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桓容》 作者:来自远方 文案: 一觉醒来穿到东晋,桓容可以忍。 虽说时代有点糟心,好歹出身高门,不愁吃穿,做个纨绔照样可以活得滋润。 问题在于,亲娘和情敌玩我见犹怜;亲爹随时准备造反;亲兄弟各种看他不顺眼,总想背后放冷箭。 桓容擦把冷汗,想做个成功的纨绔,亲爹的造反人生必须拯救! 于是乎,计划好的纨绔人生,就此像脱缰的野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再不复返。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主角:桓容 ┃ 配角:秦璟,谢玄,慕容冲 ┃ 其它:东晋 作品简评: 一觉醒来穿到东晋,桓容可以忍。虽说时代有点糟心,好歹出身高门,不愁吃穿,做个纨绔照样可以活得滋润。问题在于,亲娘和情敌玩我见犹怜;亲爹随时准备造反;亲兄弟各种看他不顺眼,总想背后放冷箭。桓容擦把冷汗,想做个成功的纨绔,亲爹的造反人生必须拯救!于是乎,计划好的纨绔人生,就此像脱缰的野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再不复返。作者文笔娴熟老练,行文流畅恢弘却又不失细腻。故事背景选择在东晋这样一个文化丰富多样的朝代,结合历史元素同时又兼备多角度新颖的创新。开篇让主角置身一个危机重重的世家高门,令他不得不放弃眼前的纨绔生涯,拯救自己前途未卜的人生。 ====================== 第一章 苏醒   东晋太和三年,二月   去岁天寒,北地六出纷飞,面市盐车,南地大雨滂沱,几成水患。   雨雪成灾,荆襄等地尤为严重。   无论是氐人的部落,还是汉人的坞堡,俱都缺衣少食。不到两月,已有不下百余人冻馁而死。有流民趁机抢劫官仓,险些酿成祸患。   因襄阳等地不稳,前秦皇帝苻坚不得不推迟计划,同东晋和前燕罢兵,尽速派遣官员赈灾。   前燕君臣未能抓准时机,以雷霆手段稳定政局,而是加紧内部争权夺利。以致宫廷内外、百官之间,闹得是乌烟瘴气,为日后埋下隐患。   东晋偏安江南,经永和十年及十二年两次北伐,边境暂得安稳。虽然朝堂争斗不歇,以桓温为首的权臣势力同王、谢等高门士族各不相让,百姓却难得过了个好年。   建康城内,天未大亮,秦淮河两岸已响起人声。   数名头戴小冠,身着窄袖短袍的男子,匆匆跑上码头,等候自运河来的商船。   河岸两侧,作坊和廛肆鳞次栉比,有店铺伙计已揭开门板,不顾清晨的冷风,一边跺脚搓手,一边清扫门前。遇上积水的坑洼,实在清理不得,也只能皱眉。   一家酒肆同食铺比邻,伙计彼此熟悉,手上不停,嘴里不忘八卦,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   “听说桓大司马家的公子又闹笑话了。”   “真的?”   “还能有假?我从兄亲眼所见!”说话的伙计停下动作,单手支着扫把,朝着店内看了看,确定掌柜没注意,挤着眼睛道,“就在昨天,当着殷氏小娘子,被庾氏郎君一鞭甩到背上,跌了一身污泥。”   “嘶——”听话的伙计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真的动了鞭子,不怕桓家追究?日前不是还有传言,桓氏要和殷氏结亲?”   “那些高门的事,咱们哪里清楚。”食铺的伙计撇撇嘴,见掌柜出来,当即忙活起来,不再闲聊。   两人话中的桓氏公子,乃是当朝大司马桓温的第四子桓祎。因天性愚钝,不好读书,不通武艺,甚至不识菽麦,向来不为桓温所喜。   属兄弟及姊妹极少同他亲近。甚者,如桓济一般,更会连同他人欺负这个兄弟。   此番桓氏欲同殷氏结亲,传言是为桓祎。殷氏的几个小娘子闻听,皆是脸色铁青。更有放言,“嫁这愚钝伧人,莫如入寺去做比丘尼!”   昨日桓祎出门,不知怎的,牛车撞上庾氏马车,当即惹怒对方。不由分说扬起额马鞭,将桓祎抽落车下。   仅是桓祎,此事尚且不算严重。   偏巧,南康公主亲子,刚从荆州返回的桓容同在车上。   桓祎滚落时,桓容竟也滚了下来。   桓祎年近弱冠,虽落得一身泥水,丢了颜面,到底没有大碍。桓容却是撞到车板,脑后受伤,当即不省人事。   因桓容身体不好,自幼极少露面,在场的郎君和小娘子尚未知晓事情严重。   待到桓氏仆人脸色大变,连声疾呼,向来愚钝的桓祎也满脸惨白,面现厉色,方才意识到,此番恐怕闯了大祸。   当日,桓容被抬回府内,南康公主大怒。   三十岁上得的宝贝疙瘩,连桓大司马都不敢碰一指头,竟然被人伤了?!   “去告诉庾希,我儿醒来尚罢,如不然,有一个算一个,我让他几个儿子一起赔命!”   “皇后?皇帝尚且要唤我一声姑!”   “庾道怜算什么!”   南康公主性情刚烈,脾气一旦上来,桓大司马都要躲着。   桓容是她唯一亲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此番遭此灾祸,当真是杀人的心都有。   “立即遣人去城外大营,告知那老奴,此事我要追究到底!还有殷氏女,要去做比丘尼?好!我就送她们一程!”   南康公主怒火狂燃,此番话出口,殷氏女不会再有好姻缘,殷氏也要栽个大跟头。   仆人匆匆离府,走到廊下,无不出了满头冷汗。   桓祎自认犯下大错,回府后便守在桓容床前。一身泥水不说,哭得双眼通红。南康公主即便有气也没法朝他发。   “行了!”南康公主被哭得闹心,坐在榻边,对着桓祎皱眉,“我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回去让阿藤给你换身袍子。”   “诺。”   桓祎打着嗝点头,憨厚的面容愈发显得痴愚。   “去吧。”   南康公主皱眉,实在生不出怒火,摆摆手,让仆人将桓祎带了出去。待到室内安静下来,转身看向桓容,眼眶不禁发红。   “我儿,阿母定要为你出这口气!”   南康公主探出手,轻轻拂过儿子的脸颊,想起老仆的密报,银牙紧咬。   “阿麦。”   “奴在。”一名婢仆躬身听令。   “今天跟着郎君出去的几个,全都关起来。郎君醒来之前不许踏出门一步。”   “诺。”   婢仆退出房门,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望着儿子苍白的面容,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真当她是傻的?   好端端的坐在车上,如何就会滚落?   四郎不会说谎,更不会隔着一臂的距离将人带下车!小郎分明是被人下了黑手,生生撞破了头!   无论背后是谁,她都要追查到底!   至于庾氏和殷氏,照样别想逃!   桓容始终昏迷不醒,汤药不进。医者守在屋内,眉间紧蹙,一度想要开口,见南康公主脸色难看,到底没敢出声。   桓祎一根心肠,照吩咐换好衣服,不肯用饭,再次守到桓容榻前。   掌灯时分,桓容短暂苏醒,偏偏认不得人,更咬紧牙关不肯喝药。   医者彼此交换眼色,一人忐忑道:“公子伤在脑后,怕是要不好……”   话到半截,引来南康公主大怒,直让人拖了下去。余下几人头冒冷汗,使尽浑身解数,好歹将药送下半碗。期间不敢松懈,唯恐小公子有所不测,自己也要赔命。   临近天明,桓容再次苏醒。   医者轮番诊脉,再将汤药端上,亲眼见桓容喝下去,才敢擦去额头冷汗。   不过一夜,却如生死间走过一般。   桓容用过药,倚靠在榻上,脸色白得仿佛透明。   五官精致,俊雅如画。只是神情疲惫,两缕散发落在颊边,显得格外孱弱。   “可好些了?”   握住儿子的手,南康公主双眼泛起血丝,分毫不减担忧。   医者走上前,小心询问:“郎君可觉得头晕?是否欲呕?”   桓容摇头。   “伤处可还疼得厉害?”   桓容继续摇头。   医者又问了几个问题,桓容或点头或摇头,始终没有出声。   见状,南康公主不得不生出疑问。   “我儿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肯出声?”   “儿……略有不适。”   桓容终于开口,语调微有些生涩,不是洛阳官话,而是地道的吴语。联系常年随叔父在会稽郡求学,倒也不显得奇怪。   南康公主缓和神情,旋即又变得紧张。   “不适?哪里不适?医者!”   又是一番忙乱,桓容灌下整碗汤药,苦得五官皱紧,仍不忘劝说南康公主休息。   “阿母,儿无大碍。”   南康公主犹不放心,几番询问医者,得后者担保,又提心查清桓容被人暗害之事,这才起身离开。   “如有事,立即遣人来报。”   “诺。”   仆从分毫不敢大意,一名童子守在榻前,数人守在外室,房门前更是立了数名健仆。医者直接不许走,留在侧室休息。   “劳烦。”   健仆皆是南府军出身,曾随桓温北伐,通身的煞气,医者哪敢说个“不”字。   诸事安排妥当,天已大亮。   童子燃起香料,驱散室内的药味。   桓容斜躺在榻上,捏了捏眉心,继而摊开掌心,翻看手背,眉间皱起川字。   这是男子的手?   趁童子不注意,小心掀开锦被,确定零部件不缺,勉强松了口气。   世事千奇百怪,万万没料到,自己也会遇上。   既没遭遇天灾,也没遇上人祸,他不过是连续加班,睡得稍晚了些,压根没想到,睁眼就发现身在异处——或者异时空?   起初以为是做梦,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就能恢复正常。   哪里料到,再度睁眼,场景依旧未换。   木榻高屏,香鼎玉瓶,桌旁摆的不是木凳,而是青色蒲团。   右衽长衫的古人,守在榻边的雍容贵妇……   桓容闭上双眼,头痛欲裂,脑海中更多出一段记忆。   太和三年,皇姓司马。   不熟悉历史,或许不清楚太和是哪个皇帝的年号。但从秦汉以后,皇帝复姓司马的只有两晋。   西晋奢靡,东晋偏安。   五胡乱华,汉族遭逢大难。   想起这段历史,桓容眉间皱得更紧。   未知现下是西晋还是东晋?   恍惚中,听有人提及桓大司马,公主殿下。结合脑中的记忆,眼前匆匆闪过会稽郡多名大儒。   一个念头闪过,桓容睁开双眼,呆滞的看向帐顶。   不是吧?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郎君哪里不适?”   见桓容面色不对,小童立即上前询问。   “我问你,我父现在何处?”   小童觉得奇怪,倒也老实回道:“郎君刚自会稽返还,恐还不知,郎主上表辞录尚书事,遥领扬州牧,移镇姑孰,现在赭圻驻军。”   姑孰,赭圻?   “我父身边可有参军名为郗超?”   “回郎君,确有。”   呆愣两秒,桓容倒回榻上。   他不了解东晋,却对“入幕之宾”的典故耳熟能详。加上脑中记忆,当真是想否认都不成。   他爹不是旁人,正是赫赫有名的东晋权臣桓温。那位三次北伐,一次废帝,与慕容垂、苻坚交锋,和谢安、王坦之掰腕子,随时准备造反,从来没能成功的猛人!   “郎君?”   “没事。”   桓容闭上双眼,慢慢开始回想。   据有限的知识,桓温死后,几个儿子似乎没什么好下场。即便桓玄成功造反,完成亲爹的大业,最后照样被旁人一刀咔嚓,摘走果子。   命运果真和他开了天大的玩笑。   闭眼睁眼,穿越了。   五胡乱华的时代,东晋。   亲爹身为当朝权臣,树敌无数,就差在脑门刻上四个字:我要造反。   还有比这更糟心的吗?   人常说,上帝关上你的门,至少还会留扇窗。到他这里,非但门关上,窗户订住,连烟囱都给堵死!   苦笑一声,桓容忽然生出念头,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撞一下,或许能再穿一回? 第二章 养伤   接下来数日,桓容始终卧榻养伤,整日同汤药为伍。   南康公主发下狠意,将有嫌疑的婢仆全家抓来。更是放言,甭管谁说情,誓要和庾、殷两家追究到底。   “不管是谁,伤了我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事情惊动皇宫,台城里的宦者一日两度往返。皇后送来书信,试着为娘家求情。南康公主照样不给面子,当着宦者,书信直接丢入火盆,压根不将皇后放在眼里。   “庾冰和庾翼都是能人,儿孙却不成器。”   皇太后闻听,只是深深叹气。   遇上这个脾气暴烈的小姑子,褚太后和桓大司马一样没辙,严重点甚至得跪。   “这事确实是庾家不对。”   无故伤人,伤的还是大司马和公主的亲子,就算是乌衣巷的王、谢两族,同样要给出交代。   看着跪坐垂泪的皇后,褚太后摇了摇头。想起同是出身庾氏,临朝摄政的前太后,对比懦弱只知自怜的儿媳,不禁皱眉。   “阿妹不是没分寸的人,事情查清,该如何便如何。”话到这里,褚太后顿了一下,低声道,“如今朝中是什么形势,你也该知道。”   身为外戚,不能帮扶天子,反而处处拖后腿,继而惹上桓氏,是嫌活得太自在?   自庾太后和庾翼先后去世,庾氏失领荆州,家族势力便一落千丈。纵然有女入宫为后,但皇权衰落,族中又没有顶梁子弟,虽然仍存几分实力,却再也比不上二十年前。   如今庾氏郎君伤了桓容,想让南康公主消气,岂是说几句情就行的。   庾皇后知道事不可为,不得不吞下苦楚,低声道:“诺。”   不得天子宠幸,娘家日渐没落,没有儿女傍身,没有叔兄子侄帮扶,庾皇后愈发觉得台城似一座牢笼,将她生生困住,永不得脱身。   建康城东青溪里,是王宫贵族累居之地。   比不上乌衣巷盛名,也不如长干里繁华,却是景色优美,槐柳遍植。潺潺溪流流经处,飞檐探出树冠,拱桥搭建精巧,别有一番优美风致。   颍川庾氏的家宅便位于青溪,建筑外溪水环绕,景色优美,同陈郡殷氏的一支比邻而居,世代通好。   往年仲春,两家的郎君和女郎常结伴出行,或王城外踏青,或往道观打醮,佛寺进香。潇洒的少年郎,俊俏的小娘子,长袖风摆,裙角流动,车马香风,不胜美景。   今时却非同往日。   自庾希送往桓府的礼物被退回,庾、殷两家便关门闭户,不许子侄随意外出。惹祸的庾攸之更被庾希关在家中,几次想要给身在会稽的亲父送信,都被中途截了下来。   庾希直接将人提到跟前,厉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不要命,尽可以任意而为!”   庾攸之表面低头,心下却是不服。暗中谋划,找准时机,定要再让桓祎和桓容栽个跟头。   少年性格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家身为外戚,先后出过两任皇后,又同武陵王交好,分毫不将南康公主的威胁放在眼里。   身为庾氏家主,庾希想到的则是更深层。看着不见悔意的庾攸之,只能内心叹气。   面上光鲜,内里却是草包,目空才疏,实在是不成器。奈何庾邈的儿子就这一个,除了尽量护着好好教育,还有什么办法?   自桓温从庾氏手中夺荆州刺使,两家便已经结怨。   桓温势大,早有不臣之心。庾氏身为外戚,自然要匡扶皇权。经过数年争权,彼此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然而,此事牵涉到南康公主,实在让庾希伤脑筋。   据忠仆回报,庾攸之只对桓祎动手,压根没碰到桓容。后者为何会跌落车下,伤得如此之重,以致危及性命,很是值得推敲。   假设有人暗地下手,让庾氏背黑锅?   “你再详述当日之事。”庾希端坐蒲团之上,神情凝重,“一丝一毫都不要漏掉。另外,当日你为何出府,为何去拦桓氏的牛车,谁撺掇你行事,全部说清道明!”   庾攸之抬起头,见庾希神情严肃不似寻常,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声音干巴巴,将当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当日,是殷氏六娘遣人送来书信……”   听着庾攸之的讲述,庾希的眉心皱得更深,再没有舒展。   同在一里,殷氏比庾氏更为安静。   殷康端坐静室,听完家仆口述,当即令人找来长子,将日前出门的小娘子全部唤来,详细问明经过,直接下了禁足令。   “事情未了结之前,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南康公主的狠话早已传出,殷氏女郎知道祸事不小,都是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如今被关在家中,反倒长出一口气。就像悬在心头的重锤终于落下,无需再惶惶不可终日。   待到姊妹和女儿离开,殷觊看向父亲,忧心道:“阿父,此事恐无法善了。”   “我知。”殷康点头,沉声道,“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已遣人往姑孰送去重礼,有郗景兴帮忙说项,或许事情尚有专机。”   无论如何,不能真如南康公主所言,送女去做比丘尼。   真是这般,殷家声望必将受损。   “大中正与你伯父有隙。”殷康继续道,“我所忧者,如桓氏借机发难,其必将顺水推舟。待你选官之时,怕会生出波折。”   若不是为了儿孙前程,殷康岂会明知堂兄一支同桓温不睦,仍执意同桓氏结亲。只是事与愿违,如今结亲不再指望,只盼望不要因此结仇,累得儿孙。   庾、殷两家的大家长满腹忧心,闯祸的庾攸之和殷氏女郎各有所思。身为苦主,桓容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每日卧床喝药倒也罢了,毕竟伤到脑袋不是小事,万一没养好,日后出现问题,哭都没地方哭去。   让桓容没法忍的是一日只有两餐,而且餐餐不换样,除了煮羊肉就是炖羊肉,不然就是炖鸡炖鸭,调料更是少得可怜。偶尔端上一条鱼,因为不放去腥作料,简直没法下口。   难得见几片白菜,却在锅里煮得熟透,吃在嘴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连吃三日,桓容看到洒在汤上的葱丝都想流泪。   穿越前想着每天睡到自然醒,餐餐海陆河鲜,鸡鸭鱼肉。真实现了,除了折磨人,再想不出别的形容。   转眼又到饭点。   桓容趴在床上,眼见小童摆设碗碟,舀起肉汤,嘴里一阵阵发苦,从没像如今这般怀念青菜。   “请郎君起身用膳。”   羊汤洒了盐和胡椒,味道着实不错。可是天天吃顿顿吃,实在受不住。   桓容苦着脸拿起调羹,几乎是喝药一样吃饭。   小童见其神情,机灵的又取出一张漆盘,上面盛放数个青黄带红的果子,不过婴儿拳头大,还挂着水珠。   桓容当即眼绿了。   沙果?!   “这些柰是永嘉郡运来,殿下特地让人选好的给郎君送来。”   桓容放下汤碗,直接伸手抓过一个,咔嚓就是一口。   果肉爽脆,酸中带甜,着实是开胃。   桓某人登时泪流满面。   不容易,不容易啊!   “一同运来的还有葱韭。因为是发物,郎君伤好才可用。”   桓容看也不看羊汤,又拿起一枚沙果,惊讶道:“这样的天气,哪来的葱韭?”   “自然有办法。”小童笑道,“郎君不晓得,有农人会造暖屋,冬日也能生出菜蔬。”   桓容愣住。   暖屋?温室?   “前朝就有的法子。”小童继续道,“可惜南渡的工巧奴极少,手艺好的更少,不然的话,郎君早两年就能吃上这些。”   咕咚。   桓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想起某些穿越大神造温室种菜,在古代赚得第一桶金,其后各种霸气侧漏,豪屋美人样样不缺,不禁眼角直抽。   没有调查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谁能料到,早在汉朝就有温室?   “郎君,柰子虽好不能多吃。”小童劝道,“还是用些羊汤。”   “恩。”   桓容随意答应着,又抓起一枚沙果。小童好说歹说,到底没能拦住。   整盘沙果转眼去了一半,桓容勉强停手。不是不想继续吃,实在是牙酸。   小童趁机送上羊汤。不管对不对胃口,总要用些才能服药。   桓容捏着鼻子喝汤,期间有婢仆送来一枚暖玉,言是桓大司马征成汉所得。   “日前郎君受伤,随身的玉不知掉去哪里,殿下让奴送来这个,日间随身佩戴,夜间放在床头可保平安。”   婢仆离开后,小童将暖玉捧到桓容跟前,低声道:“这枚虽好,却比不上郎君之前那个。”   “阿楠说的是那块青玉?”   “正是。”   经小童提醒,桓容恍惚记得,那块青玉确实有些来历。据悉是汉朝宫廷之物,玉料更是周时传下。最初是两枚套在一起的玉环,做工十分粗糙。后经工巧奴之手,雕琢成两条游鱼,对口衔着一枚玉珠。每遇阳光,玉珠会莹莹发亮,十分难得。   搁到后世,不是国宝也差不了多少。   相比之下,暖玉珍贵却不够灵透,到底落了下成。   用过膳食汤药,桓容躺回榻上,疲惫的打个哈欠,双眼微合。刚朦朦胧胧有些睡意,后脑突然一阵疼痛,仿佛针扎一般。   桓容一声痛呼,猛然双头抱头。汗珠从额前滚落,迅速流淌至颈项。   小童吃惊不小,匆忙奔至榻前,并高声疾呼医者。   桓容在榻上翻滚,面色惨白如纸,额间隐现一枚米粒大的红痣,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第三章 发现   桓容头痛欲裂,汗水顷刻湿透了单衣。   小童着急扑到榻边,却是束手无策。更被桓容无意挥开,直接坐到了地上。   门外健仆闻听呼声,迅速将医者从侧室提来。   “小郎君如有差池,小心尔等项上人头!”   桓容受伤之后,几名医者一直留在府内,连家都不得回。眼见桓容恢复不错,很快能下榻走动,以为风险结束。万万没料到,不过半日时间,伤情竟出现反复。   健仆松开手,医者顾不得整理衣冠,匆忙小跑入内室,见到眼前情形,无不大惊失色。触及桓容手腕,顿时满脸煞白。   “小公子在发热,快取清水来!”   以此时的医疗条件,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桓容烧得像火炭,更是非同小可。   医者胆战心惊,提起笔来手都哆嗦。   墨汁落在纸上,瞬间晕染开一片。混合着滴落的汗水,压根辨认不出字迹。   “我来。”   眼见开方的医者无法书写,另一人上前替代。   “此时万不能慌!”后者对前者低声道,“务必将小公子的热度降下来!”   这不是一两人的命,关乎医者全家!   以南康公主的脾气,桓容无事便罢,稍有半点差池,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要慌,定心!”   几人合力诊脉开方,婢仆忙着到廊下煎药。   南康公主刚自台城返回,得知桓容病情反复,忙匆匆赶来。木屐踏过回廊,声响清脆悦耳。听在医者耳中却和催命符无异。   “我儿如何?”   人未至声先到。   南康公主走进内室,裥裙曳地,下摆如流云浮动。太平髻侧斜插金步摇,红绿两色嵌宝随金丝摇动,发出炫目彩光。   行至榻前,南康公主扫过医者,眸光如刀,语带寒意:“你们日前说我儿已将大好,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时,桓容已不再抱头翻滚,而是无力的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脸色白得骇人。胸口轻微起伏,气息极弱,呼吸之间偏又带着灼热。   医者双股战战,汗流如雨。   万幸南康公主理智尚存,没有当即令健仆将人拉下去。只不过,一时幸免不代表万事无忧。如果桓容热度不退,不能尽快苏醒,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瓜儿,我的瓜儿……”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眼见儿子受苦,南康公主藏不住万般忧心。拂开伺候的小童,亲自用巾帕擦拭桓容的颈项手臂,眼圈泛红,不停念着桓容的小名。   一旁侍立的婢仆不敢出声,更不敢劝说,只能递过巾帕,陪着公主一同忧心。   “殿下,汤药煎好。”   “呈上来。”   南康公主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拿起调羹,将汤药吹凉,喂入桓容口中。   桓容陷入昏迷,却并非万事不知,失去五感。汤药流入口中,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两条长眉当即皱起,睫毛颤动,似扑扇的蝶翼。   “瓜儿?”   南康公主立刻放下药碗,俯身查看。桓容仍旧未醒,肤色白得透明,眉心一点红润愈发鲜艳,仿佛血珠凝成。   南康公主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清楚记得,桓容出生时,额心确有一枚米粒大的红痣。只是年长之后颜色淡去,不如现下明显。   女婢阿谷随侍南康公主多年,桓容出生后又奉命贴身照料,直至桓容随叔父外出游学,方才回到公主身边。比起旁人,她对南康公主更加熟悉,也是唯一敢在此时开口的人。   “殿下,小公子贵人之体,必不会有事。”   南康公主没出声,手指一下下擦着桓容的眉心。阿谷又取过布巾,掀开锦被一角,细细擦过桓容的脚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药效逐渐发挥,桓容身上的热度慢慢开始减退。   半个时辰后,灼热的呼吸变得平稳,苍白的少年总算有了血色。   “瓜儿?”   南康公主片刻不敢错眼,见桓容眼皮轻动,立即连声呼唤。医者和婢仆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数声之后,桓容缓缓自昏迷中苏醒。依旧虚弱无力,全身上下如水洗一般。   “阿母,儿让阿母受惊了。”   “休提那些。”   南康公主眼圈通红,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桓容抱进怀里。   “我儿遭了大罪!”   十五岁的少年,虽有些孱弱消瘦,到底个头不矮。加上壳子换了内里,被南康公主如稚子一般抱在怀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察觉到儿子的动作,南康公主笑了。   “你啊,和阿母不好意思?”   桓容没说话,耳朵红了。   “医者,为我儿诊脉。”   桓容苏醒,南康公主面上冷意消去几分。医者心神稍稳,好歹不用担心人头搬家——至少今天不用。   “我儿为何发热,可是伤情所致?”   “回殿下,我等仔细看过,小公子的伤处并未恶化,未有感染迹象。为何发热,我等实在不知,还请殿下恕罪。”   南康公主正要发怒,思及桓容病情,到底压下火气。   “罢了,你等就留在府内,何时我儿确定无碍,再许尔等归家。”   医者连声应诺。   此时此刻,让他们走也不敢。万一桓容再出现反复,哪怕不是自己的责任,一家老小也得赔进去。   不客气点说,桓容好,大家好;桓容出现差池,大家一起完蛋。   “小郎君的膳食务必精心,汤药也要按时煎服。”   南康公主退离榻边,容小童和婢女为桓容换衣,对之前出言的阿谷道:“你留下照顾瓜儿。”   “诺。”   桓容换过单衣,染上汗水的锦缎被褥也被移走。   室内重新燃香,小童守在榻边,双手托着漆盘,里面是糖渍的干果,为桓容驱散汤药苦味。   “殿下,四郎君在外室。”   “让他进来吧。”   听闻桓祎过来,南康公主没有多言。此事的起因并不在桓祎,要追究也是背后下手,使计暗害之人。   依阿麦呈上的口供,此事牵涉不小,怕是世子和桓济都有牵扯。真要大张旗鼓处置,必须等到夫主当面,   南康公主不惧桓大司马,遇事却绝不糊涂。她性烈不假,行事确有章程,并非绝对的嚣张跋扈。不然的话,褚太后如何能在宫中坐得安稳,更避开皇后的恳求,不肯帮忙说情。   “阿母。”   桓祎并非南康公主亲子,生母实为公主陪媵,在产后不久去世。没有生母看顾且天性愚钝,不是偶尔得公主庇护,日子会更加艰难。   “儿来探阿弟。”   “瓜儿无大碍。”南康公主坐在榻边,示意桓祎起身,“你的心我知道。我早说过,这事怪不得你。”   桓容撑起手肘,笑道:“阿兄不必介怀,我不过是有些发热,服过药休息一夜就好。”   “阿弟无碍就好。”桓祎跪坐到蒲团上,握紧双拳,硬声道,“等阿弟伤好,我去找庾攸之讨回公道!”   话音落下,语惊四座。不只是桓容,连南康公主都愣住了。   以桓祎的性格,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出乎意料,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阿兄说真的?”桓容靠在榻边,面向桓祎,问道,“阿兄要如何为我讨回公道?”   “这,”桓祎被问住,满脸犯难,最终迟疑道,“我、我去与他讲理!”   讲理?   和“道理”两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庾攸之?   桓容:“……”   南康公主:“……”   小童&婢仆:“……”   以四郎君的性格,真心不能有所期待。   正无语时,门外有女婢来报,有世交郎君来访。另有殷氏送来两车绢,一箱金,殷康的夫人亲自登门,携自家女郎前来赔罪。   “亲自来了?”南康公主冷笑,“看来殷康比庾希识趣。”   “姑孰有信件送来。”婢女又道,“是郎主亲笔。”   南康公主挑眉,接过信封,展开随意扫过,当即冷笑更甚:“我竟不知道,殷康肯放下脸面求到郗超面前。”   “阿母?”桓容支起身,满脸的疑问。   这事怎么又扯上郗超?   身为苦主,脑袋撞上车板,在榻上躺了这些时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是迷迷糊糊,该说糟心还是糟心?   “无事。”   南康公主转过身,长袖扫过榻边,拍了拍锦被,道:“你安心养伤,万事有阿母。凡是让我儿难过的,有一个算一个,阿母都会让他们知道厉害!”   目送南康公主背影,桓容脑子里蹦出四个大字:霸气威武!   什么叫女王?   这就是!   南康公主离开后,兄弟俩说了一会话。   桓容有心探问,桓祎一根肠子的憨厚,很快被前者摸清底子,套出不少消息。毫无觉察不说,反而觉得桓容今日格外友善。   “阿兄们在姑孰。”桓祎道,“日前二兄回来过一次,又匆匆离开。”   又过一刻钟,桓容面现疲色。   桓祎起身离去,临走不忘叮嘱桓容用药,好好吃饭休息,他定会去找庾攸之讨公道。   “阿兄之言,弟铭记在心。”   甭管能不能实现,有这份心就是难得。   室内变得清净,小童换了新香。   桓容躺回榻上,言明要小憩片刻,室内无需留人。   “郎君,此事不可。”阿谷劝道,“童仆留下才好照应。如郎君实在不便,奴和阿楠可退到屏风之外。”   “好吧。”   桓容不再强求,待小童和婢仆退走,小心翻过身,闭上双眼。   刚睡不到半刻,额心陡然发热。   桓容一声呻吟,手指擦过痛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珠浮现眼前。   玉珠并非实体,内部有微光闪动,指尖能够轻易穿透。珠光缓缓溢出,缠绕放在床头的暖玉,映出白色虚影。   五秒之后,玉珠变得灰暗,两枚暖玉并列在枕边。   看着一模一样的玉佩,桓容掐了下胳膊,确认不是幻觉,瞬间惊悚。   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章 谢玄   隔着地屏风,榻上的微光并不显眼。   小童和阿谷守在桌旁,半点没有被惊动,室外的健仆更不得而知。   桓容仰躺在榻上,举起两枚暖玉,对比玉面的吉兽图纹,确认从材质到花纹全部一样,大感神奇。   探头看一眼,婢仆背对床榻,小童专心调香,都没有留意榻上动静。当即探手取来两枚干果,靠近玉珠,默数三声,干果依旧是两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反倒是盛装干果的漆盘,因为被光芒扫到,隐隐出现虚影。只是来不及凝成实体,便在瞬间消散。   “不行吗?”   玉可以,干果不可以,漆器可以……如果能克隆金子,岂不是发财了!   虽说桓家金银财宝不缺,可谁会嫌钱多?   万一他那便宜爹如历史中一般,篡位不成含恨而终,自己没有政治手腕,玩不过兄弟对手,好歹有钱财傍身。哪怕被撵到犄角旮旯,甚至亡命天涯,遇上追兵,大不了一路跑一路撒钱。   他就不信了,负重百十多斤,还能坚持马拉松,追在他身后玩跑酷。   桓容兴致大起,想要继续验证,额间又是一阵灼热,玉珠眨眼消失。手指擦过红痣,想找镜子看一看,五脏庙却开始轰鸣。   不到片刻时间,桓容饿得眼前冒金星,不得不藏起玉佩,提高声音唤人:“阿楠!”   小童闻声绕过屏风,恭敬道:“郎君。”   “取羊汤羊肉。”桓容坐起身,捂着肚子连声道,“快些!”   小童傻眼。   之前吃饭像吃药,现在主动要羊汤?   见小童站着不动,阿谷不满的蹙眉。这么不机灵,如何能照顾好小郎?知晓不是计较的时候,唯有暗暗记下,亲自领婢女取来饭食,日后再加以调教。   若是还不行,只能报请殿下另外调人。   此的高门士族多遵循古礼,过了饭点厨房不见明火。但桓容是南康公主的眼珠子,别说熬两碗羊汤,就算要吃龙肝凤髓,照样要设法寻来。   “多放胡椒,还有葱。”   桓容离开床榻,坐到蒲团上,揭开漆盒,抓起调羹,甩开腮帮子开吃。羊肉和羊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   小童和阿谷目瞪口呆。   “嘶——”被烫得直吸气,桓容的速度照样没有减慢。三碗羊汤,两大盘羊肉,半碟撒子下肚,仍不见他停手。   “郎君病体未愈,不可再用。”   “郎君,小心积食。”   “郎君,寒具油腻,医者言不可多用。”   “郎君……”   以桓容平时的饭量,一碗羊汤半碗米饭足有七分饱。眼前这顿够他吃两天。突然暴饮暴食,实在是有点吓人。   到最后,阿谷不得不让小童去唤医者,唯恐桓容真是哪里出现问题,没法向南康公主交代。   “我没事,就是腹饿。”   桓容仅有五分饱,奈何阿谷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吃。小童更是吓得眼泪汪汪,就差给他跪下。实在说不通,唯有放下吃了一半的撒子,擦擦手,看看微凸的肚腹,勉强妥协。   眼见婢女撤下漆盘,桓容抓起一枚沙果,有点没滋没味的啃着。   沙果开胃。   两个下肚,五分饱变成三分饱,桓容瞅着沙果,顿感无语。   越吃越饿,闹心啊!   “郎君?”   “没事。”   桓容摆摆手,站起身迈出两步,虚弱的感觉减少许多。非但不觉得头晕,反而精神不错,全身都有了力气。   果然人要吃饭,亦或者玉珠的关系?   不及多想,桓容又被阿谷和小童劝说,伤病未愈,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多到榻上休息。   桓容摸摸后脑,想说自己恢复得不错,可惜没人相信。   之前还在床上打滚,惊动南康公主,吓得医者全身发抖,现在直言无碍,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我只到廊下,不走远。”桓容道。   “终日闷在内室,阿母又不许我看书,实在无趣。”   阿谷劝不住,特地询问医者。后者小心看过,同意桓容所言,桓某人这才被放行。只是不许走远,只能在廊下稍待片刻。   “刚入三月,天冷风寒,为郎君加一件厚袍。”   “诺。”   婢女取来外袍,直接披在桓容身上。   时人喜欢宽袖大衫,腰间一条系带,遇风过时,飘逸潇洒,宛如仙人。越是高士名人,“潇洒”程度越高。发展到后来,竟然撇开汉时深衣,仅在衫袍内加一件“吊带衫”!   对这种时尚,桓容实在接受不能。醒来之后,坚决要求里衣。   一则他没嗑寒食散的习惯,不用敞怀散热;二则天冷,本尊天生身体不好,后脑又受了伤,万一感冒怎么办。   于是乎,桓容里三层外三层包好,长袍袖口收拢,下摆垂过膝头。未戴冠巾,黑发仅以布帛束住,似流瀑般披在肩上。因刚用过热汤,脸颊微红,更显得俊秀雅致。   桓容走出内室,赤脚踩着木屐,咔哒咔哒穿过回廊。站在廊檐下,凝望院中古木奇石,深吸一口气,任风拂过鬓角乌发,不由染上一抹笑意。   健仆守在外侧,阿谷和小童随在身后。   几名婢女立在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由得驻足私语,双眼发亮,脸颊泛红。   李夫人自回廊外经过,见到这一幕,不禁笑道:“建康人都言谢家郎君芝兰玉树,王家郎君丰标不凡,岂见过我家小郎霞姿月韵,衣香风流。”   “小郎君在会稽郡求学,兼未及冠,不为世人常见。”一名婢仆道。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宝贝疙瘩,假设美名和才名传出,出门就被围堵,公主怕是更不乐意。   “倒也有理。”   距廊下渐远,婢仆又道:“夫人,公主殿下遣人来言,有谢氏郎君登门,殷夫人那里请您暂且招待。”   “恩。”李夫人点点头。即便早过花信之年,依旧皓齿明眸,乌发堆云。行走间裙摆轻舒,道不出的婀娜妩媚。   “夫人,这是否不太妥当?”婢仆低声道,“毕竟是郡守夫人。”   “无碍。”   李夫人亲兄曾为成汉国主,早年和晋室一般尽享宫廷尊荣。如今国破,身入桓府,数载荣宠不衰,更得主母爱怜,世人绝不敢小看。   “小公子受了伤,养过这些时日依旧未能痊愈。殷氏名为赔罪,背地却往姑孰送礼,求得夫主书信,殿下岂能咽下这口气。”   “您的意思是,殿下是刻意与他们难看?”   “自然。”李夫人展颜,瞬间如百花盛放,“你且看着,这事绝不会轻易罢休。待送走殷夫人,取我那套犀角杯与小公子送去。也只有如此郎君才配用这般器物。”   “诺。”   同样是妾,李夫人的地位超然,甚至在出身宗室的陪滕之上。   桓容接收原身记忆,又有后世知识,当面见到真人,不得不承认,美人如斯,堪谓倾国倾城。难怪引得南康公主怜爱,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桓大司马有“入幕之宾”,南康公主玩“我见犹怜”,按照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真是两口子,绝配中的绝配。   “郎君,起风了。”   桓容久立廊檐下,婢仆和小童皆不放心。见到风起,忧色更甚。   不想让人为难,桓容转过身,打算返回内室。   刚行数步,遇数名婢仆迎面走来,口称南康公主闻听桓容可下榻,请他前去客室,见一见谢氏郎君。   “谢氏郎君?”   桓容立时来了兴趣。   “是哪位?”   “回郎君,是前豫州刺使之子,现于郎主幕府任职的谢掾谢幼度。”   桓容微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细想之后方才恍然,依时人的称呼习惯,掾是官职,幼度是字,来人应该是谢奕的的儿子,继谢安之后,谢家最出色的英才谢玄。   彼时,殷夫人及殷氏女郎被晾在西客室,许久不见南康公主露面。将要忍不住时,方见李夫人缓缓行来,面上带笑,口称公主另有要事,不便来见。   “夫人久待。”   殷夫人秉持气度,深知自家是上门赔罪,不想女儿和孙女去做尼姑,这口气必须忍下。   几名殷氏小娘子表情各异。   自家固然有错,但南康公主此举实在辱人!   郡守夫人亲自登门,竟遣一妾来见。即便曾为公主,被尊称夫人,仍旧是妾!受此羞辱,却要被迫吞下苦水,压下眼中酸涩。   经此一事,殷氏的小娘子们终于明白,“权势”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家虽为士族,到底不是顶尖。   所谓“权臣之门”,“兵家子”不入高门之眼,却是手握实权,更有跋扈的底气,嚣张的本钱。   思及日前所为,小娘子们红唇紧抿,均是后悔不迭。   相隔半条回廊,南康公主面带笑容,安坐在东客室中。   室内设玉架纱面屏风,几名婢仆侍立两侧。   香炉隐隐飞烟,屏风上的祥云婉转流动,瑞兽仿佛活过来一般。   一名着玄色深衣,头戴葛巾,年约二十许的青年立在屏风前,端正行晚辈礼。   青年身姿潇洒,面容俊美。眉飞入鬓,犹如墨染;朗目有神,仿如灿星。言行举止酝藉风流,恰如玉树临风。   “家君同使君亲厚,玄得使君擢用,素日多有教导,感怀在心。今特前来拜会,行晚辈之仪。”   桓容行到门外,声音恰好入耳。   隔着门扉,仅能见到青年挺拔背影。走进室内,同青年正面见礼,桓容猛然间明白,为何世人均称“谢家郎君举世无双”。   这样的身材长相,又是才高八斗,更能统兵千万,到底是生来打击人还是打击人?由此及彼,想到谢玄的几个堂兄弟,以及那位神人谢安,桓容顿感头大如斗。   东晋是门阀士族发展的顶峰,“王与司马共天下”绝不只停留在表面。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此时无不人才济济,堪称高富帅集中营,单拎一个出来都是秒杀级别。   王、谢拧成一股绳,联合拥立皇室的士族外戚,专为和桓大司马掰腕子打擂台。即便如此,表面上仍落于下风。   想到这里,桓容不得不心生敬畏。   桓大司马当真是英雄! 第五章 吃亏   谢玄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   桓容在会稽郡求学,曾拜访过汝南周氏大儒。当时谢玄也在,只是未同桓容当面,故而桓容并不记得。   两人见礼之后,谢玄提及此行主要目的。   “后日上巳节,请祎弟往青溪一聚。如容弟康愈,亦请同行。”   桓容没有马上点头,而是转向屏风后,征求南康公主意见。   南康公主有些犹豫。   往年上巳节,桓氏郎君曾经受邀。   世子桓熙才具不高,于曲水流觞时做不出诗,字也拿不出手,被人当面背后嘲笑,隔年再不肯前往。即便受邀也会找借口推却。宁肯跟着桓大司马驻军,也不肯再和建康这些高门子弟打交道。   桓济和桓歆倒是好些,但同王、谢等高姓仍有相当差距。   三人腹中好歹有些文墨,尚且如此。以桓祎的才智,连陪衬都牵强。   此番谢玄主动上门邀请,以桓温和谢奕当年的交情,实在不好当面拒绝。只不过,地点不是城外名山,而是改在青溪,实在值得推敲。   隔着立屏风,南康公主陷入了沉思。   不能怪南康公主多想。   谢奕、谢安曾在桓温帐下任职,谢奕更同桓温亲厚,两家的关系尚算和睦。但在谢安为弟奔丧,期满改任吴兴太守,由此被征召入朝,一路高升之后,两家的关系再不复往日。   桓温上表辞录尚书事,貌似主动放权,实则留有后手。   桓大司马移镇姑孰,桓豁和桓冲却取代兄长,分别掌管荆、江二州。长江上游重郡和险要之地仍握在桓家手里,在朝中的权柄更胜往昔。   说白了,换汤不换药。   桓大司马跺跺脚,东晋朝廷都要抖三抖。   为儿孙前程,殷康欲同桓氏结亲。可惜被意外破坏,只能通过郗超求到桓温面前,希望能削减南康公主的火气。   庾氏同桓氏多年对立,庾皇后不顶用,说不动太后出面。娶了桓氏女的庾友一支,又同庾希向来不和,根本不愿帮忙。庾希想要摆脱困境,求到谢氏和王氏跟前,貌似也合情合理。   南康公主是晋明帝的长女,经明帝、成帝、康帝、穆帝、哀帝,直至今上六朝,父亲、兄弟、侄子都是皇帝,见多宫廷斗争,阴谋诡计,魑魅魍魉。   整个东晋之内,除了褚太后,她是对政治最敏感的女人。   谢玄话刚出口,背后的意思就被猜中。   邀请桓祎是真,临时起意邀请桓容也是真。究其根本,怕是要借机缓和几家关系。只要桓祎和桓容不追究,肯在南康公主面前说几句好话,庾家的困境可解三四分。   何况,南康公主的生母同出庾氏,即便早年因事决裂,誓言再不往来,更视庾希父子为仇,这样的台阶送到面前,多少也会考虑几分。   来之前,谢玄曾与叔父长谈。   以谢氏郎君的性格,实在看不上庾攸之,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桓元子早有除庾氏之心。”   庾氏是外戚代表,早年也曾手握重权,同桓温分庭抗礼。   庾希至今仍握徐、兖二州,庾邈更是会稽王参军,铁杆的拥护晋室。仅是南康公主出气也就罢了,如果桓温趁机动作,以此事为切入口,牵连怕会不小。   “鲜卑太宰有疾,幼主在位,臣属心思各异,慕容氏内部必将生乱。”   “氐人出了雄主,远胜之前昏君。”   “如苻坚发兵犯燕,我朝可安稳数年。若朝廷内部生乱,怕会立即引来祸患。”   故而,庾氏需要保住,至少现在不能出差错。   如此一来,明明看庾攸之不顺眼,谢玄也不得不将事情揽下。   国将生乱,家何存焉?   让谢安叔侄没想到的是,桓温同样盯着北边,暂时没有动手的打算。在郗超帮殷康说项时,亲笔写就书信一封,不只提到殷氏,顺带连庾氏也提了两句。   南康公主接到书信,没有当场发怒算是奇迹。   如今谢玄当面,思量个中因由,脑中接连闪过数个念头,最后定下心来,干脆顺水推舟。   甭管那老奴打什么主意,也无论谢氏有何计较,庾攸之她绝对不饶!背后暗算的两个妾生子,休想不付半点代价就平安脱身!但在现下,哪怕看在谢奕的面上,她也不会为难谢玄。   念及早年,不是那位狂司马四处拉人饮酒,逼得桓大司马往她屋里躲,都未必会有桓容。   再者说,谢玄亲自上门,也是表明态度。上巳节日,谢家郎君定会看顾,不致出现差池。   再三考量之后,南康公主在屏风后点头。   上巳节日,桓祎可往青溪。   桓容则要看情况,伤情没有反复便可出门。但也明言,如果身体不适,不许在外久留,务必尽早归来。   “谢阿母。”   桓容心喜。   穿来一个月,走出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离开府门,看一看建康城,当真是不容易。   事情办妥,谢玄起身告辞。   桓容跟着起身。   两人对面而立,桓容发现自己仅到对方下巴,不由得暗地磨牙。   这样的差距着实令人心酸。   桓容主动相送,言谈之间,谢玄知其性情,不禁笑意畅然。   两人走过廊下,同样是深衣广袖,俊彦无双,引得婢仆争相驻足,无不脸红耳热。   “上巳节当日,我在乌衣巷口候贤弟。”谢玄侧身说道。笑容洒落,俊逸却不凌厉,只让人觉得舒服。   桓容郑重谢过,目送谢玄离去,心下颇有感触。其他人无法评论,但南康公主、李夫人和谢玄,果真是名不虚传。   谢玄离开不久,南康公主终于“纡尊降贵”,请殷夫人和诸女郎至东客室。   地屏风撤去,殷夫人行臣礼,七名女郎随殷夫人福身。   南康公主面如冰霜,同之前判若两人。勉强还礼,请殷夫人起身,对殷氏女郎则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晾在当场,既尴尬又委屈。   “阿姊,”李夫人跪坐在南康公主身侧,手捧一杯汤茶,送至公主面前,柔声道,“小娘子娇弱。”   “娇弱?”南康公主冷哼一声,“去做比丘尼,定就不娇弱了。”   殷夫人垂眸,掩去一丝怒色。   如此放下身段,且有桓大司马书信,南康公主竟还不依不饶?   殷氏女郎们面色煞白。   如果公主咬住不放,自己真要去做尼姑不成?   “罢。”震慑目的达到,南康公主接过汤茶,许殷氏女郎起身。   小娘子们咬住嘴唇,不肯让泪珠滚落,齐声应诺,跪坐到殷夫人之下。   桓容提心上巳节,本想和南康公主说话,不料被婢仆拦住,言是有外姓女眷,公主特地吩咐,不许郎君入内。   “殷家人?”   “回郎君,正是。”   桓容眼珠子转转,到底没架住好奇心,从窗口望了一眼。   殷氏六娘恰好侧首,见窗旁有俊俏郎君一闪而过,委屈立时化作怒气,咬牙暗道:纵然权倾朝野,兵家子依旧是兵家子,不守规矩,粗野不堪!   满足过好奇心,桓容没有多留,转身离开。   行经途中,好奇询问桓祎身在何处。谢玄来访,主要请的又是桓祎,后者不该不露面。   “四郎君早在半个时辰前离府。”   “阿兄出去了?”   桓容惊讶挑眉。算一算时间,是和自己分开后就走了?   “可说去了哪里?”   “回郎君,奴不知。”   婢仆摇头,显然不肯多说。   桓容心下存疑,正要再问,被迎面走来的阿楠打断。   桓容被公主唤走后,阿谷对小童耳提面命,直言不能伺候好郎君,将另有人取而代之。   小童惊吓不小,唯恐被从桓容身边撵走,自此下定决心,对郎君寸步不离,睡觉也要留在床脚。   如此一来,阿谷满意了,桓容研究玉珠的计划被迫延后,平添不少麻烦。   “郎君。”   阿楠走到近前,恭声请桓容回房休息。   看着小童忐忑的样子,桓容陡生罪恶感。   “这就回去。”   桓容折返内室,无奈的上榻休息。被他惦记的桓祎,此刻已离开乌衣巷,正驾车穿过青溪里,停在庾家门前。   驾车的仆从收起鞭子,跃下车板。   桓祎没有下车,令仆从上前叫门,自报桓氏。得知庾攸之闭门不见客,干脆站在车板上,高声道:“庾攸之,我要同你讲理!”   别看桓祎天性愚钝,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嗓门却是异于常人。刻意扬声之下,半条街都被惊动。   庾攸之得信,气得砸了漆盘,推开侍坐的美婢,提剑就要杀出。   “谁也休想拦我,我定要教训这痴子!”   关在家中数日,被伯父压着看书写字,庾攸之早不耐烦。得知桓祎找上门,郁闷和怒气一股脑发作,恨不能将他一劈两半。   堂堂庾氏,竟被一个痴子欺辱至此?!   不料想,刚刚走出房门,就被两名健仆拦下。   “郎君,郎主有令,不许您外出。”   “让开!”   庾攸之刚服过寒食散,浑身燥热。怒气不得发泄,双眼赤红,当即暴怒。   健仆任由踢打,始终寸步不移。   庾希同被惊动,闻是桓祎上门找事,不见怒色,反而大喜。   “去将郎君带来。”   话落,起身整理衣冠,穿过宅院,打开大门,行至牛车前,不待桓祎开口,竟要当街行礼。   旁观之人尽皆大惊。   桓祎愣在车上,嘴巴开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康公主抓住庾氏不放,自有其立场和道理。   桓祎身无官职,更无才名,竟“逼”得庾希当街赔罪,足见桓氏张狂。   人群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桓祎脸色涨红,不知当如何化解。哪怕再愚钝,此刻也知道,自己被对方摆了一道。   庾攸之被健仆请来,提剑奔至前门。见庾希对桓祎行礼,当即大怒。   “桓痴子,你欺人太甚!”   “住口!”庾希厉声喝道,“当众口出恶言,我便是这般教你?!”   “可……”   庾攸之怒视桓祎,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硬是被庾希压住,向桓祎道歉,不许再说半个字。   来青溪里之前,桓祎特地做过准备。自认道理在自身,可以让庾攸之低头。结果庾攸之的确低头了,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庾希挖坑,反让自己栽了进去!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庾家主高风折节定当传颂建康,桓氏跋扈的名声也将更上一层楼。   之前当街挥鞭,无故伤人的庾攸之,甚至会被世人同情。   庾希见好就收,目的达到,又行一礼便折返家中。待大门关上,多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恨不能大笑三声。   “桓元子啊桓元子,任你英雄一世,有这样一个儿子,合该为世人嗤笑!”   “伯父?”   “随我来。”庾希收起笑容,召庾攸之随他前往静室。   今日之事尚不够破局,到上巳节日,正好再给桓氏一个教训。   他求上谢安,起初的确为保住侄子。不想老天相助,桓祎这神来一笔,把柄送到面前,让他改变了主意。   反正已经得罪,何妨再得罪一次。   之前仅有庾、殷两家,且道理都在对方,自然处于下风。现如今,桓祎“跋扈”在先,谢氏也算牵扯进来,桓温还要名声,誓必要咬牙吞气。   南康公主再追究,也不足以撼动庾氏根基。   况且,桓容受伤之事绝不简单,背后怕有桓家庶子手笔。届时设法揭开,他倒要看一看,桓元子当如何自处。   思及此,庾希再度失笑。   面容英俊,笑声清朗,却无端令人脊背发冷,心生寒意。 第六章 教导   庾希老奸巨猾,桓祎讲理不成反倒吃了闷亏。   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被南康公主唤去,本以为会受到责备。万万没想到,南康公主详细问明经过,并没有发怒,仅是冷笑一声。   “庾始彦倒是做得出来。”   几十岁的人了,和一个未及冠的小郎君耍心机,当真是好大的能耐。亏他觍颜自称郡望家主,也不怕庾冰泉下有知,再被气死一回。   “阿母,儿错了。”桓祎俯首在地,满面羞愧。   明明想好为阿弟出气,找庾攸之讨回一个公道,结果却被对方算计,讲理不成反弄得无礼,他真是没用!   “你想为瓜儿出气是尽兄长之责,心是好的。但自作主张,行事莽撞,才会有今日教训。”南康公主缓声道。   “儿愚笨口拙,自不量力,未能为阿母解忧,反为家中增添麻烦,实在愧对尊长。”桓祎更觉得惭愧,满脸赤红。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教训,以后便能少吃亏。”南康公主未见厉色,反而耐心教导。长袖铺展在膝侧,仿佛两面锦缎织成的绣扇。   “经过此事,你当收一收莽撞的性子,凡事三思而后行。”   “诺。”   “你父乃是当朝大司马,你母乃我陪滕,纵非宗室女也属中品士族。你不可妄自菲薄,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换句话说,庾攸之算什么东西,敢当面抽鞭子,就该两鞭子还回去!   “诺。”   “世子的出身并不高于你。”南康公主挺直背脊,望入桓祎眼中,正色道,“桓济桓歆更是如此。”   桓祎愣愣的坐着,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你且记住,同样是大司马的儿子,你不比别人差。纵无才学又如何?除了乌衣巷那几家,吴、兴两郡士族当面,照样无需低头。”   桓祎再次脸红。   这一次却不是羞愧,而是激动。   “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   “明白就好。”南康公主满意点头,“今日事不必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又不是全靠名声活着。”   也只有庾希,才会动这样的奸猾心思。不似士族家主,反倒更像个后宅妇人。难怪数年都被夫主压住得抬不起头。   “得谢氏相邀,上巳节日,你同瓜儿同往青溪。我倒要看看,建康人会说些什么。”   “阿母,儿同阿弟往青溪?”桓祎有些发憷。想起曲水流觞,吟诗题字,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谢氏郎君亲自来请,为何不去?”南康公主蹙眉,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出息。”   “……诺。”   “回去吧。”   “诺。”   桓祎恭敬行礼,退出房门。   南康公主不再正身端坐,而是斜靠在矮榻旁,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李夫人无声挥退婢女,亲手为公主除下金簪,解下发髻。其后令人燃香,跪坐在榻后,将公主的头放到腿上,轻轻揉着公主的额际。   “阿姊费心了。”   “不费心行吗。”   南康公主合上双眸,秀发披散,两鬓竟隐现几线白丝。   “瓜儿自幼身子不好,此番又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几夜都睡不好。前头几个都不省心,只有这个还能教一教。”   可惜就是不开窍!   如果桓祎开窍,有南康公主帮扶,临贺县公又岂会落到桓济的头上。至于世子之位,南康公主压根不稀罕。   两晋公主出嫁,嫁妆极其丰厚。   南康公主身为嫡长女,陪嫁的绢超过三百匹,金银铜钱以车运载,更有田产奴仆无算。当年庾太后的库房,儿子没得多少,九成都给了亲女。   桓容为公主亲出,天子是他的表兄,降生就得封县公。又背靠桓家势力,何愁没有出身?倒是几个妾生子,整日起歪心。这回更胆大包天,要害他的性命!   想到桓济暗藏祸心,指使仆人加害桓容,事后却能不留证据,南康公主便银牙紧咬。现在尚且不能如何,总有一日……   李夫人温柔颔首,纤纤玉指梳过乌发,挑出半截白丝,轻轻扯断。南康公主睁开双眼,发现是一根白发,不由得叹气。   “阿姊之心,四郎君总会明白。”   声音婉转,长袖轻摆,露出半截玉臂。纤指微动,白丝已被包入绢布,藏进袖中。   “你留这个做什么?”南康公主笑着问道。   “就是想留。”李夫人红唇微翘,刹那间眼波流动,端得是俏丽无双。   桓容得知殷氏来人已走,又听到桓祎惹祸,归家即被南康公主唤去。想起总是为了自己,不顾阿谷和小童阻拦,披上外袍就疾步而来。   行动间发尾轻扬,如黑缎滑过回廊。   寻到南康公主所在,跨过房门,正好见到美人相怜的一幕。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觉如何,更招手让桓容入内。后者却是耳根泛红,头顶冒烟,尴尬中生出疑问:妻妾相合到这般地步,未知桓大司马究竟作何感想?   两晋士人洒落。   桓大司马或许、应该不会介意?甚者,还会笑呵呵视为佳话?   不成,不能再想了。   桓容连忙摇头,眼前这可是亲娘,如此“污”的想法实在太不应该,简直是大逆不道。   “坐到阿母身边。”   南康公主坐起身,唤婢仆送上汤茶和几碟干果。   “这是临海郡新出的花样。”指着一盘酥脆的麻花,南康公主道,“做法似寒具,味道却是更好,正好给你用。”   “谢阿母。”   桓容端正坐下,拿起长筷。麻花撒了糖粒,却不是太甜,相当松软,极好下口。   一连吃了三块,正想去拿第四块,桓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果然发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看着他,神情都有些微妙。   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桓容到底没舍得停手,干脆低下头,眼不见心不烦,将几碟干果点心全部消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解释什么的,稍后再说。   “瓜儿,”南康公主面带忧心,“可是有哪里不适?”   儿子不吃饭,她担心;饭量不大,一样担心;一夕饭量猛增,却是更加担心。   “阿母,儿无事。”   吃完最后一块果干,桓容擦擦手,端起水盏一饮而尽。   南康公主上看下看,仍是不放心,到底让人唤来医者。   “小公子无碍,未有积食之状。”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看着尚未撤去的漆盘,这还没有吃多?   “阿母,儿确实无碍。”桓容趁机笑道,“医者的药方甚好,儿服用之后,不只伤情好转,更是胃口大开。”   “果真?”   “儿不敢妄言。”   “好,甚好!”   南康公主大喜,令婢仆取布帛谷麦赏赐医者。   曹魏之时,中原币制混乱,百姓改以布帛市货。   两晋沿用曹魏之法。至晋室南渡,中原钱币和孙吴旧钱通用,可谓相当混乱。   鉴于此,朝廷曾一度想废钱,全部改用布帛。虽未能成,上至士族下至于寒门,有能者多藏金银绢帛,黎民百姓更以粮布为贵。   医者领到赏赐,大喜过望。   本以为小命堪忧,哪想到桓容突然转好,更有意外之喜。虽无证据表明,桓容饭量增加一定和药方有关,但也不能咬定无关。   桓容有心,医者有意,这场突来的变化轻易被掩饰过去。   医者退出房门,桓容正襟端坐。见南康公主心情不错,开口询问桓祎之事。   “不是什么大事。”南康公主笑道。   “瓜儿无需担心,这两日好生休息,上巳节时,阿母会挑几个机灵的陪你一同往青溪。”   “阿母,”桓容斟酌两秒,道,“可否多遣几名健仆,最好出身南府军。”   “为何?”   “安全。”   “好!”   想到日前之事,南康公主当即拍板,将跟随的健仆增多一倍。   “谁敢欺负我儿,定要他好看!”   桓容连连点头。   必须说,有个“女王式”的亲娘当真好啊!   “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说道,“阿兄今日出门,可曾报知阿母?”   南康公主没有出言,神情慢慢变了。   知晓南康公主听了进去,桓容起身离开,不忘顺走剩下的麻花。   回房之后询问阿谷和小童,往年的上巳节究竟是什么流程。此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重要的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待他离开后,南康公主唤来阿麦,冷笑道:“查一查四郎身边的人。”   儿子提醒了她,以桓祎的脾气,就算要去“讲理”,也不会罔顾礼仪,未告知嫡母便驾车出门。而郎君离府半日,竟无人告知于她,反倒出事后才得到消息。   若说这背后没有猫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日只梳理干净瓜儿身边,倒是忘了,四郎身边和府内都该好好查一查。”   阿麦领命退下,南康公主重新躺回榻上。李夫人素手轻扬,一下下揉着公主的额角。   青铜炉四周香烟袅袅,悬挂在榻边的珠串流光溢彩。   满室闻香萦绕,安谧静好。   谢玄回到家中,得知青溪里发生的事,不由得长眉紧蹙,心生怒意。   “好一个庾始彦!”   压下怒火,谢玄顾不得换衣,匆匆前往谢安处。   庾始彦抓住机会,不会轻易罢手。   今日之事不论,上巳节时定不能出现差错。不然的话,桓容之事未解,谢氏也会被庾希拖下水,无端染湿鞋袜,袍角溅上污泥。   庾希自作聪明,以为得计,却不慎惹上谢氏。   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桓氏问题未解,庾希又惹上谢氏,不是鲜卑人和氐人动向未明,谢氏便会出手收拾了他。 第七章 族谱   吃到一记教训,上巳节前,桓祎再没有出过家门。   南康公主下令整顿府内,郎君身边的婢仆通通筛选一遍。凡查到有问题的,无论是否有实据,一律贬为田奴,子孙后代皆为奴,永不得脱籍。   桓祎身边的婢仆少去大半,留下的也是战战兢兢,行走说话都极为小心。   桓容身边早经过一遭,此次波折不大。但见十余名婢仆被捆扎双手,只着一件单衣,赤脚被撵出府内,众人也不禁绷紧头皮,行事愈发谨慎,伺候起来更加精心。   阿麦手段凌厉,南康公主得知结果,尚算满意。只不过,看到名单上的几名婢女,不由得连连冷笑。   “这几个是琅琊籍?”   “回殿下,这几名婢女出身琅琊王府,随余姚郡公主入桓氏。”阿麦道。   “为何不在姑孰?”   “早前二公子做主,将人送给了四公子。”   “给他送回去。”   安康公主再次冷笑,名单飞落脚下。压住裙角的彩宝炫亮,似能刺伤人眼。   “派几名健仆去姑孰,当着郎主的面送给二公子。”   “诺。”   南康公主同桓大司马夫妻多年,深知桓温的性格。她绝不相信,人送过去,那老奴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庶子多年阴藏着心思,她不是不能计较,而是不屑。   现如今,胆敢伤到瓜儿,犯到她的底线,想要就此揭过,绝没那么容易!   府内的一系列变故,桓容都看在眼里。婢仆的确可怜,但此事不归他管,也不应该管。   时代不同,处事有不同的规则。轻言触动,下场绝不会太好。   正如此时的选官制度,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决定一切,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生在高门,注定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落于寒门,哪怕身怀大才,未必能有出头之日。   想在两晋留名,一要刷脸,二要刷才。但无论刷哪个,必须有个前提:家世!   桓容十分庆幸,自己出身士族。   虽说亲爹扛着造反的牌子,好歹跻身士族。如果穿到寒门子弟身上,更糟心点,醒来就是奴仆,别说前程,一日两餐都成问题。   西晋奢靡,石崇能将白蜡当柴火烧,用花椒涂墙。但在民间,多少庶人饥饿病馁而死。至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却不由自主,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两脚羊。   这三个字,是刻在每个汉人心头最深的痛。   桓容静坐在室内,单臂搁于矮榻之上,片刻后起身行到门外,遥望残阳如血,日落西沉,只觉心头沉甸甸,喉咙似被石子堵住。   深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忧国忧民的人。今日却突发感慨,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奇怪。   “郎君,傍晚天冷,该多加一件外袍。”   阿谷不再阻拦桓容外出,小童却是随身紧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睛黏到桓容身上。   几次三番,桓容郁闷得直想叹气。   但经小童打岔,骤起的忧绪一扫而空。桓容转过身,落日的余晖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胧。   “我知道了。”   小童张大嘴巴,竟看得呆住。   “阿楠?”   “诺、诺!”   小童被唤醒,忙踮起脚将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说话,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不用回头便知,来的定是四郎君。   “阿弟!”   隔着数米,桓祎便扬起笑脸。手中捧着三卷竹简,快步走到近前,献宝一样送给桓容。   “阿弟,这是我从书库找到的!”   在他身后,数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没有空手。目测桓祎收获不小,找到的竹简不下上百。这也间接说明,桓家的藏书相当不少。   两晋时代,家藏金银布帛顶多算是豪富,藏书的数量才能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   “这些多是曾祖和祖父留下。”桓祎放下竹简,接过小童递来布巾,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待上巳节过后,我定为阿弟寻来更多。”   “多谢阿兄。”   桓容笑着接过竹简,并请桓祎入内室。小童则留在廊下,引健仆去侧室安放籍册。   兄弟俩坐到矮榻前,桓祎咕咚咕咚灌水,放下杯子咂咂嘴,下意识道:“阿弟这里的水甚甜。”   “阿谷调了蜜。”桓容将漆盘推向桓祎,道,“知晓阿兄喜甜,这些寒具多撒了糖粒。”   桓祎咧开嘴,笑容无比憨厚。用布巾擦擦手,直接开吃。   桓容笑眯双眼。   有个吃货兄弟倒也是件幸事。至少他的饭量不再过于显眼,隔三差五引来诧异视线。   半盘点心转眼消失,桓容展开竹简,静下心来开始研读。万幸有前身的记忆,不然的话,这些以小篆记载的文字,于他而言就是天书。   竹简虽重,记录的内容并不多。   迅速读完一卷,桓容心中有数,余下只看开头,多数扫过几眼便放到一边,随手展开另一卷。   “阿弟,”桓祎瞪大双眼,疑惑道,“你这是在读书?”   “是啊。”桓容头也不抬,唤小童送来更多书简。   “能看明白?”   “自然。”   “阿弟厉害!”   桓容抬头看向桓祎,挑起一条长眉。   桓祎又抓起半根麻花,说道:“我看不得太多字,多了就头疼。当年启蒙时,儒师也曾用心教导,怎奈学会了转眼就忘。心中明白意思,硬是写不出来。”   听着桓祎讲述,桓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桓祎不是智商问题,而是有阅读障碍?   “阿弟?”   “没事。”桓容摇摇头,道,“只是觉得,阿兄并非他人口中所言。”   见桓容没有笑话自己,桓祎的笑容更加憨厚。   “阿弟翻阅这些族谱,是要查些什么?”   “恩。”桓容模糊应了一声。   士族之间互相结亲,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想要行事不出差错,必须把自家的亲戚关系弄明白,以防出门遇到,当面都不认识。   竹简翻开,单是桓温一支就让桓容头大。脑子实在不够用,不得不令小童取来纸笔,摘取主要内容记录下来。   南康公主的生母出身庾氏,论起来,庾希和南康公主是表亲。   桓秘的女儿,他的堂姐嫁给庾友的儿子庾宣,庾友和庾希则是亲兄弟。七拐八拐,他和庾氏又成了堂亲。   他的二哥娶了琅琊王司马昱的女儿司马道福。   从皇室排辈份,司马昱是南康公主的叔父。也就是说,身为婆婆的南康长公主,同身为媳妇的余姚郡公主,在娘家是一个辈分!   看着纸上的线条,桓容彻底头大。   这还仅是冰山一角。   算一算桓大司马的几个兄弟,加上桓氏的姻亲,桓容脸都绿了。   这些亲戚关系,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背下来。   桓容放下笔,捏了捏额心。视线扫过桓祎,后者吃完一盘麻花,正向另一盘下手,满脸的轻松,当真让他嫉妒。   “阿兄。”   “啊?”   “我突然觉得,不能读书似乎不是件坏事。”   桓祎:“……”   桓祎翻腾的动静不小,事情很快传入南康公主耳中。唤来婢仆询问,得知不是桓祎胡闹,而是桓容要查阅族谱,思量片刻,南康公主拊掌笑了。   “瓜儿长大了。”   欣喜之余,令人又送来半屋竹简,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时期。   目送婢仆离去,桓容背靠门框,禁不住泪水横流。   闲着没事吃两盘撒子多好,查的哪门子族谱,操的哪门子心!   可惜事已至此,不容改口。疲惫的搓了搓眉心,转身看向半屋的书简,桓容握紧双拳,拼了!   比起当年熬夜苦读,这点困难算什么!   直至上巳节前夜,桓容仍埋首书海,阿谷和小童均忧心不已。最后是南康公主亲自过来,叮嘱他好生休息,否则不许出门,桓容才垂首应诺,不情愿的离开书案。   躺在榻上,桓容闭上双眼。虽然精神疲惫,眼眶酸涩,所得却是颇丰。最少可以确定,明日遇到建康高门郎君,自己不会说不上话,落得尴尬境地。   烛火微摇,小童抱着一条厚被躺到屏风后。   桓容说了几次,实在说不动,只能由他去了。   待到更漏渐尽,桓容沉沉入梦。额间的红痣愈发鲜红,仿佛宝石一般。   上巳节当日,桓容早早起身。   坚决不穿婢女奉上的大衫,换成蓝色深衣,腰间系带绣有祥云,垂挂碧色暖玉,正是南康公主送来那枚。   “郎君未到年纪,无需戴冠帻,可要束巾?”   桓容点点头。   阿谷净过手,接替婢女为桓容束发。   见有婢女打开漆盒,拿起貌似粉扑的东西,桓容脸色骤变,连连摆手。   吊带衫坚决不穿,粉也绝对不涂!   “郎君,此乃建康之风。”   “我不习惯。”桓容坚持道。见婢仆不死心,更举出谢玄,言明当日见面,对方同样一身深衣,更没有涂粉。   阿谷实在拗不过,只得令人捧下漆盒。   桓容松了口气,离开内室,信步穿过回廊。耳闻清脆的咔哒声响,心中却是不定。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果然,行到回廊尽头,迎面遇上满脸兴奋的桓祎,桓容无语了。   一身长袖大衫,敞开前襟,内里是代表时尚的“吊带衫”。俊朗的面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却称得上后世型男。   问题在于,脸上偏偏涂了一层粉!   “阿弟!”   说话时,粉末簌簌往下掉,桓容无语望天。   “阿谷。”   “奴在。”   “带人为阿兄换件外袍,粉也擦掉。”   “诺。”   数名婢仆一拥而上,桓祎不解其意,愕然的看向桓容。   “阿弟这是为何?”   “三月风寒,为免受凉,阿兄还是换件衣裳。”   看不见就算了,摆在眼前绝对不成!   桓容说一不二,桓祎抵抗不过,只能换上深衣,重新洗脸梳头,坐上牛车。   健仆扬鞭,一路行到乌衣巷口,遇到等候的的谢玄。   一身长袖大衫,腰带仅是松松系住,长发没有束起,如雨瀑洒落身后。风过时,袖摆发尾轻动,百分百的卓越俊逸,潇洒不凡。   赞叹之余,桓容看向闷闷不乐的桓祎,愈发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   如此真名士当面,他和桓祎这样的,还是不要潇洒比较保险。 第八章 上巳节一   桓容欣赏谢玄风采,几名谢氏郎君走下牛车,看着桓府健仆,同样啧啧称奇。   时下人欣赏飘逸俊朗的美男子,代表如潘安。大衫广袖,飘飘欲仙才符合东晋审美。世家郎君女郎挑选婢仆,也多是参照这个标准。   上巳节建康士族子弟同聚,何等风雅之事,如谢玄等人,身边的婢仆小童都是个顶个的俊俏。   偏桓容反其道而行。   小童有,婢仆亦有,样子自然不错。但跟车的二十多名健仆各个古铜肌肤,肩宽背阔,膀大腰圆,肱二头肌鼓起来几乎能撑破衣袖。   南康公主特地下令,跟着郎君出门,长相总要过得去。   可无论怎么挑,军汉终归是军汉。尤其是上过战场的南府军,能挑出身上没几道疤痕的已经算是奇迹。想要长相过关,符合时下人的审美委实是天方夜谭。   “祎弟,容弟。”   桓容桓祎均未及冠,尚没有取字。   谢玄立在车辕前,同二人见礼。同行的数位郎君,能与谢玄并立的仅七八位。不是太原王氏就是琅琊王氏,余下仅是见礼,并未上前。   桓容稍加思量,心中便如明镜一般。   士族也分三六九等。王谢两家属于巨族中的巨族,位于金字塔顶尖,代表门阀中的顶尖势力。其他家族多要仰三家鼻息。   桓温手掌大权,跺跺脚建康抖三抖,龙亢桓氏却属一般。兼同曹魏有些关系,即便桓大司马在朝中说一不二,两度北伐,在民间极有声望,桓氏依旧无法列入顶尖高门。   以谢安、王坦之为首的士族门阀,说不带你玩就不带你玩。   这就是当世规则。   死活走不进圈子里,举刀子也没用。   家族乃立身之本。   假设不是郗家日渐衰落,郗超未必会甘于桓温帐下,屈居为幕府参军。   谢玄亲自登门相邀,给了桓氏极大的面子。   故而南康公主心怀疑虑,却没有阻拦桓容出门。庾希处心积虑,落实桓氏霸道之名,经王、谢郎君这一露面,自然也会冲淡不少。   谢安心系家国,绝不允许因私仇坏国事。庾希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能及时收手,注定要栽个大跟头。   青溪里位于城东,乌衣巷则在城南。   桓容坐在牛车上,随意曲起长腿。   车盖未张,阳光自头顶洒落,带着融融暖意。伴着草木的清香,河水的甘冽,春日里熏人欲醉。   顺秦淮河岸而下,沿途可见各式廛肆埒围。   多数店门敞开面街,大者悬挂门匾,上书古体篆字,小者各色布幌垂落,风过轻轻摆动,同河岸边轻摇的柳枝相映成趣。   河面上,商船舢板忙碌穿行。   船头的艄公赤着半臂,斗笠挂在肩后,用力撑起船杆。伴着河水飞溅而起,小船已经同商船擦身而过。   码头上,头戴平帽的仆役往来穿梭,顺着吱嘎作响的木梯登船,将南北来的货物一一卸下。市货的商人络绎不绝,许多货下船不久就在码头售罄。   桓容看得新奇,留意到几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脸卷须的船主。虽然穿着汉服,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汉人。   “鲜卑胡。”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明显,好奇观望时,身侧已有人帮忙解惑。   “观其形貌应属宇文鲜卑。”   出言之人身着玉色大衫,头戴葛巾,面容清俊端雅。眉飞入鬓,眼尾狭长上挑,却不予人轻浮之感,反有道不尽的书香之气。   “子敬兄。”   方才经谢玄介绍,桓容知晓此人姓王名献之,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是东晋有名的大才子,颇得谢安赞誉。   桓容对他并不陌生。却不是因为王大才子的才气,而是因为他的妻子。   王献之有两任妻子,前任郗道茂是东晋才女,出自高平郗氏,祖父是东晋名臣郗鉴,桓温帐下参军郗超正是她的堂兄。后任司马道福现在还是桓济之妻,桓容的二嫂。   无论前任后任,都能和桓家扯上关系。   桓容面带笑容,仔细打量王献之,暗地里琢磨,假设桓大司马没有去世,桓家势力未被打压,司马道福还会同桓济仳离,不惜背上撵走前妇的恶名也要嫁给王献之?   可惜,假设只是假设。   凡事牵扯上政治难免过“俗”。没准真是帅哥威力过大,迷得余姚郡公主踹了桓济也说不定。   桓容生得极好,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显得灵透。   少年声音清朗,未见同龄人的沙哑,反而格外悦耳。说话时嘴角不自觉上翘,眉眼稍弯,竟让王献之想起母亲最爱的狸花猫。   思及桓、庾两家之事,王献之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撇下亲兄弟和堂兄弟,一路之上与桓容并车,为他介绍建康风貌,长干里的风土人情。   谢玄反倒被挤到了一边。   看着行在右前方的两辆牛车,谢玄对兄长谢靖笑道:“能得子敬的眼缘也是不容易。”   王献之的性情貌似平易逊顺、闻融敦厚,实则却非如此。如果看不上某人,压根理都懒得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庾氏兄弟。   甭管庾攸之还是庾方之,完全是拜访一次打脸一次。为求一幅字,还要继续送上来给人打,不打肿不算完。   知晓桓容能得王献之另眼相看,庾攸之八成会气得吐血。   要么说,在刷脸的时代,有一张得人缘的面孔实在是太重要了。   桓容苦背族谱,死掉无数脑细胞,勉强梳理清同建康士族的姻亲关系。行路之上,除了王献之和谢玄,凡是有印象的族姓郎君,多少都能说得上话。   桓祎陪在身边,目睹此情此景,嘴巴越张越大。   他竟不知道,阿弟这般厉害!   同行健仆更是抬头挺胸,与有荣焉。自家郎君能同得王、谢高门郎君谈笑自若,彼此交好,再没有更长脸的事情了!   遥想前头三位公子赴上巳节的情形,禁不住摇头,暗地里叹气。   嫡子终归是嫡子。   得南康公主和大司马教导,无论品貌才学,小公子都是桓氏族中顶尖。便是早年号称大才的桓秘,在桓容的年纪也未有这般境遇。   牛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石路,咯吱作响。   长袖大衫的士族郎君坐于车板上,一边欣赏美景,一边谈诗论道。其人或风仪严峻,或尔雅温文,或潇洒不羁,或清和平允。无论何种情态,皆是面容俊美,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车架过处,引得秦淮河两岸人潮汹涌。   年轻的小娘子、风韵犹存的妇人均走出家门,驻足河岸旁,翘首观望郎君经过。更有小娘子摘下发间饰物,取出随身绣帕,争相投入车上。   一时香风袅袅,花雨阵阵。   女儿家的笑声流淌耳边,清脆娇美,似春日谱出的佳曲。   此情此景,唯两晋独有。   桓容年纪尚小,身在队伍中间,照样被绣帕盖了满头,车板落下绢花细簪无数。谢玄和王献之等人的牛车则是“重灾区”,眨眼被锦绣堆满,各式环佩簪钗闪烁其间。   越向前走,女郎们越是热情。   至河栅篱门前,牛车已经不能称为牛车,完全成了色彩斑斓的“花车”。   谢玄等人已经习惯,神态自若的取下绣帕绢花。   小童婢仆熟练的清点,不时互相对比,哪家郎君收到的“爱慕”更多,哪位郎君不比昨年。   桓容事先不知,阿谷却早有准备,一边清理车上一边暗道,回府后定要报知殿下,小公子风仪过人,待及冠之后,必能同王谢郎君比肩。   桓容的几位兄长,当年可没这份殊荣。   桓祎的牛车行在桓容左侧,同样落下不少绣帕绢花。至于是真有小娘子青睐,还是准头没把握好,不小心扔偏了,那就不得而知。   无论是哪样,桓祎一样开心,望着桓容的眼神颇有几分炽热。   按照后世的话讲,崇拜,赤裸裸的崇拜!   桓容被看得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挪挪位置。见阿谷收拾车板,脑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幸好还是三月,也幸好扔的都是绣帕绢花。要是“投我以木瓜”什么的,别说感受少女们的热情,估计半路就会给砸出个好歹。   在两晋时代,作为一个美男子,甭管安静不安静,出门多会被热情的人群堵住。再遇上几个不理智的,真心会有生命危险。   穿过篱门,沿溪流上行,人潮渐渐稀少,喧嚣声被隐隐的乐声取代。   溪水潺潺,流经处高低错落,竟是天然的石阶。   水道两旁遍植翠柳,早春三月,绿意盎然。   柳树下,溪岸边,早有婢仆备好蒲团矮榻。   接近上游处建有一处亭台,回廊跨过水流,连接一座竹桥。亭子四周设有纱屏,应是女郎们所在。   谢玄等人下车,立刻有婢仆迎上前来。   早到的郎君们反而未动,有性情不羁的,更是斜靠在溪岸边,敞开大衫,举杯遥对。   在场九成以上是生面孔,却不妨碍桓容大睁双眼,眸光发亮。   难怪后世言魏晋风流,眼前这些士族郎君,无论壮年不惑还是而立之年,甭管弱冠还是舞象,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帅!伤天害理的帅!   即便是坐在溪岸边向他飞眼刀的庾攸之,长相同样不赖。   不过……   桓容目光移动,落在一个独立柳下,着玄色深衣的身影上。   身材修长,乌发如缎,肌肤似玉。   看不清长相,只观通身的气质,和在场诸人有天壤之别。   比起风流的士族郎君,他更像桓容记忆中的桓大司马,浑身杀伐之气,活脱脱的古代军人。 第九章 上巳节二   桓容心下好奇,却没有机会问得此人身份,已被请到竹桥对岸。   乐声再起,带着朴拙的古韵。   忽有一阵香风吹来,耳边流入环佩叮当之声。   数十名身着大袖儒衣,腰束绢带,头梳高髻的美婢从亭后鱼贯而出。行动间,裙摆如水波摇曳。   碧玉年华的美人逐一走到竹桥上,倩影倒映在水中,仿佛云端下来的仙子。人未过桥,歌声已融入春风,引来声声赞叹。   “难为谢兄的好心思!”   桓容眨眨眼,这是谢玄安排的?   “自然。”王献之笑道,“谢公放情东山,豢养歌妓天下知名。容弟岂能不知?”   桓容扯扯嘴角,胡乱点了点头。   两晋名士放浪不羁,与众不同。   有爱好在宾客面前玩天体的刘伶,也有鼓琴“与豕同饮”的阮咸,这两位都属竹林七贤。相比之下,谢安养美人顶多算是随身卡拉OK,发挥点唱机功能,实在算不上什么。   行到竹桥末端,美女左右分开,引诸位郎君入两岸席位。其后跪坐矮榻旁,为众人斟酒奉筷。   另有美婢步入亭中,展开立屏风,以便宴席中途为士族女郎传送字文、吟诵诗句。   待众人落座,十余名乐人行出。   乐人多为男子,头戴方山冠,怀抱四弦阮及筝、笙等乐器,至席间空地落座。   乐声起时,数名身着汉时舞衣,纤巧婀娜的女子飞旋而出。   皓腕似雪,轻柔交错于发顶;腰肢款摆,时而大幅弯折,如弱柳扶风。   女子足下踩着弦声,旋转之间,彩裙似流云飞散。   “汉时戚夫人擅翘袖折腰之舞,此间舞者虽不比戚姬绝艳,倒也有几分楚舞的风采。”   桓容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张陌生面孔。   和在场多数人一样,身着大袖长衫,发未束起,随意披在背后,显得潇洒不羁。面容俊美,尤其一双桃花眼生得格外惑人。   只不过……   桓容扫过说话之人,又转向对岸的庾攸之。一眼看去,两人有三四分相似。   “容弟不认得我?”   桓容有些愣。   他只背下族谱姓名,初步理清建康氏族门阀间的关系。这位不报出姓甚名谁,只凭一张脸,当真不晓得彼此是什么亲戚关系。   “这名郎君乃是东阳太守之子,郎君从姊之夫。”   阿谷小声在身后提醒,桓容立时恍然。眼前这位就是庾宣,他的堂姐夫。   按照时下的称呼习惯,为表示礼貌,要么称“从姊夫”,要么称“同堂姊夫”,“堂姐夫”这词还没出现。   桓容侧身拱手,庾宣笑着摇头。   “上巳节实为欢庆之日,容弟无需拘礼。”   庾宣斜靠在榻边,婢女无需吩咐,素手执起酒勺,从樽中舀出美酒,缓缓将酒器注满。   “容弟可唤我字。”   饮下满觞,庾宣倒扣酒杯,单手撑着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起。无意之间,指腹擦过婢女的手背,引得婢女红霞满面,目含春波。   桓容嘴角抖了抖。   这位明显有点喝高了,还是含糊些,少说几句为好。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听闻庾希和庾友兄弟不和,但总归是亲兄弟,属于一家子。自己和庾宣只是姻亲,后者的老丈人和桓大司马也有心结,算来算去,两人的关系未必“友善”。   “容弟多虑。”   庾宣似能知道桓容所想,扫对岸两眼,坦然道:“我那从兄是叔父独子,常得伯父庇护,碌碌无才却张狂妄行,数次惹来是非。家君几度劝导叔父,均是白费口舌。”   桓容正拿起一枚沙果,闻听此言,手顿在中途。   “日前从兄所为,家君俱已得知。对伯父所行并不赞同。”   放下沙果,桓容慢慢转过头。   视线扫过两人身边的婢女,再看庾宣无所谓的样子,显然是不在乎这番话传出去,或许就为传到庾希和庾攸之的耳中?   “家君曾言,从兄伤人在先,本应负荆赔罪。”   庾宣笑着看向桓容,脸颊微红,貌似醉意朦胧,实则眼神清明,没有半点醉态。   “伯父所行实在不妥,非庾氏所愿,望容弟能够知晓。”   桓容点头,心下十分清楚,这番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南康公主和桓大司马。   如此来看,庾友确实是难得的明白人。极懂得看清时势,明哲保身的道理。如果他来做庾氏家主,九成会和庾希完全不同。   “从姊夫所言,容记下了。”   “容弟见外,唤我字即可。”   桓容尴尬扯扯嘴角,道:“容惭愧,敢问从姊夫字为何?”   庾宣:“……”   敢情说了这么半天,这小郎君不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而是压根不知道他的字是什么?   庾宣突然有点“受伤”。   两人谈得热络,自然引来庾攸之关注。   思及庾友同伯父不睦,且三番两次劝说父亲对他严加管教,庾攸之心怀愤意,手指慢慢收拢,几乎要捏破酒盏。   再看桓祎盘坐席间,一手酒盏一手炙羊腿,旁若无人大吃大嚼,神情间更是厌恶。仗着几分酒意斥道:“如此痴子,怎配坐于席间!”   先时被桓容留意的陌生郎君,正同谢玄把酒论兵。耳闻怒斥声,不由得挑眉。   “幼度,说话之人出自庾氏?”   “是。”谢玄懒得看庾攸之一眼,对凝眸的秦璟道,“他口中的痴子乃是南郡公四子。”   “早年间,家祖曾与庾氏都亭侯结交。”秦璟收回目光,长指摩挲酒盏,凝脂之色几乎要压过青玉,“没料到,庾氏儿孙如此不济。”   谢玄没说话。   顺着秦璟贬低庾氏实非所愿,驳斥对方又不切实际,干脆举杯饮酒。   和南渡的门阀士族不同,秦氏始终留于北地。虽在东晋名声不显,其祖却可追溯到西周幽王时期。   准确来说,“秦”是后改,按照古时姓、氏分开,他的氏是赵,姓是嬴。同扫除六合的秦朝皇室有血缘关系。   经秦乱汉兴,又经两汉衰落,三国鼎立,晋室衰微,五胡乱华,秦氏家族始终屹立北方,如今更自建坞堡,收拢流离的百姓,抵挡胡人进犯。   传言秦氏坞堡的战斗力可比鼎盛时期的乞活军。秦氏家主不比当年发下“杀胡令”的冉闵,却也不差多少。   无论氐人还是鲜卑人,对这支汉族势力均不敢小觑。数次遣人招拢,许下诸多好处利益,可惜秦氏始终不为所动,就像一根钉子牢牢的扎在北地。   比起前秦,前燕更加闹心。   秦氏坞堡建在并州和荆州交界,大部分位于西河郡。提防氐人的同时,还要堤防这股比胡人更加凶狠的汉人势力。假设出兵讨伐,又怕被氐人钻了空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着实让慕容氏好一阵头疼。   现如今,前燕太宰慕容恪沉珂不愈,命不久矣。前燕内部动荡,宗室和朝臣争权夺利,苻坚率领的氐人军队虎视眈眈,北方的局势可谓一触即发。   作为秦氏最出色的子弟,秦璟选择这个时候秘密南下,内中因由着实值得推敲。   “我到建康数日,细观朝廷风气,未必好过慕容鲜卑。”   主弱臣强,这是君主统治的大忌。   可惜东晋建立之初,便定下皇室士族共天下的局面。王导去世,谢安顶上。谢安之后,肯定不乏后继之人。何况这中间还有个权臣桓温。   秦璟看了多日,不由得暗中叹息。   晋室如此,祖父和父亲期待的王师北伐,统一中原,怕是难以实现。   “南郡公是不世出的英雄。”   不提桓温在东晋朝廷中扮演的角色,仅是他两度主持北伐,先后战胜鲜卑人和氐人,在北方的汉人心目中,地位就相当不低。   “成行之前,家君曾经嘱托,令我务必要亲见南郡公一面。”   秦璟抬起头,俊雅的面容隐隐透出几分凌厉。眼角一粒泪痣彰显妩媚,却不损半分英气。   “还望谢公能行个方便。”   谢玄点点头。   虽说谢安崇尚老子之学,但在教育族中子弟时,却更多引用儒家经典。可以推断出,他并非没有北伐的思想,只是还不到时机。   “玄愔之意,我会向叔父转达。月中大司马将归建康,如玄愔愿多留数日,想必可行。”   “善。”   秦璟点头,端起酒盏同谢玄对饮。唇缘被酒液浸染,恍如红宝般耀眼。   乐声渐停,舞蹈渐止。   自溪水上游缓缓飘下一片木制荷叶,上托注满的酒觞。   十余名婢女行出,手托笔墨纸砚并数卷竹简。随荷叶在第一名郎君面前停住,上巳节最精彩的“保留项目”曲水流觞,就此拉开序幕。   众人双眼随酒觞而动,连亭中的小娘子也不例外。   桓容则是咬着沙果,脑中另有所想。   荷叶顺水而下,期间不乏陡峭处。酒水虽有洒落,酒觞始终不翻。   这是什么缘故,莫非藏了磁铁?   正不解时,一名郎君提笔挥毫,写下一首颂春日的诗句。只是内容平平无奇,并未引来多少称道。   郎君扼腕落坐,荷叶又开始飘动,接连越过数人,最终停在桓容面前。 第十章 上巳节三   荷叶停靠溪岸边,水流卷过几枚青草,微微打着旋。   溪水清澈见底,几尾透明的小鱼游过来,一下下啄着荷叶边,别有意趣。   桓容坐在蒲团上,左右看看,终于端起酒觞。   早有婢女将纸铺开,挽袖磨墨,以候桓容佳作。   曲水流觞开始,至今未有佳作出现。桓容将要动笔,登时引来不少关注。   十五岁的少年郎,一身蓝色深衣坐于溪边,眉目如画,娟好静秀。额间一点朱砂痣,愈显得殊丽非凡,似有鸾姿凤态。   桓容幼时多病,启蒙后随叔父在会稽郡求学,极少在建康露面。在场的高门子弟,除同行的谢玄、王献之等人,并不太清楚他的身份。   反倒是桓祎,因其痴愚在建康颇有名声。   此刻见两人坐于一处,思及上巳节前的传闻,多数人心中有了猜测。   士族郎君等着桓容作诗,庾攸之之流则巴望着桓容做不出,当众出丑。亭中的女郎令婢仆掀起半面纱帘,眺望岸边,时而发出赞叹之声。   无论桓容有才没才,仅是长相气质便能博人好感。   “这名郎君可是南郡公五子?”   “观其年纪应该不错。”   “传言其曾求学周氏大儒,得‘聪慧过人’‘良才美玉’之语。”   “果真?”   几名士族女郎在屏风后低语,不约而同吩咐婢仆,待桓容诗句出来,立即前往抄录呈送。   殷氏女郎同在亭中,却并不为众人所喜。纵是颇有才名的殷氏六娘,得到的待遇也不如往日。   早前有言,殷氏女风姿冶丽,举止娴雅,颇有几分林下之风。更有人提及,殷氏六娘有谢道韫早年的风采。   结果桓容受伤之事一出,往昔的赞美都成了笑话。   “如此女郎,怎配同谢氏女郎相比!”   为了家族,谢道韫愿意嫁给王凝之,哪怕对丈夫的迂腐有所不满,仍能夫妻相敬,家庭和睦,维护王、谢两家的姻亲关系,尽世家女子之责,堪为小娘子们的典范。   相比之下,殷氏女郎所行实在让人看不上眼。   再不满意桓祎,也不该坐视庾氏子行凶。因此事惹上流言,哪怕南康公主松口,不送她们去做比丘尼,建康中品以上的士族也不会轻易与之结亲。   门阀士族为何彼此联姻?   其一为巩固彼此关系,其二便是看重女子德行。   唯有德行俱佳,娴雅聪慧的主母,才能撑起士族内院,教养出才德兼备的郎君和女郎。如殷氏女郎一般任性妄为,带累家族,绝不会列入嫡妻的好人选。   殷康夫人自桓府归家,当日便一病不起,至今卧床。   与其说是身体虚弱,不如说是心病。   无论如何,她也是出身中品士族,自幼受诗书教导。殷家的女郎出了事,世人多会疑她不会教养,娘家都会被带累。   这样的名声落实,无人愿同殷氏女说话,实在称不上奇怪。   昔日好友不理不睬,几名殷氏女郎除了尴尬还是尴尬。为免再落任性之名,又不能拂袖离去,愈发觉得心头压着重石,委屈得无以复加。   曲水流觞之时,女郎们注意力被吸引,殷氏女终于能松口气。   见荷叶停到桓容面前,女郎们舒展笑颜,在亭中品评这名小郎君,多是赞美之语。殷氏六娘攥紧袖缘,想起当日桓府窗外的惊鸿一瞥,眸中不觉带上轻蔑。   兵家子粗俗不堪,能作出什么好诗!   事实上,桓容的确没有诗才,但架不住“知识储量”丰富。虽说时下更欣赏四言诗,但诗仙、诗圣、诗王、诗佛的大作拿出来,格调虽新,照样有机会惊艳全场。   但是,应该这么做吗?   面对铺开的白纸,桓容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单手提笔悬腕纸上,眉心微拧,墨迹久久不落。   庾宣放下酒盏,正要开口,却听对岸传来一声嗤笑:“痴子之弟如何能作出诗来?不若自罚三觥,知耻退席。免得惺惺作态,浪费春日大好时光。”   桓容抬头向对岸望去,发现出言的是庾攸之,神情间并无诧异。   该来的总是会来。   他早就想到,庾攸之在上巳节不会老实,更不会客气。   桓祎立时暴怒。   “庾攸之,你好没道理!”   庾攸之以为桓容作不出诗,当场出言嘲讽。   见桓祎拍案而起,深衣领口扯开,脸膛赤红,额际鼓起青筋,似有冲冠之态,有意激他当着众人的面出丑,嘴上的的讥讽之语更毒。   “痴子,你要同我讲理?话可能说得顺畅?”语罢哈哈大笑。   这且不算,还要将在座诸人拉进来。   “你可询问在座诸位,到底是我不讲理,还是你这痴子兄弟无才?”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多数是对庾攸之不满。   上巳节日,曲水流觞之时,又非桓容一人做不出诗,往年常有人罚酒。庾攸之这番话打击面未免过大,便是做出诗的郎君,此刻也面色不善。   都言桓氏张狂,这庾氏子才真的是狂妄。当众出言讥嘲,口中如此无德,简直玷辱了庾氏门楣!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门阀士族行事有规,无法做谦和君子也要坦荡磊落。   桓祎确有痴愚之名,但乌衣巷的高门郎君极少口出恶言。反倒是庾攸之之辈,才会以为抓住对方痛脚,每次遇到便大加嘲讽。殊不知,他自己才是旁人眼中的笑话。   “你!”   桓祎怒意狂燃,拿起酒盏就要掷向对岸。未及动作,手肘被桓容拉住。   “阿兄莫要上当,他是故意激你。”   “阿弟放开我!”桓祎咬紧腮帮,“我今日必要教训他!”   嘲讽他可以,绝不能嘲讽他的兄弟!   哪怕落下恶名,他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桓容实在拉不住,只能向阿谷使眼色。此时此刻,随行的健仆正好派上用场。   不得不佩服自己,当真有先见之明。   庾攸之仍嫌不够乱,连续口出恶语。谢玄出面将他拦住,单手按住庾攸之的肩膀,后者当即脸色煞白。   秦璟放下酒盏,拿起一枚沙果,咔嚓一声咬去半个。扫过庾攸之的眼神活似在看一个小丑。   如此人品,也配定品士族?   “从兄定是喝醉了,容弟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庾宣唤来婢仆,令其过岸看住庾攸之,“如从兄为难,自有我为你担待。”   “诺。”   桓容点点头,这道理他明白。更附到桓祎耳边,低声道:“阿兄,狗咬你一口,再怎么气也不能张口咬回去。”   桓祎愕然,挣扎的力道一松,竟踢倒了酒樽。   混乱中,几名女婢被酒水湿了裙摆,不得不暂时退下。   桓容拱手遥对谢玄行礼,压根不看庾攸之一眼。没有女婢服侍,亲自重铺纸张,提笔写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四句。   此篇出自《诗经·小雅·出车》,正是歌颂春日之语。   “容年少,不长于诗道,不及诸位贤兄。只能借古人诗句抒怀,望诸位贤兄莫笑。”   “不符规则,容弟须得罚酒。”庾宣当即出言。   经他打岔,现场的气氛重新转好,多位士族郎君举杯,笑着要求桓容罚酒。   “小弟自罚三觥。”   桓容先端起酒觞,仰头而尽。随后取来酒觥,一觥接着一觥当场饮完。动作行云流水,带着道不尽的洒脱。   待到三觥饮完,在场众人无不拊掌叫好。   “好!”   笑声中,先时的不快瞬间散去。   有高门郎君扫过满脸铁青的庾攸之,嗤笑一声再不理会。便是先前附和他之人,此刻也纷纷转过头,不欲同他扯上半点关系。   桓容的确没有作诗,然举止言谈楚楚谡谡,有大家风范,气度甩庾攸之半个建康城。这样的郎君纵然无才,也值得与之相交。   况且,曾被周氏大儒称赞的郎君会无才?   滑天下之大稽!   荷叶被推离岸边,缓缓飘向下一个士族郎君。   桓容没有作出新诗,自然不会被抄录。原文被庾宣拿到手里,看过两眼,醉意立即消去五六分。   “容弟,你这字是习自哪位大儒?”   王献之位在庾宣左侧,闻言转过头来,只是一眼,当即站起身,劈手夺过桓容的字,一边看一边赞叹:“笔力钢劲,字字有骨,点画挺秀,好,甚好!”   一时技痒,当场令人铺开笔墨,挥毫成诗。随后交给桓容,笑道:“这幅字赠与容弟。容弟这幅就给我吧。”   桓容捧着王献之的墨宝,登时有被金砖砸中的感觉。晕乎乎,两眼都是孔方兄。   年少时被祖父压着习字,苦练数年楷书,年长后勉强能拿得出手。未料想,竟能让王献之这样的大才子看入眼。   这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仔细想来,此事不难理解。   楷书源于隶书,汉末方才出现,逐渐成为两晋至隋唐最流行的书体。   桓容的笔力不及王献之千分之一,但其临摹的柳体却为后世百代楷模。能有两三分风骨,落在王献之这样的人眼中,已然是如获至宝。   贵不在“精”而在“新”。   王献之得了宝贝,和自家兄长一起欣赏,不肯为他人传阅。   谢玄等人耐不住好奇,过岸观望,擅书法的自然点头,不擅长的倒也看个热闹。   秦璟看过纸上墨迹,转向仍有几分尴尬的桓容,不觉眼神微亮。传言桓氏除了桓秘之外,多数子弟只知兵不知文,八成都是谬闻。   骤然成为焦点,桓容颇有些不自在。加上酒意上头,干脆借口暂时退席,由小童扶着到僻静处冷静一下。   桓祎没想那么多,之前的愤怒憋屈一扫而空,得意的看向对岸。见庾攸之脸色黑成锅底,当即连饮数盏,那叫一个畅快。   大概过了两刻钟,婢女换衣归来,坐到矮榻旁。桓容稍迟一些,众人当他是不胜酒力,均未多加在意。   几位郎君先后有佳作出炉,桓容心情放松,晕乎乎的靠在榻边,掰开一块撒子,差点戳到鼻孔里。   上辈子酒量不低,这辈子实在不成。   别看美酒度数不高,三觥下去看人都有些重影。还有,今日的字写出来,归家后会不会露馅,旁人问起该怎么解释,都要仔细想一想……   阿谷递过布巾,突然奇道:“郎君,您的玉呢?”   玉?   桓容下意识摸向腰间,低头一看,原本系在腰带下的暖玉已然不见踪影。 第十一章 霸道   发现暖玉不见,桓容神情微变。   在场多是士族,无人会匿下他人之物。   纵有婢仆眼皮子浅的,碍于主家威严也不敢私藏。况且暖玉是旧日成汉宫廷之物,士族佩戴尚可,庶人奴仆有此物几可获罪。   桓容捏着额心,仔细回想,方才他曾靠在廊下,或许是当时不小心遗失?   思量间,手指捏着系玉的金丝线,察觉有些不对,当即解开举到眼前。发现丝线一端不是松脱,而是被利器裁断。   桓容心下生疑,是有人偷走了他的玉?   什么时候?   又是因为什么?   思及可能到来的麻烦,桓容的酒意去了七八分。视线扫过对岸,发现庾攸之正在喝闷酒,其他郎君或传阅诗文或举杯对饮,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阿楠。”   “郎君。”   桓容丢了东西,小童被阿谷目光扫过,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虽说有健仆跟随,但郎君坐在廊下时,身边可只有自己!   他明明记得没有任何人靠近过,郎君的暖玉为何会不见?   “之前退下的女婢可都回来了?”   小童愣住,阿谷则是眉心一动,四下里扫过,果然发现女婢少了一人。   “郎君是怀疑女婢?”   “我……”   桓容正欲开口,对岸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两名女婢先后自高处行下,手中捧着漆盘,径直穿过竹桥,向桓氏兄弟走来。   行到近前,当着众人的面,女婢将漆盘上的绢布掀开,露出里面一方暖玉和一卷竹简,恭敬递到桓容面前。   “郎君,我家女郎言,谢过郎君美意。然如此行事实在不妥,望郎君自重。”   桓容扫过暖玉,又看向竹简,上书两行字,用词虽然客气,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当不善,完全是指着桓容的鼻子大骂:无耻之徒,粗莽之人!   变故生得太快,岸边登时一片寂静。   庾宣和王献之等人看向桓容,眼中满是不解。   桓祎当场酒醒,坐正身体。   士族郎君风流不羁,行事却有底线。此事落在他人眼中,好的说一句年少风流,不好的必要斥桓容不知礼数。   更糟糕的是,退回暖玉、书写竹简的是殷氏女!   先时桓、殷两家联姻不成,更因桓容受伤之事,南康公主放言要殷家女郎都去做比丘尼。后经殷夫人上门赔礼,事情才得以化解。   现如今,桓容将贴身暖玉赠给殷氏女郎,这是作何打算?   阿谷和阿楠知晓桓容并无此举,肯定是被他人陷害,却无法同女婢争辩。   说暖玉丢失?   实在太像狡辩之词。   桓祎满脸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下定决心,干脆自己应下,免得阿弟为难!反正他有痴愚之名,不在乎再多一桩蠢事!   “是我……”   桓祎正要出言时,桓容突然笑了。   双臂轻扬,长袖微震,左手向上摊开,掌心中赫然托着一枚暖玉。   女婢愣在当场,桓祎双眼瞪大,犹如铜铃一般。   庾宣靠近些,看看桓容手中的暖玉,又扫两眼漆盘,表情中满是疑问。   “容弟,这是怎么回事?”   桓容轻笑摇头,缓声道:“容也有些糊涂。此玉一直随身,并未赠与他人,想必是一场误会。”   误会?   庾宣眼珠转转,一双桃花眼愈发深邃。   谢玄放下酒盏,俊逸的面容隐现一丝寒意。取来布巾擦拭双手,唤来忠仆吩咐两句,后者立即退下,领人点查婢仆名单。   秦璟靠在柳木下,一条长腿支起,单臂搭在膝上,酒盏送到唇边却迟迟未饮。   “幼度,今年的的上巳节倒真有意思。”语罢仰头饮尽美酒,酒盏倒扣桌上。   谢玄苦笑。   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到底被人钻了空子。   赠送暖玉是无礼,遣女婢当众人退回并出言“请自重”却是侮辱。   假设桓容没有拿出暖玉,事情急转直下,桓氏和殷氏定要结仇更深。桓大司马一怒之下,难保会做出什么。即便桓大司马不动手,南康公主也不会善罢甘休。   自以为聪明,损人未必利己,这样的行事风格实在太像庾希。   然而,其中有环节说不通。   如果桓容的玉佩始终没有离身,那块暖玉又是怎么来的,莫非是庾氏找工巧奴雕琢?   谢玄摇摇头。   虽说庾攸之是个草包,庾希好歹是庾氏家主。有些自作聪明不假,却还没蠢到如此地步。   秦璟未再饮酒,取来一枚沙果,在掌中上下抛着。扫过满脸怔然的庾攸之,再看对岸端坐的桓容,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不经意,已是艳若桃李。   桓容取出暖玉,女婢僵在当场。   亭子里,女郎们看向殷氏六娘,既有不屑亦有不解。   有年长的婢仆伺候在侧,不由得暗中摇头。这小娘子是猪油蒙了心不成?之前的教训不足,竟生出这样的事端!   殷氏六娘同样满脸错愕。   她只是稍离更衣,压根没看过那块玉,更不曾写下那卷竹简!可两人都是她的女婢,且她离开的时间过于凑巧,如今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殷氏女郎看她的眼神都像淬了毒,便是亲姐也低声埋怨:“阿妹行事实在不妥,我知你心中委屈,可咱们哪个不是一样?这可是庾氏子出的主意?之前也是,你一门心思的信他,惹下桓氏不说,自己名声坏了,他何曾有意上门向阿父阿母提亲!”   自己想往死胡同走,不要带累旁人!   殷氏六娘百口莫辩,心下明白,必定是有人陷害,以她设计桓容。   事情成了,桓容名声被污,南康公主不会放过她;事情不成,她同样会成为桓氏的靶子,阿父阿母亦会勃然大怒。   到头来,她怕是真逃不掉去做比丘尼的命。   想到可能遭受的结果,殷氏六娘满脸惨白。双手紧握,不去听姊妹的抱怨之语,只想等那两名女婢回来,狠狠抽一顿鞭子,问出害她的人是谁!   事实上,她心中早隐约有了答案,只是仍对庾攸之怀抱一丝奢望,不想也不愿承认。   殷氏六娘深吸一口气,片刻后,竟起身离亭中,在惊呼声中快步穿过回廊,立在竹桥上,面向桓容所在盈盈下拜。口称失礼在先,请郎君莫怪。   既能设套害她,想必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与其费力解释,不如全部担下。如能躲过这遭,待到他日,必要害她之人十倍百倍偿还!   此举出乎预料,桓容未加思索,当即起身还礼。   “误会一场,女郎无需在意。”   殷氏六娘认错行礼,桓容无意继续追究,有郎君当即出言,两人皆有旧时之风。   “当浮一大白!”   事情就此揭过,众位郎君举杯,继续吟诗作赋。至于玉佩何来,事情缘由,早晚会真相大白。有了解庾希之人,思及桓、庾、殷三家间的种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宴会之后,怕会有好戏上场。   殷氏六娘返回亭中,脊背挺直,神情举止已和先时截然不同。   桓容坐回榻边,小童奉上酒盏,开口道:“原来郎君的玉在身上?奴还以为丢失。”   桓容点点头,解释道:“之前金线断了,我便收到袖中。饮酒时忘记,倒是生出一场误会。”   说话时,手指擦过额间红痣,看向对岸的庾攸之,掀了掀眉尾。   一次且罢,又来第二次,老虎不发威当是布偶猫。   说他桓氏霸道?   好,今日宴饮结束,自己就霸道一次给他看!   阿谷跪坐在桓容身后,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郎君的暖玉真的没有遗失?可她仔细看过桓容手中那枚,的确和南康公主所赐一般无二。   两名女婢被晾在当场,遇有殷氏婢仆前来,将她们带回亭中。不及走上竹桥,已是双股战战,浑身被汗水湿透。   漆盘托不住,就此掉落溪中。竹简散开,暖玉砸在尖石上,当场碎成两半。   酒过三巡,天色渐晚。   荷叶盘飘至溪底,曲水流觞将至末尾。   此番共得赋两篇,新诗十二首。有四首极为出彩,得众人一致赞誉。当然,如桓容般罚酒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两名谢氏郎君在内。   女婢取走酒觞,任荷叶盘继续沿溪水漂流。   木盘穿过篱门,进入秦淮河,或为渔夫捞取,或为河岸旁的商家所得。每年上巳节,这都是众人争抢的彩头。   天色朦胧,晚霞染红云层。   曲有终时,人将散去。   士族郎君和女郎们分别登上牛车,无人刻意告辞,皆洒脱的挥挥手,就此离去。如庾宣等人,直接将酒樽抱到车上,不时以手指敲着车板,同行之人和韵而歌,缓带轻裘,洒脱不羁,别有一番俊逸风流。   桓容登上牛车,没有急着走,吩咐健仆找到庾攸之的车架。   “跟上去。”   “诺!”   健仆扬起长鞭,车轮压过路面,留下两道辙痕。   桓祎一路跟随,并未发出疑问。直至三辆牛车先后停到庾府门前,才忍不住开口:“阿弟,来这里做什么?”   “阿兄看着就好。”   桓容端坐在车板上,示意健仆上前,一脚踹向庾攸之的牛车。   车板剧烈晃动,庾攸之终于酒醒。抬头发现已经到家,正要下车,却发现身后有不速之客,酒气和怒意一并涌上心头。   “桓痴子,你竟还敢来!”   桓祎牢记桓容所言,气得额头冒青筋也没有暴起。   庾攸之未做思量,口出恶言不休,甚至提及到桓温。   如果他未醉,也没有在上巳节丢脸,这些话压根不敢出口。可惜,酒意和怒气压过理智,等庾希得家仆回报,匆匆赶来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了。   “庾攸之!”   庾希走出大门时,正好见桓容从牛车跃下,长袖飞舞,气势凛然。   无需健仆搀扶,桓容几大步逼至庾攸之面前,厉声喝道:“你有何依恃竟当街辱及朝廷大司马!家君两度北伐,数败鲜卑氐人,救民于水火,府军将士奋勇搏杀,命亦不惜,在你眼中竟不如蝼蚁?!”   庾府前的动静实在太大,居于此的宗室贵族先后派人前来打探。   见四周渐有人潮聚集,桓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为兵家子又如何?当年庾氏都亭侯也曾领兵,被世人称作英雄!你看不起兵家,岂非不敬先祖!”   “你!”庾攸之满脸通红,大怒之下竟扬鞭抽向桓容。   庾希大感不妙,忙出言喝斥:“住手!”   桓容身边的健仆早有准备,蒲扇大的手掌当面一握,牢牢抓住长鞭,借劲道直接将庾攸之拽下牛车。   见庾攸之还想再来,桓容冷笑一声:“死不悔改!”   庾攸之跳脚道:“打,给我打死他!”   庾氏家仆仗着人多,齐齐扑上前。庾希想要阻止,桓容等的就是这一刻,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纵奴行凶,猖狂至此,尔等还等什么?”   “诺!”   得桓容之命,桓府健仆再不管其他,撸起袖子一拥而上。   庾氏家仆的确凶悍,平日没少跟着庾攸之作威作福。比起上过战场的凶汉,仍旧是天差地别。不到一刻钟,家仆尽数被打倒在地,鼻血眼泪糊了满脸,又被围住圈踹,骨裂声清晰可闻。   这还是军汉没有下狠手。   不然的话,直接胳膊肘一撑,脖子一扭,干脆利落,惨叫声都未必会有。   桓容退到一旁,叮嘱众人,打谁都可以,绝不许碰到庾攸之和庾希。   庶人、奴仆殴打士族是重罪。庾攸之脑袋不清醒,他却不会。   桓祎看着眼前一幕,咔吧一声,下巴直接落地。   等到打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停手,走到瘫软在地,吓得说不出话的庾攸之面前,居高俯视,冷笑一声。随后掸掸衣袖,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面向庾希,一丝不苟行晚辈礼。   “此为还庾公当日之礼。”   庾希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硬是无言反驳。   桓容又看向庾攸之,后者不自觉缩了缩,几乎要藏到车板下。   “庾兄有意,大可来桓府一叙。”   潜台词:我爹是桓温,我娘是南康公主,有胆子你就来找场子!   话落,潇洒跃上车板,就此扬长而去。   牛车行过,周围人纷纷退让。   看看坐在车上,俊秀非凡的桓容,再看躲在车下,几乎尿了裤子的庾攸之,不觉生出一个念头:桓氏郎君的确霸道,偏偏让人生不出恶感,反而想拍手叫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十二章 归府   桓容霸道一回,吓得庾攸之差点钻到车下。不待兄弟俩还府,消息已经传遍建康城。   彼时,南康公主正令人翻阅库房,取出嫁妆中的书册竹简,分类进行造册。   李夫人同样没有闲着,亲自带着婢仆开箱,将成汉皇宫带出的珍宝金银放到一边,重点翻找古籍。其中有不少先秦传下的孤本,论价值丝毫不亚于晋室宫廷珍藏。   “装起来给殿下送去。”   婢仆逐一开箱,找出的竹简多达五十余卷。   李夫人忙了半个时辰,俏颜染上香汗,发鬓略显蓬松。袿衣燕尾领微敞,别有一股慵懒风采。   婢仆立即奉上巾帕,请李夫人到榻边歇息。   “今年的天气着实有些怪。”一名婢仆道。   “可不是。”另一人擦去额头汗珠,接口道,“上巳节前还吹着冷风,不过几天竟热了起来。”   “夫人的绢袄儒衣都要重备。”先时开口的婢仆道。   “不若参照会稽郡的样式,为夫人新制几件?”   婢仆们说得兴起,忽听门外传来木屐声。继而有婢女禀报,南康公主有事相请。   “殿下?”   李夫人放下布巾,当即令婢仆将竹简包好。自己移到内室,走到屏风后,新换一套绢袄襦裙,发鬓仔细抿了抿,配上一枚花钗。贝齿轻咬下唇,并不重施脂粉,已是蛾眉曼睩,方桃譬李。   “走吧。”   阿麦候在门外,见李夫人走出内室,侧身退后半步。   “殿下因何事唤我?”   行过回廊时,见有穿着胡服的婢仆穿行而过,李夫人不由得皱眉。   “回夫人,姑孰来人。”   姑孰?   李夫人沉吟片刻,没有再问。   一行人穿过两条木廊,跨过碧绿荷叶托起的竹桥,抵达南康公主所在。   “殿下在客室?”   李夫人心下生疑,莫非是夫主帐下来人?   阿麦没有多言,躬身行礼,请李夫人入内。不同于桓温的其他妾室,李夫人来见南康公主,从不需婢仆事先禀报。   木门敞开,纱制立屏风被移到旁侧。   香炉未燃,南康公主坐于正位,两名陌生女子俯身在地,均是儒衣长裙,娇俏动人。   扫过两眼,李夫人眉心微动。   看穿着打扮,二者已是妇人。   姑孰来的,又送到公主殿下面前,不用多想,必然是夫主新纳的妾室。只不知是帐下文武赠送,还是从良家得来。若是奴籍之人,即便桓大司马收用,也绝不敢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公主殿下火起来,可是要提剑砍人的。   “阿姊。”快行两步,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左下首。   “阿妹来了。”南康公主侧过头,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阿姊唤我来可是为她们?”   “她们?”南康公主厌恶的皱眉,道,“不是。跟着瓜儿出去的人回报,瓜儿去了庾府。”   “什么?”   李夫人吃惊不小,问出的话却着实出人意料:“阿姊,郎君没吃亏吧?”   “当然没有。”安康公主心情转好,笑意浸入眼底。想起婢仆的回报,竟拊掌笑了起来。   “阿姊为何发笑?”   “你不知晓内情,待我唤人来。”   两名妾室伏在地上,南康公主看也不看,当即唤来婢仆,令其将事情重叙一遍。   “诺!”   婢仆从上巳节中途开讲,绘声绘色,一字不落,仿若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李夫人越听越是惊奇。待听到庾攸之的窘状,禁不住红唇微张,笑得花枝乱颤。   “阿姊,我竟不知道郎君有这份本领。”   “别说是你,我何曾知晓。”   南康公主摆摆手,示意婢仆退下,略缓了缓,笑着道:“不肯吃亏,遇上无赖之人直接动手,这点随了那老奴。”   “阿姊。”李夫人收起笑容,慢慢坐直身体,轻轻拂过南康公主的手背,“她们还跪着。”   背面不易觉察,从正面看去,两名妾室腰束绢带,一人身姿尚且窈窕,一人已掩不住微凸的小腹。   南康公主扬眉,厌恶的扫过一眼,到底让她们起身。   “起来吧。”   两名妾室小心直起身,依旧半垂着头。别说南康公主,连李夫人都不敢瞄一眼。   “阿姊,她们今后留在建康?”   “恩。”南康公主点点头,道,“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不便留在姑孰。”   慕容氏?   李夫人凝眸看去,见右侧的妾室肤白胜雪,五官比汉人略深,的确带着慕容鲜卑的特点。   “夫主纳了胡女?”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那老奴年近花甲,我倒是小看了他。”   听闻此言,两名妾室香肩微颤,不自觉捂住小腹。   动作实在过于明显,南康公主再次冷笑,李夫人也不觉生出厌恶。出身鲜卑还如此作态,难怪殿下看不上眼。   “阿麦。”   “奴在。”   “带她们下去。”   眼不见心不烦,南康公主不想继续放这两人膈应自己。至于桓温的儿女多一个少一个,对她并无关碍。说到底,将她们送回来,八成是那老奴也不放心几个庶子。   想到这里,南康公主莫名生出快意。   该,活该!   马氏和慕容氏福身行礼,随婢仆前往西苑。   她们不明白,为何夫主要将自己送到建康。假若南康公主心生不愉,打杀了她们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儿,夫主也不念及?   两人心事重重,暗暗定下主意,此后必定谨言慎行,非必要绝不踏出房门半步,以免惹得公主殿下心烦,招致不必要的后果。   少去两个外人,南康公主倏然放松,随手拿起一封书信并一份礼单,递给坐在身侧的李夫人。   “看看吧。”南康公主侧靠在矮榻上,单手捏了捏额心,“那老奴可真是费心思。”   李夫人先看书信后观礼单,大概半刻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看明白了?”   “阿姊,夫主这是什么意思?”   “五十匹绢,五十匹蚕布,两箱金,十斛珍珠,真是好大的手笔。”   南康公主语气平静,眼中却燃烧着慑人的怒意。说是为瓜儿压惊,实则是在“买”那两个庶子的命!   “这次是瓜儿命大,如若不然……”   “阿姊。”李夫人放下礼单和书信,移到南康公主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夫主既是这个意思,阿姊怕不能硬扛。”   “我知。”南康公主点头。   “姑孰送信的人说,那两个庶子日前被打二十军棍,至今卧榻不起。想来要留在赭圻大营,无法随那老奴回建康。”   南康公主表情中现出一抹疲惫。   “算那老奴没有丧尽良心。”   李夫人抿紧红唇,打开香炉顶,新投入一块西域香。   无色香烟袅袅升起,南康公主微合双眼,烦躁的情绪随之慢慢平息。   李夫人改捏为捶,一下下落在南康公主肩后。   傍晚的风从窗口吹入,掀起立屏风后的纱帘,迷蒙了雍容的佳人、安谧的倩影。   数息不到,静谧陡然被打破,犹如石子投入湖心。   “殿下,郎君归府。”   “瓜儿回来了?”   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李夫人按住她的肩膀,纤指拂过公主鬓角,压下一缕散发。   婢仆禀报不久,廊下响起一阵木屐声。   桓容和桓祎走进室内,因未换过外袍,身上仍带着些许酒气。   “阿母。”   兄弟俩躬身行礼,分左右跪坐。   桓祎兴奋未消,想起庾攸之狼狈的样子,嘴角差点咧到耳根。桓容则有些忐忑,壮起胆子抬头,却看到李夫人正为南康公主抿发,嘴角登时抽了两抽。   如此亲娘当面,心理素质如何能不强大。   “今日之事我已听说。”南康公主颔首道,“做得好!”   啥?!   桓容愕然。   他担心的事情一件没问,开口就表扬他上庾家揍人?   “只是下手不够狠,仍嫌心软了些。”   闻听此言,桓容大睁着双眼,活脱脱一只被惊吓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到底没绷住笑意,李夫人也不由得眉眼稍弯,看向桓容的眼神满是慈爱。   “瓜儿放心,借庾希八个胆子也不敢找上门。顶多用些鬼蜮伎俩,不足为惧。”   南康公主教导儿子,神情间既有骄傲又有欣慰。   “待你阿父回建康,我把郗景兴请来,为你详解南北士族和朝中局势。”   郗景兴……郗超?   虽有点牙酸,桓容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桓祎有些云里雾里,来回看看阿母和阿弟,干脆继续傻笑。   “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   桓容在青溪里动手并非临时起意。他向南康公主要人时便打定主意,要设法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氏不被王、谢士族高看,至少手握重兵,掌握着枪杆子。   庾氏身为外戚,早年也曾有过辉煌。可惜庾太后去世后一年不如一年,和桓氏对上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庾攸之闯祸,桓容受伤,谢安尚要费些心思安抚桓氏,至少不让桓大司马有借口动刀戈,引起朝廷动荡。反过来,桓容把庾攸之收拾了,庾氏顶多蹦高叫两声,实际能使出的手段少之又少,压根伤不到对手皮毛。   故而,桓容只要掌握好分寸,完全可以在建康城横着走。就算脑子短路惹上乌衣巷几家,照样有桓大司马为他撑腰善后。   说白了,尽可以坑爹,有亲娘支持!   桓容应诺,南康公主令婢仆送上蜜水,并将整理好的书简抬出。   “这些你都拿回去,里面有几卷孤本世间难得,你需好生珍惜。”   看着小山一样的书堆,桓容顿觉头大如斗。   知晓其中不只有南康公主的嫁妆,还有李夫人从成汉宫廷带出的典籍,桓容忙放下杯盏,正身行礼。   “谢过阿姨。”   两晋习俗,父亲的妾室要叫“阿姨”。   别人是邻居的王叔叔,他这是对门的李阿姨。   桓容默默垂头,不成,又污了。   “郎君喜读书是好事。”李夫人笑道,“待容几日,我仔细找找,想是能再找出些。”   桓容:“……”   他真心不是爱读书的好孩子,能否求放过?   桓祎放下水盏,夹起一截麻花送进嘴里。看着桓容目瞪口呆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阿弟所言“不能读书未必是坏事”,或许确有其道理。   秦璟回到暂居的的宅院,闻听忠仆回报,不由得朗笑出声。   “好,这小公子甚好!”   “郎君?”   秦璟笑着摆手,乌眸灿亮,艳色更胜往昔。亏得忠仆能眼观鼻鼻观心,硬是压住飙升的心跳。   “放出苍鹰给阿父送信,我将多留半月。”   “诺!”   忠仆退出房门,站定拍拍胸口,和郎君当面,没有如山的意志当真是扛不住。 第十三章 日蚀   上巳节后,桓容成为建康城新的传说。   青溪里外,长干里中,传得是沸沸扬扬。更有人现身说法,称赞桓氏郎君俊秀雅致,潇洒不羁,磊落重义,有前朝士子之风。   建康城中的小娘子常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目光热切,期待桓容能驾车出行。   “如此翩翩少年,吾等心甚慕之,想望风采。”   身为“受害者”,庾攸之同样出名。只是不是什么好名,而是“胆若鼷鼠,无士族郎君之风”。有人复述桓容当日所言,闻者无不摇头叹息,以为庾攸之不敬先祖,实乃不肖子孙。   庾攸之两次出门,昔日好友均闭门不见,避之唯恐不及,就差和他割袍断义。牛车行过,沿途被人指指点点,可谓狼狈不堪。归府后大发脾气,砸碎整面玉屏,打伤数名婢仆。   闹得动静太大,庾希下令将他关在房中,美婢狡童全部逐走,只留年长婢仆伺候。   “什么时候流言散去,什么时候你再出门!”   庾希声色俱厉,庾攸之不敢违抗,想到今日下场,心中恨毒了桓容。   “桓元子月中归京。”见侄子仍不受教训,庾希加重语气,“你可要好生思量!”   听到桓温大名,庾攸之下意识抖了抖。见庾希转身要走,踌躇问道:“伯父,上巳节时,为何是殷氏六娘?”   庾希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庾攸之,视线似钢刀一般。   “你在问我?”   “伯父……”被庾希这样盯着,庾攸之惴惴不敢言,先时聚起的勇气瞬间消散。   “如不是她,你怎会惹上桓容?”   “当日动手的是侄儿,六娘仅是与侄儿书信。”庾攸之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明明该是殷涓的孙女。”   殷涓同桓温素来有隙,同庾邈也有旧怨,如果能够事成,正可一箭双雕。   “住口!你懂什么!”庾希厉声喝道,“我已给你父送信,不日将派人送你往会稽。这之前你便留在府内,未有许可不许出门,更不许再同殷氏女见面。”   不给庾攸之抗议的机会,庾希走出房门,吩咐门外健仆:“看好郎君!”   “诺!”   庾攸之被关在家中,没有美婢相伴,索性每日喝闷酒,大量服用寒食散,脾气变得愈发暴躁。短短几日时间,双眼布满血丝,脸颊凹陷,精神却极度亢奋。   会稽来人见他这个样子,当场大惊失色。   庾希同样吃惊不小,忙将他放出,唤来医者诊脉,并将伺候的婢仆全部拖到门外鞭打,健仆也没能躲过。   “郎君这个样子如何能够远行。”   “不行也得行!”庾希硬下心肠,对来人道,“桓元子即将归京,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将他送去会稽是为保命。我会向阿弟解释,你等尽速打点行装,择日启程!”   “诺!”   庾希忙着送走侄子,同在青溪里的殷康一家也不平静。   上巳节当日,殷氏女郎归家,殷氏六娘当即被殷夫人唤去,未等出言便被罚跪,整整两刻钟没有叫起。   士族女郎千金之体,哪受过这样的罪。   待殷夫人抬手,婢女上前搀扶,殷氏六娘已经双膝打颤,脸色惨白如纸。   女郎们跪坐在两侧,虽恨六娘行事不妥,此刻也难免同情。只是碍于殷夫人之威,不敢开口求情。   “可知我为何罚你?”   “阿母是教导女儿。”   “明白就好。”   殷康夫人坐在矮榻旁,病气未消,面色仍带着枯黄。   “上巳节前我曾叮嘱你们,行事务必谨慎,远离庾氏子!你可做到了?”   殷氏六娘低下头,羞惭不已。   “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也知你为何应下,这事你没做错。”殷夫人话锋一转,殷氏六娘骤然抬头,眼中泛起泪水。   当着众人被冤枉,她没哭;被逼担下罪名,她没哭;殷夫人的一句话却瞬间打破她的心防,委屈和愤怒似洪水奔涌而出,顷刻将她淹没。   “阿母!”   顾不得礼仪,殷氏六娘扑到殷夫人怀中,痛哭失声。   殷夫人抱着女儿,同样眼圈泛红。在场的殷氏女郎感同身受,无不陪着一起垂泪。   哪怕再气,她们终归是一姓,同出一支。假若事情真不是殷六娘做的,这背后下手之人何等歹毒,生生是要毁了她,不给半点退路!   “阿母,阿妹的委屈不能白受!”   “我知。”殷夫人取过布巾,亲自为女儿拭去泪痕。   “此事我会同你阿父商量。经过此事,你们都该警醒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什么人可以信任,什么人不能结交,务必要仔细分辨,牢牢记在心里!”   女郎们同时正身,肃然神情,聆听殷夫人教诲。   “尤其是你,佳儿。”   “诺。”   殷氏六娘坐直身体,面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   殷夫人看着女儿,终究感到一丝欣慰。   能明白就好。   虽然吃了亏,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总比始终不知不觉,一条路走到黑要好上百倍。   不日桓大司马便要抵达建康,如何应对需同夫主商量。   必要的话,她愿意上桓府赔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务必将女儿从中摘出来,免得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庾、殷两家各有打算,不约而同闭门谢客。   庾希和殷康极少在人前露面,反倒是送往姑孰和会稽两地的书信不断,一封接着一封,十分频繁。   桓府中,桓容挟筴读书,朝益暮习,极少离开内室,连到廊下放风的次数都逐日减少。   临到夜间,需要阿谷催上几次,甚至搬出南康公主,室内的烛火才会熄灭。   如此勤学苦读,收获自然不小。   数一数摘录下的纸页,桓容完全可以昂起下巴,骄傲的大吼一声:我已打通任督二脉,练成绝世武功,就此东方……吔,这点就免了。   最重要的是,围绕桓氏形成的“亲戚关系网”,终于被他弄明白了!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桓大司马兄弟五人,其嫡庶子女加起来超过四个巴掌,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亲戚关系一层套一层,连成的关系网堪称恐怖。   由此想到王、谢等大族,桓容冷不丁打个寒颤。   遇上这样的庞然大物,还不是一个两个,谁坐皇位上都得憋屈。如此还要高举造反大旗,桓大司马究竟是有多想不开?   想起自己的外祖家,桓容也不得咂舌。   纵观历史,司马皇室可谓独树一帜。尤其是东晋,皇帝多数命短,隔三差五就要兄终弟及,搁在其他朝代简直不可想象。   桓容扯开衣襟,单手托着下巴,习惯性的转动笔杆。笔上墨汁未干,随转动飞溅而出,恰好落到进门的桓祎脸上。   “阿弟……”   桓祎只觉面上一凉,顺手一抹,满掌漆黑。   桓容连忙藏起“作案工具”,亲自递上布巾。   “阿兄怎么有空过来?”   或许是受到桓容苦读的启发,南康公主决心教导桓祎,令其每日早起随健仆勤练武艺。   “立车骑将军闻鸡起舞之志,必能有所成!”   通俗点讲,驴子赶到磨道里,不转也得转!   身为兵家子,纵然不识诗书、不通文墨,有一副好身板,能够上阵带兵,今后就不缺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桓祎如能有所成,对桓容也是助力。   南康公主想得不错,桓容大力赞成。   如此一来便苦了桓四公子。   以往睡觉睡到自然醒,两餐点心随便吃。现如今,卯时正必须起身,先练腿脚再举磨盘,不到几天时间,桓祎的两手都磨出茧子。   好的方面,力气和饭量一起增加。不好的方面,肤色变得古铜,肱二头肌向府中健仆靠拢,距离仙风道骨越来越远。   明年上巳节,如果桓祎再被邀请,除非眼光独特,绝不会有小娘子再次手偏,将绣帕扔到他的头上。   每日对镜自照,桓祎两眼洒泪。   然而,想到阿母的期望,阿弟赞叹的眼神,桓祎硬是咬牙坚持,从举起磨盘腿抖到抓起石头随便抡,铁铮铮一条大汉渐露雏形。   因桓大司马即将归京,南康公主特地松口,许他休息两日。   桓祎兴冲冲来找桓容,想同兄弟讨个主意,父亲归来之日,是不是要当面抡石头,好好露上一手。没料想,人刚走进门就被甩了一脸墨汁。   “阿兄快坐。”桓容笑得温和。   面对这样一张笑脸,再大的怒火也在瞬间消融。   桓祎擦过脸,坐到蒲团上,扫过尚未被小童收起的纸页,不由得连声赞叹。   “阿弟好厉害!”   “阿兄过誉。”桓容笑道,“以我之见,阿兄才是真的厉害,可比汉时猛将!”   桓祎被夸得飘飘然,满脸通红。   看着犹带墨痕的型男面孔,桓容心下暗道:老实人啊。   正想着,室外陡然传来一阵惊呼,原本明亮的天空瞬间开始变暗。   “怎么回事?”   桓容好奇走出房门,立刻被阿谷和小童拦住。   “郎君快些回去,不可出门!”   “怎么回事?”   “郎君,是天狗吞日!万莫靠近门边,大不吉!”   桓容反应两秒,日蚀?   小童缩到桓容身边,牢牢抓住他的衣袖,双手微微颤抖。阿谷和健仆一起动手,将木窗全部落下,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屋外传来鼓声,一声紧似一声。   白昼犹如黑夜,都城九门同时关闭。   台城内鼓声齐鸣,震耳欲聋。   府军凶汉列队登上城头,举臂挽弓,弓弦嗡鸣不绝。   史载:太和三年,春三月丁巳,朔,日有食之。有巫士言凶兆现,兵祸将至。   同日,前燕太宰慕容恪预感大限将至,于病榻前叮嘱乐安王:“今南有遗晋,西有强秦,我主年幼,恐事常不备。吴王天资英杰,智略超群,尔当禀于上,以大司马授之。必能南拒遗晋,西抵强秦,护国之安稳!”   语尽而终,太宰府内恸哭一片,哀声府外能闻。   慕容恪口中的吴王,正是燕帝慕容暐的亲叔叔,日后建立后燕的猛人慕容垂。与之同样有名,曾将苻坚困于城中,在西燕改元称帝的“凤皇”慕容冲,此时尚不满十岁。 第十四章 礼物   日蚀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影响却极为巨大。   其后数日,文武百官上朝均不戴冠,文官服介帻,武将服平上帻,均由木剑改佩宝剑,出入乘马车,更令健仆列队跟随以示威武。   乌衣巷的士族郎君舍弃宽袖大衫,改穿玄色深衣。有官职者戴帻,无官职者束葛巾。未及冠的少年和童子戴无屋帻,女郎们皆着绢袄儒衣,腰系襦裙,不佩金玉只簪银饰。   士族先为风尚,城中庶人纷纷仿效。   秦淮河南岸常见背负弓箭的凶汉,河中亦有腰系竹剑的船夫艄公,店家在门前摆放木质兵器,意在驱散不吉之兆。   士子佩剑,神采英拔;府军挽弓,胆气横秋。   一时之间,建康城似倒流百年岁月,重回华夏盛世,巍巍汉时。   日蚀后三日,天子大赦。   快马自九门飞驰而出,分别往各郡县传诏。关押在牢中的人犯,罪轻者当即释放,罪重者减一等。例如之前是砍头的罪名,现下可以改成流放。   东晋时代少有罪己诏。   毕竟是皇室与士族共天下,好处大家享,出事一人顶上,实在太不厚道,也不符合王、谢士族的处事哲学。   南康公主两度入台城,亲见褚太后。   庾皇后性格弱,关键时刻只会哭不顶用。褚太后虽有能力,到底不是三头六臂,遇上日蚀这等大事,还需要留在建康的小姑子帮忙。   