要他一点头,立刻就会享受到一场淋漓的口活。但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了,不太谦虚地说,现在他处在人间一个比较高的位置,牵扯到比较多的利益关系。也必然有很多人会来讨他的欢心,甚至想来操纵他。   他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和某个人发生了关系,他不可能对那个人无动于衷。他也不愿意为这种享受冒险。   所以,他只能用手指轻轻拂过冯佑远的下巴,示意他起身:“今天不用了。”   冯佑远的神色一瞬间极其不安,但只有一瞬,他很快低声笑道:“原来陛下只爱看我红妆。”   李谕一乐,汝阳王还真吃伪娘系,这到底算直算弯。   李谕的衣服到底还是宫女帮穿好的——冯佑远也是个小公主,只擅长脱人衣服,并不会伺候人穿衣服。一出了内室,冯佑远的脸色又变成了平静如水的好老师脸,恭敬告退。   次日萧从简入宫,见到李谕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陛下昨日的书法课如何?”   李谕吓了一跳。他一时语塞。他虽然和冯佑远进了内室,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萧从简要这么问!   萧从简并没有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只是端详着公文,道:“看来想陛下上一次课就见效确实是我妄想了……”   李谕这才谄笑道:“丞相看不出来吗?我觉得明显端正许多啊。”   萧从简扫了皇帝一眼,公事公办地宣布道:“陛下,臣与太傅商议过了,陛下年轻,应该常开经筵。臣已经命礼部安排日期,由臣来亲自挑选讲师。还望陛下努力学习。”   当了皇帝,照样得学习,还全是大牛来给上课。中国的孩子,自古以来,都是不容易的。李谕叹了口气:“行吧。全由丞相安排。”   萧从简的神色这才亮了点。李谕被他眉梢的那一丝轻松一触,突然问到:“丞相能给我亲自上课吗?”   萧从简猝不及防,这下轮到他语塞了。 第20章   萧从简当然不介意自己再多个帝师的头衔,他只是没想到皇帝如此主动。   不过这事对他并无坏处,他立刻应了下来:“臣愿为陛下授业解惑。”   李谕与萧从简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都很满意。李谕问萧从简:“丞相能尽快安排经筵吗?”   萧从简从未想过皇帝是如此好学,但摆出好学姿态并不是件坏事。这件事情正符合他的期望——皇帝正应该多多关心这些事情。   他立刻详细地为皇帝讲解起经筵上的科目设置,必讲典籍。皇帝微笑听着,双目炯炯有神,真像对这些十分感兴趣。   经与史是必修科目——哲学和历史是重中之重。礼与法也会有专业大牛来给皇帝解读。这些东西的意义已经超越了王朝的兴亡,因此能代代传承。   李谕问萧从简:“丞相会给我讲什么?”   萧从简说:“我给陛下讲史,还有兵法。”   李谕同样没想到萧从简这么积极,一教就教两门,他还以为萧从简只是应付他。如此一来,李谕是真来了兴趣,他看着萧从简问:“朕想听丞相亲口讲一遍百鹿山之役。”他来到这里这么久,基础知识补了不少。萧从简的光辉生平,他已经倒背如流了。   萧从简当年未满二十岁就拜为将军,领兵出征,曾在百鹿山有一场大战,大破敌军,一战成名,震动朝野。李谕第一次听说时候,只觉得这太传奇。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人位极人臣才在情理之中。   “朕还从没有听过丞相亲自讲这场战事。”李谕一向喜欢故事,何况这还萧从简做主角的故事。   萧从简心中笑了一声。当皇帝五岁左右的时候,就曾经听他讲过百鹿山,那时候皇帝还是个垂髫小儿,最大的劣迹是用墨汁泼宫人的衣服。那时候他凯旋归京,进宫受封,小皇子要他把百鹿山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如今皇帝自然是不记得,也不会相信这件事了。即便记得,皇帝大概很难将当年的少年将军和他视作同一个人。就像萧从简自己,不会将轻浮又反复无常的皇帝还看作一个天真可爱的孩童。   尽管皇帝这会儿的眼神十分干净……   “丞相一定会讲百鹿山的吧?”李谕又确认一遍,他其实早就希望能听萧从简谈谈他自己的故事了,爱一个人和了解一个人并不是一回事。他但事情总得有个过程,李谕希望他能和萧从简有个良性循环。至少,他现在的地位为他提供了一些便利。只要不是太过荒诞的要求,人们总是乐于为皇帝服务。   萧从简当然也不会拒绝,他神色平和地说道:“陛下对边疆如此关心,臣自当用心讲解——自百鹿山之战之后,已十年有余,形势与当年大不相同。”   “朕相信丞相心中自有乾坤,形势如何变化丞相都能掌控。”李谕适时送上一顶高帽,但这话他说得并不违心。他确实是这么相信萧从简的。   萧从简终于笑了,他的唇角很美,笑起来尤甚。但李谕看出了,这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反应。丞相的心不会轻易被打动。   但这是一个好兆头,是一个契机。   萧从简离开之后,李谕仍心情愉快。   冯佑远午后来给皇帝上课。书法需要日日练习,冯佑远有的是机会,第一次出手没有成功之后,他放缓了节奏。今日上课时候他没有再对皇帝有性骚扰。   但课后闲聊总是不可避免的。   冯佑远今日穿了件鸦青色的圆领绫衫,他肤色洁白,穿得才好看,腰间是金带钩,花纹精细,看起来就赏心悦目。   他绘声绘色地向皇帝推荐了几处好玩的地方。   可惜李谕对乐坊并不感兴趣。他乐于欣赏歌舞和表演,但对这个时代蓄养歌伎的风气接受无能。何况宫中已经有足够多的歌伎了。   斗鸡斗狗很经典,但他更情愿看宠物卖萌而不是斗殴。   冯佑远昨天就感觉到皇帝变了许多。当皇帝还是汝阳王时候,是个浪荡的,爱蓄伶,爱斗鸡,爱饮酒作乐,常常为一场游戏一掷千金。冯佑远当初倒不是独具慧眼,那时候就能猜到汝阳王会登顶,只不过一起寻寻乐子,汝阳王生了副好皮囊,他不吃亏,彼此都知道是逢场作戏,尝个新鲜而已。   没想到造化神奇,汝阳王登基为帝,冯家登时出了个皇后。冯佑远自然也动了心思,他是男人,不可能入宫,但这样更好,他自认为了解皇帝,只要摸准了穴位还是很好哄的。到时候只怕比做皇后还快活。   但昨日一试,冯佑远把握不准了,他只觉得眼前的皇帝有点难以琢磨。过去能轻易挑动的情欲似乎消失了,皇帝变得和蔼而冷淡,像是他的头顶上真的升起了紫微星,将帝君与凡人隔开,与过去的一切荒唐行径隔开。   冯佑远真要相信命数之说了。   但幸好昨天的闹剧之后,皇帝没有立即推开他,仍默许他继续陪伴身边。他必须把握好这个机会。   “等夏天过去,陛下要不要去秋猎?”冯佑远试探问。   李谕骑马还行,骑马还要打猎这难度他还挑战不来。再说……“一般猎什么?”他问。   冯佑远立刻说:“野鸡,各类鸟;还有兔子,鹿之类的小野兽猎得多。”   这个时候还没动保的概念,杀野生动物不犯法。但李谕没这癖好。他正想说“小鹿多可爱,射它干嘛”,就听冯佑远说:“朝中大人们一起去秋猎做个比赛一定很有趣。”   李谕心中一动:“丞相打猎么?”   冯佑远笑道:“丞相有自己的鹿场呢,专供打猎用。”   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皇帝来兴致的话头,他不能轻易放过。他说:“陛下好久不去虬岭玩了吧?整日闷在宫中也会把人闷坏,不如改日就去猎场散散心?”   皇帝又问:“丞相的猎场很大吗?”   冯佑远说:“都在虬岭那一带,陛下顺路可以游玩一番。只是听说……”他猛然停住。   皇帝看了他一眼,冯佑远不敢吊皇帝胃口,立刻说:“只是听说丞相不爱招待旁人去自家猎场,不过既然是陛下,想必丞相一定乐意。”   李谕心想,这可说不定,大大的说不定。 第21章   作为一个皇帝,李谕的档期拍得比演员还要满,而且重要得多。固定的日期干固定的事情,尤其是祭祀一类,早就在日历上标好了。现在他得吩咐内官和殿中省注意把他的秋猎计划安排进日程。   离夏天还有段时间,宫中已经开始安排皇帝的避暑行程。一到夏天皇帝通常会去京郊的园林别宫,临近京城,方便处理政务。有时候也会去东都隋京或北若,那里夏季比京郊更凉爽些。李谕继位不久,暂时不好跑太远,仍选了在京郊避暑。   李谕在宫中住了几个月了,除了祭祀公务,还没机会在宫外逛逛。他寻思着微服私访应该不太现实,还没尝试过。因此这段时间下来,他确实诚心盼着夏天换个地方避暑,然后秋天去打猎的安排。皇宫再大,天天住也没意思,何况李谕常常出入的宫殿就那么几座。   夜晚休息时候他大多都在东华宫,有时候会去皇后的坤仪宫,是为了商量事情和看看孩子。   今天李谕又来坤仪宫和皇后商量夏季避暑的事情。   皇后牵着大皇子给皇帝行了礼。   李谕抱着孩子逗弄了一会儿,又拿了米糕给他吃。   大皇子刚满三岁,正在断奶,李谕宠他,有时候听他哭着要奶喝便会心软,叫乳母给他喂奶。小孩子最会看大人眼色,经过一次便知道跟着皇帝有奶喝。   这会儿孩子瘫在李谕怀里,吃了米糕,又闹着要喝奶。李谕看他哭得可怜,立刻就好好好。皇后皱着眉,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断奶只是件小事,只要狠狠心,不用一个月就能断掉。皇后并不担心儿子断不了奶。皇帝宠爱皇子本不是坏事,只是有时候她看着皇帝,觉得他对孩子的宠法并不像对太子的宠法,皇帝对她的孩子和对德妃的孩子并无区别。   她心焦的是这个。皇帝立了她为后,但一点也没提到立太子的打算。冯家人入宫来看她,已经明示暗示好几次了,希望她能说服皇帝,早日立下太子。   “……皇后?”李谕看向她,“去行宫准备得如何了?”   皇后回过神来,她柔声说:“都备妥了……”她已经下了决心,去行宫之后再就立太子的事情探探皇帝的口风。   “就是贤妃这两日有些不适,她宫里还没开始准备收拾。御医看了虽说不要紧,但也说了要静养,陛下要去看看她么?”皇后问道。   贤妃陈氏是公主的母亲,李谕对她印象不深。据说之前她在汝阳王的侍妾中出身一般,并不算受宠,只是偶尔一次怀上了孩子,因此地位比旁人稍微提高了些。李谕见过她几次,她人很老实,不多话。   虽说装病是宫斗剧里的常见手段,但李谕凭印象感觉贤妃应该不是装病:“今天晚了,明天我会去看看。”   李谕又叫过宫人,吩咐送些补品给贤妃。   到了休息时候,李谕在坤仪宫睡下,只是不与皇后同床。皇后早已习惯了,临睡前她让宫女退下,自己为李谕梳头。   “陛下真是变了许多……”她一边轻轻梳理,一边喃喃道。   李谕都要被她弄得伤感起来。他自认为自己一定是比原来的汝阳王对皇后更好,至少他更温柔。但他也知道,从此之后他与皇后诸妃不会有肌肤之亲。他们永远不是真正的夫妻。   “皇后怨我吗?”李谕半开玩笑地问。   皇后手里的梳子差点掉了,对皇帝怨愤可是能废皇后的罪名。她一瞬间僵在那里,才听到皇帝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朕已经不是汝阳王了,自然与从前不同。”李谕说。   他拍拍皇后的手,示意她继续。   “你在担心什么,朕知道。用不着操之过急。”李谕说。   皇后这才放心来,这话虽然听起来挺像糊弄人的,但至少说明皇帝心中想着这件事,并不是毫无指望。   “陛下,妾怎么会怨陛下?”她终于能通顺地说话,“陛下是妾的天啊,妾和翎儿全都指望陛下。”   第二天李谕去看了贤妃。贤妃已经好多了,应该能一起去避暑。她起身行礼之后就半躺在榻上,颇为楚楚动人。李谕看着她,只想到小公主长得像她,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女。   晚间李谕没有在贤妃处留宿。他独自睡在了东华宫。   临睡前,他回顾一天,感觉有点失落——今天丞相事务繁忙,没有来见他。   “赵十五。”李谕坐在床边,想和人聊聊天,今天正轮到赵十五值夜。   “陛下。”赵十五一向恭敬。他是内侍,恭敬,顺从和讨人开心就是他的本质工作。   “你觉得朕变了没有?说实话。”李谕问。皇帝这种生物,一般情况下在同一时间同一国度只能存在一个。他没法和别人交流下做皇帝心得。所以他不是很清楚一个皇帝,到底该怎么处理宫中对皇帝的风评。   “回陛下,人总是会变的。”赵十五不怎么委婉地说。   李谕哂笑:“这么说,你们是没少议论朕了。”这是必然的,那有员工不议论领导的。哪怕是规矩森严的宫廷,那些角落中的窃窃私语,必然是在议论着这宫中的主人。   赵十五忙道:“宫中人人都赞陛下仁慈,说陛下是难得一遇的仁主。”   李谕知道这话水分大。作为八卦可不够刺激。   他用香囊扔赵十五,砸中他的脑袋:“说吧,宫中最近谈论的红人奇事是什么?你要不说实话,朕自然能找到说话的人。要你何用。”   赵十五这才说:“宫中最近都在说,陛下正宠爱冯家的少公子。”   这说的便是冯佑远了。   李谕顿觉好笑。他并没有打算和冯佑远有一腿,只是宫中似乎已经认定冯佑远是他的新欢了。他打算把这水再搅混一点。   “明天,该接无寂进宫了。”李谕说。他之前就知道无寂小和尚已经到京中了,正在灵慧寺修行,一直派人盯着。这会儿看看,是时候见面了。 第22章   灵慧寺在帝京永平坊附近,离皇城远,周边都是平民聚集的酒肆食铺。虽然比不上皇城一带朱门望族的雍容气派,但街道上整日熙熙攘攘,人流不绝,美人当垆,翠袖招展。深山老林来的小妖精们要在这里走一趟,才算明白什么叫人间滋味。   小和尚一路靠化缘从淡州走到京中。他有个师叔在灵慧寺已快十年,因此到了京中之后就去灵慧落了脚。灵慧寺的主持见无寂生得好皮相,说话还带脑子,不由喜爱,夸他性灵。不多日就许他进了藏经阁抄经。倒叫寺中的本地和尚笑说果然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宫中人来时候,寺中早课刚结束,僧侣们见到宫人并不诧异——此处是帝京,又是几百年的佛寺,众人眼界不浅。宫中贵人常常会遣人来送香油钱,虔诚礼佛。   无寂远远就瞧见黄衣的宫人,他略一失神,就听身边一个小和尚摇头晃脑油嘴滑舌道:“那是宫中的太监,没见过吧?宫里的妃嫔不能随便出宫,所以有什么要出宫的事都遣太监来办,懂吗?他们一准是来送香油钱的,宫中都信这个。太监也信,上次还有个大太监,来寺里一出手就捐了五十两银子,五十两!”   无寂到现在还不是很习惯。灵慧寺的年轻和尚们大多能说会道,迎来送往,乐于招待富人,叫他不由为他们担心起将来。不知道是永平坊这一带太过热闹,所以年轻人不免浮动,连和尚也不能免俗。还是整个帝京都是如此,毕竟帝京是当世第一大城。   他从淡州一路走到京中,见识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来灵慧寺之后,埋头经书,心中还算平静,只是这会儿,一见到宫人,他便知道这么多日的平静,竟是假象。他心头热得很,并不比别人少几分浮躁。   所以等到宫人与主持一起到他面前,说起进宫事情时,他没有犹豫,只道:“我去。”他随宫人上了马车,行过永平坊的人声鼎沸,才有些对灵慧寺的不舍。   李谕练完字,冯佑远照理会磨蹭一会儿。但今天李谕没心情和他磨嘴皮子,直接打发他走了。   冯佑远出去时候正好看到东华宫的内侍领着个年轻和尚往里走,他不由好奇,问身边的宫人:“那位小师父看着眼生,可知他宝刹何处?”   宫人笑道:“冯先生这般灵通人物都不知晓,奴婢哪里知道?不过既然被召进宫来,顶多两日就该清楚了。”   冯佑远哼了一声:“等旁人都知晓了有什么意思。”   他的玩友当中不乏三教九流,京中的名人他心中大抵有个谱。只是这和尚着实面生,且看着也不像京中人,说不上来的年轻青涩,只是眉眼还算好看。   他暗暗称奇,能进东华宫,自然皇帝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皇帝找来这和尚做什么,看着并不像得道高僧。   无寂在偏殿中坐了一会儿,宫人为他端了茶。他慢慢数着念珠,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又有宫人过来请他入内。   李谕刚换好衣服,转身见到无寂,就微笑道:“在京中待了这么久,朕不派人去接你,你也不来找朕?”   无寂面红起来,他合十向皇帝行了礼。   李谕握住他的手,让他坐下,坐在自己身边。他看着无寂,打量着他的样子。入京之后,李谕已经见到无数美人,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他原以为见过那么多种美,再见无寂,难免会挑剔些,但是并没有,这会儿他看无寂,还是觉得他可爱。   “永平坊朕还没去过,你已经在那里住熟了,京中可好玩?”李谕笑着问他。无寂道:“比淡州不知繁华多少,有时候太过热闹了,也叫人……不知所措。”   李谕点点头:“确实,与淡州一比,是两个世界。”   李谕又拿了自己做的点心招待无寂和尚。   “这种里面加了奶酪,味道极香。”   无寂尝了一块,说话也大胆了些,皇帝虽然是皇帝,但和在淡州时候似乎变化不大。   “陛下还仍捣鼓这些吗?”   过去在淡州时候,汝阳王钟情山水,钻研食谱,可以说是修身养性,低调淡泊,免得京中不满。无寂没想到皇帝回京之后,仍喜欢做这些。   李谕微笑道:“并不用我动手。再说治大国的时候,也可以烹小鲜嘛。”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李谕就让宫人捧了锦盒过来,里面装着颜色绚烂的袈裟。他赐给无寂,无寂不受,李谕坚持,无寂只好接下。   之后无寂便在宫城附近的大兴寺住了下来。这座大寺靠近宫中,也是皇帝的专属寺院,里面僧人并不多。相较灵慧寺,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当晚无寂就搬去了大兴寺。此处僧人与凡间相比又是一种风度,仪容都很端正——毕竟是为天家礼佛,自然要看得过去。只是大多冷着一张脸,像与世隔绝的高人。泥金佛像姿态优美,端坐殿上,佛香幽幽中,仿佛千年万年都是如此。   无寂做完晚课,又在自己房间中打坐。但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的心静不下来。环视四周,他从淡州带来的行李已不见踪影,柜子上放着的是皇帝赐他的新袈裟。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月下巍峨宫殿的侧影,看似伸手可及。他本该看淡这一切,淡州也好,京中也好,都只是万物的色相,不可为之着迷。 第23章   皇帝召了个淡州的小和尚到京中的事情,不日大家都知道了。因为无寂生得好,添油加醋之后便成了“那个绝色的和尚”。   还好皇帝没有让小和尚直接住到宫中,而是安排在了大兴寺,并不算离经叛道。   毕竟曾经高宗皇帝还干过更荒唐的事情,房中私事只要不涉及血统,不干扰朝政,就只是段艳史罢了。   萧从简知道了这事情,只道了句:“皇帝玩心还重得很。”   他的幕僚不无担忧:“万一陛下被这和尚迷了心窍……过去淫僧乱政的事情并不是没有。”   前朝哀帝时候就曾有宫廷血案,是因淫僧而起。哀帝爱将宫人做僧道打扮,又召了些美貌出家人来厮混,终于闯下大祸,有人竟逼奸并掐死了哀帝的一个宠妃。此宠妃出身清贵,如此惨死之后,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宫中被处死宫人无数。   此事是前朝宫廷第一大丑闻,虽然已过去近百年,但其中的荒诞残忍和纠缠其中的阴谋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不怕,”萧从简很淡定,“盯着这僧人。皇帝赐他钱财都无妨。若是要赐他寺院或土地,就敲打敲打他。”   “但皇帝还年轻,就崇佛问道,恐怕不妥。该有人规劝才对。”幕僚又道。   萧从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若真觉得该规劝皇帝,就上疏劝谏。”   他的眼睛极明亮,又幽深,若是对视,会叫人觉得十分慑人心魄。幕僚只与他对视一眼,就不再言语。   萧从简慢吞吞问:“慎之,你会把这道谏疏写出来吗?”   许慎之神色动摇起来,仿佛若说错一句话,萧从简就会叫他万劫不复一样。   萧从简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嗤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真话,也叫人战战兢兢不敢相信了。   “这道谏疏,你先写好了给我过目。”他明确下了命令。幕僚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应了下来。   等从丞相府出来,许慎之立刻被叫住了。   “慎之啊慎之!”叫住他的人是程穆,同僚之中两人最为要好。   两人找个清净地方说话。程穆劈头就道:“你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这次犯了糊涂?”   许慎之不言语。   程穆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关心皇帝?这宫中朝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帝呢!要你来劝谏?你够得上那劝谏的分量吗!皇后没劝谏,丞相没劝谏,你蹦出来劝谏。”   许慎之饮了口酒,道:“你说的,我都明白……”   程穆说:“你是该明白——你我早议论过了。如今丞相大权在握,他并不想皇帝那么快亲政掌权。皇帝初登大宝,正是万事都新鲜时候,正玩得开心,与丞相相安无事正好。怕就怕,皇帝玩腻了,闹着要自己主事。到时候玩个和尚都是小事了,那是拿国运给他玩啊!”   许慎之摇摇头:“所以皇帝才更应该在还没亲政之前努力学习不是么?因为不想皇帝立刻亲政就放纵皇帝玩乐……”   他叹了口气:“何况陛下眼看就满二十岁了。太祖二十岁时已经与群雄逐鹿中原了,这是李氏的天下啊!难道要一代不如一代?”   程穆低声喝道:“你疯了!”   他劝慰许慎之:“如今皇帝虽然对政事不甚关心,但该出面的时候都出面,举止也算得体,并没有荒诞行径。何况丞相也已经安排了经筵,慢慢来吧。”   许慎之心情低落,很快就醉了。但他的悒郁并非全是为了李氏皇族,他心中有大半都是为了丞相。当年的少年,几个不仰慕萧将军?   他最怕的,是萧将军变成萧丞相,已经渐渐忘记初心,最终变成醉心弄权的窃国大盗。   许慎之回家之后借着酒意很快就写完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谏疏,劝皇帝远离僧道,劝皇帝努力进学,积极施政,仿效太祖,创太平盛世。言辞激烈,颇为煽情,次日赌气一般送去给了萧从简。   萧从简看过之后只说:“文笔不错,只是太过诋毁释家。我先压下了。”他对其他部分没做点评。许慎之失落之余倒平静了许多。   李谕知道小和尚这事情引起了些波澜。丞相都提醒了他一句,想来其他人议论得就更多了。   萧从简依然保持至少两天进宫和皇帝见一次面的频率。他会就诏令征求李谕的意见,虽然李谕的答案必然是“同意”。看似是走个形式,但李谕发觉萧从简日复一日,并不会三言两语地糊弄他,而是尽量简短清晰地把事情说清楚。   这天说完正事,萧从简就提了句小和尚,问李谕:“陛下对无寂和尚是何打算?”   【李谕邪魅一笑,一只手挑起丞相的下巴,深沉道:“怎么,丞相大人嫉妒了?”   皇帝崩,全剧终。】   李谕脑内下这剧本,太美了。   他老实说:“朕打算让他在大兴寺修行,不时入宫给朕讲讲经。暂时没有其他打算。”   萧从简又道:“佛法虽然精妙,但陛下年轻,最好不要沉迷其中。”   李谕立刻说自己只是略做消遣,而且最近练字正在抄写佛经,若是对经书了解多些,也能更好得练字。他觉得自己顺口就找到了借口真机智。   萧从简又提到一句“洗云宫案”,李谕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能打马虎眼过去了。   回头他就叫赵十五:“洗云宫案是什么?”   赵十五唬了一跳,不过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哀帝如何荒唐,又如何祸害了无辜的妃子,最后又牵连了多少人冤死。李谕听了只觉得背后冷汗都要出来了——因为召无寂入宫他没多想,也只是直觉让无寂住在宫中有些不妥,因此让他去了大兴寺。   有前朝的洗云宫案作为前车之鉴,他若真叫个年轻美貌的和尚在宫中住下,那可真是玩脱了。   李谕决定好好学历史,至少把这些奇葩大案都要烂熟于心。 第24章   六月十二日,皇帝动身前往前往京郊避暑。预计会在那里住到八月初。萧丞相随同前往。既然皇帝和丞相都去京郊行宫,半个朝廷差不多都移去行宫办公了。   贤妃的病情在临行前又加重了,只能留在宫中养病。公主跟随皇后一起出行。   无寂,李谕本来想带他一同来行宫,但想到这段时日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便改了注意。等他在行宫过段时间再召无寂过去。   在这时代出行,还是在夏天出行,哪怕是皇帝也是受刑。不巧的是他们出行前一天天气突然暴热起来,天还黑着李谕就起来梳洗了,因为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动身。车上摆放着许多冰块,但天亮之后还是很热,李谕上车之后就解开衣领,卷起袖子,用手帕裹了冰块不时擦拭。尽管宫人委婉提醒皇帝如此不太雅观,但李谕真想告诉他们,夏天没有空调,你跟我提个屁的雅观。   中午时候皇帝在驿站休息,总算凉爽了些。丞相骑马过来看了眼皇帝。   李谕看到萧从简不由惊奇——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热,脸上一滴汗都没有,仍是平时的样子。   “丞相不热吗?”李谕好奇问,“别和我说心定自然凉。”   萧从简假笑着说:“心定自然凉。”   李谕被他逗笑了。他想到萧从简当年领兵,肯定有比这艰苦得多的时候。他又突发奇想,想到一种可能,说不定萧从简有内功,练习了什么内功心法。   他说给萧从简听,萧从简居然没有哈哈大笑,而是认真思索片刻,道:“算不上内功,只不过是呼吸之法罢了。但主要还是……”   李谕等他下文。   “……心定自然凉。”   李谕笑得差点从榻上掉下去。   萧从简又说只要不老想着热,而是该想想起来,多想想凉爽清净之物,自然就会感觉凉快了。他向李谕道:“陛下看着我,是不是就觉得凉爽许多?”   李谕心道,怎么会呢,我看你越看越热。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说:“丞相这是哄孩子呢。”   萧从简只是微笑。   李谕感到离京之后,萧从简似乎放松了些。看来大家都喜欢消暑度假,出去旅游,连萧从简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这个认知叫李谕感到心中温暖。虽然很热,但他心中更温暖了。   中午时候李谕没什么胃口,只叫厨房准备了冷淘和些凉菜。   厨房按皇帝的指示做了酸酱汁,里面主要是醋,另有十几种香料,吃的时候小用一勺浇在冷面上,在夏天时候十分芳香开胃。   李谕吃着吃着就向萧从简道:“这世上有种果子,叫番茄,真想让丞相尝尝。”   萧从简自然没有听说过番茄,只是望文生义,道:“是番邦果实?”   李谕点点头。   萧从简道:“我会派人留意。”他以为是皇帝想要。   晚间时候终于到了行宫。李谕先去看了皇后和几个孩子安顿得如何。然后又派人去问了萧从简。萧从简住在行宫附近的别墅中。   行宫附近皆是一片片的别墅,都是重臣和宗室皇亲的产业,邻近行宫方便伴驾。即便皇帝不来行宫,这些达官贵人的家眷也不时来这里小住,或消暑或休养,总之是个宜人场所。   宫人从萧从简的别墅回来,向皇帝回禀:丞相已经住下,一切妥当,多谢陛下关怀。   李谕微笑点头。   这一天在车上时候,要么是热要么是昏昏欲睡,他这会儿来了这清凉地界,陡然来了精神,一点儿也不困了。令宫人为他掌灯,他在行宫花园中闲游,只觉得古人所说的秉烛夜游果然浪漫。   “到了行宫,都有什么可玩的?”李谕问身边宫人。   很快就罗列了一大堆,虽然与宫中时的消遣大同小异。但行宫更松散些,没了拘束自然比宫中更好玩。   第二天一早,李谕就在行宫的露华池中游了个泳。在宫中时候他只有洗澡的时候划两下水。宫中的御医强烈不建议他游冷水泳,仿佛他十分娇弱,稍微一遇冷水就会死掉。李谕被他们吓得有些怕。   不过现在他不怎么怕了,毕竟夏天到了   游过泳之后,他顺着碎石铺就的小道散步,此处园林更具野趣,比宫中的一板一眼更叫人喜欢。李谕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宫人提醒他,再往前走,就要走出行宫了。   正好有人来禀,丞相来了。   萧从简请皇帝有空去看看隐居在这一带的一位当世大儒,也算是一种美谈。   李谕应了下来,说:“我听说在行宫一带,以能迎接皇帝游览自己别墅为荣?”   萧从简道:“确实如此。陛下今年想要游览哪家?”   李谕笑着说:“当然是丞相家。朕十分想看看丞相的布置!”   萧从简倒不算十分猝不及防。他是百官之首,皇帝去他的别墅游览以示恩宠本就是应该的。   何况当年高宗皇帝时候他就已经有过这待遇了。那时候汝阳王快十岁了,跟着高宗皇帝一起去了,还用金弹弓打烂了一盆兰花。   皇帝为何一副记不得自己干的坏事的模样,十岁的孩子已经完全能记事了。萧从简只能将之归为厚颜无耻。他心疼那盆遭殃的兰花。   但这时候也没必要和皇帝计较这个了。萧从简大度道:“臣会做好准备,恭迎圣驾。”   李谕连声道:“不用准备,我就是……”他就是想看看萧从简自然的样子。他揪了片叶子,向萧从简柔声道:“丞相的园子,朕怎样都会喜欢。” 第25章   皇帝驾临下臣家中并不是说去就去的事。李谕去游览丞相的私人林园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已经算快的了。   这三天里,李谕在行宫做得最多的就是散步和游泳,期间还登山一次。这让他有点想起在淡州的日子,运动不受时空限制,只要身体动起来就好。这个时代虽然谈不上是最好的时代,但他还是想尽力多活些年头。   不过与淡州时候不同,在淡州时他是个被流放的王爷,如今却是一国之君。因此与淡州时候相比,境遇已大不相同。在淡州时候,他得自己找乐子;而今是乐子送上门。   来行宫之后,冯家就送了一批东西过来。给皇帝送了十二毛色极佳的骏马,又给三位皇子公主送了小马驹。孩子太小,送来的小马驹他们还不会骑,只是坐在上面,宫人扶着慢慢走圈子。李谕看了都觉得可爱极了。   皇后听说了皇帝的安排,也为冯家提了一句。李谕对冯家的印象谈不上很好,至少在淡州时候他们可没这么热情过。如今又太过巴结。李谕是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李谕没有和任何人谈过立太子的事情,除了那天晚上为了安慰皇后暗示了一句。从理智上说,他很清楚将来的太子就是皇后的儿子——即便冯家不讨人喜欢,他也得按规则来。只要皇后和冯家不犯根本性错误,没有理由不立长子为太子。   但他直觉就是暂时不想提起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成为皇帝太快太意外,也许是太子这个位置太过敏感,也许是某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原因。总之,他认为再等等比较好。   还好现在冯家虽然殷勤,但还不算太焦急——李谕认为他们也没必要焦急。   皇后提出冯家也想请皇帝赏光。李谕答应了下来,只是时间要安排在丞相之后。皇后立刻眼睛明亮了起来。李谕微笑道:“你该告诉你伯父,朕不是看他的面子,是看你的面子。”   皇后嗫嚅:“臣妾……”   李谕摇摇头,制止了她的谦辞。   丞相的别墅清平园离行宫不远,当天李谕乘车过去,即便是在行宫,依然是人马浩荡。   萧家人都在外迎驾,萧从简的长子萧桓也在。李谕看这架势不免有些灰心,他原来设想的是萧从简招待他,参观萧从简的房子,私密又友好地增加感情。但现在是丞相招待皇帝,排场和架势依然免不掉。   幸好进到园子之后,顺了些李谕的心意——人虽然多,但众人也不可随意近皇帝的身,除非皇帝召唤。   李谕先走了流程。让萧从简一一介绍族人。萧桓不需介绍,在宫中任职,李谕很熟悉他。其他是萧从简的叔伯兄弟,还有亡妻家两个年轻的内侄。   李谕不由就多看了那两个年轻人一眼,看起来并不出挑,不要说与萧从简比较,就连萧桓相比也差得较远。他知道萧从简的妻子已经去世数年,这时候还想着妻族的孩子……   李谕没有再想下去,他原本是想多了解萧从简来的,但真的看到了什么,又叫他有些窥私的惭愧。   游览时李谕只要萧从简陪伴,其他人都被留了下来。   清平园修建得很端方大气,园中有清平湖,疏朗开阔,并没有过度修饰之处,湖边造了渡口,停有小舟。沿湖又有几处景致,夏季虽热,但道边古木高大浓密,遮住日头,走在下面只觉得湿润凉爽。   晚间萧从简设宴,李谕喝了酒,就要躺下。   萧从简已布置准备好皇帝休息的地方,宫人扶李谕入内室在榻上躺下。李谕就道:“我要丞相。”   宫人劝道:“陛下该休息了。”   李谕坚持:“朕要与丞相说话。”   宫人无法,只能去传话。   李谕盯着那扇清平湖十二景屏风,不一会儿,看到上面有个人影,隔着屏风问道:“陛下召臣何事?”那个声音沉静优雅,丝毫不知道李谕的心情。   李谕沉沉道:“朕有话要问丞相。”   人影定了一下。然后才转过屏风。   李谕从榻上坐起,他要萧从简坐到他身边。   萧从简在他身边坐下。   “陛下可是不适?”他关切问。   李谕笑了起来:“怎么了?丞相难道认为我真喝醉了?”   他有些懊恼,这话听起来像借酒装疯。他本意并不该如此。   他只是有些失落而已。   “丞相……”李谕喃喃道。   萧从简很有耐心,皇帝这一天都真的只是在老老实实观赏风景,虽然看起来兴致不高,但没有在他的园子要歌伎陪伴,他已经满意了。这会儿他断定皇帝是醉了。   醉了的人,总是没道理可讲的。他见过勇猛的将军醉了之后像小绵羊,也雅士醉了之后丑态百出。皇帝还不算太过分。   “陛下,好好休息吧。”萧从简道。   李谕抓住他的手:“我真的有话对你说!”   但这真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他知道的。 第26章   他们对视着。李谕不知道那是一秒,还是他臆想中的无限。   太感性了也是一种错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都必须有感性的一面,但在现实中必须知道该如何使用那种感性。   李谕知道,他若此时说出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直觉知道萧从简不会喜欢。   “丞相的招待……朕很喜欢。”他像累了一样,闭上了眼睛喃喃说。   萧从简端详着皇帝的脸,这会儿年轻人看上去终于筋疲力尽了,仿佛刚刚一瞬间的执拗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头优雅地垂落,像是屈服于命运而不是屈服于醉意。他变得散漫,在灯下莫名显出些悲哀。   萧从简起身准备离开,皇帝的声音又追着他响起:“丞相……”   萧从简回首看向他,皇帝仍闭着眼睛,说:“……朕想看河灯。”   萧从简微笑起来:“臣会命人安排。”   次日上午皇帝从丞相的清平园离开。皇帝住过一晚的院落和房间会保持原样,但从此其他人不能再住进去。   李谕觉得这样挺浪费的,他向萧从简表示为了避免这种浪费,他会再来住的。   萧从简又被他逗笑了。他从没想过皇帝——前汝阳王还有节俭的心思。   但皇帝这样的态度实在叫人猜不透,萧从简原以为他和年轻的皇帝之间会气氛紧张很长一段时间并一直紧张下去。但实际上除了最初时候大家都有些紧张,之后他们之间没有起过矛盾。   避暑以来他们之间甚至称得上君臣和谐。   萧从简认为,这主要是因为皇帝对于政事还处在一种懵懂之中,甚至兴趣不大。但如果哪一天他醒悟过来,或者被人怂恿决心自己掌权的话,萧从简知道冲突不可避免。即便他们的政见完全一致,目标完全一样,冲突依然不可避免。   萧从简看看皇帝的侧脸,皇帝看上去很轻松。但萧从简已经知道这轻松下面隐藏着秘密,就在昨天夜里,皇帝几乎要吐露给他了。   “臣会恭迎陛下圣驾。”萧从简欢迎皇帝再次做客。他希望下一次皇帝醉得更厉害些。   在萧家的游览结束后,就轮到了冯家。冯家比丞相家还高调,几天时间就起了一道两百米长的花墙做屏障,争奇斗艳,俗艳得十分好看。不过李谕对冯家就是走个过场,花幛他看了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对丞相那是对他喜欢的人,自然看什么都顺眼。对冯家他可就没那么多欣赏的心了。   不过李谕还是当着皇后长辈的面好好夸奖了一番皇后,称赞她娴雅朴素,不爱奢侈,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冯家一听这话,心中直嘀咕,只觉得百米长的花幛算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只能悄悄把酒宴上那道会喷火的火龙菜给撤掉了。   幸好对冯家来说,皇帝能御驾亲临本身就算达到目的了。   酒宴时候,李谕看到菜肴虽然精致,但并没有太过铺张之处,才露点笑容,道:“朕在宫中就常常说,要以骄奢淫逸为耻……嗯……”   冯家人立刻应是,一片恭维称善之声。   在冯家的节奏他得自己把着,免得太过欢乐,冯家得意起来就提立太子的事情。   午膳过后,李谕休息片刻,就起驾回行宫了,并没有留宿。   幸好这一趟冯家似乎只是想刷皇帝的好感度和朝中的声望值,没有向皇帝直接提出立太子的事情。李谕想想也是——这些高门世家哪个都不是吃素的,尤其立太子这种事情,若是提出了被皇帝当场拒绝那可就太难看了。   这种事情大概就像告白一样,观察,试探,再三地试探,在双方都确定彼此的心意,有十足把握时,一击必杀。   现在李谕给了他们模棱两可的态度。他既十分赞美皇后,又只字不提立太子的事情。冯家会觉得希望很大,但还有些不确定。   应付完冯家,李谕才觉得真该好好休息一番。幸好行宫的夏游活动丰富多彩,之后他看了一场马球赛,看了几场蹴鞠,他试图改变规则,但是不行,大家都不习惯。散步之余,游船也是个好消遣。   之后他又召了无寂过来。行宫附近的山上有清泉寺,寺中有泉眼,行宫每天都会去寺中取水。附近别墅也是,大多一早去取两桶水用来烹茶吃。   李谕想叫无寂过来,看看这寺,这泉眼,此处行宫周围的夏季风致,比起皇城又是不同。   无寂正在大兴寺中。宫人来接他,他便准备行李,准备动身。   大兴寺很奇怪,看似规矩森严,但只要不越过明面上的规矩,谁也不管你私下是否用功。僧人之间也很少交谈。众人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因此偌大的寺院,越发清静。   无寂正收拾行李时候,有师兄路过,无寂向他行礼。师兄道:“圣上这般宠信,看来你是要飞黄腾达了。”   无寂道:“方外之人,并没有什么飞黄腾达之说。”   师兄微笑道:“万物是空的,寺院可是实的。你得了皇帝欢心,便是有了捷径,恐怕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做大寺的主持了。想想是灵慧寺好呢?还是龙泉寺好?或是澹高寺?”   无寂一时失神。   师兄突然大喝一声:“无寂!”   无寂一惊,他便知道,自己一瞬间,是着了魔了。 第27章   中元节时候,行宫准备了盛大的放河灯。   数千盏河灯顺水飘荡,星星荧荧,与中天之月遥遥呼应,在夜色中美得很奇幻。   皇帝先在船上观看。靠在窗边能看见水边一群群的宫女放灯,她们或在水边默默祝祷,或三三两两嬉戏,她们知道或不知道皇帝正在看着她们。   船上都是后宫亲眷。皇后和德妃都在,还有几个孩子。小公主尤其乖巧,一直细声细气地和乳娘学话。小孩子两三岁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性格,大皇子不如二皇子顽皮,话说得更有条理,会问船为什么会浮在水上;二皇子更好动,在船上蹦来蹦去,以为能摇晃大船,逗得宫人直笑。   皇后穿着件紫衣,头戴凤纹金冠。德妃吕氏穿淡色,头上只簪了玉搔头。两人与淡州时候正相反了。如今皇后不得不更华贵些,吕氏却素淡起来,却都比以前更好看了。皇后本身五官平淡些,装饰之后颜色更好。吕氏生得俏些,淡妆宜人。   两人平常不常聚在一起,只是一碰到一起必然互相暗暗较劲比儿子。皇后自从皇帝去过一次冯家后心中安定许多,冯家后来又给她送过一次金银,对她越发殷勤。她心中本不该再将吕氏视作对手。但皇帝一直似乎也很喜欢吕氏生的老二。虽然吕氏失了宠,孩子却没有失宠。凡是大皇子有的东西,二皇子也总是有。这叫吕氏有了些底气和希望。   皇后叫大皇子背首诗,吕夫人就叫二皇子也背一首。皇后说大皇子来京之后就没生病,吕夫人就说二皇子都会打拳了。   中元的夜色最叫人感怀,李谕仿佛第一次发现她们是这样年轻一样。二十岁还未到。他二十岁未到的粉丝还在上学,旅游,幻想,或是恋爱。她们已经对男人失望,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李谕终于回过身,走到小公主的乳娘身边,伸手抱过公主。公主眨着长长的睫毛,向李谕甜甜地微笑了。这个微笑叫李谕心痛。他真想告诉她,一千年多年后的世界有多美好。   他用额头碰了碰公主的额头,然后大声叫两个儿子:“阿九!瑞儿!”   两个男孩立刻跑到皇帝身边。   “父皇!”他们齐刷刷的,仰着脸。   李谕和他们柔声说:“你们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吗?”   “很多!”   “很多很多!”   李谕笑起来,他和孩子说些小故事和小科普。船上安静下来,宫人们都轻手轻脚,生怕打搅皇帝。皇后与吕氏都微笑着,怅然看向皇帝和孩子们。她们端起茶盏时有一瞬目光相触,知道彼此都在想同一件事——若皇帝的这份关爱只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船上的家宴结束后,皇后和德妃都离开了,孩子们也该睡觉了。但夜晚才刚刚开始,李谕换了个地方继续赏月和河灯。   皇帝摆驾去了捧月楼。高楼共三层,楼上极其宽敞,夜风凉爽。这次席间没有内眷。一层楼是忙碌的宫人和伶人为酒宴和赏月做准备。二楼是京中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些纨绔。三楼是皇帝所在,召了些近臣与宗室子弟陪伴。   冯佑远本该是在第二层却因为得宠的原因出现在第三层。书法课还在一天不落的上着,上次皇帝去冯家的时候冯佑远也在。冯家准备时候,冯佑远就委婉提过,没必要造那个百米长的花幛,冯家没听。后来果然丢了丑,这才明白冯佑远天天伴在皇帝身边,还是有作用的。   全是男人在一起时候,伶人就上场了。隔着屏风忽然一声清冽的笛声,骤然之间,室内空气都为之一变。   李谕握着筷子的手就放了下来,这笛声很妙,一下子就抓住人耳朵,更妙在它不是没完没了,短短一会儿就结束了,之后便是洞箫,尺八与古琴合奏。那笛声却叫人最难忘。   李谕问左右:“是何人吹笛?”   宫人回答是宫中教坊的老人,入宫已有十五年。李谕没有召见,只吩咐了赏赐笛手二十两银子。   酒宴上众人又谈论起今年风调雨顺,自从皇帝登基之后未有大灾害,各种马屁吹得飞起。李谕听着渐渐觉得不快起来。   李谕脸色淡淡的,命宫人撤掉了酒宴,伏案痛哭起来,只道众人的话勾起了他的心思,叫他想起早亡的孝宗皇帝。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毕竟不是虚言。”   他哭得哀切,倒叫众人都惊醒起来。毕竟今年还未过去,仍用着孝宗的年号,说什么风调雨顺,若传出去,实在不像话。   刚刚几个说话最响亮的,这会儿都缩着肩膀。酒宴就此戛然而止。   众人退下去时,冯佑远温柔安慰了皇帝几句。李谕怕他看出破绽,只用手帕捂着眼睛,嘶哑着声音道:“你与旁人也是一样,只当我没心没肺,退下去吧。”   冯佑远听他话中却并没有厌恶之意,心中稍定。   三楼的客人离开,二楼的年轻人们立刻也散去了。不消片刻,整座华美的高楼,都属于李谕了。他收起了眼泪,擦了擦眼睛,慢慢起身。   皇帝走过寥落的宫人。宫人都纷纷屈膝行礼。李谕并不看他们,只是走到阑干边,月色正好,河灯已经飘远了,点点灯光已经到了水与天的边界。   他自嘲地微笑了。   做一个皇帝,也并没有那么难。 第28章   李谕不知道其他皇帝有没有过同样的烦恼,他们怕不怕被下人揣摩心思?   出宫避暑本是件轻松愉快的事,能免去一些宫中繁琐的规矩,与更多人接触游乐,展现皇帝私下的一面。本是件让皇帝放松身心的事情。但是来到行宫之后,李谕才发现与这与想象中的放松大相径庭。   在宫中时候一板一眼虽然无趣了些,但按部就班大家该干啥干啥。但到了行宫,大家就能真正“放松”吗?所有人都在注意着皇帝的一言一行,那些假装放松的样子叫人更累了。   最讨厌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马屁,简直是凑到李谕面前说“陛下陛下我都这样吹捧你了陛下你开不开心呀?”   开心个鬼。李谕芯子早就不是青少年了,不会被一点马屁就哄得晕头转向。   所以他偏要泼人凉水——他要做一个神秘莫测,没有套路,让人无法预测的皇帝。   第二天冷静下来想想,李谕觉得自己在赏河灯时给那些年轻人难堪,也许只是一种迁怒。也许他只是为失去了所有单纯和真诚的可能感觉悲伤。皇帝是没有朋友的,因为做朋友必须是平等的。皇帝不会遇到一个和他平等交流的人,更不要说拥有一份长久而纯粹的友谊。   幸好他还有无寂。   虽然无寂也不是他的朋友。但无寂到底与世俗中人不同,他是偏远之地来的小和尚,和京中的人是两种人。而且和他身边的许多人不一样,无寂从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汝阳王,无寂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他。   午后皇帝就去了清泉寺散步游山,召了无寂和尚陪伴。   无寂昨夜也看到了无数河灯,只在一夜之间。行宫之中又恢复了之前样子,水边清扫得干干净净,昨夜的热闹已无痕迹,仿佛幻梦一场。   清泉寺距离行宫不远,以泉眼闻名。因靠近行宫,寺中风景也尤佳。李谕在寺中看僧人在泉中汲水,那个僧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被皇帝看着,手中竹筒滑了好几次,李谕不禁笑笑,道:“慢慢来。”   汲来泉水之后就烹茶,李谕和无寂一起喝了茶。山中古寺阴凉遍地,又有泉水润湿,比行宫中更幽静凉爽,在庭院中石凳上坐久了,竟有一丝寒意。   “这里像不像是老神仙到过的地方?”李谕站在一处平台上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寂寥的绿色。叫人完全想象不到不远处就是豪华的皇帝行宫和一片片达官贵人的别墅。   “就是那种……山中一日,红尘千年,”李谕开玩笑,“说不定我们一出山门,就发现外面已经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无寂被吓了一跳,有些无奈:“陛下……”他并不觉得这笑话好笑。哪有皇帝会希望自己的天下转瞬即逝。   幸好这会儿皇帝身边只有些亲近的内侍和他,这种叫外臣听了要跳脚的话并不会传出去。他已经意识到皇帝对佛经的兴趣并不大,皇帝欣赏的是佛寺建筑,景致,素斋,也喜欢他的陪伴。皇帝将他看做一个不错的伴游。   这叫无寂心中有些失落和怅然,但是当然,一个皇帝太沉迷佛法更是不对的。   “陛下该下山了。”无寂提醒他。   李谕点点头,乘辇离开。在肩辇上他闭目养神,过了山门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遥遥看见他的行宫还好端端坐落山间。   他仍是这人间的帝王。李谕自嘲地笑了笑。   快到行宫时候,有传信的宫人飞奔而来,见到御驾,立刻跪地有事要禀。   李谕生怕是出大事,叫人上前。宫人禀道:“宫中贤妃病重,萧皇后去探病后也病倒了。”   李谕心中突的一跳,立刻赶回行宫,召来御医询问。 第29章   京中的消息一到行宫,气氛就压抑起来。   贤妃陈氏是小公主的母亲,她父亲是云州的儒生,因生得柔美被送进了王府,做了汝阳王的妾侍。偶尔被宠幸生下了女儿,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以为她一辈子已经到顶了。   到了汝阳王被赶去淡州时候,陈氏心里也不太慌,她有个女儿傍身,汝阳王不会丢下她。若到了她们母女被抛弃,那汝阳王差不多也该完了。   等在淡州安顿下来,陈氏就一心一意守着她的小女儿,她不像另外两位生的是儿子,要操心儿子的爵位和前途。她只需要慢慢为女儿攒嫁妆就好,嫁妆攒够了,她这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   没想到在淡州嫁妆才攒了没多久,居然就变了天。   再回京中,她跟着众人一起住进了宫中。   入宫时候她原以为自己生的只是公主,而非皇子,出身又低,顶多封个嫔位。想想自己从一个穷书生的女儿,竟成了皇帝的嫔,她在心里想想陈昭仪这个名号,又忐忑又欢喜。没想到册封一下,她竟然被封为贤妃。倒叫从前王府的旧人都议论起来。说她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一举封妃,从此地位与生了皇子的吕夫人平起平坐了。   陈氏做了贤妃,自然要帮着皇后料理后宫事务。皇后又觉得她为人柔顺,又不像吕氏生了儿子是个威胁,因此用陈氏的地方还多些。   陈氏一下子被捧得老高,心里反而不踏实了。病由此而起,入夏之后就一直胸闷倦怠,后来一直没有好转,因此不能伴驾随行同去行宫。   李谕在行宫时候,宫中每天都会有人来禀日常。他不时会问问陈贤妃的病情,知道她时好时坏,御医也说是时节缘故,等过了夏天就会好起来。因此李谕,还有冯皇后都没有太担心。   但若萧皇后因为探病贤妃而病倒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一直在清隐宫深居简出。除了清隐宫一带,她很少去其他地方露面。冯皇后不时去探望她,只是两人谈不到一处。冯皇后拘谨,萧皇后消沉,两人平日消遣爱好亦不相同,因此交往仅限于这一套表面客套。   夏天时候后宫都跟随皇帝去避暑去了,宫中空了大半,萧皇后反而自在了些,知道贤妃陈氏病情加重,便难得去了一趟陈氏的宫中,在陈氏宫中呆了小半日,确定陈氏无大碍后回了清隐宫。   不想萧皇后回去之后第二天就有些不适,又发起热来。贤妃病势虽重,却没有萧皇后的病来得这么凶险,宫中御医立刻顿觉不妙,不敢隐瞒,立刻就报到行宫。   李谕一听御医的禀报头都大了——萧皇后是孝宗皇帝遗孀,又是萧从简的女儿。孝宗皇帝驾崩不久,若萧皇后也出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探病他的妃子,那他实在无颜面对萧从简,也不知道朝中会怎么想。   要知道他决无与萧从简为敌的想法,更不希望萧皇后伤一根毫毛。她虽然是个已经寡居的皇后,真正却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女。   “现在萧皇后病情如何。”李谕问御医。   “正在用药,但热度仍未退下。就看今天夜里了。”来行宫面圣的年轻御医诺诺道。   李谕呆了一下,说:“如果萧皇后出了什么事,朕拿你们是问。”但他清楚这句话的威慑力有限。若这种话有用,年轻的孝宗皇帝也不会死了。他差不多已经是在胡言乱语了。   李谕来回踱步,立刻命跟随他行宫来的两个老御医马上回宫,又问丞相可知道这件事情。照理说他这边知道了,萧从简应该也有消息了。   果不其然,李谕这边刚遣人去询问萧从简,这边萧桓就来了。他行色匆匆,向皇帝请示,说萧从简派他回京,请皇帝允许。   李谕当然允他回京,让他去清隐宫探望皇后。   “丞相不回京么?”李谕问萧桓。   萧桓奇怪地看了一眼李谕:“丞相自然是在行宫伴驾。”   李谕挥挥手,让他速去。稍晚时候萧从简来了行宫,李谕一见他就说:“丞相,宫中出了大事,朕要回京。”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这样主动关怀,不似作伪。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仍需要人安抚。   “陛下若要提前回京,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李谕本想说万一就在这一两天之间出了事怎么办,但这话说出来太难听了。这叫他不免对萧从简生起气来。反正他对萧从简生气也不是第一回 了。   李谕生气自己为萧皇后如此紧张,萧从简居然还这么镇定。他不明白萧从简在想什么。   有一瞬间有一个特别黑暗可怕的想法闪过李谕的脑中——对萧从简来说,萧皇后已经是一步废棋了,她已经永远地与皇室血脉失之交臂了。   难道位高权重之人,没有例外都是冷血动物?   “丞相难道不担心萧皇后吗?”李谕沉声问。   萧从简回答:“陛下,我已经遣萧桓回京探看了。”他是真的开始诧异皇帝对萧皇后的重视程度了。皇帝的态度像是一种纯粹的担心。   “陛下。”萧从简走到棋盘边,请皇帝与他打谱。   他们摆了一盘名局。李谕本想说,你女儿都重病了,你还有心情摆棋谱?但萧从简拿起棋子就不再说话,李谕便也没了声音,不知不觉就照着棋谱摆完一局。   宫人悄声为他们换茶,掌灯。到临了时候,萧从简才说:“陛下,人若在局中,最紧要的就是沉住气。若为眼前一点迷惑,很难看清全局。”   李谕落下最后一子,这局复杂诡谲,到中盘时候却急转直下,胜负已分。他心中被棋盘中的气势感染,不由道:“朕以为丞相是执棋子者,早已跳出局中。”   萧从简说:“谁能跳出三界,不在五行?”   李谕知道萧从简在劝他什么了,以不变应万变。他这会儿冷静下来想想,若是今晚就收拾行李慌慌忙忙地回京,才会叫朝中摸不着头脑,议论不止。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皇帝立刻御驾返京的惊天大事。可以等两日看看,再等两日看看。   万一宫中是传染病呢?皇帝在行宫还更安全些。也有可能萧皇后的病情过两日就平稳下来,赶回京中便是虚惊一场。   过了两日宫中果然传来了好消息,说萧皇后热度已经退,身上发的疹子也无碍,有御医和宫人照料,正在逐渐好转。   李谕这会儿想想,不禁自嘲——他是真把萧从简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着急了。   不过李谕高兴了还没半日,就有人又来找麻烦。 第30章   来李谕这里找茬的是德妃吕氏。   吕氏当然不敢找皇帝的茬,她找的是皇后的茬。吕氏领着小儿子过来,不一会儿就说起了滞留宫中的贤妃陈氏。说到这次陈氏病了这么久,宫中接二连三地有人生病,都是因为皇后太过懦弱,对后宫管理不周。   吕氏向来与皇后不对付,两人差不多时间到汝阳王身边,差不多时候有孕。皇后的大皇子只比吕氏的二皇子大七个月。若不是汝阳王换了个芯子,李谕觉得这两人谁胜谁负还真有点难说。   皇帝继位之后,吕氏没有要到贵妃之位是个打击。但她并没有太消沉,依然每日精心妆扮,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金光闪闪,妆容和衣着都大有进步。   皇后不带她玩,她就在自己宫中自娱自乐。皇帝每每叫御膳房做了什么新吃食,德妃都最是捧场,在宫中学起来,花样翻新,大力推广,十分捧皇帝的场。   有的宠妃刷脸,有的宠妃靠挂。当然也有像吕氏这样费心心思阿谀媚上的。若不是李谕换了芯子,吕氏应该是最得宠的那个宠妃。   不过她这么努力,多多少少起到了一些效果。她没有做错什么,李谕没有必要对她横眉冷对。宫中对吕氏亦有同情,因吕氏容貌性格都比陈氏出挑,又生下皇子,被皇后压就算了,现在还隐隐被陈氏压一头,这就叫人憋屈了。   吕氏安安静静积攒了几个月的能量,终于找到个豁口发泄。   “陛下,妾从进宫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吕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边数着皇后的不是,几件事杂七杂八地说。皇后派给她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务。皇后分给她的布料都过时陈旧,还不如云州时候。皇后明知道陈氏胆小拘谨,还硬要她出头,对陈氏十分严厉。陈氏生病都是皇后没照顾好,吓出来的。   李谕只是听她说着,等她说完了,才问:“那依你的看法,朕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吕氏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对皇帝说废掉皇后这种话。她只是坐到李谕身边,将头轻轻靠在李谕肩上,娇声道:“妾哪敢要陛下处置皇后。只不过妾有些委屈,想要陛下知道……”   她仰面看着李谕,面上娇怯,眉尖轻蹙,角度正好。   李谕看到她这姿势,感觉她只缺个手机,就能无师自通造出无数经典自拍。   李谕握住她的肩,让她和自己保持距离,面对面坐好。   他看着吕氏的眼睛,声音冷而平静,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离开行宫之前,你在行宫被禁足了。”   他不是在说话,他是在警告。   他一张口,吕氏就冻结了。她的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甚至变薄了,变得僵硬,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捏碎。   “这是你第一次在朕面前诋毁皇后,朕只罚你闭门思过。但若有第二次,朕就将你贬为才人。有第三次,朕就封了你的宫门。有第四次……你可以试试。”   他松开吕氏的肩,吕氏几乎瘫软在榻上。她面色苍白,过了一会儿才跪下谢恩告退。   李谕一个人呆了一会儿,他命人传皇后过来。   冯皇后过来的时候,书房中静悄悄的,皇帝正在一个人写字。宫人都收敛神色,比寻常更安静。   李谕最近发现了,练字确实也是个平复心情的好方法。他的字一直在进步,如今他已经渐渐感觉到能把握住结构了。所以写字不再是受苦,而是一种令人欣赏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他屏蔽繁杂,清空大脑,只专心在笔下。   皇后入内行礼之后,李谕放下笔,端详了一会儿今天练的字。   “皇后。”他能平静地思考了。冯家和丞相之间的关系因为他的突然继位,已经越来越微妙了。他不确定冯家对萧从简是不是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从现在的形势和冯家的积极态度来看,有也不奇怪。   “朕已经派人回宫探望贤妃,你有没有派人回去?”李谕问皇后。   冯皇后也在为这事情紧张,她立刻回答:“妾昨日已经遣了两个嬷嬷,对照顾病人很有心得。”   李谕点点头,道:“很好。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能慢慢养好就好。后宫事务都交给你,你责任重大,一定要用心。”   冯皇后也知道后宫出大事,她这个皇后责任重大。这次是没出大事,若是出了大事,她不敢想皇帝会怎么看她,冯家又会怎么看她。   李谕又问她最近重要的女官都是谁,要她好好管束这些人。然后告诉她,德妃被他禁足了。   皇后十分意外,她没想到皇帝这时候第一个处置的居然是德妃。她压住心中那一丝喜悦,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只问皇帝为什么要禁足德妃。   李谕看了她一眼,道:“她失言于朕。朕命她在宫中安静反省一番。”   皇后不敢再问德妃到底说了什么。皇帝的目光有些沉。   七月底时候皇帝摆驾回京,比预定的行程提前十日左右。众人都知道是宫中萧皇后一事扫了皇帝的兴致。冯家再急切,也不好在这当口提出立太子的事情。   萧皇后的病势已经稳定,御医说只需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只可惜脸上会有些痕迹,恐怕很久才会消去。贤妃宫中也被盯得很紧。两处皆无异常。只是在皇帝回宫前两日,有一个宫女投井死了。   宫人远离家乡生活苦闷,底层宫女太监常被欺负,有些受不了打骂责罚,或是家中出事,每年都有一时想不开的意外。   李谕听了这事情,没说什么。宫中说是查清楚了,这个宫女是因为老家父亲死了,之前失窃一回,攒的钱也没了,因此想不开跳了水。李谕听着这理由,觉得蛮蹊跷,时机太凑巧。   但他登基未满一年,不想在宫中兴大狱。为了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追查起来,宫中总要搞几个替死鬼出来才好交差。   冯家他虽然不很喜欢,但还是让冯皇后安稳坐在皇后位置上比较好。   萧家有萧从简,他一是惹不起,二是疼还疼不过来,怎会拿这事情做文章为难萧从简。何况这次萧皇后差点去掉半条命,萧家才是受害者。   李谕夜深时候也会琢磨,这一步一步,他到底走对了没有。   一条人命,在这微妙时候没了。到底是她真的知道什么秘密,还是有人为了把水搅浑给皇帝下的饵料?   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为了维持这表面的平静,竟然能说出“死便死了,照规矩办”这种话。   李谕心中不舒服了一夜。   回京路上,李谕邀萧从简与他同车。与来时相比,李谕心中沉静许多。两人在车上摆起棋谱,这是个消磨时间又不尴尬的好方法。   萧从简似乎看出了皇帝的沮丧。   “等秋季时候再出游会更加舒适,陛下很久没打猎了吧?”他说。   李谕玩着棋子,他反应过来,萧从简竟然是在安慰他。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还笑出了声。   萧从简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如此见效,皇帝一听说秋天去打猎就开心疯了。   “丞相,”李谕收敛了笑容道,“朕有个想法。”   萧从简不动声色:“哦?”   皇帝总会有自己的想法的,早晚会有这一天。有想法的皇帝到底好不好,就看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了。   李谕放下棋子,说:“朕打算……在宫中加强巡查,防着有人投水;宫人轮班要注意动向,防止轻生之事。”   他看看萧从简:“丞相以为如何?”   萧从简倒不能说这是坏事,只是觉得皇帝未免将这宫中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皇帝愿意一试也好。   “这是仁君之举。”他称赞道。 第31章   秋猎是传统经典活动。太祖皇帝马上得天下,酷爱打猎,甚至还有与熊搏斗的传说。因此天下平定之后,圈了虬岭一带作为猎场。   秋季出游比夏季舒适许多,虬岭是山谷间的一块平坦大地,一眼看过去,叫人明白什么才是金秋。李谕与其说是来打猎的,不如说是来骑马的。这是他当初拍了N部古装戏战争戏练出来的,后来也真正喜欢上了骑马。周围的人都夸他马骑得好,像真正的古人。   李谕将他骑得最舒服的两匹马带了来。一到猎场,他就在秋风中放开了驰骋,一群人跟在他身后追着护驾。   李谕放心得很,他知道他跑得并不算很快,后面侍卫只是不敢跑到皇帝前面而已。   