哪怕南康公主什么都不做,只要人出现,宫中人就会收敛几分。   按照桓容的话讲,亲娘有这份女王气场,不服不行。   南康公主不在府内,桓祎依旧不敢懈怠,每日早早起身练武,身上的腱子肉愈发明显,带着古铜光泽。桓容瞅瞅自己的小身板,还是眼不见心不烦,麻溜回屋读书写字。   李夫人言出必行,接连又送来近百卷竹简,内容包罗万象,甚至有阴阳家的学说。   桓容一边读一边感慨,照这个架势继续下去,自己不成大家也成书虫。   姑孰送回的两个妾室老实得过头,非必要寸步不离房门。反倒是慕容氏带来的鲜卑奴常在府内走动,一次还在桓容屋外探头探脑,被健仆拦了下来。   小童嘟囔胡人无礼,阿谷想的却是另外一则。   “郎君,此事需报知殿下。”   “恩。”桓容点点头,对这几个鲜卑人也是不放心。   据他手中的资料,鲜卑分六部,并非铁板一块。   段氏鲜卑最先发迹又迅速没落,宇文鲜卑和慕容鲜卑争战落败,不得不依附后者建立的燕国。   乞伏鲜卑被氐人打败,现在臣属于前秦。   秃发鲜卑和拓跋鲜卑是崇尚自由的两群人,不做抢劫的营生时,多在广大的北部草原和崇山峻岭间过着游牧渔猎生活。   慕容氏出身前燕,属于慕容鲜卑上层贵族,是桓大司马北伐时所得,之前养在城外大营,身份和婢仆无异。此番有孕被送来建康,还是第一次入府。   因其胡人的出身,桓大司马压根没想过给她名分。这次要护的主要是马氏,慕容氏九成是顺带。   桓容起初没想到这些,是阿谷看不上鲜卑奴,将其中的因由简略讲给他听。   “胡人的血脉,怎配称郎君为阿兄!”   桓容没接话,却也没斥责阿谷。后者的态度代表东晋绝大多数人的观点,哪怕孩子的亲爹是桓大司马,只要有胡人血脉,照样会被低看几分。   仔细想想,李夫人是灭成汉时抢回来的,慕容氏是北伐时带回来的,桓大司马这习惯倒挺类似曹丞相,区别在于后者更喜欢熟女,尤其是某某人的嫂嫂。   “先看住这几个鲜卑奴,禀报阿母后再处置。”   阿谷应诺,退出内室。   桓容翻开一卷竹简,发现是半篇游记,记载着旅途中的神异奇事,不由得兴致大起,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小童重新添过香料,送上蜜水和麻花,又献宝似的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整齐摆着三碟点心。不是油炸,更像是烤制。   “这是南海郡的花样。”小童见桓容感兴趣,立即拿起竹筷,将点心夹到小一些的漆盘里,又浇上些蜂蜜,样子颇为诱人。   “南海郡?”   桓容对东晋的地名不算熟悉,除了建康、会稽几处,其他多是云里雾里。哪怕结合前身的记忆,也没法将地名和地域重合起来。   “府里有出身南海郡的府军,说那里偶尔有外船停靠,还有长相奇怪的胡商和胡奴,样子比鲜卑和氐人更奇怪。临近郡县出产珍珠,前朝时曾是贡品。”小童嘴上说着,手里动作不停,又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是有些泛灰的糖粒。   “那里可是靠海?”   小童点点头,将糖粒敲碎洒在盘中。   桓容一边思索一边夹起糕点,只是一口,猛地面孔扭曲,当即举杯猛灌。刚喝两口又猛地放下,咳嗽道:“取清水!”   蜜水搭配甜饼简直齁甜,能齁出人的眼泪!   小童吃了一惊,忙奔出内室唤人。   温水送到,桓容直接举起陶壶,咕咚咕咚灌下半壶。水流沿着唇角流下,很快浸湿衣领。送水的女婢脸颊泛红,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眼。   放下陶壶,擦擦嘴,桓容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活过来了!   他是不拒绝甜食,甚至有点喜欢,可甜成这样实在没法下口。上面还浇蜂蜜洒糖粒,这是要人命还是要人命?   “郎君不喜?”小童满脸困惑。   “不喜。”桓容实话实说。   小童正要将漆盒撤走,恰好赶上桓祎来找桓容,见到甜得齁人的糕点,完全没有半点抵抗力,一块接着一块,转眼消灭干净。   桓容眼睁睁看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兄可否为我解惑?”   “阿弟直说。”   “阿兄不觉得太甜?”   桓祎咂咂嘴,道:“的确有点,不过味道甚好。”   桓容:“……”   神奇的时代孕育神奇的物种,他这个不够神奇的,如何还能愉快的玩耍?   临近傍晚,南康公主自台城归来,随车三箱竹简均是晋朝皇室的珍藏。   当着桓容的面,南康公主道:“官家不喜欢读书,这些留在宫里也没用。”   “阿母,这是否有点不妥?”   “哪里不妥?”南康公主挑眉,下令婢仆无需开箱,直接抬去侧室,“与其便宜那三个,还不如给你。”   桓容眨眨眼,亲娘似话里有话?   “也罢,这事早晚都要告诉你。”   南康公主抬手,婢仆迅速退出内室,背身立在廊下。   “官家不近妇人,皇后无所出,宫妾所出恐非司马氏血脉。”   桓容喉咙发紧。这样的事搁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命。   “瓜儿莫惧。”南康公主笑了,袖摆滑过膝头,蚕布似水波流动,“官家至今未立太子,此间事早非秘闻。”   也就是说,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   “不近妇人非是大事,偏要弄出那么几个,活脱脱就是个笑话!”   桓容有点不确定,亲娘的意思是,皇帝龙阳没关系,弄出血脉不纯的子女绝不能忍?   这是什么样的思考回路?   “你知道就好,不要对旁人说,你阿兄也不可。”南康公主叮嘱道。   “诺。”   南康公主满意点头,话锋一转道:“我听阿谷说,府里的几个鲜卑奴不甚老实?”   “是。”桓容没有隐瞒,将心下怀疑全部道出,“儿以为这几人有些不对。”   “岂止是不对。”南康公主凤眸微眯,未染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在榻上,道,“此事你无需管,我会处理。你父后日抵建康,你这两日无需读书,将身体好好养一养。”   “诺。”   见桓容略有些紧张,南康公主消去冷色,缓声道,“也就见上一面的事。他若是不留在城内,我会将郗景兴留下。”   “阿母,郗参军可会愿意?”怎么说也是大司马参军,说留就留?   “你放心,郗景兴是个聪明人。”南康公主面带笑容,眼中却泛着冷意。   桓容眼冒红心,有这样的亲娘不要太给力!   当日膳后,阿麦带人往慕容氏的住处,指认出四下走动的鲜卑奴,全部捆上带走。慕容氏吓得脸色发白,压根不敢阻拦。得知奴仆被带走的原因,恨不能亲手将她们打杀!   当初是看在同出鲜卑的份上,才将她们带出军营。没有想到,这些狼心狗肺的竟是如此回报自己?!   “妾实不知这几人藏有祸心!”慕容氏颤着声音,满脸惧怕,“妾愿往殿下面前证清白!”   阿麦当即拒绝。   公主殿下岂是说见就见,以为你是李夫人?   “请好生休养,以郎主骨肉为重。”   语毕不再多留,将鲜卑奴押往关押罪仆处,讯问出详细口供,再往南康公主跟前复命。   桓温抵达都城前一日,报讯的快马飞驰入宣阳门。消息传出,犹如冷水落入滚油,因日蚀沉寂数日的建康城瞬间又“鲜活”起来。   庾希再不敢耽搁,亲自将庾攸之送上马车,叮嘱护送健仆:“务必将公子安全送往会稽!”   目送马车行远,庾希又派人给殷氏送信。这个殷氏并非殷康一家,而是现任著作郎,同桓温有旧怨的殷涓。   作为庾希阴损计谋的受害者,殷氏六娘彻底反省。   可惜世事难遂愿,殷夫人几次求见南康公主都吃了闭门羹。随着桓温抵达都城的时间逼近,殷夫人急怒交加,竟真的卧床不起。   乌衣巷中,谢玄将上巳节诸事禀报谢安,庾希和庾邈两支彻底被列为拒绝往来户。其后谢玄再登桓府,送来数卷古籍,颇有同桓容结好之意。   “闻听容弟好学,更喜阅览古籍。”   谢氏底蕴非桓氏可比,拿出的古籍绝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这是谢氏主动递出的橄榄枝。甭管谢安和桓温是否对立,谢玄诚心同桓容结交,绝对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   南康公主自然大喜,心下思量,究竟该准备什么样的回礼。   桓容脸上带笑,心中却在默默流泪。   他什么时候喜读书了,什么时候喜欢遍阅古籍?明明有做纨绔的条件,偏往勤学的形象无限靠拢,这发展路线还能再偏点吗?   不等他哀伤完毕,谢玄又令人送上一只木箱,上面的花纹颇似胡奴的手艺。   “日前有北地故人前来,上巳节日得见容弟,极为欣赏容弟才华。此乃前朝李相亲笔,特请玄转赠容弟。”   桓容郑重接过,发现竹简颇有年月,串联的绳子却相当新。展开一卷,通篇俱为小篆。根据内容推测,谢玄所谓的前朝并非两汉,更像是一统六合的大秦。   秦朝的丞相,姓李……   李斯?!   桓容吃惊不小,握紧竹简又连忙松开。出手便是李斯真迹,这位北地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谢玄同样有不解。但考虑到秦璟南下的目的,此举似乎能说得通。加上秦氏底蕴,赠送一两件珍品倒也不足为奇。   送走谢玄,桓容抱着竹简返回内室。独自坐在矮榻边,摩挲着古老的卷册,缓缓的陷入了沉思。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次却难言是好是坏。 第十五章 桓温归来   太和三年,春三月,戊午   天边刚刚擦亮,五六名头戴平帽的健仆便疾步登上码头,等候南来的商船卸货。   “今日有合浦郡的商船。”   合浦南珠天下闻名,有走盘珠的美誉。两汉时均为官采,严禁民间私采。   汉末天下烽烟骤起,朝廷无力管辖边远郡县,私采者愈多。三国至两晋,豪商巨贾涌向合浦购珠,当地百姓不种粮谷,以采珠为业者超过千人。   每逢三四月间,运珠商船会陆续抵达建康。   船上不只有最顶级的合浦南珠,还有次一等的海珠和彩宝。每次交易,运上码头的布帛金银都要以车计量。   建康士族看不上的次品会继续北运,要么售给氐人,要么货于鲜卑。有胆大的商人弃船改走陆路,借路益州进入吐谷浑,只要不被蕃人劫掠,赚得的黄金半生享用不尽。   天色放亮,篱门开启,船夫争先恐后划动船桨。   船行不到一半,平地忽起一阵狂风,瞬间有沙尘弥漫。落在后边的商船匆忙落帆,唯恐船身倾覆,货仓进水。   狂风越来越强,半数商船困在篱门前,指甲大的冰雹骤然砸落。   大船尚且能够支撑,依靠人力不断向前。一些舢板小船躲闪不及,船身又不够牢固,船篷当场被凿穿,艄公船夫无处可躲,不得不跳入水中借河岸遮挡。   码头上的健仆丢下灯笼,抱头跑向街边商铺。中途不断被冰雹砸中,连声发出痛呼。   廛肆纷纷关门落窗,店主和伙计轻易不敢探头。   不过数息时间,长干里不闻人声,乌衣巷难见车马,青溪里的柳树随狂风摇摆,柳枝竟被冰雹砸断。   桓府中,桓容正准备登上牛车,前往城门迎接桓大司马。未等走出府门,狂风平地而起,冰雹接二连三落下。   冰粒砸在屋顶,发出声声钝响。   “快护住郎君!”   健仆反应迅速,手臂交错高举,任由自己被砸伤,也不让桓容被擦碰到一星半点。   桓祎当场脱下外袍罩在桓容身上,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跑。桓容来不及反应,已经头朝下不断后退,慌忙间差点咬到舌头。   从前门至回廊将近两百米,桓祎撒开两条长腿飞跑,发挥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等到将人放下,自己额头青了一块,桓容连袍子都没沾湿。   见状,桓容禁不住鼻子发酸。   “阿兄不该如此。”   “说什么话!”桓祎披上外袍,浑不在意的擦过额角,嘶了一声,照旧咧嘴笑道,“阿弟自小体弱,万不能淋雨。我身体强健又为兄长,理应如此。”   说话间,健仆接连躲进廊下,婢仆送来干净长袍。   南康公主不放心,和李夫人一同前来。确认桓容一切安好,连点皮都没擦破,总算松了口气。目光转向桓祎,温声道:“和你阿弟去我那里,有医者候着。”   “诺。”桓祎应声。   桓容看向廊外,冰雹渐渐减小,暴雨接连而至。   三月下这么大的雨,委实有些奇怪。   “阿母,不去迎接阿父?”   “不去了。”南康公主握住桓容手腕,发现有些凉,坚定道,“雨大不好出门,恐生出意外,你父应会体谅。”   一行人穿过回廊走进内室,早有婢仆点燃香料,医者为桓祎看过额头,随后送上滚热的姜汤。   “喝吧,免得着凉。”   姜汤加了葱段和盐,没有丁点红糖,味道冲得吓人,喝到嘴里非同一般的刺激。小小抿一口,桓容当场面孔扭曲。   李夫人看得心疼,南康公主却道:“整碗服下,不许任性。”   桓容含着眼泪喝姜汤,桓祎没比他好多少。   一对难兄难弟表情极端相似,不是碍于规矩礼仪,差点同时吐舌头。   太折磨人了!   “用些寒具。”   婢仆撤下漆碗,李夫人将装有撒子的漆盘推过来。南康公主抬手,另有婢仆送上蜜水。桓容一口撒子一口蜜水,到底将嘴里的辣味压了下去。   风雨越来越大,母子几人坐于屋内,能听到狂风呼啸而过,暴雨砸在木窗上的钝响。   李夫人令婢仆送上器具,亲手开始调香。   多数用料来自西域,味道有些独特。桓容抽抽鼻子,侧头打了个喷嚏,引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阵轻笑。   室外雨水成幕,似天空坠下的银帘。   室内香烟袅袅,玉殿嫦娥宛转蛾眉,皓腕微动,纤指轻挑。立屏风上流云飞瀑,映衬一室古拙典雅,人在其间犹如置身梦中。   “郎君可要学调香?”李夫人掀开香炉顶,几种香料调和在一起,隐隐有花香飘散。   士族多好风雅,仅做兴趣不为生计,传到外人耳中也是雅事一桩。   “多谢阿姨,容愚钝,怕是没这份悟性。”   李夫人掩口轻笑,美眸扫过桓容,落在南康公主身上,道:“我以为不然。郎君天资聪颖,此言实是过谦。阿姊以为如何?”   南康公主也笑了,握住李夫人的手,道:“甚是,瓜儿这点要改。”   桓容:“……”   先表扬他揍人,又说他过于谦虚,这种教育方式真心没有问题?   飘风暴雨夹着冰粒,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   雨过天晴之时,云层中现出一道七色彩虹,如仙桥穿云而过,映衬碧蓝天空,美不胜收。   桓府婢仆匆匆穿过回廊,木屐声哒哒作响。行至门前下拜,略微提高声音道:“殿下,郎主已过宣阳门。”   “怎么走的南门?”南康公主问道,“可有人传讯?”   “回殿下,尚未。”   思索片刻,南康公主令人去唤马氏和慕容氏。   “既是那老奴送回来的,总要出门见一见。”   “诺!”   阿麦领命而去,李夫人收起香料,抿了抿鬓发,心思却不在归家的桓大司马身上。   “阿姊,郎君是否应至府门相迎?”   南康公主点头,道:“亏得你提醒我。”   话落站起身来,脊背挺直,步摇上的彩宝耀眼夺目。   “见到你父行礼便是,其他有阿母。”   “诺!”桓容应诺,和桓祎对视一眼,没有多言。   桓容降生时,桓温已是不惑之年,早有四个儿子并立下世子。   原身十岁便往会稽求学,父子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加上几个庶子屡有动作,南康公主没兴趣给桓大司马好脸,父子关系想亲近也难。   此次桓容受伤,背后便有世子和桓济的手脚。   南康公主想要处置,却有桓大司马拦在面前。今遭桓大司马回建康,夫妻不至于抄起刀子互砍,想要阖家欢乐纯属天方夜谭。   穿过回廊,马氏和慕容氏正恭敬等候。两人都是一身绢袄襦裙,佩同样的花钗。一人靡颜腻理,一人眉黛青颦,俱是难得的俏佳人。   南康公主走过两人面前,脚步顿也未顿,眼神都懒得给。   李夫人倒是扫过两人一眼,见慕容氏略显憔悴,马氏的脸色也不太好,禁不住皱了下眉,对这二人更看不上眼。   雨后的建康城恢复热闹,自宣阳门往桓府的一段路更是挤挤挨挨,人声鼎沸。   年初之时,桓温上表辞录尚书事,遥领扬州牧,移镇姑孰。朝廷特别加其殊礼,位在诸侯王之上。以桓大司马在东晋的地位,出行可驾朝车,护卫虎贲二十人,佩铠甲班剑。   此次返回建康,虎贲之外更有百余名西府军跟随,各个身强体健,高过八尺,面容硬朗,魁壮威武。   入城门之后,车驾改为慢行。   虎贲在两侧开路,桓温安坐于车中。年过五旬仍须发浓黑,俊朗不凡。单是坐着便予人压迫之感,虎目扫过更显气势威严。   桓温车驾行过,道路两旁的百姓不自觉屏息。遇府军过时,更有不少人侧过头不敢直视。   “好重的杀气。”   秦淮河北岸,几驾牛车散在人群后。   谢玄和秦璟分别立于车前,另有士族郎君抬头张望,见到军容威武,煞气扑面,哪怕家君同桓温不睦,此刻也禁不住赞叹。   “南郡公真人杰也!”   车架停在桓府前,桓温步出车门,见南康公主亲自出迎,颇有些“受宠若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南康公主面前,笑道:“月余未见,细君安好?”   “夫主记挂,妾甚好。”   仅看两人说话的样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对夫妻“相敬如冰”,同“和睦”两字压根没半点关系。   夫妻俩客套两句,桓祎桓容上前见礼。   “阿父。”   看到两个儿子,桓温不由得“咦”了一声。   桓容时常不见,印象并不深。桓祎却是年初刚刚见过,不过两三月,整个人竟“大”了一号!如此大的变化让他如何不惊奇。   “阿子甚壮。”   生平首次得到亲爹夸奖,兴奋之下,桓祎忘记桓容之前的叮嘱,抄起门前的一块方石就举过头顶,还顺手抡了两下。   “阿父,儿练武半月,略有小成!”   嗖嗖声中,门前一片寂静。   桓容默默转头,静静掩面。这神奇生物是自己的兄弟,到底该忧还是该喜? 第十六章 家宴   桓温归京当日,府内大摆筵席。   桓大司马和南康公主同坐于上首,桓容和桓祎按位次落座。李夫人和另两名妾室不能入席,最后是南康公主做主,在桓大司马右下首另置矮桌,摆上立屏风。   “都坐下吧。”   李夫人大方应诺,面向正席笑靥如花。   慕容氏和马氏有些战战兢兢,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可惜桓大司马扫都没扫一眼,随意摆了摆手,视线只在李夫人身上稍停片刻,旋即举杯把盏。整个家宴中,仅同南康公主和两个儿子说话,当妾室不存在一般。   桓温举杯,南康公主可以安坐,桓容和桓祎则同时起身,恭敬道:“阿父满饮!”   “善!”   桓温出身士族却以行伍晋身,常年留在军营,酒量非同一般。   眨眼之间,半壶热酒下肚,面色没有半点变化。桓祎继承了亲爹的海量,三盏之后仅是面孔微红,桓容却有些撑不住了。   “给郎君换蜜水。”   南康公主出言,婢仆当即撤下酒盏,送上新调的蜜水。   桓容松了口气,桓温不禁皱眉,看向桓容略有不喜。   “瓜儿已是舞象之年,如何不能饮酒?”   “夫主,瓜儿自幼身体不好。”南康公主半点不给桓大司马面子,笑道,“加上日前受伤,这些日子都在调养,三盏已经过多,夫主总当体谅。”   敢说瓜儿的不是,信不信她直接冲去姑孰抓人?!以为打几板子送点珍珠就了事?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逆鳞,谁碰谁倒霉,桓大司马也不例外。   “罢。”桓温举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看向正切开羊腿的桓祎,道,“你既练武有成,下月便随我往姑孰。”   桓祎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南康公主。   十几岁的少年郎,哪怕背负愚钝之名,到底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自生母去世之后,他一直跟着南康公主,对嫡母有天生的亲近。桓大司马偶尔想起来会同他说几句话,但事后他总会被三个兄长欺负。   很长一段时间,桓祎完全是避开亲爹,导致桓大司马对他更加不喜。   现如今,桓大司马突然对他“亲近”起来,要将他带去姑孰军营,桓祎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不安。   见桓祎表情呆愣,桓温再次皱眉。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咚的一声放下酒盏,道:“夫主下月离建康?这些时日是留在府内还是到城外大营?”   “自然是留在府内。”话题岔开,桓温被引开注意力。桓祎顿感压力减轻。   “恐怕是不方便。”南康公主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像冰碴。   “城外大营里还有十多个美人等着,我听说颜色都不错,不亚于日前送来的慕容氏。大司马月久回来一次,不会惦念?”   话音落下,室内空气顿时凝结。   南康公主不以为意,遥对立屏风举起酒盏,笑盈盈饮下半盏。   桓容当场打了个激灵,酒意去了八分。看向上首的一对夫妻,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   “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眯起双眼,笑道,“不过区区婢奴,细君不喜打发就是。”   “哦?”南康公主弯起唇角,“夫主舍得?”   “有何不舍?”   “既然如此,夫主便留下吧。”南康公主放下酒盏,金步摇轻轻晃动,红唇饱满,微浊的酒水中倒映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桓温哈哈大笑,当即挥退女婢,亲自为南康公主舀酒,仿佛刚才的紧张都是错觉。   桓容暗暗抹去冷汗,这真是两口子?   桓祎看向上首,表情更显得不安。   屏风后,慕容氏和马氏噤若寒蝉。   慕容氏隐隐的打着哆嗦,想起自己初到建康时的表现,恨不能时光倒流。   早知如此,她宁可留在军营。纤手拂过小腹,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哪怕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她也不能就此怯懦!   李夫人无需婢仆服侍,自斟自饮,美眸不时迎向上首,微微一笑,仰首饮尽满盏。   慕容氏满心担忧,没有留意她的举动。马氏不着痕迹的侧头,细眉微蹙,隐约发现对方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夫主身上。   但是,可能吗?   酒过三巡,有美婢鱼贯而入,伴着琴声鼓音翩翩起舞。   桓大司马同南康公主对饮,面上貌似和乐,实则句句藏着机锋,看向对方的眼中没有半丝暖意。   是夜,桓温歇于南康公主房中。   室内摆放的灯盏陆续熄灭,夫妻俩同床而卧却背对而眠,没有半分亲近。   桓容回到房中,换下带着酒气的深衣,仅披一件宽敞的大衫靠在矮榻旁,对着三足灯盏愣愣的出神。   阿谷解开帛巾为他梳发,问道:“郎君可要用些粟粥?”   家宴之上,桓容灌了一肚子酒水,压根没吃什么东西。回到房内又一直发呆,小童和阿谷都十分担心。   “不用。”桓容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吃东西。   桓大司马要带桓祎去姑孰,起初他没多想,还为桓祎感到高兴。直到南康公主落下酒盏,才隐隐察觉不对。   如果是好事,南康公主不会当场甩桓大司马脸色。   仔细想想,到底是真的爱才,认为儿子适合从军,还是另有打算?如果是后者,未免太让人寒心。   想到某种可能,桓容不禁闭上双眼,后脑一阵阵的抽疼,额心一跳接着一跳,朱砂痣竟隐隐有些发热。   “郎君还是用些,不然夜间定然难受。”阿谷苦心再劝。   桓容捏了捏眉心,待痛感稍微减轻,缓缓点头道:“那就用半碗。”   “诺。”   阿谷放下犀角梳,亲自去取粟粥。小童利落铺好床榻,跪坐到桓容身边。或许是桓容的脸色过于难看,张了张嘴巴,到底没敢出声。   阿谷回来时,室内寂静一片,唯有火星落入灯油发出几声脆响。   “郎君请用。”   阿谷摆上碗筷,询问桓容是否要加糖。   “不用,这样就好。”   浓稠的粟米粥送进口中,顺着食道流入胃里,身体随之变暖,头疼都减轻许多。桓容不再多想,搭配腌菜用下半碗粟粥。放下调羹时,仍有些意犹未尽。   “郎君稍歇片刻再睡。”阿谷收起漆碗,道,“奴去去就来。”   桓容点头,并未询问阿谷要去何处。待房门合拢,随手展开一卷竹简,正是日前谢玄所赠。   小童见桓容要读书,忙起身端来两盏三足灯,拨亮灯芯道:“郎君,可要再添一盏?”   “不必,这样就好。”   桓容貌似看书,心思却早已飞向他处。   南康公主出身晋室,是天子的亲姑。桓容是南康公主独子,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这样的出身血统是资本,也是摆在明面上的短板。   放下竹简,桓容打了个哈欠。   道理不难想明白,该如何应对却是个问题。   之前桓祎有愚钝之名,桓大司马自然不会留心。而今南康公主有了教导之意,他又同桓容亲近……难怪桓大司马话刚出口,南康公主就差点摔了酒盏。   桓容轻轻摇头。   幸亏他不是原主,不然的话,遇上这样的渣爹到底会有多憋屈?   旧事未了新愁又来,桓容丢开竹简,趴到矮榻上叹气。   做个古人当真不易!   心中有事,桓容整夜没能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被阿谷唤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换上外袍,从内室出来时还绊了一下,差点撞到门框。   “郎君小心!”   双手拍拍脸颊,桓容不敢再随便走神。走出廊下时,发现桓祎正在等自己,神情严肃不似往常,明显怀有心事。   “阿兄。”   “阿弟。”   桓祎迎上前,眉间皱得能夹死苍蝇。   “阿兄可是有事?”桓容问道。   桓祎四下里看看,特地拉着桓容快走两步,压低声音道:“阿弟,我想了一夜。”   桓容没出声,等着桓祎继续往下说。   “我想留在建康,不想随阿父去姑孰。”   “为何?”   “属兄们都在那里。”桓祎诚实道,“我不喜同属兄在一处,他们常欺侮人。”   桓容故意道:“阿兄不想建功立业?”   “不想。”桓祎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这些。练武是因为阿母说可以护着阿弟,不被庾攸之之辈欺负。”   “阿兄练武是为了我?”   “是啊。”桓祎没有半点压力。   桓容又开始头疼。   桓祎这份心意让他感动,可桓大司马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桓祎带去姑孰,理由完全站得住脚,谁能拦得住?   “阿兄,今日的话不要随便同他人说。”   “我知。”桓祎重重点头,“我只和阿弟说。”   “不告知阿母?”   “阿弟知道,阿母当然也会知道。”桓祎咧嘴憨笑。   “……”该说这人真没心眼还是大智若愚?   兄弟结伴来到前室,桓大司马不在,仅有南康公主坐在榻前,身前摆一面铜镜,两名女婢跪在身后,正为公主梳发。   “阿母。”   桓容和桓祎行礼,没有进入内室,而是跪坐在门边。   “留下和我一起用膳。”   “诺。”   南康公主今日不入台城,未让女婢梳髻,只将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斜插一枚金钗。本该是温婉的打扮,偏偏让人觉得寒意扑面。   桓容心下明白,亲娘这个样子九成是桓大司马之故。   母子三人用膳时,桓大司马的车架已到台城前。   此次觐见天子,一为上报赭圻驻军之事,二来,桓大司马决心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容受伤在很大程度上是庶子的手笔,但桓祎几次被辱,桓容在上巳节被下套,庾氏脱不开关系。   桓大司马不亲近嫡子,不喜愚钝的庶子,不代表外人就能欺负!   车架行过御街两旁的官署,吱嘎的车轴声仿佛是提前发出的讯号,预示桓大司马正式回到建康,朝堂之上,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第十七章 郗超   桓大司马入朝,上到天子司马奕下到朝中百官,九成以上绷紧了神经。   后宫中,庾皇后早起向太后请安,坐足两个时辰仍不肯离开。   褚太后放下道经,令宫婢退下,叹息道:“桓元子要做的事任谁都拦不住,你在我这也没多大用处。”   “阿姑,我……”话说到一半,庾皇后又开始垂泪。   “行了。”   褚太后历经六朝,几度临朝摄政,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泪。如果哭有用,她愿意哭瞎双眼换回她的丈夫和儿子。   “我早告诉过你,桓元子不好惹。南康只为出一口气,未必真要断绝庾氏的根基。桓元子则不然。”   顿了顿,褚太后的双眼锁紧庾皇后,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永和九年,殷渊源被废为庶人。只要桓元子不松口,哪怕满朝文武求情,天子依旧要照着桓元子的意思办!”   庾皇后低头垂泪,话含在嘴里,终究是没敢出声。   “原本谢侍中出面给了你那兄长台阶,借上巳节缓和两家关系。结果呢?闹出那么一件糟心事,别说是桓元子,寻常人都不会罢休!”   庾皇后泪流得更急,道:“阿姑,阿兄说非是他所为。”   “不是他还是谁?”褚太后挥开竹简,气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庾皇后头垂得更低,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裙上,没有引来怜惜,反而更让褚太后厌烦。   “幸亏南康今日不在,你这样子让她看见,无事也会有事!”   本就是庾氏错在先,台阶递到跟前不踩,偏要自作聪明,使出那样阴损的手段算计一个小郎君,更要祸害殷氏的女郎。   这是士族家主该做的?稍有见识的后宅妇人都不屑为之!   庾希自以为做得机密,事实上,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几代修来的通家之好转眼成了仇人,庾希倒也真有能耐!   “我都能猜到,桓元子岂会疏忽?”   褚太后挺直背脊,长袖在身侧铺开。相比庾皇后的畏缩懦弱,更显得大气端庄。   “这件事我不会管也没法管。你如果想要安稳留在宫中,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没有脑子就老实些,否则纯属找死。   “日前谢侍中有言,北地不稳,占据陕城的氐人投了慕容鲜卑。氐人有雄主在位,掌权之初便野心勃勃。慕容鲜卑百足不僵,双方迟早要有一战。以桓元子的为人,定会紧紧盯着北边,不会将全部精力放到建康。”   “阿姑,您是说我兄长有救?”庾皇后生出希望。哪怕庾希错得再多,庾氏终究是她的依靠。   “桓云子不会轻易下死手。庾希和殷康闹翻了,同殷涓仍旧莫逆。”   若庾希和殷涓联合起来,势力依旧不小。没有万全的准备,桓温不会轻易动手。   褚太后本来不想这么直白,奈何庾皇后不只性子弱,脑子也不是太聪明。不能一次讲清楚,过后又要来她面前哭,她哪里还能有清净日子。   “如果氐人和慕容鲜卑动手,无论哪方获胜,桓元子都会寻机北伐。”   论实力,氐人不及慕容鲜卑。但后者内忧不断,前朝后宫几乎乱成一锅粥。太宰的遗言压根没被重视,慕容垂表面得到重用,暗中却被不断排挤,甚至有性命之忧。至于大司马一职,更是边都没有摸到。   “朝中文武都惧桓元子,但就北伐之事,桓元子却是无可指摘。”   说到这里,楮太后深深叹气。   “我知道庾氏忠心,除非万不得已,我定不会舍庾氏不顾。这一次的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桓元子应该不会对庾氏赶尽杀绝。”   闻言,庾皇后抹去眼泪,终于不哭了。   褚太后重新拿起竹简,暗中摇了摇头。如果是庾太后,定然会听出弦外之音,换成庾皇后,真是教一教的心思都没有。   桓温这次不动庾氏,不代表永远不会。   如果庾希不能彻底醒悟,反而继续用鬼蜮手段,早晚有一天,颍川庾氏都要给他陪葬!   褚太后的眼光极准,否则也不会在风云诡谲的宫中安稳几十载。   念在庾太后,她曾想教导庾皇后。可惜的是,后者实在扶不起来。庾氏家主又是个心胸狭隘、志大才疏之辈,庾氏今后的命运当真难料。   一旦北地局势明朗,桓云子脱出手来,庾希再不识教训,族灭人亡就会是颍川庾氏最后的下场。   临近午时,建康城又起大风,暴雨倾盆而下。宫人忙着放下木窗,掩上房门,褚太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道经,心中久久不静。   觐见之后,桓温被留在宫城,得天子赐膳。同坐的还有谢安和王坦之。   前者年近半百,俊逸不减当年,着一身官服仍显高情逸态。后者正当而立,不及谢安英俊,却是睟面盎背神采英拔。   天子坐在上首,三人陪坐两侧,每人面前一张矮桌,上设数盏漆盘,内盛炙肉和煮过的青菜。   桌上并无酒盏。   非是宫中宴会,寻常赐膳多数不备酒水。   食不言寝不语。   天子和臣子默默用饭,宫婢小心伺候,除了撤走漆盘,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怕的不是天子,而是在座的三位朝臣。   换成秦皇汉武,早已经拔剑掀桌,劈不死你也要砍两刀。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能再窝囊点吗?!   饭罢,司马奕继续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桓温三人言辞交锋,当着一朝天子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窗外雨成瓢泼,谢安和王坦之即兴赋诗,内容颇有深意,饱含“忠君爱国”思想。   桓大司马连连拊掌,道:“安石大才,文度大才,温自愧不如。”   表面夸赞两人的诗才,细思之下,分明是在说:两位“忠君”,我不如啊。再深入一点:老子认真想造反,甭劝了,劝也没用。   司马奕坐在蒲团上,捧着茶盏眼神放空,分毫不觉得情况有哪里不对。见桓温称赞谢安和王坦之的诗词,跟着拍手称赞,引来两位“保皇派”奇怪的一瞥。   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痛心疾首。   大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雨停时,天空碧蓝如洗。   桓温拜谢天子厚赐,带着两辆装满的牛车离开台城。谢安和王坦之没急着离开,盯着天子下诏,一句一字的读过,才放宦者往青溪里宣读。   “桓元子算是手下留情。”王坦之道。   庾希被翻出旧事,坐实盗窃京口军需的罪名,注定要损失钱财。但归根结底没要人命。至于名声,如今的庾希在建康还有什么名声?   “未必。”谢安摇摇头,眺望天边彩虹,袖摆随风起舞,愈发显得凤骨龙姿、潇洒飘逸。   “安石可是想到了什么?”   “或许。”   今日的谢安格外惜字如金,王坦之皱眉。   “且看吧。”谢安没有多言,向王坦之告辞,转身登上牛车。待车帘放下,闭目回忆宫中所见,不由得心头微沉,良久不得释然。   以东晋的政治形态,天子未必要雄才大略,至少不能糊涂成这样!谢侍中真想掰开司马奕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庾希接到圣旨,得知要“赔偿”的数额,差点当场晕过去。他想到桓温会下手,却没料到会狠到如此地步,几乎要搬空庾氏在建康的库房!   庾邈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接到兄长信件,唯恐儿子在途中出现意外,庾邈立即动身赶往吴郡。结果在郡内等候数日,迟迟没有等来庾攸之。正焦急时,忽听有人来报,建康来的马车已经抵达府前。   “郎君何在?”   “郎主,您、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吧。”婢仆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庾邈心存疑惑,快步穿过回廊,见到溅满泥水的马车和带伤的健仆,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上前推开车门,看到车厢内的情形,脑中顿时嗡的一声。   庾攸之躺在车厢里,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右臂自肩膀以下顿成几截,看似经过医治,仍扭曲得不成样子。   “郎君怎会这个样子?!”   “回郎主,我等在途中遇到劫匪,公子被劫匪所伤,改走水路又遇船匪……”   听完健仆的讲述,庾邈脸色铁青,继而变得乌黑。   运河之上哪里有这样胆大的凶匪,分明是府军!   庾邈双眼赤红,双拳紧握,用力得关节发白。他只有一个儿子,平日里视如珍宝。如今废掉一臂,能否保住命都未可知道,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偏还不要庾攸之的命,只废掉他惯常用的胳膊?   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桓元子,我同你不共戴天!”   桓府中,桓容半点不知渣爹会为自己出气,正一心跟随郗超学习。   记忆中,原身仅见过郗超一次,还是往会稽求学之前。   此番再见,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桓容不得不感叹,时光真的很不公平。五年过去,从弱冠迈向而立,竟没有在郗超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为见公主,郗超特地换上蓝色深衣,头束葛巾,腰间一条帛带,坠青色玉环。   “仆见过殿下。”   两晋之时,世人自谦多称“仆”。   南康公主对郗超还算客气,请人来教导儿子总不能冷面以对。   “郗参军多礼。”   立屏风后,南康公主一下一下拨动袖摆云纹,道明请郗超过府的原因。后者听罢没有拒绝,只言桓大司马下月返回姑孰,他必须跟随,充其量只有二十天时间。   “如殿下不弃,仆愿为小公子解惑。”   “善!”南康公主颔首,令桓容上前行拜师礼。   郗超忙侧身避开,道:“小公子之师乃周氏大儒,仆万不敢受此礼。”   南康公主没有强求,桓容退而求其次,拱手行晚辈礼。   “请郗参军教导。”   “郎君客气。”郗超还礼,仔细打量桓容,对这个印象不深的小公子颇感到好奇。   桓祎是陪读身份,同样上前见礼。郗超对他比较熟悉,见到桓祎现在的身板,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四公子甚是威武!”   桓祎直起腰,嘴角咧开一抹憨笑。桓容捏捏手腕,深知“威武”两字永远与己无缘。   时间不多,郗超当日便留在府内。桓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我欲知北地高门,请郗参军教我。”   “北地?”郗超现出几许惊讶,“郎君欲知哪几家?”   “秦氏。”   自收到李斯真迹,桓容便放在心上,其后与谢玄书信,得知“北地故人”姓秦,此次南下欲拜访桓大司马。意外的,引起了桓容不小的好奇心。   “秦氏?”郗超沉吟片刻,道,“郎君所言可是西河郡的坞堡之主?”   桓容眨眨眼,坞堡?   “如果是这个秦氏,其家族渊源之深,尽二十日都讲不完。”   见桓容实在好奇,郗超继续道:“北地汉家有言,西河秦氏有熊罴之旅,虓阚之将,令氐人和慕容鲜卑闻风丧胆。秦氏家主共有九子,行四者最为骁勇。传其颜比宋玉,勇比汉时冠军侯。”   九个儿子?   联系到桓大司马,桓容脑袋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盖世豪杰是否都这么能生? 第十八章 危机   郗超是个不错的老师,讲解士族谱系头头是道。   让桓容头大的亲戚关系,经他之口瞬间清晰。从家主到子嗣,从嫡系到分支,无不井井有条。随便挑一支出来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各士族的品评更是手到擒来。   “秦氏呢?”   “无品。”   “秦氏无品?”   秦氏在北地,纵然底蕴深厚,仍被部分侨姓和吴姓士族排斥。直言其同胡人为伍,不配为大中正品评。   “大中正不出面,故而无品。”   听完郗超的解释,桓容当即愕然。   这算不算另类的小团体?   事实上,不只秦氏遭到如此待遇,留在北方的高门各个如此。   西晋灭亡时,未能南渡的士族要么被胡人政权所灭,要么依附于对方。为形势所迫,少数甚至和胡人联姻。经过几十年时间,两地高门距离渐远。随着时间过去,彼此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亡者无可定品,余者亦然。”   这句话很实际。   全族被灭的定品也没用,死人如何能推举做官?依附胡人政权的,无论真心投靠还是虚与委蛇,都不会被东晋政权接纳,之前有品评的也会被废弃。   当初侨姓士族南渡,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被吴姓士族接纳。尊贵如王导,照样被骂过“伧人”。   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在南方士族眼中,留在北地的高门会是什么地位,自然是可想而知。   秦氏凭借坞堡和仆兵挡住胡人的侵吞,在北地颇负盛名,的确有不少南方士族赞其英雄。可是提到品评,依旧压不过反对的声音。   “秦氏坞堡建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交界,最危急时,四面均被胡人包围。”   见桓容听得认真,提出的问题也颇有见地,郗超爱才心起,提笔在纸上勾画。大概盏茶的时间,一副简略的“地图”便呈现眼前。   由于郗超刻意画得简略,寻常人压根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图,不如说是交叉的线条更为贴切。   “此地为氐人所占,向东则是慕容鲜卑。秦氏坞堡便位于两者之间,经数代家主经营,收拢超过五千流民,战力不下光熙年间乞活军。”   提起“乞活军”,多数人或许没有概念。提起发出“杀胡令”的冉闵,绝对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这个和胡人硬扛,和东晋朝廷也不对付的杀神,就是出自乞活军。   “光熙末年,秦氏在并州建坞堡,收拢离散士兵和逃难百姓,其后势力扩展到洛州和荆州。期间屡遭胡人进攻,一度岌岌可危。凭其堡内兵卒悍勇,终究是挺了过来。”   “据悉当年一场大战,坞堡外墙倒塌,绕城而过的河水都成血色。”   话到此处,郗超发出一声感叹。   “秦氏家主少有寿终正寝,多死于沙场。”   “咸和年间,秦氏郎君与鲜卑对战,身陷重重包围,战死犹不倒。胡人不敢近,鲜卑主将下马,赞其盖世英雄!”   “如我汉家儿郎俱能如此,何愁北伐不成,胡族不灭!”   桓祎被说得热血沸腾,脸颊赤红。   桓容忍住眼中热意,一遍遍看着桌上的线条,琢磨所谓的并州、洛州、荆州和西河郡到底都在哪里。   等到郗超离开,桓容脑中突然浮现一幅后世地图。虽有些模糊,却恰好吻合郗超勾画的地界。   顾不得多想,桓容立即取笔勾画。   半幅图很快完成,精细程度远胜于原件,更补足几处郗超刻意隐瞒的部分,仅是略去该处地名。实在是他不知道古名,标识出来会惹人猜疑。   见到逐渐成形的地图,桓祎的嘴巴越张越大。   “阿弟。”桓祎口中发干,喉结上下滚动,“可否给我临摹一张?”   “阿兄不以为此事不对?”桓容头也没抬,又勾勒出两条河流,粗略圈出一个范围,就是秦氏坞堡所在。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此地应该在陕西和山西交界,大部分在太原境内。而郗超口中的荆州,不是东晋的“荆州”,而是氐人设置的州郡。   放下笔,看着已经完成的地图,桓容不由得愣住。   他的记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指腹擦过额心,桓容下意识觉得,这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光珠有关。   桓祎没发现桓容不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纸上,回答道:“阿弟做事定有道理,我不觉得哪里不对。”   画张图而已,哪里有错?在他看来,阿弟画得比郗参军好看多了。   吹干纸上墨迹,桓容令童子找来一张绢布,将图纸覆到其上,小心的卷了起来。   “阿兄,这张图暂时不能给你。”   见桓祎面露失望,桓容安慰道:“此事到底是背着郗参军做的,不好声张。况且图还不全,等到郗参军随阿父回姑孰,我将图上补全,阿兄可以随时来看。”   “一言为定?”   “自然。”桓容道,“阿兄要为我保密,不向他人泄露半句。”   “阿弟放心!”   桓祎性格耿直,凡事想得开。行事有些鲁莽,心思却相当单纯。下定决心对谁好,必定会坚持到底。   亲手将绢布藏在箱中,桓容吃下两盘撒子,又拉着桓祎一同习字。   “阿弟,我真不成!”桓祎苦道,“看到这些我就头疼!”   “阿兄……”   “我想起来了,今天的磨盘还没举到五十下!我先走了,阿弟莫要累到!”   不等桓容抓人,桓祎迅速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内室。看他的样子,活像是有恶犬在身后追着咬。   桓容顿住。   恶犬?   有这么形容自己的吗?   “郎君?”   “无事。”桓容摆摆手,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如果阿母遣人来,便说我在习字。”   “诺!”小童应诺,行礼走到门外。   这段时间以来,桓容逐渐养成一个习惯,写字的时候身边从不留人。   房门合拢,桓容摊开竹简,开始逐字逐句的临摹。   上巳节的一幅字被王献之推崇,终究是有些讨巧。待到新意不再,他这笔字只能算作一般,在真正的才子面前肯定拿不出手。   既然路线走偏,有了好学的名声,不妨继续偏下去。   没有诗才,至少字要写得像模像样。   回到建康之后,桓大司马时常外出。除了家宴当日,父子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   知道桓容的字被王献之夸赞,谢玄有意同他交好,桓大司马仅是点点头,并未有一句半句的夸奖。   若是亲生儿子,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会想不开。桓容却是无所谓。   南康公主真心待他,他穿成人家的儿子,自然要予以回报。桓大司马头顶“渣爹”标签,他吃饱了撑的去玩父慈子孝。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桓容停下笔,看着初现锋锐的一笔小篆,眉间锁紧。   渣爹平生以造反为己任,他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善茬,老大老二更有“杀叔大家乐”的爱好。虽说架不住桓冲实力过硬,最后没能成功,但有前车之鉴,他不能不小心。   假设历史没有改变,桓家终将被打压,他必须设法自保。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以他现在的资本真没那份能力。   桓容为今后烦恼,半点不知,郗超结束授课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等到桓温归来,言有要事禀明。   对于麾下这名谋士,桓温极其信任,闻听此言自然不会轻忽。当即将郗超请入内室,开始闭门详谈。   “景兴有何言不妨直说。”   “超于府上数日,观小公子聪慧,有高世之才,贵极之相。”   两晋名士大多信仰天师道,深谙相人之术。   郗超相人极准,当初曾谏言桓温招纳王猛,明言其有大才。可惜后者对桓大司马各种看不上,桓大司马也对这个当面抓虱子的名士不太感冒,以致两看两相厌,最终一拍两散。   王猛跑到氐人的地盘得到苻坚重用,无论内部争权还是外部较量,都堪称一把锋利的尖刀,出鞘就能扎上敌人软肋。   现如今,郗超说桓容面相不凡,贵气十足,桓温不得不重视。   高世之才?   若是其他儿子,甚至是桓祎,桓温都不会为难。偏偏是桓容。桓大司马单手置于膝上,久久陷入了沉思。   翌日,府内健仆和城外的府军忽然做出调动。南康公主有所警觉,奈何不知桓大司马真实意图,不好轻易开口阻止。   察觉到风声不对,桓容行事愈发小心。见住处周围的健仆陆续被生面孔取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近。   为防有变,桓容吩咐小童取来灯盏,准备将地图和可能引来麻烦的手迹烧掉。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提前防备总是没错。   可惜火苗还没生起来,就听婢仆禀报,桓大司马有请。   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妙,第二反应是糟糕。匆忙之间只能将地图藏在身上,由婢仆和小童整理衣冠,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正院。   阿谷碰巧不在,小童六神无主,不放心别人,自己一溜烟跑去向南康公主报信。   彼时,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清点宫内送来的合浦珠,听闻儿子被桓大司马叫去,当即素手一扬,浑圆的珍珠滚落满地。   “老奴敢伤我儿,我必不与你干休!”   语毕起身就走,中途忽又折返,令婢仆取来长剑,提着离开内室。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飞入建康城,在半空盘旋数周,落入城中一处宅院。   秦璟走出内室,自然举起右臂。苍鹰落下,亲昵的蹭了蹭秦璟的脸颊。随后飞到健仆身侧,享用备好的鲜肉。   展开苍鹰带来的消息,秦璟先是凝眸,旋即绽放开笑容。   “郎君,郎主信上说了什么?”   “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慕容鲜卑。苻坚命杨成世为主将,毛嵩为副将,兴兵两万讨伐。”   “氐人和慕容鲜卑打起来了?”   “对。”   随手将纸条交给健仆,秦璟托起正在梳羽的苍鹰,手指擦过鹰背上的飞羽,道:“拜帖已送,我明日往桓府拜会南郡公,归来后便启程北返。”   “诺!”   两刻钟后,苍鹰振翅而起,飞出建康城。   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   巫士预言成真,北方大地烽烟骤起,战火顷刻燎原。 第十九章 解局   微凉的风穿过回廊,木屐声哒哒作响。   桓容一路行来,表面看似镇定,实际上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近日里,桓大司马的一系列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今日被渣爹叫去,领路的健仆均都是面孔,心中更是忐忑不定。   桓大司马选在正室见他,不像是要父子叙话,更像有别的打算。   走到木门前,桓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室内。   桓大司马手握重权,人却素来节俭。比起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居住,这里简直朴素得过分。天子赐下的立屏风怕是价值最高的摆设。   此刻,立屏风被到左侧,两个蒲团对面摆放。   桓温坐在上首,一身玄色长袍,发以葛巾束起,腰间没有佩玉,却有一柄汉时宝剑。   桓容不敢露怯也不能露怯。几步走上前恭顺行礼。头顶响起一声“坐吧”,方才跪坐到蒲团上。腰背挺直,视线微微下垂,没有同桓温对视,以表对长辈的尊敬。   桓大司马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仔细打量桓容。   对于这个幼子,他关心不多,碍于种种原因也亲近不起来。之前将他留在建康,一来是念其体弱,不适合带在身边;二来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哪怕朝廷上下都知他有意皇位,终究窗户纸没有捅破。将嫡子留在都城算是一种姿态,给晋室和保皇的士族高门一颗“定心丸”。   毕竟以常理而论,嫡妻和嫡子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桓大司马直接动武的可能性便少去几分。这张窗户纸到底能维持多久,关键要看北地胡族的动向,以及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马角力的结果。   无论谁输谁赢,桓容七成以上会成为“弃子”,日子必定不会好过。这样的结果,桓温知道,和他对抗的士族知道,就连桓容都猜出一二。   桓大司马惩治庾希,废掉庾攸之的胳膊,貌似在为儿子出气,实则不乏有逼迫庾氏的味道。   假设庾氏忍不下去,当先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他再动干戈就是顺理成章。借势将殷涓牵扯进来,二者掌控的郡县都会落到桓氏手里。   桓容很不幸,不得亲爹喜爱,却身兼“质子”和“靶子”两项职能。如今因为郗超一句评语,又被桓大司马提溜到跟前,委实是压力山大。   良久,桓大司马终于开口道:“我闻周氏大儒曾言,阿子乃良才美玉,有经世之才。”   此言一出,桓容头皮绷紧,心中登时拉起警报。   “今回建康,见你勤学更胜往昔,心中甚慰。”   “儿惭愧,不敢当阿父夸赞。”桓容声音平稳,额头却隐隐冒汗。   “阿子过谦。”桓大司马说出和南康公主相似的话,听到桓容耳中却是两个味道,“我月中将归姑孰,本想带你阿兄往军营历练。”   桓容半垂着头,没有说话。   “怎奈其胸无大志,不堪造就。”   桓容咽了口口水,双拳紧握。   桓祎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桓大司马必定一清二楚。那么,他平日里做的事,对方是否也知道?想到某种可能,桓容犹如置身冰天雪地,脸色瞬间发白。   殊不知,桓大司马一直在留心,见他这番表现反而放下心来。到底没有经过风浪,年幼稚嫩。即便有才也无需过虑。   既然如此,之前选定的地点便无需更改。   桓大司马放缓表情,收起两分煞气,道:“你年已十五,读书有成,到底缺少历练。我已上表天子,选你为徐州盐渎县县令,月底前往赴任。”   徐州?月底前赴任?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拼命告诉自己镇定。   断然拒绝绝对不成,难保桓大司马做两手准备,来一场“埋伏三百刀斧手,摔杯为号”。何况,桓大司马言之凿凿,圣旨必定已经拟好,随时会送到桓府。   反抗已然无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至于其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儿……”   话没说完,室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到片刻,房门猛然被拉开,绢衣裥裙的南康公主闯了起来。   佳人手持宝剑,丽颜带怒,显然是听到桓温方才所言,直接拦在桓容面前,袖摆拂过桓容的肩头,仿佛护崽的母狮,厉声喝道:“桓元子,虎毒不食子,你妄称人杰!”   李夫人匆匆赶来,跪坐到桓容身后,见到他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不由得面现担忧。   “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稳稳的坐着,哪怕被宝剑所指,脸上仍无半分怒意,“我不甚明白。”   “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   见桓大司马装糊涂,南康公主勃然大怒。   “瓜儿幼时体弱,好不容易养好些,你便让他外出求学!回到建康短短几日,又被人暗中下手,险些丢掉性命!你心中清楚明白,却要护着罪魁祸首!”   “虎儿同瓜儿亲近,你张口要将他带去姑孰,安的是什么心?!”   “如今郗景兴两句评言,你又要将瓜儿驱离建康,为你那庶子扫清道路!”   “桓元子,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还是不是人?!”   南康公主一番痛斥,往昔的雍容华贵全化为熊熊怒火,几欲将桓大司马烧成飞灰。   桓温仍未动怒,只道:“细君此言过了。”   他越是这般南康公主越怒。宝剑前指,几乎要抵住桓大司马的喉咙。   门外健仆立时闯入,就要拦下南康公主。桓容登时心中一紧,却被李夫人牢牢按住,不许他动。   “退下!”桓大司马喝斥一声,“自领二十军棍!”   “诺!”   健仆不敢迟疑,迅速退到廊下。   南康公主动也未动,居高临下俯视桓大司马,胸中怒火更甚。   “细君,瓜儿是我嫡子,我怎会害他?”桓大司马推开宝剑,南康公主重又指回。   “你当我还是当年的司马兴男?!”   “细君,”桓温重重叹气,道,“古有甘氏之孙,舞勺之年为秦国上卿,前朝亦有成童被举孝廉,出仕地方颇有一番作为。我爱瓜儿之才,欲培养于他,怎么会是害他。”   “郗景兴善相人,言瓜儿有大才,我心中甚喜。但瓜儿长于文道,我出身行伍,不忍埋没其才,这才上表朝廷选他为盐渎县县令,出仕一方。”   “徐州刺使郗方回至孝雅正,素有贤名。其子又在我帐下任参军,若知瓜儿之才,必定爱惜备至。我日前已给他书信,托其照顾阿子。”   “他日瓜儿做出功绩,我自可上表天子升其入朝。”   不得不承认,桓大司马这番话相当有水平。可惜南康公主半个字也不信。   “我不管这些,瓜儿不能离开建康!”   那几个庶子心思难测,手段阴毒。儿子放在身边都差点出事,南康公主不敢想象,万一桓容离开都城,后果会如何严重!   南康公主坚决不松口,甚至要前往台城,亲手撕掉尚未送出的任命。   “瓜儿有县公爵位,留在建康即可。纵然做官也要等他加冠!”   “细君,此事已定,不容更改。”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桓大司马声音渐沉,桓容心中叹气,拉了下南康公主的袖摆,道:“阿母,我愿去。”   “什么?”南康公主回身,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跪正身体,先拜桓大司马,再拜南康公主,随后道:“阿父乐育,儿感激肺腑;阿母慈爱,儿永铭内心。儿愿往盐渎县,不负阿父栽培,阿母慈心。”   话落再拜,额头触及地面,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事到临头惧有何用?除了显示出懦弱,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桓大司马下定决心,谁都无法更改。南康公主这么做,非但无法将桓容捞出来,很可能连自己都赔进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未必性格高尚,但不能看着亲娘为自己受累。   反正都是要走,不如痛快些。   做不做得出功绩两论,想方设法活下去,他自认还能做到。   假设是桓大司马掌控的郡县,桓容未必有几分把握。但徐州刺使是郗愔,桓大司马不出面,他几个属兄难有下手的机会。   士族高门自有一套处事规则。   同样是为家族考量,郗超为桓大司马出谋划策,郗愔却不打算上桓氏的船,时常连儿子一起防备。不想被桓温抓住把柄,以“嫡子暴死”为借口抢占地盘,后者必定会设法保住桓容的命。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保障?   桓容闭上双眼,在自嘲中苦笑。   当啷一声,宝剑坠地。   南康公主忍住泪水,轻轻抚过桓容的发顶,随后向桓大司马福身,哑声道:“妾气急无状,夫主见谅。”   桓温站起身,亲自扶住公主手臂,温和道:“细君一如当年,温甚念。”   夫妻执手,桓大司马不时发出几声朗笑。并且当面挑明,马氏和慕容氏生产之后都会留在建康。她们生下的孩子将代替桓容,继续做司马家的“定心丸”。   看到这样的渣爹,桓容愈发觉得讽刺。   是夜,桓大司马歇在马氏房中。   南康公主背靠矮榻,一遍遍的抚过桓容的发顶,轻声道:“你出生那日,城中下了好大的雨。转眼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桓容没有动,倚在南康公主身侧,沉声道:“阿母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   无论桓大司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不会让对方如愿!   本想求个平安,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结果事与愿违,麻烦接踵而至。既然躲不开,那便迎头赶上。表面看似危机,转换一个角度,未必不会成为破局的机遇。   “盐渎县近海,”桓容笑道,“阿母喜欢珊瑚,我定要造出海船,为阿母寻几株珊瑚树。若是好的,阿母便留着,若是不好,阿母随便砸就是。”   南康公主破涕为笑,手指点着桓容的额心,道:“快别说这样的混账话,让人笑话!”   李夫人跪坐在一侧,笑道:“这是郎君的孝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阿姊当高兴才是。”   待青烟飘尽,素手轻轻拨动银勺,舀起新调的香料,缓缓倒入炉顶。 第二十章 过府   太和三年,四月,丁卯   建康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几乎逼近石砌的河岸。河道上早不见小船舢板踪影,只有南来北往的大型商船。   码头上,十余名健仆披着蓑衣,凑在唯一能挡雨的亭子下,等候商船靠岸。   “合浦商船都到了吧?”一名健仆道,“那日我见到两艘大船,听说运来的都是珍珠珊瑚,一颗就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年。”   “不晓得。”一名健仆抹去脸上雨水,闷声道,“珍珠再贵也和咱们无关,有那份闲心不如勤快些。这才不过半月,粟米又涨价了。”   “对,我等只管卸货,管他船上装的都是什么。”   说话的功夫,第一艘商船停靠码头。   木梯自船身架起,看到出现在船板上的胡商,健仆们不约而同道一声“晦气”!   “又是鲜卑胡!”   “今年这是第七艘了吧?”   “听说北边出事了,这些鲜卑胡怎么来得更多。”   “谁晓得是真是假,要我来说,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才好!到时大司马再领兵北伐,正好一举收复失地!”   “呦呵,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不能是我自己想的?”   “算了吧。”一名健仆讽刺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能说出这样的话?快别让人笑了!”   轰,码头上扬起一阵笑声。   被取笑的健仆没有恼怒,反而抓了抓颈后,承认是从路过的郎君口中听到。   “是青溪里的郎君,我看得真切!”   胡商的船上备有胡奴,各个身强体健,一个能当两个用。即便是雇佣岸上的健仆,工钱也给得相当吝啬。   健仆们多数知道根底,没有着急上前,依旧在码头上说笑。直到第一艘汉人的商船抵达,众人才陆续起身,同船主谈妥了价钱,手脚利落的运货上岸。   一辆牛车从河岸边行过,车厢上撑起皂布盖,挥鞭的健仆浑身煞气,让人不敢小觑。   大雨倾盆而下,健仆不耐烦的掀掉蓑衣,更随手扯开上衣,任由雨水冲刷强健的胸膛。   建康人见多识广,不以为奇。不过是敞怀淋雨,哪值得多看一眼。有人寒食散吃多了,做出的事比这稀奇百倍。   码头上的鲜卑商人表情立变,似乎认出了赶车的健仆。可惜隔着大雨,无法十分肯定,想要再看几眼,牛车已经穿透雨幕,离开众人的视线。   健仆扬起来长鞭,牛车穿过整条街巷,径直来到桓府门前。   健仆跳下车辕,上前叫门。   门后很快传来人声,得知是秦氏郎君来访,立即前往禀报桓温。不到片刻时间,府门大开,秦璟被迎入府内。   “郎君请。”   彼时,郗超正向桓大司马建议,取用庾希上交的“罚款”补充西府军饷。   府军是东晋最主要的战斗力。   西府军大部分由田农组成,握在桓温手中;北府军里流民占多数,暂由郗愔统领。比起狠劲,北府军显然要更胜一筹。   “慕容鲜卑同氐人开战,短期无法分出胜负,极有可能两败俱伤。使君可借机上表朝廷,再次领兵北伐。”   “携收复失地之功,何愁大事不成。”   事实上,郗超很想劝桓温直接废帝,自己坐上皇位,然后再组织力量北进。可惜朝中阻碍势力不小,加上桓温还顾及几分名声,总要做出些“功绩”才好动手。   鲜卑人和氐人爆发战争,郗超认为时机已到。交战双方都有短板,短期内无法将对手鲸吞蚕食,正好方便桓大司马动作。   然而,他对北方局势的把握仅有五分,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氐人有备而来,慕容鲜卑外强中干,比空架子好不了多少。   此次战争的结果不只出乎预料,更一夕改变了北方的局势。氐人一跃而起,慕容鲜卑被打落尘埃。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曾被桓温嫌弃的王猛。   “此事大有可为。”   桓温点头,已经在思量如何向天子上表,何时调军北上。军队出发后,到底是做一做样子还是真正动手,从氐人和鲜卑人手里抢回几个郡县。   假设动手,必须知道交战双方的切实情况。究其根本,从败者手中抢地盘明显更加容易。   健仆通禀秦璟来访,桓温当即大喜,道:“快请!”   正愁不知北方详情,秦璟就主动送上门。这让桓大司马愈发肯定,自己得天命,必当有一番作为。   牛车进府后,立刻有婢仆撑伞上前。   车门推开,秦璟自车厢走出。一身玄色深衣,腰缠玉带,葛巾束发。少几分南地士族的风流不羁,更似强汉士子轩然霞举、卓尔不群。   健仆留在廊外,婢仆上前引路。见到这般郎君,不由得脸颊微红,转开视线不敢多看。   桓容恰好从南康公主处归还,跟随的健仆手提肩扛,都是南康公主为儿子准备的“必需品”。   黄金两箱,珍珠十斛,彩宝五箱。另有绢帛五十匹,不便来回搬运,都在库房备妥,等到出发时直接装车。除此之外,南康公主还准备了面积不小的田地,以及田奴三百人,工巧奴十余人。   按照公主殿下的话:盐渎县距建康几百里,又不是什么富饶郡县,这些都要早早准备。   “我还嫌少。”   想起亲娘当时的表情,桓容禁不住摇头。再想想差点将数量翻倍的李夫人,顿时有种无力感。   “这才哪到哪。”   李夫人笑得慈爱,硬是堵住了桓容到嘴边的话。随后又唤婢仆取来几件玉器和金银器,做工极其精致,可以组装拆卸,还能奏出乐音,说是给桓容路上解闷。   “都是我从蜀地带来的,胜在有些奇巧,郎君带着玩吧。”   这是把他当孩子哄?   看着婢仆开箱又装箱,桓容终于想起来,亲娘和李阿姨都是公主出身,在她们看来,这些还真是不起眼的“小玩意”。   桓容将要起身离开,李夫人叫住他,亲自捧出一只精巧的小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是十几只蜡封的瓷瓶和瓷罐。   “这些是我闲暇无事调的,有安神的,有熏衣的,也有可做他用的。”   说话间取出一本册子,对照瓶身上的标签,李夫人继续道:“用法都记在上面,郎君可要细看。”   桓容好奇翻开一页,五秒之后额头冒汗。   两息可致人晕倒?五注可使人迷魂?常年置于内室可令人瘫痪?   这是香料还是毒药?   “自然是香料。”李夫人眉眼稍弯,笑得异常温婉,“时间有点急,材料有些不足,来不及多准备。待郎君到盐渎安定下来,我再多备些给郎君送去。”   想起桓容将要出行,不可能学习调香,李夫人颇觉得遗憾。   桓容小心捧起木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桓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抢回来的是怎样一个美人?   怀揣着心事,桓容带着大包小裹离开。穿过回廊时,迎面遇上入府拜访的秦璟。   桓大司马为表重视,特地选在正室会客。机缘巧合,两人直接在回廊遇见。   桓容对秦璟的印象很深,当先正身行礼。   上巳节初见是惊艳,谢玄转赠礼物是惊奇,如今得知他的身份,桓容更是满心佩服。这样的家族才配称高门,这样的郎君才配称“人杰”二字!   “我字玄愔,容弟可唤我字。”秦璟还礼,笑容意外的温和,“听闻容弟将出仕,璟甚是钦佩。以容弟之才,定能有一番作为。”   “秦兄过誉,弟愧不敢当。”桓容拱手。   桓大司马亲自上表为嫡子请官,朝廷上下早已经传遍。秦璟和谢氏交好,知道消息不足为奇。   桓大司马还在等着,两人只能寒暄几句,不好多说。   桓容侧身让开,秦璟迈出两步忽又停下,自袖中取出一只绢袋递到桓容面前。   “此物乃我幼时所得,随身多年。我与容弟一见如故,便送于容弟。”   东西递到眼前,桓容下意识伸手接过。待要开口询问,秦璟已经转身走远。   雨越下越大,冷风打着旋飘过回廊。   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童和阿谷如临大敌,差点让人将他抬回内室。   “廊下风大,郎君恐会着凉。”   桓容正要说话,风向忽然转变,一片枯叶直接呼在脸上。   “郎君!”   “没事。”桓容摘下枯叶,倒是觉得有趣。   一行人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后,小童立即捧上布巾。阿谷亲自去取姜汤,同时交代婢仆将珍珠黄金送到侧室,暂且不要开箱。   听到“姜汤”两字,桓容就是一阵牙酸。更换外袍时,绢袋滚落在地。桓容弯腰捡起,解开袋口,倒出一枚青铜小剑。   剑身不到巴掌长,没有开刃。剑柄是一头卧虎,做得惟妙惟肖。仔细辨别剑身上的篆字,联想到秦氏背景,桓容眉心一跳,这不会又是件“古董”吧?   收起疑似古董的青铜剑,桓容捏着鼻子喝下姜汤,随后吩咐小童取来火盆,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地图撕开,全部投入火中。   这次有惊无险,难保下次不会出现问题。   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这些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绝不能出现。而他身边的某些“不安定因素”,必须尽早清除干净。   望着飞升的火苗,桓容咬住腮帮,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第二十一章 背叛   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温畅谈南北两地局势。提到氐人同慕容鲜卑起兵,彼此却产生不同看法。   桓温同郗超均认为战况会陷入胶着,若是分出胜负,慕容鲜卑兵力占优,赢面应该稍大。   秦璟则不然。   “慕容氏兵力虽盛却是君臣不和,内忧未绝外患又至,未必能胜过氐人。苻坚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统一北方之志。今得谋士相助,以陕城之事为端由,未必不能一战而胜。”   三人论战至傍晚,不时能听到桓大司马的朗笑。   天色将暗,雨势不见半点减小。桓温欲设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谢绝。   “使君好意心领。”   “如此也罢。”   桓大司马颇为惋惜,却不好强硬留人。亲自将秦璟送出府门,目送牛车消失在雨幕之后,对郗超叹道:“秦氏子才高识广,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为我所用。”   “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扎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发此感慨?”   桓温顿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我想差了。”   “使君,仆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须得当机立断。”   “此事我自有计较,景兴无需多言。”   长袖甩过身侧,桓温大步走进回廊。   郗超跟在他的身后,想起教导桓容时的种种,禁不住摇头。身为桓温谋士,凡事自当为桓大司马考虑。哪怕爱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发生冲突,依旧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下死手。   无关良心对错,仅在于个人立场。   当夜,郗超宿于桓府。隔日与桓大司马同车出城,往城外大营点兵,准备启程返回姑孰。   秦璟回到住处,再次放飞北来的苍鹰,一条绢布系在苍鹰腿上,短短的七个字,道明他对桓温的观感。   “南郡公当世奸雄。”   翻译过来,可以与之结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   思及三人论战,秦璟不禁摇头。   他未必赞同谢氏叔侄的某些观念,却不妨碍彼此“做朋友”。换成桓大司马,不被视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论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晋室合兵,一统南北的谋略终不可能。   总而言之,桓大司马对秦璟的印象不错,后者却对前者持保留意见。   见面不如闻名,概莫如是。   任命桓容为盐渎县县令的圣旨已下,南康公主亲自为儿子打点行装。   “盐渎县近海,不知瓜儿能否适应。”   李夫人帮着南康公主清点簿册,划出随桓容赴任的婢仆,逐一指给南康公主看。   “这两人籍贯广陵郡,正好给郎君带上。”   “善!”   圈定出大致名单,南康公主接过簿册,令人抄录一份给桓容送去。   “仔细看看郎君身边还缺什么。”想起会稽时差点出的漏子,南康公主又补充一句,“跟随的婢仆仔细看好,绝不能再有会稽之事!”   “诺!”   桓容十岁往会稽求学,拜在周氏大儒门下。   起初一切都好,送回建康的多是好消息,其中便有周氏大儒对桓容的评语。   到第三年,突然有健仆从会稽赶回,车上还绑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女。样貌只能算是清秀,一双眸子却生得极好,笑起来妩媚至极,能酥了人的骨头。   得知婢女被送归的原因,南康公主当即大怒,将婢女一家罚成田奴。自此严查桓容身边,不许再有此类心思的婢仆出现。   “盐渎县离建康两、三百里,消息来回也要几日。”南康公主捏了捏额心,语气中透出疲惫,“我真是不放心。”   李夫人放下簿册,移到南康公主身边,轻轻按压着公主的额际。   婢仆放轻脚步退出门外,李夫人缓缓低下头,凑到南康公主耳边,柔声道:“阿姊放心,待到郎君立稳脚跟,能撑起家门,我会亲手为夫主调一炉香。”   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   室内温香袅袅,良久静谧无声。   知道亲娘又给自己送东西,送的还是大活人,桓容无语半晌,到底接过簿册。   小童抱着三卷竹简走进内室,额头和鼻尖都沾着灰尘,脸上却带着大大的笑容。   “郎君,这些竹简都带着?”   “恩,都带着。”   桓容拿起一卷,确认系绳完好,内部也没有虫蛀的迹象,道:“阿母送来的书简分箱装好,全部带去徐州。从会稽运回的分拣开,原是库房的送回去,余下一起带走。”   “诺!”   “谢掾送的竹简另外装箱,我随身带着。”话到这里,桓容又取出秦璟送的李斯真迹,道,“这卷单独放着,用绢布包好。”   “诺!”   小童顾不得擦去灰尘,寻来一只木箱,当着桓容将竹简收拢。   想起南康公主的交代,桓容开口问道:“阿谷在哪?”   “在侧室。”小童道。   “殿下又送来一箱金,李夫人送来一套玉器,都需放置妥当。”   桓容点点头,让小童去侧室告知阿谷,东西收拾完后来见他。   “诺。”   小童退出内室,以为桓容另外有事吩咐,并没有多想。话传到之后继续忙活,小山般的书堆,足够他和几个婢仆整理到半夜。   金银玉器清点完毕,阿谷盯着婢仆关箱落锁,钥匙全部收齐。这才合上房门,略微整理衣裙,拍掉袖口的飞尘,转身走进内室。   夜色将深,桓容独自坐在榻旁,面前是半摊开的竹简。   夜雨淅淅沥沥砸落,冷风卷过窗外,灯光晕黄摇曳,将落在墙上的影子不断拉长。   阿谷突然感到喉咙发紧。   伺候桓容这段时日,她见过桓容许多样子,自认对小公子十分了解。可面前这个少年让她陌生,比当日打上庾府时的气势更为可怕。   “阿谷。”   “奴在。”   “你从何时跟随阿母?”   “回郎君,奴自十岁便伺候殿下。之后随殿下入桓府,”阿谷小心道,“至今已有四十载。”   “这么久了啊。”桓容转过头,眉尾轻挑,双眸湛亮,“阿母对你可好?”   阿谷隐隐觉得不对,仍是继续道:“殿下对奴极好。”   “果真?”   “奴不敢有半句虚言。奴少时台城曾遇兵祸,得殿下相护才保住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明白了。”   桓容蹙紧眉心,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如一记重锤砸到阿谷头顶。   “你口口声声说阿母对你好,为何又要背叛阿母?”   “郎君,奴不敢,奴没有!”   阿谷跪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没有吗?”   桓容起身走到阿谷面前,俯视半晌,摇头道:“当日阿兄同我在廊下说话,身边只有你和阿楠。阿兄说的话,阿父为何会一清二楚?”   阿谷张张嘴,喉咙间发出一声单音。   “我不了解你,却知道阿楠。”   “阿父回府之后,你时常会借口离开。之前我没有多想,以为你是去见阿母。结果,”桓容顿了顿,声音愈发显得低沉,“阿父唤我当日你在哪里?为何如此凑巧,偏偏当时不在?”   “我想了很久,不愿意相信。可是事情经不起推敲,人也经不起观察。阿谷,阿母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为何你要给阿父送信?”   阿谷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想要争辩却是无言可辩。   桓容回到矮榻旁,弯腰拨亮三足灯。   “如果阿父没有调走健仆,我不会这么快发现。”桓容坐到蒲团上,束发的帛巾微松,乌丝如雨瀑垂落肩后。   “新来的健仆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仆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偏偏和其中两三人颇为熟稔。”   哪怕没有当面说话,神态间却做不得假。新来的健仆浑身煞气,小童和婢仆都要绕着走,便是阿麦都不愿当面。   破绽实在太多,想忽视都难,   桓容收起竹简,手指擦过光滑的边缘,问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许了你什么。”   “奴、奴有一侄现在姑孰。”   “阿母知道吗?”   “殿下不知。”阿谷面如死灰,道,“奴大父有两子,早年失散。奴父仅有奴一女,伯父一脉尚存一子。”   “我明白了。”   阿谷猛然间抬头,看向桓容,颤声道:“郎君,奴……”   “我说明白,不是言你无过。”桓容沉声道,“如果你将此事报于阿母,阿母岂会不护你?”   阿谷低下头,既羞且愧。   “我要一份名单。”   名单?   阿谷圆睁双眸,嘴唇颤抖。   “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传送消息,对阿母不忠之人,一个不漏全部说出来!”桓容一字一句道。   “郎君,奴、奴不能,郎君,您杀了奴吧!”   桓容握紧双拳,告知自己不能动摇。   “阿母心慈,婢仆犯错只罚做田奴,我不会杀你。”   阿谷抖着肩膀,泪水洇湿脸颊。   “我要名单。”桓容硬声道,“你将知道的人说出来,我将你交给阿母处置。并会向阿母求情,不牵连你的其他亲族。”   “郎君!”阿谷骇然。   “不要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桓容继续道,“你要是死了,阿父会心慈留下后患,还是当机立断一了百了,你最好想想清楚。”   阿谷猛然抬头,视线落在桓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桓容表情不变,眸光始终冰冷。   他愿意这样吗?   本以为能躺在金砖上睡觉,结果却是朝不保夕。桓大司马步步紧逼,不想丢掉小命,再不能糊里糊涂粗心大意。   南康公主清理过儿子身边,却忘记了自己。所谓的灯下黑,指的就是阿谷这种情形。   能活着没人想死。   为今后考量,桓容必须迈出这一步。 第二十二章 桓容赠礼   翌日清晨,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天。   不见多日的舢板小船聚到河上,半数船篷还带着裂缝缺口,明显是被连续几场冰雹砸毁,尚未来得及修补。   几艘商船先后停靠码头,船主们一边盯着船夫和健仆装卸货物,一边谈论北方战事。   “氐人发兵两万,气势汹汹,大有要抢回陕城的架势。谁能想到,刚一交锋就被鲜卑胡大败,损兵折将不说,主将竟然丢下队伍跑了!跑得慢的都被斩杀!”   “所言确实?”   “我闻氐人凶悍,个个能以一当十,怎会败得如此之快?”   “难道是疑兵之计?”   “不可能!”一名面容硬朗,肤色古铜的船商道,“氐人是真被鲜卑胡打得溃不成军。我亲眼见到逃兵劫掠百姓,甚至进攻坞堡。”   “坞堡?”   “对,可惜碰到了铁板。”船商咧嘴笑道。   “也不看看城头挂的是哪家旗,抢到秦氏坞堡,纯粹是自找死路!百十个氐人都被杀死,尸体挂在坞堡外边,血腥味下雨都冲不走。”   “见到这些尸首,溃逃的氐人再不敢打坞堡的主意,追击的鲜卑胡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误认挂上坞堡外墙。“   “如此一来,氐人岂不是要记恨?”   “记恨?他们刚刚吃了败仗,防备鲜卑胡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惹上秦氏坞堡。到头来,肯定要上门赔礼道歉,再送上几百头牛羊。”   “果真?”   船商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说话的汉子除了河上运输,还曾由南海郡出航,同海上的胡商做生意。他们带回的消息未必都是真的,但有七八成不假,足够建康城消化好一阵子。   货物装卸完毕,船商们立即分散开,半数前往大市交易,余下候在码头附近等着买家上门。   秦璟一行选择由水路出建康,其后沿河北上,过淮阴后改换陆路,快马加鞭赶回坞堡。   在码头等船时,听到船商们的议论,健仆无不皱紧眉心。   “郎君,没想到氐人败得这么快。”   “还早。”秦璟有前朝士子风,仪表超群,俊雅不凡。单是站在河岸边就足够惹眼,说话时唇角微勾,当即引来不少小娘子“惊艳”的目光。   “战事刚起,尚不足以言胜负。氐人兵力少于慕容鲜卑,但两万人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郎君的意思是,氐人会继续发兵?”   “九成以上。”秦璟单手按住佩剑,眺望逐渐靠近的河船,低声道,“以苻坚的为人,吃了这么大的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近日必将再次发兵,且兵力定然超过两万。”   话音未落,河船已经接近码头。船头旗帜扬起,竟是谢氏的标志。   船板上走下两名健仆,肩阔臂长,身材精壮。一人行礼道:“郎主命仆等送郎君出城。”   众人将要上船,岸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数匹健马自巷尾飞驰而来,为首的郎君着玉色大衫,衣领敞开,长袖衣摆随风舞动,道不尽的俊逸潇洒。   “幼度?”   认出来者是谢玄,饶是秦璟也吃了一惊。   士族郎君策马飞奔?   此地真是建康,不是胡族占据的北方?   谢玄到了近前,猛的一勒缰绳,自马背翻身跃下,朗声道:“玄愔北归,玄自当来送。”   说话时伸手探入衣内,取出一封书信,道:“此乃叔父亲笔,望能转呈足下大君。”   “幼度放心。”   “另有一事,”谢玄表情微有些古怪,自马背解下一只绢袋,递给秦璟道,“袋中之物是容弟托我相送。我竟不知玄愔贴身的青铜剑也肯送人?”   秦璟无意多做解释,伸手接过绢袋收入袖中。   “多谢幼度相送。”   谢玄还礼,凑近问道:“容弟送的是什么?似是珍珠?”   秦璟扬眉,唇角微微勾起:“幼度这般好奇,可自去询问容弟。”   简言之,再好奇也没用,我就是不说。   话落转身登船,不给谢玄继续追问的机会。   “好你个秦玄愔!”愕然片刻,谢玄不由得放声大笑。   秦璟在船上抱拳,朗声道:“他日幼度往北,璟必扫榻以待!”   两名俊朗的郎君,一在船上,一在岸边,皆是凤骨龙姿,夭矫不群。   谢玄兴之所至,再度跃身上马,扬鞭一路飞驰,随河船奔至篱门方才停下。   骏马扬起前蹄,鼻端喷着粗气,发出嘶咴咴的叫声。马上郎君解下佩剑,以剑柄击向马鞍,敲出古老朴拙的韵律,竟是一首送别的古曲。   “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见。山高水远,北地烽烟,玄愔万万珍重!”   河岸边,数名郎君伴曲高歌。小娘子们被歌声引来,手挽手拦在郎君们身前,摘下发间绢花,纷纷投向牛车和马背。   谢玄被小娘子们包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脱身。看到健仆们满身狼狈,两人头顶还歪插着绢花银簪,像是被哪个小娘子“误中”,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河船上,秦璟眺望岸上一幕,不由得摇头失笑。   “建康风情确非北地可及。”   胡族侵占华夏之地,觊觎东晋政权,却又格外仰慕华夏文明。知晓曲水流觞风雅,胡族权贵争相仿效,多数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成了笑话。   船身行出篱门,船夫喊着号子,脚踩木轮,船桨齐齐摆动。略显浑浊的河水向两侧排开,大船逆流而上。   建康城越来越远,秦璟回到船舱,取出藏在袖中的绢袋,解开系在袋口的丝绳,两颗珍珠滚入掌心,每个都有龙眼大,散发金色光泽。   健仆敲门而入,见到秦璟掌中之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物以稀为贵。   在胡人的地盘,珍珠价高可比黄金。只是碍于种种原因,运往北方的珍珠都是次品,合浦珠更是少之又少。   秦氏底蕴深厚,家藏秦、汉两朝累积的珍宝玉器,其中便有两颗龙眼大的珍珠,据悉是渔民偶然捕获海中巨蚌,从蚌壳中所得。但那也是寻常的莹白色,而不是明晃晃的金色!   这样的一袋珍珠,在北地足可养活一支强军!   “郎君……”   “此事莫要声张。”   “诺!”   健仆退出舱外,秦璟将珍珠全部倒出,拿起一枚对光而照。想起之前同桓容当面,不由得眉尾轻扬,笑意映入眼底。   桓府中,桓容和桓祎正陪南康公主用膳。   兄弟俩各捧一只漆碗,冒尖的稻饭转眼少去大半。盛饭的木桶将要见底,矮桌上的炙羊肉和炖菜添过三回,仍不见半点停嘴的迹象。   “再来一碗。”   “诺。”   凭借良好的教养,桓容以非人的速度扒饭,嘴边硬是没沾上半颗饭粒。盛饭的婢仆接过漆碗,手都有点抖。   南康公主停下筷子,李夫人放下水盏,看看桓容再看看桓祎,扫一眼桓祎又望向桓容,虽说已经习惯兄弟俩的饭量,可吃这么多真不会撑到?   “瓜儿。”   桓容从饭碗里抬头,活似一只正啃鱼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嘴角抖了抖,李夫人直想掩面。   “还没吃饱?”   桓容咽下口中饭粒,估摸一下肚量,认真道:“阿母,儿仅有五份饱。”   为了给秦璟的回礼,他半夜饿得直想挠墙,一桶饭真心只有半饱。   原本无需这么麻烦,但对方又是李斯真迹又是青铜古剑,不拿出件像样的礼物,桓容都觉得过意不去。好在南康公主对儿子大方,将压箱底的重宝送来。看到箱中的金色珍珠,桓容当即双眼发亮。   就是它了!   一颗太少,五颗不合适,干脆凑到十颗。如此一来,桓容的饭量稳步迈上新台阶,轻松超过桓祎。   一桶饭五分饱?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当场无语。   婢仆手抖得更厉害。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和桓容一起扒饭的桓祎。   该怎么说?   这才真是亲兄弟!   两桶稻饭转眼见底,桓祎吃下十碗,桓容吃到十三碗,依旧是七八分饱。奈何南康公主不许他再吃,并且叮嘱婢仆,日后务必要看住郎君,每餐绝对不可超过十碗。   “阿母……”   桓容想要抗议,被南康公主强力镇压,无奈只能屈服。   桓祎用过一盏茶水,稍歇片刻,继续举磨盘抡巨石。他本想和桓容一并前往盐渎县,可惜桓大司马不点。郁愤之下,每日拼命练武,发誓要学有所成,不让嫡母和兄弟失望。   目送桓祎走出房门,桓容端正神情,请南康公主屏退左右,仅留李夫人在内室。   “阿母,儿有事。”   “何事?”   “关于阿谷。”   说话间,桓容取出一份名单,呈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这是?”   “此事需从阿父归来之日说起……”   听完桓容讲述,南康公主柳眉倒竖,怒道:“好、真是好!我竟然瞎了眼,信这么一个东西!阿麦!”   “殿下。”   “这上面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绑来。捆上手脚,每人十鞭!”   “诺!”   阿麦领命离开,少顷,五六个婢仆被捆住双手拉到室外,并排按倒在地。   南康公主发下狠意,忠仆举起嵌入倒刺的皮鞭,破风声中鞭鞭见血。婢仆的背部很快鲜血淋漓,檩痕肿起半指高。   “阿谷带来了?”   “回殿下,正在廊下。”   “好。”南康公主勾唇冷笑,“不打她,让她看着。”   桓容跪坐在一旁,耳边充斥婢仆的惨呼,脸色微有些发白。   “瓜儿,你孤身在外,该心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南康公主正色道,“你父是什么心思,想必你也清楚。阿母无法护你,你只能自己护着自己。”   “诺!”   “遇事无需忍让。”见桓容不解,南康公主冷笑更甚,“既是你父送你去的,遇事自报家门,旁人总要给几分面子。”   翻译过来:渣爹无情在先,做儿子的何必顾忌太多。能坑就坑,娘支持你!   桓容正色应诺。   坑爹而已,全无压力,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十三章 清理   十鞭抽完,婢仆全身瘫软。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稳。   “先关起来,明日送出城。家人全部罚做田奴。”   “诺!”   忠仆上前拖人,有昏过去的婢仆发出痛哼。神智清醒的不断挣扎求饶,被堵上嘴拖走,地面蜿蜒出数道模糊的血痕。   阿谷被带进内室,跪伏在南康公主面前,六神无主,全身抖如筛糠。   南康公主俯视昔日忠仆,声音带着冰碴,神情寒冷刺骨。   “阿谷,你好,你很好。”   阿谷不敢出声,哆嗦着嘴唇伏在地上,汗水湿了衣襟,脸色愈发惨白。   “当年在台城我是如何护你,入桓府后又是何等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   “殿下,奴错了,奴有罪!”   “你的确有罪。”南康公主语调未见起伏,视线却如利剑,一下下剐在阿谷身上,“你背着我给那老奴送信,几乎要害我子性命!你说,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不杀你!”   “殿下,奴、奴是迫不得已。”阿谷哭求道。   南康公主不想多听。   桓容是她的逆鳞,桓大司马碰了都要遭殃,何况一个背主的婢仆!   “当年是我从阿母那里要了你,是我从乱兵手中救了你。是我识人不清,是我瞎了眼,养了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不记恩德,为一个真假不知的从侄就要背主,更要恩将仇报,你自己说,你可配称作人?!”   阿谷泪如雨下,哭得哽咽。   南康公主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杀你也不罚你,你既转投那老奴,我便将你送过去。你那老父老母也会陪你一起去。”   “殿下,殿下饶命!”   阿谷惊骇欲绝,额头磕得青肿。   她十分清楚,如果南康公主肯施以惩戒,自己尚有一条活路。假如被送到桓大司马面前,无异成为废子,她和家人都是死路一条!   “殿下,奴再不敢了!殿下,求您饶奴一命,看在奴曾照顾小公子的份上……郎君,郎君你答应要为奴求情的,你答应的!你无信,奴做鬼也不放过你!”   不牵扯桓容还好,牵扯上桓容只会让南康公主怒上加怒,长袖拂过矮榻,直将漆盏扫落在地。   茶水泼湿地面,南康公主厉声道:“拖下去!”   “殿下……呜!”   阿谷被拖出内室,求饶声仍不断传来,见南康公主脸色不好,阿麦立即跟了上去。片刻之后,哭喊声戛然而止。   “瓜儿。”   “阿母。”   “你要记住,这样的人不能饶。”南康个公主挺直背脊,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当年我阿母就是吃了心软的亏,以至于……”   话到中途,南康公主眼中浮现一抹沉痛,银牙紧咬,指尖攥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痕。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背叛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   “我知你应了她,只要道出名单便向我说情,不牵连她的家人。但你想过没有,没有她家人传递消息,她岂会相信姑孰之人是她从侄?”   阿谷跟随南康公主四十年,从台城到桓府,经历过的风雨远超常人想象。没有父母出面作证,根本不会轻信旁人。   桓容低下头,沉声道:“阿母,是儿思虑不周。”   “你并非思虑不周,而是心太善。”   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北边的胡人已经打了起来,一时难分胜负。建康时下安稳,难言何时战祸又临。”   当年苏峻叛乱,叛军直接攻入都城,事先谁又能想到?   “盐渎县设在侨郡,收拢的都是流民。其间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顺即有乱起。郗道徽死后,郗方回手握北府军,有时都难以压服。那里又靠近慕容鲜卑,万一有流窜的乱军,你要如何应对?我日思夜想,实在是放心不下。”   假设桓大司马真起杀心,现成的“替罪羊”就摆在面前。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些,单手抚过他的发顶,沉声道:“可惜我不能离开建康。不然,阿母便和你一起去,哪怕再难,至少有个照应。”   “阿母无需担忧,儿定会平安。”   桓容鼻根发酸,强忍住眼中的热意,坚定道:“儿必定会做出一番成绩。届时,无论何人都不能再令阿母委屈!”   “好。”   南康公主笑了,微抖的指尖擦过桓容耳边,终于用力一拢,将儿子抱进怀里。   “瓜儿,你先忍这几年。早晚有一天,你父……”   南康公主的声音越来越低,桓容竖起耳朵,勉强捕捉到最后半句。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桓大司马做人如此失败,能安稳活到今日当真是个奇迹。   处置完背主的婢仆,桓容向南康公主请示,此行能否多带几名健仆,最好是府军出身。   “可以倒是可以。”南康公主眉心微蹙,迟疑道,“但府里这些都是城外大营调来。”   言下之意,这些人九成信不过,从他处调人怕又来不及。   “阿母,府内之人即可。”桓容道。   出门在外,难保会遇上什么变故,安全问题相当重要。   府内健仆未必信得过,可目前没有别的选择。况且,桓大司马的本意是将他“流放”,暂时无意取他性命。这些人随他前往徐州,全部摆在明面上,防范起来倒也容易。   等他在盐渎县站稳脚跟,总能想办法慢慢调换。   当地有大量的流民,对旁人来说或许是难题,换做桓容,完全是天上掉馅饼,堪称是机遇。   他有县公爵位,食邑数千户,可配车前司马十人,旅贲四十人。虽说封地在氐人手里,只能算作象征,食邑也要打个折扣,国官更是一个都没有,但架不住亲娘和李阿姨给力,金银珍珠一箱箱的搬,绢布直接用车载。   等他到了盐渎县,手中有钱有粮,还愁找不到“保镖”?   回头想想,外要防备庾氏暗算,内要提防亲爹下刀,身边的婢仆信不过,随行的护卫都是间谍,这滋味,真正是爽得透心凉,非寻常可以形容。   母子俩商定健仆人数,桓容起身告退。   “你父归来,我会遣人唤你。”   “诺!”   桓容离开内室,踩着木屐穿过回廊。   阳光自廊檐边洒落,哒哒声接连入耳。行过拐角,两三名婢女弯腰行礼,望着桓容的背影双眼发亮。   因桓容迟迟不露面,北方战事又起,建康城中,“桓氏子”的传说渐渐平息。唯有仰慕桓容“美名”的女郎们,依旧时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翘首以待小公子的出现。   桓大司马回到府内,见到跪在面前的阿谷,得知白日发生之事,仅是挥了下衣袖,立即有健仆上前将阿谷拖了下去,隔日便送去城外大营,此后生死不知。   随后两天,府内一切照常。   送别宴上,桓大司马同南康公主对坐,屡屡举杯相邀。可惜公主殿下不买账,任凭桓大司马上演独角戏,偶尔给个冷笑都是赏脸。   “细君素喜珊瑚,我日前偶得两株,已令人快马加鞭送往建康。”   “多谢夫主。”   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珊瑚大方收下,冷笑依旧是冷笑。   桓大司马终究是理亏,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桓容和桓祎专心用饭,漆盘送上又撤下,兄弟俩眨眼吃下整头羊,很快引来桓大司马的注意。   “阿子这饭量?”   “瓜儿日前受伤,虎儿勤于练武,都需要补一补。”   桓温:“……”这是补一补该有的食量吗?   宴毕,桓容被桓大司马唤去正室。   房门在身后合拢,桓容正色跪坐,神情不见半点紧张,任由桓温居高临下的打量。   必须承认,无论桓大司马内在如何,外在的确是一等一的俊朗帅男。人过中年不见半点发福迹象,反而增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   权势、财富、美人,桓大司马样样不缺。   如果不是第三次北伐遭遇滑铁卢,政治上遇到谢安这样的神人,造反大计功亏一篑,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的标准样板。   父子对坐半晌,依旧是桓大司马先开口。   “阿子此去盐渎,随行之人务必精挑细选。我已选好健仆二十人,均是西府军出身,曾追随我南征北讨,必可护你周全。”   “谢阿父。”   “抵达徐州之后,无需着急赶往盐渎,可先往郗方回处拜会。我会修书一封,你带去即可。”   “诺。”   “有何需要尽可同为父讲明。”桓大司马渣了十几年,扮演起慈父照样驾轻就熟。   “儿确有一事。”   “直言即可。”   “此去未知归期,唯请阿父保重。他日儿有所成,必拜至阿父跟前,以谢阿父栽培之恩。”   桓容言辞恳切,目光清正,面容俊秀如玉,额间一枚朱砂痣恍如彩宝。   话落弯腰行拜礼,退出内室。   目送桓容离开,桓大司马突觉心头不定。回想桓容近日言行,联系郗超前番所言,不由得眸光渐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第二十四章 变化   太和三年,四月,戊子   桓大司马离城当日,本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车队行到宣阳门,天空陡然聚起层层乌云,雷鸣闪电突降,大雨倾盆而下。送行的官员来不及躲闪,全部浑身湿透,淋得落汤鸡一般。桓温在车前同桓温道别,同样未能幸免。   说也奇怪,等到桓大司马离城,不到一刻钟,雨水骤然停歇,云层随风散去,碧蓝晴空犹如水洗,仿佛之前的疾风暴雨都是幻觉。   桓容坐在车上,发梢不停滴水,连连打着喷嚏。   小童不敢轻忽,张开布巾为桓容拭发,并连声吩咐健仆扬鞭,以最快速度赶回府内。   “不能在外边耽搁,郎君怕要着凉!”   “诺!”   牛车行过秦淮河北岸,知是桓氏郎君经过,立刻有人群聚集。   健仆心道不好,若是被人群拦住,一时半刻恐脱身不得。郎君真着凉生病,自己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再不犹豫,长鞭甩过半空,接连打出几个鞭花。又有健仆跃下车辕,拉动牛鼻上的铜环。健牛吃痛,牛车的速度登时加快一倍不止。   因为之前一场大雨,车盖遮得严严实实,车门也被关住。   桓容坐在车厢里,只能听到嘈杂的人声,见不到外边情形。随着牛车加速,喷嚏声越来越响亮,头一阵阵的发晕,脸颊泛起潮红。   见桓容脸色发红,小童壮起胆子摸了摸桓容的掌心,当场急得要掉出眼泪。   “没有大碍,莫急。”桓容背靠车厢,示意小童不要惊慌。   小童口中应诺,神情仍旧紧绷,一路不错眼的盯着桓容。待回到府内,趁婢仆取来干爽长袍,一溜烟跑去请医者。   桓容想说小心些,莫要惊动南康公主。张开嘴,喉咙里却像堵着石块,声音沙哑,根本听不清楚。   桓祎顶着一头湿发,急得在房外直转。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闻讯赶来,见到桓容通红的脸颊,都是吃了一惊。思及桓容淋雨的因由,心中又牢牢记上一笔,对桓大司马恨得牙痒。   老天怎么不降道闪电劈死那老奴!   “阿母,我无大碍,服过药睡一觉就好了。”桓容强撑起身,安慰焦急的亲娘。   “躺着,莫要起来!”南康公主按住桓容肩膀,令医者快些诊脉。   诊断的结果不出预料,桓容淋雨着凉,服两剂药,热度消去便无大碍。   “速去煎药!”   南康公主守在儿子榻边,一下下抚过桓容额际,亲自用布巾擦拭桓容的肘弯掌心。   汤药中有安眠的成分,刚刚服过不久,桓容就打起了哈欠。   “睡吧。”南康公主放下布巾,解开桓容发间的绢布,轻轻拍着桓容,声音愈发轻柔,“阿母陪着你。”   桓容想要强撑,奈何意志力比不上本能,十息不到便眼皮打架,缓缓沉入了梦乡。   探过桓容额前,察觉热度稍减,南康公主舒了口气。   又过半个时辰,确认桓容睡得安稳,南康公主起身离开榻边,对李夫人道:“阿妹代我看着瓜儿,我要入台城。”   “阿姊去见太后?”   “对。”南康公主冷笑道,“瓜儿病成这样,自然不能按期启程。再者言,瓜儿唤她一声伯母,此番出仕外县,做长辈的总要有所表示。”   南康公主对褚太后是怀着怒气的。   桓大司马上表为桓容请官,褚太后固然无法阻止,事先透个消息总不困难,好歹让南康公主有所准备。   结果呢?   事成定局,他们母子被逼到墙角,宫里竟连个送信的都没有!   庾皇后和南康公主不对付,隐瞒消息还说得过去。褚太后每次遇上难题,只要是求上门来,南康公主极少推却,都会尽量帮忙。到头来好心没好报,被硬生生摆了一道。   这让她如何不气!   “天子下旨?简直是笑话!”   旁人不明白,南康公主却是一清二楚,朝堂做主的不是天子,宫里同样不是!如果不是褚太后点头,桓大司马上表的消息不会被隐瞒,直到尘埃落定才闻于朝野。   慑于桓大司马威严?说白了,不过是为保存自身利益。   做出这样的背信之举还想全身而退?想得美!   南康公主命人备车出府,直入台城面见褚太后。   听宦者禀报长公主请见,褚太后放下道经,不由得苦笑。该来的总是会来,到底躲不开这一遭。   盏茶的时间,宦者将南康公主引入内室。   姑嫂二人正面对坐,一人面带惭愧,一人冷如冰霜,室内空气似被冻住,宫婢和宦者低着头,缩紧脖子,大气都不敢喘。   “阿妹可是怪我?”   “太后以为呢?”   “阿妹,我是不得已。”   “好一个不得已。”南康公主冷笑道,“老奴势大,官家身不由己,下旨之事我不怪你。但遣人给我送个信很难?哪怕透出一星半点,让我有个准备,也不会如此措手不及,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阿妹,此事是我不对。”褚太后没有否认。   “天子非我亲生,到底关乎晋室。桓元子为人如何,你比我更加清楚。我对不住你,但我对得住历代先皇。换做你是我又会如何做?”   南康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冷笑:“如果你还有几分良心,就实话告诉我,那老奴许下了什么?”   褚太后沉默良久,似在心中衡量。最终叹息一声,令殿中宦者和宫婢全部退下。   殿门合拢,室内只剩姑嫂两人,褚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   “明年北伐,皇姓仍为司马。”   “你信他?”   “信尚且有希望,不信……”褚太后摇摇头,处在她的位置,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南康,事已至此无可更改。”褚太后沉声道,“再者言,你终究姓司马。”   南康公主没有回答,只觉一阵齿冷。   如果她不姓司马,即便瓜儿不被那老奴所喜,也不会时时面临危机!   “我知圣旨已下,我子定要离开建康。但我提醒你一句,盐渎县设在侨郡,掌握该地的郗愔手中握着北府军。你怎知那老奴将我子送走,心中没有别的打算?”   褚太后迟疑了。   南康公主无意多言,话锋一转,道明此行的主要意图。   “瓜儿淋雨着凉,需延迟数日启程。”   ”瓜儿着凉了?可有大碍?”   “托太后洪福,命还保得住。”   南康公主话里有话,褚太后面现一丝恼怒,更多则是尴尬。   “瓜儿喜欢读书,宫中库存典籍繁多,阿嫂可容我挑几本?”   想起南康公主上次入库房的情形,褚太后就是一哽。奈何自己理亏在先,能让南康公主消气,挑几本就挑几本吧。   “我闻库中有两颗夜明珠?”南康公主笑道,“正好给我子读书照亮。”   褚太后差点掀桌。   得理不饶人啊!   奈何南康公主先声夺人,占尽道理。褚太后气短无奈,只能令宦者打开库房,任由南康公主挑拣。   归根结底,褚太后夫主早丧,亲子早亡,连个孙子都没留下。当今天子是她从侄,彼此关系并不亲近,她守着宫中的库房又有何用。给那三个血统不明的?想想都觉得糟心。   褚太后松口,南康公主半点不客气,自家车厢装满,干脆从宫中借车,运了整整三车竹简和珍宝离开。   桓容醒来时,南康公主已经归府,正和李夫人清点竹简,分类以绢布裹好,重新装入木箱。   小童守在榻边,见桓容眼皮微颤,出声要水,一骨碌爬起来,快步捧上一只漆碗。   “郎君莫要起身。”小童手持细长的竹管,一端放在碗中,一端送到桓容唇边。   桓容咬住竹管,半碗水很快下肚,喉咙不再发干,身上总算有了力气。   在小童的帮助下,桓容慢慢坐起身,道:“我有些饿,想食粟粥。”   “郎君可要放糖?”   “不用,只要腌菜。”   “诺!”   小童出门去唤婢仆,桓容趁机覆上额心。   两秒后,掌中浮现一颗光珠,珠身晶莹剔透,润泽似裹了牛乳。   桓容收拢五指,仿佛握住一股温暖的水流。   少顷有光线自指缝溢出,桓容意识到不对,忙低头看去,榻上并排出现三个玉枕,大小相同,雕凿的花纹一般无二。   玉佩能藏,珍珠能藏,这个该怎么办?   听到脚步声折返,桓容忙将玉枕藏到脚下,锦被一裹,勉强能够遮住。   仔细回想,之前玉佩和珍珠都是单个增加,这回玉枕竟直接翻倍?   缘由是什么?   桓容一时间想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光珠已经消失,腹鸣犹如擂鼓,饭量九成也要翻倍。 第二十五章 出城被堵   桓容这一病,直接病到五月中旬。   不是他不想痊愈,而是南康公主压着,不许他轻易好转。于是乎,桓某人只能听亲娘的话,继续躺在榻上抱恙。   儿子养病期间,南康公主入台城三次,次次是空车而去,满载而归。直到最近,褚太后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都肝颤。就差在台城门前挂上牌子:南康公主和桓府车辆不得入内!   殷康希望重塑同桓氏关系,哪怕不能联姻,至少不要成为仇人。可惜殷夫人拖着病体几番上门,南康公主一概不见,送往姑孰的信也没有半点回音。至此,殷康彻底歇了同桓氏结交的心,但也没同殷涓走得太近。   殷涓和庾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晚被桓大司马一手捏死。殷康自认还长着眼睛,自然不会跟着殷涓同路寻死。   关乎政治的是是非非,桓容之前了解不多,也不甚感兴趣,现下却逼着自己去了解。   经历过前番种种,他十分清楚,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避免像只蚂蚁一样被碾死,就不能万事随心。   至五月下旬,南康公主依旧不许桓容离开都城。姑孰的桓大司马得讯,特地遣人送来亲笔书信。   南康公主扫过两眼,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   “送信者何人?”   “回殿下,是郗参军。”   “郗景兴?”   得知是他,南康公主压根没有客气,当场下令轰走,见都不见一面。   “轰走,以后不许他再进门!”   “阿母,此事恐怕不妥。”桓容试图劝说,现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机。   “妥与不妥已无大碍,不如顺心些。”南康公主道,“郗景兴几次在老奴面前出言,以为我当真不知?没有将他绑入府已经是给那老奴脸面!”   桓容默然。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日前我入台城,从太后口中得知,你父明年将领兵北伐。”   “明年北伐?”   “对。”南康公户肃然道,“氐人同鲜卑胡交战,无论谁胜谁败,北方都将大乱。对朝廷而言是难得的良机。若是看不到这一点,他就不是桓元子。”   桓容坐直身体,知道南康公主的话并未说完。   “此战若败,你父不过损些名声,蛰伏些时日,照样无人能奈何于他。若是胜了,哪怕仅是小胜,建康城都要变天。”   变天?   推测南康公主话中的意思,桓容不禁悚然。   他知道桓温造反没有成功,但谁能保证历史百分百不会拐弯?万一突然出现变数,桓大司马真的登上皇位,即使只有一天,也够他们母子死上几个来回。   “桓元子没有心。”   在桓大司马眼中,天下人皆可为棋。   平民百姓,皇室公主,亲生儿女,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区别。   早年间,南康公主嫁入桓府,也曾以为得了如意郎君。   结果呢?   虚伪的表皮揭开,现实只让她心冷。   “你此去盐渎,未必不是个脱身的办法。设法同郗方回结好,防备西府军出身的旅贲。不要相信任何姑孰送出的消息,你父的话尤其不能信!”   “诺!”   “我给你准备的金银绢帛,养活千人军队绰绰有余。”   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坚定道:“切记,不要担心阿母,务必要保重自己!假设建康真的换天,立即联合侨郡诸侯王,以护晋室为名拥城自保!”   桓容不姓司马,亲娘却是晋室长公主,和太后一个辈分,同司马氏有天然的盟约。若是能在侨郡站稳脚跟,不说一呼百应也能聚起不小的力量。   关键在于,桓容是否掌控得住。   “阿母……”亲娘这是让他造反,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乃万不得已之举。”南康公主攥紧手指,沉声道,“你父若登上大位,绝不会放过我们母子,你那几个庶兄更不可能。”   “阿母放心,儿定当秉承教训!”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不抵抗必死,抵抗尚存一条活路。与其委曲求全,不如轰轰烈烈留名青史。   桓容退后半步,郑重行拜礼。   “你父既然派郗景兴送信,怕是再拖延不得。眼见要入六月,梅雨将至,提早几天出发也避免路上麻烦。”   “诺。”   桓容再拜退出内室。   南康公主独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闻听脚步声渐远,神情间现出几许怆然。   夕阳自窗间洒入,映出半室晕黄。   许久,南康公主终于动了,长袖猛然挥过矮桌,杯盏漆盘尽数滚落。变凉的茶水泼湿地面,浸出点点暗影。   “桓元子,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李夫人站在门前,挥退婢仆,轻轻推开房门。   莲步轻移,长裙下摆似彩云流动。   走到南康公主面前,李夫人缓缓跪下,玉臂轻舒,将南康公主揽入怀中。   “阿姊,郎君定会平安无事。”   南康公主双眼紧闭,呼吸微滞。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无声无息落入衣间,再无踪迹。   太和三年,五月庚子   桓容启程前一日,桓府前突然停靠数辆马车。健仆上前通禀,车队自姑孰来,车中是桓济之妻,桓容的二嫂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是司马昱次女,初封县主。后因同桓氏联姻,由褚太后做主封其余姚郡公主。   桓济同司马道福结缡数年,始终未有一儿半女。   一是桓济早知桓大司马心思,无意亲近嫡妻,更不愿意留下儿女。二来,司马道福看不上桓济,对夫主始终不冷不热。两人间的关系可谓“相敬如冰”。   桓济随桓大司马驻军姑孰,司马道福本不乐意随行。奈何形势不由人,收到亲爹的书信,只能乖乖跟去。   逮住桓济的妾室有孕,故意大闹一场,急匆匆返回建康。心中打定主意,好不容易找到借口,短期绝不再回姑孰。   得婢仆禀报,南康公主当即皱眉。   “她怎么回来了?”   对自己这个儿媳,南康公主素来不喜。但人已经回来了,总不能直接轰出去。   “瓜儿,你先回去。”   不喜司马道福性格孟浪,南康公主压根不想儿子同她见面。哪里想到,后者算准她的性格,不等婢仆来请便径直走到门外,笑盈盈的进来行礼。   “阿姑。”   两晋的规矩,婆婆称阿姑,岳母称外姑。   桓容来不及出门,被司马道福堵在室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姑”是南康公主。幸亏是从夫家论。若是从娘家数,儿媳妇叫婆婆“从姊”,那辈分才真是乱套。   “几年不见,小郎长大了。”   南康公主不愿意搭理她,司马道福丝毫不以为意。见到桓容在旁,当即杏眼微亮,丰腴的面颊现出两个酒窝,煞是美艳。   “阿嫂。”   桓容退后半步,躲开一阵迎面吹来的香风,端正行礼。   严格来说,司马道福五官生得极好,哪怕不符合时下审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惜气质俗艳,举止稍显轻浮。单独看还好,在南康公主面前登时被比到泥里。   桓容突然间明白,为何亲娘看她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说。有这样一个亲戚,不糟心也难。   “闻听小郎有恙,半月不见痊愈,如今可好些了?”   “谢阿嫂关心,容已无碍。”   司马道福目光放肆,让人很不自在。桓容不想多言,借口明日启程,尚有事情要处理,行礼退出室外。   直到他背影消失,司马道福才收回目光,对上南康公主冰冷的眼神,嫣然一笑。   “阿姑之美,鱼见深入,鸟见高飞。小郎肖似阿姑,人品非凡,实令人歆羡。”   南康公主不悦皱眉,司马道福不敢真的惹怒了她,忙见好就收,道明此次归来的缘由。   “阿姑,桓济这般对我,我在姑孰实在是呆不下去!”   说话间,司马道福取出巾帕,假意拭去两滴眼泪。   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南康公主肃然道:“你刚才说什么?那老奴回到姑孰调兵,先后几次遣人外出送信?”   “是。”   司马道福扭了下身子,见南康公主压根没心思听她诉苦,实在没法继续哭下去。   “你回来就老实呆着,住你原来的院子。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你带回来的人看好,没事别往那边去。”   “诺!”   司马道福福身行礼,心中乐开了花。   她又不是桓济,没心思找那两人麻烦。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继续惹南康公主烦心,麻溜起身离开,吩咐婢仆打点居室,看架势就要常住。   思量司马道福的话,南康公主心神不定。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无法掌握桓大司马的真实意图,只能提前预防,将桓容的护卫增加到五十人,令跟随自己多年的忠仆护其出行。   “务必护得郎君周全!”   “诺!”   “阿姊。”李夫人碰巧过来,听到这番安排,建议道,“何妨请郗参军与郎君同行?阿姊修书一封送去姑孰,想必夫主不会反对。”   “让他同行?”   李夫人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道:“有他同行,正好给郎君挡灾。”   郗超回建康送信,其后迟迟没有离开,想必是不怀好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客气。桓大司马安生且罢,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现成的“人盾”送上门,不用白不用。   劫持朝官?   谁会管?   满朝文武巴不得见桓大司马吃瘪,郗超的亲爹都会拍手称快。   南康公主心领神会,当场拍板,郗参军的命运就此敲定。   不乐意?   直接绑上马车,不走也得走。   如果桓容再狠点,直接授给郗超国官,将他扣在盐渎县,不付出点代价,桓大司马休想捞人。   所谓神功未成先砸脚面,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得知随行人数增加,其中还有郗超,桓容转了转眼珠,对亲娘和李阿姨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发走小童,将藏在榻下的玉枕塞进书箱,桓容拍拍手上榻休息,难得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桓府前人喧马嘶。   近五十辆大车长龙状排开,每车配有数名健仆。五十名护卫立在两侧,桓容一身蓝色深衣,发束葛巾,拜别南康公主。   “阿母保重。”   三拜之后,桓容直起身。   少年俊秀文雅,风度翩翩。登上马车时,长袖随风摆动,发尾拂过肩背,映着高悬的烈阳,仿佛一道镌刻在时光中的美景。   车队离开桓府,沿路向码头行去。   车厢极沉,车轮压过路面,留下半指深的辙痕。   路走到一半,马车忽然停住。桓容正闭目养神,忽听车外传来娇音:“桓氏郎君妙有姿容,心甚慕之,望能一见。”   小童好奇推开车窗,当即瞪大双眼。   桓容凑过去,同样僵在当场。   不知何时,车队已被人群围住。尤其他所在的车厢,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小娘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目测不下数十人手握银簪环佩,双眼发亮,严阵以待。   “郎君?”小童脸色有点白。   “别说话,让我想想。”桓容脸色更白。   上巳节日,谢玄等人是主角,更有桓祎分散火力。   今日他独自出行,不露面怕会被一直堵在这里,露面的话……想起小娘子们手中的钗环,桓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么多锋利的银器迎面飞来,难保不会有生命危险。 第二十六章 危机   左转挨扎,右转挨砸,到头来都有风险。   桓容咬咬牙,打算硬着头皮挨这一回。不然的话,一直被堵在道上,天黑也别想出城。他真心后悔,早知该走水路,哪怕绕些远,总好过如今这般。   小娘子们围在车外不走,大有不见人就不放行的架势。   桓容深吸一口气,就要走出车厢。   手刚触及车门,围住车队的人群陡然一静,随后传来更大的嘈杂声。   怎么回事?   桓容停在门前,向右侧扫过一眼。小童机灵的推开车窗,发现人群正向两侧分开,让开一条通路。   几辆牛车对面行来,车上是以谢玄、王献之为首的士族郎君,都是一身长袖大衫,腰束帛带,俊朗潇洒。有两人膝前放着古琴,明显是来为桓容送行。   “郎君,是谢掾!”小童的声音稍显激动,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桓容收回即将碰到车门的手,移到窗前向外观望。   见到谢玄等人出现,多数小娘子转移目标,银钗、环佩、耳珰纷纷砸向车板,绢花和巾帕更是漫天洒落。   一阵古琴音响起,车后行出两名歌妓,合声唱起古曲。小娘子们手挽手站在路旁,清脆的笑声中,红飞翠舞,香风袭人。   “容弟,玄等前来相送,何不出来一见?”   谢玄坐在车上,玄色大衫敞开,意外的没有束发。三千乌丝垂落肩背,道不尽的风流俊俏,潇洒不羁。   桓容知道躲不过,只能推开车门,弯腰行出。   正要拱手行礼,眼前陡现一道银光。匆忙之间举袖挡住,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原来是有小娘子苦候多时,见桓容终于露面,一时没能忍住激动,直接将珍珠耳珰掷了过来。   耳珰沿着长袖滚落,嵌入车板缝隙。阳光照耀下,缠绕珠身的银丝熠熠生辉。   信号开启,号角奏响。   之前被引开注意的小娘子重新聚集,各色绢帕、银饰乃至新折的翠柳鲜花接二连三落下。   桓容无法躲进车厢,只能尽量举袖遮挡。一边承受小娘子们的热情,一边冒出奇怪的想法:魏晋士族好穿大衫,袖摆直接过膝,除了追求仙风道骨,莫不是也为遮脸?   要不然,每次出门被围住各种投掷,万一哪个小娘子手抖,准头不太好,顶着一脸伤痕还如何潇洒?   桓容立定车前,片刻就被巾帕鲜花盖了满头满脸。   谢玄和王献之等人“袖手旁观”,别说上前搭救,连安慰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建康的传统,是风雅乐事。   在场的士族郎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么“扔”过来的。有人做梦都想被扔,例如桓容的几位庶兄,可惜始终无法如愿,   依照常理,桓大司马的基因不差,几名妾室的身份虽低,相貌却有过人之处。桓济等人的长相自然不会拿不出手。   可怪就怪在,建康城的小娘子配备“识人系统”,长相固然重要,人品风度同样重要!   桓容出城造成拥堵,几乎是寸步难行,只能等着挨砸。桓济等人出现,甭管摆出什么姿势,哪怕牺牲一回玩裸奔,照样连根野草都捞不着。   所谓区别对待,大司马的公子一样没辙。   耗费近两个时辰,人群终于散去。   此时已是烈阳高挂,桓容腹中轰鸣,饿得眼前发黑,仍要强打起精神同谢玄王献之等人道别。   天没亮就起床,早早拜别亲娘,临到午时还没摸到城门。不是马车不给力,而是被妙龄女郎们围住“观赏”,真心是刷脸的时代,不服不行。   “容弟此去盐渎,沿途需经青州、衮州等侨郡。几地收拢北来流民,民风素来彪悍。虽有朝廷派遣官员,多数仍以流民帅马首是瞻。如果遇到此类人等,容弟须得小心应对。”   “郗刺使现在京口,容弟路过理当前往拜会。”   “盐渎之地距建康近三百里,早些年民乱频发,北地鲜卑胡同氐人交战,恐有败兵窜逃,容弟务必要小心。”   谢玄诚意同桓容结交,话里话外多有提点,令后者十分感激。   “多谢谢兄。”   王献之无心政治,对军事也不甚感兴趣。等到谢玄叮嘱完毕,令健仆驱车上前,打开随车的木箱,取出两幅字递给桓容。   “上巳节得容弟一幅新字,近日颇有所得,这两幅字便赠与容弟。”   书中四贤的王大才子出手自然不凡。两幅均为长卷,其中之一竟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   激动过后,桓容被告知手中并非书圣真迹,而是王献之临摹。   “未得家君真髓,贤弟莫笑。”   桓容连忙摇头,差点乐开花。   不是真迹又如何?就其价值而言,照样是传家宝级别。   郑重谢过王献之,桓容将两幅字小心收好,拱手同众人道别。随后采纳谢玄的建议,令健仆转道东城门,先往京口拜会郗愔,再择路北上盐渎。   “此去山水迢迢,容弟善自珍重!”   谢玄等人送至城门外,登上高处目送桓容远去。   古琴声又起,天边忽然飘来一片阴云,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似在应和琴音,倾诉一番离愁。   小童撑开竹伞,遮住桓容头顶。   “郎君,雨水渐大,当心着凉。”   桓容走进车厢,自远处遥望建康城。   此去不是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便是跌落万丈悬崖,被彻底碾入尘埃。是成是败,是开出一条生路还是走进死胡同,全要靠他自己。   雨势越来越大,天空似破开口子,一道丈粗的闪电在天边落下,绽放出刺目的橘光。   健仆扯下蓑衣,和护卫一同拉动缰绳,骏马发出阵阵嘶鸣,鼻前喷出白雾。   “起!”   大喝声中,车轮终于滚出陷坑,溅起点点浑浊的泥斑。   啪!   长鞭接连甩出鞭花,车辙一路向东,离建康城越来越远。   古老的城市迷蒙在雨雾之中,犹如色彩斑斓的幻影,逐渐远离视野,直至消失不见。   桓容拉上车窗,向后靠在车厢上。   小童取过放在角落的竹篮,揭开蒙布,里面是新炸的撒子和麻花,还有裹了豆馅的炸糕。即便有些凉了,仍旧酥香诱人。   “郎君先将就用些,待宿营时再起炉灶。”   桓容点点头,取来布巾净手,随后夹起一截麻花,三两口吃下肚。   篮中的食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小童见怪不怪,开箱取出竹筒,倒出微凉的蜜水,送到桓容面前。   桓容接过水盏,道:“你也吃些。”   “诺。”   小童打开一个小些的竹篮,里面是特别备下的干粮。即便身边没有旁人,小童也不会与桓容同桌用饭,更不会和他在同一只竹篮里取用食物。   无论适应还是不适应,世间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打破。   乌云滚滚,雷鸣闪电不歇,大雨一直未停,前方的道路愈发泥泞。   车队离开建康城,由旅贲引路向东而行。   沿途经过数个村庄,均有村人持棍棒警戒,离城越远警戒越是严密。大概走了两个时辰,带路的旅贲至车前回报,天色渐晚,无法连夜赶路,怕要在野外扎营。   桓容料到行路艰难,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难。刚出建康不久,竟然就要露宿野外?   “梅雨将至,陆路确有些难。”旅贲答道,“今夜实在无法赶路,如郎君应允,前方五里可做营地。”   “好。”   桓容知道古人或多或少都有夜盲症,连夜赶路实在不是个好主意。途经的村庄无法留宿,趁还有几分天光扎营是最好的选择。   旅贲往前方安排,南康公主派与他的健仆靠近车前,小声道:“郎君,我观此事有些不对。”   “什么?”桓容转过头,诧异问道,“哪里不对?”   “从建康至京口不到百里路,沿途有官道,即便有雨也不该如此缓慢。”健仆面色凝重,小心道,“仆担忧此人心怀不轨,像是在刻意引郎君绕弯路。”   “绕弯路?”桓容心中咯噔一下。   该不会渣爹真打算对他下手,然后赖到旁人身上,趁机抢地盘占军队?   “今夜注定无法赶路,你且小心盯着他,有不对立即报我。”   “诺!”   健仆卸下车旁雨布,展开披到骏马背上。同时检查木箱绳索,防止哪处松脱。   小童擦亮火石,灯光照亮半个车厢。   “阿楠,你去将郗参军请来,说我有事同他相商。”   “诺!”   小童放下火石,将干爽的外袍披在头顶。随即利索的跳下车辕,带着两名健仆去“请”郗超。   桓容支起一条腿,手指敲着膝盖,半面被灯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眼神随火光微闪,心思难明。   郗超聪明一世,万万没料到,只不过是回建康送信,竟被南康公主“劫持”,送上往盐渎县的马车。   往姑孰“求救”已经来不及了,留在建康的族人多数不愿帮他。无奈之下,郗超只能老实的收拾行李上车,陪桓容走这一遭。   好在桓容对他还算客气,除了限制行动,并没有在其他方面为难。   随车的婢仆相当“细心”,见郗超脸色不对,特地给他多加一件外袍,灌下半竹筒姜汤。   桓容对姜汤十分怨念,知晓其威力惊人。随车的五六竹筒都是为郗参军准备。郗超是渣爹铁杆,几番进言要他小命。不能亲手咔嚓掉,“招待”一下总没问题。   车队过方山津时,津主和查验的贼曹均出身西府军。郗超看到希望,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怎奈被婢仆看得极严,别说递纸条,连句话都搭不上。   心知求救无望,郗超只能在车厢中郁闷。   车队继续前行,旅贲开始故意绕路,有意拖得人困马乏。郗超心中明白,桓大司马已经下定决心,怕是进入晋陵郡就会动手。   为保证计划顺利,事后不留痕迹,车队中仅两三人知晓内情。   一旦动起来手来,他该如何脱身?   正思量间,车厢外突然传来童子的声音:“郗参军,郎君有请。”   郗超神情一顿,拿不准是何缘由,唯有拉紧身上的外袍,略微镇定心神,推门走出车厢。   夜色降临,两支不同的队伍静悄悄潜伏在暗处,监视车队的一举一动。为首者发现留在树干上的印记,嘴角现出狞笑,眼中暗藏杀机。 第二十七章 脱险   雨水始终未停。   乌云遮住月光,繁星不见踪影。茫茫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   雨水落在头顶,守夜的健仆禁不住打个喷嚏,紧靠在雨布下,咒几声该死的天气。   篝火升起又灭,车厢内的三足灯是唯一的光亮。   健仆和护卫拉动大车,将桓容所在的马车围在中央,同时五人轮作一班,提防可能出现的变故。   “林中有狼。”一名旅贲向桓容解释道,“夜间需加倍防范。”   “有狼?”桓容面露诧异。   旅贲点头,继续道:“近日北地有战祸,此地虽无乱兵却有盗匪横行。附近多是南渡的流民,历经战乱才逃得一条性命,故而防范之心甚重。”   经过旅贲一番解释,桓容心中有了底。不是他不招人待见,而是城外百姓既要防备野兽又要提防匪徒,这才不许陌生人靠近村落。   旅贲退下安排,健仆立即跟上去。前者嫌疑未消,夜间尤其要紧盯不放。   郗超坐在车厢里,打量着桓容的一举一动,始终不言不语。   待到车厢们关上,小童摆出凉透的糕点,桓容亲自递过一盏茶水,郗超才终于动了动手脚,张口道谢。   “郗参军客气。”   桓容夹起一根麻花自顾自咬着,无意主动提起话题。   郗超饮下半盏茶水,吃过两块炸糕,听着雨水打在车盖顶的声响,生平头一次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摆脱困局。   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为免留下祸患,除“拼死送信”之人,车队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必要赶尽杀绝。即便是桓大司马调拨的护卫也不例外。   刀剑无眼,届时挨上一刀,当真是死得冤枉。   想到这里,郗超在心中暗暗叹息。   百密一疏,聪明反被聪明误。假若知道南康公主会动手绑人,他无论如何不会亲自回建康送信。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今之计,只能盼望领队之人眼光够利,能够在乱兵之中认出自己。   “郗参军。”   突来的声音打断郗超沉思。   郗超抬起头,发现桓容已经放下筷子,正端起水盏,静静的看着他。   “容此去盐渎,据悉是郗参军建议我父?”   “超以为郎君有不世之才,出仕地方必能有一番作为。”   “哦。”桓容放下杯盏,视线微垂,心中颇觉得好笑。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说得如此诚恳,也算是一种本领。   “长夜无聊,郗参军如不介意,可否为我讲解侨郡形势?”桓容转开话题,速度快得出乎郗超预料。   “郎君不觉困倦?”郗超问道。   桓容摇摇头,话里有话道:“出门在外实难安枕,请郗参军体谅。”   能不体谅吗?   自然不能。   郗超认命点头,自行拨亮灯火,从元帝南渡登位,朝廷设立侨郡开始讲起。   “秦统六合,分天下三十郡。汉时沿袭前朝,至魏蜀吴鼎立,晋室代魏,俱沿用此制。”   “元帝南渡后设侨州、侨郡、侨县,沿用旧壤之名,安置流徙之民。计有州郡近百,流民以十万计……”   不涉及到桓大司马的利益,郗超无需藏私。加上“前路”未定,权当是排解焦虑,讲解得格外认真。讲到兴处,更令婢仆准备纸笔,勾画出幽、衮、青、徐等侨州郡的地域。   “自元帝之后,各侨州屡有合并,太守以下多委以南渡士族,少有出身吴地之人。”   桓容用心观察,仔细对比,最终得出结论:侨郡集中在长江中下游,他要去的盐渎虽非侨县,流民的数量也是相当可观,足够筛选出一支强军。   “此地……”   郗超正要再说,耳边突然传来破风之声。   咄咄两声,两支利箭竟穿透车窗,直接射入车厢之内。   “什么人?!”   守夜的健仆大喝一声,借大车挡住箭雨。同时抽出刀剑,抄起棍棒,扬声唤醒队中旅贲护卫。   郗超心中打了个突,觉得很不对劲。大司马派遣之人绝不会如此鲁莽,未等车队抵达晋陵郡便急着动手。   如果不是姑孰来的府军,又会是谁?   大雨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健仆多数夜盲,辨别不出箭雨飞来的方向。又是咄咄数声,锋利的箭矢冲破车窗,车厢外几乎被扎成刺猬。   “灭灯!”   营地没有篝火,车厢内的灯光无疑是最好的指引。   郗超想不明白动手的是谁,为保性命,情急之下就要上前扑灭灯盏。   “拦住他!”   桓容大喝一声,小童和婢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郗超扑倒,手脚死死压住。   “桓容,你不要命了吗?!”情急之下,郗超脱口而出。   桓容弯下腰,移过一只木箱抵住车门,同时避开车窗,冷声道:“我自然要命,可惜有人不乐见。”   说话间,小童和健仆已将郗超捆牢,桓容打开木箱,取出李夫人给他的香料,拿起贴有鲜红标签的三只瓷罐,暗道一声“可惜”。   “阿楠,记住不要靠近车窗。”   “诺!”   桓容倒出香料碾成粉状,直接洒到车窗边缘。   有贼人试图扒开车窗,抹上满手香料。桓容趁机扎上一刀,香料渗入伤口,贼人当即会发出一声惨叫,手掌犹如被火燎到一般。   健仆闻声一拥而上,乱刀砍下,贼人直接毙命当场。   小童转转眼珠,和婢仆嘀咕两声,抽出腰带捆住郗超手脚,直接挡在桓容身前。   “临行前殿下有言,遇险理当如此。”   话落,婢仆取下发簪,代替桓容守住车窗,下手又快又狠。贼人不靠近则罢,哪个敢靠近车窗,绝对留下一两个“窟窿”,抱着双手倒地翻滚。   桓容点点头,靠在车厢角落,继续划开瓷罐的蜡封,竖起耳朵听着车外动静。他这小身板出去只能添乱,还是老实躲在车里,免得成了累赘。   郗超挣扎不开,盾牌似的挡在桓容身前,几次险象环生,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出发之前,南康公主特地调来工巧奴,将车厢内部增厚,紧要处夹上硬木,寻常的箭矢压根无法穿透。   大雨中无法点火,抵住车门挡住车窗,尽量不要慌了手脚,呆在车里相当安全。问题在于,健仆是否能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内奸”,以防被内外夹击,当场包了饺子。   弓箭声音渐渐消失,刀剑相击声愈发频繁。期间夹杂着伤者的惨叫,以及重物落地的钝响,令人脊背生寒,头皮一阵阵发麻。   故意带错路的旅贲被砍中左臂,认出来者并非姑孰安排的府军,压根是一群陌生人。当下意识到不好,不再假意抵抗,放贼人靠近车厢,而是大吼一声,拿出拼命的架势同对方战到一处。   旅贲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护卫和健仆的压力当即减小。偷袭者的优势逐渐消失,伤亡成倍增加。   黑暗处,另一群潜伏者握紧刀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   “这些人是哪来的?!”   明明该到晋陵郡动手,这些来路不明的冲出来,直接打乱了全盘计划。   “幢主,动不动手?”   “怎么动手?”带队之人瓮声道,“计不可成,速退!”   此处离建康不远,尚未进入郗愔管辖之地,便是杀了桓容也无用处,反而会引来一身麻烦。况且,车队遇袭定然生出警觉,甚至引来京口注意。强行动手成了便罢,不成的话,很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坏了使君大计。   “退!”见雨势力减少,幢主当机立断,就要引兵退走。   不料想,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队火把,紧接着是响亮的马蹄声。一队骑兵从官道飞驰而来,闯过重重雨幕,直接杀了过来。   “快走!”   幢主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   带队的大汉高近九尺,满脸虬髯,手持一杆长戟,自马背跃下时如铜钟坠地。   “仆等奉命来迎丰阳县公,莫要放走一个贼人!”   “杀!”   这支队伍来得突然,偷袭之人措手不及,直接被包围起来。   藏在暗处的人也未能幸免,幢主首当其冲,仗着多年拼杀的本领才保住性命,侥幸逃脱。林中留下二十多具尸首,过半死于虬髯大汉手中。   桓容听到喊杀声,尚不敢确定是敌是友。   过了大概两刻种,喊杀声越来越小,继而有火把照亮营地。   紧接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彭城刘道坚奉郗刺使之命,迎丰阳县公入京口。”   郗刺使,郗方回?   桓容下意识扫一眼郗超,后者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亲爹竟会派人来接桓容,还赶到得如此凑巧。   “郎君,贼人已尽数就擒!”   听到忠仆的声音,桓容推开车门,迎面一张黑红的脸膛,浓黑的胡须根根直立,两道卧蚕眉,一双铜铃眼。不是确定自己没有二次穿越,桓容差点以为是三国演义中的桓侯当面。   “刘将军有礼。”   桓容不知刘道监官职,观其威猛不凡,身着铠甲,手持长戟,明显不是寻常兵卒,称呼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仆实为郗刺使帐下参军,当不得将军二字。”   参军?   桓容看看刘道监,再看看从马车中走出的郗超,勉强托起掉落的下巴。好吧,虽说这是个看脸的时代,总会有几个例外的……吧?   简单清理过营地,忠仆带人掩埋尸首,取伤药医治护卫健仆。侥幸未死的贼人经过包扎止血,绑住手脚分开看押。   桓容取出一小块香料,投入随身的香炉,待青烟飘出,立即盖上蒙布。   “阿楠,你去将人带来。”   “诺!”   小童利落跳下车辕,将伤势最轻的两名贼人带来,按跪在车厢前。   彼时,郗超已经被送回“原车”,在场仅有刘道监和几名忠仆,其他都在数米之外,或清理营地,或举着火把四下搜索,寻找落网的贼人。   不是桓容特别信任刘参军,而是急需找一名证人。一要身份足够,二要同桓氏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刘参军最为合适。   贼人被带到,桓容似嫌弃他们满脸血污有碍观瞻,特地丢下一块蒙布,令小童给他们净面。   刘参军不禁皱眉。   闻桓氏子在建康有美名,如今看来多有不实。   看到刘参军的表情,桓容并未放在心上。此举的确有些过头,但为隐藏香料作用,他不介意拖拉一回。   小童十分仔细,用力擦拭掉贼人脸上的污泥和血水。   贼人起初未有所觉,片刻后变得目光涣散,明明知道自己不对劲,嘴巴偏偏不听使唤,几乎是桓容问一句便答一句,没有半点停顿。   “何人派遣尔等?”   “庾参军。”   “二公子。”   两人同时开口,给出的却是不一样的答案。   桓容挑高眉尾,继续问下去,得知两人根本不认识,选择同一地点埋伏实在是出于巧合。   前者是庾邈所派,为的是“报仇”。桓大司马断掉庾攸之一条胳膊,让他成为废人,庾邈就要桓容的项上人头,才能解心头之恨。   后者明面为桓济所派,真正下命令的是谁,不用深想也能知道。   贼人管不住嘴,凡是桓容想知道的,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   桓容先是气恼,后是愤怒,继而又是苦笑。他算是明白,所谓逼上梁山是什么滋味了。想安稳的活下去,真心是不“自立”都不成。   刘道监额头开始冒汗。   刘氏曾祖以军伍起家,并非士族出身。根基不牢,没有太强的靠山,知晓这样的秘闻绝无半点好处。事情传出去,庾氏不会放过他,南郡公亦然。   掉头就走?   早已经来不及了。   抬眼看向桓容,刘参军恍然间明白,难怪谢幼度特地遣人送信,说动刺使派兵来迎。估计早知桓氏父子不和,庾氏也在蠢蠢欲动。   真相大白,桓容不会放过害他之人。自己被拉来旁听,百分百会陷入乱局,脱身不得。   见面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拉进坑中,建康出来的郎君,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狡猾。   无奈的磨了磨牙,日后的北府猛将刘牢之,莫名的对月感伤,仰天长叹。 第二十八章 心惊   贼人审讯完毕,录得口供达三十页。桓容特地抄录部分交给刘参军,请后者呈给郗刺史过目。   “此地距建康不远,天子亲命朝官竟遭刺杀,足见庾氏猖狂。”   对于桓济派来的刺客,环桓容只字不提,一口咬定庾邈藐视天威,心胸狭窄,挟私仇派人刺杀朝廷命官,其行可恶,其心可诛!   “如非郗参军拼死相护,刘参军及时来救,容性命恐难保全。庾氏如此恶行实令人发指!”   刘牢之捧着口供,目瞪口呆半晌。   “郎君的意思是?”   “我将修书一封送往姑孰,将部分擒获的贼人一并送去,交给家君发落。郗刺史阅过供词,余下贼人尽可提走。”   刘牢之尚未转过弯来,被请来抄录供词的郗超倒吸一口凉气。   桓容扫他一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现下桓大司马是桓氏的顶梁柱,一旦他倒下,自己也别想得好。哪怕渣爹已经抄起刀子,他也没法马上回砍。   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话语权都没有,想不憋屈也难。   认真计较起来,供词和刺客握在自己手里,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杀了浪费,不杀真心憋闷,不如大张旗鼓送回姑孰。   渣爹尚要脸面,桓济九成要背锅,而且背上就摘不掉。   若是渣爹决心回护,至少短期内不会找自己麻烦,还要给他送钱送粮,向世人展示父慈子孝,孔怀相亲,家庭和睦。什么父子相残,什么兄弟相杀,统统都是污蔑!   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抓紧些也能在盐渎打下基础。   假设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其他。   桓容下定决心,哪怕用金银珍珠来砸,也要砸起一支队伍,替代心怀二志的旅贲。所谓有钱任性,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撇开桓氏内部,对庾氏就无需客气。   郗愔忠于晋室,本该和庾氏很有共同语言。可惜庾氏丢掉荆州,失去兵权,野心却从未减少。动不了桓大司马,干脆三不五时开挖郗愔墙角。   太和二年,朝廷下令迁郗愔平北将军,领徐、衮二州刺史,镇京口,都督徐、衮、幽等侨州诸军事。   桓大司马还在掂量如何开口,庾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郗愔是东晋太尉郗鉴的长子,崇尚道家养生,好修黄老之学,却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乐于交出手中权力,任由外人搓圆捏扁。   士族家主必以家族为先。   自郗鉴去世,郗愔成为郗氏的中流砥柱,轻易撼动不得。   桓大司马口称“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面上仍不敢强取,而要暗中慢慢谋划,不惜以亲生儿子为棋子,足见对郗愔的“重视”。   庾希没掂量清楚自身分量,敢当朝出言夺权,当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郗愔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手中没有把柄,不好轻易下手。   现如今,桓容在距离建康几十里处遇刺,供词和贼人一并到手,罪证确凿,要是不让庾氏好好“痛快”一回,郗刺史绝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庾邈抵赖,郗愔照样有办法扣实罪名。   贼人威胁的不只是桓容,还有郗愔的儿子郗超。郗愔防备儿子不假,却不会乐见儿子去死。人证物证捏在手中,足可对庾氏发难。   这就是实力,是手握权柄的力量,也是桓容目前最缺少的东西。   料定桓容的打算,郗超脑中急转,难免为桓大司马感到可惜。   世子无才,二公子有才却气量不足。小公子身具大才,奈何生母出身晋室,注定不能为大司马所用,更无法承其君位。   郗超暗自叹息,刘牢之眉间皱出川字,两人看向桓容的目光均有些异样。   桓容站在车辕前,漆黑的双眸被火光照亮,映在观者眼中,竟有几分深不可测。   事实上,聪明人太容易想多。   能将贼人的事情处理妥当,设法从渣爹手里捞点好处,已经耗尽桓容的心力。目前,他想的绝不是什么兵法计谋,更不是什么坑人伎俩,而是让婢仆架锅煮饭,好好吃上一顿。   白日赶路夜间遇刺,桓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能当场吞下整头羊。   可惜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没等桓容唤人,就有旅贲上前行礼,开口道:“郎君,雨水渐小,天色将明,不若打起火把继续赶路。”   旅贲的左臂吊在胸前,脸上的血痕尚未结痂,可见战斗时的凶险。他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营地经过清理,到底残存不少血迹。一眼望过去,心里不舒服不说,还可能引来夜间狩猎的狼群。   桓容询问过刘参军意见,同意车队前行。   旅贲手持火把,带数名健仆往前方探路。桓容令忠仆缀在旅贲身后,自己登上马车,沿着火光前行。   刘参军不习惯坐车,骑马伴在车外。   郗超被请入车内,继续为桓容讲解侨郡。比起遇袭之前,郗超的精神明显变差,心神不属,语气也有几分敷衍。   有刘牢之等人在侧,旅贲不敢再行诡计,老实在前方引路。途中避开一截断木,绕过几处泥坑,车队再没遇到其他困难。   卯时正,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   乌云散去,天边绽放万缕橘光,一轮红日缓慢升起。   小童熄灭三足灯,桓容打了个哈欠,推开车窗,发现车队正沿河岸前行。   河道中水流湍急,偶尔有小船卷入其中,貌似将要倾覆。艄公手握竹竿轻点,船身又稳稳排开水流,向下游飘去。   有早起的农人拉着耕牛,扛着锄头迎面走来。见到车队行过,匆忙间退到路边,拉住几名好奇的孩童,不许他们上前。   “阿父?”   有垂髫童子好奇探头,却被父亲按住肩膀。挣扎着转过身,恰好同车窗处的桓容对上,后者笑着点头,童子似受到惊吓,忙不迭躲到父亲身后。   车队经过处,越来越多的农人出现在地头。   路过一片稻田,二十多名田奴已在劳作,多数身着短衣,赤着双脚,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明显是吃不饱。桓容吸了口凉气,喉咙间像是堵住石块,心头发沉,难言是什么滋味。   “建康内外竟是如此不同。”   桓容醒来之后,多数时间留在府内,别说出城,出府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他在建康所见所闻不过是太仓一粟,同眼前压根是两个世界。   “郎君,近年的光景远远好于早年。再者言,这些多为流民,能有今日已是相当不易。”婢仆劝道。   言下之意,这里的田奴都为士族“私产”,桓容最好不要去管,否则必将引来麻烦。   北地被胡族入侵,百姓携家带口南逃,房舍田地全部舍弃,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部分投奔亲友,生活勉强有了保障;部分身怀一技之长,录籍后分得田地;还有部分实在活不下去,全家沦为士族门阀的私奴。虽然失去自由,好歹不会饿死。   光明下总有黑暗,乱世中不可能真正的歌舞升平。建康的繁华美景,欢笑歌舞,此刻皆如虚幻一般。   桓容闭上双眼,背靠车厢良久无声。   小童递给桓容一盏蜜水,道:“郎君夜间未曾用膳,可要用些寒具?”   “也好。”   初次见桓容用膳,郗超着实惊吓不小。观小公子并非虎背熊腰、勇猛雄壮之辈,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车外的刘牢之碰巧走过,见到桓容吃饭的架势,不由得哈哈一笑。   “小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性情中人!”   桓容咬着麻花,不太理解“饭量大”和“性情中人”有什么关系。难道能吃就是真性情?麻花咽下去,桓某人晃晃头,着实有些费解。   没有雨水拦路,车队上了官道,行速越来越快。   随着马车摇晃,桓容逐渐开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眼见桓容倒向一侧,小童忙取来厚实的外袍,展开罩在桓容身上。婢仆取走郗超面前的纸笔,铺开另一件外袍,请郗参军暂歇。   看到婢仆发间的银簪,想起昨夜车窗前的情形,郗超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立即躺倒,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车厢里很快陷入寂静。   桓容睡得安心,微微起了鼾声。郗超眉间紧锁,距离京口愈近,愈发感到心神不宁。   车队抵达晋陵郡,又遇一场大雨。   雷鸣声中,闪电劈落,一株古木应声而倒,断裂处一片焦黑,现出一座拱桥状的蚁巢。   古木横在道路中央,车队被迫停住。探路的旅贲来报,前方遇土石塌方,道路被阻住,一时半刻无法通行。   “寻一处空地扎营,待雨势减小再赶路。”桓容走出车厢,手中撑着竹伞,照样被雨水打得透心凉。   “诺!”   桓容回到车上,想起一路来的种种,不由得摇头苦笑。距京口不到二十里,偏偏遇到土石塌方,当真是运气背到无法想象。   “郎君?”   “无事。”   “郎君可要用些寒具?”这句话几乎快成小童的口头禅,每隔半个时辰便要问一次。   桓容:“……”他是心烦,不是肚子饿,真心不是。   南方连降大雨,北地却现出旱灾预兆。   春雨连绵的时节,日日晴阳高挂,万里无云。   河水日渐下落,溪流不断枯竭,农人站在地头,看着干裂的土地满脸愁色。   如果再不下雨,怕又是一个灾年!   仅是天灾也就罢了。   氐人遭遇一场大败,不甘心被慕容鲜卑压制,日前又集合三万兵力,由武卫将军王鉴、宁朔将军吕光等率领,大举进攻榆眉,同慕容鲜卑开启一场大战。   附近的胡人部落匆忙迁徙,汉族坞堡人人自危,哪里有心思春耕。   交战双方僵持不下,即将陷入拉锯时,秦璟一行终于由建康返还,抵达秦氏设在洛州的一处坞堡。   很不凑巧,一支鲜卑军队恰好路过,带队的将领傲慢自大,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以为这处孤零零的坞堡好欺负,不顾属下劝阻硬要领兵攻占。   主将不听劝,鲜卑部众不得不硬起头皮,对坞堡发起进攻。   面对这场突来的进攻,堡内百姓未觉惊恐,只感到惊奇。   没见到城头旗帜?还真有不要命的啊!   是日,秦璟领坞堡内四百仆兵大败千名鲜卑胡,更俘虏带队的鲜卑将领。拷问之下得知,此人名为慕容亮,出身鲜卑皇室,和现在的燕主是亲兄弟!此番初上战场,为争功劳,自领前锋探路,数万大军就在身后。   令人将慕容亮带下去,秦璟当即写就一封短信,缠到苍鹰腿上。   慕容亮身份特殊,留在坞堡就是烫手山芋。考虑到氐人一方,他又算得上奇货可居。是杀是放,是送回鲜卑还是货给氐人,必须尽快决定。 第二十九章 郗府夜宴   两晋实行郡县制,官制沿袭东汉,州置刺史,郡置太守,大县置令,小县设长。   刺史掌州之军政,有领兵和单车之别。   郗愔为领兵刺使,加将军号,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掌握北府军,假节镇京口,战时可斩杀犯军令之人。   按照后世的话讲,郗刺史基本是省长、省委书记加军区司令员一肩扛。偶尔还要客串一下军事法院院长,权力大得惊人。   自郗鉴死后,郗氏逐渐没落,不复往日鼎盛。但就郗愔个人而言,依旧是朝廷重臣,不容任何人小觑。   桓容一行绕路抵达京口,比原定日期迟了两日。郗愔得健仆禀报,亲自出府相迎,当真是给足了桓容面子。   马车停在刺史府前,桓容以最快的速度走出车厢,跃下车辕,拱手揖礼道:“见过郗使君。”   郗愔朗笑一声,不等桓容下拜便托住他的手臂,言道:“我同南郡公有旧,我子亦在南郡公帐下,郎君无需这般客气。”   郗超走下马车,待到桓容站直身,才上前向郗愔行礼。   “阿父。”   “恩。”   郗愔的态度不冷不热,眼中却有关切闪过,恰好被桓容捕捉到。后者禁不住内心叹气,别人家的爹啊。   郗超一门心思跟随桓温,甚至连自己的亲爹都算计,郗愔依旧关心儿子安危。派遣刘牢之出京口,一来是被谢玄说动,二来,多少有关心儿子的意思在内。   刘参军上前复命,余下兵卒归还大营。   四十多辆大车绕过前门,由郗府健仆引向客居处安置。   郗愔握住桓容前臂,亲自将他引入府内。英俊的面容满是笑意,不似见到下属官员,更像是遇到喜爱的晚辈。   桓容一边小心应对,一边仔细打量。   同样手握重权,桓大司马通身煞气,一望可知是领兵之人。郗刺史则温和儒雅,更贴近晋时文人。如果换下深衣,穿上一件大衫,百分百的风流名士,俊朗潇洒非常人能及。   两人靠近时,桓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察觉身旁人略高的体温,回忆建康所见,当下确定,眼前这位也是寒食散的爱好者。   桓容知道寒食散不是什么好东西,长久服用必成祸患。但时下人以“嗑药”为风尚,郗愔又是养生问仙的爱好者,自己出言未必有用,八成还会搞僵彼此关系。   思及此,桓容咬了咬后槽牙,到底理智占据上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简单寒暄一番,郗愔唤人引桓容往客居暂歇,并言将设晚宴为桓容接风,稍后遣人去请。   “多谢使君,容告退。”   在人家的地盘,又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总要客气些好。   桓容的恭谨很得郗愔赞赏,目送其离开,视线转回陪坐的郗超,笑容登时隐去。   “嘉宾。”   郗超立即正身跪坐,恭敬听训。   “数年前我曾问你,如今再问,你仍遂迷不寤?”   “阿父,南郡公乃当世英雄。”郗超抬起头,目光坚定,没有半点躲闪,“晋室孱弱,无能北复失地,欲驱胡人,汉室当有雄主。”   凝视郗超半晌,郗愔沉声道:“你言桓元子是英雄?”   “回阿父,儿未曾妄言。大司马二度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失地,乃是不争的事实。”   “我并未否认其功业。”郗愔摇头道,“但依我之见,桓元子可称奸雄,不配英雄二字。”   “阿父!”   “虎毒不食子。”   五个字掷地有声,郗超登时无言以对。   历史上,真没哪个“英雄”朝自己儿子下手,除非后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当然,皇帝家是例外。   桓大司马觊觎郗愔手中的地盘和军队,不惜牺牲嫡子,没有半点父子之情,为达目的不留任何余地。郗超自始至终参与其中,自然无言可以反驳。   “你自幼喜读史书,尤推举汉末诸雄。”郗愔突然话锋一转,道,“我且问你,桓元子可比魏武帝?”   郗超神情微凝,许久方开口道:“不可比。”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天下,处尊居显,朝野侧目,生前可曾称帝?”   “不曾。”   “我再问你,桓元子诸子中,可有能及魏文帝者?”   “无有。”   依郗超来看,桓熙平庸无才,桓济气量狭小,桓歆耳软心活,桓祎不提也罢。桓容确有贵极之相,但偏于文弱。魏文帝曹丕自幼随父南征北讨,文武双全,绝非桓氏兄弟可比。   “既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竟妄想取司马氏而代之?”   桓温想造反不是秘密。建康朝廷知道,南渡的侨姓和吴姓也心知肚明。   郗超一门心思的为桓温出谋划策,未必不是为家族考量。但在郗愔看来,桓温权柄在手,权倾朝野,桓氏却不入建康高门之列,一旦桓温倒下,桓氏极可能内部生乱,甚至土崩瓦解。   即便桓温得偿所愿,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可能长久。有此顾虑,郗愔绝不会让郗氏绑上桓氏的船。哪怕郗超几番劝说,仍是不为所动。   “嘉宾,这样的话我只说最后一次。”   郗愔肃然表情,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桓元子事不可成。你既懂得相人之术,为何没有发现,丰阳县公之贵远胜其父?”   郗超苦笑。   就是发现桓容的“贵相”,他才建议桓大司马尽快下手。但这话不能说,万一出口,九成以上会被亲爹从大门扔出去。   郗愔父子一番对话,桓容自然无从得知。   离开客室后,桓容沿着回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时有婢仆引颈张望,窃窃私语,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虚传”。   偶尔听了两耳朵,桓容颇感到惊奇。   自己不过是在上巳节写下一幅字,随后在庾希府前威风一把,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风”?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里,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难不成是古代娱乐太少,民间需要八卦?   如谢安这样的神人,有人造势不足为奇。自己不及弱冠,又是准备造反的权臣之子,也值得如此宣扬?   桓容行过拐角,望一眼晴空流云,愈发想不明白。   郗愔有县公爵位,刺史府的格局同桓府相类。   客居分内外两间,外间极为宽敞,墙上悬有名家字画。内间设立屏风,小童和婢仆打开衣箱,正点燃香炉。   “郎君。”   桓容绕过屏风,小童立即迎上前,为桓容解开腰间帛带。   婢仆展开蓝色长袍,在香炉边挂起熏染。   “郗使君设宴,郎君不能佩剑前往。”   婢仆名为阿黍,是南康公主从宫中带出,主要负责看顾公主嫁妆,对公主极为忠心。桓容远行盐渎,南康公主特地将她调来,帮忙打点桓容的衣物和“小金库”。   郗府婢仆送来热水,桓容净过手脸,洗去旅途风尘,令小童找出桓大司马的书信,同备好的合浦珠放在一处,待宴后一并交给郗愔。   信件没有拆开,信中的内容却早不是秘密。   摸摸额心红痣,桓容坐到矮榻旁,铺开纸张,提笔写成两封书信,一封随刺客送往姑孰,一封送回建康,交到南康公主手上。   小童将信封入木盒,阿黍出门唤来忠仆,仔细叮嘱一番,后者来不及多做休息,当日便打点行囊,准备沿水路返还建康。   “务必告知阿母我无事,请阿母无需忧心。往故孰送信时,将刺客之事略作宣扬,无需提及我父,只言庾氏即可。”   “诺!”   忠仆郑重应诺,回道:“旅贲皆不可信,仆等留下三人,郎君可遇事差遣。护卫健仆中亦有心思不明之人,郎君务必小心。”   桓容点点头,忠仆点出数名护卫,更将之前引错路的旅贲带走,心中打定主意,将其和贼人一同留在姑孰。如果不可行,干脆在道上解决。   总而言之,他们身负殿下之命,绝不能放这样的人留在郎君身边。   京口乃是建康东侧门户,临近北府军驻地,实打实的军事重镇。忠仆带人离开,需要提前通禀,取得关防文书才能借水路通行。   郗愔从刘牢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当即令录事开具文书,并派遣府军精壮护送。   “我有书信送往建康,正可遣人同行。”   桓容知道对方用意,心知婉拒不得,干脆大方应诺,谢过郗刺史好意。   巧合的是,郗愔派遣的人又是刘牢之。   面对这个结果,刘参军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反正已经被带进坑里,坑几次都是坑,挖坑的是丰阳县公还是自家使君,真心没什么区别。   掌灯时分,刘参军登船出发。刺史府灯火通明,设宴款待桓容一行。   宴席上,郗愔居首,桓容被让到主客位。郗超对面陪坐,另有别驾、治中列席。乐音奏响,数名美人鱼贯而入,举袖折腰,飞旋起舞。   郗愔举杯请桓容同饮。   “郗使君见谅,容不胜酒力,三杯即倒。”   桓容知晓自身,无意打肿脸充胖子,硬装海量。郗愔闻言稍愣,继而大笑出声。   “三杯就三杯,郎君请!”   众人把盏同饮,宴会气氛愈浓。   至宴会中途,有健仆抬上偌大一只铜盘,盘上倒扣圆盖,明显分量不轻。   乐声忽然一静,舞者行礼退下。   郗愔走下主位,自盘中取过银亮的匕首,对桓容笑道:“这是北地传来的烹制之法,郎君可曾试过?”   说话间,圆盖被健仆揭开,烤肉的香气顿时弥漫。   桓容定睛看去,发现盘中是整只焦黄的羊羔,外皮已经烤得酥脆,涂抹着西域来的香料,煞是诱人。   郗愔抄起匕首,一刀划开羊身,香味更加浓郁。立即有婢仆上前,自切口处取出整鸡,剖开鸡腹,竟还有两只麻雀!   桓容没有料到,自己能在东晋看到这样的吃法。更加没有料到,清风朗月、颇有仙人气质的当代名士,抄起刀子没有半点违和。   果然是对时代了解不够,需要深入学习。   三刀之后,郗愔放下匕首,拿起布巾净手。   健仆接替他的位置,三两下将烤羊拆解开,分到预先备好的漆盘中。两只麻雀另外放置,一只送到郗愔桌上,另一只送到桓容面前。   扫过盘中之物,桓容看向主位的郗愔,对方正笑着颔首,向他举盏。   桓容再不了解政治,也能猜到这“两只麻雀”不简单,很可能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依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值得郗刺史这般重视,在宴上大费周折?亦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知道他和渣爹不睦,郗刺史打算趁机拉拢?   桓容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干脆夹起麻雀送到嘴里,咔嚓几口咬碎下肚。其后对郗刺史举杯,亮出雪白门牙。   郗超直接呛酒,咳得十分引人注目。   郗愔的笑容僵在脸上,酒盏停在半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公子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莫非他年事已高,竟连区区一个少年人的心思都猜不透?   要么说,聪明人真容易多想。   遇上桓容这样的“人才”,郗氏父子想不成丈二和尚也难。 第三十章 拉拢   晚宴结束后,桓容回到客居,带着几分酒意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几回,脑中仍不忘思索“两只麻雀”到底是何含义。   阿黍送上醒酒汤,小童想要点燃熏香,却见桓容摇了摇头。   “今夜不要燃香。”   “诺。”   小童没有多言,放下火折子,盖上香炉。   桓容坐起身,捏着鼻子灌下半碗醒酒汤,俊秀的面容皱成一团,再不肯多喝一口。   “郎君,服下整碗方可歇息。”   “半碗足矣。”这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姜汤,整碗喝下去真会要人命。   阿黍劝说不得,唯有将漆碗撤下。   桓容舒了口气,漱口之后重新躺倒,抓过温热的布巾覆在额前,双眼紧闭,口中念着“麻雀啊麻雀”。   小童正将长袍挂起,听到他的低喃,好奇回头问道:“郎君要吃麻雀?”   “……不是。”他的吃货形象已如此深入人心?   “那郎君要吃什么?”   “什么都不要。”桓容展开布巾,整个覆在脸上。薄薄的布料几乎透明,随呼吸一起一伏。   小童摸不着头脑,结束手上的活计,移坐到榻前,小心问道:“郎君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桓容转过身,脸上的布巾自然滑落。对上小童双眼,禁不住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连个暗示都猜不透,可想而知,今后的路会有多难。   “我在想宴上那道烤羊。”   小童恍然大悟,笑道:“郎君放心,奴会告知阿黍,令随行婢仆学习烹饪之法。待到盐渎之后,定寻来香料为郎君烤制。”   “我说的不是吃……”   小童满脸不解,那是为什么?   “算了。”桓容摆摆手,终于体会到人才的重要性。渣爹身边有郗超,遇事自己解不开,智囊团自然顶上。自己手头无人,别说智囊谋士,信得过的护卫都少之又少。   “任重而道远啊。”   阿黍归来时,桓容仍在榻上翻来覆去,没有半点睡意。   “郎君这是怎么了?”   “郎君似有酒意,一直在说麻雀。”   听完小童之言,回忆宴上之事,阿黍有几分了然。当即令小童退到门边,看着廊外行走的护卫,自己跪坐到榻边,开口道:“郎君,奴有一言。”   桓容停止翻动,侧头看向阿黍。束发的帛巾松脱在枕上,鬓边滑落两缕乌丝,轻轻扫过脸颊,带起一阵轻痒。   “何言?”   “郎君可是为宴上之事烦心?”   “的确。”桓容点头。   “临行之前,殿下曾言,郗刺史必有动作。”   “阿母说过?”   阿黍点头,继续道:“殿下言,如郎君当面拜访,且途中遇到变故,郗刺史定会设法拉拢,极力同郎君交好。其目的极可能是促使郎君争权,设法掌兵。”   “掌兵?”   “郎君,奴以为,羊乃晋地,雉鸡为建康,麻雀极则指京口、姑孰两地。”   “是这样吗?”桓容面带怀疑。   “奴不敢妄言。”阿黍继续道,“京口、姑孰皆为建康门户。北府军驻扬州,守京口;西府军驻武昌,守姑孰。”   桓容坐起身,神情变得严肃。   “自郎君入刺史府,郗使君并未以下官视之,其意如何,郎君当细细思量。”   阿黍点到即止,不愿多言。   桓容静静思索。   羊,雉鸡,麻雀。   东晋,建康,姑孰,京口。   西府军,北府军。   一念闪过,犹如醍醐灌顶。桓容腾地直起身,手指梳过额前,直直插入发间。如果他想得没错,郗方回是否在暗示同他结好,助他掌握西府军,从渣爹手中夺权?   但是,可能吗?   桓容越想越是怀疑,不太明白对方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做出这样的暗示。   只要有眼睛都会知道,以现在的他压根争不过桓大司马。   即便桓大司马倒下,他那几个庶兄不顶事,照样有桓冲、桓豁可以顶上。或者对方根本没想过他能成功,只为激出他的野心和怨气,令桓氏自相残杀,提早生出内乱?   这样一想,之前以为的“没有歹意”必须要打个折扣。   历史上,桓温去世之后,桓熙桓济联合叔父桓秘,差一点干掉桓冲,引得桓氏彻底栽倒。固然是前者野心使然,难言没有外部力量推动。   想到这里,桓容打了个激灵,突然感到颈后发凉。   “阿黍。”   “奴在。”   “你怎知这些?”   “不瞒郎君,奴曾祖官至禁防御史,大父为历阳郡主簿。奴父也曾选官,因任上获罪,举家被贬,奴才做了宫婢。”顿了顿,阿黍压低声音道,“奴少时听大父言于兄长,提有太守宴请当地吴姓士族郎君,席上一条烤鱼,鱼腹两枚鸡卵,所行同今日颇为类似。”   “那场宴后的结果你可知道?”   “吴姓士族分崩离析,嫡支灭绝,分支不存。”阿黍正色道,“奴十岁入台城为宫婢,蒙殿下大恩,始终未有回报。今见郎君烦扰,方才胆大出言。”   话落,阿黍退后两步,恭敬下拜,额头触及地面。   “阿母可知你的身世?”   “回郎君,殿下早知。”   桓容没有再问,唤阿黍起身,道:“我会与阿母书信,道明今日之言,你先下去吧。”   “诺。”   阿黍起身行礼,退到屏风之外。   桓容独坐半晌,摊开掌心,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哪怕遇到刺客截杀,他也未曾乱成这样。继桓大司马之后,郗刺史又给他上了一课:千万不要小看古人,不然的话,当真会死无葬身之地。   桓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郗氏父子同样没有睡意。   郗超猜出父亲用意,印证之前不妙的预感,心中更觉后悔。既然看出桓容面相,早该劝桓大司马下手,免掉日后祸患。   假若桓容真的心动,决定同郗氏联手,谢安和王坦之必定会借机插一脚。届时,事情恐会相当麻烦。   正室内,郗愔挥退婢仆,独自坐在榻前,展开桓大司马的亲笔书信,细细读过一遍,眼中现出讽意。   “虎顾狼视之人,亲子可噬,何言九鼎!”   话落将书信丢到一边,不想再看一眼。随手打开盛珠木盒,眼神当即定住。   盒中俱为龙眼大的珍珠,雪白莹润,一眼便知是上品。更加难得的是,其有一金一黑两颗明珠,堪称世间奇宝,价值不可估量。   郗愔先取金珠,后取玄珠。两颗珍珠先后滚落掌心,轻轻撞击,映照室内灯火,愈发明亮耀眼。   “难得。”   送出如此重礼,若言没有他意,郗愔绝不会相信。   对珠沉思半晌,郗刺史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小小年纪倒也难得,老夫险些被他骗过。”   送出重宝必有结交之意,哪会看不懂他的暗示。故意装糊涂,九成是要防备他那儿子。如此一想,郗愔愈发坚定拉拢桓容的决心。   哪怕对方看出他有分裂桓氏之意,顶多拖延些时日,早晚要同他联手。桓温已现杀机,桓氏内部无人可结盟。桓容想要自保,除借助外力还有什么选择?   三人各有思量,正室同客居的灯火燃烧整夜,临近天明方才熄灭。   桓容刚刚闭上双眼,睡了不到两刻钟,就被小童轻声唤醒。   “郎君,今日将要启程,膳食已经备妥。”   “什么时辰了?”   “已近卯时末。”   桓容捏了捏鼻根,挣扎着坐起身,张嘴打了个哈欠。抹掉眼角的泪水,撞见阿黍不赞同的眼神,本能的正襟危坐,合拢嘴巴。   “郎君请换袍。”   同时下人不同,桓容不太喜欢大衫,启程之前特地叮嘱过婢仆,衣箱中九成都是长袍。   阿黍和小童伺候桓容更衣用膳,郗愔遣人送来一箱竹简。   “使君闻郎君好读书,特备下古籍,请郎君笑纳。”   “还请代容转达,多谢郗使君。”   “诺!”   婢仆退出内室,桓容对着书箱苦笑。好学的名声传出去,收礼都是收书,该说是好事?   打开书箱,看到放在最上方的一封书信,桓容眼神微闪,随手收入袖中,阿黍和童子均未曾看见。   用过早膳,桓容向郗愔告辞,继续启程往北。   “使君赠书之情,容感怀不尽。承蒙使君美意,他日定当回报。”   桓容想了一夜,决定接受郗愔拉拢,为的是能在盐渎站稳脚跟。比起桓大司马,至少郗刺史暂时不打算要他的命。   至于要不要按照对方的计划,主动和渣爹争权,全要看他自己。有实力便能自主,没有实力就只能乖乖沦为棋子。前者做不到,后者感到憋屈,干脆一刀抹了脖子,至少死得还算自由。   郗超没有继续随行。   投桃报李,郗愔释放“善意”,桓容总不能继续拿人家儿子做盾牌。再者说,过了京口,进入郗愔管辖的地界,桓大司马难有下手的机会。   手握侨州军政,郗刺史也不是吃素的。   “郎君一路顺风。”   “使君保重。”   桓容在车前行礼,看到神情憔悴的郗超,笑容愈发灿烂:“郗参军几番教导,容受益良多,他日如有机会,望能再听参军良言!”   “郎君客气。”郗超拱手,唯有苦笑。   与此同时,北地的战况陷入僵局。   氐人攻占榆眉,主将下令乘胜追击,被鲜卑大军阻截,双方连战数场,互有胜负。为破僵局,氐人用王猛之计,截断鲜卑粮道,乱其军心,果然取得一场大胜,斩首五千级。   鲜卑不敢继续接战,放弃安定,领兵退回上邽。   氐人再度追击,遇到鲜卑猛将慕容柳,前锋尽失,大挫锐气。此后慕容柳几次挑战,王猛皆下令紧闭营门,不予迎战。   双方就此陷入僵持,战场附近胡人逃散,汉人退入坞堡,一片风声鹤唳。   秦璟的书信送至西河,秦氏家主很快回复,将慕容亮“货”了。不是货给一家,而是派人通知交战双方,价高者得。   鲜卑人本以为慕容亮“光荣战死”,正准备给他加谥号,听到消息顿时懵了。   氐人接讯则喜上眉梢。正愁僵持不下,大好人质送到手中,还可借机挑拨秦氏坞堡和鲜卑人的关系,甭管价格多少,必须拿下!   于是,战场上出现奇怪一幕,交战双方同时鸣金收兵,紧闭营门,分别派遣队伍迎接王都使臣,赶往洛州的秦氏坞堡。   目的只有一个:买回慕容亮!   作为货主,秦璟正设宴款待慕容亮,待酒足饭饱之际,取出一枚金色的珍珠,引得慕容亮口水滴答,方才道:“如殿下平安归国,我用此珠同殿下易货,殿下可有兴趣?”   “易货?”   “人丁。”   “人丁?”慕容亮微愣,不是土地也不是牛羊?   秦璟点点头,道:“汉室百姓。”   慕容亮如果被鲜卑人换回去,兵权十成被收回,在朝中掌权无望,必定对财富更加贪婪,不愁他不上钩。如果回不去,那也没关系。珠子放到氐人面前,照样会让对方动心。   慕容亮双眼放光,贪婪之色尽现。   秦璟勾起嘴角,思及赠珠之人,笑意染上眼底。他日再次南下,必得当面一叙。 第三十一章 捡宝   太和三年六月,氐人和慕容鲜卑使者先后抵达洛州,进入秦氏坞堡辖地。   此前苻坚两度发兵,慕容鲜卑不甘示弱,接连几场大战,彼此互有胜负。   败兵逃窜肆虐,胜者纵兵劫掠。汉家百姓遭殃,部分胡族部落也未能幸免。如榆眉、上邽等地,靠近战场的郡县,几百里内渺无人烟,荒废的坞堡村落比比皆是。   在烈日的炙烤下,散落的百姓尸骸和牛羊尸骨逐渐干枯,凄凉景象随处可见。   天灾人祸一并袭至,秦氏掌控的郡县成为百姓逃难之所。   汉家百姓之外,不少胡人也携带牛羊家产,举部迁往西河郡及洛州鄜县附近,宁肯献上牛羊求秦氏庇护,也不肯继续留在氐人和鲜卑人的地盘。   因为迁移的人口不断增加,秦氏坞堡出现一种奇怪的“繁荣”。附近郡县还立起小市,引来不怕死的西域和吐谷浑商人,堪称乱世独有的奇特现象。   氐人使者由王猛所派,鲜卑来的则是慕容亮的亲兄弟——渔阳王慕容涉。   两支队伍进入洛州,尚未抵达秦氏坞堡,先在洛阳外五十里冲突一场。氐人死伤十余人,慕容鲜卑同样没落好,慕容涉率先冲锋,差点被氐人斩落马下。   双方互不退让,几乎是一边走一边打,最后惊动秦氏坞堡,秦璟亲自率兵“出迎”,差点把交战双方一锅端,带来的金银珍宝全充战利品。   “误会,一场误会!”   氐人带队的官员是个汉人,因受王猛赏识,在苻坚面前颇得重用。之前未曾见过秦璟,却知秦氏郎君大名,当先下车行礼,随行人员个个不落,唯恐真成对方的刀下鬼。   慕容涉不是傻子,见氐人这幅做派,也晓得来人不好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下马对秦璟抱拳,道:“小王慕容涉,英雄有礼!”   慕容氏的长相迥异汉人,也不同于多数胡人,肤白,五官深邃,男子须发浓密,更似极西之地的西域人。慕容涉更是如此。一脸的络腮胡子,说起汉话不伦不类,用词很是别扭。   秦璟在马上还礼,引来对面数道视线。随后打马回转,引来者前往坞堡。   一路之上,队伍经过三处小市,遇到数名西域商人。   氐人官员眉间深锁,看着秦璟的背影颇为忌惮。慕容涉同麾下将兵两眼瞪大,未曾想到,临近州郡就是战场,此处竟然如此繁荣。   “请。”   穿过两道栅门,迎面就是一条石路。两侧立有高墙,假设秦璟心怀杀意,只需埋伏下弓箭手,在场几十人都会变成刺猬。   鲜卑人和氐人下意识聚拢,目光警惕的扫向四周。   秦璟始终没有做声,跟随的仆兵面现嘲讽,打量进入坞堡的胡人,活似猛虎在盯着鹿群。   氐人官员快行两步,试着想要开口,秦璟却压根不理他,走进最后一道木门,将人甩给治理坞堡的主簿,自行前往慕容亮所在,继续和对方商讨以珍珠换人。   见到双方的队伍,秦璟便已经清楚,鲜卑财大气粗,远远超过氐人。所谓价高者得,慕容亮九成会被慕容涉买回去。   至于氐人会不会半路抢劫,那就不是他该关心。   正如这场因陕城而起的战争,氐人低估了慕容鲜卑实力,以为的必胜之战陷入僵局。   纵然慕容鲜卑无法获胜,氐人照样占不到太大便宜,顶多夺取几处州县,不时进行挑衅,伺机再发起征讨。   慕容鲜卑如果能吃下教训,尽快结束朝中内乱,反而能压制氐人,迫使苻坚退让。如若不能,待氐人养精蓄锐,倾全力发兵,慕容氏灭亡之日不远。   思及此,秦璟当下决定,尽量说服慕容亮,多换汉家人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扩充实力,以防日后。   慕容亮尚不知自己被挂出“五百金”的高价,并有继续升值的潜力。见到秦璟出现,当即双眼发亮,主动迎上前去。   与此同时,桓容一行沿中渎水北上,经过几处流民聚集的小县和村落,距盐渎越来越近。   中途,车队遇上两股盗匪,差点遭了埋伏。好在有惊无险,财物没有损失,更依靠郗刺史派出的府军擒获三十多名贼人。   “郎君,此等贼子为祸日久,不如杀掉!”随行的掾吏建议道。   桓容摇摇头,随手拿起竹扇轻轻摇着,看着车外步行的俘虏,三度否决了掾吏的建议。   “贼子固然可恶,但只劫掠钱财,并未害得人命。带去盐渎依律惩治,方能警告其他匪类,亦能广告百姓,官府惩治盗匪绝不手软,盐渎治下可安。”   这番话貌似合情合理,实则很是牵强。   贼匪是在射阳县境内抓获,该交射阳县令才是。桓容却要大费周章带回盐渎县,实打实的捞过界,难说打的是什么主意。   掾吏满脸不解,桓容无意回答,只是笑。   等到对方离开,桓容斜靠在车壁前,取出郗愔的书信细细研读,对盐渎县的豪强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愈发感到手头的力量不够用。   他已亲自审过,这些匪徒多是农人,被逼无奈才上山落草。如果能加以利用,未必不会成一股力量。   实在不成,罚到田间耕作还能多打些粮食,总比举刀砍了强。   阿黍送上蜜水,想起南康公主所言,不禁暗自叹气。郎君实在心太善,如果不能想想办法,今后恐要吃亏。   “郎君,再有半日即到盐渎,需得提前防备。”   “防备?”桓容从书信中抬头。   “当地有豪强陈氏,其祖为建安才子陈孔璋。自汉末,陈氏便以煮盐为业,在盐渎树大根深,轻易撼动不得。县中职吏五十余人,半数出于陈氏及其姻亲。”   桓容眨眨眼,对照郗愔信中列举,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叫地头蛇?   这就是!   “之前盐渎常换县令,该不会同这陈氏有关?”   阿黍口称未有证据,表情却告诉桓容,他的猜测很有可能。   无语两秒,桓容狠磨后槽牙。   他就知道!   以渣爹的性格,怎么会平白无故送他到郗氏的地界,让他多一层“保护伞”,原来竟在这等着他!   陈氏并非侨姓,属吴姓中的一支。家族以为煮盐为业,可想而知会有多富。   郗愔为何不动他们,暂时无从考量。但桓容心下明白,自己想要掌握盐渎,如陈氏这样的家族绝对是不小的阻力。   对方不找麻烦,还能有时间慢慢谋划,制定出“和谐共处,共同发展”的道路。一旦主动找上门,想要不被弄死,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最快速度拔除。   考虑到之前情况,“和平共处”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不然的话,盐渎的县令也不会走马灯似的三年换两,五年换三,其中两人更“暴死”任上。   可是,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快刀斩乱麻又谈何容易。没有智囊,没有武力值,难不成用金子珍珠去砸?   “难啊!”   桓容捏了捏额心,当真是感到头疼。   “备下一份厚礼。”左右思量,桓容决定暂时不要硬碰硬,“到盐渎之后,遣人送到陈氏府上。”   先礼后兵,实在不成再想办法。必要时,桓大司马的旗帜可以扛起来。毕竟渣爹那边还欠他   一份债。   算算时间,送信人应该到姑孰了吧?   阿黍又倒一盏蜜水,拿起蒲葵扇轻轻摇着。   想起新会蒲葵的故事,桓容更想叹息。   不出门不知行路艰,不做官不知仕途难。想想谢安的名人效应,再看看现下的自己,委实是一言难尽。   路再远也有走完的时候。   临近傍晚,车队终于抵达盐渎县城。   听到护卫禀报,桓容推开车窗,望一眼窗外情景,登时眉间皱紧,转向车前的护卫,满脸三个大字:你逗我?   盐渎乃是古县,西汉时自射阳县划分。经两汉、曹魏至东晋,该地遍设煮盐亭场,水道四通八达,河上十之八九是运盐船。   在桓容的印象里,盐渎不及建康繁华,至少也该同京口旗鼓相当,眼前这情景算怎回事?   一座县城连城墙都没有,城门就是两个石墩,路过的盐亭长满野草,城内的民居散落破败,城外的水田无人耕种,这都该如何解释?   “此地真是盐渎?”   “回郎君,确是。”府军半点不意外桓容会有此问,当即回道,“苏峻之乱时,建康遭匪,盐渎亦曾被几次劫掠。此处匪患最为严重,自乱后荒废,城东十五里才是百姓聚居之处,流民村落还要更远些。”   经过府军一番解释,桓容方才恍然,当即下令车队东行。   经过一处废弃的建筑,知晓曾是县衙所在,桓容难免唏嘘。又听阿黍道,南康公主给他的田地多在附近,桓容半晌没说出话来。   “阿母准备的不是田地?”   “自然是田。”阿黍解释道,“只是多年未曾耕种,需要重新开垦。”   桓容:“……”   “郎君,此乃吴姓之地。仓促之间能得上田十顷,中田十五顷已是殊为不易。”   “我知。”桓容搓了下脸,看向沿途经过的破败民居,深吸一口气,道,“这些房屋也归我所有?”   阿黍点头。   “好。”桓容推开车门,大声道,“停车!”   “郎君?”   府军和护卫不解其意,见桓容推开车门,唯恐他脚踩落空,忙一把拉住缰绳,车队立时停住。   “郎君有何吩咐?”   “不去城东。”桓容弯腰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吩咐道,“收拾县衙,清理民居,留在此地!”   “郎君可是累了?要暂时歇脚,仆等可建木亭,远胜此等旧屋。”   桓容摇摇头。   “我既为盐渎县令,自当在县衙起居。尔等跟随于我,也当在此常住。”   啥?!   府军迟早要回京口,惊讶之后也就算了。护卫和健仆齐齐愣住,看着摇摇欲坠的土墙木房,再看看满脸坚毅的自家郎君,集体失声。   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他们想清楚,桓容令阿黍开箱,取来市货的布帛和少量钱币,令健仆随府军往城东交易,招收当地百姓前来城西。   “言明修建县衙房屋,每日一餐饭,十五日后可领布或铜钱。”   “诺!”   健仆领命,清空两辆大车,由熟悉的府军带路,挥鞭消失在蔓草之间。   桓容跃下车辕,询问掾吏县衙大致是怎样布局,随后令健仆清理出两三处院落,暂时作为歇息处。   听到动静,陆续有人走出破屋,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知晓是新任盐渎县令当前,众人表情仍旧麻木,只在健仆取出干粮时双眼发亮,不自觉的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健仆带一名男子上前回话,桓容见其满面泥土,骨架高大,人却瘦得几乎脱形,当即递出半碗水,一碟干粮,问道:“你等可是盐渎县人?”   男子没有回话,径直抓过盘中谷饼,三两口吞下肚,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似回味般舔着嘴唇,沙哑道:“仆等祖籍渤海南皮,遇战乱渡江,所携家财俱为流寇劫掠,方才流落至此。”   “听你言谈应是读过书?”   男子点点头,接过小童递上的布巾,擦净脸上污泥,竟是五官深邃,格外的俊朗年轻。   “回郎君,仆曾祖姓石,曾为阳平太守。仆同族人离散,全家为胡人囚困,为保存家人性命,不得不于胡人帐下为官。后遇良机,挑动部落内乱,才得幸逃脱南渡。”   话至此,男子的表情愈发羞愧。   同胡人为伍是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即便有族人在建康,他也不敢上门认亲。   桓容继续问,男子继续答,半点没有隐瞒。最后道出其曾祖的亲兄弟姓石名崇,就是和王恺斗富的西晋大壕!   “你确定?”   “回郎君,仆怎敢妄言先祖。”   换句话说,现下的年月,除了别有用心,没谁会乱认祖宗。   看着眼前的石劭,桓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突然意识到,自己时来运转,倒霉到极点之后,终于开始捡宝。 第三十二章 麻烦上门   无论在什么年代,最珍贵的永远是人才。   石劭被胡人囚困,能保住全家不说,更挑拨其内部生乱,继而率家人南逃,其心志坚韧,行事缜密,绝非寻常人可比。   桓容十分清楚,这样的人即便落魄也不会失去傲气,仅凭一块谷饼,几句暖心的话就想忽悠他为自己效力,纯属于天方夜谭。   仔细询问过石劭的为官经历,知晓他精通财政,家族曾为北地巨贾,桓容的眉心突突直跳。   换做后世,眼前这位绝对是高智商、高情商、高学历的三高人才。年薪百万打底,税后轻轻松松超过七位数。   机会到手眼睁睁放弃?   桓容自问做不到。   网子既然已经张开,必须死死罩住,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条大鱼溜走。该如何忽悠、咳,说服石劭加入自己阵营,诚意是基本,利益同样不能少。   只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反正人在盐渎跑不了,可以仔细观察,徐徐图之。   桓容定下主意,直接转开话题,开始询问北地胡人之事。   “先生曾在鲜卑胡帐下为官,可知其内情如何?”   “仆字敬德,郎君可唤我字,先生二字实在当不得。”石劭拱手道,“囚困仆一家的是乞伏鲜卑,发迹于陇西之地,后依附氐人,同鲜卑诸部素有不和。”   “此事我知。”桓容点头。   “仆在鲜卑营中,常见氐人寻衅滋事。”   “哦?”桓容来了兴致,“敬德是说,乞伏鲜卑同氐人不和?”   “正是。”   见桓容感兴趣,石劭无意隐瞒,将在鲜卑部中所见一一道明。   乞伏鲜卑并非纯粹的鲜卑部落,自秦汉时便与高车人融合,征讨临近诸部,很快成为陇西最强大的一支胡族部落。   问题在于,他们强大的不是时候,遇上秦军扫六合的年代。等到始皇统一天下,又倒霉催的遇上“灭秦者胡”,和匈奴部落一起被秦军穷追猛打,撵兔子一样满草原逃命。   逃命途中,秦二世发奋作死,闹得天下大乱。   其后楚汉相争,刘邦胜出,匈奴变得强大,乞伏鲜卑终于有了几天好日子过。   然而好景不长,碰上汉武帝立志灭匈奴,乞伏鲜卑再次成了匈奴人的难兄难弟,一起被汉朝军队追着跑。   坚强熬过几百年,等到三国鼎立,晋室代魏,五胡乱华,乞伏鲜卑趁机南下,在汉人之地烧杀掳掠,着实“威风”一把。   可惜威风过后,遇上其他鲜卑部落截杀,同时又被氐人打压,不得不缩起脖子,老实依附氐人过活。   “氐人视鲜卑胡如奴,鲜卑胡假做顺服,实则暗怀野心。氐人强大则罢,如有衰落之日,必暴起反噬。”   石劭在鲜卑部为官,见多鲜卑人和氐人的争端。既为自保也为挑拨二者矛盾,没少给鲜卑首领出谋划策,着实让氐人吃了不小的亏。   “前番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乞伏部出现分歧,翟氏、出连氏蠢蠢欲动,欲仿效而行。与之相悖,屋引氏和叱卢氏坚持依附氐人,言慕容氏同乞伏部有旧仇,定然不肯轻易收容。甚者,会趁己方不备痛下杀手。”   说到这里,石劭面现潮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明显有些激动。   “几名首领争吵时,仆恰好在帐中。当时便知良机不能错过,如能加以挑拨,令乞伏鲜卑内部生乱,仆全家便可趁机脱身!”   石劭越说越激动,握住水盏的手开始颤抖。   尚有几分烫的茶水溅到手上,他竟半点不觉,将藏在心中多时的话倾泻而出,包括如何挑拨乞伏内乱,如何趁乱逃走,乘船渡江,又是如何抵达侨州,进入侨郡。   九死一生来到晋地,石劭本以为能暂时松口气。哪里会料到,接连遇上两股盗匪,钱财都被抢走,连身上的外袍都被撕掉一片。   没有钱财傍身,身旁的奴仆开始逃散,更有当地豪强趁火打劫,将他的妻小全部抓走。不是两名兄长拼死相护,险些连他都被抓去做田奴。   说到最后,石劭嘴唇颤抖,手指攥紧茶盏,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现如今,仆身边仅有一名幼弟,数名年老婢仆,余下家人均不知去向。”   渡江,侨郡,盗匪。   “敬德遭遇的盗匪,可是出自射阳之地?”   “正是。”   桓容沉默两秒,唤来小童吩咐几句。   少顷,五六名贼匪被健仆带来,见到中间两人,石劭猛然暴起,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盗匪的衣领,怒声道:“就是你!”   怒到极致,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拳头就要开打。   健仆看向桓容,请示郎君是否应该阻拦。   桓容摇摇头。   没有料到,这群盗匪竟是石劭落魄的源头之一。如果能让他出口气,也算是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不曾想,拳头没砸两下,石劭竟脸色赤红仰天栽倒。   桓容吓了一大跳,高声道:“医者!”   盗匪忙后退半步,就差举手表示:他乖乖站着挨揍,这人是自己晕的,和他绝无半点关系!   车队中有两名医者,均是拖家带口,被南康公主“送”上马车。沿途一直呆在马车里,除了熬两碗姜汤,调配几副伤药,再没有其他活干。   听见桓容唤人,同时背着药箱赶来。   “这名郎君数日未曾进食,兼气火攻心方才晕倒。”   两人诊出的结果大同小异,用大白话讲,就是石劭饿了几天,一时怒气上头,耗费掉仅存的一点体力,不晕才怪。   医者诊脉时,石劭的幼弟冲上前来,扑到兄长身上,满脸都是害怕。   “不要怕。”   桓容恻隐之心顿起,令小童捧上食水,带他到一边洗净手脸,换一件干净的外袍。和石劭一样,石勖也是瘦得不成样子,怀中藏着的半只谷饼已经有些发霉。   “先将人抬上马车。”   石劭一直未醒,县衙中的房舍又过于简陋,桓容干脆让婢仆收拾出一辆大车,将人安置进去休息。   “郎君,奴想分些食水给此处之人。”   “好。”桓容点头道,“点清人数,查明籍贯。”   “诺!”   阿黍备好干粮,遵照桓容的吩咐,带上两名识字婢仆,一边分发食水,一边记下众人籍贯姓名,录下各自年龄以及在此居住的时日。   “郎君,此地共有男丁二十六人,老者五人,妇人三十一人,童子八人。除石氏之外,籍贯均为盐渎。”   “既是本地人,为何沦落至此?”桓容蹙眉。   年老体衰便罢了,二十多名男丁都是弱冠而立之年,又非没有户籍,不种田也不到盐亭做工,藏到这处破败之地究竟是什么缘故,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郎君,我等祖籍此地,自汉时便耕种于此,然……”一名老者沙哑开口,嗓子如砂纸擦过一般。   “县中豪强为蓄私奴,联合职吏销去我等户籍,收走所有田产。我等被视作流民,一旦入了东城,不被抓做田奴也会沦为盐奴,子孙后代皆要为奴!”   桓容瞪大双眼,健仆默然无声。   老者继续道:“府君初来乍到,恐不知本县豪强甚于猛虎!前有周府君欲严查此事,结果落得暴死异乡,我等实在无法,只能藏身于此。”   伴随话音落下,啜泣声接连响起。   原来是妇孺聚拢过来,纷纷低首垂泪。   桓容眼眶发酸,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阿黍上前半步,悄悄向桓容摇了摇头。   郎君心慈,必会被这些人的遭遇触动。阿黍固然可怜他们,却是心存疑问,只为蓄养私奴,侨郡流民不计其数,如此大费周章,联合县中职吏下手,背后定有缘由。   “郎君,奴有一言。”   “我知。”不等阿黍继续,桓容摇了摇头,“此事我有分寸。”   老者言中的豪强极可能是陈氏,如若不然,谁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在盐渎只手遮天,说一不二?   前任县令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尚未在盐渎打下根基,凭什么和对方掰腕子。不知对手底细便莽撞行事,那不是锄强扶弱,也不是伸张正义,是傻缺中的傻缺。   领到食水后,老者带着童子让到一旁,壮年男子和妇人取来工具,或到林中伐木,或到院中清理杂草,搬走朽木桌椅,扫掉堆积在各处的碎石瓦砾。   石劭仍旧未醒,石勖连吃三个谷饼,连声打着饱嗝,见童子脸上带笑,不由得双颊发红。   桓容坐到车辕上,笑着向石勖招手。   “小郎君年岁几何?”   “回府君,仆六岁。”   明明是个娃娃,偏要充大人说话,言行举止仿效兄长,皆是一板一眼,着实令人喜爱。   桓容正要再问,前往东市的府军和健仆突然返回,车上没有预期的农人和流民,反而绑着三个职吏模样的壮年人。   “怎么回事?”   “回郎君,此三人胆大包天,阻碍仆等招收流民。仆等言郎君乃是盐渎县令,鼠辈非但不悔过,竟敢出言侮辱!”   听完健仆讲述,桓容并未当场发怒。仔细观察车上三人,发现他们都是满身酒气,显然是刚从酒肆出来。   “可知他们身份?”   “此三人自报陈氏,一为狱门亭长,两为贼捕掾。”   陈氏?   桓容眯起双眼,倒是巧了啊。   盐渎县城东,数条河道穿行而过。河上运盐船络绎不绝,两岸民居商铺错落有致。   距离码头十里,民居之间稀少,最后仅剩一座华美的宅院,飞檐反宇,画栋雕梁,足见主人豪富。   正室内,陈氏父子对面而坐,中间摆放一张棋盘,黑白两子绞杀盘上,一时难分胜负,   少顷,陈环开口道:“阿父,桓容已至盐渎。”   陈兴点点头,随手捻起一粒黑子。   “庾参军日前送来书信,阿父可要助他?”   “环儿,你要记住,同陈氏有旧的是庾元规,不是庾季坚,更不是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是,阿父,桓容之父乃是南郡公,闻其又得郗刺使青眼,如不趁早将他逐走,恐将成气候,再难收拾。”   陈兴没说话,又捻起一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阿父!”   “环儿,你输了。”   陈环低下头,这才发现白子大势已去,再无可挽救。   “行事鲁莽,遇事便慌,我平日是如何教你?”   陈环似有不服,对上陈兴的视线,终究低下了头。   “你只看到桓容的势,未曾见到他的危。”陈兴摇摇头,对儿子颇为失望,“他已自身难保。我等无需动手,静待即可。”   陈兴比陈环看得清楚。   桓容离开建康,途中遇刺,随后竟派人大张旗鼓前往姑孰,背后定然藏着猫腻。   是父子不睦也好,兄弟相争也罢,陈氏无需着急走上台面,只需要袖手看戏,必要时推波助澜即可。   可惜,陈兴固然看得真切,架不住族中多为短视之辈。他这边想着袖手看戏,城西处,自家的把柄已经送到桓容手上。 第三十三章 坑爹   三名职吏酒意上头,不知是真的迷糊还是故意为之,堵在口中的布刚被取走,当即破口大骂,吴语夹着洛阳官话,足足骂了一刻钟都没重样。   健仆脸色铁青,握紧拳头就要将三人一顿好捶。   桓容不理耳边的侮辱之言,背负双手,饶有兴致的俯视三人,唇角带笑,仿佛在看猴戏一般。   渐渐察觉出不对,一人最先停住,余下两人依旧唾骂不休,终于被健仆狠踹两脚,侧身倒在地上不停哀嚎。   “不骂了?”   桓容走到三人面前,居高俯视,面带轻蔑,像在看三只蝼蚁。   “你等出自陈氏?”   “当然!”以为桓容是装腔作势,心中定然惧怕陈氏之威,一名贼捕掾停止哀嚎,大声道,“既知我等家门,小奴胆敢如此,必……嗷!”   不等他将话说完,阿黍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脆响声后,贼捕掾吐出一口血水,两枚牙齿滚落在地。   桓容转过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健仆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珠子滚落一地。   阿黍淡然的放下衣袖,掩去掌中的一块木板。台城走过,桓府住过,收拾人的法子多得是。鼠辈再敢口出恶言,辱及郎君,就不是掉几颗牙了。   见到同伴的惨状,余下两人再不敢轻易开口,冷汗冒出额头,酒意瞬间消散。   “先带下去。”   桓容突然没了问话的兴致。   这样的言行举止,九成是“小虾米”级别,估计连陈氏家主的袍角都摸不到。与其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抓紧修缮房屋,安置随行人员。   “郎君,鼠辈可恶,不如杀了!”一名健仆道。   职吏不入品,冒犯郎君在先,杀了也就杀了,旁人压根无从置喙。   桓容摇摇头,道:“先留着他们,说不定有用。”   “诺!”   健仆领命,重新捆住职吏手脚,将他们拖到陋房前,背对背捆在马桩上。   “郎君心善,不杀你们,你们在这老实呆着吧。”   绳子打上死结,不用刀子砍,三人休想脱身。   时已入夏,傍晚的蚊虫尤其多。捆在马桩一夜,数个时辰蚊叮虫咬,不肿成猪头也差不了多少。   天色渐晚,县衙前生起篝火。   距离不远的林中亮起幽幽绿光,桓容好奇看了几眼,被老人告知,那些绿光是外出觅食的野狼。   “狼?”   “府军一路行来,竟没见过狼?”   石劭醒来后,怒气渐渐平息,正照顾石勖喝粥。听到桓温发问,不由转头笑道:“侨州的狼略小,仆在鲜卑胡帐中见过两张狼皮,立起高过男子腰间,铺开更加骇人。”   “有如此大的狼?”   桓容见过的狼不是关在笼子里,就是奔跑在记录片中。无论是哪种,都没有石劭口中的那种体型。   难道是古代特有的物种?   “这不算出奇。”石劭继续道,“鲜卑胡曾言,秦氏坞堡藏有一张雪狼皮,氐人和慕容鲜卑欲以重金交换,始终未能如愿。”   雪狼是秦璟年少时猎得,氐人开价一百金,慕容鲜卑加到三百,吐谷浑商队凑热闹,竟然加到六百,秦氏依旧没有松口。假如慕容亮获悉,自己的“底价”还比不上一张狼皮,未知会作何敢想。   “北地正逢战乱,商队行走不便。郎君如有意,可等战事稍歇,遣人往秦氏坞堡一行。”   以为桓容对兽皮感兴趣,石劭开口提出建议。   “从盐渎往淮阴乘船,西行至南阳郡改换陆路,很快能进入秦氏坞堡管辖之地。”   石劭精通商道,几句话就绕到了生意经上。   “北地不缺牛马,不少盐巴香料,独少稻麦布帛和珍珠珊瑚。”   “胡人尤好丝绢,乞伏首领曾以百张兽皮换得两匹绢,氐人以金换绸,西域来的彩布也能市得高价。”   “秦氏坞堡最需稻麦谷种。秦氏家主一度收拢流民垦荒种粮,奈何连年天旱蝗灾,不说颗粒无收,养活仆兵都是捉襟见肘。”   “仆未被鲜卑胡囚困前,曾往义阳郡市粮,由此方能提前寻出逃脱路线,不被鲜卑胡抓捕回去。”   提起早年之事,石劭不免想起离散的亲人。   在北地尚能保全性命,拼死来到南地却遭遇横祸,父母离散,兄嫂身死,妻儿不知去向,身边仅剩一个幼弟。   藏身陋居的日子,他时常在想,自己一家拼死逃出北地究竟值不值得。   几番思量之后,终于得出答案,哪怕时间倒流,他也不会留在胡人盘踞之地。但会提前武装起一支力量,护得全家安危,绝不轻信晋地豪强。   不知不觉间,石劭的思想发生极大转变,“实力”二字牢牢扎根脑海。再多的怨恨不平,没有实力,一切只能成为空谈。   桓容的出现让他看到希望。   闻其姓氏出身,观其言谈举止,石劭相信,只要桓容下定决心,必能做出一番事业。   醒来之后,石劭就做好准备,只要桓容肯开口招揽,必定二话不说为其鞠躬尽瘁,只为换得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兄嫂之灵。   怎料桓某人过于小心,话到嘴边硬是不出口。   石劭焦急之余,心中开始没底。   自己刻意展现的“才华”和“经验”,府君似乎不甚在意?这样的话,他还凭什么取得府君赏识,为家人报仇,为自己和幼弟求得安身之地。   按照常例,两人本该是见面看对眼,一拍即合。   结果一个顾忌重重,半遮半掩,另一个着急上火,心中忐忑;一个各种展示才华,就差直接挂牌求聘,另一个口水滴答,袖子一擦硬是不开价。   媚眼抛得再直接,对方愣充瞎子照样没辙。   身在局中无知无觉,局外人却看得清清楚楚。例如阿黍,当真很想提醒桓容一句:郎君,您赶紧开口吧,不见石氏郎君急得嘴角都要起泡了?   幸好桓容不是真的脑子不转弯,细思石劭的表现,撇开“三顾茅庐”那一套,试着开口询问,对方可愿为他舍人。   石劭南渡落魄,又无意寻找亲族,户籍可以重办,想要定品却是难上加难。   不入士族无法直接选官,县中官职根本不要想。舍人名为县公国官,实为门客谋士一类,并不入流,多少还能通融一下。   “我知委屈敬德。”   “郎君何出此言?仆智谋短浅,能得郎君赏识已是感激不尽。郎君尽可吩咐,仆愿效犬马之劳!”   桓容笑眯双眼,总算有人才入帐,今夜必能睡个好觉。   石劭长舒一口气,总算恢复自信。   阿黍带着小童整理车厢,众人今夜仍需歇在房舍之外。领了衣食的农人抱来干柴,围着车队点燃数个火堆,和健仆轮班进行看守,既为防备林中野狼,也为防城中探查之人。   健仆在城东的一举一动并未避开豪强耳目,消息很快会传入陈氏耳中。   对方会是什么反应,现下还拿不准。   以桓容的想法,这三人暂时不能杀,却也不能放。陈氏的礼物仍旧要送,之后如何行动,端看对方是愿意商谈,还是给脸不要,打算来一场拳头对话。   自己的拳头的确不够硬,但也不会任由旁人欺上门,坐着挨扇不知抵抗。   阿母交代的坑爹之策尚未实行,正好在陈氏身上试一试效果。更何况,他对郗愔派出的府军很是眼馋,能趁机留下那就更好。   是否是探子不重要,关键是他和郗刺使表面结盟,在盟约没有撕毁之前,北府军比西府军出身的旅贲护卫更加可靠。   福至心灵,桓容茅塞顿开。拨开重重迷雾,终于明白,以自己目前的情况,想以最短的时间立稳脚跟,必须行非常之法。   自己没有那份头脑,和盐渎豪强玩计策手段无异是以短攻长,到头来没有好处不说,还会被狠狠修理。远不如把柄在手,向渣爹借势,干脆利落举刀开片。   所以,渣爹,儿情非得已,需要坑您一把,还请见谅。至于坑爹的标准……反正桓大司马权倾朝野,坑挖深点照样无碍。   桓容起身离开火堆,洗脸漱口,车厢门关好,在温香萦绕中沉沉入眠。   远在姑孰的桓大司马接到桓容书信,看到被押至帐前的十几个贼人,面上阴晴不定,许久方令人将他们押下,明日全部处死。   “我子可好?”   “回郎主,郎君受惊不小。”忠仆沉声道,“仆经建康时,将郎君亲笔呈送公主殿下。殿下言,贼人胆大包天,郎主爱子之心天下共知,必当给郎君一个公道。”   桓温点点头,道:“细君知我。”   忠仆垂首跪在地上,甭管赞不赞同,面上均未显分毫。   “庾邈无视律法,挟私仇加害朝廷命官,竟还诬陷我子,欲致兄弟生隙,其心险恶至极!庾希知情不报,当与其同罪!”   桓大司马直呼二人之名,显然已无半点回旋余地。三两句话间,庾氏命运就此注定。   原本他并不想太快铲除庾氏,可惜庾邈坏他大事,又被郗愔抓住把柄,他不动手照样活不到明年。再者,为保住桓济,给南康公主一个交代,庾氏必须做出“牺牲”。   桓大司马召来舍人商议,当日备下五车绢,两箱金,外加五十名青壮,一并送往盐渎。   为表诚意,青壮均自流民中挑选,尚未加入府军,更谈不上刺探情报。桓容肯下功夫,绝对能培养成自身力量。   对桓大司马而言,能暂时安抚住嫡妻嫡子,五十人不算什么,根本构不成威胁。对桓容却是天降横财,不收都对不起英勇献身的刺客。   郗超如果知晓此事,定然会劝谏桓大司马,绢布金银可以给,青壮绝对不行,再少都不行!可惜他不在,正被亲爹困在京口。   “你等回去后告知我子,我必严惩庾氏。今后有事亦可报送姑孰,我必为其做主。”   “诺!”   忠仆准备启程,桓大司马令舍人与护卫同行。主要不是为了桓容,而是往京口拜访郗愔。郗超好歹是他帐下参军,在京口日久,总该返回姑孰。   至于途中不见的旅贲,桓大司马不问,忠仆同样未提。数人就此人间蒸发,不见半点痕迹。   事情处理完,忠仆和舍人连夜启程,登船离开姑孰。   桓济始终没露面,翌日清晨,伺候的小童推门而入,看清室内情形,顿时脸色煞白,手中铜壶落地。   暖香萦绕,春意融融。   桓济立在榻前,衣襟大敞,露出苍白的胸膛。长发披散,双眼赤红,表情狰狞骇人。   两名妾室滚落在地,一人绢袄散乱,腰背大片青紫,一人身下大片殷红。床脚蜷缩着一名美婢,脸泛青白,颈间一圈青紫的掐痕,气息极是微弱。   小童吓得失声,几乎是爬出门外。   桓大司马得知消失,当即令人将桓济抓来,在营中重打二十军棍。   “一、二、三……”   行刑的府军高举圆杖,狠狠落下。   桓大司马下了狠心,亲自监刑,二十杖没有半点留情。   杖刑完毕,桓济被送回房中,医者熟门熟路的诊治取药。   诊脉中途,医者的脸色忽然变了。叫来美婢询问,得知近日来的情形,冷汗瞬间浸透脊背。再三确认之后,医者不敢隐瞒,几乎是提着脑袋去见桓大司马。   “什么?”   得知桓济的情况,桓大司马骤然变色。   桓济竟然不举,就此废了?! 第三十四章 交锋一   桓济尚无子女,唯一怀有身孕的妾室又被打得小产,至今生死难料。如果病况无法治愈,此生恐要绝后。   营中医者均被召集,逐个为二公子诊脉。   诊断出的结果无一例外,除非神医再世,并且专治男子不举,否则,桓济再无转好的可能。   “庸医!滚,滚出去!”   得知这样的结果,桓济登时暴怒,英俊的面孔极度扭曲,仿佛恶鬼一般。   “郎君,郎君莫要移动,伤势……”   医者的话没说完,闪着寒光的剑尖已抵至喉间。   桓济满脸狞笑,宝剑划过医者的喉咙,刹那间鲜血飞溅。连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医者双眼圆睁,单手捂着脖颈,仰面栽倒在地。   普通一声,仿佛开启混乱的闸门。   尖叫声中,桓济挥剑劈砍,状似疯狂。医者婢仆慌乱闪躲,不慎跌倒在地,干脆手脚并用爬向门边。   “住手!”   桓大司马的怒喝在室外响起。   紧接着,数名虎贲破门而入,合力夺下桓济佩剑,反折他的双臂,将他上身压低,半点不能动弹。   “尔等退下。”   桓大司马走进内室,医者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门外。婢仆不能走,全部苍白着脸伏身在地,只觉有利刃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你可知错?”   桓济赤红双眼,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桓熙和桓歆站在桓温身后,表情带着担忧,眼中却满是讥嘲,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不由得怒气更甚。   “阿父,儿有何错?!是那些庸医胡说八道!”桓济控制不住怒意,直视桓大司马,态度几近无礼。   桓温负手不言,俯视桓济的目光愈发冰冷。   桓济打了个寒颤,头脑终于清醒,不敢再同桓温顶嘴,低下头,哑声道:“阿父,儿知错。”   “恩。”   桓温没有追究,令虎贲放开桓济,亲自将他扶到榻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子放心,我会遣人回建康寻最好的医者。”   “阿父,此事、此事……儿不欲他人知晓。”桓济攥紧双拳,声音中带着恨意。   “放心。”   遇上这种事,桓济算是废了。消息传出去,同样有碍桓氏的名声。   为此,桓大司马早有堤防,婢仆不足为虑,哪个医者管不住自己的嘴,全家老小都要一起赔命。   “谢阿父!”   桓济眼圈泛红,桓大司马拍拍他的肩膀,状似安慰,实则是安抚。目的是让他不要继续发疯,不然的话,消息压都压不住。   桓熙和桓歆拼命绷紧脸颊,才勉强压制住嘴角的笑意。   尤其是桓熙,他和桓济一起算计桓容,无非是担忧自己的世子之位。如今桓容被赶到盐渎,麻烦缠身,处处危机,桓济就成了他最大的对手。   本想着寻机扳倒对方,不料喜从天降,遇到这样的“好事”。   是滥用助兴药物也好,是杖刑导致也罢。   总之,桓济自此成为废人,连个儿子都没有,还凭什么和自己争?   “阿弟,你安心养伤,阿父身边有我和三弟。”   桓熙站在榻边,满脸假得不能再假的忧心。   桓济看着他,愈发感到怨怒。   终生要被这样的蠢材压在头顶,叫他如何甘心!   日后桓大司马登上九鼎,桓熙更会摇身一变,由郡公世子成为一国皇太子!为阿父出谋的是他,派人截杀桓容的也是他,到头来坐享好处的却是桓熙!   桓济狠狠咬住后槽牙,到底克制住满腔怒火,没有暴起一剑戳死桓熙。自此心头埋下恨意,总有一日,他会让桓熙死无葬身之地!   建康   进入梅雨季节,天空几无晴日。   层层灰云铺展,细雨绵绵,织成纱状的雨雾,轻轻笼罩整座城池。   秦淮河上,商船小舟穿梭往来,丝毫不被雨水影响。   河岸边,不知哪家郎君聚会赏雨。   车盖掀起,年轻的郎君举杯把盏,浑身沐浴在雨水中,黑发披散,洒脱不羁。爽朗的笑声穿透细雨,引来两岸小娘子驻足翘首,许久不肯离去。   六月中旬之后,南来的运珠船逐渐减少,五六日方有一艘,且船上多是次品,别说士族,连寻常的建康百姓都看不上眼。   北来的商船反而增多,尤其是鲜卑胡,完全不受战争影响,大手笔购买绢布彩绸,珍珠珊瑚,黄金一箱箱运出,眼都不眨一下。   同样来自北地,挂着秦氏坞堡旗号的船队却有些特立独行。   船主和船工都是汉人,每日往来大市,偶尔穿过小市,对绸缎珍珠没有半点兴趣,购买的全部是粮食。   “新粮价高,陈粮亦可。”   为首的船主是个粗豪壮汉,比起商人更似将军。   别看外表粗狂,讨价还价一点也不手软。价格压到最低不说,凡有发霉的陈粮一概不收。遇有商家想要浑水摸鱼以次充好,钵大的拳头举起来,明知不会落在身上,依旧相当骇人。   船队停留五日,船舱里堆满了粮食。   启程之日,船身吃水极深,二十余名船工一起踩动船桨,才使得商船沿河北上,离开建康城。   北地商船的举动均被列成条陈,摆上谢安和王坦之案头。思及北方传回的消息,对比朝中,两人禁不住摇头苦笑。   “桓元子虎踞在侧,官家不能立志,我等又能如何?”   桓府门前,司马道福第三次被健仆拦住,终于隐忍不住,气冲冲穿过回廊,欲找南康公主问个明白。   “让开!”   见阿麦拦住房门,司马道福当即举起右臂。未等挥下,室内传出冰冷的声音,“让她进来。”   阿麦侧身拉开房门,司马道福反倒开始踌躇,凭借一股怒气冲到这里,稍微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做了蠢事。   南康公主素来不好惹,皇太后都要避其锋芒。自己身为她的儿媳,这是不要命了吗?   “我……”   司马道福想打退堂鼓,可惜人已经来了,岂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愣着做什么,进来”   听出南康公主语气不善,司马道福不禁咬住下唇,怒火早已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有惊慌恐惧。从门边到正堂,再由正堂到内室,硬是磨蹭了大半刻。   绕过立屏风,见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封书信,李夫人侧坐一旁,正将调香用的瓷罐盖好,司马道福忙躬身行礼,大气都不敢喘。   “见过阿姑。”   南康公主不理会,任由她晾在当场。看完纸上最后数语,冷笑一声,将书信递给李夫人。   “看看,老奴这回倒真是大方。”   李夫人展颜轻笑,随意擦了擦手,将书信接过。   两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但圣旨和朝廷公文仍采用竹简,直到隋唐才彻底改变。   “阿姑……”司马道福养尊处优,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了。   南康公主扫她一眼,冷声道:“坐下吧。”   “诺。”   “说吧,你这气冲冲的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阿姑,我有事不明。”司马道福扭着手指,低声道,“阿姑为何不许我出门?”   “为何?你不知道?”   “不知。”   “好个不知!”南康公主语气陡然转怒,随手掷出一枚金钗,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你回建康之后,我是否说过,老实呆在府内,不要随意惹事?”   司马道福看着金钗,脸色开始发白。   “你且说说,你都做了什么?”   “每日里守在乌衣巷前,遇上王氏郎君便要攀谈,王子敬出门都要避开桓府,你成了建康笑柄尚不自知!”   司马道福握紧金钗,下唇被咬得殷红。   “你已嫁做人妇,不再是小娘子!”   “前番行事已是诸多不妥,这回更是胆大包天,私下馈赠金钗!你要将颜面丢到地上,不要带累夫家,更不要败坏司马氏!”   南康公主少有如此疾言厉色,实在是司马道福过于放肆,不知收敛。回建康之后,老实不到两日就缠上了王献之。   若是寻常小娘子也就罢了,偏是个出嫁的郡公主。   风言风语传出,司马道福没有妇德,桓济被戴上绿帽子。有这样的兄嫂,别有用心之人甚至编排起桓容。   南康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没有她的允许,不许司马道福再出府门半步。   “你再不知收敛,我将遣人送你回姑孰。”南康公主表情冰冷,对摇摇欲坠的司马道福没有半点怜悯。   “你夫病重,身为嫡妻理当侍疾。”   司马道福猛然抬头,桓济病了?   侍疾?   想得美!   不,她绝不回去!   “阿姑,仲道常服丹药,更喜助兴药物。此番未必是病,八成是哪个婢妾妖娆,让他……”   “住口!”南康公主怒道,“什么话你也敢出口!”   “我又没胡说。”司马道福低下头,小声嘟囔一句。   “行了,你不想回姑孰便不回。近日留在府内,什么时候流言平息你再出门。”   “诺。”   司马道福不敢争辩,忙起身行礼,抓着金钗离开。唯恐南康公主气不顺,真将她送回姑孰。   等到房门关上,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事!   李夫人掩唇轻笑,娇声流淌,赛过细雨柔情。   “殿下,余姚郡公主所言倒也不差。”   南康公主转过头,见李夫人笑靥如花,想起桓济的下场,桓温的暴怒,禁不住也笑了。   “原本不会这么快。”李夫人揭开瓷罐上的圆盖,挑起一抹细腻的香膏,柔声道,“怕是二公子服了太多助兴药。”   “何止。”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身姿舒展,乌发垂落脑后,愈发显得雍容华贵,“不到三月挨了两回军棍,那老奴不肯留世人话柄,庶子岂能不残。”   李夫人温和笑着,将瓷罐重新合拢。   香料无害,全在所用何人。   桓济贪恋女色,滥用助兴药物,身子早已亏损。她不过调了些香,由美婢随身带着,让他更为尽兴。况且,没有桓大司马的军棍,效果未必会如此“彻底”,连半点治愈的希望都没有。   倘若桓容知晓此事,必定会感叹一声:“运气”来了,真是躲都躲不过。   同情桓济的遭遇?   不好意思,他脑袋很正常,没有冒氢气。   太和三年七月,桓大司马的“赔礼”送达盐渎。   去时三辆大车,归来增至十辆。除姑孰送来的绢布、黄金和五十个壮丁,行船过建康时,南康公主特遣人送来一大一小两只木箱,明言是带给桓容的香料,途中不要打开。   彼时,盐渎县衙大致修缮完毕,城西的民居依旧破败,只将靠近县衙的几处推倒,临时搭建起木屋,供藏身在此的百姓居住。   石劭搬入县衙,帮助桓容熟悉县中政务。   按理来说,桓容上任伊始,县衙职吏和散吏该至城西拜见。如今整月过去,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连人影都没看见!   不用石劭开口,桓容便知是有人给自己下绊子。   稍微有点脾气,遇到这样的下马威都该炸了。   结果出乎众人预料,桓容该做什么作什么,压根没有发怒的迹象。健仆出言将人抓来,更被他摇头制止。   “还不到时候。”   健仆不明白,石劭和阿黍隐约猜到几分,均未当面出言,全等桓容定计。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新任县令不理政务,不管盐市,一门心思扑在“工程建设”上。招收不到充足的人手,即便能招来也多是老弱,桓容仍是不声不响,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   以陈氏为首的县中豪强开始看不明白。   陈兴心生不妙,总觉得这个新任的县令不是真的懦弱无能,就是在积蓄力量,等候最佳时机痛下杀手。   为此,陈兴特地令人传话,凡为职吏的陈氏族人尽快前往城西,不许继续拖延。如有可能,探一探被扣住的三人情况,是生是死,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都要心中有底。   怎料人来了,桓容压根不见,不打不骂,全由健仆“客气请走”。若是不走,直接府军出面。   私下探查?   护卫府军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何况一个大活人。   这种情况下,忠仆携车队归来,无疑又是一个讯号,别看桓容麻烦缠身,细究起来,他的背景可是相当硬,不是寻常的小鱼小虾可以欺负。   车队停到县衙门前,忠仆跃下车辕,和同伴抱起两只木箱,直往县衙后堂。   刚刚穿过回廊,便听前方有哀嚎声传来。   几人互相看看,当即加快脚步,行到内堂门前,声音愈发清晰。   忠仆走进敞开的木门,见桓容正身而坐,面前一张矮桌,桌旁坐有一名男子,高大俊朗,轮廓有些深,极似关中长相。   堂下跪着三个职吏,外袍已经看不出颜色,脸上大包落小包,双眼挤成一条缝,肿得几乎睁不开,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别误会,桓容绝没用刑,三人纯属被蚊虫叮咬。   两名健仆站在堂下,人手一根竹棍,不为抽人,只为戳脸。   桓容问话时,三人敢不答,戳;回答稍慢,戳;敢说不知道,继续戳。每戳一下,青肿的脸上就会留下一个小坑,三人痛痒难耐又不敢抓,嚎得撕心裂肺。   “县中有户一千一百二十三,田亩之数仆实在不知……嗷!”   “流民多在城东和城北,暂无流民帅。”   “盐亭多为陈氏掌控,另有吴氏、张氏、吕氏,俱为陈氏姻亲。”   “依律,凡有户籍之民,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课田二十亩。因民多以煮盐为业,田地日久荒废,去年丈量,上田……”   职吏说到这里,忽然被桓容打断。   “你方才说不知田亩之数?”   去年刚丈量过,今年全忘了?   职吏当场傻眼,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两名健仆上前,一左一右同时发力,职吏惨叫一声,捂脸倒地。   石劭运笔如飞,不受丝毫影响、   桓容看过记录的资料,点点头,转向还能跪直的两人,问道:“县衙中职吏多少,散吏多少,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尔等逐一道来,不许有半点隐瞒。”   “诺!”   职吏不敢犹豫,从主簿和录事史开始,到都亭长和贼捕掾结束,细数职吏五十三人,散吏十二人,半数出自陈氏。   “带下去。”得到想要的情报,桓容摆摆手。   三名职吏当即被健仆拖出堂外。   忠仆上前复命,放下木箱,呈上南康公主的亲笔书信。   桓容唤来小童和婢仆,将木箱抬入内室,随即展开书信,仅仅扫过两眼,嘴角便控制不住的上翘,几乎要笑出声来。   “郎君因何愉悦?”   “无事。”   桓容给出否定答案,双眼却盈满笑意。将书信折起收入袖中,拿过石劭录下的名单,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姓名,笑容带上冷意。   忍了一个多月,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第三十五章 交锋二   太和三年,八月,乙丑   梅雨季节刚过,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日。   巳时末,一辆红漆皂缯的牛车行出桓府,经御道直往台城。   有官员下朝后前往官署,见到车身上的标志,当下令健仆停住牛车,彼此交换眼神,表情中都带着不解。   自七月间至今,这已是南康公主第八次入台城。历数往年,从没有如此频繁。   “莫非桓府有事?”   “难说。”   以南康公主的辈分,入台城必要褚太后“接见”。   两人见面之后,常常是关门密谈,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别说伺候的宫婢,皇后都会直接被赶走。宫外人想要打探消息无疑是痴人说梦。   宫中偶有风声传出,均被证明是误传,没有半点根据。   天子依旧心大,朝政一概推给群臣,整日同娈宠饮酒作乐,万事不放在心上。   庾皇后心中惶惶,借由庾希传递的消息,得知庾氏情况不妙,因为庾邈擅做主张,很可能被桓温和郗愔一起收拾。又见南康公主连日入宫同太后密谈,不禁生出担忧,唯恐未等庾氏倾倒,自己先被废除后位。   今见南康公主再临宫城,同样是挥退宫婢,殿门紧闭,庾皇后的恐慌达到顶峰。有庾氏安排的宫婢进言,劝她再往拜见太后,借机打探消息。话没说完,直接被一掌扇在脸上。   宫婢愕然的捂住面颊,比起疼痛,更多却是不解。   “殿下?”   庾皇后怔忪片刻,低头看着手掌,似不相信自己的举动。片刻后,脸颊泛起潮红,五指收拢,指甲扣入掌心,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阿福,唤大长秋。”   “诺!”   一名宫婢快步退出内殿,很快带来一名四旬左右的宦者。得知是庾皇后要撵人出宫,宦者不由得愣在当场。   “殿下要逐走此婢?”   “是。”庾皇后松开手指,掌心留下月牙状的掐痕,却半点不觉得疼痛,“不要留在台城,直接逐走。”   “诺。”   大长秋没有多言,召来两名年轻的宦者,堵住宫婢的嘴,拉着胳膊拖出内殿。   宫婢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发出“呜呜”声,双脚乱蹬,仿佛想做最后挣扎。   庾皇后止住宦者,走到宫婢跟前,沉声道:“你随我多年,忠心仍不在我,留你无益。”   最该忠于她的人,满心想的却是庾氏。在这些人眼中,自己这个皇后可有分量?   可惜她之前不明白,一心想着娘家。如今想清楚了,却是为时已晚。   宫婢被强行拖走,庾皇后独坐内殿,对着未燃的三足灯愣愣出神。缥裙自膝下铺展,如云般华美,更加衬得殿中凄凉,佳人漠然。明明是花信年华,已如朽木枯槁,芳华不再。   太后宫中,南康公主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好整以暇的等着褚太后做出决定。   相比她的沉稳,褚太后则是眉间紧锁,满嘴苦涩。   “阿妹真要如此逼我?”   “如何是逼迫?”南康公主放下茶盏,淡然道,“瓜儿有县公爵,可享五千户食邑。丰阳被氐人所占,数年来未得一粒谷粮,本当有所补偿。”   见褚太后面有为难之色,南康公主继续道:“郗方回都答应了,太后还在顾忌什么?”   顾忌什么?   褚太后烦躁的按了按额际,道:“阿妹是明知故问。”   “如果担心那老奴,太后大可不必。”   “此话怎讲?”   “日前瓜儿受惊,大司马特地从姑孰送去黄金绢布,更有五十名青壮。”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双眼,“再者言,瓜儿出仕地方,太后帮那老奴隐瞒,可还欠我一回。”   褚太后哽住。   南康公主轻笑,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太后莫非以为,几箱竹简,几颗珠子,事情就此揭过?”   未免想得太好。   “南康,”褚太后肃然表情,沉声道,“我知之前不对,但你也当适可而止。”   “为我子讨还食邑理所应当,如何就当适可而止?”南康公主笑意渐冷,声音更冷。   “不提司马氏,其他的郡公县公挨个数一数,哪个像我子一样,封爵后未得半点食禄?便是桓氏庶子都有谷粮绢绸!如此相比,我子又算什么?!”   “南康,可以换成别地。”   “无须如此麻烦,我看盐渎甚佳。”   见褚太后有软化迹象,南康公主收敛怒气,不再句句带刺。   “盐渎临海,有千户之数。郗方回未有异议,太后只管让天子下旨,姑孰那里有我,大可不必顾忌。”   褚太后沉默半晌,知晓一日不答应,南康公主便一日不肯罢休。桓大司马不会明面上反对,继续僵持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平白得罪了南康,何必呢。   思及此,褚太后点了点头,   “我明日同天子说。”   “何必明日,我观今日正好。”   褚太后默然无语。   当日,司马奕被太后宫中的宦者唤醒,犹带着几分酒意,稀里糊涂写下圣旨。   亲眼见宣旨的宦者离开宫门,南康公主心愿达成,回府后难得给了司马道福一个笑脸。   该举引得后者惴惴不安,生怕南康公主笑过之后,令人将她捆上往故孰的马车。自此行事愈发谨慎小心,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换了个人。   宦者怀揣圣旨,乘船东行侨郡。   过京口时,恰好遇上西返的郗超。   两船擦身而过,郗超见到船头标志,禁不住皱眉。得知此船不停京口,而是奉圣意前往盐渎,顿时生出不妙预感。   可惜宦者行色匆匆,压根不给郗超接触的机会。   船工喊着号子,脚踩船桨,不到片刻的功夫,官船已顺流而下,仅留下数道荡开的水痕。   太和三年,八月庚午,圣旨抵达盐渎。   两日后,百名北府军进驻城西,带队伍者仍是刘牢之。   见到“故人”,桓容很是惊喜。亲自迎出县衙,将刘参军和随行的掾吏迎入后堂。   县中豪强得知消失,均是吃惊不小。纷纷遣人往城西探听,全部是有去无回,来了就被扣下,一个接一个捆到马桩上喂蚊子。   不到五日时间,县衙附近的马桩几乎占满。   陈兴预感成真,桓容绝非懦弱,面对威胁手足无措,而是暗中做好准备,只等时机动手。   县衙的职吏和散吏人人自危,后悔不该小视桓容,如先前一般,意图给新任县令一个下马威。如今丢了饭碗是小,恐怕项上人头将要不保!   “我怎么没有仔细想想!”   几名职吏凑到一处,均是愁眉不展,心中忐忑。   “桓大司马的儿子岂能好惹!”   之前几任县令皆出身士族,其中不乏上品高门分支子弟。奈何出身侨姓,同吴姓天然对立,手无兵权又不如嫡支强势,遇县中豪强合力打压到底落了下风,严重的甚至丢掉性命。   哪怕家族来找回场子,人终归已经死了,又有何用。   桓容则不然。   桓大司马嫡子,南康公主的眼珠子,当朝天子表兄弟,有县公爵,同谢玄交好,得郗愔赏识,身边五十多名护卫,如今更有将近三百府军。掰着指头数一数,众人冷汗直冒,嘴唇都开始发白。   “我等不如背负荆条,往城西请罪!”一名职吏断然道。   他非豪强子弟,仅是寻常富户。因娶了吕氏女,同几姓豪强勉强搭上关系,做了亭长佐官。   之前县令弱势,他自然站在陈氏等豪强一边。如今风水轮流转,总要为自己寻找出路,不能真在一根绳上吊死。   众人交换眼色,赞同者有,反对者亦有。   争持不下时,忽听窗外传来盾牌敲击声,当即心头一凛,抓起佩刀棍棒冲到大门前,小心向外张望。   和城西的破败不同,城东是豪强县民聚居之地,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水路纵横发达。河岸旁民居林立,商铺鳞次栉比,码头上高挂旗帜,往来运送海盐的木船络绎不绝。   逢正午,岸边码头正热闹,数十名府军忽然自西行来,左臂挂盾,右手持环首刀,列队向前迈进,刀鞘敲击在盾牌上,发出刺耳的钝响。   府军身后跟有健仆,每经过一处盐亭码头,酒肆商铺,便会寻找墙面涂刷浆糊,贴上告示。   见有百姓聚拢,同行的掾吏必会提高声音,念出告示中的内容。   “盐渎县划出侨郡,改为丰阳县公食邑。”   “不日丈量田亩,检括户口。”   “遵朝廷给客律,严查佃客荫户。超者录其姓名丁口,重编为民。”   “流民入籍垦荒,丁男分田七十亩,丁女分田三十亩,课税同本县丁户。”   “诸县衙职吏考核重录,散吏一概罢黜。”   一条条读下来,人群先是寂静,继而议论声骤起。尤其是派来打探的各府家仆,更是脸色数变,心知回禀之后家主定要大怒。   果不其然,得知告示内容,陈环暴怒得想要杀人,陈兴当场摔了茶盏。   “阿父,小奴是要断我等生路!”   桓容身为县公,可征敛食邑内民户税赋。只要他愿意,大可随便刮地皮。别说田税和商税,随便立根木桩就算设立津口,可以大张旗鼓收取来往商旅的过路费。   陈氏以煮盐为业,手中田产同样不少。之前常有逃税之事,根本禁不住详查。   更要命的是,陈氏仅算士族末流,仗着吴姓才成一地豪强。按照朝廷规定,无论田数还是佃客荫户都已远远超过数量。   桓容身负爵位,有府军为刀盾,谁敢强行抗命?   一旦开始丈量田亩,检括户口,县中豪强有一个算一个,皆要被撕开口子放血,手中的佃客荫户少去九成。   若使阴谋诡计暗中下手,陈兴倒是能想想办法。换做正面对抗,别说扛不扛得住,“造反”的罪名压下来,全族都要遭殃。   桓容的亲爹就是东晋最大的造反头子,可谁让人家是权臣,手握重兵,朝廷都要看他脸色?   盐渎全县的豪强加起来,都不够桓大司马一刀砍的。桓容高举“我爹是桓温”的牌子,不想横着走都不行。   陈氏等人的处境之难,就像一个踌躇满志的轻量级拳手,登上擂台才发现对手是超重量级,同时身兼裁判!   不公平?   桓容摊开手,乱世之中哪里来的公平。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放到几千年后照样不变。   府军和护卫忙着张贴告示,广告县民,同时留意人群中的“不安定”因素,随时准备动手抓人。   经过陈氏大门前,石劭故意放慢脚步,咳了两声。   健仆立刻上前,刷刷几下,两张告示贴在墙上。一左一右对称分布,紧挨着门框,可谓相当美观。   抬头望一眼门上匾额,石劭冷笑连连,眼中恨意昭然。   他已经查明,当日掳掠家人、害死兄长的豪强正是陈氏。府君有意铲除豪强,正该拿最强的这一支下刀。   “继续。”   告示贴完,府军击盾开路。人群立即向两侧分开,不敢有半点阻拦。   宅院内,陈环被健仆牢牢压制,无法动弹半步。   “阿父!”   陈兴摇摇头,不许健仆放手,俯视乱成一片的棋盘,脸色阴沉似水。   县衙中,桓容放下笔,用力抻了个懒腰。   上辈子没搞过政治,这辈子都要从头学起。好在有石劭帮忙,不至于手忙脚乱。但为今后考量,总要多捞几个人才,分担一下石劭的压力。   不过人该往哪里找?   “难啊。”   桓容站起身走到门外,阳光略有些刺眼,下意识的举手遮挡。   建康暂时不能指望,姑孰更是想都不要想。京口……自己和郗刺使的联盟尚有些脆弱,还是别随意挖墙脚,万一挖塌了怎么办。   想起石劭的来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是不是该去流民里找一找,说不定能再次捡漏?   小童捧着漆盒走来,见桓容站在廊下发呆,表情很有些诡异,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郎君,自石舍人往城东张贴告示,府前已跪了二十多人,各个背负荆条,口称向郎君请罪。”   “才二十多个?”桓容从神游状态中苏醒,不甚满意。   小童眨眨眼,放下漆盒,取出新送到的蜜桃,各个都有拳头大,青中泛白,桃尖向下透着红。桃身刚刚洗过,挂着晶莹的水珠。尚没有咬开,便有桃香沁入鼻端,引得人馋涎欲滴。   “郎君,这是会稽的蜜桃,殿下令人从建康送来。”   桓容被桃香吸引,肚子又开始叫。这才想起自己早起忙碌,除了早膳,馓子麻花一概没用。   小童擦净桃上水珠,桓容撩起长袍下摆,直接坐到廊下,专心致志开始吃桃,门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早被忘到脑后。   负荆请罪必须表现诚意,多跪上一时半刻应该不算问题。 第三十六章 权势   傍晚时分,府军和健仆返回城西。   县衙门前跪了五十余人,除了重录考核的职吏,被黜免的散吏也群集至此,希望县令能大发慈悲,不要夺了他们的差事。   两名散吏跪着叩头,重重的几下之后,额前青肿一片。众人仿效而行,砰砰声不绝于耳。见到府军和健仆归来,门前的求饶声顿时增大数倍。   “仆一家老小全赖禄米,求府君开恩!”   石劭视而不见,迈步绕过众人,直接走进府门,眼角余光都懒得给。   廊檐下,桓容一口气吃下五个蜜桃,两盘麻花,三张谷饼,仍不觉得饱。小童习以为常,捧着空盘往厨下吩咐备膳,以郎君如今的饭量,估计要蒸出两桶稻饭。   “府君。”   “敬德回来了,快坐。”桓容招招手,将一盘蜜桃推到石劭面前,“会稽郡的蜜桃,敬德尝尝。”   石劭沉默两秒,忽然很想叹气。   相处越久,对桓容的了解越深,他对自己的识人之能越是产生怀疑。   当然,并非说桓容无才,没有掌控郡县之能,也不是说桓容行事没有体统,不符合士族标准,而是桓容的性格有些特别,尤其是他的饭量,竟比府军壮汉还要惊人。   不足弱冠的士族郎君,一餐最少半桶稻饭。膳后不到两刻,整盘寒具上桌,再过两刻,婢仆又送上蜜水瓜果。   住在县衙的时间里,石劭从惊奇到淡定,从愕然到习惯,经历了一段堪称奇异的心路历程。   正身坐下,石劭拿起一枚蜜桃,擦去桃上水珠,张嘴咬下一口。   桃肉几乎是入口即化,丰满的汁水溢满口腔。   石劭愣了一下,不是感叹蜜桃的甜美,而是开始认真思考,将这样的桃子运送到北地,能从胡人口袋里掏出多少金银。   桓容双臂撑在身后,沐浴在傍晚的霞光中,嘴角带笑,整个人似罩上一层光晕。   “明天注定是个晴日。”   石劭握着蜜桃,视线落在桓容脸上,有瞬间的愣神。旋即转过头,继续将桃肉吃净,盯着赤红的桃核,许久没有出声。   “敬德?”   “府君可曾听闻慕容鲜卑凤皇儿?”   “哦?”桓容诧异挑眉,坐正问道,“愿闻其详。”   “慕容鲜卑贵族素有美名,尤其皇室之中。”石劭放下桃核,取过布巾擦手,道,“仆在北地时,常闻清河公主艳绝六部,其弟尚在九龄之年,美名已广为流传。”   “所以?”桓容不解的看着石劭。慕容鲜卑漂亮与否和他有什么关系?渣爹隔三差五抢美人,他可没这爱好。   “仆之意,胡人见识鄙陋,未曾知晓郎君。”   桓容僵了两秒,心情很难以形容。   他知道时下就是这种风气,夸赞男子的美貌并不犯忌讳,可听在耳朵里怎么这么别扭?   慕容鲜卑,清河公主,似乎有些耳熟。   鲜卑皇子,小字凤皇。   桓容表情微顿,该不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那位吧?   正思量间,小童捧着漆盒归来,身后跟着数名婢仆,手托炙肉,合力提着稻饭。之所以这么快,全因厨下熟知桓容的习惯,提前准备妥当。   “敬德留下用膳。”桓容起身笑道。   “诺。”石劭没有推辞。   两人走进内室,婢仆将炙肉稻饭分桌摆放,又取来酒盏,舀起的却不是美酒,而是阿黍特别调制的蜜水。   食不言寝不语,石劭久居北地,礼仪习惯却没有更改。   两人对坐用饭,一样的严循礼仪。区别在于,桓容的扒饭的速度快过三倍,稻饭转眼少去一半。   上司没停下,下属总不好先落筷。   石劭一边数着饭粒,一边在心中感叹,陪府君吃饭着实是个考验。   健仆府军忙碌整日,归来后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厨夫送上饭食,立即捧起大碗盛饭,浇上香浓的肉汤,再夹上两筷腌菜,几口就是半碗下肚。   因为用饭的人多,厨夫为节省时间,将蒸饭的木桶提到院内,搭起简单的灶台,上面架着翻滚肉汤的大锅。   大块的羊肉被沸水冲起,翠绿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香飘十里,引得人食指大动。   府内开饭,众人吃得肚圆,府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却是叫苦连天。   跪了足足大半天,承受烈日烘烤不说,更要忍饥挨饿。如今闻到肉汤的香味,咕噜噜的腹鸣声此起彼伏,当真是苦不堪言。   看着他们,捆在马桩上的探子直想翻白眼。   这点罪就受不了?他们可是整整捆了半个月!每天蚊叮虫咬,顶着一张猪头脸还要时不时被城西的县民啐一口,到底谁更惨?   夏日时长,酉时末天仍未暗。   随着燥热退去,蚊虫变得活跃起来。   马桩上的探子无处可藏,只能任由蚊虫叮咬。县衙前的职吏和散吏受不住,巴掌拍落的声音愈发响亮,自己打不着还要请同僚帮忙。   不知内情者看来,活似五十人彼此看不顺眼,互扇巴掌,准备开一场群架。   几名职吏手上拍蚊子,嘴里互相埋怨。   “我早说过县令出身不凡,下马威之事不可取!”   啪!   “早听我言,哪会有今日!”   啪!   “事情已经这样,说这些又有何用!”   啪!啪!   一名职吏开口反驳,两巴掌扇在脸上,登时留下清晰的红印。   大门内,酒足饭饱的健仆趴在门板前,透过门缝观望,看到职吏们的惨状,不由得嘴角咧到耳根。   该,活该!   让你们胆大包天妄想给郎君下马威,活该有今天!   最先被抓的三名职吏因表现良好,已经免除捆马桩的待遇,被罚每日推土拔草,不敢有半点怨言。对比门外同僚的遭遇,三人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被抓得早,醒悟得快,万幸啊。   从正午到酉时,再从酉时到子夜,除府军健仆归来,县衙门再未开启。   职吏和散吏跪在门外,走又不敢走,留下就是受罪。临到夜间,耳边传来野狼的嚎叫,附近林中闪烁点点幽绿,不由得开始心惊肉跳。   县令铁了心不见,他们守在这里全无用处,说不定还要喂狼!   随着狼嚎声此起彼伏,不下数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差事没有了,可以想别的方法养家糊口。实在不行,依附家族嫡支也是条活路。如果平白无故落入狼腹,到阎王殿前都没法喊冤。   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名小史和贼捕掾咬牙站起,互相搀扶着往城东走去。不到十息,又有五六名职吏和散吏起身。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余者开始心神不定,表情中透出几分焦躁。   一名都亭长起身,当即有一名乡佐跟随。   亭长佐官牢牢的跪在地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半个时辰不到,县衙门前空出一大片,散吏全部离开,职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两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又有一人坚持不住,想要起身回家,手臂忽被同僚拉住。   明亮的月光中,亭长佐官的声音清晰入耳。   “大半日能坚持下来,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闻言,剩下的六人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前候上一整夜。   不知过了多久,狼嚎声逐渐远去,天边微亮,六人用力搓了搓脸,紧绷整夜的神经稍微放松。   卯时中,天色大亮,温度逐渐回升,挂在发梢和眉间的露水开始蒸发。   亭长佐官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转头数一数,加上自己共有六人,一个也没少。   双腿跪得麻木,动一动都是钻心疼。六人正揉着膝盖,忽闻吱嘎一声,县衙门终于开启。略显刺耳的声响,在几人听来却如仙音一般。   六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十二道目光射向门内,落在开门的健仆身上。   “府君有召,随我来。”   话落,健仆抱臂等着六人起身。见他们上一刻满脸激动,下一刻便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脚步踉跄,半点没有同情的意思。   “快些。”   健仆脚步如飞,六人压根不敢抱怨,只能彼此搀扶着加快速度,以免被健仆落得太远。   穿过前堂和两条回廊,健仆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六人紧赶慢赶,几乎是三步一跌的行到屋檐下,站定之后心如擂鼓,腿上的酸麻都被忽略。   “郎君,人已带到。”   健仆在门外禀报,一名小童走到门前,扫过几人一眼,随即点点头。   六人大气不敢喘,随小童走进室内。   县衙荒废日久,经过整整一个月的修缮,墙壁屋顶仍是老旧。   地面铺设竹席,想是为盖住破损的地板。   桓容着蓝色深衣,正身坐在蒲团上。右侧坐着石劭,刘牢之位在左手边。   刘参军很不明白,不过是来知会一声,告示已经张贴,县中豪强得到警告,丈量土地等事有府军护卫,自己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口。结果话没说上两句,莫名其妙又成了“证人”。   按理来说,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之前经验,不该再轻易踩坑。无奈防得住桓容,防不住一旁安坐的石舍人!刘参军一脚陷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越想越是憋闷,刘牢之对着石劭咬牙,满面黑云。   几名职吏刚刚行礼,抬头对上刘参军一张黑脸,差点当场跪下。心中暗道,莫非县令不是想饶过他们,而是带进来一刀咔嚓掉?   “府君,仆等知错!”   以亭长佐官为首,几人不敢多言,更不敢直视桓容,直接低头认错,希望能给个宽大处理,好歹保住饭碗。   “尔等当真知错?”   “仆等不敢诳言。”   桓容没有出声,室内陷入沉默。六人顿觉压力倍增,额头开始冒汗。   良久,头顶终于响起声音,“如此,便视尔等通过考核,可重录任用。”   考核?   重录?   六人愕然抬头,猛然记起告示中的内容,心开始狂跳。   县令不予召见,莫非不是惩罚而是考验?   “北地正逢战乱,盐渎处于要地,临近慕容鲜卑,极可能有乱兵逃窜。如遇险情,必要县衙出面安民。”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留意六人表情,面色愈发严肃。   “心志不坚者,遇事恐将慌乱,纵有才干我亦不用。尔等能经住考验,每人禄米增半。此后如能葆力勤恳,可取尔等为国官。”   喜从天降,六人激动得不能自己,恐慌、抱怨全都消失无踪,满心都是感激。   “谢府君不罪,仆等必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府君大恩!”   桓容受下几人拜礼,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纹。比起和桓大司马斗智斗勇,和郗刺使玩猜猜看,他果然更喜欢和实诚人打交道。   六人再拜起身,脸色潮红。   桓容趁热打铁,令六人立即走马上任,和之前抓到的狱门亭长贼捕掾一道丈量田亩,清查佃客荫户。   “仆等必不负府君信任!”   “善!”   桓容笑眯眯点头,就差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一句:加油,我信任你!   待到几人走出县衙,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终于醒悟到刚刚答应了什么,又做出何等保证。   “真要查?”   按照县令的意思去查,县中的豪强必要得罪彻底。   “查!”亭长佐官用力咬牙,坚定道,“我等今日进了县衙,必被视为投靠府君。一不做二不休还能博一条出路,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对!”狱门亭长见识过桓容手段,吃足了苦头,顶着一张肿脸坚决赞成。   余者不再迟疑,反正已经豁出去,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纵观南地,谁的权势能超过桓大司马?   陈氏盘踞盐渎百年,的确树大根深,可除了早年的陈孔璋,再没出过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仗着吴姓,压根不会有今日!   九人同县中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三人更是陈氏旁支远亲。然而,涉及到自身性命和利益,这些关系全部可以剪短,没有半分犹豫。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别看他们是不入流的职吏,真要计较起来,照样能拉拢不少势力。背靠桓容,未必不能让陈氏投鼠忌器。   桓容忙着在盐渎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朝盐渎豪强砍下第一刀。   远在北地的慕容鲜卑,同样有人看出佃客荫户的弊端。以尚书左仆射广信公为首,部分鲜卑有识之士上表国主,尽言此间弊端,希望能由朝廷下旨,强令豪强贵族放民。   “豪贵恣横,大蓄私奴,致使民户减少,吏断常俸,战士绝廪。”   “宜丈量国内田亩,清查佃客,罢断诸荫户,厘校户籍,尽还郡县。”   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料表书进上,彻底捅了马蜂窝。鲜卑皇室和贵族首先跳出来反对,大有“谁敢查他们的田,放他们的佃客,他们就要谁命”的架势。   广信公顶住压力,和反对方据理力争,闹得不可开交。   鲜卑朝堂乱成一锅粥,战场上等不到援兵补给,接连被王猛率兵大败,上邽守将全部战死,临近郡县全被氐人夺去。   在此情况下,慕容亮和秦璟达成一致,愿以五百户汉人换一颗金珠。   两人的协议是私下达成,并未知会慕容涉。直到慕容亮回国,开始明里暗里搜集人口,渔阳王才觉得不对。   可惜为时已晚,以秦璟的性格,想要撕毁协议除非慕容亮死,否则,该给的人丁一个都不能少!   氐人败给鲜卑人的财大气粗,想要带走慕容亮,只能设法在途中硬抢。来时打了一路,离开时会更不太平。   目送两支队伍行远,秦璟抬起右臂,接住俯冲落下的苍鹰,解开苍鹰腿上的绢布,看到其上内容,眉尾不禁扬起。   号称“南皮财神”的石劭趁乱逃离乞伏鲜卑,已有数月不知去向。秦氏在北地寻找未果,预期他已南渡晋地,遣人赶往建康城,可惜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不料想,他竟在射阳和盐渎一带露面。   射阳,盐渎……   秦璟拂过苍鹰背羽,恍然想起,赠他金珠的桓容,出仕之地似乎就在盐渎? 第三十七章 北地来客一   晋朝的田法大多继承东汉,对士庶占田亩数和佃客户数有严格限定。   桓容下令丈量田亩、清查户数之前,仔细研究过晋朝法令。   桓氏为东晋高门,桓容出任盐渎县令,掌千户大县,官居从六品上阶。依照当朝法令,可占田二十五顷,有佃客三户,荫户二十。   对照南康公主给他备下的家当,一个六品县令的田产佃客只能算作零头。严格按照律法丈量田亩,放荫户归入郡县,桓容的损失绝不少于盐渎豪强,甚至超出更多。   然而,桓容不只身负官职,还有县公爵位,享五千户食邑。整个盐渎县的民户,甚至包括陈氏等豪强在内,都属于他的“佃客”。   这样计算下来,无论丈量田地还是放归荫户,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就算有人以此做文章,告到建康照样没有胜算。   仔细研究过法令之后,桓容不得不发出感叹,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   既然对自己没有关碍,那还有什么可犹豫?   有亭长佐官李甲等人为先锋,以府军为后盾,采用石劭的策略,桓县令大笔一挥,盐渎县的“查田清户运动”轰轰烈烈展开。   首当其冲的不是旁人,正是门墙被贴告示的陈氏。   陈氏以煮盐起家,家业豪富。奈何出名人物不多,查找谱牒,追溯血统族姓,仅有陈孔璋拿得出手,余下别说做官,被举孝廉都很少有。   郡中正同陈氏有旧,对陈氏家族子弟进行评议,综合家世、道德和才能,昧着良心也仅能定个中下,连直接选官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家族占田千顷,养佃客一百五十户,收纳田奴几百人,无异是触犯律条。更要命的是,陈氏并非官身,却占据盐渎六成以上的盐亭,在两汉绝对是砍头的大罪。   石劭对陈氏有恨,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会轻易放手。   按照事先制定的惩处办法,首先划走多出田地,分给无田可耕的流民,其次清查佃客田奴,多者放归郡县,编入户籍,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追查往年漏缴田税和盐税,依律处罚。   从表面看,每一项都是严格按照律法条例,没有太过出格。只收缴田地税款,并未动刀动枪要人命,完全称得上仁慈。   不知晓内情者,例如临近的射阳县令,就曾私下里感叹,假如他有桓容的靠山和资本,绝不会这般心慈手软,不将陈氏敲骨吸髓也要剥皮抽筋。   “朝廷不禁盐商,天子不铸钱币,如此豪强占据一方,私蓄田奴,隐瞒田亩,不缴赋税,实为县中毒瘤。不趁机彻底清除,反而手下留情,到底是年少意气,未经世事。”   和射阳县令不同,郗愔得知消息,仔细思量桓容近月来的举动,非但不以为陈氏逃过一劫,反而认定盐渎豪强都要倒霉,倒大霉。   “且看吧。”   放下盐渎送来的书信,郗愔摇摇头。   桓元子和南康公主的儿子,能直接打上庾氏府门,顶住两股刺客追杀,岂是懦弱无能之辈。观其抵达盐渎后的种种,无论是谁,敢小视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晚都要吃亏。   正如郗愔所想,桓容的目的绝非是“罚款”就算,更不打算轻拿轻放。   如果真是这样,何必劳动亲娘大费周章,冒着得罪郗方回的风险硬将盐渎划做食邑。   想要在乱世中保命,抵抗外界的风险,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加上风险不只来自外部,最大的刀子抄在亲爹手里,地盘更是至关重要。   故而,从告示张贴开始,桓容就下定决心,盐渎的豪强必须铲除,尤其是为首的陈氏。什么和平共处、共同发展,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一提。   有些事不是想不想做,而是必须做!   如今回想,自己还真是天真得可以。   对于桓容的决定,石劭举双手赞同。   “府君果决!”   划走田产、放归荫户不算什么,追缴往年赋税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桓容愿意,掏空陈氏的家底,令其背负巨债轻而易举。   似陈氏这类的豪强,失去经济来源便会失去根基,从者定当猢狲散。   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为何强横,全在两个字:兵权!换成民间通用语就是打手。   陈氏并非没有打手,事实上还有不少。可对付流民百姓还能凑合,杠上府军,除了找死还是找死。   仰赖石劭的出谋划策,加上职吏急于表现,从告示贴出到陈氏陷入窘境,竟还不到半个月时间。   临近九月中旬,盐渎东城仍旧人来人往,河上行船络绎不绝。城中的气氛却迥异于往日,大大小小和陈氏有关的商户无不自危,挂有陈氏旗帜的运盐船近乎绝迹。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向来是对敌的最高准备。   穷寇莫追并非绝对。   假设这个“穷寇”失去战斗力,一瘸一拐走不稳,随时可能倒下,不追的绝对是傻子!   “就是这里,围住!”   陈家大门外,九名职吏一字排开,新招的十余名散吏仗着威势就要上前砸门。   府军站在数米外,职吏附近俱是恶子和凶侠,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混混流氓。   这些人不事生产,部分是县中无赖,无家无业,自然不惧陈氏;部分是流民,因战乱流离失所,或者被豪强霸占田产,尤其痛恨高门豪族。只要给足好处,一声令下,拆房毁屋不在话下。   “钱实,典魁,你等听好,进门后不可劫掠,不得私藏!事情了结后,每人可分田二十亩,不算在课税田亩之中。”   “诺!”   县中的无赖不在乎田产,流民却很是心动,尤其是原本生活富裕,一夕失去家业之人。能多得二十亩田,便能多养活几口人。即便不能重振家业,也能安稳生活下去。   人有了希望自然就肯拼命。   不用职吏多做吩咐,几名壮汉撸起袖子,抄起手腕粗的木杖,当即砸向厚重的木门。   砰砰数声,门内传来人声,斥责门外人无礼。   “庶人敢砸士族之门,可是不要命了?!”   “不用管他,继续砸!”   李甲环抱双臂,朝着带头的流民扬起下巴。后者当即咧嘴一笑,丢开手中木棍,寻来一块石墩,高高举过头顶,颈项间立时鼓起青筋。   “哗!”   围观人群大哗,壮汉大喝一声,石墩猛然砸向石门。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足有三寸厚的木门轰然倒塌。门后的家仆栽倒一地,两人被门板砸中,发出一声惨叫,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走!”   壮汉一马当先,拆掉余下的半扇门板,蒲扇大的巴掌抡起,接连扇飞挡路的家仆,猛虎下山般冲入门内,迅速引来一阵鬼哭狼嚎。   流民和无赖接连涌入,职吏和散吏落后半步,全部长刀出鞘,提防有人见钱眼开,意图趁乱私藏。   府军没有进入宅内,而是手持长矛在墙外包围。假使职吏不能控制局面,有人趁乱抢劫,除非长出翅膀,否则照样无法带着脑袋离开。   门内先是一阵慌乱,随后传来痛斥声,紧接着,家主陈兴和儿子陈环被五花大绑,从破损的门洞推了出来。   两人发髻散乱,长袍染上尘土,双眼被怒火和怨恨染红,面容狰狞可怖。   陈兴万万没有料到,仅半个月时间,陈氏竟落到如此田地!   如果能够当面,他有千万种方法和桓容周旋。怎料后者面都未见,自己已是身陷死局。   家产全部被清空,身边的食客一哄而散,平日里依附的分支远亲纷纷翻脸。几门姻亲自身难保,别提帮忙,不是知道事不可为,怕都会转投县令对陈氏落井下石。   人群后方,一辆牛车缓缓行来。   车辕上,健仆凌空甩出鞭花,围观众人似有觉悟,当即让开道路。   车轮压过土路,车轴发出吱嘎声响。   行至陈家门前,犍牛被拉住鼻环,车身停住。人群变得肃静,愈发衬托出陈府内的嘈杂声音。   陈兴挣扎着抬起头,见到车门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中走出。   少年身姿修长,腰背挺拔。穿一件蓝色长袍,腰束绢带,下配青色双鱼佩。发如鸦色,没有戴冠,仅以葛巾束起。额心一点红痣,愈发显得肤如润玉,眉目如画。   两名职吏恰好抬箱走出,见到牛车上之人,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府君!”   府君?   眼前少年便是新任盐渎县令,桓大司马的嫡子,轻易将陈氏打落尘埃的桓容?   人群中骤起来议论之声,一为桓容的年轻,二为他的手段,三来,则是曾被建康小娘子围观的俊秀姿容。   刷脸的时代,无论走到哪里,第三项总不可避免。   桓容的鹄峙鸾停清风朗月,对比陈氏父子的满身灰尘丑态毕露,人心立刻开始倾斜。   随行掾吏上前一步,当着城东百姓,历数陈氏罪状。   “霸占良田,强掠流民为奴,奴役佃客盐工,害死人命不知凡几……”   种种历数下来,罪证确凿,百姓的愤怒瞬间爆发。   不等陈氏父子出声,各种烂菜叶泥土块已经凌空飞来,砸了陈氏父子满头满脸。   嗖嗖的破风声中,桓容忙退后半步。视线扫过陈氏父子,竟生出几分同情。   晋朝人民的投掷水平着实可观!换到后世,五成以上都能登上领奖台,问鼎奥运冠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砸!砸死这对狼心狗肺的!”   “我大父和伯父就被陈氏抓去盐场,至今生死不知!”   “我家明明是田农,却被陈氏暗害,沦落成游民!”   “砸死他们!”   随着一声声控诉,人群更加激动。   陈兴和陈环趴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层泥土和菜叶。   至于砸鸡蛋,大概只会出现在影视剧中。对百姓来说鸡蛋可是好物,哪会浪费在这种事上。当然,有人出钱就另当别论。   等到砸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拦住激动的人群,扬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氏霸占良田,私蓄田奴,当依律严惩。尔等如有冤屈,可至城西县衙禀明,本县必秉承律法,不纵凶徒!”   “府君清正,必当为小民做主!”   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健仆接连出声,百姓被带动,登时高呼“县令清正”之语,甚至有人激动的喊出“府君万岁”。   就时下而言,“万岁”二字绝非出自歹意,更不是暗指桓容要造反。   在宋朝之前,万岁不是皇帝专用。   两晋时期,天子上朝绝没有三拜九叩,山呼万岁。基本是君主在上,臣子在两侧,大家一起坐着谈话。多数时间,皇帝只起到“吉祥物”的作用。   百姓称赞官员,少者颂扬老者均常用“万岁”二字。名字叫万岁也不出奇,甚至多是庶人。   原因在于王莽改制之后,单名为贵,双名为贱。魏晋时期的规矩不似东汉严格,高门士族也少有起双字为名。类似庾攸之之类,实在是少之又少。   惩治陈氏顺应民心,被喊几声万岁相当正常,压根无需放在心上。然而,考虑到渣爹的所作所为,桓某人还是擦了把冷汗。   感谢过民众的热情,吩咐职吏“秉公执法”,不放过陈府的每一个角落,桓容登上牛车,返回城西县衙。   陈氏父子被砸得半瘫,无法独自行走,干脆绑上牛车一并待带回县衙。   职吏和散吏继续搜查陈府,不只搜出大量的金银绢帛,前朝器物,甚至找出了陈氏暗通氐人的证据。如此一来,陈氏父子不死也得死。谁敢为陈氏求情,必要和其作伴走上法场。   借此为引,陈氏的几门姻亲都要严查,盐渎的豪强全部会成为历史。   除非他们敢举兵造反。   但这种可能实在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今后的事实也将证明,没有实力,手无兵权,再是家大业大也会成为他人的盘中餐。   搜出证据是真是假?   重要吗?   查出的证据再再表明,陈氏父子无法无天,尤其是陈环,以其在盐渎的所作所为,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侧靠车厢,透过车窗向远处眺望,看到河上行过的商船,桓容缓缓的勾起嘴角。   与此同时,北方战事再次陷入僵局。   燕国朝堂上,主张“罢断诸荫户,尽还郡县”的一派占据上风。国主下旨,命广信公悦绾专治此事,力求发奸擿伏,无敢匿藏。   同时,怒于氐人“得寸进尺”,燕主慕容暐终于记起太宰临终遗言,不顾其他皇族反对,起用叔父慕容垂,令其领兵赶往蒲阪,同正发动叛乱的苻柳合兵,抄了苻坚后院。   战斗猛人慕容垂被放出虎笼,对上同样不是善茬的王猛,加上不服苻坚的氐人部落,混战无可避免,战局可想而知。   对秦氏坞堡而言,这就是一滩浑水,能不参与绝不参与,任由这群胡人去打生打死。当然,如果有谁不信邪,敢踏足秦氏管辖之地,后果必须自负。   苍鹰频繁往来西河郡和洛州,秦璟在信中写明和慕容亮的交易,同时道出石劭所在,请派兄长坐镇洛州,他计划暂离北方,再访晋地。   “阿父允许,儿欲南下往盐渎一行。” 第三十八章 北地来客二   太和三年十月,吴王慕容垂奉鲜卑国主之命,领一万五千鲜卑士卒驰援蒲阪,同围城的三万氐人大战。   城外杀声震天,城中守军趁机杀出,里应外合,氐人措手不及之下死伤惨重。   鲜卑皇子慕容冲绕到氐人身后,火烧大营辎重。   秋风助燃,浓烟滚滚而起。   战场上的氐人主将当即知晓不好,怎奈被慕容垂的骑兵拖住,无法及时回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营被烧。   留守的士卒被困在营中,多数葬身火海。有人侥幸逃出,也会被埋伏的鲜卑人斩落马下,死不瞑目。   见计划成功,鲜卑士卒大呼:“氐人大营已烧,主帅身死!”   四五万人绞杀的战场,呐喊声犹如雷鸣。   以为主帅真的被杀,氐人士兵陷入慌乱,再无心恋战,掉头就想逃命。一个带走十个,十个带走百个,继而是几百几千乃至上万。   鲜卑人抓住机会,追在氐人身后乱砍乱杀。   眨眼之间,僵持的战局变成一边倒。   王猛知道是敌人之计,无奈溃败已经成定局,实在无力回天,唯有下令将官收拢士兵,暂时退出蒲阪,尽量减少损失。   