他跑到尽兴,才放缓速度,拉着马缰,让马慢慢踱步。众人跟在皇帝后面,一群人游荡了一会儿。   李谕现在身边已经有一群相对固定的年轻侍卫,皆是出身官宦之家。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科举,但家族举荐仍是步入仕途的一种,豪门子弟只要进学,师长欣赏,在亲友间有好名声(家族给力),就能被授予官职。若皇帝再青眼相加,前途便不可限量。   皇帝身边的侍卫亦是在这些青年才俊中选出来的,将来便是皇帝的心腹。   李谕在马背上慢慢骑行,唤过侍卫中的萧桓说话。   “朕听皇后说,萧皇后已经全好了,最近又将书社的事忙了起来。你可放心。”李谕告诉萧桓。   萧桓欠身向皇帝致谢。他年纪不大但沉默寡言,从淡州接驾返京开始,就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但从没刻意表现过。李谕觉得这孩子老实归老实,骨子里还是有股傲气,不愧是萧从简的儿子。   李谕又叮嘱了他两句注意安全,便叫他不当值时候尽情去玩。   侍卫们早就对猎兽跃跃欲试,萧桓早就听说过皇帝未继位时候就喜欢打猎,不由奇怪:“臣自然是跟随陛下一同出猎。”   李谕微笑:“朕先骑骑马。”   开什么玩笑,他连鸡都没杀过。   幸好虬岭一带地方大,各种户外活动多。皇帝想玩什么都可以。李谕之后又骑马去参观了一处牧场,据说目前的本土良马都在虬岭附近或以北的一带马场育种,之前冯家进献的骏马就是从此处挑出的。   皇帝众星捧月地去参观牧场时候,萧从简正在临时官邸中见客。   客人正是淡州刺史何君达。何君达在淡州有好几年了,早就盼着能提一提或换个好地方,没想到这一年间风云突变,汝阳王竟成了皇帝。何君达原想着皇帝曾经被改封淡州是孝宗皇帝和丞相的决定,孝宗已经驾崩,那皇帝要怨恨什么人,该恨的是丞相。   但没想到皇帝继位以来,何君达打听到的消息都说朝中风平浪静,丞相依然稳如泰山。不管皇帝是真的对丞相芥蒂已消,还是暂时按捺,何君达还是有些不安。   虽然皇帝在淡州时候,他没有明着得罪过,但做得并不周道。没有送上过厚礼,也没有特殊招待过。   何君达一想到皇帝离开淡州时候一句话都没给自己,反而带走了韩望宗那个小子,就觉得心中一个大疙瘩。   皇帝登基之后,他呈上贺表,进献礼物,但这是众臣都做的事情,显不出特别了。   因此趁着这次回京述职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排到丞相的接见,先探探丞相的口风,若丞相肯帮他兜着,那事情就还有希望。   萧从简在皇帝行宫的临时官邸见了何君达。何君达性情很“耿”,又比萧从简年长十几岁,对萧从简这个年轻丞相心内是佩服的,但到底老脸有点拉不来。一套套话说下来,脸就跟喝了两大碗酒似的涨红了。   萧从简心中暗暗好笑。他早就觉得何君达这人挺有趣的。何君达是有几分才能,但都坏在脾气上,想得通的时候还好,一旦想不通就爆,是个出了名的一点就炸。   皇帝在淡州时候没把何君达给点炸了,也算是件出乎萧从简意料的事情。   萧从简没有给他具体承诺,只说在何君达面圣之前会为他美言几句。何君达有了丞相这话也就够了,知道丞相并不想贬他。   何君达走时脸色终于恢复平常。   次日早晨,萧从简就向皇帝提了何君达的事情。李谕已经迅速习惯了,皇帝无论走到哪里,都逃离不了皇帝的职责。皇帝出来玩也好,疯也好,哪怕是躺着不动也好,一举一动都有意义。这样也好。一个没人关心他在干什么的皇帝,那才叫危险。   因此李谕对要见外臣,没有感到被打搅的不快。他知道外臣能在这个当口上觐见皇帝是很难得的机会,看来何君达努力了一番。   萧从简提起何君达在淡州任刺史已有五年,明年就是第六年了,到了该调离淡州的时候了。官员的去向关系重大,若是去到几个大镇重镇,与朝局更是密不可分。   不过萧从简挺专断,他对皇帝的报备更多只是一种形式,而不是真的要皇帝做什么决定。这次居然问了李谕的想法,而且还这么巧,是淡州刺史何君达。   李谕直觉就觉得这是一个测试,一个考验。   他本人对何君达没有意见。   所以他说:“丞相作为百官之首,有考核下官的职责。如果何君达政绩好,那就升他的官。如果何君达有失职之处,就该贬斥他。丞相是如何评定他的?”   他把问题还给萧从简。   萧从简说:“臣认为何刺史恪尽职守,并无失职之处。”   李谕一拍大腿:“行了。这不就结了。”   他言笑晏晏,轻松得很。   萧从简沉默片刻。他是越来越看不懂皇帝这个人了。   李谕笑容仍很真挚:“丞相觉得该把他提到哪就提到哪吧,谅他不敢辜负朕与丞相。” 第32章   之后连续几日,皇帝在猎场观摩群臣狩猎。   头一天李谕装模做样开了一次弓,不要说射鸟射兔,他就是射个静止的靶子也射不准,还好拉弓还算有腔调,皇帝一开弓,周围立刻一片恭维之声,甚至鼓乐齐鸣,李谕惆怅地看着那支不知道飞向何方的雕翎箭,只觉得大家捧场已经到浮夸的程度了。   在这之后,李谕就没怎么动过箭。   动箭不行,烤野味李谕就很有兴趣了。射猎之后最相宜的便是烤肉酒宴。   用几十中香料和盐将野鸡腌入味,再用适宜烧烤的果木木炭烤炙,香气和油脂被烤得一同溢出,很快外皮就焦黄酥脆。   皇帝的酒席只请了一个人。李谕亲自用刀将烤好的割好,让宫人盛在瓷盘中端给丞相。   深秋的傍晚,在金色的平原上烧烤。月亮已经升起,夕阳还在天边。目之所及,行宫的剪影映出奇异的光彩。   经过之前一段时间,朝中都已经确信,新皇帝对丞相一样是服服帖帖,从没露过半分不满。丞相的地位无可动摇。   到了秋猎时候,皇帝对丞相的态度是越发叫人腻味了。有些人不免觉得无趣。更多人则在猜测,皇帝究竟还要如何捧高丞相。   李谕让宫人将烤好的野鸡端给丞相,得意道:“这里面用了二十八种香料和配料,保证与丞相从前吃过的味道都不一样。朕敢说,这一定是目前世界上最好吃的烤肉。”   萧从简表面上仍像寻常一样。他为人素来高傲,从前高宗皇帝在时候,他都没有为皇帝恩宠喜形于色过,更不要说如今了。   不过看着眼前刚烤好的野鸡肉,萧从简又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正满面笑容,目光热切地盯着他。萧从简不由也有点想法了。   他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过去并不久,虽说人都有忘性,但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忘得那么快。何况这宫中和朝中又何尝真有忘性大的人?不过是为了各自目的忍耐着罢了。哪怕是皇帝也有不得不忍的时候。   不过忍得像李谕这样……萧从简不由又看了皇帝一眼。忍得这么兴高采烈的人,实在罕见。   连萧从简都辨别不出,皇帝究竟是功力太深,还是别有计算。不过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皇帝应该没那个胆量毒死他,至少目前没有。萧从简举箸没有迟疑,夹起了鸡肉尝了尝。   野味特有的紧致肉质和烤出的肉汁在多种香料调和下,味道既特别又浓郁。萧从简真心实意地赞叹一声,皇帝没有夸张太过。这烤肉确实称得上极品了。   李谕立刻大笑起来,他干脆提起酒壶,从席上下来坐到萧从简对面,与萧从简共用一案。宫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是该收拾皇帝的餐具重新布置还是从皇帝手上接过酒壶。   李谕摆摆手,只让他们退下。他亲自为萧从简斟酒。   萧从简双手接过酒盏,向皇帝致谢:“臣谢陛下赐酒。”他虽然高傲,但不会忘了礼仪。   李谕的笑容淡了些,温柔道:“丞相,朕是从心底里相信丞相……”他喝了两杯酒,这会儿离醉还远得很,但仿佛被酒开了嗓子,说起话来容易多了。   萧从简饶有兴趣地看着皇帝。若皇帝是想用不断不断的示好来放松他的警惕,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这才有趣,这才是值得他辅佐的人。   他现在只好奇,皇帝到底会在暗中忍耐多久?从现在看来,至少要五年,十年可能差不多够。   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至少今日一顿酒是够的,萧从简还不必太急忙去想全身而退之道。   他抬手,提起酒壶,也为皇帝斟酒,皇帝与他相视而笑。   李谕根本猜不透萧从简在想什么。不过这挺公平的。因为萧从简绝对也猜不到李谕在想什么,他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出李谕想上他。   李谕抿了一口酒,心道,要是萧从简这时候知道他想上他,肯定能把桌子掀了。   没错!他现在就是要不断不断地麻痹萧从简,让萧从简放松警惕,慢慢把友谊升华成基情。这必然是个长期过程,搞不好真要花个三五年。但是萧从简这样的人值得,完全值得!   看到萧从简为他斟酒,李谕只觉得腰间一软,差点瘫下来,只能尴尬地对萧从简笑笑。萧从简回了个清淡的微笑。   李谕觉得今天晚上他会一直在脑内回放这个微笑了。   结果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就一起倒在了床上。李谕搂着萧从简的腰,一路摸下去,萧从简竟然没有阻止,只笑说:“陛下长久未宠幸后宫,臣早就看出来不对了……”李谕只觉得浑身热气直冒,内心那团火已经抑不住了,他只管吻着萧从简的脖子喃喃问:“那你知不知道……”那似有似无的摩擦已经足够叫他觉得舒服了……   李谕噗嗤一声笑,突然醒了过来。   殿中静悄悄的,宽大的龙床被帷幔罩着,上面只躺着李谕一个人。萧从简早就走了。   李谕叹了口气,叫了值夜的宫人倒茶喝,消消心头火气。   第二天一早,李谕正没精打采地洗漱,赵十五就进来通报说兵部侍郎有急事要禀。   李谕立刻让人进来了。   原来昨日午后京中大火,虽然离皇城甚远,对皇宫没有威胁,但在繁华地段,所涉及人口颇多,损失惨重。李谕听得直皱眉,他问:“是哪里烧了?怎么烧的?现在火情如何?周围人都撤离了么?”   他一顿,侍郎正要回答,他又问:“丞相知道了吗?”   侍郎忙道:“丞相已经知道了,正在调度。大火是从庆福坊烧起来的,与邻近的永平坊烧得最厉害,灵慧寺怕是全烧了。”   李谕一听灵慧寺,立刻“啊”了一声,他想到了无寂。无寂刚入京时候曾在灵慧寺寄居了一段时间,后来李谕让他去了皇宫附近的大兴寺,也算逃过一劫。 第33章   虬岭的游猎活动当日即刻停止。皇帝与丞相要处理京中失火的事情。   秋季少雨,本就是火灾易发的季节。庆福坊和永平坊一带向来热闹,遇上节日集市,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本就有诸多隐患。前日的大火是从一家酒坊烧起来的,因店中存酒多,猛然就成了大火,周围又正好是许多老旧屋子,当天傍晚又起了风,于是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灵慧寺被整个烧成了废墟,周围一片损失惨重。不幸中的万幸是火灾发生时候正是白天,人员疏散还算及时,伤亡没有扩大。   只是一夜过去,两个大坊一大半地方被烧得一片焦黑狼藉,地面上一眼望过去,废墟中都是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碎砖瓦,只能看出从前的依稀轮廓。   许多人坐在路边,一言不发,呆如木鸡,已经吓傻了;那些哭天抢地的至少还像是活人。灵慧寺的僧人有几个受了伤,正躺在医馆附近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用药。   无寂一早就从大兴寺赶来。他身上没有钱财,一路上化了些食物,走到庆福坊附近时候就分给了灾民。找到灵慧寺众人时候,他已经一身尘土了。   无寂那个淡州的师叔在灵慧寺中是维那,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会儿在凉棚下休息,叫小和尚打了干净水来洗手净面,正准备吃饭,没有太遭罪。   见到无寂,师叔招呼他坐下说话。无寂问师叔灵慧寺众人近日在哪里安顿,师叔道:“云涯寺和奉源寺可以暂住。灾民已经陆陆续续往这两个地方去了,奉源寺虽然走过去远点,不过地方大,铺得开,这次得收不少灾民。”   他又惋惜了几句寺中的佛像,佛经和法器。火势太急,寺中众人只来得及拿走一些小物件。至于殿中宏伟的佛像,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出来了。   “这下可真是无树亦无台,什么都没了。”师叔无奈地打趣了一声。   旁边有人凑过来议论了几句,又不加掩饰羡慕无寂,说他运气好,去了大兴寺,什么都不缺,还能和宫里的贵人来往。   师叔便向无寂道:“我们出去转转,外面等救济的灾民真是可怜。”他嫌弃棚子中灵慧寺的僧人进进出出,与无寂说话不方便。   无寂与他在路边走了走,一边拿些水和食物分给些老弱病残。   师叔便问起他在大兴寺和宫中的事情。无寂为人慎重,只简单回答了大兴寺的状况,没有说当今圣上的私隐。虽然皇帝在他面前并没有做过什么不可见人的事情,但他不由就存了为尊者讳的心思,只觉得一个字都不当议论。   幸好师叔并未追问,他只是探问无寂将来的打算。   无寂不语。师叔见他沉默不语,笑道:“你还年轻,倒也不用着急。我原想着你若能在灵慧寺有一席之地就很好,没想到如今这情形……你有了圣上恩宠,不愁将来。”   一个和尚,明明是方外之人,却满口将来,前程,若叫真正清高之士听了不免可笑。   无寂只是默默看着路边的灾民,道:“有一件事,我正想问问师叔。”   师叔等他发问。无寂欲言又止,他知道此事重大,一说出口必然会叫师叔失望至极。他张了张口,才道:“师叔,要不要来大兴寺住段时日?”   师叔微笑道:“不必了,奉源寺就够好了。大兴寺不比寻常寺院,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吧。”   无寂应了是。   临走时候,师叔送了送,对他自嘲道:“我们日日诵法,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念了千万遍,口中终日说空,终究离悟到还差得远哪。”   无寂知道师叔误会了他,以为他是不屑于谈论俗事。这种误会和说出实情比起来,还不算难过,无寂向师叔行了礼,先回大兴寺了。   次日无寂向大兴寺主持说明了情况,就留在永平坊帮助灵慧寺众人和灾民。   京中各路救济很快也到了。这次火灾在京中近几年算较严重的,皇帝一听到灾情都无心狩猎,立刻从猎场摆驾回宫,显然是极其重视。一听说皇帝回京,路边有些老人跪地向皇宫方向连连磕头。   皇帝一回京,皇亲与朝臣自然也跟随一同回京。李谕这时候心情一点都不好。春花秋月的时候,还能体会一番这个年代的风情,一旦遇上事情,李谕就会忍不住想如果。   如果有电子通讯设备,灾情的传达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情。如果有现代交通工具,如果有现代救火设备,至少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坏消息勾起了李谕的思乡病。   从猎场回到宫中的一路上,身边人都看出皇帝的不悦,都小心翼翼,不敢在这时候出什么漏子。   皇帝这般重视,下面人不敢懈怠,一日十八遍地往庆福坊和永平坊跑,终于把受灾的详细人数都清点出来,房屋毁坏和财物损失都算了出来。   见皇帝为火灾忧心,连猎都不打了。宫中对救灾也颇是热心。皇后与贤妃,德妃,都捐助了钱财。看到宫中如此,宗亲和诰命夫人都纷纷解囊。   京中灾民正在焦急等着安置时候,一批等着皇帝召见的外官也很焦急。   本来皇帝秋猎时候心情正好,指望一切都顺顺当当。没想到一场大火把皇帝的好心情都烧没了。   淡州刺史何君达就在其中,他之前好不容易先拜见了丞相,探了探丞相的口风,就等着面圣了,却因为皇帝突然回京,被召见的日子不得不推后。   何君达无奈只能跟着返回京中,在京中别馆又等了三日,才等到皇帝召见。   皇帝在东华宫偏殿中召见了何君达。   李谕可以指天发誓,他对何君达从未有过什么偏见。在淡州时候何君达对他是很冷淡,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好歹并没有过分之举。   何君达却一脸凝重,天气并不热,他行礼时候脸色却很红,不知道是在憋气还是真的压力很大。李谕这段时日下来,知道自己在大臣面前是演,这些大臣在皇帝面前未必不演。   至少何君达现在表现得是十分诚惶诚恐。   第34章   皇帝按例先问了问何君达的治郡情况。   淡州虽贫瘠,但论土地面积,却是大郡。这样的大郡,何君达在任五年,淡州没有饥荒,没有一次骚乱,上报朝廷处决的死囚人数不多。   这个政绩已经足够说一声治郡有方了。毕竟淡州那地方自古多山匪,何君达在的这几年没出过乱子,还是有点手腕的。   李谕本就没有为难何君达的打算,萧从简之前已经表明了态度,说明年开春准备将何君达调回京中。李谕不会在最后卡住何君达。   这一套例行问话何君达应对得体,没有太过自吹自擂,但该表的功都说了。李谕又与他闲话两句,问到了何君达熟悉的一个人。   “朕离开淡州时候带走的韩望宗,刺史还记得吗?”   何君达只觉得牙齿都酸了一下。他怎么会忘记韩望宗。皇帝那时候还是汝阳王,刚被改封到淡州,和刺史府需要一个联络人,他就把韩望宗踢去伺候这位在京中惹了事的大爷。何君达当时想着若是这位大爷在淡州还不安分,惹出事来,他牺牲一个韩望宗一点也不心疼,甚至还可以说是正好甩掉个麻烦。   却没想到一年后,大爷成了皇帝,连韩望宗都跟着鸡犬升天了。   何君达知道韩望宗现在官阶并不高,但常在宫中出入,常伴皇帝左右,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比他这样的大臣,更讨天子欢心。   何君达再不会说韩望宗的不是,但要他吹捧一个他从前看不起的小子,他的脸还拉不下来。只道韩望宗能入了皇帝的法眼,是韩望宗的运气。   李谕已经知道韩望宗与何君达不睦的原委。   韩望宗进京后不久,已经将这事情原委都告诉了李谕。   原来韩望宗的父亲与何君达早年曾有同窗之谊,两人交好。后来韩望宗父亲早逝,韩望宗求学之后投奔何君达,受了何君达提携,在他手下做录事,本是一桩好事。因此韩望宗与何家颇为亲密。   机缘之下,韩望宗与何君达的一个侄女相识。这个侄女丧夫,住回娘家,因父亲已经亡故,因此来投奔大伯。两人相识之后,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首尾。韩望宗本以为他很得何君达器重,若是求娶何君达的侄女,应该是十分有把握的事。没想到他一提亲,何君达立刻暴怒,连夜将侄女送回老家,请家中老人看管。韩望宗也从此在何君达那里备受冷落。   李谕知道了韩望宗的这一段事情之后,曾有过为他做媒的想法要他一句话,这就是天子赐婚,何君达再看不上韩望宗,都不会违抗。   但他想了想就作罢了。一来这太套路,二来时过境迁,他不知道韩望宗和何家之间有多大的心结,对那位何夫人是不是还一如当初。若是勉强为了“不负皇恩”,只怕不是结亲而是结怨了。   不过今日见了何君达,李谕又想起来这一茬了。他纯粹是八卦心起来了。   “朕听说刺史有位孀居的侄女,是位出名的才女,不知道现在可曾再嫁?”   何君达早在心将韩望宗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脸上的笑意还是掩饰不住。他心里骂是真的,想笑也是真的。毕竟若是有皇帝指婚,还是十分光彩的,足够填补他那点对韩望宗的不满。   他声音殷勤了些:“小侄仍住在老家祖宅中,并未再婚嫁。区区民妇,何劳陛下关怀。”   李谕也不忙着就将这件事情定下来,只道:“听说她擅长茶道和书画,京中女眷都热衷于此。刺史之后回京,不妨将她带来京中长住。这样的才情,埋没在家乡老宅中,不免可惜。”   何君达终于觉得浑身畅快。他接连从丞相和皇帝那里得到保障,调回京中之事已经是十拿九稳。只要这件事情能成,不要说他要嫁一个侄女给韩望宗,就算要他嫁一个女儿给韩望宗,他也没话说了。   从东华宫中退出来,何君达越想越畅快。本来他就是嫌韩望宗贫寒,如今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李谕还没想到那么快。他还没那么专制,而且他希望这件事至少看上去委婉一些,浪漫一些。而不完全是冷冰冰的政治联姻。   萧从简过来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就同丞相分享了这个八卦。   萧从简还不知道何君达和韩望宗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或者说萧从简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太注意到韩望宗这个人。他只知道这个人是皇帝从淡州带来的,平时在皇帝身边做些文书工作,因为皇帝现在尚未亲理政务,因此并不引人注目。   听了皇帝的话,萧从简道:“恐怕何刺史回去就要开始准备嫁妆了,下次进京,就是办婚礼了。”   李谕道:“朕倒没想到那么急。打算找个机会让两人先见一见,若仍是彼此有意,这事情就算成了。”   萧从简不禁笑了起来。皇帝有时候仿佛忘记了自己就是天子的样子,确实叫他好笑。他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在故意捉弄他们。   “陛下,”他轻快道,“只要陛下让这两人见面,岂有不成之理?若这样都不成,何君达定会以为陛下是借着韩望宗来故意羞辱他。”   他这么一说,李谕反而有些怅然。这事情成得太容易,原来全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萧从简听了这个八卦心情很好,他这几天难得喘口气,又打趣了皇帝一句:“陛下既然没有十分想要成就这一对,何必揽了这件事?何君达自会为他的侄女做打算。而韩望宗……”   他顿了顿,莞尔一笑,说:“他若仍存着深情眷念,就该主动再次主动提亲了。不过世事难料,人往往不能用常理推断。”   李谕这时候是真有些后悔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何君达没把话说死了的。他喃喃道:“难道韩望宗会拒绝何家?”   萧从简微笑道:“陛下能看中此人,想必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李谕心想萧从简这究竟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忽然又疑心萧从简早已看破自己的心思,并且不以为意。他只觉得自己又干了件蠢事。   萧从简见皇帝脸上有些讪讪的,便不再提。他本意并没有轻视韩望宗的意思,只是在上位久了,提起下面的人有时候不免如此,面面俱到永远一视同仁,那是圣人。于是何君达的话题到此为止,萧从简转而说起永平坊一带火灾救灾的事情。 第35章   永平坊与庆福坊几乎被大火完全烧毁。大几千人流离失所,在快要入冬的京城是件大事。六部这些天都围着这件事情忙了。   皇帝之前就说了,今年城里不许饿死灾民,不许冻死灾民。要有地方给灾民过冬。萧从简对六部也传达了相同的意思,不过他更担心的是流民无家可归,可能会在京都一带流窜犯案,几人甚至十几人团伙作案,就十分头疼了。   皇帝回宫之后,京中之后就开始了宵禁,城防加强了巡逻。就连宫中对用火也越发小心。   李谕仍不习惯深宫中的长夜。在现代的都市里,黑夜并不是黑夜,只不过是一张深色的背景,灯光在其上闪烁,是人造的白昼。   只有在中古,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宫殿中再华贵再巧夺天工的灯具,其中跳动的仍是最原始的火苗。   东华宫中掌灯时候,一干宫人伺候皇帝换好衣服,赵十五仍循例问了一句:“陛下今晚想去哪宫安歇?”   李谕摆摆手:“不了,派人去贤妃那里把公主接来。”赵十五立刻下去安排。   贤妃自从夏天大病一场之后,一直没好透。这两天病情又有些反复。李谕回宫之后探望过她一次,她越发愧疚,仿佛久病不愈全是自己的错。   李谕因此不时将小公主接到东华宫中照看。三个孩子当中,要说他特别偏爱这个小女儿也可以。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可以对公主毫无保留地表现这份偏爱。   一群人抱着小公主进来。李谕立刻将她从乳娘手上接了过去,问道:“姑娘吃过了吗?”   一个耳生的声音回答说:“回陛下,公主刚刚喝过了奶,这会儿不饿。”   李谕常见到公主,对她身边的人都熟悉,却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不由多看了一眼。似乎是公主身边多了个人。   李谕就这么一打量,旁边就有宫人道:“这位小陈娘子,是贤妃的堂妹,贤妃求了皇后,让她来进宫服侍。”   小陈就向皇帝婷婷行了一礼。李谕并不在意,只道既然是贤妃亲眷,周围人就好好照顾。   小公主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李谕亲自给她喂了些辅食,又和她玩了一会儿。小姑娘喜欢和李谕一起疯,闹了半天,李谕才将她交给嬷嬷,让她们带公主去偏殿睡下。   小公主一离开,宫殿中立刻又安静下来,夜晚的黑暗又覆盖上来。李谕心想,难怪,难怪,为什么会有那些夜夜笙歌的君王。若没有声色作伴,这样大的宫殿,冬日的深夜是很寂寞的。   他一会儿就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一个排遣寂寞的好方法。   因为年关将近,又出了大火之事。萧从简自从回京之后,常常在临虚阁中过夜。临虚阁在宫门外,但直线距离与东华宫并算太不远。地方不大,是个小书房,挨着待漏院。原是为了方便丞相处理紧急事务之用,也方便进宫。   今晚李谕知道萧从简也住在了临虚阁。他一时兴起,就摆驾就往临虚阁去了。   临虚阁与整个宫殿相比,不过是小小的一隅。四四方方,李谕乘着辇,老远就望见,只有两扇窗下,亮着灯光,想必就是萧从简所在。   皇帝人还未到,宫人唱报驾到的声音早就传了老远。萧从简立在廊下,比起皇帝亲临,他更惊讶上弦月已经快隐没了。   “陛下。”萧从简引李谕进入临虚阁,似乎将他当做一个好奇的游客——事实也差不多。   室内还有两个秘书,半跪着迎驾。李谕让他们先退了下去。室内这才显得空旷了些。这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套间。入口处配着小小的茶水间,铜茶壶正在炉子上热着。   书房内置了三张书案,中间最大的那张应该就是萧从简用的,上面堆着公文,一摞摞的很整齐。李谕瞄了一眼,桌面上的公文全合着,完全看不出萧从简刚才正在看哪一份,似乎只是摆放在那里。只是毛笔搁在笔架上,笔端墨汁还很湿润,显然丞相刚才正在动笔。   书房一面墙上挂着各种当值的名牌,一面都是柜子。李谕站在名牌前看了一眼,问:“这是当值的名牌?”   萧从简告诉他,京中防卫和宫中侍卫当值的安排,每天都不一样,朝中都有记录,这里挂一份是备用和方便随时查看。   李谕在上面找到了萧桓的名字,他微笑着敲了敲:“贵府公子今日在长兴门当值。辛苦了。”   萧从简顺着话头自然道:“说起萧桓,我要提前代他向陛下告个假。”   李谕问:“怎么了?”   萧从简道:“萧桓与郑家小女儿之前订了婚约,正月十七时候完婚。还请陛下准几日婚假。”   李谕心道,这时候人果然结婚早。   十六七岁就赶着结婚了。   宫人奉上了茶水,李谕捧着茶:“这个好说。年轻人嘛,新婚时候自然要恣意一番。郑家,郑家是户部的郑侍郎吗?”   萧从简说是,又道:“郑家女儿品貌端正,萧桓得此良配,是他的福气。臣也盼着过两年含饴弄孙……”   李谕一口茶喷出来。   室内一片寂静。宫人慌忙给皇帝递上手帕。萧从简侧过脸去,看了看地上皇帝喷出的那一道水渍。   李谕忙摆摆手道:“朕心中丞相还年轻得很,怎么就是要做爷爷的人了。”   萧从简莞尔一笑。他这一笑,李谕就更加迷惑不解了——李谕闹不懂,他这会儿对萧从简的性趣到底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闲话说过了,皇帝又问起了京中大火的安置,丞相一一解答。过了片刻,皇帝便回了东华宫。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不过是一时兴起,突发奇想去一次临虚阁。没想到次日晚上,皇帝又摆驾临虚阁。 第36章   次日去临虚阁,皇帝为丞相带了些慰问品。虽然宫中不会缺好茶和糕点,但皇帝亲自带来的,到底意义不同。   萧从简向皇帝道谢。两人寒暄几句,相对而坐。这一次皇帝进到了临虚阁书房后面的隔间里——一个同样风格简单的茶室。只不过与外面的办公室比起来,这里显然是萧从简的休息室。   中间用一道屏风隔开,李谕知道屏风后面大约就是一张榻,萧从简可以在那里小睡。   有那么一会儿,李谕心神有些荡漾,但很快收回想偷窥的眼神——窥也窥不到什么,向萧从简道:“丞相这些日子太过辛劳,冬天寒冷,小心身体。”   萧从简又谢,看起来十分欣慰,他微笑着说:“陛下如此牵挂,是臣之幸。不过天寒地冻,陛下若无要事,宜早休息养精神。”   李谕觉着他这客套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叫自己别老跑过来骚扰他。可是灯下赏美人是一件多美的事。在夜晚,他作为一个皇帝,有权力去干许多荒唐事,然而他只用来看一眼夜晚的萧从简。   萧从简抬起眼来,瞟了一眼李谕,他的眼睛太美,眼神又太透,哪怕是那么无意识的一瞟,也叫人错觉他看破了什么。李谕只觉得心旌一动,没忍住就一张嘴:“丞相……”   萧从简停下动作表示自己正在听。   李谕却一时踌躇,只听到外面沙沙作响,才道:“……外面似乎下雪了。”他问宫人:“是下雪了吗?”   宫人恭敬道:“回陛下,刚刚落的雪。”   萧从简似乎是叹了口气,说:“钦天监说今年落雪早,果然是早。陛下,请早回吧。”   他又在赶人了。但皇帝的屁股坐下来了,就不是那么好挪的。李谕有点想看看萧从简有一点为难的样子,并不是那种很为难,只是有一点无奈而已的样子。   萧从简见皇帝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再开口催促。他决不是那种肯表现出比别人不自在的人,即便那个人是皇帝也不行。   李谕想起来白天时候朝中还在讨论京中灾民,看到萧从简沉思的神色,便问:“丞相是不是在忧虑下雪之后,灾民过冬的事情?”   萧从简缓缓道:“并不是。陛下,灾民如何过冬,臣已经有安排了。京中物资充沛,救援粮食衣物已经齐备,人员往周边几个大坊疏散了,妇孺较好管理,十四岁以上的男子也有了安置——两个坊包括灵慧寺完全烧毁需要重建,工部定了重建的方案,工人就用灾民中的闲散男丁,若有不足,再雇工人。重建的款项,朝中拨一大半,京中出一部分,灵慧寺也会出一部分。”   事情听起来并不难办。   李谕亦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他松了口气:“那丞相在忧心什么?”   萧从简又看了一眼皇帝,说:“陛下,陛下的天下,并不是只有京中。”   李谕不禁老脸一红。即便他的灵魂并不是一个皇帝,但听到萧从简这话,仍然是受不住的感觉惭愧。萧从简在提醒他,一个皇帝,并不是只有眼前那点事情。何况他还在淡州那穷山僻壤窝过一年呢。这么快就忘记那里的父老乡亲了。   萧从简果然说淡州一带及边境百姓过冬的困苦。国家太大,总有鞭长莫及之处。李谕听着听着,就产生一种班主任训话的错觉。   明明该是皇帝责备丞相为何没做到面面俱到,但李谕略怂,没这勇气,也没这底气,只是默默听着。等萧从简说完了,才道:“丞相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些地方的症结,并非一日就能解决……”   这时候茶也喝过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萧从简又恭敬请皇帝回东华宫。李谕默默站了起来,摆驾回宫了。   萧从简在心中微笑。果然皇帝都是不爱听臣下发牢骚的。他一念经,就把皇帝给念走了。他起身准备恭敬送走皇帝。   临到门前,皇帝忽然转过身来,握住萧从简的手,道:“丞相,早些休息,朕明日再来。”   萧从简不由一愣——皇帝的语气太殷殷,仿佛真的十分在意他的辛苦。   李谕回到东华宫中,先去看了看小公主。   小公主小名叫金妞。他给小公主赐了名号,叫秀琴公主。秀琴是李谕亲妈的名字,叫着亲切,顺便让他亲妈的名字有机会留名史册。   李谕看着小公主的睡脸,只觉得格外满足。对孩子的感情真是处出来的,现在他看到小公主,就好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小孩儿肉肉的脸。小公主睡得沉,一动也没动。   皇帝看孩子看得有趣,也有人正看皇帝看得入神。   “陛下,”有人柔声道,“天晚了,妾服侍陛下安歇吧。”   李谕正觉得那语调听着不舒服,就有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李谕立刻一缩手,低声喝道:“退下!”他即便不是真龙,这段日子被侍奉下来,脾气多少也大了些。对什么动作是规矩的服侍什么是勾引和僭越已经一清二楚。没有哪个男人会不清楚。   他转过脸来,就看见一个粉衣女子跪了下来,簌簌发抖。正是小公主身边新来的那位小陈娘子。   李谕心中立刻明白了。这一定是谁的安排,说是来照顾贤妃和小公主,其实盯上的还是他。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贤妃弄进来的,还是皇后安排的。谁才是主谋。   看到小陈娘子害怕的样子,李谕没有再说什么,他心中当时有些不快,很快就过去了。他对塞人没什么想法——谁不想塞人给皇帝呢?只是送人不光明正大的送,还拐个弯子弄到先小公主身边来,叫他不太愉快。   他淡淡地说:“你到贤妃处,不是为了服侍公主么?这副样子成何体统。”只叫人将她送回贤妃宫里,并无他话。 第37章   小陈娘子其实也不能不说是个出色的。   皇帝那句冷淡的判决一下, 她立刻身子一歪,瘫软在地,但样子并不难堪, 两行泪水扑簌簌而下,她下巴小巧, 泪水顺着滴下, 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李谕若不是更喜欢男人,见到如此, 多少会有些后悔。但他已经下定了主意,不会让这里的哪个女人为他怀孕。   已经有机巧的宫人过来扶起小陈娘子, 将她半拖半抱从皇帝面前弄走。   李谕只说了一句叫宫人将她送回贤妃宫里, 就转身继续去看小公主了,只仿佛听到身后一声含糊的“我真糊涂……”。他没有回头。   皇帝没把小陈娘子放在心上,没去追究到底是皇后的主意还是贤妃的主意,追究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这只是后宫众人的又一次尝试。最近一段时间, 这种勾引不算少。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 皇后身边换了几个出挑的女官, 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都是才色兼备。还有酒宴上歌声宛转如莺的名伶。她们都很可爱。赵十五告诉过他,宫女是如何议论皇帝的——老人们告诉小宫女,她们赶上了好时候,如今的皇帝如此年轻,又如此英俊,比起当年的高宗皇帝还要好看一分。   “能服侍陛下,都说是她们的福气。”赵十五说。   皇帝仿佛辜负了这许多翠翠红红。李谕知道这是例行的吹捧,但他听了却觉得有些沉重。他并不是宫中少女们想要的那个人,然而她们身处的世界就是如此封闭,所以她们不得不将梦想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物身上。那个人甚至不是真实的。   李谕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是在怕什么?等什么?还是在逃避什么?   不过李谕很快就忘记了小陈娘子楚楚的泪光。第二天早晨,雪还时断时续地下着,宫中雪已经积了起来。手巧的宫人们用雪捏了一排生肖动物,果实食物,放在窗下,供人赏玩。李谕抱着小公主,站在廊下,看飞雪翩翩,只觉得心境平和。   这天正是小朝会。萧从简带来了几份简报。丞相昨夜显然没有按皇帝的叮嘱早些休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李谕只觉得那颜色看起来像是某种脆弱的袒露,叫他忍不住心动。   国中最近的大事,除了京中的火灾,就是边境有些小骚扰。这段时间已经平息下来。小朝会上,萧从简提起了另一件事情。   眼看着年关将至,过完年,就是新一年。李谕作为新帝该用自己的年号了。   这事情之前也提过,李谕本是想一股脑全交给朝中处理,但后来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自己决定。毕竟要用几十年,自己起的若是后悔了也怨不到别人。   萧从简今日问起,是因为再不公布,许多事情就来不及准备了。   李谕提了笔靠在桌边,在纸上写下了延平两个字。取的是长久平安的意思,虽然中规中矩,也算是寓意美好了。   萧从简并无异议,点点头。众人都纷纷称好。   小朝结束之后,李谕将萧从简留了下来单独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皇帝总要和丞相单独说话。   李谕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和萧从简谈,只问萧从简觉得新年号好不好。萧从简微笑着说:“我还以为陛下会选个更华丽些的。不过沉稳更佳。”   之前礼部也给呈上了一些备选,有些风格浮夸的,比如圣光,万圣之类的,像是为了迎合皇帝的口味。   李谕想想就觉得好笑。他又想说今晚会去临虚阁的事情,萧从简仿佛看透了,说道:“今夜臣会回府,不留在临虚阁了。”   李谕这才无话。 第38章   延平的年号定了下来。这两个字过了几日便在京中传了开来, 然而要传遍整个疆域,还需要一段时日。   这天冯佑远陪李谕练字时候,写了好几种字体的延平, 一边称赞这两个字选得好。   皇帝最近一段时日心情似乎阴晴不定,冯佑远最擅长揣摩的, 也开始觉得这位皇帝难捉摸了。这几个月下来, 他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比一开始更近些。   冯佑远不着急,他本性浪荡, 只要有美酒与声色,他就觉得滋润。着急的是冯家。冯皇后虽然品貌端正, 但与皇帝之间实在并无多少浓情蜜意。皇帝对皇后和德妃所生的两个皇子几乎是一碗水端平——而这种公平在冯家看来, 已经就是一种偏颇了。   对他们这样的家世来说,一切都是不进则退,冯皇后所生的大皇子若不被立为太子,那冯家就完了, 今日不完, 十年后也得完。   冯佑远虽是不肖子孙, 至少还是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的。   “陛下,”冯佑远觉得今日皇帝的脸色偏向晴一些,“大节将至,臣准备了一份礼物,想献给陛下。”   李谕今日心情确实不坏。他有时候一夜醒来还是会觉得自己的处境十分可怕,但更多时候,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演得得心应手了。除了那一点儿对萧从简的绮思无法满足,其他一切都挺稳当。   萧从简这几日都没有留在临虚阁。李谕起初以为是萧从简故意避开他,有些疑神疑鬼,后来才想起来萧从简的独子萧桓正月里头要成婚,这是件大事。丞相再忙,也得匀点时间给儿子。   萧从简只有萧桓和萧皇后这一对儿女。萧皇后现在寡居深宫,萧家的希望就剩下萧桓了。萧桓的终身大事,萧从简当然要费心。   李谕已经准备好了给萧府一份大礼。   这会儿听到冯佑远说到送礼,他不禁一笑:“你们冯家啊……”他知道冯家一心想要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太快立太子不太好。现在想想,他越发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冯家还等得起。他不能太轻易就满足冯家。   “是什么礼物?”他问冯佑远。   冯佑远立刻回答:“是马场新选出的良驹。”上一次冯家给宫中送过一批马,皇帝很满意。冯家觉得送对了东西,于是再接再厉。   李谕随口问道:“多少匹?”   冯佑远恭敬道:“一百匹。”   李谕手中笔顿了顿。上次冯家献上十二匹骏马就算是正常。一百匹马,实在是豪气。他倒是有些意外了。   他并不是觉得冯家巴结他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冯家下次准备送他什么,一千匹马吗?他原以为冯家的马场只是用来自娱的,养的是闲情逸致。现在看来,这生意并不小。   这个时代讲究清贵。李谕原以为以冯家的家世,是不应该热衷商贾之事的。这才是他的意外之处。   冯佑远又说了几句这百匹骏马是如何挑选出来的,毛色如何。李谕越听越觉得他像个推销员,忍不住微笑道:“行了,冯家的用心,朕知道了。”   冯佑远只觉得又完成了一件任务,从从容容退了出去。   午后李谕将无寂招了过来。这几天他忍耐着不去骚扰萧从简,不免有些蠢蠢欲动却无人知晓的寂寞,只能找了可爱的小和尚来聊骚。   无寂最近时常去灵慧寺帮忙。李谕这些都知道,就问起街面上的事情,也算是他体察民情的一个途径。   无寂说了好几个事情。说是失火那天有一个老人因腿脚不便丧生了,因无儿女,亲戚住得远,平常就不照顾,这时候来料理后事也不肯花钱,还是灵慧寺帮了忙,还超度了。后来老人独居的小屋子休整时候,在床下挖出了一坛碎银子,足有百两。几个亲戚立刻闹了起来,都想独吞。”   李谕笑道:“照我说,这银子这些人谁都不该拿。”   无寂道:“众人都这么说。”   李谕问道:“那银子呢?”   无寂道:“几人争吵不休,后来吵吵闹闹还是分掉了——邻里都说这老人平日省吃俭用,极为俭省,看不出来他手里竟有这一笔巨款,都说老人想不开。”   他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   又说了几个街坊故事,都是平民做主角。一生喜怒哀乐的根源,竟可以那么简洁又荒谬。   李谕听得别有滋味。   无寂这段时间似乎老成了些,声音里透着温和宽厚。李谕想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高僧。   他们顺着廊道慢慢走,皇帝走过的地方,都是俯首的宫人。无寂陪在他身边,娓娓道来。说完又一个故事之后,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无寂看到窗上贴了新的窗花,有“延平永福”的字样,不禁道了一声:“陛下,那字真好。”   李谕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只笑着摇手。他这会儿心情好,那一瞬间想要做(演)个好皇帝的念头又涌上来了。 第39章   进了正月, 花团锦簇的,一眼望过去似乎全是喜事。   萧家的公子要娶郑家的姑娘,宫中都在八卦。李谕见到当值的萧桓时候, 将他召到面前,也打趣了几句。   萧桓和萧皇后一样, 虽然英俊, 但并不很像萧从简。萧从简很锐利,有时他就像冬日阳光下的剑锋, 令人目眩。萧桓就是个普通少年,稳重, 夸一句才俊不过分, 然而也不能更多了。   当然稳重也就够了,一个稳重的二代,总比浮夸的纨绔好。   “郑家的姑娘秀外慧中,多少人家求不得, 你可不许辜负了的。”李谕拿出长辈的语气笑着叮嘱萧桓。   不过不管多稳重, 萧桓还不到十八岁, 被皇帝调侃了,还是不由露出一丝腼腆之色。李谕虽然没有见过郑家姑娘,不过听皇后提起过,说是既聪慧又大方,一张圆脸,看起来就福相。郑家与萧家从前就相识,萧桓似乎也钟情郑姑娘。如此一想,两人该是可爱的一对儿。   萧从简果然不会坑自己的儿子。李谕这个做长辈(准后爸)的内心很欣慰。   韩望宗与何君达的侄女的事也定了下来。何君达将侄女从老家接出来,送都京中,让她住在何家在京中的一处宅子里。   韩望宗年前提了亲,何家再没有不承的道理,周围都说成了一门好亲事。两人经历了些波折总算圆满了。   正月十三上灯。宫中也摆了灯市,所见之处都是华灯。当时人爱金鱼灯,就见金的,粉的,蓝的,紫的,各色金鱼挂在廊下,微风一吹,轻轻晃动,灯影随之摇曳,李谕看那一团团的花团锦簇,一瞬间恍惚,只觉得这些并不古意,反而很童趣。   他有时候也会想,从历史时代上来看,他正身处古代,与一群老祖宗在一起。但换个角度想,他才是更老的那个。因为还要再过几百年,上千年时间,才会到达他的时间。   也许是灯下不定的阴影叫他容易胡思乱想,仿佛这繁华中依然藏着孤独。他甚至有点怀念起都市的光污染。   “父皇,父皇!”小公主拖着李谕的手,要他拿一盏灯给自己。李谕抱起她,不让她到处乱跑。让宫人拿了盏琉璃小灯来给她。   小公主发了脾气,啪一下就将琉璃灯摔碎了。   “不要这个!”她不要贵重的琉璃灯,想要大而轻的纸灯笼。   李谕逗她:“你到底要哪个嘛?你不说你要哪个,为父怎么知道是哪个。”   小公主指这个,李谕就说那个,把小公主急得泪花都出来了。宫人们忍俊不禁。皇后站在不远处,看看灯,看皇帝与小公主,也不由微笑。她携着贤妃陈氏的手走过来,提了盏金鱼灯给小公主,才叫她破涕为笑。   孩子们在一起玩,一圈宫女围绕着他们,花园中笑闹声不绝。皇后眼睛盯着孩子,低声说:“陛下这么喜爱小公主,宫中若再添几个这样的女孩儿也好。”   她与皇帝并肩坐在一处,说话声虽然轻,但李谕听得很清楚。他看了皇后一眼,又看了贤妃一眼。贤妃立在不远处,她从夏天断断续续病了许久,最近终于好了起来,脸上用了脂粉,终于消了病色,显出娇妍。   李谕也低声向皇后说:“所以你们就叫小陈娘子来伺候公主?”   他还记得这事情。   皇后只说了一声:“陛下!”她脸色有些苍白委屈,但没有否认。李谕知道她和贤妃走得近,说这话也怪没意思的,他也不想让冯皇后没脸。   “后来小陈娘子怎么样了?”他问。   皇后这才缓和了些,说:“贤妃训斥了她……偷偷抹了几夜的眼泪。她其实是个稳重人,只是一时迷了心窍。”   李谕沉默片刻道:“等出了正月,就送她回家吧,赏赐她些东西,别太难堪了——好好一个姑娘,白耗在宫里做什么。”   皇后抿着嘴唇,她实在弄不懂皇帝的心思。若要真讨厌小陈娘子,为何又牵挂她的出路,保住她的一点颜面。不过她还仍应了是。   什么叫白耗在宫中……她心中朦朦胧胧闪过一个念头,但抓不住,只觉得周围的华灯也没那么有趣了。   李谕从花园回东华宫路上又听到一阵笛声。今晚的奏乐助兴的乐手应该散了,这会儿不知道是哪个笛手在加练,夜风中只有孤孤单单的笛声。   李谕随口喃喃一句:“这笛声听着凄凉……”   他随着那笛声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终于觉得舒畅许多。   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宫门打开,宫中一些得宠的女官可以领了牌子,出宫看灯。虽然只是一部分人,也足够兴奋了。相熟的人会早早托好了人带些宫外的玩意进来。虽然带进来时候都要被检查一遍,但一年就这么一日,谁也不怕这个麻烦。   李谕在这一日颁了旨意,给萧桓升了品级,给他封了将军,给郑姑娘封了诰命。这就是他送给萧家的大礼。萧从简亲自领着萧桓来宫中谢恩。   例行套话之后,萧桓先退了下去。李谕问萧从简晚上去哪里看灯。   萧从简不说,李谕也猜到个大概。   “丞相大概是不看灯的吧?”   萧从简笑笑,道:“陛下认为臣是这么没有人情味的人吗?”   李谕就道:“在家看灯不算,在宫中看灯也不算——都太寻常了;你会约个佳人,去庙会上看灯吗?”   萧从简像是觉得皇帝说的话十分有趣,依然微笑,嘴上却否认了:“那是萧桓那些年轻人的做派。人年纪大了,就不爱这些了……”   他已经看穿了李谕的心思,温柔地戳穿了他:“陛下若想出宫看灯,请务必带好侍卫。”   李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朕并不是去看灯,而是去体察民情。”   萧从简点点头:“正是。”   李谕又问:“丞相愿不愿一起去体察?”   萧从简失笑,他没有回答。李谕不等他回答,立刻又道:“朕出了永昌门,在东边牌楼下等你。”   到了黄昏时候,李谕换了便装,乘车而出,不到地点,就远远望见萧从简已经立在那儿了。   他也是一身便装,手中提着一盏纱灯。   此处在皇城附近,仍是内城,因此来往人并不多,但还是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认出萧从简不免惊讶,又不敢上前打扰。   李谕不禁笑了起来。 第40章   萧从简身后跟着个小僮仆, 李谕也带着两个宫人,两个贴身侍卫。其余侍卫都是便装,混在人群当中。一群人走在观灯的人群中, 并不违和,就是萧从简李谕两人都容貌不俗, 惹了些年轻姑娘频频回顾窃笑。   李谕上辈子是明星, 沐浴年轻姑娘们的注视已经习惯了。萧从简呢,一样完全不为所动, 被人盯着看,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依然该看灯看灯, 该看月看月。李谕想想也明白了,萧从简十八岁时候就名动京华,凯旋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姑娘。   李谕酸溜溜的想, 他怎么不穿早个十年八年呢。早个十几年, 萧从简刚刚发迹, 还是个少年英雄,他真想看一看那时候的萧从简。他听人说萧从简比从前已经温和许多,但在他看来,现在的萧从简已经够锐利了,他想象不出他少年时候还未收敛锋芒的样子。   “朴之!”李谕唤萧从简的字。在吵杂的观灯人群中说话不免要大声些,他们不太好互相叫唤丞相和陛下。   萧从简看向李谕,李谕指指挂满灯的灯谜花架。萧从简站在灯下,不一会儿就连猜中了十几个。这下不仅是引来年轻姑娘的目光了,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也都盯着萧从简看,有人已经开口叫了兄台,似乎有结识之意。   李谕笑着给侍卫一个眼色,毛头小子立刻就被一群大汉给挤开了。   灯谜摊子上的老头也喜欢萧从简,挑了盏金鱼灯送给萧从简。萧从简笑着接过来,随手就递给随从,他仍提着自己的纱灯。李谕也买了一堆东西给宫人抱着,就是图个新鲜,宫外的东西不比宫内制造用料华贵,但仍能看到不少精致的手工,颇让人赞叹。   李谕不由又注意到萧从简提着的那盏灯——半旧不新,纱上绣着闺阁诗。该是个文静窈窕女子提这样的灯,与素淡正相宜。萧从简这样的人提着,却暗藏风流,惹人遐想。   两人在朱雀大街上走走停停,然后去了面湖的酒楼。顶楼一整层都已经被清理干净,李谕与萧从简临窗而坐。今年京中出了大火灾。上元节时候民间放焰火被严格限制了,除了宫中,京中最大的规模的焰火就是在雁湖边上。   他们到的时间还早,大的焰火还没有开始,从酒楼高出向下看去,湖边大岸上已经挤满了人。湖   中游船也灯火通明。人声,乐声,与焰火声交织在一起,欢呼阵阵。   李谕与萧从简就着淡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李谕问到了萧从简的那盏灯——萧从简一进包厢,先把灯挂好,他总觉得萧从简对那盏灯有些太珍重了。   果然,萧从简说:“这是亡妻之物。上面的题诗是亡妻亲手所绣。”   李谕一下子泄了气。   他可以假装忘记萧从简是他的丞相,却不能忘记萧从简是个直男。即便忘记,也会被现实立刻提醒。   他之前也听说过萧从简的家事。萧从简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惜妻子六年前病故,萧从简怀念至深,甚至拒绝了续弦。故事说到这里,说故事的人都要赞一句:天下还有这样痴情的男人吗!   但李谕从前不相信。他不相信这种太完美到刻板的故事,他在心中嘀咕过,也许这只是萧从简的众多崇拜者对萧从简的美化,是粉丝的附会,是群众想要一个完美而悲情的偶像。   然而此时此刻萧从简说了,这是亡妻之物。   “……她是喜静之人,平时不爱鼓乐喧天之处。正月十五是例外,这一天她还是会出门看灯的。”   萧从简寥寥几语,平平淡淡,仿佛谈论的不是挚爱而是一位老友。   窗外突然红光一亮,大焰火炸开了,巨响之后湖边爆发出阵阵欢声感叹的声浪喧哗。萧从简转头看向窗外,他微微仰起头,欣赏漫天的火树与银花。   李谕却不看,他只看萧从简。   焰火有什么好看,他看过比这辉煌千百倍的焰火,但他没有见过第二个萧从简。忽明忽暗的灯火中,他看着萧从简,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想,像萧从简这样位极人臣的男人,却把一个平凡的女人挂在心上,是不是太奇怪了。她没有被人说过特别美,特别有才华,却一直被萧从简挂念,是不是太奇怪了。   哈。李谕在心中笑了一声,他是在吃一个死人的醋。他原以为萧从简并不会深爱谁——萧从简应该深爱权力,这才符合丞相的人设。   乘车回去时候,李谕就安静许多。回到宫中时候宫中的热闹也到收尾时候了,出宫的女官都赶在门禁前回宫,笑闹声之中就带了许多急促与不舍。   李谕将带回来的民间玩意赏赐给了众人,一夜无话。   次日韩望宗过来时候,李谕问他昨日有没有去看灯。韩望宗与何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了三月,并不避讳。   “和凤娘一起去看了灯,我与她都是头一次在京中看灯。”他说起这事来,又谢了一遍皇帝。   李谕道:“那就好,那昨天晚上至少有一对看灯人是真开心,真有情。” 第41章   过了一日就是萧家的大喜事, 萧桓成婚,几乎大半朝臣都去萧家随礼祝贺了。过了两日,新娘子进宫来拜见皇后。   郑璎可是近期宫中最风光的年轻诰命夫人。萧家相看了多少未婚女子, 直到萧从简选了郑璎,萧桓才点头。大家都说将来萧家就看这一对小夫妻了。   郑家与冯家拐弯抹角也有那么一丝姻亲关系, 仔细论起来, 郑姑娘该叫冯皇后一声表姑。既有这层关系,冯皇后更不会为难郑姑娘, 赏赐了不少东西,之后又主动吩咐, 叫宫人引着郑姑娘去清隐宫, 去那里拜见萧皇后。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就一直住在清隐宫。去年她将清隐宫略做修整,修得更合她心意些。之后又办了个小诗社,召了几个聊得来的女官练字写诗。宫中藏书众多,写诗之余, 也做些修缮翻印的工作。   平日里种种花, 养养鸟, 竟然是关门自成一个小世界,清隐宫外的事务,她一概不过问。   郑璎见到萧皇后,比见冯皇后时候还慎重些。萧皇后气色还好,说话也和蔼,只是脸上笑容不多,郑璎不敢过分显露自己的喜悦,说话不由就小心了些。   萧皇后也觉察出嫂子有些小心翼翼,不过这本就是无奈之事。没几个人敢在她面前高声说笑,生怕戳了她的痛处。   萧皇后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牵挂的——就算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如今圣上对萧家依然宠信有加,丞相圣眷不减。   过年前萧从简已经来看过她一次,还送了许多东西来。今日她又看到郑璎,只觉得果然是个伶俐人,有这样的姑娘辅助萧桓,她十分欣慰,愈发觉得什么都轮不到自己操心了。   郑璎在宫中转了一圈,由宫人领着,正准备出宫。忽然有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向为她引路的女官传话,道:“陛下正在文华阁,听说将军夫人进宫,请过去说话。”   郑璎吃了一惊,真正受宠若惊。诰命夫人能面圣的不多,除了宗亲,要么德高望重,要么家世显赫。连她的父亲都没什么单独与皇帝说话的机会,她一个新妇能被皇帝召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面子。   她连忙请宫人帮忙检查了仪容。太监在一旁笑道:“今日是巧了,陛下正在文华阁与丞相说话,知道夫人还在宫里,就说见一见。”   郑璎收敛眉目,跟随宫人来到文华阁偏殿,行礼之后,就听到一个陌生声音温和道:“夫人请起。”   她缓缓抬起头,果然丞相也在。宫中的礼数她知道,不可盯着贵人直视太久,但就算没有这条规矩,她也不可能盯着皇帝仔细看。皇帝身量颇高,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心中就不由赞叹了一声。   与先前去的宫殿不同,文华阁是皇帝会客读书的地方,比别的宫殿更肃穆安静。郑璎努力举止自然大方些,她知道萧从简也在看着她,不能给家翁丢了面子,幸好皇帝也没有问什么,只勉励她几句,祝她与萧桓百年好合,又赏赐了几册新书。   走出文华阁好一会儿,郑璎还是心砰砰直跳。正好萧桓当值结束,她等了他一道回家。两人同车而归,说起方才的进宫郑璎还是止不住的兴奋。   “皇帝与我想的不一样呢!”她与萧桓新婚,正是最开心的时候,什么话都藏不住,什么都想说。   “怎么不一样。”   “皇帝既有威仪,又很和气,看上去十分明智,”她压低了声音说,“从前不是都说汝阳王是个傻……”   萧桓嘘了她一声:“越说越不像话了。”   郑璎笑着靠在他耳边道:“我明白,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只同你说。”   萧桓这才没说什么,只道:“父亲在朝中身居要职,这其中的利害你该明白。”   郑璎本想再辩几句,想到自己出嫁前长辈的教诲叮嘱,便把话咽了回去。她心里暗暗想,虽然皇帝与她想的不一样,可皇帝对丞相信赖有加却是和外面传得一样的,她在文华阁一会儿可就看出来了。   她靠在萧桓身边,想到将来,只觉得内心十分安稳。延平元年元月十九,她想,她可得记住这一天。   延平元年开春之后,朝中有几件大事。首先就是新年之后开经筵。本朝的经筵从三月开始,每月逢五一次,请的都是名宿大牛,总体由文太傅主持。   文太傅虽然只留了个太傅的虚衔,但在朝中影响力极大。他做过高宗皇帝的老师,也就是李谕的父皇的老师,之后又做了孝宗皇帝的老师,如今又成了李谕的老师。文太傅是在高宗皇帝继位之前,还是皇子时候,就为开始为高宗授课了。文家本身就是大族,与许多世家交好,世家子弟若是能通过文太傅的举荐入仕,是很体面的,因此文太傅在朝中备受尊重。   即便李谕并没有受过帝王教育,但他至少有常识,而且看过不少历史剧。他的常识告诉他,朝廷中不可能是团结友爱的铁板一块。文太傅是刷满了声望值,萧从简是掌握着实权,李谕很难相信这两人都对彼此没有芥蒂。   这一年李谕不是光吃喝玩乐的,也有在观察,不过近来朝中没有大事,萧从简与文太傅之间依然相安无事,至少李谕在明面上看不出两人斗争的迹象。   他是期望这两人不要斗,因为他要站那边是很明显的。而他又不好意思对老年人下手太狠。   萧从简之前应了皇帝的要求,要为皇帝讲兵法与历史。排了他每月一次,一半时间讲兵法,一半时间讲历史。   不过萧从简还没上课,李谕就后悔了。萧从简第一次讲课是三月十五,两天之前萧从简就将厚厚一沓文书交给了李谕。   “这是什么?”李谕十分诧异。   萧从简道:“这是臣要为陛下讲解的内容,请陛下先过目。”   李谕立刻就懂了,这就是所谓的教学大纲。   可怕的是,这是萧从简全部亲手写的教学大纲,他认得萧从简的字迹。李谕不由一声感叹:“丞相……”   萧从简道:“陛下提前看了,我再讲解,更易记住。”   李谕不由面红耳赤,他到现在看书面文还是磕磕绊绊。他用韩望宗做文秘,一个很大的工作就是帮他翻译。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萧从简之前也诧异过,说他该补的最基础的东西。   萧从简是怕他正式上课的时候听不懂,因此要他提前预习。   李谕回头就把韩望宗找来,要他陪自己用功。韩望宗看了这本大纲,也感叹了句:“丞相这是真要给陛下上课啊。” 第42章   萧从简是真要给皇帝好好上课, 倒不是说其他老师不想好好上课。毕竟这是难得的能给皇帝灌输自己政见的好机会,皇帝还必须坐着听一两个时辰。   但就算是学术大牛,教学水平也有差别。何况皇帝还有些私人情况。   李谕听其他人的课, 虽然努力去听,不幸在有些时候听着听着就走神了。有的是因为口齿口音, 有的是太晦涩难懂。正好春天好时节, 天气和暖,和风煦日, 在老先生语调悠长的讲读,李谕只觉得四周是那么安静, 舒适, 他努力睁着眼睛,但视线中的画面渐渐失焦……   一会儿恍惚醒来时候,皇帝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萧从简讲课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首先他不老, 其次他好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萧从简不像老先生们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他节奏感很好, 用典少,更通俗易懂,讲完一小节就会有个小结,中间还不时看看李谕,似乎是为了确认李谕有没有听懂。   李谕与他目光相触,总是不由自主就点点头——他当然不能肯定自己百分百都听明白了。只是萧从简不论讲什么都很有说服力。萧从简说什么他都同意。   萧从简准备经筵时候就考虑过了,必须深入浅出,皇帝才能吸收点儿。不过他讲课时候,总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一抬头看皇帝,皇帝就在冲他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倒让他有些担心起来,皇帝到底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在装模作样。   经筵并不是上完课之后就结束了。上完课之后,一般会有茶会,碰上特别日子,会有宴席。本意是犒劳先生的。正好时下人都爱茶会,煮茶是件风雅事。宫中自然也常有茶会。   李谕现在还是经常指点宫中的御厨。只要是皇帝指明要的新菜式新点心,在宫中立刻都会风靡起来。李谕觉得正月时候水果汤圆的改良不太成功,只有颜色好看。然而靠颜值在宫中颇受少女们青睐。奶酪饼干在口感上是最成功的,因为原料基本与后世无异。李谕不过传话告诉厨房大师傅一个大概,就被完美地复制了出来。然而因为颜色比较质朴,厨房嫌弃上色不够好看,只将这小饼干上印些花纹,当做镶边的点心。   然而李谕在茶会上注意过了,这种小点心似乎对了萧从简的口味,萧从简很少吃其他果子,只会拈几片这种新点心。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这根本就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但是李谕就是忍不住。若感受不到这种乐趣,暗恋就不成暗恋了。   这日茶会结束之后,李谕又单独留萧从简一会儿。众人早习以为常,皇帝不管什么事,事无巨细,都爱与丞相商量。   等参加经筵的其他人都退下了,李谕从袖中取出份精致的手抄小本。萧从简接过来,打开了一翻,不由一笑。   李谕留心了平时萧从简在宫中宴席时候下筷多的几样菜,命人将这几样的宫廷菜式抄下来。萧从简虽然只瞄了一眼,也看出上面几道菜都是自己喜欢的。   他谢过了皇帝。   李谕又道:“这是小事。朕还有一件大事想问丞相。”   他顿了顿,收敛了神色,问:“丞相想对外用兵吗?”   萧从简居然又笑了。