是役,慕容鲜卑以不足两万兵力大胜氐人三万,吴王慕容垂再立赫赫威名。不满十岁的慕容冲初次临战,便敢领兵直入敌方大营,同样为世人称颂。   在被称赞勇武的同时,慕容冲的美名更上一层楼。凤皇儿之名传遍北地,一时竟压过了艳绝六部的清河公主。   氐人慌乱撤兵,不慎遇到秦氏坞堡南下的车队。   有乱兵不知者无畏,想要趁乱抢劫,没等队伍中的仆兵举刀,就被赶到的氐人将官率先下手,利落砍掉几人的脑袋,无人再看轻动。   待队伍行远,动手的将官擦去满头冷汗,狠狠一脚踹在断头的尸身上,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不到二十里就是秦氏地界,谁不想要项上人头,离远点再找死!”   简言之,想死就去死,别带累旁人!之前挂在秦氏坞堡外墙的人头都忘了不成?!   氐人士兵全都打了个冷颤,乖乖随军后撤,避开秦氏统辖的郡县。之后同中军汇合,得知自己遇上的很可能是秦璟率领的仆兵,当下冒出一身冷汗。   秦氏善战之名传遍北疆。   尤其是秦璟兄弟,和他们打过照面的胡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要么别惹,遇上就跑;要么二话不说直接拼命。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惹了再想跑?   没有那样的好事。   掰着指头算一算,从秦氏立足西河郡至今,凡是惹到秦氏的胡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即便能短期占据优势,等到秦氏缓过劲来,必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其“凶恶”程度可见一斑。   氐人撤退得不慢,慕容鲜卑追击得更快。   自蒲阪大胜之后,双方又战两场,先时被氐人占据的郡县,七成被慕容垂生生抢了回来。   王猛试过反击,奈何苻坚院中起火,以苻柳为首的氐人部落举起反旗,列举苻坚的种种罪状,其中之一就是逼迫苻生退位,后又迫其自尽。   得知消息,苻坚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不带这么翻脸无情的!   苻生性情残暴,嗜杀成性,不是自己提前动手,姓苻的都能被他杀绝!如果没有自己,这些人坟头的草能高过膝盖,哪还有机会来造他的反!   苻坚大怒,派人通知战场上的王猛,鲜卑人先不管他,灭了苻柳几个再说!   接到命令,王猛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慕容垂是个大活人,不是木头桩子。自己这边稍有动作,那边立刻就会察觉。战局瞬息万变,是不管就能了事的吗?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燕主会起用吴王慕容垂。埋伏在燕国的探子信誓旦旦,鲜卑皇族贵族内部不和,慕容垂早成边缘人。结果消息错误,鲜卑人放出这头猛虎,自己没被咬死也差不了多少。   信件末尾提到慕容冲,却不是因为他的好战果敢,而是盛传的美名。   王猛忍不住摇头。   国主纵有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心,于政事上也算清明,但这好色的脾性实在堪忧,若是不知收敛,早晚将成祸患。   鲜卑大营前,数匹快马驰骋而过。距离主帅营帐数米,骑士拉紧缰绳,翻身跃下马背。   为首的骑士是一名少年,身材修长,粉妆玉琢。看面相还是童子,身高却已超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胡人中也很少见。   下马之后,少年扔掉马鞭,兴冲冲闯入主帐之内。   “叔父!”   人未至声先闻。   慕容垂放下竹简,看向闯入的少年,俊朗的面容染上笑意,没有半点怪罪,反而温和道:“凤皇儿回来了,可曾追到氐人败兵?”   “没有。”慕容冲想到就气,坐到慕容垂下首,怒道,“都说氐人好战,我看全是假话,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字里行间带着讥讽,眉尾上挑,嘴唇抿紧,竟现出几分不符年龄的艳丽。   慕容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比起慕容冲的急切,他倒不希望氐人败得太快。   战争持续一日,国主便要用他一天。留在京城之外,避开其他人的眼线,正好规划今后行事。如果此时回京,必定会失去兵权,之前的种种努力都将化为虚无。   假使有人在国主面前进谗,别说再被起用,九成会被加倍提防,不能不慎。   所以,战局最好僵持,能拖多久拖多久。   好在朝中有广信公做靶子,皇室贵族忙着自己的田产私奴,暂时没心思找他麻烦。   见慕容垂不说话,慕容冲眼珠子转转,话锋一转,道:“叔父,我听前锋说氐人败兵遇到秦氏坞堡的车队,看样子是要南下。”   “秦氏常往遗晋市粮,不足为奇。”   “可队伍里有秦家人,听说还是秦策的四子。”   秦策四子,秦璟?   “消息确实?”慕容垂的表情微变。三月间秦璟曾往南地,如今又去,莫非打算趁北地战乱,同晋室联合发兵?   “应该不假。”慕容冲眼中闪着兴奋,“叔父,不如我带兵去会会他?”   “胡闹!”慕容垂肃然脸色,当即否决慕容冲的提议。   “叔父,我……”慕容冲还想争取,话没说完就被慕容垂的脸色吓到。   “这里不是皇宫,不容你撒娇使性。”慕容垂道。   “初上战场就口出妄言,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早晚都会闯祸!自今起不许再出大营,不然以违反军令处置!”   “叔父!”   “恩?”   “诺。”   慕容冲被拘在大营,终日郁闷不乐。慕容垂提心秦璟南下的意图,迅速派人乔装改扮,登上鲜卑商船,前往建康打探。   王猛重新调配军队,准备按照苻坚的要求,先清扫氐人内乱,再同慕容垂分个高下。在动手之前,必须谨慎布防,以防被鲜卑人看透底细,趁机再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秦氏车队行至淮南,在码头登船,顺流而下前往建康。   船队经过姑孰,遇到府军盘查,秦璟无意拜会桓大司马,并未露面。直至行到建康,停靠码头,秦璟方才带着数名健仆登岸,携秦氏家主的书信往谢府拜会。   谢安恰好不在,接待他的是谢玄。   秦璟道明来意,递出书信。谢玄亲自为他取来通关文书,方便秦氏商船东行侨郡,不被京口的郗愔拦住。   “玄愔此去是为拜会故人?”谢玄好奇问道。   “确是。”秦璟不想多言,含糊道,“南皮故人遇战祸离散,此后一直未有消息。日前得闻其在侨郡,璟得家君应允,特前往拜会。”   “战乱啊。”   谢玄是聪明人,见秦璟不想多说便没有继续追问。口中嚼着战乱二字,神情难免有些郁郁。   “北地为胡人所据,我等却偏安南隅。氐人同慕容鲜卑交战,正是北伐的最好时机,朝中偏又……罢,不提也罢。”   事不可为,想再多也是徒生烦恼。况且庾氏咎由自取,被桓氏和郗氏一起打压,实在怪不得旁人。   谢玄摇摇头,撇开烦心事,身体微微前倾,道:“之前玄愔走得匆忙,未曾为玄解惑。”   秦璟正身端坐,挑眉看着谢玄,面露不解。   谢玄好奇问道:“容弟的赠礼到底是不是珍珠?”   “璟早有言,幼度欲知详情可自问容弟。”   “容弟远在盐渎……”谢玄顿了一下,忽然拊掌笑道,“好你个秦玄愔,此去侨郡拜访故人是假,想会容弟是真?”   秦璟无语两秒,面对谢玄一张俊脸,突然生出一拳砸过去的冲动。   高门郎君当出此言?   冲动稍微平息,脑中忽又闪过念头,无论是否寻到石劭,人既到了盐渎,的确该同桓容当面一叙。   船停建康五日,秦璟告辞谢氏叔侄,再度登船东行。   江上冷风迎面吹来,秦璟站在船头,思及临行前谢玄的一番话,不禁握紧双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北地烽烟骤起,南地亦有人怀逐鹿之图,雄霸之想。”   “晋室孱弱,终为正统。”   “今后该当如何,玄愔可曾想过?”   逐鹿,逐鹿!   秦氏能有今日,非一家一姓之功,全靠仆兵用命,堡民齐心。   永熙末年至今,多少秦氏儿郎血染疆场,多少坞堡仆兵尸骨无存。又有多少北地百姓失去祖居之地,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最终沦为胡人贵族的私奴,胡人兵卒的刀下亡魂。   桓温有北伐之志,却有奸雄之态,不可为伍。晋室乃华夏正统,得王、谢等士族匡扶,奈何主弱臣强,内忧不断,亦不可与之谋。   秦氏雄踞北地,貌似兵强将猛,令胡人闻风丧胆,实则群狼环伺,危机四伏。   父亲求贤若渴,奈何有识之士均往南行,余下不是被胡人胁迫,就是已举族葬身屠刀之下。   知晓石劭被乞伏鲜卑囚困,秦氏曾想将人救出,只是没等动手,氐人和鲜卑开战,乞伏鲜卑发生内讧,石劭不知去向。   经过数月方才查明,石劭已同家人乘船南下,藏身晋地。   此行盐渎是为请石劭北返。随着目的地渐近,秦璟突然生出强烈,事情未必会如预期顺利。   十月底,船队抵达射阳,短暂停靠时,听到不少关于盐渎的消息,尤其是新任县令为民做主,行雷霆手段铲除县中豪强。   “盐渎贴出告示,凡是失地的县民均可重录户籍,得回田地。”   “流民中有传言,往盐渎可编入民户,丁男丁女按律分得田地。如果不愿种田,也可到盐亭煮盐。”   “盐场可是吃人的地方!”   “那是早年!”一名船工当即反驳道,“府君心慈,收回盐亭后加以整顿,查明无罪的盐奴全部放为民,重编入户。盐场熟手皆工钱加倍,众人每日可领饭食,少有散吏作威作福。”   “真是这样?”   “当然!我家世代都是船工,不晓得种田,此次没有分得田地,我父和两个兄长都到盐场做工,剩下我和幼弟跑盐船。”   “我父不是熟手,每月仅能领到粟米。熟手每月都有谷麦稻米,三月还能领一匹绢!”   “真是这样?”一名健仆凑过来问道,“盐渎如此富裕?”   “盐铁之利便是胡人都知晓。”船工抄起船杆,轻轻敲着船板。   “之前被豪强掌控,盐工沦为盐奴。如今县令收回盐亭,一人领到的米粮足够妻儿果腹。如果成为熟手,领到的更多。家中余丁无论耕田跑船都能攒下不少。长此以往,民如何不富?”   健仆连连点头,顺着船工的话讲,引他说出更多。   “自从县令到任,侨郡盐价略有下降,往来县中的盐船增加一倍,还有收购海货的商船。”   “城中流民增加,却不见他处的混乱,东城商家每日忙碌,生意愈发的好。”   船工们你一言我一语,道明盐渎近来变化,听得旁人啧啧称奇。   健仆搜集完消息,返回船上禀报。   秦璟略微思索,更加确信石劭就在盐渎。   “北地传言,石敬德一次醉酒,语于友人,‘地有金,俯拾即可’。”   对会赚钱的人来说,甭管乱世还是治世,只要掌握对方法,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别人低头看到的是石子泥土,换成石劭,全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确定消息,船队未在射阳多留,当日转道盐渎。   彼时,桓容正开始熟悉县中政务,感觉人手不够,派人给州中正送信,希望对方能推荐人才。越过郡中正的确有些不厚道,但审问过陈氏父子,知晓二者之间的联系,桓容脑袋进水才会向郡中正讨教。   县衙中的散吏全是新人,李甲等职吏在“查田清户”中表现突出,全部官升一级。   县中事务繁多,九个职吏日日加班,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挂着两个黑眼圈,走路直打摆子,却无一人口出怨言。   无他,县令给的俸禄多,升官也快,之前不可一世的盐渎豪强逐个被捏死,凡是有脑子的都该清楚,此时不抱大腿力争上游,等到机会失去,竞争者纷至沓来,哭都来不及。   石劭的家人被陈氏抓做盐奴,不到三月的时间竟无一幸存。   寻不到完整的尸骨,石劭带着石勖立下衣冠冢,在坟前痛哭一场,随即投身公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县中豪强成为待割的麦子,一茬接一茬被铲除干净。   桓容放下笔,揉揉酸疼的手腕,暗中叹了口气。   有这样得力的下属,寻常上官都该高兴。   桓容却实在乐不出来。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石郎君都有成为工作狂的潜质。他自己狂也就算了,偏偏影响力惊人,带着县衙上下一起狂,抓住机会还要劝说桓容勤政。   如此气氛下,身为县中一把手,桓容想要偷懒吃根麻花都觉得亏心。   “府君,有客登门,言是故友来访。”   故友?   桓容抬起头,拿着谷饼的手停在半空。   “来者可曾道明身份?”   “未曾。”健仆呈上一只绢袋,道:“来者言,郎君一看便知。”   桓容疑惑的接过绢袋,解开袋口,一颗浑圆的金色珍珠顺势落入掌心。   县衙门前,秦璟负手而立,饶有趣味的看着四周立起的木屋。听到脚步声,当即回身笑道:“璟冒昧来访,容弟莫要见怪。”   俊颜如玉,笑容似三月暖阳。   桓容定住脚步,抬头望一眼天空,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过分耀眼。 第三十九章 北地来客三   “秦兄请。”   登门是客,加上之前两份重礼,桓容有再多疑问也不会马上出口,当先侧身半步,亲自将秦璟引入县衙,至后堂客室详叙。   比起初见时的衰败,县衙已是大变模样。   院中枯草碎瓦陆续清理干净,墙头砌上泥砖,虽然样子不太好看,到底不再是断壁残垣,多少恢复些官衙模样。   斑驳的木门全部重漆。   实在无法修缮的门窗干脆整扇拆除,重新到林中取木,由随行的工巧奴开工雕凿。   从大门至前堂的石路重新铺设,木制回廊两侧架起长杆,缺损的瓦片都已增补。   后堂院内,数名婢仆自廊檐下行过,当前两人合力提着水桶,额前沁出晶莹的汗珠。   见到迎面走来的桓容和秦璟,婢仆不由得脸颊晕红。福身之后退到一侧,目送两人进入内室,只觉天气晴好,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如能日日见到郎君,我能独扫一室!”   年轻的婢仆喃喃念着,引来同伴一阵轻笑。   “咳咳!”   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嗽,婢仆们连忙转身,见是手托漆盘的阿黍,不由得垂下头,收起脸上的笑容,再不敢戏言。   阿黍点点头,转身走向内室。   在她身后,婢仆们齐齐松了口气,随手拂开黏在脸颊边的一缕湿发,任由微风扫过裙摆,合力提起水桶,匆匆走向后堂西侧的宅院。   阿黍走进内室,放下漆盘,由小童捧起漆盏,恭敬的放到两人面前。   同之前相比,内室的变化不大。   依旧是竹席铺地,没有过多摆设。仅在靠墙处增加两只书箱,一只挂着铜锁,另一只半掀开,能依稀看到里面堆放的竹简和书卷。   桓容端起茶汤,轻轻抿了一口。   第一次喝茶汤,他差点吐了出来。奈何是时下风尚,待客的必需品,不习惯也得习惯。   好在阿黍手艺高超,试着更改茶汤用料,逐渐对味道进行改善。现如今,味道仍有些怪,却不是不能入口。饮过几次之后,桓容意外喜欢上茶汤的味道。   当然,仅限于茶汤。   换成是姜汤,加上半斤红糖他也不会习惯。   秦璟正身端坐,端起漆盏,对茶汤的味道颇有几分意外。   “秦兄见笑,容不喜姜味。”   桓容十分明白,对习惯的人来说,这种改良版的味道实在太淡。   “璟亦然。”   秦璟饮下半盏茶汤,动作行云流水,既带着北地郎君特有的豪迈,又不失士族高门固有的优雅。   桓容难免叹息。   和土生土长的士族相比,他终究是形似神不似。想要彻底融入这个时代,还需要加倍努力。   茶汤用完,小童奉上寒具。目的不是照顾桓容的胃口,而是待客的礼仪。   秦璟净过手,取过一段馓子。   桓容睁大双眼,看着对面人嘴唇开合,自己咔嚓咔嚓不停,不知不觉间竟将整盘馓子全部吃光。   阿黍皱眉,小童满脸通红,不敢言语。   郎君啊,这是待客用的寒具,秦郎君只吃手指长的两段,您把整盘都吃了算怎么回事?   桓容意识到不对,看看空掉的漆盘,再看看挑眉的秦璟,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说?   美人下饭?   吃货真心伤不起!饿肚子的吃货更伤不起!   秦璟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笑声自唇畔流淌,笑意染上眼底。   “容弟性情直率,璟甚喜。”   “……”这是夸他真性情,还是说他没心眼?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一边擦手一边安慰自己,这真不能怪他,见面之前正吃麻花,没吃两口就有客人上门。按照日常的饭量,一盘馓子不够塞牙缝……   思量间,小童和阿黍撤走漆盘,重新送上蜜水。或许是因为秦璟的笑,两人正身端坐,陌生和尴尬少去许多。   然而气氛再好,该问的一样要问。   “容有一事不明,还望秦兄解惑。”桓容开口道。   “容弟请讲。”秦璟放下杯盏,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没了之前溢出的几分慵懒。   “北地正逢战事,秦兄此番南下是为何故?”   桓容人在盐渎,并不妨碍了解北方战事。   氐人和慕容鲜卑正打得热闹,战火几乎要烧到东晋边境。   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鲜卑国主难得脑子清醒一回,本该被排挤的慕容垂重掌兵权,领兵上了战场,见面就给了氐人好看。原该高歌猛进的氐人被迎头痛击,抢到的地盘丢失不说,后院竟燃起大火。   历史上,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鲜卑,苻柳举部反叛都是确有其事。但就其影响和规模而言,绝对不比当下。   战斗猛人慕容垂披挂上阵,给这场战争增添了太多的未知数。   明年桓大司马是否将要北伐,北伐的目标还会不会是慕容鲜卑,基本都要打上问号。甚者,没有慕容垂改换城头,苻坚能否攻破燕国都城,继而挥师扫除大大小小的胡人政权,全都要重新考量。   最让人难以预料的是,战局开始向相反方向发展,东晋和前秦的淝水之战是否还能发生。   就现下而言,这些全都是猜测,没有切实把握。具体结果如何,要看氐人和慕容鲜卑的调兵情况。   桓容要面对的问题是,秦璟为何二度南下,并且不是停留建康,而是直接前来盐渎。   盐渎位置的确重要,却非兵家必争之地,最能引起他人兴趣的只有盐场。   但是,可能吗?   桓容看着秦璟,心中有太多的疑问。   秦璟放下杯盏,不答反问道:“容弟可知南皮石氏?”   南皮石氏,石劭的家族?   桓容轻轻蹙眉,生出一股奇怪的预感。   “南皮石氏起于曹魏,有助武帝开国之功,鼎盛于本朝。传其家藏管夷吾手书,短短十数年间便成北地巨富。”   桓容没有出声。   他知道石劭家世不凡,也知道其祖上出过石崇这位有钱任性的大壕。只是从没了解过,石氏究竟是以何起家。   管夷吾手书,这又是哪本先贤的笔墨?依照秦璟的口气推测,应该是关于商业?   秦璟继续道:“永熙年间,贾氏祸乱朝纲,八王起兵,胡人趁势南侵,百姓生灵涂炭。其后元帝南渡,晋室立于建康,士族高门纷纷南迁,留于北地者少之又少。”   桓容点点头,杯中蜜水渐渐变凉。   “石氏分支南渡,现居于建康。嫡支却被胡人困于北地,为求暂安,不得不同胡人虚与委蛇,送出大量金银绢布,放弃千顷良田。”话到这里,秦璟顿了顿,桓容眉心微跳,隐约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前岁石氏家主送来书信,言乞伏鲜卑有恶心,欲灭其族。未等书信抵达坞堡,全家已被乞伏鲜卑掳走,家财尽失,婢仆田奴半数被屠戮,家宅亦被付之一炬。”   桓容怒形于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家君后悔不迭,常言不惜同鲜卑开战,也该派兵迎石氏入西河郡。”秦璟叹息一声。   “其后多方打探,查明乞伏鲜卑驻地,知晓石劭等未死,便计划将人救出。不料想,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氐人大怒发兵,乞伏鲜卑突生内讧,兵荒马乱之下,石劭全家不知去向。”   这之后的事,不需要秦璟继续说,桓容已是相当清楚。   石劭带着家人南渡晋地,避开胡人的追杀,结果却遭遇盗匪,又被豪强劫掠欺凌。   现如今,盗匪被擒,首恶伏诛,陈氏等豪强陆续倒台,他却是父母妻儿俱亡,身边仅剩下一个幼弟。   “秦兄此来是为石敬德?”   秦璟点点头,道:“自乞伏鲜卑内讧,家君陆续派人寻访北地郡县,始终未能寻到踪迹。后知其南渡,目前就在侨郡,方有璟今日之行。”   “找到之后,秦兄有何打算?”   “须得见面再议。”秦璟话锋一转,笑道,“闻石敬德现在容弟幕下为国官?”   “的确。”桓容额心直跳。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念及请托,寻访故人”,分明是来挖墙脚!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XX的!   乐个鬼啊乐!   好不容易捡个漏,有人才掉入口袋。没等高兴几天,扛铁锹的直接上门!   高富帅了不起?美人就可以挖墙脚?信不信抛出李阿姨的香料,分分钟让你倒地不起,半生不举!   桓容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不能显露,耐下性子陪秦璟周旋,绞尽脑汁想要绕开话题。   察觉桓容的态度变化,秦璟并未揭破,顺着对方畅谈北地战局。   石劭刚刚查完吕氏田产,返回县衙禀报。得知有客人来访,当即要转身离开。刚刚迈出两步,迎面遇上秦璟带来的健仆,觉得长相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不由得多看两眼。   健仆曾为秦氏家主送信,同石劭几次当面,认出眼前之人,当即抱拳道:“可是石郎君当面?”   “你是?”   “仆西河郡人,家主西河秦氏。”   秦氏?   石劭顿住,猛然间记起,眼前之人出自秦氏坞堡,是秦策四子秦璟身边的部曲。   北地来人,秦氏……   石劭皱眉道:“今日来访之人莫非是秦四郎?”   “正是。”健仆道。   “知晓石郎君行踪,郎君当即南下。因同丰阳县公有旧,又闻石郎君几番遭遇变故,现为县公国官,故特来拜访。”   沉吟片刻,石劭转身走向内室。   秦璟此行的目的他能猜到。然而,之前未能投身秦氏坞堡,现下更不可能。桓容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可能背恩忘义,弃恩人而去。   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   秦氏确为良木,桓容却助他重新站起,帮他保住唯一的亲人。无论是谁,无论以什么条件,他都不会离开盐渎,除非他死。   商人重利不假,但石劭绝不会为利益背叛恩人,尤其是救命恩人!   自己不会重返北地,但也不好让秦璟空手而归。   秦氏雄踞北方,随接收流民增多,每年都要外出购买粮食和盐布。秦璟此番南下,如能应对得当,不失为府君的机会。   石劭一边走一边思索,脑筋飞转间,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逐渐成型。   桓容的苦心得到回报,秦璟的预感终于成真,石劭这个墙角非但挖不开,反要从扛锹的人身上捞取金银。   还是那句话,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区别在于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建康城中,一队府军护送三辆马车穿街而过,停在桓府门前。   知晓是姑孰来人,南康公主当即皱眉。   “这回又是谁?”   先是两个妾室,然后是不省心的儿妇,这回又是哪个?   “回殿下,是三公子。”婢仆道。   “是他?”   南康公主难得现出一丝惊讶。比起桓熙和桓济,桓歆的性格偏软,说难听点就是颗墙头草。   “他怎么会回来?”   “回殿下,来人言三公子重伤,半年不能离榻。郎主特令人护送三公子回建康养病。”   重伤?   之前废了一个,现下重伤一个,该说是报应不爽?   南康公主唤来阿麦,令其带人迎桓歆入府,安排到西侧宅院。   “告诉他,无需前来问安。”对这几个庶子她见都不想见,见了纯粹闹心。   “诺。”   阿麦退出门外,南康公主转向李夫人,道:“这事有点蹊跷。”   “妾以为三郎君是遭了无妄之灾。”李夫人放下盐渎来的书信,笑容温婉,“大司马送其回建康,想是为三郎君考量。”   “无妄之灾?”南康公主思索片刻,长袖铺展膝侧,饱满的红唇缓缓勾起,“倒真是无妄之灾。”   瓜儿去了盐渎,庶子自以为得势。殊不知,得意太早终究要栽跟头。   桓济人废了心却没废。桓熙既然占据优势,必要将他狠狠压死。彼此相争,桓歆这个墙头草自然最先遭殃。   留在姑孰死路一条,回到建康形同退出权利争夺,好歹不会丢掉小命。哪怕对桓歆没多少父子之情,桓大司马也不能让他这个时候死了。   想明白之后,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   “阿姊,”李夫人微微倾身,素手划过南康公主的袖摆,指尖摩挲着银线织成的流云,柔声道,“姑孰之事自有夫主,阿姊何须费心。我新制了两件绢袄,阿姊可要看看?”   南康公主转过头,笑容变暖,刹那如牡丹绽放,愈发显得雍容华贵。   “好。” 第四十章 桓容的发现   秦璟抵达盐渎三日,同石劭日日会面,几度长谈,试图说服对方返回北地,投身秦氏坞堡。   此举也是情非得已。   秦氏坞堡兵强马壮,大量招收流民,并且同慕容亮达成以珠换人的交易,兵源和人口肯定会越来越充裕。随着人口增多,粮食的缺口也会日渐增大。   坞堡内不缺冲锋陷阵猛将,不少精通兵法的谋士,偏偏缺少内政和经济人才。   秦氏家主求贤若渴,恨不能亲自披挂上阵,往各处搜罗人才。   奈何条件有限,有名望的要么随晋室南渡,被高门士族收拢,要么就是被胡人掳走,生死难料。没有名望的,有没有真才实学不论,躲进哪个山岭之间,立刻如水入汪洋,压根无从找起。   早在咸康年间,秦氏便开始招纳石氏,碍于种种因由始终未能如愿。   此后几十年间,秦氏和石氏一直维持书信往来。感动于秦氏的诚心,石氏曾帮助秦氏往南方买粮。如今秦氏商船的领队船主,十之八九都是石氏帮忙培养起来。   经过多年努力,两家的的距离越来越近,待到晋哀帝在位,石氏家主——石劭的亲爹终于点头,答应举家迁入西河郡。   一为秦氏多年的锲而不舍,二来,鲜卑人和氐人紧盯着石氏这块肥肉,早晚都要下嘴。投身秦氏总能保全一家,落入胡人手里,难言会是什么下场。   发现频繁出现在家宅附近的鲜卑骑兵,想起昔日好友的下场,石氏家主下定决心,遣人给秦氏坞堡送去书信,希望后者能够派仆兵前来,护送全家前往西河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书信抵达西河郡,乞伏鲜卑先一步下手,石氏遭逢大祸。   石劭同秦璟谈话时,细述全家被鲜卑囚困的经过,并言,如果不是他和兄长咬牙为鲜卑驱使,家人根本撑不过数月,更等不到乞伏鲜卑内乱,趁机和羊奴一同外逃。   “掳走的汉人都被关在羊圈,白日干活,夜间只能靠在牲畜身上取暖。男子尚能保命,女子的遭遇更是不堪。”   “胡人嗜杀,死在胡人刀下的汉家子不知凡几。”   “仆在乞伏首领帐下,曾见昔日高门被胡人劫掠,一夕家破人亡。流民建造的坞堡被攻破,堡民惨遭屠戮,房舍皆被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浓烟整日不散。”   “此番南渡,家人遭遇不测,父母兄嫂尽皆不存。幸得桓府君出手相救,仆才能留得一条性命,保住唯一血亲。”   话说到这里,石劭的神情愈发严肃。   “蒙此大恩,理当结草衔环,尽心图报。劭不忘秦氏之义,感念尊侯器重,然恩重不报,何以立身天地之间,何以敢称丈夫?”   石劭表情坚定,语气没有半分动摇。以实际行动表明,无论秦璟说什么,他都不会前往北地。   “敬德决定了?”   “是。”石劭拱手道,“请秦郎君体谅。”   秦璟摇摇头,暗中叹息。   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牛头。秦氏的确缺少人才,但石劭打定主意不愿北返,一心一意留在盐渎,总不能把人绑回去。   这不是秦氏的行事作风,传出去必要受世人诟病。   “敬德乃真丈夫。”   “仆惭愧,当不得郎君夸赞。”   事情说开之后,秦璟怀抱遗憾,却对石劭的品性更为欣赏。同样的,对能让石劭死心塌地的桓容也多出几分好奇。   先时只觉得这小公子性情直率,有秦汉士子之风。如今来看,其品性言行定有更多过人之处,的确值得一交。   “敬德无意北返,我亦不好在南地久留。”   氐人和鲜卑人打得不可开交,秦氏坞堡夹在二者中间并非绝对安全,必须做多方面的考量。   “返回北地之后,我会向家君禀明敬德之事。敬德可随时遣人往北,如能援手,秦氏定不推辞。”   “多谢。”   石劭笑容诚恳,费了诸多力气,等的就是这句!   “秦郎君不介意,现下便有一事相商。”   “何事?”秦璟道。   “仆知北方连遇旱蝗,粮产锐减。因鲜卑胡同氐人大战数月,阻断多条商路。纵有吐谷浑等番商往来市货,仍是杯水车薪,补不足半数缺额。”   秦璟没有说话,双手平放腿上,等着石劭道出下文。   “今岁盐渎稻谷丰产,盐场出盐超过往年,且价格下降一成半。”见秦璟挑眉,明显知晓其意,石劭笑容增大,道,“未知郎君是否有意做这笔生意?”   秦璟曲了两下手指,眸光微敛,衡量其中利弊,没有急着点头或摇头,而是问道:“此乃敬德之意?”   “府君亦有此意。”石劭道。   斟酌片刻,秦璟点头。   “好。”人带不回去,能新开辟一条商道也算弥补。   “郎君答应了?”   “盐粮均为堡内必须之物,且盐渎价低,璟为何不应?”   初步定下合作意向,石劭请秦璟前往后堂,与桓容共商此事。   盐渎已被划为桓容食邑,千户税粮均入县公府库。随县内豪强倒台,盐亭陆陆续续收回,制出的盐逐月增多,除运往建康的定额之外,余下都归桓容处置。   粮食暂且不论,单是累积起来的盐量就够桓容赚上一笔。   得知石劭不准备北返跳槽,桓容可谓惊喜不小。知道他和秦璟谈成生意,惊喜瞬间加倍。听完秦璟要求的货物数量以及给出的价格,桓容整个人都处于“懵”的状态。   “以金市粮?”   “绢布亦可。”   咕咚。   桓容咽了口口水,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脑袋有些发热。略微冷静下来,转念又一想,粮价高于晋地,并且以黄金交换,这事是不是太好了点?   天上掉馅饼可以有,但饼里包着的是什么馅,会不会藏着咯牙的石子,没弄清楚之前绝不能轻易下口。   “秦兄可有其要求?”   “确有。”秦璟点点头,道,“我欲同容弟定契,每年七月至九月运粮,盐船三月一行,均自盐渎北上,不经建康。”   “不经建康?”桓容心头微跳,眼角余光瞄向石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无需犹豫,可以答应这个条件。   “船行建康需过京口,此后行过运河,又要过大小各处津口,每处理都要缴纳货物或者绢布。粮船百分税四,盐船十分税一,仅过三道篱门,成本便要多出许多。”   桓容眨眨眼,看看一脸精明的石劭,再看看理当如此的秦璟,顿觉土著腹黑,自己这个穿越客过于纯良。   明摆着撺掇他逃税,还逃得如此理直气壮,真的不会出问题?   看出桓容的不自在,石劭笑了。   “府君大可不必如此。津口名为朝廷设立,实为各高门士族掌控,每年所收商税路费仅一成入国库。府君接掌盐亭,愿向朝廷贡盐,已是补足其税,无人会以此挑唆攻讦。”   简言之,打着朝廷的名义设立关卡,收取的商税大部分落入高门士族口袋。   桓容老实交税,也只是肥了建康士族的荷包,半点落不进朝廷口袋,还会被笑话犯傻。与其做冤大头给别人送钱,不如改行他路,正大光明避开津口,换成贡盐船入京,国库还能有些入账。   如果想为百姓谋利,可上表朝廷,请天子许可遣国官入京,逢双月设立小市,低价向百姓市盐。   “仆未曾至健康,也曾听闻城内诸市。”石劭认真道,“府君忧国忧民,仆甚敬佩。”   桓容:“……”   他只是提了一下交税问题,怎么突然就转到忧国忧民了?是古人太擅长脑补,还是相隔一千多年,彼此之间存在无数代沟?   仔细想想,东晋当真是奇葩的朝代。   皇帝和士族高门平起平坐,盐铁把控在士族之手,天子不铸钱币,收费的关卡都不是朝廷设立。凭借华夏正统硬是挡住北方胡人,甚至赢了淝水之战,换成后世封建王朝简直不可想象。   现如今,自己也加入豪强之列,成为欺负皇帝的士族一员,该说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最终,桓容被石劭说服,答应秦璟的要求,粮船和盐船直接从盐渎出发,经射阳至淮阴,随后沿淮水西行,至汝阴郡转道北上,穿过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交界地带,换陆路直入洛州。   说话间,石劭铺开纸笔,勾画出简略的地形图。水流郡县都画得十分详细,特别标注出几处沿河郡县,可为商船行经提供便利。如果能收入手中,设下坞堡据点自然更好。   桓容有些无语。   自己好歹也是盐渎县令,天子亲命的官员。当着他的面讨论地盘划分真的好吗?鲜卑和氐人的地盘也就算了。关键在于,石劭点出的几个郡县,少部分可是在东晋境内。   待全图完成,墨迹吹干,秦璟不由得点头,对石劭的才能颇有几分叹服。   桓容却是皱眉。   在他看来,这样的图纸依旧显得抽象。   考虑到要和秦璟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总要亮出一两张底牌,桓容另取来一支笔,参照石劭的图纸勾画,线条更加精细,郡县河流也更为清晰。不再是几条枝桠几个圆圈,看起来更加直观。   “府君大才!”石劭语带惊叹,爽快丢开自己的手笔,直接取用桓容绘出的地图。   仔细看过图上水貌地形、郡县分布,秦璟抬头看向桓容,眼中闪过异彩。   “容弟曾往此地?”   “未曾。”桓容摇摇头,直接抛出郗超,“家君幕下郗参君有大才,容曾从其学习,勉强学得一点皮毛。”   “容弟过谦。”秦璟笑容不减,“璟有一事相托,容弟可否答应?”   “如是绘制北地舆图,恐不能答应秦兄。”   桓容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今时不同往日,手中有了地盘,身边有了人才,心腹护卫正在培养,说话自然有了底气。   更何况,他亮出底牌是为勾住秦璟,增加自己的筹码。立即满足对方的愿望,今后的生意还怎么搭配添头讨价还价?   勾住?   一念闪过,桓容愣了两秒。   这词似乎有哪里不对?   “容弟可有顾忌?”   “并非是顾忌。”桓容解释道,“容未曾到过北地,也未见过类似舆图,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日如能到北地一行,或许能帮上秦兄。”   “此言有理,是我急躁了。”秦璟没有强求,话锋一转,道,“我与容弟甚是投缘,容弟何时往北,璟必扫榻相迎。”   看着面带笑容的秦璟,低头看一眼被握住的手腕,桓容突然发现,这美人的性格似乎和印象中有所不同,或者应该说是差距很大。   彼此达成一致,定下两年运送的粮盐数量和价格,石劭动笔写下契书。   如今世道不安定,战争随时随地发生,加上天灾频发,粮价自然会有所波动。例如东汉末年乱兵攻入长安,一斛豆麦的价格达到二十万钱,谷的价格竟达五十万钱。东晋的粮价不会如此夸张,但涨起来也十足吓人。   两年是桓容定的,为的是向秦璟表明他是个实诚人,不会短期乱涨价。若是按照石劭的要求,一年都嫌多。   契书定好,以隶书刻成竹简,桓容秦璟各留一份。   五日后,首批盐船将随秦璟一同北上,消息自然瞒不过建康。   “秦璟此行仅为市盐?”   不提南地士族,慕容垂得知消息仍不放心,派人通知船商,下次往建康市货不妨东行侨郡,仔细探一探盐渎的底细。   桓容不知麻烦正在酝酿,看着成袋的盐运上木船,随船的黄金送入县衙,不禁心中感叹,如此财大气粗,难不成秦氏手中握有金矿?   猜出他所想,秦璟道:“日前同慕容鲜卑交易,得金数百。”   同慕容鲜卑交易?   桓容愈发感到好奇,略微抬起头,活似圆睁大眼的狸花猫。   秦璟看得有趣,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并且重点说明,多亏桓容赠他的珍珠,才打动慕容亮,为坞堡增添更多人口。   “多谢容弟。”   “不敢。”桓容有些脸红。   秦璟的笑容愈发真挚,三言两语又绕到北上舆图等事,桓容差点被被带进沟里,好悬紧急刹车,没有当场点头。   事后回想,和古人打交道果然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早晚要吃大亏。而秦璟的性格岂止不是冰冷正直,简直就是两个极端,黑到了骨子里! 第四十一章 强迫收礼   进入十一月,建康城接连落下数场雨雪。   绵密的雨丝夹着雪子飘飘扬扬洒落,织成透明的白色帘幕,覆盖整座城池。纱帘轻轻扫过地面,落入水中,不到两息便已融化。   入冬之后,秦淮河上船只日渐减少,上不复往日繁忙。   过往的商船减至三成,遇上雨雪时日,城内的小船舢板多数停靠在码头附近,艄公和船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两三人凑到一处,闲话近月来听到的消息。   “氐人又败了。”一名艄公道。   “听说鲜卑胡有猛将,领两千骑兵敢冲万人战阵。”   “上月鲜卑胡的商船来市绢,你是没有看到,各个得意得鼻孔朝天,话里话外说什么吴王英武,氐人望风而逃,前锋将领一个照面就被斩落马下。”   “我还听说慕容鲜卑有个凤皇儿,是鲜卑国主亲弟,今年不到十岁,已经随军上了战场,率人火烧氐人大营,临阵斩杀数人!”   “对,说什么天人之姿,世间少有,我看都是胡人自吹自擂!”   “难说。”   “怎么难说,鲜卑胡商你也见过,要么五大三粗满脸大胡子,要么白得像鬼,要么黑得似炭,看着就吓人。日前来的那一船胡奴,样子长得能吓哭小儿!”   一名艄公松了松蓑衣,半掀开斗笠,擦去覆在额前的一层薄汗,不屑道:“一样是鲜卑胡,慕容鲜卑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蓑衣不透气,压在肩上又沉。   不大一会儿,就有几个壮年船夫闷得难受,干脆解开前襟,露出黝黑的胸膛,任由细雨打在身上,凉风吹过,舒服得叹了口气。   “今年这年景当真奇怪!”   “二、三月间下冰雹,入冬后却不如往年湿冷,落这一场雨雪更显得闷。”   “这样的年月恐有天灾。”一个上了年纪的艄公道。   “真的?”   “咸康八年,成皇帝驾崩那年,就是三月下冰雹,十一月下雪子。隔年建康城外五十里地动,豫州遭了水灾,隔江的胡人地界遭遇旱蝗,饿死的人不下几千。”   咸康是晋成帝司马衍的年号。   司马衍四岁登基,共在位十七年,比起现任皇帝司马奕,称得上身具才华,励精图治。   为削弱琅琊王氏在朝中的力量,司马衍重用外戚庾亮,组织北伐,意图恢复和巩固皇权。他在位时,正是庾氏最风光的时期。   庾亮、庾冰、庾翼三兄弟掌控长江上游诸郡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甚至一度同琅琊王氏分庭抗礼。   可惜的是,庾亮得意忘形,任意杀逐朝中官员,蔑视流民帅出身的将领,引起苏峻叛乱。乱兵攻入建康,庾太后受逼迫忧伤而死。南康公主得知内情,和庾氏老死不相往来,视其为仇。   叛乱平息后,庾氏仍得天子信任,被委以北伐重任。然而事不可成,大军被胡人击败,庾亮郁郁而死,庾氏的名声一落千丈。   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士族力量反扑,朝中局势彻底翻转,司马衍利用外戚振兴皇权的努力宣告失败,年仅二十一岁便含恨而终。   在那之后,再没有一任皇帝做过类似的尝试,至司马奕继承皇位,更是彻底奠定了“吉祥物”的称号。   论理,庾氏作为外戚,族内先后过出过两任皇后,又对王谢等士族构不成威胁,只要不作死,不妄图争夺兵权,老实的经营手下几处郡县,理应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奈何庾希和庾邈兄弟几个都不安分,庾攸之更是作死的典范。   先是惹上桓大司马,后又惹怒郗刺使,两个权臣共同发力,想要和之前一样破财消灾都不可能。   河上的艄公船夫只知北地热闹,氐人和鲜卑人打生打死,殊不知貌似安静的建康城同样暗潮汹涌,朝堂之上,一场碾压式的权利斗争早已经吹响号角。   太和三年十一月庚子,新蔡王司马晃突然背负荆条至太极殿,口称著作郎殷涓、太宰长中庚倩、散骑常侍庚柔等密谋造反,并力图拉他下水。   “我不知殷氏、庾氏险恶用心,待之以上宾。不想其竟有此等谋逆之心!”   司马晃声泪俱下,跪倒在殿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天子司马奕坐在上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去看谢安王坦之,发现两人都在皱眉。再看丞相司马昱,同样是眉间深锁,表情无比严峻。   “陛下!”   司马晃哭得声嘶力竭,他是真害怕。不是害怕谋反的罪名,而是桓大司马和郗刺史的威胁。   如果今日告不倒殷氏和庾氏,完不成以上两位布下的任务指标,他也甭回王府了,干脆找根柱子一头撞死,说不定还能少遭点罪。   司马晃咬定殷涓和庚倩兄弟撺掇他造反,更扯出早年庾氏和琅琊王氏争权,此番谋逆成功定要诛杀王、谢等士族,脏水一盆接一盆往几人头上泼,完全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陛下,此等狐鸣狗盗之徒需当严惩!”   司马晃跪在地上,哭得嗓子沙哑。   左右接连有几名文武出列,附和他的说法,并言新蔡王举发谋逆,忠于晋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话里话间认定殷涓等人谋逆大罪已定,区别仅在于杀头还是流放。   虽然出声附和的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加起来比不上谢安一根手指头,但谋逆之事不容轻忽,稍有差池就会被污水溅上衣摆。   于是乎,朝中文武集体装聋作哑,司马晃演技绝佳,殷涓当殿傻眼,想要出口辩解,却是越解释越黑,越说越被扣牢罪名,求救的看向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有人自找麻烦,出面为殷涓庾倩等人辩解求情。   事情明摆着是有人要找两家麻烦,结合之前姑孰和京口传回的消息,谁在这个时候出头,谁就是脑袋进水的傻子。   最终是谢安出面,言谋逆大罪不可轻忽,需当严查。   “受举发之人当入狱,详问之后再做发落。”   “许。”   几乎是谢安话音刚落,司马奕就当场点头。   殷涓被侍卫拖出殿外,脸色灰败,完全不明白,自己同新蔡王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陷害!   如果是受人胁迫……桓温,一定是桓温!   想到桓温,自然就会想到庾希,进而记起来庾氏种种找死的勾当。殷涓嘴唇颤抖,悔不听殷康之言,如今官位不保,落实造反的罪名,全家都要遭殃!   “往徐、兖二州拿庾倩、庾柔!”   “新蔡王暂留建康,待事情查明再还封地。”   司马晃没有二话,当即谢恩。   谢安和王坦之对视一眼,再看队伍另一端的司马昱,均是面露苦笑。   惹事的是庾希和庾邈,首先被拿下的却是庾倩和庾柔。   换做一般人,或许会觉得此事有蹊跷,很不合常理。但三人心中明白,此举大有深意,代表桓元子和郗方回下决心铲除庾氏。   用桓容的话来讲,剥洋葱总要一层层向里,才能剥得美观,剥得干净利落。   庾氏面临的境况正是这样。   先除掉庾倩等人,断掉庾希和庾邈的臂膀,再朝本尊下手,继而瓦解整个庾氏,其下手狠辣不留余地,完全就是桓温的作风。   “桓元子如此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郗方回也……”司马昱摇摇头,明显有几分费解。   “不奇怪。”谢安道,“庾氏犯了大忌,郗方回到底掌兵,无论平日如何,此番绝不会轻易放过。”   谢安甚至有种想法,桓温和郗愔的主要目的不在庾氏,更似在借此互相角力。   桓温掌控西府军,是当朝举足轻重的权臣,郗愔手握北府军,镇守京口,代表郗氏最强的力量。   桓温早有意北府军,郗愔不可能轻易放手。   两人稍有动作就可能引来朝廷动荡,自然不好对掐,庾氏自投罗网,正好成为双方角力的棋子。   “且看吧。”谢安叹息一声。   本以为北伐之前桓元子不会轻易动庾氏。哪里想到,庾邈派人截杀桓容,闹到京口的地界,引来郗方回的怒火。   双方合力碾压,彼此斗法,无论哪一方胜出,庾氏都将彻底瓦解。   消息传入后宫,庾皇后僵硬的坐在内殿,一动不动,仿佛成为一尊雕塑。褚太后没心思安慰她,遣宦者往桓府送信,请南康公主入台城一见。   “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会不会危及到天子,总要弄个清楚。”   南康公主早有预料,当日便随宦者入宫,关门同褚太后密谈。   比起上次见面,褚太后鬓边白霜更甚,眼角和嘴角的细纹脂粉都遮不住。   “南康,你实话告诉我,桓元子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早和太后说过,那老奴不可信。”南康公主正身端坐,碰也不碰面前的茶盏,冷淡道,“撇开庾希和庾邈自寻死路,庾倩和庾柔可没得罪他,结果呢?”   南康公主对庾氏厌恶已极,提起几人均直呼其名,未有一人称字。   “可是……”褚太后还想安慰自己,面对南康公主的冷笑,幻想很快被戳破。   “今日,我可以同太后保证,明年那老奴北伐不成,皇姓或许还为司马。假设成了,哪怕只夺回一县之地,你且看,朝中再无人能挡他。谢安石不行,王文度不行,咱们那位堂叔同样靠不住!”   褚太后瞬间沉默,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南康,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念想?”   “太后既然问我,我总要实话实说。”南康公主表情不变,除了桓容和李夫人,再难有人和事能轻易打动她,“太后请我入台城,总不会想听假话。”   姑嫂两人对坐,南康公主愈发冷淡,褚太后唯有苦笑。   太和三年,十一月乙巳,庾倩庾柔先后被捉拿归京,押入大牢候审。   两人得知罪名,均是大惊失色。   他们压根和新蔡王不熟,怎么会撺掇这位谋反?要是有这个心,会稽王分明更加合适!毕竟庾邈在王府做参军,庾氏和会稽王的关系远远好过其他诸侯王。   会稽王?庾邈?   想到这里,两人犹如被惊雷击中,脸色骤变。   “庾邈!庾希!”   明白自己肯定是遭了无妄之灾,庾倩和庾柔既恨且悔。   悔的是没有早下决心,和庾友一样同坑人的兄弟划清界限。恨的是庾希和庾邈看不清形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动手捋虎须惹上不该惹的人物,硬往死路上走!   他们死不要紧,为何要带累自己?!冤有头债有主,闯祸的是那两个,怎么要断头的反而是自己!   两人心怀怨气,对庾希两人的恨意竟超过了桓温。   京城风起云涌,远在盐渎的桓容却忙着清点盐粮库存,招收流民大兴土木,改造颓败的西城。   秦璟将要启程,临行前一日特地寻上桓容,言有礼物相赠。   “秦兄美意,容受之有愧。”   先有李斯真迹,后有青铜古剑,每样都是价值连城,桓容总有几分过意不去。珍珠价值虽高,到底不比先秦古物。一旦数量多了,价值更会下降。如此一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回赠?   人情不好欠,得礼太重同样是个问题。   难不成真要北上秦氏坞堡,给秦璟绘制完整的舆图?   “容弟不必客气。”   秦璟笑了笑,请桓容行到院中,口中打起一声呼哨。数息之后,空中陡然传来响亮的鹰鸣。   “噍——”   桓容抬起头,发现一只黑褐色的苍鹰盘旋在云间,瞅准秦璟的位置,双翼振动数下,俯冲下落。   鹰翼展开将近成人两臂,俯冲时带起一阵强烈的气流,桓容不禁半眯起双眼,鬓边的发随风飞起。   秦璟举起罩着狼皮的右臂,苍鹰稳稳落下。   提起狼皮,桓容又是一阵怨念。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   秦璟停留盐渎不到半月,除了每日同石劭商讨商路,遇着机会就要拐带桓容北上,竟还有空闲到林中猎杀两匹灰狼!   两匹狼均被利箭贯穿眼窝,身上的皮毛半点不损。   秦璟令健仆硝制之后,一件制成护袖,另一件则赠与桓容,现在就铺在后堂内室,冬日正好垫脚。   苍鹰亲昵的蹭了蹭秦璟的侧脸,叼走秦璟左手递来的一条狼肉。吃得高兴了还挺起胸脯,腹羽变得蓬松,发出两声压根不似猛禽的叫声。   桓容看得好奇,不考虑体型,这哪里像鹰,简直就是只宠物鹦鹉!   “自盐渎往洛州几百里,往来传递消息不便。我将此鹰留给容弟,方便往来传讯。”   “送给我?”   “对。”   见桓容有些迟疑,秦璟将苍鹰移到肩上,解开腕上护袖,缠绕到桓容右臂。   握住桓容的手腕,秦璟笑道:“容弟单弱了些。”   桓容不知该如何应对,干脆闭口不言。   待护袖系好,秦璟抚过苍鹰背羽,后者似不怎么情愿,又蹭秦璟两下,到底移到桓容臂上。   “此鹰只食鲜肉,容弟切记。”   桓容点点头,按照秦璟的指点,小心抚向鹰羽。不料刚一靠近,手指就被鹰喙划开一道寸长的血口。   “嘶——”   十指连心,桓容疼得吸气。   秦璟握住桓容手腕,取布巾拭去血滴,道:“自今日起来,仅有你能靠近它。在北地时,有胡人欲行抢夺,被它啄瞎了一只眼。”   桓容停止甩手,和苍鹰面面相觑。   猛禽兄如此酷帅狂霸拽,要不然,他还是别养了吧?养几只鸽子照样可以送信。   话说东晋时代有人养鸽子吗?如果要养,他该去哪里抓?   假设他成功了,二者在送信途中遇上,他养的小鲜肉十有八九会被这位当点心下肚。   桓容小心看一眼苍鹰,再扫一眼赠鹰的秦璟,后者笑容惑人,诚意十足,前者目光凌厉,分明在表示:你敢嫌弃老子试试?!   桓某人沉默两秒,到底向现实妥协。   有其主必有其鹰。事到如今还是别祸害小鲜肉,养着这位猛禽兄吧。   这就是所谓的强迫收礼?   桓容皱了下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四十二章 价值千金   太和三年,十一月壬子,秦璟离开盐渎,启程返回洛州。   因连日冬雨,道路不畅,启程的日期比预期晚了数日。借此机会,石劭再度发挥商业头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璟招收北地工巧奴,随商船送往南地。   “连年战乱之下,大匠难寻,寻常匠人亦可。如有能造船的工匠,可谢以稻麦盐绢。”   契约定下之前,桓容特地要求加上两条,希望能重点寻找船工和木工,铁匠之类能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   南康公主身家极丰,加上李夫人随时添补,桓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手,工巧奴自然也有。   护卫和旅贲是没办法。   在桓大司马的强压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培养几个心腹还可以,超过三十人的护卫想都别想,即便是南康公主也不行。   随行的工巧奴中有三人擅长打造铁器,目前应该够用。桓容需要的是大量船工,以及能同工巧奴配合,打造各种农具的工匠。   另外一个原因,秦氏坞堡两面皆为强邻,对兵器的需求可想而知。如果找到铁匠,尤其是手艺超高技术过人的大匠,肯定要自己留下,压根不会送到盐渎。   与其闹得各种“不愉快”,不如提前摆正态度。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定能更加稳固,短期内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劳烦秦兄了。”   契书刻上竹简,同样是一式两份,一份留在盐渎,另一份带回秦氏坞堡。秦璟可以做主定下交易,是否能长期持续下去,仍要秦氏家主点头同意。   令小童取来绢布,桓容亲手将竹简包好,放入事先准备的木箱中。   竹简笨重,刻印一份契书需要整整三卷。如果内容增多,需要的卷数更多。不过重归重,处理好了,能保存的时间远远超过纸卷。   现下纸张多数粗糙泛黄,碍于选用的材料,不够坚韧还有些脆,不耐于久存,桓容很少能看得上。   当然,士族选用的纸张都是精品,已经接近唐时的造纸水平。可惜价格过高,一张纸的价格足够制五六卷竹简,多方对比之下,桓容果断放弃前者,直接选择竹简。   秦璟收起契书,承诺必多方寻找工匠,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盐渎。以此为交换,请桓容再绘一幅商路图。   “请容弟帮忙。”   桓容借口没到过北地,不知山川地形,无法绘制舆图,秦璟自然不好为难。但从盐渎至汝阴的地形他已经画过,总不好开口拒绝。   “不瞒容弟,往年坞堡多往建康市粮,途经州郡已经熟悉。往盐渎的商路则是新开,除本次随行船只,尚无其他堡民行过。因市货粮大,往来商船不会少于五艘,能有地形图在手,可少去许多麻烦。”   理由如此充分,桓容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取来素色绢布,连夜绘下一张舆图,晾干之后赠于秦璟。   这张舆图比之前更为详尽,沿途郡县多有注明。如果有漏掉的,桓容也只能摊开双手表示:知识储量不足,还请秦兄见谅。   为保证图上地点正确,桓容特地询问过石劭。   得知舆图是白送,石劭的表情很是古怪,盯着桓容许久,开口问道:“府君可知此图价值几何?”   桓容摇摇头。   石劭深吸一口气,小心放下绢布,认真道:“如果流入北地,此图可值千金!”   桓容愣住。   似乎认为桓容的心跳还不够快,石劭继续道:“幸好只到汝阴,若是穿过秦氏坞堡深入氐人聚居之地,此图堪称无价。”   “真是这样?”   “仆不敢有戏言。”看着桓容的表情,石劭二度叹息,开始为他详细解释。   时下军队作战,认路是个大问题。熟悉的地界还好,闯入他人地盘,迷路的情况随时可能出现。   自汉末黄巾之乱,至魏蜀吴三国鼎立,再到晋室取魏,五胡为祸,中原陷入乱世,战火从未停歇,百姓遭受重重苦难。   至晋元帝南渡,在建康建立皇权,朝廷统计出的人口仅有八百万!需知两汉时期,中原人口一度达到五千多万,东汉末更将近六千万。   受战火侵袭,人口骤然减少,草木逐渐侵占良田。许多偏远些的村庄遇乱兵绝户,在数十年间被荒草吞没。   遇到这样的环境,对领兵作战的将帅是个极大考验。如果斥候不给力,恰好是个不认识道路的,没等遇到敌人,自身就会陷入险境。   如此一来,舆图变得极为重要。尤其是详细绘制的舆图,的确可值千金。   假设桓容真将舆图补全,秦璟此行带回的就不是稻米和海盐,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直接掳人。   听完石劭的话,桓容脸色发白,不禁一阵后怕。   误会他是因为秦璟,石劭出言安慰道:“府君无需担忧,秦四郎是重信之人。”   桓容摇摇头,却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他怕的不是秦璟,而是渣爹!   在建康时,如果他没有叮嘱桓祎保守秘密,如果舆图没有烧掉而是落到渣爹手里,他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命或许能保住,但十有八九会被关进小黑屋日夜画图。等到地图绘制完毕,渣爹满意了,也就是他人头落地,小命了结之时。   可能性不大?   以他对渣爹的了解,利用完咔嚓掉算是正常,留着他才是万分不可思议。作为一个不受待见并具有潜在威胁性的嫡子,才能越高必定死得越快。   收到舆图,秦璟郑重向桓容道谢,隔日便启程北还。   盐渎至射阳需行陆路,看在金子的份上,桓容好人做到底,令健仆套上十余匹健马,赶出数辆大车,送秦璟一行往码头登船。   车队出发之前,黑褐色的苍鹰在高空翱翔,倏尔长鸣一声,消失在云层之间。   桓容未曾留意。   自从猛禽兄在县衙安家,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倒是准备好的鲜肉顿顿不落,定时定点不见。   “秦兄一路顺风。”   消除了被挖墙脚的顾虑,桓容倒是希望秦璟能常来常往。   “容弟保重。”   秦璟还礼,仍是一身玄色深衣,只在肩上多加一件斗篷。黑色的皮毛镶嵌在领口,愈发显得凤表龙姿,俊美不凡。   陈队即将上路,头顶忽然响起一声鹰鸣,继而有阴影当空坠下,砰的一声,砸在桓容和马车之间。   桓容吃惊不小,本能的退后一步。   秦璟单手撑住车栏,看到落在地面的麋鹿,再看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不禁朗笑出声。抬起右臂,任由苍鹰落下,单手抚过鹰背,道:“好生留在这里,待我返回洛州,为你寻一只雌鹰。”   苍鹰一声鸣叫,蹭蹭秦璟的侧脸,振翅而起,飞落到桓容肩上。   后者正圆睁双眼瞪着脚下的麋鹿,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小心的转过头,看着正梳理羽毛的猛禽兄,满脸都是敬畏。   这只麋鹿虽然体型不大,目测至少也有三四十斤,就这么轻松抓着一路飞来?   放弃养鸽子果然是个正确决定。   作为临别赠礼,秦璟取下一条鹿腿,余下留给了桓容。   “容弟保重,他日北上,璟必亲自来迎!”   桓容先是拱手,目送车队行远,转身想起秦璟的话,不由得皱眉。   他什么时候说要北上了?   究竟是秦璟表达有问题,还是他理解错误?   实在想不明白,桓容干脆丢开,令健仆将麋鹿送到厨下,交给厨夫烹饪。   “让厨夫留下一条后腿。”   “诺!”   健仆提起麋鹿走远,桓容小心的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苍鹰的胸脯。后者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好在没有再给他留下一条伤口。   “和平共处?”   桓容走进内室,歪歪肩膀,示意苍鹰移到木架上。   “你别啄我,也别抓我,每天鲜肉管够。”   和一只鹰讨价还价的确有些超现实,可桓容偏偏觉得对方能听懂。   “噍——”   一声鹰鸣,苍鹰转过身,直接背对桓容,举起翅膀遮头,摆明不想搭理。   小童捧着热汤和鲜肉进来,恰好看到桓容探出身子要戳鹰背。   “郎君,”小童连忙放下漆盘,出声阻止,“您忘记秦郎君的话了?不能从背后碰它。”   果然,话音未落,苍鹰猛然展开翅膀,颈上羽毛都竖了起来。桓容讪笑的收回手,不敢再惹猛禽兄,讨好的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   接下来数日,苍鹰逐渐习惯留在县衙,只是每天都会出去两三个时辰,隔三差五还会带回猎物。   有时是半大的麋鹿,有时是到盐渎越冬的鸟类。除了身高腿长的丹顶鹤,桓容几乎一种也不认识。   “听县中老人说,早在几十年前,这样的鹿群随处可见,现在越来越少,偶尔能见到一小群,难为它能抓到。”   “还有这些鸟,每到冬日就会来,今年稍晚了些,往年十月就能见到不少。”   阿黍带着婢仆整理衣箱,桓容难得清闲一日,听完小童之言,当下打定主意,等到天气好些,一定要到海边看一看。   见装有香料的两只箱子被放到一边,当即起了兴致,唤小童取来干净的瓷罐和用具,打算参照李夫人赠送的书册调些香料。   “郎君,调香可不简单。”   “我知。”   桓容展开书册,一一铺开用具,不打算向高难度挑战,简单混合一两种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惜现实总会给人沉重的打击。   仅是三种材料,并且事先称好分量,混合到一起,味道比辣椒面都呛鼻。   “咳、咳!”   桓容咳得厉害,忙要遮住口鼻。不想衣袖过长,直接扫过桌面,调好的香料洒了满地。部分飞入火盆,登时冒起一阵白烟,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内室。   “快走!”   桓容抓起书册塞入怀中,拉着小童就走。阿黍和婢仆听到动静,看到内室的情形,连忙打开门窗,借穿堂风吹散白烟。   “郎君,调香并非容易事。”   桓容点点头,坐到廊下,面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略显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果然他没有调香的资质,不然的话,怎么照着步骤都能出错。   等到白烟散去,阿黍先回内室整理一番,吩咐婢仆更换火盆,再请桓容入内。   “郎君如有暇,不妨到城内走走。”阿黍锁住木箱,有意提醒道,“近日城中来了几队胡商,带来不少北地货物。”   胡商?   “可知是鲜卑还是氐人?”   “观样貌是鲜卑胡。”   桓容点点头,取出怀中书册,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交给阿黍一并锁起。随后靠在矮榻旁,几番思量,总觉得这些胡商出现得蹊跷。   自北来的商人多是到建康市货,很少出现在侨郡。他到盐渎数月,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胡商的消息。   这些胡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听阿黍的意思,似乎人数还不少?   “阿楠,去请石舍人,言我有事相商。”   “诺!”   世道不太平,因为胡商的突然出现,桓容当即生出警觉。   他直觉胡商出现的时机不对,背后肯定有文章,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文章。更不会想到,这些人中,多数是奉慕容垂之命南下,以经商为名义到盐渎打探消息。   随着消息陆续送出,盐渎很快会进入慕容垂双眼,成为一块有盐场能产粮的“肥肉”。   换做两年前,慕容垂绝不会轻易对盐渎下手。毕竟是在东晋境内,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在现下,他已不甘于放手兵权,更不愿回到京城被其他皇室贵族欺压。因而,拿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至关重要。   盐渎有水道相隔,贸然领兵攻打绝非上策。   慕容垂的本意是先做生意,随后开抢。负责打探消息的胡商正好带路,抢来足够的盐和粮食,不愁在北地不能发展,进而割据自治。   彼时,北方连降大雪,氐人和慕容鲜卑即使抗冻,也没法在暴风雪中互砍。   北风卷着雪花吹起来,刀鞘都会被冻住,长矛也会被冻裂。   没有兵器如何开仗,用拳头互殴吗?   秦璟抵达汝阴时,慕容垂和王猛同时下令,营前高挂免战牌。饶是如此,士兵的减员数量仍在持续增加。有的虽然没死,但因缺少药物,手脚上的冻疮开始溃烂,战斗力趋近于零。   秦氏坞堡的车队进入洛州,北方大地已有半月不见战火。   镇守坞堡的秦玚策马出迎,见到秦璟,当即一甩马鞭,朗笑道:“玄愔,你怎么这时才回来?阿父问了数次,坞堡里的鹰笼都快满了。对了,阿黑被你带走,怎么没带回来?”   “阿兄。”   秦璟跃下车辕,接过仆兵递来缰绳,跃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此事另有内情,我打算明日赶往西河郡,亲自向阿父说明。”   秦玚挑眉,和秦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闪过一抹沉思。   “可是和你带回来的这些货物有关?”   “对。”秦璟不打算隐瞒,点头道,“此去盐渎大有收获,除每年的盐粮之外,另得一物可值千金。”   “什么?”秦玚愈发好奇,策马走进,问道,“阿弟可否取出让为兄一观?”   “不可。”   秦玚:“……”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我可告知阿兄,此物乃是舆图。”   “舆图?”   “自汝阴至盐渎,包括鲜卑所占郡县。”   “当真?”   “当真。”   兄弟对视一眼,秦玚当即道:“不等明日,今日你我便往西河!”   “洛州这里怎么办?”   “放心,有你三哥。”   所谓坑兄弟不在早晚,秦玚这番话被秦玓知晓,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璟不再多言,同秦玚策马返回坞堡。   稍作休息之后,兄弟俩动身往北。   风雪中,骏马四蹄撒开,追风掣电。马上骑士握紧缰绳,大氅随风翻飞,似一道黑色流光,瞬间划开满目银白。 第四十三章 震惊   临近十二月底,北方朔风席卷,连降数场大雪。   越向北天气越冷,河湖溪流全部结冰,地面被冻得结实,车马自路上行过,积雪被层层压实,仿佛冻土一般。   天地之间尽是白茫茫一片,树木房屋被冰雪覆盖,似同天地融为一体。   西河郡内,绕坞堡而过的河流尽皆冻住,河道大片冰封。   寻常牛车和马车自河面穿过,赶车的健仆挥舞长鞭,甩出一个接一个响亮的鞭花,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挂上眉毛胡须,凝结相连的串串雪晶。   “这样的冷天实在少有。”健仆抹一把脸,自顾自嘟囔一句,继续赶车上路。   坞堡南面,十余骑快马踏雪而来。   骑士扬鞭策马,玄色的大氅和袖摆随风翻飞,距坞堡尚有百余米,城头的仆兵已吹响号角。   守门的仆兵转动木轮,吱嘎声响中,木门向两旁开启,门内行出两队仆兵,分别推开堡前拒马,迎秦璟一行入内。   “二公子和四公子回来了!”   伴随着城头人声,两名少年北飞驰而来,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秀,通身的朝气。   一人着蓝色深衣,袖口束紧,肩披一件狐皮大氅,另一人身着皮甲,背上负有长弓,马背上挂着两只灰白的肥兔。   见到秦璟和秦玚,两名少年猛的调转马头,直直冲了古过来。   离得近了才会发现,两人的相貌竟是一般无二,除了衣着和表情之外,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   “阿兄!”   穿着蓝色深衣的少年名为秦玦,是秦氏家主秦策的第六子,皮甲少年名为秦玸,是秦策第七子,秦玦的双生兄弟。   两人生母是秦策嫡妻刘文君的亲妹,以陪媵身份嫁入秦家。秦策的九个儿子均出自嫡妻及其陪媵,余下的妾室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能生出来。   和桓大司马类似,秦家主的后宅同样“和谐”“安宁”。只是和谐的基础不同,安宁的缘由也有本质性区别。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美人互怜,压根不将其他妾室和庶子放在眼里。   刘夫人和陪媵则是姊妹相亲,亲到拧成一股绳,打压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苗头。早年间还有出身士族的女郎不服气,试图蹦跶几下,到如今,连秦策见到夫人都得陪笑脸。   英雄气短?   秦家主表示,他乐意,管得着吗?   随着秦璟兄弟陆续长成及冠,刘夫人的脾气渐渐和缓,极少再实行铁腕政策。秦策的妾室却越来越老实,后宅的气氛竟然愈发融洽。   究其根本,秦策年过五旬,今后掌管坞堡的必定是秦璟兄弟。   对半老徐娘的妾室而言,争夺家主宠爱都是虚的,远不如设法哄得夫人舒心,为今后求一个安身之地。明知道结果还要和刘夫人对着干,绝对是脑袋被冰块砸到,出坑了。   难得晴日,刘夫人和后宅女眷们闲来无事,唤婢仆捧出绢绸,比对着裁剪新衣。忙过一阵又觉得无聊,干脆找儿子来舞剑解闷。   秦璟的长兄镇守上党郡坞堡,并不在堡内,加上年过而立,自然不会被亲娘抓壮丁。   秦玦和秦玸见苗头不对,借口打猎开溜,留下不到十岁的秦珍秦珏头顶黑云,一边抓起宝剑,一边对着兄长的背影瞪眼,只顾着自己跑,丢下兄弟不管,太不厚道了有没有!   如此来看,秦氏兄弟互坑的习惯当真不是个例。   “阿兄总算回来了,阿父一直在念,堡里的苍鹰都被放了出去,估计洛州坞堡的鹰笼都要满了吧?”   秦玦性格活泼,秦玸则有些沉默寡言。虽然相貌十成相似,但熟悉他们的秦家人仍能一眼辨认出来。   “打猎去了?”   “对。”秦玦甩了下马鞭,转头看向秦玸,道,“阿岚,把你抓的那两只狼崽给阿兄看看。”   “狼崽?”秦玚天性开朗,在弟弟面前很少摆兄长架子。对同出一母的秦璟如此,对双生子亦然。   “皮毛都是雪白的!”   秦玦略有些兴奋,拉住秦玸马头上的皮绳,道:“就是阿兄之前猎狼的山坳,我和阿岚本来是追一只狐狸,没想到狐狸狡猾,钻雪窝子里就不见踪影。顺着足迹绕圈,竟被阿岚发现一个狼窝!”   说话间,秦玸解下马背上的一只皮袋,掏出里面两头小狼崽。   和普通的野狼不同,这两只狼崽浑身雪白,瞳孔黝黑,四条腿用力扑腾,示威性的呲着牙,发出稚嫩的低咆,显得格外有精神,压根不像挂在马背上颠了一路。   “阿兄,这和你之前猎的那匹像不像?”   秦璟没来得及说话,秦玚哈哈大笑起来。   “你四兄猎的可是狼王,站起来比你都高。这还是两只崽子,哪里像?”   秦玦不服气,将要开口争辩,秦玸拉了他一下,顺势将狼崽夺回来,重新塞进皮口袋。   “阿母正缺解闷的东西,这个刚好。”   “狼性难驯,如果想为阿母解闷,不如抓几只兔子。”秦玚并不赞同。   “阿兄以为阿母会乐意养兔子?”秦玸头也没抬,将皮袋牢牢扎好。狼崽继续在袋里扑腾,精神头半点不减。   “这个……”以亲娘的性格,的确不太可能。   刘夫人有汉室血脉,不只精通文墨,还曾习得枪法。秦氏坞堡的第一只苍鹰本是刘夫人所养,时至今日,堡里最强健的几只鹰都是那只雌鹰的后代。   假设桓容闻听刘夫人的大名,知晓她早年间的事迹,肯定会当场表示,这位夫人同阿母必定相当有共同语言!   兄弟四人在堡外说话时,秦策已接到禀报,结果在正室等了整整一刻钟,仍不见儿子露面。正等得不耐烦,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秦璟和秦玚除下大氅,先后走进室,正身向秦策行礼。   “阿父。”   秦策点点头,命婢仆送上茶汤。   秦玚端起漆盏,半盏下去浑身舒坦。秦璟浅尝一口,便将漆盏放到一边。习惯了桓容处的茶汤,愈发不适应浓重的姜味。   好在秦策和秦玚都没注意,二者的心思均在秦璟南下之行,或者该说,南下带回的东西之上。   “阿父,儿此行收获颇丰。”   “哦?”秦策问道,“可是寻到了石敬德?”   “确已寻到。”   “他可随你北上?”   “并未。”   见秦策眉间微皱,秦璟解释道:“阿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此前石氏被鲜卑囚困,逃脱难渡之后又遇劫匪豪强,如今仅剩石敬德兄弟二人。据其所言,兄弟二人能够活命,全仰赖盐渎县令相救。其直言不愿随儿北上,是为报救命之恩。”   “盐渎县令?”秦策对晋地侨郡并不十分关注,对位于侨郡内的盐渎县也是知之甚少。   “此子姓桓名容,为晋大司马桓元子嫡子,三月前经朝廷选官,出仕盐渎掌一县政务。”   “哦?”听到是桓温嫡子,秦策多少有了印象,疑惑道,“如果是他,应该未及弱冠?”   “正是舞象之年。”秦璟道。   秦策和秦玚同时默然。   这么年轻?   “阿父,其人虽然年少,却被汝南周氏大儒赞为良才美玉。儿两度南下,数次同其当面,观其言行举止,知其到任后的种种作为,料定此子并非池中物,他日定会大有作为。”   说话间,秦璟令健仆抬上两只木箱,一只装有双方定下的盐粮契约,另一只则藏着桓容所赠舆图。   秦璟先打开右侧木箱,逐一取出竹简,请秦策详细过目。看到竹简上记录的海盐和稻谷数量,秦策不禁面露诧异。   “一县之地能产如此多的盐?”   “阿父,盐渎自汉时便为煮盐之地。魏晋战乱之时,此地被陈氏等吴姓豪强霸占,只知盘剥不知经营,数十年来渐至衰落。”   陈氏及其姻亲霸占盐亭,使得几姓几家豪富,盐渎始终没有太大的发展。   桓容扳倒县中豪强,收回盐亭之后,采纳石劭的意见,废除先前的种种弊端,采用熟手提出的煮盐法,不只出盐量增加,质量都上了一个台阶。   这样品质的盐早不适用原来的价格。换成旁人,十个里九个要涨价。桓容偏反其道而行,不提价而是降价,实在相当少见。   经过秦璟说明,秦策细思半晌,心下认定桓容志向高远,值得相交。   可惜桓某人不知秦家主所想,若是知道,九成会默然无语。   他为的不过是拓展商路,以最快的速度扩大市场,进而大量赚钱,为此不惜白送晋室两船盐,真心没有如此高尚。   所谓古人擅长脑补,郗刺史如此,秦家主亦然。   “据此契约,自明年起,三年之内,盐渎之盐可供坞堡数千人所需。如果产量增加,市货数量亦可随之增长,且在约定期间之内,价格始终不变。”   解释过契约主要内容,秦璟收回竹简,重新放回木箱。随后请秦策屏退左右,关上房门,才打开左侧木箱的铜锁,取出一张素色绢布,慢慢展开。   为使地图足够详细,桓容足足用了整匹绢布,裁剪后铺开,能占满大半个内室。   绢布一点点展开,山川地形渐渐现出原貌。   秦策和秦玚先是面带惊讶,继而倒吸凉气,到最后满脸都是震惊。   “阿子,此图你从何得来?”   “桓县令所赠。”   “他又从何而得?”秦策靠近舆图,手指沿着河流描画,激动和惊喜难掩,甚至下定决心,如果能找出绘图之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必要设法请他投身秦氏坞堡!   “此图由桓县令亲手绘制。”   “什么?!”   秦策动作一顿,秦玚愕然抬头,两人看向秦璟,震惊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神兽奔腾而过”来形容。   远在盐渎的桓容,半点不知秦氏父子对他的观感。   因对胡商生出警觉,同石劭一番商议,桓容自健仆中挑选数人,以市粮市布为掩护进入东城,多方打探胡商消息。   这一打探果真被他发现问题。   “不买绢布,不买粮食,每天打听盐亭位置,试图收买流民带路?”   听完健仆的禀报,桓容马上知道来者不善。   晋朝不禁私盐,胡商买盐也不犯法,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提出来。   如果担心商家不卖,也可以通过城中商人转手。盐渎县中有多少这样的“二道贩子”,桓容可谓一清二楚。   现今没有造成实质性损害,他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谁敢越线,等着年后掉脑袋的陈氏父子就是前车之鉴。   这样鬼鬼祟祟,四处打探,说是心里没鬼都不可能。   “继续打探,记下和他们接触之人,包括被收买的流民。”   “诺!”   健仆领命退下,桓容独坐内室,禁不住连声苦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真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都不成。   正叹息时,窗外忽然传来重物坠地声。   桓容当下知道,这是猛禽兄满载而归。起身走到房门前,顺手推开,发现院内躺着一只半大的麋鹿,脖颈已经拗断,背部被抓得鲜血淋漓。   “噍——”   苍鹰得意鸣叫,盘旋两周后落下,直接占据桓容右肩。   感受到飞羽扫过脸颊,看到鹰爪留在外袍上的血印和抓痕,桓容无奈的捏了捏眉心。   自半月前开始,这已经是第八件外袍了。   他的确不缺衣裳,可也不能这么糟蹋。如果可以,他当真很想和猛禽兄商量一下,下次飞落之前,能不能找块布擦擦爪先? 第四十四章 新年   临近岁尾,官衙不审罪人,无论建康城还是各州、郡、县衙都是正门紧闭,关押在监狱中的人犯无论是否定罪,至人日之前既不会过堂也不会受刑。   庾倩和庾柔被关入大牢将近一月,期间多次被尚书省官员提审,查问谋逆之罪。   两人始终咬定冤枉,反言新蔡王诬告,陷害忠臣,实是包藏祸心。   庾倩和庾柔到底不傻子,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即便痛恨庾希二人,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搭上整个庾氏。   皇权衰微,天子基本是个摆设,谋逆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实力雄厚如王敦,背后站着王导,举兵夺权失败,当时保得性命,病死后照样戮尸悬首。   如果两人真有谋反之意,事发被处置也就罢了。   可两人压根没有反心,和新蔡王没说过几句话,就要被后者诬告谋逆,委实是冤得不能再冤。   猜到是桓温和郗愔在暗中推动,奈何口说无凭,喊出来只会死得更快。   庾倩和庾柔干脆咬定冤枉,打死不承认新蔡王的指控。至于能拖多久,端看庾希和庾邈是不是还有良心,肯为他们奔走。   假设后者缩起脖子,看不到情势危急,只想保全自己,庾倩和庾柔只能认栽。   虽说心里明白,终究意气难平。   不是庾希和庾邈,他们岂会落到今日境地?便是到地下见到先祖,两人照样有话可讲!   关押二人的牢房正巧相对。   狱卒每日巡视两遍,一遍送来饭食,一遍取走碗筷,顺便讥讽人犯几句,过一过嘴瘾。   昔日的高门郎君,外戚庾氏的分支,皆是狱卒仰望的存在。如今被告谋逆,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将被贬为庶人,甚至流放到荒芜之地,狱卒自然再没有顾忌,完全是什么难听说什么,只为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庾使君,想不到啊,你也会有今日!”   东晋狱卒地位之低,甚至比不上高门婢仆。   后者至少还能放籍,重录为民,子孙后代有个盼头。前者一旦上了名簿,后代男丁均不得脱籍。若能置办下田产还好,手中无田无地,惹怒上官丢了差事,全家老小都要等着饿死。   狱卒的大父曾置办百余亩水田,生活算得上富足。只因得罪庾氏家仆,田地都被抢走,房舍也被付之一炬。   几个儿子中,除编入狱卒的长子长孙,其他都被抓为荫户,至今生死不明。   想到死不瞑目的父亲,下落不明的伯父叔父几家,狱卒怒眉睁目,恨不能明日就有尚书省来提人,将庾柔和庾倩砍头戮尸!   “不将我们当人,你们也休想继续做人!寺庙土祠我都求过,保证你们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生生世世别想翻身!”   魏晋时期玄学大盛,佛教也开始流入。   上层士族笃信道教,多信奉天师道。谢安、王坦之和桓温均是“道友”。   民间佛教渐盛,因果轮回之说大行其道,深入人心。百姓为求平安,还建起各种不在祀典的土祠,便是后世常称的“淫祠”。   这时的佛寺有别于后世,和尚不禁酒肉,寺庙不禁杀生。如果看到哪个和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绝对称不上稀奇。   狱卒连骂数声,更踹了一脚门栏。   庾倩被激怒,双眼赤红,庾柔靠在墙边,眼皮都不掀一下。   这样的小人物何须理会。   如果能够脱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如果不能……被讥讽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相比庾柔和庾倩,同被下狱的殷涓待遇稍好。   殷康总算记挂同族之情,没有亲自前来探望,却先后遣家仆送来被褥衣物,并隔日送来饭食,将朝中情况粗略告知。   “殷使君暂且宽心,我家郎主已见过王侍中和谢侍中,令仆告知使君,新蔡王之事或有几分转圜余地。如若不能,”家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家郎主言,必全力保住使君血脉。”   殷涓没有出声,双手握住木拦,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迟迟没有等到殷涓开口,以为对方不打算让他传话,家仆起身行礼,快步走出牢狱。   家仆刚出牢狱大门,迎面就吹来一阵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雪子。家仆抬起头,发现天空已是阴沉一片,一场雨雪又将来临。   桓府中,数名婢仆手捧木盒,快步穿过回廊。   行至回廊尽头,遇到身着袿衣儒裙,头戴金簪的司马道福,当即停住行礼。   司马道福本没在意,擦身而过时看到婢仆手中的木盒,发现盒上图案新颖,雕凿着大团的牡丹花,花瓣边缘和花心处均镶嵌彩宝,不由得双眼一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   “回殿下,是盐渎送来。”婢仆恭敬答道。   “盐渎,小郎送来的?”司马道福被精致的花纹吸引,舍不得移开暮光。盒子都如此惹人眼,盒中之物十成更加精美。   如果是姑孰送来,她或许还能得上几样。盐渎送来的东西压根是想都别想,能看两眼都是造化。   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越是看不到越想看。   司马道福耐不住好奇,不再去院中赏雨景,而是转道去见南康公主。   婢仆没有阻拦,也不敢阻拦。让开半步由司马道福先行。   彼时,南康公主正同李夫人商量,元日将到,该给桓容送几车东西。   “瓜儿在盐渎,椒柏酒用不上,他也不喜这酒的味道。莫如备上两坛屠苏酒,再运去半株桃木。”   “阿黍会煮好桃汤备下,倒是无需挂心。”   “五辛菜,”南康公主顿了顿,嫌弃似的拧眉,“瓜儿向来不喜,我不在眼前,八成是一口都不会吃。”   李夫人掩口轻笑,道:“郎君不喜此味可是随了阿姊。”   桓容不喜欢辣味,也不喜菜肴过咸,这点的确像足了南康公主。相比之下,桓大司马倒是喜咸喜辣,年轻时是无咸不喜、无辣不欢,通俗点讲,相当口重。   两人正商量着,阿麦至内室禀报,道是盐渎来人,随车有桓容送来的节礼。   “两只大箱,六只长盒,现在门外。”   “瓜儿送来的?”南康公主大喜,当即让婢仆入内。见司马道福跟着进来,难得给她一个好脸。   “来人现在何处?”   “回殿下,来人自称石姓,现为县公舍人,带有郎君亲笔书信。”   “舍人?”南康公主恍惚想起,日前桓容来信,的确提到任命国官。   “阿姊,既是郎君派来,不妨一见。”   “好。”   南康公主点头,见司马道福赖着不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马上赶人。   婢仆移来三面立屏风,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坐在左侧,司马道福知道李夫人在府中地位,知趣的坐到右侧,没有开口惹人厌。   室内安排妥当,阿麦亲往客室去请石劭。   大概半刻钟左右,身着蓝色深衣,头戴葛巾的年轻郎君走进室内,隔着立屏风端正行礼。   南康公主仔细打量,发现此人五官俊朗,目光清正,不由得点了点头。转头和李夫人交换眼神,后者也是轻轻颔首,轻启红唇,低声道:“郎君能识人。”   司马道福看清石劭面容,兴致大减。   她喜爱的是类似王献之一般的风流郎君,石劭俊则俊矣,多少带着北地郎君的气质,实在不得她的眼缘。   见礼之后,石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信,转手递给婢仆。   “殿下见谅,此间事关重大,仆必得当面说于殿下。”   南康公主在屏风后展开书信,快速扫过之后,神情变得严肃。将书信递给李夫人,转向司马道福,道:“你先回去。”   “诺。”   司马道福到底出身皇家,并非真的没有眼色。见南康公主不愿多说,当下起身从屏风后离开。   香风飘过鼻端,石劭始终正身端坐,目不斜视。   待司马道福走远,立即有婢仆守到廊下,南康公主凤目含霜,锐利的视线穿透立屏风,刺到石劭身上。   “你竟鼓动我子如此行事,到底适合居心!”   南康公主之威非同小可,石劭提前做好准备,仍禁不住头皮发麻。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殿下,仆受府君大恩,断无加害之意,如有半句虚言,愿遭雷劈火焚!”   时下人笃信鬼神,石劭发下如此重誓,南康公主神情未变,语气却稍见缓和,不再过于咄咄逼人。   “如此说,你是为我子考量?”   “回殿下,确是。”石劭沉声道,“仆早年曾往来南北市货,不敢言诸事了若指掌,却也有几分把握,算得上消息灵通。”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打断,等他继续向下说。   “府君出身尊贵,锦衣玉食,貌似万事无忧,实则周遭险恶,稍有不慎便将落入险境。”   南康公主抿紧红唇,攥紧十指,李夫人无声靠近,借屏风遮挡,覆上南康公主手背。   “府君出仕盐渎似是龙困浅滩,步履维艰,实为虎入深山,鱼入汪洋。”   “府君到任之后,收拢落难县民,铲除县中豪强,收回盐亭,广分田地,大除弊政,仅两月时间,运盐船超过去岁半年之数,县中百姓俱赞府君仁德。”   “秦氏乃北地高门,其祖可溯至秦汉。”   “今胡人南下,据华夏之土,晋室高门纷纷南迁,唯秦氏据守西河等地,招纳流民,收拢离散百姓,群狼环伺之下犹不退后半步,彰显汉家声威。”   说到这里,石劭故意顿了顿。   屏风后,南康公主面现薄怒,很快又尽数消去。   石劭话里话外称赞秦氏英雄,愈发衬托出晋室孱弱。南康公主到底姓司马,听他如此暗示,如何能够不怒。   转念一想,也怪不得石劭。   以晋室目前的地位和声望,除了皇室的名头,怕还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士族。   “你可继续。”   “诺。”   见南康公主无意怪罪,石劭略微放开胆子,继续道:“秦氏手掌万余将兵,在北地素有善战之名,氐人和慕容鲜卑皆不敢轻犯。”   “北地烽烟不绝,屡遭天灾蝗害,秦氏坞堡不缺人丁,唯缺粮谷盐帛。”   “府君今掌盐渎,盐粮充足,有水道可绕过建康,正好同秦氏联合……”   石劭先举桓容困境,再列秦氏之长,明言双方合作可谓强强联合。最后更道,必要时可借秦氏之威,震慑心怀诡计之人。   这“心怀诡计之人”到底指谁,石劭没有明说,南康公主也没有追问,彼此却都心知肚明。   石舍人有理有据,口才极佳。   南康公主终于被说服,应下元日之前入台城,以桓容的名义进上两船海盐,换得在建康大市卖盐的许可。   “府君之意,如事情可成,自明岁起,每半年进两船海盐。”   南康公主斟酌片刻,道:“两船太多,一船足以。”免得养大某些人的胃口,后悔将盐渎改为瓜儿食邑,暗中起不好的心思,今后不好收拾。   “诺!”   石劭恭敬应诺,暗中觉得,假如桓容有南康公主这般决断,明年入库的黄金定然将多上一倍。   商定诸事,石劭起身告辞。盐渎人手不足,尤其缺少文吏。如非事关重大,无法委托旁人,也无需他走这一趟。   待到房门合拢,婢仆撤去立屏风,南康公主仔细看过书信,笑道:“难为瓜儿寻到此人。”   李夫人笑着点头,亲手捧过放在一边的木盒,道:“阿姊,郎君是有福之人。”   南康公主放下书信,长袖随之振动,袖摆似张开的蝶翼,轻轻铺在身侧。   “打开看看,瓜儿都送来什么。”   木盒貌似无锁,内侧却藏着玄机。   这样的机关难不倒李夫人,素手轻轻拨动,只能咔哒一声轻响,雕刻牡丹花样的盒盖向一侧滑开,现出盒中一对金钗。   金钗制成凤形,凤尾以金丝线缠绕,末端镶嵌彩宝。凤眼明亮,是米粒大小的两颗红宝。凤口衔着两串珍珠,流动炫目的彩光。   南康公主执起一枚金钗,轻轻抚过凤尾上的彩宝。   阿麦捧上铜镜,李夫人执起一枚金钗,斜插在南康公主乌黑的发间。   娇颜映入镜中,望进南康公主眼底,不禁嫣然一笑,侧身移开时,裥裙呈扇形铺展,裙摆似水波流淌。   “郎君孝心,金钗红宝才衬阿姊。”   南康公主失笑,打开另一只木盒,发现同样是金钗,却是制成了团花模样。   “这必是送你的。”   李夫人浅笑,红唇娇艳,颜色更胜往昔。   “阿姊为我瓒上可好?”   司马道福知晓石劭已经离开,架不住好奇心,二度前来。走到门边被阿麦拦住,明言南康公主不想见她。   隔着木窗,隐隐能听到笑声,却不十分真切。司马道福想要侧耳细听,却见阿麦看了过来,慑于南康公主之威,不甘的转身离开。   太和四年,正月一日,元正   天未大亮,鸡鸣初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桓容被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披衣走下床榻。见室内昏暗,小童和阿黍都不在,室外爆响不停,更飘来一阵白烟,以为是县衙内走水,立刻唤道:“阿楠!”   刚唤两声,小童便和阿黍走进内室。   两人均是一身新衣,手托漆盘。盘上装着三只漆碗,碗上倒扣圆盖,盖顶绘有吉祥图样。   “郎君,今日正旦,当贺。”   正旦?   桓容想了一会,终于恍然,今天过年!   两晋的节令袭自汉朝,以夏历正月初一为新年开端,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庆贺活动。若是换做秦朝,庆贺的就不是正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   始皇帝一统八荒六合,有权有钱,就是要十月过年,就是这么任性!   过了一百多年,汉武帝刘彻横空出世,恢复夏朝的月份排列之法,正月初一才被视为新年开端,此后延续千年。   依照过年的规矩,桓容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对着小童送上的“新年食物”运气。   庆贺除夕的习俗尚未形成,自然也没有饺子、汤圆等年节美食。   摆在桓容面前的三只漆碗,一只装着鸡蛋,生的,坑人的还要加几颗煮熟的豆子。一只装着三块胶牙饧,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后一碗是五辛菜,主要原料为葱、蒜、韭菜、姜和香菜,颜色倒是漂亮,关键是这味道,当真令人头皮发麻,半点不敢恭维。还没有放进嘴里,桓容就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郎君,请用。”   小童摆好碗筷,又捧出一杯屠苏酒,满怀期待请桓容用膳。   苍鹰站在一旁的木架上,歪头看看盘子里的食物,很快失去兴趣,飞出屋外自行觅食。   桓容拿起木筷,夹了一根香菜送进嘴里,两秒表情扭曲。想到自己要把整盘吃光,不禁泪如泉涌。   “郎君为何流泪?”小童不解问道。   “……感谢上天。”   万幸东晋没有辣椒,万幸啊! 第四十五章 抓捕   三盘年菜吃完,桓容正想让小童倒水,却被阿黍拦住。随后,满满一盏屠苏酒被送到面前。   “郎君,请满饮。”   “……”   看看酒盏,再看看阿黍,桓容二度泪洒衣襟。   会死人的,真心会死人的!   奈何东晋过年就是这样的规矩,不喝实在不成,桓容只能咬咬牙,端起酒盏几口饮尽。   放下酒盏,桓容表情麻木,已然丧失味觉。   婢仆撤下漆碗,阿黍取出一枚蜡与雄黄制成的药丸,用丝线包裹好,挂到桓容腰带下方。   “郎君,此乃却鬼丸,明日之前万勿取下。”   桓容点点头,终于等到小童递上水盏,一口喝干,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活了过来。   “元正之日当闭门,正门立重明鸟,挂桃木以吓退鬼魅,请郎君留于府内,莫要外出。”   “我知。”   阿黍福身退下,片刻后,有婢仆送上一只漆碗,盛着新熬煮的桃汤。这次不用阿黍和小童盯着,桓容整碗喝干,舔舔嘴唇,苦味辣味都被冲淡,倒是有些意犹未尽。   用完桃汤,桓容起身走了两圈,既然无法出门,干脆铺开纸张,重列诸项计划。   盐场依旧是重中之重。   石劭人在建康,忙着打点市盐之事。   有亲娘入台城说项,太后肯定不会阻拦。太后无意为难,天子更不用担心。唯一的变数只在建康士族。   桓容和石劭能想到的问题,这些高门大族自然不会忽略。   盐船不经过过建康,省去津口费用,倒也算不上大问题。到大市和小市设立商铺,每季往来市货,却会冲击建康的盐价,打破现有的商业格局,损害到部分人的利益。   临行之前,石劭特地寻人打听过,建康的盐市掌控在三姓高门手中,太原王氏便是其一。   考虑到王坦之在朝中的地位,桓容不得不谨慎行事。   和太原王氏相比,庾氏完全不够看。   桓容能带着健仆打上庾希家门,却不能轻易到王坦之门前找麻烦。他和庾攸之开架,建康舆论倾向指责庾氏。换做王坦之,不好意思,压根不在一个段位,眨眼就会被踩到脚底。   不是桓容不自信,而是世情如此。   没有硬实力,就得在渣爹跟前憋气;没有软实力,遇上太原王氏这样高门士族照样得跪。   想到近月来的种种,桓容不由得叹息一声,骄傲要不得,尾巴翘不得!   他目前正处于起步阶段,稍有放松就会惹来大麻烦,必须行事谨慎,步步为营。不然的话,无需渣爹动手,自己就能玩死自己。   但想力争上游,壮大自己,早晚都会触动他人的利益。   几座大山当头压下,桓容顿感压力巨大。   本以为铲除县中豪强,收回盐亭,定下和秦氏坞堡的生意,自己能轻松一段时间。   没料到,先有动机不明的胡商,又要冒险和建康士族抢夺市场,麻烦一桩接一桩接踵而来,还想清闲?做梦去吧。   阿黍带着婢仆在县衙内忙碌,确保各处房门关严,尤其是桓容长居的后堂,在今天不出半点纰漏。   健仆擦亮火石,点燃最后两根爆竹。   伴随着爆裂声,成坛的屠苏酒被厨夫抬出,另有大盘的五辛菜,成筐的鸡蛋,大块的蒸肉和秋日藏的咸蟹。   桓容咬牙生吞的年菜,对众人来说却是美味,尤其适合下酒。健仆们也不回屋,堆起几个石墩,上面铺开木板,酒菜全部摆好,开始围坐对饮。   古人敬畏神鬼,笃信阳气之盛可以驱除邪祟。   五十余名健仆护卫露天坐下,压根不惧冬日冷风,喝得兴高采烈,不下十余人敞开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膛,举碗再饮。   姑孰来的青壮被安置在城西军营,距县衙不到两里。   几十人每日早起训练,跟随北府军幢主出操,强度日渐增大,始终无一人抱怨。   一则,他们出身流民,能重录户籍,分得田地已是相当不易。   二来,桓容给出的待遇相当好,衣物鞋袜全部新制,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每天都有一顿荤食,要么是羊肉野物,要么是蒸制的海鱼。   吃饱穿暖,在乱世中何等不易。   众人感念桓容,下定决心报效,又恐表现不如人被赶走,每日拼命操练,短短两月间竟有了精锐模样。   当日带头冲入陈家,拿下陈氏父子的流民恶侠也有部分人愿被招揽,投身军营,甘为桓容效力。如此一来,桓容的私兵稳稳超过八十,开始向三位数迈进。   青壮和流民中,典魁和钱实最为勇猛,同旁人捉对厮杀无一次落败。按照幢主的话,可为军中猛将。   看过两次操练,桓容对二人印象极深。   钱实祖上是归化汉朝的南匈奴,还曾护卫汉献帝躲避乱兵。   钱家曾祖起便与汉家通婚,几代下来,无论外表还是生活习惯都同汉家子别无二致。钱实自认汉人,谁敢当面讽其出身匈奴,绝对会讨来一顿好打。   典魁父母俱亡,家道中落,自北地流落到侨郡,不愿为豪强私奴,无家无业沦为流民。别看他现下落魄,追溯其祖,却是汉末猛将——宿卫曹操帐前的猛人典韦!   看着身高超过两米,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壮汉,桓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发财了!   当日操演结束,桓容选典魁和钱实为车前司马,并言于众人,四月后营中比武,连胜三场者选为护卫,胜五场以上可为旅贲。   护卫能得衣食绢布,旅贲更有食俸!   青壮们当即两眼放光,无不摩拳擦掌,盼着比武之日快些到来。   当时,刘牢之尚未返回京口,目睹桓容一应行事,不禁有几分佩服。   英雄不问出处,说起来好听,实行起来却难。   北府军多是流民组成,将官选拔仍有家世掣肘。如他家世寻常,庶人出身,能做上参军已是郗使君厚爱。想要更进一步,必要有泼天的战功。   相比之下,这些青壮仅是训练数月,并未上过战场,就有机会成为县公旅贲乃至车前司马,刘参军也不由得有几分羡慕。   桓容沉浸在“猛将入手”的喜悦中,压根没留意刘参军当时的表情。如果看到,必定会趁热打铁,给郗刺使的墙角松松土。   奈何机会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后悔的余地。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桓容同郗愔暂时结盟,两人见面的次数不会少,挥锹松土随时都有机会。   元正这天,军营休整一日,健仆送来节菜和屠苏酒,另有两车腌肉,令伙夫全部烹制,给青壮们下酒。   “谢府君!”   典魁和钱实为首,众人抱拳行礼。   两人官职相当,武力值也不差多少。如今已开始互别苗头,为日后的车前排位争一个高下。   青壮中有不服两人者,都在暗中憋了一口气,撇开操练之时,私下遇上都是满脸杀气。每日加紧训练,只等比武日到来,狠狠杀一杀两人的威风。   今日不比武,众人干脆拍开酒坛,开始比起酒量。   典魁钱实一人一坛,仰头咕咚咕咚开灌,很快又有三人加入。   青壮们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很快酒气上头,几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扳住手腕比起膂力,余下人高声叫好,营中一片喧闹。   护卫们送过酒菜,迅速返回县衙,避开正门直接翻墙。   闭门杜鬼,叫破嗓子也没人开门。护卫提前有准备,两人胳膊一搭,另一人单脚踩上,猛的向上一跃,双手一撑,眨眼翻过围墙。   幸好路上无人,家家户户都是紧闭房门。不然的话,见到一群穿着短袍的护卫翻墙,眼珠子都会滚落满地。   和晋地百姓不同,鲜卑人并无元日不出门的规矩。   知晓城中关门闭户,忙着庆贺新岁,七名鲜卑胡商凑到一处,一番商量之后,打算借机前往盐场。   “我留心看过,运盐船是由城东篱门进出,最大的盐场应该就在城东。”   “平日里人多眼杂,不好随便靠近。今日城内家家关门闭户,正好前往一探。”   “若是有人发现?”   “便说我等迷路!”   “……”如此蹩脚的借口会有人信?   “殿下两次派人南下,带来的话你们也都听到。”领头的胡商说道。   “殿下领兵在外,连战连胜,天子有意褒奖却被他人拦下!手握兵权尚且如此,一旦返回朝中,难言小人不会再使鬼蜮伎俩。”   此言一出,六人尽皆沉默。   “殿下有取盐渎之心,不为其地而为其利。我等在盐渎两月,均知市盐获利之巨,且此地不只有盐,更有稻谷!”胡商话音稍顿,面现狠戾,握拳道,“如果殿下能取此种之利,何惧朝中小人!”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众人都知背后含义。   他们都是慕容垂麾下,慕容垂得势,他们自然好,慕容垂倒下,他们都要遭殃。想要保住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必要事事以慕容垂为先。   盐渎县的海盐和稻谷让他们眼红,恨不能全部抢走,最好人口也能顺便劫掠,运回北地为奴。   桓容这个盐渎县令,以及城西军营中的几十号人,压根不被他们看在眼里。   “如此便依计行事!”   胡商们达成一致,立即分头行动。   两人在前探路,三人负责刺探盐场,余下两人殿后。   一旦刺探行动失败,被守卫发现,无论哪个逃出,都要立即离开盐渎,北上返回燕地,以最快的速度给慕容垂送信。   “自射阳往盐渎的道路均已绘制,只差几处盐场。”   桓容知晓胡商意图不轨,盯上盐场,却万万不会想到,胡商队伍中有精通绘图的汉人,借留在盐渎这段时日,精心绘出一条“进兵”道路!   “走!”   胡商们迅速穿过街巷,靠近盐场。   桓容和石劭做了不少防范,奈何仍有短视之人,为利益泄露消息。胡商们轻易避开盐亭守卫,沿河道向东,眼见不远处有一片沼泽,当即确认离盐场不远。   正高兴时,沼泽南侧忽起一阵骚动,五六头麋鹿从高草中冲出,为首的一头雄鹿连声嘶鸣,鹿角放低,不闪不避,直直向几人冲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   麋鹿原产长江中下游,因天灾人祸,东汉末年数量锐减,至东晋时期,南地的百姓都很少见,遑论是原居北方的鲜卑人。加上麋鹿长相特殊,马脸鹿角骆驼颈,再加一条驴尾,横冲直撞过来,鲜卑人着实被吓了一跳。   反应不及,探路的之人被鹿角顶飞,足足飞出三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竟还能挣扎着爬起来!   要是桓容在场,必定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是条汉子!   鹿群明显是受到惊吓,一个劲向前冲,胡商不敢再发愣,忙转身就跑。   天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鹿群愈加惊恐,群体陷入“狂化”状态。   近月来,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鹿群就要面临减员。   新增的幼鹿将被抓绝,这只该死的鹰转而朝成鹿下手!最无法忍受的是,它不找其他鹿群的麻烦,偏盯准一个鹿群抓,当真是不抓光不算完!   胡商运气实在糟糕,碰上苍鹰捕食,鹿群狂奔逃命。更糟糕的是,几人选择的位置不太好,恰好拦在鹿群奔跑的路线上。   慌乱之下,胡商成为鹿群泄愤的目标,无论是跑直线还是绕斜线,都会被鹿角顶到屁股,来一场空中飞行。   “噍——”   又是一声响亮的鹰鸣,苍鹰自高空俯冲而下,阴影掠过头顶,鹿群更加疯狂。   一名胡商被石块绊倒,不及起身,顿觉头皮一阵锐痛,耳边传来同伴大吼,“是黑鹰,是那只黑鹰!”   黑鹰?   “秦氏坞堡的黑鹰!”   胡商们语带惊恐,竟被一只苍鹰吓得变了脸色。   不是众人胆子太小,而是秦氏坞堡的苍鹰实在太有名,尤其是被秦璟带在身边的一只,既凶狠又记仇,早年间抓瞎一个朝它放箭的鲜卑胡,此后凡是遇到鲜卑人,无论出自哪个部落,必要冲上去狠抓几下。   几名胡商常在外行走,不巧遇上过这只苍鹰,当时的情形,几人记忆犹新,做梦都不敢忘。   “快走!”   苍鹰像是开挂,飞行速度极快,寻常弓箭压根奈何不了它。力气又是极大,能抓起一头成鹿不间歇的飞上百米。   如今遇上这几个鲜卑胡,自然不会多客气,直接上爪抓头,抓得对方头皮血流,高兴的鸣叫几声,继续朝下一个目标下爪。   胡商的惨叫声压过鹿鸣,麋鹿趁机四散而逃。   有盐亭守卫听到声音,迅速跑来查看,见到抱头闪避的几个胡商都有些傻眼。再看几人的脚印方向,想起盐亭亭长之前所言,当即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抽出环首刀,一刀砍在胡商腿上。   “嗷!”   胡商连声惨叫,由抱头改成抱腿。   陆续有护卫闻声赶来,见到眼前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胡商五花大绑,送往县衙。   苍鹰没有继续追逐鹿群,而是绕着胡商飞过几圈,选出体重最轻的一个,直接两爪抓住,振动翅膀飞上半空。   苍鹰力气再大,抓个大活人也有些费力。飞到中途,苍鹰降低高度,胡商膝盖落在地上,完全是被拖着走。   盐亭守卫落后数米,听着胡商的惨叫,集体揉了揉膝盖,府君养的鹰当真是好生威武!   县衙中,桓容正铺开纸张,打算给秦璟写封短信,祝贺一下新年,顺便问一问,有没有寻到手艺高超的金匠。   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金钗是工巧奴所制,样式新颖不说,镶嵌的彩宝和珍珠都极为难得。   这是对旁人而言。   换做桓容,只要有原件,总有复制件源源不断,不过是耗费些时间。   此类金钗问世,皇族和士族女眷定会趋之若鹜,降低一个档次运送到北地,价格十成能翻上几番。   故而,金匠和船工木匠一样急缺,都需要秦璟帮忙。   刚刚落下两笔,忽听门外一声钝响。   桓容以为是猛禽兄捕食归来,推门却发现院子里躺着个大活人,满脸的抓痕,已经认不出长相。   阿黍和小童听到动静,见院中躺着个陌生人,并未现出吃惊神情。   “郎君,盐亭守卫抓住数名鲜卑胡,言其试图靠近盐场,欲行不轨。”   桓容没说话,转头看向苍鹰。后者在他肩上蹭蹭爪,直接飞走,到厨下寻找鲜肉。   “我真是傻了。”   苍鹰又不会说话,能问出什么。   “郎君,可要让他们进来?”   桓容点点头,道:“带到前堂。”   “诺!”   阿黍应诺,转身吩咐健仆几声。   健仆扛着粗绳走到前门,盐亭守卫将胡商捆好,逐个送入院内,随后开始翻墙。一边翻一边暗道,首次进入县衙,不是走门而是翻墙,当真称得上稀奇。 第四十六章 处置   盐亭守卫翻过院墙,双膝微屈稳稳落地。   几个鲜卑胡商双手缚在身后,腰间系着粗绳吊入院内,随后被重重摔到地上,直接脸着地,惨叫声都变了调。   逃跑时不觉得,如今躺在地上,手脚动弹不得,几人才发现脸上的伤是轻的,之前被麋鹿顶了几下才真的要命。尤其腰背被顶过的,骨头怕是都断了几根。   “起来,休要装死!”   护卫走上前,见胡商动也不动,抬脚就是两下,正好踢在鲜卑胡的伤处。   “嗷——”   胡商再次惨叫,冷汗冒出额头,不断浸入伤口,更是疼得死去活来,恨不能直接一头撞墙一了百了。   见胡商确实无法走动,护卫们冷哼一声,弯腰拽起胡商的胳膊,直接拖向前堂。至于是不是会造成二度伤害……死不了就成。   此刻,苍鹰带回的胡商已经趴跪在堂下。   县衙年久失修,经过两月修缮,同先前相比大变模样,却也比不上东城房屋,更不用说桓府。尤其是前堂,几乎是四面通风,夏秋时节还好,临到冬日,绝对是考验人意志的场所。   桓容有些惧冷,长袍外多添了一件斗篷,仍是被冻得打了个喷嚏。等到婢仆送上火盆,温暖驱散湿冷,桓容方才舒了口气,感觉好上许多。   “阿嚏!”   桓容又打了个喷嚏,借长袖遮掩揉揉鼻子,尽量维持一县之令的威严,正身端坐,表情肃然。   “府君,人已尽数带到。”   护卫将胡商拖到堂下,见胡商动也不动,也没浪费口水,直接上脚狠踹。伴随着几声惨叫,胡商不敢继续装死,挣扎着跪起身,避免再挨上几脚。   元正之日,新选的文吏均不在衙内,桓容只能亲自铺开纸张,记录下胡商招出的供词。   “尔等何人,刺探盐亭是何目的?”   或许是年菜的功劳,桓容今日格外没有耐心。喝过两碗桃汤,嘴里仍有些许苦味和辣味残留,想到穿越以来的糟心事,看几个鲜卑胡更不顺眼。   “尔等老实招供,尚可留得一命。如若不然,明年今时便是尔等祭日!”   话音未落,几柄环首刀嘡啷出窍,架到胡商的脖子上。   换做其他好战的鲜卑胡,压根不会将这样的威胁放在眼里。奈何胡商久离战场,脱离部曲身份,常年和金银打交道,满心想的都是保住全家富贵,留住现有地位,骨头早已经软了。   刀架在脖子上,能感到森森寒意。   惊恐之下,一名胡商终于开口道:“我等是慕容鲜卑,燕国吴王慕容垂帐下……”   口子既然打开,自然会越撕越大。   纵然有人想要坚持,甚至拼掉一条性命,无奈同伴已经开口,坚持变得毫无意义。到头来,白白丢掉性命不说,吴王也未必会放过自己家人。   想通之后,几名胡商争先恐后招供,不只道出此行盐渎的目的,甚至连往建康刺探的事情都招了出来。   “尔等在城中还有同伙?”   “是。”胡商没有半点迟疑。自己都保不住,保那几个汉人又有何用。   对于他们的话,桓容并不全信。初次和慕容鲜卑接触,摸不透对方的底细,难保对方不会耍诈,给他错误的消息。   “共有几人,现在何处?”   “三人,俱在城东。”   桓容当即点出数名护卫,令其往城东拿人。   “如果此言属实且罢,如敢欺瞒于我……”   话到半截,桓容没有继续向下说,几名鲜卑胡齐刷刷打个哆嗦,恨不能就此趴在地上,压根不敢同桓容对视。   几人均感到奇怪,眼前这个汉人县令年龄不大,为何会有如此威严?   桓容俯视几人,在心中撇嘴,自己没有这份本事难道不会学吗?渣爹就是最好的范本,不用全部照搬,学到一两分,摆出个样子,用来“恐吓”这些被苍鹰吓破胆的胡人已是绰绰有余。   护卫往城东拿人,桓容没有继续审问,而是将胡商们晾在堂下,一页页翻看记录供词的纸张,开始认真思量,如何化解这场突来的麻烦。   自己辛苦打下的地基,圈出的地盘,轻轻松松就想来摘果子,未免想得太好!   胡商们跪在冰凉的地面,寒意自双腿涌入四肢百骸。脸上的血痕已经凝固,紧绷着脸皮,又疼又痒。断掉的骨头没有得到医治,竟疼得有些麻木。   汗水接连涌出,被风吹干之后,带走身体表面的热量,胡商冷得直打哆嗦,却不敢轻易动一下。刀还架在脖子上,不小心割上一刀,自己就要血溅当场。   前堂一片安静,许久没有人出声。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小童记挂桓容每日的“餐点”,特地送来桃汤和谷饼,还有整盘烤制的羊肉。   知道桓容的习惯,小童特地让厨夫将谷饼擀薄,贴在炉中烘烤,上面洒了芝麻,摆到漆盘上仍冒着热气。   桓容净过手,夹起一片谷饼,入口酥脆,咔嚓咔嚓几口下肚,又夹起第二块。   桓容饭量护卫们均有了解,不以为奇。胡商们却是吃惊不小,眼看着二十多张谷饼眨眼间消失,眼珠子滚落满地,捡都捡不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护卫再次翻墙归来,胡商供出的三个汉人皆被五花大绑,丢到了堂上。   三人身材长相都很普通,属于丢到人群中转瞬不见的角色。眼神却过于活络,时时刻刻像在算计什么,让人很不舒服。   “府君,仆从其藏身处搜出此物!”   护卫走上前几步,将一捆素色薄绢呈送到桓容面前。   “仆等到时,此三人正收拾行礼,藏金两块,绢三匹,欲出城逃窜。”   见护卫递上绢布,胡商不觉如何。听到三人私藏黄金,立即暴跳如雷,顾不得身上伤痛,就要冲到三人跟前,怒声:“贼奴安敢!”   胡商恨得咬牙切齿,被护卫按住犹不解气,差点就要扑上去咬一口。   原来,三人均是鲜卑胡商的私奴,因会写字绘图,逐渐得到胡商信任,每次南下都要带在身边。不想,这三人竟趁胡商不备,暗中藏下金银!   这让胡商如何不怒。   相比胡商的愤怒,三人则镇定许多。他们对胡人本就没有效忠之心,甘为驱使,为的就是金银。如今胡人落入晋官之手,十成命不久矣。该为自己另找一条出路,至少要保住性命。   胡商一直在怒骂,为此挨了数脚。三人跪在地上,暗中交换眼神,任由他骂,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   桓容无心理会这场闹剧,一点点展开绢布,看到图上的山川河流,地形地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张图的精细远超想象,尤其是从射阳往盐渎的一段路,标注得格外详细,肯定不只走过一次。   “此图是尔等所绘?”   见桓容问话,三人没有犹豫,同时点头,道:“是我三人合力。”   “哦。”桓容站起身,走到三人近前,俯视三人表情,眉心微皱,“尔等祖籍何地?如何同胡人为伍?”   “回府君,仆等祖籍彭城,先祖曾为郡中小吏。遇胡人南侵,全家沦为胡人私奴。为护全家老小,不得已同胡人虚与委蛇……”   三人一番讲述,貌似身世可怜,值得同情。但考虑到他们前番所为,话中的可信度就要打个折扣。   果然,不等三人话说完,胡商当即叫道:“你们说谎!是你们自愿投我大父帐下,发誓愿为我大父驱使,为取得我大父信任,还亲手杀了两个晋官!”   桓容挑眉,看着胡商怒骂,三人齐声喊冤,并不出声阻止。   “我可以向先祖发誓,他们是自愿投靠!不提他们的父祖,就是这三个,不久前还出谋截杀一条汉人商船,杀了整船的人,抢得数箱珍珠金银!”   “他们藏下的金子,就是从商船上抢得!”   “如果郎君不信,可以搜搜他们身上,定然还有珍珠!”   桓容目光冰冷,退后两步,令护卫上前仔细搜查,果然在一人靴中搜出指肚大的两颗珍珠。   “你也不嫌咯脚!”胡商得意冷笑。   桓容只是扫过一眼,随意摆摆手,珍珠他多得是,这两颗干脆给府中护卫买酒。   “谢府君!”   护卫大喜,包好珍珠掖入腰带,看着三人的表情愈发不屑。   八王之乱之后,北方被胡人占据,留在北地的汉人不在少数。被抓为私奴的不少,投入胡人帐下的也非个例。但是,这三家主动投靠胡人不说,还向昔日同僚举起屠刀,更要劫掠杀害汉家百姓,其性之恶,简直该千刀万剐!   “府君,这三人该杀!”   桓容没点头也没摇头,先让护卫将胡商带下去,七日后送往盐场。   “我饶尔等不死。”   既然千方百计刺探盐场,想到盐渎劫掠,那就如他们所愿,直接发为盐奴。被守卫和盐工一同看守,这几人长出翅膀也休想飞走。   胡商大声求饶,怒骂桓容不讲信用,直接被护卫堵住嘴,三下五除二拉出前堂。   “府君如何不信?”一名护卫道,“不是留了你们的脑袋?不想要尽管说,我不怕担责,现下就送你们上路!”   胡商哆嗦两下,终于不敢再继续乱挣。   堂内,桓容俯视三人,冷声道:“尔等能绘南地舆图,想必也能绘出北地?”   三人没有立即回答,见桓容面露不耐,才有人壮着胆子道:“回府君,仆等能绘燕地,彭城至颍川最为详尽。”   “好。”桓容突然笑了,道,“我给尔等七日时间,分别绘制一幅舆图。如令我满意,可饶尔等性命,同胡人一并发往盐场。如若不然,便将尔等砍头戮尸,悬于城外篱门,好让世人知道,尔等是如何数典忘祖,背弃先人!”   此言一出,三人当即面如土色,惊恐万状。   “府君,仆等知错,求府君饶仆等一命!”   “想留得一命,便绘出舆图。”桓容没有半分心软,“带下去!”   命令既下,三人当场被护卫拖走,分别进行关押。   之所以要一人一份舆图,不是桓容故意找麻烦,而是他不信三人。真有哪个包藏祸心,故意绘制错误,三张放到一起,对比他脑海中的记忆,不说立刻改正,总能发现问题。   想起书信尚未写完,桓容紧了紧斗篷,打算返回后堂。   行到回廊下,吃饱喝足的苍鹰从斜刺里飞来,振动两下翅膀,落到桓容肩上。   “明日要劳烦你了。”桓容侧头轻笑,手指擦过苍鹰的腹羽,道,“不知从此地往北要飞多久,五日还是十日?”   苍鹰歪了下头,张嘴咬住桓容的一缕头发,并没太过用力,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警告。松口后鸣叫一声,就像在对桓容说:你敢质疑老子的飞行能力?!   “好吧,我知道不该担心。”   葛巾已经被苍鹰扯开,两缕黑发散落鬓边。桓容干脆全部解开,任由黑发披在肩头,发尾随风轻舞。   古拙的木廊下,俊秀的少年闲庭信步,肩上一只黑褐色的苍鹰,随冷风拂过,冬雨洒落,就此印入画卷,镌刻进历史长河。   西河郡,秦氏坞堡内,秦策特地召集心腹,对照秦璟带回的舆图细细描摹,并请来熟悉南地之人,针对图上可能出现的缺漏进行增补。如有哪处郡县河流出现争议,必要经五六人确认才能定下。   慕容亮很是“守信”,回到燕地便开始搜罗人口,已有三百户送到洛州,另有五百户已在路上。接到秦玓送来的消息,秦璟当即取出两枚金珠,用绢袋装好,在袋中附上简短书信,套在一只金雕颈上。   阿黑是秦璟亲手养大,天生具有灵性。堡内的其他猛禽不能说不好,和阿黑相比总是差了几分。   修长的手指擦过飞羽,秦璟松开鹰绳。   金雕振翼飞起,在城头盘旋两周之后,飞向洛州方向。   建康城中,元正当日,宫中设朝会庆贺。   御道和宫道两侧点亮彩色华灯,庭中架起木堆,燃起赤色燎火。   焰心微蓝,时而发出声声爆响。   乐手拨动琴弦,歌女声音清脆,时而拉长调子,吟唱出秦汉传下的古韵。舞女绕篝火飞旋,舞袖折腰间,仿佛同火焰融为一体。   群臣入宫进贺,宴上纷纷献酒,天子放开豪饮,朝会中途竟已酩酊大醉。   后宫中,褚太后和庾皇后均无半点喜意。   庾皇后为娘家和自身命运担忧,压根喜不起来。褚太后想起术士扈谦之语,更是双眉紧蹙,心绪纷乱。   不是万不得已,褚太后不会借元正之日召术士筮易。   南康公主的警告犹在耳边,桓温的威胁日益逼近,她不敢再轻信桓大司马的承诺,但也不能马上求助朝中,唯有求神问卜,好歹求一个心安。   卦象显示出的结果既喜且忧。   扈谦离开后,褚太后对着三足灯出神,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六个字:晋室稳,天子易。 第四十七章 嚣张   两晋习俗,以正月初一为鸡日,正月初七为人日,自此人过新岁,万象更新。   建康城内,鸡鸣初声,天刚放亮,秦淮河两岸便响起了人声。   正月里紧闭的院门陆续开启,商家挂起幌子,身着彩衣的妇人和小娘子结伴走出家门,头上戴着颜色鲜艳的发饰,多以绢布剪裁,少数贴有金箔,均裁成人形,象征节庆。   彼此迎面遇到,无论熟悉还是不熟悉,都会取下发饰相赠,取赠福之意。   偶尔有俊俏的郎君经过,立即会被小娘子们手拉手围住,或摘下发饰相赠,或以绣帕投掷。绢绸在半空轻轻飘过,似彩蝶翩飞,落到手中,顿感香风袭人。   人日向来有登高的风俗,清晨时分,出城的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出发,士族郎君和女郎坐于车上,行不到半里就会被人群拦住。   小娘子们的热情丝毫不减,甚至胜过上巳节时。   谢玄和王献之并排经过,车上的彩人和绢花可以筐论。   等到车队行至篱门,赶车的健仆都误接到两方绢帕,想起家中悍妻,吓得直接扔上牛头,盖上牛眼,引来“哞眸”的抗议声。   桓容人在盐渎,无法参加此等盛事,桓祎意外被邀请,出门时遇到被健仆抬着的桓歆,后者羡妒交杂的神情足够让他乐上整月。   想当初,桓熙欺负他,桓济欺负他,桓歆虽没当面动手,背后却没少使坏。   桓祎脑筋直,有痴愚之名,不代表真傻到冒烟。   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桓祎心里一直清清楚楚。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抵触桓大司马,不愿离开南康公主身边,孤身前往姑孰。   桓容出仕盐渎之后,桓祎变得沉默许多,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练武的时辰却不断增加。现如今,随便选出府内哪个石墩磨盘,他都能轻松举起来。   桓歆被送回健康,心中烦闷,想着找桓祎撒气,结果被他举磨盘的样子惊到,连续几日避着他走。   正月里,两人齐向南康公主献酒,桓歆腿不能动,需婢仆搀扶,见桓祎行动自如,身材愈发强健,心中早已暗恨。今日谢玄竟亲自下帖,邀他外出登高,桓歆的嫉恨瞬间攀上高峰,忘记对桓祎武力值的忌讳,双眼冒火的瞪着他,恨不能扑上去抢下请帖,当场撕成碎片。   可惜,这些都只能想想。   桓祎走向牛车,单手一撑,跳上车辕。被桓歆的目光狠盯,似有所察觉,坐稳之后转过头,咧嘴一笑:“阿兄,非是弟无孔怀之情,实是阿兄行动不便,出不得门。”   话落,不等桓歆反应,顺手抢过车夫的鞭子,用力一挥,犍牛嗒嗒向前,很快将桓歆甩到身后。   “痛快,真是痛快!”   牛车沿秦淮河岸前行,桓祎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大笑,从小到大他还没这么痛快过!可惜阿弟不在这里,这种快乐无人分享。   转念又一想,自己勤练武艺,总有能帮上阿弟的时候,到时去和阿弟见面,今日之事都可讲给阿弟,兄弟照样能大笑一场!   桓祎满脸笑容,兴高采烈的赶着牛车,很快同出城的车队汇聚到一起。   同车的健仆满脸苦涩,很想说一句:郎君,您高兴过就好,能不能把鞭子还来?二三十位郎君行在一处,就自家郎君挥鞭赶车算怎么回事?   桓祎离府后,桓歆狠狠的拍着藤椅,有婢仆想要上前讨好,竟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   瞪着紧闭的府门,桓歆双眼赤红,英俊的面容因怒气扭曲,现出几分狰狞。   这个痴子、这个痴子当真是好胆!给他记住,总有一日,必要这痴子百倍奉还!还有害他至此的桓熙桓济,不要被他逮住机会,不然的话,必让他们希望落空,永世不得翻身!   门前发生的一幕,很快被人禀报南康公主。   听到桓祎硬气一回,气得桓歆当场变色,南康公主竟愣了一下。   “虎儿竟然如此?”   不怪她不相信,这的确不是桓祎的性子。   “阿姊,四郎君年纪渐长,行事总会有些变化。”李夫人轻笑道,“如今这般,倒也不枉费阿姊素日教导。”   细想片刻,南康公主也笑了。   “倒是你提醒我,正月十五后需为他请个儒师。不会写字好歹要能认字,不然的话,将来选官都是麻烦。”   不会写字可以由属官代劳,不认字绝对不成!   李夫人温婉颔首,接过婢仆奉上的茶汤,端到南康公主面前。   “今日城中热闹不下上巳节,不晓得盐渎如何,郎君是否习惯。”   “是啊。”南康公主接过茶汤,送到嘴边轻抿一口,道,“可惜石敬德已经启程,不然的话,召他来问上几句也好。”   李夫人想了想,道:“如果阿姊不放心,可再遣人往盐渎。我新调了几味香,正好一同带去。”   “阿妹又调了新香?”   “听回来的健仆说,盐渎靠近慕容鲜卑,北边又在打仗,难保不会有乱兵入境。郎君身边的护卫健仆加起来不到百人,姑孰送去的青壮是否得用暂未可知。”   李夫人执起圆盖,叮的一声盖上杯口。   “有这几味香,郎君也好防身。”   岂止是防身。   所谓药毒不分家,李夫人制出的香料也是如此。好的可以清心净神,不好的,用不着点燃,直接调到水里,整碗喝下去,毒性不亚于砒霜。   “阿妹费心了。”   “阿姊这是什么话。”李夫人微嘟了一下红唇,笑弯眉眼,道,“姑孰那边的香我已备下,什么时候送,端看阿姊的意思。”   南康公主点点头,同李夫人一番商议,唤来阿麦,挑选前往盐渎的健仆。   既然要送东西,车上自然不能只有香料。   褚太后感激南康公主直言,投其所好,令人送来二十匹绢和两棵珊瑚树。   南康公主留下珊瑚树,有事没事放出来摆一摆,表明她对晋室的态度。至于宫中送来的绢布,府里用不上,干脆全给桓容送去。   “见到郎君之后,言家中一切都好,让他务必看顾好自己。”   “诺!”   健仆领命退下,当日打点好行装,启程前往盐渎。   台城内,褚太后为术士的卦象烦心,知晓天子召扈谦入宫,禁不住摇了摇头。   “早有这份心,何至于今日!”   想起元正宴上天子一场大醉,险些在群臣面前失态,褚太后愈发感到气闷。   从嫁入皇家到临朝摄政,褚太后见多皇位更迭。不客气点讲,自元帝之后,天子几乎是走马灯似的换。   司马奕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无才又不争气,在朝堂上纯粹是个摆设,在民间也没什么好名声。若是桓温哪天真反了,逼着皇室禅位,八成也和晋室取魏一样,溅不起多大水花。   她年将五十,未必还能活几年。只要活着时晋室仍存,也算是对得起先祖。   思前想后,褚太后定下决心,不再如之前一般忧心天子不上进,也没心思继续提点庾皇后,而是遣宦者向天子传话,请他来见自己。   “大司马两次北伐,取回失地。今镇守姑孰,于国有功。前番上表再请北伐,陛下当予以褒奖。”   褚太后的目的很明确,桓大司马一日没反,就要一日稳着他。至于朝中会怎么说,那不是现下该操心的。   司马奕有点懵。   事实上,听过扈谦的话之后,他一直都在“懵”的状态中。   “晋室稳,陛下未免出宫。”   如今再听褚太后之言,糊涂二十多年的脑袋突然有瞬间的清醒。   “太后之意,是要再加大司马殊礼?”   “陛下以为如何?”   “朕意?”司马奕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至癫狂。   “陛下!”   “朕意如何当真重要?朕不答应太后就会改变主意?”   褚太后不言,看着司马奕的眼神有些陌生。   司马奕突然感到心灰意冷,起身行礼道:“如此,便再加大司马殊礼,明言位比诸侯王。”   话落,司马奕转身离开,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背影却显得萧索伛偻。   褚太后坐在殿中,目送司马奕离开,闻听殿门开启合拢,宫婢裙摆擦过地面的沙沙声,突然觉得,身居近三十年的台城竟是如此冰冷。   盐渎县中,喜庆欢闹的气氛不亚于建康城。   石劭从建康返程时,特意带回两艘妓船。   船停码头之后,健仆和乐工陆续下船,数人牵拉一辆木车,车身点缀彩色的绢花。   十五辆花车一字排开,十余名身着华衣的歌女和舞女鱼贯行出,分别登上车首,其后是年少的婢女,不如歌女面容娇美,声如黄莺,也不似舞女身段优美,艳丽过人,却另有一种清秀娇俏,引得行人驻足。   花车由犍牛拉动,自码头沿河岸行走,迅速引来人群聚集,争相垫脚观望,欲一睹美人风采。   石劭留下数名健仆和五六名护卫,助船夫在岸边搭起木台,并留意人群中的恶侠和宵小。   “府君初在盐渎庆贺新岁,总要有些彩头。我同船主定妥,两船停至正月十五。”石劭对领队的护卫道,“十五之后船将启程,你们且辛苦几日。”   “诺!”护卫抱拳领命。   待到花车巡行归来,健仆早搭建好木台。   自此至正月十五,美人白日献唱歌舞,夜间便歇在船上,饭食均是自理,只需隔三日上岸采买。   名为妓船,实则更像是歌舞团。   此时没有后世繁多的剧种,民间娱乐不多,这种妓船经过必要引来几日热闹。石劭出手阔绰,两位船主没怎么犹豫便同意前来盐渎。   留在建康固然好,但竞争也实在太大。不如换个地界,还能多赚两匹绢。   安置好河边事宜,石劭携两只木箱返回县衙。   彼时,桓容正满脸苦色,对着一碗七菜羹瞪眼。   他实在是怕了节菜,看着绿色的菜羹,不由得想起五辛菜,嘴里不自觉泛出苦味和辣味。   “郎君请用。”见桓容迟迟不动,阿黍将菜羹推得更近,道,“此羹为新菜所制,加了新磨的稻粉,乃人日节菜。”   桓容瞅瞅菜羹,又看看阿黍,终于咬牙拿起木勺。   第一勺,他几乎是闭着眼睛下嘴。两秒后,预期的苦味没有出现,反而有一股清香鲜嫩融入味蕾。桓容顿了片刻,舀起第二勺,仔细嚼了嚼,当即双眼发亮。   “甚好。”   阿黍撤下漆盘,退到一边。小童送上一碟鱼肉,道:“郎君,这是新得的海鱼,搭配豆酱蒸食,味道很是鲜美。”   自穿越以来,这还是桓容第一次吃到新鲜的海鱼,夹起一片鱼肉送进口中,嚼了两嚼,再停不住筷。   用完七菜羹,将整盘鱼肉全部吃光,桓容仅有半分饱。   阿黍早有准备,半桶稻饭送上,揭开木盖,米香混着热气腾起,稻米粒粒晶莹,吃到嘴里饱满弹牙,不用配菜,桓容能先吃三碗。   石劭走进内室,桓容正端起第五碗。   “府君。”石劭拱手行礼。   桓容咽下口中饭粒,笑道:“敬德回来了,此行可顺利?”   “一切顺利。”   小童摆好蒲团,石劭正身端坐,打算等桓容吃过饭,再将事情仔细回报。   桓容又端起饭碗,觉得自己吃饭却让对方看着很不厚道,开口道:“敬德可用了膳食?如果没用,不妨用一些。”   上司请吃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乎,桓容继续守着木桶扒饭,石劭端起碗数饭粒,食不言寝不语,用餐气氛算是“和谐”。   饭毕,婢仆送上茶汤,石劭打开木箱,取出数张文书,详细道明建康之行的细节。   “仰赖殿下说项,在大市购得一座商铺,可常年市盐。遇每季开的小市,也可市盐粮稻谷。”   “府君有爵在身,行商本可免税。然以仆之见,商道非府君当为,故而擅做主张,以商船之名过津,税百之四。”   “府君所言珠宝生意大有可为。”   说到这里,石劭竟隐隐有几分激动。   “胡人皆爱黄金珍珠,仆大父曾南下买珠,运回北地得百倍之利。如能寻得手艺过人的工巧奴,借秦氏坞堡之便,获利必不下盐粮。”   “敬德之意是,这项生意也同秦氏合作?”桓容问道。   “然。”石劭解释道,“秦氏坞堡威震北地,府君未曾当面得见。如他日北上,定知仆所言非虚。如能同其合作,得其仆兵护卫,再无需担忧胡人劫掠,一则商路安稳,而来所得亦丰。”   桓容点点头,采纳石劭意见。但也明言,盐粮的生意刚刚起步,和秦氏的合作也才开始,珠宝生意可以等等,先在建康打开局面再往北地拓展不迟。   “说到北方,我日前抓到几个人。”   “何人?”   “鲜卑胡和三个……”桓容皱眉,当真不想说那三个是汉人,话到嘴边都觉得恶心,“数典忘祖之辈。”   “府君,此事不可轻忽。”石劭表情变得严肃。   “我知。”桓容点头道。   “几人身份俱已查明,胡商是慕容鲜卑所派,觊觎盐渎之利,欲行抢夺之事。目下鲜卑同氐人交战,暂不会立即动手,趁此时机应可设法应对。除此之外,另有意外所得。”   石劭面现疑惑,不解桓容之意。   桓容没有开口解释,站起身走出内室,示意石劭跟上:“敬德可亲自去看。”   两人穿过回廊,很快抵达关押三个汉人的木屋。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室内情形,石劭禁不住“啊”了一声。   如果他没看错,地面上的竟是舆图?!   明日是桓容给出的最后期限,画不出图来,三人都要被砍头戮尸。   为保住脑袋,三人完全拼了老命,画出的舆图铺了满地,上面的山川河流无比清晰,有两人还绘出慕容鲜卑驻兵之处!   精神过于集中,三人压根没留到窗边情形,仍一心一意的勾画。   看了一会,两人离开廊下,桓容讲明三人的出身和所作所为,石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三人有才无德,府君真要放过他们?”   桓容摇摇头,告知石劭,明日之后将发三人到盐场为奴。有守卫和盐工在侧,又有同其结仇的胡商,他们将来的日子未必会比砍头轻松。   “三幅舆图完成,还需敬德帮忙查看图上地貌州郡,如有哪里出现纰漏也好删改。”   “诺!”   与此同时,带着桓容书信的苍鹰抵达洛州。   秦玓刚巧出堡巡视,灭掉一股趁乱“越境”的乱兵,听到嘹亮的鹰鸣,看到天空熟悉的身影,当即策马快行,迎着苍鹰俯冲的方向举起右臂。   没料想,苍鹰飞到中途忽然拔高,压根不理会秦玓,在坞堡上空盘旋数周,未见秦璟出现,立即掉头向北,飞往西河郡。   秦玓愣在马上,手臂犹举在半空。   片刻后,部曲上前小心问道:“郎君,可要归堡?”   “不回!”秦玓咬牙道,“之前发现有两股乱兵,随我去追!”   “诺!”   部曲不敢多言,陆续纵马扬鞭。   秦玓策马奔驰在前,手中一杆长枪拖地而走,划过黑色的岩石表面,擦亮点点火花。   被兄弟坑也就算了,被只鹰藐视算怎么回事?!如果这只鹰不是玄愔养的,早晚有一天拔毛下锅,看它还如何嚣张! 第四十八章 黑到骨子里   苍鹰飞经河内郡,上党郡,武乡郡,中途被一支追赶败兵的氐人军队发现,有将领观其神武雄健,当即弯弓搭箭,就要将其射下。   三箭先后飞来,空中的黑影快如闪电,避开锋利的箭矢。   氐人将领正欲再射,却见随军的主簿脸色煞白。   “子武为何如此?”   “统军,此地靠近西河郡。”   氐人将领没能射中猎物,正心中烦躁,感到在部众前失掉面子。见主簿吞吞吐吐,不直接说明缘由,当即脸现怒色。   “西河郡又如何?!”   话出口,氐人将领方才醒悟。   西河郡,秦氏坞堡?   “统军,秦氏坞堡擅养鹰雕,仆观此鹰非凡,恐……”   不等随军主簿说完,空中的苍鹰发出数声高鸣,盘旋在氐人头顶,高度足可避开箭矢,却始终没有飞离。   想起鲜卑部落间的传言,随军主簿脊背生寒,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氐人将领名为苻雅,和苻坚有血缘关系。   因苻柳等率众反叛,符雅主动请战,受封左卫将军,被委以重任。   随后,趁慕容鲜卑免战的时机,符雅采用王猛制定的策略,在蒲阪击溃苻柳的军队,击杀俘虏五千余人。被苻柳趁隙逃脱,更亲自率兵追赶,一路追至武乡郡,半只脚踏入秦氏的地盘。   思及秦氏坞堡威名,苻雅不得不重视起来。当即放弃猎鹰,下令部众加速前进,尽量避开秦氏坞堡的仆兵。   不想,苍鹰始终紧追不放,氐人走多远它就跟多远,很快又有两只苍鹰飞来,继而是第三只,第四只……   不到一刻钟,盘旋在氐人头顶的苍鹰和金雕增加到十只。   苻雅抬起头,看着半空中黑压压的一片,心生不妙预感。随军主簿更是面如土色,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么大的动静,傻子才会注意不到。   此处属秦氏坞堡管辖,却也靠近慕容鲜卑。追击苻柳败兵本就冒险,若是被秦氏或慕容垂的军队发现,自己这支队伍怕要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主簿冒着被抽鞭子的危险,开口劝说苻雅回军。   