他原来以为皇帝问的大事大不到哪里去,但这次皇帝终于是问起了件大事。他以为皇帝会一直装聋作哑下去,把事情拖到最后才出手。   “陛下,”萧从简虽然感慨,但他拿不准皇帝的态度,“用兵是大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李谕刚上了课,现学现卖。   这段时间以来,李谕并不是完全不思考国事——当然,他有自知之明,若自己一股脑把自己的思考说出来,恐怕朝中大臣很快就会发现他完全是个政治素人,一个白痴。虽然原来的汝阳王也被人当白痴,但这两种白痴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   但这几个月下来,他从原来的两眼一抹黑,到开始渐渐看到一些东西。虽然朦朦胧胧,看得模糊,但一个大轮廓已经逐渐显现了。   就好像突然有一天,李谕就把所有线索都拼凑起来了。所有朝会上的议论,周围人的明示暗示,他想了好几个月,终于十分确定了一件事,就是朝中有人想对南方边境用兵。   李谕补了历史,知道其实本朝的用兵从开国打下天下之后,并没有彻底停止过。高宗皇帝时候有两次大举出兵,就是萧从简一战成名的时候,不过那两次都是对北方用兵,从此北方安宁。   之后高宗停止用兵,留些时间给国家休养生息,对南边用兵的事情暂时按下。几年后高宗驾崩,国丧时期,不宜出兵,孝宗继位之后没两年,又驾崩。今年到了延平元年,总算安定了些,出兵之事众人终于渐渐议论开始多了。   李谕想起之前萧从简说过“陛下的天下,不只是在京中”,想起了冯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贡马匹,许多点点滴滴都可以相互映衬。   今天他终于把话挑明了,问萧从简:“依丞相所见,该不该对南边出兵?”   萧从简看向皇帝,他终于点了点头。他会好好向皇帝分析眼前的境况。皇帝笑了起来,那笑容让萧从简想起当年的高宗,那时候他才露头角,高宗当年也一样这样问过他——“以朴之所见,现在是不是对北边出兵的好时机?”   第43章   萧从简从宫中一回到家中,就命人叫萧桓到自己书房来。   侍从很快来回话,说萧桓还没有回府。萧从简并不很拘束萧桓,他知道年轻人想要在外交友游玩,管也管不住。何况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萧桓从小就知分寸,这个优点是随了母亲。   萧从简就叫幕僚先拿了地图来,他将已有的几份地图和最新收到的消息一一对比。高宗还在时候,就说过南边必有一战,总得要彻底扫平。只不过当时北方更危急凶险,两线作战太过吃紧,因此先暂时将南边放下。   这两年对外用兵的国力早已经足够,萧从简心中早就有一套方案,等的无非就是一个时机而已。   与几个幕僚议论了许久,有人显出疲态,萧从简就让他们先退下了。他独自又在书房等了一会儿,侍女来剪过一次烛花,萧桓才终于回来。   萧从简见他并没有大醉,衣着整齐,就没有责怪他,只问他去了哪里。   萧桓只说去了舅舅家。萧从简知道他一向与舅舅家的几个表哥交好,他也乐于看萧桓与妻子娘家关系密切,便不再问。萧桓反问:“父亲等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萧从简道:“皇帝今天问起了对南边用兵的事情。”   萧桓差点跳起来,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之情:“父亲如何说?”   萧从简淡淡道:“这事情我还在斟酌。即便下了出兵的决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今年年中之前,先屯兵吧。”   萧桓听到父亲这么说,就知道出兵十有八九是势在必行了。他到底还是少年,说起打仗,脸色都发红了。萧从简看着他这样,不由想起自己当年,十八岁为将,并没有半分喜悦兴奋。   萧从简摇摇头,道:“今天晚了,不说了。”   萧桓笑着应了是,他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似乎比回来时心情好了许多。萧从简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应该张口叮嘱萧桓些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他想,罢了,何必要萧桓事事都像自己。他当年可没有一个做丞相的爹。   夜深时候萧从简躺在床上,又想了半天事情才睡着。   宫里这边李谕倒是躺下的早,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午和萧从简谈了很久。萧从简说着说着几乎为他把全国的情况整个梳理了一遍。各州的人口,财富,交通,尤其是南方六个州,再延浔江向上到最富裕的云州,湖州,用兵之后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边边患由来已久。大盛立国之前,与高祖皇帝争天下的几人都被消灭,只剩下一人叫做杨鼎成的,见大势已去,知道自己已无力与高祖相争,领着不到一万人马,带着搜刮来的大笔钱财,逃窜至乌南国。   杨鼎成去乌南国起初是受乌南国国王庇护,几年之后就杀了老国王另立新王,自称国师。高祖正边正忙着平定中原,暂且让杨鼎成蹦跶。乌南小国,自古向中原称臣纳贡,翻不了天。   高祖称帝开国那一年,杨鼎成已经病死,他的儿子在乌南也改朝换代,自立为王,从此乌南国王都为杨氏子孙。杨鼎成儿子比杨鼎成更为狡猾,高祖在位时,起初十几年间都老实称臣,纳贡频繁。后来杨家在乌南坐稳了王位,高祖又年迈病重,无心朝政,乌南那边就开始推三阻四,不再殷勤朝拜。   从此杨家就在乌南国十分快活。大盛不缺小国那点纳贡,关键在于名义和历史。乌南国在几十年间不断骚扰边境,大盛不胜其烦,大军虽然不曾出动,但小型战役隔段时间就会有。   乌南前几年安静了些,这几年又开始骚扰边境,甚至在边民中有了传说,说大盛皇帝立国不正,注定李氏皇帝都会死于非命,代代早亡,迟早天下都归杨氏所有。   不巧在高宗皇帝不算长寿,之后孝宗皇帝又是少年而夭。竟有不少人信这套。   李谕还是第一次从萧从简这里听到这件事。这传言太过恶劣又太过不祥,民间虽有传闻,朝中却都捂着,断然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谁都怕说出来触了霉头,给了政敌攻击的把柄。   萧从简说出来时候,李谕听着只觉得一股恶寒。   当然他是不相信这些的,只是这神神叨叨的诅咒有斜教风格,他吃不消。   夜深人静时候躺在龙床上想想,李谕又乍喜乍忧起来。萧从简对他,似乎是越来越真心相待,至少在君臣这一层关系上是。这是喜。然而他们的君臣关系越稳固,另一种关系的可能性就越发遥远。这是忧。   李谕睡意朦胧时,还忍不住在心中自嘲——鱼与熊掌啊鱼与熊掌,对他来说,到底哪个才是熊掌?做丞相的萧从简,还是做情人的萧从简…… 第44章   第二天李谕见到萧从简的时候,两人目光一相接,李谕只觉欲言又止,他心中挂念着许多事情,竟不知道该和萧从简说什么好了。   好在萧从简永远比他淡定。   再大的事情也得一步一步来,或者说,正因为是大事,所以才要把根基夯实了的,不能草率。   眼前还另有一件大事,就是朝中开始准备今年的科举开考了。去年因为孝宗皇帝驾崩,因此科举暂停。今年开始所有事情都步上正规了,科举大事,早早就开始准备。   据李谕所知,这个世界的科举制从大盛朝开始,到现在为止开始才四十年左右,因此还没有形成李谕印象中,科举末期那种死板的烂熟体制。   这时候的科举制还是个年轻而先进的制度,因此还有许多改进的余地。还没有根深蒂固无法撼动,这时候的人也没有意识到科举制度会延续多长时间。但李谕知道。   眼前的科举,就是各地的学子汇集到京中,九月开考,来年四月放榜。人都说帝京春天最美,不仅仅是满城花开,赏花人美,也是因为春天时候全国才俊学子齐聚京中,诗会酒会不断,意气风发者有,伤心断魂更多。   李谕认为这延平元年的第一次开科举很有纪念意义,之前就提出过,今年上榜的人数要增加,让学子们高兴高兴。   皇帝的提议,萧从简表示研究研究,之后便没了下文。   今天李谕又想起来这事情,眼看着马上就要开考了,今年各科的录取人数总该定下来了。于是他又向萧从简问起。   萧从简反问他:“陛下想增加多少人?”   李谕想了想说:“进士科录三十人左右。”   萧从简立刻说:“太多了。”   李谕看过之前的数字,最多的一年进士科录了二十三人,少的时候只录十人也是有的。他一张口要录三十人是太多了,他知道太多了,萧从简不可能答应。   “不多一点,怎么显示皇恩浩荡?”他只是在和萧从简讨价还价。   萧从简问他:“陛下,若真录了三十名进士,陛下打算如何安排他们?明年陛下又打算如何?”   李谕道:“录取的进士如何安排,这就是丞相的职责了……”   至于明年的考生怎么办——明年当然不可能还录这么多。李谕心里清楚明白,年年都扩的话,不消二十年冗员就是个大问题。   “至于明年,明年的考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李谕这话一出口。萧从简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颇不赞同,似乎怪皇帝太过任性。   李谕只是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靠近萧从简温柔道:“丞相,出兵之后就是用人之际,招揽了人才,还怕用不上?”   萧从简才不会这么轻易动摇,而且他也知道皇帝是在讨价还价,他还知道皇帝想要笼络人心的小心思。   “陛下,三十人太多了,”他侧过头向皇帝眨了眨眼睛,同样柔声说,“臣会很为难。”   他一转头一眨眼,都仿佛在空气里带起无形的漩涡,连带他小小的示弱,将李谕的目光牢牢吸引住。   “嗯……”李谕含含糊糊,差点忘记自己该说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幸好萧从简不是女人,不然他可以为她亡国。他心甘情愿为她亡国。   “那……一定要保证有二十人……”李谕说。他不争气地主动让价。   萧从简笑了,这次是真笑,他不知道皇帝为何这么快就松口了,但这个数字在他预期之中,完全可以接受。   “臣明白了。”他说。   虽说要到九月才考试,不过开春之后就陆续有赶考的学子进京了。有钱的富家子弟早早就在书院附近租好了独门独院的房子,越靠着国子监越好。不那么阔绰的就几人合租,还能顺便切磋学习。还有些干脆借宿佛寺中,虽然清苦些,却是另有一番经历。   灵慧寺在烧毁之前就常常接待借宿的书生,去年一场大火烧毁了,今年不少从外地赶来的书生到了灵慧寺才知道这场大火。   无寂受灵慧寺的师叔所托,帮几个书生介绍去其他寺院住宿。这几人都是考了好几年的,之前都住在灵慧寺,因此与灵慧寺的僧人相熟。   无寂见到皇帝时候,也说起这件事情。李谕对苦学的学生一向敬佩,不由感叹几句。他又端详无寂,只觉得春色盎然中,无寂的气色却显得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恹恹的。   李谕打趣道:“你一个小和尚,怎么也伤起春来?”   无寂赧然无语,李谕喜爱他腼腆,又道:“若有什么不适,朕就叫太医给你看看。”   无寂只说无事。然而回去之后,李谕不放心还是叫太医去给他看了病,回来太医禀了皇帝,说是小病,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不能进宫了。李谕自然不会勉强,只派宫人送了些药,带话给无寂,叫他好好养病。   三月底时候,李谕按照萧从简说的,先探探朝中几位老臣的口风,对出兵南边怎么看。   最主要就是文太傅的看法。李谕原来想着,朝中既有萧从简这样的主战派,那一定也应该有主和派。文太傅不一定会附和萧从简的想法。   没想到文太傅一听,竟然态度十分自然,道:“陛下,出兵乌南是应该的,早就该出兵了。” 第45章   文太傅这毫不犹豫, 十分支持的态度,叫李谕很吃惊。   他原以为文太傅不会这么干脆地站萧从简的。之前有些小事,文太傅都在他面前嘀咕过萧从简,认为萧从简这里那里的做得不够或不对。这样的大事,文太傅反倒没意见了。   李谕心中就存了疑惑。   不过他依然说:“既然太傅如此想,那就再好不过。朝中上下一心,乌南一战定能大获全胜。”   文太傅笑笑, 道:“陛下, 臣与萧丞相, 虽偶有龃龉,但奉公之心,并无二致。”   李谕当然不全信他这话,但这漂亮话实在挑不出错处。   文太傅就轻轻将这话题揭过,转而说起科举和其他事情。李谕心中却有一种预感, 这老狐狸,不可能不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文太傅临走前, 李谕还是忍不住又问一遍:“对南边出兵一事,太傅确无异议?”   文太傅已经颤巍巍站起来了, 听到皇帝这么问, 也没坐回去,只说:“陛下……”   李谕敬老,上前扶了他一把,听他把话说完。   “臣以为,南边的匪患, 早就该出兵了,弹丸小国,草寇而已。丞相等到今天,也许自有考量,”他顿了顿,“自有他的考量啊……”   李谕算是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了。这话里意思是还怪萧从简了。总之是早也不好,晚也不好。萧从简提出来的事情,肯定是有私心在里面。   李谕在心中一笑而过,只装没听见。   文太傅对出兵一事只是鸡蛋里挑骨头,还只敢暗搓搓地挑,具体什么毛病根本说不出来,李谕才不会轻易被他挑动。   到三月下旬,中枢要员都知道今年开始要往南边屯兵的事情了。萧从简安排了两次小会,专门讨论了屯兵和出兵事宜。第一拨士兵有一万,都是精兵悍马,其中从京畿调拨两千,计划在四月间全部集合驻扎完毕。   李谕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军事会议。当然,拍戏的时候不算,拍戏时候他剿过匪也被剿过。但那都早已写好的剧本,他知道结局。   这会儿他坐在首席上,只是表面上镇定而已。幸好他身边就坐着萧从简,叫他的心不至于落不到底。   会议结束之后,李谕才觉得放松下来,他叫住萧从简和其他人,告诉他们过两日宫中办赏花宴。三月踏青赏花是习俗,整个三月下来,京中花红柳绿,大宴小宴不断。李谕也去宫苑赏过花,不过还没有宴过群臣。眼看着花已经开到最好,再不办就来不及了。   赏花宴宫中常办,并不出奇。皇帝说了,众人自然应承下来。不过李谕又道:“这次的赏花宴,朕想设点条件。”   有人笑道问:“陛下可是想赛诗?”   李谕摇摇头,道:“只是一点着装上的要求,请诸位穿红色,不管什么红,只要是红就可。谁要穿了蓝的,绿的,黄的,就不许入场。”   众人都笑了,连萧从简也微笑起来。   李谕看着他,心道,他才不管别人穿什么,他只是想看萧从简穿红色而已。他常常想,萧从简这样的外冷内热,才正适合穿红色。   皇帝这个提议只是个新玩法,赏花宴上总该有些风流的传说。大家并无异议。   萧从简没将这事情放在心上。没想到他刚回家,宫中的赏赐就到了。宫中有赏赐不奇怪,这次赏赐的却是几匹紫红色织金锦。宫中特意捎了皇帝的话来:请丞相用这些布匹裁制新衣,赏花宴时穿新衣入席。   这批布匹是织造司新送进宫中的,其中紫红织金锦最为美丽,一共才十匹。李谕赏了四匹给萧从简。   萧从简并不清楚这布匹如何,只知道皇帝十分殷切。他检查了布匹,虽然十分华丽,但并无逾制之处,于是点了头,叫人将布送去做衣。   到了酒宴那天,众人果然都穿了红色。春色快尽了,花刚刚开始落,绿色愈浓。赏花人穿梭其中,颜色十分好看。   文太傅老成,穿了酱色,算是勉强与红色沾边。韩望宗穿了酒红色,正合他新郎的心境。至于冯佑远那个骚包,竟穿了桃花色,立于花下,十分招蜂引蝶。   其他人或深或浅,都是红色。但谁也没有萧从简那样夺目——至少在李谕眼中是如此。萧从简果然穿着那身紫红织金锦,头戴赤金冠,李谕一眼就能在人群中看到他。   这样的人,配这样的景,才能叫赏春。李谕光是看一眼萧从简,就能浮一大白。   酒宴后半,李谕微醺,只与萧从简说话。   萧从简饮得不多,脸色如常,只是眼角微微泛红。李谕看着,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他想最好的化妆师也化不出那颜色了。   说到化妆……“今天冯佑远擦了粉了,丞相看出来了吗?”李谕说着就忍不住嗤嗤笑出声。   萧从简当然没看出来,他完全没注意。李谕借着醉意,装疯卖傻,他继续笑着说:“好笑就好笑在,他本身就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不过太过自恋……这就不足了。当然啦,我不是说美而不自知才好,那样不是自卑就是蠢,没有自知之明……”   萧从简一边听着皇帝的奇思妙想,一边神游。他知道怎么治国,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这些东拉西扯。   李谕停了下来,忽然道:“唉!丞相……”   萧从简不知道他突然感慨什么,只温和道:“臣在。”   李谕想问他,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是这么美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知道有多少人爱慕你的美吗?   萧从简看向他,看出了皇帝有话想问。   “陛下,若有什么苦恼,不妨直说。臣一定知无不言。”   李谕不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看桃花梨花,桃花梨花不说话,他说不出口。那问话说出口也太轻薄了。   他看到了这一身华服的萧从简,就已经足够。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开什么玩笑,萧从简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不用啦……”李谕举举酒杯,“朕今天不想去想太复杂的事情。赏花就好。” 第46章   萧从简反省了下自己,他今天并没有提到任何公务,皇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让他想太复杂的事情?   ……大约皇帝是真醉了。   回想起这两年他与皇帝的关系,还真是峰回路转。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会和汝阳王这样……顺利。他多少也是感慨的。从前听说过有纨绔子弟幡然醒悟,好学向上的,只是从来没亲眼见过。汝阳王身上这一番变化,不说脱胎换骨,也差不远了。   萧从简觉得自己对皇帝该说些真掏心的话了。   他端详着微醺的皇帝,道:“陛下的风度与高宗皇帝越来越像了。”   李谕还没醉到不清醒,萧从简这话是在赞扬他。   对于高宗皇帝,李谕后来研究过这个未曾谋面的父皇。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俊美风流。后宫中有关妃子的传说,高宗皇帝的最多。他宠一个人,能宠上天去。汝阳王的生母云贵妃就是高宗皇帝的宠妃之一,盛宠之时离世,高宗皇帝极是哀恸,因此云贵妃临死时候提出要给儿子一块富庶封地,高宗一口答应。   除了云贵妃,还有皇后,还有n位妃子,女官,宫女,歌伎,个个都有一堆故事。李谕觉得这位高宗皇帝的后宫生活为后世的影视剧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素材,随便拍个八十集宫斗大戏没困难。   不过除去后宫这些男女纠葛,高宗皇帝在政务上并不昏庸。何止不昏庸,甚至还有些建树。光是对北方用兵成功一条,就注定要写进史书了。何况他还破格提拔了萧从简这样的名臣。   高宗皇帝这辈子,想睡的人都睡了,该做的事都做了。除了四十几岁驾崩死得早了点,这辈子想来是没有什么遗憾。   李谕知道萧从简是在夸他,还是在发自内心的夸他。毕竟从萧从简的视角来看,高宗皇帝显然是个不错的皇帝。直男,还是古代的直男们,绝对不会认为一个皇帝后宫生活丰富了些是什么黑点。那叫多情,叫天恩广博。   李谕低低笑了一声,他问萧从简:“父皇当年十分宠爱过我母妃……不过也没少爱其他人。丞相觉得他有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吗?”   萧从简可以回答得很官腔,说高宗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的是江山社稷。但也许因为皇帝此时的神情看起来太伤感,他说:“高宗对德懿皇后,可谓殊绝。”   德懿皇后就是云贵妃后来的追封。他是在安慰皇帝。   若是真正的汝阳王,听到这话从萧从简口中说出来,大约真的会感到一丝欣慰。不过李谕并不是,他仍是笑,说:“丞相,你我都清楚,高宗这样的人,最爱的就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他并没有那个唯一,那个真爱。”   萧从简说:“陛下醉了。”   他本该在皇帝说出更失态的话之前起身离开,但这会儿的皇帝,是叫他真的想起了高宗。他有些好奇,皇帝到底想说什么。   李谕说:“好吧,朕是醉了。大概醉了才会说这些。但朕不是高宗,也不会模仿高宗。朕只想……”   他看向萧从简。萧从简眼里有笑意,但很坦然,对皇帝将要说什么,既像全部知晓,又像毫无所觉。他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   “朕会把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只要一个人。”他不看萧从简,缓缓说。   萧从简没有劝谏皇帝要胸怀天下,雨露均沾,他多少还是懂的,人年轻时候总会有些想要与众不同的想法。当年高宗这么告诉过他:“十几岁时候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别人梦里的一心一意人,直到白头,其实不能……皇帝做不到。”   但此刻萧从简并不用立刻打破皇帝的幻想,他只说:“愿陛下早日寻得所爱。”   李谕轻声笑了笑。   没头没脑的对话就结束了。一会儿之后皇帝的脸色又开朗起来,他看着在花间歌舞的伶人,拍手称好,笑着叫宫人把采好的鲜花分给各位大人。分到萧从简手中的是一大枝灼灼的垂枝桃花。   萧从简盯着这花想了一会儿,只觉得脑海深处哪里似乎留着一点回忆,但这花其实寻常,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见皇帝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点提示,也是一点暗示。   快到傍晚时候,众臣都离开了,皇帝还没有回东华宫。   李谕让宫人在宫苑中挂上灯,酒宴上剩下的酒菜点心都赏赐给宫人,让他们在花园中也随意玩耍一会儿。   温暖的晚风送着花香,小宫女们坐成一团斗草,笑声阵阵。皇帝坐在高处亭子上,听着那欢快的笑声,心情也舒畅许多。   “让乐伶也休息去吧。”李谕吩咐。   他想了想又问:“今日乐手是有人换了吗?听着有些腻。”   负责乐伶的宫人立刻回禀:“有一个琵琶和一个笛子换了。”   李谕唔了一声,他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赏赐过一个笛手,就道:“朕赏赐过的那个笛手就很不错,以后都让他来。”   宫人应了是。   皇帝宴过群臣第二天,皇后宴请诰命夫人。皇后对诰命夫人们没有要求全穿红,只不过每人都必须要带一件红色的东西,或是帕子,或是披帛,或是香囊。各色群芳,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冯皇后戴了赤金花冠,配上珍珠耳坠,可谓华贵明艳,众人都赞叹不已。皇后身边的女官就笑道:“这可是陛下亲自为皇后挑选的首饰,说如此颜色才最衬皇后。”   众人立刻心领神会,称赞帝后恩爱,陛下眼光极好。冯皇后只是微笑。   这套首饰确实是皇帝选的,也确实说了她适合这样装扮的话。但感觉离帝后恩爱还很远。冯皇后说不清楚到底有多远,但她清楚,皇帝并没有那个意思。皇帝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皇后,是他的正妻,并不是因为他爱宠她。   “璎儿,到我这儿来。”冯皇后招呼郑璎,叫她到面前说话。郑璎与萧桓新婚,宫中的贵妇都爱打趣她。   郑璎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到皇后面前说笑。当初萧家的几个长辈夫人就是看中她大气,十分可喜。   皇后与她说过了话,又从手上捋了个镯子给她,才放她走了。   这时候冯家的老夫人来了,皇后便携老夫人进了内室说话。   冯家的老夫人是冯皇后的祖母。冯皇后未出阁时候就与老夫人最亲。不过老夫人腿脚不便,虽有诰命,但只进宫看过皇后一次。这是第二次。   冯皇后见到祖母也不禁动容,叫人领了大皇子过来,见见外曾祖母。   冯家老夫人见了自然是无限欢喜,一口一个心肝,只是疼不过来。两人感慨完了,皇后叫人将大皇子带走,又叫闲杂人等退下。老夫人就道:“其余事情都不管,只要皇帝对你用情深就足够了。”   冯皇后苦笑,摇摇头。她说不出口。   老夫人瞧她神色,不由奇怪,低声道:“可是……”   冯皇后道:“陛下对我没有那个心思,只不过是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   老夫人道:“这就够了。他一个皇帝,能看重结发妻子,已经够好了。”她接着道:“你伯父和冯佑远那里都得了消息,说陛下今年下半年,最迟明年就会对乌南用兵,皇后可得打起精神,这可是个关键时候。”说着她就握了握皇后的手。   冯皇后点点头,心不在焉道:“我明白。”   老夫人又握了一下冯皇后的手,冯皇后一怔,这下她心中是真明白了。   冯家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立太子。皇帝若要对乌南出兵,时局很可能会变化。这变动中说不定哪件事情就会触动皇帝。再加上立太子本身就是一件能稳定人心的事情。她确实应该时刻都打起精神。   四月时候芳菲已尽,京中没有了那么一波一波的人成群结队去赏花了。暮春时候人都懒散起来,只有借宿寺院的书生还在苦读。   凌晨时候,无寂披衣坐在台阶上,他能看到朝阳未起,半残的花叶上凝着露水。他这几日格外疲惫,似乎只有凌晨时候头脑才格外清醒些。   “啪!”一张纸团砸中了他的脑袋。   无寂转过头,看到对面的窗户支开,有个书生正嬉皮笑脸冲他招手。   “小和尚,过来说说话吧!”   无寂认得那个人,那就是师叔托他帮着找借宿的书生,叫做方覃。方覃生得虎背熊腰,像个武夫,不像书生,然而师叔告诉无寂说方覃颇有才华,可惜出身贫寒,在京中无甚门路。连考了几年未中,越发拮据了。   无寂正好最近在碧怀山一带的寺中养病,与方覃做了邻居。但两人很少交谈,无寂并不想理这个人。但不知道的,今日鬼使神差一般,无寂走了过去。   方覃屋里连茶都没有,只给无寂倒了杯水。方覃便问道:“我注意你有些时日了,小师父是什么病?总不见好?我是个杂学家,诊脉也是可以的。”   无寂道:“已经快好了,只是有些懒怠无力而已。”   方覃与他攀谈起来,说:“我听大和尚说,你曾进过宫,为当今陛下讲经,这可了不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无寂不愿意多说此事,只道:“陛下很仁慈和蔼。”   方覃见问不出什么,也不生气。他又仔细看看无寂,道:“小师父身负皇恩,应当神采飞扬才是,怎么仍是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无寂忍不住反驳:“这只是入世人的想法……”   方覃笑道:“好,好,好。原来小师父还被红尘误了。”   他想想,打开箱子,取了一包书,递给无寂:“小师父不要整日诵经了,看些别的闲书也好。”   无寂以为他给的是什么不正经的书,不肯接。方覃哈哈笑了,道:“放心,只是些诗三百,春秋战国而已。”   无寂打开一看果然是,便道:“这怎么是闲书呢?科举不是正考这些?”   方覃道:“对我们俗人来说是正书,对小师父来说,可不就是闲书了?”   无寂无话可说,便接了过来,聊做消遣。   过了段时日,宫中又有人来问无寂情况,无寂自觉精神好多了,便回了大兴寺。皇帝听说无寂回来,又召他入宫。   李谕见到无寂,立刻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番,才道:“病了一场,瘦了不少。”   原本还有些稚气的面孔如今已经褪去了婴儿肥,完全是青年模样了。   讲经之前,李谕惯例问问无寂在外的见闻。无寂犹豫一下,没有说起给他“闲书”的方覃。   讲经时候,无寂这次准备不够,只是泛泛而谈,大多是从前讲过的内容。不过皇帝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佛法爱好者,也就这么随便一听,神魂不知道在哪里。   无寂讲完了,皇帝还在神游天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这时节就是容易生病……”   无寂说自己已经全好了。皇帝微笑着,怜惜道:“朕知道,你年轻,应该更加强健才是。”又闲话几句,之后命宫人送无寂出宫。   无寂离开时候,见到有两个御医模样的人匆匆入内,他心中了然,难怪皇帝今日魂不守舍,看来是有谁病了,似乎十分严重,让皇帝十分挂心。但他不可随意打探,只好按捺下,跟着宫人离开。   病了的是萧从简。最近事多,他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春夏交替时候,因此发了热还有些咳症。萧从简自认为是小病。李谕不管,一股脑派了四个御医过去,轮流守着萧从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本来就是小病,倒把一群御医和丞相府都搞得十分紧张。皇帝甚至还想出宫亲临丞相府去探病,自然是被萧桓拦住了。   “陛下若去探病,朝中会恐慌的——众人会以为丞相已经病入膏肓了。”李谕只好作罢。   萧从简在家休息两日,自觉好多了,已经开始在家办公了。李谕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传话给萧从简,要他多休息几日。   萧从简在家养病,其实也不得清闲。皇帝碍于身份不能探病,但其他人可以。萧从简只见那么一小撮,其他都让萧桓和郑璎挡了。   萧桓到晚间才应付完最后一个人,正好郑璎那边也清理好了礼单和回礼。小两口问过御医,一起回到房中。   萧桓向妻子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多谢。”   郑璎笑道:“就这样谢我呀?听说皇帝都会给皇后亲手挑选首饰呢。”自从赏春宴后,京中的贵妇无人不知皇帝对皇后的恩爱。   她对萧桓什么都满意,一腔爱恋,只是有时候萧桓太稳重了些。她巧笑道:“好了,不求你为我亲手选首饰,你就亲手为我摘了钗子吧。”   她在他面前垂下头,萧桓不做声,轻轻摘下了最上面的凤钗。   萧从简在家休息也没闲着。四月中旬时候,在乌南边境已经集齐了一万五千名士兵。再加上原驻军,这么多人的日常供给是大问题。自从屯兵开始,物资就日夜不停开始运往边境。   萧从简依然要处理日常事务,一边盯着供给,一边时刻盯着乌南国,简报上任何动静都不放过。   萧从简病好之后入宫谢恩。李谕与他见面一交谈,立刻就知道萧从简并没有怎么休息,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落下。   “唉,丞相……”皇帝只是这么说。   萧从简腹诽,皇帝都要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了,念叨来念叨去他也不知道皇帝在感慨什么。他自认为身体好得很,不把一点小病当什么。   两人谈了一番政务,李谕就坚持留萧从简在宫中用膳。   萧从简吃得不多。皇帝也像怀着心事。两人都是食不言。宫中竟静悄悄的,待宫人收拾走食案。李谕才道:“丞相若实在繁忙,不如晚间就在临虚阁中办公。朕已经命人将那里重新收拾了一番,房间扩得更大些,也更舒适些。”   萧从简点点头,还未说话。皇帝又道:“朕晚间也要用功了,最近要将经筵上要用到的书都过一遍。”   他是在委婉地告诉丞相,自己不会随意跑去临虚阁。   萧从简差点都要感觉愧疚了,不过还是矜持道:“陛下用功是万民之福。”   李谕又看了一眼萧从简。萧从简其实还是略有病容,不过因为一双眼睛太过神采奕奕,因此并不憔悴,反而看上去精力充沛。   “丞相,朕如今真的像高宗皇帝?”李谕问萧从简。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还念着那句话,他宽慰皇帝:“陛下将来定能成为治世明君,功盖高宗,直追高祖。”   李谕就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47章   今年夏天皇帝去了碧怀山行宫避暑。今年因为准备对乌南用兵,因此将秋猎取消了,秋天会在京郊搞个校阅军阵,誓师大会。再加上秋天时候还有科举开考,会是朝中最忙的时候。   李谕只觉得今年全都是大事,时间根本不够用。因此夏天是难得喘口气的时候。   碧怀山下绵延数十里,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护卫着帝京。行宫散布在山间,风景与气候在夏天都很宜人。   李谕抵达行宫的第二天傍晚,就带着几个孩子去游船。   宫苑也可游船,但宫苑湖泊远没有山野间的行宫湖泊大。   李谕穿着便装,躺在甲板上,看几个孩子胡乱挥着鱼竿,和宫女们笑闹。他叫大皇子:“阿九!阿九!过来!”   阿九蹬蹬蹬跑到李谕身边,李谕坐起来拿过他手里的鱼竿,教他:“这样提,轻轻提,不要猛甩上来。轻点,懂吗?”   阿九点点头。李谕拍拍他的背:“去吧,去教瑞儿。”   一会儿就听到阿九大喊:“不对,不对!父皇说要轻点儿!”   李谕看着几个小孩扭做一团,不由笑笑。   大皇子小名阿九。九数字最大,又取久的谐音。因此从小身边人都叫他阿九或九郎。   阿九长得圆滚滚的,看不出像皇后还是像李谕更多,但小孩子总是可爱的。   二皇子小名瑞儿。母妃是汝阳王的宠姬吕氏,李谕封了德妃之后,也把她晾一边了。瑞儿长得像德妃,肤色像雪一样白,不过一样闹腾,并不文静。   要说两个儿子李谕更喜欢哪一个,他还真说不出来,不都是小天使么。如果天下可以像其他遗产一样分割的话,他真心愿意把天下分成三份,给三个孩子一人来一份。   但这是梦话。两个儿子之间,他总得立一个太子。   李谕正想得入神,一只什么东西猛得往他肚子上一扑。   “父皇!”   李谕嗷的一声。   能这么肆无忌惮的,只有他的小公主。   “妞啊,”李谕抱起她,弹弹她的脑门,“你想压死父皇吗?”   小公主直笑,搂着李谕的脖子,腻也腻不够。   天色暗些时候,李谕让宫人将孩子们送回去。他一个人在船上又在湖面上漂了一会儿,山林与湖泊之间,清凉无比。   回到宫殿时候,已经是掌灯了。才到行宫,有些东西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李谕带来几箱子的书都放在书房中,静静堆放在书架下。他特意吩咐了,这些东西不许别人动手归置。   第二天一早,萧从简过来时候,李谕正坐在院子中的古木下,一边吃早饭,一边翻书。见到萧从简来了,他合上书,问:“丞相一早来,有事?”   他叫宫人为萧从简添了座。萧从简只喝茶,道:“乌南派国使来京了,想来觐见陛下。”   李谕噗嗤一笑,差点把水喷出来。他现在开始觉得好玩了。他问萧从简:“乌南有几年没有派使臣前来朝贡了?”   萧从简说:“十一年。”   李谕道:“不容易啊,走了十一年才走到京城。”   萧从简笑了笑,说:“陛下,臣已经安排了,让礼部将人打发走。”   李谕想了想,说:“朕倒想见见。都说乌南国人狡诈,现在的乌南杨氏王室尤其狡诈。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萧从简不太赞同。能面圣觐见是小国国使的荣幸,乌南好多年不来朝贡,今年迫于形势,这才急忙来协调,已经迟了。   不过李谕坚持:“朕要亲眼看看,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萧从简见他坚持,便委婉道:“这其实也是乌南惯常使用的手法。一时服软,送上金银和美女,然后老实一段时日。不久又故态复萌。”   李谕心情正好,听了这话,拖长了声调道:“美女……朕确实听说乌南的美女出名。丞相是怕朕被异国的美女迷了心智?”   萧从简端起茶杯的动作就顿了顿,他还真对皇帝不太放心,并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   过了几日,礼部安排妥当,前来觐见的周边几国国使都被召来行宫,其中就包括乌南国使。李谕花个半天时间见他们,乌南国使被排在最后一个。   前面几国都是例行公事,到了宣乌南国使的时候,周围空气都有些微妙。李谕仍是笑容满面,向身边人道:“大家都想见见乌南国使,听听他说什么,看看他给朕献上什么吧?”   萧从简也在一旁,本来这种完全仪式性的场合他是不会来的。但今天不一样,他还是抽时间来看看。皇帝说这话时候,目光与他相接,又挤眉弄眼的,像在等一场好戏。   乌南国使是个瘦小精干的中年男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大盛官话,与其他各位国使相比仪态算中等,不好不坏。不过一上来就把马屁拍得震天响,一会儿夸皇帝是天上的太阳,一会儿夸皇帝是地上的大海。   李谕只是微笑着听了。国使又递上国书。礼部的人接了转呈,李谕只摆摆手,没有看。   乌南国使脸色微动,立刻道:“臣此番进京,带来了乌南珍奇,特献于陛下。”   李谕这才坐正了,像来了兴致一般,道:“哦?是什么样的珍奇?”   有两只箱子抬了上来。箱子不大,李谕看着也就普通行李箱大小。宫人上前打开两只箱子,众人都盯着箱子,不由有些低低的议论。   大家都以为箱子里装的是珠宝,没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活人——一只箱子一个,两个少女像花瓣打开一样从箱子里舞了出来。   那是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肤色洁白,极为纤细柔韧。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裙,半露胸部。有些大臣已经非礼勿视,扭头不看了。   萧从简看向皇帝。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身子前倾,似乎看得极其入神,一副玩味的神态。   他出声提醒:“陛下。”   皇帝看也没看他,只冲他摆摆手:“嘘。”   萧从简不动声色,看向乌南国使。乌南国使一脸笑意,只盯着皇帝。   等少女们一曲舞完,皇帝连连拍手:“妙啊,妙。这样柔韧的身体,朕很久没有看到了。”   这句话并不假,这两个姑娘技术确实玩得溜。要放在将来,会是多好的体操人才啊。不过之前吹的乌南出美人显然也就不过如此。宫中容貌比这美的多了去了。   而且显然乌南的信息比较滞后,还以为皇帝喜好娇嫩少女。   不过这样也好,李谕正好发挥一下。他立刻叫宫人将两个少女带下去,要“另行安排”。   乌南国使觉得皇帝正是龙心大悦时候,小心道:“陛下,近来大盛在与鄙国的边疆陈兵数万……”   李谕漫不经心挠挠脖子:“竟有这样的事吗?”   他看了眼丞相,萧从简几乎看不出来的摇摇头。   李谕打断了他:“好了,天气炎热,朕也乏了。国使先暂且退下吧。有什么事,日后再谈。”   乌南国使面上恭敬,心中暗暗期盼着皇帝是要立刻赶去品尝他刚刚收到的礼物。   等人都退了,萧从简才问皇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乌南国的国礼?”   李谕道:“当然是收进后宫好好宠爱了。”   萧从简一个无比锐利的眼刀,李谕当然知道丞相是为什么生气,但他仍可想象并享受一下那是丞相在吃醋。   “陛下忘记了前几日说过什么了?”萧从简道。   李谕笑了起来,当着丞相的面,叫人将两个乌南女送去浣衣房,不给她们丝毫机会。   “丞相不觉得好笑吗?”李谕想想刚才的事情还想笑。   萧从简说:“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但他说完就笑了。   李谕就知道萧从简会觉得好笑。 第48章   萧从简本不该觉得这事情好笑的。皇帝其实根本没有见乌南国使的必要,结果皇帝不仅见了,还装出一副被乌南舞女迷住的样子。   乌南国使这会儿应该是喘过气来了,正在行馆里暗自得意,准备写信回去报喜邀功。   想想这情形,萧从简还是觉得有些好笑的。   只是皇帝这玩笑说假像假,说真似真,再加上皇帝看到舞女时候的神色太过着迷,萧从简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过了两日,萧从简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试探了一回皇帝。   “乌南国使的行馆命人监视着,他送往乌南国内的信我们截了拆开看了。”   李谕一听就来了劲头,问道:“如何?”   “国使认为陛下并无征战之心,对舞女十分满意;出兵一事,还有斡旋的余地。大约接下来几个月,国使都会在京中奔走了。”   李谕微笑道:“那这段时间更得盯紧他了。”   萧从简道:“这是自然。不过只要陛下心志坚定,明察秋毫,他就无机可乘。”   李谕听出这话里似乎还有不放心他的意思,便笑道:“难道丞相是还不放心那两个舞姬吗?”   萧从简听到皇帝这样说,反而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了。   李谕诚恳道:“丞相才比伍子胥,朕却不会做夫差。”   他那天只是玩心忽起,想着麻痹下乌南国也不错。没想到演技太好,弄得连萧从简都觉得他其实有些舍不得那两个舞女了。   “不过……”李谕又低声笑道,“丞相要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时时刻刻伴朕左右,以作监督。”   萧从简以为皇帝是在开玩笑。   但是君无戏言。   接下来两天皇帝果然去哪都要丞相陪着。看马球时候要丞相陪着,去游船时候要丞相陪着,在书房办公时候也要丞相坐一边,两人对坐办公,顺便还能给他辅导功课。   啊,快乐的夏日!   萧从简坐在皇帝对面,正低头看公文。李谕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看。丞相的额头一看就是个聪明人,线条优美饱满。丞相的眼睛垂着,只能看清楚睫毛,并不浓密——男人的睫毛要那么浓密干什么,丞相这样就好。丞相的鼻子很挺拔,十分英气那种,但大小合适。丞相的嘴角也很好看……   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妥帖。   李谕的目光顺着萧从简的五官画了一遍,落到他的颈间。喉结那里泛着红痕,是被抓破了。一想到丞相也会怕痒去抓,还把自己给抓破了,李谕就觉得这可爱到不可思议。   他正想着,萧从简又伸手挠了挠颈上的痒处。李谕憋住笑。   “陛下。”丞相头也不抬。   李谕“嗯?”一声,差点站起来。为什么有人能把一句尊称念出班主任点名的效果呢,他想。   萧从简慢悠悠道:“臣已经完全相信陛下不会轻信乌南了,陛下能别瞪着臣了吗?”   李谕真的感觉到了冤屈。他看谁谁不觉得他的眼神含情脉脉!萧从简都没抬头仔细看他的眼神,就断言他是在瞪他。太他妈冤。   萧从简终于抬起头——这下李谕是真的在瞪他了。   然而萧从简看了他一眼,奇怪道:“陛下在笑什么?”   李谕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部分时候萧从简的眼光都敏锐得吓人,有时候又左到天边去,叫他怀疑他眼神这样差,这么多年竟然没出过乱子吗。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和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直弯有别,也是来自不同星球。再加上时间差,他和萧从简,也许是来自不同星系。   “丞相,陪朕走走吧。”皇帝起身邀请。   萧从简在公文上盖上印章,做好记号。两人一起出了行宫。   李谕请萧从简先与他乘船。船向湖泊深处驶去。   “朕想给丞相看个好东西。”李谕神神秘秘道。   萧从简兴趣不是很大,他知道皇帝喜欢捣鼓些小东西。之前宫中一窝蜂地钻研食谱,搞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李谕还一会儿和他要“番茄”,一会儿要“辣椒”。   他也算费心应付过皇帝了,命人从番邦找了好几种茄子过来。但皇帝说这些番邦的茄子都不是“番茄”。他无话可说。   皇帝还在宫苑里养过些动物,要地方进献过一种吃竹子的熊,当成宝贝养着。但那熊着实野性难驯,最后还是放生了   这次李谕要给他看的好东西,十有八九就这种。   不过皇帝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也无所谓,喜欢这些东西总比沉迷乌南舞姬强上百倍了。   等船行到尽头,他们又换上了凉轿,两人并肩而坐。一路向山间走去。   走了一会儿,萧从简觉得自己方才可能想错了——   越往里走,就能看到些人了,但是一个个都是身材结实,面色黝黑的工匠模样。与饲养珍禽的氛围不一样。   萧从简忍不住问:“陛下,这是……”   李谕卖了个关子:“丞相看到了就知道了。朕保证丞相会喜欢。”   萧从简看着李谕,道:“陛下,不会在炼丹吧?”   虽然本朝对此讳莫如深,但萧从简知道本朝还有前朝,皇室宫廷中,总是杜绝不了炼丹。   李谕噗嗤一笑。他才不会成为一个炼丹爱好者。好歹学过现代基础科学知识,他害怕重金属中毒。当然不能够炼丹。   “丞相想到哪里去了,朕年纪轻轻,还没到要求长生的时候。”李为自己辩解。   萧从简点点头,他想也是这个道理。   又行了片刻,才终于到了地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凹谷。中间有一大片平整地方,旁边有山洞,是个天然储藏东西的好地方。许多工匠模样的人正在忙碌。   萧从简只看了一眼,顿时就迷住了一样。   李谕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看着。   过了一会儿,萧从简才问:“陛下打算叫这什么?”   李谕说:“火铳,火器。丞相以为如何?”   萧从简点点头:“很好。”   他看向皇帝,皇帝仍是一脸专注地盯着场地上的动静。   几声轰响之后,有人受了伤,立刻有人将人扶了下去。响声很快消散在山谷中。萧从简道:“看来今次乌南之战是赶不及了。”   李谕道:“朕已经命他们日夜赶制调试了。”他看看下面,又道:“不过也许确实来不及。”   “不过丞相,你可以想想看,不出几年就可以完全成功了,还能不断改进。”李谕说。   萧从简没有说话,他点点头:“是的,陛下。”   这可比他原来想象的“好东西”超出太多了!他这才想起来去年冬天时候皇帝曾要他给宫中锻造司拨一笔钱,物和人。他原以为皇帝是想造鼎,或者是造塔之类,没想到竟然是躲在这里造兵器。   李谕其实还有些羞赧。他原本没想过要造这些东西。原来只是一个想法,但今年开始他是真的想把这件事情干出来。   他原本还怕萧从简看了之后不以为然。但是萧从简看了之后一脸严肃,和来时路上的神色完全不一样。来时路上萧从简还十分轻松,当他又在开什么玩笑的神色。这会儿已经是扑克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但是李谕也可以很骄傲地告诉萧从简,他们已经掌握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了。虽然大部分功劳是技术工人的。   “丞相,”回去路上,李谕还是想和萧从简谈一谈,“丞相在想什么?”   他声音轻而缓和。   回来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又大又圆的夕阳在缓缓向下,山谷间一片金红色。有一瞬间,这颜色太亮,李谕几乎看不清楚萧从简的脸色。   萧从简沉吟片刻,才说:“陛下,臣在想,武器不同了,战术与阵法也该变化。”   李谕立刻猛点头。   萧从简接着说:“以后该另建一支军队,加以学习训练。”   李谕心想,这人真是天生的,天才的军事专家。   “朕也认为应当如此。”李谕温柔道。   萧从简看向他,笑了笑。   夕阳给他的睫毛镀了一层光彩,李谕只是静静看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中间产生了。   也许那只是他的误会,也许只是他的幻觉,他能看到萧从简的眼神变化。   今天,现在,就是从此刻起,萧从简对他也有不能说出口的话了。   但他知道,那与情爱无关。   萧从简自认为对火铳的前景还不是很有信心,他只能看到一点大概轮廓,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那当然好。如果不能供大部队大规模使用,那也无妨它的发展方向。   刚刚他目睹了火铳的威力,强于箭矢百倍。只是恐怕造价也是十分可观。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皇帝,终于向他展示了一些与众不同之处。皇帝将这么多人安排在这里,事情井井有条。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今天皇帝不主动告知,他根本不会知道。   这才是这件事最重大的意义之一。他一开始认为李谕可以做一个皇帝,后来他认为李谕可以做一个守成的皇帝。现在他知道了,李谕可以做一个特别的皇帝。他现在发自内心的相信,李谕确实可以超过高宗。   他没有告诉皇帝,他无法说出口——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那个时刻,他很欣慰,他十分欣慰。   因为他不必说,他想他不必说,皇帝早晚会知道的。 第49章   过了几日,萧从简就又给皇帝推荐了几个人,都是有名的工匠。李谕立刻让他们加入火铳研发组。   对技术型人才,李谕是来者不拒。他特别欣赏技术型人才。不管朝中时局怎么变化,发展技术总是没错的。因为技术就是生产力。他是没指望看到现代化工业化了,但是尽量提高科技水平,总是没错的。不期望造福千秋万代,至少能造福几代人也好。   现在的大盛当然是全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国家。而且出乎李谕预料的,古代皇朝官方对科技还是很支持的,尤其是在天文星象方面,因为关系历法和农时。   而且大盛官方也设有专门的科学研究机构,叫做明察观。不过明察观还担有藏书和搜集的工作,里面分文文,史,医,算等几大科。   李谕给明察观改了个名字叫明察院。里面最高级别的科研人员就叫做“院士”。又给他们增加了预算,尤其是算学,要地方多选些算学方面的人才送来。   这些举动花费并不算多——相较大造宫苑寺庙,给一个科研机构增加的预算算不得多少钱。   而且这也不涉及核心的治政,朝中没有理由阻止皇帝做这些事。   夏季消暑时候经筵暂停了,皇帝有暑假。皇子们却没有,两个皇子每天还是得学习一会儿。小公主小一些,先由身边的女官教着。李谕时不时会检查两个皇子的功课。   不过他检查功课都不会批评,而是鼓励为主,孩子才幼儿园的年纪,功课能做出来他就觉得很了不起了。   这天李谕又逛去两个皇子的书房。老师正在教两小儿抄诗经。   一见皇帝来了,老师立刻行礼。皇子现在的老师都是进士出身,丞相精挑细选推荐过来的。如今给皇子上课,就是将来的好资历。这个老师也是,叫做徐慨言,年纪不到四十岁,一看就知道是个端正的人。   李谕让他们接着上课,自己坐在一边,一边听着,一边拿纸笔也抄了老师正在讲的诗。等孩子们课上完了,李谕就叫他们过来,一手搂着一个,教他们把老师刚才教的诗念了一遍。   两个孩子一起磕磕巴巴背了下来,童声朗朗,听得人就有精神。   李谕就微笑着问徐老师:“如何?两个孩子聪明吧!”   他只是晒孩子炫耀来着。   然而老师扫了他的兴。   徐慨言回答:“大皇子更胜一筹。”   李谕轻描淡写带过去:“哥哥比弟弟大一些嘛,自然懂事些,对不对?”这句对不对,他是冲二皇子说的。   徐慨言很耿直,坚持要搭皇帝的话,道:“并不是年龄原因。大皇子敏而好学,比二皇子强许多。”   李谕的笑容就有些僵硬,慢慢消失了。   徐慨言似乎一点没接受到皇帝不悦的信号,依然接着把话说下去,全是夸赞大皇子的话,顺便暗贬二皇子。   阿九还小,只是被老师表扬了就高兴,一双大眼睛看着李谕,等着看父皇高兴的脸色。   瑞儿就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他本来好动,这时候也不动了,仿佛在发呆。   李谕站起来,打断了徐慨言的话:“好了,够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徐慨言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退了下去。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他们还很懵懂,不知道这其中具体的原因,但能分明感觉到父皇生气了。他们不敢说话了。   父皇生气了,似乎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只要一调皮,宫中的嬷嬷就会说:“你再这样,你父皇可要生气了!”   母后也低低地哭泣过:“你这样,被你父皇看见了生气怎么办!”   所有人都害怕父皇生气。   这会儿他们都老老实实站着,不敢乱动。   李谕低头看看两个孩子,只温和问:“今天学的诗,你们记住了吗?”   阿九点头称是,瑞儿也说记住了。   李谕一手牵着他们一个:“好,我们再一起背一遍好不好?”   阿九先开了口:“二子……”瑞儿这才像被提醒了立刻接上:“二子……”   李谕加入了他们童稚的声音。   “二子称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这是一首优美而悲伤的小诗,讲一对为彼此牺牲了生命的王子兄弟。他们无常的命运,都是因一个不称职的父王而起。   诗背完了,李谕不确定他们幼小的心灵是否完全理解了诗中的哀伤。但是他懂,他完全懂。他们都说皇帝背负着万民的命运,但他目之所及,并不能看到所有人。   然而至少眼前的两个孩子,他看得见。他不能辜负他们。   至少此刻不能。   “好啦,阿九背得好,瑞儿也背得好。好了,去玩吧!父皇带你们去吃冰酪!”   阿九和瑞儿都欢呼起来,他们转瞬就把刚才小小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小孩子不计较,并不代表大人不计较。   皇子书房中的小事很快就被冯皇后知道了。徐慨言夸赞大皇子比二皇子更聪明,更好学,反惹了皇帝不快,将徐慨言斥退。   冯皇后又生气又难过。宫人奉上晚食,她都吃不下,只饮了两口冷汤。她握着瓷勺,泪水就滑了下来。她并不是对皇帝生气,更不是对老师生气。她是在生自己的气。若是她能让皇帝爱她一些,宠她一些,更在乎她一些,也许皇帝早就立阿九为太子了。   冯皇后擦了擦眼泪,摆手让宫人将桌子撤了。   她愁绪难解,携了几个心腹女官去花园中散散步。   “你们说,陛下是不是真的更偏爱瑞儿了?”她淡淡地,低声问。   女官都安慰她,说大皇子更聪明高贵,皇帝没有道理偏爱二皇子。冯皇后道:“感情这事情,没道理可讲。譬如我当年,在家中姐妹里不算最漂亮最聪明的那个,老太太就是偏心我,做主意将我嫁给了陛下。也许陛下就是不爱强的那个,就是怜惜弱的那个呢?”   女官听了只觉得皇后已经钻牛角尖了,只能细细分析说:“皇后稍安。立储君乃立国本,百官寄望。如此大事,若陛下仅仅因为一点怜弱之心就动摇正统,朝中定会哗然。”   皇后默然不语。虽然这两年皇帝行动并没有出格之处,但她总难以相信皇帝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是那么安稳。她总觉得那个曾经狂放的汝阳王并没有真正消失,他只是将他藏起来了。若是皇帝铁了心要立德妃的儿子,甚至铁了心要废她。朝中又能如何?   但这话太丧气,她已经渐渐清醒过来,不能在女官面前显得太软弱,太不中用。   “现在该如何?”冯皇后问女官。   众人都是建议冯皇后不要慌乱,要沉住气。至于下一步,有人提了个建议——   “皇后不妨趁此机会,直接请求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其实之前女官们就在劝她,直接向皇帝提要求。但她总认为没到时机。时机不对;皇帝看起来还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大家都认为大皇子早晚会是太子,太理所当然的事情,朝中一直很平静。   但到了今天她知道了,这些都不过是她自己找的借口罢了,真正的理由只是她害怕而已。   她在花园里走了很久,走到夏天时候的晚霞都落尽。草木被暑气蒸出的浓郁香味沾染着她的衣裙,汗水染湿了发鬓,有几缕头发微微散落下来。   “好吧,”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会和他好好说说。”   跟随在她身后的女官们都松了口气。   冯皇后又抬起头来,看头顶的月亮:“你们说,丞相知道这件事吗?”   丞相差不多和皇后同时知道这件事情的。这本不就是什么秘密,不消几日,大家都会知道。丞相特意将徐慨言召来,问了问情况。   徐慨言是萧从简首肯,推荐给皇帝的。若是出了事情,萧从简也是要负责的。   “你平时的机灵劲呢?”萧从简一边找些卷宗,一边和徐慨言谈话。   徐慨言道:“下官只是说了实话,直抒胸臆。”   萧从简正在为南边的事情头疼,徐慨言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叫他头大。这朝中谁谁全是人精,没有哪个是真老实人。哪句话从嘴里出来都是有自己的目的。萧从简知道,徐慨言知道,皇帝也知道,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徐慨言是坚持认为皇帝应该立大皇子为太子,而且早立早好。   萧从简看出来了,徐慨言干这事情是下了决心的,赌官运也好,是真无惧也好,总之他干出来了。   “这两日,你就先回京去。之后再行安排。”萧从简简明扼要下了决断。   徐慨言没吭声,他已有所料,行了礼就退下了。 第50章   李谕知道徐慨言被停职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没问萧从简为什么,默认了萧从简的做法。他不想再提这件事。   在南方边境的兵力已经增至两万五千。乌南国不知道大盛布置了多少兵力,只觉得数量庞大,乌南上下都人心惶惶。现金的乌南国王是杨氏王朝的第八位国王,现在才十岁,朝政由几个大臣和宦官把持,朝中是一盘散沙,都在忐忑观望,光是为了要不要征兵对峙,乌南朝中就吵成了一锅粥。   只是还没有开战,并不意味着大盛军队就没有损伤——南方气候潮湿闷热,蚊虫多,瘴气重,几个驻扎位置不好的营队病倒了大批人。一共已经有几百号人染病了。   若是持续下去,仗还没打,疫病就使士气低迷了。   萧从简要立刻解决这件事情。朝中派医送药,补充大量补给,要求当地驻军重新部署营地,严格控制疫情;他又另委托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将与当地刺史一起亲去劳军,鼓舞军心。   李谕觉得萧从简一切都做得那么妥当,看他处理政务,简直是一种享受。   萧从简的一切决定,他都赞赏。   冯家在这时候也表现出了格外的热情——又捐助了几百匹马匹和物资。南方边境地形复杂,运输物资全靠马匹。   这件事情萧从简特意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李谕没什么反应。   李谕心里有小小的嘀咕,冯家所图是什么,丞相难道看不出来吗。不过丞相就这种人,当初汝阳王不肯捐赠军资,就被丞相削了,从云州改封淡州(就事论事,他并没有记仇)。现在冯家如此大方,丞相肯赞一句,也是正常的。   皇帝对冯家表现的冷淡,对徐慨言的斥退,在京中朝中且不论如何,在后宫引发的就是一波不小的波动。   皇后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准备了起来。她开始在行宫中举办一场赏荷宴。盛夏时候,行宫的知鱼亭周围十亩荷花开得正好,荷叶田田,一望无际。   只是南边正在准备用兵,后宫却大肆铺张游乐也不好,传出去对皇后的声名不利。好在皇后身边的女官得力,想了个办法——办酒宴的银子,皇后自己掏了。只不过前来参加酒宴的人都得捐一百两银子,所获银两全部用来嘉奖军士。参加酒宴的人数是固定的,账目清楚,无可指摘。   李谕乍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与现代的慈善晚宴无异。再说皇后也不缺钱,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来弄钱。   因此冯皇后请皇帝赏光驾临酒宴时候,他答应了。   到了赏荷宴那天,宫中一早就布置好了游船和酒席。因为游玩人数众多,因此整个园子,只要是阴凉处,到处都布置了酒食。还有钓鱼,木兰船,秋千,各种玩意供大家玩乐。   近两百名宫眷,诰命一齐游园,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笑出来。   德妃就笑不出来。她穿了一身簇新的藕色纱裙,淡点唇色,贴了荷花纹样的花子在脸上,夏天时兴的装扮,颇有几分娇媚。然而她周围没有什么人,少有诰命来向她问安搭话。人都围绕在皇后身边。   她身后跟随的宫女都不敢尽兴游玩。因此在一众游园妇人中,她这一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一般。   德妃身边的嬷嬷劝过她,不要接皇后的招,出个一百两银子的份子,然后推辞身体不适,不要参加游园。   然而德妃不忿。她就是要亲眼看看皇后到底能把她怎样。   皇帝斥退徐慨言的事情她后来也知道了。这事情叫她仿佛陡然又看到一丝希望。不管怎么样,皇帝就是偏爱瑞儿更多。她的瑞儿!   什么家世,什么嫡子,统统都不如圣心所爱。她虽然读书少,也知道之前许多继承皇位的皇帝并不是皇后所生。她的瑞儿除了年龄比阿九小了几个月,哪里都不比阿九差!   皇后请她来,她就来。她有什么可怕的。她倒要看看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把她怎么样。   所以她特意装扮一番,施施然来了。   然而她想错了。皇后要她来,就是不想拿她怎么样。皇后没有请她过去说话,甚至没有派身边人来招呼她,就这么晾着她。   这次行宫游园又不像在宫中平日的宴席座位是固定的。众人随意走动,与自己相熟的,要好的结伴游玩。不过众人都要先去给皇后问个安。   德妃一个人孤零零的,偶尔有个乱走的小郡主不认识德妃,走来和她搭话,很快就被家中长辈匆匆领走了。   德妃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她在京中是多么的孤独。   从前在云州时候,她深得汝阳王宠爱。那时候在王府,她娘家亲眷可以随意出入,谁不认识吕娘子的母亲和嫂子?不仅后院的嬷嬷和侍女都争相巴结她,就连云州的富人们,也常常送东西给她。因为她的话汝阳王听得进去,她一句话就能帮人做成事。   那时候她想,人都说冯氏出身好,是与王爷身份相匹配的高门女子,那又怎样呢,王爷又不喜欢她。   直到到了京中,她才知道自己和瑞儿是如何势单力薄,唯一能仰赖的只是皇帝的宠爱。今天皇后更是将这个事实摊在她面前让她看。   她看着这如织的游人,与高处知鱼亭上的皇后——那里人最多,都等着与皇后说话。   “娘娘,”德妃身边的宫女小心唤她,“娘娘要回去歇息吗?”   德妃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觉得此刻不能走。若在此刻走,她就输了。   皇后正又换了一套衣服,换了套乳色织金凤凰纹样的裙子,十分美丽。宫女为她整理的头发,有女官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德妃气得神色恍惚呢。”   皇后轻轻摇摇头,笑道:“这不是正事。”   她换好了衣裳,出来继续与诰命说话,贤妃在一边陪坐,十分文静。   郑璎今日也来了,皇后一向喜欢她,今天又叫女官写了个药膳给她,叫她回去试试。又问她身上有没有动静。   郑璎虽然大方,但说到怀孕一事还是有些害羞,只道:“若有了准信,立刻就禀了皇后讨赏。”   冯皇后就笑着说起当年怀大皇子时候的趣事,贤妃也不时说几句小公主的事情。众人都听得有趣。   到酒宴正酣时候,皇帝来了。   李谕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他乘辇而来,大老远就听见众人的说笑声了。一路过来,许多人纷纷在路边向他行礼。   皇后亲自迎接了他。   “皇后可真是把来避暑的夫人们都请来了。”李谕说。   皇后嫣然一笑,道:“陛下,大家都是愿为国出点力。”   李谕见她说得轻松,也只是一笑。他一看今天这阵仗就明白了,皇后真是好大的面子。要说这事情和前几天的书房风波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才不信。皇后办了如此盛大的宴席,是把面子拿回来了,然后呢?   他小饮了两杯。皇后今日心情颇好,又有女官在一旁妙语连珠,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美人,这番风景很是难得。不知不觉中,贤妃退下了,女官也避开了,亭中只有皇后为皇帝斟酒。   李谕觉得差不多了,也该走了,冯皇后道:“请陛下到我宫中,我有事与陛下相商。”她垂着眼睛,语气平和。   李谕就知道冯皇后不躲了,他也没办法躲,便道:“那走吧。”   德妃远远看着帝后两人一起离开,她张口想叫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喊出了那声“陛下!”然后她晕了过去。   李谕到了皇后住的勤桑馆。宫中置放着冰块,十分凉爽。宫人上了茶,两人对坐。   冯皇后之前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她和女官斟酌许久,打算从成婚时候回忆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此刻那么多年的回忆盘旋其中,她只有一个想法,这件事情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   她看着皇帝,然后以额贴地行了大礼,说:“陛下,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她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冒出,决不是因为室内的冰块融尽了。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开始夸赞大皇子心智聪敏,身体强健,又孝顺宽仁。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不能哭。她是母亲,更是皇后,不是一个人的母亲,是天下人的母亲。她不能让皇帝觉得她完全被私心和私情操控。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完了。屋中只剩了寂静。   她抬起头,皇帝看起来神色很平静,但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她的勇气仿佛随着刚才的话,已经全部消失了。   皇帝站起来,她不由就缩了一下肩膀向后退。   皇帝又向前走了一步,冯皇后僵着身子不敢动。   皇帝只问了一句话:“皇后,天下的诱惑真的这么大么?”   他不等皇后回答,就离开了   冯皇后瘫软在地。 第51章   我完了,她想。冯皇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什么都完了。   她这会儿只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刚才的赏荷宴就像一场梦,那么多人,那么多笑声都变成了碎片。   她想不出明天会怎么样,她的阿九会怎么样。   仿佛很久之后才有人入内来扶起她,她摇摇头,她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力量,她挣脱那些扶起她的人。   “不……不行……”她几乎狂乱地向外跑去,“为什么……陛下不能走,为什么陛下走了!”   “娘娘!”更多人用力拖住了她。她拼命挣扎,裙子上那只精致的凤凰被撕坏了。   “啊……”她仰着头,张着嘴,终于号泣起来。   宫人花了好大劲才让皇后平静下来。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睡醒醒,中间醒来时候还低声问起了大皇子。   “阿九睡了么?”   宫人答:“睡下了。”   “阿九不知道吧……”她是指自己大哭大闹的事情,那情形太难堪,她不愿儿子看到。   “没有,没有,嬷嬷一直陪着他。他剪了好几朵大荷花,说要画荷花,画好了给娘娘看……”宫人柔声说。   皇后终于安定下来。   李谕并不知道勤桑馆里的这一番骚动。他从勤桑馆出来,就有人来禀,说德妃在宴席上晕了过去,似乎是暑病。   李谕正心烦意乱,他冷淡道:“既然是病了,就去叫御医。”宫人立刻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若是平时,他也许会去看看德妃。但今天不行,两边他都想冷冷,不要再火上浇油。他自己心里也烦得很。赏荷宴上太热闹,喧闹声在他脑子里半天都退不下去。   这时候,他只想要一点清净。   可回到宫中,人人都小心翼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也叫他觉得这无边无际的世界太寂静。   赵十五等一干贴身伺候的宫人都不知道在皇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帝从勤桑馆出来,脸色就不对劲。他们都怕皇帝这股无名火烧到自己身上。   夜深时候他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走到庭院中,看树梢上挑着的明月,问身边人:“之前朕夸过的那个笛子呢?叫他来吹一曲。”   不一会儿笛声就响了起来。李谕坐在树下,听那清冽而孤独的声音,慢慢把心绪整理清楚。   几支曲子之后,李谕没有赏赐,他忽然有点想见见这个吹笛子的人。他只是想和一个陌生人说说话。   他听赵十五说这个笛手是宫中的老人了,原指望看到一个瘦小的白头老翁,没想到走出来行礼的,竟然是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决不会有三十岁,相貌可称得上清秀。   李谕问他叫什么,入宫几年了,是哪里人。   他说自己在乐班中是寒字辈,叫寒芸。七八岁时候入宫,到今年秋天在宫中就满二十年了。至于出身来历,早已记不清楚,在入宫之前就被辗转卖过好几个地方,后来因为模样端正,什么曲子听一遍就记住,被教坊选了送来侍奉宫中。   李谕竟一时无语。这个人让他想起无寂,只是比起无寂,他更像一只被养在宫中的雀儿。   “过来。”他命寒芸到近身处。   他伸手抚了抚寒芸的脸,然后抬起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嘴唇。寒芸果然没有挣扎,他只颤了一下,就没了任何动作,任由皇帝动作。   李谕松开了他。那一点点怜惜和冲动,一个吻就耗尽了。他可以对这个可怜人为所欲为,然后又如何。   “去吧。”李谕叹息一声,还有更烦恼的事情等着他去烦恼。   第二天一早,行宫中一切如常。勤桑馆中的骚乱只有皇后宫中人知道。请立太子之话,也只有帝后二人和皇后几个心腹知道。   李谕也不好把火全部发出来,但他总是得找个人撒气。   受害人就是冯佑远。   冯佑远一点没察觉。他只知道皇后昨天办了赏荷宴,皇帝也赏光去了,是个人都说好。他也为皇后高兴。皇后人很好,就是太实诚。他一直觉得皇后应该放开心胸,多多玩乐。只是这话他不好对皇后说。   正好今日是皇帝练字的日子,他顺便来给皇帝问个安,探探口风。   没想到冯佑远一到皇帝所住的怀一阁,就有宫人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道:“冯先生,陛下这会儿有事,请冯先生回吧。”   冯佑远直觉就不对。之前也遇到过皇帝临时有事或不想上课练字改时间的事情,但宫人态度不是这样的,更不会还未进大门就把他拦住。一般都是请他进来喝一杯茶,坐一会儿等一会儿,说不定皇帝的事情很快就结束。   他心就一坠,直觉要糟糕。但他是个玲珑人,面不改色,立刻就掏了块玉往宫人手中一塞。   那宫人并不敢违旨将冯佑远放进来,不过多说一句话还是可以的。   “冯先生,你哪里惹到陛下了?陛下一早就吩咐了赵十五,说今日不许你进来。”   冯佑远心中暗暗叫苦。哪里是他惹了皇帝,恐怕是整个冯家都惹到陛下了!   他急得在门口转了两圈。正计算着该去找谁。就见又有个宫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赵十五。   冯佑远眼前一亮,他忙上去打了招呼,心存一丝侥幸,希望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十五道:“冯先生请进吧,陛下有话要说。”   李谕本想就这么赶走冯佑远就算了的,但越想越生气——大皇子是孩子,他不会和孩子生气。冯皇后到底是皇后,他要留点脸面给她。冯佑远什么都不是,他想想应该当面叫他滚。   冯佑远一见到皇帝,一看皇帝的脸色,心就凉了。皇帝并不是回心转意了,只不过是要当面羞辱。   果然皇帝一开口就挑他的刺,骂他奢侈,荒淫,浪费,是字如其人的反例。冯佑远跪在那里,他心里还算冷静,心道还好还好,皇帝只骂他一个人,没有骂冯家,看来是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打算。   至于骂他的话,他完全承受得住。他母亲是个歌姬,因为这出身,这相貌,他从小到大被骂得比这还难听的多了去了。他还是个孩子时候,被骂的那才叫冤屈。现在皇帝骂的话,譬如淫和奢,并不算冤枉他。   李谕把不带脏字的话都骂完了,见冯佑远垂着头缩着肩,形容动作都让他想到昨天的皇后,更是一阵心烦。   “滚,朕不想再看见你。”他嫌恶道。   冯佑远立刻退了出去,他只巴望着皇帝的气撒得差不多了。他从怀一阁出来,走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他该离开京城了。   冯佑远被逐出宫的事情,萧从简很快就知道了。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干过无缘无故的事情了。冯佑远在皇帝身边这么久,一直刻意逢迎,皇帝并没显出不受用的意思。   把最近的事情连起来想想,萧从简已经明白了——冯家一直很心急,看来这次是急过头了。   果然不几日,冯家就有人来找他了。   只是皇帝没在他面前提起,他便不用去关心冯佑远这事情。冯佑远说到底,只是一个小角色。宫中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冯家的一枚小棋子,没什么舍不起的。只要皇后还稳稳坐在中宫的位置,就不需要他出手干涉。   不过皇帝的心情自从皇后办赏荷宴之后,明显低迷起来。宫中也是怪得很,德妃自从那天之后就病了,皇后说是也病了。行宫中的氛围都不适宜消暑了。   萧从简这日过去,皇帝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陛下,不过是赶走了一个冯佑远,若果真如此牵肠挂肚,一句话就可以将他再召回来。”萧从简说。   李谕干笑了一声,他怀疑萧从简对这前因后果早就一清二楚了——他不信冯家没求到丞相那里去。萧从简这风凉话说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好像自己不是丞相一样。   “丞相,朕真羡慕你。”李谕感叹了这么一句。   萧从简哦了一声:“陛下这话,从何谈起?”   李谕道:“你看,你就萧桓一个儿子,萧皇后一个女儿。多一个孩子就多操一分心。你要操的心不多不少刚刚好。所以朕羡慕你。”   萧从简道:“这件事……并不是臣自己只求一子一女的。臣倒是想要多几个孩子多操心,只是亡妻体弱,只能如此。”   李谕觉得自己又被扎了一刀。他默默地吐血。   从前萧从简和他不熟,从不在他面前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觉得不太开心。现在萧从简和他熟了,谈论私生活也显示了亲密,但他听了还不如不听!太虐了。   萧从简又道:“陛下的两个皇子,都聪明伶俐。陛下又有什么可操心的。”   李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和他打哑谜:“朕只是觉得二皇子可怜。”   萧从简看了他一眼,道:“看来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是有答案了。”   李谕一愣。随即明白了,萧从简算是把他的谜面给破了。   因为他说二皇子可怜。为什么可怜,因为本是两兄弟,却要分个高低。若二皇子高过大皇子去,那就不是二皇子可怜,而是大皇子可怜了。   原来他真的早就有答案了。   他其实心里清楚,实在是没有道理不立大皇子为太子。   他终于把话挑明了,说道:“看来丞相也是赞同立太子之事了?”   萧从简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陛下,人选是一回事,时机是一回事,方式又是一回事。冯家可能惹了陛下不快,但不管如何,大皇子与此事无关。”   李谕简直惊呆了。不愧是丞相,给人擦屁股的方式都这么干脆优雅。   他看出来了,萧从简现在就是要一个稳,要他一句保证,就是确定会立大皇子为太子。至于什么时候立,再行商议。   李谕心里还是有点点难受,不过比起前些时候,已经舒服好多了。为什么同一个中心思想的话,从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听起来就是不一样呢。   不过脑洞一下,如果萧从简和他有个孩子,不要萧从简开口,他早就要立立立太子了。   “好吧,”他对丞相做了口头承诺,“大皇子是嫡长,这一条就足够了。”   萧从简微笑起来,安抚了皇帝几句。   他原来还是有那么点担心皇帝真的有意偏袒二皇子。听到皇帝那一句“二皇子可怜”的时候,他就放了心了。   李谕许了诺,知道将来不发生意外,阿九一定会是太子。话一说出口,他心里也就认了这个事实。语言是有魔力的,在萧从简面前说的话更是。他这会儿心平气和多了。   他现在想想,他问皇后的那句“天下的诱惑那么大么”,其实也可以用来问他自己。这天下,谁不喜欢呢?   “丞相,你可以叫冯家放心了。”李谕说。   萧从简并没有反驳,只道:“陛下,若你想召冯佑远回来,还是可以的。”   李谕想了想,道:“不了。冯家也该收敛些。”   萧从简没有说更多。 第52章   晚间时候萧从简回到自己的别业,就叫了萧桓过来。   今年是萧桓和郑璎新婚之后第一次避暑,来碧怀山游玩。然而萧从简几次问起,萧桓都在和几个兄弟一起打马球。   今天他叫了萧桓来,就是为这事情。   “你岳丈喜碑帖。我记得碧怀山上的云涧寺有不少古碑,风景又佳,你带了郑璎一起去云涧寺住几日,拓碑送给你岳丈,他定喜欢。”   萧桓知道拓碑给老丈人只是个由头,萧从简是要他带郑璎出去玩几日。   郑璎一听说要和萧桓出去玩几日,果然十分开心。当晚就收拾了好久的东西。和萧桓躺下睡觉时候,轻声道:“从前未出阁时候,听姊妹说起闺阁事情,就说最开心的事就莫过于和夫君出去游玩小住了。”   她没说后面的话。姊姊说,因为夫妇两人出去玩,不用在家侍奉婆婆,处理杂务。虽然她嫁到萧家没有婆婆需要侍奉,但府中许多事情,也是繁琐得很。她得事事小心用心。   小夫妻两人在云涧寺住了四日,最后一日时候,郑璎只觉得心满意足,她坐在放生池边,看里面几条大锦鲤,拿些鱼食逗弄。   萧桓和老和尚在一旁下了一会儿棋。下完了棋,他走到郑璎身边,说:“璎儿,我有件事同你说。”   郑璎笑问:“什么事啊,这么板着脸。”   萧桓斟酌片刻,道:“我决定了要去南边边境。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作为丞相之子,应该一马当先。”   郑璎呆了一会儿,道:“可是……”她听到这事情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与萧桓成婚才几个月,她没想到萧桓这时候要走。   她过了一会儿才问出来:“父亲知道吗?”   萧桓摇摇头:“我还没有和父亲说。明日回去,我就请父亲同意。”他之前就想着这事情,准备和萧从简说的,结果萧从简要他带郑璎玩几天。他就决定了回去之后再说。   郑璎知道男儿应当志在建功立业,萧桓也说过,不想只凭父荫。但新婚不久就要离别,她心中自然是万千不舍。   她说:“我听说南边气候潮湿,许多去了之后生病的……”   萧桓道:“我年轻力壮,怎么会轻易生病?”他安抚了几句,不许郑璎再反驳。他已经拿定了要去前线的主意。谁也说不动。   回去之后,萧桓就和萧从简提了,萧从简允了他。不过要他在秋天皇帝办过校阅之后再走。萧桓答应了,只是他毕竟年轻气盛,又是第一次上前线,十分兴奋,已经开始做各种准备了。唯独郑璎十分担忧,为他准备了许多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快到七月半时候,行宫中已经恢复了平静。冯家那边悄悄递了话给皇后,冯皇后自然不药而愈。   冯家折了个冯佑远,不算什么不能承受的损失。萧从简也敲打过他们了,叫他们收敛些。   德妃那边,李谕终于去探了一次病。   德妃可怜巴巴的,人消瘦了一圈,见到皇帝就哭,怀念起当年的恩爱。   李谕不能赔一个宠爱她的皇帝给她,只能这么自我安慰,若是真正的汝阳王当了皇帝,说不定已经有好几个宠妃了,还是会把吕氏忘在脑后。这样的皇帝多的是。   但他不能再给德妃希望了,只道:“在云州的时候日子是舒心。朕不用管这天下,怎么放纵都可以。如今不同了,什么都变了。”   德妃无言以对,只道:“陛下……”   李谕说:“你只要安安分分,朕不会亏待了你。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吃喝玩乐,比起平民百姓,你过的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就是和你自己小时候比,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他要德妃认命。德妃除了点小聪明,什么也没有,她若真要使劲跳,蹦,他是不可能为了保住她去和大臣们对抗的。   他走出了德妃的屋子,去找了瑞儿。   瑞儿正在玩陀螺,宫女们一见皇帝过来,立刻放下玩具行礼。只有瑞儿扑了过来:“父皇!”   他的嬷嬷提醒他:“快给父皇行礼。”   “行了。”李谕一把抱起瑞儿,给他抛高了两下。瑞儿兴奋得大叫。   李谕陪他玩了一会儿陀螺,又给他玩了一会儿小木剑,父子两人拿着剑互砍。之后李谕又带了瑞儿出去坐船玩水爬假山。   他这大半天什么也没干,就是和瑞儿玩。   “开心吗?”他过一会儿就问瑞儿。   瑞儿说:“开心!”   “今天和父皇出来玩,开心吗?”过了一会儿,李谕又问。   瑞儿还是说:“开心!”   过了一会儿,瑞儿问:“今天父皇和我玩,开心吗?”   李谕摸摸他的头,说:“父皇特开心。”   之前他要么带三个孩子一起玩,要么单独只带一个小公主,从来没有单独带过哪个儿子。他不希望别人误会。他总想着一碗水端平。现在想想,哪有可能端平。   哪怕是萧从简这样的人,也不会认为阿九和瑞儿之间是平等的。   李谕之前总觉得萧从简的想法很开明,他的奇谈怪论萧从简总是听着,他仿佛异想天开说出来的东西,萧从简不会嘲笑他。他要造火铳,萧从简还相当支持他。   他想萧从简若在现代,会是个冷峻优美的理工男,即便是做导演这种工作,也会是个干脆利落的技术流。   但萧从简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站的是冯家,或者说坚决地站嫡长正统。   这是他们的制度。李谕反复说服自己,一个制度的形成,自然是有它的道理。一个稳定的制度,并且稳定地执行它,对天下苍生是有利的。   但这多少总叫他感觉难过。因为人不是机器。   瑞儿玩得累坏了,靠在李谕身上,就要睡着了,还眨着眼睛硬撑着。李谕抱着他,说:“累了就睡吧。”   他仿佛知道了什么一样,嘟嘟囔囔:“我还要……玩……”最终还是抗不过睡意,睡着了。李谕抱着他,抱了一会儿。让宫人将他送回了德妃宫中。   第二天,他又带阿九玩了一天。   他和阿九在大树下粘知了。   阿九特别好奇,父皇怎么能那么厉害!一捉一个准!李谕一边捉虫子,一边告诉他:“宫外面有些小孩儿,没东西吃,只能抓虫子吃。”   阿九说:“父皇是要抓这些虫子给他们吃吗?”   李谕笑了起来,说:“父皇想给他们米饭吃。你说是给人吃米饭好啊,还是吃虫子好?”   阿九说:“吃米饭!”   李谕说:“这就对了。”   父子两人正玩着,萧从简来了,竟然也驻足看了一会儿皇帝粘知了。宫女们本来站在廊下窃窃笑着——皇帝只要心情好,她们就可以活泼些。只是一见丞相来了,她们就散了。   李谕见到丞相开心得很,他拿了捉到的最大的向丞相献宝。   萧从简笑了起来。他很高兴看到皇帝带着阿九。   李谕问阿九:“你认识这是谁吗?”他指萧从简。   阿九说:“认识。是丞相。”   李谕道:“对了,他一来,父皇就要忙了。不过今天是特例,因为今天父皇说好了要陪九郎的。”   他要宫人牵了马来,他和萧从简一边骑马一边说话。阿九坐在他前面。他们走了很远很远。阿九一会儿仰面看看李谕,一会儿看看萧从简。   七月半那天,行宫中又放了无数河灯。冯皇后的气色好多了。自从皇帝带阿九单独玩过一次,她就安逸了许多。虽然皇帝前一天也陪瑞儿玩了,但那不一样。她明白的。   德妃也长了点肉。她听到宫里有些风声。其实风声是什么都无所谓了,皇帝在她面前明明白白那么说了,她不放弃那点妄想又能如何。她还是要为瑞儿将来打算的。有一个想法,她埋在心里,谁也不能说——谁又能想到汝阳王会做皇帝呢?恐怕睿智如丞相萧从简都没有预料到。所以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她得活着,瑞儿也得好好活着。   月色如雪一般明亮,照着顺水漂流的河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李谕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萧从简还在互相试探彼此——不是感情上的试探,只是政治立场上的试探。今年他们已经亲密许多,还经历一番暗搓搓的立储风波。   但他还不能说已经完全了解了萧从简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萧从简对他也不能这么说。所以明年会怎样,仍值得期待。   他有的是耐心。   七月半之后,皇帝回到京中东华宫理政。因为秋季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科举,一件是校阅。京中是人满为患。李谕想起去年的大火,还有余悸,提前就要京中防备,不许再有火灾。   等着应试的书生们正在抓紧时间,不过也有些忙着找门路,投帖子的。方覃是个穷书生,只能寄宿在佛寺中,在京中没甚亲朋,又囊中羞涩,因此不能出去玩乐——京中好吃的好玩的多,只是样样要花钱,整日都只能在寺中苦读。   这天方覃正在练习文章,忽然就来了个访客。   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做过邻居的无寂小和尚。   方覃大大咧咧,请他坐下说话,除了寺院中的饭食,他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待客。   无寂是来还他书的,道:“这几本书我看了段日子,不耽误你温习吧?”   方覃道:“不耽误。我不是早说了么,这几本书我早就倒背如流了。你拿走也无妨。”   无寂问他:“今年有把握么?”   方覃失笑,只说:“今年皇帝大约会多取些人,是难得的机会。”   无寂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了书中他没看懂的典故。方覃为他解释了。   过了一会儿无寂就告辞了。   这段日子皇帝没有召他,闲暇之余他便把方覃借给他的书看了两遍。隐约回忆起当年逃荒之前,母亲似乎让他去私塾听过夫子上课的事情。   他是在寺院里跟着和尚认的字,能读能写,四书五经虽然没有通读过,但知道个大概。从前师父就夸他聪明,有悟性。   他在宫中出入久了,却为此而痛苦起来。   皇帝再次召他入宫的时候,他终于下了决心。   李谕回到东华宫不久,便召了无寂过来。他现在对无寂也淡了,总归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聊聊天,消遣消遣还可以。   这日无寂讲的仍是金刚经。讲了一小段之后,李谕就有些乏了,要无寂陪他喝茶。   无寂合上经书,闭目片刻,才道:“陛下,我有事要禀,请陛下恕我。”   李谕奇怪,仍笑道:“你说。朕要听了才能决定恕不恕。”   无寂跪拜下去,道:“我要还俗。”   李谕呆了一下,说:“你要什么?”   他其实已经听清楚了。   无寂又说了一遍。他想还俗。   李谕问道:“你要还俗,做什么?难道做官么?”他已经开始讽刺了。   无寂默然。   他像是默认了。   李谕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无寂说:“我想走科举仕途。”   李谕忽然觉得可悲。他一个夏天,闹了那么一通,好不容易身心调整过来,回来无寂又给他一击。   “你走吧。朕不想再看见你。”他说。他多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无寂没有再辩解什么,退了下去。   李谕感觉自己气到爆炸就那么一会儿。过了片刻之后,他平静多了。他得承认一个事实,哪怕是皇帝,也并不是宇宙中心。哪怕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人都要满足他的。   萧从简来的时候,皇帝正在丧气着。   他向萧从简诉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若是做和尚,有朕撑腰,不出几年,就可以做主持。还要怎样?走科举,苦读了十几年的秀才都考不上进士,他一个半路出家的……”   他突然意识到这形容反了。   “他一个半路还俗的,能考上什么?”   萧从简道:“陛下,不值得为这种愚人生气。大约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吧。”   李谕本来在生无寂的气,忽然觉得萧从简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于是道:“要不然这样,万一他考中了,朕也把他刷下去。”   萧从简竟然道:“好。很好。此人欺瞒陛下多时,实在是可恶。”   李谕这才明白,萧从简原来是有多讨厌无寂。   他原来还生气着,这会儿不生气了,他不由好奇起萧从简的心态。   萧从简到底是单纯讨厌和尚,还是讨厌有人能亲近皇帝影响皇帝?李谕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从何起来,萧从简讨厌一个和尚能近皇帝的身,还经常和皇帝聊天,不知道哪天就影响了皇帝。   现在无寂自己走了,萧从简当然开心的很。   李谕心道,直男的占有欲,有时候也挺蛮可爱的。   番外梦中梦   他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立刻打开了床头灯。   “怎么了……”他身旁的人闭着眼睛,嘟哝着。   李谕看着身旁人的睡脸,说:“我做了个特别可怕的梦。梦到我穿越到古代去了,还变成皇帝。”   萧从简冷笑一声:“梦里都在开后宫,爽吧。”   他睁开了眼睛。李谕永远看不够他那双眼睛。   “爽什么,太可怕了好吗,没手机没网络。你还在那里。”   萧从简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李谕伸过手,抚摸着爱人的鼻子和嘴唇,说:“我是个皇帝,你却是丞相,还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可苦了我了……我天天看着你,却吃不到嘴……”   萧从简的眼角显出笑意,他微微张开口,含住李谕的手指:“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那叫一个苦啊,你还对我特别凶!特别严厉!我都要憋成变态了!”   “那你没睡其他人?”萧从简舔着那根手指,李谕已经按捺不住,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哪敢啊……万一我俩以后好了,你跟我算账怎么办?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他贪婪地吻着,从嘴唇,到锁骨。全部都是他熟悉而迷恋的气味。   他可以为此癫狂,他被梦中的苦吓坏了,他从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离萧从简那么远。此时此刻他只想要他,哪怕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要去赶飞机赶去片场。   萧从简完全地配合他……   然后他坠了下去。   “陛下。”有人唤他。   他翻了个身,只想再次坠入梦中。 第53章   无寂一个人坐在灵慧寺的前殿台阶上。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工匠们都收工了。火灾之后的灵慧寺还没有完全修缮完毕。大殿中的佛像才涂了一半。他侧身坐在那里,能看到将落的夕阳,在泥胎上描出一道神秘莫测的色彩。   他师叔走到他身边坐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你啊!”他之前收到了无寂的信,信里面无寂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   他的尘心动了。   尘心一动,俗世就显得那么可爱。   师叔劝他:“你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比那些从小就读书的读书人。今年已经没时间了,明年,后年,你连自己的生计该怎么维持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走什么仕途?”   无寂说:“师叔,我先会回淡州一趟,见过我师父之后,再回老家,我俗姓沈,沈家在当地是大姓,我会回去认祖归宗。之后的事情再做打算。”   师叔道:“你还俗时候寺院会把你出家之前的东西都还给你——可你母亲当年逃难出来的,一只破碗,几件烂衣,哪有半点财产。你回了老家,就算是大宗族,也是穷的多,没田地分给你。你何苦呢……在京中你得圣心,不用几年就是主持,出入宫廷,为朱门大户讲讲经,做做法事,动动嘴皮子,别人就会奉你为座上宾。你还要什么呢?”   无寂只道:“师叔,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要而已。   过了一日,李谕气全消了,又心疼起无寂来。知他无依无靠,又无甚积蓄。于是遣宫人去给他送了些衣衫和两百两银两,够他略置薄产花销些时日了。   宫人捎带了皇帝的话给无寂道:“你与佛的缘尽了,与朕的缘也就尽了。”   无寂向皇宫方向磕了个头,收下了皇帝的赏赐。   无寂走了之后,李谕没太多时间为此伤感,人生总会遇到许多分道扬镳。   秋季有科举和校阅两件大事,他忙还忙不过来。   校阅当天,京郊晴空朗朗,万里无云,正是秋高气爽。李谕穿戎装,骑马巡视。萧从简与另四名将军陪伴左右。   数以万计的将士立在那里,静的时候,连风鼓动旗帜的猎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动的时候,千军万马的吼声几乎能震塌城墙。   李谕满意极了。他对出兵乌南的信心空前高涨。   校阅之后,萧桓也跟随最新一批增兵去往南方。临走前萧从简与他谈了许久,要他戒骄戒躁,遇事镇定。   萧从简并没有指望萧桓立大功,他同意萧桓去南边,更多是希望他能身处实战之中,好好学习一番。   集合的那天,郑璎送了一路,她舍不得萧桓,乘在车上,撩起车窗帘子,看萧桓骑马而去,姿态洒脱得很,向她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送。   李谕知道萧桓已经去了军中,不日就要跟随队伍离开。萧从简还是一切如常,并没有显出牵肠挂肚的样子——这才是丞相的素质。   但李谕总觉得自己能看出萧从简与往常不一样。虽然并不明显,但他能看出萧从简的神色比往常更慎重,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绷紧。   乌南国使还在京中。夏天的时候国使颇是快活了一段日子,到了秋天时候,国使知道了校阅的事情,又觉得情形不对头了,在京中的一番奔波算是落了空。他不敢就这么回乌南,又贪恋大盛帝京繁华,只能日日写信给乌南国内禀告情况。只是他的一言一行,每一封信都被监视着,不曾逃出大盛的掌心。   到了九月底,科举已经考完了。用兵终于要开始了。 第54章   李谕大半夜的突然惊醒,他刷一下坐起身。   值夜的太监宫女被吓了一跳,立刻躬身准备伺候。李谕长呼了一口气:“水。”   自从正式开战以来,李谕夜里根本睡不好。他刚才又是一串梦,梦里他一会儿和萧从简缠绵悱恻,一会儿是大胜乌南,一会儿又是尸横遍野的战场,乱七八糟搅和成一团。脑子里没个安静的时候。   这会儿醒了,他就问身边人:“外面有军报吗?”   宫人说没有。他才又躺下。   他现在就怕突然来个紧急军报。要是大捷的军报还好,他就怕突然来个噩耗,他的心脏几乎要承受不了这种压力。   在这一点上,他真的佩服萧从简。当然其他的大臣与将军也很镇定,但萧从简就是不一样。萧从简是特别的。   李谕总觉得其他人在私下里也是会焦虑的,但萧从简不论在台面上还是私下里都不会焦虑。不是萧从简自大自信到认为大盛一定无敌,而是他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工作上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去焦虑。萧从简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一个人脑计算器,排除情绪,精确工作。   十月初二日,大盛的先头部队进入了乌南。   乌南国王才是个半大孩子,朝中早已乱作一团。有说大盛强大,乌南弱小,干脆降了算了。但到底有几个武将不肯投降,挟持了小国王和太后,决定抵抗大盛。   然而乌南地方军队拥兵自重,宁可卫戍自己,不肯驰援国都和朝廷。因此大盛军队长驱直入,竟如入无人之境,十月二十日就打到了乌南国都。乌南朝廷无计可施,只能由几个将军带着几百人的卫队保护着太后和小国王连夜逃出京中。临走时候慌乱,宫中不说低等的宫人,就连许多身份较高的妃子,公主都没能带走,城中的许多达官贵人也没来得及走脱。国都一被占领,这些人统统都成了俘虏。   除了朝廷无力,乌南国内早已是一团乱。虽毗邻大盛,但乌南十分穷困。   萧桓跟随部队一起进入乌南国都。大盛军队军纪严明,不许兵士擅自单独行动,不许劫掠。不过这一路到乌南国都,其实并没有值得劫掠的——到处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反是大盛军队驻扎时候要严加巡逻守护自己的补给品,防敌防寇。   萧桓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的悲惨和穷困,一路上不由心情沉重起来。到了乌南国都中,才见到些繁华的样子。至于乌南王宫,则更是豪华舒适了。   将宫中的俘虏关押起来之后,王宫就被大盛军队征用了。萧桓和另几名将军一起被分到一个宫殿暂住。   李谕得知乌南国王逃走,国都已经被占据的时候,正是一大早,听到这个消息,他差点打翻了洗脸盆。宫人纷纷跪拜贺喜。   李谕开心地就差跳舞了,他手舞足蹈了道:“快快快,丞相在哪里?丞相已经知道了吗?”   萧从简一来,李谕就拉住他的手:“乌南打下来了!”   萧从简纠正他:“是乌南国都打下来了。”   李谕笑着说:“是,朕太高兴了。丞相,朕要怎么赏你才好!”   萧从简之前没那么多焦虑,这会儿也没那么多开心,他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说:“陛下,这才刚开始。等乌南整个平定了,臣再请陛下论功行赏。”   他轻轻抽开皇帝握着的手,十分自然。   李谕愣了一下:“怎么,国都打下来了,还不够好吗?”   萧从简摇摇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乌南国都中,许多大臣和富人被俘虏后,都在大盛军队那里做了登记。大盛允许他们自赎,所谓自赎,就是签下降书,并缴上大笔财产,就可恢复自由身,即便如此,也不可擅自离开国都。   宫外的富人尚可自救。宫中的妃子和宫人就毫无办法了。宫中许多人都是和王室有关,大盛将他们关押其中,暂作俘虏和人质。宫人则要继续在宫中服侍。   这天午后,萧桓刚巡视过军营回到宫中,他住的地方是个清净地,忽然就听从假山后面有几声呜咽声,小狗似的。很快就消失了。   但他十分敏锐,手按在剑上,悄悄绕道假山后。就见一个尉官正趴在一个女子身上动作。萧桓拔剑一剑就从他腋下刺穿。   男人缓缓倒了下去。萧桓看到一个女子,头发蓬乱,一双乌黑眼睛里全是泪水。 第55章   萧桓转过脸去,甩了甩剑上的鲜血。女子立刻用凌乱的裙子掩好身体,胡乱把腰带扎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她受了伤,此刻浑身无力,用胳膊撑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萧桓伸出手拽住她的胳膊,女子浑身僵硬向后缩去,但男人的力量她无法挣脱。萧桓毫不费力就将她拽了起来。   然后萧桓松开了她的胳膊,问:“你叫什么,在哪个宫做事?”他这才看清楚她的脸,眉眼都算柔和,眼下有颗小痣。   女子不说话,没有回答。萧桓知道乌南宫中一切语言,礼仪都是效仿中原,她听得懂。萧桓没有再问她。   尉官还躺在地上呻吟,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军中对奸淫的惩罚也是极刑,但总有极少数人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反正这些女子被侮辱了也不敢嚷出来。   萧桓并不为杀了他感觉难过。他只是有些意外自己出征以来杀的第一个人竟然并不是乌南人。   事后他才知道他救下的女子是乌南宫中的宫女,做些杂役。这天在去给关押的宫妃送饭路上被人用了强。   只是当天那个女子一句话都没有说。萧桓并不介意,她受了惊吓,再说他也并不是要别人道谢才做这件事的。   萧从简过了几日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过这件事在整个南征当中不过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没有多少人在意。萧从简给萧桓写了信过去,里面关于这件事情只提了一笔。   李谕原以为占领了乌南国都之后就轻松了。毕竟国都都被打下来了,乌南还有什么资本和大盛抗衡。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李谕期待发展。乌南国并没有很快投降。或者说虽然国都已经降了,但因为国王流窜在外,外加乌南地方上的军阀,除了国都以及与大盛接壤的这三分之一还算安定,其余三分之二的地方已经一片混乱。   李谕问萧从简:“丞相之前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吗?”   他案上一堆军报。一边是好消息——在乌南国都,除了极个别,全城的官员和富人都已经投降了,在国都及周边中占有的物资,足够供给全城和驻军。   另一边是坏消息——乌南有三个地方已经自立了,加上乌南小国王身边的武将聚集了一群人,一共就是四股势力。乌南虽然国家贫弱,但地方上军阀势力却很大,占有大量土地,人口,武装私有,完全的国中国。现在这几方势力都在同时与大盛军队对峙,而且隐隐有围住了国都的形势。   萧从简不得不给皇帝打气:“陛下无须太过忧心。这个情形我之前就考虑到了。”   他之前确实和李谕说过,国都打下来,才是个开始而已,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谕决定相信他。因为他除了相信萧从简,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听了萧从简的分析也承认这时候形势仍是大盛占上风。他只能放手让萧从简去布局。毕竟这种时候他不能临时喊停。谁这时候临时喊停就不是男人——并不是这个理由。   如果这时候临时喊停,那就等于浪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前功尽弃。从此朝中武将恐怕都不会从心里真正服他。   但是如果这一战持续到第三年,三年以上,那整个大盛就会被拖入泥沼。国家的行政都会围绕乌南之战,重徭重赋,对百姓的加征就不可避免。一两年内,萧从简如果不拿下一个决定性的胜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但李谕想,他知道的事情萧从简都会知道。他想到的时候,萧从简应该早已都考虑过。   他也想过干脆什么都不考虑,全部扔给萧从简。但他现在到底放不这份心了。   临虚阁自从扩建之后,终于排上了用场。萧从简现在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都要留宿那里。   李谕还是去过几次——只是他是真有事过去,与萧从简商议事情。   大盛帝京又入了冬,天气寒冷。李谕这会儿看着萧从简,只觉得心疼。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心疼了,那就是疼到心里面去了。   乌南的事情一不顺,文太傅的人就在皇帝面前又吹过几次风,说萧从简行动太过鲁莽。乌南虽然与大盛相比是个小国,但毕竟杨氏立国有几十年了,根基颇深,气候又与中原大不相同,民风彪悍,若是拖久了,定然是个败局,白耗国力。   李谕把人训斥了一通,没把文太傅怎么样。他心里奇怪,文太傅难道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他当初征询文太傅的看法,文太傅可是嫌萧从简出兵晚了。   照理说,文太傅也是个栋梁,难道人老了,就不可避免要糊涂?   临虚阁中暖意融融,李谕捏着份军报就盯着萧从简陷入了沉思。   萧从简眼下那点淡青色始终就退不下去,他最近又瘦了,手腕都看出来细了些。   萧从简忽然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撞。李谕慢吞吞地挪过视线,道:“也不知道乌南现在的气候如何,听说就快要雨季了。”   萧从简道:“到雨季前还有段时间。”   雨季到来的时候,乌南国都的王宫中出了件大事。   有人在水井和食物中投毒,想毒死被大盛俘虏的宫妃和公主。大盛军中亦有人中毒,其中就有萧桓。一时间王宫中人人自危,每个水井,水源和厨房都被重兵把守看管。   萧桓中了毒,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疼欲裂,双目模糊。   “我会不会从此就瞎了?”他喃喃问军医。   军医只道:“将军安心养病,不用担心。”   他昏昏沉沉陷入昏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用带着药味的棉布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和眼睛。   他眼睑微微颤动,想睁开眼睛。   “别动,先别睁眼……”   “这是乌南常见的一种蛙毒,要仔细敷药。”   一个陌生的女声小声说,那声音柔和悦耳,带着乌南人的腔调。   萧桓还是慢慢睁开眼睛,他只有一只眼睛能睁开,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她眼下有一颗小痣。   他忽然笑了一下:“原来你的声音是这样的,与我想的一模一样。” 第56章   郑璎在得知了萧桓中毒的事情之后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去乌南为他受苦。   她怕乌南缺药,萧桓养不好身体,又准备了许多药材和补品,特特寻了上好的人参与燕窝,托可靠的人带去乌南。   她甚至想自己去一趟乌南,亲自去看看萧桓。萧从简不允许她去,说:“萧桓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在军中将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起来。若真危及性命,我会命人把他送回来的。”   郑璎无法可想。她的娘家人也劝她镇定些。   郑璎有些话只能对她母亲说:“我这心中定不下来。按说军中应该是最看紧井水和吃食,这些本来就都是大盛把持着。井本来就有专人看着,伙夫也都是大盛人。要说是乌南人对乌南人下毒容易得手还罢了。我们大盛的将军怎么会轻易被毒到?”   她母亲唬了一跳,道:“你小小年纪胡说什么。丞相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嚷嚷什么。丞相心里不比你有数多了,你想到的事情丞相会想不到?”   郑璎心中烦恼,不由落泪:“我哪里嚷嚷了,只同母亲说说而已。大家都这么说丞相,说有什么会是丞相不知道的,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她母亲摇摇头:“这话你别再提了,言多必失。只要萧桓好起来了,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萧从简并不是对投毒案没有怀疑。一得知消息他就派了特使去军中调查。只是现在正是战时,若是大张旗鼓调查了却并无其事,会影响士气。他先派人过去盯着再说。   李谕也劝过他干脆将萧桓接回来算了。但萧从简接到了萧桓写来的信,信中只说自己已觉恢复迅速,并不影响行动。萧从简便没有要他回来。   这一年过年,宫中较为简单,没有大摆筵席。皇帝说因为众将士正在前线为国奋战,宫中不宜铺张。   不过落雪时候,宫人还是在宫中打起了雪仗——这不花钱。还在院子中堆了雪狮子,雪生肖。李谕这段时间难得有心情陪孩子们玩,又怕他们着凉,叫宫人把孩子们一个个裹的跟馒头一样,才放他们出去去雪地上滚。   到了家宴时候,李谕叫阿九坐到自己身边,阿九还有点迷惑,不过还是走过去,李谕抱着他,让他在自己身边坐好。   瑞儿还没说什么,妞儿先叫起来了:“我要坐父皇旁边!”   李谕向她笑了笑,道:“今天这个位置是阿九的。”   妞儿撇撇嘴,李谕又说:“瑞儿,金妞,你们以后要听阿九哥哥的话,因为他以后会是你们的太子哥哥。”   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众人都是一顿,只有小孩子没那么多弯弯绕,既然父皇说了大哥会是太子,那大哥就该是太子。反正大哥本来就是老大,瑞儿和金妞说了好。   冯皇后微微侧过脸去,她差点哭出来。皇帝没有提什么时候正式册封,但在宫中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只要不出什么大纰漏,这事情就跑不掉了。她和冯家为了阿九,也得越发小心行事。   又过了一月,乌南的雨季到了。   萧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到底左眼没救回来,几乎没了目力,只能看到微弱的光。这段日子他都在努力适应用一只眼睛看书写字。   那个乌南小宫女叫翡翠,因那段时间不少人中毒,军医缺少人手,才被派来帮人敷药。她向萧桓说起那日的事情,只说是因祸得福——因她原来是给宫妃们送饭的差事,因那天出了事,就叫她去打扫个小院子,等于是变相软禁看管起来。不久之后就出了中毒的事情,大盛怀疑下毒的就是这些送饭的人,因此将他们都抓起来拷问。   她算是逃过了一劫。这会儿萧桓好得差不多了,要随军去往乌南腹地。而她也该去做杂役了。临走时要给萧桓磕个头,萧桓要拉她起来,一碰到她的胳膊,她就一僵。   萧桓缩回了手。   翡翠便没有磕头,只问:“将军,大盛会把我们这些人怎么样呢?”   萧桓道:“大盛仁慈,不会杀你们的。”   翡翠便没有说话。   雨季一到,乌南就变得潮湿,连日下雨,许多原本干燥的地方变成了泽国。   萧从简站在东华宫外,看着春季洋洋的柳花,想的是乌南的雨,他知道这场仗决不能再拖一年。   他听到皇帝的脚步声。   他转身行礼:“陛下。”   李谕问他:“丞相在想什么?”   他看出来萧从简的神色不简单。   萧从简说:“陛下,臣得去乌南了。” 第57章   李谕没有多少惊讶之情。情势如此,这是自然之事。再没有比萧从简亲自前去更令人放心的了。萧从简已经将战局分析得很明了。李谕完全同意这个安排。   此时春风淡荡,他看着眼前皇宫,能想象出并感受到这国土在他脚下正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   有句台词,他早就想说说看了。   “丞相,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可惜他不能说,因为这会儿是丞相要去为他打江山了。   萧从简在科举放榜之后走。这次科举果然如很多人所料,是取进士人数最多的一年,一共有二十四人。   宫中为新进士办了赏花宴席。皇帝亲自去了一会儿,与每个新进士都说了话,勉励一番。   方覃这会儿正踌躇满志。几个月前他还在为生计烦恼,这会儿他已经是等了龙门,展翅欲飞了。   小和尚同他说过皇帝“仁慈和蔼”。他现在看着皇帝,只觉得是个颇为明智的年轻人。仁慈还瞧不出来什么,但说话确实和气,且并不用鼻孔看人。他心生感慨,在乡下地方横行的小地主就自以为是土皇帝了,对周围人呼来喝去。坐拥天下的天下之主,却对他们这些官场新人满面春风,和颜悦色。   方覃心道,这位皇帝将来可不得了。他冷眼瞧着,二十几位新进士,和皇帝说过话的好几个已经快要匍匐在地就差山呼万岁了。皇帝说说笑笑,开几句玩笑,拍拍人的手背,就收拢了人心,这可真是厉害,与从前汝阳王的传说真是判若两人。   “方广廉!来!”皇帝呼了他的字,微笑着叫他近前说话。   方覃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他开始有些明白了,这种能与皇帝亲密交谈的感觉,真是太他妈好了。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年轻英俊,态度和蔼,仿佛在真心实意的与朋友交谈。   李谕将二十四位进士见了一轮。有几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   自从上次徐慨言闯了祸,李谕就把他踢了,不让他再做皇子的老师。让他在家赋闲几个月后,皇帝还是不愿意看到这个人,将他放到外地去了。比起他原来的前途来说,可以算是毁了。李谕不耗他个几年甚至十年,是不会再让他回京来的。   有人挪了位置,自然就会有人填补上来。这批新进士虽然暂时还不能立刻就委以重任,但李谕已经看好几个人了他大致有了谱。   不过新进士的事情暂时还不用操心,越临近萧从简离开的时候,他越是揪心。虽然萧从简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涉险。但李谕总觉得这话是萧从简说了哄他的——就算身边全是护卫,只要去了乌南,哪有不危险的。   但他这会儿也不能抱着萧从简的大腿不让走了。事情已经全安排好了。萧从简一开始就做了万全之策,哪怕他离开帝京,他也能保持和帝京朝中的联系,一切都会如常运转。   然而萧从简才走了十日,朝中就隐隐开始起波浪了。这一次是有人被查出来私吞粮草,这人好巧不巧,还与丞相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算起来也算是丞相派。   李谕心里当然并不会把这事情怪罪到萧从简头上,更不会认为萧从简在谋私。虽然揭发人一心想引导皇帝这么想。   李谕是烦透了。本来萧从简走了他就心中烦,萧从简刚一走,这些人就跳出来搞事,更叫他恼火。   萧从简这时候还没出国境,对朝中的事情很快就知道了,他给李谕写了信,要李谕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一点小事,不用烦恼。   李谕查了事情属实,就把人一关了事。至于该如何判刑,等萧从简回来再说。更多的流言,他一概不理。   李谕想起萧从简走的那天,他亲自去送。他为萧从简送上一柄长剑,这柄剑是古剑,相传高祖曾经用过。李谕将它借给了萧从简。   “朕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你一定要回来!”他看着萧从简说。   萧从简接过剑,他收敛了所有的锐利,只是微笑着说:“陛下,六个月内,臣定回来。”   李谕张了张口,他本想说若萧从简六个月内不回来,他就亲自去乌南。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惹萧从简生气,或让他着急。终是没有说。   但萧从简似乎看出了什么,他说:“六个月内,臣会回来,还会把乌南带给陛下。” 第58章   萧从简走后,李谕一天要问二十几遍军报。   萧从简写来的信他每一封都要翻来覆去看,几乎要将信纸看破。   他已经适应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千里迢迢的距离是真实的,能收到片言只语都是如此宝贵。   有那么两天,连续两天,前线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夜里,李谕侧躺在东华宫中的大床上,他弓着身子,听着夜晚的大风呼啦啦地吹,咬紧了牙关,他后悔让萧从简走了,他不该让萧从简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件事,他明明不应该让萧从简走的。   到了凌晨时候军报来了,他跳起来,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然而日常任务还是要做下去。萧从简不在,有左右仆射辅佐他。文太傅也时常来指点下江山。李谕已经学会如何应付他了。   之后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都被他压了下去。   一次是何君达被人搞。何君达是个爆脾气,到了京中之后并没有变好,被人告发了用鞭子抽人,抽的还是个下官。   何君达与皇帝一直不怎么对付。因为是萧从简要调他回京,李谕才点的头。这会儿被人提出来,也是个巧。   李谕知道这些人搞何君达冲的是什么。冲的无非就是萧从简。萧从简走后不到一个月,在他耳边絮叨的人陆陆续续就多了起来。   正所谓三人成虎。语言上的构陷,窃窃私语间的中伤,杀伤力是无比巨大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哪怕是圣人,也可以被扭曲出无数黑点。   何况萧从简还没有封圣。于是李谕得以欣赏到“黑萧从简的一百万种方式”,给他攒了不少乐子(怒气值)。   如果他从没有认识过萧从简,只凭听这些人描述萧从简,他一定会在心中拼出这样一个形象:狂妄,自负到极点,目中无人。虚荣,刻薄,阴狠。专权,豺狼一样无情。   李谕知道,这些人就是要他一听到萧从简的名字就到坐立不安的程度。   然而事实是,他确实坐立不安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刚刚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坐立不安过。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游戏该怎么玩了。   他将何君达的事情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他斥责了何君达一通,但处罚很轻,没有动何君达的位置。   萧从简留下的人他是不会动的。这是一条底线,如果动了,萧从简回来必然会对他失望。   第二件事是有关冯家。   冯家最近安稳了不少。乌南之战冯家又是捐钱又是捐物资,十分卖力。李谕要的就是他们多做事少说话,尤其别再对他指手画脚。   然而萧从简走后,冯家居然有子弟与丞相妻族之间起了纠纷,不过是点钱财地产上的纠纷。为此闹得也不太好看。冯家指了丞相的妻族仗势欺人。   李谕对这事情也是很惊奇——冯家最大的心病就是立太子一事。在这件事情上,冯家可是少不得丞相的支持,事实上,萧从简在冯家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确实支持了他们。   现在丞相还没失势,只不过是在外领兵打仗而已,冯家就敢跳出来咬。李谕只有一个感想:什么鬼?   虽然冯家没有直接咬丞相,但咬丞相的妻族和咬丞相没太大区别。   李谕对这件事情是装糊涂。冯皇后是个软弱的,阿九还小,冯家等于被他捏在手里,他没必要在这时候和冯家算账。占地的事情而已,他要丞相妻族都割让了给冯家。冯家明面上占了便宜,李谕转头过了两天就赐了另一块更好的地方给丞相妻族,以示安抚。   李谕将萧从简走后的事情全部连起来想一想,想多了就明白了。冯家不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丞相,这时候和文太傅的人站到一起,十有八九是有把柄在文太傅手里,要不然没必要趟这浑水。   李谕对冯家很失望。   太子的外家太强大了不是好事,但太容易被人拿捏不够淡定也是糟糕。   两三个月下来,李谕就深切感受到一件事,什么叫官场上的人走茶凉。萧从简这还不是真走,只不过暂时不在,留下半年最多一年的真空而已,这就有这么多人跃跃欲试想拉他下马了。   看来是他以前夸大了萧从简的震慑力。或者说,他低估了人的权欲。就像后世形容资本那样——“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在这个时代,权力比利润还要甜美百倍。这么一想,有人敢冒险就一点不出奇了。   李谕理解了他们。他理解他们的行为逻辑,但他不允许他们这么对待萧从简。   尤其是在萧从简正在前线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任何有一点点爱国之心,将国家利益放在私利之上的人,都干不出攻讦之事。   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在这时候把这些人怎么样。贬职了几个太荒谬的略做惩戒,其他他都按了下去。只是默默把这些人名字都记了下来——这些人的政治生命已经完了。   距离约定的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   萧从简已经深入了乌南腹地,乌南国都成了战场的后方。   三股军阀势力外加小国王一共四方人。萧从简最先解决掉的是最靠近国都也是最弱的一支。   然后是小国王,派了几拨人去小国王那里游说,许以高官厚禄,动摇了军心,有人毒死了太后,吓傻了小国王。这一派也就做鸟兽散。萧从简接了小国王,立刻派人严加看管马不停蹄将小国王就送往大盛。   至此,乌南国的国都与国王都被大盛掌控,大盛已经在名义上完全接管了乌南。   只是仍有两股军阀势力因占据了大城,拥有人口与兵力众多,不肯降大盛。   大盛这边不日就接到了乌南小国王。   李谕出于好奇,见了一面这个宝贵的小俘虏。   小国王大概十二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换上了大盛服饰,外表看起来与汉人无异——这是自然的,他祖先本就是逐鹿中原失败之后才出逃去乌南的。   李谕说他年纪尚幼,并无罪过,仍会优待于他。按萧从简的意思,给小国王封了个侯位,荣养起来。这样用以安抚乌南国民。   李谕将乌南小国王圈在京郊的一处庄园里,又命人挑了些能说会道的杂耍伶人,美貌如花的小姐姐去陪伴。小国王果然很快就开怀起来,只觉得大盛皇帝是真好,比起自己从前的宫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这一路受的惊吓可总算结束了,萧丞相并没有骗他。 第59章   乌南的小国王安顿下来之后, 文太傅特意进宫与皇帝谈了谈。   文太傅说了许多,中心意思就是:乌南之战已经结束了。国都都打下了,国王都被擒了。乌南降得很彻底了。   李谕一副虚心样子:“这都是丞相的功劳,朕只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   文太傅眼皮跳了跳,耐心道:“陛下,以臣之见,该召丞相回来了。”   