可惜,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等苻雅被说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继而是响亮的马蹄声。   有氐人回身张望,看到飞驰而来的黑甲骑兵,当即发出惊呼:“是秦氏仆兵!”   自从五胡内迁,北方的战火始终没有彻底熄灭,隔三差五就要燃起一回。   胡人不擅制甲,又不懂得冶炼,无论铠甲还是兵器都要靠抢。随各族陆续建立政权,大肆劫掠工匠和留在北地的工巧奴,这种情况略有好转。   然而,受部落条件和习惯所限,无论氐人还是鲜卑人,士兵仍多数穿着皮甲,有的皮甲也不穿,只在胸前罩一块兽皮了事。   相比之下,秦氏坞堡却是精甲锐兵,哪怕兵力少于对方,仍能凭借己方优势战个旗鼓相当。   很简单的道理,同样是射箭,没有铠甲的扎上就是一个血口,即便没射中要害,放血也能放倒不少。穿着铠甲的多一层防护,常见有猛将被扎成刺猬,照样舞动长矛奋勇拼杀,一路杀得对手心惊胆丧,掉头就跑。   如今的北方,黑甲骑兵已是秦氏坞堡的标志。   带着秦风汉影的骑兵纵马驰骋,伴着号角声冲锋,压根不给氐人反应的机会,环首刀已迎面劈来。   一个照面,千人的队伍少去十分之一。   氐人的队形瞬间被冲乱,仗着自身悍勇暂时保命,挡住正面砍来的长刀,胸口却突然一凉,低头才发现,半截矛尖从胸前扎出,鲜血汩汩流淌,迅速染红半身。   “噍——”   苍鹰和金雕在半空盘旋,时而俯冲落下,合力抓起一个氐人,在氐人的惨叫声中飞上半空,得意的鸣叫两声,同时松爪。   砰的一声,氐人砸到地上,身体抽动两下,再无声息。   战斗从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苻雅不可谓不勇猛,若论单打独斗,几乎能和慕容垂战上百余回合。怎奈自己作死,惹上记仇的苍鹰,又遇到外出巡视的秦玚和秦璟,当真是想不死都难。   从天空俯瞰,黑色的骑兵仿佛一柄长刀,在氐人的队伍中纵横切割,冷锋扫过时,必有鲜血飞溅。   不到半个时辰,千余的氐人军队剩下不足五百。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就算是砍瓜切菜,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点。   苻雅胯下的战马被劈中前腿,嘶鸣一声跪倒。   苻雅顺势翻滚,双手擎起长枪,横扫之下,秦氏仆兵轻易无法靠近。   秦玚想要上前一战,却被秦璟拦住。   “阿兄,此人暂且留着。”   “留着?”   秦璟点点头,他曾见过苻坚,苻雅的长相同苻坚有三四分相似,又穿着氐人贵族才能穿着的重铠,身份定然不一般。即便比不上慕容亮,应该也值不少钱。   知晓秦璟的意图,秦玚很是无语。   “阿弟,咱们又不缺金银。”   “多多益善。”秦璟道,“杀了此人容易,但事情传出,氐人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果被慕容鲜卑利用,于堡内也是麻烦。”   简言之,他还想多看几场热闹,不想立即掺和进去。   有王猛在,必会对苻坚晓以利害。   只要不害此人性命,秦氏坞堡和氐人仍旧能“相安无事”。既能避免麻烦又能再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秦玚扎穿一个想偷袭的氐人,收回长枪,甩掉枪上的血迹,愈发肯定大兄的话有道理。   “你我兄弟之中,玄愔最不能惹。”   黑成这样谁敢惹?   除非嫌命太长。   两人放过苻雅,不代表其他氐人能够保命。黑甲骑兵三轮横扫,余下的四百多名氐人被分割成三部分,既逃不掉又不愿投降,最后只能倒在刀枪之下,血染初春的大地。   血腥味引来狼群,天空中开始有乌鸦聚集。   狼群畏惧骑兵,不敢轻易靠近,却又觊觎血肉,迟迟不肯离去。乌鸦被苍鹰和金雕驱赶,嘎嘎叫着,在半空飞上飞下,同样不想就此离开。   苻雅知道大势已去,不想被俘虏,抽出随身长剑,反手就要抹脖子。   刀锋抵上脖颈,鲜血沿着伤口溢出。   不等他再用力,手上突然一空,头皮骤然发紧。   一杆长枪挑飞他的佩剑,苍鹰和金雕同时俯冲,抓头发的抓头发,抓肩膀的抓肩膀,硬是是将一百八十多斤的大汉提起,依照秦璟所指飞向坞堡。   “死伤的仆兵带回堡内,这些氐人……都烧了吧。”   即使已经立春,北方仍时常有飞雪落下,土地冻得结实。无论秦璟还是秦玚,都无心令人挖坑掩埋,不使其落入飞禽走兽之口已是最大的仁慈。   相比之下,死在胡人手中的汉家百姓怕是连骨灰都找不到。   古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秦氏上下虽然推崇法家,对儒家的这句话却是相当赞同。   留下数名仆兵处理氐人尸骨,秦璟和秦玚率众返回坞堡。   氐人的战马少部分受伤,可分给堡民充作肉食。大部分依旧完好,驯养一段时日可以补充给骑兵。   苻雅吊在半空,眼见秦氏坞堡越来越近,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会是这个现场,打死他也不会拉开弓弦。   没事充什么神射手,猎什么苍鹰!带出的骑兵没追到苻柳不说,更全部死在秦氏手里,他如何向国主交代?   如果自己死了,说不定能削减国主怒火,为家小留一条生路。现如今,秦氏压根没打算杀他,八成是要充作“人质”和国主讲条件!   想到可能的后果,苻雅顿觉前途昏暗。   设法再次自尽?   一则手中无刀,二来,失去第一次机会,求生的意念压过死志,苻雅连咬舌的勇气都聚不起来。   骑兵回到堡内,立刻有健仆上前牵走战马。两名文吏领命,召来厨夫分解马肉,其后分与堡内民户。   “郎君,不若以大锅烹制,肉汤散于堡民。”   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就人多肉少,加上新增的流民,如果按户头分,每户未必能得多少。与其每人分一小块,有的流民分不到,暗中招来埋怨,不如整锅炖煮,全堡都能尝一尝肉味。   “善。”秦璟点头。   文吏当下集合人手,做出各项安排。   城内架起柴堆,大锅架在火上,待锅中水滚,成块的马肉放进水中,加上厨夫特制的调料,很快飘出香味。   秦玚换下铠甲,去向秦策汇报战况。   秦璟净过手面,换上玄色深衣,令仆兵将苻雅手脚捆住,嘴巴堵上,带入慕容亮曾住过的宅院看押。   “寻医者为他治伤。”   “诺!”   仆兵把人抬下去,秦璟走到院中,等候已久的苍鹰立即飞落,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后伸出腿,现出绑在腿上的一只竹管。   考虑到天气状况和路程长短,桓容将信写在绢上,包好塞进竹管。   之前送信都是绢布上腿,如今绑上这个东西,苍鹰相当不舒服,脾气也随之暴躁。沿途飞过的州郡,猛禽纷纷避让,生怕惹到这只暴躁的家伙。   没想到苻雅自己找死,成了苍鹰的出气筒,更沦为秦氏手中的人质。如果苻坚肯出金子,他还能回到部落,假设突然抠门,慕容鲜卑就会成为他的“归宿”。   秦璟解下竹管,拍拍苍鹰的脊背。随后除掉竹管一端的蜡封,扯出一条绢布。   本以为竹管不到一指长,能装入的绢布有限。哪想到,这一扯就扯出足足两尺,展开来,薄如蝉翼,没字的地方近乎透明。   举着“信纸”,秦璟有片刻的怔忪。   如果他没看错,这种绢在汉时为皇族之物,诸侯王之上方可用。   因擅长织造的工巧奴减少,上等的绢布在南地价格昂贵,北地更是千金难求。   这样的绢被裁开写信,该说暴殄天物还是别出心裁?但不得不承认,以此绢书写的确远胜其他布料。   不等看过信中内容,秦璟已是摇头失笑。   容弟的性格当真是有趣。   苻雅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出,苻坚大怒,扬言要发兵。可惜得不到朝中支持,连王猛都遣人送信,言同慕容鲜卑必将有一场大战,此时不宜同秦氏为敌。   “晋大司马桓温有奸雄之相,亦有平北之志。恐其将有所动,陛下实当谨慎。”   灭掉氐人部落中的反叛力量,带头的苻柳却跑了。慕容垂养精蓄锐,难保不会从苻柳处得知己方动向,趁机发兵攻打。   这个时候同秦氏开战实在太过不智。   桓温可不是傻子,知道氐人同北地最强的两股势力开打,抓住机会定要扑上来咬一口。再者言,苻雅不是还活着?死的不过是些兵卒,再征发就是。   相比氐人内部出现的争执,慕容鲜卑却是相当干脆,如果真是苻雅,多少黄金尽管开价!跑到慕容垂帐下的苻柳尤其对苻雅恨得牙痒,直接放言,如果能将苻雅“换”来,黄金他愿意出一半!   五日后,苻坚终于被王猛说服,派人前往秦氏坞堡买回苻雅。慕容鲜卑动作更快,早在一日前便派人出发,随车带着两箱黄金。   坞堡内,秦璟登上城头,放飞带着回信的苍鹰。   苍鹰鸣叫数声,盘旋两周,方才依依不舍的向南飞去。   正月底,晋室加桓大司马殊礼的旨意抵达姑孰。   桓温换上官服,面向建康方向行拜礼。   桓熙和桓济站在他身后,前者满面红光,显然为日后的荣耀得意。后者目光阴鸷,眼底时而闪过一道寒光,令人心生警惕。   宦者离开后,桓大司马随意将圣旨丢到一边,挥笔写成奏疏,着人送往建康。   奏疏内容主要是关于两件事,一是正月将过,庾柔庾倩和殷涓是不是再审一审?这三人有谋反的意图,其家族也未必干净。另一件则是关于北伐。   “温请与诸州刺史共举兵伐北。”   只言伐北,却不言伐燕还是伐秦,其背后的含义着实值得玩味。   盐渎县中,桓容难得迎来一段平静日子。   舆图绘制完毕,该送的人全部送去盐场,给秦璟的信送出后,桓容采纳石劭意见,遣人往京口送信,提醒郗刺使防备可能南下的鲜卑人。   盐渎是桓容的食邑,附近侨郡却都是郗愔的地盘。假如慕容垂真要开抢,首先要经过的射阳等县均属北府军防御地界。   按照石劭的分析,与其将消息瞒下,自己拼死拼活的想办法,不如给郗刺使通个气,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   不管郗愔和桓温斗到什么地步,两人对胡人的态度却相当一致:敢来就拍死,绝无二话!   一番安排下来,桓容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独自坐在内室,隔窗眺望远处,桓容不得不感叹,难怪古人重视谋士,后世的成功者背后总要有个智囊团,没有石劭,仅凭他自己,面对这种情况九成要麻爪。   “人才难得啊!”   桓容掰着指头算算,发现人手越来越不够用。当下决定,往流民中捡漏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第四十九章 有性格的桓府君   魏晋时期,视正月最后一天为晦日,当临水泛舟,漂洗衣裳,以为消灾解厄。   到东晋太和年间,消灾解厄的意义逐渐淡化,百姓至河边多为泛舟游玩,观景赏春。虽无曲水流觞一类的雅事,却是人来人往,热闹不下上巳节。   清晨时分,桓容早早被小童唤起,言是阿黍吩咐,今日须得到河边除晦。   “阿黍还说,等到郎君出门,她要带人到屋后巷中送穷,粟粥和破衣都备好了。”   “送穷?”桓容低头整了整腰带,不解问道,“这又是什么习俗?”   “这是庶人和婢仆的习俗,郎君无需在意。”   不等小童回答,阿黍端着漆盘走进内室,先是截住话头,随后瞪了小童一眼,什么话都在郎君面前说,当真该好生管教!   盘中摆着三只漆碗,一碗是冒着热气的稻粥,一碗是香脆的麦饼,一碗是拌了肉丁的腌菜,正好送饭。   “牛车已经备好,郎君用完膳即可出发。”   阿黍将漆碗摆到桌上,道:“日前殿下送来三车布帛,言是宫中之物。我捡出两匹给郎君制外袍,余下实在不配郎君,婢仆又穿不得,郎君可有章程?”   “送两匹给石舍人。”桓容净过手,坐到矮桌旁,执起竹筷道,“再挑五匹装上车,余下你可自作安排,送到盐场或往城中市货皆可。”   “诺!”   阿黍应诺,离开内室着人打点。   台城出来的东西,搁在寻常人眼中的确好,对坐拥金山的桓容来说却不算什么。   亲娘身为晋室的长公主,身家富埒王侯,李夫人曾为成汉公主,随身的宫廷珍玩不知凡几。桓府的马车隔三差五往返盐渎和建康,桓容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这些寻常可得的绢布的确不太入眼。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在这里不算百分百贴切,却也很能说明问题。   一碗稻粥下肚,桓容没有令小童再取。此举着实出人意料,小童和当场被惊到。   “郎君,可是今日的膳食不合胃口?”   桓容摇头。   “那是有哪里不适?”   桓容继续摇头。   小童快哭出来了。   平日一餐至少五碗,今天只用一碗,麦饼还剩下半张,实在太过“惊人”。既不是味道不好,又不是身体不适,那是什么缘故?   “什么事都没有,莫要乱想。”桓容端起茶盏,漱口之后站起身,道,“车上多备些干粮,我今日有事,需要早些走。”   “诺!”小童忙不迭下去准备。   婢仆和健仆手脚利落,不到两刻钟,一应事宜皆准备妥当。桓容点出两名健仆跟随,在衙门前登上牛车,先往安置青壮的军营一行。   军营中,典魁和钱实正捉对厮杀。前者膂力惊人,一拳能砸裂手腕粗的木桩,后者身手灵活,绕着典魁跑过两圈,使得对方几拳落空,气得哇哇大叫。   青壮们围拢在四周,全都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好。   几名府军抱臂站在一旁,并不出声阻止。看到典魁终于抓住钱实,高高举过头顶,甚至和青壮们一起高声叫好。   “好!”   “摔!摔他!”   喝彩声中,典魁两脚蹬地,暴吼一声,钱实被高高扔起,瞬间飞撞出去。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必要受伤,钱实则不然,在半空中蜷起双腿,双手抱头,凌空翻了个跟头,竟稳稳的落到地上。   “好!”   叫好声轰然而起,钱实扬起下巴,对着叫好的青壮抱拳。典魁从鼻孔哼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身手的确了得,仅凭一把子力气的确奈何不了他。   两人正想取兵器再战,忽见几名府军端正神情,高声令众人列队。   典魁仗着身高,最先发现人群后边多出一辆牛车,桓府君坐在车上,长袍玉带,满脸笑容。   “见过府君!”   身为县公车前司马,典魁和钱实的品级高于府军。见礼时,两人却站在府军身后,以示尊敬。   “无需多礼。”桓容跃下车辕,笑道,“壮士勇猛,容大饱眼福。”   夸赞之声落地,饶是典魁和钱实也不由得脸红。同袍的目光落在身上,更让两人有些飘飘然,恍如服下寒食散。   值得一提的是,军营建立之初,桓容曾下严令,凡营中之人俱不可服用寒食散,私藏也不行。一旦被发现,无论武力值高低一概逐走。   典魁自幼家贫,温饱最为重要,对寒食散一类的不感兴趣。   钱实混迹在街巷之中,曾与闲散道人有过交情,对寒食散并不陌生。听桓容要禁此物,不由得暗中点头。   世人皆道此为仙药,在他看来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钱实自认是个俗人,对求仙问道的事不甚了解,但他见过服用寒食散过量,当众疯癫甚至暴死之人,其中便有和他交情不错的道人。   无论府君目的为何,能禁此物着实令他快意。   “尔等操练刻苦,理当有所奖赏。”   桓容话落,健仆从车上抬下五匹绢布,并有压成长条形的银锭。   银锭人手一枚,没有任何区别。   绢布仅有五匹,独典魁、钱实和另外三名青壮有份。余下人想要,必要在武力值上胜过他们,但以目下的情况委实不太可能。   府军另有赏赐,并不在营内颁发。   众人领过赏银,愈发刻苦操练,盼望有朝一日战胜典魁几个,也能得府君赏赐绢布。   桓容未在营中多留,临走前叫上了典魁和钱实,命二人代替健仆赶车。   身为车前司马,总会有上岗的一天。虽然牛车不算县公的标准配备,好歹能帮两人熟悉一下业务。   两人欣然领命,钱实眼疾手快,抢到车左的位置,典魁再不甘心也只能屈居右侧,心中暗下决定,下次再有机会,必要抢险一步!   牛车离开西城,沿着略有些坑洼的道路行往城东。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吱嘎声响。时而颠簸两下,并不十分剧烈,桓容早已经习惯。   道路两旁,新建造的木屋一栋挨着一栋,有的还没上梁,有的尚缺门扇,有的已经接近完工。   工匠和壮丁们在工地上忙碌,妇人和小娘子烧好热水,忙着准备饭食。   老人和童子都没闲着,凡是力所能及的活,例如捡拾木条、清扫院落,二者都会主动帮忙。遇到哪个壮丁出工不出力,有躲懒的嫌疑,老人们更要张口训斥,直训得对方面红耳赤才肯罢休。   这且不算什么,有少部分人眼红匠人的工钱,在背后说三道四,更撺掇旁人,如果桓容不给钱,他们就少卖些力气。甚至有人好坏不分,非议桓容前番所为,言其与陈氏相类,都是霸占盐场,借机敛财,欺压流民。   知晓此事,老人们当即大怒。   “府君仁慈,拿出钱帛,寻来工匠,为我等修建屋舍,让我等有一处容身之地,能不在颠沛流离,安居于此,岂非是善举?”   “不是府君恩义,我能如何能重录户籍?没有府君,我等仍是流民!被豪强抓去做私奴,生死都不能自主!”   “房屋是为谁所造?尔等每日白得一顿饭食,竟还贪心不足!做人应知好坏!竖子良心何在,如此作为可对得起谁?!”   “重录户籍、出钱造屋不算,府君又分我等田地,你且扪心自问,别处可会有这样的事!”   “我已是耳顺之年,南逃之前曾被胡人抓做过羊奴,每日里睡在羊圈,做梦都想回到汉家之地。”   “如今回来了,又遇到如此好的府君,便是当下死了,都能笑着去见祖宗!”   “你竟是这样不知足……”   说到最后,老人手指颤抖,眼中溢出泪水。   “畜生尚知感恩,你们这般作为可配得上称为人?!”   被这样一通训斥,知道羞耻的早已经面红耳赤,再没有私下说长道短,每日下力气干活,似要弥补之前做下的错事。   仍有恶心难改的,表面口口声声应诺,背后依旧故我。连续抓到几次,老人不再姑息,主动寻上贼捕掾,当面道明情况。   事情上报桓容,这些人的田地和房舍全部收回,户籍暂且不销,先送往盐场做工。是否能得回田地,只看他们今后表现。   “如再不知悔改,全部销去户籍,罚为盐奴。”   阿黍曾言,桓容太过心慈。   石劭持同样观点。   他始终认为桓容的处置太轻,这样的“毒瘤”就该一刀除去,免得留下祸患。   奈何命令已下,不好立即劝说府君更改。他只能派人密切关注几人,一旦发现不对,立即让护卫下手。   “绝不能拖累到府君名声!”   石劭有恩必报,最恨狼心狗肺之辈。这些人犯了他的忌讳,改了尚罢,一条路走到黑,必定会早早去见阎王。   桓容的牛车行过时,工匠和壮丁们依旧忙碌,小娘子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翘足观望,恨不能就此将牛车拦下,当面看个过瘾。   妇人唤过童子,莫要在府君面前顽皮,两名白发苍苍的老翁更要上前见礼。   桓容吓了一跳,连忙跃下马车,弯腰搀扶起老翁,道:“老翁莫要如此。”   典魁和钱实同时跃下车辕,前者怒目圆睁,吓退想要聚来的小娘子们,后者眯起双眼,逐一扫过壮丁工匠,确保不会有人趁机钻空子对桓容不利。   劝说几句,老者不在坚持行礼,退后让开道路。桓容登车继续前行,自车窗向后望,老人依旧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不知为何,桓容突然感到眼眶发酸,不禁用力捏了捏鼻根,压下突起的涩意,就此下定决心,无论慕容垂作何打算,不管郗愔是否会派兵援助,拼尽所能,他也要保住县中百姓!   西城仍在恢复,终究有些萧条。相比之下,东城可谓热闹至极。   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既有大型的盐船,也有乌篷船和小舢板。岸边人生喧闹,漂洗衣裙的小娘子聚到一起,处处可见红飞翠舞。   南岸有一座木亭,亭旁有成排的翠柳。   早春时节,柳木生发,柳枝在风中摇曳,阳光穿透枝间缝隙,洒下温暖的光影。   往年里,此地必为豪强公子宴饮之处。今年不同往时,盐渎豪强被连根拔除干净,亭中不见陈环等人的身影,仅有几名小娘子洗完衣裙,围坐在一起闲话说笑。   微风拂过,柳枝轻摇,笑声流入风中,娇颜融入美景,绘成一幅早春独有的画卷。   牛车在距离木亭二十步左右停下,典魁和钱实当先跃下车辕,寻到一块空地。随后是两名健仆,最后才是桓容。   记着小童口中的“除晦”,桓容走到河边,随意展开一件外袍,在水里漂了两下,就当是完成任务。   等他站起身,发现身边一片寂静。转过头,典魁几人都是圆睁双眼,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桓容不禁皱眉。   “可有什么不对?”   “郎君,”一名健仆小心开口道,“郎君为何要在河中洗外袍?”   “消灾除厄。”   “……”   “哪里不对?”   “郎君,此乃小娘子所为……”护卫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看着桓容的表情,实在不敢往下说。   正月晦日,小娘子们在河中漂洗衣裙,郎君们登船游水或岸边行宴,顶多在河中涮一涮笔,桓容此举简直闻所未闻。   明白缘由,桓容无语望天。   过晦日的习俗到唐朝已被中和节取代,他哪里知晓这些忌讳?加上原身十岁前被拘在府内,十岁后跟着大儒求学,事事有人打理妥当,压根没有“犯忌讳”的机会。   再者说,都是消灾除厄,也没硬性规定洗衣的是谁,说不定他还能开创一股风潮……好吧,有鸵鸟嫌疑,是他不对。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回头再来。   桓容端正表情,若无其事的将外袍扔进车厢,随后令人备船,不能洗衣服,游船总不会出错。   沿河而下时,桓容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在心中盘算,等到了北城,见到录籍不久的流民,自己该如何挖宝捡漏。   殊不知,“府君特立独行,很有性格”之语正飞速传扬街头巷尾。今日之后,建康城外,盐渎县中,终于也有了桓氏郎君的传说。   建康城,桓府   司马道福难得被允许出门,大清早便起身准备。   绢衣长裙都是城中最新的样式,司马道福还算满意,挑选首饰时,拿起一枚凤头钗,难免想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发间的式样,禁不住有些丧气。   眼馋这些时日,终究是一根都得不着。想找人仿制,又没胆子去求南康公主,到头来,心中竟有几分埋怨桓容。   “小郎又不差那点金子,缘何如此小气!”   婢仆吓了一跳,举着铜镜的手都抖了两抖。为司马道福梳头的婢仆脸色发白,连连看向门边。   “殿下慎言!”   “我在自己屋里说,又没出去。”司马道福皱了皱眉,到底压低了几分声音。   说话间有婢仆来报,道是南康公主所言,请司马道福往客室。   “客室?”   “禀殿下,琅琊王世子过府。”   “是他?”司马道福丢开金钗,不屑道,“昆仑婢生的贱种也配称诸侯王世子!”   “殿下,好歹是您的……”婢仆想要劝说,被司马道福几句话堵了回去。   “休要多言,我嫡母出身士族高门,阿姨亦是士族之女。李氏算什么东西,觍颜说是媵婢,也不嫌脸红!阿姨又不是不能生,偏要宝贝一个贱种!我才不会见他,就说我身体不适,早点打发他走。”   “殿下,”婢仆向传话之人摇头,继续劝道,“长公主难得许您出门,如果此时称病,怕是不能成行。”   司马道福皱眉,到底是出门的念头占据上风,婢仆又劝两句,便顺势答应下来,戴上两枚金钗,起身前往客室。   过回廊时,遇上刚出月子的马氏和慕容氏。   说来也怪,两人怀胎相差近一月,生产却是在同一天,且生下的都是男孩,要说赶巧也未免太巧了点。   “殿下。”   见到司马道福,马氏和慕容氏齐身行礼。   妾也有高低之分。   李夫人不是她们能比,桓祎的生母都比她们高一头。马氏好歹是汉人,能得几面体面。慕容氏出身鲜卑,哪怕是宗室贵族,照样不被司马道福看在眼里。   行过两人身边,司马道福瞥了马氏一眼,长袖一甩就当是回过礼,转道前往客室。   慕容氏站起身,气得脸色发白。马氏则低下头,眼眸低垂,难辨在想些什么。 第五十章 捡漏   琅琊王世子司马曜生带异象,有术士言,此子显贵,必将不凡。   随年龄增长,司马曜身高体重均超出寻常孩童,尚未及九岁,身高已超过五尺,皮肤黝黑,四肢粗壮,即便五官相貌肖似琅琊王,背后仍被人讥笑。   司马道福向来看不上这个弟弟,未出嫁前曾同生母言,如果长兄没有被废,前头几个兄弟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昆仑婢生的贱种登上世子之位。   琅琊王妃的陪媵不下五人,更有出自士族的妾室,到头来,因为术士扈谦的几句批语,就让一个宫婢得了意。   想到被幽禁的嫡母,失去宠爱的生母,司马道福就恨得牙痒痒。   假如阿姨有子,哪轮得到这贱种得意!   司马道福行到客室前,阿麦在门前行礼,言司马曜登门,南康公主见过之后,便打发他到客室来等。   显然,南康公主对这个从弟也并不十分待见,只是不像司马道福一样凡事摆在脸上,好歹维持几分面子情,不让司马曜下不来台。   听完阿麦的话,司马道福点点头,心情突然好了几分。   “待我送走他,再去向阿母拜谢。”   阿麦退后三步,福身离开廊下。   司马道福迈步走进室内,见到正坐在蒲团上的司马曜,表情冰冷,半点笑意都没有。   “阿姊。”   论地位,司马曜身为诸侯王世子,本高于司马道福。然而,司马道福的生母出身士族,如今又是桓大司马的儿媳,此次登门实是有事相求,司马曜不想低头也得低头。   “恩。”司马道福冷淡的点了点头,待婢仆送上茶汤,道,“世子可是有事?”   她不待见司马曜,同样的,司马曜也同异母姊妹并不亲近。自司马道福嫁入桓氏,这还是司马曜首度登门。   “阿姊可否屏退婢仆?”   司马道福放下茶盏,看了司马曜半晌,终于令婢仆退下。   她的确任性,却并非没有眼色,半点不知道轻重。司马曜登门必是有事,观其神情笃定,出言没有半分犹豫,显然背后有阿父的意思。   如果是司马曜自己,司马道福可以不在乎。但牵涉到琅琊王司马昱,司马道福必会重视几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婢仆尽数退到门外,室内仅剩姐弟两人。   “人已经退下,世子不妨直言。”   司马曜没有开口,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到司马道福身前。   “此乃阿父亲笔,让我交给阿姊。”   司马道福扫他一眼,当面拆开信封,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神情微变。   “太后和官家先后召扈谦进宫?”   司马曜点点头,道:“扈谦两度进宫卜筮,得出的卦象不为人知。然其卜筮之后,宫中突然下旨,再加桓大司马殊礼,明言位比诸侯王。此中缘由为何,阿父不甚明了,忧心台城生变,才让我登门来见阿姊,望阿姊能够帮忙。”   “帮忙?我能帮什么忙?”阿父都打听不出的消息,她能有什么办法。   “阿姊,自去岁开始,南康长公主常入台城同太后密谈。”司马曜到底年幼,藏不住话,略有几分焦急道,“阿姊如能帮忙,阿父定然欣慰!”   司马道福没接话,又看一遍书信,眉间越蹙越紧。   “我需想一想。”   “阿姊!”   “行了!”司马道福现出几分不耐烦,道,“我和阿姑是什么关系,阿父又不是不知道。你且回去禀明,能帮的我一定帮,实在帮不上我也没办法。”   以南康公主的心计手段,愿意透露且罢,不愿意的话,司马道福跪上一天一夜都得不着半句话。   “阿姊,如能得到消息,务必遣人报知王府。”   “我知道了。”司马道福愈发不耐烦,不是背后还有司马昱,她实在懒得理司马曜。   “如此,多谢阿姊。”   司马曜起身行礼,旋即告辞离府。   司马道福未在客室久留,将司马昱的书信收入怀中,略微想了片刻,仍去拜见南康公主。   虽然遣退了婢仆,但她相信,两人所言绝瞒不过南康公主。与其自作聪明,再次惹来阿姑的厌恶,不如主动交代,好歹能得几分好。   她同桓济不睦,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不求讨好南康公主,至少不能主动给出借口,让她将自己撵回姑孰。   想清楚之后,司马道福再不觉得书信烫手,穿过回廊,快行几步走到门前,得知李夫人之外,慕容氏和马氏也在内室,不禁有几分诧异。   之前遇到,还以为这两个是在屋子里太久,出门透透气。没想到,她们竟有胆子来见阿姑,不觉得是在讨嫌?   “殿下。”   司马道福正走神,身侧的婢仆突然发出一声轻咳。   南康公主唤她进去,传话的阿麦已等了小半刻。   定了定神,司马道福不敢再七想八想,端正仪态走进内室,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礼。   “阿姑。”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面前放着一只香炉,炉盖半开,虽未点燃,仍有一缕暖香自炉内飘出。   “世子回去了?”   “是。”司马道福坐到蒲团上,耐心等着李夫人调香,没有着急取出书信。   李夫人唇角带笑,素手轻动,先后从几只瓷罐中取出材料,依照次序放入稍大的瓷罐中。动作优雅柔美,更带着几分飘逸,令人移不开双眼,不由得陶醉其中。   大概过了一刻钟,新香调成,婢仆点燃香炉,无色香烟袅袅飘散。   司马道福不觉深吸气,瞬间如置身花海,宁愿长醉于此,不愿睁眼醒来。   香味略减,沉醉在香中的司马道福略微清醒。见马氏和慕容氏仍满脸陶醉,鄙夷之余不禁生出疑惑。   琅琊王府不比顶级士族,却也算是皇族中的翘楚。   她父被世人赞为名士,同王导、谢安、王坦之等皆为好友。自小到大,她见识过的香料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这样的香料还是首次见,里面添加了什么材料,她竟是一味都猜测不到。   又过小半刻,温香全部散去,婢仆收起调香工具,换上新的香炉。   李夫人一边净手,一边笑道:“这百花香还是我年少时调过,多年没有寻得材料,如今倒是手生许多。”   南康公主笑着摇头,发间金钗闪烁光影,以彩宝镶嵌的红梅几可乱真。   “哪里话,我倒是觉得不错。”   南康公主话落,慕容氏和马氏小心凑趣,夸赞李夫人调制的香料极好。   “妾亦喜调香,只是不及夫人半分。哪日夫人得空,可否指点妾一二?”马氏声音温柔,哪怕不喜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极是悦耳。   “过誉了。”李夫人看透她的心思,未有半分亲近之意。三两句扯开话题,转到宫中赏赐的绢布,以及盐渎送来的首饰上。   “对,你不提我倒是忘了。”   南康公主貌似心情极好,当即拊掌,令婢仆抬上一只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整齐堆叠十余只长方形木盒。盒上花纹精美,没有镶嵌彩宝,却沿着花纹嵌入金丝银线,颇有几分耀眼。   马氏和慕容氏不知端的,只觉木盒精美,盛装之物必定价值不凡。司马道福想起日前盐渎送来的金钗,呼吸不由得滞了一下。   婢仆将木盒逐一取出,打开盒盖。   有别于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礼物,这些木盒外表看着精美,内里却没动太多心思,更没有安置机关,只在盒身边缘处雕刻出两行螺纹,显得与众不同。   盒盖打开,十余枚精美的钗簪出现在众人面前。   钗头簪首镶嵌彩宝珍珠,制成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等多种形状,均是惟妙惟肖。尤其是一只蝴蝶钗,蝴蝶双翼由金线绞成,点缀米粒大的红色彩宝,拿起时会轻轻晃动,恍如活过来一般。   不只是司马道福,马氏和慕容氏都是满眼惊叹。   慕容氏自以为出身贵族,见多识广,哪里想到晋地会有这样巧手的工匠,制出如此精美的首饰!相比之下,她珍藏的几枚金钗简直不堪入目,仅“粗陋”可以形容。   “这都是瓜儿送来的。”南康公主浅笑,并言司马道福可选两枚金钗,马氏和慕容氏各得一枚银簪。   “谢殿下!”   马氏和慕容氏惊喜不已,慕容氏更道:“小郎有此巧心实在难得。”   话一出口,室内顿时一静。   司马道福厉声喝道:“胡妇粗鄙无知,小郎岂是你能唤的!什么巧心?这也是能用来说郎君的?!”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慕容氏当即伏身在地,汗水瞬间滚落,双手隐隐发抖。   “谅你初犯,这次不计较。”南康公主开口。   慕容氏暗自松一口气,以为躲过一劫。不想,下一句话就将她打落深渊。   “你出身胡族,不知礼仪。马氏贤良有德,六郎君暂养到马氏处,何时你知晓礼仪,何时再将六郎君接回。”   话音落下,慕容氏再无半点人色,马氏亦是大骇,面对慕容氏怨毒的目光,登时如坠冰窖。   南康公主不想再看她们作态,一起打发走。   李夫人眼波流转,禁不住以袖掩口,隐去唇边一丝笑意。   她都能看清的事,阿姊岂会不知。马氏自作聪明,合该受此教训。如她再不老实些,就不是和慕容氏结怨这么简单了。   既已被夫主留在建康,就当看清形势。   以为得子就有依仗,甚至令人私下传言七郎君落地不凡,异光照亮满室,当真是嫌命太长,蠢得不能再蠢。   马氏青白着脸离开,慕容氏几乎是被人搀走。   行过一座木桥,慕容氏突然挣开婢仆搀扶,狠狠一巴掌扇在马氏脸上。   “今日之事我记住了!你休要得意,早晚有一天,我必要报此大仇!”   “阿姊,我没有……”   “住口!”慕容氏怒火冲天,厉声道,“是我瞎了眼,信你这样的毒妇!我早该知道,那日是你故意撞我!我子命大,更先你子落地,未让你这毒妇如愿。如今你竟夺走我子,我必不与你干休!”   马氏单手捂着面颊,想要开口争辩却是无从辩起。   难道当着众人说,是慕容氏说错话,南康长公主使出手段,让她们翻脸为仇?亦或是告知慕容氏,那日并非自己撞她,实是被人绊了一脚,下手之人似是余姚郡公主身边婢仆?   这些话一句都不能出口,一旦说出半个字,她只会死得更快!   “夫人……”   “住口!”马氏猛地转头,厉声呵斥道,“你也想害我不成?再敢说这两字,我必拔掉你的舌头!”   婢仆噤若寒蝉,再不敢轻易开口。   两人离开后,司马道福没有犹豫,当着李夫人的面取出书信,呈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姑,大君送来书信,提及太后和官家卜筮之事。”   “卜筮?”   “出卦的术士是扈谦。”   南康公主展开书信,扫过两眼,直接道:“此事我知道,你可遣人告知琅琊王,卦象内容我不好透露,然晋室安稳,加大司马殊礼是为北伐,让他无需担忧。”   “诺!”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简单,司马道福顿时惊喜不已。俯身行礼之后,带着选出的金钗离开,回到院中便令婢仆重梳发髻,戴上新得的金钗,揽镜自照,顿觉花样精美,明光烁亮,远胜其他款式。   “可惜只有两枚。”   轻碰钗头蝶翼,司马道福心有不甘。婢仆提醒时辰不早,方才抛开其他心思,登上牛车,前往秦淮河畔。   今日,士族高门郎君必到河上游船宴饮,不能再做出“巧遇”之事,远远的看王献之几眼,司马道福也算心满意足。   殊不知,她这一露面,立刻引来士族女郎们的注意。   城中流言淡去不少,到底没有彻底消失。   见司马道福现身,众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看她是如何纠缠王氏郎君,再如何被当面拒绝。不想司马道福仅是站在河岸旁,眺望河中游船,并没有任何出格之举。   惊讶之余,女郎们面面相觑,视线再次扫过,不由自主的留意到她发间的金钗。   建康城中金匠不少,精美的首饰更不少见。但司马道福髻上的金钗不仅样式精美,镶嵌的彩宝更是难得。   终于,有司马氏的女郎禁不住诱惑,最先上前搭话。   有一就有二。   司马道福身边很快聚集了十多名士族女郎,寒暄几句之后,众口赞扬她的发饰,话里话外的打听,如此精美的金钗到底出自哪位大匠。   难得被如此追捧,司马道福很是得意。但她知道忌讳,只说金钗出自盐渎,余下再不肯多说一句。   女郎们记在心里,出正月之后便派家人往盐渎打听。因缘巧合之下,没等桓容计划好的首饰铺开业,大笔的生意已主动上门。   士族夫人和女郎们半点不差钱,整车绢布和黄金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知晓事情源头,桓容不禁咋舌。   谢安是新会蒲葵,帮友人卖扇。他这是盐渎金钗,借嫂子东风?   这算不算另类的名人效应?   现下,金钗的风头尚未吹起,桓容不知将有大把金银入账,正乘坐游船前往北城,开始他的捡漏计划。   桓容未到任之前,盐渎东城最为繁华,西城最为破败。南城为庶人和佃客世居之地,北城多是南渡的流民和豪强私奴。   随着盐渎许流民重录户籍,按丁口分田的消息传出,附近侨县的流民加快涌来。   一夜之间,北城的人口翻了一番。想要给这么多的人重录户籍,划分田地,足够职吏忙上好一段时间。   正月里县衙不办公,流民无法重录户籍,只能暂时另寻生计。   桓容在河上观望,发现北城虽然有些破败,却远胜之前的西城。加上流民有了盼头,不再得过且过,视盐渎为立足之地,纷纷动手修缮房屋,清理街巷,甚至还在河岸边开出几块菜地。   游船靠近码头时,岸边人头攒动。   小娘子们聚在水浅的位置漂洗衣裙,一群半大的童子不顾初春水冷,纷纷脱下短衣跳入水中,眨眼游出半米,爬上岸打个激灵,立即被长者抱住,笑言除去一年灾厄。   人群最为密集处,一个壮实的汉子被围在中间,身边摆着几样木匠工具,眨眼的功夫就制出一件木铲。   “没有铁,大概能用两月。”   汉子递出木铲,接过一个干硬的麦饼,三两口下肚。等有人抬来木头,问明白想要的工具,搓搓大手继续开工。   桓容仔细观察,发现汉子动作利落,手艺精湛,不到三刻钟就制出两柄木铲,一个适合孩子用的锄头,还修补好一样桓容压根叫不出名字来的农具。   “钱实,你可认得此人?”   “回府君,仆认得。”钱实道,“他名公输长,祖籍北海,是去岁到的盐渎。”   “去岁?”   “他没有妻儿,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母。为护着老母,差点被陈氏抓去做私奴,好歹逃了出来。”钱实继续道,“仆曾见过他推动老母的木车,当真是精巧。”   说话的时间,公输长收起工具,将换来的谷饼包好藏进怀中,道:“老母未用饭食,我午时后再来。”   目送公输长离去,桓容搓搓手指。   公输?   擅长木匠活?   万一真如所想,自己可是捡了大漏。 第五十一章 坑爹也有等级   桓容乘坐的游船停靠码头,立刻引来众多目光。   木板放下,数名健仆沿船梯登岸。   有人离得近,认出健仆身后的典魁和钱实,揉了揉眼睛,确信没有看错,消息传开,喧哗声骤然而起。   “是那恶侠!”一名男子脸色发白。   “需要胡说!”另一名斜挽着发髻的男子喝斥道,“我闻典伯伟得县令赏识,被选为车前司马,再不是什么恶侠。休要妄加议论,小心祸从口出!”   “车前司马,那不是国官?”   “桓府君有爵位在身,整个盐渎都是他的食邑,选国官有何奇怪。”   “典伯伟的事你是从哪出听说?”   见众人疑惑,放出消息的男子难免有几分得意,故意卖起关子。被催促几次才道:“我从侄同典伯伟有旧。”   “可是那群恶少年?”一人脱口而出。   “咳!”男子皱眉,“我从侄早已改过!”   说话之人讪笑两声,连声道是。   男子继续说道:“日前府君处置陈氏等豪强,我从侄跟随典伯伟前往,先众人寻到藏金处,得职吏举荐,同十余少年一并进了城西军营,现今每日操练。”   “此事我知。”一名年长些的流民插言道,“据说营中操练极苦,鸡鸣初声便要起身,每日要举磨盘推大石,还要捉对厮杀,次次都有人受伤。”   “苦?”放出消息的男子不屑道,“每日三顿饭食,蒸饼管饱,必有一顿见荤腥。凡是操练刻苦,表现优异者,还能得银锭绢布!你说苦?我等想苦都寻不着门路!”   “哗!”   众人满脸惊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言非虚?”若是如此,绝对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当然是真的!”男子大声道。   “我从侄日前托人送信,说是县令有言,三四月间操练比武,连胜三场就能充县衙护卫,连胜五场可为县公国官!不说和典、钱两人平起平坐,却是每月能得稻谷盐粮,三月还可领一匹绢布!”   “这岂不是和盐工一样?”   “休要看不起盐工!”一名壮汉打断出声的少年,瓮声道,“你可知城东的盐工每月得多少粮食,熟手能得多少绢布?”   “就是!”又一人补充道,“我日前到城东帮着盐船扛货,你是没见着,哪些盐工饭食真不一般,蒸饼夹着肥肉,咬一口满嘴油香。还有大碗的肉汤,那滋味……啧啧!”   说话间男子咂了两下舌头,似在回味饼中的浓香。   “我当时得了半张,舍不得吃,就咬了一口,余下都带回来给了妻儿。那香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众人说话时,典魁护在船前,瞪眼扫向四周。慑于他的威严,无人敢轻易靠近。钱实和两名健仆排开人群,打听清楚公输长暂居何处,立即前往请人。   桓容没有下船,仅是站在船首,就引来不少仰慕的目光。   有小娘子不顾水凉,几步踏下河岸,裙角漂浮在水中,取下发间瓒着的木钗掷向船板。   “郎君美甚!”   入盐渎之前,众人颠沛流离,生活贫苦,多是朝不保夕。如今能在盐渎重录户籍,生活有了盼头,眉间的愁意都消去几分。   虽未曾亲眼见过桓容,但县令美名早已流传城中。认出典魁和钱实,再看船上桓容,哪还不晓得他的身份。   一是歆羡郎君俊秀,二来是感念县令德政,小娘子们投掷发饰,结伴邻水而歌。唱的不是吴地之音,而是源自北方的小调。隐隐带着汉风古韵,称不上优美,却另有一种质朴感人。   桓容弯腰捡起一枚木簪,河岸旁立刻响起一阵欢笑。   少顷,两名相貌相似的豆蔻少女相伴走出,嗓音清亮,犹如黄莺出谷,吟唱的竟是《诗经》之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少女的歌声随风传出,更多少女和声而歌,更有十余人在岸边起舞。   有别于妓船上的舞女,这种舞蹈仅有几个简单的动作,既无举袖折腰,也无长裙曼妙,舞到尽兴处,少女们双脚用力踏地,带着一种上古流传下的热情和奔放,让人心情激荡,忍不住想要加入其中。   舞蹈未尽,钱实已将公输长请来。   见到岸边的情形,健仆不觉得如何,钱实和公输长都是吃了一惊。   两人在北地长大,未曾了解建康风俗,遇上这种“小场面”已是吃惊不小。假如见到王、谢等高门郎君被围追堵截的盛景,十成十会下巴落地。   “随我来。”   钱实在前引路,公输长背着随身的工具,几大步登上船板。   因对公输长的姓氏有所猜测,桓容本想亲自去请,结果被护卫和健仆坚决阻止。   哪怕是建康城中最有名的大匠,也没资格让郎君主动去请。况且此人仅是流民,即便手艺再好,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折。   公输氏如何?公输盘的后人又如何?   匠人依旧是匠人,和士族郎君有云泥之别。   桓容再三坚持,奈何众人坚决摇头。最后只能等在船上,想着人来之后,自己一定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不让这条大鱼从指缝间溜走。   公输长性情憨厚,为人极是孝顺。   钱实找到他时,他正架起陶罐烧水,将得来的谷饼掰开放入水中,再撒些盐,奉于老母面前。   母子俩一路南逃,全赖公输长有木匠手艺,才没有在途中饿死。抵达晋地之后,公输长险些被抓做私奴,老母又惊又吓,几乎要丢了性命。   好在公输长得人相助,全须全尾的逃了出来。陈氏等豪强又被桓容铲除,母子俩方能在此处安身,无需继续躲藏逃难。   然而,因之前的奔波惊吓,老母的身体终究垮了。流民中有大夫,终究没有足够的绢帛买药。   眼见老母一日接一日衰弱下去,公输长心急如焚,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请大夫写下药名,画下药草的形状,冒着被狼群捕杀的危险进入林中,采得几味草药为老母延命。   待老母稍微好些,公输长便背起工具到城内寻找活计,每日赚些口粮,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   公输长打定主意,如果生活再没有起色,等重录户籍之后,他便去盐场做工,即使违背祖训也顾不得了。不料想,没等他说服老母,钱实竟带人找上门来,言是县令有请。   “县令要见我?”   “对。”钱实和公输长没什么交情,却赞赏他性情憨厚,事母至孝,刻意提点道,“西城正需工匠,我知你擅长制作木器,到了府君主面前莫要吞吞吐吐,也无需胆怯,有什么说什么,你母子今后如何可全在今日了!”   “多谢!”   公输长没有犹豫,安置妥当老母,当即背起工具随钱实去见桓容。   见面之前,他对桓容有几分猜测。见面之后,惊讶于桓容的年轻,更惊讶于他的平易近人。公输长见过陈环,知晓盐渎的豪强公子都是什么样。仅是拿两者相比,他都觉得是亵渎了桓容。   “农具之外,你还能做何物?”   “回府君,仆懂得造屋之法。”公输长顿了顿,继续道,“仆亦知造云梯和攻城车之法。”   “你懂得造兵器?”   “是。”   “攻城器械之外,可知造守城器械之法?”   “仆惭愧,仅能制拒马。”   公输长满脸羞惭,桓容却是乐开了花,等公输长当场作出缩小的投石器,当即拍板,许他明日到县衙录户籍,其后到城西建房居住。至于今后如何安排,全可交给石劭。   桓容相信,把此人交到石劭手里,必定能发挥出百分之两百的作用。他绝非说石劭是奸商,绝对没有!   公输长激动难抑,放下工具,俯身便拜。   “府君大恩,仆铭感于心,永生不忘!必竭尽所能报答府君!”   人言大匠都有几分怪脾气,然也不然。   公输长的曾祖的确如此,到他大父,家中已是入不敷出。遇上胡人南迁,仅有的一点家财被劫掠一空,公输长拼命救出老母却救不出父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胡人杀死。   像石劭一样,桓容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有今日奇遇,他无需违背祖训就能养活老母,压在肩头的巨石瞬间移开,再感觉不到半分沉重。   面对桓容,公输长满心都是感激。   “快起来。”桓容想要扶起公输长,结果扶了两下,对方纹丝不动,硬是拜了下去。   公输长行完礼,面上现出几分犹豫,欲言又止。   “公输郎可有困难之处?尽可说来,如能帮上忙,容定不推辞。”   公输长脸色涨红,似乎为自己即将提出的事感到羞愧,黑脸几乎成了酱紫。   “不敢瞒府君,仆南渡途中结实几名好友,仰赖好友相助才未被抓做私奴。仆好友通晓制器之法,手艺精湛远胜于仆,未知府君可愿一见?”   “共有几人?”桓容心下一动,难不成今天鸿运当头,捡漏不算,还要买一赠一?   “共有六人,祖籍西河郡,都是相里氏的后人。”   “西河郡?”桓容诧异问道,“据我所知,西河郡现为秦氏统辖。”   秦氏收拢流民,驱逐胡人,这六人既有本事,在坞堡定能生存,为何要南逃?   “此事一言难尽,仆也未知详情。府君如有意,可唤其当面问话。”   桓容挑眉看着公输长,直把对方看得脸色更红,方才笑道:“既如此,钱实,你再走一趟。”   “诺!”   公输长出声道:“府君,六人性情有几分古怪,不喜人声嘈杂,住处靠近林边。为防走兽,房屋四周布置有陷阱机关,需得仆带路方能靠近。”   “陷阱机关?”桓容眉毛挑得更高。   公输长继续道:“据其所言,六人技艺习自墨家,先祖乃是慎子之徒。”   墨家?   那个倡导兼爱非攻,爱穿短衣草鞋,很能战斗,以吃苦为高尚的战国团体?   桓容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是不是早上没吃饱,以致产生幻觉?天上掉馅饼就算了,还一掉就是一筐?   传说公输盘曾败在墨子手下,他们的后人和徒子徒孙竟能走到一起?   “我有一事询问公输郎。”   “府君请问,仆定知无不言。”   “尔祖上可为公输盘?”   “回府君,仆大父有言,祖上代代习木艺,曾藏有半面石刻九州图,后在战乱中遗失。今大父仙逝,仆不敢妄言为嫡系传人,然木工技艺确是沿袭自公输子。”   桓容点点头,用力咬住腮帮,才没有当场仰天大笑。   出门之前,他的确想着捡漏,却没想到能捡这么大的漏!先是鲁班后人,接着又是墨家分支,接下来再冒出哪个圣人子弟,秦汉大能子孙,他都不会有半点惊讶。   目送公输长领人下船,桓容禁不住攥紧十指,双眼放出绿光。   这哪里是流民聚居地,简直就是个聚宝盆!随便挖一挖都能有此惊喜,如果翻遍四周郡县,难保不会再找到几个猛人。   不成!   暂时还不能捞过界。   桓容摇摇头,勉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盘算着同石劭商量一下,继续大力推行“流民入籍,分发田地”的政策,既不会过界,又能吸引更多“人才”。   地不够分?   没关系。   木匠船工在手,直接造船出海!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桓容身上。实在没有铜钱,大可以金子甩出,珍珠砸下。   总之,网子张开,诱饵放出,不愁没有大鱼入瓮!   想到这里,桓容再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背负双手,眺望蓝天白云,感叹一声:“春风送暖,天气甚好啊!”   河上突起一阵冷风,带起点点水花,砸到桓容身前。   桓某人默然两秒,抹去面上沾染的水珠,好心情半点不受影响,继续迎风发出感叹。   桓容忙着捡漏,和盐渎县民同庆节日,建康城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有几家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全家入狱,进而走上法场。   加大司马殊礼的圣旨颁下,传旨的宦者前脚刚进台城,姑孰的上表后脚就到。   表中条陈殷涓和庾氏兄弟的罪状,逼迫朝廷下旨严查,就差明说要殷涓和庾氏兄弟的脑袋。条陈之后附有北伐诸事,简单明了,向朝廷要钱要人要武器。   司马奕知晓自己早晚会成为弃子,愈发的放纵荒诞,朝会不上,政务不理,整日和妃妾嬖人   饮酒作乐,连吉祥物都不想做了。   褚太后说过两次,见司马奕压根是左耳右耳出,干脆丢开手不管,将朝政尽数托付丞相司马昱和几名侍中。遇到桓温上表要求严惩谋逆之人,同样一手丢开,交给司马昱和谢安等人。   至于北伐诸事,褚太后实在躲不开,干脆颁下懿旨,言桓大司马请与诸州刺史北伐,自可同诸州刺史商议。   表面上,褚太后颇有点气怯,貌似被逼得无法。事实上,这道懿旨一下,司马昱和谢安等人松了口气,桓大司马却是磨了磨后槽牙,现出几分愠色。   原因很简单,桓温虽然势大,到底不能一手遮天。褚太后的确没力量和桓大司马掰腕子,却不妨碍将皮球踢走。   表书上写明请诸州刺史一起北伐,那么,粮秣军饷就要大家一起商量。   各州刺使好歹手握实权,除了桓大司马的兄弟和铁杆,基本是各有盘算。桓温想要大笔一挥,像欺负晋室一样简单粗暴要钱要人,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掌控北府军的郗愔刺使第一个不会答应!   然而,褚太后设法保全了自己,暂时将矛盾转移,却也埋下不小的隐患。   朝廷明言放权,将北伐之事交给各州刺使,无论答应还是反对,是不是要讨价还价,彼此之间都要有书信往来。   这样一来,便给了人可乘之机。   郗愔的书信送到姑孰,桓温看过之后交给郗超。   郗超展开信纸,看着熟悉的笔迹,不由得计上心头。当即铺开纸张,照着信上的字迹临摹,数次之后便可以假乱真。   吹干墨迹,郗超面上有几分犹豫。但想到使君大业,家族前途,终于丢开所有顾忌,仿效郗愔笔迹写成书信一封,待到明日,当着众人的面交给桓大司马。   如果桓容知道郗超都做了些什么,必定会目瞪口呆,自愧不如。   假设坑爹也有等级,桓容尚在摸索阶段,一步一个台阶,郗参军早已是健步如飞,催动洪荒之力攀上巅峰。 第五十二章 张良计和过墙梯   “愔年事已高,须发皆白。近月久病,不堪军旅。请辞徐、兖二州刺使,京口之兵尽付大司马……”   经郗超篡改的书信当众宣读,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在场除了桓温麾下,另有江州刺使桓冲,豫州刺使袁真和荆州刺使桓豁等派遣的使者。闻听信中内容,皆面现惊色。   各州刺使不在建康,消息却并不闭塞。   庾氏被新蔡王举发谋逆,殷涓和庾柔兄弟一同下狱,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众人心知肚明。   郗愔手握北府军,敢和桓温掰腕子,同僚无不钦佩。   如今胜负未分,郗愔竟会以老病求退,将北府兵权拱手相让,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但信上确为郗愔字迹,熟悉的人扫过两眼,神情间愈发疑惑。   难道郗方回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受到桓元子要挟,方才行出此举?不然的话,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不只豫州使者这么想,包括江、荆两州的使者都在脑中转着念头,计划稍后寻人打听一下,尽快给自家使君送信。   郗超坐在下首,仔细观察众人神情。见多数为信中内容惊讶,并未怀疑信上字迹,心下松了口气。同另一名参军交换眼色,为保不出差错,当尽快拟定表书,随书信送往建康。   郗刺使坐镇京口,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说话的分量也是极重。仅凭一封书信并不能直接取得北府兵权,一定要天子下旨,事情才能最终定论。   郗超同桓大司马商议,事情必须速战速决。等到郗刺使发现不对,想出应对之策,己方将十分被动,甚至落下伪造书信,陷害同僚的骂名。   “仆有一问。”传阅过书信之后,豫州使者开口问道,“京口使者现在何处?信上为何没有郗刺使私印?”   不是正规公文,可以不加盖刺使印。但是,从头至尾没有落款,没有私印,未免有些奇怪。   他不提尚罢,这样问出口,众人皆是一凛。   对啊,他们都在这里,京口使者为何不在?即便是私人书信也该有落款,加盖私印!   有人心生疑问,不自觉看向郗超,眉间紧蹙。   郗超虽在桓温帐下,到底是郗愔亲子。以世人对家族的重视,应该不会联合外人坑害自己的亲爹吧?   他难道不清楚,郗愔倒了,他将失去重要依仗。   桓元子信他还好,哪一日对他生出疑心,非但官职不保,甚至连命都可能丢掉。   一个能陷害亲父之人,谁敢放心重用?   郗超心头一惊,他知道事情总会有破绽,想要滴水不漏很难,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不对。   见郗超不出声,目光有些躲闪,众人心中疑惑更深。   豫州使者正要继续问,忽听上方传来一声钝响,原来是桓大司马解下佩剑,重重放到桌案之上。   众人正自不解,室外忽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借窗口映出的暗影,能轻易推断出,门外站着披甲执锐的府军。   各州使者面色微变,心中惊疑难定。   古有摔杯为号,帐下刀斧手一并杀出。桓大司马莫非要仿效而行,如果不能顺其意,就要拔剑相向,留下自己的人头?   豫州使者脸色变了几变,愈发肯定这封书信有猫腻。然而形势逼人,他敢继续追究,今天恐要命丧此地。   桓温扫视众人,见多是脸色泛白,目光有所回避,知晓效果已经达到,立刻令人取来竹简,当着众人的面,将郗愔辞官交出兵权等语刻于简上,以布袋装好,当日便送往建康。   送信之人离开,诸州使者心下明了,郗方回能及时上表自辩,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如若不然,京口和北府军必要落到桓温手中。   到那时,纵观整个朝廷,还有谁可与之抗衡?   事情就此定下,各州使者无心多言,纷纷告辞离开。   桓大司马收起佩剑,挥退闲杂人等,对郗超道:“景兴立此大功,温当重谢才是。”   “超不过尽己所能,不敢当明公之言。”郗超笑道,“表书递至建康,天子定允明公所请。届时,明公手掌两府军权,镇守姑孰,遥制京口,何愁大事不成?”   桓温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室外,显见心情愉悦。   “明公,超有一言,北伐之事还请明公三思。”   郗超对今年北伐并不看好。   苻坚野心勃勃,得王猛相助,有一统北方之志。慕容鲜卑多年内讧,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主虽少,却能启用吴王慕容垂,足见其并非全无眼光。   去岁,双方因陕城大战,彼此互有胜负。冬日免战两月,今春暖雪化,必将迎来决战。   这个时候参与进去并不十分明智。   无论王猛还是慕容垂,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决战之后,无论败的是氐人还是慕容鲜卑,想要趁其大败发兵收回晋朝失地,绝不是那么容易。稍有不慎,将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坏了大事。   郗超始终怀抱希望,盼着桓大司马能够改变心意,放弃北伐取胜的念头,转而先夺取皇位。   可惜桓温不听劝。   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无论曹魏代汉还是晋室代魏,总是为世人诟病。直接逼司马奕让位,必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携北伐得胜之威,好歹能添几分底气,争取几分民意。   “景兴不必多言,我意已定,此事断无更改。”   郗超无法再劝,只能拱手应诺,暗中叹息一声,期望北伐能够顺利,莫要节外生枝,落得败局收场。   太和四年,二月甲申,桓大司马的表书抵达健康,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丞相司马昱是举荐郗愔之人,看过附在表书后的书信,差点当场昏过去。   “郗方回怎会如此糊涂!”   司马昱不信郗愔会做出此举。   日前还与他通信,誓要同桓大司马一决高下,转眼就请辞官职,拱手让出兵权?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此封书信定是伪造!”   司马昱言之凿凿,谢安和王坦之对坐苦笑。   真如何,假又如何?   事已至此,朝廷不可能直接驳回上表,只能设法拖延,派人往京口问个明白,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马上手书一封,派人送去京口。”司马昱道。   谢安点点头,和王坦之商议之后,将上表原封不动抄录,递送到褚太后面前。   当时,褚太后正在殿内读道经。   自从司马奕开始自暴自弃,这对天家婶侄的关系愈发冷淡,除必要竟不说话。   桓温的上表送入台城,直接越过天子送到太后面前。司马奕知道之后,冷笑数声,推开酒盏,执起酒勺一饮而尽。略显浑浊的酒水沿着嘴角流下,浸湿大片衣襟。   妃妾和嬖人试图劝说,直接被两脚踢开。   “滚,全都滚!”司马奕双眼赤红,衣襟大敞,神情间满是狂态,“别人看不起朕,视朕如弃子,你们也敢看不起朕!”   “陛下,妾不敢,妾没有啊!”   妃妾伏在地上泣声哀求,嬖人大着胆子上前,又被司马奕一脚踢开,不慎踩到滚落的杯盏,仰天摔倒,脑后撞在地上,连声惨叫都没发出就晕了过去。   “滚出去,全给朕滚出去!”   司马奕愈发疯狂,随手抓起一只漆盘,对着殿中的宫婢和宦者就砸了过去。   “你们都想害朕!”   “朕不会让你们如愿!”   “滚!”   “全都滚!”   庾皇后站在殿外,听着殿内的动静,木然的表情转为嘲讽。   庾氏风雨飘摇,庾皇后终究不能真的撒手不管。闻听桓大司马屡次上表,庾柔和庾倩恐将性命不保,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太后,结果被拒之门外,来见天子,却遇上这样的场景。   庾皇后突然觉得活着太累。   太和元年十月那场大病,自己怎么就挺过来了?如果当时死了该有多好。   “回去吧。”   不等宫婢应诺,庾皇后转身离开。   长裙下摆扫过地面,裙上金丝银线依旧耀眼,织成的花鸟依旧活灵活现,仿佛在歌唱春日。   “殿下,起风了,恐要落雨。”   “是啊,起风了。”   庾皇后停住脚步,仰望乌云聚集的天空,消瘦的面容白得近似透明,宽袖长裙随风狂舞,人立雨中,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一尊雕像,再无半点活气。   太和四年,二月己丑,司马昱的书信送达京口,郗愔看信之后脸色骤变,双手攥紧信纸,指关节发白,气得嘴唇发抖。   “逆子!逆子!”   别人想不明白的内情,他无需深思就能明白。怪只怪没有提防,一封书信就被钻了空子。   “明公,如今该当如何?”   几名参军和谋士坐在下首,都是面现忧色。   各州使者齐聚姑孰,为何没有半点消息传出?   京口也派去了使者,送信之后就被早早打发回来,带回的消息是桓大司马允诺,愿一同扶助晋室,收回失地,修复皇室陵寝。   郗愔知道桓温肯定言不由衷,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桓温竟歹毒至此,想要一举夺取京口,抢走北府军权!   “明公,这封书信……”   “逆子可仿我笔迹。”郗愔颓然坐下,忽然间像老了十岁。   “明公,”刘牢之站起身,沉声道,“仆以为,明公当立即给丞相回信,言明此非明公本意!”   “对!”一名谋士接言道,“天子未曾下旨,事情尚可转圜!”   “古有例,贤臣辞官,天子必当挽留。”刘牢之继续道,“明公不妨说于丞相,请天子下旨挽留,明公顺势应诺,自陈为晋室鞠躬尽瘁,可保兵权不失。桓元子再强硬,于此也无可置喙。之后仆等小心防备,不再予人可趁之机!”   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桓大司马隐瞒消息,不给郗刺使反应的时机,意图造成既定事实,夺取北府军权。郗刺使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将手中权力全盘交出。他愿意,他手下的人也不会答应。   郗超能模仿郗愔的字迹,却不能预测朝廷的反应。   如今司马昱给京口送信,想必王谢等士族也会站在郗愔一边。如果能说动天子,尽快下达挽留旨意,郗刺使便有翻盘的机会。   “善!”   郗愔磨了磨后槽牙,颓然之色尽消。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是执掌一方军政的“诸侯”。   之前借庾氏和桓温对抗,不过是小打小闹。现如今,桓温是要挖断他的根基,将郗氏彻底边缘化,逐出权利中心,郗愔不暴怒才怪。   “早知有今日,不该放逆子离开!”   安排好诸事,郗愔留下刘牢之,令其尽快启程赶往盐渎,将此事告知桓容。   “明公之意,仆不甚明了。”   “桓元子欲断我根基,一旦北府军易手,他必自领徐、兖二州刺史。”郗愔受到一番打击,反而愈发睿智。   “两州落入桓元子之手,诸侨郡县均不能免。盐渎虽被划为县公食邑,四周被围,他也难独善其身。”   “明公之意是说动他向建康送信?”   郗愔点头道:“我闻官家不理政务,整日饮酒作乐,愈发放纵荒唐。为保万无一失,圣旨之外还需请下懿旨。”   想要说动太后,南康公主是最好的人选。   假设盐渎落到桓温手中,桓容九成没有活路,南康公主不会坐视亲子丧命,必会全力说服太后和天子一道下旨,挽留郗愔在朝。   “事情宜早不宜迟,你即刻动身。”   “诺!”   盐渎县中,桓容沉浸在捡漏的喜悦中,连续几天都是满脸笑容,引得县衙内的婢仆春心萌动,有事没事就要绕到后堂,必要阿黍出面才会离开。   正月之后,到县衙重录户籍的流民呈倍数增长,石劭和几名职吏实在忙不过来,桓容撸起袖子亲自上阵。   不到两天,桓府君美名更盛,出门就要被堵。西城还好,到了东城和北城,完全是水泄不通,寸步难行,盛况不亚于建康城。   公输长和相里六兄弟已经搬到西城。   起初,相里兄弟不愿离开林边,经过公输长几番劝说才勉强点头。   到西城之后,知晓传言非虚,桓容并非是做表面文章,为自己赚取名声,而是确有爱民之心,六人抛弃成见,愿为桓府君的建筑事业添砖加瓦,尽心尽力。   “仆等见识浅陋,前番误会府君,还请府君莫怪!”   同样是手艺人,公输长身强体壮,一双手尤其有力,看着就是匠人材料。相里兄弟却是身材瘦高,长相俊秀,穿着布衣草鞋也掩不去书卷气。   桓容禁不住怀疑,这六人能制作陷阱机关不假,战斗力什么的大概要打个折扣。   没料想,当天他就被现实抽了嘴巴。   “此处不易建造木屋,当取山石为基。”   相里松在六人中居长,见到西城新造的房舍,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转过一圈之后,选出靠近县衙的两栋,言明都要推倒重建。   “府君以为如何?”相里松一边说,一边举起磨盘大的石头掂了掂,表示今后取石都要照此标准,才能造出最坚固的房屋。   桓容咽了口口水,问道:“这样不会麻烦?”   “不麻烦。”乡里柏性格直率,插言道,“自高处观,这两座屋舍紧邻县衙,可仿造瓮城造起围墙,同县衙互为犄角,遇百名贼匪亦能抵挡。”   瓮城?石墙?犄角?贼匪?   桓容愕然当场,他只是要造房子,不打算造军事基地。他知道墨家擅长守城,可需要现在就发挥所长?   “需要。”   相里六兄弟一起点头,同时表示,县衙周围只是第一步,包括西城、东城、北城和南城,只要时间充裕,有足够的人手和材料,都要做进一步改建。   “府君信任我等,仆等必要竭诚以报!”相里松扔掉磨盘。   “府君放心,有公输制出的轮轴和木车,运送石料不成问题。”相里柏笑出一口白牙。   “城池造好,仆等会在城四周埋下陶瓮,设下机关,连通城内河流水道,确保万无一失。”相里柳抄起一根手臂粗的原木,对着墙壁敲了敲,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硬度。   “河流通外,当设置篱门以防贼匪。”相里枞观察木头敲出的石坑,对兄长点了点头。   “善!”相里枣连连点头。   六人一边商量一边绘图,不到半个时辰,一张粗略的城防图已跃然纸上。   桓容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选择闭口,静静看着几人画图。   军事堡垒就军事堡垒,他不差人手材料,更不差钱!不过,这样的城防图,怎么看都像郗超提过的北方坞堡。   “不瞒府君,北地的秦氏坞堡便出自相里氏之手。”   “我听公输郎言,尔等祖籍西河郡。”对方主动提起秦氏坞堡,桓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顺势问道,“尔等先祖为秦氏建造坞堡,尔等必同秦氏交好,为何要南渡?”   相里六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是年纪最小的相里枣出声解释。   “仆曾祖早年同人比拼技艺,不慎落败,始终耿耿于怀。仆大父和仆父发誓雪耻,却至死未能如愿。仆六人继承父志,得知其后人在南地出现,便一路寻来,望能为曾祖雪耻。”   “可曾寻到?”   “寻到了。”相里枣点头道,“就是公输兄。”   桓容:“……”   这就是公输长所谓的一言难尽?   八成是公输长的曾祖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告知子孙。六人一路寻来,他估计还在云里雾里,压根不明白怎么回事。   桓容无语良久。   他还以为六人离开北地是有难言之隐,要么就是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没想到竟是这样。果然穿越的时间久了,他也开始擅长脑补?   正想着,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   桓容抬起头,当即展开笑脸,举起右臂。   少顷,一只通体黑褐色的苍鹰俯冲而下,落到桓容前臂,又迅速挪到桓容的肩膀,翅膀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全当是打过招呼。   “你总算回来了。”桓容擦过苍鹰背羽,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留在北地,不打算回来了。”   苍鹰不满的瞪着桓容,举起腿上的竹管,好似在抗议:老子是那么不负责任的鹰吗?!   相里枣看着苍鹰,觉得格外熟悉。望向五个兄长,果然和他一样,都盯着苍鹰皱眉。   这只鹰怎么那么像秦四郎君养的那只? 第五十三章 学习坑爹   苍鹰带回秦璟的亲笔,同样以薄绢书写,装在竹管之内。信上写明运盐船三月将至,随船有木匠和石匠三十六名,船工十二名,另有两名铁匠。   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桓容忍不住揉揉眼睛。   铁匠?   这压根不在“合同条款”之内。   转头看看在木架上梳理羽毛的苍鹰,桓容叹息一声:“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   小童端着漆盘走进内室,恰好听到半截话,好奇的四下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木架上,郎君在和这只鹰说话?   “郎君,今日有海鱼。”   小童放下漆盘,端出一盘清蒸海鱼。鱼上盖着切细的葱丝和姜丝,没放许多佐料,味道却是格外的鲜美。   “王史干送来两筐新菜,难得还有一小框晒干的山蘑,厨下捉了两只肥鸡,按郎君说的做了。”   小童一边说,一边揭开碗盖,一碗碧绿的青菜,一碗小鸡炖蘑菇,香味扑鼻。   桓容拿起竹筷,估摸一下肚中容量,确信这顿可以吃下一桶稻饭。   屋外,阿黍带着几名婢仆清理廊下。   入春之后,盐渎的雨水多了起来。县衙内还好,县衙外,几栋木屋推倒重建,堆积的泥土被雨水浸湿,人走过时,稍不注意就会踩上湿泥,有时衣摆都会弄脏。   重录户籍的流民越来越多,县衙大门整日敞开,职吏和散吏忙着抄录户籍,分发田地,健仆和护卫严密监视往来人员,确保没有心怀鬼胎的宵小混入。   日前有对桓容心存不满之人,装作流民混入县衙。人被当场拿下,护卫和健仆着实出了一身冷汗,比桓容还要后怕。   自那以后,无论在县衙内外,只要桓容身边有生面孔,护卫几乎寸步不离,确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   行刺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是陈氏旁支子弟。因往日多行不义之举,甚至欺男霸女,险些害死人命,家宅田产都被收走,人也被发到盐场做工。   不知是守卫疏忽还是另有缘故,该人竟从盐场逃脱,假借流民身份混入县衙,意图行刺桓容。   “狗官!我今日不死,早晚有一日要取你人头!”   听着刺耳的唾骂,十分意外的,桓容并不感到生气。护卫和健仆却是怒发冲冠,两脚踹下去,骂声戛然而止。   “人贵有自知之明。”桓容走到刺客面前,俯视一脸青紫之人,摇了摇头,“如你这般死不悔改,当真是无药可救。”   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此人背靠豪强陈氏,习惯凌驾于众人,习惯作威作福。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也难怪会陷入疯狂。   “无需再送盐场。”桓容做出决定,“送去林中伐木吧。”   改造房屋和建造城墙都需要大量的木材,想要好的木料必须进入林中。   桓容特地派人打听过,盐渎附近至少有三个狼群,成员数量不同,性情却同样的凶狠。青壮入林中伐木必要有护卫跟随,此人老实则罢,如不老实,趁机设法逃脱,九成以上会落入狼腹。   桓容以为自己的处置可以,石劭却持反对意见。   “府君过于心慈。如此凶徒怎可妄纵,该严惩才是。”   趁命令尚未下达,石劭力劝桓容将此人下狱,不杀头也要关上十年二十年。总之,不能让他留在狱外。   “庶人犯士族乃是大罪。府君身负爵位,掌一县之政,此人胆敢行刺是犯律法!仆知府君心存善念,然除恶务尽,还请府君三思!”   经石劭一番劝说,桓容终知自己行事不妥,当下将刺客投入狱中,和关押在内的盐渎豪强作伴。随后清查盐场,揪出有问题的护卫和监工共六人,全部罚做盐奴。   有了前车之鉴,县衙守卫愈发严密。   相里六兄弟提出重建木屋,护卫和健仆都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工程开始之后,县衙两侧的空地堆满了山石和木料。   几场雨水下来,西城的道路愈发泥泞。因往来人员繁多,县衙内的石路需要时常清扫,婢仆的工作量加大,自然没心思继续“围观”桓容,倒是让桓府君大松一口气。   偶尔被人围观一下,还能当做是件乐事。每日都要来上几回,桓容实在是招架不住。次数多了,他恨不能出门捂脸,顺便举块牌子:谢绝围观。   用过膳食,桓容翻开新录的流民户籍,一边查阅籍贯姓名,家中丁口如何,一边计算户数。   “户数二百一十六,丁男三百二十九,丁女一百六十八,老人三十二,童子五十六人。”   放下笔,桓容捏了捏鼻根。   加上放籍的豪强私奴,以及从盐场放出的盐奴,盐渎的户数超过一千五百。以丁口论,在侨郡中能列入大县。   连年战乱,中原之地人口锐减。加上豪强广蓄私奴,荫户众多,朝廷统计出的人口总会少去半成到一成,超过一千五百户的县并不多见。   “田地倒是够分,盐场也需人手,但该怎么管理?”   县衙中的职吏增至三十九人,散吏十六人,依旧不够用。按照一千五百户的大县定制,至少还需要二十名左右的职吏,才能将各项事务安排妥当,确保工作顺利进行。   “人才啊!”   桓容捏着后颈,再度发出感叹。   他该到哪里去寻人才?   北城的聚宝盆挖了五六回,如今差不多见底。除了帮石劭添加三名助手,县衙里也多出五名散吏。   现如今,附近的郡县察觉盐渎动作,知道桓容的一番作为,开始严控流民进出,桓容想要故技重施,难度会加大许多。   “之前恨不能把人都往盐渎赶,现在却是把着不放……”   说起这件事,桓容就是一脑门的官司。   说好的互惠互利,互相帮助呢?在利益面前全都成了一捅就破的窗户纸!   知道桓容需要人手,几地县令互相通气,直接向桓容开价,要的不多,每百人一船海盐。   接到书信,桓容气得脸色发青。   “这些人怎么不去抢!”   每次想起这件事,桓容就怒得想开架。对方摆明趁火打劫,自己偏偏没办法。上门硬抢倒也不是不行,可名声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实在没办法,桓容甚至想和秦璟再定份合同,工匠之外,能不能给自己多送几百人口?   正思量间,健仆来报,刘牢之携郗刺使书信抵达。   “刘参军?”桓容略有些吃惊。   他月前听到消息,渣爹向朝廷上表,请同诸州刺使北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朝廷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依照之前两次北伐的经验,大军必定自水路北上。想要赶在丰水季节出行,粮秣兵甲都要尽早开始准备。   刘牢之这个时候来,又带着郗刺使的亲笔书信,莫非是来调粮的?   不怪桓容有此猜测,郗超坑爹的举动始终瞒着京口,直至司马昱送出书信,郗愔才得到消息。作为直接关系人,郗愔尚被蒙在鼓里,何况是一心大搞基建的桓容。   “请刘参军到客室,再去请石舍人。”   “诺!”   不到盏茶的时间,刘牢之被请入客室,石劭前往作陪,桓容笑着走进室内,拱手道:“月余不见,刘参军一向可好?”   “府君挂念,仆不敢当。”   分宾主落座后,桓容询问郗刺使境况,刘参军此行所为何事。   “仆奉使君之命,有事相求府君。”   “何事?”桓容仔细打量刘牢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和自己所想大有出入。如果是北伐调粮,刘牢之不会面带愁色。虽有几分故意,但神情间的焦急却做不得假。   “使君有书信一封,请府君过目。”   刘牢之取出郗愔的亲笔书信,递到桓容面前。   桓容带着疑问展开信纸,刚读两行便皱紧眉头,读到最后,轻松之意尽去,表情变得凝重,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事情属实?”   “事关重大,句句属实。”刘牢之苦笑道,“使君万没有料到大公子会如此行事。非是丞相遣人往京口,怕是事到临头都被蒙在鼓里。”   “郗刺使确曾给我父书信?”   “确有。”刘牢之点头道,“信中是请桓大司马共扶晋室,北伐收复收地。没料想……”   接下来的话均在信中写明,压根不用多说。事关郗超,刘牢之身为郗愔下属,说轻不妥当,说重就是错。   桓容将信纸递给石劭,不由得摇了摇头。   自己做梦都想坑爹,想破脑袋也无头绪。郗参军轻轻松松就把郗刺使推进坑里,论起这份本事,当真是令人高山仰止,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过书信内容,石劭同样无语。   他比桓容更加震惊。   桓容好歹和郗超接触过,也知道部分历史走向,石劭却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身为郗氏子,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将亲父害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各为其主,此也非人子所为!   “郗使君之意,是想请阿母出面,入台城说服太后?”   “是。”刘牢之重重点头,解释道,“使君身陷困局,能解局之人唯有太后。”   郗氏已是山河日下,如果郗愔再被谋算失去官位和兵权,曾显赫一时的郗氏恐将沦为二流士族,再无同王谢高门比肩之日。   为保住权利地位,郗愔必要孤注一掷,想方设法请下圣旨和懿旨。天子是个什么情形,群臣有目共睹。能否请下太后懿旨,才是最终翻盘的关键。   刘牢之讲明事情原委,耐心等着桓容回答。   他没有摆出双方结盟之事,也用不着说于当面。桓容并不糊涂,不用细想就能明白,一旦京口和北府军落入桓温之手,他将面临些什么。   桓氏父子不睦,桓容先被逐出建康,赴任途中又遭截杀,足可说明问题。   如果郗超的计谋得逞,徐、兖二州易主,桓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揉圆捏扁都是客气,十成会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死得无声无息。用不着渣爹亲自下手,他那几个庶兄都会乐意代劳。   归根结底,这件事不只关系到郗愔手中的权利,更关系到自己的项上人头,容不得半点轻忽。   “请刘参军转告郗刺使,容定不负所托。”为了自己的小命,桓容都必须努力。   “多谢府君高义!”   刘牢之正身拜谢,带上桓容许诺的书信,当日便离开盐渎返回京口。   站在甲板上,刘牢之回望已经变成“大工地”的盐渎西城,尤其是建在县衙两旁的石屋,神情微现几分复杂。   身为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城防关键。   刘牢之几乎能一眼认出石屋的选址不简单。加上正在城周堆砌的石墙,可以想见,一旦工程竣工,盐渎城的防御力度恐不下于京口,甚至还会超出几分。   建造城墙采用的滑轮和推车同样让他惊讶。   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比人腰都粗的木头,磨盘大的石块,仅凭几个木轮和几根粗绳就能轻松吊起。那些以人力推动的木车貌似粗陋,却相当实用。如果换成大车,改以牛马牵拉,运载力远胜军中所用。   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刘牢之很想多留几日,仔细观察这些出现在盐渎的工具。可惜他肩负重任,必须尽快返回京口,再是心痒也没办法,只能在船头继续眼热。   刘牢之离开后,桓容动笔写成一封书信,交给忠仆,令他马上返回建康。   “记得,此信只能交给我母,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诺!”   忠仆将书信藏好,随身只带必须的干粮,自盐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比起人力,用苍鹰送信的速度更快。但桓容不敢冒险,万一猛禽兄中途发脾气,或是跑错路怎么办?   桓容走到廊下,看着丢下一只肥兔,又到自己肩头擦爪的苍鹰,无语良久。   或许,他真该养几只信鸽。   一个飞南北长途,一个飞短途快递,只要鸽笼放远点,避开猛禽兄经常出没的地方,应该不会真成小鲜肉的……吧?   当夜,桓容带着满腹心事入梦,辗转反侧半宿,几乎没睡足一个时辰。   鸡鸣三声,桓容挂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吃完三碗粟粥,五个蒸饼,脑中灵光一闪,郁气立时消去大半。   郗参军给他提了醒,坑爹不在时间早晚,也不在距离长短,只在手段够不够干脆。   “请石舍人到后堂。”   郗超能坑爹,他也能!   郗刺使是否能够翻盘还要看事情发展。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徐、兖两州和北府军真要易主,趁着还能自主,必须坑渣爹一把!   事到如今,桓容已经不在乎名声。   命都要没有了,还要名声作甚!   石劭被请到后堂,看到桓容正在饮茶汤,暗暗松了口气,他当真是怕了陪府君用膳。   没等他高兴片刻,就听桓容道出所谓的“坑爹计划”,石劭当场喷出一口茶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敬德以为如何?”   “府君,此事恐怕……”   “不可行?”   “可行。”石劭皱眉道,“然于府君名声有碍。”   “无妨。”桓容笑弯双眼,道,“郗刺使信中所言你都看到了。不怕告知敬德,家君素不喜容,如京口易主,容恐将死无葬身之地。”   “府君!”   桓容举起右臂,止住石劭的话。   “敬德,我已无退路。”   逃过一场追杀,桓容以为能有几年发展时间。哪里想到,喘口气的时间,渣爹又欺到面前。   “府君意已决?”   “然。”   “如此,劭必全力相助。”   “善!”   同石劭商议妥当,桓容取出姑孰送来的书信,将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切开,私印更是切得小心,确保不损分毫。   真要感谢那场刺杀,否则也不会有这封满是“父子之情”的书信。   他不如郗超有才,能模仿他人字迹,做到一模一样惟妙惟肖。为了保密,石劭之外,也不能将事情说于他人知晓。   但他有一样旁人都没有的底牌。   摩挲着额间的红痣,桓容发出一声冷笑。   翌日,西城军营营门大开,近百名青壮鱼贯而出,领取配发的皮甲长矛,由典魁和钱实带领,手持“征发令”,前往附近几县征发流民。   “朝廷授命大司马联合诸州刺史北伐,今征发流民青壮至盐渎以备军需。”   有县令提出异议,典魁当即圆睁虎目,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威胁之意十足。   钱实冷笑一声,祭出桓大司马手书,抛出盖有大司马私印的调令,笔锋锐利,字字清晰。谁敢说不是桓大司马的字迹,大可以送去姑孰求证!   姑孰什么时候送来的信,重要吗?如果事事被人看在眼里,任由区区一个县令掌握住行踪,那还是桓大司马?   反对声被迅速压下,几名县令的发财计划就此流产,强行扣下的流民分批被带往盐渎。   消息传出,郗刺使哈哈大笑,畅快道:“桓元子,合该你有今日!”   “明公,仆不慎明白。”   郗愔坐到榻前,笑道:“桓元子欲取京口,如今诸州皆闻。朝廷尚未下令,他便耐不住插手进来,换做尔等会怎么想?”   室内顿时一静。   “事情传出,其擅权之名定将更胜。之前依附他之人也将考量,如我去官,其手握两府兵力,掌控建康东西门户,天下谁还能奈何于他?”   更妙的是,动手的是桓容!   倾向于辅助晋室的士族高门定会警醒,猜测桓温将嫡子送到盐渎,必是早对京口有所企图。太后也会明白,模棱两可绝不可为,欲保存晋室,必要先保住京口!   “只要南康公主入台城,懿旨定下!” 第五十四章 惊怒   忠仆自盐渎出发,先乘马车后改行船,日夜兼程,终于在寒食节当日抵达建康城。   彼时,城中家家户户禁绝烟火,每餐以黍粥和醴酪为食,并在门前插柳,行郊野祭祀。   城中食铺酒肆皆关门闭户,秦淮河上也不似往日热闹。   沿河北岸,可见三两牛车停在一处,有士族郎君临河而立,鼓瑟吹埙,悼念古时贤臣。悠长朴拙的古曲流入风中,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青溪里,庾氏府门紧闭,门前垂柳折断,隐现萧条之色。   同在一里,殷康的家宅却比往日热闹。   日前殷凯得大中正品评,选官著作郎,任职中书省,负责编修国史。圣旨既下,环绕在殷府上空的阴云散去大半,殷康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阿子既任中书省,当朝乾夕愓,竭尽所能,不负一身所学。”   殷康孜孜教诲,殷凯正身听训。   “我之前担忧,从兄之事将累及阿子。如今再看,实是杞人忧天。”   屋内没有旁人,殷康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   对身在狱中的殷涓,他是既可怜又痛恨。   可怜殷涓身为士族家主,如今身陷囹圄,即便能保住性命,也会被贬为庶人,三代之内难有再起的机会。   痛恨他梗顽不化,固执成见,没有识人之明,得罪桓大司马不说,连郗愔都看他不顺眼,最终落进一场乱局,成为两人角力的牺牲品。   “阿父,伯父之事,当真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殷康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桓元子不会放手,郗方回亦然。”   “儿闻姑孰上表,言郗方回欲辞官交出兵权。儿不甚明白,郗方回为何会有此举。”殷凯迟疑道。   “郗方回向有辅助晋室之志,北伐大业当前,绝无退缩之理。”殷凯皱眉道。   “阿父是说内中另有蹊跷?”   “十有八九。”殷康沉吟片刻,道,“姑孰表书递上,中书省和宫中皆无动静,倒是丞相府当日有人离城,似是往京口送信。”   殷凯没有出声,顺着殷康的话深思,不由得神情微变。   “此事牵涉建康门户和北府军权,稍有不慎,朝中恐有大祸。届时休言北伐,晋地都将生乱。”   凡是朝中官员,只要不是糊涂头顶,都能猜出此事必有猫腻。慑于桓大司马威严,无人敢轻易宣之于口。   “且看郗方回如何应对。”   如应对得当,桓大司马计划落空,朝中势力勉强能平衡一段时日。   如若不能,恐怕陷入麻烦的不单是郗氏,建康内的士族高门,台城中的晋室天子,都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桓温宰割。   殷康眉心紧锁,忧色难掩。殷凯攥紧十指,深深感到无力。   父子俩同为家族命运担忧,殊不知,一封盐渎来的书信即将打破僵局,拨动历史走向,硬是坑了桓大司马一回。   桓府内,南康公主看过书信,不由得柳眉倒竖,银牙紧咬。   “真让老奴如愿,我子岂有生路!”   怒到极致,南康公主挥动衣袖,将桌上杯盏尽数扫落在地。   茶水泼洒而出,瞬间洇出一片暗影。   李夫人走进内室,见南康公主怒形于色,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忠仆,表情中闪过一抹疑色。   “瓜儿送来的书信,阿妹看看吧。”   李夫人接过书信,大略看过信中内容,眼底不禁染上怒火。   “阿姊,此事断不能从了郎主之意。”   “自然。”南康公主语带沉怒,道,“我这便入台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太后。如果她还没有糊涂,就该立即下懿旨!”   话落,南康公主就要起身离开。   “阿姊且慢。”李夫人拉住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衣摆染上茶水,还是换一件为好。”   南康公主低头,果然见裙摆溅上两点茶渍,皱了皱眉,转过内室屏风,令婢仆开箱取来绢袄长裙。   李夫人起身走到门边,对贴身婢仆道:“你带人看住三郎君和余姚郡公主居处。这两三日内,凡是有送往姑孰的书信,务必要在中途截下,送到殿下面前。”   “诺!”婢仆应声,亲自前往布置人手。   南康公主转出屏风,李夫人跪坐到公主身后,亲自挑选金钗,插到公主乌黑的发间。   “阿姊放心,府内有我看着。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让姑孰那边得到半点风声。”   南康公主抚过发髻,拍拍李夫人的手背,令阿麦取来一只精巧的木盒,装入两枚盐渎送来的凤钗。   “可惜了瓜儿的心意。”   “阿姊如不舍得,从府库内选两件就是。”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盖上盒盖,道:“总要让太后知道,瓜儿不是靠我的庇护才有今日。”   单是请下懿旨远远不够。   她必须让褚太后明白,桓容的才名不是虚传。今日给他些许帮助,日后必能得到回报。   “我是晋室长公主,瓜儿是我独子。”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晋室面对同样的敌人,褚太后需要清楚,保住桓容就是为晋室争取一张底牌,赢得一个助力。   “我入台城之后,府内交于阿妹。”南康公主用力握住的李夫人的手,沉声道,“如果有谁胆敢刺探消息,或是往外送信,阿妹可自行处置!”   甭管是谁,敢在这件事上同她作对,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开南康公主的怒火。   “阿姊尽管放心。”   桓歆重伤在身,到底不是真残,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司马道福恨不能永远避开姑孰,她身边却有几颗不老实的钉子。   之前马氏和慕容氏莫名撞在一起,阿麦就发现不对,怀疑是司马道福身边的婢仆所为。   南康公主没有马上动手,而是让人暗中观察,想弄清楚这几个人究竟是被庶子收买,还是桓大司马埋下的钉子。   如今来看,更像是桓济所为。   桓大司马没必要弄死妾室和庶子,事情成了,能得益的只有桓熙和桓济。而以桓熙的能力,想在司马道福身边安插人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事情安排妥当,南康公主登上牛车,离府前往台城。   牛车离开不久,有婢仆在附近探头探脑,被阿麦当场捉住,全部堵嘴绑起来,送进关押罪奴的暗房。   因为几人不是贴身婢仆,司马道福压根没留意情况不对。直到有婢仆回报,说是姑孰跟来的婢仆少了三人,司马道福方才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长公主离府不久。”   司马道福放下金钗,神情微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婢仆小心咽了口口水,道:“盐渎今日来人,长公主见过之后便离府。奴让她们几个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可人却是一去不回……”   面对司马道福愈加严厉的神情,婢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   “好,当真是好,好得很呐!”   “殿下,奴……”   “闭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司马道福抓起金钗,猛地掷向婢仆。锋利的钗尾划过婢仆额角,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阿兰!”   “殿下。”一名略显粗壮的婢仆自门外行入。看到她,受伤的婢仆禁不住瑟瑟发抖。   “把她捆起来,送去阿母居处,直接交给阿麦。告诉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司马道福沉声道。   “殿下,殿下饶命啊!”婢仆跪倒在地,连声求饶,“殿下,奴一心为了殿下,殿下饶命啊!”   “为了我?”司马道福冷笑,又抓起一枚金钗,将要扔时,发现是最喜的金蝶钗,不舍的放下,换成一枚环佩砸了过去。   婢仆不敢躲,额前又添一片青肿。   “为了我好?我看你更像是觉得我太好,想要给我找麻烦!”   不想再听婢仆辩解,司马道福冷着脸转过头,阿兰扯出一方布帕,当场塞进婢仆嘴里,和另一名粗壮的婢仆合力,三两下将她拖出内室。   “不能让我高兴两天!”   坐在铜镜前,司马道福打量其他婢仆,心中暗自冷笑,是,她是任性跋扈,行事不入高门士族的眼,可她不是蠢货!   “这里是建康,不是姑孰,你们是我的奴婢,不是桓济的。”司马道福冷笑,直呼桓济之名,压根没有半点忌讳,“现如今他成了废人,有人还想指望?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今后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   婢仆们噤若寒蝉,心中有鬼的更是脸色煞白,后悔不该听信二郎君之言,如今真是进退不能,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台城内,褚太后正为姑孰上表的事烦心,听宦者禀报南康公主请见,不由得捏了捏额角。   “请进来。”   “诺!”   南康公主走进内殿,话不多说,请褚太后屏退左右,取出桓容送来的书信。   “这是瓜儿的主意?”看过信后,褚太后面带惊讶。试着回忆对桓容的印象,可惜都是他十岁前的样子。   “主意是瓜儿想的,但论起源头,还是那老奴。”南康公主道。   “不是那老奴想夺京口和北府军,郗方回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不怕告诉太后,如果让那老奴得逞,郗方回被撵出京口,晋室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你容我想想。”褚太后知道事情严重,可仍拿不定主意。   下了这道懿旨,摆明站在郗愔一边,十成会得罪桓温。如果桓温一气之下放弃北伐,直接起兵攻向建康,岂不是弄巧成拙?   “太后莫不是还想着术士的卦象?”   “南康!”   “太后,扈谦的确是个能人,但他终归不是神仙!”南康公主道,“他能算准琅琊王府的子嗣,未必能算准王朝皇运!”   褚太后沉默了。   “不提本朝,追溯至秦汉,异士能人何止千百?”南康公主见太后神情松动,加重语气道,“太后熟读史书,理应记得,汉末乱天下的张角举的是什么旗,打着的又是什么幌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褚太后神情陡变。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如果真的天下大吉,如何会有这烽火绵延的一百多年?   “太后,那老奴在乎名声。如若不然,早在升平四年,皇姓就该换了。”   南康公主了解桓温,甚于任何人。   如果桓大司马有意起兵夺权,绝不会等到今天。他最擅长用的手段是“威逼”,逼得对手自乱阵脚,将他索要的一切拱手奉上。   郗超屡次劝说桓温夺取皇位,死活没等成功,就是没有把准桓大司马的脉搏。   南康公主却能一眼将他看透,告诉褚太后,北伐没有成功之前,桓温不会轻易起兵。   如果可以,她宁可没有这份能力。   看得越真,越会明白当年有多傻,傻到让自己都觉得可怜。   经过南康公主一番劝说,权衡利弊之后,褚太后终于发下懿旨,挽留郗愔在朝。   “阿讷,你去请天子,”褚太后顿了顿,神情现出一抹不耐,“罢,不用请他过来,直接传我之言,历朝贤臣请辞,天子无不恳言挽留。郗氏于国有功,郗方回实为扛鼎之臣。今北伐在即,国不能失贤臣,军不能失良将,务要下旨挽留,不致国失鼎臣,朝失栋梁。”   “诺!”   宦者领命退出内殿,南康公主心知事成大半,神情微缓,令殿外的婢仆入内,捧出装有金钗的木盒,送到褚太后面前。   “往日里都是往外抬,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褚太后看着木盒,难得戏谑一回。   “瞧太后说的。”南康公主打开盒盖,故意不看褚太后的神情,道,“这是瓜儿送来的,太后看着如何?”   褚太后坐正,拿起一枚金钗,看着钗头闪烁的彩宝,笑道:“像前朝大匠的手艺,极是难得。”   “太后好眼光。”   南康公主将木盒推到太后面前,倾身靠近,低声道:“瓜儿与我书信,道每年盐船之外,还可向宫中进献……再则,北地亦有商路,能得……”   听着南康公主的话,褚太后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言确实?”   “确实。”南康公主正色道,“瓜儿是我子,体内有晋室的血。太后尽可放心,如他能得侨州,日后必为晋室助力。”   桓容绝不会想到,他盘算着盐渎的一亩三分地,亲娘直接拉大范围,欲将晋室设立的侨州都划拉到手中。   “南康,如果瓜儿欲取侨州,郗方回那里又当如何?”   “太后是故意装糊涂?”南康公主浅笑道。   “郗方回年近花甲,此次北伐之后,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定要让贤。长子郗景兴在老奴帐下,经过日前之事,无异同其反目。余下两子非统兵政之才,届时徐、兖二州落入谁手,京口由谁所镇?”   换句话说,八王之乱后,朝廷不放心将兵权交给诸侯王,西府军和北府军都由州刺使统辖。   朝中能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谢安和王坦之,褚太后也不完全放心。   谁能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王敦和桓温?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桓温不睦,同朝中的士族也没多少瓜葛,仅同谢玄、庾宣等寥寥几人为友,交情也称不上莫逆。   几方对比,褚太后发现,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难怪大人公言,可惜南康不为皇子。”   南康公主笑了笑,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姑嫂两人商议完正事,闲话几句后,宦者手捧圣旨入殿。   见到圣旨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褚太后面色沉怒,南康公主也不禁皱眉。   传言天子不上朝会,不理政务,整日同妃妾嬖人饮酒作乐,有昏君之相。如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圣旨和懿旨当日送往京口。与此同时,桓容手持桓大司马手书,在侨郡大肆征发役夫,收拢流民之事传到姑孰。   闻听消息,桓大司马先是愕然,继而震怒。   “逆子安敢!”   这一刻,桓大司马和郗刺使的心情一模一样,逆子,坑爹啊!   郗超坐在旁侧,等桓大司马发完一通火气,奇怪道:“明公,仆未曾听闻五公子身边有此能人。”   桓温摇摇头,逆子身边没有,郗方回手下可不缺!   无意之间,桓容扮猪吃老虎,郗刺使友情背锅。   “建康传出消息,官家和太后下旨挽留郗方回。”桓大司马沉声道,“旨意不日将到京口。”   只要郗方回上表,夺取京口和北府军的计划就会夭折。   原本消息不该瞒得这么严,让桓温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怪只怪桓容闹出的动静太大,引起地方和朝中警觉。   尤其是不属桓问铁杆的各州刺使,均是心生警惕,生怕郗方回倒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会马上成为桓大司马的目标。   “郗方回尚在,桓元子便令其子在侨郡动手。如果京口易手,北府军改由桓氏掌控,哪还有我等的活路?”   地方如此,朝中亦然。   以王谢为代表的士族高门彼此通气,合力盯着姑孰,确保旨意出健康之前,没有半点消息泄露。   朝中地方一并发力,连桓温手下的两名太守都暗中推了一把,桓大司马想不掉坑也难。   “我子没有消息送回?”   “未有。”   想起在建康养伤的桓歆,桓大司马沉吟片刻,道:“派人回府,如其伤势好转,我会上表朝廷,留他在建康任职。”   郗超应诺,问道:“明公,北府军之事?”   “此事暂不可为。”   南康公主料得没错,桓大司马的确没有起兵的意图。   “一切留待北伐之后。另外,选两人往盐渎盯着那逆子,如有机会……”桓大司马沉声冷笑,“世人既知其奉我命行事,郗方回坐稳京口,第一个拿我子开刀合情合理。”   “诺!”   郗超眼神微闪,立刻明白桓大司马的意图。   杀子之仇不可不报。   不过是将之前中断的计划重拾起来,只要时机掌握恰当,北府军照样会落入大司马之手。   盐渎县   桓容连吃三日寒食,终于喝到热粥,忍不住热泪盈眶。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首次受到邀请,在县衙内用膳,见识到桓容的饭量,七条大汉圆睁双眼,集体下巴脱臼。   石劭淡定的夹起一块腌菜,配着粟粥送进口中。又夹起一片炙肉,裹上酱料下肚。其后抬眼扫过七条大汉,不禁摇了摇头。   见识少啊!   膳食用完,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结伴离开府衙,都是鼓着肚子,眼神有些发飘。   和桓容一起吃饭,不注意就会吃多。石劭已经学会不着痕迹的数饭粒,七人尚未掌握此种技能。   苍鹰在天空盘旋两周,丢下一只貌似天鹅的大鸟。   桓容走到廊下,仰头望向天空,发现空中又多出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   “噍——”   见到桓容,苍鹰照例飞下来擦爪。黑鹰随之飞落,占据了院中搭好的木架。   “熟人?”桓容戳了戳苍鹰的肚子,回报是束发的葛巾被啄掉。   黑鹰歪着头看了一会,扑闪两下翅膀,朝着桓容的方向伸出右爪。   桓容小心靠近,慢慢伸出手。黑鹰即使不耐烦,也没有张嘴就啄。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管中书信,桓容先是嘴巴张大,继而笑弯双眼,最后眉毛扬起,差点飞过发际线。   “府君因何发笑?”   “秦氏的船月中将到。”桓容咳了一声,随手折起绢布,并未交给石劭的意思,“随船工匠增至百名,船工多出半数,敬德需提前做好安排。”   “诺!”   石劭离开后堂,继续每日公务。   桓容再次展开绢布,看着上面的内容,禁不住笑出声音。   他在盐渎铲豪强分田地,放私奴罢荫户,得到一片赞誉之声。慕容鲜卑没有铲除豪强,仅是厘校户籍,罢断荫户,就闹出大乱子。   负责此事的广信公一心为国,强行清查佃客荫户,仅三月时间就出户二十余万,激怒满朝权贵。国主慕容暐到底年轻,架不住群臣反对,没能坚持住立场,广信公忧愤成疾,不治身亡。   朝中权贵开始反扑,领兵在外的慕容垂受到波及,有人举发他同广信公暗通书信,赞同“祸国”之策。早对他不满的大司马逼迫燕主下旨,收回他的兵权,令其即刻还朝。   秦璟在信中写明,如慕容垂还朝,则氐人必大举进攻,如其抗命,燕国恐将内乱。   桓容对燕国乱不乱不感兴趣,氐人和慕容鲜卑谁胜谁负,同样和他关系不大。让他高兴的是,慕容垂麻烦缠身,百分百没空来找自己麻烦!   举着绢布,想到行此“义举”的燕国大司马,桓容笑得愈发畅快。   真是好人啊! 第五十五章 桓容的疑惑   寒食节后五日便是上巳节。   建康城内热闹非凡,小娘子们结伴而出,将外出踏青的士族郎君团团围住,花钗绢帕如雨般洒落,香风浸染河畔,又是一年繁华盛景。   谢玄和王献之同车在前,遇有小娘子投来花钗巾帕,两人均能淡定以对,偶尔见到金钗,也是洒然一笑,引来人群中一阵喧闹。   “可惜容弟不在。”王献之背靠车板,想起新得的一卷竹简,遗憾道,“我刚得一卷新书,实为秦时名家手迹。容弟若在,定然与之研讨一番。”   “日前闻听容弟在盐渎重建城池,放除荫户,收拢流民,每日里忙碌,怕是没有空闲与子敬谈论诗词书法。”   王献之对仕途不感兴趣,听谢玄提到桓容的新政,当下不免皱眉。   “莫非幼度也想出任一方?”   谢玄只是笑,既没否认也没点头,振了振长袖,手指人群方向,道:“子敬,且看那是谁。”   看到人群后一辆熟悉的马车,王献之脸色微变。   “怎么又是她!”   对于司马道福的纠缠,他当真是烦不胜烦。   如果男未娶女未嫁,倒也可称为一段韵事。然而,他家中有妻,对方也已嫁入桓府,这般明目张胆,无所顾忌,只能沦为他人口中笑柄!   司马道福行事放肆,不在乎民间传言,他却不行。   想到这里,王献之神情渐冷,出城赏景的心情都淡去不少。   人群后,司马道福坐在车上,眺望王献之的方向,满目痴迷。距她大概二十步远,另有一辆不起眼的牛车,车上坐一妇人打扮的女子,穿着袿衣襦裙,乌发梳成单髻,发尾垂于脑后,以绢带结成一束。   女子相貌清雅,初见不能使人惊艳,然娟好静秀,气质温婉,实能令人心生仰慕。   “夫人,可要出城?”   “不了。”女子轻轻摇头,望一眼被人群围住的王献之,再看人群后的司马道福,对婢仆道,“归家吧。”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王献之的结发妻子郗道茂。   郗道茂同王献之结缡数载,仅得一女。前岁女儿夭折,夫妻俩均悲痛不已。好不容易从悲伤中走出,两人的感情更胜以往。   不想,司马道福从姑孰归来,不管不顾的缠上王献之,凡是王献之出门,必会在巷口遇上桓府的马车。   城中流言纷纷,家中婢仆亦在窃窃私语。   贴身婢仆不敢隐瞒,将诸事报于郗道茂。后者闻听此事,既未恼怒也未流泪,只是做成一首小诗,放在王献之练字的案头。   看过这首诗,王献之对妻子愈发敬重爱慕,甚至减少出门次数,就为避开司马道福。   因传得不像话,南康公主下令,司马道福被拘在桓府,城中流言渐散,王献之和郗道茂都以为事情应该能就此过去。   不料想,晦日时,司马道福又至河边。寒食节野郊祭祀,余姚郡公主再次露面。至上巳节日,郗道茂驾车出门,果然再次见到了对方的身影。   大君和大人公均已仙逝,几位兄长不好插手此事,她的从父此刻麻烦缠身,不好因这些事去烦扰,郗道茂能靠的唯有自己。   “归家吧。”郗道茂令婢仆张开车盖,遮住渐烈的暖阳。   隔着车帘,人声变得朦胧。   郗道茂闭上双眼,神情一如往日温和,心却久久不静。   当日曲水流觞,谢氏、殷氏和颜氏郎君皆有佳作传出,太原王氏子弟亦不落下风。琅琊王氏的几名郎君却不同往年,尤其是王献之,非但没有赋诗,连擅长的字都没有写下一幅,反而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被谢玄和兄长扶上马车,送回家中。   郗道茂见丈夫醉成这样,也是吃惊不小。婢仆送上热水后,亲自为他拭面净手。   “姨姊,”王献之翻过身,抓住郗道茂的手,脸色潮红,目光清亮。   “夫主装醉?”   此刻的王献之哪里有风流郎君的样子,将郗道茂拉到身边,头枕在她的腿上,道:“姨姊,如我不再有才名,姨姊可会弃我而去?”   郗道茂愣了片刻,挥手令婢仆退下。纤纤细指梳过王献之的发,柔声道:“官奴可还记得当年大人公与家君书信?”   “记得。”王献之闭上双眼,握住郗道茂的手,送到唇边轻啄,“是我央阿父。我比姨姊小一岁,怕来不及,姨姊被别家求去。”   郗道茂靠在榻上,收回手,继续梳着王献之的发。   “官奴有才也好,无才也罢,我既为你妻,定会终身伴你。除非……”   “除非?”   “哪一日官奴变心改意,我当离绝而去。”   声音柔和温婉,眼神却是顽强坚韧。   王献之靠在郗道茂怀中,反手握住妻子的手腕,越来越紧。   桓府内,司马道福回到院中,将所有婢仆撵出,关起房门,狠狠推倒屏风,摔碎摆在架上的玉器。   动静委实不小,很快传到南康公主耳中。   “不用管她。”南康公主斜靠在榻上,逗着两只圆滚滚的狸花猫,见猫滚成一团,笑得格外开心。   “台城送来的,阿妹可喜欢?”   李夫人轻轻捏着南康公主的肩膀,道:“我时常调香,房里不能养这些小东西,万一哪日打翻了什么,又是一场麻烦。”   “也对。”南康公主单手撑着额头,令婢仆将猫抱下去。看到那双圆滚滚的猫眼,就让她想起远在盐渎的桓容。   “阿姊,余姚郡公主身边的人查清了。”李夫人柔声道。   “有几个?”   “共有六人,一个是近身婢仆,三个是从琅琊王府带出,余下都是出身姑孰。”   “都是庶子的人?”   “五个确认,倒有一个不确定。”   “哦?”南康公主挑眉。   李夫人俯身,红唇擦过南康公主耳边,声音愈低:“阿姊绝想不到,她打探消息为的不是姑孰,而是琅琊王府。”   “你是说琅琊王?”南康公主皱眉。   “从问出的口供来看,不像是琅琊王,更像是世子。”   “是他?”南康公主眉皱得更深,“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有这样手段?”   “阿姊,郎君十岁到会稽求学,即被周氏大儒称为良才美玉。如今出仕盐渎,制定的政令,使出的手段,显露出的凌厉果决,试问,有几个舞象少年能够做到?况且,世子做不到,他身边岂会无人?”   南康公主坐起身,认真思考李夫人的话,终于点了点头。   “这事暂且不要声张。”   琅琊王司马昱颇有才名,同王坦之和谢安等人均有交情,被称为当代名士。虽然没有兵权,但官居丞相,在朝中的力量并不小。   这事是司马曜自作主张,还是有司马昱的默许,南康公主拿不准。如果大张旗鼓的追查,怕会弄巧成拙,得罪了司马昱。   以她的身份,本无需顾忌太多。然而,考虑身在盐渎的桓容,行事必须谨慎。   “阿姊,何妨遣人往姑孰,将消息透给二公子。”   “告诉那庶子?”   “二公子性狭多疑,必会追查到底。”   既能将自己摘出来,又能试一试姑孰和琅琊王府的反应,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善!”南康公主笑了,“就照阿妹的意思办。”   哪怕消息泄露,司马昱也怪不到南康公主身上,反而会生出感激。   在出嫁的女儿身边安插耳目不是什么光彩事,南康公主完全可以找上王府问责。她选择压下,是给了琅琊王府极大的脸面。坚持追查的是桓济,要怪也该怪上这位,要结仇结的也是这位。   议定之后,南康公主将事情交给阿麦,李夫人唤来婢仆,继续盯着余姚郡公主和桓歆的院落。   “日前姑孰来人,携有大司马书信。三郎君看过之后便当场烧掉,奴未能知晓详情,仅从来人口风推断出,大司马有意让三郎君留在建康出仕。”   “我知道了。”李夫人点点头,正要迈步离开廊下,就见有婢仆匆匆走来,脸带惊慌之色。   “何事如此焦急?”   “回夫人,慕容氏将马氏推倒,险些伤了两位小公子。”   “伤得可重?”   “两位小公子仅是受了惊吓,马氏似是伤了脚。”   “去请医者。”李夫人道,“交代马氏,如果伤得太重,我会上请殿下,将两位小公子暂时挪走。另外,把慕容氏关起来,三日后再放出。”   “夫人,此事不禀报殿下?”   李夫人浅笑,上下扫过报信的婢仆,道:“你在质问我?”   “奴不敢!”婢仆忙低头道,“只是规矩如此。”   “好。”李夫人没有阻拦,对闻声走来的阿麦道,“带她去见殿下。”   “诺!”   婢仆如愿以偿,殊不知,见到南康公主后,话没说到一半就见公主冷笑,命人将她拖了下去。   “自作聪明的东西!”   当日,医者为马氏治伤,言其伤了骨头,硬生生将右脚腕拗断,重新用木板夹住。马氏的惨叫声传出室外,廊下的婢仆脸白如纸,两股战战,汗下如雨。   慕容氏被拖入暗室,连续三日不得饭食,仅有一碗清水。到第四日,见到婢仆送来的粟粥,完全顾不得烫,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两个庶公子并未移出马氏院落,而是搬到别室,由奶母和婢仆看顾。   马氏的假伤成了真伤,慕容氏的撒泼装疯也没得到半点好处。   司马道福不在乎两人,全当看一场笑话。桓歆以为抓住把柄,写成书信之后,秘密派人送往姑孰。   南康公主看到截获的书信,还以为是关乎朝政,没想到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当场气得发笑。   “老奴留他在建康,当真打错了主意。”   李夫人颔首浅笑,素手调香。   要么说,蠢人最好不要自作聪明,闹腾得越厉害死得越快。   “难得妾想做一回好人。”偏偏有人不识趣,硬要让公主烦心。不是想着最近事情多,公主每日不得闲,她才懒得理这几个跳梁小丑。   李夫人合上瓷罐,笑容娇艳,带着一丝道不明的魅惑。   “有人想死,何需拦着。”南康公主端起茶汤,道,“阿妹不用提心,一指头按死的东西,权当是个乐子。何况,没有她们闹的这出,我还没发现,老奴留那庶子在建康,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刺探消息?   可惜啊,烂泥扶不上墙,正事搁在一旁,却在这些后宅的细枝末节上动心思。   于此同时,挽留郗愔在朝的旨意抵达京口。   接到旨意当天,郗愔便上表朝廷,言称自己糊涂,北伐未成,园陵未复,绝不再言告老。   北伐成与不成还是个未知数,修复园陵绝非一朝一夕之事。需知表书所言的是西晋皇帝之墓,现在都在胡人地界。   谁会让你随便去修陵?除非先把地盘打下来。   以东晋目前的实力,此事难度不小。   按照郗愔表书所陈,园陵一日不修,他就一日不辞官,桓温再无法逼他让权。   换句话说,东晋没打进胡人地界,抢回西晋五帝修建陵墓的州郡,他将始终坚守岗位,率领北府军镇守京口,直到镇不住为止。   表书送到建康,中书省发挥最高工作效率,当日递送台城,交由天子盖章落印,一场夺取兵权的谋划就此落空。   历史上,本该转由桓温掌控的北府军,仍牢牢握在郗愔之手,为即将开始的第三次北伐带来不小的变数。   盐渎县   仰赖公输盘的技术,相里兄弟的技术,临到三月中旬,西城石屋陆续竣工,高达五米的城墙渐露雏形。   城门处的石墩已被移走,重新打下地基,铺上条石。相里兄弟几经讨论,三改图纸,终于选定瓮城所在,迅速破土动工。   继西城之后,北城也成了一片大工地。   重录户籍的流民每日早起,分到田地的忙着春耕,不擅长种田的结伴到盐场和码头做工。   依“大司马调令”征发的流民达到三千之数,桓容和石劭商议,没有急着重录户籍,而是按照姓氏丁口记录成册,分别安排到田间和城内做工。   “每日两餐,半月领一回工钱,熟手工钱加倍!”   得知有工钱可领,众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惊讶和不信。   “敢问郎君,此言确实?”一名老者上前问道,观其言行谈吐,绝非目不识丁之人。   “确实!”亭长高声道,“木匠石匠,工巧奴出身,年四十五以上者,均速速报来,府君另有安排。”   职吏各司所职,事情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   征发来的流民不乏有见识者,很快发现事情有些不对。盐渎县令的这些命令,压根不像是为北伐做准备,倒更像是要将三千人尽数留下,充入县城丁口。   但是,可能吗?   怀揣着疑问,众人依照要求分列,向记录的职吏报出姓名、年龄、籍贯和擅长的手艺。   桓容本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可遇不可求,这批流民中未必能挖出多少宝。哪料想,第一天就网上一尾,不,三尾大鱼!   颍川荀氏,颍川陈氏,颍川钟氏!   凡是读过三国演义,对荀彧,陈群和钟繇的名字必不陌生。这几条大鱼并非出自嫡支,而且遭逢战乱,亲人离散,学识比不上先祖,但见识和本领仍超出常人。   看着记录下的名字,桓容嘴角咧到耳根。   发财了,发大财了!   如果次次都能这样,他不介意多吃几桶饭,多坑渣爹几回。   不过,有了这次教训,估计渣爹轻易不会给他写信,写信也未必会盖上私印。事情可一不可再,想要继续坑爹,必要另觅蹊径,再寻他法。   “这几人另外记录,派人留心观察。”   “诺!”   职吏领命,桓容心满意足走人。   之所以没有马上将人迎入县衙,是他留了个心眼,有才不假,人品还要再查。万一遇上哪个有才无德,两面三刀的,哭都没地哭去。   桓容倍加小心,姑孰派来的探子和刺客有些傻眼。   县衙围得像铁桶,无法靠近目标五十步距离,他们还行的哪门子刺?   桓容离开北城,返回县衙途中,头顶传来鹰鸣。仰头望去,是北去的苍鹰归来。   “噍——”   鹰鸣声中,苍鹰盘旋两周,落到车架前。鹰腿上没绑竹管,只有一张绢布。   解下布料,桓容仔细展开。   “慕容垂拒命不还,氐人发兵陕城。”   “船队五日后抵达,璟随船。”   看到第一条,桓容并不感到吃惊。除非慕容垂是个傻子,否则绝不可能乖乖交出兵权,伸出脖子任人宰割。   至于第二条……桓容摸摸下巴,算一算秦璟上次离开的时间,以两地的距离和现下的环境,这位南下的次数是不是稍显频繁了点? 第五十六章 有点不对   太和四年,三月,丁未   本该是细雨连绵时节,建康城内却是滴雨未下。   运河水位下降,短时间内未见影响,但长此以往,必会影响到水运通行。有经验的艄公和船夫都是面带愁色,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生出不妙的预感。   “快到四月还不下雨,今年怕是要旱。”   “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年过四旬的艄公摘下斗笠,不停的扇着风,“这才三月下旬,天就热成这个样,一场雨都没有,你看看这水位,等到四月再不下雨,大些的商船都进不来。”   “再等等看吧。”一名船夫蹲在岸边,满脸愁容,“咱们好歹能在河上讨口饭吃,我阿兄在城郊有三十亩田,说是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怕是……”   船夫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都是摇头叹息。   “行了,别想那么多,听说这两日有运盐船来,都勤快点,多扛几袋盐,又能赚来几天的饭食。”   各地货船进入建康,或多或少,总要在码头雇些人手。   胡商最是小气,南来的运珠商人最为阔绰,这是码头上的共识。   然而,自今年起,挂着盐渎旗号的货船打破常识。   船主出手大方,甚至和几名船夫定下长契,有盐渎的货船抵达建康,他们均可带人前来运货,工钱当日计算。遇上货物数量多,还会提供一顿饭食。   “往船下搬盐的时候,有个船夫不小心划破一只口袋,漏出两捧细盐。船主不要了,我分得一小撮,比大市里的都好。”   “细盐?”   “好在何处?”   众人生出好奇,都开始询问。   艄公正要开口,就见两艘大船自下游行来。船首挂着代表盐渎的旗帜,几名船工站在船舷两侧,正观察河面水位,另有两人对着岸上招手,示意聚在岸边的艄公和船夫上前运货。   “是盐渎的船!”   顾不得继续闲话,众人当即前身,争抢者走到码头前,等着运盐船靠岸。   货船停靠后,健仆合力放下船板,架起长梯。   钱实首次负责运货,不敢有半点马虎。见码头上聚来的人太多,当即高声道:“一船要十个人!有长契者为先!”   人群中起了短暂的骚动,随即有三名年长的艄公船夫出列,陆续点出十几个人,剩下的虽然不服气,奈何船主说得明白,加上三人资格老,受众人尊驾,只能不甘退后,等着下次机会。   “一船卸在码头,另一船装车运往大市。”   石劭没有亲自前来,为保不出差错,将事情逐条列下,不厌其烦的叮嘱钱实,直到后者倒背如流,头大如斗,方才罢休。   临行之前,石劭又将钱实抓到一边,塞给他一张绢布,上列十余条注意事项。   钱实抱拳感激,两眼蚊香圈。   见到这样的场景,桓容既感动又有些好笑。他当真没发现,石舍人有做唐僧的潜质。   不过,也多亏了石劭细心,一路之上才没出太大的差错。抵达建康之后,将两船盐卸下,钱实总算松了一口气。   运往大市的盐不必说,自然是向城内出售。留在码头上的,部分送入台城,部分则低价市给太原王氏手中的盐铺。   桓容尚不具备和对方硬撼的实力,想在短期打开“盐路”,不被明里暗里挤出建康,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妥协。   同样的,有桓氏和南康公主做靠山,加上送入台城的“供盐”,太原王氏总要给几分面子。   双方各退一步,桓容可以在建市盐,但数量有限制,并且,最顶级的细盐要分于王氏,后者给出的价钱几乎少于成本。   现下来看,桓容有些吃亏。但从长远计算,只要不被挤出建康,早晚有一天,王氏会发现,自己中了对方的计策,桓容要的不是部分利益,而是整个建康盐市。   完成运盐任务,钱实下令船停河上,亲率数名健仆赶往桓府。   “有郎君书信并两箱器物,俱为郎君奉于殿下。”   钱实未进客室,只在廊下行礼,取出书信交给阿麦,并将两只木箱送上。待南康公主写好回信,当即告辞离开。   南康公主令人移开屏风,看过书信,不禁笑道:“颍川荀氏?瓜儿当真有运!”   两只木箱被抬入内室,箱盖打开,一只装着金玉饰品,另一只则是硝好的狼皮和鹿皮。   “难为瓜儿有这个心思。”   建康不缺丝绸绢布,兽皮却是稀罕物,尤其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狼皮,赠人都是一份厚礼。   这是儿子的心意,南康公主压根舍不得送人,令婢仆妥善收好,入冬再取出铺榻垫脚。   盐渎的船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砸出团形水花,引人一阵惊呼,又以飞快的速度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秦氏船队过侨郡时遇到一点麻烦,比预期迟了数日,秦璟才抵达盐渎城内。   彼时,桓容正在北城看公输长架设滑轮。   造城需要的木料越来越多,石块也越来越大。为平整石面,凿出符合要求的石砖,公输长就地取材,选定两条河流,一口气架起三座水车。   水车架起之后,他又带着木匠制造工具,拉起绳索,耗费半月时间,打造出依靠水力运转的石锤,以及能运送巨石的木车。   水车运转,带动石锤起落,工匠们只需站在石盘边缘,打磨一下边角,将锁扣套上石砖,然后由木车运往工地。整个过程不只节省了人力,更缩短了运送时间。   看着石砖原木陆续送出,桓容不禁感叹,身为后人的公输长都厉害成这样,作为开山的祖师爷,公输盘又是何等神人?   秦璟乘坐的马车抵达西城,看到颇似坞堡的城墙,不禁有些诧异。待进入城内,沿途经过新造的房屋院落,一行人都是面露惊讶,恍惚以为回到了西河。   “郎君,这……”一名健仆拉住缰绳,回身看向车上的秦璟。   秦氏坞堡出自相里墨之手,防御能力在北地堪称一流。氐人和鲜卑人耗费数年,采用各种办法,就是无法攻破坞堡城防。   最危急的一次,鲜卑人付出千条人命,终于凿开外墙,冲进瓮城。   然而,成功之后却是傻眼。   内外城墙之间的夹道又窄又长,似迷宫一般。   内城的门藏在墙内,鲜卑人不善于观察,无论如何找不到入口。好不容易找到,发现门洞已经被堵死,想要硬冲,除非有一身铜皮铁骨。   实在冲不进去,只能暂时退兵。不想又中了埋伏,漫天箭雨落下,夹道内一阵鬼哭狼嚎。   鲜卑人退去后,痛定思痛,再没做过强攻秦氏坞堡的蠢事。   经过此役,秦氏坞堡威名更胜往昔。威名背后,付出的却是家主阵亡,五子战死四人的惨烈代价。   战后坞堡重建,主持工程的仍是相里氏。   秦璟在坞堡内长大,对这样的布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乍见盐渎西城,第一反应是惊诧,第二则是沉思。   数月前,相里兄弟离开坞堡,不知去向。阿父不敢派人大张旗鼓搜索,唯恐引来胡人的注意。   当时,秦璟身在建康,并不知晓详情。回到西河郡后才被兄长告知,相里墨曾败给公输家,落下心结,郁郁而终。其子孙后代铭记先祖教训,始终不忘雪耻。   闻知公输氏后人下落,相里兄弟哪还能坐得住。   只是堡内众人都没想到,六兄弟竟是一去不回,就此失去下落。   “郎君,仆观此城布局类似坞堡,却有不一样之处。”随行谋士打断秦璟的思索,认真道,“城墙上多出两座箭楼,石屋环绕县衙,最高两座互为犄角,布局似相里氏的手笔,建筑却更显得精妙,倒像是公输氏的手艺。”   秦璟点点头,没有多言。   车队行至县衙,见到门前排列的流民队伍,众人不禁又是一阵好奇。   石劭得散吏回报,忙起身往府外迎接,同时不忘吩咐:“去城北告知府君,有故友前来。”   “诺!”   健仆赶到城北,桓容得知消息,马上放下手头事,登车返回城西。   牛车途经新建的石桥,被十余名小娘子拦住,桓容被掷了绢帕数方,花簪数枚,顶着一身香味穿街过巷。   绢帕上的脂粉味有些过重,混合着花香,让桓容连打三个喷嚏,鼻端发红,眼角隐隐闪现几点泪花。   牛车停到县衙门前,桓容下车的动作稍微急了点,不慎撞到头,为保住形象,疼得直吸气也要咬牙忍住,使得眼角更红,泪花频闪。   落在旁人眼中,却成府君乍见旧友,激动得泪洒衣襟,实乃真性情,有先贤之风。   “秦兄。”桓容不知道被误会,拱手见礼,笑中带泪,道,“数日不见,秦兄一向可好?”   “烦劳容弟挂念,璟甚好。”秦璟不禁被触动,上前两步,拖住桓容手肘。漆黑的双眸映出桓容的影子,笑容愈发温和。   一番寒暄之后,秦璟被迎入县衙。   趁着对方坐落,婢仆送上茶汤,桓容总算有机会擦擦眼角。   茶汤未加葱姜,比寻常淡了许多。   秦璟回到北地之后,再没喝过这样的茶汤,令婢仆烹煮,也制不出同样的味道。   小童送上馓子和谷饼,桓容夹起一块,一边吃一边思量该如何开口。   他对秦璟南下的目的十分好奇,无论运盐还是送人,都用不着秦璟出面。加上氐人和鲜卑人动向不明,他这个时候离开坞堡似乎有些不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此时南下?   桓容心中有疑问,表情中不免带出些许。   秦璟放下茶盏,开口道:“容弟,璟此番南下,实是有事相求。”   “何事?”桓容放下吃到一半的馓子,道,“如能帮上兄长,弟义不容辞。”   翻译过来,如果帮不上,他也没办法。   “日前容弟有书信,言抓获慕容鲜卑派出的探子?”   “确有其事。”   “未知其人现在何处?”   “在盐场。”桓容不打算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有秦璟在,他才能第一时间获悉北方动向。不然的话,两眼一抹黑,慕容垂什么时候摆脱麻烦,带兵杀来都不知道。   “容弟可否将几人交给我?”   “秦兄要这些人何用?”   “不瞒容弟,我偶然得知,慕容垂曾放一批部曲为商,多年行走南北,熟悉各地地形,手下有能绘舆图之人。”   “秦兄要这几人是为舆图?”   “正是。”秦璟点头道,“北方形势难辨,燕主优柔寡断,慕容评步步紧逼,慕容垂是叛是逃,暂时无从得知。其手下军队驻扎在豫州,同洛州毗邻,如其不服燕主,无论自立还是率众投奔氐人,秦氏都不得不防。”   慕容垂不想被夺走兵权,引颈就戮,只有两条路可走,投靠氐人,或是占据几个州郡拥兵自立。   以目前来看,投奔氐人风险太大。王猛视其为敌,他手下又有苻柳这样的氐人叛将,投奔过去难保会是什么下场。   假若举兵自立,慕容垂必须占稳豫州,同时向西扩展地盘,至少要同氐人接壤,以免被燕军围剿,连个逃生的出路都没有。   如此一来,处于二者之间的秦氏坞堡必须掌握慕容垂的动向,最好能判断出他从哪条路走,提前做出防范。   然而,桓容不确定,秦璟想要舆图为的只是防御?   “不瞒秦兄,我手中有北地舆图,颍川至彭城一代尤为详尽。如能帮上忙,容愿拱手相赠。但有一点,”桓容正色道,“请秦兄以诚相待。”   秦璟看着桓容,脸上温和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桓容初见他时的冰冷。   桓容咬紧牙关,攥紧十指,告诉自己不能动摇,不能退缩!   成败在此一举!   不想成为秦氏的附庸,想要和对方站到同一位置,结成地位平等的同盟,这关必须过!   是,他的确和秦氏定下生意往来,算是互惠互利,但彼此并不算结盟,甚至还比不上和郗愔的关系牢固。   郗超的坑爹之举逼得郗愔向桓容靠拢,抛出橄榄枝。经过此前合作,只要不出意外,郗愔绝对会保住桓容性命。   石劭曾建议桓容,可以借秦氏的“势”,他也是这样说服南康公主。   但是,桓容心中一直有团阴影。   借势有利有弊,利益的方面不必说,弊端同样明显,那就是彼此的“地位”问题。   秦璟两次当面,两次开口要人,桓容愈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他本没想过这么快挑明,但机不可失,与其为日后留下隐患,不如赌这一回。   室内陷入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秦璟忽然笑了,似冰雪初融,春归大地。桓容心跳加速,紧盯着对方,仍不敢有丝毫放松。   “容弟两番以舆图相赠,如此盛情,璟实感激。如不能允弟所请,何言丈夫。”   “这么说,秦兄答应了?”   “自然。”秦璟倾身靠近,握住桓容的手腕,俊颜似玉,笑得令人怦然心动,“容弟拳拳之心,璟怎能辜负。必视容弟如亲,诚如孔怀。”   桓容看看秦璟,又低头看看被握住的腕子,虽然目的达到了,可他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苍鹰飞入院中,凌空丢下一头麋鹿,落到木架上梳理羽毛,半晌不见有人迎出。   “噍——”   一声鸣叫,出来的不是桓容,而是随秦璟南下的仆兵。   “阿黑?”   见到苍鹰,仆兵笑着上前,结果被扫了一翅膀,不由得后退半步。抬头再看,苍鹰振翅飞起,早不见了踪影。   摸摸被扇红的脸颊,仆兵呲了呲牙。   这力气,难怪能抓起一头成鹿。   苍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之前被它盯住的鹿群成了出气筒,奋起反抗的雄鹿被抓破脑门,鹿群成员四散奔逃,或多或少都挨了几爪子。   此外,一群水鸟不慎遭殃。等到苍鹰抓着战利品离去,河边仅剩一地羽毛。   豫州   鲜卑主帅帐中,宦者宣读完国主旨意,趾高气扬离去。   慕容垂站在原地,始终面无表情。   慕容冲气得咬牙,怒道:“叔父,那老贼太欺负人了,你绝不能回去!”   “凤皇儿慎言。”慕容垂喝斥一声,并不十分严厉。转身坐到案后,看着铺在案上的旨意,状似疲惫的摆了摆手,“你回帐吧。”   “叔父!”   “去!”   “诺。”   慕容冲走出帐门,越想越火大,不顾部曲的阻拦,策马追上尚未走远的宦者,将他从车上抓下来,挥手就是一顿鞭子。   宦者痛得在地上打滚,滚了满身的湿泥。   打够了,慕容冲揪住宦者的衣领,冷笑道;“回去问问慕容评,王猛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于出卖燕国!”   宦者打了个激灵,忘记身上疼痛,不可置信的看着慕容冲。   太傅叛国?   “如若不然,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调叔父回京?”慕容冲继续冷笑,“不是叔父在豫州,王猛早带人打到彭城!慕容评这个时候召还叔父,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就不信,满朝文武都是瞎子!”   话落,慕容冲丢下宦者,接过部曲递上的缰绳,上马绝尘而去。   宦者呆呆的坐了片刻,不停想着慕容冲的话,突然间起身,大声道:“归京,速速归京!”   慕容冲行出百米,猛地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回望远去的车队,不禁哈哈大笑。   “慕容评,你以为大权在握,竟敢陷害叔父,却不知广信公一死,朝中后宫再次争权,早有人看你不顺眼。”   慕容冲笑着甩了甩马鞭,俊俏的面容少去几许稚气,多出几分凶狠。   我倒要看看,叛国的帽子扣下,把柄送到台上,众人群起围攻,你将如何自辩! 第五十七章 粮食问题   宦者回到邺城,上禀慕容冲所言,当即引来一片哗然。   国主慕容暐向来耳根子软,能执意启用慕容垂为统帅已经是百不一遇,遇上慕容评“叛国通敌”之言,更是满面愕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贵族和臣子争执不断,慕容暐实在举棋不定,也不敢偏袒哪方,只能匆匆宣布退朝,将自己关到内殿,谁也不见。   可惜,皇命能挡住别人,却挡不住太后。   “国主,中山王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此事断不能轻忽!”   太后可足浑氏走进内殿,见慕容暐满面愁容,现出懦弱之态,既感到有利于自己,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可足浑氏年过四旬,依旧丰姿冶丽。年少时更是尽态极妍,极得景昭帝慕容俊喜爱。   其相貌绝美,却是野心勃勃,性情狭隘。   因出身低微,可足浑氏被鲜卑贵族背后讥嘲,同众多皇室和贵族成员结怨,更害死慕容垂的原配妻子,逼他废掉继妻,娶了长安君为王妃。   景昭帝去世后,慕容暐继承王位,可足浑氏成为太后,更是肆无忌惮,乱政弄权,同贵族大臣争权夺利,闹得前朝后宫一片乌烟瘴气。间接导致慕容俊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强盛一时的燕国步入衰落。   之前氐人发兵,可足浑氏并不赞同派慕容垂为统帅。然而国主命令已下,不好更改,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垂执掌兵权。   慕容垂连战连胜,将被氐人抢占的州郡夺回,善战之名传遍邺城。可足浑氏不甘心,同慕容评暗中勾结,借广信公罢除荫户之事构陷吴王,意图夺取兵权,将慕容垂召回邺城,置之死地。   不想,慕容评与可足浑氏合作,照样对她的出身看不上眼。手握大权之后,愈发放肆无礼,没有半点恭敬。   可足浑氏暗中咬牙,却拿他没有办法。   宦者带回慕容冲之言,可足浑氏计上心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两人一并除掉!   至于氐人进犯,边境不安,全不被她放在心上。   在可足浑氏心中,权力胜于一切。况且,人在邺城,见到的是燕国“最强盛”的一面,什么国境不稳,氐人善战,州郡丢失,百姓罹难,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点区别于东晋的褚太后。   褚太后无论多难,想得都是家国晋室,极少谋求私利。可足浑氏被权力迷住双眼,自私到极点,连亲生儿子都是可利用的工具,半点不顾母子亲情,除了自己再看不到别人。   “慕容垂领兵在外,不受召唤,足见其有不臣之心;慕容评勾结氐人,为乱朝中,亦要严惩!”   可足浑氏一锤定音,不给慕容暐反驳的机会,令宦者取来纸笔,逼着慕容暐写下圣旨,夺慕容垂帅印,以罪囚押解回邺城。罢免慕容评太傅之职,抄没家宅,男丁全部斩首,女眷充为军妓。   “母后,氐人尚未退兵。”慕容暐壮着胆子,对可足浑氏说道,“况且,罢除荫户的是广信公,叔父是否参与其中尚且确认,召其还朝即可,以罪囚押解实在不妥。”   “国主,我是为你着想。”可足浑氏按住慕容暐的肩膀,语带慈爱,眼神却比寒冰更冷,染着蔻丹的指甲尖如利爪,“先帝在时就对吴王多有防备,屡次言其有狼顾之相。”   “可太宰说……”   “休提慕容恪!”可足浑氏怒道,“若不是他死得快,我必要将他车裂!竟推举慕容垂为大司马,他安的是什么心!”   “母后……”   “照我说的做!”可足浑氏失去耐心,干脆亲自动手写下旨意,令慕容暐原样抄录,不许差一个字。   慕容暐拿着笔,鼻尖冒汗,嘴唇抿成一条线。   墨迹落于纸上,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   “大胆!”可足浑氏见到来人,满面怒容,斥道,“不经通传擅闯内殿,慕容评,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不下懿旨,代写天子诏书,又是何等胆大包天!”   慕容评针锋相对,全无半点惧意。   可足浑氏面沉似水,她留在竹简上的字迹尚未全干。   慕容评大步上前,视国主如无物,劈手夺过竹简,看过两眼,当即冷笑一声,道:“好,当真是好!太后是想过河拆桥?如将这份‘圣旨’送往豫州,未知吴王会作何反应?”   可足浑氏脸色铁青,就要令侍卫进殿将慕容评拿下。   慕容评不见半分紧张,反而负手冷笑。   “来人!”   可足浑氏连叫数声,侍卫大步走进内殿,却是站在慕容评身后,不像拿人,更像是护卫。见此情形,殿内的宦者和宫婢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木头桩子一般。   “我劝太后省些力气。”慕容评抬起右手,立刻有两名侍卫上前,将自豫州归来的宦者拿下,抽出长刀,当场砍掉了宦者的脑袋。   “啊!”   头颅双眼圆睁,滚到慕容暐脚下。慕容暐一声惊叫,竟没顾得起身,而是爬着向后退去。   “哈哈哈!”   慕容评大笑,转向脸色煞白的可足浑氏,威胁道:“太后,我闻氐主苻坚仰慕中山王美名,很想一见。”   “你?!”可足浑氏神情骤变,不敢相信的看向慕容评,“你敢?!”   “古有交换质子之约,可使两国罢兵修好。自去岁起,我国同氐人交战,发兵总计五万,国库少去一半,如有罢兵之策,我想满朝文武定会赞同。”   说到这里,慕容评嘿嘿冷笑。   “中山王年幼,未必能令氐主满意,莫如修成国书,送出公主和亲。以清河公主艳绝六部之名,想必氐主不会拒绝。”   可足浑氏气得发抖。   她不在乎慕容暐,却极其宠爱慕容冲和清河公主。听到慕容评要将他们送于苻坚,恨不能立刻拔出剑来,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   “你敢!”可足浑氏厉声道,“如果我子稍有差错,我必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评冷哼一声,道:“既如此,太后最好安心宫中,前朝之事少插手。”   归根结底,他并不想彻底和可足浑氏撕破脸皮。慕容冲尚未解决,两人撕毁盟约很不明智。   可惜这个女人毒辣有余,智慧不足。每天只想着扫除障碍,争权夺利,半点不知晓时局,更不晓得兵事。大事未决,竟想背后撕毁盟约,暗害于他,差点坏了大事!   慕容评盯着可足浑氏,再看退到角落瑟瑟发抖的慕容暐,警告道:“我劝太后最好学一学国主,毕竟,朝中安稳最为重要。”   话落,慕容评将竹简和写到一半的圣旨丢入火中,看着火焰跃起,听着焰心噼啪作响,视线落在表情僵硬的可足浑氏身上,态度全无半点恭敬,表情中尽是轻蔑。   “臣告退。”   自闯入内殿之后,这是慕容评第一次口称“臣”,实在是无比的讽刺。   “国主受到惊吓,近日不便上朝,太后身体微恙,最好安心养病。”留下这句话,慕容评大步离开,放肆之态足可令桓大司马甘拜下风。   内殿中,宫婢匆忙收拾掉死去宦者的尸身头颅,随后退到殿外,头颈低垂,犹如木雕泥塑。   太后怒到极致却是无从发泄,见到仍在发抖的慕容暐,抓起砚台砸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巴掌大的石砚迎面飞来,慕容暐匆忙闪躲,仍被墨汁溅了一身。   “你要是有吴王三分,咱们母子也不会被欺负到如此境地!”   慕容暐看着脸带怒色,胸口不停起伏的太后,突然笑了。   笑容空洞,无悲无喜。   “母后,阿兄倒似吴王。”慕容暐干巴巴的说道,“人称聪敏好学,沉毅果敢,可他死了,病死了。”   “你……”可足浑氏面上闪过一丝惊慌,迅速隐去,却没有逃开慕容暐的眼睛。   “阿兄比我健壮百倍,一场小病就没了。太后,阿母,”慕容暐的笑容终于不再空洞,表情中涌现道不出口的哀伤,“如果我真的肖似吴王,可能活到登基之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足浑氏压下突起的慌张,怒道,“我看你是脑袋不清醒,开始胡言乱语!”   “不清醒?对,我是不清醒。”慕容暐嘿嘿笑着,竟是爬到太后脚边,拉住太后的裙摆,神情诡异道,“太后,阿兄当年吃的蒸饼,未知儿可要尝一尝?”   “放手!”   可足浑氏面现慌乱,一脚踢开慕容暐,高声道:“国主染恙,今日不许他出殿!”   话落,可足浑氏匆忙返回太后宫,留下慕容暐趴在地上吃吃冷笑。   自此,国主慕容暐病在宫中,朝政全由慕容评把持。可足浑氏转而联合不满慕容评之人,为保住慕容冲和清河公主,甚至反对召慕容垂还朝。   朝廷内闹得不可开交,慕容垂得到喘息之机,慕容暐则终日与酒为伴,一天十二个时辰,难得有几刻钟清醒。   一南一北,晋帝燕主,都是大权旁落,郁愤难消,无亲信相伴,唯有一醉解千愁。   接到苻坚命令,王猛放弃同慕容垂正面对抗,而是绕路攻打陕城,一战而下,抓获了向燕人献城的氐人叛将。   “撤兵!”   得手之后,王猛无意占据空城,迅速收拢部队,下令撤回秦地,并将叛将绑入囚车,一并押回都城长安。   慕容垂派出的援兵姗姗来迟,陕城已是黑烟滚滚,陷入一片火海。城内居民要么被屠戮,要么被氐人掳走,房舍建筑俱被付之一炬。   因两月未曾下雨,溪流断决,河水下降,大火无法扑灭,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到火灭时,整座城池已成一座废墟,再不见昔日半点影子。   陕城兵败,慕容垂的帅印反倒握得更稳。   邺城内终究不全是酒囊饭袋,见识到氐人凶猛,不敢视战局如儿戏,以渔阳王慕容涉为首的皇族宗室合力牵制住慕容评,拦下第三份送往豫州的诏令。   事情传出,王猛反应过来,捶着大腿道:“妄称算无遗漏,竟是中了慕容垂的计谋,失策!”   仔细想想,慕容垂将氐人叛将安排在陕城,明显是放下诱饵等着氐人派兵。战时增援的速度也是慢得不合常理。   早知如此,他压根不会带兵进攻陕城。奈何苻坚执意下令,他又不能公然抗命。   想到囚车中的魏公和苻柳,王猛不禁摇头。   遇上慕容垂这样的枭雄,此二人当真被利用得彻底。   陕城一战后,氐人抓回叛将,慕容鲜卑未再派人重踞城池,双方没有明言休战,却维持一种奇怪的和平。   秦氏坞堡获悉战况,家主秦策语于谋士:“燕主之位恐不久矣。”   如果之前慕容垂没有生出二志,经过这回也会生出叛心。   “燕国朝廷久弊,奸佞擅权,妇人祸国,纵使慕容俊再世也是回天乏力。”   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身在盐渎的秦璟。   见到黑鹰送来的消息,秦璟同随行谋士道:“慕容鲜卑外强中干,如慕容垂真被逼反,无需外力讨伐,内部必将生乱。”   谋士接过绢布,细细看过两遍,就要吹亮火折子点燃。   “不必。”秦璟拦住他,收回绢布,折了两折放入袖中。   谋士面露不解,秦璟笑而不言,起身离开内室,穿过木造回廊,停在桓容所在的正室前。   “秦郎君?”小童捧着漆盘走出,见是秦璟,立即弯腰行礼,并道,“郎君稍待,奴立即通报。”   秦璟来得实在不巧,桓容正在沐浴。   进入四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好似已经进入盛夏。   盐渎不似建康,好歹下过两场小雨,然而雨过之后更觉闷热。桓容幼年多病,体质偏弱,实在耐不住热,只能每日沐浴。   小童入内通禀时,桓容正盘膝坐在蒲团上拭发。   有会稽的先例在,又有南康公主严令,阿黍对府内的婢仆严防死守,桓容沐浴时,基本都是童子伺候。   “郎君,秦氏郎君来访。”   “秦兄?”桓容停下动作,抓着一把仍在滴水的长发,看看刚上身就湿了半边的外袍,果断道,“先请秦兄到客室,我稍后就到。”   “诺!”   秦璟饮茶汤的时间,桓容换了三条布巾,长发依旧擦不干,干脆披在身后,换上浅色大衫,玩一回魏晋潇洒。   初次见到郎君这样打扮,廊下的婢仆都是瞪大双眼,脸泛红润,一人还掉了手中的扫把。   小童在侧室前等候,同样吓了一跳。   郎君平日说什么都不穿大衫,今天这是怎么了?   无视众人目光,桓容迈步走进客室,长发披在身后,发尾犹在滴水。好在风中带着暖意,不出片刻,木板上的水渍即被蒸干。   “劳秦兄久待。”   桓容正身坐下,到底过不去吊带衫一关,大衫内加了一层中衣,只是领口微敞,不似往日严谨,多出几分洒脱。   见到这样的桓容,秦璟眼神微闪,放下茶盏,笑道:“是我寻的时机不巧。”   “哪里。”桓容摇摇头,待婢仆送上茶汤,端起饮了一口,道,“容不耐热,稍动一动便要出汗,每日皆要如此,让兄长见笑。”   提到天气,秦璟收起轻松神情,叹道:“我南下之前,西河未降一场春雨。堡内司农言,今年恐要亢旱。”   旱灾吗?   桓容放下茶盏,面上现出一抹凝重。   “坞堡可有应对之法?”   秦璟摇摇头。   如果有办法,何须年年向外买粮。大父和阿父都曾鼓励农耕,到头来却是白费力气。   “我听敬德说,预期有旱灾,可寻地方凿井。”   秦璟笑道:“确有此法,然坞堡内并无擅长寻井之人,我闻公输氏擅此道,未知容弟愿否割爱?”   桓容干笑两声,很想给自己一巴掌,让你嘴快!没事找事,麻烦了吧!   “秦兄,这个……”   “恩?”秦璟挑眉,见桓容面现难色,活似将要炸毛的狸花猫,不由笑道,“容弟无需担忧,璟乃戏言。”   戏言?   桓容瞪眼。   说好的以诚相待的呢?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北地旱情非是凿井可解。”   见桓容面露疑惑,秦璟耐心解释起来。   “自汉末黄巾之乱,近两百年间,北地常遇天灾,水涝、天旱、蝗灾,自璟记事起,秦氏坞堡统辖之地已遭数次旱灾。每逢天变必有蝗灾,百姓流离失所,饿馁死于途中。流民之惨状,非言语可以形容。”   “前岁,西河郡遭遇蝗灾,家君遣人四处购粮,仍有不下百人饿死。”   “今岁二、三月间已有预兆,故而璟三度南下,望与容弟当面商议,今年交易的粮数是否能增加百石。”   桓容沉默下来。   他不是不想帮忙,然而京口送来消息,北伐之事已定,北府军的粮秣多数出自侨郡,盐渎是他食邑,不属侨郡管辖,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之前仗着有钱有粮,桓容四处搜刮流民,盐渎人口飞涨,如今将近五千。   人多,需要的粮食就多。   刨除前定的交易数量,再除掉上交的军粮,粮仓里并不剩多少。   “容弟若是为难,璟定不强求。”秦璟正色道。   “多谢秦兄体谅。”桓容松了口气。他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实在无法,总不能变粮食出来吧?   变粮?   桓容愣了一下,下意识摸向额间。   好像可以试一试?   “容弟?”秦璟见桓容不出声,手指放在额间愣愣的出神,关切道,“可是哪里不适?”   “啊?”桓容回过神,忙摆手道,“无碍,大概是发未擦干,吹了风,稍后就好。”   秦璟皱眉,见桓容长发仍有些潮湿,当即令婢仆取来布巾,道:“我闻容弟幼时曾遇大病,平日理当多注意。”   桓容接过布巾,被秦璟盯着,不太好意思动手。见对方大有“你不动手我来”的架势,只能抓过一捧黑发,一下下擦着。   什么叫挖坑自己跳?   这就是!   秦璟坐回原位,视线顺着桓容的动作逡巡在那一捧乌丝之上,时而移到微敞的领口,眼神微暗,突然有些喉咙发干。 第五十八章 共同语言   桓容拭干发,随意扯了下衣领,擦干沾在颈侧的水痕。   黑发披在肩上,似顶级的绸缎。手指穿梭其间,带着不自觉的惑人。   秦璟状似无意的转过头,喉结滚动两下。待桓容整理完毕,才取出袖中的绢布,道:“堡内传来消息,慕容鲜卑恐将生乱,如有乱兵侵扰晋地,容弟当有所准备。”   郑重谢过秦璟,桓容接过绢布,仔细看过一遍,眉间不禁皱出川字。   他对两晋历史了解不多,连司马家出过几个皇帝都不清楚,能记住个司马奕还是仰赖桓温,遑论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乎乱成一锅粥的五胡政权。   说起来,五胡究竟是哪五胡,他也是穿越过来才算彻底弄清。   慕容鲜卑属于例外。   归根结底,“慕容”这个姓氏实在是太有名了,贯穿东晋时期,又总能和建国、背叛、复国联系到一起。   战斗猛人慕容垂打遍南北无对手,桓大司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因在鲜卑内部受到排挤,和贵族争权失败,慕容垂携子投靠氐人,很快得到苻坚重用,却在苻坚落难时背后捅刀,举兵建立后燕政权,全然不顾之前“情谊”,实打实的枭雄本色。   慕容冲的人生经历可谓跌宕起伏,虽曾国破落难,在史书上留下“龙阳之姿”,却也曾进踞长安,登上过帝位,使得“凤皇”两字响彻关中。然其残暴肆虐,杀得百姓流离失所,千里荒无人烟,同样为后世诟病。   桓容不知道,在历史上,这对叔侄是否曾并肩作战,但在现下,他们明显是拧成了一股绳,聚成一股势力。   慕容垂既要和邺城对抗,又不愿轻易投靠氐人。以他手中的兵力,惹不起秦氏坞堡,八成就要打东晋的主意。   届时,侨郡怕要首当其冲。   “如果慕容垂叛国,举兵自立的可能有多大?”桓容捏着绢布,心中怀有疑问,不自觉说出了口。   秦璟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五成。”   “五成?”桓容诧异。   “慕容垂驻扎豫州,手中兵力不足五万。其中嫡系不足三成,更有五千是叛秦的氐人。”   魏王和苻柳被慕容垂当做诱饵,谋算了王猛一回,使得燕国朝廷不敢轻易收回他的兵权,唯恐氐人真的发兵打到邺城。   这种情况下,投靠氐人并不划算,但举兵自立也非良策。   “如果此时举兵,必会被视为乱臣贼子,他手下的将兵未必乐意跟随。”   尤其是五千氐人。   胡人天性蛮横,一言不合,动辄举兵反叛并不稀奇。   如果叛乱成功,大统领自然要换人做。如果不成功,为首者杀死,从者挑出两个处斩,余下多数放过。这是胡人的数量决定,杀一个少一个,尤其内迁之后,汉人死得再多,数量照样超过胡人。   苻柳已死,如果他们返回秦国,非但不会被处死,反而能得到奖赏。跟着慕容垂举兵,得到的好处未必会超过前者。   再者,慕容冲现下敬服慕容垂,并不代表会无条件支持他所有决定。毕竟邺城的太后是他亲娘,燕国国主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论亲疏远近,慕容垂总是差了一些。   “燕国朝廷正乱,太傅慕容评先同太后可足浑氏结盟,后不知何故,两人突然翻脸。如今,可足浑氏联合渔阳王与慕容评争锋,一时半刻分不出高下。”   秦璟蘸着茶汤在矮桌上勾画,修长白皙的手指擦过墨色的桌面,形成强烈对比。   “此为可足浑氏,此为渔阳王,此乃慕容评。”   三点水渍互相连接,形成一个三角。   “可足浑氏同渔阳王结盟,是因二者有共同利益,究竟为何,现下并不十分清楚。”秦璟说道,又在三点外画出一点,“这是慕容垂。”   看着秦璟画下的图案,桓容似懂非懂,想得深了,脑袋竟开始嗡嗡作响。   “秦兄的意思是,对慕容垂来说,邺城维持现下的局面正好?”   “邺城乱,则无暇顾及慕容垂,可容其暂缓一段时间。”秦璟颔首,长睫微垂,话锋一转,道,“但长此以往,慕容垂寻不到借口举兵,只能暂守豫州,形如割据终无实名,遇到外力来攻仍要与之接战。”   也就是说,鲜卑朝廷乱成一团,太后和慕容评都无暇顾及慕容垂,为了增强实力还要设法拉拢他。   这种情况下,慕容垂虽然性命无忧,却不好举兵反叛,相反,还要表明心志,一心一意维护燕国“稳定”。   “我知晋室有意北伐。”   闻听此言,桓容眼角抽了抽,好悬克制住撇嘴的冲动。   牵头人是桓大司马,主持工作的是各州刺使,建康城里的天子正忙着饮酒作乐,与妃妾嬖人寻欢,哪里有心思关心北伐。   说不准,司马奕还盼着事情不成。   以桓大司马数十年如一日的谋反企图,北伐成与不成,他这个皇帝估计都要退位,区别只在于继任者姓“司马”还是姓“桓”。   “以璟之意,无论伐燕还是伐秦,皆是有利有弊。”   如果伐秦,王猛率领的军队绝不好惹。假若伐燕,慕容垂为表“忠心”,必要领兵接战,并且拼死都要取得一胜。   “以秦兄之见,此时并非北伐良机?”   秦璟没说话,却已经是默认。   以他掌握的情报推断,此次北伐的目标九成是燕国。   如果慕容垂同邺城翻脸,无论自立还是投秦,晋朝发兵燕国的胜算都超过六成。而今局势未明,加上天气亢旱,水路不通,进攻燕国绝非最佳时机,胜算当真不大。稍有不慎,反而会引来一场大败。   客室木门敞开,暖风徐徐吹入,桌面上的水渍逐渐干涸,直至消失无踪。   桓容正身坐在蒲团上,黑发似流瀑洒落肩背,鬓边垂下一缕,随风轻轻舞动,时而扫过颊边,带来一阵轻痒。   桓容随意拂开,半点不觉秦璟眸色更深。   在秦璟之前,石劭曾同他谈论北方局势,仅是流于表明,并未如此详尽。   一来,盐渎的消息渠道有限,很难知晓邺城和长安的详细情况;二来,石劭在更大程度上是经济人才,对于政治军事,自然比不上常同胡人交锋的秦璟。   桓容原本想着,自己插手坑爹,郗愔没有丢官,北府军尚未易手,北伐可能会出现变数。经过秦璟一番讲解,他突然发现,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彼此的实力差距摆在面前,慕容垂没有提前投奔氐人,桓大司马主持的这次北伐,或许仍将如历史中一样,落得个先胜后败的下场。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慕容垂立刻叛乱?”   桓容喃喃自语,压根没想着避开秦璟。   之前他赌了一回,要求对方以诚相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秦璟的确做到了。如今事关自身安危,他没必要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才是正理。   “很难。”   很难?   那就不是不可能?   桓容猛地抬起头,双眸闪闪发亮,道:“秦兄有办法?”   秦璟看着他,不自觉勾起嘴角。等到反应过来,手已伸到半途,看方向,似乎是想给某只狸花顺毛。   “咳!”   察觉到不对,秦璟咳嗽一声,若无其事的收拢五指,落在桌上。   桓容奇怪的看着他,这是怎么个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被一声鹰鸣打断。   苍鹰捕猎归来,扔下一只色彩艳丽的水鸟,飞过大敞的木门,直接落向桓容肩头。   “阿黑!”   秦璟沉声唤了一句,长袖挥过,眨眼已抓住苍鹰右腿。   苍鹰振动翅膀,用尽全力仍挣脱不开。转过头,到底没敢下嘴,唯有收拢双翼,委屈的耷拉下脑袋,乖乖的落到桌面,站不稳,竟还滑了两下。   “以后莫要让它抓你肩膀。”秦璟不赞同道,“鹰爪锋利,难免受伤。”   “冬日时,我都会在长袍内加一件薄皮袄,用的是秦兄送的狼皮。”桓容笑道,忍不住伸手戳了苍鹰的背羽,差点招来一口,“它叫阿黑?我才知道。”   因为苍鹰的突然闯入,话题被硬生生岔开。   见秦璟无意重提,桓容没再追问,将拭发的布巾铺到苍鹰脚下,等着苍鹰擦爪。   “秦兄不晓得,之前阿黑抓破我九件外袍。”   “待我回到北地,给容弟送一船绢来。”秦璟笑道,“容弟喜穿素色?”   “……”别人论车他论船,果真财大气粗!   “璟手中有一张白狼皮,年头有些久,好在保存得当,容弟正好制一副护臂。”看着苍鹰又想往桓容肩头靠,秦璟直接按住它的背羽。   “阿黑成年不久,再过几月身形会更大。容弟不可再让它抓肩,护臂要时常带在身上。”   成年不久?还会再长?   桓容面露惊讶。   这究竟是什么品种的鹰?   两人说话时,天色渐晚,小童前来禀报,厨下已备好膳食。   桓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秦兄如无要事,可留下用膳?”   自来到盐渎,桓容的饭量逐日增加。一天两顿完全无法满足他的胃口,不只三餐定时定点,上午和下午各要加一顿点心,临睡前还要吃一碗菜羹。   桓容对东晋的烹调方式有些绝望,实在忍受不下去,终于令小童唤来铁匠,要求打造厨具,其后召来厨夫,亲授“烹调”之法。   铁匠和厨夫的表情堪称惊悚,阿黍和小童都是脸色发白。按照他们的想法,清风朗月,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郎君,如何能和这些事联系到一处!   桓容被盯得寒毛倒竖,差点打退堂鼓。   最终,为了自己的三餐着想,他咬牙坚持下来,严肃告知厨夫,除了炖煮烧烤还有煎炒烹炸,没事可以多研究一下菜肴的做法,至于五辛菜一类的“美食”,他是坚决拒绝,就不用呈上来了。   好在厨夫头脑灵活,很是懂得变通,待铁锅送来,不到两日时间就送上一盘炸鱼,两盘炒菜。虽说面粉没调好,炸鱼有些硬,菜的火候也有些老,不够脆爽,甚至有点苦味,好歹是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熟能生巧。   桓容相信,只要厨夫肯下苦功,每日勤练,总有成为“东晋食神”的那一天。   这样算不算改变历史,桓容无心去想。   他只知道,有了炒菜,自己就不用天天炖菜,三餐烤肉,偶尔还要来一盘节菜,吃得味觉麻木,做梦都在念华夏美食之博大精深,独怆然而泪下。   传出去会不会被世人诟病?   前有天体待客的刘伯伦,中有坦怀晒书的郝佐治,现有随身带着美人全充点唱机的谢安,他不过是爱吃了点,和厨夫探讨了一下烹饪之道,谁闲着没事说三道四?   人言魏晋潇洒,他就潇洒了,怎么着吧?   反正盐渎是他的食邑,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爱怎么潇洒都是他说得算!   桓容出言邀请,秦璟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留他用膳属于“宴客”,不能像日常一样随便。   阿黍得知此事,顾不得皱眉,立即着手安排。   宴客之地设在后堂侧室,室门木窗全部敞开,四面通风,再摆上冰盆,当即驱散闷热,多出几分凉爽。   秦璟同桓容步入室内,见到墙角的冰盆,不禁有几分诧异。   “这些冰从何而来?”   “城东道人所制。”   将秦璟让入席中,桓容面上带笑,心中却在流泪。府内有冰偏不能用,借着秦璟他才能清凉一回,到底亏不亏?   魏晋时期的道士,只要不是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凡是叫得出名号的,都有几分压箱底的真本事。   当然,不是指他们真能炼出仙丹,而是关于“化学”方面的知识,足以让后世人惊叹。   制冰?   没问题。   先取大盆,内装小盆,两盆皆装满水,再将硝石倒入大盆,稍待片刻,小盆中即会结冰,纯天然无污染,既简洁又便利。硝石这种东西是“炼丹家”的标配,寻几人凑一凑就能装满半麻袋。   因盐渎大量招收流民,德政之名众口流传。自三月下旬,就有道士和尚陆续在城内出现。   石劭对此十分重视,迅速点清人数,向桓容禀明。   桓容仔细考虑之后,并没有下令驱赶,也没有随便请入府内,而是派人仔细观察,很快挑出两三个有真本事的,会制冰的就是其中一人。   剩下的和尚道士有待继续观察,如果老实,勉强可以留下,如果想起什么幺蛾子,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撵走。   冰制出来,阿黍坚决不许桓容摆在内室。理由很简单,桓容身体底子不好,宁可热些也不能轻易着凉。   于是乎,桓某人只能眼巴巴的瞅着,遇上待客设宴才能凉爽一回。   “容弟是说,此冰乃是道人所制?”   “对。”桓容正身坐下,长发用绢布束在脑后,不等秦璟继续开口,先将他的话堵死,“人不能给,方法可录于纸上,随舆图一并送给秦兄。”   秦璟:“……”他在容弟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桓容耸了耸肩膀,三次见面,两次要人,还能是什么形象?   非正式设宴,阿黍并未预备歌舞,也未请石劭等陪坐,故而,秦璟有幸“独自”见识到桓容的饭量。   秦四郎君当时的心情,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他自认饭量不小,父子十人一同用膳,常常能让厨夫冒出满头大汗。但桓容不通武艺,又非将兵,身形甚至有些瘦弱,这个饭量委实有些奇怪。   吃过五碗,秦璟终于没忍住,打破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开口道:“容弟。”   桓容抬起头,甭管吃了多少,照样姿态优雅,嘴边没有一颗饭粒。   “容弟每餐均为如此?”   “不。”桓容摇摇头。   秦璟稍微松口气。   “今天太热,胃口略小,平日能吃一桶半。”桓容笑了笑,继续添饭夹菜,一派士族郎君风范。   秦璟一口气哽在嗓子眼,赫然发现,他对桓容的了解有些太少。   然而,秦四郎君并未察觉,阿黍和小童看他的目光同样震惊,甚至充满敬畏。   为何?   除桓祎之外,能和桓容一同用膳,坚持不数饭粒之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秦璟竟不落桓容之后,整整吃下一桶稻饭!   “难怪郎君同秦氏郎君交好。”   都是如此的风神俊朗,饭量超过常人,按照郎君的话来讲,必定很有共同语言! 第五十九章 晴天霹雳   西河郡,秦氏坞堡   自立春至四月间,西河、武乡、上党、河内等郡均是艳阳高照,滴雨未下。   农人为保春耕,每日早起担水浇灌田地。因溪流陆续干涸,河流水位下降,河流附近的村落很快起了争执,为争夺水源发生冲突。   冲突最厉害的一次,两个村落的壮丁混战到一处,多人受了重伤,险些闹出人命。饶是如此,争水的村民也没有收敛,最后甚至牵涉入流民。   随着旱情加深,冲突愈发严重,治书史和乡正出面都无法弹压。最后是秦玚奉秦策之令,率两百骑兵赶到河口,相距百米立下木牌,严责拦截河流之举,方才消弭一场祸乱。   事后追查,是有氐人的探子伪装做流民,混入坞堡外围,鼓动流民村落争水,并且散布谣言,说是坞堡粮食不足,新来的流民都会被饿死。   连年战乱,家人离散,流民最怕的不是乱军而是饥饿。   流言传播之广超出想象,部分堡内居民都受到影响。   秦玚查明流言源头,抓获氐人的探子,发现五个是汉家子,两个是有汉家血统的胡儿,当即气得咬牙。   “数典忘祖,无耻之尤!”   秦玦和秦玸收起玩笑,看着双眼发红的秦玚,也是双拳紧握。   “阿兄,这几人如何处置?”   “先问过阿父。”秦玚深吸一口气,硬声道,“如阿父点头,就将他们交给张参军。”   “交给张参军?”秦玦愣了一下。   “这几人敢冒险混入坞堡,光抽鞭子怕是没用。张参军家学渊源,以他的手段,石头都要开口!”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言道:“郎君如此夸赞,禹愧不敢当。”   说话的是个年过而立的文士,身高超过七尺,穿一身灰色长袍,发束葛巾。脸型狭长,五官不算俊朗,一双眸子却是极其有神,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直视心底。   此人姓张名禹,字叔臣,是西汉御史大夫张汤的后人。在太史公司马迁编撰的史记中,为酷吏专门列传,张汤赫然在列。   张汤好用严刑峻法,专门同豪强作对,本人却是清廉简朴,既有酷吏凶名,又有廉吏美誉。   作为张汤的后人,张禹身奉祖训,不喜儒学专好刑律,秦玚说其“家学渊源”,并无半分贬义,实为褒奖。   北地战乱百年,胡人南迁占据汉家土地。   秦氏坞堡孤立西河,遭群狼环伺,需要张禹这样的人来震慑宵小,撬开探子的嘴,获取更多情报。   “这七人潜入坞堡日久,怕是不只散布流言。”秦玚沉声道,“待我见过阿父,再同参军商议。”   “仆即从堡主处来。”张禹面带笑容,视线扫过被按跪在地上的探子,并没有什么大动作,竟让后者脊背发寒,齐刷刷打了个哆嗦。   “张参军见过我父?”   张禹点头,道:“堡主已知此事,令仆来见郎君,言这几人罪大恶极,必仔细询问,其后砍头戮尸,悬于堡墙之上。”   当着几人的面,张参军没有半点避讳,压根不在意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担心几人会视死如归,咬碎大牙也不开口。   “既如此,人就交给张参军。”秦玚抬起右臂,仆兵当即松开七人,交给张禹带来的人接手。   待健仆将七人拉走,张禹笑道:“两个时辰,供词必送到郎君面前。”   话落,张禹拱手告辞,瘦高的背影消失在几人眼前。   秦玦靠近秦玚,低声道;“阿兄,每次见到张参军,我都觉得后颈发凉。”   秦玸没说话,却是重重点头。   啪!   秦玚用力拍在秦玦的肩后,直将他拍得一个踉跄,秦玸知机后退两步,堪堪躲开兄长落下的巴掌。   “这话别让你四兄听见,为请回张参军,你四兄没少费脑筋。”   秦玚环抱双臂,视线扫过两个弟弟,道:“张参军耿介之士,经纶满腹。我日前听闻,阿父有意请他教导你们刑律,此后见面的日子还多,莫要再出此言。”   “诺。”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齐声应诺,当真是心有戚戚焉。   “阿兄,我和阿岚没有管理坞堡的才能,只想上战场和胡人厮杀,你能和阿父讲讲情,学刑律之事能免则免吧?”   秦玚摇摇头,有些“可怜”自己的兄弟,奈何事情是阿父提出,据说玄愔也持赞同态度,想改变当真是难上加难。   “努力吧,扛一扛就过去了。”   “……”这是扛一扛就能过去的事吗?   想起库藏的秦律汉法,再想想历代先祖搜集的春秋战国法典,秦玦和秦玸顿觉前途昏暗。   预期日日面对张禹让人颈后生寒的笑脸,兄弟俩只差抱头痛哭。   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边,七个探子被拖入暗房,绕圈绑在木架上。   七人中间立有一个铜柱,将近有八尺高,需两人合抱。   一个健仆打开铜柱底部的挡板,向内部投放柴料。另一个吹亮火折子,点燃一段麻线,待火苗跃起,投入柴堆之中。   挡板合拢,火焰在铜柱内部燃起,灰黑色的浓烟自未闭合的上方升起,呛鼻的味道迅速扩散。   七人距圆筒仅有五六步的距离,随筒内温度升高,七人均开始流汗,不停的咳嗽。   直到七人满脸大汗,几乎要咳出肺来,张禹才令健仆开窗,开口道:“商纣之时,妖妇妲己祸国,立铜柱,行炮烙。”   咕咚。   七人同时咽了口口水,眼中现出恐惧之色。   “传闻,遭此重刑之人,皮干肉枯犹能不死,直至骨酥脏糜方可咽气。”   铜柱内温度愈高,健仆泼出一碗水,耳边能听到呲呲声响,眼见水汽蒸发,七人仿佛看到自己受刑的样子,恐惧之色更甚。   “春秋有法,罪人剔骨断足,战国有律,囚犯黥面车裂。”   “尔等数典忘祖,叛我汉家,投靠胡人,今潜入坞堡散布流言,险些酿成民乱,罪不可恕,已是必死无疑。”   张禹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甚至有些缓慢。   听在几人耳中却如雷声轰鸣,闪电落下,砸得他们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手脚哆嗦得不成样子。不是被粗绳捆在木架上,此刻怕都已瘫软在地。   “下场都是死,但死法总有区别。”   “尔等就此招供,能一刀砍头,换个干净利落。如若不然,我有不下十种手段,可让尔等尝尽断骨剜心之痛,仍留有一口气,想死亦不可能。”   说话间,健仆燃起火盆,黑色的烙铁被烧得鲜红。   张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令人绑住七人的嘴,避免他们咬舌,随后道:“如果想招,最好此时点头,如若不然……”   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有三人拼命点头。   “想招?”   这次不只三人,而是七人一起点头。烙铁递到眼前,几人的神经紧绷到极点,惊恐得流下眼泪,口中发出“呜呜”声响。   张禹令健仆解下一人,带到隔壁问话,问完另行关押,避免几人串供,道出假情报。   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七人的口供便已问完。   翻看文吏记录的纸页,张禹不禁冷笑。   “真没想到。”   坞堡竟然出了内鬼!   “我去见堡主,仔细看着他们,别让哪个死了。”   “诺!”   为免消息泄露,张禹没有先去见秦玚,而是直接请见秦策。   彼时,苍鹰飞回坞堡,带来秦璟在南地的消息。得知又有舆图入手,父子几个正高兴,见到张禹呈上的供词,高兴喜悦立时消散,取而代之的尽是怒火。   “此事属实?”   “是真是假,明公将人拿来一问便知。”   “来人!”   秦策当真不敢相信,坞堡内部竟埋下了氐人的探子,而且一埋就是数年!   “其祖曾为曹魏郎官,祖籍上郡,父兄皆为胡人所杀,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投靠氐人!”   秦策怒到极致,猛的抽出佩剑,削掉桌案一角。   秦玚没出声,胸中的怒气并不亚于秦策。   “阿父,此事不容小觑,其入堡多年,熟知堡内,去岁更随玄愔南下。此次玄愔南下途中遇阻,有来历不明的刺客袭击船队,恐同其有关。”   秦氏坞堡每年都会派人往南地市粮,遇到水旱之年,队伍多行几次并不稀奇。然而,秦璟两次随船就有些惹人眼。   “阿父,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尽快叫玄愔回来!”   如果遇袭之事同此人有关,按照预定日期返还实不可取。   “好!”   秦策当机立断,写成一封短信,绑到苍鹰腿上。   “张参军。”   “明公。”   “人带来后交给你审。”秦策沉声道,“死活不论,我只要供词。”   “诺!”   后宅中,刘夫人同样接到书信,当即唤婢仆开箱,取出秦璟猎得的白狼皮。   “藏了几年,如今却要送人。”刘夫人靠在榻边,对陪媵的亲妹笑道,“阿妹,你说说看,这真是送给桓氏子?莫不是送给哪个高门女郎,信中不便写?”   “阿姊,四郎君的性格你也知晓。如他不肯说,再问也问不出来。”   “确实。”刘夫人笑着点头,令婢仆将狼皮铺开,道,“当年他猎到这匹狼,夫主想要都没要下来。如今说是给人做护手,倒真是舍得。”   说话间,苍鹰又从窗外飞回,右腿上缠着秦策的书信,伸出左腿,显然是等着李夫人的回信。   “阿黑这么聪明,都快要成精了。妾早年读过神怪异志,里面就有类似的记载。”一名妾室轻笑出言。   刘夫人恍如未觉,取出早写好的绢布,仔细塞入竹管内,绑到苍鹰腿上。   “去吧,等到四郎回来,该备的都会备妥。”   苍鹰振动翅膀,没有急着飞走,缓缓在室内盘旋一周,忽然俯冲而下,抓乱了一名妾室的发髻。   伴着金钗落地声和妾室的惊叫声,苍鹰得意的飞出木窗,很快不见踪影。   刘夫人扫一眼惊慌的妾室,后者被婢仆拉了一下,马上停止惊叫,委屈的跪坐好,任由长发披散。   “夫人,奴……”   刘夫人却不看她,站起身对陪媵道:“阿妹,我去库房选绢,这事你来处理。”   “诺!”   刘道云福身应诺,刘夫人转身走出内室。   儒衣绣着祥云,裙摆镶着金线,发间步摇镶嵌彩宝,竟是盐渎新出的款式。   待刘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刘道云转过头,不耐烦道:“行了,夫主不在这里,哭也没人看。”   同样是妾,刘道云是刘夫人亲妹,又为秦策生下儿子,地位超然。此番开口训斥,妾室满脸涨红也只能忍着。   “阿黑是四郎君养的,聪慧非凡,管好你的嘴,别传那些有的没的,也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夫人没空和你们计较,我可没那么好性。”   说到这里,刘道云冷笑一声,盯着入府不到四个月的妾室,直将后者盯得垂头不语,脸白如纸,仍没有移开视线。   “说什么神怪异志,高门女郎哪会读这样的书!别说什么郡县豪强,要论出身,我身边的婢仆都高过你!”   妾室脸色更白,嘴唇开始发抖,既是羞的也是气的。   “下次动心思之前,你最好打听一下,早年间的郦氏和许氏,还有出身南阳的阴氏都是什么下场!”   不屑看她的样子,刘道云转过头,对婢仆道:“我房里有几匹彩绢,是工巧奴新制的花样,稍后找出来给夫人送去。四郎君难得开这个口,不能让南地的人小看。”   说话间,刘道云站起身,抬手拂过鬓边,乌发堆云,瓒着和刘夫人类似的步摇,均是秦璟从南地送回。   “南边的工匠手巧,咱们西河郡的也不差哪里。我记着有两匹云绢,听说四郎君喜好用这个写信,放着也是放着,都给夫人送去。”   “诺!”   待话声随着脚步声行远,被训斥的孙氏才敢哭出声音,比她早进府的周氏嘴上劝说,神情间却满是幸灾乐祸。   “快别哭了。”一名年长的妾室出言,不是可怜孙氏,而是不想她继续不知天高地厚,惹得刘夫人动怒,到时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别仗着夫主新鲜几日就忘了根本。你要是再不知道深浅,哪日丢了性命,可别怨别人没出言提醒。”   “丢了性命?”孙氏愣住,娇俏的面容梨花带雨,愈发惹人怜爱。   说话的妾室啧啧两声,眼中没有嫉妒,只有怜悯。   “你既是出身南阳,就该知道阴氏之名。早三百多年前,阴氏可是出过皇后!”   “阴氏入府之后,屡次进谗言,意图离间夫主和郎君,最终被赶出府,落得个凄惨收场。还有郦氏和许氏,两人倒是没出府,如今坟头的草早不知长过几茬。”   经历过早年的事,再看今日,愈发觉得孙氏可笑。   “你有什么依仗?家族?”   秦策是秦室后裔,刘夫人是汉室血脉,追溯血缘,谁能高过他们?   孙氏瘫软在地,不禁瑟瑟发抖。周氏不敢继续幸灾乐祸,脸色现出几分灰败。   说话的赵氏伸出手,抬起孙氏的下巴,冷笑道:“我看你不是笨人,应该懂得道理。既如此,从今起最好老实些,再动不该动的心思,不用夫人动手,我就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能在秦策的后宅占据一席之地,怎么可能是善茬。   实在是孙氏的道行太浅,赵氏等又厌烦了争斗,才出了今天这场闹剧。换做早几年,如孙氏这般,别说平安待在后宅,一月不到就会“病死”。   四月下旬,苍鹰自北归还,秦璟读过书信,决定提前启程,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桓容知晓此事,亲手抄录下制冰之法,并询问公输长,他带的两个徒弟能否出师,随秦璟一并北返。   “今年必当大旱,闻听北地溪流断绝,河水下降,如能开凿水井,哪怕不能挽救麦田,总能多救几条人命。”   公输长沉思半晌,道:“府君,如要开凿井口,仆的徒弟自可胜任,但若是寻找水井,别说是他们,仆亦没有三成把握。”   “真没有办法?”   公输长摇头。   桓容叹息一声,唯有实话告知秦璟,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真的帮不上。   “无碍。”秦璟并未放在心上,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余下不过是锦上添花,有自然好,没有也是无妨。   “我听县内农人言,今年旱灾不同以往,北方诸多郡县恐是要绝收。如果水源断绝,怕会生出民乱。”桓容皱眉,见秦璟不见忧色,难免心生疑惑。   “容弟之心,璟甚是感念。”秦璟笑道,“北地屡经旱灾,坞堡自有应对之法。早在二月间,家君已寻得开井之人,想必很快将有佳音传来。”   “如此再好不过!”桓容笑着点头,转而同秦璟商议相里兄弟之事。   秦璟留在盐渎期间,六人主动前来拜见,进行过一番恳谈。按照话中的意思,兄弟六人感念秦氏情谊,却不想立刻北返。   一来,盐渎新城尚在建设,工程到一半就丢开手,实在不是六人风格,传出去会被其他墨家弟子耻笑。二来,六人和公输长还没有分出“胜负”,未能洗刷祖先之耻,必须留下。   “还请郎君体谅!”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六人主意已定,秦璟没有强求,只是和六人约定,下次运盐船来,需有两人随船返回西河,查看坞堡的防范是否有缺漏。   “每一季返还,不会耽搁盐渎造城,亦能解决坞堡之事。”   事情敲定,秦璟开始准备启程,不再每日和桓容一起用膳。这让后者颇感到寂寞。毕竟,以桓容的胃口,能找一个志同道合的“饭友”实在是不容易。   临行前两日,秦璟亲自监督盐粮送入船舱。   桓容寻到空闲,独自进入粮仓,装满一小袋粟米藏在袖中。回到府内之后,以练字为名,打发小童到外室,旋即闭门关窗,取出米袋,倒入预先准备好的漆碗中。   “能不能成,总要试试看。”   修长的手指擦过额心,一枚透明的光珠缓缓浮现。   桓容虚握住光珠,靠近漆碗,光芒从指缝间扩散,桓容的心跳随之加速……   “郎君!”   门外突然传来小童的声音,桓容吓了一跳,光芒倏然熄灭,桌上仍旧只有一碗粟米。   “何事?”   “京口来人,有官文送到。”   桓容心下诧异,来不及惋惜试验未成,起身走出内室,见到来人是刘牢之,眉尾当即挑高。   看着桓容,刘牢之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将竹简递到桓容面前,示意他自己看。   “多谢刘参军。”   不管事情多奇怪,该客气还是要客气。   桓容展开竹简,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犹如晴天霹雳,心瞬间沉入谷底。   “郗使君是什么意思?”   “使君言,大军六月出发,府君可随行北府军。如大司马问及,使君自会担当。”   桓容长舒一口气,拱手道:“烦请刘参军代我转达,郗使君相助之情,容铭感于心!”   送走刘牢之,桓容回到内室,再次摊开竹简。   “命盐渎县令桓容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征盐渎粮一万两千石,发役夫三千。”   一个千户县,征万石军粮,发三千役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份官文出自谁手,完全不用细想。   攥紧手指,桓容银牙紧咬,怒极而笑。 第六十章 秦璟的人情   历史上,桓温第三次北伐始于太和四年四月。   因桓容使计坑爹,郗愔未失官位,北府军也未易主,各州刺使心生警惕,暗中打着算盘,北伐之事一拖再拖,直至四月中旬,军饷粮秣仍未凑足,大军迟迟不得北上。   最后是桓温发下狠意,放出狠话,众人心知不能再拖,到底定下决议,以西、北府军为主力,各州刺使出部曲千人,共举兵五万,集军舟千余,于六月沿水路出发,分两路北伐燕国。   天气亢旱,数月未曾降下一场大雨。   河流水位不断下降,春耕勉强可以维持,漕运却成难题。尤其是军舟过处,水位太浅,舟师必会受阻。为保持水路顺畅,需得开凿临近沟渠,填补水位,大军方能顺利通行。   因辅兵不足,桓大司马上表朝廷,发州郡役夫开凿河道,助大军北上。   表书递送建康,三省合议,奏请天子准许大司马所请。   “北伐关乎收复失土,修复帝陵。然时逢春耕,农人勤于田间,不可征召。当发无地流民为役,既可凿开沟渠,开通北伐水路,又可充为辅兵,临阵御敌。”   朝会上,司马奕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坐在帘后,不时还要打几个哈欠。   谢安上奏时,群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上前撕开垂帘,摇醒几乎要睡过去的天子。   “如此……就照大司马的意思……”   司马奕弯腰坐着,声音沙哑,显得有气无力,好歹神智还算清醒,意思能表达清楚。   担心天子下一刻就会睡着,谢安当殿执笔,将天子之言录于竹简,撰写成官文,以最快速度发往姑孰。   彼时,众人均以为桓温心怀反意,于兵事却不会马虎。无论发役夫还是征军粮,皆是以北伐为出发点。   事实也是如此。   桓大司马还想着借北伐争取民意,取胜归来逼司马奕禅位,自然不会在出兵之事上草率,必会巨细靡遗安排妥当,再率领大军北上。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郗超会向桓大司马献计,以“征军粮发役夫”的名义,对远在盐渎的桓容下手。   桓容到任之前,盐渎户数勉强超过一千。因县内豪强广蓄私奴,这一千户的壮丁不足半数。其赴任之后,铲除豪强,罢除荫户,招收流民,短短数月之间,人口增至五千。   但依照官文所写,一次征发三千役夫,照样会伤筋动骨。再加一万两千石军粮,明摆着要将人逼死。   换成其他人,完不成军令,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一抹脖子了事。   桓容不想认输,更不愿抹脖子。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好不容易保住小命,有了自己的地盘,收了几个技术过硬、头脑过人的小弟,就这么放手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甘心!   但是,这个局该怎么解?   从午后到傍晚,桓容将自己关在内室,对着竹简枯坐两个时辰。竹简上的字迹就像是一头怪兽,咧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向他扑来,欲置他于死地。   桓容咬紧后槽牙,猛的抓起竹简,狠狠丢到房间角落。砰的一声,系着竹简的绳子断开,竹片散落遍地。   摆在桌上的漆碗被长袖扫落,金黄的粟米散落遍地。   声响传出室外,小童不敢开门,只能隔着木门问道:“郎君,发生何事?”   “无事。”桓容双手撑在桌上,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   怒到极致不得发泄,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种滋味就像是利刃割在身上,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血。   听出桓容语气不对,小童满脸焦急,不敢违背命令推开房门,只能向阿黍求救。后者跪坐在另一侧,看着紧闭的木门,也是无计可施。   “郎君……”   “我说了,无事!”   隔着木门,桓容的声音再次传来。小童和阿黍对视一眼,心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冒着惹怒郎君的危险,推开面前的木门。   正举棋不定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不同于南地士族喜穿大衫,秦璟多数时间穿着深衣,这一点同桓容很是类似。   “秦郎君。”   阿黍和小童一并行礼,不知该向内通禀,还是将实情讲明,告知秦璟,此刻的桓容怕无心见他。   秦璟没用二人通报,而是几步走到木门前,开口道,“容弟,璟明日将要启程,特来向容弟道别。”   许久,室内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小童和阿黍心中忐忑,秦璟仍是面色不改,沉稳以对。   又有半晌,耳边响起吱嘎一声,木门从内侧打开,桓容站在门内,神情疲惫,眼角略有些红,沙哑道:“劳秦兄久等,请进。”   秦璟并没有多问,直接迈步走进室内。   房门再度合拢,小童和阿黍又被挡在室外。   “郎君,可要备些茶汤?”阿黍试着询问。   “……好。”桓容的声音虽然沙哑,好歹没有了之前的沉闷。   阿黍当即起身,留小童仔细看着,自己快步穿过回廊,亲自去煮茶汤。   内室中,散开的竹简已被收起,安放在靠墙的木架上,遍地的粟米也不见踪影。   桓容和秦璟正对而坐,少叙几句,桓容起身绕过屏风,取来一只方形木盒,放到秦璟面前。   “这是?”   “水车图。”桓容打开盒盖,道,“公输托我交给秦兄,言天气亢旱,北地将遇大灾。凿井之事非一夕可就,凭借此图,可在河边搭建水车,贯通沟渠,解一时之急。”   秦璟没有客气,当面收下图纸,并请桓容代他谢过公输长,言他日再至盐渎,必有重谢。   “另有一事需告知秦兄。”桓容顿了顿,沉声道,“北伐之事已定,容将随军北上。此去未知归期,坞堡船队再至盐渎,如我不在,凡事可与敬德商议。”   “容弟也要随军?”秦璟皱眉。   桓容点点头,并不打算透露更多。   秦氏坞堡尚且缺粮,关于军粮之事,秦璟未必能帮上忙。至于役夫,他之前便是打着桓大司马的名义征召流民,这三千人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转圜。   归根结底,他还是不够心狠手辣,玩心眼玩不过古人。   秦璟停留盐渎将近一月,期间在城内走访,知晓桓容的势力刚刚起步,手头并无多少可用之人。典魁和钱实勇猛有余经验不足,如随大军北上,恐有照顾不到,未必能护他周全。   “容弟,北上路途险阻,战场刀剑无眼,我欲将身边部曲留下,未知容弟意下如何?”   “秦兄的部曲?”   “此行是为运盐,我未曾多带,仅二十人随船。”秦璟正色道。   “这二十人随我征战多年,无论氐人还是慕容鲜卑,均曾数次交锋。如上了战场,不说助容弟取得大胜,总能护得容弟安全。”   桓容咽了口口水,他当真没想到,天下会几次掉馅饼。   收还是不收?   如果收下,这份人情当真是欠大了。   “容弟?”   “秦兄爱护之心,弟铭感五内!”   桓容站起身,肃然行礼。   渣爹时刻想着他死,恨不能利用过后,一巴掌就将他拍扁。秦璟和他无亲无故,却愿意护他安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不是救急,而是救命!如果没有这二十人,仅靠身边的健仆和青壮,一旦渣爹派人在战场上动手,他是必死无疑。   桓容突然感到鼻根发酸。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糟心事一桩接一桩砸到面前,无计可施之下,有人乐于伸出援手,这份恩义非同一般,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容弟无需如此。”秦璟站起身,托住桓容的肘弯,温和道,“我诚心与容弟相交,情比孔怀,护容弟安全实为理所应当。”   桓容没说话,低头看向被托住的手臂,只觉对方的体温穿透衣料,竟隐隐有些烫人。   两人重新落座,阿黍送上茶汤,桓容的情绪渐渐稳定,眼角却是更红。   秦璟继续道:“我赠于容弟的青铜剑,容弟北上之时,最好随身携带。”   桓容抬头看向秦璟,不解其意。   “如遇到危险,部曲会护你往秦氏坞堡辖地。当面出示此剑,凡坞堡将兵定会护你周全。我收到消息,亦会立即赶至。”   桓容想要张嘴道谢,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里。   秦璟浅笑,乌黑的眸子仿如深潭,似要将人吸入其中。   “容弟无需再谢。”堵住桓容到嘴边的话,秦璟略微倾身,温热的掌心覆上桓容手腕,声音比往日略显低沉,“如果容弟愿意,璟愿即刻带容弟返回坞堡。”   “秦兄,那个,”不知为何,桓容突然有些紧张,“说笑吧?”   他是晋朝官员,亲娘还在建康,怎么能说走就走。况且,盐渎建设到如今局面,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倾注他太多心血,绝不会轻易让给旁人。   秦璟看着桓容,笑意涌入眼底,收回手时,指尖划过桓容的手背,能明显感到一丝轻颤。   “是否是说笑,容弟可要试一试?”   桓容下意识摇头。   “秦兄好意,容心领。”   “真不想?”   桓容继续摇头。   秦璟坐正身体,表情中颇有几分惋惜之意。   经过这一番似真似假的试探,压在桓容头顶的阴云散去不少。待到掌灯时分,桓容留秦璟用膳,两人就着新烤的鹿肉吃下三桶稻饭。   膳后,秦璟将要起身告辞,桓容请他稍留片刻,亲自到榻前取来一袋珍珠,两只长方形的木盒,郑重送到他的面前。   “不腆之仪,一芹之微,请兄长莫要推辞。”   绢袋上绣着兰草,内装十颗合浦珠。木盒内是新制的金钗,盒身上雕刻芍药,沿纹路嵌入金线,愈发显得精美华贵。   看清盒上花纹,秦璟眸光微动,忽然言道:“郑风有载,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桓容愕然。   送礼而已,这位干嘛背诗经?   “洧之外,洵訏且乐。”秦璟锁住桓容视线,缓声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桓容:“……”   “容弟之情,璟必不辜负。”   没给桓容解释的时机,秦璟拱手告辞,转身离开内室。   桓容呆在原地,愕然许久,始终没弄明白,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不是……   他干嘛脸红!   小童手捧漆盘走进内室,打断桓容的沉思:“郎君,阿黍新调了蜜水,郎君可要用些?”   桓容僵硬的转过头,几乎能听到颈椎发出的嘎嘎声。   “阿楠。”   “诺。”   “……算了。”桓容捏了捏鼻根,这事没法和人说。万一对方只是戏言,他这样煞有其事,岂不是玩笑大了。   “郎君?”   “没事。”桓容端起漆碗,几口喝干蜜水,取下放在木架上的官文,想到渣爹的种种作为,不禁冷哼一声。   仅仅一个月时间,肯定凑不齐一万两千石粮食,渣爹必定心知肚明,九成没指望盐渎的军粮。之所以下这道官文,为的不过是逼他。   如果他扛不住,心理承受能力不强,脸皮再薄些,十成就会被逼死。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既然做不到,又不会影响北伐,他就干脆不交,役夫数量也直接减半。   催粮官问起,直接来一句“我爹是桓温”,不信谁敢和他当面叫板。   反正后路已经有了,不怕渣爹跳脚。能坑渣爹一次,自然也能坑第二次。左右都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脸皮厚点又有何妨。   等大军遇上慕容垂,渣爹自顾不暇,哪还有空闲来大义灭亲。   思及此,桓容突然觉得,应该和秦璟提一提,不要着急逼得慕容垂造反或是投靠氐人。按照历史的走向,让他给渣爹当头一击,自己才能安全。   翌日,秦璟启程北归,桓容乘马车送出十里,方才掉头返还。   坐在车厢内,捏着装在布袋中的青铜剑,桓容闭上双眼,静静思索,等到催粮官来,他是先礼后兵还是直接摔杯为号。   马车行过东城,突然遇到人群聚集。   桓容好奇推开车门,发现人群都往一座临河的木屋涌去,不知是为何故。   “那里是怎么回事?”   “回府君,日前有两名僧人游方至此,自称身上的葫芦里装有神水,半盏可活人命,一口能治百病。”健仆语气不善,明显不信僧人所言。   “神水?”桓容挑眉道,“可有人服用?”   “有流民饮下此水,口称多年顽疾一夕治愈。消息迅速传开,城内庶人多往僧人处求水,僧人借机开价,半盏竟要两匹绢。”   “饶是如此,仍有富户愿出金银布帛建造寺庙,请僧人长留盐渎。还有流民要送小儿入寺,侍奉两名僧人。”   听过健仆回禀,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阵烦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喝水就能救命,还要用金子布帛换?   这两个僧人九成以上是骗子!   “石舍人是否知晓此事?”   “回府君,石舍人已派人查访僧人底细,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为何不直接赶走?”   “早前有类似僧人在侨郡出现,县令直接驱赶,僧人煽动百姓,险些引起民乱。”   桓容瞪眼,连骗子也太嚣张了!   “这两名僧人借百姓求水之机,大肆散播言论,屡次提及府君。”   “提我?”   “其言府君杀戮过重,以致引得天神震怒,三月不雨,四月亢旱,需诚心入佛门,服用神水方可避祸。”   “荒谬!”桓容气得想笑。   他杀戮过重?   掰着指头算一算,陈氏父子之外,他手中有几条人命?这两个僧人来历不明,难保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是纵容下去,盐渎怕会生出乱子。   “钱实。”   “诺。”   “你立即回县衙,告知石舍人,取金银布帛来,将僧人手中的神水全部买下。”   钱实皱眉,这岂不是助长僧人的气焰?   “我自有主张,去做便是。”桓容道。   “诺!”钱时抱拳领命,当即跃下车辕,携两名健仆返回县衙。   桓容望向木屋前的人潮,想起僧人之言,嘴边掀起一丝冷笑。他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两个骗子撞到枪口上,可别怪他心狠! 第六十一章 桓容的凶名   钱实抵达县衙,石劭正忙着整理流民簿册。   三千役夫减去大半,仍旧有一千多人,不是个小数目。且男丁需得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单是从记录的名册中筛选,就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记录到中途,闻散吏来报,车前司马钱实带府君口令,命石劭携金帛前往东城。   “去东城?”石劭放下笔,待钱实走进堂内,详细询问几句,不由得眉头紧锁。   “你是说,府君见到了那两个僧人?”   “并未当面。然城中流言甚嚣尘土,府君已知七八。”   “府君可说买下僧人的水作何用途?”   “并未。”钱实顿了顿,道,“但仆以为,府君十成不信传言,此举是要惩治僧人。”   石劭想了片刻,点点头,当即令人准备金帛,亲自赶往东城。   彼时,聚在僧人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之前“病愈”的流民现身说法,站在石头上,高声道:“我一路难逃,又病又伤,就是服了半盏神水,如今病况全消,伤势痊愈!”   人群一片闹嚷,木门敞开,立即有富户上前,捧上金子和布帛,换得半盏神水,并不舍得喝,而是将盏口封好,珍而重之的放入木匣,高声道:“让开,这是我老父救命的神水,快让开!耽误我老父救治,必不与尔等干休!”   有人开了先例,后来者蜂拥而上。   石劭和钱实抵达时,木屋四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府君。”   “敬德来了。”桓容坐在车辕上,看着河边的木屋,眼神微沉,冷声道,“可带足了金帛?”   “足够买下僧人全部‘神水’。”石劭答道。看到木屋周围的情形,同样神情不善。   府君铲除豪强,罢除荫户,收拢流民,划分田地,放归盐奴,这一桩桩下来,无论是盐渎县民还是招收的流民,多数都能吃饱饭,富裕些的,家中还能藏下几匹布,几串钱。   谁能想到,盐渎县的仁政传出,没能招来更多人才,反倒先引来了骗子。   石氏祖籍南皮,发迹于魏晋。   石劭这支未遭胡人劫掠囚困之前,没少遇到骗吃骗喝之人。有的直接找上门,骗术精良到让人不可置信,即使被骗光家财,还要帮着对方数钱。   比起那些砍手断脚,剖腹挖心,转眼仍是四肢完好的僧人和比丘尼,这两个僧人的骗术简直不值得一提。偏偏就是这样浅陋的骗术,却能蒙蔽百姓,煽动人心,让人防不胜防。   归根结底,时逢乱世,百姓朝不保夕,前脚尚能一家团聚,后脚怕就会遇到乱兵。   这样的情况下,人们需要精神寄托,讲究轮回因果的佛教更是大行其道。要不然,也不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流传后世。   只不过,在桓容和石劭看来,这两个僧人完全和佛教不沾边,就是凭借一些拙劣手段鼓动人心,榨取钱财的骗徒。   仅是骗财也就罢了,还不知死活的在天灾上做文章,牵扯上桓容!   是有心也好,是无心也罢,今日被桓容撞上,活该他们要倒霉,倒大霉!   “劳烦敬德,将他们手中的‘神水’全部买下。若是不肯卖,那就直接抢。”   “诺!”石劭应诺。   钱实上前半步,道:“府君,两个僧人狡猾,石舍人不好动武,难免留下话柄。仆在北城时,见多无赖恶侠,不若令仆前往,定让他们钻不得空子!”   “也好。”桓容点头。   钱实点出九命健仆,均是恶侠流民出身。   几人抬起金箱,扛起布帛,大模大样排开人群。有流民认出钱实,自然不敢阻拦。有东城百姓心存不满,被人拉了拉袖子,低语几声,也只能压下情绪,让开道路。   很快,十人走到木屋跟前,钱实扬起下巴,对盘坐屋内,身边摆着五六只葫芦的僧人道:“这些金帛够不够买下所有神水?”   僧人高宣佛号,道:“神水乃救命之物,只能请,何言买?”   话是这样说,两人的视线扫过金箱和布帛,却有掩不去的贪婪之色。   钱实嗤笑一声,当众打开金箱。   刹那间金光耀眼,不只是僧人,四周的百姓都禁不住吞着口水。不是碍于钱实几人的恶名和身上官位,怕会直接动手抢。   “我只问一句,卖是不卖?”   僧人喉结上下滚动,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点了点头。   钱实二话不说,令健仆进入木屋,搜走所有的葫芦。不管装没装水,一个都没给僧人留下。   “且慢……”   年长的僧人察觉不对,刚要出声,钱实几人已大步离开木屋,沿原路排开人群。   百姓重新聚拢,见木屋空空如也,不敢拦钱实等人,唯有缠住两名僧人,要求他们再拿出神水。   “高僧必有办法!”   “高僧救命!”   人群外,桓容接过一只葫芦,轻轻摇了摇,看向激动的百姓,道:“典魁,寻两口大锅来。”   “诺!”   典魁是个直脑筋,基本是桓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压根没有多想,更不会开口询问。   不到两刻,大锅取来,桓容令健仆驱赶马车上前。   健仆扬鞭,甩出几声脆响。   有人闻声转头,看到车辕上的桓容,当即大声道:“县令来了!”   见到桓容摆在车上的葫芦,人群更加激动。   “府君!”   “府君,家中老父还等救命!”   “求府君施舍神水!”   “府君救命!”   “府君慈悲,府君!”   人群大声喧嚷,有满面焦急等着救命的,也有欺桓容年轻借机起哄的。   桓容到任以来,少有实行重责,除行雷霆手段铲除豪强之外,对百姓一概采取仁政,为世人称道。偏有不知好歹的,以为他这是“懦弱”,兼仇恨士族高门的心理作祟,逮住机会必会兴风作浪。   姑孰派遣的刺客混在人群中,见此“良机”,互相交换眼神,顺势推波助澜,最好能发起一场“民乱”,伺机暗下杀手。   “闭口,退后!”   典魁取来大锅,见到桓容的车架被人群围住,当即怒上心头,立定大喝一声。   黑塔似的壮汉,肩扛一只大锅,形象着实令人发笑。但看过典魁的脸色,没人敢发出笑声,都是脊背发凉,不由得退后半步。   因众人都想靠近马车,几乎摩肩接踵,挤成一团,密不透风。这一退后,不下几十人被踩住脚面,痛呼声接连而起,又是一场混乱。   “不许吵嚷!”   典魁放下大锅,再次大吼。   钱实和健仆趁机护卫马车,穿过混乱的人群,环首刀没有出鞘,却是舞得虎虎生风,哪个敢带头向前冲,绝对会刀鞘加身,兜头盖脸的打出几个青印。   陆续有人被狠狠拍了回去,人群渐渐安静,不敢再以身试法。   事实上,以时下士庶之别,桓容马车行过,流民都当退让。这些人敢冒犯士族,依仗的不过是县令仁德。   正如阿黍之前的担忧,桓容过于心慈,在乱世之中,早晚要吃大亏。   少去人群阻碍,马车很快行到木屋前。   桓容端坐在车上,看着木屋前的两个僧人,神情莫测。   一名僧人上前高宣佛号,正要宣扬一番佛法,却被健仆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人群大哗,不明县令意欲何为。   桓容扫过四周,话没有多说,当场令健仆堆积柴火,架起大锅,从江中取水倒入锅内。   “府君,这是?”石劭看着火堆燃起,似有些不明白。   “敬德稍安勿躁,看着便是,我自有计较。”桓容笑着回道。旋即将目光转向僧人,见对方破衣烂衫,满手满脸的泥垢,头发足有三寸长,距离几步远都能闻到汗馊味,不由得眉心微皱,嘴角扭曲。   好吧,这个时候的和尚同后世不一样,这两位现下的形象,八成就是所谓的“苦行僧”。至于是真是假……能弄出神水骗钱,十成真不了。   “府君,锅已烧热。”   桓容不理被按住的僧人,令健仆将神水全部倒入锅内,笑道:“我父曾有奇遇,亲见一比丘尼自断双足,剖开胸腔,其后伤口自愈,断足自连,血痕犹在,行走却一如往常,全无半点残弱之态。”   听闻此言,人群又开始激动。   “今日得见两位高僧,闻知神水能活死人肉白骨,治愈百病,心中甚喜,欲亲眼一证真假,还请两位高僧帮忙。”   神水倒入锅内,数息开始翻滚。   汽泡在水面聚拢,白色的水汽迅速蔓延,距离大锅两步远,都能感到热意扑面。   两名僧人心生不妙,正要开口,却听桓容道:“既然是神水,必定烫不死人,反有养生功效。”   百姓先是茫然,随后恍然大悟,看着两只大锅,神情万分热切。   “神水有限,求水者逾百。我为一县之令,不忍百姓受苦,顽疾不愈,病痛难消。”   话到这里,石劭已能猜到桓容的打算,看向他的目光生出变化,实是赞赏居多。   “水乃万源之本,今以盐渎之水相和,望神明庇佑,护我一县百姓。”   话到这里,桓容站起身,迎着江风拱手揖礼。   风起时,衣摆飞扬,袍袖烈烈,少年眉目如画,鸾姿凤态,潇洒之意尽现。   百姓被桓容带动,纷纷调转方向,面向河流跪拜。   祈祷声中,气氛愈发显得肃穆。   不少人忆起南逃路上的艰辛,念及死在途中的亲人,禁不住泪如雨下。   几拜之后,桓容直起身,朗声道:“如神水可以救人,此锅中水亦能活人。来人,请两位高僧入水!”   闻听桓容之语,众人非但不觉得不妥,反而感念府君为民着想。如能证明锅中水可活人,每人取一碗都是绰绰有余。况且,有言高僧都是仙体,这样入水过一遍,说不定神水更有功效!   思及此,众人望向桓容,均是满脸激动。   相比之下,两名僧人则是脸色骤变,抖如筛糠。   神水究竟能不能治病,他们比谁都清楚。若是真被投入锅内,不死也会脱层皮。   “府君……”   一名僧人将要开口,健仆却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几步上前就要投入锅内。   感受到沸腾的水汽,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发红刺痛,年轻些的僧人终于顶不住恐惧,开口大声求饶。   “饶命!府君饶命啊!”   “不能下水,千万不能啊!”   人群顿时哗然。   有聪明的已经隐隐察觉到问题。先时买下“神水”的富户,捧着木匣脸颊抖动,盯着僧人的方向,目光几欲噬人。   神水如能活命,他们为何不敢下水?   骗子!   这哪里是高僧,分明就是两个骗子!   僧人知晓秘密瞒不住,开始大声哭嚎,只求能保住性命。   健仆停住动作,两名僧人悬在沸水上方,皆是又惊又惧,大汗淋漓。汗水冲过满是泥垢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沟壑。   桓容冷笑,道:“两位高僧可有话说?”   “府君,府君饶命……”   “我二人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求府君饶命!”   僧人被架在锅上,生死全在桓容一念之间。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将自己行骗之事和盘托出,只求能留得一条命,不被扔入沸水。   “神水何来?”   “俱是以草木灰混合,未加任何药材。”   “尔等救治的流民又是什么来路?”   “他是我的从兄。”一名僧人道,“我二人也并非僧人……”   哗!   人群再次哗然。   两名僧人,不,该说两个骗子为保住性命,道出的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互相揭发。   听到他们一路行骗,使得不下十余户家破人亡,亲人离散,众人莫不切齿愤盈。   得知其曾以收徒为名,从流民队伍中拐骗出孩童,卖入腌臜之地,反令孩童家人感恩戴德,众人顿感怒意滔天,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杀!”   “杀了他们!”   “这等恶徒绝不能轻饶!”   “我从兄幼子丢失,就是这样的恶徒所为!”   “该将他们千刀万剐!”   “杀了他们!”   不知是谁带头,一块石子丢到骗子额头。很快,更多的人抓起石头扔向两个骗子。   两人的同伙早趁机溜走,被几名恶侠抓回,排开人群,拎起脖子,当场丢入锅内。   “啊!”   骗子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犹不解恨,纷纷恳请桓容,将余下两个骗子也丢入水中。   “府君当顺应民意。”   见桓容犹豫不决,石劭低声道:“此三人恶贯满盈,害死人命不知凡几。此前更鼓动射阳县民,险些酿成民乱。府君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害!”   桓容看向石劭,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对方话中所指,怕不仅是这几个骗子。   人群越来越愤怒,石子之外,草鞋木块接连飞出。   几个健仆为躲开木块,突然间手滑,无需桓容下令,两个装成僧人的骗子当即掉入水中。   “啊!”   “救命!”   惨叫声接连而起,四周的人群却在拍手称快。买到“神水”的富户更是打开木匣,将水盏丢入锅内,正好砸在一个骗子的头上,登时鲜血淋漓。   人群自发添柴,惨叫声很快被愤怒的人声淹没,渐不可闻。   桓容坐在马车上,只觉手脚发凉。   这是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乱兵胡人横行无忌。   乱世中没有桃花源。   乱世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府君,这三人招摇撞骗,欺诈良善,拐卖孩童,害死人命,其罪大恶极,万死不赎。”   “我知。”桓容点点头,声音干涩,坐回到车厢内,道,“回到县衙后,烦劳敬德执笔,将这三人罪行录于纸上,广告盐渎县内。如附近州县有人来问,亦可告知。”   “诺!”   未等柴火燃尽,三人早已身死。   众人不愿为其收敛尸骨,尽数丢到城外林中,任由豺狼啃噬。   有宵小欲趁乱偷走木屋中的金帛,被钱实带人拿获,更趁机抓捕混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管对方如何争辩,嘴堵住,直接五花大绑带回县衙。   事情了结,县内被骗的百姓陆续领回财物。遇有丢失孩童的,桓容下严令追查,竟真的在一座隐秘的破屋发现线索,擒住另一伙骗子,接连找回五六人。   至此,桓容在盐渎的威望一时无两。   但事有两面,骗子虽然伏法,他“水煮活人”的凶名也随之流传,数日遍及侨州郡县,京口的郗刺使都派人来打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最后,随商船往来,桓容的凶名竟传至北地,广播于胡人耳中。   知晓其为桓温嫡子,流言更上层楼,做儿子的都是如此凶狠,亲爹必定更加残暴,更惨无人性!   无意之间,桓容又坑了渣爹一回。   珍惜羽毛的桓大司马陡然发现,在北地胡人和流民口中,他的名声竟开始和石虎之类画上等号。   四月底,催粮官来到盐渎,知晓军粮未能凑齐,压根不用桓容摆出渣爹名号,竟是二话不说,直接帮忙弄虚作假。上下左右一番串联,明明一石粮食没交,官文中却写着“数额已足”。   桓容拿着竹简,良久无语。   催粮官擦擦冷汗,心中暗道:不这样成吗?万一桓县令心生不满,把自己丢锅里煮了怎么办?   至于少掉的军粮役夫,每个郡县凑几石,再从流民中多拉些青壮,总能凑足数量。   为自身安全,催粮官发挥急智,也是拼了。 第六十二章 无语的秦堡主   时入五月,临近夏至,南地接连下过几场小雨,旱情略有缓解。北方仍是连月亢旱,滴雨不下,遇到没有河流经过的村落,田地中的麦苗已尽数枯死。   秦璟回到洛州,从秦玓口中了解过胡人动向,将坞堡内诸事尽数托付,留下运回的盐粮,当日便启程往北,轻车简从奔赴西河郡。   目送马队飞驰而去,秦玓站在坞堡墙头,一边看着仆兵扛运盐粮,一般感叹自身“苦命”。   秦玚坑他,秦璟忽悠他,继续这样下去,难保其他兄弟不会有样学样,还有没有孔怀之情,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了?   马队日夜兼程,在端午当日抵达西河郡。   彼时,坞堡城头重兵把守,秦玚和秦玦秦玸分别率骑兵外出巡视,每日往返数次,防备鲜卑和氐人乱兵。   “阿兄!”   秦璟进入坞堡辖地,恰好遇见秦玦率领的骑兵。   比起离开时,秦玦身上少了几许跳脱,增添几分沉稳。   “阿岩,怎么是你出巡,阿嵘呢?”秦璟策马上前,拉住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五兄去了上党郡。”秦玦回答道。   “大兄不是在上党?”   “日前有百余氐人自平阳郡出逃,欲要投奔鲜卑,恰好被上党的仆兵发现。大兄不放心,担心是氐人使诈,其意在坞堡,故而来信请援兵。”   “阿嵘领了多少仆兵?”   “三百骑兵,八百步兵。”秦玦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听抓到的氐人说,氐主苻坚竟然没杀带头反叛的苻柳,只处置了魏公。”   “什么?”   “长安传出消息,苻柳将要镇守平阳,这些氐人曾经助王猛追杀叛乱部众,唯恐被苻柳报复,这才连夜出逃,只带着随身细软,连地盘都不要了。”   听闻此言,秦璟当场无语。   “我知阿兄不相信,说真的,我都不信。”秦玦继续道,“可这些氐人言之凿凿,派去长安的探子也传回消息,这事九成是真。”   说到这里,秦玦忍不住摇头。   证实消息确实,氐人没有说谎,坞堡上下均是目瞪口呆。众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苻坚绝对是脑袋进水,要么就是走路没注意,一头撞到门框上,当场被门板夹住。   凡是脑袋正常的人,尤其是掌权的一国国主,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简直不可思议!   “阿父当时就说,早晚有一日,苻坚会被自己害死。”   反叛的人不诛杀,抓回来反而重用。助他平叛的部将不赏,任由其心怀忐忑投奔燕国。   秦玦实在不明白,苻坚图的到底是什么。   好名声吗?   仁义?   在战乱之地,“仁义”两字多数时间可不是褒义。   “此事暂且不提。”秦璟问道,“苻雅之事如何?”   提起苻雅,秦玦立刻心情转好。   “成了!阿兄南下不到两日,就有氐人和鲜卑人送来金子。原本人该送到鲜卑手里,没料到氐人打下了陕城,出金的苻柳被抓了回去,慕容垂那边没再来人,阿父决定把苻雅交给氐人。”   “鲜卑人送来的金子如何处置?”   “当然是留下。”秦玦笑道,“送金来的几个都是氐人叛将,得知苻柳被抓回,全部赖在坞堡不走。阿父不想收留他们,知道长安的消息,立刻把人送去平阳,死活不走的直接绑上马车。”   总之,绝不留这几个烫手山芋。   一路之上,秦玦口中不停,捡要事告知秦璟。   等兄弟俩回到坞堡,四月间发生的事,秦璟多数已了然于胸。   “郎君回来了!”   城头上的仆兵吹响号角,吊桥放下,篱门悬起。   秦璟策马走过木桥,发现护城河早已见底,不禁皱眉道:“我离开之前,阿父已遣人在郡内寻井,如今可有收获?”   “尚未。”秦玦摇摇头,面上现出几分沉重,“坞堡内有几口井,暂时还能救急。附近的村落多数缺水。靠近河口的还好,距河远的,每天都要走上几里路去担水。”   过瓮城之后,多数骑兵转道往军营休整,傍晚之前需再次出巡,谨防有乱兵混入,仅有数名部曲随两人回府。   看到跟在秦璟身后的寥寥数人,秦玦诧异问道:“阿兄,秦雷秦俭呢?”   想到秦璟曾在途中遭遇麻烦,秦玦难免生出不祥猜测。   “阿兄,该不是他们都……”   “没有。”秦璟看了秦玦一眼,给出否定答案。待行到府门前,翻身下马,立即有健仆上前接过缰绳。   “我将他们留在南地。”   “啊?”秦玦瞪大双眼,下马时没留神,险些摔了一跤。   “此事我会禀报阿父。”门前不是详叙之地,秦璟道,“想知道就随我来。”   秦玦忙不迭点头,将马鞭丢给仆兵,大步跟上秦璟。   秦璟归来的消息,早已由黑鹰送至西河郡。   秦策近日忙着调兵,专为防备氐人和鲜卑人异动。秦璟和秦玦来见时,他正同谋士商讨防御之策,重点在相邻的太原郡和上郡。   “慕容垂在豫州,洛州也需加紧防范。”   慕容垂是举兵造反还是投奔氐人,目前尚不明朗。邺城内局势难辨,旨意政令朝令夕改,别说是远在西河郡的秦策,就是身在邺城的鲜卑贵族都看不明白。   听闻晋朝又将北伐,目标很可能是燕国,秦策又添一层顾虑。   他去年遣秦璟南下,为的就是联合晋朝驱逐胡人。儿子归来却告诉他,现下的晋廷不足与谋,两次率兵北伐的桓温有奸雄之态,王莽之志。如秦氏贸然同其联合,非但目的无法达成,还可能会被暗算。   如此一来,秦氏的立场就变得微妙。   腹背受敌,结盟计划泡汤,秦氏坞堡孤立北地,只能独自面对强敌。   秦璟和秦玦走进室内,秦策正对着一幅舆图皱眉。   “阿父。”   秦璟回来得匆忙,并未更衣洗漱,身上还带着尘土的味道。   “阿子回来了。”秦策疲惫的捏了捏额心,“沿途可还顺利?”   “尚好。”   事实上,归来的途中也曾遇到麻烦,有鲜卑乱兵袭扰马队,秦璟带人冲杀两个来回,身后留下不下五十条人命。   这些鲜卑人看到秦氏坞堡的旗帜,仍要举刀冲杀,明显是有备而来。   秦璟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抓住两个俘虏,查验刻在两人肩上的图腾,辨认出其为乞伏鲜卑,不禁一阵诧异。   乞伏鲜卑早已投靠氐人,为何会出现在慕容鲜卑境内?   此事过于蹊跷,饶是随行的谋士,一时半刻也想不清楚。   听完秦璟的叙述,秦策眉心紧拧,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确定是乞伏鲜卑?”   “依图腾判断,九成不会错。”   慕容鲜卑贵族肤白,五官深邃,同其他五部极好区别。但其部众多为宽额细目,除了源于匈奴的宇文鲜卑,与其他四部并无明显差异。   想要区别彼此,除了服饰,只能依靠图腾。   “这伙伏兵出现的地点靠近豫州。”秦璟心中有所推测,只是没有证据,并无十分把握,“儿怀疑,慕容垂可能已经暗通氐人,这些乞伏鲜卑即是氐人所派。”   室内陷入沉默,秦策眉心皱得更深。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秦璟话锋一转,道,“慕容垂尚无投靠氐人之意,这伙乞伏鲜卑闯入此地,明目张胆袭击秦氏车队,为的就是传出消息,引来邺城注意。”   假设是后者,鲜卑朝中必对慕容垂生疑,短暂平衡的局面注定被打破。   如果慕容评或可足浑氏痛下杀手,慕容垂不想丢了脑袋,要么造反,要么叛逃,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氐人都可坐收渔翁之利。   甚者,挥师北上的晋朝都能分一杯羹。   “能想出此等计策的,唯有苻坚重用的王猛。”   之前慕容垂使计,果断利用王猛一回。以后者的行事作风,早晚要连本带利收回来。   逼反慕容垂不过是开胃菜,计划必定还留有后手。可惜的是,王猛计策再好,遇上苻坚这样的主公,照样要打个折扣,甚至回城折本买卖。   父子一番商议,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端看邺城作何反应。   假如真是王猛用计,意图将秦氏也拉下水,自然不能让他如愿。更要让他知晓,秦氏不是能随便利用的棋子,非但不能利用,遇上更要绕道,不然的话,早晚都会吃到苦头。   “阿父,儿此番南下,运回五船盐粮。”   兵事说完,秦璟取出记录盐粮数目的簿册,逐一呈于秦策面前。   “盐粮暂时留在洛州,如何分派全由阿父做主。”   “为何不运来西河?”秦策不是责怪儿子,只是感到不解。   “儿身怀此图,需尽快呈于阿父,不便运送盐粮。”秦璟一边说着,自怀中取出绢布裹着的舆图和水车图。   为保万无一失,他弃用木盒,一路都藏在身上。   “舆图?”   秦璟铺开图纸,在场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虽有之前的经验,看到这样精确的北地舆图,仍是让众人惊讶不已。   “此图何来?”   “桓氏郎君相赠。”   “……送的?”   “然。”   “未提任何回报?”   “并未。”   秦策看看舆图,又看看儿子,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阿子,你日前放回苍鹰,请你母找出白狼皮,就是要送给他?”   秦璟颔首,一派坦然。   “儿北归之前,晋廷已决定北伐,桓县令奉命领兵北上。儿为表谢意,留下二十部曲,并有言,他日遇到危险,可至秦氏坞堡求援。”   “二十部曲?”   秦璟点头,道:“如其抵达坞堡,有青铜剑为凭。”   青铜剑?   秦策愕然不已,差点一把揪掉颌下的长须。   “你把青铜剑送了他?”   “是。”   “此剑岂可轻易赠人!”   “儿知剑乃重宝,但其两番赠图,又货通盐粮,儿犹嫌礼轻。”   秦策:“……”他要说的是这个吗?   秦氏家传几百年,底蕴深厚,青铜古剑虽为重宝,却称不上至宝。问题在于,这样的青铜古器为战国时铸造,取三九之数,共有二十七样,只传秦氏嫡系。   秦策的儿子多,传下的青铜器多是斧钺剑戟,按照祖训,秦策所得的青铜剑是要传给他的儿子!   送给女郎也就罢了,大不了将人娶回来。   送给一个郎君算怎么回事?   秦策看着儿子,再看看舆图,良久无语,心情委实难以形容。   秦璟表情淡然,将舆图折起,仔细放到一边,挥手又铺开水车图,言明建造水车开挖沟渠之利,再次引来一阵惊呼。   远在盐渎的桓容,自然不晓得西河郡都发生了什么。   五月初五是为端午节,两晋时与夏至同庆。   节日当天,盐渎城内一片欢闹。   穿城而过的河上不见一艘运盐船,挂着彩布的飞凫轻舟取而代之。   最宽的一条盐河上,五艘轻舟并排而列。   舟上俱为及冠而立的青壮,均是只着短衣布裤,敞开胸襟,露出健壮的胸膛。   擂鼓的壮丁更是撇去上衣,随着一声急似一声的鼓音,肩背肌肉紧绷隆起,蕴藏着雄壮的力道,迥异于时下崇尚的清逸潇洒、仙风道骨,却能引来一阵又一阵高亢的欢呼。   岸边人头攒动,城内的百姓群聚于此,争相观览飞舟竞渡。   如果是建康,轻舟的数量要多出数倍,更要分作水军和水马。   盐渎仅是千户县城,节庆的规模自然比不上都城。但经过数月的经营,城内百姓日渐富足,流民录籍安居,今年的节庆气氛远超旧日。   咚!   鼓声起,五艘轻舟犹如五支利箭,破开平静的水面,刹那疾射而出。   舟上的壮丁齐齐划动木桨,在鼓声中喊着号子,争相别过船头,冲向拉起红绢的终点。   “快!快!超过他们!”   岸上的百姓握拳高呼,随着第一艘轻舟冲过终点,鲜花和柳枝如雨般洒落,更有以五彩绳结成的吉祥图案,绑在柳枝上一同飞舞,仿佛撒下漫天彩雨。   桓容站在人群中央,四周俱是健仆围绕。   看到第一艘冲过终点的飞舟,不禁笑道:“典魁赢了。”   五艘轻舟之中,两艘为典魁和钱实所领,两人在军营中互别苗头,在赛舟上也要争上一争。   “府君,胜者可得绢一匹。”   石劭上前半步,低声提醒桓容,身为盐渎一县之令,看过热闹不算,还得上台颁奖。   “今日高兴,胜者所得加倍,凡参与竞舟之人,各奖稻米一斛。”   奖励算不上丰厚,却实属意外之喜。   消息宣布之后,无论舟上岸边,都是齐声高呼县令仁德。   桓容取过一枚包好的角黍,当先丢入江中,随后将要登车离去,不想又被小娘子们包围,唱着歌不肯放他离开。   无奈,桓容只能坐在车上任由围观。   小娘子们热情不减,围观不算,更要投掷绢帕鲜花,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桓容才被放行,带着一身香风折返。   牛车行经处,木轮压过的辙痕都似留有花香。   “郎君俊仪,我心甚悦!”   牛车行远,身后仍传来一阵阵带着古韵的歌声。   桓容自车窗回望,不见岸边的红飞翠舞,仅有清越的歌声不断传来。   “我悦君兮君可知?”   这是一个残酷的时代,也是一个浪漫的时代。   人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却敢于歌出心中的热情,不被世俗禁锢。   这是独属两晋的风情,带着春秋战国遗留的奔放,后世历朝历代皆无可仿效,豪迈如隋唐也是一样。   回到县衙,桓容洗去一身花香,换上干爽的外袍,随意坐在廊下。   眺望院中古木,乌发随风轻扬,桓容长舒一口气,嘴边噙着一抹浅笑。   连月烦恼不断,近日更是屡做噩梦,难得精神放松,偷来半日清闲。   “郎君,建康来信。”   小童送上清凉的蜜水,奉上南康公主的书信。   桓容坐直身,接过书信展开,看到信中内容,神情陡然变得严肃。   庾柔庾倩斩首,殷涓徙千里,庾希不知去向?   又看一遍书信,桓容背靠木栏,眉头深锁。   不是阿母提及,他都快忘记这几个人。   对庾柔几人的处置不出预料,即便桓大司马不动手,郗刺使也不会轻放。事实上,殷涓只是流放且没有家人连坐,已经算是轻判,这其中必定有其他势力插手。   让他没想到的是,庾希竟然会失踪。   从亲娘的信中判断,庾希是自己逃走,绝非被人挟持。   自庾柔庾倩入狱,庾氏的势力被桓大司马和郗刺使联手打压,亲朋故旧为了自保纷纷撇清关系,庾希能投奔谁,又是谁帮他逃出建康?他这一逃,对北伐是否会有影响?   桓容捏着信纸,望着停在古木枝头的两只雀鸟,不禁陷入了沉思。 第六十三章 被震惊的桓县令   端午之后,盐渎连下数场大雨,河流水位暴涨,往来船只畅通无阻,旱灾预警解除,倒是有了水患的迹象。   桓容即将随大军北上,县衙职吏整日调拨兵器,清点粮库,忙得不可开交。   散吏肩负起责任,每日上午至田间地头劝农,督促流民开垦荒田,午后则两人一组巡视河岸,稍有不对即刻发出预警,告知靠近河岸的居民,近日里务必拘束孩童,不得到水中嬉闹。   “盐渎近海,且每日有人巡视河岸,府君无需太过担忧。”   石劭送来新的流民簿册,册中记录的五百人都将随桓容北上。   “北伐之事非同小可,府君既领武职,遇敌来袭责无旁贷,必将对敌接战。”   “此五百人均有膂力,大多曾与胡人交战,于刀枪下保得性命,称得上悍勇无畏。其中两人曾为流民帅,虽势力不大,手下多已离散,然对敌经验丰富,可堪一用。”   石劭翻开簿册,点出列在首页的几个人名。人名后录有年岁,籍贯以及擅长的兵器。   “今其诚心投靠府君,以求得晋身,仆以为,此人可用。”   桓容点点头,拿起簿册一页页翻阅,发现钱实典魁不在其中,不禁抬头看向石劭。   “为何不将营中将兵录入?”   “钱、典等人现为府君私兵,自然不在其中。”   说话间,石劭又取出一本册子,记录的人名不到一百,然资料详尽,除本人姓名籍贯,连其家人都有列举。   “这八十九人为府君私兵,归入丰阳县公国内,不列入步卒名册。”   这个“国”并非指国家,而是封地。   依照朝廷惯例,县公私兵属于绝对的个人力量,相当于贴身保镖,除桓容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征调。   也就是说,五百步卒可归于“朝廷”军队,如果桓大司马愿意,随时可以找借口调走,桓容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这八十九人则是保命的关键,只要他们在,桓容的生命就有保障。   当然,不排除意外情况,例如桓大司马不在乎名声,硬要在众人面前摘了桓容脑袋。   事情真到那个地步,这八十九人未必管用,全要靠秦璟留下的部曲救命。   “按照府君吩咐,盔甲和皮甲均已造好,另有相里氏制出的竹甲竹盾,县中铁匠集合到一处,正打造铁矛和长枪。”   桓容不缺钱,人手也够用,但要打造精良的兵器,材料却是个不小的难题。   他想过复制铁矿石,但复制出来该如何解释?   最近并无商船抵达盐渎,盐渎境内也没发现矿场,平白无故出来一堆矿石,世人定会产生怀疑。   想到可能产生的后果,桓容不禁打个冷颤。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秘密暴露的下场,他绝对承受不起,   放弃走“捷径”,桓容同石劭商议之后,取出金银布帛,向邻近郡县购买打造兵器的材料。   换成一百多年前,他要是敢这么干,绝对是抄家砍头、三族夷灭的下场。   皇权大一统时期,禁绝私售盐铁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现如今,胡人内迁,北地三天两头打仗,城头变换大王旗的频率高得惊人。晋朝皇权衰落,士族成为与皇权并立的庞然大物,这种情况下,盐可以大张旗鼓的买卖,暗中做些铁矿石交易,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有石劭摆出算筹,基本没人能轻易占到便宜。桓容大可放开手,只盯着矿石入库,铁匠开炉。   “依朝廷军制,两百至三百兵卒为一队,册中流民可分两队,各选队主。”   “依仆之见,队主由府君私兵充任,其下的什长和伍长在队中挑选。届时,五百人被大军征调,表现优异者可以私兵名义调回。”   “再者,五百人的军器配备需当慎重,情况未明时,当以竹盾竹枪为本,铁器需要押后,确认不会被大军抽调,方可逐人下发。”   “府君以为如何?”   石劭摆开簿册,一项接一项说明,巨细靡遗,不漏分毫。   桓容仔细听着,中途并未打断。听到最后,不得不心生感叹,到底是豪商出身,石崇的后人,这样计算下来,除非渣爹真不要脸面,否则休想占自己多少便宜。   “善!”   南地不缺竹子,现在也没有生态保护一说。   制造竹盾竹枪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即便盐渎县内的不够用,完全可以在出发后搜集,一路走一路砍,倒还省去运送的麻烦。   说起来,制造竹枪的点子是桓容提出,灵感来源于后世的太平军。早期的太平军何等骁勇,单凭着长枪阵就没少让清兵吃苦头。   对他的这个提议,石劭大表钦佩。压根不用桓容多说,自发着手安排,制造出的竹枪超出预料,论杀伤力,半点不逊色于铁制长矛。   “因时间紧迫,工匠仅制出两幅铠甲,且只有身甲并无头盔。”   桓容表示理解。   事实上,没有秦璟送来的两个铁匠,这样的“零部件”都不会有。   古代的匠人讲究血脉传承,父传子,子传孙,外人绝无法掌握关键技术。不是随便哪个铁匠都能打造铠甲兵器,找不对人,纯属于浪费时间和力气,不会有半点收获。   经过百年战乱,有该类手艺的匠人多被搜罗一空,秦璟能送来这两人,可谓是极大的人情,桓容想了一天一夜,都不知该送出什么样的谢礼。   “公输和相里几人正赶制武车。”   “武车?”桓容微感诧异,挑眉道,“他们不是在造粮车?”   “粮车已经造好,仆昨日看过,每车仅需一匹驽马,借人力亦可推动。”石劭想起新制的粮车,不禁现出钦佩之色,“临到扎营时,粮车立起木板可为防御,兵卒尽可歇于车上。”   “果真?”桓容大感兴趣。   石劭点点头,出言道:“府君何妨亲往一观?”   “那统筹粮秣之事?”   “府君放心,仆与钟舍人自会商议。”   “好!”   桓容当即起身,唤两名健仆跟随,大步离开县衙后堂。   石劭收拾起簿册,询问过健仆,穿过两条回廊,寻到正清点军粮的钟琳。   说起钟琳,就不得不提桓容在流民中寻宝捡漏的举措。当时定下五六人,最终能通过“考核”的却只有两人。   一个是出自颍川荀氏的荀宥,另一个则是出自颍川钟氏的钟琳。   前者擅谋略,熟读各家兵书,颇有先祖荀彧之风。后者擅内政,同石劭配合默契,短短时日内,盐渎县政焕然一新,盐亭各项条例也被重新规划,盈利增加数倍。   如果桓容没有雄心壮志,也没遇到各种内忧外患,大可趴在金山上悠闲度日,当个甩手掌柜也能富足一生。   当然,这样的事只能想想。   现下并非太平盛世,盐渎越富,桓容越不能掉以轻心。   没有自保力量,盐渎只会沦为他人盘中的肥肉,下刀切成数块,几口吞入腹中。   “孔玙,库中存粮可清点完毕?”   “还差一百三十石。”钟琳头也不抬,面前摆着簿册和算筹,一手计算库中存粮,一手提笔快速记录,可谓分毫不差。这份本事连石劭都羡慕不已。   “敬德怎么这时过来?”钟琳记下一行字,开口问道,“府君可有吩咐?”   “并无。”石劭将手中的簿册放到一边,正身坐到钟琳对面,道,“随府君北上的步卒已做好安排,孔玙录完军粮,可与我同去寻仲仁。”   “怎么?”   “你我三人总要留一人在盐渎。”石劭正色道,“依我之见,仲仁擅谋略,随府君北伐,一路上可出谋划策。你我擅经济内政,留在盐渎更为妥当。”   钟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录完最后几行字,接过婢仆递上的布巾,一边擦手一边道:“敬德所言甚是。然此事还需禀报府君,由府君裁量。”   钟氏和荀氏都是助曹魏争夺天下的功臣,虽然钟琳和荀宥两支没落,一路从北方逃到南地,险些性命不保,其底蕴仍非石氏能比。   石劭本意并无过错,的确是在为桓容考量。但他忘记最重要的一点,他是“臣”,哪怕出于好意,也不能代替桓容做决定。   钟琳和荀宥早发现这点,却没有贸然出言。   一来,两人新投桓容,根基尚浅,遇事不能率性,必谨言慎行。二来,就此事出言,难免有挑拨的嫌疑,很可能会事与愿违,好事变成坏事,引来石劭疑心。   吹干纸上墨迹,钟琳收起算筹,打算先同石劭去见荀宥,再往粮仓一行。   “府君不在府内?”   “府君去观公输和相里造车。”   “造车?”   “武车。”   两人行过回廊,恰遇几名婢仆迎面走来。   婢仆们福身让到一侧,微垂颈项,待两人擦身而过,却禁不住抬起头,视线追随而去。   石劭俊美,钟琳儒雅。   两人都是身姿修长,宽袖长袍,行走间腰背挺直,道不尽的俊朗潇洒。   目送两人离去,婢仆们长舒一口气,互相看看,脸颊都有些红,忍不住掩口轻笑。   “近日常见几位舍人,却少见郎君。”一名婢仆道。   “是啊。郎君又要北伐,未知何日才能归来。”另一人接言。   想到桓容将要北上,婢仆们收起笑容,方才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日前阿黍同建康来人叙话,我听到一些,好似是大司马下令,郎君才要随军北伐。”   “真的?”   “千真万确!”   “郎君刚到盐渎数月,此意实在令人费解。”   “听闻大公子之外,仅有郎君随军。”   “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去?”   “三公子好似在建康养伤,二公子,”掌握消息的婢仆左右看看,确定回廊四周无人,示意几人靠近些,低声道,“我听说二公子废了。”   “废了?”   婢仆们一时没反应过来,见说话者眨眼,方才面露恍然。   对一个男人而言,什么才算是废了?   压根无需明说。   “真是这样,难怪不能随军。”   “可那也不该是郎君!”一名年纪稍小的婢仆道,“不是还有四公子……”   “咳!”   几人正说得起劲,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   婢仆匆忙间转身,竟是阿黍站在廊下,距几人不到十步远。   “聚在这里作什么?侧室可打扫干净?郎君的衣箱可整理妥当?”   阿黍声音不高,表情却极为严肃。   婢仆们不敢继续闲话,忙不迭告罪一声,快步穿过回廊,三人前往整理衣箱,余下都往清扫侧室。   待婢仆们行过拐角,阿黍方对身侧一人道:“此番郎君北上,麻烦定然不少。你回建康禀报殿下,郎君身边有私兵八十九人,另有秦氏部曲二十人。”   “秦氏部曲?”   “不要多问,如实禀报便是。”   “诺!”忠仆抱拳。   “再则,来盐渎时,未想过会遇上兵事,并未为郎君备下护甲。”   “此事殿下已知,我来之前,殿下已往台城两次,六月之前定会有人送来。”   “那就好。”阿黍松了口气,“此行我会跟随郎君,不惜性命也会护得郎君周全。”   忠仆点点头,两人未再多言,就在廊下分开。   阿黍往后堂为桓容打点行李,尤其是随车的香料,除了桓容,仅有她和小童能碰。   忠仆出府西行,由水路过京口,疾奔建康。   南康公户等着他的回信,必须日夜兼程,半点耽误不得。   与此同时,桓容行至西城作坊,看到公输长带着徒弟打造武车,越看越是钦佩,满目都是惊叹。   武车是由马车车厢改装,从外部看,同寻常车辆并无多少区别,仅是车壁加厚,车身加重,车辕上多出两块挡板。   然而,经过公输长的讲解和演示,桓容压根没法再视其为马车。不客气点讲,除了没装热武器,这简直就是原始版的“装甲车”!   “之前车厢装有夹板,仆已更换木料,非是攻城弩,无弓箭可以穿透。”   “车厢外层漆有殊材,可防火攻。”   “夹层内置弩箭,遇到险情,府君可推开车板,拉动机关。”   车厢由公输长改装,设置机关的则是相里松和相里枣。   车厢侧窗和车门重新拆装,车壁前有活动的挡板,一旦有敌人靠近,桓容无需走出车内,只需拉动设在暗处的机关,立即弩箭其发,百米之内的敌人都会变成刺猬。   “府君,车轮处也有机关。”   相里枣刚刚及冠,还带着些许跳脱,示意桓容退后两步,单手敲了敲车壁。轮轴处陡然多出三杆尖刺,木质的棱角,表面包铁,在白日里闪着寒光,令人头皮发麻。   “若是陷入战阵,可开启此处机关。这些撞刺足可斩断马腿,撞飞敌兵。”   桓容咽了口口水。   哪里是撞飞,百分百会一撞两截,顺便再扎几个窟窿。   “车虽好,然如此一来,重量增加,拉车的马匹也要增加。”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皱眉。   身为晋朝的技术宅,他们只顾着安全方面,倒是忽略了这个问题。   “再者,战场上刀枪无眼,如果马匹受伤,车恐将无用。”   桓容提出的都是现实问题,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神情肃然,凑到一旁开始商量,是否要继续改装,争取减轻重量。   如果车不能动,威力再强也是无用。   “府君,如遇险情,仆可代马拉车。”   典魁语出惊人,众人均是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   “典司马,关乎郎君安危,万万不能儿戏。”   典魁圆瞪虎目,怒道:“如此要事,焉能儿戏!”   话落,当场扯开外袍右襟,单袖掖在腰间,向公输长要来粗绳,大步走到车前。   “府君请看!”   典魁弯下腰,将粗绳一端牢牢系在车辕上,另一端绕过肩背,结成死扣。此后双脚用力蹬地,脖颈鼓起青筋,伴随着一声大喝,三马拉动的武车竟真被他拉出数米。   “走!”   典魁脸膛涨红,脚步越来越稳,速度也越来越快。   桓容目瞪口呆。   难怪曹操要让典韦睡在帐前,此等猛士在侧,犀牛来了咱都不惧!   这绝不是他胡说,魏晋时期,长江流域确实存在犀牛,苍鹰不久前还抓了只小犀牛,差点引得母犀牛冲入盐渎,来一场血洗县衙为子报仇。   想想能抓犀牛的苍鹰,再看看一人赛过三马的典魁,桓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地球太危险,他果然该回火星! 第六十四章 启程北上   太和四年,五月,辛丑   朝会之上,群臣合议北伐之事,为大军统帅争执不下。因四月天旱,五月连降大雨,预防水涝也成朝中议题。   司马奕坐在帘后,无聊得连连打着哈欠。   什么北伐,什么天灾,什么民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宦者小心伺候在侧,小心窥着天子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   自同太后“闹翻”以来,官家行事愈发荒诞放肆。每日饮酒作乐,与妃妾嬖人闹做一团,更大量服用寒食散,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脾气也愈发暴躁。   就在前日,一名宫婢不小心洒了酒,直接被一脚踹在胸口,骨头差点断掉。不是天子因酗酒体亏力弱,这样照着心口踹,不死也会落下重疾。   现下,朝臣争论北伐领兵之事,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互不想让,隐隐有了火药味。官家却是神游天外,连连打着哈欠,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想起前朝和后宫的情形,宦者不由得鼻头冒汗。   长此以往,就算桓大司马不动手,官家也会威严尽丧,自己作死自己。   晋朝的天子可以无能,可以没有文韬武略,但不能行事太过分,否则,群臣看不过眼,民间更会传出难堪的流言。   “陛下!”   王坦之一声低喝,仍没能引起司马奕的注意。后者借着帘幕遮挡,又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哈欠,继而向一侧歪倒,当着群臣的面睡了过去。   呼噜声在殿中回响,格外的清晰。   不只一名大臣脸色铁青。   王坦之握紧笏板,就要迈步上前。谢安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殿中静默许久,落针可闻。   司马奕的呼噜声愈发明显,像是讽刺,又像是两个巴掌落在众人脸上,瞬间又红又肿。   他们在这里争论北伐,劳心劳力,推举郗愔同桓温分权,为的是什么?   结果天子倒好,半点不关心,反而在朝会中途睡了过去!   谢安无声叹息,俊美的面容难掩失落。   王坦之被谢安拉住,没有当殿怒叱,时任尚书仆射的王彪之却是没人能拦,当场从位置上站起,走到御座前,隔着垂帘高声道:“陛下!”   呼噜声为之一顿。   司马奕打了个激灵,爬起身,嘴角竟还留着一丝晶亮。   “你们都商议好了?那退朝。”   说完,毫不理会王彪之骤变的表情,也不顾群臣错愕,直接走出帘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离开朝会。   “这……”   “简直荒谬!”   群臣皆惊,满殿斥责之声。   谢安再次叹息,不知天子是真的无心朝政,还是以此作为反抗,但长此以往总是不妥。   想到这里,谢安拉了拉王坦之,又给王彪之递了个眼色,三人凑到一处,低声商量,天子既然不理事,说不得要向太后递送奏疏。   “今遇北伐大事,关乎收复失土,朝廷安稳,实乃万不得已,非得如此。”   褚太后出身高门,曾临朝摄政,于政事颇有见地。   即便懿旨不能代替圣旨,但有太后在宫中坐镇,总能想法劝说天子,督促天子下旨,不要耽误朝廷办事。   换做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但在现下,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司马奕不理朝政,明显破罐子破摔。   桓温率领五万大军北伐,虽有郗愔分权,但世事难料,万一北伐顺利,桓温欲借机篡位,以天子如今的表现,难言百姓会不会继续拥护“晋室正统”。   说一千道一万,晋室最大的优势是汉家正统。   只要不是被胡人打进建康,桓温以天子无德无能举兵谋反,不过是被骂上几年,只要施政得当,其后代子孙照样可以稳坐皇位。   参考曹魏代汉,司马氏取代曹魏,谁敢说桓温不会真取司马氏而代之?   谢安和王坦之等都是忧心忡忡,奈何正主却不放在心上,让他们有力气都没法使,只能干着急。   “庾始彦奔出建康,此后未有消息。桓元子有意将庾氏全族下狱,仅庾友一支同桓氏为姻亲,勉强可逃过一劫,其他人恐怕……”   后边的话不必多说,众人皆心知肚明。   庾柔庾倩已死,殷涓正在流放途中。   庾希为自保逃出建康,并非不能理解。然而他只顾着自己,没有考虑亲族,连庾邈和庾攸之都没有得到消息,这就未免让人心寒。   “依我看,他不会返回暨阳,能投奔的地方也是有限。”   “前青州刺使是他外兄,有没有可能?”   众人各有议论,始终莫衷一是,到头来也没讨论出结果,反倒又添一桩烦心事。   后宫中,司马奕召来妃妾嬖人,继续大摆筵席,饮酒作乐,半点不关心朝臣的反应。   庾皇后已病了半月,医者每日诊脉煎药,殿中弥漫着苦涩药味,病情却不见好转,甚至有加重的趋势。   褚太后去看过两次,回殿后便摇头。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打定主意不想活,服再多的药也是无用。   南康公主近日常入台城,一为了解朝中消息,二来,是为太后宫中藏着的一副软甲。   “说得稀奇,不过是样子好看。”褚太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宦者开库房,将装软甲的箱子抬来。   “别看名为软甲,上身也有几斤重,瓜儿那身子骨能撑得住?”   这套软甲不似魏晋将官穿戴的铠甲,倒类似改良版的锁子甲。   “说起来,这还是元帝带过江的,其后赐于我大父,至今已有近五十年了。”   褚太后一边说,一边令婢仆展开软甲,道:“这甲挡不住刀枪,倒是能挡一挡弓箭。当初我入宫,大父做主将这甲给了我,待日后留给我子,没想到……”   褚氏家主的本意是向晋室表忠,也为保护带有褚氏血脉的皇子。   可惜,褚太后的亲子早死,未及冠便去世,这套软甲压根没了用处,只能藏于深库,日久落尘。   南康公主得知桓容要随军北伐,心焦似火,恨不能提剑杀去姑孰,斩了桓温和郗超的头颅。   经过李夫人一番劝说,才让公主殿下压下火气,转而为桓容搜罗保命之物,这套藏在太后宫的的软甲自然就入了眼。   “实话同太后说,瓜儿这次随军北伐是那老奴的主意。”南康公主正对褚太后,表情冰冷,“要是能让瓜儿一路平顺,他就不是桓元子!”   褚太后默然。   “我不求太后能下懿旨,也没指望官家能硬气一回,驳回那老奴的上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护得瓜儿平安,让他囫囵个的回来。”   南康公主少在人前示弱,遑论流泪。   现如今,想到儿子的安危,她竟双眼泛红,少见的现出软弱之态。   褚太后做过母亲,知晓失去孩子的痛楚。见南康公主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说,送出软甲不提,更让宦者取出一把汉朝大匠铸造的匕首,用来给桓容防身。   “多谢太后。”   南康公主没有客气,也不是客气的时候。妥当收起软甲匕首,压下眼角酸涩,道:“大军六月出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来。这期间,太后需做好准备。”   “我知。”褚太后点点头,道,“外有郗方回,内有谢、王几家,大司马未必能真的称心如意。”   “太后有把握便好。”   “把握?”褚太后苦笑,道,“我哪里有把握。最好的打算就是桓元子不篡位,哪怕是要废帝另立,我也认了。”   南康公主没有接言,心知褚太后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会说出这番话。   “太后,事情尚未到那个地步。”   “阿妹。”褚太后摇摇头,苦涩道,“你原就比我看得清楚,当初还是你点醒了我。我知你是想安慰我,但事已至此,我宁愿想到最坏,也不想继续做梦。”   南康公主沉默了。   殿门外,撑着病体来见太后的庾皇后也沉默了。   天空中聚起乌云,雷鸣轰然而起,丈粗的闪电自天边砸落,又是一场大雨。   台城外,带有各家标记的牛车匆匆而行,健仆甩起长鞭,犍牛冲开雨幕。   台城内,南康公主告辞太后,由婢仆撑伞离开长乐宫。   庾皇后站在廊檐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嘴边溢出一丝鲜红,伴着宫婢惊恐的叫声,缓缓软倒在地。   乐声伴着歌舞声隐约传来,应和闪电雷鸣,就像是变了调子的哀乐,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而起。   回到桓府,南康公主来不及休息,命人将装有软甲的箱子送上马车,令忠仆马上启程赶往盐渎。   “务必送到我子之手。”   “诺!”   忠仆半点不敢耽搁,冒雨驾车赶往码头。   雨越来越大,顺着半开的窗飘入室内。   阿麦想要上前关窗,被南康公主止住,非但窗不关,更要将门敞开。   “殿下,雨水大,恐要着凉。”   “无碍。”   南康公主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   李夫人自廊下走来,身着燕尾袿衣,浅色长裙,腰间一条绢带,带下缀有环佩,行走间微微撞击,发出悦耳脆响。   “阿姊。”   李夫人走到回廊尽头,踏上屋前木板,木屐声嗒嗒作响,应和雨水,敲击出动人的旋律。   “阿妹来了。”南康公主没有转身,依旧仰望层云。   “我昨日调好几味香,刚派人给姑孰送去。”李夫人停在南康公主身前,乌发堆成高髻,仅有一枚花簪。容颜娇美绝艳,远胜珍珠玉饰。   “已经送去了?”   “送去了。不出意外,郎主和两位公子身边都有。”   南康公主终于转头,看向李夫人,问道:“可会疑心到阿妹?”   “不会。”李夫人笑道,“是和三公子送往姑孰的密信一起走的。”   “哦?”南康公主微感诧异。   李夫人仍是笑,隔着雨帘,笑意微有些朦胧,让人看不真切。   “阿姊放心,我做事有分寸。”说到这里,李夫人靠近南康公主身侧,低声道,“无论如何,总要让大司马完成北伐。有他在,旁人自不敢轻易动郎君。”   南康公主点点头。   桓大司马想要桓容的命,却也是桓容安全的保障。   表面上,父子俩尚未撕破脸,其他人想要打桓容主意,必要仔细思量,事后会不会被桓大司马报复。   不为儿子报仇,借口抢几块地盘,结果几个不听话的刺头,可能性当真不小。   “郎君既随军北伐,定能有所建树。大司马总要返回建康,到时该怎么办,全由阿姊做主。”   自始至终,李夫人没想过一次送桓大司马上路。这样做太明显,也太招人眼。   细水长流,徐徐图之方为正道。   可惜桓大司马逼得太急,做得太过,桓容身边危险太多。不然的话,送往姑孰的香也会迟上几月。   两人并立在廊下,都没有再说话。   侧耳静听雨水打落房檐,心也随之平静。   太和四年六月,桓容接到官文,迅速调集随行人员,登上公输长和相里兄弟改装的武车,由盐渎出发前往京口。   西府军和北府军为北伐主力,分别由桓温和郗愔率领,自驻地出发,至兖州会师。届时,参与北伐的刺使也将率兵前往,大军合成五万,号称十万,挥师北上伐燕。   桓容有县公爵位,手下也聚起一定实力,但同各州刺使相比依旧不够看。   别说掌控府军的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就连桓冲、袁真等人挥一挥衣袖,都能将他现下的势力轻易打散。   “根基浅啊。”   坐在车厢内,桓容推开车窗,看着并行的一队私兵,不禁咂舌。   这些都是袁真的私兵,比人数论装备,远超桓容手下这几百人。但论个人实力,比单打独斗,桓容相信,放出典魁这个人形兵器,基本能揍趴他们全部。就是遇上刘牢之,估计也能战个旗鼓相当。   一路之上,桓容遇上三股私兵,满脸都是好奇,很是开了一回眼界。   殊不知,别人看到盐渎这支队伍,同样是吃惊不小。   不提堪比装甲的武车,不提载重惊人的粮车,单是青壮手中的竹盾竹枪就足够吸引眼球。   竹盾将近一人高,立起来能组成一面盾墙。   竹枪更是夸张,按照魏时定下的尺寸,枪身远远超过一丈。枪头削尖,组成枪阵,甭管是人是马,冲到阵前十成十会串成血葫芦。   还有私兵身上的竹甲和木甲,只听蜀地有蛮人擅制藤甲,没听说晋地有类似的工匠。   对此,桓容只能耸耸肩膀。   谁让公输长是鲁班的传人,最擅长玩木头。皮甲不够用,只能用木甲和竹甲。   要是能捡漏捡到欧冶子的后人,早给典魁配上一柄巨剑,哪怕不开刃,抡起来也能砸死几个。巨剑不趁手,直接上狼牙棒。这样的人形兵器放出去,绝对能横扫战场。   进入兖州之前,桓容在途中稍停,等来刘牢之率领的军队,合兵一处再继续出发。   这是郗刺使的好意,为的是确保途中安全。   桓容自然不会谢绝,乐呵呵的迎来刘参军,下令埋锅造饭,盛情款待一番,待酒足饭饱再行启程。   “数日不见,容甚是想念。”   “府君客气。”   比起之间见面,桓容明显有了不同,刘牢之不是没有察觉,但以现下的立场,还是装糊涂比较好。   武车经过二度改造,重量稍有减轻,威力却不减分毫。   刘牢之在车前站定,略微扫过几眼,就知车身不简单。   桓容并不在意,任由他看,不忘向他介绍随行的两名舍人,并告知石劭留在盐渎,北伐期间代他掌理县政。   “颍川?”   钟琳和荀宥拱手见礼,听到二人出自颍川,刘牢之有片刻的怔忪。   桓容笑着道:“不瞒刘参军,钟舍人和荀舍人俱为颍川高门之后。”   话不用讲得太明白,聪明人都该清楚。   刘牢之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彼此见礼之后,将桓容拉到一边,取出郗刺使的书信,郑重道:“想必府君已知,庾始彦逃离建康。”   “我知。”   “那府君可知,现下,人就在京口。”   “什么?!” 第六十五章 送上门的金子   庾希逃出建康,桓容早已经得知。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逃去了京口。   到底是自己去的,还是被郗刺使抓去的?   “相关内情,使君信中俱已写明,仆不便多言。使君令仆当面告于府君,前青州刺使,现为海陵郡守的武沈是庾希外兄,此番将随大军北上,就在桓使君帐下。府君如若遇上,需得谨慎应对。”   桓容点点头,谢过刘牢之,趁众人架设营地时,独自登上武车,关上车门,展开郗愔的书信,仔细看了起来。   郗刺使是老谋之人,想要读懂他的书信,绝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必须耗费脑筋研究,深思字里行间是否存在暗示。   这样一想,桓容又觉得头疼。   爱好什么不好,偏爱玩猜猜看!遇上直脑筋,别说读懂信中暗示,估计连话都听不明白。   桓容靠上车壁,想起初见郗刺使,面对两只麻雀的尴尬,不由得叹了口气。   “缺乏经验,还得多练!”   信中写明,庾希并非被郗愔抓去,而是在乘船逃出建康之后,主动找上京口。   说起他这一路,也算得上险象环生。   绝不会有人想到,堂堂的士族家主竟会藏到鲜卑胡的商船中,借机躲开府军的盘查。   然而,胡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常年走南闯北,和各族打交道做生意的鲜卑胡商。   庾希给出的价钱不低,甚至可以说丰厚,但架不住人心贪婪,欲壑难填。   船刚出了建康,鲜卑胡商就要坐地起价,从之前的五十金增至一百斤。并且,随行的部曲都要以人头付钱,每人一匹绢,绝不能再少。   庾希当即大怒,却被胡商威胁,如果不合作,商船立刻掉头返回建康,将他交给朝廷,总能换些好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庾希咬碎大牙和血吞,答应了胡商的条件。   胡商并没能高兴多久。   等船至海陵,海陵郡守派人接应,庾希率部曲下船,做的第一件事是感谢外兄武沈,第二件就是借出人手,屠灭两船鲜卑胡。   无论是威胁他的船主,还是压根不知底细的船夫,不管是鲜卑奴还是船上雇佣的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抓出来砍头,尸体绑上大石,沉入河底。   为保消息不泄露,两艘商船当场焚毁,借村民口口相传,言是鲜卑胡分钱不均,出现内讧,一番厮杀之后,彼此放火烧船,最终同归于尽。   如果是汉家船只,官府必会仔细详查,就算是海陵郡守也未必能兜得住。   换成鲜卑胡商,别说烧了两条船,哪怕数量多出几倍,晋朝的官员也不会自找麻烦,百姓更不会心生慈悲,反而会拍手称快。   庾希杀人泄恨之后,将带来的金子交给武沈,同其商议,此番逃出建康,绝不能再回去,更不能被桓大司马的人发现,否则必死无疑。   两人商议的过程,信中并未详叙。只因庾希人在京口,却不是以犯人的身份被关押,投靠郗刺使的部曲知道有限,能透出这些消息已是不容易。   武沈也不是傻子,收留庾希是看在亲戚份上。但和他一番对话,知晓他竟是隐瞒消息,独自逃出建康,别说暗中通知庾邈等人,就是宫里的庾皇后都丢在了脑后!   这样一想,武沈不由得脊背发凉。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   庾柔庾倩为了家族甘愿赴死。庾希为了自己性命,竟是连嫡亲的兄弟都不顾,自己和他仅是表亲,难保哪天不会落到庾柔两人的下场。   然而,让武沈向朝廷举发,或是暗地给姑孰送信,他又做不到。   庾希可以六亲不认,他却过不去良心那关。   好在北伐日期将近,武沈接到官文,即将带兵前往兖州。这给了他借口,能够暂时摆脱这个烫手山芋。   武沈离开后,海陵也不会安全。   庾希左思右想,竟是打算前往京口投奔郗愔。   看到这里,桓容不禁咋舌。   是他不理解古人,还是庾希的脑回路本就迥异于正常人?   只要肩膀上扛着的不是倭瓜,必定应当清楚,庾氏落到今日下场,桓大司马和郗刺使都是“功不可没”。   逃命途中投奔郗愔?   不怕被对方一刀宰了?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桓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只能向下继续看。   “郎君,膳食已好。”   车厢外,阿黍的声音传来。   桓容忙收好书信,放到车内暗格,推开车窗道:“请刘参军和两位舍人同坐。”   “诺!”   阿黍福身应诺,领着健仆开始安排。   时逢六月,盐渎多雨,相隔两县之地却是艳阳高照,不见雨水的影子。   两支队伍汇合后,暂时在河边扎营。   盐渎的队伍埋锅造饭,搭建围栏,京口的府军在一旁看着,时而搭把手,都是啧啧称奇。   粮车经过改造,装载量增大,车上不只有粮草,还放着叠成一摞的木板。   起初,府军不知木板用途,走过粮车时并未在意。   直到有私兵解开绳索,将木板立起,互相榫接,插入榫头,迅速在营地周围架起围栏,甚至借助粮车搭建起简易的瞭望台,动作快得惊人,才引来众人瞩目。   瞭望台组装完毕,有府军忍不住好奇,寻到同是流民出身的役夫,借机开口询问。   “我还是头回见,当真是了不得!”   “这不算什么。”厨夫一边起火架锅,一边抓起肩上的布巾,擦去额头冒出的热汗,笑道,“这些板子用途可大,这才哪到哪!”   “果真?”   “当然!”   厨夫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父辈自青州逃入淮南郡,其后几经辗转,始终是衣食不济,勉强果腹。来到盐渎之后,更被当地豪强抓为私奴,最小的孩子被饿死,妻子差点哭瞎双眼。   去岁桓容赴任,盐渎县内的豪强几乎被铲除一空,仅存的两三家也不成气候,都是缩起脖子做人,称得上富户,却再不敢为豪强。   厨夫一家由私奴放为民,丁男丁女都得了田地。次子不愿种田,凭借过人的良膂力得到典魁青眼,投身为县令私兵。   桓容奉命随军北上,除私兵之外,需有役夫跟随,负责驱赶大车,喂养骡马,准备膳食。   厨夫主动应役,不是为两匹布和一匹绢的安家钱,而是为报答县令大恩。   “不是桓府君,哪有我等今时今日!”   和厨夫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这就造成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其他郡县征发役夫,除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多数人都是能躲就躲。到了盐渎,应役者无数,负责记录的县衙职吏都吓了一跳。   厨夫能成功应役,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差不了多少。   能在不惑之年“挤掉”二三十岁的青壮,随桓容一同北上,除了做饭的本事,抡起刀枪照样能够杀敌。   一旦战事起来,前方的府军私兵不够用,役夫都要顶上。   遇上狠心的将领,更多的役夫会成为人盾,换做后世的话就是“炮灰”,论死伤率,竟是比普通将兵还大。   盐渎的役夫却不管这些。   他们相信,以桓县令的为人,绝不会做出此等事。即便真上了战场,拼死一回,也是死得其所,没有任何抱怨。   遇上同乡,听到几句好话,心中难免高兴,厨夫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你是不知道,这些粮车不算什么,府君那辆车才……”   “咳咳!”   咳嗽声从背后传来,厨夫转过头,赫然发现是军中伍长。   因常年战乱,两晋军制相当混乱,二百人以上为队,设队主。数队合成幢,设幢主。队下以沿用秦汉时的什伍制,五人为伍,设伍长,两伍为什,设什长。   因各种原因,每幢兵员不等,少者几百,多者上千。   如此一来,以三幢合成的军,人员的跨度更是由一千五百达到三千。   这样的军队,人员统计压根就是一团乱。   按照曹魏时标准?   西府军和北府军勉强过关,遇上各州刺使的私兵和仆兵,按照三幢一军,满员三千来算,纯属于开玩笑。   桓容这次北上,带出役夫三百,步卒五百,私兵八十九,部曲二十,健仆五十。   这样的规模,融入北伐大军之中,压根溅不起半点浪花。但这是他保命的本钱,容不得半点马虎。   典魁和钱实以下,队主、什长和伍长都是精心挑选,力求不要出现任何岔子。   役夫虽不归入兵员,仍由队主带领。   说话的厨夫不与亲子同队,上边的伍长却是儿子的好友,一路之上没少照顾。如今冷下表情,出声提醒,明显是他犯了忌讳。   厨夫心下打了个哆嗦,猛然间想起,儿子几次叮嘱,遇到“外人”不要多言,尤其是关于府君和队伍中的车辆武器,更是一个字都不能提。   知晓犯错,厨夫当即合拢嘴巴,不敢继续和同乡闲话。   伍长转身离开,府军还想再问,厨夫却连连摇头,甭管如何旁敲侧击,再不肯多说半个字。   府军无功而返,撞主想了片刻,也就丢开心思。   使君派遣刘参军来,足见其看重丰阳县公。如果做得过了,难保不引来一场祸事。北伐时日还长,路上都需整月,想要探一探盐渎这支军队的底,路上总有机会。   用过膳食,稍事休息之后,队伍继续启程。   由于两支军队合成一股,行进间的人数增至两千。   桓容的武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是排成长列的粮车,右侧是盐渎的步卒和役夫,左侧是京口派遣的府军,二十部曲骑马随行,不遇大军冲锋,一路之上可确保安全。   武车车辕前,典魁和钱实占据左右,两人身着明光铠,手持长鞭,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脆响,驱赶马匹向前。   相比府军将官,两人身上的铠甲很有特点,胸前的圆护明光锃亮,阳光照射下,几乎能晃花人眼。   可惜的是,这套铠甲不全,仅在前胸和后背有两块圆护,打造得铜镜一般,并在腰间系有皮带。除此以外,护肩护膝一概皆无,更不用说保护头颈的兜鍪。   饶是如此,铠甲上身,照样引来不少府军将兵的欣羡。   比起他们穿着的筩袖铠、两裆铠和皮甲,这两人身上的铠甲明显是特别打造,防护能力一流,重金都未必能求得到。   再看两人手中的兵器,环首刀寒光逼人,显然见过血光,硬木长枪超过一丈二,枪头以镔铁打造,枪身虽非铁制,舞起来照样虎虎生风,令人见之胆寒。   桓容当真没想过,身为典韦的后人,擅长的却是长枪。   该说演义果然是演义?   坐在车厢里,桓容收回目光,敲开车壁上的暗格,取出读到一半的书信。   此番北上,小童并未随行,仅阿黍一人随车,照料桓容衣食起居。   桓容取出书信,阿黍没有多看一眼,专心调制蜜水,稍微放凉一些,整碗送到桓容面前。   魏晋时期,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均未掌握制蔗糖的工艺,食物中的甜味要么来自麦芽糖,要么源自蜂蜜。   南康公主的庄田中有田奴擅长养蜂,每季都能搜集三罐蜜。   桓容知晓此事,曾想派人寻来甘蔗,试一试制糖。结果没等着手实施,就接到出兵的官文,计划只能暂时按下,等到南归后再议。   蜜水调好,阿黍又打开靠在车厢角落的木柜,取出提前备好的谷饼和炸糕。虽然已经凉了,依旧酥软可口。   闻到炸糕的香味,桓容终于抬起头。   之前用饭时,他并未敞开肚量,几碗稻饭下肚,两分饱都不到。见到阿黍端出的点心,当即笑弯双眼。   “幸亏有阿黍,不然我这一路上可怎么办!”   阿黍笑了笑,没有接话。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发间木簪划过一道暗光。   桓容恍惚间记起,之前在途中遇袭,阿黍就是用类似的簪子戳得刺客哭爹喊娘。   吃完两盘谷饼,喝下整碗蜜水,桓容擦擦手,示意阿黍不必再取。   随后铺开纸张,写下一封短信,装入信封,以蜡封好,当着阿黍的面藏入暗格,道:“等到了兖州,立刻遣人将此信送给阿母。”   “诺!”阿黍应声,又提醒道,“郎君,大司马在兖州。”   言下之意,送信的事肯定逃不开对方耳目。   “我知道。”桓容笑道,“被发现也无妨,我给阿母报平安,阿父总不会阻拦。”   如果是在行进途中,说不准真会被截。队伍进入兖州,当着桓大司马的眼睛送信,被截的几率无限趋近于零。   渣爹要面子。   当着众人的面拦截儿子书信?   压根不可能。   当然,桓大司马可以背地行事,但桓容信上的确没写什么秘密,就算是截去也没用。   “让忠仆禀报阿母,说我已知庾始彦下落,请她派人看住庾氏在青溪里的宅院,如果有人暗中潜入,务必拦截下来。”   “诺!”   书信只是幌子,忠仆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   郗刺使在信中告知桓容,庾希暂时不能杀,也不能泄露出消息,让人知晓他藏在京口。   至于原因,郗刺使没有明言,只在信件末尾暗示桓容,庾希当初盗取的京口军需,远远超过朝廷追究的数量。其中有数十箱黄金始终未能追回,极可能被庾氏兄弟藏了起来。   庾希敢找上郗愔,这批黄金就是依仗。   可他错估了郗愔的为人。   自从被郗超坑过一回,郗刺使痛定思痛,就此和清风朗月无缘。遇上脑袋被门夹过的这位,不趁机捞一把都难。   桓容看过书信,隐约间回忆起,历史中,桓大司马要灭掉庾氏,庾希曾带着兄弟和侄子造反。   如果手里没有钱,哪来的资本招兵买马?   郗刺使的意图很明显,他将人扣下,封锁消息,同时派人监视北伐军中的武沈,确保他不会向别人——尤其是桓大司马透露庾希的去向。   桓容要做的也很简单,联系南康公主,注意建康动向,尽快找到线索,寻到金子后大家平分。   庾希今后命运如何,桓容并不关心。   无论郗刺使背后有什么打算,总之一句话,送上门的金子不要白不要。   想明白之后,桓容迅速写成书信,只等抵达兖州,立即派人送出。   不料想,车队刚刚抵达目的地,尚未扎营休整,就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阿弟,日久不见,一向可好?”   桓熙策马走到近前,高高坐在马上,看着刚下武车的桓容,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奉命领前锋右军,现调盐渎步卒五百,役夫三百,入军中听命。”   桓容沉下表情,狠狠磨着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发怒。   出发之前,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人刚刚兖州,调兵令就下来了。   不过,以渣爹的性格,面子总要做一做吧,至于这么急不可耐?而且,一次征调全部的步卒和役夫实在说不过去,压根没有这样的规矩!   越想越觉得奇怪,看着得意洋洋的桓熙,桓容眯起双眼,脑中灵光一闪,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第六十六章 冲突   八王之乱后,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为安置北方士族并大量收拢流民,在南地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   五万大军汇集的兖州,同幽州、青州比邻,大部分在后世的江苏境内。   虽然名为州,所占面积不及汉时一郡,说是大些的县都不为过。几万大军陆续抵达,城内人喧马嘶,实在安置不下,后来者只能在城外驻扎。   桓容官居六品,身为千户县的县令,在诸州刺使跟前压根不够看。但他亲爹是桓温,亲娘是南康公主,又有郗刺使明里暗里照拂,即便私兵不多,实力不强,仍可算作一方“诸侯”,众人皆不敢小觑。   