李谕费好大劲, 才憋住没爆笑出声。   文太傅以为他是什么人, 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傀儡吗。萧从简不在, 没人操纵,是个人都想来试着操纵下?   但他仍做出迷茫的神色:“为何?丞相来信中说形势大好啊。”   文太傅道:“陛下……”他沉吟了片刻,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乌南已降,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无力再扰边境。陛下也无谓再浪费兵力。”   李谕心内吐槽,你也知道只是十年二十年而已啊。花了几乎半个国库的钱, 死了那么多士兵,只保十年二十年, 这未免太奢侈了。   萧从简走的时候说要带乌南给他,那他就等着萧从简将乌南带给他。他知道萧从简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是开疆拓土, 南部百年安宁。   这话他按捺着不说,他听听文太傅还要说什么。   “乌南人野蛮,还有两股大势力未解决,一味缠斗下去,还未知胜负。”文太傅说来说去, 就是不想再给萧从简时间和机会。他希望皇帝催促萧从简班师回朝。   李谕微笑着说:“可是太傅,朕相信丞相能赢。太傅也说了,乌南人野蛮,一味靠残忍而已,丞相却是有勇有谋,又是王者之师,没道理不胜呀。”   文太傅也笑了,他摇摇头,道:“陛下,臣方才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仅是期望陛下怜悯我军,也期望陛下怜悯乌南人。毕竟丞相嗜杀……”   李谕一滞。他原以为文太傅已经老糊涂了,但没想到文太傅把他的弱点看得很清楚。   他惜命。不仅惜自己的命,也惜其他人的命。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做皇帝以来,能不杀的人从来不杀。这点他不清楚萧从简有没有注意到,但文太傅显然注意到了。   李谕勉强一笑:“丞相不会屠城的。”   文太傅叹了口气,才道:“他是没屠过城,可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成就他一个人凌云阁的英名,要死的人并不比屠城少。请陛下三思。”   李谕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若是乌南打下来,萧从简对大盛的功业,除了开国那批名臣,就再无人能比肩。北平大漠,南定边疆,真正的功高盖主。   文太傅又娓娓道:“乌南国王都安居京中了,已经足够了。陛下召丞相回京,是名正言顺。若是不放心乌南,可以继续派军驻守,或是换个将军继续打。”   李谕不言语,怔怔地似乎出了半天神。文太傅在一边看似镇静,但李谕用眼睛余光瞧着他搭在腿上的手正微微颤动。   他确定文太傅没得帕金森,那就是太激动了。   文太傅确实很激动,他恨不得趁着这会儿皇帝似有所动摇,一口气鼓动得皇帝立刻下旨意。   李谕出完了神,终于开了口。   “那么……太傅是一定要把丞相召回来了?”他试试甩个黑锅给太傅,看太傅接不接。再说这个锅本来就是太傅的。   “这……臣是认为乌南事情已定,再拖下去无益朝廷与百姓。只是事情仍需陛下定夺。”太傅又把这锅甩给了皇帝。意思是,老臣只是为国为民提个建议而已,做决定的还是皇帝。   李谕心中嗤笑一声。他不用再和文太傅玩下去了,没意思透了。   “太傅,”他站了起来,扶起文太傅,“太傅说的话,朕会好好想想。”   文太傅感到皇帝的搀扶虽然温柔,但含着一股将他向外赶的力。他的心在往下坠。   “陛下……”   李谕不再给他多说,只道:“只是在这情形下,朕觉得还是再等等看好。说不定乌南那边很快就能全部打下来,这不就是皆大欢喜嘛。趁这时候,太傅在家也好好想想,丞相在外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什么。您想来想去,不会觉得他全是为了自己吧?”   文太傅的老脸就忽红忽白。李谕关切道:“太傅脸色不太好,回家好好歇息,千万别病了。”   乌南的雨季还在持续。   萧从简眼下要面对两股大军。偏偏这两大军阀都龟缩城中,不肯迎敌。萧从简也有整整半个月时间只在军中整顿内务,排演阵型,没有派兵出战。   到了乌南这三个月,他只见了萧桓几次。   一次是刚到乌南,萧桓正随军离开乌南国都。他挂念萧桓的伤势,匆匆见了一面。   萧桓在信中虽然轻描淡写,但萧从简早从其他渠道知道萧桓伤得不轻,见了面才算放下心——萧桓的脸上没有留疤,只是一只眼睛看着不太灵活,乍一看有点怪,看久了也就好了。   萧从简端详他半天,勉励他说古往今来,断手断脚的将军多的是,只用一只眼的将军也不罕见。   萧桓笑道:“父亲不必担忧,我早想开了,如今已经惯用一只眼了。”   萧从简欣慰,又说家中一切都好,郑璎十分思念他,听说他中毒受伤,担心得厉害。   萧桓听得郑璎的名字,只垂头不语。萧从简以为他害羞,只微笑道:“好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不说了。你回去之后亲自和她说吧。”   萧桓只道:“不知道她见了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嫌弃。”   萧从简摇头:“你才说自己想开了的,如何又说这话?郑璎也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事情太多,并没有时间去开解萧桓。就这说话的功夫,已经来了几拨人等他示下了。   之后萧从简让萧桓在自己身边呆了两天,将自己后面的战略给他讲解了,然后又派他出去,去练习实务与实战。   眼下萧从简面临的两支大军,都很强悍。大盛的优势在兵士多,武器精锐,背靠国都与大盛的供给,军心稳定。   那两支军阀,就是靠本地本土的优势,若是两股势力合作,恐怕事情就麻烦了。萧从简自从来到乌南,一直竭力避免这一点。幸好这两股势力本就有宿怨。萧从简又派了细作和说客在其中不停挑拨。   反复挑拨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让萧从简如愿以偿。大盛暂时与两股势力中稍弱的那股一起合作,去灭掉最强的那支。   稍弱的那支头领叫做布偌。布偌手下有人劝过布偌,小心这其中有诈。与大盛军联合当然能灭掉死对头,可怕就怕大盛转头来就灭到布偌。   布偌本来也是有这疑虑,但是萧从简派去的人已经给他灌好久的迷魂汤,已经灌得他全相信了。   “大盛的丞相,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有人说大盛会杀我国国王的,杀了吗?没有吧。国王自己降了大盛,还得了封侯。大盛皇帝对他像自家兄弟一样!”   原来萧从简给布偌许了诺,说只要灭到另一支军阀,就让布偌收了残军。大盛扶持布偌做乌南国国王。   萧从简还给布偌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说大盛知道乌南人早就不满杨氏王室,该让乌南人做国王,既然如此,那布偌就是最好的选择。等平定了乌南,就让布偌称王。大盛只要布偌年年纳贡就心满意足了。   布偌想不出比这更划算的了——要凭他自己去打另一支军阀,恐怕是凶多吉少。即便侥幸赢了,也是损失巨大。   这下和大盛合作,他和大盛各取所需,正合他心意。   如此一来,很快就定下计来。两方同时出兵,大盛诱敌,将敌人引出。布偌杀进城去,占了城池。   几天之内,就将敌人杀的一败涂地。   布偌占了新城,心中狂喜。也不管城中还有许多尸体,就领着主力大军在城中办起酒宴,狂欢起来。   酒宴之上,布偌的属下来报:“大盛军队依照承诺,果然往后撤了。”   布偌大笑:“我早说了!这事情是划算买卖!大盛军就算不撤,又能把我怎样?!我现在占了这城,收了残部,他们想来抢,就来试试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部下纷纷恭维他,又连声高呼国王。布偌就指着这个封将军,指着那个封丞相,又将自己的姬妾都唤了来,王后妃子的乱叫一通。   萧从简在这座城的上游,已经默默做了快两个月的工事。因布偌才到这里,并不清楚附近详情。   及到半夜,城中安静许多,只是仍有几处灯光,狂欢还没有彻底结束。   萧从简站在高处向下看去,他长长叹了口气。   身边的副将问道:“一切准备万全,只等丞相下令。”   萧从简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大城,点点头:“放水吧。”   副将转身摇动着火把。   这个信号层层传递。直到最后,有人一声怒吼:“开闸!放水!”   雨季丰沛的雨水早已汪出了一个巨大的湖泊。随着这一声令下,在深夜中奔涌而下。   萧从简一夜无眠。到了凌晨时候,他又确认了一遍,命士兵再三再四探查,确实之后,他领兵退到了乌南国都附近。   在那里他又见了一次萧桓。   萧桓见他脸色不好,问他要不要提早回大盛。   萧从简道:“不用。这边还有些事,我要留下来处理——用不了太久。”   他催促萧桓先回去。因为在雨季用了水攻,尸体腐烂的多,必然有大瘟疫。萧桓前不久才中过毒,他怕萧桓抗不住。   萧桓本不想走,无奈萧从简下令要他离开。大盛军已经开始陆续撤回,他只好随军离开。   大盛全胜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朝中。   只是李谕还没兴奋一会儿,对萧从简的批评就又杀来了。   无他,皆因最后一战死的人太多。淹没了完完整整一座城,城中不分男女老少,士兵妇孺,几乎全被淹死。粗粗算了下淹死了有两万人。与屠城没什么分别了。   更别提这之后必然会来的瘟疫。这滥杀的罪名,萧从简摆不脱了。   李谕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他当然要护着萧从简。但只要想象下一座城的人在萧从简眼前被淹没,他还是感慨万千。   尽管如此,他还是立刻命韩望宗来写一道表彰萧从简的诏书。不管手段如何,萧从简毕竟做成了前人未做成的功业。   现在他就盼着萧从简早点回来。他终于可以催萧从简早点回来了。   萧桓离开乌南时候,大盛军也陆续开始将俘虏送往大盛了。首先就是乌南宫中的俘虏。宫妃,公主与宫女,都会送到大盛去。宫妃与公主都是献给大盛皇帝的。至于宫女,可以发卖到各家去。   萧桓这日正骑马路过一队俘虏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俘虏队伍中有个人不顾一切地向前扑,似乎在喊着什么,他没听清,也没有注意。只是驱赶俘虏的士兵给了人群一鞭子,引起一片哀嚎。   萧桓觉得那声音太过可怜,他不由骑马到士兵面前道:“这些都是些妇人,手无寸铁,何至于鞭打!”   他正说着,忽然有人尖叫一声:“萧将军!”   他终于看清了,原来是那个眼下有一颗小痣的宫女翡翠。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指着翡翠道:“解开她。”   萧桓在这驻足的功夫,押解俘虏的尉官已经跑了过来,一见是萧桓,立刻诚惶诚恐道:“萧将军,我立刻就将她送到将军车上去!”   萧桓知道这个尉官是什么意思。   俘虏中的宫妃和公主是不能动的,因为是献给皇帝的。皇帝不要的话,才会分给其他人。然而宫女就不一样了。这些宫女还在国都的时候大盛的军官们就可以买卖了。之前也有人问萧桓要不要提前挑选两个好的买回去。   萧桓不屑,他没想过要买这些可怜人。然而这会儿他也说不出不要翡翠的话。   翡翠满脸泪水,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他若不买她,她不知道会被谁买去,被卖到教坊中也未可知。   萧桓终于点了点头:“将她送过去吧。”   他又叫自己的副官,去给翡翠弄一身像样点的衣服。   当天晚上,萧桓正在驿馆房间中休息。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他以为是送水来的侍从,道:“进来。”   有人轻轻走了进来。他抬起头。   一个梳洗过后,白皙婉转的美人正站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想起了郑璎,他第一次为郑璎感到心痛。因为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过郑璎。   一个多月后,萧从简随军回到大盛。   比与皇帝约定的时间晚了那么一点点。   李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亲自到京郊迎接——大臣们不许他跑更远迎接了。   按路程萧从简本来应该十天前就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路上走了那么长时间。不用说,又有人唧唧歪歪丞相是想在路上延长路程,接受更多百姓欢呼。   李谕不管这些话,萧从简就算兜遍全国接受欢呼又怎样!他应得的。好不容易等到了萧从简到京郊的那一天。   只是皇帝在城门上远远看去,并没有在万军之中看见丞相骑马而来。   李谕心中就一沉。   丞相是乘车回来的。   李谕亲自站在城门前迎接,丞相的车停了下来。士兵打开了车门,半天都没有人出来。   李谕等不了了,他大步走过去,不顾后面人的声音,他登上丞相的车,一眼就明白了。   萧从简病得根本起不了身。    第60章   萧从简卧在车上, 盖着厚厚的毯子,正半撑起身体,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见李谕上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个眼神,李谕到死忘不掉。那是个试探的眼神,但疲惫里仍有倔强。   李谕呆了一下, 立刻坐到他身边, 半抱着将他扶坐起来。   萧从简病得极重, 这会儿正在发病,坐都坐不稳,李谕只能扶着他。   “陛下……”他病了声气弱,“臣带了乌南回来。”   李谕终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与他胸口相贴,低声道:“要是把你折在外面, 我要乌南干什么?”   李谕知道萧从简担心什么。萧从简不可能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盯着他,本来他大胜而归, 可以用强势压住那些魑魅魍魉。然而在这关头他却重病, 正是有心无力的时候,若皇帝这时候动了杀心,他怕是要做困兽之斗。   这两天萧从简有一次发热严重到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甚至想过若这就是结局,并不算很坏。他   着急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没有强求过寿数。唯一的担忧就是萧家的将来, 萧桓还太过年轻,且和霈霈一样,是心软的人……   萧从简这病是一时一时发作的,本想在进城面圣的时候尽量显得精神好些。但病发时候岂是他能控制的。一路上因为他的病情走走停停,他严密控制,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和心腹手下,极少有人知道他病得这么重。但一到了京中,他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刚才皇帝闯上车来,他一抬头,就见皇帝一脸呆相,像是吓坏了的样子。   这比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皇帝这半年下来,居然和他走的那天没有什么分别,仍是十分依赖他。   皇帝抱住他,他拍了拍皇帝的后背,只觉得皇帝比萧桓还小了,他低声道:“好了。陛下,臣回来了……”   李谕听出了丞相的语气跟哄孩子似的,但他不管了,正好可以抱个够。   车行了一半,萧从简的脸色终于像是缓过来了,精神好了,说话轻松了些。李谕已经知道他是得了疟疾。这些时日就是反反复复的发热,发冷,缓一阵子再发热,如此消耗,铁打的人都受不住。萧从简是在离开乌南不久之后发病的,这段日子药吃了不少,并没有好转多少。再加上一路上辛苦,整个人都垮了,这会儿精神好些了就抓紧时间说正事。李谕就说:“丞相歇歇吧,不差这一会儿。”   萧从简舒了口气,他也觉得累极了,又靠在榻上,李谕按着他躺下。过了一会儿萧从简就昏睡过去。   李谕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难过,要是在他那时候,疟疾并不算难治,放在这时候,就是极难治愈。   原本定在宫中的宴会立刻就取消了。丞相不在,皇帝就说这宴席改日再办。   当天朝中都知道萧从简病得厉害。皇帝命车马直接将丞相送回府中,皇帝自己匆匆回宫换了身衣服,就直奔丞相府去了。   萧桓与郑璎领着萧家人迎了皇帝。   李谕没功夫与他们寒暄,直奔萧从简的卧室去。那儿已经聚了一群御医了,正坐在一起商议方子。皇帝风风火火冲进来,有人吓得笔都掉了。   李谕刚刚突然想起件和疟疾有关的事情。   “有味药材,是青什么什么青……”他急得团团转。   御医不懂皇帝在说什么,皇帝打了个响指:“快快快,你们快说,青字打头的药材都有什么!”   “青黛。”有人开了口。   李谕连连点头:“对,不过不是这个,还有什么,快说!”   “青皮。”   “青木香。”“青天葵。”“青蒿。”“青葙子。”这基本功考不倒御医,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李谕立刻道:“对。是青蒿。给丞相用青蒿。”   御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有这方子,没开过,更是被皇帝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皇帝从哪里知道的要用青蒿。   李谕是想起来了曾经看过的新闻,青蒿素治疗疟疾。现在没法提取青蒿素,用青蒿总是没错的。他刚才是一时想不起来是青什么素了。现在他十分笃定,心情也好了起来。   不管御医怎么想,皇帝径自去看丞相了。   皇帝单独与丞相在室内说话。萧桓和郑璎在院子中候着。两人一时无话。   郑璎只是玩着衣服上的穗子,她最近心绪不佳。家中事多,她与萧桓之间也有点事,本以为父亲回来会好起来,没想到父亲病得这么重,她也不好意思拿那点小事去烦父亲。   她又看看萧桓,萧桓正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郑璎看他那神色,不知道是在担忧父亲的病情,还是在想其他什么人什么事。正在这时候,有个御医走了过来,向萧桓低低说了几句话。萧桓脸色就有些奇怪。 第61章   御医告诉了萧桓, 说皇帝要给丞相用青蒿。   他们一群御医,谁也没有用过青蒿治疟疾,都存了疑虑。皇帝的话,也不知道是真的宫中秘方还是听了别的什么人的建议,他们没有把握。   因此先来告诉萧桓。   萧桓也有些意外,皇帝现在的这表现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去找些患疟疾的, 给他们试着用青蒿, 看看如何。要是有效果, 就给父亲用。”   他如此吩咐御医。   郑璎在一旁听了,就道:“要我说,父亲都病成这样了,就试试又何妨。从未听说过有人被青蒿毒死的。”   御医不敢接这话。萧桓深呼吸一口气,向御医道:“就照我说的办。”御医应了下来。   夫妻两个肚里都憋着火, 面上忍耐着到送走了皇帝,萧桓就把郑璎拽进自己书房, 把门一关,道:“你刚才当着赵御医的面说的什么混话!幸亏他是一向来我们府上的人。”   郑璎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萧桓又道:“你对我有气, 对我说什么都可以;父亲的事,你也能那么说话?你把孝字忘天边了!”   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郑璎终于忍不住了:“我不孝?那你要不要休了我?”   萧桓不吃她这一套,只皱着眉道:“你疯够了吗?”   郑璎忍着眼泪,哽咽道:“我是说错了话, 你以为你做的事就很体面吗?”   前段日子她千盼万盼终于盼回了萧桓,开心了还没两天,却发现萧桓还带了个乌南女子回来。萧桓将她放在一处别院里,没收到府中。但她盘问了萧桓身边人,知道萧桓已经要那个乌南女伺候了,甚至在从乌南回大盛的路上,两个人就睡过了。   郑璎气得要死。萧桓事情已经做下来了,是铁了心要回护这个乌南女。   “我们府上难道缺这么个人服侍吗?身边的丫鬟你正眼瞧都不瞧,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到了乌南却带个人回来。父亲现在还病得这么重,让外人看着,你就很孝顺吗?”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萧桓之前并不知道萧从简生病,这会儿也无话可说。   郑璎收了眼泪,说:“你常常要我记着身份。我看你才是该记着自己的身份——别人能买的人,你不能买。你要不是丞相的儿子,你就是买五十个一百个乌南女也无妨!”   萧桓一声低喝:“够了!”   他知道自己有麻烦,还麻烦大了。因为他从没有想过要买五十个一百个,他若真买了一百个,并没有什么麻烦。麻烦就在,他只想要那一个。   这话他对谁都不能说。不能对郑璎说,更不能对父亲说。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把人藏好,低调行事,等这阵子的风波过去了再做打算。   御医不敢立刻给萧从简用青蒿的事,皇帝很快就知道了。   李谕没有反对,找人先试试药确实是个好办法。毕竟他只知道用青蒿,具体该怎么用,药怎么炮制,药效怎么发挥,和丞相吃的其他药有没有冲突,他一无所知。丞相病得虽然重,但应该还能撑一段时日,没到垂危的时候。   李谕命御医院重中之重就是搞试药,给丞相治疗。   隔了两日,皇帝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跑了一趟丞相府上。   萧从简又发了半宿的热,难受得翻来覆去,满面通红,汗水淋漓。皇帝到的时候,下人刚给萧从简擦过身。御医也守了丞相一夜,向皇帝禀了情况。   李谕进到房间里面时候,萧从简刚刚换好衣服,整个人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他脸上发热时候的潮红退了,这会儿是憔悴的灰白。   李谕坐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问:“这会儿好些了?”   萧从简说是。   “我心里清楚,身体舒服多了。等一会儿想起来走走。”   李谕就把青蒿的笑话说给他听——   “郑璎说了,古往今来从未见过有人被青蒿毒死过……”   萧从简笑了起来:“我也听说了,她说得不错。”   两人就笑了一会儿。李谕说萧从简太宠这个儿媳了。   萧从简道:“霈霈不在我面前,她既是媳妇,也是女儿。只是最近萧桓和她两人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李谕知道。能让郑璎和萧桓翻脸的,必然是那个乌南女的事情了。   他温柔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丞相只要劳心天下就够了。他们小夫妻之间的事情让他们自己操心吧。”他要萧从简安心养病。   萧从简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李谕只觉得萧从简此时是如此脆弱,脆弱得几乎能让他为所欲为。但他仍然连吻一吻萧从简的手都不敢。   试药了几日,还没见明显的效果。这日萧桓的大舅子,郑璎的哥哥冲上门来找了萧桓。   郑琛一见萧桓,劈头盖脸就问:“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   萧桓以为他是郑璎找来撑腰的,不以为意。没想到郑琛道:“现在京中都在说你藏了个乌南公主在私宅里!”   萧桓吃惊:“什么!她只是一个宫女而已!”   郑琛摇头:“我今天刚刚听到的风声,就是这么说的。谁也不知道详情如何,但都在说你与乌南国的公主私奔。你好自为之吧!” 第62章   郑琛在礼部做事, 从前和冯佑远那群人玩得好,消息灵通。他一听到这“传闻”就觉得要坏,立刻来找萧桓。   他见萧桓这反应,不似作伪,不管这女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萧桓一点准备都没有。   “丞相知道了吗?”郑琛问萧桓。   萧桓不说话。郑琛道:“你这时候还逞什么强!快告诉丞相,再找几个叔叔伯伯。”   他又匆匆去见郑璎, 他知道郑璎的脾气, 怕她沉不住气, 见了她就叮嘱她:“这时候你只能忍,千万别拖后腿。”   郑璎道:“我是在忍。除了忍,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关萧桓带回的是乌南公主这个传闻,一开始只是在酒肆教坊中流传。但郑琛听到的时候,就是有头脸的人开始在传了。他预见不到最终这个传闻会酝酿出什么风波, 但在丞相病重的这时候,大家都觉得要糟糕。   郑琛走了之后, 萧桓在萧从简的院子中站了一会儿,等御医进出几回, 他才进去说话。   萧从简这会儿精神好些, 正坐在床上读信。乌南虽已经平定,但是还有一个大摊子要收拾。现在乌南还有一万多大盛驻军在国都,留驻乌南的是萧从简的心腹之一。每日写信向萧从简汇报乌南情况。   见萧桓进来,萧从简放下信,问:“什么事?”   萧桓说不出口。他怎么说, 辩解他是被人诬陷的?他本该早点告诉父亲?   萧从简看着他的目光很平静。   萧桓张口就说:“是关于试药的事情……”   萧从简打断了他:“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从乌南带回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决。”   萧桓就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只能低声说:“她并非乌南公主。我想找人澄清这一点。”   萧从简道:“你澄清,别人就会信么?若她就是公主,你又该如何?你现在就当她是公主——什么事都得先想到最坏的情形里去,你该怎么办?”   萧桓道:“我不杀她。”   他迟迟不敢告诉萧从简,也是怕萧从简逼他杀了翡翠。   萧从简苦笑:“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再多杀一个乌南人。”   他告诉萧桓:“你先等着看两日,若这事情是有人推波助澜,那肯定要闹得满朝皆知。到时候你就顺势纳了她,我会请陛下把她指给你。”   萧桓听父亲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认下这“公主”的身份。他吃惊:“可是她并非真公主,只是……”他不敢认下“公主”。   萧从简打断他:“你难道配不上公主!非要纳个宫女?”   他向来要强,文太傅就是很清楚他这一点。他宁愿萧桓是真和公主私奔了,也不愿萧桓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着了道。   萧从简说了几个名字吩咐萧桓找这几个人来,又说:“告诉郑璎,这件事情要她多担待了。”   他要保下萧桓,不仅保下萧桓,还要让他体体面面,全身而退。   萧桓出去后,萧从简又觉得昏沉起来,他想写封信也撑不住,只能躺下。只是躺下后,心中也不能平静。他前一天就知道萧桓的事情了。京中这个传闻传起来,无非还是为了扳倒他。   他不怕有人恨他入骨。他在这样的位置,做了这么多事情,有人恨不得生啖他是再合理不过。伤他心的是萧桓。   在这痛苦的高热之中,他内里像有一团火要将他烧尽了。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他的胸口,喘息都费力,从心到胃都在抽搐。他满腔的失望将这种痛苦加倍了,他翻过身,头枕在手臂上,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还不能死,至少得先把萧桓这件事情抹平了。   然而这一次高热却比之前都凶猛,从上午开始,到快掌灯时候都没退去。御医都害怕起来。皇帝在宫中是一日要问好几遍丞相病情的,到午后听说丞相还在发病,早就坐不住了。   于是皇帝第三次去了丞相府。   李谕不耐烦看到那么多御医围着萧从简,仿佛在临终抢救一样。他气得想骂他们饭桶——那么多人照顾一个人,还让人越病越重。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怪御医。   “不论如何,你们今天,马上就把青蒿汁弄来!”他下了命令。   御医已经准备了好几份青蒿方子,这就去做了。   李谕把人都赶走,终于自己亲自动手照顾萧从简。他用手帕包了冰块,不停轻轻擦拭萧从简的额头脸颊。   萧从简因为高热和出汗,嘴唇都干裂了,李谕要他喝水,他不肯。   “烫……”他嫌水热。   李谕劝他:“要喝热的。喝了凉的,你一时舒服,一会儿胃里要抽筋的。”   萧从简到这时候才发现是皇帝在伺候他,他只是迷迷蒙蒙地看着李谕,仿佛不相信一样。李谕心中一痛,只恨不得什么都能给萧从简,除了这病他自己留下。   “朴之,是我。”他轻轻用冰块擦着萧从简的额角,低声说。   萧从简抓住了皇帝的手:“陛下……我有一事恳求。”   李谕对他要求什么,已经有所预料。   第63章   李谕以为萧从简要在这时候说萧桓的事情, 为萧桓求情。   但萧从简只说了说朝中事情,乌南的情况,他说了有几个人可以担大任,说了哪几个新人是可塑之才,还要皇帝继续勤勉学习。   李谕道:“丞相,说这些话还早,早了五十年。”   萧从简这才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 道:“若臣不幸……还请陛下顾念孝宗皇帝的情面, 照顾萧皇后, 让萧皇后在清隐宫平静终老。”   他若熬不过去了,萧桓就自求多福吧。萧家唯一一个能保下来的也许就是霈霈,霈霈是何其无辜!   他若能熬过去,萧桓的事情他自会解决,还不用在这时候求皇帝。   李谕听他这话, 只觉得心中苦涩。难道萧从简还怕他对萧皇后出手吗?   但萧从简盯着他,他只能说:“朕知道。朕答应你。萧皇后现今如何生活, 将来还是如何生活,绝无人能打扰她。”   萧从简听到皇帝的保证, 并没有完全轻松, 虽然闭目养神,却仍皱着眉头,心事重重。李谕看他这样,是既难过又生气。萧从简不知道,假若他死了, 他不止会伤心,他会发疯。   但李谕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他伸手贴在萧从简的额头上,试了试他的热度,又拿冰块给萧从简擦了擦脸,又擦了擦嘴唇。   萧从简抿了抿嘴唇,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似乎拼命汲取那一点凉意。李谕的手悬在半空,他一瞬间整个人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刚才萧从简舔嘴唇的那个动作。   “陛下……”萧从简低声道,他闭着眼睛没有看到皇帝的古怪神色。   李谕回过神来。   “时候不早了,请陛下回宫吧,”萧从简说,“陛下已经来探视三次,殊遇如此,臣愧不敢当。”   他要皇帝不要再来了。毕竟臣子病了,皇帝能亲临探望一次就是天大的恩宠。   李谕磨磨蹭蹭不肯走,等御医端了青蒿汁来,他亲眼看着人试了药验过毒,才让萧从简服下。   见萧从简喝了药,他才终于要走了,临走时候他向萧从简道:“朕听丞相的,不再来了。下一次再见丞相,就是要在东华宫中,丞相来见朕。”   萧从简这一晚第一次露了点笑意,点了点头。李谕心中稍安。   过了两天,有关萧桓私藏乌南公主的事情在京中铺垫得差不多了,终于有人上书皇帝,请皇帝彻查此事。文太傅手下的几个笔杆子把萧桓骂得狗血淋头。好笑的是,他们居然说萧从简的病全是萧桓气出来的,一副要替天行道,要代萧从简教训不肖子孙的正义腔调。李谕知道,他们这是嫌萧从简死得不够快。他们是一心盼着萧从简快点死。萧从简死了,就坐实了萧桓是个气死亲爹的忤逆子,永世不得翻身。   李谕对乌南俘虏来的宫妃公主贵妇毫无兴趣,这些人加一起一共有两百多人。送到京中之后,他把人都放在两所冷宫里,没有锦衣玉食,只是不虐待而已。有些宗室纨绔来求乌南美人,他都是派人问俘虏肯不肯被带走,想走的就先放出去。如此赏赐了几批,五十人左右。还有一百多人还在宫中。   萧桓这事情出来,李谕在这几日不声不响又给几个将军赏赐了几批人。萧从简的人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萧桓再不堪,那也是萧从简的独子,何况这种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皇帝还没说话。但双方都觉得皇帝站的是自己。文太傅这边觉得,皇帝一连去看了三次萧从简,仁至义尽,而且这恩宠太大,是在催萧从简的命,萧从简不死都对不起皇帝跑三次。这时候给将军们放了赏赐,明显是在说萧桓藏的那个人不是宫中放出去的赏赐。   萧从简一派认为皇帝所作所为完全是对萧家极其信任,是在帮萧桓过了这一关。   又隔了一日,皇帝还没给个准话,只请了文太傅进宫说话。   文太傅一到东华宫,就见皇帝正在忙着布置东华宫。年底时候,快过节了,宫人们搬了大盆景来装饰,皇帝正亲自指挥他们摆放的位置。   见太傅来,皇帝先不管宫人和盆景了,来和太傅说话。   文太傅来之前打探了萧从简的病情,知道萧从简的病情在换了新药之后并没有起色,仍十分严重。他估摸着皇帝这两日就该对萧桓的事情做决断了。   果然就听到皇帝说:“萧桓这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还年轻,难免有走弯路的时候。太傅何至于计较若此。”   文太傅脱口而出:“一个出身来路不明的女人就把他迷得五迷三道……”   皇帝说:“哪里来路不明了?乌南王室的公主,从小在深宫中娇养大,与丞相之子正好相配。之前有些许误会而已,既然两情相悦,朕自然成全,已经将公主指给萧桓了。”   文太傅道:“陛下!陛下厚待丞相无可厚非,然而丞相一门却不可因陛下的厚待而恃宠而骄。臣以为,此事还是彻查为好,也好给朝廷上下做个警示。”   他到底想给萧桓安个僭越的罪名。   皇帝不同意,说了一堆理由,一会儿说自己其实对这些乌南公主完全无所谓,一会儿说萧家功勋卓著。太傅听出来皇帝的态度似乎有一丝松动,只是在给萧桓找借口,他便苦口婆心劝解了半天。   最终皇帝想了想:“那过两日,朝会的时候再议吧,人多些,朕也好听听其他人的说法。”   文太傅面上克制了,没有露出太过喜悦的神色,匆匆告退之后,就赶回去找人商议此事了。   又过三天,正逢朝会,这一天人来得特别齐。李谕坐在主位一看,下面人几乎都来全了。他竟然能在心中笑出来——这可真是活生生的约架。   众人都在下面窃窃私语,李谕看看文太傅。文太傅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臣有一事,想请诸位议论。”   李谕微笑着挥了挥手:“太傅不急,等一等,还有人没有到。”   文太傅环视一周,该来的人都来了,他想不出还有那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不在这里。除了……   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转过头,看到萧从简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厅中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纷纷为他让路。萧从简仍是一脸病色,瘦削许多,不要人搀扶只能拄拐,然而比起他病得最重的时候已经好多了。   他面无表情,走到文太傅面前:“太傅要议论何事?” 第64章   文太傅瞪着萧从简, 像看到鬼从地狱里爬出来了。他又颤巍巍转头看看皇帝。   皇帝仍是坐得稳稳当当,面上毫无诧异之色。文太傅就明白了,他自以为是了。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哪知道别人已经给他挖好坟墓了。   众人都是神色各异。皇帝扫了一圈,大致能明白各人都在想什么,他给萧从简和文太傅都赐了座,两人相对而坐。   文太傅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但他在官场上熬了几十年, 即便知道这次就是结局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丢了面子。   他只是坐下时候略有些僵硬。   萧从简坐下来,又问了一遍:“太傅要议何事?”   文太傅道:“是军纪之事。”   萧从简立刻接过话头:“哦,有关此事, 我正好也有一事要议。”   他笔直地看着文太傅,道:“是有关乌南王宫投毒案一事。一月时候, 有人在乌南王宫几处投毒,共毒死两名宫妃, 致伤十七人, 其中大盛军中有五人受伤。”   文太傅不言语。皇帝问到:“这事情不是已经查到了几个投毒的乌南人了么?招供了是因为对俘虏心怀不满,认为宫妃应该殉国,因此投的毒。”   萧从简道:“一共抓住四个投毒的乌南人,有三个是这么咬定的。还有一个供了点不一样的理由出来。”   李谕听得颇是有趣。他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文太傅,文太傅该不会以为他在和萧从简唱双簧吧。事实上萧从简讲的这些, 他也是第一次听到。   他顺着萧从简的话问下去:“怎么说?”   萧从简说:“乌南人供了个大盛人的名字出来,叫钱广运。”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骚动起来。乌南投毒背后竟然是大盛自己人指使,这岂是小事?完全是叛国之罪。只是钱广运此人,众人都没听说过,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钱广运不过是个百夫长,当时正负责乌南王宫的一部分巡逻。”萧从简补充说。   李谕心道,不怪京中的大人物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竟然敢干下祸事,还毒瞎了丞相儿子一只眼睛,谁都不会信没有人指使他。   萧从简说到这里,只向文太傅道:“太傅自然不会知道钱广运这个人。只是钱广运后来又说了个名字,这个人,太傅该听说过。”   “姚中秀。”萧从简一说出这个名字,文太傅的背上一颤。整个殿中像有一阵可怕的风卷走了所有声音,无比寂静。   文太傅当然知道姚中秀。姚中秀是他的学生。甚至钱广运这个名字他都知道,据他所知,几个月前钱广运已经“战死”在乌南了。   现在他知道了,钱广运没有死,只是被萧从简的人控制起来了。原来萧从简早就盘查得清清楚楚了,一直留作杀着而已。十几年前,萧从简横空出世时,他说自己老了,是谦辞。十几年过去了,这一次他是真正在心中说了那句话:“老了老了,后生可畏。”   当然姚中秀可以咬定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与文太傅无关。但这也是无济于事,萧从简不会放过他的,皇帝也不会。听听这殿中的声音——一片死寂过后,已经有人大声咒骂起姚中秀。文太傅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萧从简制止了吵闹,道:“此事关系重大,要仔细审理。案件会交给大理寺去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大理寺的人应了是。   萧从简又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件,道:“臣另有一事要禀,此事却是与太傅有些干系。”   文太傅神思还有些恍惚,他以为萧从简在诈他——他向来小心,机密事从来都是当面谈,不会写信。他沉声道:“不管那信是什么,都不是我写的!”   萧从简笑了起来:“这自然不是太傅写的。而是太傅的外甥许濛与乌南国使的通信。按这信中说法,许濛共收了乌南国使黄金白银若干,三次共计有五千两左右。”   宫人将信拿了呈给皇帝,李谕粗粗看了,道:“确实是如此……”   文太傅想笑。   乌南国使去年夏天时候在京中活动,拿了银子到处撒,并不止一家收了国使的钱。许濛是贪财,可与姚中秀的事情没有关系——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外甥,什么事都不放心让他去做。   若没有姚中秀的事,许濛收受钱财的事情还可以抹过去。可萧从简太狠了。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是摆明把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萧从简说他是串通乌南国使,所以给萧桓,给大盛军下毒都可以。文太傅想,他输了,而且输太多了。萧从简手中握着人证物证,全是铁证。他对萧桓的构陷与之一比,完全不算什么事了。   萧从简道:“我要说的事就这两件,太傅要议论什么事?”   文太傅真的笑了笑,他向皇帝道:“臣忽感不适,请陛下允许我暂且退下。”   李谕只是看着萧从简。他早就知道萧从简只要身体稍好一些,就肯定能把事情处理好,但他没想到萧从简会这么干净利落地就把文太傅解决了,一点余地都不给文太傅留了,这是打算彻底铲除文太傅了。   他觉得萧从简就好像受伤的野兽,暴露出受伤的脆弱,引诱敌人靠近他,在敌人放松警惕的一瞬间,他已经积蓄好力量,一跃而起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   这就是他的丞相。   “陛下,臣请告退。”文太傅又说一遍。   李谕这才和蔼道:“太傅先回去吧。”   文太傅想站起来离开,但他试了几次都没有力气站起来。萧从简站起来,拿起靠在一边的拐杖,走到太傅面前,将那根拐杖递到文太傅手边,道:“太傅老了。”   萧从简能康复,文太傅却不可能返老还童。文太傅伸手颤巍巍握住拐杖,他想挥起拐杖敲破萧从简的头,但他勉力靠着那根拐杖站起来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宫人将文太傅送出了宫。   李谕知道这事情结束了,他看出来这会儿萧从简也已经累坏了。朝会一结束,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   李谕要萧从简在宫中歇了歇。萧从简没有全好,只是心腹大患解决,萧从简的脸色比前几天好多了。李谕问他:“萧桓的事情,什么时候办?”   京中都知道萧桓要纳乌南公主,当然只有把人迎进门了。   萧从简说:“这两日就办。”他这会儿说话懒洋洋的,没了上朝时候的锋芒毕露。李谕又心痒痒的,与他调笑:“要不要朕再赐他两个公主?”   萧从简看了皇帝一眼:“陛下别再奚落我了……”   李谕看出他神色是真倦了,而且又像要发热的样子,就宽慰几句,命人护送丞相回去了。萧从简走时,天落了雪,李谕盯着看他穿好大氅,又拿了个手炉给他,目送他远去,站在殿外看了半天,也不觉得冷。 第65章   文太傅回去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家人怕他自杀, 日夜看着他。事情到了这地步,只能向萧从简低头。   文太傅给皇帝上书,自请致仕,要回老家。但皇帝不许他致仕。   文太傅毫无办法。若这时候皇帝允许他致仕,他还能少受些羞辱,保存点颜面。现在皇帝和萧从简把他扣在京中,把文家抄查个底朝天, 文家的将来就全毁了。   文家这边凄凄惨惨, 族人亲友全在四处打点, 丞相府上是另一副光景,正在准备喜事。   家中长辈都知道郑璎受了委屈,郑家接郑璎回去住了两日。宫中送了赏赐,冯皇后和萧皇后都召郑璎到宫中说话。   冯皇后那里还好,到了清隐宫, 萧皇后一出来,郑璎就忍不住哭了。   萧皇后给郑璎行了礼, 郑璎忙扶住她:“皇后大礼,我如何受得起。”   萧皇后心里也难受。萧从简病得最重的时候, 她在清隐宫中夜不能寐。出了乌南女这事, 她心里就明白,萧桓根本还承不起萧家的重担。虽然文太傅想攻击萧家总会想出办法,但萧桓这也太大意太天真了。   这会儿她与郑璎面对面,两人都流下泪来。   萧皇后拭了眼泪,向她嘱托:“萧桓之事, 还请你多担待了。经此一事,他该长了些智慧。”   这一关是有惊无险过去了。但萧桓损了的名声,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   宫中人都怜惜郑璎。皇帝去皇后宫中吃饭时候,也问起郑璎。   冯皇后道:“小郑真惹人怜,人比之前瘦了一圈,心中到底不平。”   李谕知道这事情没办法,若在现代妥妥的离婚了事。可在这时候要郑璎为这事情就离婚,郑璎想离,郑家也不答应。   “你和她说了没,让这乌南女进门就是做个戏。等过段时日,她让这人搬出去住都可以。”   冯皇后道:“说了。她说这些她都知道,她知道乌南女只是个妾,只是……”   她顿了顿,郑璎说话大胆,她不知道该不该学给皇帝听。   李谕好奇:“只是什么?”   女官们都笑起来,冯皇后才道:“是这样,郑璎说如今京中百姓都只说道乌南公主和小萧将军,有文人墨客都开始给乌南公主写诗了,这一段风尘倒像是成了传说。至于小萧将军的正妻是谁,谁都不会提起。”   李谕也忍不住笑了。郑璎这角度虽然刁钻,却有几分道理。他笑着摇摇头:“这小姑娘……”   萧府的喜事没准备两天就办了,自然不能同郑璎进门时候相比。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翡翠已经改了名字,改叫月城公主,就在萧桓安置她的那个别院出嫁。萧家派了些嬷嬷丫鬟,衣物首饰,给她装扮一番。人靠衣装,她穿了婚服,带了金饰,浓妆之后也显出几分华贵。   有不知事的小丫鬟,只觉得办婚礼就开心,边收拾箱子边道:“难怪小将军喜欢她,她又是公主,又生得这样美。”   一旁大丫鬟就冷笑一声:“蛮夷之地来的狐媚,也配叫公主么?还不如京中的闺秀知书达理呢。就算叫她一声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要给郑娘子磕头敬茶。等她进了府,你就看着吧,磋磨还在后面呢!别怪姐姐没提醒你,以为伺候公主是个什么好差事。”   她说得大声,也不怕正在隔间梳妆的月城公主听见。周围的嬷嬷们只是笑嘻嘻骂道:“快做你的事吧,还有功夫磕牙?好歹有个吉时。”   月城公主进门当天,郑璎就从原来的院子搬了出去,和萧桓一个住东,一个住西。当晚萧桓去郑璎住的院子,郑璎叫下人把院门紧闭,不让萧桓进门。   下人传话给萧桓:“娘子说了,今天是将军的好日子,将军去公主那边休息吧。”   萧桓也没去月城公主那边,只在书房睡下了。新房中冷冷清清,只有月城公主一人默默垂泪。   到了过年时候,月城公主被挪到了一个偏僻小院子里。郑璎仍与萧桓分开住两个院子。三个人三个地方,幸好这府上地方大,撒得开。萧从简也不管他们,随他们两个人闹去。小夫妻两个,闹来闹去总归闹不散。   今年过年就比去年开心多了。除了和文太傅相关的人,京中一片喜气。大盛收了乌南,没有大灾害,朝廷不会加征,样样都是好事。   对李谕来说,还有萧从简病愈这件大好事,他龙心大悦,因此今年给各宫宫人的赏赐格外丰厚。他也有功夫继续展开他的各种小研究了。除了改良食谱,还有各种园艺研究和宫苑装修,他最近还给孩子们在院子里造了冰滑梯,可把小公主乐坏了。   快过年时候冯皇后提起选秀之事。前两年宫中都没有充实新人,今年该选秀了。她心里清楚皇帝根本不碰后宫——她不敢妄自揣测是为什么,这事情她只能装作不知道;但该办的事情还是要办,否则就是她皇后失职。   皇帝听了此事,仍是淡淡的,并不赞同:“宫中不缺人,乌南又刚刚俘虏了那么多人来。何必再选。”   冯皇后说宫中不少宫女年龄到了,要放出一批,明年必定要补充一批新宫女。李谕这才同意了,只要选些宫女。其他美女就不必选了。   到了正月初一,新年头一日早晨,萧从简进宫来。李谕前一夜刚和几个孩子一起守夜,玩得开心,只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他巴巴盼着萧从简来。   丞相领着百官向皇帝恭贺了新年。李谕又留了萧从简单独说话。   萧从简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大病一场,还没彻底恢复过来,脸上少了点血色。李谕与他一起喝了点酒,说说笑笑间萧从简的脸色才渐渐好看起来。   李谕怪高宗——高宗皇帝把能封给萧从简的都封了,萧从简已经是丞相,国公,还有几个虚衔,位极人臣,再加几个虚衔也没意思了。   他只好赏给萧从简另一件东西。   “待朕百年之后,请丞相配享太庙。”   萧从简这时候总算谦虚了一番。李谕微笑道:“丞相不必谦辞,朕心意已决。丞相当得起。”   他没有告诉萧从简,他这一朝,只会让萧从简一个人配享太庙。 第66章   正月十五时候又到了赏灯时候。今年皇帝开心, 宫人想出宫赏灯的,只要提出来都被允了。留在宫中当值侍奉的,都有红包。   宫中也办了赏灯。除了宗室皇亲,平定乌南的功臣们都来了。李谕还特意请了萧皇后过来。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一直隐居深宫,节日宴会,从不露面。今日实属难得。   萧皇后这两年伤心渐渐散去, 往者不可复, 她还得为活着的人多做打算。   萧从简与她一起沿着湖边散了散步。李谕远远瞧着,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天色又暗,只看得到萧从简神色还算安详,甚至还笑了笑;萧皇后没有哭,也是恬淡神色。   李谕低头看看自己牵着的小公主,他捏了捏金妞的鼻子:“你看, 你以后要像那个萧姐姐一样文静就好了。”   金妞说:“那不是萧姐姐!那是萧皇后!”她气鼓鼓地说。   李谕立刻向她承认错误:“对对对,公主说得对, 那是萧皇后,是你的婶儿。”   金妞又说:“我以后也要做皇后!”   李谕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她现在正是最好玩的时候, 什么话都往外说。   “笑屁啊。”她又说。这是和李谕学的脏话。她身边的嬷嬷怒叫了一声“公主!”,李谕笑得更厉害了。嬷嬷又怒叫了一声:“陛下!”   等萧从简和萧皇后说完了话,萧皇后又略逛了逛,就回清隐宫了。   李谕这才过去与萧从简说话。   李谕把刚才金妞的笑话说给萧从简听,萧从简也笑起来。   “年过去了, 就又要开春了。”李谕感慨。萧从简就道:“又到了取士的时候了,今年新人不知道如何。”   李谕看看他的侧脸,微笑说:“去年一年不可谓不惊心动魄……丞相,有件事情,朕说出来,你也许会生气。”   萧从简问他是什么事。   李谕说:“是丞相病重的时候。朕想过,若丞相有个万一,朕不自信能做好一个皇帝,朕甚至不自信做好一个人。朕说不定会对一切都听之任之,放任自流。”   萧从简果然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李谕心中一涩,低声说道:“所以丞相,你不能抛下朕。”   橘色的灯火中,皇帝的神色黯然,萧从简说不触动是假,他这次大病,萧桓都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直白的话。   他总不能告诉皇帝,他听到这话,其实窃喜多于生气。   “陛下……臣怎么会弃陛下而去?”他说。   李谕看看他,温柔说:“丞相这话朕记住了。”   开春之后,文太傅相关的一串案子快厘清了。投毒案中的乌南人和钱广运被判了死刑。姚中秀下狱。文太傅的外甥许濛被流放。另连带几家包括文家被查抄。文太傅被拘在自己府中,还有些事情等着皇帝和萧从简盘查。   李谕已经对文太傅的结局做了决定。罢了文太傅的一切职位,褫夺爵位,然后让他滚回老家。从此文太傅就不是太傅,就是一个普通文老伯了。   春节过后,萧皇后就又办起了诗社和茶会。开春时,还请了冯皇后和几位高宗的老太妃去。冯皇后自然不会驳了萧皇后的面子。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这事情。李谕心中关心霈霈,知道她又活跃起来,心里颇欣慰。   “想来清隐宫是不会缺东西的,你瞧着要是少什么就给添置上。”李谕嘱咐冯皇后。   冯皇后笑道:“这是自然。”   这次文太傅的事情,冯家没怎么受波及,多是亏了阿九的缘故,皇帝没追究,她心里高兴。   “不过要说缺什么,恐怕就是缺人吧。”冯皇后道。   李谕以为是说人手不够,按理说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力。   “缺什么人?”   冯皇后说:“缺帮她掌眼的人,所以她才请我和几位太妃去——丞相今年可能要续弦。萧家老人挑了两个合适的,萧皇后到底不放心,召了人到宫里来看看。一位是孙家的姑娘,这几年守寡再在家,一位是丁家的,也是守寡,不过是望门寡,年纪小些……”   李谕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听到续弦两个字,他一瞬间血都上来了,他突然害怕自己血管爆裂,死于脑溢血。   “呵呵。”他过了半天才从嗓子里冒出了一个声音。若萧从简这会儿站在他面前,他怕自己真会哭出来。   冯皇后不知道皇帝的这个“呵呵”是什么意思,她停了下来。   李谕平静了些,道:“然后呢?你们看着是孙姑娘好,还是丁姑娘好?”   冯皇后说孙姑娘更美貌些,丁姑娘更沉稳些。萧皇后似乎两个都觉得不错。   李谕现在回头想想,觉得萧霈霈正月十五时候十有八九就是在劝萧从简续弦!他把事情想清楚了,就不怎么难过了。既然让他事前知道了,难道还会让萧从简给娶成了吗!   他只冷眼瞧着,萧从简仍是如常,似乎对续弦一事并不上心。但李谕知道萧家人后来又去过丁家一次,似乎更中意丁姑娘。   过了两日,丁姑娘在出门赏花时候就遇上了山阴侯世子。世子的母亲是高宗皇帝女儿,身世显赫。世子对丁姑娘一见钟情,发誓非卿不娶,回去立刻就央了父母,要娶丁姑娘为妻。公主疼爱儿子,立刻就派人去丁府提亲。   丁府简直受宠若惊。只是山阴侯府这么横插一脚,萧府这边很快就没了消息。   李谕清楚萧从简的为人。萧从简本来就是对什么丁姑娘孙姑娘可有可无,没有感情基础,不会强求,而且萧从简一定厌恶卷入这种无谓的纷争,惹人议论。和一个纨绔子弟争女人,丞相可干不来这种事。   丁姑娘这边没成,萧皇后也没灰心,托话给族中老人,请他们继续帮丞相低调物色。   不过萧家这一动静,倒促成了另一件事情,郑璎与萧桓之间和缓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了。   三月初,文太傅的案子盖棺定论,也没扰了京中贵人赏花的兴致。   皇帝终于放文太傅回老家了,案子一查完,就限定他十日之内离京。   萧从简来时,李谕伏在案上在一块檀木板上刻东西,见萧从简来了,只抬头望望他,就问:“文太傅明早就要走了,丞相会去送他吗?”   萧从简道:“臣是想送,只要文太傅肯见。”   李谕哼哼笑了两声:“他怎么会不见?他估计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呢。”   萧从简也笑起来。李谕又道:“你去别和他说太久,今晚还有赏花宴。”   他们又说了些政务。李谕已经刻好了那块檀木板,只是一直用手盖着。萧从简临走时候站起来,走到桌边,向皇帝伸手:“给我看看,刻成什么样了?”   李谕磨磨蹭蹭,才递给他。萧从简接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六个字。   长相思,摧心肝。   他正要嘲笑皇帝这字虽然写得有些样子了,刀工却不好。一阵风忽然吹来,将皇帝刚刚压着的纸都吹得飞落一地。   只见各种情诗落了一地,长相思,摧心肝中竟夹了一个“萧”字。   宫人立刻上前收拾了。   萧从简只装作没瞧见。   他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是喜欢霈霈,到现在还念着霈霈。   李谕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催促萧从简快去文太傅那里。毕竟文太傅也是一代人的偶像,去送别的人不会少。 第67章   去送文太傅的人很多, 但萧从简一来,文太傅自然是谁也不见,只请萧从简去说话。   文府上空空荡荡,东西搬空了,仆人走得走卖得卖,只剩下零丁几个。小仆将萧从简引入茶室,文太傅正在亲自烹茶。   “坐吧。什么都没了, 一杯清茶还是有的。”文太傅向萧从简道。   萧从简在他对面坐下:“那我就以茶代酒, 为太傅饯别。”   文太傅呵呵笑道:“可惜呀, 棋盘已经收起来了。要不然这时候与你下盘棋,肯定精彩。我这会儿心里什么挂念都没有了,想来能赢。”   萧从简不会相信他说的“什么挂念都没了”。文太傅了解她,他同样了解文太傅。   “太傅就是太执着于胜负了。”萧从简微笑道。   文太傅听了也是一笑。五十年前他初入官场心高气傲,被老师这么批评过, 没想到老了还要被后生这么批评。他想,人这一辈子, 原来并不会变。   手边没有棋盘,但他们心中仍有一盘棋可以复盘。   文太傅回忆起萧从简在高宗一朝如何异军突起, 备受高宗皇帝宠信。他从萧从简第一次胜仗开始说起, 清清楚楚,具体到年月日,时间丝毫不错。   “虽然那时候都在说皇帝花在玩乐上的心思太多了,但我们都知道,皇帝的眼睛盯着朝上, 他的心里清楚。”文太傅说的皇帝是高宗皇帝。   说到此处,他看向萧从简,突然说:“你犯了一个大错。你知道是什么吗?”   萧从简说:“我知道太傅想说什么。”   和文太傅比,萧从简还是不折不扣的年轻人。年轻人总是不爱听老人的指摘。   茶煮好了,他看汤水翻滚,道:“太傅是想说,我不该不留一点余地。”   但这不能怪他,是文太傅先拿走了萧桓一只眼睛。   文太傅道:“自然……你当然想得到这一点。不该功高盖主也是一个,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年轻人嘛,难免的,你当然会说自己不在乎,乌南一战,你是不自惜身命。”   萧从简不言语。   文太傅笑着揭晓答案:“你犯的最大的错,是真的去教一个皇帝怎么做皇帝。我们可以告诉皇帝,从前的圣明君主是什么样的,从前的暴君昏君是什么样的,我们可以劝谏皇帝,我们甚至可以面斥皇帝。皇帝叫你一声老师,只是需要做个尊师重道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他真的需要有个人真情实感告诉他他每一件该怎么做,每一步该怎么走。”   他喘了口气,说:“当他继位的那天起,他就是皇帝了。不管教不教得会,他都会恨你,早晚要与你分道扬镳。”   萧从简只问他:“太傅有没有想过,若你说对了,那今天为何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从乌南回来时候,病得奄奄一息,那是皇帝联合太傅对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文太傅被他噎了一下,喃喃道:“是啊……这是为何?我也想知道。也许皇帝是觉得时机未到,也许有些别的什么缘故……但我说得不会错。”   他问萧从简:“你以为你辅佐过三朝,就能摸清楚皇帝的心思了么?这五十年,我已经亲眼见了许多名臣的结局了……多少人以为皇帝对自己是特别的,那些人的下场比我还惨……”   他仔细看着萧从简的脸色,萧从简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他就像一只老鸦,桀桀笑了:“你要当心,他们李家人,特别会迷惑人。他又是高宗和云淑妃的儿子,岂会不知如何魅惑人心?你已经被皇帝迷住了,骗到了,还不自知。要当心啊,要当心啊……”   文太傅说着说着似乎魔怔了。萧从简看看天色不早了,也不必再听他这些胡言乱语了,起身告辞。他走出几步,还能听到文太傅在喋喋不休。   萧从简在文府又见了几个人,亲自嘱咐护送文太傅离京的护卫一定保证文太傅安全。   从文太傅那里离开,萧从简赶回宫中——赏花晚宴才刚刚开始。灯都已经挂了起来,宫人们已经布置妥帖。皇帝正在花园中散步,见到萧从简远远走来,立刻就冲萧从简微笑。   “丞相!”李谕从来没有像这时候,生怕萧从简不出现。一看到萧从简,他所有的焦虑都消失了。   好在萧从简仍是和平常一样。李谕与他并肩而行,问他:“文太傅说什么了?”   文太傅说的那些话,萧从简自然无法告诉皇帝。他只说:“文太傅昏聩了,他还是不甘心罢了。”   李谕就不再问文太傅的事情。两人默默在海棠花下穿行了一会儿,似乎各有心事。娇媚的海棠也默默无言。李谕抬手就摘了朵白海棠在手上把玩,他迟迟疑疑开了口,道:“朕听皇后说,丞相似乎有想续弦的意思?”   萧从简笑了起来,他没有否认。他说:“大病一场,才觉得身边有个人才好。”   李谕想说他那时候想日日夜夜都陪在萧从简身边。但是不行,他是皇帝。他去看望三次,萧从简就认为是极限了。   “那丞相相中哪家姑娘了?”李谕酸溜溜地问。   萧从简说:“暂时还没有,陛下可有推荐?”   李谕就道:“之前相看的丁姑娘不是很好么?”   他赌气一般说。   萧从简看了一眼皇帝。那眼神叫李谕觉得萧从简已经猜出来他干了什么了。不过萧从简没有说什么,只道:“丁姑娘年纪小了些,与我并不相配。”   丁姑娘正巧与皇帝同龄。萧从简认为这个年龄与他不相配,这对李谕来说又是一个打击,不过无所谓了。   酒宴开始了,今晚皇帝特别开心——自从新年开始皇帝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几次宴会众人都十分尽兴。今日皇帝尤其放得开,甚至命人取了笛子来,亲自吹奏了几声。大家都轰然叫好。   萧从简酒力尚可,不过他一向不会放纵豪饮。今日文太傅的事情彻底了结,他心中轻松,也只是稍稍多饮几杯而已。   等夜更深时候,酒宴从室外挪到了室内,灯火煌煌,舞姬飞旋地舞姿中花瓣四处乱舞。李谕半靠在榻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迷离,似乎已经醉了。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去内室更衣。   萧从简这时候已经有些累了,以手撑头,正想着要退席回府,有宫人过来道:“丞相,陛下请入内说话。”   他随宫人进了内室。李谕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在室内自斟自饮,见到萧从简来了,就招呼他在榻上坐下。   “外面太吵闹了,朕想和丞相单独小酌两杯。”李谕亲自为萧从简倒上酒。   他们从前也时不时小酌,萧从简没有怀疑,不过今日他已经倦了,只慢慢饮完了一杯,就想向皇帝告退。   李谕这时候怎么能放他走,又殷勤劝了两杯,才道:“丞相,朕实在是没有办法……”   “什么?”萧从简忽然耳朵里一阵嗡嗡声,皇帝后面的话他根本听不清楚,随着耳鸣而来的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竭力想保持清醒,想端起手边的茶喝一口,但伸手连茶杯都摸不到,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沉重困倦。   李谕默默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歪倒的萧从简。   萧从简临昏睡之前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只能够呓语了一声:“陛下……”   李谕抱着他坐在榻上,让他躺在自己怀中。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李谕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睡在自己怀里的萧从简。   他看着萧从简脸上被酒气晕出的薄薄的红色,他看萧从简安睡的神态。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才从胸腔中振出一声叹息,他伸出手,轻轻用手背贴了贴萧从简的脸颊。   “我知道这是最坏的办法,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低声,温柔地说。   他慢慢垂下头,轻轻与萧从简嘴唇相触,蜻蜓点水的一吻。   然后他放开了萧从简。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安排。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不急于这一晚。   萧从简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他上一次醉得如此厉害还是成婚那晚。他醉得太厉害,但梦并没有停歇,他一会儿梦到阴魂不散的文太傅,一会儿梦到乌南的大水……   在这半梦半醒间挣扎了一会儿,萧从简才确定自己终于完全醒来了。   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并不是醉倒的。   他费力地从大床上侧身起来,掀开被子下床。他边走边辨认,不一会儿,他就认出了,这里不是别处,就是东华宫。是东华宫的一处偏殿,与皇帝日常起居的寝宫正相对。   但怪异的是,这处偏殿中除了他,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萧从简走到门前,他用力一推。果不其然,那扇门是锁着的。   他被皇帝关在了东华宫。 第68章   萧从简一瞬间想起的是文太傅那句诅咒一般的警告。   ——“你要当心他。”   他的心脏缩紧。他离开正门, 去找找边门。虽然明知道皇帝既然关他在这里,自然不会留缺口。但他还是习惯性查探一番。   年前时候皇帝曾经重新修整了东华宫偏殿。他这么一看,皇帝动的工程并不小。他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就看到了寝室,书房,茶室,阁楼,三处阁楼, 可以眺望不同方向的风景, 后院花园, 花园还不小,里面修了露天浴池。   在这寂静中,草丛忽然一动,萧从简一看,只见一只一两个月大小的奶猫摇摇晃晃钻了出来, 冲萧从简喵喵大叫,似乎是饿了。萧从简没有理它, 他静静地站在台阶前。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一听就知道是皇帝的。   萧从简转过身。   皇帝与他只有几步之遥。   皇帝突然叫出来:“你怎么赤着脚!”   皇帝转身就跑去拿了鞋, 又跑到萧从简面前, 十分焦急:“快把鞋穿上,你的病要小心才不会复发。”   他蹲在萧从简面前,将鞋送到萧从简脚边。   萧从简不动。李谕抬起头:“丞相,有什么话,你先把鞋穿上再说。”   萧从简按捺住怒火, 淡淡道:“岂敢有劳陛下。”他自己提起鞋,转身往里走。去屏风后面,穿好衣服鞋子,整理好仪容。   李谕正坐在榻边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萧从简好像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神看起来如此诡异。恨他吗,不是。嘲笑他吗,也不是。只是那眼神似乎要将他盯出一个洞,贪婪又露骨。   他此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问皇帝。但有一个问题是不必问的。   为什么?   他想这个问题不用问了。不问,才好给彼此都留点颜面。他不用吹嘘自己劳苦功高,皇帝也省得虚情假意,表示是迫不得已。   这故事历朝历代说得还少吗,说来说去不过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眼下这情形,皇帝应该暂时不会杀他。否则昨晚下在酒中的就该是剧毒,今天丞相府就该办丧事了。但很难说,皇帝这一步走得实在诡谲。他又想起他病重时候,皇帝的三次亲临探视,那不是作伪。作伪做到那地步,也太过了。   想到此节,萧从简突然又想到文太傅那句话——“你已经被他迷住了,骗到了”。看来文太傅是说对了。皇帝都要对他下手了,他竟然还想起皇帝过去是如何亲厚他。   “那么,”萧从简终于开了口,“陛下是准备什么时候办我的案子?臣不能总是待在这东华宫。”   李谕岔开话题,答非所问:“丞相可有哪里不适?朕怕那药力太猛……”   他说得讪讪的。   萧从简心道,跟现状一比,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看来皇帝是一点底都不肯透。   于是萧从简干脆不说话了。   他看都不想看皇帝一眼。   李谕大致能猜到萧从简在想什么。萧从简这时候生气愤怒都是应该的。他没指望现在就能得到萧从简的好脸色。   他也垂着头不说话。这里是他特意为萧从简重新布置过的,只求让萧从简住得舒服些。   两个人就这么熬了一会儿。萧从简跟入定了一样,满面怒容就是什么都不说。最终还是李谕败下阵来,先开口说了话。   “丞相……”他一开口,萧从简就打断了他。   “陛下还叫我丞相?从来没有被关押起来,不能理事的丞相!”萧从简气极了。   李谕还是坚持道:“丞相,你现在是在东华宫,不是在地牢!”   萧从简再也忍不住,刷得站起来,他站得太猛,又正在激愤之中,再加上未消散的药力,顿时一个天旋地转,差点栽倒。李谕一把抱住他,他一双手都在颤抖。萧从简也是气得手颤。   两个人竟保持这姿势站了一会儿。萧从简才费力地推开皇帝。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沉沉问皇帝。   李谕咬住舌尖,几乎要咬出血来。   “朕知道。”他说。   “倒是丞相,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他问萧从简。   萧从简放声大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一样。   他笑得咳嗽起来,平息下来才道:“陛下要说这全是臣的错亦无不可。至少乌南之战,都是臣之罪。臣不该淹死那两万人——陛下用这个理由杀我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吧?”   李谕也急红了眼:“谁说朕要杀你?朕……要杀了你,就永世堕畜生道。”他指天发誓。   萧从简心中姑且信了皇帝这话。但皇帝只说不杀他,不代表不杀其他人。   他被皇帝囚禁,不消几日,外面就要乱得天翻地覆了!若是文太傅还在还好,朝中至少还有一个领袖。文太傅的势力已经被他剿干净了,他再一倒,朝中不知道该如何群魔乱舞。   不过这应该正合了皇帝意——先是文太傅,再是他,全被废了之后,这所有的权力就全拢在皇帝手中了。   他担心皇帝对他的人下手会比对文太傅的人下手更重。   毕竟他手上实权太多,又刚从乌南出兵回来,军权这一块,比文太傅手下那些笔杆子更要命。   他越想越心痛。若皇帝杀了他手下的那几名爱将,他这十几年的心血都是白付出了。   “臣从未负过陛下……”萧从简道。   他还是不得不做这套事情,剖白心迹,以求妥协。   但他太累了,太失望了。一张口,就说不下去了。   而且皇帝竟比他先哭了,萧从简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满眼含泪的李谕,道:“陛下心里清楚。”   皇帝走到他面前,慢慢跪下,他抱住萧从简的膝盖,将脸埋在萧从简的腿上,像做错事的孩子。萧从简伸出手,抚了抚皇帝的头发。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永远是陛下的。既然陛下决定将所有事情都牢牢抓在手中。那从今往后,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第69章   仅仅一天之后, 京中就乱了套。   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什么事了?皇帝想怎样?丞相现在在哪里?皇帝到底想怎样?   右仆射赵歆成在赏花宴那天夜里被突然请到宫中。那天他本就有些不适,因此没有去赏花宴。他正在家舒舒服服喝着茶,让美婢给他篦头发,忽然宫中就来了人请他进宫。   夜深时候皇帝召他入宫,必然是突发了什么事情。但皇帝一开口还是把赵歆成吓跪了。   “朕已将萧丞相秘密关押起来。”皇帝面无表情,说得很淡定。   赵歆成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了:“陛下!万万不可!萧丞相是……”   皇帝倾身伸手按在他的肩上:“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萧从简如何能干如何重要的话,你不用说, 朕全知道。”   他对赵歆成和蔼说:“你唯一要考虑的, 就是朕想要什么。”   赵歆成沉默了。他已经陷入震惊当中。皇帝一直对萧从简言听计从, 他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来这一手。既然皇帝说已经将萧从简秘密关押起来,那就是真的——那皇帝到底布置了多久?有多少人参与?至少宫中的御林军都在皇帝手中。   现在的态势他一概不明,他不敢轻举妄动。赵歆成突然看了一眼屏风,那里似乎有人影在晃动,他怕自己说错一句话, 那后面就会冲出人来将他也押下去。   “陛下,”赵歆成态度软了下来, “朝中不能没有萧丞相。”   皇帝淡淡说:“朝中不是不能没有萧丞相,只是不能没有丞相——要不然朕这时候找你来做什么呢?”   他叫赵歆成起来。   “事情已经这样了, 朕心里也不好过。萧从简的案子朕会亲自管, 你接下来要做的几件事情,你要记好了。”   赵歆成听明白了。皇帝是在给他许诺。但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就像一眼睁睁看着一座大山向他压下来,他动弹不得,向东逃是死, 向西逃还是死。   而且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快就被利诱。   他向皇帝道:“陛下,臣以为无人能够取代萧丞相。”   皇帝听了并没有生气——这才叫赵歆成有些害怕。皇帝太冷静,不动摇,是铁了心的样子。   皇帝只说:“怎么,你们是离开了萧从简就不知道怎么做事了?没有萧从简,你们连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不知道了?”   皇帝又说:“你应该知道的吧?当年高宗皇帝罢了左岫,要萧从简顶上的时候,萧从简可是眼都没眨就接手了。他那时候可比你年轻多了。你想想看吧,若今日你和萧从简调个位置,他会怎么做。”   赵歆成被皇帝扣着,谈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候皇帝突然看看天色,喃喃道:“时候差不多了,该醒了……”   皇帝这才放走了赵歆成,赵歆成临走时候,皇帝意味深长道:“你该为你家伯逊,子游想想,他们比萧桓难道差在哪里?”伯逊和子游,是赵歆成的两个儿子。   萧桓是在早晨时候知道萧从简一夜未归。从前公务繁忙时候,萧从简常常不回来,但自从大病以来,萧从简就没有熬夜工作过。再说昨日是宫中赏花宴,并没有什么紧要事务。   萧桓心道难道父亲是多喝两杯,于是干脆在临虚阁休息了?他心中略感蹊跷,正好今日轮到他去宫中当值,他便先去临虚阁看看,顺便带些东西过去。   然而萧从简并不在临虚阁,萧桓问了在临虚阁当值的秘书,也都摇头说没见到丞相。   萧桓正疑惑着,就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都是他从前认识的。领头的年轻人却与他不善,两人曾有过几次龃龉。只见对方冷冷一笑,一挥手下令:“陛下有旨,拿下萧桓!”   萧桓奋力挣扎,但无奈他们人多势众,他几乎被打晕过去。临虚阁的人都跑出来,被这一幕吓得不得动弹。   领头的见差不多了,才道:“行了,别打残了。陛下没说要他的命。”   一天之内,萧家父子都被捉住。京中一片恐慌,人人自危。   李谕这三天几乎没合眼。他要一个一个约谈,该恐吓的恐吓,该利诱的利诱,该安抚的安抚。一有空闲他就去看萧从简。实在没有空闲睡觉。   萧从简虽然生气,但作息比皇帝还规律许多。他一日三餐都吃,虽然吃得不多,但多少都吃些。其余时候就在书房看书,或在院子中散步。天黑了就躺在床上,并不要蜡烛。   李谕有时候过去,整个宫殿就这么一片黑暗。他站在这黑暗中,能听得出萧从简并没有睡着。   到这天为止,三天过去了,事情引起的第一波震惊和波动已经算过去了。   李谕过去时候,又是一片黑。他自己慢慢把灯一盏盏点上。   “我知道你还醒着。”他一边点蜡烛,一边轻声说。   萧从简躺在床上不说话。   “外面的情形,我这几天都和你说了。你就没什么想法么?”李谕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自言自语,他知道萧从简在听。   萧从简确实在听,但他不能确定皇帝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除了萧家,皇帝没有对其他人下狠手。就这种情形下,皇帝这一步走得不算错。之前文家已经牵连了许多家族。萧家不能再这么搞。   他能说什么?夸皇帝做得好?   室内烛火渐渐点亮,李谕坐到床边,道:“你是真不想和我说话?”   萧从简听着这话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皇帝那语气仿佛他现在是情人间的赌气一样。皇帝何必这时候还向他撒娇。   他终于叹了口气,坐起身道:“我不会再置喙陛下的决断。”   李谕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在萧从简面前挥了挥,道:“我知道,我空口无凭,你是不会信的。但这个你总该信了吧?”   萧从简立刻认出了,那是正驻在乌南的汪将军写来的信,应该正是最新的一封。   李谕递给他,萧从简立刻迫不及待地拆开。   李谕就往床上一躺,将萧从简拦在床里面,他喃喃道:“你慢慢看吧……我这几天累坏了……”   他话音刚落就睡着了。   萧从简聚精会神看完了信,才发觉皇帝躺在他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第70章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幸好床够大, 他从皇帝脚那头绕下去,去隔壁的榻上坐下,又把汪将军的信看了一遍。   皇帝仍在熟睡,对他毫无防备。他拿个烛台过去就能解决皇帝。   萧从简看了眼眼前的几架烛台,似乎都颇称手。但他不能就这么走过去敲死这棒槌皇帝。朝局已经再经不起一丝动荡了。之前三年死了两个皇帝,大家已经够担惊受怕了;五年内死三个皇帝,这绝对不行, 真应了乌南人的谣言, 民间会恐慌, 一遇上天灾,立刻生变。李谕一死,只能是冯家的阿九上位,可冯家时刻都可以用弑君来攻击他。阿九才六岁,还未成年, 十分幼小,万一夭折了怎么办?当初他没坚持要霈霈过继也有这个考量。即便阿九能平安长大, 到成年至少还有十年时间,主少国疑, 朝局不会平静。   若他真杀了李谕, 另扶幼主,这兜了一大圈子都是为了什么,还不如当初就逼迫孝宗给霈霈过继个孩子……   萧从简心中自嘲。皇帝如今这样,不管好赖,总归是要自己做皇帝了。一个成年皇帝, 且有自己的主意。是他教得好啊!   “丞相信看完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醒了,躺在床上问。   萧从简懒得纠正他“丞相”的口误了,反问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汪将军。要召他回大盛吗?”   汪凌为人忠勇,心思缜密。萧从简留他坐镇乌南,十分放心。但若皇帝召回汪凌。乌南那边军心浮动,压不住乌南,那又是一大损失。   皇帝沉默片刻,说:“为什么要召汪将军回来?就因为他是你提拔上来的?”   萧从简这时候竟然要揣摩起皇帝的意思。   然后他立刻明白了——皇帝也不愿意乌南出乱子。汪凌是个可用之人,这近两年来一直在乌南,不论是能力还是对乌南的熟悉,汪凌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留汪凌在乌南,皇帝又怕自己鞭长莫及,汪凌手中握有一万多大盛精兵,驻在乌南国都,他怕汪凌生出反心,就是第二个杨氏。   现在他被皇帝关押的消息应该还没到乌南。不过至多再过十天,汪凌就会有确切的消息了。到时候汪凌会作何反应,不论是皇帝还是萧从简,都无法预料。   皇帝拿来汪凌给他的信,恐怕就是希望他来分析汪凌的态度。可是有什么用,皇帝已经把这事情做出来了。   萧从简实在忍不住,道:“陛下真是如此恨我?连多等一年,两年都等不及了?”   再多等个两三年,乌南的局势总比现在稳定得多。到那时候再玩兔死狗烹,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   皇帝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面朝向萧从简。   隔着纱幔,隐隐绰绰看不清楚皇帝脸上的表情。   皇帝果然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不能回头。朕只想问丞相,愿不愿意写一封信给汪凌?”   萧从简气笑了:“陛下,请问我该用什么名义来写这信?陛下的阶下囚?”   皇帝从床上起来,他睡了一会儿,又该去和朝中的大臣去战斗了。   今天就是他给赵歆成的最后期限,他并不担心。   “汪凌再有信来,朕还会带来给你看。书房有纸墨,你想好了就把信写好。”皇帝道。   皇帝一走,萧从简就捻灭了蜡烛。他真该用烛台的,弄死皇帝一了百了,省得受这鸟气。   赵歆成那边忐忑了几天。他一开始不敢接丞相这个位置。但这几日群臣有什么事情都是来找他。萧从简一不在,大家都跟无头苍蝇似的。他不知不觉,就已经在做丞相该做的事了。   再者他回去与妻子把这事情一说。他妻子就立刻道:“你要明白,皇帝才是你的皇帝,萧从简不是你的皇帝!”   赵歆成唉声叹气:“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可是,就怕将来万一萧从简起复了,我可没有好果子吃……和萧从简作对的,有几个善终?”   他妻子道:“将来的事,你将来再操心吧。我只知道你再不向皇帝表一番忠心,马上就要没有好果子吃了。”   赵歆成退也退不得了,只好把心一横,接下了皇帝的任命。众人都知道赵歆成也算是半个萧派,皇帝办了萧从简,反而提了赵歆成,这是表明了态度,看来是不打算牵连太广了。朝中吵闹了几日,总算安心多了。   又过两日,皇帝第一次放了个人过来看萧从简。   萧从简正在想给汪凌的信该怎么写,一见来人,立刻搁笔。   萧皇后几乎是飞奔到他面前,父女两个互相看着。萧皇后半晌才说出一句:“是我害了父亲。”   萧从简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后悔了,当初不该顺着孝宗的意思。她想过李谕上位,萧从简也许不会太顺意,但没想到李谕这几年都是隐藏本性,原来竟如此乖张!   李谕让霈霈来见萧从简,是因为他说外面的情形,萧从简总会存疑。霈霈来和他说,萧从简总该相信了。再者,萧从简消沉多日,见到霈霈也该安慰些。   萧皇后把外面的情形还有萧家的现状一一和萧从简说了。   “……舅舅们都好,被查抄的只有三舅舅一家。萧桓现在被关在玉台,被人打了——看着惨,没大伤,父亲放心,他现在每日能吃能睡,除了行动不自由之外,没受虐待。”   萧从简问她:“这消息确实吗?”   萧皇后点点头:“是我身边信得过的嬷嬷去看了他,我还捎了东西给他。”   萧从简问:“郑璎如何了?”   萧皇后迟疑了下,说:“郑家昨日带走她了。”   萧从简没说话。   萧皇后又道:“方才皇帝对我说,今晚就会把父亲转到其他地方去……父亲可知道会去哪里?”   萧从简摇头。大盛关押官员,从关押地点的不同能大致判断出结局。比如像文太傅,关在自家,大多就是滚回老家。关在玉台,多半是等着流放。关去鸡头巷,就是要下狱了。   他说:“我这案子不一般,皇帝应该暂时不会让别人知道关我在哪里。”   萧从简看看霈霈,低声道:“霈霈,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珍重性命。万一……”   他想他已经失势,霈霈一人孤身在宫中。这段时日是最混乱最忙的时候,等过了这段时日。皇帝说不准时候就会强取。   霈霈垂泪:“我知道。”   萧从简又说了一遍:“你记着,一定要保重。什么都没有你的性命宝贵。”   霈霈又应了一遍。萧从简才道:“你去吧。我还有一封信要写。” 第71章   萧皇后尽了力了。她的人打点一番去和萧桓联系, 给萧桓送点东西还可以。但她的人无法时刻盯梢东华宫,没办法确定每天有多人从东华宫进出,又去往哪里,要查探出萧从简接下来会被关在哪里,实在做不到。   只是萧皇后没有想到一点——皇帝说会把萧从简转押别处,只是诈她。李谕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萧从简挪地方。   萧从简给汪凌的信写好之后,李谕也给汪凌写了封亲笔信, 再加上汪凌家人的书信, 打包成一个大礼包, 给远在乌南的汪凌送去。   汪凌为人稳重,但刚知道萧从简被拘的消息时候也不免气得骂娘。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也完了,他一家老小,父母妻儿全在大盛,性命都捏在皇帝的手里。他心中惊涛骇浪, 朝廷那边一点怎么处理他的消息都没有。   等过了两日——李谕算准了时间,汪凌应该着急了两三天了——皇帝的一匣子信一到, 汪凌打开时候手都不知道是怎么动的。   他几乎是站着同时看了几封信,看完之后他才坐下, 长舒一口气, 仿佛劫后余生。   皇帝没有动他的家人,还把他的大儿子提升做了御前侍卫。   这样一来,汪凌就算憋屈,就算为萧从简不平,就算冒出些小心思, 也不能动了——皇帝只是削了萧从简,对汪凌却称得上是厚待礼遇了。汪凌若是因为萧从简被削,就在乌南有动作,不仅他自己会被天下人不耻,还将萧从简架到了火上。毕竟他和萧从简都是皇帝的臣子。   汪凌思来想去,他自认为只有自己最适合善后乌南,也最能贯彻萧从简在乌南的想法。既然皇帝暂时留他在这里,不管这是为了安抚萧派,还是做给天下人看,不管将来会如何,他现在只能回应皇帝,做好在乌南的事情。这也是为了萧从简将来考虑,萧派需要如此。   大盛这边,皇帝当然不会就这么对汪凌放心了。之前萧从简就和皇帝说过要派文官去往乌南。这个时机正好。   “你说,乌南那边是该派陈俊粱,还是派宋筌好?”   皇帝站在书架前,一边翻找,一边征询萧从简的看法。   萧从简白天多在书房消磨时间。皇帝一来,他仍坐在窗边看书。听到皇帝这么问,他才终于有了些表情。   “朕是想派陈俊粱去,陈俊粱虽然年轻了点,耿直了点,但是个好人,朕信得过。”李谕说。   萧从简努力克制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臣以为宋筌更合适。”   哪怕皇帝可能是在羞辱他,他还是得说出来。   皇帝却眼睛一亮,微笑着说:“是吗?宋筌?好,朕记住了。”   隔了一日,皇帝就将对宋筌的任命诏令带来给萧从简看了。   “朕会派宋筌去乌南,先为特使,如果他这半年做得好,再命他常驻。他一去乌南就会先带去朕的圣旨,和乌南当地的几大家族见面。”   诏令上有皇帝玺印,有丞相钤——如今是赵歆成的了。若不是赵歆成的印,还在提醒萧从简,萧从简几乎要错觉这一切与从前无异。   他慢慢推开那道诏令。   他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一个动作就说明白了。他已经不是丞相,李谕不必要如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那天见过霈霈之后,他原以为皇帝会很快将他关去别的地方。去大理寺也好,去玉台也好,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他积蓄着满腔的怒气,私下用刑也好,公开审理也好,他都想好了。和霈霈说话的时候,霈霈也说了,萧家正在努力,想要公开审理。   然而又是快半个月过去了,皇帝没有转移他,没有审问他,只是将他关在这里。住在东华宫,奢华自不必言。每日饭食也是精心准备,都是合他口味的饭菜。衣物与其他用具无一不精细。   此处偏殿只有几个哑奴来服侍打扫,其他宫人一概见不着。每当皇帝来临,连哑奴都消失不见了。   “陛下打算何时审我?”萧从简直接问道。   “朴之……”皇帝一脸无奈,“朕不打算审你。”   不审,也是有的。萧从简点点头:“可以。你可以直接定我的罪。可以。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流放?下狱?你总不能把我一直关在东华宫!这里是东华宫!东华宫不是这么用的!”   他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他辅佐皇帝久了,一出口就是教育皇帝。可能文太傅没说错。他犯的错太多了。   皇帝仿佛也来了火:“难道你要朕把你关去地牢你才开心吗?”   但萧从简听出来皇帝并不是真发怒,李谕是不是真发怒,他一听就知道。李谕这时候是假怒,其实是在胡搅蛮缠,王顾左右而言他。   萧从简知道李谕不会说出答案了,他只能用自己的行动来表明立场,逼迫皇帝。从这日起,他只在一个房间活动,绝不踏出那个小套间一步,花园不去,连书房都不去了。 第72章   萧从简把自己关在房中写书。他早有写本军政要略的想法, 只是一直太忙,不能成文。此时正好静心写作。至于写完之后能不能见天日,他不去考虑。   他素来博闻强识,之前为准备皇帝经筵,已经梳理过一些要点,此时又无其他工作干扰,每日都专心于此, 并不觉得难过。   李谕也不去打扰他, 但从萧从简把自己关在房间开始, 李谕晚上就开始睡在外面的大间,他生怕萧从简不知道,故意弄出点动静。   他偶尔大声自言自语。   后来有了功夫,就弄了张古筝,对着萧从简的房间叮叮咚咚练习不成调的凤求凰。   萧从简从没有出来和皇帝说过话。   又这么僵持了快十天。皇帝推开了萧从简的房门, 告诉萧从简:“萧桓会被流放到北疆。那里是你十五年前平定的地方,旧部多, 他去那里,有人照拂。”   萧从简正奋笔疾书, 头都没抬。皇帝对萧桓的处置与他想的差不多。其实皇帝要真想断了萧桓的前途, 只要说他坏了一只眼睛,有残疾,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取人性命。   李谕见他这样,又道:“郑家逼着郑璎与萧桓和离了。”   萧从简的笔尖一顿, 比划就坏了。他淡淡道:“也好。郑璎不必和他去北疆受苦。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   萧桓被关在玉台之后几天,郑家人就半拖半拽接走了郑璎。萧桓判了流放之后,郑家就由老人出面,做了和离。   郑家只说是心疼女儿,舍不得女儿跟着萧桓去北疆。但明眼人都说郑家是怕受牵连。   郑璎被关在家中,听不到外面这些纷纷乱乱,但她素来聪慧,怎会想不到外面人如何议论。   暮春就要尽了,初夏要来了。她茫然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一片碧绿。侍女给她梳了时兴的发髻,贴了新剪的花子,又说夫人选了新料子来给她做新衣。但她怎样都不露一个笑容。   延平元年元月时候她第一次进宫,那时候她多开心啊。她数着日子,把过去这两三年的日子一日日数过来,延平元年元月依然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璎儿,”她的母亲又在劝她,“你不是之前闹出乌南女那事情的时候就说对萧桓失望了吗?和离了对你对郑家都好,过个一两年等事情平息了,我定会再给你挑个好夫婿,你放宽了心。”   郑璎这会儿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她真心想和萧桓和离的时候,郑家不许;她刚和萧桓和缓了,刚出事时候她想着流放到哪她都会去,郑家却逼着她和离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母亲,未语先泪,流着泪道:“你叫太医来,我好像怀孕了。”   萧桓动身离京时候并不知道郑璎有孕。因为和离一事,萧家与郑家已经闹翻了。他现在的心境不比准备动身去乌南的时候,甚至与刚从乌南回来时候都不可同日而语。   萧家老人都怪郑家,他不怪郑家。临走时候,他托人带了封信给郑璎,信里是两首诗。刚与郑璎成婚时候,郑璎想要他与自己和诗,他一直拖拖拉拉没有完成。   萧家的奴仆都遣散了,美貌的大丫鬟都好安排出路,唯独翡翠一个,是他从乌南带来的,因此惹了那么多风波,又过了明路,他只能带走。   翡翠又做回了普通打扮,荆钗布裙,闷声不响在马车上收拾好了东西。萧桓仍立在马边怅然回望着城墙,过了片刻才淡淡问她:“都收拾好了吗?”翡翠点点头。他一扬鞭,道:“走吧。”   萧家出事已经有三个月。时节已入夏,京中因此而起的风波渐渐平息,天气一热,人都有些松懈。只是皇帝显然还没有完全放心,与往年不同,竟然没有去行宫避暑,仍留在京中。皇帝不走,自然无人敢提避暑之事情。   萧从简依然在东华宫中。天气热了起来,他那个套间不大,虽然通风良好,但日光也厉害。他病好后一直血气不足,有些脾弱。因此李谕没让哑奴给萧从简房间里送太多冰。   萧从简没注意,也不在乎。他不畏热,出汗不多。李谕这天一进他房间,就见他只穿了件单衣,领口松松垮垮的塌着,除此之外,整个人仍是清清爽爽。   李谕顺着萧从简的喉结,看到线条分明的锁骨,再到那深V衣领若隐若现的部分,他的想象一发不可收拾。   李谕艰难地挪过目光,才淡淡道:“朕知道你一直在等着朕处置你。”   萧从简正在整理手稿,听到这话,终于给了皇帝一个正眼。   “哦,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他将处置两字说得颇为讽刺。不论皇帝如何处置他,他都预想过了。   李谕只道:“今晚朕在花园等你。”   到了晚间时候,皇帝到了花园里,坐在凉亭中。萧从简来的时候,面前是一壶酒,见萧从简来了,就道:“朴之请坐。”   萧从简坐下,李谕为他倒了一杯酒。萧从简不喝。   李谕笑了笑:“我要给你毒酒,也不会这样给。”   萧从简仍是不肯举杯。李谕无奈,只好将萧从简那只酒杯里的酒泼了,酒杯扔了,将自己的酒杯中的酒饮了一半,递给萧从简:“你我好歹君臣一场,若你今日就赴黄泉,与我共饮一杯又有何妨?”   萧从简这才接过皇帝喝过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样共用一只酒杯饮了三杯。   萧从简只觉得脸上略有些烫,他并不容易上头,不知道是这几个月都没喝酒还是因为知道事情就要有个结果,心中竟渐渐轻松起来。   李谕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一样,声音有些飘:“我一直仰慕丞相……有丞相这样的人,是国家之幸……”   萧从简说话也坦率起来:“可陛下还是要铲除我。”   “铲除?”李谕喃喃道,“只要你告诉我该做什么,我都会做。只有一件事情我不能答应,我一定要做。”   萧从简觉得他有些醉了,说话似乎颠三倒四。   “那陛下到底想要如何?大权都在陛下手中。”   他问皇帝到底有没有决定。   李谕忽然站起来,扯着衣服笑道:“这天也太热了。朕听说有个蛮帮,谈要事的时候都要洗澡,两个人坦诚相见一边洗澡一边谈事才能把话说通。”   他不由分说就开始脱了衣服,去露天浴池中泡着。   萧从简这时候也确实觉得热,竟然觉得皇帝的胡言乱语有些道理。也脱了衣服,下了浴池。   他在水中泡着,忽然又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脑子里迷迷糊糊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但他又觉得自己很清醒。然而有一件尴尬事情,他不能让皇帝知道,就是在温热的水中一泡,他并未觉得凉爽,只觉得浑身热血奔涌向某一处集中而去,恨不得有个人立刻与他爱抚一番。   他忍不住并拢了腿,但一转头,就见皇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从简脑子里轰然炸响。从那不成调的凤求凰,到皇帝坐在他病床边握着他的手,到之前的所有,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已明了。   李谕靠近他,伏了过来,伸手探向他。 第73章   皇帝已经欺了上来, 萧从简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想挥开皇帝的手,但药效已经上来,他一挥手只拍起一波水花,皇帝的手臂与他纠缠在一起。   “我艹你。”萧从简终于骂了脏话。   李谕已经入了魔,他吻着萧从简的耳朵说:“我知道,我正在艹着呢。”   他一伸手就准确摸到关键处,萧从简的腿立刻绷直了, 李谕的腿立刻勾住他的腿。一个要挡要推, 一个抱住不放, 两个人在水中纠缠起来,竟是越缠越密,身体贴合在一起一丝缝隙都没有。李谕气喘吁吁道:“我一直想……第一次见到你时候就想……”   萧从简抗不住这药性,他又禁欲许久,李谕的手法娴熟, 就这么纠缠时候手上也是不轻不重,揉捏得恰到好处, 可圈可点,他受不住这刺激。   “朴之, ”李谕只是抚摸萧从简就几乎昏乱, “朴之……别憋着……宝贝……”   萧从简she了出来。   一瞬间,两人都是定住了。萧从简是不敢相信皇帝和自己做了什么。李谕是呆看萧从简she出来的样子,连自己还硬着都忘了。   互相凝视片刻之后,萧从简立刻爬出池子,他抖了抖身上水, 歪歪斜斜走过去捡起衣服裹上身,他难得有什么都不想的时候。许多年前他有一次受伤,流了许多血,这时候就像那时候,迷迷糊糊,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出去越远越好。   李谕追了上去,他从背后扑住了萧从简,两人一齐倒在空旷的正厅中。   李谕自己也有些不清醒。但他心中牢牢记着,今天不能伤了萧从简。他只是用四肢缠住萧从简,将他按在地上。   “我知道你以为我疯了……我是疯了……”   他伸手去撕萧从简的衣服。萧从简一身水的就裹了件单衣,两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那件丝绸衣服早烂了。   萧从简咬着牙,不说话。他不和不是人的东西说话。扭打了半天他终于一挥手正中李谕的脸。   那响亮的一巴掌下去,李谕也稍稍清醒了些。   但他仍按着萧从简,从他小腹向下吻去。   他给萧从简又来了一次口活。   萧从简到后面几乎半昏过去。   第二天一早,萧从简是在大床上醒来的。他躺了一会儿,只觉得昨晚自己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慢慢披衣起身。一切都和昨晚之前毫无二致,他走过大厅,走到窗边,看向院子。   院子里干干净净,一眼看过去,什么痕迹都没有。只有猫儿在花园里耍,不时惊动繁花和绿叶。但在这寂静中,萧从简越发确定自己并不是做了个梦。   他渐渐把昨晚的所有事情都拼接起来。不光昨晚,他在努力把这几年的事情都拼起来。   他站在窗边,沉思良久。   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站在了门前。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   萧从简转头看向皇帝,那眼神很淡,也很冷,如冰似雪,明晰透彻。   这完全在李谕预料之中——若萧从简不是这样,也就不是萧从简了。   李谕说:“如今,你都知道了。”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没有酒后乱性的慌乱,没有惶恐,没有懊悔,只有陈述一件事实的平静。   萧从简本来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听到皇帝这么说,他就知道事情就是这样了。   “所以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搅动时局,牵连到成千上万人,改变他们的命运,不只是为了将大权握在手中,还为了将我变成你的禁脔?”   萧从简说。   李谕不说话,他只看着萧从简。   萧从简盯着他。   皇帝终于开了口:“是你让我做了皇帝,还教我怎么做皇帝——只要你教的,我都在学。可是你没有教过我一件事。当这天下都是我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可我想要的那个人,偏偏不是我的,我该怎么办。”   他一步步走近萧从简:“只要在明处,你我永远都是君臣。是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   他上辈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想要。   有了口碑,他想要票房,有了票房,他想要奖项。有了国内的奖,他还想要国外的奖。有了事业上的名声,他还要做慈善。和他同龄的男演员,没有哪个比他更完美。   他不觉得累,只要有可能到手的东西,他全想拿到手,他乐在其中。这才是人生,这才叫奋斗。   当他成为皇帝的第一天起,他就该料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最初的惶惑不安过去之后,他是很自在的。   皇帝就站在萧从简面前,萧从简能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红痕——是昨夜他一巴掌打出来的。   “我想睡你。”他向萧从简低声说。   萧从简几乎克制不住,抬手又想打皇帝。但这次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   两人又一起跌倒,无声的只有喘息交缠的扭打又开始了。   幸而这次皇帝没有更多动作,他只是将萧从简压在榻上。   “我想睡你。”皇帝温柔地说,几乎是甜蜜的。   从没有人这么赤裸裸地对萧从简说过这话。他从少年起就很清高。即便爱慕者众多,也从来不曾有人敢这么对他吐露心声。   萧从简一脸不知道是该呸还是该吐的神色。   但皇帝还是说了下去,他说:“我会睡你,天天睡你。睡到你习惯我的jb,喜欢我的jb。”   他絮絮叨叨,只说自己想睡萧从简。   他不能说他爱萧从简,他绝不说。因为他知道,从他把萧从简关起来的那天起,他就失去说爱萧从简的资格。 第74章   萧从简本想把皇帝骂个狗血淋头, 但皇帝那些胡言乱语一出,他想骂也无用。   只能揍了。   李谕伏在萧从简身上,说着说着就渐渐放松了对萧从简的钳制。萧从简已经调整好位置,蓄力已久,对准皇帝的股间就是一膝盖猛击。   李谕说得情动已经半勃,被这一猛击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他斜着身子就趴在榻上,半天直不起身。   萧从简推开皇帝, 站了起来。他昨晚是被下了药, 才被皇帝占了便宜。今日他正需要好好把事情捋一捋, 皇帝一来就扑到他身上纠缠,他是断不可能再让皇帝得手的。   两人方才扭打的时候,皇帝不敢真打萧从简的脸和身体,用的是一个“缠”,尽力只缚住萧从简的手脚。萧从简没这么仔细, 都是真打在皇帝身上。   李谕调整了半天呼吸才算缓过来。   再抬起头来,脸色依然苍白。   萧从简见他这样, 便道:“臣误伤龙体,请陛下治罪。”   李谕只是呵呵一笑:“你何罪之有?我知道你是从心里不愿意。”   他每一句萧从简都认真听着, 不管真话假话, 因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还不好判断事情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他原来以为皇帝只是不满他位高权重,功劳太大,才将他软禁起来,慢慢定罪。最坏的可能是逼他自尽。   现在他知道皇帝竟然还有这一层心思, 他的性命暂时无虞,然而这就意味着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软禁在东华宫,与世隔绝。唯一真正能和他说话交流的人,就是皇帝。   “朕不会把你转到东华宫之外的地方。”李谕坦白说。   他摇摇头:“朕不能冒这个险。”   萧从简心中一沉,就知道皇帝疯得彻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难说会关他多久。和男人睡一次,本不算什么事情。萧从简知道有些人好这一口,没什么想法。皇帝去睡宫中的乐伶也好,太监也好,他绝不干涉。   “那陛下打算关我多久?”萧从简问。皇帝总不可能关他一辈子。   李谕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他挺直了背,一字一句道:“萧从简,你听好了。朕会关你一直关到朕艹腻了你为止。”   他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萧从简气得原地打转。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这么生气过。猫正蹑手蹑脚穿过殿中,萧从简气得憋不住大吼一声,吓得猫喵呜大叫一声窜出去了。   李谕不是光心里疼,他身上也疼——萧从简下手不轻。   只是他不能总是泡在萧从简那里。外面还有许多别的事情。   这个夏天因为他未出去避暑,孩子们也只能在宫中过夏天。李谕让工匠造了个大大的儿童泳池,水浅,池底用各色石头拼出图案,色彩斑斓可爱。   皇帝上午处理完政务,午后就去看孩子们玩水。七八个孩子在水池里嬉戏。除了阿九,瑞儿,金妞,还有几个宗亲和公主家的孩子,最大的七岁,最小的就是金妞,得小宫女牵着她的手才能在水里玩。   李谕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孩子,他最近睡得不好,这会儿在阴凉处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就有些睡意朦胧。   他正在半睡半醒间,就听到旁边皇后在和女官轻声说话,无非是些宫中事务,还有京中命妇的八卦。   忽然就听到皇后似乎在说郑璎的事情。   李谕一下子醒来,问:“郑璎怎么了?”   冯皇后连忙道:“这事情我本来也要和陛下说的——郑璎被带回郑家,这边萧桓又走了。她回了郑家才发觉有孕了……”   李谕一怔。   若萧从简不出事。这时候萧府会是多开心,这是合家上下期盼的长孙。这个孩子本应该父母双全,从小备受宠爱呵护。   被他改变命运的人又多了一个。   “怎么,郑家难道不打算让郑璎生下来吗?”李谕声音有些冷。   冯皇后道:“这个他们不敢。只是在吵孩子的去处……是送走还是留下……”   李谕知道这肯定是郑家人托了皇后帮忙探探他的口风。   他说:“孩子生下来。让他们问郑璎。郑璎想留着孩子,郑家就得好好养。郑璎不想养……就送走。”   不管郑家把孩子送去哪里他都能找回来。   他下了决断,此事自然就没了争议。   晚间李谕洗澡时候看到手臂和腿上都有大片淤青。要是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萧从简能消一点气,他是心甘情愿。他盯着这些伤看了半天,有点可惜没有手机能拍下来。将来萧从简真和他好了,他就把这些受伤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   “你看,你那时候下手多重。”   然后萧从简会说:“是你先做禽兽之事。”   他只能从这些意淫中得到一些小小的乐趣。   皇帝身上的伤,只有贴身伺候的几个宫人知道。但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都知道嘴要严密,皇帝不说伤从哪里来的,不叫御医,谁也不敢问。   李谕沐浴之后换好衣服,又看看折子,等到夜深了,他才去了萧从简那边。   白天皇帝离开后,萧从简一直没歇着。他发完了火,就继续忙他的书,之后打了两套拳。他自觉体力比从前弱了许多,他以为自己应该能打得过李谕,没想到真动上手,李谕并不比他弱。他能感觉得到,李谕并没有真用全力和他互打。   他没觉得自己老,但大病之后身体大不如前,是不争的事实。一想到这事情,他又想到皇帝那些胡言乱语——也只有这夜深人静时候,他能想想这些事情。他不怀疑皇帝削他是为了大权,但皇帝想睡他也是真的。他先得正视这一点。皇帝到底是个年轻人,说是癫狂也好,痴狂也好,为了那一点床笫之事,就疯成这样。他又想到萧桓,也是抵不住诱惑。   他想不明白。他年轻时候从来没有被这种色欲之事冲昏过头脑。   萧从简想着想着才慢慢睡着。   但他睡眠很轻,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就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抬起头,就看到皇帝正爬上他的床。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着。萧从简已经悄悄握紧了拳头,他压低了声音问:“陛下,你在做什么?”   皇帝慢慢向前蠕动身体,用气声说:“爬?床?”他慢慢躺倒在萧从简身边,蜷起腿,侧卧着,脸冲着萧从简。   “快睡吧。”皇帝低低地说。   萧从简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他坐起来。皇帝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也不是夜夜金枪不倒的。今晚我不会碰你。”   萧从简靠在床头,心平气和道:“不知道我哪点入了陛下的法眼。”   李谕闭着眼睛,能和萧从简躺在一张床上,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说说话,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他不需要盯着萧从简,他能想象出萧从简此刻脸上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的样子,你没有在镜子里看到过么?别人称颂你的话,你以为都是假的么?”   李谕温柔地说。   萧从简默不作声。   李谕又说:“你以为只有女子爱慕你么?你以为只有朕……”他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说:“你不会不知道冯佑远每次看你的眼神都特别深吧?若你肯让他亲近,他可得高兴疯了。还有国子监的周笃,他也是看到你就走不动路……”   “你知道这些么?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在乎。”李谕说。   寂静中只有李谕一声近乎叹息的呼吸声。   萧从简缓缓道:“陛下为色相所迷了。再过几年,我就会生出白发,会变老发福,陛下又是何必……”   李谕睁开眼睛,他温柔地看着萧从简自然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用目光与它嬉戏。   “可你就是你。到四十岁是你,七十岁还是你。”   萧从简又想起皇帝白天时候那句关到艹你艹到腻为止。只觉得这无限柔情的话听起来竟有些毛骨悚然。   “人年轻时候都这么说,”萧从简淡淡道,“从前高宗皇帝,先有刘贵妃,后有贾妃,秦夫人,再后来到你的母亲,云淑妃。每一个,高宗皇帝喜欢的时候都是山盟海誓,十分动情。你像你的父亲,迷上一个人,一件事,就是十分迷恋,非要耗尽这份迷恋才行。但真正深情并不是这样。”   李谕笑了笑。他不好告诉萧从简,他根本没有什么对高宗皇帝的回忆,他对高宗皇帝的所知都是从纸上记录来的。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但你一定不信。”   萧从简问:“什么事?”   李谕说:“这几年来,我没有碰过别人。我没有碰过皇后,德妃,贤妃。无寂和尚我没碰过,冯佑远我没碰过。从去淡州开始。”   萧从简想说他不信,但皇帝的语气平平无奇,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真的。   他仍在观察皇帝,皇帝不再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   萧从简下了床,去榻上睡了。   凌晨时候他醒了,闭着眼睛听皇帝的动静。皇帝窸窸窣窣穿了衣服,在房间了徘徊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还是查看他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皇帝走到他面前。萧从简的呼吸绵长,和沉睡时候一样。   皇帝几乎无声地唤道:“朴之……”   然后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才转身离开。   萧从简待皇帝走后才睁开眼睛。   之后几日皇帝都依然来这里睡,萧从简不怎么和他说话。他改睡榻,榻上不够两个人睡,皇帝只好睡床。   他的手稿皇帝有时候来了也看,还和他议论一些章节。   只是这天皇帝似乎无事,来得早了些,他正在沐浴。   皇帝站在门边只是看着。萧从简以前在军营中,赤身露体无所谓,早就习惯了。   皇帝盯着萧从简的腰到腿看了半天,才笑道:“你之前还说自己会发福,我看你不会。”   萧从简穿好衣服,刚要从皇帝身边走过,皇帝一把揽住他。   他能感到两个人的身体都绷紧了,一般这是要干一架的预兆。   但皇帝只是搂着他的腰,轻轻旋转,哼着轻快的调子。   “我一直想这么做……”   “什么?”   “跳舞。”   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皇帝告诉他:“胯部放松。”   萧从简想挣脱,但皇帝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这样慢慢摇晃,这样转。”   “这不是跳舞。”   皇帝声音里带着笑:“是的,是这样。我们不就正在跳吗。”   猫在他们脚边转来转去,似乎想要研究人类奇怪的步伐。   萧从简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舞蹈,但他知道这很亲密。皇帝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萧从简说:“陛下……”   皇帝说:“叫我李谕。”   萧从简不肯,他不可能叫皇帝全名,太生硬。   他说:“你虽然这样说,但你并不打算知错就改?”   皇帝顿了一拍,慢吞吞说:“是的,我不改。”   萧从简嗤笑了一声。他们的舞步已经停了下来,皇帝仍然搂着萧从简,说:“我想提醒丞相,那天我说要关你的期限并不是吓唬你。我们晚一天进入正题,你就会被多关一天。”   萧从简的背挺得更直了:“然后呢?”   皇帝温柔道:“我想今晚就开始。”   萧从简说不,他不想。他又要准备和皇帝打架了。他无所谓,这次他会对准皇帝的脸打,非把他打到头破血流为止。让皇帝一走出去,就要被所有的朝臣问发生什么了。   皇帝说:“今晚不行,可以。但总有一天会有。你现在吃的喝的,入口的所有东西,都是送进来的。朕什么时候下药都行。除非你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朴之,你不是那种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失身的人吧?”   萧从简笑了起来,这次他是真笑了。   他放开了皇帝,说:“你试试看。我等着看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下药。”   他气定神闲,又意味深长,说:“李谕,你可以再给我下一次药试试看。”   李谕的脸色就白了一层。   萧从简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什么都知道了。 第75章   “你可以再给我下一次药试试看。”   萧从简这么说, 就是已经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李谕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正面打在脸上,他后退一步。   李谕心中明白,萧从简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虚张声势,萧从简看透了他,知道他贪心奢望, 既想要萧从简的身, 还想要萧从简的心。   他若真的再给萧从简下一次药, 彻底上了萧从简,那就是破了最后一道底线。萧从简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萧从简的心,就是萧从简的筹码。   他不仅渴求萧从简,他还爱着萧从简,现在萧从简已经知道了。   李谕知道萧从简早晚会想明白, 但他没想到萧从简这么快就勘破了真相。一旦萧从简勘破了这一点,那他做的这些事, 几乎都成了无用功。   他原本计划在上次下药的时候就一鼓作气做到底,但事情并不总是能按照计划走。给萧从简口完之后, 萧从简浑身发烫, 神智不太清醒。他怕萧从简又发病,只能将他抱上床,什么也没做。   当然那时候他其实可以接着做,但他看着萧从简的样子,忽然就做不下去了。不是那样子不诱人, 只是他一丝残存的理智困住了他的手脚。   他也许高估了自己的禽兽程度。   但现在他不能在萧从简面前承认,不能露怯。   他退后一步之后,已经恢复了神色,只道:“你可以看看我敢不敢。我已经将你关在这里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萧从简知道皇帝只不过是在硬撑着气势。兵法上虚虚实实的招数,他比皇帝玩得更早。   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想通。就是他从乌南回来时候,正是病得厉害,那时候皇帝要是联手文太傅,几乎可以逼死他,还能将事情全推到文太傅头上。之后皇帝再对文太傅下手,就更轻松。既然皇帝对他和文太傅下手的时间如此接近,这才应该是正确顺序。   何必大费周章。   现在他知道了,皇帝第一不能让他死,第二也没有彻底清算他的人的打算。   萧从简虽然坚信皇帝不敢下第三次药,但次日的饭食送来时候,萧从简还是忍不住挑了一筷子喂猫。   春天时候猫还是奶猫,几个月过去,已经长得又长又圆,每日吃吃睡睡,十分快乐,无忧无虑。唯一扰猫清净的大概就是皇帝和萧从简争吵的时候。   之前皇帝要他给猫取个名字,他拒绝了。他并不打算对这里的任何事物生出感情。   晚间时候皇帝又来了,仍是睡在萧从简身边。   李谕想做什么,萧从简已经有了概貌,觉得他可恶的同时,不免也觉得他有些可悲。   如此又睡了段时日。有时候夜很深了皇帝还会赶过来。等萧从简醒来时候皇帝就准备走了。有时候皇帝会抽些零碎时间过来,若是午后无事也会在这里小睡。   仿佛是为了证明之前皇帝之前说的为萧从简守身的话,几乎每夜,李谕都睡在萧从简这里。   “陛下,这是行不通的。”这天夜里,他们两人一人卧榻,一人睡床,萧从简终于在黑暗中这么说。   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气味,苦而清香。李谕说:“不走到最后,怎么知道这条路行不行得通?哪怕真到了绝处,我也会站在那里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看见柳暗花明。”   萧从简静了片刻,然后说道:“我们已经在绝处了。”   李谕从床上翻身而起,他走到萧从简的榻边,侧身坐在榻边。他看着萧从简,道:“萧桓都可以配公主。难道你不配一个皇帝?”   萧从简也坐了起来,道:“这不该是一个皇帝的作为。”   他说得心平气和,并没有很多责怪的语气。   李谕不出声。他慢慢抱住萧从简,哽咽道:“然而朕已经做出来了。这是朕的心魔。越得不到,就永远心心念念。”   萧从简等着他的下文,但皇帝接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拭了泪水。   “睡吧。”皇帝声音嘶哑说。   夏天过去,萧从简的案子也含含糊糊结了案。皇帝没有给萧从简扣上致命的罪名,何况萧从简一派的许多人还在位置上好好的,他们也不会允许皇帝要萧从简的性命。   但萧从简被关在哪里,始终没有人能打探出来。   萧从简刚被关时候,还有些谣言,说皇帝已经将他秘密处死了。所以那时候李谕要霈霈去见了萧从简,一方面是为了安抚萧从简,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萧派相信萧从简还活着。   朝中局势已经稳了下来。东华宫偏殿里却成了死局。   就如萧从简说的,这就是绝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猫是干什么的   猫就是一只猫,来卖萌的……本来是李谕用来给丞相解闷用的,但丞相满脑子都是事,没心情撸猫 第76章   萧从简不是一般人, 他将事情看得太清楚,而且记忆力太好。   萧从简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错过了。   “陛下。”   下棋的人都会计算,若这是一盘棋,他该中盘认输了。   “陛下!”   李谕回过神来。韩望宗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韩望宗是皇帝的心腹之一,他是少数在皇帝要对萧从简动手之前就知道的人,只是之后皇帝把萧从简关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原以为皇帝抓了萧从简之后会情绪高昂——毕竟这件事情皇帝坚决要做, 他一开始的时候是劝诫过皇帝不要动萧从简的, 但皇帝是铁了心要这么干。   但这几个月下来, 朝中越来越平静,皇帝却越来越低落,并不见喜色。有人说皇帝是持重,但韩望宗跟他久了,大致能看出来他是不是真高兴。   “陛下夏天没去避暑, 不免烦闷。等天气凉爽些,可要去行宫小住?”韩望宗问道。   皇帝只道:“再说吧。”   然而秋天皇帝仍没有离宫, 京中都说皇帝谨慎。   然而只有李谕自己知道,他不能离开东华宫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将萧从简囚禁的同时, 将自己也固定在这里了。他哪里都不能去, 不敢去。   天气稍凉爽些时候,他开始把折子带去萧从简那里。   萧从简写书,他就在那里看折子。有时候白天也不收拾走,就放在萧从简那里。   萧从简说过他几次,要他把折子收好带走。   皇帝就说:“我带来, 就是希望你看的。不要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不要那么虚伪,你知道你的位置和别人不一样。你将来一旦恢复自由身,又是一句话就可以左右时局。”   李谕淡淡道:“难道你要等出去那一天才开始补课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萧从简说放他出去的话。他退了一步,在这绝路上总要有人先退一步。   但李谕不能确定萧从简有没有看这些折子。因为总是那些折子总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   重阳登高那一天,皇帝拖着萧从简上了阁楼。宫廷也显出秋色,几处落叶斑斓,宫人正在慢慢扫去。   萧从简在东华宫已经出入许多年,这个角度的情景对他来说也不常见。   “陛下,再过三个月,今年就要过去了。”   他提醒皇帝,事情拖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李谕与他并肩而立,只道:“我知道。”   他看看萧从简,说:“之前我说过这是心魔。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心魔怎么破掉?”   萧从简说:“凡事都是一念之差,陛下只要想开了,自然就消除心魔了。”   李谕笑道:“你是在说废话来敷衍我。”   萧从简也微笑不语。   李谕问他:“你有过这种时候么?觉得此生此世非此人不可。”   萧从简避而不谈,只道:“我与亡妻感情甚笃。”   李谕道:“是啊。不管你有意无意,这几年都没有续弦。在京里说起来,就足够情深意切了。毕竟这世上多的是丧妻之后立刻又娶的。”   李谕说:“但深情还不到那个程度。假如有轮回转世,你又遇到亡妻,你仍是权势滔天的丞相,但她已为他人妇了,或者她变成了一个男人。你会夺人妻子吗?会为她断袖吗?”   萧从简本不想和皇帝说这些漫无边际的胡话,但皇帝坚持要听他的答案。   他只好说:“只要她过得安好,我又何必去扰乱她。”   李谕就不说话了。   萧从简看他那难过的样子,开玩笑道:“你这时候不要再编个谎话说自己是窈娘,我是不会信的。”   李谕笑不出来。   李谕静了片刻,又道:“我常常想,若那一晚我真的做到底,得到餍足,是不是现在就能看开了。只要有一次……”   萧从简无奈——皇帝说来说去,还是想要和他睡一次。   这件事情,萧从简一不肯被强迫,二不肯被要挟。而且他不怎么相信皇帝所谓的“只要一次”。这种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那就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数不清次数。多少勾搭成奸都是始于这“只想要一次”上。   