随着“水煮活人”的事情散播开来,桓容的凶名被更多人知晓。   甭管命令是不是他下的,几个骗子下锅确是实情。   想想桓大司马早年只身闯入仇家灵堂,力斩仇家之子,众人更是不敢轻易犯险。不是脑袋进水想找不自在,谁会主动招惹这样的凶神恶煞。   善名未必有用,凶名反能提供便利,也算是乱世中的奇景。   桓容一行抵达兖州之后,没有遇到任何为难,全部被安排在城内。   几百米的长街,背靠破损的民居,粮车排成长列,中间以木板相连,随着役夫挥汗如雨,一座简易的防护墙渐露雏形。   居于此的流民多被征役,留下的老弱均移到城南。   桓容一行独占整条街道,不用和旁人挤占地盘,原本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桓熙突然露面,趾高气扬的要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半点不将桓容放在眼里。   这且不算,见到堆在粮车上稻谷,桓熙眼中闪过贪婪,再次提出要求,步卒役夫之外,军粮全部调走。   “阿弟初临战场,怕是不晓得,粮秣皆由军中调配发放,无需随军携带。”   听闻此言,桓容冷笑更甚。   敢情这位不只当他是软柿子,想捏就捏,更当他是个傻子!带着几十个人就想调走全部步卒役夫,还打起军粮的主意,这人到底长没长脑子?   “阿兄,”压下胸中怒气,桓容上前半步,开口道,“既是调兵,可有军令?”   “自然。”桓熙有备而来,当即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也不下马,居高俯视桓容,满眼的轻蔑挑衅。   待桓容伸手去接,桓熙故意提前松手,任由竹简掉落地上,更趁机喝斥:“阿弟!你这是不满军令?!”   喝斥声未落,骏马忽然前蹄,就要踹到桓容身上。   “好胆!”   典魁怒发冲冠,一声暴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一手抓住勒在骏马口中的嚼子,另一手拉住缰绳,两手一齐用力,双臂肌肉如岩石般鼓起,几百斤的战马被硬生生按倒在地,嘶鸣两声,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战马倒地时,桓熙猝不及防跌落马背,幸好有些身手,才没有被压在马下。   看着挣扎的战马和脖颈鼓起青筋的壮汉,桓熙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什么时候,桓容身边竟有了这样的凶人?   噍——   不等桓熙站起身,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   破风声中,一道黑褐色的身影俯冲而下,尖锐的爪子仿佛钢构一般,直接抓上桓熙发顶,引来一声惨叫。   “啊!”   “大公子!”   “世子!”   “郎君!”   随行的部曲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护住桓熙,挡住二度俯冲的苍鹰。同时抽出兵器,拉开弓箭,箭矢接连飞出,却是次次落空。   苍鹰被激怒,矫健的身影穿过晴空,三度俯冲,抓伤一名射箭的部曲。   噍——   鹰鸣声又起,云层中现出黑影,一只更大的黑鹰陡然出现。   黑鹰盘旋两周,和苍鹰互相配合,一只吸引弓箭,另一只顺势俯冲,逮住机会就要下爪,同时翅膀狠扇,不过三四个来回,桓熙和部曲都被抓花了脸,各个带伤,严重的血流不止。   见此惨状,桓容无心帮忙,干脆退后半步。   这有些超出计划。   不过,仰头看看苍鹰和黑鹰,再看看狼狈躲闪的桓熙等人,还真是解气。   “那只鹰……”似是府君所养?钟琳眼中闪过诧异,话说到一半,肩膀被荀宥按住。   “此处靠近北地,隔江就是慕容鲜卑所在,有几只鹰不足为奇。”   钟琳无语,他说的是这个吗?   荀宥收拢五指,加重力气,不是也得是!   总之,这两只鹰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袭击桓熙,和府君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   钟琳:“……”其实,这位不是荀彧的后人,祖上该是荀攸才对吧?   苍鹰和黑鹰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十个来回之后,两只鹰盘旋高空,鸣叫数声,拍拍翅膀向北飞走,刹那只留两点黑影。当真应证了一句话: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相比之下,桓熙顶着五六条抓痕,满脸的血渍,以当下的医疗条件,九成以上将要破相。   “桓容,我必不与你干休!”   “阿兄,伤人的是鹰,同我何干?”   “奴子休要花言巧语!”桓熙满脸血痕,脸颊红肿,疼得几乎失去理智,口不择言道,“你先是不从军令,故意不接调兵令,后又借故伤人,待我禀明阿父,夺你官职官印,再行军法处置!你母也救不得你!”   桓容冷下表情,桓熙没有别的才能,空口说白话、胡编乱造的本事绝对是超出众人。   调兵令是他故意落到地上的?   骂他奴子?是不是骂桓济和桓歆骂顺口了?   他亲娘是南康公主,晋室的长公主!哪怕晋室衰微,名气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地位照样高过桓氏!   桓大司马都要给亲娘几分面子,桓熙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开口辱骂?!   怒气盈胸,桓容握紧双拳,直接下令:“典魁,钱实,立囚栏,将这几人都关起来!”   “诺!”   典魁和钱实早看桓熙不顺眼,碍于桓容没下令,才一直没有动手。   对出身恶侠的两人来说,什么桓氏长公子,什么南郡公世子,敢惹到桓容,统统都该狠捶一顿,捶死才好!   “奴子,你敢!”   “堵上他的嘴!”   桓容语带沉怒,典魁和钱实齐声应诺,借役夫遮挡,钵大的拳头落下,桓熙很快发不出声音,只能躺在地上直吸凉气。   役夫动作极快,拆掉几块木板,迅速建成四方形的囚室,左右前后均不留门,只在头顶留下一人进出的空隙。   不假他人之手,典魁和钱实弯下腰,一人拎起一个,脚踩粮车,手臂用力,将人丢入囚室之内。   砰砰几声过后,囚室内又响起一阵惨叫。   桓容暂时不想要桓熙的命,两人动手很有分寸,先扔部曲再扔桓熙。有前者做垫子,后者肯定伤不重。   人关起来,役夫牵走战马,桓容没有立刻去见桓大司马,而是转身登上武车,召两名舍人入车商议。   “调兵令不假,上有大司马印。”桓容展开竹简,道,“但我仔细看过,调兵数量不对。”   荀宥和钟琳都没忙着出声,仔细看过竹简内容,点了点头。   按照常例,桓容以盐渎县令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手下理应留有步卒,遇到战事还要调入弓兵,而不是像桓熙这样,仗着前锋军的名头全部调走。   一个人不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就是要置桓容于死地?   以桓大司马的性格为人,绝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这份调兵令盖有官印,不像是做假。   只不过,其上并未写明调拨哪支队伍,也没写明数量,留有相当大的操作余地。桓熙手握此令,难怪敢借题发挥,调走桓容带来的全部私兵和役夫。   “不瞒两位,家君甚不喜容。”桓容脊背挺直,面上带着冷笑,“但以我之见,家君不会如此行事。”   桓熙没胆子假冒军令,但真军令在手,设法钻一钻空子,借机找他麻烦却是大有可能。   纵观桓大司马麾下,能想出这个主意的十有八九是郗超。   可惜主意再好,执行者却是摊烂泥,压根扶不上墙。哪怕换成桓济,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   “以两位之见,此事当如如何处理?”   桓容之前有过主意,中途被苍鹰打断,又被桓熙挑起怒火,压根无法实行。好在身边有两位高人,可以大家一起商量。   所谓谋士的用途,理应就在此处。   “以仆之见,应将此事传于城内。其后,府君可请见大司马。”荀宥开口就是一记重雷。   “荀舍人的意思,我不甚明白。”桓容皱眉。   传扬?   传扬他命人揍了桓熙一顿,随后又把人关押起来?   “大公子口出恶言,不敬嫡母。”荀宥压根不提军令,抓住桓熙最大的把柄,道,“如府君信任,仆愿领此事,为府君解忧。”   桓容看着荀宥,思量他的话,瞬间如醍醐灌顶。   调兵令没有做假,甭管桓熙是不是钻空子,他让人动手,甚至把人关起来,都有些理屈。   如果换一个角度,抛开军令,抓住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事情就会不一样。   “大公子虽为郡公世子,府君却是县公,另有食邑,更是桓氏嫡子。”   两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撇开军职,单论身份,两人当面,桓熙实打实低桓容半头。只要南康公主愿意,桓熙的世子位置都未必能坐稳。   桓大司马不会立桓容,还有桓歆桓祎。即便最后依旧不能改立,照样会让桓熙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我明白了。”桓容思量之后,同意荀宥的提议。   补充过细节,荀宥和钟琳离开武车,各自着手安排。   桓容铺开竹简,想了片刻,关好车窗车门,从车柜中找出两盘炸糕。   手指抚过额心,光珠缓慢浮现。   看着白光包裹竹简,桓容两口吃掉一块炸糕。甭管用不用得上,东西到手,留两份总是必要。   与此同时,桓熙被桓容扣下消息报到桓大司马跟前。同时上禀的,还有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之事。   “城中已经传遍,仆等来不及阻拦,军营之外,流民之中皆有议论。”   事情传得这么快,分明有人在背后推动。奈何风向已成,揪出主使也没用。   听完事情经过,桓大司马良久不语,突然生出掀桌的冲动。   有这样的儿子,不如生快炙肉!   “明公,此事是仆思量不周。”郗超也是牙酸。   大公子平庸无才却自视甚高,兼刚愎自用,比草包好不了多少。   为保事情顺利,他将前后都安排妥当,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不会出什么问题。哪里料到,以桓熙的能耐,平地竟然崴脚!   只是少叮嘱一句,忘记讲明动手的时间,结果竟是这样!   如果二公子在……罢,以二公子如今的行事,未必比大公子好上多少。   正无语时,帐外部曲禀报,郗刺使请见。   “快请!”   北伐的主力是西府军和北府军。前者由桓温率领,后者仍握在郗愔手中。   桓温是名义上的北伐督帅,能实际掌控的兵力却是有限。郗愔合作与否关系到北伐成败,桓大司马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大司马。”郗愔入帐,笑着行礼。   桓温忙起身回礼,笑道:“方回快无需多礼!”   两人落座,健仆奉上茶汤。   话里话间绕过几回弯子,郗愔话锋一转,终于进入正题。   “请调盐渎步卒入北府军?”桓大司马皱眉。   “请大司马应允。”   经过郗超伪造书信,意图夺取京口兵权之事,两人之间近乎撕破脸皮。郗愔手握重兵,压根不打算给桓大司马留面子,直接开口“要人”,连理由都不想多给。   “方回,此事容我想想。”   “不过几百步卒,大司马有何犹豫?”郗刺使端正坐着,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城中传言是真,桓世子假借军令,意图夺取盐渎兵卒军粮,见事不成,口中颠倒黑白,想要谋害亲弟?”   桓温愣住。   这又是哪来的传言?   “大司马不知?那桓世子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之事,想必也是不知?”郗愔挑眉,语气仍旧慢悠悠,吐出的字却似竹板,一下一下刮着桓大司马的脸皮,片刻又红又肿。   桓大司马拧紧眉心,忽然不太明白郗愔的意图。   究竟是给他添堵还是为那逆子出气?亦或两者都有?   郗刺使抛出这番话便不再多言,端起茶汤,动作优雅,仿佛不是身在军营,而是哪处名士雅居。对面也不是满身煞气的桓温,而是能对坐清谈的故友。   眼见话题被带歪,郗超心中焦急,却不好直接开口。   这样继续下去,桓容囚困桓熙非但无错反而有功!桓熙罪名定下,恐怕大司马都要溅上污迹。   “明……”   “郗参军有话说?”郗愔放下茶盏,眼神冰冷。   听到“郗参军”的称呼,郗超面色泛白,不敢同郗愔对视。   帐中气氛凝固,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先是重物落地,紧接着是连串的惨叫,继而是部曲禀报,盐渎县令桓容求见大司马。   “让他进来!”桓温心中恼怒,顾忌郗愔在侧,不好当场发作。   少顷,桓容迈步走进帐中,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玉带,眉目如画。   在他身后,典魁拖着桓熙,被部曲拦住不得入帐,竟当着桓温的面将人掷出,扑通一声落到桓容脚下。   “见过督帅。”桓容恍若未见,正身行稽首礼。   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帐中三人表情各异。   桓大司马面沉似水,郗超眼中闪过诧异。郗愔面上带笑,活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被不知情人看到,八成会以为郗刺使才是桓容的亲爹。   桓大司马迟迟未出声,桓容便继续跪在地上。眼角余光扫过面带恨意,又有几分得意的桓熙,一抹冷笑浮上嘴角。   戏刚开场,现下得意委实过早。   豫州   数匹快马奔入鲜卑军营,距主帅营帐两百米,马上骑士猛的拉紧缰绳,翻身滚落。   “快,禀报吴王殿下,晋合兵五万,将要北上犯境!”   “你说什么?!”   慕容冲忽然从斜刺里冲过来,一把捞起骑士的衣领,道:“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骑士又累又急,被勒住领口,脸色有些发紫,“大军现在兖州,不日将从水路北上,恐将直指邺城!”   慕容冲猛的丢开骑士,大步冲向主帅营帐。   一把掀起帐帘,见慕容垂正翻阅竹简,慕容冲大声道:“叔父,晋人要打来了!”   慕容垂放下竹简,面上并无多少焦急之色,道:“报信的人在哪,带来帐中。”   “叔父可要准备发兵?”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令部曲将人带来,详细询问再议。   慕容冲站在一侧,看着慕容垂的表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叔父莫非不想阻拦晋兵? 第六十七章 寸步不让   军帐中,慕容垂铺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勾画,很快描绘出三条可能的进军路线。   晋军自兖州挥师,九成以上会避开豫州。   今岁北方大旱,水路或将阻塞断绝。如果晋军由陆路进发,他有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征发役夫,将五万大军拦在途中,甚至能取得一场大胜。   然而,需要这么做吗?   桓温是知兵之人,想要击退晋军,他手中的军队必将损失不小。   慕容评和可足浑氏现下拉拢他,无非慑于这支强军。若是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威慑力不存,两者再无顾忌,恐怕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   慕容评掌权,或许还能留他一段时日。   换成可足浑氏,屠刀必定会马上举起。这个女人只注重权力,从不考虑其他。   容许晋人北上?   邺城内,慕容厉、慕容冲和慕容咸都能领兵,遇上桓温胜算不大,坚守城池,拖上一段时间却是绰绰有余。   如他按兵不动,邺城吃过大亏,定会主动求援。   届时,晋人实力被消耗,兵困马乏,遇到里外夹击,必将大败。   俯视舆图,慕容垂目光微闪,陷入了沉思。   骑士道出获悉的情报,又被带了下去。   慕容冲立在帐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慕容垂。看着慕容垂在舆图上勾画,看着他神情微变,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叔父。”慕容冲突然开口。   “何事?”   “如果晋人北上,豫州是否出兵?”   慕容垂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慕容冲身上,无形的压力骤然袭至,后者咬紧牙关,脸色微白。   “你们下去。”   慕容垂话落,帐中的谋士起身告退,帐前卫士背对而立,不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之内。   “凤皇,”慕容垂示意慕容冲坐到面前,沉声道,“邺城我会救,但不是现在。”   慕容冲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   “你自幼聪慧,朝中的局势你也清楚。”慕容垂叹息一声,合上舆图,道,“如我率军同晋人拼死一战,无论胜败,军权都将被夺,回到邺城之后,怕是命都保不住。”   “叔父……”慕容冲嗓子干涩,声音发哑。他想摇头,想辩驳一句,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慕容评不论,他知晓太后,了解自己的亲娘。   太后向来看慕容垂不顺眼,只要抓住机会,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   慕容垂与太后有杀妻之恨,没有马上举兵造反已是相当不容易,让他放弃豫州,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救援邺城,委实不切实际。   “晋人声势浩大,合举国之力,实际并非铁板一块。”慕容垂与可足浑氏有仇,对燕主也谈不上忠诚,却很喜欢慕容冲,否则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   “晋人偏安南地,依仗兵势不过西、北两府。北府实力尤强,余下诸州,除桓冲、袁真所领步卒弓兵,皆不足为惧。国内不发善战之人,取胜不易,守城却非难事。”   慕容冲仔细听着,心思急转,隐约猜出慕容垂的用意。知晓叔父是为自保,实在无可指摘,可想起身在邺城的阿母和阿姊,心上那道坎总是过不去。   “叔父,我想回邺城。”慕容冲闷声道。   “不行。”慕容垂摇头。   “叔父!”   “我说不行!”慕容垂沉声道,“邺城有风声,慕容评暗通氐人,欲送公主皇子入长安为质!如你回去,我再护不得你。”   “叔父,那老贼不敢!”慕容冲脸色涨红,握紧佩刀,咬牙道,“如果他敢打阿姊和我的主意,我必令他血溅三步!”   慕容垂仍是摇头。   慕容冲到底年少,不明白一个道理,形势比人强。   假如慕容评能力排众议,让朝廷上下相信牺牲两个皇子公主就能和氐人“修好”,请来“救兵”,哪怕太后和燕主合力反对,照样保不住慕容冲。   “不许回邺城!”慕容垂一锤定音,不给慕容冲反对的机会,“自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大营半步,除非得我手令。”   “叔父!”   “凤皇,听我的话。”慕容垂站起身,绕过矮榻,单手按住慕容冲的肩膀,沉声道,“慕容鲜卑再不济,也不能送出皇子公主给氐人!”   “可我阿姊……”   “我会想办法。”慕容垂的保证并没多少底气,却是唯一能留住慕容冲的办法。   “叔父,”慕容冲低下头,用力咬牙,终于低声道,“我信叔父。”   “好。”慕容垂收回手,想了想,又落在慕容冲的发顶,“你不是喜欢我那张弓,等此事了结,我便将弓给你。这些时日不要出营,我让申冉教你绘制舆图。”   “叔父,我不想学。”慕容冲皱眉,“我一看这个就头疼。”   慕容垂笑了。   “不想学也要学,不懂舆图将来如何领兵打仗。还有,要习字,汉人的字必须学。不用像汉人那样吟诗成文,至少要能读懂兵法。”   “诺。”   慕容冲知晓争辩不得,只能点头应诺。   在转身离帐时,少年的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虽然叔父不许他回邺城,但若是情况紧急,哪怕是偷跑,他也要跑回去!   这厢叔侄俩各怀心思,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远在兖州的桓容,则端正的跪在主帅帐中,双手扣在头前,桓温不出声,他便一动不动,连丝轻颤都没有。   “大司马。”郗愔看不过去,出声提醒。   桓温转过头,沉沉的看他一眼,终于令桓容起身。   “阿子,数月未见,怎这般生疏?”   “不敢。”桓容站起身,一板一眼道,“军营中不容私情,容不敢造次。”   一句话出口,桓大司马脸色更沉。   郗超诧异挑眉,郗愔转过头,扫一眼趴在地上的桓熙,再看一眼义正言辞的桓容,瞬间明白,桓容此举不是赌气,而是堵死桓熙反咬一口的途径。   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桓容身为嫡子,自然高桓熙半头。然桓熙是为长兄,年龄几乎能做桓容的爹,桓容将其囚困,总有些说不过去。   “阿父!”桓熙缓过一口气,见到桓大司马难看的表情,以为有了机会,当即挣扎起身,控诉桓容无视军令囚禁上官,并纵容凶仆将他殴伤。   “阿父,其行放肆霸道,全不将军令放在眼中!手下凶仆状似恶侠无赖,竟敢对儿动手!”   “阿父,其违反军令,当予以严惩,凶仆殴伤士族,依律定要砍头!”   桓熙满脸的血痕,一身的伤痛,胸中憋了极大的怨气,此时此刻总算有了发泄途径。   按照他的说法,桓容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彰显军规,他手下的恶仆更是豺狼之辈,必须砍头戮尸方能解恨!   桓熙说话时,桓容既没出言打断也没愤怒驳斥,始终傲然而立,视线扫过桓熙,活似在看一个小丑。   一人丑态毕现,一人英英玉立,两人的对比过于强烈,不提暗中摇头的郗愔,连郗超都有些看不下去,更不用提脸色发黑的桓大司马。   桓熙尚无觉察,仍在滔滔不绝,桓大司马的脸已然黑成锅底。   告状也要讲究技巧!   桓容刚刚阐明军营不徇私情,桓熙就口称阿父,话里话间要桓大司马做主。   如果帐中没有别人,桓温尚不至于如此难受,偏偏郗愔在座,明摆着看笑话,那嘲讽的表情,活似蒲扇大的巴掌抡在桓大司马脸上,一下接着一下,那叫一个响亮。   “阿父,要为儿……”   “住口!”   桓大司马一掌拍下,两指厚的桌案竟现出裂痕,足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父?”桓熙不明白。   郗超暗中叹息,大公子这般愚钝,将来明公登上大位,怕也是后继无人。   “身为长兄,你不睦亲弟,可感到羞愧!”   听到这句话,桓熙当场傻眼,桓容掀起一丝冷笑。   当他是黄口小儿,听不明白?   撇开营中流言,不提桓熙不敬嫡母,反将事情往兄弟置气上引,明显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能让渣爹如愿?   当然不能!   麻烦找上门,不好好回敬一番,任由对方高举轻放,随意糊弄过去,就真坐实了软柿子的名头。北伐至少几个月,隔三差五来上一回,当真是不够闹心。   “督帅,容得官文,点步卒五百,役夫三百随军北上。”桓容正色道,“队伍入城,尚未报至主帅营帐,由主簿记录兵员,世子便带人入营地,手持军令,声言调走全部步卒役夫。”   桓容说话时,帐外陆续出现几个身影,从官服铠甲判断,均是领兵的各州刺使。   荀宥和钟琳派人广播流言,为的不只是让桓熙好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引出这些“大鱼”。   郗愔提前来见桓温是受到托付。   没有他拖住桓温,震慑住郗超,不会有充裕的时间留给两人行事。   同样的,没有他在帐中,桓容独自来见桓温,未必有当众开口的机会。甚至可能会被颠倒黑白,以冒犯军令惩处。   不是他们低估桓大司马的人品,换成任何人,遇上这样的坑,为了自保,都会做出类似的反应。   桓冲等人原本不想蹚这趟浑水。   然而,流言中涉及的“调兵”和“军令”却引起了他们的疑心。听闻桓熙手握调兵令,可以调动任意一支军队,不限数量,众人终于坐不住了。   这不仅是桓容的问题。   假设今日是场局,桓容被按军令处罚,下一个会轮到谁?   古人擅长脑补。   有人甚至觉得桓大司马举兵北伐是个幌子,为的就是把他们引来兖州一网打尽,顺势派人接收地盘。   想到这里,哪怕是桓冲都冒出一头冷汗。   天家无父子,权利面前无亲情。   别提什么亲兄弟,桓秘就是先例。兄弟中最有才的一个,被桓大司马打压成什么样?   桓冲能出任江州刺使,是因为对兄长“忠心”。如果哪天桓大司马不再相信这份忠心,恐怕他的下场未必比桓秘好上多少。   亲兄弟都这么想,遑论他人。   知晓桓容押着桓熙来见桓大司马,众人不再犹豫,不约而同来到主帅营帐。   随着流言的酝酿发酵,事情的影响开始扩大,不再局限于桓氏父子兄弟的较量,而是牵涉到整个北伐大军,容不得桓大司马护短,随意而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桓容虽未光脚,比起桓大司马,照样能豁出去拼上一回。   见到桓冲等人出现,桓大司马眉心皱川字,心中思量几个来回,和郗超对视一眼,当下悚然。再看立在帐中的桓容,不由得生出一丝忌惮。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儿子。   以桓冲和袁真为首,参加北伐的刺使郡守陆续入帐。   桓大司马不能将人赶走,只能僵着表情请众人落座。   郗超身为参军,位次一让再让,最后被挤到末尾。没了座位,干脆立到桓温身侧,皱眉不语。   桓容没急着继续向下说,而是先向在场诸人见礼。   比官位,他最小。   论年龄,他也是最小。   这时客气点,未必能得着好处,好歹不会得罪人。   桓冲是他叔父,已是知天命之年,却是须发浓黑,面容刚正。不笑的时候,眼角连条皱眉都没有。身材高大,至少八尺有余,配上玄色深衣,当真是英俊不凡。   换成后世的话,百分百英俊型男,秒杀级别。   袁真坐在郗愔下首,单看面相,并不好推测年龄。相比硬朗俊美的桓氏兄弟,他更有一种文人的儒雅,不怪能和郗愔交好。   视线掠过为首二人,再看余者,有耳顺半百之岁,银发银须,一派仙风道骨,也有不惑而立之年,晬面盎背,夭矫不群。   无论年龄如何,除了型男就是美男,这样围坐在帐中,当真能晃花人眼。   所谓刷脸的时代,想找出一个长相平庸、面若钟馗的高官,当真很难。   桓容定了定神,收回心思,按照预期计划,开始侃侃而谈。   先从桓熙持军令调兵讲起,包括他心生贪念,欲夺军粮,被识破后纵马伤人,没能得逞便口出恶言,辱骂兄弟不说,更不敬嫡母,甚至连桓大司马都骂了进去。   甭管顺序是否颠倒,前因后果对不对得上,总之,事情都是桓熙做的,他无从抵赖。   “儿知上下之别,亦念兄弟之情,未敢擅自做主,故携兄长来见阿父。”   话到最后,桓容再次跪地,不称“督帅”改称“阿父”,众目睽睽之下,桓大司马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也出不来,压又压不下去,难受得无以言喻。   什么话都让桓容说尽,桓熙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桓大司马压根无法徇私。   “阿父!”桓熙总算没有愚笨到底,知道情形于己不利,忙挣扎道,“阿父,他胡说!”   “儿并未胡说。”   桓熙彻底被激怒,竟扑向桓容,扯住他的衣领,大声道:“你信口雌黄,你胡说!”   或许是过于激动,动作有些大,束在桓熙腰间的绢带突然断裂,衣襟敞开。   桓容嘴角微掀,借衣袖遮挡,将一卷竹简塞入桓熙怀中。随即退后半步,扯开桓熙双手。   啪的一声,竹简落在地上,系绳断裂,当着众人的面展开,正是盖着大司马印的调兵令。   桓熙愣愣的看向竹简,半晌没反应过来。   郗愔和桓冲等人瞬间沉下表情。   桓容口中的调兵令,此刻正摆在桓大司马面前,这份调兵令又是这么回事?   是针对谁?   难道真如之前所想,桓元子借口北伐将众人请来兖州,是想来个一网打尽,扫清所有障碍?   桓容推开桓熙,捡起地上的竹简,送到桓大司马面前。   “阿父,此令……事关军机,儿不该问。”桓容欲言又止,演技一流。   我xxx啊!   桓大司马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心知事情不妙,桓大司马咬着后槽牙,盯着桓容,一字一句说道:“桓熙擅传军令,杖三十!夺前锋将军,降队主!”   堂堂郡公世子竟成队主,只能领两百人,简直是开了魏晋先河。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三十军杖打下去,半点不留情面,桓熙不残也会重伤。   桓容开口求情,桓温执意要打。   前者越是求,后者越要打得厉害。   三次过后,桓容沉声道:“儿不敢违逆阿父。”话落退到一边。   桓大司马脸色发青,险些真吐出一口老血。   桓熙完全傻了,被府军拖到帐外,竟然忘记了挣扎,直到军杖加身才发出一声惨叫,一声更比一声高。   桓容立在帐中,察觉到刺在身上的目光,抬起头,不闪不避,直直迎上桓大司马的视线。   事已至此,他不打算再让步,也不能再让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渣爹既然要他死,他又何必客气。   早晚都要撕破脸皮,理当以直报怨,寸步不让! 第六十八章 叔侄叙话   三十军棍打完,桓熙已是脊背青肿,不省人事。   监刑官显然手下留情。   别看学血檩子一道压一道,肿起来有两指高,更有几处鲜血淋漓,不过是表面看着吓人,养上一段时间,并不会伤及根本。   换成其他人,三十军棍打下去,此刻怕已经残了。   行刑完毕,桓熙被拖入帐中,脸色青白,几乎没了人色。   桓大司马令人将他抬回前锋右营,无需吩咐,自然有医者前往诊治。   淡淡的血腥味飘在帐内,桓容垂首敛目,不再出言。   两份调兵令前,用不着他继续和渣爹硬扛,在座诸位大佬已是摩拳擦掌,等着和桓大司马好生理论一番。   桓大司马权倾朝野,无人敢轻掠其锋,遑论出言相激。   现下的情况完全不同。   荀宥和钟琳施计,在军营广播流言,桓容借竹简设下陷阱,将桓大司马推到风口浪尖,一个处理不慎,十成要犯下重怒。   如果桓温夺下北府军,在场的人合起来也奈何不得他。   问题在于郗愔没有丢官,军权仍牢牢握于掌中,加上各州刺使助阵,一对多,桓大司马必须让步,否则北伐定会出现波折,别说取胜,大军能不能出兖州都是未知数。   桓容退到郗愔下首,尽量减少存在感。   郗刺使笑看他一眼,明显表示:做得好,孺子可教。   帐中寂静片刻,豫州刺使袁真率先开口,质问调兵一事。其后,诸州大佬纷纷加入,同桓大司马唇枪舌战。   郗愔始终没出声,稳坐钓鱼台,半点不担心。   郗超暗中焦急,奈何官位不高,话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公司大佬会晤之时,一个小职员开口蹦高,无论怎么看都不合适。   难得抓住机会,包括桓冲和桓豁在内,都在和桓大司马讨价还价,意图在北伐过程中争取更多好处。   作为揭发调兵令,将把柄送到众人手中的“功臣”,桓容无需开口,就能在“谈判”中受益。   其一,盐渎带来的步卒役夫全部保留,除非战事急迫,无人可轻易调动。   其二,之前仅领旅威校尉虚衔,并无实际权力,现下调入前锋右军,担任运粮官一职,手下新增两千人,半数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   桓熙被降职,郗愔借机发力,推出刘牢之担任前锋将军,统领五千步卒。   桓大司马不想答应,奈何被人抓住小辫子,想要安抚下众人,继续北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场写下官文,盖下官印。   至此,一场针对桓容的阴谋终于落幕。   离开军帐之后,桓容笑着向郗愔道谢,心下明白,不是桓熙莽撞行事,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是不是该寻机感谢?   桓容摇摇头,还是算了。   万一桓熙禁受不住打击,造成严重后果,他会相当过意不去。   “瓜儿。”   正向前走,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桓容停下脚步,转过身,发现桓冲站在十步远,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叔父。”桓容快步上前行礼。   “随我来。”桓冲没有多说,示意桓容跟上。   典魁和钱实当即皱眉,却见桓容摆手,只能退后两步跟随,没有着急上前“抢人”。   桓冲的营帐靠近中军大纛,距桓温营帐不到三百米。   叔侄俩一路步行,桓容用心观察,发现桓冲手下的兵卒极是精悍,比战斗力,怕是不亚于桓大司马和郗刺使手中的府军。   “进来吧。”桓冲掀起帐帘,当先走入。   桓容跟着桓冲进帐,见帐帘落下,典魁和钱实都被挡在帐外,心下略有些不安。   “坐。”   桓冲推开矮桌,当先正身坐下。   桓容咬了下腮帮,压下心中忐忑,端正的坐好,向桓冲行晚辈礼。   桓冲笑了,这是两人见面以来,他第一次笑。   “我曾同兄长言,诸子侄中,唯你之才可用。可惜……”桓冲摇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桓容不知道对方有何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道:“叔父之言,容不甚明白。”   “不明?”桓冲看着桓容,视线犹如钢针。桓容咬紧牙关,额头隐隐冒汗。   不知过了多久,桓冲又笑了,笑声低沉,像是琴弦拨动。桓容自认不是声控,仍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热。   换做后世,这样的熟男一亮相,肯定风靡老中青三代。   “不明就不明吧。你未及冠便入官场,又是初临战场,谨慎些总没错。”   桓容咽了口口水,心如擂鼓,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桓冲面前,他像是没有任何秘密。哪怕是面对桓大司马,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今日之事,你终究稍显莽撞。”桓冲收起笑容,沉声道,“稍有差错,受军棍就不会是桓熙。”   “叔父?”桓容面露诧异。   “我知你是为了自保,手下亦有几个能人,但行事之前需仔细考量,不是有郗方回,区区两份调兵令不会成事。”   换句话说,桓容虽然聪明,到底实力不强。   就像一个没有经验的钓者,抛出钩子,鱼儿是否上钩,不是其所能决定。同理,借桓熙抛出引子,各州刺使如何反应,事情如何发展,绝非桓容能轻易掌控。   没有郗愔表明态度,袁真率先出言,各州刺使再是心怀不满,也只会暗中有动作,未必敢于得罪桓大司马,更不会如当场讨价还价,唇枪舌剑。   如此一来,流言传播再广也是没用。   桓容思量片刻,额头冒出冷汗。   “想明白了?”   “是。”他还是想当然了。   历史上,桓大司马的手握府军,掌控姑孰京口,即便北伐失败,照样说废帝就废帝,谁能挡得住?   今天的计划实在惊险,稍有不慎将会满盘皆输,哪容得他沾沾自喜。   桓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向桓冲稽首。   魏晋视伯、叔如父,叔侄之密犹如父子。如果桓容愿意,可唤桓冲为“阿父”,以示尊敬亲近。   以稽首相拜并不显得过于隆重。   桓冲的提点难能可贵,行大礼方能表达出内心感激。   “谢叔父教导!”   桓冲颔首,受下桓容的礼,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虽险,却是险有险着。今后遇事需当三思,却也无需过于谨慎,束手束脚。”   “诺。”   “你为运粮官,无需亲临战阵。然战场瞬息多变,遇敌无需慌张,我调与你二十部曲,皆为百战老兵,定可护你安全。”   “谢叔父!”桓容心中明白,无论桓冲出于何种目的,这二十人都必须收下。   桓冲转身取出两卷竹简,道:“我闻你喜好读书,这两卷尉缭子兵书乃是汉时旧物,备有先人批注。今日赠与你,回去好生研读,日后定有所得。”   “诺!”   桓容再次拜谢,捧着两卷兵书告辞离开军帐。   同典魁钱实汇合后,回首再看桓冲军帐,桓容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人人都认为他喜欢读书?这名声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竟然江州的叔父都已知晓。   桓容离开不久,桓豁来见桓冲,得知桓冲将两卷尉缭子送了出去,当场愕然。   “平日里宝贝得紧,不肯予人一观,我想借都借不出一卷,今天竟是两卷都送出去了?”   桓冲没有回答,端起茶汤饮了一口。   “幼子,你这么做不怕惹怒长兄?”桓豁沉声道,“长兄之志你也知道,桓容……终究有晋室血脉。”   “我知。”桓冲叹息一声,道,“长兄今有七子,两子呱呱坠地,能否序齿尚未可知,余下诸子,阿兄以为哪个可承其志?”   “这……”桓豁当场被问住。   “桓熙无才鲁莽,刚愎自用;桓济已是废人,且心胸狭隘;桓歆不提也罢。桓祎不喜读书,天性憨直,不识黍麦。”   桓冲一个个点评,每说出一句评语,声音便沉上一分。   “我观长兄诸子,唯五子有才。今日之事便是佐证。”   “你说的确是实情。”桓豁捏了捏额际,道,“然其出身注定不得长兄喜爱。”   “那又如何?”桓冲压低声音,道,“古之高位,向以能者居之。”   “你……”桓豁的手顿在半空,诧异的看向桓冲。   “阿兄,纵观前朝,开国之君雄才大略,后继者庸碌不堪,王朝基业可能长久?”   桓豁沉默了。   “始皇帝扫除六合,一统八荒,何等英雄盖世!二世皇帝登位,暴虐无度,残害手足,更任用奸佞,不理朝政,终引得民乱纷生,战火燎原,偌大王朝两世而亡。”   “如登位者是公子扶苏,蒙氏将领未曾自弑,未必有汉室四百年基业。”   桓冲放下茶盏,视线锁住桓豁。   “今华夏战乱百年,北地为胡人盘踞,汉家正统偏安南隅,难有承平之时。长兄年届六旬,你我均是半百之年,纵能够取代晋室,倘若后继无人,又能维系多久?”   “幼子!”桓豁大惊,忙站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挥手一把掀开帐帘,确认守卫俱在三步之外,他人不能近十步之内,方才略松口气,回到帐中,对着桓冲皱眉。   “幼子,军营中进出繁杂,出口之言还需谨慎。”   桓冲笑了笑,道:“阿兄,长兄之心人尽皆知。”   满朝上下,谁不晓得桓大司马盯着帝位。就连台城内的太后和天子都晓得,一旦北伐取胜,皇姓怕要换上一换。   桓豁看着桓冲,深深叹息一声。   “你真的看好桓容?”   “是。”桓冲正色道,“长兄身具雄才,然事成与否不可预期。一旦事情不成,桓氏必将衰落,诸子侄中唯桓容有晋室血脉,可重振桓氏一族。”   桓温有奸雄之志,只想着成功,从未想过失败。   桓冲则不然。   身在局外,他比桓温看得更远,也更加透彻。故而,比起其他几个侄子,他更看好桓容,是以整个家族为出发点,未言成功先虑失败。   桓豁眉心深锁,认为桓冲所言有理,却碍于桓大司马的态度,始终拿不定主意。   兄弟俩对坐整个时辰,仍未能达成一致。   只不过,桓冲句句在理,桓豁总算听进几分,今后未必会刻意提点桓容,但在必要时总会护上一护。   这样的变化,桓大司马没有想到,桓容更加没有。只能说有心栽花,无心插柳,人心的变化当真无法预料。   桓容回到营地,营房已经搭建完毕。   仰赖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的手艺,桓容住的不是军帐,而是门窗俱全的木板房。   以粮车为依托,成排的木屋平地而起,不遇上六级以上的大风,可谓安全无虞。   屋内设有简易床榻,铺着狼皮制成的垫褥。床前设有一张矮桌,供摆放膳食、书写官文之用。   时近傍晚,天色渐暗,营地中燃起篝火,谷饼和肉汤的香味随风飘散。   桓容坐在篝火前,将带回的二十名部曲交给荀宥安排,并对钟琳道:“官文即下,我明日往前锋右军接管粮秣。大军北上之时,粮秣调拨极为重要,要麻烦孔玙了。”   “府君信任,仆必当竭尽所能。”   两人说话时,阿黍送来烤热的谷饼和撒着葱花的肉汤。   桓容不打算回屋,而是同钟琳一起坐在火旁,一手拿着谷饼,一手端着肉汤,和兵卒一样吃了起来。   眨眼之间,五张谷饼、三碗肉汤下肚,桓容没有半点感觉,继续取饼舀汤。典魁和钱实早已经习惯,不觉如何。初见桓容饭量的兵卒役夫目瞪口呆,揉揉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这般清风明月的郎君,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错觉,一定是错觉!   用过膳食,众人入房歇息,轮值的兵卒巡视营中,不敢有半点马虎。   至后半夜,一只领角鸮飞入军营,在木房上空盘旋两周,找准方向,沿着半开的窗口飞入,啄食留在桌上的肉干。   桓容好梦正酣,隐约听到几声怪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乍见一只猫头鹰停在床头,嘴里还叼着一块肉干,吃惊不小,差点滚到地上。   领角鸮歪了下脑袋,似不解桓容此举为何。   这时,窗口处又传来一阵声响,苍鹰在夜间归来,碍于体型,无法飞进木屋,只能泄愤般的抓着窗楞。   桓容连忙起身,绕过领角鸮走向窗口。   木窗敞开,苍鹰飞入室内,腿上绑着一只竹管。   “噍——”   “波——波——波——波——”   苍鹰见到领角鸮,不顾桓容在侧,直接扑了上去。后者发出连串鸣叫,仗着身形小巧,竟从苍鹰翅膀下飞了出去,越过窗楞,很快不见踪影。   再看桌上漆盘,半盘肉干不见踪影。   苍鹰振翅要追,桓容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苍鹰的右腿。   一人一鹰同时僵住。   桓容仍有些迷糊,出于本能伸手,压根没想过能抓住。   苍鹰不可置信的转头,动动被抓住的右腿,当真是备受打击。   “不能怪我。”桓容打了个哈欠,有点低血糖,难免有些暴躁。不管苍鹰反应如何,先将鹰腿上的竹管解下,随后擦亮火石,点燃烛火。   苍鹰垂下翅膀,颇有些萎靡。   耻辱,鹰生耻辱!   桓容到底不忍心,将漆盘推向苍鹰,道:“现在没鲜肉,对付点吃吧。”   噍!   苍鹰当即竖起翎羽,高叫一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桓容。那只鸟吃剩下的,老子不屑!   桓容无奈的搓搓脸,叹息一声,披上外袍走到门边,唤健仆准备鲜肉。   “鲜肉?”健仆愕然,大半夜要生肉?   “无需多问,速速送来。”桓容摆摆手,示意健仆快去取,转身回到桌边,展开竹管中的绢布,借着烛光细看。   绢布是秦璟手书,内容不长,透露的信息却相当重要。   “慕容垂知北伐,按兵不动。”   “邺城派遣使者,欲同氐人修好。”   “北地亢旱,水路不通。”   “近日吾将赴洛州。”   桓容看过三遍,确认记下全部内容,将绢布移到烛火上点燃。   火焰燃起,顷刻吞噬墨黑的字迹。   桓容半面隐在黑暗中,表情难测。   健仆取来鲜肉,桓容立即用竹筷挟起一片,讨好的送到苍鹰嘴边。   “新杀的羊,绝对新鲜!”   苍鹰勉强转过身,叼走竹筷上的肉片。   桓容舒了口气,喂下整碗羊肉,铺开纸笔,迅速写下一封回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为了送封信,他容易吗? 第六十九章 坑爹会上瘾   桓容新官上任,不敢有半点马虎。天未亮便起身,留下荀宥和钱实守卫营寨,率钟琳、典魁及二十部曲健仆赶往前锋军驻扎的营盘。   桓熙挨了三十军棍,降职为队主。   刘牢之接管前锋右军,不敢有丝毫懈怠。   官文下发后,立即率部曲奔赴营盘,手握将印,连下数道军令,处置五六名桓熙安插的心腹,调换三名幢主,整顿巡营步卒。但凡有敢带头挑事的,一概军法处置。   不过一日时间,军营上下已是大变模样。   刘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前锋右军苦不堪言,又不敢公然违抗,抱怨几声都是胆战心惊。   论起铁面无私,刘将军堪称翘楚。不管你是将官还是步卒,背后站着谁,一旦触犯军令,通通放倒,抡起军棍就打。   桓熙从昏迷醒来,得知自己被降职,手下仅有两百人,当即怒不可遏。又知安插在军中的心腹都被剔除,三名幢主也换成了北府军的将官,就要来找姓刘的理论。   “世子小心!”   医者正看着煎药,帐内仅有两名小童,没拦住暴怒的桓熙,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一跃而起,中途脸色煞白,浑身僵硬,惨叫一声跌落榻下。   “世子!”   小童吓得声音都变了,忙不迭上前搀扶。结果力气没用对,桓熙背部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绷带。   “啊!”   从出生到现在,活了三十余年,桓熙还没遭过这样的罪。被小童搀扶着趴到榻上,一边疼得冷汗直冒,一边恨得咬牙切齿。   不要被他抓住机会,否则,必要让那奴子好看!   医者提着汤药入帐,见桓熙伤口崩裂,登时神情一变。他不担心桓熙,却害怕桓大司马,纵然治好世子的棍伤,今日事情传出,他就有失责的罪过。   桓大司马皱一皱眉头,他甭想再有好日子过。   医者左思右想,决定再不离桓熙左右。同样的,在伤势好转之前,不许桓熙离开床榻半步。   于是,在大军出发之前,桓熙基本没在军中露面。以至于多数将兵几乎忘记,南郡公世子还在前锋军营盘内,将随大军一同出征。   如此一来,倒是为刘牢之和桓容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就算郗超想出计谋欲对两者发难,桓熙不出现,再好的计谋也会流产。他手下的人早被降的降撵的撵,谁敢带头闹事,一顿军棍砸下去,不老实也得老实。   刘牢之是天生的将才,整顿军纪一丝不苟,督查将兵操练更是不遗余力。   桓容进入营盘之后,能明显感到气氛不同。   紧绷、肃杀。   他有十成肯定,刘牢之接管之前,以桓熙的带兵能力,前锋右军绝不会有这份煞气。   “见过将军!”   两人见面,桓容当先行礼。   甭管私下里交情如何,如今刘牢之是前锋右军主将,桓容在他手下做事,必要率先行礼以明军纪。   刘牢之受过桓容的礼,笑着请他进帐。唤来之前的运粮官,取出记载粮秣的簿册,当面进行交接。   “粟米豆麦均清点完毕,装上粮车。”   运粮官递出簿册,满脸堆笑。   钟琳翻开簿册,同一名文吏核对。   文吏姓王名同,却和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没有任何关系。   他是寒门出身,祖籍会稽,算学本领超过常人。如果出身士族,现下至少是郡县主簿,可惜门第限制,能在军中做个文吏已是极限。   桓容与刘牢之对坐叙话,主要是关于前锋右军出发日期,以及行进的线路。   一旦军队出发,粮草实为重中之重。桓容身负重责,绝不能出现差错。不然的话,刘牢之带兵深入敌境,缺衣少食,压根不可能打胜仗。   “六月亢旱,北地水道定然不通。督帅下令,点军中役夫凿通钜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再行挽舟入河。”   刘牢之铺开舆图,将渡河地点指给桓容。   这幅舆图十分粗陋,仅比郗超所绘好上一点。桓容看得皱眉,却没有贸然出声,只是认真听着,在脑海中描绘勾画,形成一幅更加直观的路线图。   “舟入清江,溯流而上,先过下邳。”刘牢之点着墨迹勾出的一个圆圈,随后又分别点出两个方向,道,“以督帅之意,大军将过彭城,使君以为过彭城将遇慕容垂,不如取道兰陵郡,绕开豫州直往邺城。”   总体而言,两条进军路线都不错。   桓大司马意图稳扎稳打,先取一两场小胜,郗刺使则想省些力气,直捣黄龙。   不能说谁对谁错,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明显后者更可取。   只不过,桓大司马未必愿意采纳“对手”的意见。   他组织北伐,意图不在灭掉燕国,而是积攒声望,为迫使晋帝禅位铺路。   如果攻打邺城,必引起鲜卑猛扑,战事定会拖上许久。不动邺城,先取几处靠近晋地的郡县,既能威慑慕容鲜卑,又能在民间刷一刷声望,何乐而不为?   从他设定的进军时间也能推测出背后目的。   六月不是北上的最佳时机。又遇上天旱,几月不下一场雨,水路定然不好走,大军说不定就会困在途中。   沿陆路北上,和以逸待劳的鲜卑骑兵开仗?   简直是开玩笑!   桓容知道这次北伐的结果。   事实上,历史按照轨迹前行,东晋北伐失败,他才会更加安全。但是,想到将要死伤的将兵,以及被胡人囚困奴役的汉家百姓,他又感到迷茫甚至愧疚,心头似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刘牢之专心看着舆图,没有察觉桓容异状。   钟琳清点完簿册,转身见他愣愣的出神,低声问道:“府君可觉哪处不妥?”   “没有。”桓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烦躁的情绪,接过清点后的簿册,道,“数目一致?”   “簿上数目没有出入,粮车仍需要清点。”   桓容点点头,借口亲自清点粮车,退出主将营帐。   大军几时出发,从哪条路线北上,都不是他能决定。他能做的仅是坚守本职,确保军粮稳妥。   至于其他,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想得再多也没用,不过是徒增烦恼。   桓容不是军事人才,没有自信可以指点江山,几句话改变整个战局。不懂装懂胡乱插手,使得战局更坏,后悔都来不及。   郗愔加入北伐已是改变了历史。   能不能就此推动历史齿轮,将战局推向另一条轨道,既在人为也在天意。   “府君,粮车现在营北。”带路的文吏恭敬说道。   “如此,带路吧。”   距离粮车越近,运粮官越是紧张。自桓容决定亲自查看粮车,运粮官的脸色就变了数变,紧张中透出些许恐惧。   桓容发现不对,心下有了计较,没有当场询问。待抵达粮秣存放地点,立即遣走看管粮车的步卒,令部曲和健仆上前清点。   这一清点,果然发现了问题。   表面上看,粟米豆麦数量不差,解开装粮的布袋,里面装的却是霉粮!   继续查看,整车军粮,三分之一发霉,三分之一掺杂石子,余下三分之一才能入口。   “全部卸车!”   桓容脸色发沉,双手负在身后,十指攥紧,指关节几乎没了血色。   这就是军粮?   这就是前锋军的军粮?!   粮食一袋接一袋搬下车,人手不够用,干脆找来军中步卒。百余人一起动手,不到半个时辰,粮车就被卸空。   “开袋!”   桓容当场下令查验。   运粮官瘫在地上,面如土色。想要靠近桓容说话,直接被典魁一脚踹开。   文吏王同伏在地上,表情平静,甚至有一丝解气。   军中的粮秣早被动过手脚,上自桓熙下至幢主都在中饱私囊。运粮官身为经手人,没少从中捞取好处。   按照计划,大军北上之后,会抢割当地谷麦作为补充,压根不会有人发现军粮调换。   不料一夕之间风云巨变,桓熙犯军令受罚,从将军降为队主。三名幢主均被降职调走,运粮之事由桓容接管。   运粮官来不及调换粮草,连夜召集文吏更改账簿,意图蒙混过关。   如果能过了这关,日后事发,大可推到桓容身上。说不定还能借机讨好南郡公世子,得到更大的好处。   没承想,事情未能按照预期发展,账簿没看出差错,桓容竟要亲自查验军粮!   账簿做得再好,军粮却是无法调换。   粮食一袋袋卸下,当着众人被打开,运粮官失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知死期将至,当场脸白如纸,瘫坐在地如丧考妣。   粮袋一只接一只打开,能入口的军粮越来越少,发霉的粟米和掺着石子的豆麦堆积成山。   桓容狠狠磨着后槽牙,钟琳眉头紧锁,典魁怒视运粮官,不是桓容拦住,能一拳揍得他吐血。   四周的前锋军士兵面带沉怒,目龇皆烈。   他们拼死保家卫国,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和胡人拼命,这些XX养的却贪墨他们的口粮!吃下这样的军粮,没被胡人砍死也会被毒死!   “继续,全打开!”   百余车军粮,上千捆谷草,都是将兵的命,士卒的血!   桓容怒视运粮官,当真想知道,这个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刘牢之闻听部曲禀报,放下手头事赶来,见到发霉的军粮,当场握紧双拳,发怒冲冠。   “好大的胆子!”   两下推开部曲,刘牢之大步上前,一把拎起运粮官,仿佛是拎起一只鸡仔。   “谁给你的胆子,说!”   运粮官双脚离地,抖如筛糠。饶是如此,仍旧咬紧牙关,不肯吐出半个字。   他很清楚,自己担下罪名,或许家人还有一条生路。如果敢咬出桓熙,别说家人,全族都要遭殃。   “说!”   刘牢之怒到极致,手指扣紧。运粮官面色紫胀,双眼翻白,气息渐渐微弱。   “将军。”桓容上前一步,沉声道,“此人不能死。”   刘牢之满心怒火,表情狰狞,明显要杀人。   众人慑其威,皆退避三舍。   唯有桓容敢出声,当下引来十余道钦佩目光。   不愧是“水煮活人”的桓县令!   果真英雄!   经桓容提醒,刘牢之总算冷静几分,松开五指,运粮官掉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一阵急促的咳嗽,喉咙里发出嗬荷的声响。   桓容皱眉。   以刘将军的力气,这人的气管怕是伤了,说不定骨头都有损伤。   想要问出口供,必要多费一番气力。   撇开运粮官,桓容同刘牢之商议,迅速清点出军粮,将霉粮和掺杂石子的谷麦记入簿册,第一时间递送到桓大司马面前。   “此事将军不好擅断。”桓容说道。   军粮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桓熙脱不开干系。但刘牢之不能下令处置,桓容同样不能。最好将事情上报桓大司马。   以桓容来看,处置桓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补足军粮。   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况且,留桓熙在前锋右军,自己手中就有了筹码。桓大司马想留住长子性命,必须付出代价。军粮补齐不说,总要额外给些好处,堵住军队上下五千多张嘴。   不然的话,桓熙身为前锋将军却带头贪墨军粮,诸如此类的事情传出去,桓大司马不只面上无光,更会被扇巴掌扇到脸肿。   “将军信得过,此事便交给容来办。”   桓容主动请缨,刘牢之冷静下来,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当即点头应允,并遣人速报郗刺使。   前锋右军军粮被贪墨,前锋左军怕也不会干净。   是否要借此清查,趁机安排进人手,端看郗刺使如何打算。   桓容写下手书,令健仆送回城中驻地,告知荀宥钱实,不用等到明日,今日便拔营,同前锋右军汇合。   “告知荀舍人,军粮出事,速速赶来。”   “诺!”   健仆策马驰出营门,桓容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铺开竹简,磨墨提笔,两息书就一封官文,盖上县令印,遣人送往中军大帐。   “呈于督帅面前。如督帅问起,便言一概不知。”   “诺!”   桓容留了个心眼,没用典魁等人,而是令桓冲的部曲送信。   此人进入中军营盘,桓冲没遇上这把,一旦遇上,定会询问一二。营中人多眼杂,消息压都压不住,桓大司马会如何应对,他当真是万分期待。   不得不承认,坑爹真心会上瘾。尤其掉坑的是渣爹,那滋味,简直是飞一般的感受。   处理完相关事宜,军中厨夫架起大锅,开始点火烧水,准备膳食。   桓容令人回驻地扛来六扇羊肉,交给厨夫熬煮肉汤。   “今日蒸麦饼,煮豆饭。”   五千个军汉,几扇羊肉自然不够分。熬煮成肉汤,每人碗中都能见些油花,也能尝些肉味。   安排好士兵,桓容特地叫来厨夫,准备给桓熙开个小灶。   “用这袋。”   桓容抬起下巴,示意厨夫从袋中取粮。   厨夫舀起一碗,看看豆子中掺杂的石子,再看看长眉微挑,笑得意味深长的桓府君,立即明悟。   活了四十多年,他从没像今时今刻这么聪明!   “府君放心,豆饭蒸好,定会趁热给世子送去。”   “善!”   桓容满意了,转身走进帐篷。   厨夫捧着陶碗,瞪一眼要接过去挑石子的仆役,道:“挑什么挑,就这么煮!”   仆役傻眼。   这么煮?   那是吃石子还是吃饭?   厨夫不理他,捧着陶碗走到锅边,随意冲一冲水就倒进锅中。   当天,桓熙吃到平生最难忘的一餐。   桓大司马接到竹简,两拳砸塌矮桌,不是郗超拦着,怕会亲自把桓熙提来,吊在帐前狠抽一顿鞭子。   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   军粮也敢贪!   有没有这么坑你老子的?!   与此同时,苍鹰飞过豫州,抵达洛州边界,恰好遇上外出巡视的秦璟,当即高鸣一声,自半空飞落。   因慕容垂盘踞豫州日久,晋兵将要北上,为防生变,秦璟自西河郡折返,加强坞堡防卫。   秦玓接到秦策手令,暂时留在洛州坞堡,既为警戒慕容垂,也为防备动向不明的氐人。   苍鹰飞落时,秦玓恰好策马赶来。见秦璟举起垫着狼皮的前臂,苍鹰顺势站稳,更探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对比自己受到的待遇,不禁一阵牙酸。   枉他给这只鸟猎过两头鹿,就这么差别待遇!   难道是因为脸?   论理,都是一个爹生的,他也长得不差啊。   秦玓摸摸脸,愈发感到疑惑。 第七十章 杀敌也看脸   信中内容不长,秦璟扫过两眼,便将绢布叠起放入怀中。   苍鹰在半空盘旋两周,高鸣一声向北飞去。飞了数日,必须抓只兔子补一补。   秦玓策马上前,满脸都是好奇。   “是桓氏子?”   秦璟点点头,调转马头,道:“晋军不日将要北上,慕容鲜卑使者已自秦地返回,苻坚和慕容垂的动向实难预料,近日坞堡需加强守卫。”   “氐人可会派兵?”秦玓表情微沉。   “端看慕容鲜卑给出什么价钱。”秦璟扬起马鞭,并未落在马身,仅在半空炸起一声脆响。   “价钱?”秦玓无语,当这是谈生意?   “探子送回的消息,阿兄不是看过?”秦璟转过头,眉尾轻扬,愈发显得俊美无双。   “你是说质子?”秦玓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变成深深的厌恶,“这群胡人当真是让人生厌,啧!”   苻坚好色不是秘密。   慕容鲜卑有艳绝六部的清河公主,又有美名盛传的年少皇子。慕容评派使者前往长安,口口声声愿送质子,以修两国之好,打的是什么主意,有眼睛的都能看明白。   “没得叫人恶心!”   苻坚喜好以“仁德”彰显美名,恨不能派人举着喇叭高喊自己是个仁君。   知晓内情的却看不上他这份虚伪。   仁君?   凭他做的那些事?   别让人笑话了!   秦玓冷哼一声,打马驰出百米,单手拢在嘴边,似孤狼般的吼声顺风传出,响彻原野。   秦璟知晓秦玓的习惯,不禁摇了摇头,对部曲道:“跟上三公子。”   “诺!”   秦玓性格爽朗,在秦氏兄弟中,脾气算得上不错。   可是,一旦心生怒火,十有八九要寻胡人麻烦。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临近的鲜卑和氐人部落都有切身体会。   “郎君,长安有消息传回,苻坚有意发兵,但要慕容鲜卑让出两州,送出质子,并交出粮食十五万石,牛羊五万头。”   “这个价钱倒是不高。”   以慕容鲜卑的国力,粮食和牛羊的数量不值得一提,质子也是题中之议,关键在交出的州郡。   “以慕容评的为人,真要达成协议,交出的地盘中,豫州首当其冲。”   豫州?   部曲皱眉,旋即恍然大悟。   “郎君是说,慕容评会借机逼慕容垂让步?”   “让步?”秦璟冷笑,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慕容垂非但不会让出地盘,反而会举兵,甚至仿效之前陕城的守将,带着地盘和将兵投靠氐人。   “且看吧。”   自从慕容恪死后,燕国朝廷就是一团乱。   之前因氐人发兵,慕容垂主动请缨,情况略有好转。哪里料到,氐人的威胁刚刚解除,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又闹了起来。中间夹着个慕容垂,燕国想不衰弱也难。   “回坞堡!”   桓容信上详细询问慕容垂,并提到豫州兵力。   秦璟推断,晋军很可能自清江挽舟,取道徐州北上。大军过处,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引得慕容垂出兵。   晋军将帅在想什么?   或者说,统兵的桓温在想什么?   这样的进军路线,压根不像为击败燕国,向北驱逐慕容鲜卑,更像是走个过场博取声望。   秦璟不由得眉心微跳。   如果真是这样,桓元子所图非小,晋室再难安稳。   以桓容的立场,怕也不得安稳。   想到这里,秦璟手指扣到唇边,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声,唤回捕猎的苍鹰。旋即扬起马鞭,战马高声嘶鸣,扬起四蹄,马腹贴地飞驰而去。   太和四年,六月底,晋将毛虎生奉军令凿通钜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   桓容为前锋右军运粮官,奉军令当先登舟,天未亮便率众拔营赶往江边。   队伍行至岸边码头,桓容下令停步,没有仿效前锋左军列队登舟,而是命役夫健仆拆装粮车,组装成长达百余米的平底船,船头扣上铁制锁链,绑上粗绳,牢牢捆缚在军舟之上。   这样的木板船能最大限度盛装军粮,包括桓容乘坐的武车,一样能够支撑。   刘牢之知晓桓容手下有能人,却不知是公输盘和相里氏后人。见到粮车变成木船,和旁人一样瞪圆双眼,满脸惊讶,险些下巴坠地。   “将军,请登舟。”   桓容决心做好本职,自然要事事周全。   刘牢之惊讶的看着他,虽然满心猜测,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迈步登上军舟,打算等队伍出发后再行询问。   大军超过五万人,舟行江上,舳舻千里。   舟头破开水面,劈开白色的浪花。舟尾拖曳粮船,在水面留下一层暗影。   自天空俯瞰,船队仿佛一条长龙,蜿蜒在河道之上,破开急流,一路北上。   桓容和刘牢之同乘,船舱里另有三四名谋士,以及荀、钟两名舍人。   典魁和钱实一前一后,守在舟头和舟尾。   典魁更是敞开衣襟,亲自挽起船桨,遇到水花迎面拍来,不闪不避,全身湿透反而哈哈大笑,大叫一声“痛快”。   越向北,天气越热。   兵卒和役夫陆续除掉上袍,不停的擦着汗。   船舱里,健仆用携带的硝石制成冰块,摆放到船舱角落。   刘牢之扯开领口,舒爽得长叹一声。几名谋士更是面露笑意,看向桓容的表情很是亲近。   与桓府君同舟,当真是美事一桩。   不说周到的膳食,单是这些降温的冰块就让“外人”歆羡不已,恨不能请下军令,调入前锋右军。   “这是从道人手中学到的法子。”桓容端起茶盏,饮一口冰镇过的茶汤,不由得眯起双眼。   刘牢之豪迈许多,两口将茶汤饮尽,咂咂嘴,就差叫一声爽快。   “照此速度,不日可抵彭城。依军令,我等将于此地登岸。”   饮完茶汤,刘牢之铺开舆图,谋士聚拢过来,开始谈起正事。   “彭城郡守乃是汉人,先祖魏时曾为朝官。如能说其反寇起应,必可免一场刀兵。”   谋士提出意见,刘牢之颇有些心动。   桓容捧着茶盏,坐在一旁观望,并不轻易出言。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虽对谋士之策不以为然,但有桓容叮嘱在先,也没有轻易开口,而是低声商议,日前桓大司马许诺的军粮,未知何时可以兑现。   贪墨事发,运粮官和三名幢主担下全部罪名,已在出发前军法处置,人头悬在营中三日。   桓熙没有被供出,不意味着真相能彻底隐瞒。   参与北伐的地方大佬,个个都是聪明人,不说有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却也不差多少。   随着前锋两军查出问题,军中流言神嚣尘土。   消息实在隐瞒不住,桓大司马唯有自掏腰包,令人在侨郡市粮,补充被儿子掏空的粮仓。   既破财又丢了面子,桓大司马怒气难消,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找桓容麻烦,干脆又给桓熙记下三十军棍。   桓熙得知消息,吓得面无人色。   伤势眼见好转,却莫名其妙的发起热来,连医者都查不出究竟。等到热度消退,勉强可以起身,就赶上大军出发的日子。   桓熙由小童搀扶着登船,瞪着桓容所在的船只,满目怨恨。   殊不知,见他这个表现,桓冲和桓豁都是皱眉。   前者愈发坚定扶持桓容的决心,后者也开始认真考量,是不是该采纳四弟的建议,撇开桓熙,转向桓容。   归根结底,桓熙这个郡公世子实在是草包肚囊,烂泥扶不上墙。   桓大司马对长子失望透顶,压根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郗超望着桓熙的方向,不由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事情至此并不算完。   桓大司马命人补足九成军粮,尚余一成没有到位。按照规则,这些军粮多会在战时补充,就像桓熙之前的计划,趁着秋收之前抢割北地稻麦。   多数将领没有异议,桓容却不想这么做。   “今岁天旱,北地州郡恐将绝收。胡人不事种植,多以放牧为业,大军过处多为汉家百姓田地。纵兵劫掠伤谷害农,绝非善举。”   桓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荀宥和钟琳商讨对策,最后都只能摇头,明白告知桓容,如果不纵兵抢粮,这一成军粮恐怕收不回来。   “不能抢。”桓容仍是摇头,“此事我来想办法。”   “诺。”   对抢粮之事,荀宥和钟琳同样存有异议。   二者都是聪明人,多少能猜出此次北伐的目的。让他们叹息的是,桓大司马一边要争取民望,一边又要纵兵抢粮,岂不是矛盾?   难道在他眼中,只有南地的百姓才是“民”,北地的汉人都可以舍弃?   如果真是这样,无疑会让北地的汉民寒心。   没有民心还想收回失土,修复皇陵?   简直是白日做梦!   船队一路北行,桓容想着如何筹集军粮,刘牢之和谋士商议夺取彭城。郗愔和桓冲派人暗通消息,桓大司马始终被蒙在鼓里,做着北伐归来荣登九五的美梦。   郗超对着舆图,几番劝说桓大司马,可以考虑郗刺使的建议,过徐州后不做停留,加速赶往陈留,其后直取邺城。   “天气久旱,若寇久不战,运道恐将断绝,于大军不利。”   “不若直驱邺城,彼惮公危,必望风奔溃,不战而胜。如其出战,可携大军之威,一战而下。如胜负难决,彼当秋时,可纵兵抢麦割稻,杀掠牛羊,尽夺寇资,从容南归,待来年再战。”   “慕容垂引兵三万盘踞豫州,同慕容评早有矛盾,必当救援不及。氐人如要发兵,需得绕过上党,如不绕路,需先过秦氏坞堡。”   “三军北上,粮草虽足,未带裘袄。如战事拖延,遇北地早寒,恐胜局转败。”   “还请明公三思!”   郗超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只为让桓温改变主意,别搞什么稳扎稳打,尽量速战速决。   “明公……”   桓温抬起手,止住郗超的话。   “景兴之言我会考虑。”桓大司马盯着铺在桌上的舆图,道,“然一战未接,不知其调兵安排,直取之策言之过早。”   听到这句话,郗超神情微变,就像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只觉得一阵透心凉。   他说了这么多,费尽口舌,大司马竟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这样的状况,之前从未曾发生过。   “景兴,”桓大司马抬起头,道,“你可去看过我子?”   “明公是言世子?”   “是。”   “仆未曾去过。”郗超诧异,不明白桓大司马仅是随便一提,还是话意有所指。   “之前的调兵令是你交给他的?”   “回明公,确是。”   “两卷都是?”   郗超愕然片刻,心头巨震,脸色瞬间发白。   “明公,仆仅交于大公子一卷!”   “果真?”桓温看向郗超,双眼暗沉。   “仆不敢隐瞒明公!”   “恩。”桓大司马点点头,继续查看舆图。   船舱外骄阳似火,郗超坐在舱内,却如置身冰窖。   大司马疑他誊写军令?如果坐实这个猜测,日后定不会信他!   当初模仿郗刺使字迹,伪造书信,意图助桓大司马成事,万万没料到,如今竟成了被疑心的证据!   事实上,不怪桓大司马多想。   从桓熙上门调兵到桓容带人来见,不到半日时间,竹简上字迹可以模仿,印章却是来不及刻印。   再者,军令用的竹简都是特别制作,两份竹简一模一样,连系绳都没有半点区别,这么短的时间,桓容去哪找一般无二的材料?   不是提前准备好,还有什么答案?   桓大司马心下存疑,加上郗超三番两次建议采纳郗愔意见,更让疑问发酵,这才有了前番之语。   郗超应该庆幸,桓大司马对他终是信任居多。换成其他人,压根问都不会问,直接拖下去处理掉,水花都不会溅起一个。   秦璟曾断言,桓温有奸雄之态,由此当可窥出一二。   太和四年,七月,五万晋军深入燕地,高平太守望风而降,献城投晋。   桓温分遣前锋将领邓遐、朱序及刘牢之带兵强攻林渚,取得大胜。燕将傅颜战死,手下将兵或死或降,余者尽皆逃散。   一战得胜,军队士气大振。   燕国朝廷震动,先后派将领王臧等合兵堵截晋军,却被迎头痛击,节节败退。   刘牢之率领的前锋右军率先进驻武阳,当地高门举族起应晋军,斩杀燕国官员。   桓容负责押运军粮,沿途遇到数股鲜卑溃军,见粮车护卫虽多,却手持竹枪竹盾,以为可以轻取,联合山中的盗匪,集合千余人意图抢劫。   不想,看似好捏的软柿子,竟是实打实的硬骨头。   竹盾立起,竹枪斜举,冲在最前面的鲜卑骑兵,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竹枪扎透,当成串成血葫芦。   桓容坐在武车内,被四十名部曲围得密不透风,别说是溃兵和盗匪,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   联合起来的“抢劫团伙”冲不过枪阵,无法靠近粮车,不由得心生退意。退后两步却发现,身后立着成排的竹盾,逃跑的路全被堵死!   “送上门的还想跑?”   甭管是溃兵还是盗匪,砍了全是军功!   桓容手下的私兵尚罢,押运军粮的老兵无不兴奋。   貌似不起眼的竹枪,竟能把鲜卑骑兵打成这样!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没捡过这样的便宜!   在他们眼中,面前的已经不是穷凶极恶的胡人,而是一枚枚闪亮的钱币,一匹匹漂亮的绢布,一斗斗能喂饱全家的粮食!   “杀!”   “杀啊!”   步卒战意爆发,抄起环首刀和长矛,带着狰狞的笑意,双眼赤红的冲向“战功”。   面对这样一群红了眼的“疯子”,鲜卑兵再凶狠也会腿脚发软。   和胡人有血仇的老兵最是勇猛,杀到刀刃卷起,刀身折断,干脆三五人一起抓住鲜卑兵的手脚,在惊恐的惨叫声,徒手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鲜血飞溅,晋兵满身满脸都是赤红。   “啊!”   盗匪最先崩溃,吓得瘫软在地,更有数人当场失禁。   鲜卑兵始终没放弃抵抗,其结果,都成了晋兵的刀下亡魂,被割下耳朵,成为日后上交的战功。   桓容被护在武车里,自始至终没有参与厮杀。   无论他手下的私兵还是新调来的步卒,都认为理所当然。   “府君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压根不该做厮杀汉的事。”   “府君放心,这样的贼寇,来多少咱们杀多少!”   清理战场时,数名步卒一边割耳朵一边表示,没有桓府君,他们怎么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假如不是府君的马车足够显眼,运载的粮食数量多,哪能引来这么多的鲜卑人!   “要不是府君下令,没让咱们和左军一样去抢割麦子,压根就遇不上这些溃兵。”   丢开没了耳朵的鲜卑兵,步卒系紧口袋,面朝武车方向,笑得那叫一个憨厚。   不看背景,扛上锄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人。   桓容坐在车里,默默关上车窗。   所谓人不可貌相,古人诚不欺我。   运粮队同前锋军汇合,上报途中遇鲜卑兵,杀敌七百,三个前锋将军都是目瞪口呆,满脸不可置信。   “多少?”   “七百三十一人。”   典魁和钱实解开袋口,一地的耳朵就是证明!   刘牢之无语半晌,邓遐朱序面面相觑。   他们奔袭几百里,好不容易形成合围,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碾压,鲜卑兵愣是冲开包围圈,跑得跟兔子一样,咬住尾巴都杀不了几个,反而损失不小。   桓容带着一千多人慢悠悠走在后边,却是一次就杀敌几百?   看着霞姿月韵、眉目俊秀的桓容,再瞅瞅一身血渍、满面尘土的同袍,刘牢之三人顿感憋屈。   难道杀敌也看脸?   这还能不能愉快的打仗! 第七十一章 准备抢劫的秦璟   进入七月,天气愈发炎热,徐州、中州等地大旱,数月滴雨未落。   晋军一路高歌猛进,连续击败燕将慕容厉、慕容藏率领的军队,进驻武阳。   桓温下令军队短暂休整,不许靠近枋头。同时派遣豫州刺使袁真进攻谯郡、梁国,凿开石门,贯通粮道兵道,以防清水不通,后援不及,大军变生不测。   至此,桓温出兵的计划已完成大半,只等进入枋头,逼迫燕主割地求和,便可凯旋南地,携北伐之威迫晋帝退位,荣登大宝。   大军休整期间,中军主簿统计战果,见到前锋右军递送的官文,不信的放下笔,揉了揉眼睛。   “七百?”   “然。”   “一役取之?”   “然。”   “运粮队?”   “然。”   正规军和运粮兵,四百对七百的战果,刘牢之被严重刺激到,整日加紧操练,只等下次接战,定要洗雪前耻,给鲜卑人好看!   士卒叫苦不迭,却无人敢出声抗议。   这种情况下,上报战果之类的“小事”,自然不需刘将军亲自出面,军中谋士自可代劳。   来送官文的不是旁人,正是曾提议“策反”燕国官员的谋士曹岩。   事实上,他也不想来。   奈何旁人躲得快,实在没辙,只能肩负起重任,到中军大营走上一遭。   主簿犹是不信,曹岩一阵牙痒,也不多说,直接让步卒上前,解开数只布袋。   天气炎热,袋中之物早开始腐烂。   系绳刚一解开,刺鼻的味道便冲天而起。   主簿早已经习惯,神情间没有任何变化,淡定的令人翻过口袋,将里面的“战果”倾倒在地,仔细清点。   “七百三十一。”   “三百三十九。”   刘牢之秉性刚正,又同桓容交情不错,自然不会贪图运粮队的战功。   清点完毕,主簿取出两枚竹简,分别记下数量,盖上官印,亲自递给曹岩。仗没打完,赏赐不能下发,这两枚竹简是日后请赏的凭证,对将兵尤其重要。   曹岩不敢马虎,确认竹简上的内容无误,用绢布裹起,仔细收入怀中。   “多谢刘主簿,告辞。”   留下一地的耳朵,曹岩转身离开中军大营。   无需主簿吩咐,步卒迅速收起地上的“战果”,运到营外焚烧掩埋。   天气太热,稍不注意就会发生疫病。   古代人未必知晓“细菌”“病毒”之类的词汇,但随军医者都有经验,不只督促兵卒焚烧“战果”,更调制成药粉,洒在营盘四周。   桓大司马和各州刺使的帐篷重点关照,确保不出丁点差错。   曹岩回到前锋右军,正赶上开饭时间。   因为桓容的坚持,运粮队严守军纪,没有抢割当地稻麦。   右军上下吃的仍是从兖州带来的军粮。没有肉汤搭配,好在蒸饼管饱,比起别的队伍,待遇已是相当不错。   刘牢之捧着一碗咸汤,蒸饼夹着咸菜,和普通步卒一样的伙食。连日在烈阳下操练,皮肤更加黝黑,不是身上的铠甲,压根认不出他是军中将官。   “将军。”曹岩走上前,取出绢布裹着的竹简,道,“战功已上报,此乃凭证。”   刘牢之咽下蒸饼,喝下半碗水,擦擦嘴,唤来一名部曲,道:“请丰阳县公来。”   “诺!”   按照常理,桓容现为刘牢之下属,后者本不该这样客气。   奈何桓容之前“风头”出得太大,带着一支千人的队伍,依靠竹枪竹盾斩杀七百余贼寇,己方伤亡不到两百,这样的战果简直惊人。不只是刘牢之,左军将官对桓容都客气了几分。   杀一是贼,屠万成雄。   经士卒口中传扬,桓容“水煮活人”的凶名竟变成威名。   没有人再议论桓容的残暴不仁,反称他有秦汉勇烈之风,值得推崇,更值得大家仿效学习。   当然,这种推崇只在晋军之内。   换成鲜卑胡,别说敬佩,简直快将他传成了“杀神”。   照面就能杀掉几百,用的还是竹枪竹盾,换成铁器长矛,岂不是杀得更多!   侥幸逃跑的贼匪和溃兵将竹枪阵传得神乎其神,桓容坐在武车上的举动,也被认为是成竹在胸,高深莫测,压根不将千余的敌军放在眼里。   “遇上那辆黑色的大车,不能找死的往上冲,赶紧跑!”   “听说那人是遗晋大司马的嫡子,腰围三丈,青面獠牙,夜半要吃生肉,竟是比羯族还要凶狠!”   甭管汉人还是胡人,对八卦的热衷程度都很惊人。   上嘴皮碰下嘴皮,好好的一个俊秀郎君,竟成了凶神恶煞之辈。   晋军在武阳停驻,秦璟留给桓容的部曲发挥优势,凭借和胡人“打交道”的经验,连续抓到三波慕容鲜卑的探子,得知北地最新的八卦流言。   听完部曲转述,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无语。   下意识摸摸脸,虽说他不是那么注重长相,可大好青年被说成是青面獠牙状似凶鬼,这感觉当真是难以形容。   抓获的探子被带到刘牢之跟前,详细拷问之后,全部送到郗愔的营盘之中。   刘将军做得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桓容没有提出异议,邓遐朱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军中各有山头。   大家都晓得郗刺使和桓大司马不和,刘将军是郗刺使的铁杆,把人送到郗愔面前实是无可厚非。   至于郗刺使会不会把人交给桓大司马,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   有那个时间,不如多操练手下的兵卒,下次遇上鲜卑兵,好歹多杀几个,别再让运粮队给压得抬不起头。   刘牢之的部曲来请人时,桓容正躺在车厢里小憩。   阿黍端着漆盘下车,见到来人,问明来意,让其稍等片刻,转身回到车上,唤醒正会周公的桓容。   “郎君,刘将军请您过去。”   “刘将军?”桓容迷迷糊糊的撑起身,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阿黍浸湿布巾,轻轻擦着桓容的手心,随后取来绢布,道:“郎君有些暑热,奴让人备下冰盆,驱一驱车内的热意。”   “好。”桓容点点头,接过绢布覆上额前,擦了擦眼角,舒服的叹息一声,总算清醒许多。   “说了是为何事?”   “并未。”阿黍打开木柜,取出一条玉带,系在桓容腰间,道,“不过,曹掾刚从中军大营返回,奴以为应是战功之事。”   “恩。”   桓容整了整衣袍,坐直身体。   阿黍手执象齿梳,利落的为他梳理长发,用葛巾束紧。   车外的部曲未等太久,就见一身青色深衣,腰束玉带的桓容从车厢走出,单手一撑跃下车辕。   行动间,长袖翻飞,袍角轻扬,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部曲竟看得愣住,遇上阿黍不善的目光,忙低下头,不敢久看。   “走吧。”   桓容离开武车,典魁和钱实立即跟上。   三人身后集合十余名部曲健仆,各个雄健高壮,威武霸气。尤其是秦雷秦俭等人,比外表论武力值,更是远超他人,桓大司马的部曲都得靠边站。   这已经成为桓容出行的“标配”。   无论兵卒还是役夫,均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倒是别军将官心生羡慕,如此猛士,得一即是大幸,眼前一溜十来个,当真是让人眼热。   可惜,再眼热也没辙。   典魁钱实认准了桓容,根本不可能转投他人。桓冲的部曲身负使命,自然也不会离开。   秦璟留下的二十部曲想都别想。   至于南康公主备下的健仆,世代为司马氏效忠,历史可追溯至曹魏时期。想挖墙角?信不信铁锹当场卷刃。   有人不信邪,派出说客许以重金。   结果是话没出口,人就被典魁提着脖子拎出营外,一拳砸得满脸开花。   至此,再没人敢打桓容私兵的主意,借机试探的郗超落得个灰头土脸,又被桓大司马疑心,不得不收敛几分,以防再生变故。   刘牢之用过饭,敞开衣襟坐在帐中。有桓容提供的冰盆,照样热得满头大汗。   “将军。”   桓容进帐行礼,没等弯腰,就被刘牢之托住手肘,请到桌旁坐下。   满面殷勤,又是这个态度,桓容心里打了个突。   这是打算要粮还是要人?   先时分给他两千步卒,多数送归刘牢之手下,他只留下五百不到,负责押运粮草的多是私兵,想要调走绝对没门!   至于军粮,他已给秦璟送信,想必近两日就能得到回音。   军中尚未断顿,粮食还能支撑一段时日,刘将军不会连这两日都等不及吧?   刘牢之面上带笑,取出记录战功的竹简,送到桓容面前,道:“此役战果已上报中军,凭此可于战后请赏。”   扫过竹简一眼,桓容当即拱手道:“谢将军!”   “先不忙谢。”刘牢之搓搓大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有一事想请容弟帮忙。”   戏肉来了!   桓容坐正身体,看着刘牢之,心中生疑,口中却道:“将军如有吩咐,但凡容能做到,绝不推辞!”   换句话说,如果做不到,还请见谅。   闻听此言,刘牢之双眼发亮,大喜道:“容弟答应了?甚好!”   桓容:“……”   他答应什么了?   是他表达有误还是刘将军故意曲解?   “军中皆言竹枪阵威力甚大,可为鲜卑骑兵克星。”刘牢之没有继续卖关子,以他的性格,能将话绕到这个份上已是相当不易。   “将军过奖。”   “容弟谦虚。”桓容坚持以官职相称,刘牢之却句句不离“兄弟”,为达成目的,脸皮自然要增厚几层。   “日前,我同邓、朱两位将军推演,不只鲜卑胡,换成氐人和羯族的骑兵,竹枪阵亦能克制。”   话到这里,不用继续向下说,桓容已能猜到对方意图。   “将军之意,可是欲以步卒操练枪阵?”   “容弟果然知我!”刘牢之笑道,“未知容弟可愿借出几人,助我操练此阵?”   借倒是可以,桓容只担心有借无还。   他之前曾想挖郗刺使墙角,将刘牢之拉入阵营,如今来看,这个计划并不可行。   以刘将军的性格为人,未必甘于屈居人下。   哪日他能站到桓大司马和郗刺使的高度,或许还能一试。以现在的实力,根本拉拢不了这尊大佛。   如今刘将军开口,究竟是真要演练枪阵,还是要借机挖墙角,桓容有些拿不准。   拒绝?   九成不可行。   毕竟自己隶属前锋右军,在人家手底下做事。   “将军有命,容义不容辞。”   桓容应诺,刘牢之大喜过望。   “不过,容有一言,”桓容抬起头,表情肃然,目光灼灼的盯着对方,道,“操练枪阵并非难事,然竹枪难得,如未能搜寻尽备,以何替代,将军应早定章程。”   刘牢之点头。   “再者,大军不日将要进军枋头,容肩负运粮之责,不敢有半点疏漏。人手本有不足,无法再行转调,还请将军体谅。”   简言之,人只借到大军出发。要是扣住不放,押运的粮草出了问题,别怪他没提前打招呼。   “这是自然。”   刘牢之哈哈大笑,拍了两下桓容的肩膀,询问几句粮草之事,亲自将他送出帐外。   典魁和钱实迎上前,得知刘牢之所请,都是皱眉摇头。   “府君身边岂能没有仆?”典魁瓮声瓮气道,“姓钱的,你留下!”   钱实被典魁抢先,气得冷哼一声,瞪大双眼,撸起袖子就准备动手。   桓容暗中向他使了个眼色,钱实神情微变,当即不再多言。待返回驻地,听明吩咐,正色抱拳道:“府君放心,仆定不负此任!”   “善。”   钱实领命之后,点出十名恶侠出身的私兵,一同去见刘牢之。   这十人身手不错,又常年混迹于市井,极擅长打探消息。桓容安排下的事,交给他们最为合适。   “府君可是以为刘将军处有不妥?”荀宥知晓事情经过,出言道,“莫如仆与钱司马一同前往?”   “不必。”桓容摇头,道,“太过刻意反而不好。”   他并非疑心刘牢之,盟约尚在,看在郗刺使的面上,刘牢之也不会故意为难自己。   只是今天的事情提醒了他,仅关注渣爹的消息远远不够。   五万人的大军,在权利斗争中打滚半辈子的地方大佬,各方势力汇聚到一处,情况瞬息万变,情报消息至关重要。   事先掌握情报,哪怕只有两三成,遇事也能掌握主动。   就像今日,假如提前知道刘牢之的意图,他定会早早想出对策,非但无需担心对方借口挖人,更能为自己挣来不小的好处。   事情过去,后悔无用。   好在时机不晚,马上着手安排还来得及。   桓容取出记有战功的竹简,趁着荀宥暂时离开,阿黍未在车内,迅速的“刻印”一份,妥当的存于木箱之中。   经过桓熙之事,近乎同渣爹撕破脸皮,风平浪静不会持续太久,凡事谨慎为上。况且,即使今后用不上,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成果,留个纪念也好。   晋军休整期间,慕容鲜卑稍得喘息,抓紧派遣使臣再往长安,请氐人发兵相助。   鲜卑使者道明来意,许出诸多条件,苻坚召群臣商议,多数人不同意发兵,并且有理有据。   “前番遗晋侵我,屯兵灞上,燕国袖手旁观,未曾相助一兵一卒。今遗晋伐燕,与我何干?其许诺种种无非空谈。除非燕主向陛下称臣,否则,出兵之事休谈!”   在众人看来,慕容鲜卑许诺的条件没有实在意义,送来质子也没多大用处。   大家都是胡人,谁不知道谁啊?   区区两个皇子公主,又不是燕国国主,必要时,照样会被视作废子,说舍就舍,说弃就弃,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与其派兵去和晋人拼命,不如作壁上观,等到对方两败俱伤,自可做个渔翁。   也有朝臣不同意这个观点。   “陛下前番有言,如燕送出质子,必当两国修好,派兵相助,此刻怎好食言?”   苻坚好色的秉性实在要命。   燕国初次派出使臣,苻坚便脱口而出,要求将清河公主和慕容冲送来。   现如今,慕容评抓住这句话,口口声声要送质子,并且送来粮食牛羊,只请氐人发兵。苻坚如要反口,苦心营造的“明君”和“仁君”形象都会落空。   “陛下三思!”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王猛在一旁静坐,始终未出一言。   待到掌灯时分,照样没能争论出结果。群臣只得暂时退下,等到明日再议。   苻坚退到后殿,召王猛来见。   王猛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臣以为慕容鲜卑国力虽强,朝中却乱,慕容评擅长朝堂阴谋,于兵事实是一般,并非桓温之敌。”   苻坚点头,虬髯爬满两腮,一双虎目闪着冷光。   “晋兵北上以来,燕国未有一胜。如晋军乘胜收回鲁地,得幽、冀兵士,割取豫州之粮,邺城定将不保。”   “慕容鲜卑虽与陛下不义,然其被逐出中原,却对陛下不利。”   “晋收失土,必当大振士气,收拢人心。北地汉人群起响应,恐陛下大事将去。”   话至此,苻坚已满面肃然。   王猛继续道:“以臣之见,燕既请援,陛下不妨趁势发兵,先退晋兵再取燕地,可谓一举两得。”   慕容评希望能借氐人打退晋兵,万万不会想到,王猛会趁机下手,借出兵之机占据燕国地盘,所图甚过桓温。   前门拒狼后门引虎。   概莫如是。   君臣议定之后,苻坚隔日召见群臣,压下反对意见,命洛州刺使邓羌、将军苟池为帅,领步骑两万出兵燕国。   名为救援,实为占据燕土。   如果战局顺利,借机灭掉燕国,除掉鲜卑政权也不是不可能。   此计可谓毒辣,慕容评被蒙在鼓里,被王猛卖了还要帮对方数钱。   然而,无论是火烧眉毛,被晋兵逼近都城百里的慕容鲜卑,还是兵发长安,意图占据荆州的苻坚王猛,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对手:秦氏!   自接到桓容的信件,秦璟便着手安排坞堡防御,并向西河郡送去消息,不出三日接到回信,得秦策允诺,可做这笔“生意”。   秦玓不知详情,每日看着秦璟调兵遣将,将要大打一场的架势,满头雾水,忍不住开口询问。   “阿兄莫急,时候到了,自然会让阿兄知晓。”   秦璟越是这样,秦玓越是着急。   实在耐不住,秦玓连续三天到门前堵人,秦璟终于开口:“阿兄,明日出兵。”   “明日?”   “兵发河东郡。”秦璟铺开舆图,图上已标注进军路线。   听完秦璟的出兵计划,秦玓半天没反应过来。   去抢乞伏鲜卑?   他是不是听错了?   “阿兄没有听错。”秦璟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修长的手指抚过鹰羽,唇角微掀,挺拔俊雅如天潢贵胄,说出的话却让人脊背生寒。   “氐人发兵,名为救援,实为占据荆州。乞伏鲜卑前有内讧,今被调走大批青壮,防御削减,正可一战而下。”   “如若氐人来援?”   “阿兄无需担心,除了王猛,他人十成不会派兵。”秦璟笑着摇头。   汉人与胡人有仇,胡人同胡人也是世代杀伐。   乞伏部出身鲜卑却投靠氐人,早被鲜卑诸部排斥。   因其自恃勇猛,又助苻坚夺位,很有几分桀骜,早被多数氐人看不惯,明里暗里挑衅滋事。乞伏部被攻打,氐人高兴都来不及,谁会去救?   “氐人同鲜卑交战,先后两次发兵,损伤超过万余。今苻坚力排众议,发兵两万,由王猛率领,目标直指荆州,即便乞伏部派人求救,也是远水不救近火。”   更何况,他根本不打算给对方求救的机会。   秦璟此次发兵,主要为夺取牛羊,助桓容筹集“军粮”。顺带的,正好将乞伏鲜卑除掉,省得继续在洛州附近碍眼。   “阿弟。”秦玓声音都有点发颤。   “阿兄何事?”   “记得要提醒我,今后千万别惹你。”秦玓咽了口口水。   筹集军粮为主,灭掉部落是顺带?   有个这样的兄弟,压力山大有没有!   桓氏子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同阿弟如此莫逆。据悉阿弟连青铜剑都送了他,如果有机会,定要当面一晤。   不过,桓氏子,桓容,盐渎县令……   秦玓猛然间记起,胡人中有传言,晋地出了个“水煮活人”的县令,好像就是桓氏?   想到这里,秦玓再次打个哆嗦。   想多了,一定是想多了!   据说同阿弟相交的桓世子是个清风朗月,俊秀无双的少年郎,怎会是传言中的凶人,肯定是那帮胡人乱说!   等下次遇见,必要给上几个嘴巴!   让你们胡说! 第七十二章 以杀止杀   乞伏鲜卑为鲜卑六部中相对强大的一支,又称陇西鲜卑,是与高车人融合后的鲜卑部落。   三国时期,鲜卑各部趁中原战乱南迁,进入水草丰美的高平川地区。   此后,乞伏部同鹿结部发生冲突,经过多次交战,后者败走略阳,临近游牧部落慑于乞伏部的强大,接连依附融合,至西晋年间,乞伏鲜卑部众渐盛,最多时达到七万余。   随着慕容鲜卑和氐人的崛起,乞伏部的游牧地区不断被压缩,好日子渐渐远去。   经过连续几场攻伐,乞伏部彻底被慕容部打败,不敢轻易涉足燕国境内,经部落内合议,举众迁徙投靠氐人。   不投靠就是死,要么就是被逐出华夏。   习惯了中原的繁华,谁会乐意再过祖先的苦日子?   乞伏鲜卑投靠的时机很巧,正碰上苻坚发动兵变,逼苻生退位。   首领乞伏司繁瞅准时机,坚定的站在苻坚一边,赢得苻坚的信任。在兵变成功后,乞伏部得以继续留在秦国境内,寻草场放牧。   不过,苻坚并非绝对的信任他们。   在政权稳定之后,乞伏司繁受封南单于,迁入长安居住。部落内的贵族首领被分化打散,分别携带部众迁往平阳、河东、弘农等郡。   五万余的乞伏鲜卑被拆分,虽距离不远,却再无法对氐人形成实质威胁。   如果慕容鲜卑和秦氏坞堡来袭,这些游牧在“国境”的乞伏鲜卑将首当其冲,成为进攻方的靶子。   打赢了,省去氐人的麻烦。   打输了,也会为氐人争取时间,从容的调兵遣将,将来犯之敌击退。   乞伏鲜卑明知苻坚的打算,却是无可奈何。   靠着人家的地盘吃饭,就要做好被压榨的准备。   相比慕容鲜卑的赶尽杀绝,至少苻坚还要脸面,不会卸磨杀驴,将他们打散之后逐一铲除,继而吞并部落的金银牛羊,掳走部落的女人孩童。   秦璟计划进攻的河东郡,由乞伏鲜卑的乞伏、斯引两部游牧驻守。   此前诸部内讧,两部也曾参与,仗着兵强马壮,占据明显优势,抢来不少牛羊女人。   然而,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苻坚两次征兵伐燕,遇上能打仗的慕容垂,参战的部落勇士死伤大半。   不是乞伏鲜卑的勇士不能打,而是慕容鲜卑视乞伏为仇。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氐人和乞伏鲜卑同列战阵,冲锋时,慕容鲜卑的刀口绝对扫向后者,没有半点犹豫。   秦、燕休战之后,乞伏鲜卑以为能有一段时间舔舐伤口,恢复部落人口。哪里料到,晋朝又统兵五万开始北伐!   知道晋朝的目标是燕国,乞伏鲜卑内部还庆祝了一番。   “该,活该!”   不想,慕容鲜卑连战连败,不惜血本向氐人求援。   苻坚采纳王猛建议,欲要趁火打劫。   因朝臣贵族反对之声过于强烈,征兵的过程并不顺利,王猛又献一计,干脆从乞伏鲜卑抽调青壮!   经过几番变故,乞伏鲜卑的户数已大量减少,满打满算不到四万余,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的男丁仅占四成,余下多是妇人孩童和五旬以上的老人。   长安的调兵令下发,乞伏鲜卑当即炸锅。   四万人,青壮仅有一万五千。朝廷开口就要一万,留下部落中的老弱妇孺,岂不是要被别人欺负死!   然而,要违抗苻坚的命令,他们又没有底气。   七万人的时候都打不过氐人,现在不过四万,和氐人硬碰硬?纯属于找死!   实在没办法,部落首领再度召集贵族商议。   众人围坐在帐篷里,均是愁容满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对着调令无可奈何。   “苻坚欺我太甚!”   “想当初,不是咱们站出来,他能安稳坐上皇位?!”   “如今倒好,先将咱们打散,又连续征兵,等到男人死绝,部落里的一切全都是他们的!”   “可恶!”   “首领,怎么办?”   “不如反了!”   “反正也是活不下去,难道眼睁睁去送死?”   “大不了返回北边!”   “老祖宗都能活,没道理咱们不成!”   “看着吧,晋人没灭掉燕国,氐人和慕容氏早晚要死其一。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咱们的机会!”   “首领,决定吧!”   “是啊,首领,咱们都听你的!”   为确保征兵顺利,苻坚将乞伏首领司繁放出长安。   对于这个决定,王猛坚决反对。可惜苻坚“仁义”的毛病又犯了,压根不接受他的意见。   王猛实在没办法,看着乞伏司繁离开长安,心中暗道:此人能忍人所不能忍,如不尽快除掉,他日必成大患!   乞伏司繁回到部落,马上找来代掌部众的叔父,并请来两位将军商讨出兵之事。其后召集贵族首领,听取众人意见。   乞伏鲜卑早不满氐人压迫,众人坐在帐中,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赞成反叛和北迁的居多。   “首领,不能犹豫了!”乞伏炽盘道,“氐人明摆着要我们去送死,真如了他们的愿,咱们这四万人都没有活路!”   “叔父,我离开长安时听到一个消息,”乞伏司繁盘腿坐着,硬朗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忽明忽暗,“氐人出兵不是为了救援慕容氏,而是要抢占荆州!”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没有错,就是为抢荆州!”乞伏司繁加重声音道,“苻坚没提前和那些氐人贵族通气,所以他们才不乐意出兵。或许也是防着他们,才会找上旁人。”   “首领以为这是机会?”   “对!”乞伏司繁握紧拳头,狰狞笑道,“慕容氏想对乞伏赶尽杀绝,苻坚王猛视我等如猪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借氐人的力量,为部众争一处栖身之地!”   “苻坚会答应?”乞伏炽盘道。   “出兵两万,咱们占了一万!”乞伏司繁举起右臂,重中砸在地上,“苻坚想要荆州,那里靠近豫州,慕容鲜卑的吴王盘踞在此,明显不听邺城调令。”   “荆州占下来,我立刻派人和慕容垂联络,大不了让出些金银,送些美人牛羊,只要对方愿意联合,甭管长安还是邺城,休想再对我等任意驱使,捏扁搓圆!”   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受到秦氏坞堡的启发。   乞伏司繁头脑算得上精明,也十分敢想,与其退让,不如在死局中拼出一条活路!   可惜的是,他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被他视为榜样的秦氏坞堡正打自己的主意。只等秦国出兵,就要发兵河东,将乞伏部彻底抹去。   听完乞伏司繁的话,众人都是双眼反光。   乞伏炽盘略有迟疑,也很快被侄子说服,点头赞同此计。   “出兵之前一定要小心,不能泄露消息引来氐人怀疑!”   “还有,请首领向长安要求,将散落在平阳和弘农的部众迁到河东。”乞伏炽盘老谋深算,已经开始为夺下地盘之后,安全接应族人做准备。   “河东郡对面就是洛州,靠近秦氏坞堡,距离荆州也不远。氐人绝不敢轻易发动大军,不然,一场大战绝对少不了!”   秦氏名震北地,胡人部落几乎都和坞堡仆兵交过手,乞伏鲜卑也不例外。   镇守洛州的是秦氏四子,那绝对是个杀神!   王猛出兵伐燕都要绕道,想方设法避开秦璟。没谁会脑子发抽,明目张胆引起对方猜疑,落得“命丧当场,头颅上墙”的下场。   “若非秦氏不屑我等,与其联合胜过慕容垂百倍。”   乞伏司繁长叹一声,众人尽皆沉默。   事到如今,他们倒是想着同秦氏联合,却也不仔细想一想,在祖先牧马中原的百年间,杀了多少汉家百姓,手中握了多少人命!   时至今日,部落的羊圈中还囚着不少汉家女子,其形容枯槁,神智混沌,久经折磨之下,已是迥异于活人,同死人无异。   众人商议妥当,乞伏司繁上表长安,声称部落男子外出打仗,妇孺老弱无人照料,以防生出变故,请允许分散到各郡的部众汇聚河东。   表书送出,众人也没耽搁,纷纷派快马送信,让留在部落的人收拾行装,立即赶往河东。   “苻坚要靠咱们打仗,总不能派兵把人赶回去!”   投靠苻坚的胡人部落不只乞伏鲜卑,大大小小算下来,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甭管乞伏鲜卑如何在暗中策划,表面来看,他们都是倾尽全力为氐人开疆拓土。现如今,不过是担心部落中的人口和牛羊,想要迁到河东一起防卫,委实在情理之中。   如果苻坚不答应,甚至派兵拦截,必将大失人心。依附的胡人部落都将看到,标榜仁义的氐人首领是个什么货色!   “就这么办!”   乞伏鲜卑动作极快,上表未及长安,赶着大车、牵着牛羊的部众已在路上。   因有高车血统,乞伏部的大车很有特点,两轮四轮均有,大者需要六头以上的牛马牵拉。车上装载着牧民的帐篷和家什,车后绑着掳掠来的汉人和胡人奴隶。   奴隶之中,几个高鼻深目,肤色雪白的慕容鲜卑贵族尤其显眼。   他们同桓大司马的妾慕容氏颇有渊源,均是战败被抓。只是人各有命,慕容氏遇上桓温,被纳入后宅,还为桓温生下一个儿子。   这几个却沦为乞伏鲜卑的奴隶,男子牧羊,女子供部落淫乐,早没旧日风光。   饶是如此,他们照样看不起汉人,甚至欺凌一同被囚的汉家女子。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些人天生就不值得同情!   不出乞伏司繁预料,表书送抵长安,苻坚顾忌仁君之名,答应了乞伏部的请求,哪怕王猛反对,照样没有改变主意。   为表感激,乞伏司繁再次上表,感谢苻坚的宽容大度,赞扬他的英明神武,好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倒,将他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当世独一无二的明君仁主。   苻坚被夸得飘飘然,大笔一挥,赏赐乞伏鲜卑十套山文甲。别看数量不多,却出自汉人工匠之手,在胡人之中难得一见。   乞伏司繁感激涕零,就差认苻坚做义父,哪怕他比对方还年长七八岁。   随部众陆续抵达,乞伏司繁没有拖延,择日点兵出发,目标直指荆州。   值得玩味的是,乞伏司繁出发之前,向将军苟池送去书函,言明无意同氐人骑兵汇合。   依照他的说法,兵贵神速,免得晋兵察觉,提前布置防范。   苟池不觉如何,王猛却对乞伏司繁更加忌惮,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从乞伏鲜卑调兵,如今真有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趋势。   天气炎热,田地绝收,草木尽皆枯死。   万余大军过境,扬起漫天沙尘,声势着实惊人。   消息传到洛州,秦璟当即点兵三千,和秦玓一同驰往河东。   为加快速度,秦璟下令,除武器铠甲,每人仅带所需干粮,备好两只水囊。   外出抢劫,随身之物当然是越轻便越好。   秦玓骑在马上,望向从天空飞落的苍鹰,暗自嘀咕道:“几天前就说发兵,却是一拖再拖拖到今日,等到了胡人的地盘,必要杀个够本!”   秦璟没理他,解下苍鹰右腿的布巾,知晓晋军已从武阳出发,正逼近枋头,转头道:“阿兄,我等需加快行速。”   “怎么?”   “晋兵已往枋头,这批牛羊需得尽快送到。”   桓容在信上没有明说,字里行间却透出一个意思:军粮将要告罄,还请秦兄帮忙!   “这么快?”秦玓扬眉道,“桓元子派人去凿石门,可是凿通了?”   秦璟摇头,道:“尚且不知。”   谯郡、梁国均有鲜卑将兵把守,并不容易攻打。以晋军的战力,或许能够拿下,却不会这么快。   秦玓沉思半晌,心中些莫名,桓元子到底想不想打胜仗?换成秦玦和秦玸都不会这样领兵!   在绢布反面写下回信,秦璟放飞苍鹰,饮下两口水,稍歇片刻,令众人再次上马,驰往河东郡。   太和四年七月戊戌,晋兵抵达枋头,沿途遇到几次抵抗,均不成气候。   得知晋兵距邺城不到百里,慕容评大惊失色,可足浑氏也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争权夺利毫无意义,一旦国家灭亡,她这个太后必将跌落尘埃,什么都不是!   “氐人,氐人不是答应发兵了?!”   慕容评心急生乱,知晓氐人的军队刚到荆州,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入后宫,逼可足浑氏交出清河公主,立即派人送往长安。   “太后最好给豫州送信,请中山王殿下回来!”   苻坚要的是两个,一个清河公主远远不够!   可足浑氏脸色煞白,想要争辩,面对明晃晃的刀枪,终于颤抖着声音叫人。   燕主慕容暐看在眼里,竟半点不见焦急,反而呵呵直笑。   “陛下因何发笑?”   “想笑就笑了。”慕容暐举起酒壶,狠狠灌下一大口,摇摇晃晃站起身,揽住美人,就要返回内殿。   “陛下,晋兵将至,您难道一点不担心?”   “担心?嗝!”慕容暐打了个酒嗝,似醉非醉道,“国事自有太傅和太后,朕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落,慕容暐再次大笑,右臂揽过妃妾,左臂搭着嬖幸,当着众人在殿中淫乐。   慕容评忍无可忍,甩袖离开。   在他背影消失之后,慕容暐一把推开美人,砸碎酒壶,赤红双眼道:“滚!全都滚!”   不担心?   慕容暐笑得疯狂,笑到最后竟滚下咸泪。   国主做到他这个地步,国家亡与不亡又有何区别!   太和四年,八月朔,邺城突降一场大雨。   雷声轰鸣,缓解了北方天旱,却半点未解大兵压境之忧。   雨势过大,晋兵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暂驻枋头。   桓容清点过前锋右军的粮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禁现出一丝担忧。照这样下去,军粮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开动金手指?   如果是在兖州,桓容还能试一试。现如今,粮草突然增多,当真没法解释。   “郎君,当心着凉。”   阿黍捧来热汤,请桓容换下外袍,暖一暖身子。   “北地早寒,雨水带着凉气,郎君需多加一件衣袍。”   桓容点头,将役夫搭建的木板房让给刘牢之,自己选择车厢休息。   天色愈暗。   阿黍点燃油灯,桓容躺在车厢里,听着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眼皮开始打架,渐渐有了睡意。   咚咚咚!   正迷糊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击声。   阿黍推开车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先后飞入,竟是送信归来的苍鹰,以及见过一次的领角鸮。   “波——波——波——”   领角鸮浑身湿透,炸开羽毛扑向矮桌,发现盘中空空如也,九十度转头看向桓容,大眼睛一眨不眨,竟似在控诉一般。   桓容拍拍脑袋,一定是自己睡糊涂了!   看它这个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止住要动手赶鸟的阿黍,从柜中翻出剩下的一点肉干,全部倒在盘子里。   “波——”   领角鸮鸣叫一声,叼起一条肉干,迅速吞进肚里。   苍鹰不屑的扫它一眼,想要上前,又被桓容抓住右腿。   “等等。”   桓容抚过鹰背,解开鹰腿上的竹筒,阿黍已撑伞下车,令健仆去取鲜肉。   军中没有羊肉,却有从胡人处缴获的伤马。伤腿的战马无法存活,多数会成为兵卒的口粮。   苍鹰被放开,当即扑向领角鸮。   后者灵巧的闪躲,叼起盘中最后一条肉干,振翅飞出车厢。   桓容展开绢布,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苍鹰转过身,歪了歪头。   桓容取过一条布巾,笑着覆到苍鹰身上,差点引得它炸毛。   “别动。”桓容压住苍鹰的脊背,说来也奇怪,自从抓过鹰腿,他越来越不怕这只鸟,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它有几分可爱。   阿黍取来马肉,桓容笑着投喂。   苍鹰蓬松胸羽,怀疑的看着他,奈何抵挡不住鲜肉的诱惑,就此缴械,任由布巾擦过羽毛,带走冰冷的雨水。   河东郡   绵延数里的鲜卑营地,陡然响起金戈之声。   刺鼻的火油装在罐中,一个接一个砸到帐篷上,凶悍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投掷出小臂长的火把。   火星遇油既燃,顷刻间,营地变成一片火海。   “杀!”   留守的部众拿起武器,无论老人、女子还是孩童,居均张弓搭箭,挥舞着长刀。更有几个凶悍的鲜卑人拉起长绳,不顾自身安危,意图绊倒马腿。   秦璟猛的一拉缰绳,战马一跃而起,寒光闪过,地上仅余断首的尸体。   火光中,秦氏仆兵分成数队,左右冲杀。   遇上羊圈和牛圈,当即砍断绳索,放出圈中的羊奴和女人。   羊奴表情麻木,不知作何反应,女人们借着火光,认出骑兵身上的汉家衣袍,哭着大笑,突然生出力气,猛然扑向最近的鲜卑人。   没有武器,就用牙齿,用指甲,用一切可以用的东西。   “啊!”   乞伏炽盘正同仆兵厮杀,忽然感到小腿一阵刺痛,继而有重物扑到背上,左耳被生生咬掉。   “啊!”   惨叫声中,又有两个女人扑了上来,看样子似是姐妹,一人咬住乞伏炽盘的右耳,一人狠狠抓过他的脸颊。   鲜血飞溅,女子猛地仰起头,发被染成红色,泪水流干,眼中带着无尽的恨意,竟将乞伏炽盘的耳朵整个吞了下去!   仆兵见过被胡人囚困的汉家百姓,他的父母也曾被囚在羊圈,对于女子的恨意感同身受。拦住要上前的同袍,挥刀斩断乞伏炽盘的双手,留他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哀嚎。   暗夜中,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弥漫在营地上空。   胡人的惨叫声和羊群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响彻整个夜空。   “阿弟,这有几个慕容鲜卑。”   秦玓策马走来,几名仆兵跟在身后,押着数个衣着破烂的鲜卑贵族。   “杀了。”秦璟看都不看一眼,没有半分犹豫。   “不打算换钱?”   “用不着。”   和慕容亮的买卖做得差不多,秦璟不打算再和慕容鲜卑有所牵扯。   秦玓咧开嘴角,舔了舔嘴唇,俊美无俦的面容闪过一丝邪气,长枪横扫,几个鲜卑人当场飞出数米,倒在地上,脊骨断裂,只能在痛苦中等死。   乱世之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面对豺狼,仁义道德只会引来悲痛,唯有举起刀枪,以杀止杀,杀得豺狼胆寒,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是秦氏坞堡生存之道。   秦策如此,其子亦然。 第七十三章 能坑则坑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乞伏鲜卑的营地渐成一片火海。   留在营地中的鲜卑人没有想到,防备住了氐人,却没能防住汉人。   秦氏坞堡的仆兵在烈火中冲杀,一个又一个鲜卑人倒在地上,临死犹不愿相信,繁盛一时的鲜卑部落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乞伏炽盘提议将部众集合到一起,本是个不错的主意,既能让氐人忌惮,也便于日后迁徙。   可惜世事无常。   如果不是乞伏鲜卑自己聚到河东郡,秦璟未必能一战而下,灭掉留在秦地的乞伏诸部。   乞伏炽盘倒在地上,喉咙破开一个大口,嘴里溢出鲜红的血沫,手脚不停的抽搐,却始终没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满脸血污的汉家女子一口又一口咬在他的身上,带着滔天的恨意,泪水终于滚落脸颊,却是骇人的血色。   “畜生!”   “阿父,阿母,你们在天有灵,看看吧!”   “阿兄,阿弟!”   “报仇了!我为你们报仇了!”   多数女子陷入癫狂,口中语无伦次。   她们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胸中积累了太多的仇恨,她们需要宣泄,需要向这些祸害自己和家人的鲜卑人复仇!   女子站起身,吐掉嘴里的血肉,四下寻找,搬起一块用来压帐篷的石头,不顾石面被火烤得滚烫,高举过头,狠狠砸在乞伏炽盘的胸口。   另一个女子加入进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到片刻时间,乞伏炽盘就变成一滩肉泥,压根看不出本来模样。   女子没有停手,任由掌心被烫红,似感觉不到痛楚。   大火中,倒伏的尸体很快被吞噬,接连化为一具具焦炭。   秦璟策马当先,令部曲吹响号角。   低沉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惊住赶来一探究竟的氐人。   “停!”   领队的氐人将官猛的拉住缰绳,高举擎着火把的左臂,隆隆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是汉人的号角!”   “是秦氏坞堡!”   这队氐人骑兵常年驻守并州,没少和秦氏坞堡打交道。根据经验,和坞堡仆兵对战,除非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否则都是败多胜少。   乍见乞伏鲜卑的营地出现火光,氐人察觉不对,特地前来探查。结果一路飞驰,距坞堡几百米,竟听到了汉人军队的号角!   “是秦氏仆兵杀来了?”   氐人惊魂不定,战马打着响鼻,焦躁的跺着蹄子。   弥漫在众人之间的焦灼,以及随风飘来的血腥味,让它们感到极其不安。   动物的直觉胜于人类,尤其关乎到生死存亡。   带队的氐人将领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继续前行。亦或是立即掉头,避开可能遇到的危险。   “幢主,怎么办?”   “容我想想。”   这是想想的时候吗?!   战马愈发不安,大地猛然传来可怕的震动。   “咴律律——”   打头的几匹战马同时扬起前蹄,后腿直立,险些将骑兵甩到地上。   其他人顾不得关心同袍,看到黑暗中出现的朦胧暗影,不由得神经紧绷,本能的抽出佩刀,策马迎战。   来人正是坞堡仆兵。   清扫营地时,有戒备的部曲察觉脚下震动,当即单耳贴地,片刻起身回报,有超过百骑奔驰而来。   “九成是氐人!”   鲜卑营地中的火光过于明显,秦璟料到会引来氐人注意,早对此做好准备。   “阿兄,”秦璟握紧镔铁枪,侧首笑道,“可想再杀一场?”   火光中,玄色身影高踞马背,俊颜似玉,唇角微掀,黝黑双眸泛着冷光,令人脊背生寒。   “一场?”秦玓扛起银枪,笑道,“一场如何够,在并州杀个来回才算过瘾!”   “走!”   兄弟俩同时夹紧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如两支利箭疾射而出。   三千名仆兵,留下百余人看守牛羊,余下尽皆策马飞驰,带着满腔杀气,直向氐人飞冲而去。   “嗷呜——”   黑夜中响起野狼的嚎叫。   营地中的血腥味吸引夜出捕猎的猛兽,赤色的火光却令它们不敢靠近,只能在营地外围打转,焦急得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吼。   秦璟一马当先,秦玓略微落后,随距离渐近,仆兵们以刀背拍击马身,在奔驰中列成冲锋阵型。   号角声再次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近在咫尺。   氐人将兵脸色愈发苍白,平日里暴虐弑杀的猛兽,面对夜色中直扑而来的骑兵,瞬间变作待宰的羔羊,握刀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杀!”   “嗷呜——”   大概是过于兴奋,数个仆兵发出嘶吼,仿佛草原上的狼群,迅速引起连锁反应。   曾被胡人视做牛羊的汉人,这一刻化为夺取人命的凶神,排成锥形的战马冲进氐人马队,一阵清脆的刀戈相击声后,鲜血飞溅,血色染红刀锋。   氐人天性悍勇,不甘心就此落败,更不愿任由汉人宰杀。   领队的将官丢掉火把,举刀发出一声长喝,剩余的氐人聚拢到他的身后,双方开始以命换命,对撞冲锋。   刀枪相互撞击,伴着骑士跌落马背时的惨叫,时而夹杂着骨头被马蹄踩断的脆响,谱写成一曲悲壮的乐章。   浓烟飘散,现出璀璨的繁星,清冷的弯月。   月光洒落,地上的血都似镀上一层银辉。   没有冲杀声,也没了惊人的嘶吼。   氐人一个接一个落下马背,最后只剩一名将官,高举长刀冲向秦璟,擦身而过时,手臂脱离肩膀,飞起半空,仿佛慢动作一般,落到满地鲜血之中。   “啊!”   惨叫一声,氐人将官跌落马背,脊椎撞到刀柄,脆响声后,半身失去知觉。   “杀我……杀了我……”   秦璟甩掉长枪上的血,两名仆兵策马走进,看着双目无神的氐人,终于大发慈悲,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要我说,就不该这么便宜他!”   一名仆兵几次同氐人对战,认出将官腰带上的标记,冷声道:“他可是氐人贵族,苻健在长安定都后,这一支就驻守并州。当时并州有刘氏、赵氏、王氏三族坞堡,不下两千人口,都被这支氐人屠得一干二净!”   仆兵越说越气,恨不能将这些氐人碎尸万段。   “我大父碰巧不在堡内,侥幸逃过一劫。可怜留在堡内的族人,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仆兵到底没忍住,跃下马背,抓起一杆木枪,将将官的尸体戳个对穿,立在死去的氐人之中。   “这些畜生都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众人没有出声,准备焚烧尸体的仆兵看向秦璟。   “郎君,烧不烧?”   邺城下过一场大雨,河东附近仍旧亢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天明,以时下的高温,这些尸体很快就会腐烂。   “不烧。”   秦璟作出决定,让人收起带有坞堡标记的刀枪,留下几柄乞伏鲜卑惯用的长刀。   “阿弟,”秦玓不赞同道,“何须如此麻烦?”   秦璟摇摇头,让仆兵折断木枪的枪头,仍留氐人将官“立”在原地,解释道:“乞伏鲜卑对苻坚有不臣之心,如今万余人领兵在外,时机颇为凑巧,何妨多添一把火。”   “他们会相信?”   “不信又如何?”秦璟挑眉道。   秦玓眉头紧皱,仍有些不明白。   “阿兄,氐人不信任乞伏鲜卑,否则也不会几次借出兵之机削弱对方。乞伏鲜卑同样不服氐人,此次发兵荆州,表面似是效忠,背地里早打着自立的主意。”   秦璟娓娓道来,秦玓表情肃然,没有出声打断。   “你我火烧乞伏鲜卑的营地,到底没有灭掉整个部落,一万多的鲜卑青壮在外,如在荆州扎下根基,于坞堡必成祸患。”   “无妨借此挑拨二者,无论成与不成,都将促使二者加速决裂。”   仆兵动手干净利落,这百余氐人死伤殆尽,氐人和鲜卑人会怀疑秦氏坞堡,却没有实在证据。   “苻坚常以仁德标榜自己,得王猛辅佐,治国上颇有见地。但其终归是胡人,脱不开胡人本性。”   “乞伏司繁能忍辱负重,在死局中求得生路,同样不可小觑。”   秦璟顿了顿,沉声道:“慕容垂盘踞豫州,或多或少,已对坞堡构成威胁。如果荆州被乞伏鲜卑占据,难保二者不会联合起来。届时,想要出兵剿灭恐非易事。”   所以,这些氐人需要死于乞伏鲜卑之手,而乞伏鲜卑也需要知晓,氐人贼喊捉贼,灭掉他们的部落却反咬一口,声称他们反叛,杀死驻守并州的巡逻骑兵。   “事情成与不成,端看彼此如何考量。”   这个计划是临时起意,布置委实算不上周密。然而,无论苻坚还是乞伏司繁,他们看重的不是真实,而是利益。   “如果苻坚不动手?”   “无妨。”秦璟拭过枪杆上的血迹,道,“长安的探子回报,王猛曾几次谏言苻坚,不要放走乞伏司繁,可见其对后者起了疑心。有这样的机会,他必定会力劝苻坚舍弃进入荆州的鲜卑骑兵,必要时,大概还会背后捅上一刀。”   秦玓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想占鲜卑人地盘?”   “地盘自然要占,未必一定要是荆州。”秦璟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晋兵不退,慕容垂不动,慕容评会继续请氐人发兵。到时候,王猛大可以直接提出条件,不怕对方不答应。”   “这些谋士的脑袋,我是真不明白。”秦玓摇摇头,明显有些头疼。忽又话锋一转,道,“说起来,阿弟,长安的探子到底是什么身份,消息如此及时,该不会是官员?要么就是后妃?总不会是个宦者吧?”   “阿兄以为呢?”秦璟挑眉,没有正面回答。   “阿弟,能不能别卖关子,好好说话,就一次?”秦玓瞪眼。   “不能。”秦璟的回答干脆利落。   秦玓:“……”说好的孔怀之情呢?   太和四年,八月中,邺城下过一场大雨,又变得骄阳似火,正午的高温几乎能将人烤熟。   五万大军驻扎在枋头,距邺城不到百里,却没有继续前行。   桓容从刘牢之口中得知,不只是前锋右军,整个大军的补给都出现问题。   “袁使君连下谯郡、梁国,却迟迟未能凿开石门。无法自黄河运送军粮,抢割的谷麦并不能维持多少时日。”   北地遭遇旱灾,粮食本就减产。   桓温为补足军粮,下令各支队伍抢割,许多麦田没有成熟就被兵士割走,能收获多少粮食,自然是可想而知。   “缴获的战马不多了,大司马有意逼迫当地豪族开仓。”   刘牢之所指的豪族并非全是鲜卑人,还包括居住在北地的汉人。   桓容不禁皱眉。   晋军北伐,打的是“收复国土,修复皇陵”的旗号。之前抢割谷麦,现下又要搜刮豪族,无异于杀鸡取卵。   渣爹真要收拢人心?   怎么看都是在刷恶名。   “将军,此事已经定下?”   “尚未。”刘牢之摇头,道,“前有兖州孙氏起兵响应,又有东平几姓开城迎接大军,大司马真要逼迫当地豪强,这些投靠来的大族也会心生猜疑,于战事十分不利。”   桓容明白这个道理,相信桓大司马更加清楚。   无奈的是,石门至今未能凿开,一场大雨之后又变得天旱,水道将要阻塞,留给大军的时间实在不多。   “郗使君是什么意思?”   “使君以为,无论如何不能动汉姓。”   潜台词时,郗刺使不反对抢劫豪强,但不能抢汉家,只能向胡人动手。   即便都是抢,这个态度至少能安抚部分人心。   “其他人怎么说?”   “多以使君之言为善。”刘牢之蹙眉,说是这样说,最终拍板的仍是桓温。   况且,这些南来的刺史郡守,未必真将北地豪强视作“自己人”。能出面反对一下已是不易,为他们同桓大司马争执?纯属于赔本买卖,完全不合算。   “如果石门再不凿通,怕是……”   刘牢之话没说完,突听帐外传来一阵乱声,继而是响亮的鹰鸣。   “怎么回事?”刘牢之喝问道。   谋士曹岩踉踉跄跄进来,单手捂着额头,嘴里吸着冷气,道:“将军,外边来了一群鹰!”   一群?   刘牢之微顿,下意识看向桓容。   据他所知,整个前锋军的营盘之内,只有这位能和鹰扯上关系。   桓容没有迟疑,当即起身走到帐外。   此时,帐前聚集十余护卫,连同巡营的士兵,将近四五十人挤在一处,要么举着刀鞘乱挥,要么抱头闪避,低头辨不清方向,不时会几个人撞到一起。   天空中,十余只鹰雕振翅盘旋。   桓容单手搭在额前,只能依稀辨认出苍鹰和黑鹰,余下都是“生面孔”。   不过,飞在鹰群中的两只金雕尤其神武,身姿矫健,俯冲下的气势相当惊人,半点不亚于苍鹰。   “阿黑?”   眼见苍鹰再次俯冲,桓容忙上前两步,取出狼皮覆在前臂,召唤正追着一名弓兵抓的苍鹰。   噍——   苍鹰似有不满,到底还是抓了弓兵两下,才振翅飞到桓容近前,嫌弃的看一眼狼皮,心不甘情不愿的落下,抬起翅膀梳理羽毛。   苍鹰停止攻击,黑鹰和金雕也很快停下,盘旋几周之后,陆续落到房顶和旗杆之上。   鹰群冷静下来,没有继续进攻,却也没有释放善意,仍是盯着之前被攻击的士兵,随时准备再抓上几下。   “秦雷,这是怎么回事?”桓容四下搜寻,终于找到随行的几名部曲。比起其他人,他们依旧干净利落,脸上一条伤口都没有。   “回郎君,鹰群来送信,有人张弓欲袭。”   秦雷说话时,视线在人群中一扫,很快揪出惹祸的几个弓兵。   桓容皱眉,看着几人捂脸呲牙,脸都快成了卷帘门,当场气不打一处来。   “为何要张弓?”   之前桓熙遇袭,前锋右军私下有传言,桓县令养着一只苍鹰。有人目睹苍鹰飞入武车,更是坐实这个猜测。   知晓他养鹰,还要张工射箭,这是挑衅还是挑衅?或者是看到鹰腿上的绢布,意图拦截消息?   弓兵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回话。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刘牢之走出木屋,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向左看。   两位前锋将军站在人群后,一身明光铠的邓遐面带怒气,盯着桓容目光尤其不善。   “这事暂时不好追究。”刘牢之压低声音,道,“因抢割谷麦和战功等事,左右两军已生嫌隙。如是邓遐下令,背后怕有文章,需三思而后行,免得吃亏。”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但是,看着邓遐那张脸,仍旧是气不顺。   纵兵抢劫还有理了?   他不想同流合污就要被背后算计?   眼红战功?   有能耐你去杀敌啊!   不过就是连续两场杀敌过百,加上之前一次,累积的战功数量超过一千,这也值得眼红?   堂堂一个将军,如此小肚鸡肠,当真是令人不耻!   冷哼一声,桓容抚过苍鹰背羽,转身走进帐中,避开众人目光,解下鹰腿上的绢布。   刘牢之没理邓遐和朱序,之前看着两人还好,一段时日下来,性情逐渐显露,当真是不值得相交。   “来人!”   刘牢之令人抬出军棍,也不问缘由,哪个带头张弓,以违反军令引起混论为名,当场二十军棍。   人按到地上,当着邓遐朱序的面开打,算是给对方一个警告。   这里是前锋右军,不是前锋左军。   爪子别伸得太长,否则,迟早给你剁下来!   曹岩负责监刑,刘牢之转身返回军帐,正准备安慰桓容几句,不料想,抬头就见桓容满面笑容,眉眼弯弯,几乎能晃花人眼。   刘牢之倒退半步,按了按心口。   早知容弟长得好,可好成这样也太过打击人。   “将军,”桓容手持绢布,笑道,“有粮了!”   刘牢之正在暗伤,猛然听到这句话,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桓容拍了拍移到肩头的苍鹰,道:“万余牛羊,明日将运至营外。”   “牛羊?”   “对。”   “万余?”   “没错。”   “价值几何?”   “市价减三成。”桓容仍是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司马前番承诺,就军粮贪墨一事,必对前锋军有所补偿。将军何妨见一见郗使君,有使君帮忙,大司马应会兑现承诺。”   翻译过来,牛羊送到之后,前锋右军接收,桓大司马出钱。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能坑则坑,自然不留余地。   刘牢之看着桓容,突然对桓大司马生出几分同情。 第七十四章 再会秦璟   时值八月下旬,晋军进驻枋头超过半月。   邺城内风声鹤唳,往来的商旅近乎断绝。城内的鲜卑人整日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安稳,唯恐晋军突然发起进攻,攻破城市,纵兵屠杀抢掠。   不久有流言出现,言桓温父子均嗜杀成性,桓大司马三次北伐,誓要将胡人斩尽杀绝,桓容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其残暴凶狠不在桓温之下。   城内流言甚效尘土,朝堂文武都有耳闻。   有人嗤之以鼻,以为汉人懦弱无能,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胡说八道。结果话没说完,就被人当众反驳,如果汉人真的无能,那么,驻扎在枋头的是谁?被困在城内,不得不向苻坚求援的又是谁?!   “氐人发兵两万,入荆州之后再未前行。”   散骑侍郎乐嵩没有参与这场争执,而是将目光定在荆州,忧心忡忡。   “苻坚雄才大略,王猛老谋深算,此番派兵两万,半数却是乞伏部众。如今驻扎荆州不动,日久恐为祸患。”   乐嵩的话相当含蓄,换个直性子,怕会当着慕容评的面大骂:“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晋兵没撵走,把苻坚又引了过来,邺城不被晋人攻破,也会毁在氐人手上!”   面对种种质疑,慕容评心焦如焚。   去往长安的使者久久不见回音,秦国军队驻扎荆州,既不向前也不退后,大有盘踞不走的态势。   种种迹象表明,他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被苻坚王猛坑了!   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反悔的余地,更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示弱,甚至露出怯意。不然的话,被他变相软禁在宫中的太后必要生事。   “再派使臣!”   一条道走到黑,成为慕容评唯一的选择。   慕容冲仍在豫州,干脆先将清河公主送去长安。   无论如何,他必须表现出诚意,让苻坚明白,只要肯帮他击退晋兵,美人、黄金、牛羊,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太傅,”有头脑清醒的朝臣,实在看不惯慕容评此举,出言道,“氐人狼子野心,何不派人前往豫州,请吴王殿下出兵?”   换做一个月前,绝不会有人敢出此言。如今火烧眉毛,再也顾不得许多。   比起苻坚和王猛,慕容垂好歹是燕国皇室,燕主的叔父!无论怎么看,都比外人可信。   慕容评面沉似水,阴着表情扫过众人,见有超过半数蠢蠢欲动,明显赞同此意,不由心下骇然。   双手在背后攥紧,慕容评下定决心,绝不能在这个关头召慕容垂带兵回邺城!要不然,晋兵战败退去,他这个太傅也得退位让贤。   不过,如果氐人真打算只拿钱不办事,豫州的三万将兵就变得至关重要。   慕容评绷紧下颌,咬紧压根,实在万不得已,也要慕容垂自己上表,愿意出兵救援邺城,否则,他宁可割地给苻坚!   想到这里,慕容评悚然一惊,旋即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散朝后,他特地派人请乐嵩过府,面带笑容,言有事相托。   乐嵩眉心紧皱,对慕容评突变的态度疑惑不解。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惶惶,太傅竟如此轻松,明显不合常理!   “乐侍郎,我会手书一封,你即刻动身赶往长安。”   慕容评打定主意,一定要说动苻坚相助。他就不信,抛出这个诱饵,苻坚会不动心!若是苻坚入套,或许还能一举两得,借机损耗秦氏坞堡。   “太傅,可是使臣有消息送回?”   “非也。”慕容评遣退婢仆,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简述几句,随后端起茶汤,等着看对方的反应。   乐嵩越听越是惊骇,到最后竟是脸色惨白,双手隐隐发抖。他想过慕容评会再许氐人好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太傅……”   他想劝说慕容评,钱可以给,美人可以送,皇子公主也在所不惜。   但割让土地?   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事情传出去,慕容评固然不得好,自己这个负责送信的同样会被口水淹死。   “怎么,乐侍郎不愿意?”   慕容评放下茶盏,声音变冷。   乐嵩额头冒汗,几番想要劝说,喉咙里却像堵着石块。他了解慕容评,可以肯定,如果不点头,今天绝走不出太傅府。   “请太傅具书,下官点出随行仆卫,明日便动身。”   “无需明日,今日就可。”   书信已经写好,健仆和护卫都均已选好。为防乐嵩向宫中传递消息,慕容评选的都是心腹,万不得已时,会毫不犹豫的杀掉乐嵩,确保事情不会提前泄露。   乐嵩心知无望,只能低头应诺。当日怀揣书信从太傅府出发,连家都没回,出城向长安奔去。   或许是乐侍郎运气不好,过汲郡时,竟撞上了秦氏运送牛羊的队伍。   探路的仆兵率先发现鲜卑骑兵,接连打起呼哨。   天空中飞来两只黑鹰,发出高亢的鸣叫。   秦璟亲自带队,接到讯号后,下令仆兵分开,一队护卫牛羊,另一队策马冲杀。   两个照面,护送“使臣”的鲜卑骑兵就被打残。乐嵩和剩余的十几人被仆兵包围,脸色铁青,却是无论如何都冲不出去。想要横刀自刎,竟被飞过的利箭拦下。   长刀落地,乐嵩恨不能破口大骂。   既不放人也不让死,这是要闹哪样?   “你是汉人?”   仆兵让开一条道路,秦璟策马上前。   