他毫不犹豫,再次拒绝了皇帝。   到了十二月末,郑璎生下了一个男婴。因皇帝之前说了话,这孩子的去留由郑璎自己决定,因此郑璎也硬气了些,坚决要留下孩子,孩子跟了外公姓郑。因郑璎怀孕时候心情低落,并不是十分健康,生得小小的。   不过宫中来传话,说冯皇后想见见郑璎,看看孩子。郑璎只好跟着嬷嬷,抱着孩子进了宫。 第77章   郑璎在冯皇后那里坐了一会儿, 冯皇后逗弄了会婴儿,又给了一只赤金长命锁,一个对儿金镯子。   不一会儿就有东华宫的人过来,说皇帝派他们抱了孩子过去看看。   冯皇后微微一笑道:“去吧。”   本来要招郑璎进宫来看看的就不是她,而是皇帝。只不过皇帝用她的名头把人召来的而已,免得太引人注目。她原来对郑璎没什么想法,毕竟以前她是丞相的儿媳。然而现在萧家都倒霉了, 皇帝竟然还要召郑璎进宫来, 她就觉得有些蹊跷, 可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   郑璎虽然不知道内情,但皇后召她进宫,她已经足够不安了——萧桓被流放,她和萧桓已经和离,照理说完全失去了进宫的资格。   这下皇帝又要把孩子抱去东华宫, 她心中一颤。她有什么能被皇帝图的,但这孩子却不一样。她怕极了, 但脸上还不能露出异常,皇后一说“去吧”, 她就站起来, 行了个礼,跟着东华宫的人走了。   还好东华宫的人也没说她不能去。她从嬷嬷手中抱过孩子,微笑道:“不劳嬷嬷,我来抱吧。”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跟着去了东华宫。   宫室里温暖, 但室外正是数九寒天,从皇后宫中走去东华宫还有段距离,东华宫的人竟备了暖轿,请郑璎上轿。郑璎不敢,宫人就道:“陛下说了,冻坏孩子就不好了。”   郑璎只好上了轿子,她心中愈发忐忑。   到了东华宫,皇帝正在和几个孩子一起赏雪,见郑璎来了,就放下小公主,过去接过婴儿。   孩子很乖,这会儿正闭目安睡,皇帝摸摸他的脸,捏捏他的下巴,把他弄醒了,他也不哭不闹。   皇帝又问了郑璎孩子出生时候的时辰,分量。郑璎都一一答了。   皇帝又道:“你在这里坐坐。”   他抱走了孩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郑璎无计可施,只能枯坐干等,另一边几个孩子玩耍嬉闹的声音叫她更加难受,不禁掉下泪来。   李谕抱着这小小的孩子,温暖绵软,他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低声说了三遍对不起。他去到偏殿时候,萧从简正站在窗边看雪,见皇帝进来,他关好窗户。   他看清楚了皇帝抱着的是什么。   “这是谁的孩子?”萧从简问。   李谕没有说话,他想萧从简应该已经猜到了。他只将孩子递给萧从简。   萧从简轻轻抱了孩子,坐了下来。   孩子正睁着眼睛看着他,嘴巴咧开。   李谕轻声说:“他笑了。”   萧从简沉声说:“这是萧桓和郑璎的孩子?”   李谕说:“是”   萧从简又问:“郑家对郑璎可好?”   李谕说:“我放了话过去,他们不敢苛待郑璎和孩子。”   萧从简便不再说话。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孩子。   李谕低声向他道:“你骂我吧。”   萧从简的目光仍没有从孩子身生挪走,他只说:“我想起了霈霈和萧桓出生的那一天,产婆把孩子抱给我的时候。”   李谕坚持说:“你该骂我。”   萧从简这才抬起头,向皇帝道:“陛下,会因为这个孩子就改变计划吗?”   李谕无言以对。萧从简收了讽刺之色,只淡淡道:“从小就受一番磨砺,说不定以后将来会比他父亲有出息。”   萧从简甚至说起一些被抄家被流放的家族,那些家族的孩子的命运。   李谕不知道萧从简内心里是不是已经把他恨透了。若萧从简恨他,他情愿萧从简发泄出来,也好过这样的虚与委蛇。   萧从简又看了一眼孩子,就将他还给皇帝:“陛下这样抱走孩子,他母亲该着急了。”   小公主正趴在郑璎膝上,好奇地摸摸她的脸,问她为什么哭了。郑璎只能擦了眼泪,正要说话,就见皇帝回来了。   郑璎立刻迎上去,抱过孩子立刻扒着脸看了看,是自己孩子没错,又见孩子仍是安安稳稳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小公主已经在一边拉着皇帝的衣服告状了:“姐姐刚才哭了!父皇你给她赏赐!”   宫人们都被小公主逗笑了。李谕也微笑了,他向郑璎问道:“若萧桓回来了,你想和他破镜重圆么?”   郑璎抱着孩子的手就紧了紧,她说:“大约我和他是没这个缘分了。”   只要郑璎说愿意,他就可以把萧桓召回来。事情总要一步步做,一步步铺垫。   然而郑璎说不愿意,他只能作罢。   他赏赐了些孩子的东西,让人送郑璎出宫。他又和孩子们玩了一会儿,然后单独问了阿九的功课,之后又见了几个人,处理了些事务。到晚间才去萧从简那里。   萧从简这时候应该正忙着他的书稿——他初稿已经写成了,正在修改。然而今天他却像是在对着稿子发呆,那样子并不像是不知道如何落笔。   李谕一进来就道:“郑璎已经走了,她不愿意和萧桓复合。这个孩子只能郑家来养了。”   萧从简只是反复舔笔,并不说话。李谕拿起剪子剪了烛花,道:“……不过我听说郑家有打算让郑璎再嫁。郑璎性格容貌都讨喜,家中父兄也都努力上进,并不愁二嫁之事——本来嘛,你给萧桓选中的妻子和外家都不会差。”   他非要把萧从简的火气给撩得爆出来。   萧从简仍是端坐在那里,然而李谕能看出来他的背已经绷紧了。那是萧从简在生气。   他继续说:“说起来,其实徐阳王之前就和朕提过,有想聘郑璎为王妃的心思——原来郑璎还没和萧桓成亲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郑家那时候选了萧桓,是觉得萧桓在仕途上有前途。徐阳王嘛,你也该知道,无甚抱负,就想做个闲散王爷,人是憨直了些,但生得体面,也算得是美男子了。郑璎绝对拿得住他。要这事情真成了,郑璎把孩子带过去,他也无所谓。那这孩子就要既不姓郑,也不姓萧,而是姓李了……”   萧从简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努力轻轻搁下笔,站起来,准备离开。   他仍是不骂皇帝。   李谕实在无法,几步冲上前拽住他,猛然吻上去。   萧从简一张口想骂,李谕的舌头就滑了进去。   两人唇舌交缠,只是萧从简全是抵抗,李谕结束这个吻,萧从简立刻骂了出来:“你疯了!”   李谕仍是抱住他,他们身后就是墙壁。室内温暖,这一番挣扎,两人都有些喘。   “我是疯了,”李谕在萧从简耳边说,“所以要说这些疯话给你听——你从来没和人这样接吻过吧?有谁这样吻过你?没有吧?”   萧从简不屑一顾。   李谕又道:“有时候我十分好奇,你在床上真的十分满足过吗?” 第78章   萧从简一肚子腹诽, 对皇帝无话可说。   什么叫有没有人这样吻过他?有没有满足过?他只觉得刚才皇帝像在啃他的脸。   他对皇帝很失望。这段时日他以为皇帝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再整日吵着要和他睡觉。没想到没有几日又是这样故态复萌,简直鬼打墙一样。   两人又是一阵推搡。皇帝啃完他的嘴和脸,又将他抵在墙上啃他的脖子。   萧从简正为孙子的事情在气头上,只觉得心脏都比平时跳得快。以他对郑家和郑璎的了解,恐怕真会选择再嫁徐阳王。   皇帝仍坚持不懈地吻着萧从简的颈项。他使出浑身解数,一寸一寸舔舐吮吸, 用牙尖轻轻摩擦萧从简的喉结, 舌尖扫过萧从简右耳下面的时候, 萧从简忽然一颤。   萧从简这一颤,两人都是一呆。一怔之后李谕立刻狂喜,在萧从简耳边低低问:“舒服吗?是不是舒服?”   萧从简也是没想到,他自己从前都不知道这里竟是这样的。他几乎要恼羞成怒,勉强克制住自己, 沉默不言。但皇帝竟像中邪了一样,力气巨大无比, 将他紧紧压在墙上,又盯着他耳朵下面又舔又吻。   萧从简无比烦闷, 终于忍不住怒道:“你这样和一条疯狗有什么区别!”   李谕一顿, 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萧从简立刻摆脱了他,整理好衣服,去房间另一头坐下,生气起了闷气。   李谕垂着头坐在榻边,他只觉得急切地需要一支烟, 或者一杯酒,只要是有毒的东西都好。   片刻之后他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我自找的,”李谕说,“我想睡什么样的人睡不到?被骂疯狗,是我自找的。”   萧从简坐在那里生闷气,他生的不是皇帝的气——皇帝的种种行为他要气还气不过来。他生的是自己的气,刚才竟一时动摇,失了冷静。一失去冷静,就会露出破绽。   李谕果然盯住了他的破绽。   就听李谕又道:“……可是好笑啊,真好笑。你啊你,都知道你渊博睿智,治国之事,没一样不精通。可你连自己身体那里敏感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可惜么?”   萧从简这会儿已经神色平静了些,面上的潮红退了。   “陛下与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时间在床笫之事上,自然是对房中术了如指掌。”   李谕又被扎了一刀。萧从简并不相信他。   他走到萧从简身边,从他背后抱住他,低声说:“我只想让你体验……那种极乐……”   萧从简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已经说很多次了,陛下哪怕流放我,都好过将我囚在东华宫。”   李谕默不作声,又吻了吻他的脸,才放开萧从简。   到了过年时候,真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郑璎那天在宫中回来之后想想,觉得自己当时害怕得有点没道理——皇帝要真想除掉这个孩子,也不用抱到宫中去亲自动手。但天心难测,眼前平安难保将来如何。   徐阳王那边又殷切追求。她思来想去,徐阳王胸无大志也是件好事,他已经是个王爷了,还要什么上进?只要不浪荡挥霍就好。有她来持家,不会把家业败了的。再者孩子有王府庇护,想来比一直在郑家要好许多。   于是正月里两家就订了婚。郑府上下喜气洋洋,都说姑娘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先嫁国公府,和离之后又嫁王府。   萧皇后在宫中知道了这事情,没法责怪郑璎。徐阳王是个好归宿,郑璎没必要再等萧桓了。   除夕前,萧皇后又求见了一次皇帝。   李谕见了她,萧皇后带了一只匣子来。   李谕见她消瘦了些,知道她心中煎熬,但也无法,只温言安慰了几句。萧皇后对皇帝淡淡的,只说快过年了,不知道她父亲被关押在何处,担心他过不好年,托皇帝将这匣子东西带给他。   李谕只是踌躇,并未立刻答应。萧皇后就道:“朝中无人知道父亲被关在哪里,但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父亲应该仍在京中或京郊。若押送去外地,这一路上不可能没有消息漏出来。”   她猜得不错,若顺着这个思路猜下去,恐怕就要离真相不远了。李谕怕与她说多了被她看出端倪,这才道:“皇后孝心,朕自然成全。”立刻起身命人送客。   萧霈霈确实是想借着送东西的名头和皇帝聊聊,打探下萧从简的下落。然而皇帝十分谨慎,她只能确定了一点——父亲确实是仍在京中。   她也派人给萧桓送了东西。   萧桓在北疆,正在忙着修城墙。北疆如今战事平定,只是几座大城都需要重修,许多田地等着开垦,被流放去的人大多都耗在这些劳役上。萧桓因是萧从简的儿子,不至于做苦力,他又有些才华,日子还过得去,只是与京中的精致细腻不能比。   他到了北疆之后没几个月,人就糙了一圈。在当地吃面食的多,每日有面饼,有肉吃,有酒喝,就算得上是奢侈的生活了。萧桓在军中呆过,又是个男人,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日子。翡翠却很不惯,不时落泪,到了北疆之后不久,就掉了一个孩子,还不足两个月。   快过年时候,霈霈送东西来的人到了。她给萧桓送了一千两银子,萧桓并不缺钱,只是在北疆,有时候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京城的东西。   然后还有许多吃食,宫中的零食分成一包一包,包了许多,送去给萧桓解解馋,做人情。   其他还有衣服布料,日常用品,都是京中上好的东西。萧桓留着自用也好,拿去送人也好,都是好的。   来人还带来了郑璎会带着孩子另嫁的消息。萧桓呆了半晌,才道了一个字:“好。”   三个月前他才知道郑璎有了孩子的事情,这会儿听了新消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除夕之夜,萧桓和翡翠坐在炕边,桌上是仍是往常的菜饭,只添了几碟宫中的果子肉脯。窗外是噼啪作响的炮竹声,两人默默吃饭,一句话都没有。   宫中这一年除夕,烟火比往年都漂亮。宫人们看着烟火都笑声不停。   皇帝在东华宫中,往年都是几个孩子陪他守岁。今年他几次想悄悄离开,都被小公主缠住了。   “父皇不要走!”小公主一开了口,两个大些的男孩也这么说。   李谕心里惦念着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萧从简,但孩子们他也不能丢下。只好哄了半天,等几个孩子都昏昏欲睡了,他才终于有机会去萧从简那边。   但萧从简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到来和陪伴。   他悄悄走过去时候,就见萧从简正坐在廊下独酌,猫被烟火声吓坏了,蜷在他怀中。烟火一炸响,猫就嘶叫,萧从简就慢慢为它顺毛。   这一刻萧从简看起来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李谕知道,只要他一走过去,他们一开口就只有伤心难过。   他没有走过去和萧从简说话,只是拿了一本书,坐在榻边慢慢翻看,他看一行字,就看一眼萧从简,就这样从去年看到今年。 第79章 番外 生日意外   皇帝的寿辰是在正月二十四。本来这一天, 应该是萧从简领着百官向皇帝贺寿。   但因为去年的变故,今年的万寿节,领着百官向皇帝贺寿的是赵歆成。   李谕生日前一天晚上,还是在东华宫偏殿萧从简那里睡的。   他当然还不至于厚颜无耻到向萧从简要今年的寿礼,萧从简也假装忘记了皇帝的寿辰。   但宫中前一日晚间就放了烟火,想要假装忘记也很难。   睡觉时候,李谕要躺在萧从简身边——床很大, 两个人躺绰绰有余。萧从简没有吭声, 皇帝就躺了下来。   “明天是朕的生辰……白天朕会尽量抽时间过来, 晚上酒宴朕就露个面,然后就到你这里来。”皇帝温柔道。   萧从简觉得这话听得实在不顺耳。这话皇帝应该说给皇后听,说给宠妃听,而不是说给他听。   李谕仍温柔絮语:“明天,我想和你说一件事情, 你听了一定高兴。我想在我的生日,看你高兴的样子……”   萧从简心中有了个数, 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他说:“陛下今天不能说么?”   李谕笑了笑:“也许你听了也只会当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我还是想留到明天。在特别的日子, 做特别的事情,这才有仪式感,对不对?”   萧从简淡淡道:“那我等着陛下的好消息。”   两人无话。李谕渐渐沉入梦乡。   第二天凌晨时候,李谕还没完全醒来,就觉得有一双手正温柔地抚摸着他。从触感上说,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他在梦中能得到萧从简这样的抚摸,也算是个生日美梦了。   “朴之……”他喃喃道。   “你在叫谁?”一个陌生的低沉男声问。   李谕一下子睁开眼睛,他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有一个不是萧从简的男人躺在他身边!手正放在他的胯上,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李谕一个翻身坐起,飞起一脚就将那个男人踹到地上。   “放肆!”   男人趴在地上呼痛,又骂:“你又发什么神经!”   李谕忽然又觉得男人有些面熟,他试着叫出男人的名字:“令狐己?”   令狐己只穿这一条内裤站了起来:“是我,你男人!你做梦的时候念的是哪个野男人!”   李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呆滞的目光慢慢扫过整个房间——整个房间除了床是一张中式红木床,其他全是现代设备,几乎一整面墙大的电视,无扇叶风扇,墙面上装饰着现代画。   他看向窗外,他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房子。他穿越之前的房子。   他突然脸色煞白,大叫一声。   令狐己吓了一跳,冲过去抱住他:“怎么了?”   李谕是想起了萧从简。若他穿了过来,那现在萧从简那边他是死了?他若死了,别人看见东华宫偏殿的萧从简会怎么想!若是那边的皇帝死了还好,更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过去了……   他抓住令狐己,逼问他:“你是我男人?”   令狐己有点懵,李谕满脸凶狠,是真杀气。   “嗯……”他弱弱地说,“你是我男人。宝贝,你这是怎么了……”   李谕一瞬间想扶额。   令狐己他其实早就认识,毕竟不认识令狐己的人应该没几个。但两人从前几乎没说过话。他又怎么会和令狐己在一起?   “我什么时候和你在一起的?”他冷静了些。   令狐己说:“说三年可以,说两年可以,说是去年也可以?取决于你想过哪个纪念日。”   李谕没功夫和他闲扯,放开他,去床头拿了手机。   他翻着通讯薄,立刻找到了自己的经纪人和以前的助理。   半个小时之后,李谕已经基本确定了。这几年他是和汝阳王互相穿了。现在他穿了回来,那在萧从简那边的大概就是汝阳王了。   如果是汝阳王,那萧从简出来之后能轻易控制住朝局。怕就怕汝阳王那个夯子做事不过脑子,害了萧从简!他把萧从简藏在东华宫谁也不知道,汝阳王若真把萧从简杀死在那里……   李谕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恨自己。他今日本来是打算告诉萧从简,他已经决定要一步步放他恢复自由了。   他只想吐,捂住了脸。   令狐己和经纪人,助理,就这么站在门边看着李谕。   “他一早上起来就这样?”经纪人问。   令狐己说:“何止。先是打我,然后一副要杀我的样子,再然后就这样了。”   经纪人小心翼翼走到李谕身边:“宝贝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有四个趴等着你呢。还有一个是影迷给你办的,全国一千多影迷都是来看你的,你想想要收多少礼物啊,开不开心啊?”   李谕已经够心烦意乱的了,听到经纪人这么哄,简直跟哄智障一样,大概汝阳王这几年把他的形象败得差不多了。   “老何,”他声音沉沉的,“我今天是真累了,哪个趴都不能去。”   “这几年,我像做了个梦。”他又说。   老何一个激灵,他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李谕这么说话了。只呐呐道:“你这态度是好,可做的事还是这么任性。”   李谕不肯去,他们也不能绑着他去。这一天李谕只是去看了他的妈妈。和他妈一起吃了饭,说说话。其他人他一概不见不联系,尤其是令狐己。   他只能去妈妈身边。如果这样下去第二天,第三天,他不知道会怎么样。   曾秀琴看出来儿子的心不在焉,笑道:“你的心又不在我这里,就去找你想见的人吧。不差这一天你陪。”   李谕头枕在她腿上,说:“我找不到他了。”他也许永远也见不到他了。更可怕的是,他可能断送了所爱之人的性命。   到了夜里,司机开车送李谕回去。李谕并不想回那个“他”已经和令狐己同居的家,他要司机送他去酒店。   繁华市区的夜色很美,他看着他怀念过的霓虹,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好像从没离开过一样。一阵困倦袭来,他渐渐陷入昏沉。   一阵吵闹的乐声将他吵醒。李谕再一睁眼,眼前依然是东华宫,只是大几百舞女齐齐舞动,十分壮观,到处都是鼓乐喧哗,遍地都是醉倒的人。   “这是什么!”他问。   赵十五连忙解释:“陛下今日说了要好好热闹热闹,叫四个班的舞姬一起起舞祝寿,还有……”   不待周围的人说完,李谕已经站起来,冲向了偏殿。   偏殿几道门一一打开,他走了进去,里面一片寂静……   萧从简趴在桌边一动不动。李谕心颤,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萧从简的脸,那是温热的,是活的。   “朴之……”他轻声唤。   萧从简睁开眼睛,李谕抱住他:“我想通了,我想通了……”   萧从简不知道皇帝又在搞什么花样。一早上皇帝一醒来,看到他就跟见了鬼一样狂叫,叫完了就跑了。一跑就一天不见人,这会儿夜深了又跑来一脸懊恼悔恨。   他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皇帝真的疯掉。至少把他放出去之前,皇帝不能疯。   “陛下想通什么了?”他问。   李谕抬起头:“我要放你出去。明天就放你出去。”   第80章   正月十五之后, 年就完了。李谕决定接着走下一步。   他原本计划关萧从简更久。但他低估了这种软禁的折磨。对他是折磨,对萧从简更是折磨。这件事,他做得太残忍了。这样僵持下去,他什么都不会得到。   正月二十四是皇帝的寿辰。   这一天夜里,皇帝的寿宴似乎无比盛大,萧从简在偏殿都能听到鼓乐声,狂欢的声响和酒气一起飘荡在皇城上空。他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偏殿整理着手稿, 累了就在桌边趴着了。   朦胧中他觉得有人正在摸他的脸, 他一睁眼, 果然是皇帝正站在他面前。皇帝缩回了手。   两人在此处幽寂的烛光中对视,皇帝抱住他低声道:“我想通了……”   李谕说:“我放你出去,我明天就放你出去。”   萧从简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已无惊喜。只是好像摸黑进山,走了好久, 总算是看到点光,绕出老路, 不再原路打转。   这最后一晚,萧从简躺下之后竟不太容易睡着。皇帝换了衣服过来, 坐在床边道:“你放心, 你出去了,朕也不会提东华宫这一年的事情。不会坏你的声誉,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从简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谕只能笑笑。那他给萧从简下药,给萧从简手了一次口了一次,萧从简已经将这事情彻底抹掉了。   “对, 什么也没有。”他说。   第二天凌晨,萧从简已经整理好了东西。东华宫偏殿里他用过的东西当然都不要了,他只要带走自己的书稿和猫。   书稿萧从简前一晚已经整理好了,装在匣子里。猫一早上就醒了满地窜,皇帝亲自去给萧从简抓猫。那猫虽肥,跑起来却快,皇帝去抓他,它伸爪子就挠,给了皇帝两下。   气得李谕撸袖子上,把猫也搞得很气愤。   萧从简看得发笑,说:“别折腾它了。看来它挺喜欢这里,就让它在这里再住段时间。”   李谕这才放过了猫。   两人一齐走出了东华宫偏殿——这时候天色微亮,此处又只有哑奴,无人知晓萧从简就这么出来了。   赵歆成一早就和往日一样,去东华宫和皇帝开小会。但今日他一进室内,脸上的微笑就凝住了。   就好像这近一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萧从简正坐在皇帝身边。虽然没有穿官服,身穿便装的萧从简看起来有些奇怪——那样子叫人恨不得立刻将官服捧给他。   赵歆成脑中一瞬间的想法是没想到他做这个丞相就做了这么短短一年。   皇帝已经出声道:“最近一段时间,朕想了许多。去年对萧朴之的处置实在太过仓促,这事情应当重新商榷。赵丞相你以为如何?”   皇帝都这么说了,萧从简又盯着他,赵歆成不敢说半个对萧从简不利的字。他只在心中纳闷,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又改变了心意,照理说萧从简一派因为不知道萧从简的下落,为了萧从简的安全,对皇帝并没有怎么为难。   现在把萧从简放出来了,皇帝若不完全起复萧从简,死硬萧派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依然没告诉赵歆成这近一年萧从简被他关在哪里,只说从今日起命萧从简在自家反省。   萧从简当天就回到府中,府上的老人无不落泪。当天萧从简回来的消息就在京中如旋风一般不胫而走。   萧府门前立刻排起车龙。皇帝在宫中,已经有好事者将第一天就去拜访萧从简的人名单写了呈上去。   李谕没心情管这个。那些人是萧从简的脑残粉,他早就知道,萧从简一出来,他们不第一时间跑去才奇怪,他只是要看萧从简怎么做。   他想知道萧从简会不会立刻给他施加压力,要求官复原职。   萧从简忙得要命。他被关了那么久,不说朝中事情,就是萧家事情,都有许多混乱纠纷等着他来处理。   来拜访他的官员,他只挑着见了几个。其他一概不见。如此忙了三天,才将萧家和他岳家的事情都理清楚了。   李谕在东华宫中十分寂寞。这几日晚间,他依然去关过萧从简的偏殿睡。怀念是怀念,也是为了不让人起疑,聪明的宫人太多——怎么萧从简一出来,皇帝就不去偏殿睡了。   他仍将那里维持现状。   如今这里唯一的活物就剩下猫了,李谕躺在榻上,看着猫说:“你爸不要你了,说会接你回去也不接了。”   又过了几日,萧从简当真是在家中修身养性了,京中除了一开始的喧哗,这会儿竟十分平静。   李谕实在忍不住,将人召到宫中来。   短短几日,萧从简的精神就像又有了光彩,脸色都明亮许多。李谕见他如此,心中既欢喜又酸涩。   萧从简见到皇帝就提了个请求。   他请求皇帝允许他回老家一趟,并顺便去北疆探亲——萧桓在那里,萧从简想去看看萧桓。   “不行!”李谕断然道。   他说得太快,怕萧从简误会,立刻又解释道:“你如今被弹劾是白身,这么出京,朕不放心。”   树大招风,萧从简这些年树敌颇多,万一有人在路上下手,他根本是鞭长莫及。   萧从简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神气,微笑道:“陛下不必担忧,我知道这一点,自然会多带些人。”   李谕知道,这是自己欠他的。他把萧从简关了近一年,除了他之外,萧从简没有跟其他活人说过话。哪怕是关在牢里,也不至于如此。   又过了半个月,天气又暖和了些,萧从简准备好了行李,出京探亲去了。皇帝特意派了一队精兵护卫他。   临走那天皇帝又与萧从简见了一次面,趁着无人注意,李谕握住萧从简的手:“你要保重,早点回来。”   萧从简答应了。   但李谕总觉得萧从简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鹰,笼子一打开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第81章   萧从简先回了老家祭扫。他幼年就随叔父辗转各地, 后叔父入京任职,他才在京中定居下来。老家已经有十年没有回来过了。趁此机会,他回老家去看看,小住一段时日。   萧从简这一趟,自然称不上是衣锦还乡,饶是如此,每日去拜访他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可笑的是, 来拜访的人中竟还有来送女儿送妹妹的, 连是正经介绍想做正室都不是, 就是想送给他做个妾。   萧从简在京中时候就对一一拒绝这类事情不胜其烦。他现在实在没有这男欢女爱的心思。一想到床事,他就想到皇帝。   这种事情,不可说。甚至连想也不该想。但夜深人静时候,半梦半醒之间,皇帝就会阴魂不散。   萧从简仍觉得皇帝想要的实在是太荒谬。   从老家离开, 萧从简一路向北边走,中间绕了些路, 去看了文太傅。   文太傅在老家有土地养老,只是比起在京中时候自然是拮据许多。萧从简送了些东西和银子, 聊表心意。   文太傅是真苍老了, 他见了萧从简只道:“你倒悠闲,还有这闲情雅致游山玩水。”   萧从简知道老文的意思。皇帝把他放出来,他应该立刻抓住时机,在京中活动。这时候离开京中,确实叫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但萧从简有自己的考量。除去之前他去乌南,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各地走走了,各州民情如何他一直想亲眼看看。如今他没有丞相职务在身,观察起来也方便些。   再者他这一年被李谕折磨得狠了。皇帝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十分冷静,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有那么几次他真以为自己会熬不住。离开一段时日,他放松放松身心,对他对皇帝,都是好事。   文太傅与萧从简一边下棋,一边喝茶。萧从简走一步,老文要算半天,才慢悠悠落一子。   “你说皇帝怪不怪?从前谁看出来过这孩子是这么厉害?”老文对萧从简说。   萧从简道:“陛下小时候也是很机灵的。”   老文就笑:“明明是个戆的。这种人一旦有了心机,用起心机才可怕。我走在半路上听到你的事情,可是把牙都笑掉了。”   他张口,让萧从简看他的牙齿。他是真笑掉了一颗坏牙。   萧从简也忍俊不禁。   老文又说:“不过皇帝对你到底不同,这么快就有起复你的心思了。”   萧从简说:“皇帝还很年轻,心思难免有动摇的时候。”   文太傅摇摇头:“不,他就是叫人猜不透……这一年他到底把你关在哪里了?”   这问题只有文太傅这个级别的人能这么问出来了,轻松得像问他昨天晚饭在哪里吃的一样。   萧从简一瞬间脑子里又是猫,露天浴池,皇帝拥着他,紧紧地拥着他,那些混话,全部混在一起。   他语气自然:“是一处新暗牢,我是第一个被关在那里的。以后不知道还会关谁。不过您老人家看来是轮不上了。”   文太傅就呵呵笑。又走了几步棋,萧从简道:“您输了。”   文太傅没有回答,他歪在榻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萧从简才到北疆,就听说文太傅没了,是晚间睡觉时候走的,人不难受。他连忙派人去吊唁。   北疆这边,他住在了当地官衙。萧桓正在外地监工。等了两日,萧桓才赶回来。   萧从简这一年对萧桓甚是想念。从东华宫出来他就见了霈霈,只有萧桓是这一年时间一次也没见着。   看到萧桓如今的样子,萧从简欣慰了些。萧桓如今身上一丝京城公子哥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完全成了一个当地汉子的模样,他脸上有一只眼睛不便,整个人黑糙了之后,反而不明显了。   萧桓一见父亲也是十分激动,许久才道了一句:“父亲受苦了。”   一瞬间皇帝狂乱的样子又跳了出来。这就是萧从简受的最大的苦。   父子两人回了萧桓的住处,谈了许久。之后几天萧桓都陪伴萧从简,这里萧从简旧部又多,这旅程的终点十分热闹。   萧从简临行前两日,与萧桓又长谈一次。父子两人谈的是将来的安排。   萧从简是要回京的,他问萧桓要不要回去。若萧桓想回去,他会先把萧桓捞回去。   但萧桓拒绝了。他情愿在北疆工作。   萧从简道:“你肯吃苦是好事。攒了资历,将来就在北边立足。”他不指望萧桓年纪轻轻就掌控全局,在北疆做个五年十年,能影响一方也足够好了。   萧桓还很年轻,现在才二十出头,等三十岁的时候再到中枢也不迟。   萧从简终于向他说起郑璎的事情,道:“我在京中临走时候,见过郑璎一次。她怕我要走孩子。”   他看看萧桓的脸色,道:“我已经答应了孩子还是给她养——我回京之后肯定忙不过来,照顾不到这个孩子。你又不愿意回京,这个孩子总不能没爹又没娘。你看如何?”   萧桓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个孩子,和萧家没有缘分。他不能再把孩子抢过来,再伤一次郑璎的心。   萧从简见他答应了,便不再提,又问:“我在你这里这么多天,怎么一次都没有看见那个……乌南的姑娘。你把她送走了?”   他一时想不起来那个女孩儿叫什么。   萧桓说:“没有,她就在家中。”   萧从简问:“为何不来见我?”   萧桓道:“是我不许她来见礼。”   他脸色有些不自在:“她是乌南人,我担心她对父亲做出无礼的事情……”   萧从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萧桓在工作上长进不少,治家却依然是一团糊涂。   萧从简想了想,道:“你既然不相信她,又对她淡了,就给她寻个人家送走。”   萧桓又不肯,低低道:“我还是喜欢她的。”   萧从简实在不明白萧桓这摊烂帐。萧桓只道:“并不是所有夫妻,都像父亲母亲那样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   萧从简是想象不出亲密亲爱如何与怀疑顾忌并行不悖,他只能道:“我是不明白你们年轻人。” 第82章   萧从简二月离京, 离开了快有六个月,到七月初才回到京中。   这半年间皇帝与一直他通信不断。   萧从简刚离京时候皇帝的信就追了过来,几乎是隔一天就一封信。有时候皇帝言之有物,说说朝中大事,譬如祭祀之事,譬如今年的新科进士们如何。有时候只写了今日天气如何,吃了什么, 去哪里散了步, 听持重的大臣讲了个俏皮的笑话, 宫墙边花又开了,落雨了,花又谢了,柳色还是依旧,猫叫春了, 春天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夏天要到了, 行宫新挖了荷塘,夜变短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一封信中皇帝都在问他的归期, 一遍又一遍。   萧从简若不知道这些信是皇帝写的,定会觉得这一行行一段段读起来温情隽永,十分熨帖。但这是皇帝写的,那个既怕他权太重,又想与他行不轨之事的皇帝, 把他锁了一年的皇帝。   那字里行间就不能细看,看多了揪心,仿佛暗藏杀机。萧从简从没有原谅过伤害过他的人,但那是对敌人,对政敌。皇帝是另一种情形。李谕又是一种情形。   李谕想要抑住他,想要自己掌权独断,他明白原因,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李谕还想要他的身体,他就实在不明白皇帝想怎么处理他们的关系。   他说他不懂萧桓这些年轻人,话虽如此,其实他并不是全然不懂。他一样是少年时候过来的,一样早早得志,大权在握。   他知道太早得志的通病,就是会误以为想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尤其皇帝还是人间的至尊,他想要的大部分东西,都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到。   萧从简想,等再过个五年,十年,皇帝只会觉得这一段绮思十分荒谬。到那时候,只怕皇帝会越看他越厌,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他启程回京之后,皇帝的信催促得不那么厉害了。   萧从简回到京中时候,皇帝正在碧怀山的行宫避暑。大热的天他一回到府中。皇帝就派人从行宫送了东西来。   两大盒子,装的都是时令的果蔬。萧从简收下了东西,宫人笑吟吟道:“这瓜和葡萄都是陛下亲自选的。”说了些闲话,并未说皇帝要见的话。   萧从简心中微疑,不过他这边在京中仍有事,正好省得赶去行宫。   又过了三日,行宫那边才传了话过来,请萧从简过去伴驾。   萧从简虽然还没恢复官衔,但还有齐国公的爵位,仍够资格入宫伴驾。到了行宫,皇帝见了萧从简自然是欢喜。   只是萧从简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皇帝的眉眼中消失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皇帝的五官没有变,神色更成熟沉稳了些,笑起来还是真切的。   皇帝问他这一路的见闻心得,萧从简说了大致印象,又说了几个州的问题。他这次走一趟,也是存了重新丈量土地和统计人口的心思,但这是大事,做不好要出乱子。因此有几个大州,他一定要先亲自去看看情况。   正事要真说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萧从简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话全掏出来说,只略提了提。皇帝也就这么一听,没说什么时候恢复他的官职。萧从简并不着急,他只要恢复了自由,哪怕没了官职,朝中自会有人为他伸张政见。   两人叙过话,皇帝看看时间,问宫人:“宴席摆好了么?”宫人应了是。   皇帝就向萧从简笑笑,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这一趟下来该累坏了。”他不邀萧从简去酒宴。   过了两天,萧从简才从手下人那里听说了皇帝和晏六如的事情。   “晏六如是进京科举的,可惜今年进士落了榜,然而他的字好,画好,诗做得尤其好,在京中出了名。他又生得端正,就有人将他举荐给皇帝。皇帝见了一次,就时常召他入宫。如今在宫中,常伴皇帝左右写诗,和画院的人一处,是御用了。”   萧从简静静听着,又问:“陛下给他官职了么?”   说八卦的人道:“哪能给他正经的职官做,只不过是个陪玩的。”   萧从简看到了几首晏六如的诗——这会儿到处都是抄晏诗的,连名媛淑女都不例外,扇子上都是晏六如的诗,好随时把玩。萧从简不得不承认,那诗确实动人。   之后他终于在行宫撞上了晏六如。倒也不是正面撞,他正在书房中等着皇帝,就听到窗外有说笑声,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就见皇帝似乎刚刚垂钓回来,也不用宫人帮手,自己提着鱼篓。他身边有个白衣男人,只一眼,萧从简就知道那一定是晏六如。   那眉毛嘴巴,都与从前那个和尚生得有几分相似,却比和尚还好看,也许是有一头乌丝的缘故,比和尚更适宜在宫中出入。   萧从简伸手扶住窗下的椅背,他松了口气。   他大大松了口气。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会以为皇帝要等五年十年,才会移情。他走个半年,皇帝已经物色好了新人。他之前居然那么烦恼,确实太好笑了。   他觉得好笑,同时也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了皇帝是哪里变了,皇帝看他时候的那种疯劲,那种专注消失了。 第83章   萧从简看见皇帝进来书房的时候鱼篓已经不见了, 晏六如没有跟着一起。   皇帝的脸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红,一进书房猛然看见萧从简正在等他,那笑容就一滞,随即又笑道:“朴之已经来了。”   萧从简开门见山就问皇帝:“陛下有没有看临州争田案的卷宗?”   临州争田案是近来的一件大案,事情涉及到好几条人命, 几十家佃户, 起纠纷的两家地主都是当地大族。这案子本来是捂在地方上结了的。但萧从简这走了一趟把它挖了出来, 正好带到京中。   皇帝一听这话,脸色就愈发正经了,道:“朕已经看了,只是这案子牵涉甚多,一时半会, 朕不好下决断。已经让下面开始重新彻查了。你可以放心。”   两人就谈这个案子谈了半天。皇帝起初还说得有劲,到后面就露了一丝惫懒, 眼神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好宫人搬了扇精巧的四折屏风进来,似乎是新做的, 不是老物, 萧从简能闻到那种崭新的味道。皇帝的眼神就在那屏风上留了一会儿。   萧从简能看到皇帝的眼睛在笑,那种温柔多情的笑容,他在高宗皇帝身上看到过,现在是李谕。他毫不意外。   那扇屏风上绣的是晏六如的新诗。萧从简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样的诗句,足以装点盛世。萧从简想,晏六如总比一个和尚好。宫中需要有画师,有诗人,皇帝有这样的人陪伴,只要不宠过界,其实并不坏。   “朴之叹什么气?”皇帝忽然问。   萧从简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竟叹了口气。皇帝这一问,他就微笑道:“虽然在下面看到了争田案这样的案子,但这几个月一路走过来,所见之处人口增加,仓廪丰足,陛下登基以来,是真用心了。”   皇帝就道:“能得你的称赞不容易……赵歆成也算是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了。”   他们真的好像忘记了那一年间东华宫偏殿发生了什么一样,心照不宣,小心避开谈论那段尴尬时期。   萧从简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只猫,但皇帝似乎已经完全不想再提,他也不好向皇帝要猫。   想想就罢了,他如今也没功夫养这些猫猫狗狗。   萧从简走后,李谕坐在榻边坐了许久。天色暗了下去,他的脸色也暗了下去,调动肌肉控制表情来表演是件耗精神的事,他得把握好节奏,一切都要恰到好处。何况他还要时刻注意对手的反应,随机应变。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表演过了。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有难度的表演——在心上人面前表演爱慕另一个人。   决定放萧从简离开东华宫时,李谕已经想好了要做欲擒故纵,之后还得找一个人来完成这场戏。只是他找来找去,总不太合心意。脸好的有,但太草包。有才华的有,但脸又欠了点风情。   冯佑远若孩子,勉强可以。但他不能为了这种事情把冯家再牵扯进来。从前无寂也可以,但他已经决定和无寂相忘于江湖。   幸好前段时间萧从简不在京中,他可以慢慢物色。总算物色到一个晏六如,真是再合适不过。晏六如长得像无寂,又比无寂留在他身边更名正言顺。   但今天这一场戏演下来,李谕只觉得萧从简一点破绽都没有。他知道萧从简应该看到晏六如了,但萧从简什么也没提什么也没问,他对此与其说毫不关心不如说是毫无反对的意思。   萧从简叹气的时候,他差点跳起来,但萧从简随后那话,竟隐隐有归隐之意。这大起大落,他的心根本承受不住。   李谕呆坐了半天,若萧从简有一点点不是滋味,只要有一点点,都是他的机会。   但他不能确定,萧从简到底有没有。   又过了两日,萧从简已经厌烦听到晏六如这个名字。他对晏六如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看法。一个诗人而已,碍不着他什么事。甚至晏六如还在诗中称赞过他在北疆和乌南的功绩。   只是此人如今实在炙手可热,萧从简走到哪里都在议论他,都在说他的诗,达官贵人都想要晏六如为自己作诗,似乎是莫大的风雅。   皇帝对此风潮似乎乐见其成。毕竟皇帝想捧一个人,把他捧到天上去都可以。   萧从简对此不置可否。他不应该对一个诗人太过关注。 第84章   从此皇帝只要不是在办公, 去哪儿都把晏六如带着。晏六如俨然成了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   不过晏六如到底是文人, 清高且有抱负, 除了皇帝的赏赐, 别人来巴结,他都一概不理。这点在萧从简看来, 也算可喜。只是晏六如似乎没看出来,皇帝现在捧的全是他的文名, 让他伴游,要他写诗,并没有半分要重用晏六如的意思。   晏六如的事情不过是个调剂,朝中大人物最关心的都是萧从简的去留。萧从简走了这半年间,一直有传闻说萧从简可能会去北疆或地方。萧从简回来之后这个传言和猜测才渐渐弱下去, 又说皇帝很可能会直接让萧从简官复原职。   夏天之后,皇帝避暑回京, 对朝中宣布了一件大事。   皇帝决定冬至时候正式立皇后之子为太子。   朝中对此毫无异议。皇长子稳重聪明, 朝中都寄予厚望。这件事情最开心的莫过于冯家。但关于立太子一事情,很快有了新传闻,说皇帝动了换丞相的心思, 想在立太子前把丞相从赵歆成换成萧从简。   这个传言刚起没两天, 赵歆成就病了,称病不出。   萧从简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复归这样造势。他是决不会散布这种传言的。恰恰相反,若皇帝没有让他官复原职的想法,这种传言就只会让皇帝对他心生怀疑。   萧从简怀疑这个传言是赵歆成搞出来的,因为赵歆成病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仿佛已经准备好给他挪位置一样。   萧从简抱着这怀疑去亲自探望了赵歆成。   但见了赵歆成,看起来并不像装病。萧从简去了之后,见到不仅赵歆成一脸病色,赵歆成的妻子也很憔悴。赵歆成说起来,并不怨萧从简,只说自己这一年多来其实一直诚惶诚恐,病了在家休养心里还轻松些。   萧从简从赵歆成那里离开,又派人打探一番。他手下说:“估计还是赵丞相,走这顺势一步,叫陛下不得不慎重行事,不受任何一方挟持。”   萧从简摇摇头,说:“不是赵歆成。”   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过了两日皇帝又召他进宫。   皇帝要萧从简继续为他讲解典籍。萧从简现在还不能去经筵讲授,所以皇帝是要他私下讲课。   萧从简无法拒绝,只能像从前经筵一样准备起讲课要用的东西。这天为皇帝讲了一小段之后,皇帝忽然道:“最近京中有一种说法,不知道朴之你听到没有?”   萧从简不动声色,反问:“不知陛下是指什么说法?”   皇帝说:“都说朕要将你官复原职,正在逼赵歆成自动请辞,所以将赵歆成逼出病了。”   萧从简笑笑:“是么。我之前确实听说过这传言,不过我以为散布这传言的人,应该是我的仇家。”   李谕听他这么说,脸色就不太好。他想萧从简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话是朕悄悄放出去的。”   萧从简好整以暇,看着李谕。   李谕接着说:“朕只是想看看京中舆情的走向,听听众人是怎么个看法,可不可行。”   萧从简其实真没有那么着急要恢复丞相官职,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在朝中,而不是官职。   皇帝将人屏退了,终于开诚布公,说起东华宫偏殿的那一年。   “其实你说的不错,魔障全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朕突然就清醒了……想想幸亏那时候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皇帝微笑道。   萧从简不怎么笑得出来。皇帝又向他剖白:“朕已经想过,你是太难得的人才,将来的许多事情还要依赖你。”   萧从简道:“陛下想明白就好。”   皇帝又厚颜无耻地剖白起来,一会儿说自己那时候是糊涂了,并不太清醒,一会儿又说自己明白萧从简,太明白了。   “朕绝不是移情别恋,只是……你也该明白,君臣终究有别。”皇帝怅然道。   萧从简道:“陛下不必再多言。”   他真是听不下去了。什么移情别恋不移情别恋的。   皇帝又说:“朕想通了之后,心中舒畅多了。想必朴之也是,不用担心将来史书如何书写了。”   萧从简听到皇帝这话,本该觉得高兴,至少该感觉欣慰。但在战场上不败的将军,都有过人的直觉。   他直觉皇帝仍是不对劲。   那种狂热,那种迷乱,消失得太彻底了。就好像一个疯子,一夜之间恢复了神智。他不相信皇帝。   所以对于丞相一职,萧从简没有表现得太热切。对于东华宫偏殿,他也不置一词。   他还要继续看看,皇帝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第85章   萧从简不接皇帝的茬。   丞相这一茬他不接。他不想表现得太迫切。皇帝是在试探他也无所谓, 他同样在观察皇帝的态度。他不是看皇帝对他还有没有顾忌。没有几对君臣之间是真正的明月清风, 毫无芥蒂。他只想确定皇帝对接下来想做的事情很坚定, 他想重新丈量土地, 只要皇帝是真正想做这件事情就足够了。   只要皇帝真正想做这件事,迫切希望做成, 皇帝就总要寻一柄足够锋利的剑。   这朝中,还有比他更适合的么?   萧从简当年在李谕刚登基时候想过, 只要皇帝像点样子,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后来皇帝渐渐像模像样起来,他又想,只要能打下乌南,他就死而无憾了。如今他又蠢蠢动起来, 想着只要能把全国土地重新丈量一遍,统计人口, 他就可以彻底隐退了。但他其实清楚, 说不定做完了这些事情,他又会想既然土地和人口数字都清楚了,何不将税制改一改?   事情是最不完的。有人议论他权欲重, 或许没错,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所以在确定皇帝是不是真想做事之前,他不会接皇帝的茬。若事情做到一半皇帝就动摇了,半途而废留下个烂摊子乱成一团还不如不做!   晏六如和移情别恋这一茬他更不接。这一茬他没法接。无论怎么反应都是错。   秋天时候皇帝回到宫中,因为冬至时候就要立太子,因此最近李谕都把阿九带在身边, 有时候大臣来议事,就让阿九在一边听着。   萧从简仍是隔几日去东华宫一次,去给皇帝讲课。有些难以决断的案子皇帝会和他讨论。之前那个临州争田案,查下来查出来临州几大家族共占地近四万亩,大地主向官府隐瞒了大量佃户人口,到闹出了人命,官府才发现这些佃户根本没有户籍。临州还不算是特别富裕的州府。朝中对此都颇多议论。   李谕没有立刻把这个案子完结。他只是一再要求细细查,从一个案子梳理开来。先把临州的情况查清楚。   萧从简想要做的事情,他很清楚,应该做,做好了又可为王朝延续至少五十年。眼下虽然是一片锦绣繁华,但他很清楚,不抑制土地兼并,等到了阿九那时候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阿九现在看起来还是个聪明孩子,但谁知道将来阿九的儿子是什么样子。再过个三四代把这国家玩完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知道他需要萧从简,萧从简也不可能真正出世。   只是萧从简回来之后两三个月了都不接他的茬,李谕反而觉得很有趣。这说明萧从简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确定好时机,只要萧从简确定了,他就会又要干一番大事。   李谕等着他。   赵歆成那边,他的病算是勉强好了。李谕单独和他谈过几次。赵歆成之前示弱,确实是怕萧从简以为他占着位置不肯走。现在皇帝透出的意思是,皇帝要他退他才可以退,否则他在这个位置就是不能退,早一天迟一天都不可。既然皇帝要他病好,他真有病也不敢继续病了。赶紧回来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萧从简那边也有许多人劝他早日复出,都说皇帝之前那一年并没有像对文太傅一样对萧家,从对萧家和萧派的处置就能看出来,皇帝当时只是想压压萧从简的气势,一时不忿而已,如今皇帝消了气,还是不得不用萧从简。   萧从简当然可以从明线上和心腹分析,然而还有一条暗线,对谁他都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提。只要和一个人说了,满朝都会知道,对他对皇帝,都是万劫不复。   萧皇后那边没有催促他早日复出,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和精神。重阳节时候与萧从简见了一面,只说些家常话,问起萧桓,又叹了一回郑璎与他无缘。   郑璎已经与徐阳王完婚,孩子一起去了王府,徐阳王也十分喜爱这个孩子,给取了李臻的名字。   萧皇后对萧家血脉流落在外还是有些痛心,唯一欣慰的就是王府不会怠慢了这孩子。但她已经想到了将来的事情:“将来郑璎和王爷有了孩子,那才是世子……”   她怕这孩子将来王府国公府两头爵位都继承不到。   萧从简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二十年后的事情,谁也料不到会如何。”   萧皇后本想说若是翡翠生下了儿子,她是决不会允许翡翠的儿子将来继承国公府的,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知道父亲已经为萧桓这事情头疼极了。她只能在心中暗下了决心,只要她在,就不会让翡翠的儿子继承。   萧皇后换了话头,又问萧从简要不要考虑续弦。   萧从简一口回绝了。   萧皇后就道:“父亲是担心陛下会疑心萧家想联姻大家族?我想只要耐心些,还是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萧从简想起的又是东华宫偏殿,他不确定如果他要续弦,皇帝会怎么样。他不想再在这时候增添麻烦。   “这件事情不着急,等过段时间再说,”萧从简淡淡道,“明年我会很忙,顾不上这些。”   萧皇后眼睛一亮,她就知道父亲已经做了决定。    第86章   快冬至时候, 立太子的事情准备万全。皇帝为东宫挑选的一套人马已经确定。萧从简虽然不在其中, 但他的一个内侄被选为太子詹事。   冬至时候,赵歆成作为当朝丞相, 见证了整个立太子的过程。   仪式办得很好, 太子举止端正大方。这件大事一办完,令整个朝堂都安下心来。皇帝立了嫡长,可以保证将来交替的安稳了。只要将来皇帝不突然迷上哪个妃子, 再生个儿子,宠到过分, 太子的位置应该无可撼动。照目前这情势看, 皇帝似乎不会这么做。   后宫中德妃已经失宠, 还不如贤妃能说上话, 但贤妃也是母凭女贵。皇帝对后宫并没有特别的宠爱。近来皇帝常常带着晏六如玩, 但皇帝与晏六如有没有非礼之事还不确定,就算有, 晏六如一个男人生不出孩子,对太子来说毫无威胁。   立太子一事十分圆满。有人就有些为萧从简遗憾。毕竟这样风光又体面的大事, 萧从简竟然没轮上。   赵歆成的丞相干得不算坏,兢兢业业,协调各方, 是典型的萧规曹随。他虽没萧从简那么霸道,但也有些自己的办法,做个太平盛世的丞相足够了。只是他这人,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动不如一静,他自己不喜生事,也不喜下面的人做什么变化,能平平稳稳他就安逸了。   朝中要做事的人和些有进取心的新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赵歆成这个丞相若做不长久,不是因为他能力比萧从简差在哪里,而是看皇帝欣不欣赏他这种态度。   若皇帝也只求个安逸,那赵歆成就对上皇帝的心思了。若皇帝还想要做几件大事,赵歆成是绝对不行的。   快过年时候,各家走动也多。朝中已经有了风声,说过完年,皇帝就会正式让萧从简官复原职。因此萧府这个年格外热闹——天天门外都是来送礼的,等着拜访萧从简的。   萧从简没想到晏六如也会递名刺,想来见他。   这段时日晏六如在京中的风潮还没有褪去,皇帝要晏六如给宫中新排的歌舞写诗,仍是博得满堂彩。   萧从简难得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见一见晏六如。   晏六如按约好的时间登门拜访,他还很年轻,虽然在皇帝身边呆了一年,皇亲国戚见了一大堆。但头一次见到萧从简,晏六如还是十分紧张,毕竟哪个皇亲国戚也没有萧从简这样的军功。   晏六如是真心实意将萧从简当做老前辈来崇拜。他一张口就是“幼时就听说过国公在北疆的百鹿山之战……”   萧从简和他才说了几句话,就觉得他十分单纯。   年轻,单纯,好掌控。皇帝选了一个这样的……   萧从简心中思绪飘了一会儿,但他面上仍是和颜悦色与晏六如说话。他问了晏六如几件事情,晏六如一一答了。两人相谈甚欢。   晏六如之后说明了来意,他仍有抱负,希望萧从简当权之后能用自己。萧从简只是一听,没给他准话。   皇帝知道晏六如去见过萧从简之后没说什么,只问晏六如觉得萧从简如何,晏六如称赞一番。皇帝只是微笑。   过年之前萧从简最后一次进宫,宫中又重新打扫布置过了。暖房里都挂着鸟笼,这半年来宫中玩鸟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都说是因为晏六如喜爱翠鸟,因此皇帝养了许多来供他取乐,皇帝一养,自然有许多人跟着养。   萧从简来的时候,李谕正在逗弄一只小鹦鹉,见萧从简来了,他回头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见小晏的,没想到……小晏没惹到你吧?他这人就是这样,心思单纯,心中有什么就要说出来……”   他小心翼翼给鸟儿添食。宫人捧着碧玉做的鸟食盆过来,皇帝舀了一勺,让宫人退下。   “可能就是这样才能写出这样的诗。”皇帝为晏六如说话。   萧从简也假笑道:“小晏洒脱耿直,我很喜欢。陛下欣赏果然有道理。”   李谕眉毛都没抖一根,只是笑容更深了,说:“小晏果然讨喜吧?朕还没见过不喜欢小晏的人。”   两人又闲话几句,萧从简看着这些鸟儿,仿佛顺口般说道:“这些鸟笼挂得是不是低了些,要是猫过来,一跃就能伸爪子扑到鸟了。我记得这宫中以前有几只猫。”   皇帝漫不经心随口应道:“没事。既然养了鸟,自然都把猫给处理了。伤不到鸟。”   萧从简就默然。皇帝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道:“眼看就要到明年了,你还在犹豫什么?朕可是几次问你了,朝中也都是众望所归,就等你回来。难道要朕当着众臣向你道歉,你才肯再接相印?”   萧从简慢慢道:“臣只是要肯定陛下并无虚言。”   皇帝又笑:“朕的心,天地可鉴。”   萧从简就向前一步,这下他与皇帝靠得就十分近了。虽然本来就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谈什么,但萧从简还是压低了声音。   “陛下若不是对我真正死心,我就不能真正放心。”他说。   皇帝反问:“何以见得我不是真正死心?你从哪里看出来了?我一点破绽都没有。”   萧从简道:“正是因为一点破绽都没有。”   不论是晏六如出现的时间,还是晏六如这个人,一切都是刚刚好,好到刻意。皇帝对他开诚布公地“移情别恋”,还有现在这种为了鸟处理掉猫的说辞,都太过于没有破绽。   皇帝不慌不忙,微笑起来,说:“是么,原来是这样,是暴露在了毫无破绽上。”   他顿了顿,说:“原来伪装到毫无破绽,还是不能令你满意。” 第87章   皇帝这话, 说得平淡,但对萧从简, 却是五雷轰顶一般。   “原来伪装到毫无破绽, 还是不能令你满意。”   这话像叹息又像质问, 但对萧从简来说, 这话一出,他就知道皇帝其实早在这里等着他勘破了。他本该对晏六如这事情视而不见,不闻不问。皇帝对晏六如是伪装也好,真心也罢了, 他都不该说出来。   即便是为了确定皇帝将来会在政务上支持他, 他把这话说出口,才发现这是过界了。他主动提起,就是了过了。   皇帝说他不满意。他无话可说。他本希望皇帝那些荒诞的念头都消失,若皇帝是真的移情别恋晏六如, 对他是一种解脱,对皇帝未尝不是解脱。   然而皇帝不放过他,不放过自己,演这一出毫无破绽的大戏——他们都清楚彼此的秉性,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不探究?皇帝是引诱他一路走到事实真相面前, 好好看一看。   他真想对皇帝说, 太累了,不值得。   那皇帝一定会问,什么不值得?   是萧从简这个人不值得, 还是爱萧从简这件事不值得。   现在他清楚了明白了,皇帝的疯劲没有消失,只不过是隐藏得更深了。   只是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他能陪着皇帝一起疯?他要挂念的事情太多。   两人就这么呆站着,都痴了一会儿。萧从简一肚子话,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皇帝又过了半晌,才颤着声音,说:“朕说了,朕的心,天地可鉴。”   萧从简转身就走,皇帝伸手一把拖住他。   两人四目相对,皇帝低声道:“你随我来。”   萧从简和他走了两步,立刻就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他还是和皇帝一起去了。   他们走去了曾经关了他一年的偏殿。   猫还好好的在那里,见到萧从简来了,竟跑过来绕在萧从简的脚边撒娇。   皇帝带萧从简往里走。萧从简能看出这里打扫得干净,有人住过的痕迹。皇帝果然道:“我时不时还会过来休息。”   他将萧从简领到大书桌前。那里铺开的是一张巨大的地图。皇帝道:“这张图是老图了,如今已经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你之前说想要丈量土地,朕很支持。朕还想顺便要一张新地图,明察院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准备测绘地图的事情。正好一起进行。”   萧从简立刻道:“不仅要绘中原地图,周边能绘的地图都要绘出来。”   皇帝就微笑起来,萧从简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他们又谈论起将来五年乃至十年朝中格局一个整体的构架,以及一项一项想做的事情。   他们坐在桌边一边谈,萧从简一边在纸上写几笔。猫跑过来,卧在萧从简腿上,萧从简就不时揉它两下。   天色渐暗时候,皇帝起身点了蜡烛,萧从简看他的背影动作,都和当年关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么,说了那么多,你相信了朕是真心希望由你来主持这几件大事么?”皇帝问。   萧从简道:“我只盼望陛下不要半途而废。”   皇帝只道:“只要你在,朕不会半途而废。”   他又向萧从简道:“所以以后你只管朝堂上的事情好了。至于朕,朕喜欢哪个,宠爱哪个,你不要管也不要问了。是真心喜爱也好,是排遣游戏也好,你都不要问了。”   萧从简忽然一阵眩晕,他知道,皇帝是要他眼睁睁看,看皇帝如何自苦。   他不说话。   皇帝走近他,低声说:“这是你希望的,也是你选择的,不是么?我们想要的向来不一样。朕想要你的一切都属于朕。你想要的,只是君臣关系。”   萧从简说:“臣希望陛下成为明君。”他声音有些沙哑。   皇帝近乎无声说:“朕会的。”   天全黑了,烛光荧荧。他双手握住萧从简的手,萧从简没有挣脱。那双手有些凉,皇帝轻轻吻着萧从简的手指。萧从简一动不动。   皇帝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就一个吻。”   他吻住萧从简的嘴唇,嘴唇相触时候,萧从简微微张开了口。他们吻了许久。萧从简偏过头,李谕立刻得到了那个暗示,他吻着萧从简的右耳下边。他们吻了太久。   到结束时候,萧从简一直沉默。皇帝送他出去时候,把猫也捎带上了。回去路上,萧从简坐在马车中,抱住猫,他神思恍恍惚惚,在心中责备自己。   他怎么能陪皇帝疯呢?皇帝永远是皇帝,皇帝爱的时候都是这样轰轰烈烈,换一个人深情仍是那般动人。他却没有退路。   幸好,这次皇帝说话算话,就一个吻,再无其他。   开春时候,萧从简正式官复原职。 第88章   延平五年二月, 萧从简重掌相印。   朝中并不意外。   之前临近过年时候,皇帝与赵歆成谈了一次, 之后朝中几员重臣都得到了皇帝的准话。   新年时候去萧家贺喜的人就络绎不绝, 几乎踏破了门槛。但萧从简无心接待, 一个年过下来, 他比之前还瘦了些。   朝中都说萧从简比从前更严肃,更难琢磨了,似乎跌倒过一次,比从前更加谨慎了, 威压更甚从前。   皇帝这个年过得不错。晏六如作词, 宫中乐师作曲的歌舞排练完成,皇帝亲自指导了灯光和布景。在万寿节的宴席上演出,众人都看得十分满足。皇帝更是龙心大悦,给宫中乐坊大大赏赐一番。   正好今年又到了宫中选秀的时候, 皇后在万寿节上提了这事情,皇帝一开心就说今年要多多选美人入宫,选个百美进来。   只是只过了一日,皇帝就后悔了,只说仍和之前一样, 不扩后宫, 不选妃子, 只是放一批到年龄的宫女,再选一批宫女。   萧从简万寿节那日没有进宫,这个选不选秀, 充实不充实后宫的消息外面传得一惊一乍的,他听了也就听了,心中不起波澜。   波澜已经起过了。他可以不再去探究,不再去玩味,皇帝将来会宠谁爱谁,是真是假,新人旧人来来去去,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他与李谕之间的波澜不知何时而起,但他至少知道何时而终,一切终于一个吻。他希望李谕守诺。   二月时候,萧从简正式上任。皇帝与他见面时候,两人都是毫无异样——毕竟周围那么多大臣看着。   李谕知道他离不开萧从简。   若他只想做个守成皇帝,糊弄个五十年,他不用萧从简也决不会有问题。但若他想做明君,想要一个延平盛世,他必须得要萧从简。   但那只是做丞相的萧从简。   他想要的是兼得。   他做皇帝五年了,这几年间他所有的方法几乎都用遍了。到了今日这地步,他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就是等,就是熬。   萧从简就像一座铜墙铁壁的孤城。他炸也炸了,撬也撬了,现在他只能守着,围着,等着。   他已经把底牌亮给萧从简了。   他要看看萧从简要他熬多久。   萧从简一上任,立刻就开始着手重新丈量土地的事情。这件事情他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了。又有皇帝支持,在京中自然无人反对。   只是这件事情到地方上,到底有没有认真做,就是个问题了。萧从简已经做好了这两三年都为此事扯皮的准备。他有耐心得很。   二月过去了,三月时候,又到京中赏花时候。   皇帝邀了萧从简来赏花。   萧从简去了,他并不会刻意躲避皇帝。因为没有躲着皇帝的丞相,展现一番帝相融洽,还是很有必要的。   饮酒时候,皇帝微醺,就低声向萧从简笑说:“朕从前还赏过你几匹紫红色的织金锦……你该穿那个。”   他是在等,是在熬,可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撩一撩萧从简。   反正萧从简现在也知道他的居心了。不用像从前,要遮遮掩掩,既怕萧从简看破,又恨萧从简不明了。   然而萧从简比他想象的更高杆,听到他的调戏,只微笑道:“那布匹是陛下几年前赐的了。不算时兴图案,颜色也旧了,怎敢穿来污陛下眼睛。”   皇帝只能呵呵两声。萧从简就看向别处,怡人的春光年年都相似,从不辜负赏花人。   一个春天过去,丈量之事先在京郊和牵扯出大案的临州进行。皇帝似乎因为进展不够快而有些焦躁。幸而夏天来了,今年皇帝走得远了些,而是去了与临州相近的许州府。   许州也是个富庶之地,有高宗时候的行宫。皇帝亲临许州,许州,临州两地自然十分紧张。   旧行宫一直有宫人看守打扫,隔了十几年终于又有皇帝亲临,里面许多地方都赶在皇帝御驾亲临之前重新修葺过了。   因此李谕来到许州行宫,并不觉得此处古旧,只见粉墙黑瓦颇有当地建筑的韵致,令他心情也像是焕然一新。   萧从简比他早到一日。皇帝一到,就约他在行宫中走了走。   宫人跟随在他们身后,皇帝没把这些随从甩太远,只与萧从简聊些闲事。   跨过一道河水上的石头时候,皇帝伸手要去扶萧从简。萧从简却自然而然回头叫宫人来扶皇帝。   李谕没吭声。   萧从简若对他的口头调戏还能接招,对他的肢体调戏则是直接视而不见。 第89章   许州的这个夏天特别长。   皇帝难得出宫巡幸一次, 自然要在许州和临州一带多住几个月再返京。   许州行宫一样依山傍水而建,比起碧怀山行宫的华丽, 此处行馆景色更幽深古朴。皇帝在行馆住了半个多月, 之后又将许州和临州的万崇寺, 浮云峰, 平湖,妆湖等等名胜游览了个遍。   李谕可算是憋坏了。   他从前一向爱旅游。这几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也不得自由。一开始是被困在淡州, 之后回京登基之后, 他不能离京太远。之后几年,朝中的事,他自己找的事,都让他无法离京。   今年终于有机会出来走走, 他也能放松放松身心,只是与当初的心境已迥然不同。   许州的妆湖最美。因为湖面与周围的群山形状宛如美人对镜子梳妆,因此叫做妆湖。   皇帝在妆湖多住了几日。   在这期间,皇帝将许州,临州两地的大小官员见了个遍, 撤掉了几个渎职的。朝中都知道萧丞相打算重新丈量土地, 皇帝这态度, 是摆明了十分支持了,否则用不着在这时候还亲自敲打官员。   自从萧从简恢复自由身,皇帝和萧从简之间的关系就有无数人盯着。果然一年之后到底还是给萧从简恢复了丞相职位。有人私下就说皇帝是一时冲动把萧从简抓了, 但抓了之后才发现离开萧从简不行,只怕萧从简以后权柄更甚从前。但也有人说,皇帝能收拾萧从简一次,就能收拾萧从简第二次,萧从简能不能善终,还得看他帮皇帝做完这几件大事之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   这几种说法,都到了李谕耳朵里。他相信萧从简也有所耳闻。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然而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有一层,旁观者注定看不透。只有他和萧从简这两个当局者看得清楚。   皇帝傍晚开始不办公。正好夕阳收敛了,皇帝或骑马或泛舟,偶尔会约丞相一起用饭。   萧从简比皇帝忙得多,但皇帝约他时候,他还是会留下陪伴皇帝。   宫中新烧的白瓷小碗透明轻薄,夏天时候用来盛上一小碗琥珀色的果酒,颜色十分好看。这样冰镇过的果酒,萧从简只偶尔喝那么一小碗。   皇帝不再劝酒,有时候反而会道:“你少吃冰镇过的,小心贪凉发热。”语气恬淡。   萧从简并不会时时刻刻想着那件事。他平时不怎么想,白天工作时候不会想起来,和皇帝议事时候也会忘记。但总有一些时刻,明明平平淡淡一句话,他心中就会一刺。   就像此时,他刚刚轻轻啜了一口果酒,就听到皇帝温柔嘱咐。   他抬起眼睛,与皇帝目光相触。   他就想起来了,皇帝还没有放弃,皇帝还在等。   萧从简无言以对,他不能给皇帝更多。他只能像此刻这样,两人对坐露台,对月而饮。他能陪皇帝一直坐到夜深,不能更多。   “萧霈霈似乎还不死心。”皇帝饮了些酒,躺在摇椅上,微笑着说。因为那薄薄的醉意,皇帝的嘴角笑容很自然。   “她呀,她还希望你能续弦。”皇帝喝了酒,话也多些,“你说,她好好一个小姑娘,这么突然这么操心起来。操心萧桓,操心你。孝宗刚走那时候,她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是写写字,做做画,哪像现在……”   他笑着问萧从简:“你怎么想?续弦?”   萧从简看他的笑容既不勉强,也不痛苦,若他还不了解皇帝,会以为这是真无所谓的闲聊,但他现在知道,皇帝这话,问出来说出来,是真的想要听到他的答案。   他若想要刺伤皇帝的心很简单,但那样做并没有什么意思。他不想要那么多爱来恨去的痴缠。他与皇帝的事情还不清楚,他不能将另一个人牵扯到这里面来。   “霈霈是怕我孤独。她心很软,比萧桓更牵挂我。”萧从简放下那快要见底的酒碗,月色已经铺洒开了。他们在高处能看到妆湖上的月影。   “回去之后我会和她说清楚,叫她不要再为此事费心了。”萧从简说。   皇帝说:“你真不打算续弦了?”   萧从简笑了笑:“我不孤独。”   皇帝的脸色一瞬间释然。   “是啊。你不会孤独。”   他站起来,走到露台边去看湖中月,湖水将那银色溶了,朦胧又清凉。   “你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朝中的事情你忙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孤独。这人来人往的,都围绕着你打转。这万里江山都在你的心里,繁华胜景都陪着你。你怎么会孤独。”   他说完了,却没听到萧从简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萧从简正歪着头,怔怔地看向他,也不知道是醉意上来了,还是在出神想着什么。   李谕看他那样,一时间又没忍住,他走到萧从简身边,伸手想贴在萧从简的脸上。   萧从简一偏头,躲过了皇帝的抚摸,他转过头,低声道:“陛下放心,我不会再娶。”   李谕垂下手,微笑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萧从简可以陪着他,在明了了他的心意之后还保证不再娶;李谕有时候觉得他与萧从简已经无限接近,他们比相处了几十年的夫妻更默契。有时候他又觉得与萧从简无限遥远,因为萧从简根本与他毫无肢体接触。   李谕还没有放弃,他不会放弃。   在许州玩了一圈回到许州行宫之后。皇帝又迷上了游泳。行宫中有一个很漂亮的长条形水渠,皇帝命人清理干净了,做成了泳池。   这日午休之后,萧从简来和皇帝议事,皇帝正在游泳。   皇帝身上什么也没穿——完全赤条条什么都没穿。   见到萧从简来了,皇帝就趴在泳池边和丞相说话:“今日云州那边的简报来么?”渠水清碧,皇帝的身形一览无余。   萧从简依然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他的目光微微向下,似乎专注于皇帝脸上,好像什么不该看的都没看到的样子。   李谕起了坏心。他忽然道:“朕这样说话不好,你等等,朕起来穿好衣服……”   萧从简才松了半口气,还有半口气还屏着,就见皇帝哗一下从水中跃起,上了岸。   他这样幼稚,萧从简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被他逗笑了。   皇帝的身体不可谓不健美,双腿修长有力,胯下之物也是傲人。萧从简被关在东华宫偏殿那一年其实并没有看过皇帝的赤身裸体的样子——除了泡在池子里那一次,但那一次他被皇帝下了药,后来人都迷糊了。   没想到这次竟然在光天化日下,将皇帝的身体看了个一清二楚。   宫人立刻上来给皇帝擦干身体,披上衣服。   萧从简只是笑笑。   他这样淡定,皇帝不免有些讪讪的,自觉讨了个没趣。之后再没有这样干过。   九月时候,皇帝一行人终于回到京中。   这次几个月的出游,跟随而去的宫中众人皆是十分满足。   只是皇帝玩了一趟回来,反而似乎更累了。也许是国务繁忙,也许是丈量之事实在关系重大,牵扯甚多。一入秋,皇帝就像也患上了悲秋之症一样。   因为丈量之事情,已经有不止一个宗亲来找皇帝求情了,都是占田无数的人。李谕不想理这些亲戚,但又没办法不见,毕竟一个个都是有来历的。见归见,他该骂的还是要骂。这些人他总不好叫萧从简替他去骂。正因为萧从简那边手段厉害,这些人才求到皇帝面前来。   该骂的骂,该安抚的安抚。只是一天几个这样的人见下来他也是头疼。   萧从简那边回京之后就更忙了。皇帝已经确定了一件事情。   萧从简不是完全拒绝他,但萧从简也不是陪伴他。萧从简是不去想这件事情,他所有的心思都耗在了工作上,所以他希望皇帝也是如此。   他们两个,最好一起做一对工作狂。那样其他什么事情,都不用去考虑了。这不失为一种利国利民的逃避方式。   冬至大节时候,宫中办了酒宴。这是下半年来宫中办得最大的一次酒宴。丈量土地之事有了很大进展。皇帝心中喜悦,也是为了犒劳众臣,因此在宫苑中大摆筵席。   事情发生时候,他正在和萧从简说话。萧从简坐在他左侧,与他靠得很近。上菜斟酒的宫人络绎不绝,皇帝比萧从简更早看到那个宫人的袖中滑出一支锐物。   李谕只觉得时间被放慢了,一切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他只看到那个宫人握住一支箭一样的东西猛然就像萧从简扎去。   他来不及说话,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他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挡住萧从简的脸,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东西——原来是一支被削尖了的筷子,猛地穿过他的手掌。在嘈杂的宴席上他甚至清楚地听到了“嗤啦”一声,那是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第90章   李谕在那一瞬间竟没觉得疼。   他身边的空气仿佛真空了一秒, 一秒钟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在炸响。碗碟摔落的声音, 有人扑上来许多声音在同时高喊护驾, 有小宫女在尖叫。他只转头看了一眼向萧从简。   萧从简一声暴喝:“留活口!”   萧从简的声音一出, 李谕才感觉到时间的正常流逝。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那只红木筷子尖头被处理得尖锐, 插过来的时候对方下了死劲,他又伸手特别快,筷子是斜插进来,穿过手掌, 现在筷子死死卡在手掌上。   没有太多血, 只有一点红色慢慢从筷子周围渗出,李谕看得出一个红色的圈圈正在形成,像是一个洞。他想伸出左手扶住右手,但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心脏在狂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右手在不停颤抖。   一双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右手。   “别看了,陛下!别看了!”   是萧从简托住了他的右手,李谕看向他。萧从简安抚他道:“陛下,没事了。”   李谕反问他:“你没事吧?”   萧从简摇摇头。几句话的功夫, 萧从简已经命侍卫控制了刺客, 封锁了大殿。御医正在赶来。   六个侍卫现在牢牢环绕着皇帝和丞相两人。   李谕被萧从简托着手, 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半个身子都靠在萧从简身上。谁在这时候都不会奇怪皇帝这样,这时候皇帝就是躺萧从简怀中都没人怀疑。   “没事,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李谕看了萧从简一眼,又向众人挤出一个微笑,提高声音道。   他现在开始疼了。但他得表现得硬汉一点,毕竟冷兵器时代,被箭射伤被刀砍伤都是战场上的常见伤,他被一根筷子扎了,不能就要死要活的。   他得沉住气。若这时候两眼一翻晕过去,估计明天他驾崩的谣言就得乱飞。   这样想着,李谕甚至站了起来,向周围人道:“只是一点小伤,让御医来了取下筷子就无碍了。”   萧从简只是担忧地看着他。幸好御医来了。一行人拥着皇帝匆匆去了内室。   御医托着皇帝的手,开始找个比较好的角度把筷子取出来。他们准备好工具,又用纱布挡住皇帝的视线,不让皇帝再看伤口。李谕只能和萧从简说话分散注意力。   “宫门先锁了,今晚谁也不许放走。来的人一个一个搜。”   萧从简点点头,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也是这个意思。   “要搜宫么?”他征询皇帝的意思。   李谕道:“搜。”   他添了句:“后宫一起搜吧。越快越好。”   萧从简看皇帝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心中安定许多。事情一瞬间发生,他只觉得一道阴影向他扑来,只来得及向后仰头,他自己的手都没皇帝的手抬得快。   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手在他眼前被扎穿了。   “陛下要不要召见吴钧一?”吴钧一是城防将军。他和皇帝说这些,不仅是为了给皇帝不去想伤口,也免得他一直去想那一幕。   他能清清楚楚看到皇帝的右手手掌被刺穿时候的一颤。   他从前在战场上受过伤,也看别人为他受过伤,都从没有这么强烈的观感。   皇帝说:“要见。从今晚开始宵禁吧,先宵禁三个晚上。”   御医开始取筷子。皇帝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御医的动作,他向萧从简低声说:“我疼。”他伸出左手握住萧从简的手。   萧从简握住皇帝了的手,温和道:“陛下放心,取出来止了血就好了。”   御医很快将筷子取了出来,立刻给皇帝上药包扎。筷子一取出来,萧从简就轻轻放开了李谕的左手,李谕心中一时贪恋萧从简的温柔,又去伸手想握萧从简的手,这一次萧从简没有什么反应,他没躲开,但手掌很快从皇帝的手中滑落。   李谕又看了萧从简一眼,他不明白萧从简是什么意思,是糖只给那么一颗,还是怕他以此做要求回报?   天塌下来,萧从简都不会变。   刚才萧从简握着他的手陪他动个小手术,原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利了。   念及此处,皇帝淡淡向丞相道:“外面还有许多事情,你先去处理吧。朕这边已经没事了。”   他刚说完这话,御医那边就吞吞吐吐道:“陛下,能立刻审问刺客么?”   萧从简眼皮一跳:“怎么了?筷子有什么不对?”   御医岂敢对这种大事做主张。   御医果然道:“筷子上似乎淬了毒。”   皇帝脸色平静,掀开了遮挡他视线的纱布,只看了一眼伤口就转过目光,问:“你们不能查出是什么毒么?”   御医道:“我们尽量给陛下用药。不过若是知道了是哪种毒,疗效会更好。”   萧从简终于伸出手,想再次握住皇帝的手。但这次皇帝甩开了他的手,道:“你去审刺客吧。”   萧从简一夜没睡。   这个宫人是乌南人,原来在乌南宫中就是个太监。跟随乌南王宫的宫人一起被俘虏,押到大盛皇后之后,就在宫中做了杂役,原本是在宫中做最底层的苦活累活,最近几个月才被调了岗。今日宴席事多,他得到了上殿传菜的机会。   筷子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宫中对刀具管制极严。不论是什么刀,哪怕是把裁纸刀,宫中都会清点得清清楚楚。但丢了一根筷子,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至于筷子上沾的是什么毒,那个乌南人怎么都不肯说。许诺金银也好,动用酷刑也好,打死不说。   萧从简让人去搜了此人的住处,在床下搜出来一个小瓶子,里面似乎是许多草叶和虫子混合在一起做成的东西。萧从简看了一眼,冷冷道:“都说乌南人擅长制毒,没想到在大盛还能就地取材。”他叫人把东西拿给御医去。   皇帝这一夜也没怎么睡得好。皇后和太子过来了。   皇后哭了半天,李谕也不好冲她发作,只道:“你这样,怎么主持搜宫的事情?”   冯皇后这才止了哭泣,犹豫问道:“萧皇后的清隐宫要搜么?”   皇帝道:“不用了。”   冯皇后有些不解,不过她不敢反驳皇帝的意思。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以为这完全是皇帝遇刺。   皇帝只是看着床帐,有气无力道:“因为刺客本来就不是冲朕来的。萧皇后怎么会派人刺萧丞相。”没有他挡那一下,那支毒筷子应该是刺到萧从简眼睛里去了。   他让皇后回后宫去,只留了太子在东华宫。   快凌晨时候,萧从简回到皇帝身边。御医一样忙了一晚上,皇帝的伤势还算稳定,这毒因是在宫中自制的,毒性不算强。皇帝这时候没什么异样,只是伤口周围肿得厉害,血断断续续止得不好。   见萧从简过来,皇帝将人都屏退了。   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对默默许久没有说话。   “陛下……”   “你放心……”   两人同时开了口。萧从简停下来,让皇帝先说。   皇帝说:“你放心。我不会以为自己救了你的命,就要你报恩。”   萧从简不说话,他看着皇帝。   他这段时间一直假装没发现,皇帝鬓边生了几丝白发。   “你走吧。”皇帝说。   萧从简犹如游魂一般,缓缓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才走了几步。   皇帝就叫:“萧从简!”   萧从简回过头,问:“我要是留下,陛下会不会以为我是报恩?”   皇帝只觉得这么年这么多日积压在胸口上的烦闷一涌而上,他一张口全咳了出来,觉得舒服极了。   萧从简看着那一大滩血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跑过去抱住皇帝。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御医,御医!”    第91章   丞相的声音太恐怖, 隔壁几个御医慌忙冲过来,几个人脚步声杂乱。才过来就听皇帝一边咳一边厉声道:“不许过来!”   隔着一道大屏风, 几个御医定在原地, 面面相觑, 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片刻之后丞相的声音也响起来:“你们退下吧, 陛下要休息了。”丞相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御医只好退了下去。   李谕把嘴里的血全吐尽了,萧从简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拿茶来给他漱了口。李谕已经精疲力尽,萧从简半扶半搂着他。两个人没说话, 李谕伸出完好的左手抱住萧从简的背。   两人终于抱在一起。李谕低声说:“你真是铁石心肠。我叫你走, 你就真走。”   萧从简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他说:“我不走。”   李谕说:“你今天不走,留下来陪我,那明天也不能走, 以后都不能走。你要真是铁石心肠,此刻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走,我不会再留你。我们两个对着慢慢熬,熬出病, 熬到死算完。”   他停顿下来, 听萧从简的答案。   萧从简轻轻抚着皇帝的后背, 说:“我不走。”   皇帝还有些犹疑,但萧从简的答案和声音都太肯定。哪怕是为了暂时安慰他,他都愿意相信。他刚刚才撂了狠话, 这会儿不敢再说了,怕再说下去萧从简真走了。他只能用完好无损的那支手臂抱紧萧从简。   萧从简在心里又对自己念了一句:“不走了。”   他认了。只须记得这一日皇帝奋不顾身,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已足够明鉴真心。   至于将来……他今日种的因,不论将来的结什么果,他都会受着。   “陛下,”萧从简终于开了口,“躺下休息吧。”   他扶皇帝躺好。皇帝睁着眼睛,只是盯着萧从简的衣角。那眼神已经困了,还是不肯闭眼睡觉。   萧从简仿佛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低声一笑:“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皇帝立刻道:“对了。刺客是冲着你来的。你就在东华宫,哪儿都不要去。万一刺客幕后有人,还留有后手。”   萧从简道:“就算有幕后,一次不成,就乱了阵脚,暂时是不敢了。今晚搜宫,京中宵禁,傻子也知道收敛了,就算没问题的,还怕陛下趁此机会做文章。”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萧从简才叫御医过来,又给皇帝切了脉。见地下那一滩血迹,御医不敢说什么,也不敢说和中毒有关。   萧从简在一旁一直等皇帝撑不动睡着了,才出去见当值的官员。   外面还扣着一大堆人等着处理。东华宫这边搜完了,没有问题,与刺客有关的十几个宫人,宫内掌事已经被单独隔开。   萧从简这一夜没睡,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他竟不觉得困倦,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头左冲右撞。   李谕睡了一个上午终于醒了,他这会儿觉得饿了——昨天酒宴的时候他还没怎么吃东西,这大半天下来,他饿坏了。   御医给他清理伤口换药,他只问:“丞相呢?”   宫人回答:“丞相刚刚来看过陛下,见陛下睡着,就没打搅。”   皇帝脸色淡淡的,没再追问。   又问皇后那边后宫搜得如何了。   正好皇后听说皇帝醒了,就过来请安。后宫除了萧皇后的清隐宫,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搜出直接和乌南人有关的东西,但是些别的东西总会被搜出来的,什么偷东西的,藏春宫的,甚至搜出来有两个女官睡到了一起。   皇后说起来只觉得难以启齿,以为皇帝听了肯定会大发雷霆。没想到皇帝听了,只是噗嗤一笑。   皇后不明白这事情有什么可笑的。   “还可以了。没有搜出什么真要命的东西,这宫中算安宁的。”皇帝竟然表扬了冯皇后一句。   冯皇后只觉得皇帝气色还是苍白,但看起来精神很好,心绪也好,简直不像个刚刚遇刺的人。她又问了一句该怎么处置那对女官。   皇帝道:“从轻发落吧,她们若想出宫就放出去。”   皇帝遇刺一事,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京中原定的宵禁三日延长到了宵禁半个月。   这半个月间,几位之前因为丈量土地闹得凶的宗亲以及另几个大家族都被查了一遍,好好一番折腾敲打。   京中的局势已经稳了下来。皇帝的伤势却好得很慢。伤口愈合得慢,因为毒素的原因,皇帝一直又痒又痛,又正好是冬天时候,一丝风都不敢吹。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还会时不时低烧。   右手手掌一个洞,李谕也没办法用右手了,开始练着用左手。吃饭都是用左手拿汤匙吃。   萧从简这天一过来,就见皇帝拿着笔,坐在床上,趴在床上的小几上练左手字。   见他如此,萧从简就道:“陛下,也不急于这一时,先歇歇吧。”   他说着就要把小几搬走。李谕不让他搬,只笑说:“我总得未雨绸缪,万一右手将来真废了怎么办。”   萧从简只好随他去。   皇帝已经恢复了朝会,只要精神还好,都会见大臣。一边养病,一边办公,萧从简作为丞相在东华宫进进出出,无人起疑。   萧从简是什么样的人,李谕比谁都清楚。   萧从简不是怕事的人。但若因为他们两人的情事扰乱朝局,史书留下恶名,是在催萧从简的命。萧从简能迈出那最后一步,做了那样的许诺,他就决不能让萧从简有后顾之忧。   所以有旁人在时,他对萧从简仍和从前一样,甚至比从前更注意,不调笑,不搞小动作,规规矩矩。   只有等其他人都不在了,宫人也退下。李谕才会要萧从简坐到他身边。   皇帝这天晚上又有些反复,虽然精神还好,但又喊伤口疼。   萧从简担忧他,侧身坐在床边,握着皇帝的右手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这两日天不好,大风大雪。等明天天放了晴看看。”   李谕已经按捺不住,他们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他拉住萧从简,就吻了上去。   萧从简一边回应着皇帝的吻,一边伸手拉起床帐。   李谕面色潮红,一副躁动不安的样子,萧从简一样是男人,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伸手探进被子,那里面十分温暖。   李谕喘着气:“我惯常用右手的……”   萧从简就一笑,伸手握了皇帝要害处——那里早有了反应。两人一边吻,萧从简一边就帮皇帝纾解出来。 第92章   一番温存之后, 皇帝又拉着萧从简在自己身边躺下。   两人不可能在这里躺一夜,其实连半夜都不能。萧从简顶多这样陪皇帝躺半刻钟。   因此每时每刻都特别珍贵。李谕心想,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啥啥啥都不如偷的缘故?他和萧从简这会儿可不就是在偷?而且是背着整个朝堂在偷。   “我想说句真心话。”皇帝说。   萧从简闭着眼睛半躺在皇帝身边, 嗯了一声, 示意听着。   李谕就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脸颊, 道:“我做皇帝也有几年了。这几年,我不说自己是十分朴素,但也不算奢侈铺张。”   萧从简点点头。皇帝这几年花的钱,是不如高宗当年厉害。给宫人福利比从前好, 但宫中开支却不像从前那么铺张。   其中一个原因是皇帝后宫实在没什么宠妃。皇后, 德妃,贤妃有分量的就这三位,皇帝不宠,也就按制度来。   因为打了乌南, 皇帝这几年花钱都算省着,也就今年夏天时候去了许州一趟,还是为了政事敲到许州临州两地。   皇帝又说:“……所以,你该知道,朕真没有为满足一己私欲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除了一件事情。”   萧从简缓缓睁开眼睛, 看向皇帝。他已经知道皇帝要说什么。   皇帝凑上来, 吻了吻他的唇, 低声道:“就是为了得到你。为了得到你的人,你的心。我用手中权力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萧从简反问:“是么?”   他半笑半嘲。他还以为皇帝没自觉呢。   皇帝也是一笑,道:“我心里, 还是有谱的。”   他声音越发低,但也虔诚:“只有这件事情,我由着性子来了,想尽一切办法,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所以我向你起个誓,保个证,以后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纵自己乱来,我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了你,我已经疯完了;只要你在这儿,我就已经满足了。”   萧从简说:“不要向我起誓,我不是天爷。”   皇帝微笑:“那我该向谁起誓呢?我的心天早就知道,你却不知道。这是在剖给你看。将来若违了誓,天若不收拾我,你来收拾我。”   皇帝这话就在萧从简耳边,说得痴痴缠缠。   萧从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端详着皇帝,怕皇帝是在发了热,说胡话。但皇帝神色清明,不是谵语。   过了半晌,萧从简才道:“你这样,到底是像谁?”   他原来说过皇帝像高宗。但如今看来,也并不像。高宗是容易动情,容易迷恋,但不会如此深情。   皇帝就说:“不说我像高宗了?”   萧从简笑笑。   也许这只是他的错觉。毕竟他不知道高宗皇帝在床上和情人耳语时候有没有说过更动情的话,只是他现在愿意相信皇帝,所以会以为皇帝比高宗更好。   两人又躺了一会儿,萧从简就要起。皇帝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萧从简向他摇摇头。皇帝说:“再留一会儿。没事的。”   萧从简淡淡道:“今天多一会儿,明天多一会儿。没多久就会变成睡一夜都没事的。陛下,刚刚才说的不会由着自己性子放纵自己呢?”   李谕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只好放开萧从简让他走。   到新年时候,皇帝的伤口才终于长好肉开始稳定结痂了,每日痒得不行,挠也不能挠,抓也不能抓。手掌中心留了个深红色的伤口。   皇帝还嫌那伤口难看。他一双手,本来十分好看,这一戳个洞,也算是毁容了。不过好在他的右手没有彻底废掉,虽然行动仍有些不便之处,但比刚受伤时候好多了。   伤情一好转,皇帝的心思就活了。   每日处理起正事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比受伤前还强势。朝中不明内里,都以为皇帝是被遇刺的事情气到了,激怒了,以此显示半分不受受伤的影响。   只有李谕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么,虽然是有那么点想展示强势,但更多的是每天想着快点把事情处理完,他就有更多时间和萧从简相处。   哪怕不是和萧从简做不能描述的事情,只是一起下下棋喝喝茶,也是好的。   现在伤势一好,他就更想和萧从简更进一步了。只是每次和萧从简温存时候,只能偷偷摸摸,还不能太长时间,他心里是渴得抓耳挠腮的,比以前纯旱着的时候更受不了。 第93章   皇帝受刺之后, 晏六如不知不觉的失了宠。   先是因为皇帝在养伤,闲杂人等一概不见。等皇帝伤好些了, 又忙于政事, 晏六如这个陪玩的被孤零零的抛在一边, 一两个月都没能见上皇帝一面。   李谕都快把这个人给忘记了。他这会儿和萧从简好了, 再提起什么晏六如,就跟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晏六如的事情萧从简没问。当初他都没问过,这会儿更不用问了。皇帝很自觉的,自己就疏远了晏六如。   不过好在晏六如在画院也能自得其乐, 他在京中又交游广泛, 过得还是滋润。只是免不了感叹几句帝王薄情了。   宫中并不奇怪晏六如的失宠——谁也没指望能得到皇帝永久的宠爱吧?从前德妃在王府时候多被宠啊,皇帝登基后就失宠了。后来又有个小和尚,颇得欢心,还不是说赶走就赶走了。晏六如的文采至少皇帝是真欣赏的。   这些议论李谕都知道。   将来的事情他也考虑过。他若太粘丞相, 后宫又没人身边又没人,说不定真有火眼金睛的看出来,或是被人故意做文章。以后日子长了,他还是需要找几个人来做障眼法。   但现在这段时间他还不想要这个。他只想要萧从简。   正月十五那天,宫外看灯, 宫中也看灯。皇帝今年在宫中玩了个花样, 要宫人模仿宫外的样子, 在宫苑中摆了摊子,就像城中街坊的灯市一样。   如此一来,宫人走动流熙熙攘攘, 走在看灯的地方,很像宫外情景。   皇帝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人影,悄悄返回了东华宫。   他才到东华宫,萧从简就过来了。   “陛下,乌南那边有些情况。恐怕与刺客有关。”萧从简一本正经道。   李谕差点就真信了有什么情况,他立刻道:“到里面说。”他不许宫人进来。 一到室内,皇帝一转身就吻上萧从简的唇。 萧从简低声道:“陛下,去床上。” 李谕一双手己经探向萧从简的腰带。他一边吻着萧从简的耳朵一边道:“你摸摸看……都硬得不行了。” 他右手受伤还不利索,试了几次才解开萧从简的腰带。萧从简被他这动作也撩得有些着急起来。 两人还没到床,就先跌跌撞撞到榻上去抚摸亲吻。李谕想想还是不行:“……到床上去。”床上空间大,他们折腾得开。这到底是他和萧从简要真正第一次做全套。他不想萧从简不舒服。 萧从简脱得只剩一件亵衣,关键地方半遮半挡,李谕看了只觉得头昏眼花,他刚刚和萧从简在榻上抚摸的时候己经泄了一次。这时候一边亲吻,一边又慢慢起来了。 萧从简起了坏心,又用手摸龙根。这段时间他没少给皇帝做手活,早是熟门熟路,刚揉捏两下,皇帝已经全硬了。 皇帝抓住萧从简的手。 “别碰了,”他怕萧从简又给他弄出来了,“刚刚已经出货一次,若再来一次今晚一半的量就交代出去了。” 萧从简笑了起来:“你年轻,怕什么。” 皇帝差点把持不住,这话说得像个祸害。他压在萧从简身上,伸手向隐秘处探去。 烛光隔着纱帐十分暧昧。皇帝吻着萧从简的颈脖,两人面对面拥在一起,皇帝动作娴熟,一步步引导萧从简,润滑时候萧从简微微整眉,皇帝就吻着他的眉心低声喃喃:“放松些,让我进去……” 萧从简没想到自己举一反三的本事这时候也能行。他很快就明白该怎么做了,皇帝慢慢把整根东西挤进去,急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一会儿就好了……”皇帝喃喃。 萧从简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你一个人爽去吧。” 皇帝之前说那么多要让他爽,前所未有的爽全他妈是信口开河。 他话音刚落,皇帝就缓缓动了起来。他一动,萧从简就不由自主抬高了腰,皇帝慢慢抽插起来,一边动,一边抚着萧从简的前面。萧从简这会儿也说不上爽还是不爽了,他只觉得怪异得很,还是被皇帝带着不得不动,前面也要出来了。 “……到没到?”皇帝喃喃问。 萧从简不太明白皇帝问的是什么,但皇帝的动作更快更猛了,一抽一插之间萧从简忽然眼前一花,腰就塌下去了,只觉得全身都在往下坠,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浪一样涌上。他没忍住就闷哼一声。 皇帝立刻振奋,只将萧从简搂得更紧,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动得更猛。萧从简咬着牙,只是胡乱动作,他这一瞬间真忘记了时间。皇帝和他一起射了出来,长舒一口气,翻身躺在他身边。两人几乎顾不上说话,喘息片刻之后,皇帝立刻又来了一次。 两人在床上彻彻底底好好滚了两次。 萧从简做完之后,终于躺着休息了片刻。李谕侧身看着他,问他:“要喝酒么?” 萧从简脸上情欲之色未褪,一双眼睛里像是微微失神一样,唇角放松,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李谕看他的喉结在动。 萧从简像是嘀咕了一声什么,才说:“不喝——来谈公务的,喝什么酒。”他神色已经迷乱了,头脑还是很清醒。 李谕又想来一次了,他想把萧从简艹到真正的神志不清。 “刚才怎么样?”他腆着脸问萧从简。 萧从简看了他一眼,含笑不语什么意思。李谕不太明白丞相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就当丞相是赞赏了。 “别笑我问得傻,我这么使劲浑身解数,你也表扬我几句嘛……”他想听萧从简餍足了。虽然刚刚做的时候,萧从简一声闷哼都能叫他心头直颤。   萧从简确实体验到了从前没体验过的,只是皇帝那架势,并不像没睡过男人的。之前皇帝向他信誓旦旦,和冯佑远,小和尚,都是什么都没有的。过去的事情,他也就不追究了。皇帝的话真真假假,他若计较,未免幼稚。   他也被折腾得狠了,躺了一会儿就起来穿衣服。宫人不能来服侍。皇帝亲自帮他穿衣。两人整理好了。萧从简就道:“陛下也早些休息吧。”   他出去时候,就和刚来时候一样面色平静,清楚整齐,没有丝毫破绽。   李谕等他一走,就对宫人说自己累了,赶紧自己上床去在大床上打了几个滚,免得有人看出来这床已经被滚过了。   他躺在床上回味刚才。   萧从简虽然表面上镇静,内里到底刚刚干柴烈火过了,从宫中出来他又走一段路才上轿回家。当天夜里就有些发热。   第94章   萧从简累了, 一躺下就睡得很实。但半夜时候忽冷忽热的, 他忍不住翻了几个身就醒了。果然就是发热了。   自从疟疾之后,萧从简就对发热的事就不敢大意, 当晚就叫了太医来。   老太医望闻问切, 看看丞相脸色,就问丞相晚间吃了什么,干什么了有没有吹风。萧从简心脏一阵狂跳。但他想太医的医术就算高明到能切脉切出他晚间做过了, 也不会知道他是和谁做的。   他面色如常道:“可能晚间走路吹了风。”   老太医没其他话,麻利给丞相开了药, 嘱咐丞相好好休息两日。   萧从简夜里吃了一次药, 到早晨时候热才退下来。他想想还是进宫去了。   李谕这一晚也睡不踏实。   他迷迷糊糊地一忽儿梦到萧从简正躺在他身边, 一忽儿又想到“不对, 他已经走了”, 半途真叫一个笑醒过来。   到凌晨天不亮时候他就醒了,眼巴巴盼着丞相入宫。   萧从简一来, 李谕就看出不对。   萧从简一脸疲色,精神也有些萎靡。李谕没想到自己和萧从简做了两次, 就把萧从简折腾成这样。他心中担心萧从简,但旁边还有其他人,他不能说得太露骨。   他斟酌着开口问道:“丞相似乎有些困倦, 是不是昨夜赏灯睡太晚了?”   他打趣一般说。   萧从简看了皇帝一眼,道:“臣昨夜赏灯时候受了凉,夜里有些发热。”   李谕一听,立刻就问看的哪个太医, 吃了什么药。萧从简一一答了。李谕心下有疑惑,只能在心里抓耳挠腮的,不好明说。   等只剩下萧从简,他才低声问:“昨天流血了么?”他做的时候十分注意,事后床上也没见血迹,但他怕还是弄伤了萧从简。   萧从简一股无名火起,淡淡道:“不知道陛下指哪里流血了。”   李谕不敢再问了。再说萧从简这样的人,怎么会照顾不了自己。   他暗暗在心中懊悔和反省,第一次他还是上得太猛了些。没办法,他向萧从简吹得天花乱坠,不使劲浑身解数怎么行。   萧从简白天扛着疲倦见了几拨人,到了傍晚时候又发起热来。他心中也懊悔,他许久不犯热症,竟掉以轻心了,简直像老天在惩罚他一样。   萧从简这一病又是反复了半个月才全好。这半个月皇帝派人送过一次东西,以示慰问。   萧从简这半个月约莫只休息了两三天,不太难受时候他还是会进宫面圣。   只是李谕哪敢再动做那事的心思,规规矩矩的,半点不露。   等等萧从简病好了,二月也到了。早春还是寒冷,只有梅花开了,皇帝亲自去梅林剪了一支梅花,置于案前。   萧从简来时赞了一句。皇帝就邀丞相去碧怀山赏梅花。   萧从简没有拒绝。   皇帝于是领着一群人,出宫去碧怀山行宫小住了一段时间。   碧怀山不仅有梅花,还有温泉。   萧从简泡在温泉中,脸色好看许多。李谕饮了些酒,忍不住胡言乱语了几句:“我算是明白了,贪恋享受,无心国事是怎么样一种体验。”   真的,他要去X乎上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写上两千字。   萧从简把脚搁在他的腿上,温暖的水在他们之间荡漾。李谕终于忍不住划开水拥上去,低声道:“放心,这次不会让你病了。”   两人在温泉中做了一次。李谕意犹未尽,也没再做了,他光是和萧从简赤身抱在一起已经满足了。   两人洗好了温泉,一边看梅花,一边闲话,眼前的事情都说过了,就说些陈年旧事。   李谕忽然想起当年,他还给萧从简送过几件东西。   当初他还是汝阳王,为了打点萧从简,送过他一柄紫玉如意,和红珊瑚,都是稀世珍宝。   “那支紫玉如意还在不在?实在是太衬你。改日我该叫画师为你画幅画,你就拿着那紫玉如意。”他光是想象那画面,就觉得莫名满足。   萧从简就笑:“看来陛下是拥有的宝物太多,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件东西了。”   李谕听他这话,不禁奇怪:“怎么,你什么时候又还给朕了?”   萧从简道:“当年陛下刚赠与我,我就送进宫中给孝宗皇帝了——我要那些做什么。”   李谕不得不叹。他当年就该知道,那些珍奇并不能打动萧从简的心,他那时候就是个姿态而已。然而萧从简的姿态比他更高,转手就给孝宗送去了。    第95章   萧从简这个人, 他越琢磨就越喜欢。   第二天他们又一起泡温泉, 皇帝说是,这温泉对他的手伤有利, 来都来了, 怎能不多泡几次。   “那朕那时候送那么名贵的东西给你,你眼都不眨一下就送孝宗了。你对汝阳王真够狠的。”李谕叹道。   萧从简觉得这话听起来别扭,只道:“今日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那我也问问陛下,当初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我曾几次写信去云州致意, 请陛下捐助军资。陛下不仅不答应, 还当众撕了我的信。”   李谕心中只剩一句卧槽。汝阳王熊到这地步, 再加上他的巨大反差, 难怪连萧从简都要觉得真真假假看不清楚了。   皇帝不立即回答, 只是握住萧从简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他的胸贴着萧从简的背。他一边吻着萧从简的耳朵,一边低声问:“丞相以为呢?”   萧从简笑了一声, 道:“看来陛下是艺高人胆大。”   他猜皇帝还是汝阳王时候,是半真半假,玩得一出拙劣的自污。估计是算准了就算不给他这个丞相面子, 孝宗也可能拿他怎么样。这点汝阳王其实没算错。   汝阳王是后来当众调戏侮辱了萧皇后,才真正倒霉的。萧从简趁此机会逼着孝宗改了汝阳王的封地。   只有李谕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就算萧从简聪明透顶,也不会猜中真相的。他也不打算告诉萧从简这真相。   “那陛下对霈霈是怎么回事?”萧从简对这事情多少还是有些介怀。当然他早就已经完全确信皇帝对霈霈并无图谋, 否则关他那一年,皇帝早就有无数机会对霈霈得手了。   他介怀的是当年皇帝要说自污吧,竟然污到孝宗和霈霈头上去了,是极大的失礼。   李谕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了酒——“朕那天是真醉了,烂醉如泥。后来整个人都是在胡言乱语,要不然后来怎么会失足落水?也就是那一夜之后,我才清醒了许多,知道喝酒误事。”   萧从简没言语。皇帝这一套说辞能自圆其说,他就不再追问了。他也不可能对皇帝刨根问底。   皇帝沉默片刻,反问萧从简:“你不好奇,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倾心的?”   他这么低声问着,又伸手去抚弄萧从简的前面,让萧从简坐在他的上面。   两人一阵喘息,温泉中淡淡的硫磺味道随着热气蒸腾,萧从简呼吸着这温柔的充满情欲的水汽,忍不住叹息,这叹息在皇帝听来近乎呻吟,比最好的春药还有用。   两人厮磨许久,才将这场事情做完了。   萧从简病后初愈,这两天和皇帝在温泉中做了两场,只觉得体内的热毒都被祛除了一样。从温泉上来,一吸山林之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再看皇帝,也是一副餍足模样,真正是满面春风。比起几个月前的神态,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两人这天又一起去看了火器场的试射。这几年下来,火铳已经成熟,完全可以用于战场。萧从简之前要火器场先造三百支出来。他要试着排个火铳阵队。   每一支火铳上都刻了编号,制作时日,和制作工匠的姓氏。每一颗弹粒一样刻了标记。萧从简仔细验看。   皇帝在一旁看着,问萧从简:“这个火铳,现在朝中知道的人还不多。有些人知道了,也不以为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丞相打算什么时候和朝中说说,解释这件事情?”   萧从简道:“我会和几位将军谈谈怎么安排火铳队。至于朝中其他人,也不必特意解释什么——这东西的威力,在战场上试过几次,自然就都明白了。到时候陛下再想大量制作,配备军中,就不会有阻碍。只怕到时候还要有人害怕这东西威力太大。”   他又细细观摩一番,亲自试着打了几发。皇帝因为手受过伤,吃不住那后座力。因此没有上场。两人又在火器场谈了许久才回去。   回去时候,两人同乘一车,侍卫都跟随在后面。   皇帝的思绪还在火器上,就道:“你的意思是,下次再有战事,就试用火铳?”   萧从简道:“用来御敌是最好的。怕就怕,最近国中会有不太平。”   重新丈量土地的事情,在京畿,临州,许州,都算顺利,以此几地为辐射,全国有四分之三的地方都算顺利,有也只是些小波折。这两年内应该就能完成大体工作。   但有几处地方,山高皇帝远,大族世代盘结,地方又偏僻,州府也不敢对当地大地主轻举妄动。事态已经僵持了段时间。   皇帝自然是不允许这普天下竟然有违抗圣意的地方。萧从简担心如此僵持下去,要出事情。他最近都在物色能人,准备派个手腕强悍又灵活的钦差过去。   但这样的能人派过去,他自然是不希望折在当地。   萧从简把自己的想法给皇帝说了。   皇帝没有反对——东西造出来就是用的。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   “行。你看着办。你做事有分寸。”   萧从简要给钦差配一支火铳队。人数不用太多,他估算三十人左右,带上平时的兵器,并带上火铳,不会太引人注目。务必护得钦差周全。   在碧怀山行宫住了几天,皇帝又亲临了一次萧家别业。   这是时隔几年之后,皇帝又一次驾临萧从简的别业。   这一次皇帝将太子也带来了。太子已经显露出俊秀的样子,虽然还是孩子气,但说起话来已经有模有样了。萧从简恢复丞相之职之后,皇帝又给他领了个太子太傅的虚衔,名义上也是太子的老师。   萧家的几个年轻孩子陪着太子玩,只是这几个孩子,都与萧从简的血缘隔得远了。几个孩子在院子中玩蹴鞠时候,萧从简站在阁楼上看着,脸色淡淡的。   皇帝本来正和萧从简上来阁楼,找这藏书楼上的一本旧书。找着找着,就听到外面孩童的笑闹声,萧从简倚窗而看。   皇帝就跟着过来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个孩子过人,不由叫了一声好。   萧从简这才微微一笑。   皇帝也不找书了。正好这阁楼隐蔽,侍卫又都守护在楼下。他就把萧从简从窗边拖过,拖到屏风后面。   萧从简没阻拦皇帝的动作,皇帝也就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让萧从简坐在书桌上,架起双腿,他从腰带中取出香膏,为萧从简润滑一番。   皇帝站在桌边,双手抱紧萧从简的后背,就这么进去了。萧从简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是疯了,竟然如此随便,允许皇帝对他如此攻城略地。   窗外就是孩子,楼下就是侍卫。两人都不敢大声,只是皇帝一不小心动作太猛,那陈年老旧的桌子难免发出吱嘎一声。两人的动作一顿,幸好那声音只是出现得突兀,倒不至于大到门外都能听见,吱嘎几声之后两人也就不管不顾了,别有一番刺激。   皇帝一边动,一边喃喃:“你要能生孩子……就好了……朕天天这么给你,你给朕生个……”   萧从简正爽着,听到这胡言乱语,忍不住掐了皇帝的腰一把。皇帝腰间一疼一痒,差点跪下,低声喝道:“别动!”两人抱着又是一阵狂乱。   这段时日的碧怀山行宫小住,在外人看来,皇帝游览了山景,赏了梅花,泡了温泉,骑了马,射了鹿,游了湖,每日都过得十分充实。在皇帝看来,他觉得自己在碧怀山这段时间,就是和萧从简做了,和萧从简做了,和萧从简又做了,确实每日都过得十分充实。   回到京中之后,萧从简立刻就着手火铳队的事情。钦差人选他已经物色好了,有两个人选他提给皇帝选择。皇帝选了一个合心意的。   萧从简和这位钦差整整谈了两天。到钦差临行那天,萧从简亲自去送了钦差,并将火铳队亲自交给了钦差。   事情是忙不完的,但好在如今忙里总可以偷闲。   明面上,他们永远是君与臣。这是不可逾越的一道线。皇帝不可能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即便皇帝想,萧从简也决不允许。这是不可为人知的秘密。   这件事情只要被人在史书上写一笔,甚至只要被人在野史中写一笔,他就逃不过媚和佞的口诛笔伐。   史书不可撒谎,但他至少想将这一段巧妙地藏起来。   皇帝也说过些昏话,说这是他和他的隐私。他听了只是笑笑,天子哪有隐私可言。可他们这对天子和丞相之间,居然有了背着天下人,有了隐私。   夏天时候,皇帝又去行宫避暑。这一次,萧霈霈也去了。   萧从简和霈霈又申明了一次不再续弦的事情。萧皇后见父亲坚持,也就无法,只好放弃。她看着父亲脸色,道:“父亲果然还是要忙些才好,气色比在家赋闲时候好多了。”   萧从简从来就是个劳碌命,从出仕以来,从来没有长时间休息过,更不要说尸位素餐,混混日子这种事情。萧皇后见他官复原职之后,比从前更忙,但气色更好了,心中也欣慰许多。   萧从简将自己在东华宫偏殿时候写的要略书稿交给了霈霈,委托她整理校对。丞相府上可做这件事情的人有很多,但萧从简还是给霈霈做。   他知道霈霈的。整日闲在宫中,吃穿不愁,这种日子并不能叫霈霈十分快乐。   “我写的时候有些潦草,你仔细看看,不光是整理,若你有不同见解,也可在旁边注释。”萧从简温和道。   霈霈起初还不太敢接,只道:“父亲将书稿留给萧桓不是更好?想必他乐得做这件事情。”   萧从简摇摇头:“他在北疆忙得很,我看他如今也没心思磨这些字句。先让他自己好好干实事吧。你读的书多,文采好。这书就交给你了。”   霈霈这才小心接了,她心中欢喜,向萧从简保证一定将这本书做好。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将是她父亲的传世之作,由她完成,意义重大。   接过书,她又问起了一句:“我听说最近量田的事有了大进展。”   萧从简派出去的钦差十分得力,已经有了些进展。   “大进展还谈不上,事情有好转而已。难说那几处难搞地方是不是缓兵之计。”萧从简道。   霈霈忍不住提醒萧从简:“皇帝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她怕丈量这件大事做完了,皇帝又会一脚把萧从简和萧家踢到一边去。她内心深处总有些不安。这个皇帝她见过几次,次次感觉印象都不一样,她也不得不评论一句君心莫测了。   萧从简道:“不妨。这次他不会了。”   霈霈道:“父亲为何如此确信?”   萧从简脑子里一瞬间竟然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画面,他竟无法直视霈霈清澈的眼睛,他只能转过目光,淡淡道:“霈霈,你放心,真的无妨。”   他不能说太多,只能这么对霈霈说了。   但他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万分确定。若李谕做完了丈量土地,又对和他的床笫之事已经厌倦,那真有可能把他再次踢到一边。   若到那时候,他该如何自保?从一开始,这个问题就时不时萦绕在他的心中。但是从他接受皇帝的那一天起,从他看见皇帝一口血喷出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他已经把自己的底线交出去了。   若他与皇帝走到那一步,他只能对自己说一句,萧从简啊萧从简,你这是自作自受。   从霈霈那里离开,萧从简去了皇帝在行宫住的唯仁阁。   皇帝正在作画,见萧从简来了,只抬头招呼了一声就继续画荷花图。萧从简就坐在一边,看起皇帝刚刚批阅的折子。两人安静对坐,只听到树荫中藏着的蝉鸣,在这盛夏光景里,竟是十分静谧。   过了一会儿,李谕搁下笔,到萧从简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了?一脸郁郁的,霈霈说什么了?”   萧从简摇摇头,他只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他尚不至于为将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担忧得寝食难安。   皇帝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背,就挪开了手,没有再动作。   “我知道你担忧霈霈。她还太年轻了。”   萧从简本来为一对子女都安排了好婚事。霈霈嫁给孝宗,若不是孝宗早亡,本来应该是帝后和睦的典范,一双璧人多么可爱。霈霈十几岁就受了寡,这几年过去了,对孝宗的哀思渐渐淡了,在宫中的日子也只能慢慢熬。   萧桓么,就不提了。萧桓自己对别人动了心,再加上后来一段时日的阴错阳差,这一对也散了。如今郑璎做王妃做得舒服,孩子在王府也安稳。萧桓在北疆拼事业,几年内都不会回京了。   李谕想想也知道萧从简的心情。   “等再过过……”他站起来,又轻轻抚了抚萧从简的肩头,“由朕做主,让霈霈再嫁如何?”   皇后或太后再嫁前朝也是有的,只是这事情必须慎重。   萧从简叹了口气:“看她喜欢如何吧,看她自己想怎么样。”他不会不准霈霈再嫁,也不会逼着霈霈一定要嫁。   “还有萧桓,你若舍不得,朕召他回来,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皇帝温柔道。   萧从简依然拒绝了。   萧桓正在努力在北疆立足,已初见成果。他何必把儿子拘在自己面前。   “让他去闯吧。”他说。   皇帝忽而一笑:“我忽然想起件事情。这次丈量土地,你们萧氏内部也有不少人和你闹翻了脸吧?”   萧从简道:“这种事情就不值一提了。”   他若镇不住自家人,这丈量一事也不要搞了。虽然不少亲戚是和他翻了脸,但他无所谓。只要他一天在这个位置上,萧氏就不可能真正离开他。   皇帝叹道:“你难道要比我还孤家寡人了……”   萧从简也笑了起来,他一笑,方才的一丝疲惫和惆怅就扫去了,皇帝只能看着他的面孔目不转睛。   “陛下此话严重了。臣至少还有陛下,还要为陛下和天下苍生效力。”   当天夜里,皇帝和丞相去游湖。   夜已经深了,船上的宫人们都轻手轻脚,仿佛怕惊了月色。船在湖上缓缓移动,水很深,声音反而静。   皇帝与丞相躺在甲板上,看着倾入湖中的月色。   他们刚刚做过,这会儿一半满足一半空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说着说着萧从简就有些困倦,他听着皇帝说话,渐渐合上眼睛,半睡半醒地听着。夜晚的湖面上十分凉爽。做完了那事,连觉都变得好睡了。他摊开身体,十分舒服。   “朴之。”皇帝唤他。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皇帝拿了毯子轻轻给他搭在身上。他也没动。   “朴之,今日白天说的话,朕是知道的,朕明白你……你不怕孤家寡人。”皇帝不知道是冲着他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他当然不怕孤家寡人。他要怕这个,也不会走到今天。   “所以你也不用怕朕会负你。”皇帝握了握他的手。   萧从简这才睁开了眼睛,他低声反问皇帝:“是么?”他是怕这个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仅把底线交出去了,连心都交出去了么?   若不把心交出去,他怎么会怕。   皇帝点点头。他不用再起誓了,他只想说句情话。   有一句拉风的台词,他早就想说说看了。   他说:“朕即国家。”   萧从简看着他,他也看着萧从简,他说:“朕既要做你的国,也要做你的家。”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朕即国家是路易十四的名台词   最后一句是影帝自己的发挥正文到此完结   后面会有番外   谢谢大家 第96章 番外 小片段   玉如意   皇帝找到了当年他送给丞相, 丞相又立刻转手就送给孝宗皇帝的几件珍宝。   一柄黄金柄紫玉如意, 一尊两三尺高红珊瑚。   他真要萧从简手持那柄紫玉如意,让画师作画。萧从简当然不答应, 他没有那个功夫, 也没那个闲情逸致。李谕拿他也没办法,只好退一步,请萧从简还是让画师画一幅画像。   “你现在的样子, 后人看不到,朕想想就遗憾。”   萧从简觉得无所谓。皇帝有时候就是这样, 太注重他的皮相。   不过既然皇帝如此执着, 他就让画师画了一幅穿着官服的画像。   皇帝要画师又复制了好几份, 分别存在几个地方。他想确保萧从简的画像能传世。   想想后人的反应和议论, 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至于那柄紫玉如意, 还是可以在其他地方欣赏,更私人, 更隐秘,虽不能为外人知晓, 但皇帝已经十分满足了。   丞相躺在床上时候,皇帝用紫玉如意轻轻划过他的裸背。他还用如意按摩萧从简的股间。   皇帝回味时候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从简已经习惯了皇帝这样时不时的痴笑,想的总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果然, 皇帝就在想,那紫玉如意,他将来是会去陪葬的。那上面沾染上了萧从简的DNA。假如以后他的墓穴能保存完整,他和萧从简的DNA都能得到鉴定。那将是极小极小的小概率事件。但假如能够发生, 后人能从这些模糊的线索中推测出什么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给他们一个开脑洞的机会,也是很有趣的。   疤   自从皇帝的手掌被红木筷子戳了个洞,宫中一夜之间就把红木筷子都撤了下来。所有厨房因为丢了这一支筷子,都被好好清查了一遍。   李谕觉得红木筷子无辜。东西是人管的,人用的,都是人的责任。宫中清查完毕之后不久,皇帝就让红木筷子又恢复了上桌。   但皇帝掌心的疤却是永远也祛不了了。   御医为了皇帝的伤口想尽了办法,都不敢保证皇帝的伤口能恢复到原来一模一样。   李谕起初有些不惯,但过了几个月,他已经看惯了掌上这个暗红色的疤痕。只是每到天气恶劣时候,他的手就疼,比天气预报还准。   萧从简身上也有疤痕,不过因为年月久了,只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让萧从简看他手掌上的疤痕,问:“你说要多久才能褪掉?”   萧从简道:“难说。你这伤口当时是中了毒的,一辈子都褪不掉也有可能。”   皇帝就把那只伤手放在萧从简的胸口,低声道:“我很高兴,是我的手被戳了个洞。”   窗外是寒风呼啸,雨雪交加,萧从简知道皇帝的手一定又疼了。他握住皇帝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   猫   丞相养了只猫,还是宫里皇帝赐的。   也没瞧出那猫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比一般猫胖些,且十分亲近丞相。从宫中抱来时候,一下子就黏着丞相了。   府上都称奇,说难得见到这么亲人的猫,果然是宫中会调教么?   猫也得了丞相的宠爱。丞相竟放它到自己书房去走动。要知道丞相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进的。这猫惹得有些人都眼红。   睡觉时候猫要去丞相床上,丞相也不赶它,任它睡在自己身侧。有时候早晨猫压在丞相身上,小侍儿慌忙要去赶猫,丞相也只道一句:“无妨。”   丞相自己抱起猫,喃喃嘀咕了一句:“物似主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正文已结束   会再添两个番外就全部完结啦   谢谢大家 ━━━━━━━━━━━━━━━━━━━━━ 本书由【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