为行路方便,秦璟未着铠甲,仅着玄色长袍,长袖内覆着皮质护腕,腰佩长刀,强弓和箭袋挂在马背上,惯用的镔铁抢却不在身边。   闻听此言,乐嵩愣了一下,旋即苦笑。   “是。”   身为汉人却同胡人为伍,即便在北地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此行是往何处?”   “长安。”   闻听秦氏坞堡有酷吏,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早晚都要开口说话。乐嵩自认没那么坚强,也颇为识时务,压根没有隐瞒的意思,完全是秦璟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秦璟用的是吴地官话,乐嵩愣了一下,也回以吴语。虽然不甚标准,意思总能说明白。   部分仆兵能听懂,部分却是云里雾里。   鲜卑骑兵更是两眼蚊香圈,压根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氐人派兵两万,驻扎荆州迟迟不动。太傅……慕容评心生疑虑,恐氐人食言,遣我等再往长安送信。”   “此为慕容评亲笔书信,秘告氐主苻坚,只要能解邺城之困,愿将虎牢关以西的土地尽数付于氐人。”   “放你X的屁!”一个仆兵当场破口大骂。   有听不懂的仆兵询问,前者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鲜卑骑兵顺势听了几耳朵,和坞堡仆兵一样震惊错愕。   “虎牢关以西,包括洛阳在内?”   “是。”乐嵩咽了口口水。   “慕容评倒是打算得不错。”秦璟没有发怒,反而掀起嘴角。偏偏是这样才更加骇人,不只是鲜卑亲兵,连近处的仆兵都有些头皮发麻。   虎牢关历史悠久,因周穆王在此牢虎而得名。   雄关南连嵩岳,北临黄河,是洛阳八关之一,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自汉末黄巾之乱,中原大地连年战乱,百余岁兵火燎原。虎牢关几度易手,至慕容鲜卑立国,曾一度派兵把守。   随着秦氏在西河郡建立坞堡,势力范围向南扩张,虎牢关名为鲜卑掌控,实则早入坞堡之手。   这个情况,在场的鲜卑人都是一清二楚。   现如今,慕容评竟以此为代价,希望能说动苻坚相助,完全是慨他人之慷。不怪秦氏仆兵爆粗,慕容评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他以为苻坚是傻子?还是以为秦氏是软柿子?要么就是自作聪明,以为能借机挑拨氐人和秦氏坞堡,之后坐收渔利?   “家里的火还没灭,就想着旁人的地头,真是不知所谓!”   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有封口,更没有秘密可言。   秦璟读过两遍,竟是笑了。   “秦松。”   “郎君。”一名面相憨厚,身材高壮的部曲上前。   “看看,能不能仿?”   秦松接过竹简细看几遍,手指在空气中描摹,道:“时间太短,十成恐怕不行,只能像个七八成。”   “足够了。”   秦璟抽出匕首,将竹简上“虎牢关”等字样刮掉,随后当着乐嵩等人的面,让秦松仿写,改成了南阳郡和颍川郡。   南阳郡在荆州,颍川郡在豫州。   前者已在乞伏鲜卑手里,后者现为慕容垂掌控。比起接管虎牢关和秦氏发生冲突,这两地明显更容易得手。   无论苻坚还是王猛,见到这样的条件,九成都会动心。   竹简改完,秦璟看过一遍,用葛巾包好,送到乐嵩面前。   乐嵩苦笑道:“秦郎君,何不杀了在下?”   这样的书信送过去,他回到燕国就是死路一条。   “足下无妨投了苻坚。”秦璟笑容冰冷,说出话恍如刀锋,却恰好能解乐嵩的困境,“氐人欲接管两郡,书信不够,足下可以为证。有此功劳,何愁没有出路?”   乐嵩的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知道秦璟不怀好意,可他话中的提议却是自己唯一的生路。   背上数典忘祖的骂名,为了官途荣华投靠胡人,早就不在乎名声。是在慕容鲜卑朝中为官,还是在氐人手下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乐嵩扫过身边的鲜卑骑兵,目光颇为隐晦。   没有他开口,秦璟举起右臂,一阵箭雨之后,鲜卑兵纷纷落马,不存一人。   “多谢秦郎君。”   “不用谢我,无非各取所需。”秦璟唤来两名部曲,对乐嵩道,“他二人将送你往河内,自有鲜卑骑兵送你往长安。”   鲜卑骑兵?   乐嵩皱眉,表情中带着明显的疑惑。   “皆为乐安王部众,足下无需担忧。”   乐安王慕容亮被“买”回燕国后,一心钻到钱眼里,大手笔同秦氏坞堡交易人口,赚得合浦珠十枚,金珠四枚,还有整整十车绫罗绸缎。   起初,他有所顾忌,做得还算隐秘。   随着交易次数增多,到手的钱帛越来越多,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自己封地的汉人不够,竟和几个兄弟、从兄弟以及外兄弟商量,低价购进,高价卖出,做起了二道贩子。   纸终究包不住火。   慕容亮的生意很快被渔阳王慕容涉察觉。   就在后者打算集合皇室和宗室对他加以严惩时,东晋发兵北上,燕国一败再败,满朝文武担忧城破国灭,处置慕容亮的事就此搁置。   知道事情不好,慕容亮愈发变得疯狂,当真是赚起钱来不要命。   以他的打算,甭管邺城守不守得住,肯定不能在此久留。是找块地盘自立,还是投靠其他胡人,都比留在邺城强上百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   无需其他,单是从秦璟手中换来的珍珠,交易成金子,两辈子都花用不完。只不过,在跑路之前必须做好准备,将财产分批移走。   慕容亮左思右想,干脆找上秦璟,并且言明,只要对方愿意帮忙,另有五百汉人送上。   送上门的人口,秦璟自然笑纳。   河内的鲜卑骑兵主要负责运送金银和押送人丁。按照慕容亮的计划,这些人暂留该地,作为他往长安的接应。   慕容亮计划投靠氐人,早早开始准备。如果知道乐嵩之事,非但不会生出抱怨,反而会感激秦璟,正愁和苻坚搭不上边,机会就送到眼前,当真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此间种种,秦璟无意与乐嵩多言。   他相信,无论是慕容亮还是乐嵩,想要在秦国站稳脚跟,绝不会多提秦氏坞堡半句。   日后事发,氐人和慕容鲜卑死掐,更没有秦氏坞堡的事。   当然,遇上两败俱伤,做一回渔翁,秦璟也不会拒绝。   送走乐嵩,秦璟下令加速前行,终于在预定时间抵达枋头外十五里。   彼时,桓容接到秦璟来信,已同刘牢之商定计策,等着再坑渣爹一回。   郗愔闻听此事,答应出面同桓温周旋。但是,作为出面的“报酬”,送来的牛羊他要分一成。   “我营中尚有余粮,牛羊可为战后嘉奖。”   行军这些时日,桓容对组成大军的府军私兵均有了解,绝大多数是每日两餐,餐餐半饱。吃的蒸饼里夹着麸皮,多数还带着酸味。   像前锋右军这样蒸饼管饱,隔两天三还能喝上肉汤、啃几块骨头的情况,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   郗愔要分牛羊,不是为北府军改善伙食,而是作为英勇士兵的奖赏。   在多数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   桓容面上未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是他没事做在这里伤春悲秋,而是看到士兵的待遇,委实感到心酸。   上战场的是他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是他们,为了家国百姓舍命的是他们,结果饭都吃不饱,本该归入军粮的肉食,竟成了激励作战的奖赏!   离开郗愔营盘,桓容良久不语。   他再次认识到,在这个乱世之中,实力有多么重要。哪怕想得再好,没有足够的实力,一切都是白搭。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没有努力就不会有成功。   没做就气馁,永远不可能达成目标。   渣爹照样有落魄时,他的起点远高于一般人,需要的只是努力,不停的努力。   思及此,压在心头的郁气消去不少。   桓容抬起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苍鹰,笑着将手指扣在唇边,试着打唿哨,和之前一样没能成功。   “看来我真不是潇洒的料。”   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桓容抚过鹰羽,解下绢布。扫过两眼之后,当即咧嘴一笑,追上前方的刘牢之,道:“将军,军粮到了!”   刘牢之闻言大喜,亲自点人往约定地点取粮。   桓容作为交易人,自然要与他同行。   “天热,牛羊不便宰杀,营中需临时搭建畜栏,还要派人巡守。”   “好!”   桓容未登武车,改和刘牢之一样骑马。   点出的部曲兵卒共三百余人,都是流民出身,有的曾为胡人羊奴,均有放牧经验,遇上牛羊不至于手忙脚乱。   一行人驰出营外,动静实在不小。   邓遐朱序心下生以,派人往右军打探,却没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得按下不耐,等刘牢之和桓容回营后再问。   郗愔同样没闲着,早已前往中军拜会桓大司马。   既然得了好处,事情总要办得漂亮。桓元子有言在先,这“买粮”的钱他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距离尚有几百米,就能听到牛羊嘶鸣。   想到将要同秦璟再会,桓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自初识以来,两人没少打交道,他防备秦璟没事挖人,为此不惜死掉上万个脑细胞,也佩服对方的才略豪情,随着了解越深,佩服也就越深。   现如今,秦璟又出手相助,帮了这么大的忙,桓容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随着距离渐进,已能看到玄衣绢带的俊朗身影。   桓容一个激动,下意识甩了下鞭子,战马吃痛,加速向前冲去。   擦身而过时,刘牢之大为惊讶,不禁道:“容弟的骑术竟是如此精湛,以前必是藏拙!”   众人纷纷点头,对桓府君的“谦虚为人”心生赞叹。   桓容伏在马背上,半点不知众人所想,风似刀刃刮过脸颊,头皮一阵阵发紧,无论怎么吞咽,喉咙都是愈发干涩。   话说,该怎么让战马停下?   停不下好歹减速。   继续直冲向前,可要撞进羊群里了啊!   掌心出汗,缰绳脱手。   桓容顾不得形象,忙要抱紧马颈。   秦璟最先发现状况,策马飞驰上前,千钧一发之际,捞起了险些滑落马背的桓容。   砰砰!砰砰!   桓容惊魂未定,心跳得飞快。   秦璟低下头,手指顺过他的额际,拂开一缕汗湿的黑发。   刘牢之策马上前,想要开口询问,看到眼前一幕,话被堵在嘴里,眼睛瞪得铜铃大。   这情形……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第七十五章 疑心   万余头牛羊赶回营盘,动静委实不小。   刘牢之带去的府军手忙脚乱,一人稍有不慎,险些激怒领头的公牛,引起畜群一场骚乱。   十五里的路,硬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队伍抵达大营门前,驱赶牛羊的汉子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转头看向秦氏仆兵,不由得心生敬佩。   比起这份甩鞭子的本事,当真差了人家十万八千里,需要认真学习!   看到规模庞大的畜群,守营的士卒全都愣在当场。   众人实在不明白,刘将军和桓校尉离营两个时辰,竟然赶回万余头牛羊?他们该不是劫了哪个胡人商队,要么就是鲜卑部落?   疑惑之后便是欣喜。   这么多的牛羊赶回来,不是军粮也是奖励,又能有肉汤喝,众人如何不喜。   “开营门!”   刘牢之策马上前,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喜意。   天气炎热,北伐军上下都被晒黑不少,如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也不能免俗。像桓容一样晒不黑的实在少之又少,堪称军中奇景。   “诺!”   士卒不敢耽搁,连忙让开位置,随后有数名步卒移开拒马,打开营门。   咩——   哞——   府军甩动长鞭,牛羊被驱赶成长列,陆续进入营内。   邓遐和朱序听到消息,半信半疑赶来,看到挤在大营内外的畜群,不禁嘴巴张大,满脸惊讶。   “道坚,何来这般多的牛羊?”邓遐率先开口。   刘牢之骑在马上,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尤其是邓遐,上次军帐前发生的事,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是理智尚在,真想呛上一句:咱们很熟吗?可以字相称?   见他神情不对,隐隐现出一丝不耐烦,朱序拉了拉邓遐,无声的让开道路。   对方还算识趣,刘牢之没有再斜眼,开口道:“桓校尉寻的商队,高于市价买来的军粮。”   这句话有几层意思,无需深想就能明白。   其一,告知邓遐朱序,商队是桓容找的,牛羊是桓容买的,以二位和桓校尉的关系,百分百不用惦记。   其二,这些牛羊高于市价,如果想用金子绢布交换,可要提前做好准备。   套不上交情,也不想出钱,只能站在一边眼馋,连根羊毛都捞不着。   抢?   试试看,刘某人手中的长枪可不是吃素的!   刘牢之话不多,却是连削带打,使得邓遐朱序心中生怒,满脸赤红,心中暗道,同为前锋军将领,要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上了战场可是一起拼命!   可惜,哪怕两人头顶冒火,刘牢之照样我行我素。   同行数月,摸透两人性情,指望他们发挥同袍情谊,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眼红运粮队的战功,利用职务之便排挤桓容,甚至命人射杀苍鹰,如此心胸狭隘斗筲之人,即便不能避开,也绝对不能深交。   谁知会不会突然翻脸,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刘牢之在前开路,三两句挡回邓遐朱序的刺探,将他们开口索要的机会堵死。   桓容走过营门,见两人铁青着脸站在一边,下意识看向刘牢之,却见刘将军摇摇头,明白表示,不用理他们,有事我兜着!   或许军粮来得太及时,也或许是认出秦璟,刘牢之对桓容多出几分敬重,不至于摆在面上让外人生疑,可身为当事人,桓容确实有所体会。   不提刘牢之有什么目的,就现下而言,应该算是好事。   桓容轻踢一下马腹,在马背上向两人拱手,旋即不发一言,快速追上刘牢之。   秦璟一行缀在队伍后。   为避免麻烦,秦璟没有表明身份,营中仅知这百十人是商旅,看在桓校尉的面子上才冒险穿过州郡,送来这些牛羊。   虽说高于市价,但现下不比往常,邺城内的粮价都翻了几番,遑论这些膘肥体壮的牲畜。   “请!”   有盐渎役夫,畜栏的搭建无需费心。留下主簿和谋士清点数量,刘牢之翻身下马,将秦璟请入帐中。   “刘将军客气。”   秦璟抱拳还礼,大方走进帐内,坐到刘牢之对面。   桓容没有半点犹豫,坐到秦璟右侧。   刘将军眼角抽了抽,想起之前见到的一幕,知晓两人莫逆,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刘将军,”秦璟当先开口,心情貌似不错,“按照先时约定,以低于市价三成交易。多出部分,刘将军可自行处置。”   “秦郎君仗义,果是信人。”刘牢之道。   “璟非仗义疏财,而是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将军无需如此。”秦璟笑道。   “此言差矣。”刘牢之摇头,正色道,“不瞒秦郎君,大军驻于枋头超过半月,水道将要不通,粮道恐将断绝。虽有存粮,到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多亏桓校尉准备充分,某麾下才没有断粮。如今仰赖秦郎君高义,得万余牛羊,解我等燃眉之急,这声谢,秦郎君当得!”   说话间,刘牢之肃然神情,再向秦璟行礼。   “牢之代营中将士谢秦郎君!”   刘牢之诚心实意,没有半点做假。不是秦璟阻拦,甚至想要行大礼。   “将军不必如此。”   秦璟倾身还礼,托住刘牢之的肩膀,不令他真的顿首。   刘牢之试了两试,肩上的手纹丝不动,惊愕之余,心中更加佩服,秦氏子慷慨大义,雄才伟略,可称当世英雄!   两人一番寒暄,桓容始终没有出言,脑中却在飞转,思索的不是牛羊分配,而是之前狂飙的战马。   他以为是自己过失,激怒了战马,才险些跌落马背。可秦璟查看过战马,肯定的告诉他,是有人在马鞍上动了手脚,无论谁骑上这匹战马,都会有被摔落的风险。   想起从马鞍上取下的木刺,桓容不寒而栗。   军营中的战马有数,无论将官还是骑兵,除非战死,否则都是一人一骑,直到战争结束。   桓容的战马是郗愔所赠,据称是汉时引自西域的大宛马后代,疾驰如风,汗色如血。因其过于珍贵,有专人饲喂看护,外人极难下手。   桓容不愿相信手下人背叛,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做鸵鸟。   “容弟?”   心中焦灼不定,耳边突然响起秦璟的声音。   桓容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发现两人已结束交谈,都面带疑惑的看着他。   “容弟在想何事?”刘牢之开口道,“玄愔唤了两声也不见回应。”   玄愔?   这熟悉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桓容挑眉看向秦璟。   后者微掀起嘴角,愈发显得俊美无双。   “容无事。”桓容顿了顿,道,“只是在想马鞍之事。”   “容弟可有怀疑之人?”   “不好确认。”桓容犹豫片刻,道,“需得仔细盘查,方可得出结论。”   看着桓容的神情,刘牢之欲言又止。   按照他的习惯,何须盘查,将看管战马的役夫全部抓来,一顿鞭子下去,什么问不出来。但以为桓容的性格,十成十不会这么做。   刘牢之不禁皱眉。   容弟未免过于心慈手软,这对他将来入朝绝非好事。   秦璟没出声,端起微温的茶汤饮了一口,视线扫过放在角落的冰盆,定在桓容身上。   察觉他的目光,桓容不自在的动了动,耳根微红,片刻后连脖子都红了。   见到这个反应,刘牢之面露不解,莫非是天热的缘故?   秦璟用茶盏遮住唇边笑痕,黑色的眸子闪了两闪,愈发深邃。   桓容脸更红了。   “将军,牛羊数目已清点完毕。”   谋士曹岩走进军帐,见礼之后,呈上记录的牛羊簿册。   “依将军吩咐,点出一千五百头送到郗使君处,余下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   “先不急。”刘牢之看过簿册,随即递给桓容,道,“容弟的意思如何?”   “以容之见,牛羊暂且不动,待价钱如数结清再行分配宰杀。”   “此言有理,是我疏忽了。”刘牢之点点头,令曹岩安排专人看护牛羊,未得他的许可,不许任何人牵走。   做生意最好银货两讫。   秦璟冒风险穿过州郡,又慷慨的主动减价,不给钱就想收货,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   况且,不用自己出钱,还等分得金帛,类似的好事不是随时都有,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引起他人怀疑。   至于坑桓大司马……他奉郗愔为明公,和桓大司马属于两个阵营,多坑几回又有什么关系。   刘牢之和桓容相视而笑,心照不宣,等着金银到手。   秦璟挑起眉尾,思量桓容所言,决定在枋头多留两日,至少要等到马鞍之事查清。如果桓容不忍,他可代为动手。   与此同时,桓大司马坐在军帐内,面对气定神闲的郗刺使,积下一肚子火气,怒得直接磨后槽牙。   “大司马是重诺之人,满朝皆知。”郗愔慢悠悠开口,句句仿佛利刃,刺在桓温的心上,“前锋军贪墨之事虽已处置,但内情如何,大司马心知肚明。”   “你欲如何?”   “非是我要如何。”郗愔的语速始终未变,说出的话却着实气人,“日前,大司马当着诸将承诺,必对前锋军有所补充,如今正是时候。所谓一诺千金,大司马意下如何?”   “……好!”   话到这个地步,桓大司马只有一个选择,出钱!   世人重诺,为保下桓熙,安抚军心,桓温当着众人许诺。若是出尔反尔,还有什么信义名声可言?   郗超面现忧色,几度想要开口,奈何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大司马被逼到角落,不得不拿出黄金绢布,为前锋右军购买军粮。   “大司马重诺,有名士之风,愔佩服之至!”   明明是夸人的话,语气和表情十足诚恳,听在桓温耳朵里照样别扭。仔细想一想背后的暗示,桓大司马勃然大怒,险些当场吐血。   郗刺使见好就收,无意真将桓温逼急,如数取得金子绢布,当即告辞离开。   待郗愔的背影消失,桓大司马终于没忍住,抽出佩剑,狠狠砍在桌上。   “郗方回,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矮桌少去一角,切断的木头滚落地面,发出一声钝响。   桓大司马手持利剑,呼呼喘着粗气,脸上尽是怒色。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事事不顺?   夺北府军的计划落空,逼天子禅位的把握少去半成;   北伐一路顺畅,却因军粮之事困在枋头;   郗愔、袁真之辈,一年前尚被自己握于掌中,如今竟渐渐失去掌控,转而同自己分庭抗礼。   习惯掌控一切,骤然间失去,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桓温收敛怒气,坐到桌后,单手拄剑,剑尖深入地面两寸,足见怒气之深。   郗超擅长观人,隐约猜出桓温心中所想,同样陷入沉思。   倏忽间,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闪过脑海,郗超悚然一惊,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仔细深想,却发现事事都有痕迹,不由得脸色微变,额头冒出冷汗。   “景兴?”桓大司马的声音传来,低沉得令人心惊,“可是想起了什么?”   “仆,”郗超迟疑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道,“仆在想五公子。”   桓温没出声,郗超抬起头,沉声道;“大司马可还记得,五公子有贵人之相?”   “贵人之相?”   桓温嚼着这四个字,听着郗超将疑问一项项列举,神情渐渐变了。   “先时,五公子出任盐渎县令,铲除豪强,收拢流民,大得人心,派出的刺客尽皆失手。”   “家君曾言,五公子是大才,大司马诸子中唯举五公子。”   “京口之事,仆曾遣人细查,太后发下懿旨之前,南康公主曾入台城。得懿旨和圣旨挽留,家君未失京口,仍掌北府军。”   “此番北伐,家君遣刘道坚领兵迎五公子。”   “大公子降为队主,取而代之,领前锋将军的正是刘道坚!”   郗超越说越是心惊,汗水覆满额头。   这一桩桩一件件,貌似互不相干,但整合起来,处处可见桓容的影子!   尤其是京口和北府军之事,郗刺使和南康公主压根不熟,非是有人居中传话,南康公主如何会入台城,又如何说服太后下这道懿旨?   “家君和袁使君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仆早有怀疑,还有桓刺使……”   “幼子?”   “是。”郗超咬住牙根,沉声道,“日前,桓使君曾邀五公子入帐叙话,其后送出二十部曲。”   郗超擦去冷汗,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不然的话,以桓容现下的实力,大司马再要动手,恐非简单之事。   “景兴。”   “仆在。”   “派人去查,送来牛羊的到底是什么人。”桓大司马冷静下来,意识到儿子已非吴下阿蒙,态度变得慎重,“另外,令邓遐来见我。”   “诺!”   郗超俯首应诺,稍等片刻,未见再有吩咐,起身走出帐外。   回首帐内,眼中闪过一抹阴郁。   军令之事未能彻底查清,大司马终是心存芥蒂,不再全心信任自己。   前锋右军营盘内,郗愔抬来黄金绢布,如数交接之后,牵走约定的牛羊。   郗刺使上马前,特地将桓容唤到近前,语重心长道:“此次之后,桓元子必当心生警觉,阿奴需得注意,出行要带足部曲,如果上了战场,莫要向前冲,安全为上!”   “诺!”   桓熙称桓容为“奴子”,是带有贬义的蔑称。郗愔唤他“阿奴”,却是代表长辈的爱护。事实上,不是真正亲近之人,想被郗刺使唤一声“阿奴”都不可能。   如果不了解魏晋文化,遇到这样的称呼九成发懵。   郗刺使对长子失望透顶,不是碍于老妻,都要将郗超逐出家门。对于桓容,他却是越来越喜爱,甚至说出“上了战场保命为上,别往前冲”之语。   刘牢之听力太好,不小心听去半句,好悬没当场失态。   作为晋室正统的拥护者,郗愔常教导儿孙尽忠报国,马革裹尸夷然不惧。如今说出这番话,画风实在不对!   送走郗愔,桓容本想请秦璟回营,不料想,桓冲和桓豁联袂前来,见面寒暄两句,直接抬出黄金,称愿以高出市价五成,购买秦璟运来的牛羊。   “五成?”桓容眨眨眼。   “五成。”桓冲笑着点头。   桓容怀疑的看着桓冲和桓豁,两位叔父是否太大方了点?   桓豁没理会,看着系在帐外的几匹战马双眼发亮。桓冲笑得和善,双手拢在身前,黄金摆出,只等桓容定头。   “叔父要换多少?”   “不多。”桓冲比出五根手指。   “五百?”那还真不多。   “五千。”   桓容差点摔个跟头。   五千还不多?!   “瓜儿莫急。”桓冲笑眯眯道,“大军需粮甚巨,何妨问一问运羊的商旅,如有余货,大可一并运来。”   “叔父之言,侄不甚明白。”   “月前,河东郡一场大火,乞伏鲜卑多部被灭,牛羊被尽数掠走。”桓冲面上带笑,仿佛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一次运来万余牛羊,纵览北地,有此实力者屈指可数。”   桓容没有接话。   和桓冲这样的人打交道,他的脑袋有些不够用,唯恐说错话给秦璟引来麻烦。   “未知瓜儿能否代叔父引荐?”桓冲继续道,“如若不能也是无妨,这五千牛羊还请瓜儿帮忙。”   桓容犹豫不决,秦璟忽然从帐内走出,行至桓冲面前,拱手行礼道:“西河秦氏,秦璟秦玄愔,见过桓使君。”   桓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秦氏四子?   根据得来的消息,他推测桓容同秦氏坞堡有往来,却没料到来人会是秦璟!   抚过颌下短须,桓冲为兄长感到惋惜,舍弃有德有才的嫡子,扶持无能跋扈的庶子,纵然成就大事,怕也不会长久。   然而,桓温的顾忌他也了解。   如果桓容的生母不是晋室长公主……桓冲摇摇头,真是那样,怕教养不出如此优秀的孩子。   “桓冲桓幼子,秦郎君有礼。”   两人初次见面,却是谈笑自若,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半点不觉陌生。   桓容看看叔父,再看看秦璟,忽然觉得,比起这些一肚子黑水、说话九曲十八弯的古人,自己当真不够看,各种对比之下,完全一个傻白甜。 第七十六章 祸害   桓冲欲购五千头牛羊,高于市价五成,对秦氏坞堡来说,算是一桩不错的生意。   秦璟和秦玓火烧河东鲜卑营地,获取的牛羊总数超过五万,因各种原因折损,仍留有四万余头。除半数留在坞堡,余下均可用来交易。   即便数量不足,问题同样不大。   来自凉国、吐谷浑和乌孙的商队络绎不绝,秦氏坞堡大可以市价购入,加价卖出。需求的数量足够大,这些胡商和番商多会主动减低价格,力求能维持长久生意。   连年战乱之下,像秦氏坞堡这样的买家并不好找。   遇上氐人或者鲜卑人,稍有不慎,交易就会变成抢劫,损失货物钱财不算,命都可能丢掉。   遗晋倒是富庶,但对多数胡商来说,想要抵达建康,需要穿过其他部落的地盘,卖得货物的价钱,甚至还抵不上路途中的损耗。   几番比较下来,秦氏坞堡变成最好的选择。   因为氐人和鲜卑人交战,南下的商路一度断绝,自太和三年初,秦氏坞堡迎来一波又一波胡商。   堡内的大市和小市愈发繁荣,堡外搭起成排的帐篷。   为确保“地盘”不会被抢走,许多胡商干脆常驻于此,由家人和合作伙伴往来运送货物,短短几月赚到的金帛珠宝,竟超过去岁整整一年!   “秦氏坞堡有上等丝绢和珍珠!”   这个消息传出,胡商各个激动。   丝绢不用说,运回胡地必能大赚特赚。   珍珠,尤其是合浦珠,价值更是高得难以估量。   此时没有养珠技术,珍珠都是天然形成,需采珠人冒着生命危险下水。乌孙、凉国和吐谷浑均在内陆,国主贵族视珍珠为至宝,价值高过黄金,宝石玛瑙琥珀都要靠边站。   因合浦珠珍贵,运珠船抵达建康之后,无需船主登岸,上等的珍珠就会销售一空。胡商们仅能争抢下等,多数时候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听闻秦氏坞堡有珍珠,众人都是红了眼,恨不能马上飞去坞堡,用全部身家换得到几颗。回到国内,价格少说也会翻上几番。   到时候,无论是再走商路还是置办家产富享天年,都是不错的选择。   远来的胡商越来越多,带来的货物也是千奇百怪。   要论大手笔,还属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   因路途遥远,为保证安全,商队的规模动辄超过五百人,木制大车由骆驼和骏马牵拉,车上装载着珠宝、兽皮、香料和大量的果干,甚至有妖艳的胡姬和身材高大、浑身毛发的番人。   按照商队首领的说法,这些奴隶都是战俘,来自极西之地。   “那里的人十分野蛮,浑身散发着臭气,满嘴都是臭味,除了做苦力什么都做不了!”   商队首领正当壮年,祖父和父亲都曾到中原交易,对中原的丝绸绢帛尤其推崇。   此时华夏战乱,西域诸国也不太平,他远走中原冒着不小的风险,只盼能大赚一笔。   因秦璟前往枋头,出面洽谈的换做秦玚。   秦二公子对胡姬和奴仆不感兴趣,只愿意交换香料果干,珠宝也可以换几车。   “如果这些马和骆驼留下,我会给你合适的价格。”   商队首领考虑再三,咬牙留下一半的骏马,骆驼却要全部带走。   秦玚没有勉强,令人抬出定好的绢布,搬上清空的大车。   “按你的要求,一百五十匹彩绢。”   在南北两地,绢布均属于硬通货。秦氏坞堡交易的绢布由蚕丝制成,比不上建康工巧奴的手艺,在北地却是数一数二。   货物运上车之前,需逐一开箱检验。   箱盖打开的瞬间,阳光直射而下,绢布的花纹愈发鲜活,刹那间闪花人眼。   波斯商人瞪大双眼,险些当场流口水。看着箱盖合拢,用粗绳捆紧,一箱接一箱送上木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发财了,发财了!   秦玚微哂。   这样的绢过于鲜艳,阿母和阿姨都不喜欢,觉得花纹太俗,胡商却是如获至宝,就差把眼珠子粘上。   想起从盐渎归来的商队,秦玚不禁咧嘴。   谁能想到,小小一个盐渎有如此大的能量,盐巴稻麦之外,竟运出如此多的丝绢!   石劭的“北地财神”之名果真不需。   这样俗气的绢布,庶人不能穿,士族不屑穿,在南地都是积压落灰的下场,没有商人愿意充冤大头,肯大量订货。   石劭反其道而行,大批量买下,全部随船送到北地。   换做旁人,未必能看到其中隐藏的商机,纵然看到也不会有这样的决心,行动如此之快。   这全靠桓容对石劭的信任。否则,他压根无法调动如此多的金银。   士为知己者死。   石劭感念桓容的活命之恩,竭尽所能也要报答。这笔生意仅仅是开始,给他充裕的时间,必定发挥财神之名,为桓容赚下一座金山。   交接完货物,胡商取得秦玚同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搭建帐篷,将大车围成一圈,装有绢布的车被围在中间,车上有护卫把守,务求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夜半时分,胡商犹不放心,实在睡不安稳,干脆走出帐篷,睡到了车上。   入秋之后,北地依旧炎热,蚊虫滋生。   胡商躺在车上,很快被叮出满脸肿包,照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有了这些绢布,他回去后能换来数不尽的黄金宝石!   可惜自己来得晚,没能交易到珍珠。听说坞堡藏有金色的珍珠,一个有鸽卵大小,价值连城。如果能带回去献给国王,不只是财富,更将获得地位!   胡商越想越美,心情愉悦之下,脸上的疼痒都减轻许多。   坞堡内,秦玚翻阅记录交易的簿册,几名文吏摆出算筹,核对账目。   不是谁都有钟琳的本领,可以一心二用。   因交易的货物种类繁多,价值需要互相折算,工作量委实不小。几人一起动手也要忙上三四天,熬油费火,才能全部核对清楚。   文吏实在忙不过来,张参军友情援手。   “还需多久?”   “至少还需两日。”张禹摆开算筹,头也不抬道,“因胡商突然增多,郎君交易时又不讲价,一天换得五批牛羊竟是五种价格。”   秦玚抓抓后颈,很是不好意思。   “要是阿弟在就好了。”   秦璟在时,这些事压根不用自己操心。   如今秦玖在上党驻守,秦玓在洛州巡视,秦玒跟在长兄身边,秦玦和秦玸少年心思,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帮上忙。   坞堡的“对外生意”全落到秦玚肩上,阿父说是对他的信任,秦玚却是一个头两个大,只想撞墙。   这且不算,还要整日面对张参军这张冷脸,秦玚嘴里发苦,凉气嗖嗖向头顶冒。   “张参军,日前阿弟来信,需再送五千牛羊往枋头。”   “五千?”张禹难得现出一抹惊讶,“仆未记错,不久前才送去万余头。”   秦玚点头,道:“阿弟做事总有道理。信中说,这五千牛羊以高价交易,还请张参军安排一下。”   “诺!”张禹没有推辞,迅速收拾好算筹和纸笔,翻出写好的牛羊簿册,告辞离开内室。   几个文吏心中羡慕,手中不停,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没法推脱。   秦玚用力搓了搓脸,饮下半盏茶汤,顿感精神好了许多。   这种茶汤的制法是从盐渎传来,少去味道浓重的香料,没有添加葱丝和姜丝,初饮难免觉得寡淡,次数多了,逐渐习惯清淡,再饮回往日茶汤,反而有些不适应。   翻开一卷簿册,看着列好的方格,清晰的数字,秦玚不禁发出感叹。   “二公子,可是帐中有错?”一名文吏道。   “没有。”秦玚动了两下脖子,举起簿册笑道,“盐渎出能人,在此之前,谁想过可以如此记帐?”   文吏深表赞同。   魏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   碍于条件限制和思维固化,记账的方式仍延续传统,不是专门的帐房,很难看懂账簿内容,遑论挑出错漏。   这样一来,假账错账层出不穷。   桓容在盐渎时,看过竹简记录的账册,当即头大如斗,两眼蚊香圈。   为免日后麻烦,特地找来白纸,裁开装订成册,绘制成简单的表格,当着石劭的面记录下几笔生意,算不上十分精细,却能一目了然。   此后,类似的账簿和记账法在盐渎广泛应用,甚至向周边郡县辐射。   随着同坞堡的盐粮交易,“桓氏簿册”流入北地。   坞堡内的主簿和文吏看到账册,当即如获至宝,直言此法大善,可将历年账目全部清理核对一遍。   事实证明,主簿所言不假。   但对秦玚而言,再简单的办法,架不住生意太好,工作量逐日增大。   按照这样的交易规模,等到邺城的仗打完,他也无法从账目中抽身。像其他兄弟一样,领一处郡县驻守更是想都别想。   秦玚忙着算账,累得两眼发花。   张参军奉命点出牛羊,记录成册,着人送往枋头。   秦玦和秦玸恰好巡视归来,听闻要派人乔装商队,登时眼睛发亮。   兄弟俩心有灵犀,互相递了个眼色,一把扔掉马鞭,提着猎物赶往后宅。   这事不能求阿父,必须求阿娘。只要阿娘点头,事情准能成!   看到两个儿子,知晓他们的来意,刘夫人和刘媵都是一愣。   “你们要出堡?”刘夫人没有发怒,也没有立刻否决,而是奇怪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秦玸一向沉默寡言,这次却抢先秦玦开口:“我和阿岩久闻邺城,想去看一看。如果邺城被晋兵攻下,十有八九要被焚毁。”   “是啊,阿母,阿兄就在枋头,我和阿岚带足人手,一定不会有事!”   刘夫人出身高贵,见识不凡。   她并不以为将儿子拘在身边是良策。生在乱世,将儿子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锦绣膏粱,不识人间疾苦,不知胡人凶恶,反而是害了他们。   只不过,以秦玦和秦玸的性子,是否该现在就放他们去邺城?   “阿母!”   “容我想想。”刘夫人微蹙眉心,转向始终未出言的刘媵,道,“阿妹以为如何?”   “妾觉得无妨。”秦玦和秦玸是刘媵亲子,她比刘夫人更了解他们。如果这次不应下,说不定这两个小子会偷跑,到时又是一场麻烦。   “邺城最近不太平。”刘夫人有几分犹豫。   秦玦和秦玸尚未及冠,如果年纪再大些,她就不会这么担心。   “阿姊,从大郎君到五郎君,哪个不是舞象之年便临阵杀敌?四郎君未束发即能射杀胡寇贼匪,更率部曲一路奔袭,剿灭侵扰坞堡的胡人部落。”刘媵浅笑道,“阿岚和阿岩年已十六,比当年的四郎还大三岁,阿姊何必担心?”   刘夫人没好奇的瞪她一眼。   “你可真是心大!”   “谢阿姊夸赞!”   刘媵笑靥如花,刘夫人到底点了头。   秦玦和秦玸笑弯双眼,嘴角咧到耳根。   退出内室之后,兄弟俩抑制不住兴奋,当场一蹦三尺高,险些撞到头顶。   “你瞧瞧,都是惯的!”刘夫人看向刘媵,道,“阿妹,阿岚和阿岩到底没离过西河,你去安排一下,让刘蒙几个都跟去,务必要护得他们安全。”   “诺!”   “带去的仆兵和部曲要仔细挑选,最好是既能认路又能赶羊的。”   “阿姊放心吧。”刘媵笑道,“武乡郡和上党郡都在夫主手里,唯独广平郡难走些。有仆兵和部曲在,不会有事。”   李夫人点点头,唤婢仆取来绢布,写成一封短信,打算尽快送去枋头。   “阿晓。”   “奴在。”一名相貌带着胡人特征,身材高得惊人的女子跪伏在廊下。   “取只鹰来。”   “诺!”   黑鹰从西河郡飞出,秦玦和秦玸整装待发,准备往枋头与秦璟汇合。   晋军营盘中,桓温命郗超和邓遐探查,得知送来牛羊的是秦氏商队,想请来人过中军一叙,不料被一口回绝。   “不识抬举!”   事情一桩加一桩,桓温心情不好,愈发显得暴躁。正在帐中运气,桓冲恰好挑帘走进,扫两眼放在角落的冰盆,暗中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惋惜。   “大司马。”   “幼子来了。”   “大司马,自枋头往邺城再无水道,大军仅能从陆路进军。”桓冲正身坐下,道,“从陆路走,必会慢于水路。如大军不能尽快出发,继续留在枋头,军粮恐将不足。”   “我知道。”桓温沉声道,“袁真已攻下谯郡和梁国,正开凿石门。如果石门凿开,引黄河水入水道,军粮可源源不绝运来,幼子无需担心。”   “阿兄,兵精粮足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如今石门未凿开,须得再寻他法,有备无患,方不致动摇军心。”   “幼子的意思是?”   “我见过秦氏商队领队之人。”桓冲正色道,“许以高出市价五成,从其手中市得牛羊。”   “五成?”   “阿兄,时间紧迫。”桓冲微微倾身,道,“氐人动向不明,建康传来消息,近日谢安王坦之频频出入台城,太后两次召琅琊王入宫详谈。我担心,此战胜且罢,如不胜,朝中情势恐对桓氏不利。”   桓温神情凝重,眉心深锁。   “消息确实?”   “确实。”说话间,桓冲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展开放到桌上。   桓大司马细看一遍,再不追究秦氏商队无理,当场表示,愿向其购买牛羊。   “此事大司马不便出面。”桓冲继续道,“不妨交给冲。”   桓温和桓容的关系,不说势成水火也差不了多少。外人不知道详情,桓冲和郗愔等人实是一清二楚。   秦璟来到枋头,看的是桓容的面子。桓冲出面买粮,难免有向桓容低头的顾虑,桓冲愿意代劳,正好免去这场尴尬。   “如此,事情就交给幼子。”   “诺!”   桓冲达成目的,退出中军大帐,想起前番同秦璟的交锋,再想对方给出的消息,不免叹息一声。   难怪秦氏能占据西河等郡,令胡人闻风丧胆。有这样的郎君在,家族何愁不兴!   桓氏并非没有佳子,奈何……   “老了啊。”   部曲跟上前,听到这句愣了一下。   “使君何出此言?”   “年过半百,何言不老。”桓冲摇摇头,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在身前,迎着犹带热气的晚风,越过中军大纛,返回左营军帐。   前锋军中,役夫架起火堆,烧起大锅。   沸水中投入几块干瘪的葱姜,再加一把食茱萸,放入大块的羊肉。随着肉在水中翻滚,香味开始在营地飘散。   除了不能吃的羊毛,羊皮内脏均没有浪费。   仍有十余头羊待屠,血腥味越发浓郁。   桓容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悄悄退到人群外。秦璟随他返回武车,两人登上车辕,进入车厢,沉默对坐半晌,桓容又开始不自在,耳根发热。   他一定是哪里不对劲!   秦璟支起一条长腿,单臂搭在膝上,因为赶路的关系,头发仅以葛布束在脑后。   一缕黑发垂落鬓角,恰好擦过眼角的泪痣,随着笑意染上黑眸,整个人气质一变,不再如冰山冷玉,煞气迎面,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只令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热。   如果桓冲当面,怕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风流郎君,会是几句话将自己逼到墙角的秦氏子。   “容弟可有小字?”秦璟忽然开口,话题有些出乎预料。   桓容愣了一下,点点头,道:“有,阿母唤我瓜儿。”   “瓜儿?”   不知为何,这两字从秦璟嘴里道出,竟似有几分调戏的意味。   “璟亦有小字,乃是大父所取,谓之山峰高峻,举目峥嵘。”   “峥嵘?”   秦璟摇头,唇角带着笑意,愈发显得潇洒恣意。   “阿峥?”   “对。”秦璟倾身,视线锁住桓容,道,“容弟果然聪慧。”   桓容咽了口口水。   祸害有没有?!   甭管古代还是现代,这样的绝对是祸害,男性公敌,原子弹级别!   秦璟继续倾身,车窗突然被敲响。   桓容似从梦中惊醒,忙转身推开车窗,绑着绢布的黑鹰从窗外飞入,没等落下,突然间鸣叫一声,当场炸毛,翅膀扑棱两下,几乎是逃命般的飞走。   抓着一根掉落的羽毛,桓容看看秦璟,再看看车窗,满头雾水。   话说,这是鹰是来送信的,没错吧?   绢布还没解开,车里又没猛兽,它干嘛要跑? 第七十七章 璟甚慕   黑鹰逃出车厢,头也不回的飞走,临近傍晚方才归来,见到秦璟,依旧有炸毛的倾向。   彼时,宰杀的羊肉皆已入锅,洒了盐巴和胡椒,营地中弥漫着肉汤的香味。   士卒和役夫列队盛汤,运气好的,碗里还能多添一块骨肉。虽然肉已炖得酥烂,九成融进汤里,骨头上连的一层筋皮照样能解馋。牙口不错的话,骨头都能嚼碎吞下肚。   刘牢之有粮任性,大手一挥,杀了百余头羊。   厨夫肩膀搭着布巾,脸被蒸汽熏得通红。   抓着手臂长的大勺,两勺一碗,肉汤几乎要漫出碗沿。   有个年轻的士卒运气好,临到他时,恰好捞起一只羊蹄。厨夫“呦呵”一声,笑道:“你小子今日得了彩头,他日和胡贼厮杀,定能多砍几只耳朵!”   众人哈哈大笑,士卒到底脸嫩,抓起一只蒸饼,捧着汤碗走到一边。看到同里的老卒,就要将羊蹄让出,却被对方敲了一下脑袋。   “有得吃就快吃!”   老卒将蒸饼撕成小块,浸泡到汤里,美美的喝上一口,特意将年轻的士卒护到身边,道:“多亏有桓校尉,咱们才有这肉汤喝。永和年间,我随大军北伐,一天两顿,就没能吃饱过。”   “肉汤?刷锅水就不错了。”   “别说油星,盐巴都没有。”   “瞧见厨夫腰间那两条布没有?想当年可不是用这个擦汗……”   老卒有滋有味的喝着肉汤,吃着泡软的蒸饼。见有几个刀盾手联袂过来,马上朝着年轻的士卒使个眼色,让他背过身去快吃。   “快些!”   有刘牢之的命令,前锋右军上下都能分得肉汤,想得块骨肉却难。   这些刀盾手膀大腰圆,目露精光,最为精锐。临到战时,都是冲在最前面,豁出命去和胡人搏杀。每次战后清点,他们的战功最高,伤亡也是最大。   类似的布阵传统一直延续到唐代。   只不过,那时他们不叫刀盾手,而是换了个专业的名字,跳荡兵。   因为他们的凶狠,无论弓兵还是长枪兵都惧其三分。要是他们动手抢,压根没处说理。   好在刘牢之治军严谨,几场军棍打下来,营中风气焕然一新。   刀盾手走到近前,见老卒的样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道:“许翁,作何这般防备,知晓是你族中子侄,咱们没那么不讲究。”   这番话出口,老卒松了口气,被他护着的士卒转过身,到底将两人的汤碗换了过来。   看到碗中的羊蹄,老卒叹息一声,几个刀盾手却是大笑,干脆捧着碗蹲在两人旁边,一边搭配肉汤撕扯蒸饼,一边道:“此子孝顺,难怪你护着他,许翁有福!”   老卒也笑了,不再推辞,几口喝干半碗羊汤,吃光蒸饼,抓起羊蹄啃了起来。   “许翁,我恍惚听到,你方才说起永和年?”一名而立之年的刀盾手道。   老卒点点头,道:“我刚和他说,早年间,甭管前锋军还是中军,都没有桓校尉这样的运粮官。当时吃的蒸饼,个头小不说,麦麸超过一半,能把嗓子划出血。汤就是刷锅水,盐布涮两下就当是有了咸味。”   “可不是。”   一名刀盾手喝完肉汤,用蒸饼擦过碗底,不管肉渣还是骨头渣,一股脑塞进嘴里,鼓起半边腮帮子,照样不妨碍说话。   “我跟着大司马伐姚襄,别说一天两顿,一顿都未必能吃饱。”   “要我说,今年是碰上好运。”另一名刀盾手道,“你是没瞧见,前锋左军吃的都是什么。”   “还有那些州郡来的私兵和仆兵,听说顿顿都是半饱。”   “府军倒是好些,终归是大司马和郗使君麾下。但我琢磨着,八成比不过咱们。”   “那是肯定!”为首的刀盾手是个什长,脸上横着一条刀疤,极是狰狞骇人。   “我之前去送牛羊,进过北府军的营盘,见他们埋锅造饭,蒸饼倒是管饱,个头却比不上这个,还掺了许多麦麸,汤就是许翁说的刷锅水。”   “牛羊送过去一头也没杀?”   哪怕杀一头,好歹能尝尝肉味。   “哪里会杀!他们营里的牛羊压根不是军粮,而是战后的奖赏。”   “奖赏?”   “说是斩首五级赏一头羊,十级以上赏一头牛。”   “嘶——”   不知何时,四周聚起二十余人,听到刀盾手的话,齐齐吸着凉气。   “五级?”   正面同胡人接战,完全是以命换命,能斩一级就不错了。五级、十级,当他们是桓校尉的竹枪兵?   “消息确实?”许翁皱眉道。   “确实。”刀盾手点头道,“就是这样,那些私兵和仆兵还羡慕。除非再有商队入营,不然的话,连这份盼头都没有。”   众人沉默了。   看看碗中的肉汤,不禁对桓容生出更多感激。   如果不是桓校尉,他们能吃上肉汤?   不饿着肚子拼命就不错了!   回忆起桓熙统领前锋右军的日子,众人都是一阵后怕。以那位的贪婪,别说出面筹粮,估计早先运到的军粮都会贪墨一空。   “运气啊!”   “谁说不是!”   用过膳食,士卒役夫各自散开。   虽说营地面积不小,但众人并不会成日呆在营地。尤其是役夫,营地需要的木材,牲畜消耗的草料,都需外出搜集。   好在大军临河扎营,不似旁处干燥,每日能搜集到足量的草料。   随着进入九月,草料越来越难寻。浅一些的河流逐渐干涸,现出成片河床。   有经验的役夫发现河床边出现异状,好奇的挖开土层,当即瞪大双眼,连忙转身回营,临走不忘背上捆好的草料。   “蝗虫?”   刘牢之擅长兵事,于农事仅是一知半解。   他知大旱之后必有蝗灾,只是没想到,现下就出现苗头。   役夫躬身立在帐下,手里抓着两只飞蝗。由于刚刚成虫,尚未来得及祸害庄稼,两只蝗虫个头一般,一把就被役夫捏死。   刘牢之没有经验,询问谋士,曹岩等人均是摇头。   他们擅长军事谋略,知晓朝堂斗争,关于蝗虫,实属能力之外。再者言,这些蝗虫出现在北地,于晋朝并无关碍。如果就此成灾,北地粮食绝收,或许能逼慕容鲜卑尽快投降,未必是坏事。   桓容走到帐前,恰好听到这番言论,脸色微沉,拳头攥紧。他知道以时下的环境,谋士此言并无过错,可当真接受不了。   蝗灾发生,慕容鲜卑固然不得好,但受灾最重的却是北地汉家百姓!   大军未至,他们要受胡人压迫,衣食不济,朝不保夕。   大军来了,他们照样被抢走粮食,前途难料。   如今灾情出现,这些谋士不思百姓,只想着灾难能让己方获取好处,这样的北伐有何意义?   一瞬间,桓容很想掀开帐帘,冲进帐中“爆发”一回。   权衡之后,终究是理智压过情感,桓容深吸一口气,压下骤起的愤怒和烦躁,用力咬住腮帮,随痛感加深,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不能冲动。   没有半点好处不说,更会平白无故得罪人。   以他晋朝官员的身份,在北地治理蝗灾,实属“叛国”行为。必须想个办法,既能救一救百姓,又不会引来众人质疑。   何况,邺城好歹下过一场雨,其他郡县多是滴雨未下。邺城外都有蝗灾迹象,其他郡县未必能够免灾。   水灾旱灾有局限,蝗灾则不然。   蝗虫会飞!   如果靠近晋地的郡县出现蝗灾,当地的粮食被祸害完,这些蝗虫岂会不往南飞?皆时,所谓的“借天灾之力”完全会沦为笑话!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开始担心盐渎。   如果盐渎遭遇天灾,未知石劭能否从容应对。   军帐中,随桓容的到来,气氛稍有变化。   刘牢之将他让到左侧上首,桓容没有推辞,同众人拱手见礼。   “蝗灾之事,桓校尉想必已经得知?”   当着曹岩等人,刘牢之并未唤他容弟,而是以官职替代。   “回将军,仆已得知。”   “桓校尉可有主意?”   “未知将军与诸位同僚可有计较?”   曹岩等人纷纷出言,细说其中条理。刘牢之不时点头,显然倾向于放任不管。   无论几人说什么,桓容都没有出言反驳。   直到话音落下,刘牢之二度问他意见,桓容才缓缓说道:“将军,仆有一议,只是有些不循常理,怕会招来非议。”   非议?   “桓校尉但说无妨。”刘牢之沉声道,“今日帐中之言,出你之口,入我等之耳,不会再有他人得知。”   “多谢将军。”   桓容定下心神,组织一下语言,发现“曲折委婉”没法达到目的。干脆开门见山,直接道:“将军,以仆之见,这些蝗虫可缓解军粮之急。”   什么?!   “桓校尉莫要戏言。”   “非是戏言。”与其干巴巴的说,不如直接动手,桓容请示刘牢之,遣几名役夫再去发现蝗虫的河滩。   “最好能多寻些,仆为诸位演示。”   “好。”   刘牢之是痛快人,当即令人去寻蝗虫。   桓容知晓时人对仙神的敬畏,没有劳动他人,而是撸起袖子,打算自己动手。   秦璟身份特殊,不好在营中四处走动,秦俭和秦雷等以部曲身份跟随,见桓容令人寻来干柴,架起木堆,难免心生疑惑。   “你在这守着,我去寻郎君!”   “好!”   秦俭调动部曲,围在柴堆四周,秦雷转身返回武车。   秦璟倚在车中,翻阅桓容沿途记录的手札。苍鹰和黑鹰站在矮桌上,锋利的脚爪站不稳,仍不敢鸣叫抗议,遇上秦璟转头,还要凑过去蹭蹭手背,全力讨好。   做鹰做到这份上,除了心酸只有心酸。   苍鹰尤其不满。   闯祸的又不是它,凭啥一起挨罚?   黑鹰转过头,蓬松胸羽,继续讨好秦璟。对于同伴的抱怨,全当没看见。   “郎君。”秦雷在车外道,“邺城出现蝗灾,桓府君言,蝗虫可解军粮。”   秦雷的耳力远朝寻常人,刘牢之自信声音不会传出帐外,殊不知全被他听入耳中。   “果真?”秦璟推开车窗。   秦雷点头,道:“桓府君命人去寻蝗虫,并在营中架起柴堆。仆不甚解,特来禀报郎君。”   蝗虫,军粮,柴堆?   秦璟脑中灵光一闪,惊讶得挑起眉尾。   “郎君?”   “我去看看。”   秦璟推开车门,跃下车辕。   他现下的身份是桓容旧友,北地商旅。留在营中的原因是桓冲出面,欲高价再购万头牛羊。   交易双方心知肚明,买羊的是桓冲,出钱的是桓大司马。为此,秦璟加价毫不手软,最终敲定契约,桓容都擦了一把冷汗。   这笔生意做下来,渣爹估计会肉疼得睡不好觉。   军帐前架起两个火堆,一堆架锅烧起滚水,另一堆上放着一面盾牌。   没错,就是盾牌。   金属制成,导热快,一名前锋军幢主“友情”奉献。   水滚了三滚,盾牌烧热,寻找蝗虫的役夫扛着麻袋归来。   袋子倒在地上,几只蝗虫从袋口蹦了出来。   “抓住!”   桓容只需动动口,部曲私兵一拥而上,几只大脚踩下,蝗虫当场扁平。   他说的是抓住,不是踩住!   桓容无语望天,挥挥手,让动脚的几位壮士靠后,唤役夫处理蝗虫。   “除掉虫翅后腿虫须,用水洗净,入滚水烫煮。其后捞出沥干,置于盾上烘烤。”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桓校尉!”曹岩满面惊愕,声音都些变调,“你说的军粮该不会是蝗虫?”   “自然。”对于这位的反射弧之长,桓容颇有些惊讶。他之前说得那么明白,还以为这些聪明人心中有底,结果竟然是这样?   “蝗虫不可食!”   “又没毒,为何不可食?”   曹岩瞪大双眼,以“蝗”谐音“皇”为切入点,开始长篇大论。   桓容左耳进右耳出,吩咐众人加快动作。   役夫多数出身流民,尤其是桓容从盐渎拉出的队伍,饿急了连土都吃,有人还吃过蚯蚓老鼠。天灾人祸最严重的年月,有饿疯了的,甚至易子而食。   现如今,不过是几只虫子,吃了又如何?况且,桓府君曾揭穿行骗的僧人,乃是天顾之人。他说蝗虫能吃,那就一定能吃,众人没有半点怀疑。   “快,照府君说的做!”   役夫一起动手,处理好的蝗虫一只接一只投入水里。很快,水面上就浮起一层。   待蝗虫变色,桓容再下命令。   这回不用役夫动手,几个厨夫排开人群,举着漏勺将蝗虫捞起,沥干之后放到盾牌之上。   此时没有炒菜,膳食不是水煮就是火烤。这种煎烤方式很是新鲜,待蝗虫翻过面,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飘散。   围在火旁的士卒役夫接连抽着鼻子,刘牢之等人也是面现惊讶。   这么香?   或许真能吃。   等到蝗虫烤熟,桓容取过盐袋,随手洒了一把。   前锋右军缺粮少肉,唯独从不缺盐。   “熟了。”   蝗虫做法简单,很容易上手。   等到酥香更浓,桓容让厨夫停手,当先挟起一只。   纯天然无污染野生蛋白质啊!   后世几十块一斤,哪有这个新鲜!   不等他下嘴,手腕突然被扣住。秦璟取过他筷上的蝗虫,看了一眼,送进口中。   桓容眨眨眼,这是什么情况?   “可食。”吃过一只,秦璟直接从盾牌上取,虽然是用手,却硬是带着一股潇洒自然,和粗鲁半点不沾边。   秦璟当先尝试,秦氏部曲立即跟上。   凡试过的人都是双眼发亮,没有碗筷,干脆衣襟一抖,大把上手。   厨夫瞧出门道,再不犹豫,和役夫一起开抢。   刘牢之和曹岩等人刚刚做好心理建设,打算尝一尝,不想低头一看,盾牌上连根蝗虫腿都没剩。   “咔嚓咔嚓——”   一袋蝗虫并不多,二三十人,每人只能捞到一小把。   桓容截下几只,送到刘牢之面前。   刘将军几乎是闭着眼睛下嘴,嚼了两嚼,神情陡然一变。   “好!”   味道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要钱啊!   “桓校尉果然大才!”   桓容咧咧嘴,吃蝗虫和才干有什么关系?不过,刘将军既然要夸,他接下便是。   当日,寻回的蝗虫被一扫而空。   后世人未必都能适应这种食物,有的还会觉得味道很怪,难以下口。但对缺少肉食的晋人来说,这却是一道难得的美味。   于是,在桓容的倡议下,刘牢之当即下令,役夫外出搜寻木柴草料,可顺便寻找蝗虫。同时还要派人告知郗愔并上禀中军。   “将军,暂时莫禀大司马。”桓容拦住刘牢之。   刘牢之想了一想,也觉得不该着急。   流民为了活命几乎什么都吃。领兵的将帅多出自士族高门,对于这样的食物未必能够接受。   “亏得桓校尉提醒。”   桓容点到即止,没有多言,带上剩下的半口袋蝗虫,和秦璟一起返回驻地。   武车里有多种香料,阿黍的手艺相当不错,可以整治一顿大餐。   桓容手扶马鞍,正要上马,想起部曲查出的消息,好心情少去大半。   他真的没有想到,在马鞍上动手脚的会是盐渎私兵,更没有想到,那人还是一名队主!   “容弟?”   “无事。”桓容翻身上马,笑道,“秦兄言有家人要来,可是在近日抵达?”   “应该在这几日。”秦璟坐在马背上,细看桓容的神情,若有所思。   桓容被看得不自在,问道:“秦兄为何这般看我?”   “容弟英英玉立,才德兼具,璟甚慕。”   当头惊雷劈落,桓容一个没留神,差点滚落马背。愕然的看向秦璟,他这是被调戏了?   穿越不够,还要玄幻不成?   前锋右军大肆搜寻蝗虫,每日煎烤加餐的消息飞一般传遍军营,连邺城之内都有耳闻。   不提晋军上下,确认消息不假,慕容评等均是面露惊色。得知首倡此事的是桓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前有夜食生肉,今有捕食蝗虫,接下来会吃什么?   想到这里,众人齐刷刷打个冷战。   如晋军将领皆凶悍如此,不如早早放弃邺城,北上返回旧地。   秦氏坞堡的探子传回消息,桓容沉默良久,很是无语。   话说,这些人关注的焦点不该是天灾吗?总围着他散布流言算怎么回事? 第七十八章 重阳赠礼   时值九月,本该天气渐凉,秋高气爽,奈何旱灾持续加重,整月不见一滴雨水,日间热得犹如蒸笼一般,在日头下站两个时辰,人就有晕倒的危险。   夜间温度略降,却有蚊虫滋扰,不得安眠。   这样的天气,别说北地胡人,南来的晋兵都不习惯。   守卫立在大营前,双手拄着长矛,头顶高悬天空的烈阳,心中不停嘀咕,九月竟还热成这样,当真是少见。这样的天气,不动都会出一身热汗,每日操练后轮值,累得浑身提不起劲,站着都能睡着。   “守好营门,莫要疏懒!”一名什长带队走过,看到拄着枪杆昏昏欲睡的士卒,面上现出几分不满。   “每日两顿吃饱,还有大碗的肉汤,尔等如此不用心,可对得起刘将军和桓校尉?!”   听闻此言,士卒顿感惭愧,忙振作精神,擦去脸上热汗,腰板挺直如松。   “孙什长,天热,在日头下晒着,人难免没精神。”一名伍长上前为士卒求情,“往年这个时候,早该下几场雨,今天的天岁着实异常。”   “话虽这样说,也不能在当值时偷懒!”另一名伍长上前接话,貌似语带指责,实际也在为士卒开脱。   两人一唱一和,孙什长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强加惩罚,落下军棍。   军法固然严厉,终究不外乎人情。   士卒为何没精神,什长心知肚明。   之所以出言,不过是职责所在,同时提醒手下众人,目下尚无出战命令,但以队主透出的口风,日期不会拖延太久。   上了战场还这么没精神,必死无疑!   以晋军目前的状况,军粮能够设法解决,裘袄却是个问题。战事不可能拖到十月,否则,北方的冬日就会让五万大军喝上一壶。   然而,九月尚且炎热,十月可会降雪?   孙什长心下不定,单手搭在额前,仰头望向晴空,微微眯起双眼。   临到饭点,营中升起炊烟,外出的役夫陆续返还。   因慕容鲜卑固守城池,没有任何出兵的迹象,役夫的胆子越来越大,凑上两什人,扛上竹枪就敢走出几十里。   “临近的河滩快挖遍了,不走远点不成。”   一名役夫放下竹枪,将扛着的草料堆到一边。另一人弯腰放下两只麻袋,袋中鼓鼓囊囊,隐约能听到虫翅振动的声响。   “前几天左军那帮怂货还笑话咱们,说咱们有肉不吃去挖虫子。”   役夫卸下麻袋,累得坐到地上喘气。掀起衣角擦着热汗,脸颊脖颈都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脱皮,神情中却带着几分畅快。   “如今怎么样?反倒和咱们抢!”   “可不是。”另一人放下草料,掂了掂不足平日的收获,哼了一声,“还有那些府军,平日里鼻孔朝天,说什么蒸饼既饱,掘土实为浪费体力。如今铲土比谁都利落,也没见比咱们强到哪里去!”   “就是!”   “我听说桓校尉处置了一个队主?”   “确有这事。”   “因为什么?”   “他在马鞍上动手脚,意图暗害府君。”一名出自盐渎的役夫道,“府君念着旧情,让他说清楚缘由,如果是被他人蒙蔽收买,诚心悔过的话,可以饶他一命。那人却不领情,想要同府君讲条件,府君不屑理他,就叫嚷着乌七八糟的话。”   “最后怎么样?”一名役夫好奇道。   “怎么样?”役夫冷哼一声,“被钱司马吊起来抽鞭子,抽完在日头下晒!典司马想上手,钱司马愣是没同意,说他劲大,两下抽死了怎么办。”   “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   “该死!”盐渎役夫恨声道,“不该让他死得痛快!”   话中的恨意仿佛有形,显然是恨毒了那名队主。   众人沉默两息,想到桓容对士卒的照顾,同样对那人恨得咬牙切齿。   不是桓校尉,他们如何能吃饱肚子?   敢害桓校尉,活该他生不如死!   役夫们闲话时,十余名步卒开始清点草料,一捆接一捆装上大车,运往营中羊圈和牛圈。   畜栏有专人看管,每日送入的草料和牵出的牛羊都要记数。这样虽然麻烦,却十分方便管理,更能避免出事后互相推诿,寻不到责任人。   另有数人记录麻袋数量,随后招呼役夫,就在营口附近摆开架势,将蝗虫处理干净,再送到役夫手中。   “这些煮过盐水,晒干能存上不少时日。剩下的足够两顿,每人能分半碗。”   有了额外补充,秦璟运来的牛羊消耗减慢,营中的谷麦也余下不少。   前锋右军上下逐渐习惯了煎烤蝗虫的味道,厨夫别出心裁,开始尝试新的吃法,在煎烤时加入食茱萸,连之前连道“不该”“天将降祸”的曹岩都胃口大开,一顿吃下不少。   桓容自备调料,每天和秦璟开小灶。   感谢秦璟送来牛羊,刘牢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过来蹭饭。   对于处理蝗虫,阿黍没有半点别扭,按照她的说法,郎君得上天眷顾,才能想出这个办法。不然的话,牛羊吃完,前锋右军又要缺粮,还打哪门子仗!   郗愔属于无法下嘴的一类人,看着面前的一盘蝗虫,哪怕掐头去腿,肚肠抽得格外干净,照样觉得到别扭,做了几番心理建设,到底没能入口。   盘子端下去,全都便宜了帐前的守卫。   看到守卫吃得起劲,咔嚓咔嚓片刻不停,郗刺使不由问道:“果真可食?”   “回使君,可食,味道甚佳。”   北府军多是流民出身,苦日子过惯了,只要能入口,什么都不会浪费。   正因为如此,他们说的话,郗愔始终半信半疑,唤来部曲详问,方知军中不少人已尝过蝗虫的味道,役夫每日出营都会带回几麻袋,交给厨夫烤制,给军中上下“加餐”。   “使君,虫虽名蝗,终非仙物。生而为祸百姓,何妨食之?”   此刻劝说郗愔的不是旁人,竟是压根和军事不沾边的王献之!   王大才子为何会跑来枋头,原因不好为外人道,但知晓内情的都清楚,这其中有余姚郡公主的官司。   自端午节后,司马道福明里不敢太过分,暗中却纠缠不断。王献之不胜其扰,只能寻上谢玄,拉下面子问计。   琅琊王氏虽具才名,在民间极有声望,在朝中的势力实属一般。遇上司马道福放下脸面纠缠,王献之难免有几分无奈。   为保住家庭,王献之愿意放下身段投身朝堂,着实让谢玄吃惊不小。   经过一番斟酌,谢玄答应帮这个忙。   于是,谢安修书一封,请大中正出面,王献之选官侨郡太守,未等赴任,先送一批军粮赶往枋头。   知道此事后,司马道福大发一顿脾气,竟要找上郗道茂。   南康公主将她拘在府中,给琅琊王送去一封书信。琅琊王世子很快过府,带来了司马昱的亲笔。在他离开后,司马道福脸色惨白,直接卧床不起。   她很清楚,自己再不收敛,南康公主会让她“病故”,阿父绝不会过问。   司马道福老实了,无论琅琊王府还是琅琊王氏都松了一口气。不过,王献之的入仕之意不会更改,反而比之前更加坚定。   因水路不通,王献之中途改行陆路,追上大军已是九月初。   携官文见过桓温,交上军粮,确认数目没有出入,王献之便在郗愔帐下任参军。   因时间匆忙兼军中严令,王献之抵达三日,桓容才得知消息。   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桓容不禁感叹:无论有没有他振动翅膀,余姚郡公主的威力依旧不减。历史中逼得王献之自残双足,现下竟迫得王大才子弃笔从戎,投身军旅。   不过,王献之做了郗愔帐下的参军,总算有了抗争的本钱。   无论司马奕之后的皇帝是谁,也无论桓温之后桓氏家族命运如何,司马道福再想插到他和郗道茂之间,可不是那么容易。   王献之离开建康之后,沿途见识过世道之艰,百姓之苦,为人处世略有改变。即便不如桓容一般怜惜将士,也会有几分体恤之情。   前锋右军新获“军粮”,第一时间报知郗愔。   郗刺使犹豫不断,幕僚将官多有避讳,王献之没那么多顾忌,当场开口谏言。   “使君,仆送军粮至此,所见水道多数干涸。大军停驻枋头日久,仅靠营中谷麦不足以支撑一月。今有天赐之粮,且可以饱腹,弃之不用实为可惜。”   桓容最先提出蝗虫可食,对曹岩等人的“蝗”字之说嗤之以鼻,直接言明,蝗虫是天赐之粮,是上天怜悯众生降下的果腹之物。要不然,为何每在大旱之后出现?   蝗虫食粮?更好解释!   “犹如民种粟,鸡食粟,而民又食鸡。”   吃了百姓种的粮,自然要入百姓之腹,此乃自然之道。   王大才子口才非凡,歪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将桓容的“理论”进一步升华,足可令人心服口服。   仍有疑虑?   没关系,来来来,咱们谈一谈道家之法。道家不通,佛理也可说上几个回合。   听完他的话,自郗愔以下,满帐将官文吏都是目瞪口呆。   当真是好有道理,他们竟无法反驳!   因王大才子出言,加上军中粮秣确实不多,郗刺使终于点头,这些免费的军粮就此摆上北府军餐桌。   消息传出,更多的兵卒役夫加入挖地行列。   许多蝗虫没来得及首飞,已然是呜呼哀哉,沦为晋军的盘中餐。作为推出此粮的桓容,更加“名声”远播。   桓大司马听闻,气得又砍了一张矮桌。   军粮充足固然欣慰,然而,桓容因此事名声大盛,想要再动他,绝非轻易之事。即便不要命只除官都没有合适的借口。   想到这里,桓大司马怒上加怒,剩下的半张矮桌又被一刀两断。   “来人!”发泄过怒气,桓温收起宝剑,道,“石门可有消息传回?”   部曲入账禀报,没能给出桓大司马盼望的消息。   “已是九月,石门再不凿通,必会延误战机!”桓大司马没法处置桓容,干脆对着袁真喷火,谁让他曾站在郗愔一边,当着众人的面找自己麻烦。   “你带人去石门,传我之言,如月中不能凿开水路,军法处置!”   “诺!”   部曲退出军帐,郗超面带忧色,开口劝道:“明公,袁刺使有三千强军,如此严令恐会引其生怨。”   “无碍。”桓温踢开破损的矮桌,冷笑道,“豫州之水不如京口,兵将实可用。”   郗超张开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很显然,桓大司马做了两手准备,石门凿开,自然水路畅通,可与慕容鲜卑决战,袁真算是不功不过。石门未能凿开,无论此战是胜是败,袁真的刺使都将被夺。   一个“贻误战机”足令其无法翻身。   想通其中关窍,郗超不禁打个冷颤。记起郗愔曾道,大司马并非英雄,更非枭雄,而是奸雄,心中打了个突,引来桓温冷冷一瞥,忙垂下眼皮不敢再想。   大司马不再十成十的信任他,有些话之前能说,现在绝不能出口。不然,等着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石门依旧没能传回捷报,反而是氐人的使者抵达邺城,带来慕容评盼望已久的“好消息”。   “我主应太傅之请,可再出兵一万。”氐人使者背负双手,趾高气扬,“太傅当牢记信中所言。”   “这是自然!”   一万将兵算不上多,总好过一个都没有。更何况,苻坚应下条件,日后必会同秦氏坞堡发生战事,燕国大可趁机休养生息,抓住时机获一把渔翁之利。   “乐侍郎为何没有返还?”没在队伍中看到乐嵩,慕容评难免生出疑问。   “我主爱乐侍郎之才,留其在长安任职。”   什么?!   慕容评当下大惊。   “因途中遭遇匪贼,为护乐侍郎,几名部曲力战而死。”使者令人抬出一只木箱,道,“此乃其随身兵器,今送还太傅。”   慕容评直觉不对。   “乐嵩为燕国官员,岂可在长安任职?”   “为何不可?”氐人使者冷笑道,“乐侍郎并非鲜卑人,而是汉人。他愿投靠明主,岂有阻拦之理?”   投靠明主?   那燕国算什么,燕主算什么?   他这个太傅又算什么?!   “国书既已备好,不出数日,秦国将兵必至颍川。”   颍川?   慕容评愕然瞠目,顿感大事不妙,想要开口询问,使者却无意多言,当下拱手告辞,带着盖有燕主印玺的“国书”离去。   为日后推卸责任,同氐人扯皮,慕容评刻意将国书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再想,却是将自己套了进去!   慕容评眼前发黑,踉跄两步。   完了!   前有狼后有虎,妄他自认是个聪明人,却被苻坚如此戏耍!请神容易送神难,纵然能击退晋兵,这一万多氐人怕也赶不走,遑论进入荆州的乞伏鲜卑!   难道真要舍弃邺城,返回祖先游牧之地?   不!   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慕容评狠狠捏着额角,目光似狼,仿佛要噬人一般。   比起邺城的风雨飘摇,晋军营内,尤其是前锋右军的营盘,此刻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魏晋时期不过中秋,重阳是秋日里最重要的佳节。   如在建康,无论士卒还是庶人,都将呼朋引伴登高望远,佩茱萸囊饮酒菊花酒。现下没有那个条件,但不妨碍众人庆贺。   “将茱萸全部取来。”   桓容大方一回,让阿黍照出全部的食茱萸,不够制成茱萸囊,干脆每人分上一些,也算是个心意。   “菊花酒没有,今日羊肉蒸饼管够!”   厨夫抄起大勺,挥汗如雨。   役夫们早起出营,日中返回,草料和蝗虫均比往日多上一倍。   “咱们有经验!”   “不是许翁拦着,咱们就过河去了!”   几名刀盾手哈哈大笑。   许翁脸色发黑,不是他拦着,这些莽汉当真会过河!引来鲜卑骑兵,如何向将军交代?   营中浓香飘散,士卒们敞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流油。   桓容和秦璟单独开灶。   没有了食茱萸,还有之前存下的胡椒,带着骨头的羊肉滚在锅里,香味越来越浓,引得人馋涎欲滴。   秦璟靠坐在车辕上,长发没有梳髻,而是用丝绢随意束起,搭在一侧肩上。   看着身高腿长,五官漂亮得不像人,连头发都堪称完美的秦玄愔,桓容默默转过头,对着光滑的车壁照了照,试着想找回几分自信,奈何不太成功。   秦璟俊美却不乏英气,只要他愿意,百米外都能冻死人。桓容长相不差,到底年纪尚轻,轮廓带着几分稚气和书卷气,俊则俊矣,终究无法与之相比。   “容弟?”   “……”   “瓜儿?”   桓容打个激灵,倏地转过头,险些扭到脖子。   “秦兄叫我什么?”   “瓜儿。”秦璟支起一条长腿,笑着挑眉。   桓容:“……”   他该义正言辞的表明这个称呼不合适!   控制不住的脸红耳热算怎么回事?   秦璟身体前倾,前臂横搭在膝上,看着桓容,眼底染上笑意。   桓容突然有些头皮发麻,不自觉的向后挪了几寸。   苍鹰和黑鹰停在车外的旗杆上,歪头看看车内情形,聪明的转过身,细心梳理羽毛。它们什么都没看见,它们很忙的!   王献之恰好来访,见到两人的情形,不免有些奇怪。   “容弟?玄愔?”   警报骤然解除,桓容探身走出车厢,同王献之见礼。   “子敬兄安好。”   王献之笑着点头,将一朵半开的野菊递给桓容,道:“重九佳节,未能于建康登高赏菊,此虽生于郊野,亦可表我之情。”   桓容:!!!!!!!!!!!!   这什么状况?   正在他愕然瞠目,如遭雷劈时,王献之走到秦璟面前,递出另一朵野菊,笑道:“还请玄愔笑纳。”   秦璟大方接过,笑道:“王子敬所赠,璟之荣幸。”   王献之笑得畅快,大衫宽袖,格外的潇洒。   桓容十分怀疑,这位来之前是不是又嗑寒食散了。   “军中尚有要务,献之就此告辞。”   王献之如一阵风似的来,又如一阵风似的走。   桓容抓着一朵野菊在风中凌乱,石化半晌方才想起,时下确有重阳赠菊的习俗,以表友爱敬重之意。   不过,赠送的是菊花,还是男子互赠……   该怎么说?   古人真会玩,穿越客眨眼就成土包子。   正无语时,一枚白玉雕成的簪子递到面前,秦璟微微俯身,道:“来得匆忙,没料到会留至重阳。未曾备下他物,此簪赠于容弟,聊表心意。”   桓容看看玉簪,又看看秦璟,思量片刻,终于伸手接过。   指尖擦过桓容掌心,秦璟笑意愈深,眼角眉梢竟染上几分魅意。 第七十九章 夜话   重阳节后,天气渐渐转凉,昼夜温差骤然增大。   白日里,士卒操练冒出一身大汗,等到夜间,需要盖上两层外袍才能睡得安稳。   盐渎役夫搭建的木屋十分牢固,且比军帐更能挡风,桓容发挥同袍情谊,让木屋让给刘牢之和几名谋士,自己宿在武车上,在众人眼中,当真是高风亮节。   被众人交口称赞,桓容很不好意思。他十分清楚,论舒适程度,武车丝毫不亚于木屋,并且更加安全。   唯一的问题是,秦璟同样没住木屋,留在枋头期间,都是与他同车而眠!   坐在车厢里,桓容单手支着下巴,长发披散在身后,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影子在车壁上拉长,时而晃动两下。   不到五息,车门从外边拉开,微凉的夜风吹入,桓容打了个激灵,困意少去几分。   “容弟还没歇息?”秦璟走进车厢,诧异问道。   桓容摇摇头,听到车窗外的“波——波——”声,习惯的打开木柜,取出一碟肉干,随后拉开车窗,放领角鸮入内。   领角鸮飞进车厢,找准放在桌上的漆盘,一口叼起一条肉干,快速吞入腹中。   很快,半盘肉干不见踪。   桓容十分怀疑,以这只鸟的体型,肉都吃到了哪里。   “这是容弟养的?”秦璟好奇的看了两眼,坐到桓容对面,执壶倒出一杯温茶。   “不是。”桓容又打了个哈欠,试着伸出手,领角鸮立刻停止进食,大眼睛瞪着他,鸟喙咔哒几声,明确表示不给摸。   “阿黑好像认识它。”   外人听到这句话,八成会以为桓容说的是哪个部曲,绝不会想到他口中的是两只鸟。   “这种鸟惯于夜行,在北地十分常见,却不好驯化。”   秦璟放下茶盏,看了看领角鸮的背羽,认出它的种类。修长的手指从耳羽向下顺过,领角鸮没有反抗,更没有瞪眼,咽下一条肉干,发挥鸟类绝技,咔哒两声,翻身躺手。   桓容目瞪口呆。   这是鸟?   这真心是鸟?!   在鸮类中,领角鸮的体型相对小巧,这只貌似离巢不久,从头至尾大概六寸左右,一个巴掌刚好捧住。   不过,个头再小也有分量。   秦璟摊开五指,掂了掂分量,笑着向桓容挑眉,道:“这些日子没少喂它?”   桓容看看收起翅膀,一副乖巧样子的领角鸮,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摸都不给他摸一下,遇上秦璟直接躺手,白瞎几斤肉干,下次再来,一条肉丝都没有!   夜色渐深,风变得更冷,卷着枯枝砂石打在车厢上,砰砰作响。   领角鸮吃饱了肚子,蹭了蹭秦璟的手指,毫不在乎飞卷的夜风,振翅飞出车厢,消失在夜空之中。   呼啸的风声中,时而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桓容拉起车窗,从缝隙向外望,除了高悬的冷月,闪烁的星辉,仅有成排的木屋军帐,以及巡营而过的士卒身影。   “容弟,该歇息了。”   车厢虽然宽敞,却不好设榻。   将狼皮褥铺在木板上,以大氅挡住寒意,桓容仍有些不适应,多铺一层锦缎才能睡得安稳。秦璟习惯行军露宿,荒郊野外照样歇息。对他而言,车厢里的条件已是相当不错。   “秦兄。”   “恩?”   “……没什么。”桓容翻过身,仰躺着望向车顶。   昏黄的灯光中,能模糊辨出木理纹路。   他记得相里松在车顶设有机关,只要按下刻有圆环的一块木板,立刻有飞矢向外射出。当时做过实验,百米之内,三层牛皮都能射穿。   躺了许久,桓容始终没有睡意。翻过身,透过相隔的矮桌,发现秦璟正单手撑头,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系发的绢布解开,黑发如绸缎披散。   摇曳的灯光下,眉眼愈发显得精致,唇色殷红,较白日里又有不同。   砰、砰、砰……   桓容心似擂鼓,喉咙发干,知晓非礼勿视,却无论如何移不开目光。   察觉他的窘态,秦璟缓缓笑了。   一瞬间,车厢内都似明亮许多。   何谓倾国倾城,桓容终于有所体悟。   “容弟。”   “啊……”   “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发簪。”   “恩?”   “秦兄赠我的发簪,似有家族徽记?”   “确有。”秦璟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深意,“此簪是我亲手雕刻,容弟可喜?”   桓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想违心,只能点头。   “容弟喜欢便好。”秦璟略微向前,长臂探过桌脚,卷起一缕垂在锦缎上的乌发,在手指上绕过两圈,不等桓容出声又轻轻放开。   “相比容弟赠珠送图之情,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日寻得好玉,我再为容弟雕琢一枚。”   秦璟语气自然,态度也十分诚恳。   桓容沉默两秒,看向落在枕上的一缕发,微微皱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妥。   然而,真该继续问下去?   念头在脑子里转过几圈,最终,桓容选择相信直觉,将疑问压回心底。   总觉得,如果继续探究,八成会遇上“风险”。至于什么样的风险,桓容拒绝去想。   灯油逐渐燃尽,三足灯渐暗,如豆的灯光很快熄灭。   黑暗中,桓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面向车壁数羊。数到三百六十七只,终于受到周公邀请,缓缓沉入梦乡。   秦璟静静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深。   翌日,右军将士早起操练,刘牢之以身作则,手持长枪,一下接着一下刺出,动作连贯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一百五十下后,刘牢之除去上袍,赤裸着黝黑健壮的胸膛,放下长枪,抡起按大小摆放的巨石,从小到大,逐一举过头顶。   “将军威武!”   士卒齐声高喝,大声叫好。   典魁不服气,同样除去上衣,岩石般的肌肉隆隆鼓起,走到巨石前,下盘立定,脖颈鼓起青筋,竟将两块巨石一并抡了起来。   场中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如雷的喝彩。   典魁将巨石抡过头顶,足足过了十息,方才大喝一声,重重砸到地上。   钝响声中,尘土飞扬。   刘牢之带头叫好:“真壮士也!”   前锋两军营盘比邻,右军操练的呼喝声传来,左军上下既羡慕又无奈。   羡慕对方勇武,下次同胡人接战,必定能捞得更大战功。   无奈自家没有刘将军那样的统领,更没有桓校尉一般的运粮官,一天勉强两顿,还不能顿顿吃饱,哪能像那群猛汉一样日日出操。   “听说他们抡石头,一排十二个,最小的也有几十斤。”   虽说实力比不上,却不妨碍众人好奇。   趁护送役夫出营,有好事的走到右军营外探头,瞧见营内一片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时而有刀枪剑戟相击的脆响,紧接着就是大声的叫好,羡慕之意更浓。   看到“邻居”脸上的歆羡,守门的士卒抬头挺胸,与有荣焉。   羡慕吧?   羡慕也没用,谁让你们没摊上好的将官!   操练到中途,桓容带着部曲加入。   府军和私兵比拼切磋,秦雷秦俭等早已技痒,桓氏部曲同样看得眼热。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一样都是军汉,都要上战场搏杀,遇上旗鼓相当之人,必要搏上一搏,分出个高下,手底下见个真章。   “注意分寸。”   几月相处,桓容对秦雷等人颇有了解。别看他们不及典魁和刘牢之强壮,力气着实不亚于二者,因常年同胡人厮杀,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杀招。   校场切磋,轻伤无碍,重伤绝对不行。   桓容必须提前打好预防针。   相比其他州郡私兵仆兵,右军上下堪称精锐,可再精锐也有限,遇上秦雷秦俭这样类似开挂的,当真是不够看。   “郎君放心,仆等定当注意!”   得到桓容许可,秦雷等人轮番下场。   大喝声中,校场中的气氛更为热烈。不只前锋左军,连稍远些的营盘都听到喧嚷,陆续派人前来探寻,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发现了胡人探子?   秦璟留在武车内,正翻开一卷竹简,忽见苍鹰从半空落下,脚爪中抓着一只竹管,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掉在地上。   “定然是阿岩。”   秦璟轻笑一声,弯腰走出车厢,单臂一撑跃下车辕,将狼皮护腕套上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抓住险些落地的竹管。   噍——   苍鹰叫了一声,蹭了蹭秦璟,仿佛在诉说委屈。   抚过苍鹰背羽,秦璟展开绢布,仔细看过两眼,立即唤来健仆,命其往校场寻桓容。   “告知桓校尉,牛羊已经运到,请刘将军一同出营。”   “诺!”   距枋头十余里,一条干涸的河床边,秦玦和秦玸下令队伍稍停,休整一刻之后再继续前行。   为行路方便,兄弟俩均着窄袖胡服,长弓和箭袋搭在马背上,一模一样的身高面容,格外引人注目。   “阿岚,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   “你我一路行来,武乡、上党都有蝗灾,广平更是飞蝗成群,我本以为邺城也会如此。可你看看,此处距枋头不到二十里,同样天旱,却无蝗灾迹象,如何不奇怪?”   秦玦遥指河床两岸,除了成排的深坑,连只飞蝗的影子都不见。   秦玸眉头紧锁,跃身下马,查看密布在河岸旁的坑洞,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阿岩,这些是人为。”秦玸沉思片刻,道,“飞蝗多生于河岸田头,如有人发现飞蝗藏身之处,提前挖掘,倒能解释现下情形。”   “有理。”秦玦走过来,和秦玸并肩而立,“我想不明白的是,这是谁做的。”   慕容鲜卑火烧眉毛,压根不会有心思挖地。   晋军?更说不通。   他们是来攻打邺城,不是来帮着对方治理蝗灾!   兄弟俩互看一眼,想出几种可能,又陆续推翻,绞尽脑汁,最终仍是满心疑问。   “见过阿兄,或许就能明白。”   与此同时,一队鲜卑骑兵怀揣慕容评密信,倍日并行,抵达慕容垂盘踞的豫州。   骑兵入城之后,立即被带到慕容垂帐前,因日夜兼程,赶路赶得急,此刻已经口干得说不出话。   慕容垂皱眉,令人倒来几碗清水,骑兵饮下满碗,喉咙不再干涩,方才沙哑出声。   “殿下,邺城危急,晋军距城池不到百里,随时可能城破。城内兵力不足,氐人趁火打劫,要求送去质子并割地才肯借兵。”   “什么?!”慕容垂勃然大怒,“陛下和太后如何说?”   “陛下整日饮酒,已半月不上朝会。”骑兵艰难道,“太后因清河公主被送往长安,已然忧思成疾,病在宫中,将朝事托于太傅。”   慕容暐饮酒作乐不理朝政,慕容垂相信。   可足浑氏因爱女被送去长安生病,慕容垂一百个不信。   他了解那个女人,为了权利,她可以不顾一切。说她和慕容评争权失败被软禁在宫中,反倒合情合理,更加可信。   慕容垂心思急转,作势一番大怒,瞒过送信的骑兵,令其呈上书信,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竟是愣在当场。   率兵救邺城,便将荆州豫州一并划做他的封地?   慕容评怎么会如此“大方”,背后打的什么主意?   “此乃太傅之意?”   “回殿下,太傅言,如殿下肯出兵,必将上表国主,封殿下为大司马!”   大司马?   慕容垂暗地冷笑,如此看来,慕容评是真急了。   送信的骑士被带下去休息,慕容垂立即升帐,召手下谋士将官共议此事。   “殿下,恐其中有诈!”虎贲中郎将染干津道。   “慕容评老谋深算,此番许殿下两州,必定藏着算计。”   “殿下,信中只言氐人不满足于金银绸缎,以出兵为条件逼朝廷割土,却未言朝廷是否答应。如果答应,割让的又是哪里?”一名汉人谋士沉声道。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片寂静。   “不可能!”一名鲜卑将官拍案而起,“如果那老贼答应割土,岂会许下两州请殿下出兵?”   “此言虽有理,但,”谋士神情凝重,并不理会吹胡子瞪眼的鲜卑将官,继续道,“仆担心朝廷已同氐人达成默契,许殿下两州,请出豫州守军,不外是为压制晋兵,遏制氐人。”   谋士的话在众人耳边回响,于慕容垂而言,更如重锤砸下。   “殿下驻兵豫州,实际已为豫州之主。荆州虽为乞伏鲜卑所踞,但其远道而来,本就没有根基。兼其部落被灭,动手之人是谁尚未查清,殿下如要争夺,实非难事。”   “仆忧心者实为氐人。”   “氐人?”   “然。”谋士点头道,“如朝廷许氐人土地,且选在荆、豫之地,再将两州封与殿下,哪怕能击退晋兵,殿下怕也难得安稳。”   到时候,慕容垂让是不让?   如果让,恐再无立足之地。如果不让,豫州的两三万骑兵步卒都要搭进去,最后得利的仍是慕容评!   谋士话没说完,染干津等已是怒发冲冠。   “老贼好胆!”   慕容垂面沉似水,如果慕容评当面,定会被他一刀砍死,亲手剁成肉泥。   “殿下,不能出兵!”   “殿下,绝不能中老贼计策!”   慕容评举起右臂,拦住众人,深吸一口气,道:“出兵!”   “殿下!”   “信中有言,如殿下不出兵,朝廷有意退回鲜卑祖先之地。”汉人谋士再次开口,“如殿下公开拒绝,无论能不能击退晋兵,都将落人口实,予人把柄。”   “这样岂不是……”   众人气得眼睛通红,却是毫无办法。   “出兵。”慕容垂沉声道,“点兵一万五千,随我出征邺城!”   慕容评的算计固然毒辣,何尝不是给他机会?   “嘉州。”   “仆在。”汉人谋士拱手道。   “代我执笔,回信太傅,我将率兵赶往邺城,并言危难当头,当不以出身选拔人才,推荐司徒左长史申胤、尚书郎悉罗腾、黄门侍郎封孚、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参与军事。大军抵达邺城,军令皆出大帐,朝廷不得干预!”   谋士应诺,心中已然有了腹稿。   议事结束,众将陆续离开大帐,各自调兵安排。   慕容垂唤来部曲,道:“请中山王来见。”   部曲领命退下,不到盏茶的功夫,慕容冲走进帐内,神情紧绷,半点不见平日的骄傲。   “叔父。”   “怎么,还怪我把你关起来?”   “冲不敢。”慕容冲干巴巴的回道。   慕容垂叹息一声,道:“非是我心狠,不让你回邺城,而是慕容评不安好心,如果你回去,必定会被送去长安。”   “我宁愿和阿姊一起!”   “住口!”慕容垂拦住慕容冲的话,道,“你是鲜卑皇子,岂能受此屈辱!”   “可阿姊她……”慕容冲眼圈通红,双拳紧握,“总有一日,我要屠尽氐人!”   “凤皇,”慕容垂沉声道,“我将率兵奔赴邺城,你随军同行。”   “叔父?”   “切记,留在军中,未得我命,不可离开军营半步,即便太后传召也不能入宫!”   “……诺。”   慕容垂调兵遣将,一万五千将兵离开豫州,浩浩荡荡赶往邺城。   晋军和氐人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桓大司马连发三份军令,要求袁真尽快凿通石门。氐人没有太大的反应,仍然按照约定出兵。有慕容评的密信在手,不愁对方赖账。   以为事情顺利,苻坚将清河公主收入宫中,新鲜过几日,又惦记起慕容鲜卑的“凤皇儿”。   对国主这个毛病,王猛无心再劝。   反正燕国早晚被灭,不过一个灭国的皇子,随国主之意也没什么大不了。   战局兜兜转转,又开始向原有的轨迹倾斜。   有了桓容这个变数,晋军的军粮还算充足。然而,是否能和慕容垂战个旗鼓相当,撑到袁真凿开石门,仍旧是个未知数。   建康城   夜深时分,几条黑影避开巡街府军,潜入青溪里。   守株待兔的桓府健仆立即警觉,跟踪黑影到庾府门外,确认对方翻墙而入,当即心生喜意,守了将近两月,天天喂蚊子,总算是有了收获!   “你立刻带人去码头,看紧送这些人来的商船。其他人和我在这里守着,凡是今夜进去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诺!” 第八十章 惊变   庾氏获罪,庾倩庾柔问斩,庾希逃出建康,青溪里的庾氏大宅一片萧索。   不过几月,宅内奴仆尽散,院中廊下遍生荒草,偶尔有几声虫鸣,在夜色中显出几分诡异色彩。   健仆分散开守住府门院墙,凡能进出之地都有两三人把守,务求不放走一个入府之人。   “看好了!”为首的健仆身材高大,一身腱子肉,双目精光四射,“如放走一个,自去领罚十鞭!”   众人不敢懈怠,打起十万分精神,抱定主意,入府之人一旦现身,必会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庾府内,七八名身穿短袍,腰佩短匕的男子越过廊下,凑到一处,取出一张羊皮细观。   为免引来注意,几人不敢点燃火把,仅能以火折子照亮。   “是在后宅。”   庾府建于永嘉年间,是在一座旧宅的基础上翻修扩建而成。   据悉,旧宅的所有者曾为吴国官员,祖孙三代效忠孙氏。天纪四年,孙吴亡于西晋,宅院之主不愿投降,饮下毒酒以身殉国,妻妾子女随殉,自此绝户断丁。   随时光流逝,繁华的庭院变得荒芜,渐渐掩埋于荒草枯木之间。   后经西晋八王之乱,北地士族随元帝过江,在南地建立政权。庾琛被征会稽太守,后升丞相军谘祭酒,举家迁入建康。   彼时,已有皇族宗室在青溪里大兴土木,建造房屋豪宅。庾琛凭借外戚身份,请来术士,择定这处旧宅,耗费数年时间,花费千金,方建成今日庾府。   府宅竣工时便有传言,工匠挖开旧屋,曾发现一处秘道,直连前后宅院。   传言密道为青石打造,可容两人并行。只是内部空空荡荡,并未存下金银珍宝,观其构造,倒像是逃命之用。   没有埋藏财宝,八卦总会少去几分滋味。   随着时间流逝,关于密道的传闻逐渐消失,再无人提及。   如果不是桓容送回书信,言明庾希有可能在家中藏金,南康公主未必能想起早年传言。在和李夫人商议时,不免生出感叹:“当时我还年少,都是当故事听,没料到真有这事。”   李夫人笑道:“我曾听人说,前朝的官宅多有此类密道。”   “可惜,长安等地都落到了胡人的手里。”   南康公主叹息一声,李夫人也未再言。   终究是前朝的事,不好追溯。而建康城内的庾府就在眼前,传言是真是假,很快将得到验证。   庾府内,几名男子所持的羊皮,清晰绘出一条通道,从前院直连后宅,入口十分隐蔽,竟在西院的一口水井之中!   “阿兄,我先下去。”一名男子道。   “不成,你身材高,下井不方便,还是我去。”   几人不敢耽搁时间,迅速定下主意,拨开半人高的野草,寻到青石垒砌的井台。对照再三,确认无误,身材最瘦的男子将麻绳系在腰间,沿着井口慢慢下落。   井台没过头顶,男子吹亮火折子,点燃火把,仔细的照过砖石。   “找到没有?”   “还没。”男子摸索着井壁,寻找凸起和凹陷处。距井水不到几寸的距离,终于摸到一块凹陷的石砖。   男子心中一喜,试着向内探去。   只听咔嚓一声,石砖下陷,井内出现一条黝黑的通道,仅容一人弯腰爬行。   “找到了!”   男子平举火把,向洞内挥了两下,火光没有熄灭,感到洞内流出的冷风,立即向上方的人发出讯号。   除留一人在井口看守,其他人陆续下到井中,沿洞口进入密道。   因通道狭窄,进入便无法转身,几人只能尽量缩起肩膀,用双手和膝盖爬行。   中途膝盖被擦破,掌心被划伤,都算不上什么。转过一条弯道,遇上两具散落的骨骸,让几人骤然一惊。   “这怎么有骨头?”   “小声点!死人骨头有什么可怕!”   紧贴着骨头爬过,空气传来一阵恶臭,几人脸色涨红,有些喘不过气来,差点萌生退意。   “快了,就快了!”领头之人不愿退后。   郎主失去消息,明显凶多吉少。   几人费尽周折,不惜杀人,就为找到那些金子。   庾氏已经败落,庾希生死难料,只要黄金在手,混入流民之中,到偏远州郡买得一个身份,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庾希被扣在京口,根本不晓得,他费尽苦心藏起的黄金,即将被昔日“忠仆”取走。   所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概莫如是。   庾府外,健仆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墙内有动静,险些以为入府之人已经逃走。正焦急时,靠近西侧的院墙突然出现一条黑影。   “来了!”   健仆们屏住呼吸,紧盯着黑影从墙头翻落,腰间似乎绑着重物,在落地时晃了几晃,险些向前扑倒。   “动手?”   “再等等。”   那人落地后没有急着走,先是四下查看,确认没有危险,立刻向墙内扔了两颗石子。   石子飞落,陆续有身影从墙内翻出,腰间都是鼓鼓囊囊,行动稍显笨拙。   “一、二、三……七、八,八个,齐了,动手!”   一声令下,健仆们从藏身处冲出,手持两臂长的木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兜头一顿狠砸。   在动手时,众人有意避开头颈和胸腹,专门朝着手臂两腿招呼。   几人猝不及防,压根无力反击,匕首都成了摆设,只能抱头蜷缩在地上,实在受不住,大声开口求饶。   此时尚未天明,被这几人一叫,消息定然瞒不住。   “停,堵上嘴,带回去!”   健仆收起木棒。上前捆起八人,寻不到布巾,干脆撕开几人的衣摆,不管是不是染了泥沙,带没带血污,直接塞入口中。   “抬起来,走!”   “喝!这么沉?”   健仆抓起手脚抬人,发现沉得超出想象,眼珠子转了转,当场扯开几人的腰带,一片赤金映入眼底。   “金子!”   桓府中,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美眸半睁半合,裙摆似彩云铺展。   李夫人跪坐在榻前,同样没有梳妆,黑发垂落肩后,额上一点美人尖,愈发衬得肤白似雪,唇色娇艳。   “阿姊,天明尚早,何不再睡会。”   “不了。”南康公主摆摆手,道,“青溪里的事未定,我睡不安稳。如果真寻到金银,我怕要入台城一趟。”   李夫人站起身,脚步轻盈的走到榻后,将掌心搓热,按压着南康公主的发间。   “阿姊,郎君信中言,庾始彦被扣在京口,这是郗方回的人情。如若告知太后,是否不太妥当?”   “这里终究是建康。”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李夫人拉到榻上,顺势倚靠在她的腿上,道,“庾希偷盗军资不是秘密,青溪里多少人盯着。之前是没有证据,不好下手。如今,怕是想瞒都瞒不住。”   “阿姊的意思是,借太后之力?”   “与其说借,不如说各取所需。”南康公主合上双眼,重又睁开,目光沉静,刻印着岁月累积下的智慧,“郗方回寻上瓜儿,怕是早有这个打算。”   “他敢利用郎君?”李夫人眉心微拧,美眸闪过一丝冷意。   “瓜儿已入仕途,这些早晚都要经历。好在郗方回有分寸,他要利用我子,却也给出不小的利益。庾府寻到的东西,太后至多拿去两成,余下半数将归瓜儿。”   “郗方回愿意?”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南康公主冷笑。   “那老奴不死,大司马绝不会旁落他人。郗方回想要同他一争长短,光握住京口和北府军可不够。敢借我子向晋室表忠,无外是盯着太尉一职。”   李夫人放缓神情,纤纤玉指梳过南康公主的额发,柔声道:“太后会帮他?”   “会。”南康公主勾唇轻笑,“术士的筮言摆在那里,官家又是这副样子,想要维持皇姓司马,定要有人能同那老奴争权。”   “大司马岂会坐视。”李夫人道,“如北伐胜利,怕是郗方回也拦不住他。”   “胜?”南康公主冷笑一声,“就瓜儿送回的信来看,想胜可不容易。”   如果郗愔丢掉兵权,北伐胜败如何,基本影响不到桓温在朝中的权利。   现如今,郗愔一改往日作风,先是同桓容结盟,继而向晋室献宝表忠,加上谢安王坦之等在朝中相助,桓大司马的日子未必会如往日轻松。   “即便是桓氏,也未必和那老奴一条心。”   造反登位的确能为桓氏带来荣耀,可万一失败,全族都将面临大祸。   “想当初,王敦背靠王导,将天子逼到什么地步,结果如何?看看如今的琅琊王氏,名声是有,朝廷可有掌权之人?仅有一个王彪之尚称能臣。”   早几十年,王导尚且在世,哪怕权柄不再,也没人敢逼迫琅琊王氏子弟。   如今倒好,司马道福就能逼得王献之弃笔从戎,投奔军旅!   “要是没有王敦的事,琅琊王氏多几个王彪之这样的郎君,就凭司马道福,她敢这样招惹王献之吗?”   到时候,压根不用自己动手,司马昱就能把这女儿一巴掌拍死。   “看见她就闹心。”南康公主蹙眉,显然对司马道福烦到极点,“我看那庶子伤养得不错,隔三差五能往外送信,不如一起送回姑孰,省得碍眼。”   李夫人没有接话,只是笑。   她和南康公主都清楚,这些话只是说说,桓歆留在建康是桓大司马的意思,在大军归来之前,绝不可能折返姑孰。   至于司马道福……琅琊王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任由她继续胡闹。   虽说琅琊王氏不如往日,但随着郗愔权柄日重,郗道茂不再没了依靠,司马昱身为丞相,看得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派世子送来亲笔书信,明着给司马道福一个警告。   “阿姊,如果实在不想见她,我可可以让她多病一些时日。”   “算了。”南康公主摇摇头,“用不着为她费心思。王献之去了北地,她没机会掀起风浪。”   “听阿姊的语气,似有些遗憾?”李夫人俯下身,声音愈发轻柔,“如果她不识教,阿姊打算如何?”   “如何?”南康公主挑眉,反手抚过李夫人的长发,手指卷过发间,笑道,“自然是一劳永逸最好。”   两人说话时,健仆已带人回到府内。   阿麦在门边禀报,南康公主令人搬来立屏风,道:“让阿木过来。”   “诺!”   阿麦退至廊下,数息之后,一名高大的健仆匆匆走来,跪伏在门外,额头触地。   “人都抓来了?”   “回殿下,均已绑至府内。”健仆道,“共有八人,身上都搜出了金子。”   “问明藏金何处?”   “几人不肯开口,仆搜到一张羊皮,绘有府中地道。”   “善。”南康公主坐起身,道,“人都交给你,如何做,你可自断。尽快探明庾府密道,呈报与我。”   “诺!”   健仆领命退下,将抓到的八人分别关押拷打,很快有两人禁不住鞭子,吐口密道藏金,并愿意带路,只求能活得一命。   南康公主延后进宫时日,命健仆再探庾府。机缘巧合之下,不仅找到井下藏金,还在后宅干涸的水池内发现另一座密室,寻到大量金银珠宝、绢布绸缎。   绢布色彩艳丽,却是遇光褪色,有的甚至化为飞灰,可见非本朝之物,极可能是旧宅之主留下的家产。   事后清点,共得金一百一十二箱,珍珠三百五十六斛,珊瑚三十三座,各色彩宝、琥珀、玛瑙、犀角以及波斯琉璃百余箱。   另有两箱青铜器,明显是先秦之物。   因寻到的宝物过多,无法不惹人注意的搬出庾府。   庾希逃出建康,庾友却并未获罪,想从庾府搬东西,总要给出合适的理由。那样一来,这批宝物的消息就再也瞒不住。   “先去见太后。”南康公主扫过清单,当天即入台城。   褚太后知晓庾府可能有藏金,却没料到会找出这么多东西。   东西少了不好,东西多了也是闹心。   姑嫂俩合计一番,最终决定,从各自的“份额”中取出部分,送给留在建康的庾友父子。   “庾希畏罪逃出建康,庾友同其早已分支,这处宅院不妨赐给我子。”南康公主道。   “我子并非南郡公世子,及冠成婚必要搬离桓府。我瞧着青溪里不错,之前是没有寻到合适的,如今有这现成宅院,太后何妨做个人情?”   褚太后思量一番,点了点头。   将宅院赐给桓容,里面的金银财宝便无需急着搬走。南康公主可以名正言顺派人看管宅院,清理院落,届时,发现一两箱“前朝”之物倒也合情合理。   庾氏为何没能发现?   盖因人品不好。   “不管怎么说,庾友父子是明白人,这些东西里该有他们一份。”这也是为堵庾氏的嘴,省得闹出满朝风雨,横生枝节。   “太后放心。”   姑嫂商议妥当,当天便有圣旨,以“桓容筹粮有功”为名,赐青溪里家宅,食邑实封三千户。   圣旨下达,遣快骑送往北地。   同日,庾友接到宫中懿旨,得赏金八箱,珍珠两斛,珊瑚两座,并有玛瑙琥珀二十盒,以及犀角两只,青铜器一尊。   看到宦者送来的箱子,庾友和庾宣面面相觑,云里雾里。父子俩都不太明白,不年不节,太后为何如此“大手笔”。   直到南康公主送来书信,两人方才恍然大悟。   “日前阿父有言,同容弟交好是场善缘。”看过书信,庾宣笑道,“如今来看,何止是善缘,更是财源。”   庾友抚须颔首,将书信移到火上烧掉。   留作把柄?   他又不是庾希,岂会犯这样的错误。   “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不要再提。待你三弟选官,我去拜访大中正,如若可以,将他外放侨郡,做个县令未尝不可。”   “阿父英明!”   “我哪里英明,只是不糊涂。”庾友道。   “你要记住,人可以不聪明,但绝不能糊涂,更不能自作聪明,否则就像你的伯父,害人害己,带累家族,他日无颜以对后嗣,到了地下,更无脸面对祖宗!”   “儿谨记阿父教诲!”   圣旨抵达枋头,已是十月初。   彼时,慕容垂奔赴邺城,一万五千骑兵摆开架势,在黄河边同五万晋军对峙。   桓温久闻慕容垂大名,几番派兵试探,均被慕容垂手下击败,向导段思和将领李述被擒杀,几名幢主被剃光头,披着羊皮拉到阵前羞辱。   晋军气得大骂,士气低落。   鲜卑军得意洋洋,士气大振,凭借一万五千人,竟将五万晋军压得抬不起头。   慕容垂深谙兵法,知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几次试探下来,以为摸准晋军的底细,日日派人对阵叫骂,激桓温出营决战。   桓大司马倒是能沉住气,奈何手下人心浮躁。尤其是各州刺史带来的私兵和仆兵,战力本就弱于鲜卑,打顺风帐还能凑合,一旦遇上苦战,当即就会露怯,根本不堪大用。   在这种情况下,圣旨送到军营,难免引人注目。   “丰阳县公桓容筹军粮有功,赐青溪里宅院,实封食邑三千户。”   这时的圣旨压根没有什么“奉天承运皇帝”,那是明朝后的习惯。   按照晋朝的风格,基本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不遇天子登基、帝后大婚一类的盛典,多是简单几句直指主题。   桓容领旨谢恩,捧着竹简有些愣神。   按照后世的话说,他这是在京城有了豪宅,还是“仇人”的家产?   圣旨送到,来人即刻告辞返还。   桓容可以理解,到战场传旨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小心就可能遭遇流矢。这里又是胡人的地界,万一遇上哪支部落骑兵,说不定小命都要丢掉。   “天使慢走。”   送走来人,桓容同刘牢之打过招呼,将圣旨送回武车。   秦璟正在车内,秦玦和秦玸站在车前,正好奇的研究车轮,争论到底是谁的手艺。   两人来到枋头后,和桓容很快“混熟”。比起秦璟,桓容和他们相处得更加自在。尤其是秦玦,爽朗的性格着实是讨喜。   “阿瓜,你来说说,这到底是相里松还是相里枣的手艺?”   阿瓜?   桓容嘴角抖了抖,收回前言。   听到话声,秦璟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辕,对桓容道:“堡中来信,我同阿岚阿岩需尽快返还。”   “什么时候?”桓容愣了一下。   “明日。”   “这么急?”   秦璟点点头,正要开口解释,忽见荀宥和钟琳联袂赶来,面上的神情都不太好。   “府君,秦郎君。”荀宥拱手,神情凝重,“中军有令,请府君往刘将军处商议军情。”   “军令?”   “前锋右军后日出战,府君领五百刀盾手列阵。”   “什么?!”   桓容猛地握紧双拳。   身为运粮官本不该上阵。就算上阵,也该是率领长枪兵。   让他领刀盾手列阵?   明摆着叫他去死! 第八十一章 愤怒的桓容   军令如山,下达前锋右军就是铁板钉钉,桓容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胆敢违令不遵,以桓大司马的行事,定然不介意来一场“挥泪斩亲子”,既能博取名声,又能除掉不听话的嫡子,一举两得。   对桓容而言,上战场九成要送命,不上战场也是要死,可谓被逼进了死胡同,当真是进退两难。   荀宥和钟琳得知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来同桓容商议。   每次同胡人交战,刀盾手死伤最重。以桓容的身手,别说全身而退,轻伤都是万幸。   “府君,军令既下不得违抗,以仆之意,不妨以私兵替换刀盾手,再列下部曲,以保府君安危。”   战阵不能改换,人数总能增减。五十名刀盾手全部换成盐渎私兵,加上四十名部曲,总能保住桓容性命。   荀宥和钟琳有此意,钱实典魁等均表示赞同。   “此事不忙。”   经过最初的愤怒,桓容反而逐渐平静下来,认真思量一番,没有着急采纳两人建议,道:“待我见过刘将军再做计较。”   荀宥和钟琳的建议的确可行,但实在过于被动。   渣爹事情做绝,明摆着要他小命,肯定还有后手。   换成心志不坚者,此刻怕是慌了手脚,懦弱些的八成已经认命。但桓容不想认命,也不可能认命。憋屈了多少回,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让他直接撒手,当真是想得美!   他不只要保住自己的脑袋,更要给桓大司马狠狠来一巴掌。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他偏不信,死胡同就走不出路来!   有墙挡住?   没关系,架梯子,爬上去!   梯子被抽掉?   一样没关系,抡起锤子砸,砸也要砸开一条出路!   总之,甭管渣爹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派人在背后下手,他都要想出办法应对,刀子架回去,石头丢回去,一报还一报,绝不让对方如愿!   见桓容神情变了几变,继而冷笑出声,荀宥不禁心生疑惑,开口问道:“府君可是有了主意?”   “有倒是有,暂时不好说。”桓容摇摇头。   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可惜都有风险。最可行的一条,现下不好诉之于口,还需和刘牢之通一通气,如果对方不反对并且愿意帮忙,才能做出妥当安排。   荀宥钟琳互看一眼,忧色少去几分,均未再多言。   秦璟上前两步,问道:“容弟,可需璟相助?”   桓容笑了笑,道:“秦兄好意,容心领。然兹事体大,非容一人可决。待容商议归来,再同秦兄详言。”   话落,桓容自健仆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秦玦和秦玸放弃研究车轮,走到秦璟身边,低声道:“阿兄,还走吗?”   他们同桓容相处时间不长,对后者的观感却相当不错。眼睁睁看他送死,还是死得如此没有价值,兄弟俩实在做不到。   “阿容有百龙之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然其实非习武之人,膂力不及坞堡舞勺少年,如持刀盾临战,恐怕……”   秦玦没有继续说,意思已经相当明白,要论脑子,桓容绝对是一等一,在晋军中都数得上号,实在令人佩服。换成同鲜卑人短兵相接,别说杀敌取得战功,能不能扛住一个回合,设法保住性命都是问题。   “桓元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玦和秦玸没见过桓温,不了解桓氏父子的恩怨,自然生出疑问。   正常人会下这样的命令?   虎毒尚不食子,为了名声也不至于此!   秦璟摇了摇头。   为争权夺利,父子兄弟成仇者不少。尤其是乱世之中,胡人之地,父杀子、子弑父者并不鲜见。   然而,南地高门之中,似桓温这般不惜撕破脸皮也要置亲子于死地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按照世俗行事,有阴谋龃龉也该按在台面下,不会明摆着昭告世人,让旁人看了笑话。   桓温此举当真应了那句话:不能流芳千古,宁可遗臭万年。   “阿兄,不如留下?”秦玦继续道。   “阿兄和慕容垂交过手,不方便露面,我同阿岚没出过西河郡,可装作晋兵一同出战。有秦雷秦俭等在侧,总能护得阿容安全。”   秦璟不置可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让秦玦和秦玸稍安勿躁,待桓容从刘牢之处归来再议。   “不要莽撞行事。”   话落,秦璟转身返回武车。   他比两个弟弟更了解桓容,了解对方的温和,也了解对方的硬气和骄傲。固然出于好意,也不能越俎代庖,替桓容做出决定。   如真心同桓容相交,这是必须做到的一点。   “阿岚,你可能猜出阿兄在想什么?”秦玦转过头,皱眉问道。   “不能。”秦玸摇头。   “我也不能。”秦玦摊手,道,“看阿兄的样子,和阿容的交情定然不错,这样不是该留下帮忙?”   秦玸仍是摇头。   “你认为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不妥。”秦玸认真道。   “不妥?”   “既真心同阿容相交,就当视彼此为同等地位。”秦玸道。   “我并未轻视阿容!”   “我知你没有,但试想一下,事先未经你的同意,便有人替你安排好一切,哪怕是出于好意,你可会轻易接受?阿容固然温和,终归是世家子,岂会没有骄傲。”   秦玦皱眉,似有明悟。   “再者言,阿兄和你我乔装商旅,入晋军营盘这些时日,以桓元子的为人,岂会不查你我来历。”   秦氏坞堡孤立北地,同胡人常年交战,也并未向晋室称臣。秦氏仆兵入军营市货并无大碍,若是私自加入战阵,落到有心人眼中,怕会引来麻烦。   “你是说,插手很可能会连累阿容?”   “尚不至此,但谨慎总是没错。”秦玸沉声道,“坞堡的消息来得急,氐人打什么主意,暂时不好说。阿兄告诫你我莫要莽撞,你我便不能任意而为,无故引来风波。”   “那就任由阿容送命?”   “怎么会?”秦玸奇怪的看了秦玦一眼,“阿兄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真到那个地步,就是把阿容带回坞堡,也不会留他在战场上。”   “对啊!”秦玦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可以带阿容回坞堡,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秦玸:“……”他只是打个比方,没说真的动手!   桓容既是桓温嫡子又是晋朝官员,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带走,是想闯祸还是闯祸?   自己这双生兄弟,聪明起来的确聪明,遇上脑子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当真是愁人。   不过,看阿兄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秦玸转身看向武车,观察坐在车辕上的秦璟,仍是猜不透后者究竟作何打算。   桓容一路疾驰,正赶上刘牢之升帐。   前锋右军三个幢主均在帐中,另有主簿、掾吏、谋士等两侧列座。   “见过将军。”桓容拱手行礼,被让到左侧第一位。   “桓校尉来得迟了些,可是事务过于繁忙,还是去了中军大帐,来不及返还?”对面一名幢主突然开口,引来桓容奇怪一瞥。   他没得罪这位吧,干嘛见面就挑衅?而且,这位的话怎么这么不对头?   “咳!”曹岩咳嗽一声,向桓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接话。如果贸然开口,肯定又是一场官司。   中军命令下达,右军上下都有些不满。   一来,军令过于仓促,仅有两天准备时间,临阵磨枪都有些来不及;   二来,军令下达之后,左军中便有传言,是桓容立功心切,暗地向桓大司马请命,才有这道军令。传到右军之内,无论是真是假,总会有人暗中记下,想起要为别人的急功近利送命,心中自然不痛快;   三来,桓容以刀盾兵临阵,恰好取代一名幢主之职。前者恨不能撕掉这份军令,后者却是心存不满,看桓容不顺眼,当着众人发难,实在不足为奇。   幸运的是,多数人对桓容“争功”之言抱有怀疑,即便有几分相信的,感念他筹集军粮的功劳,也不会跟着落井下石。   不然的话,没等桓容上战场,九成已被同袍孤立,在军中举步维艰,若虎尾春冰。   “樊幢主言过了。”   刘牢之知晓内情,明白桓容的为难,当场出言解围。   “将军,”樊幢主脸色涨红,“他一人之私带累大家……”   “行了!”刘牢之猛地一拍桌案,硬声道,“你要说的话,在座诸位同样知晓!不过是无稽之言,莫须有之事,何足采信!”   “将军?”   “你我身为将兵,临阵接战是为本职。军令既下,当整顿兵卒,思量临战之策,抓住流言不放,与同袍生隙,让他人看去笑话,你可对得起使君提拔之恩!”   樊幢主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脸色由红转青,继而变得惨白。   他是流民出身,因膂力过人得到刘牢之赏识,推荐给郗愔,做了郗使君的车前司马。   此次大军北伐,郗愔和桓温角力,借桓熙贪墨之事夺得前锋右军军权,他随刘牢之转换营盘,做了一名幢主。   刘牢之的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军令并非儿戏,桓容也没那么好惹。   流言之说并未得到证实,从左军传出更不足采信。他以此攻讦桓容,使得军中上下离心,刘牢之不会再容,定会军法处置。告到郗使君面前,他同样没理!   事情经不起揣摩,樊幢主越想越是心惊,额前冒出冷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牢之的话又说得如此明白,再想不通,他顶着的就不是脑袋,整个一块石头!   出头椽子。   四个字凿进脑海,樊幢主几乎磨碎后槽牙。想起撺掇他的两名部曲,不由得双眼赤红,枉他念着同乡情谊多次加以提拔,这两人竟如此害他!   见他明白过来,刘牢之暗中点了点头,好在没有真的钻了牛角尖。   如果对方再想不清楚,为免造成更坏的影响,拖累手下步卒,九成要临阵换将。如此一来,人心难免涣散,实非益举。   事情暂时解决,众人均松了口气。帐内气氛不再紧绷,刘牢之展开军令,宣读督帅之意,进行排兵布阵。   “后日与寇接战,我军为右翼,列方阵,刀盾手列前,次为竹枪兵,再次为弓箭手,重甲兵列阵中,轻骑于两侧掠阵。”   这样的排兵布阵堪称保守,基本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很不符合刘牢之的性格。   然而,考虑到桓容在刀盾手阵中,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刘牢之实在不敢率性而为,仅能保守为上。   中军升帐时,郗愔曾同桓温据理力争,言明后日接战不是不行,但以一名文官领刀盾手实在是不合常理。   桓温则道:“温乃兵家子,戎马半生,临战少有败绩。既为我子,自当身先士卒。纵然战死,亦是为国为民死得其所,流芳于后世,岂有畏惧不前之理!”   一番话大义凛然,慷慨壮烈,堵得郗愔干瞪眼,硬是没法反驳。   说桓容不该身先士卒,不该为国战死?   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桓温摆明要桓容送死,却又占据道义制高点,向世人表明,为了北伐胜利,为了收回旧土,他不惜牺牲嫡子!   这般深明大义,为国尽忠,可称当世英雄!   郗愔气得吹胡子瞪眼,险些拍案而起,大骂桓温不要脸!   奈何对方处处占据先机,掐断所有更改军令的可能,郗刺使只能无功而返。桓容彻底被利用一回,就算是死,都要成为渣爹“点亮名声”的踏脚石。   离开中军营盘,郗愔第一时间召来刘牢之,下达一道死令:“保住桓容!”   桓元子既要儿子死,又要借此成就大义之名,哪怕战事不顺,照样会被百姓称道,为日后篡位扫清道路。   郗愔既知他的目的,如何会让他如愿?   故而,刘牢之排兵布阵时才会如此保守,务求保住桓容,不让他在战场丧命。   “将军,贼寇固然凶悍,并非不可破。方阵固然可取,然以我军人数,何妨以攻为主,采用锥形阵?”有将官看出战阵问题,出言劝道。   刘牢之摇头,道:“我意已决。”   众人面面相觑。   了解刘牢之的不免思索,如此保守,莫非大有深意?不了解的倒没多想,主将下令列阵,他们从命便是。   况且,此阵非是不可取。   总体而言,就像是一个乌龟壳,无法轻易突破鲜卑骑兵,也不会轻易被敌人冲开。遇敌大意,也可转守为攻,将其困在阵中,算是对阵骑兵的不二法门。   商议妥当之后,众人退出军帐,抓紧时间做出安排。   桓容留了下来,一为感谢郗刺使和刘牢之的回护,二来,则是要给桓大司马一个反击,不能一拳将渣爹打倒,扇个巴掌总没问题。   “容谢刘将军。”这样保守的排兵布阵,旁人看不出来,他却能猜出深意。   说不感动是假的。   纵然对方有各种考量,这声谢都是应当。   “容弟无需如此。”刘牢之扶起桓容,叹息道,“军令如山,为兄不能抗命,但总能护上一护,使君亦有此意。”   “难为将军。”   刘牢之摇头,道:“慕容垂乃知兵之人,闻其掌兵至今几无败绩。前番数次试探,我军连败三场,足可证明其用兵老道。”   桓容神情凝重,想到慕容垂这个猛人,突然压力山大。   “我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如此排兵列阵也为保全自身。”刘牢之继续道。   “兵法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我未曾同其一战,且手下仅百余精兵,接战不当冒进,需稳妥为上。有此番经验,他日再遇,必当斩其头颅,祭军中大纛!”   砍了慕容垂?   桓容满面震惊。   仔细想一想,以刘牢之的本事,并非没有可能。   前提是兵精粮足,配备专克骑兵的武器,例如唐军的陌刀和明军的狼牙棒。陌刀成阵能吓破人胆,狼牙棒舞起来,甭管是人是马,挨一下都是相当酸爽。   为保万无一失,还需提前选好战场,最好是不利于骑兵发挥的丘壑遍布之所,绝非一马平川,一个冲锋就到近前的广阔平原。   不过,目前还只能想一想。   真要实现还需要积累,尤其是“钱”的积累。   “将军,容有一言。”知晓刘牢之排兵布阵的缘由,桓容的心情好了几分。   “容弟尽管说。”   “南郡公世子仍在右军之中,此番理当临阵。”桓容微微眯起双眼,道,“大司马慷慨大义,同样身为桓氏子,定愿为国捐躯,为百姓舍命。”   刘牢之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桓熙前后挨了两次军棍,至今没有离开床榻,右军上下几乎快忘记这个人。   碍于军中目光,加上桓熙前番坑爹之举,桓大司马没将他调走,任由他留在前锋军营盘,做个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队主。   现如今,正好方便桓容下手。   “至于安排何处,不妨也为刀盾手。”桓容掀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我领此阵,定会重点关照阿兄,令其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以显桓氏之威!”   桓容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刘牢之半晌无语,最终捏了捏后颈,只能点头。遇上桓容,桓大司马再多的计策手段都没用,反而会坑死自己。   不过,想想也真是爽!   “可桓世子不能走动?”   “无妨。”桓容笑意增大,道,“督帅命我领刀盾手,却未明言如何领。既如此,我以县公之爵驱武车上阵,实属理所应当。”   “容弟是想载桓世子上阵?”刘牢之问道。   “当然不。”桓容奇怪的看刘牢之一眼,他岂会如此好心?   “容有言,必令世子身先士卒,杀敌冲锋,如何能让他屈身车内!”   “所以?”   “拖着走。”   绳子捆上,不走也走。   刘牢之:“……”   桓容继续冷笑。   桓大司马想用儿子赚取名声?   可以。   反正儿子不只他一个,桓熙身为长子又是南郡公世子,理当比他更有资格。 第八十二章 战场扬名一   桓容回到驻地,众人早已久候多时。见战马驰入军营,立刻迎上前来。   “府君!”   “诸位无需担忧。”桓容跃身下马,本想潇洒一回,奈何角度没找准,踉跄一下,差点向前扑倒,抓住马鞍方才站稳。   “府君小心!”钱实出声道。   “无碍。”桓容摆摆手,暗中磨了磨牙,再次肯定自己没有潇洒的命。   “刘将军可有安排?”   “军令如山,我等自当依命从事。”桓容让开半步,立刻有健仆上前牵走战马。   听闻此言,荀宥和钟琳尚能镇定,只在心中叹气。   钱实面色阴沉,拳头紧握,指尖几乎扣入掌心。典魁脖颈鼓起青筋,双眼泛出红丝,显然已怒到极点。   可以想见,假如桓温当面,两位恶侠出身的大汉,难保不会一拳砸过去,狠狠出上一口恶气。非是顾忌桓容,怕给他惹来麻烦,典魁都想闯一闯中军大营。   大不了再回去做流民!   天大地大,还愁没有容身之处!   “府君领刀盾手,实在是……”荀宥欲言又止,被钟琳拉了一下,终归摇了摇头。   “军令如山,必当遵守!我既为桓氏子,理应仿效我父,驰骋沙场,灭除胡寇,临军对战,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桓容满脸正气,大义凛然。   众人愕然不已,满脸都是问号。   他们没听错吧?   桓容勾起嘴角,示意几人靠近些,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遍,旋即拍了拍钱实的肩膀,正色道:“临战之时,我便将世子交给你了。”   翻译过来:假如绳子都拖不走,无妨动手抬来。抬起来耍赖,甭管什么手段,凡是有用尽管上!   “府君放心,仆一定办到!”钱实摩拳擦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这业务他熟。   绑个人而已,手脚捆住,世子庶人一个样。   桓容满意点头。   桓大司马披肝沥胆,为国尽忠,不惜牺牲儿子性命。桓熙身为世子,理当继承亲爹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抄起刀子赤膊上阵,同贼寇面对面厮杀。   至于能不能厮杀得过……反正大司马有言,马革裹尸是光荣,血染沙场是荣耀。   桓世子战死沙场,正好应了此言。   “仆定然看好世子!”钱实咧开嘴,打算今晚就守在桓熙帐外,防备他派人向桓大司马求救。只要守住这两日,等到上了战场,神仙也休想救下他的命!   桓大司马想捞人?   除非他不要脸面!   先前一番慷慨激昂,为国为民舍弃亲子,让桓容第一线冲锋,死亦无憾。转过头来,换成桓熙就不行?简直是自抽嘴巴,没有半分信义可言!   假以时日,谁还会信他?   即便是仰慕其名,跟随多年的谋士武将,怕也会重新掂量一番,这样的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的“明公”,到底值不值得跟随。   桓熙的事情仅是小插曲,同鲜卑骑兵对战才是重中之重。   盐渎私兵曾战胜鲜卑溃兵,取得相当不错的战果。但过程有些取巧,遇上对方轻敌,才能一战而下,斩首七百余级。   现下情况完全不同,双方正面交锋,锣对锣鼓对鼓,面对的是慕容垂手下精锐,比拼的是硬实力,想要保住性命甚至杀敌致果,绝对是易事。   不易归不易,桓容心中明白,既然上了战场,就不能有半分怯懦。甭管武力值如何,狭路相逢勇者胜,三军力战之时,胆气先丧者总是第一个丢命。   “后日御敌,我领刀盾手列阵,先以武车开路。”   武车内空间不足,木屋难免憋闷,加上营中防卫严密,桓容没有可避人之处,干脆席地而坐,将计划道于诸人。   泄露也没关系。   这个关键时期,即便渣爹也不敢乱来。除掉他一个人不要紧,稍有不慎引来重怒,甚至发起兵变,绝对够渣爹喝上一户。   见过刘牢之,明白右军上下对军令的观感,桓容愈发确信这一点。   “竹枪兵列阵中,尔等务必记得,配合刀盾手行动。”   “鲜卑骑兵冲锋时,武车左右不可留人,至少要相聚二十步以上。来不躲闪,可迅速移到车后。”   “稍后组织役夫,连夜赶制投石器,无需精益求精,能投掷两到三次即可。”   “凡随我北上者,此战之后,每人可领稻谷绢布,有功者加倍。”   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扬声道:“战中立功者,赏!制投石器有功者,赏!临战怯懦者,罚!不战而逃者,杀!”   两赏一罚一杀,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众人肃然表情,齐声应诺。   夜色降临,营中燃烧起火把。百余只围拢起来,橘色光亮遍洒,黑夜犹如白昼。   役夫们脱光了膀子,忙着砍伐木材,搓紧粗绳。随着一架接一架投石器立起,百余名汉子均汗流浃背,胸前和脊背仿佛浸着油光。   “带来的绢布全部裁剪,几层缝合。再将用不上的竹盾拆开,夹入绢布之内。”   竹盾都刷过桐油,极有韧性。加上几层绢布,纵然不能抵挡刀枪,却能挡一挡流矢,大大增加众人活命的机会。   桓容亲自安排,令人去寻不当值的刀盾手,穿上这层绢衣,再套上护心镜和皮甲。   看到试验后的结果,刀盾手用力抱拳,腮帮紧绷,沉声道:“桓校尉看重我等,我等必当效死!”   能活着没人想死。   对桓容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于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军汉而言,却是天大的恩情。   绢布数量不多,分发下去,没人仅能护住胸前。   饶是如此,众人仍是感动不已,发誓上了战场,必定竭尽所能以报此恩。   “校尉,环首刀过重,您怕是抓不起来,要不换成匕首?我手中恰好有一把,是从胡寇手里缴获。”   “桓校尉放心,匕首尽够。只要仆等有命,绝不让贼寇靠近校尉半步!”   简言之,环首刀您都舞不起来,别提和鲜卑人捉对厮杀。有咱们在,您拿把匕首装装样子就成。   军汉们一片赤诚,绝对出于好意。   桓容良久无语,眼见众人已开始讨论匕首的分量,不禁咳嗽一声,道:“诸位,容有一言。”   军汉们立刻停住,等着桓容出言。   “后日同敌交战,我军列方阵。容与刘将军商议,可在阵前稍作变化。”   “如何变化?”   “这样……”   桓容简单解释两句,见众人云里雾里,干脆拉上几名刀盾手和竹枪兵演练。   起初有些生疏,随着次数增多,几人的配合愈发默契,围观者的表情由不解变成惊讶,继而满是佩服。   “善!”   荀宥和钟琳擅长计谋内政,同样也是知兵之人,结合竹枪兵特点,将阵型进一步精化,杀伤力立刻增大一倍。   “仲仁,绘制阵图一事交给你,务必尽早成图,送到刘将军手中。”   “诺!”   “孔玙,建造投石器等事还要劳烦。”   “府君放心。”   做好一番安排,桓容终于空出时间,照计划同秦璟详谈。   “秦兄几番相助,容甚是感激。”   武车上,桓容正身端坐,神情肃然。   “此战乃晋同鲜卑之争,容虽不才,亦有杀敌报国之志。秦兄回护之情,容知晓,然以秦氏坞堡在北疆的处境,实不易轻涉其中。”   换言之,秦氏同晋军交易牛羊属生意范畴,无论鲜卑还是氐人都不会随便找茬。   若是秦璟兄弟加入晋军,在战场被认出来,情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秦氏坞堡的确强悍,但孤悬北地,群狼环伺,时刻游走在刀锋之间,一样是险象环生。   以坞堡的能力,单独对上一股胡人政权,多数时间能够保持不败。如果被视做同晋军联合,却很可能遭遇胡人的联手绞杀。   如果晋室靠得住,这倒没什么。   关键在于,晋室压根靠不住。现下又是桓大司马掌兵权,不在背后捅刀子就不错了,救援秦氏坞堡?根本想都不要想。   秦璟几次挖墙脚,曾让桓容气得咬牙,但也没少帮他。尤其是这次运送牛羊,无异于雪中送炭。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恩怨分明方为大丈夫。   以桓容的性格,明知是个无底坑,自然不会让他跳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桓容的心态逐渐发生变化,考虑问题的方式不再遵循前世,而是越来越贴近当下。   他想要抽渣爹巴掌,可以借助外力,却不能全靠外力。   否则,就会像东晋皇帝一样,明明是一国之主,却不被顶级士族看在眼里,遇上叛乱只能躲进深山,没丢皇位也成了摆设,那叫一个憋屈!   “容弟想好了?”   “是。”桓容深吸一口气,道,“并非容不识好歹,然身在乱世,无法求得安稳,总要有此一遭。秦兄帮得了一次,帮不了多次,容欲在世间立足,不被世人小觑,唯有如此。”   秦璟深深的看着桓容,双眸黝黑,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表象,直视对方内心。   桓容挺直腰背,既有些紧张,又有难以言喻的兴奋。   如此决断,他才真正能和秦璟站在同等地位。日后两人的关系将是真正的“合作”,而不是“相助”与“妥协”。   “好。”秦璟颔首,表情放缓,眼底的冷色逐渐被笑意取代,“我明日启程,秦雷秦俭留下,另外再留十名仆兵。”   “秦兄,这个……”桓容皱眉,并不想收。   “这十人出身胡地,极为了解慕容鲜卑。留下他们是助容弟练兵,并非随容弟上战场。战后,容弟自可遣回。当然,”秦璟顿了顿,笑道,“作为回报,容弟可愿将手札赠与璟?”   “手札?”桓容挑眉,奇怪道,“秦兄要来何用?”   “容弟记录的内容于璟有大用。”秦璟坦然道,“如肯相赠,璟必妥善珍藏。”   桓容眨眨眼,转头看想堆在角落的手札。   不过是行军无聊,随手记录下来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和郡县中的流民。固然有一定价值,却没料想被秦璟如此看重。   “如此,便赠于秦兄。”   “多谢。”秦璟倾身笑道,“赠弟一言,返回盐渎之前,手札内容最好不要为他人知晓。”   桓容挑眉,秦璟没有进一步解释,执起桓容的手腕,将一枚木质剑鞘放到他的掌心。   “此乃璟亲手雕琢,为青铜剑所制。”   剑鞘是以木头雕刻,样子还很新,并无复杂的花纹,仅在一面雕刻着篆字,仔细辨认,貌似一个“秦”字。   秦玦和秦玸陪坐一旁,自始至终没有插言。事实上,桓容和秦璟一来一往,彼此打着机锋,两人也插不上话。   不过,秦玦十分庆幸听了兄长的话,没有自作主张,乔装晋兵跟上战场。   仔细想一想,桓容和他年纪相仿,却是格外聪慧,能与阿兄争锋,难怪被南地大儒称为良才美玉,凭一己之力在盐渎打下根基,被阿兄另眼相待。   秦玸想的则是另一件事。   阿兄赠阿容剑鞘,听其言,青铜剑亦在阿容手中。阿母和阿姨时常叮嘱,祖先传下的青铜器要给未来妻子,其后传于儿女。   阿兄送给了阿容?   秦玸歪了下头,脑中升起一排问号。   当夜,驻地中灯火通明,役夫整夜未歇,终于赶制出十二架投石器。   荀宥绘好阵图,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给桓容。   后者打着哈欠,长发披散在肩上,清晨的阳光洒落,似在周身罩下一层光影,皮肤白得近似透明。   “甚好。”   看过阵图,桓容搓了搓脸颊,抹了抹眼角,随意耙梳两下头发,眉目如画的形象一夕崩塌。   “用过早膳,仲仁随我一同去见将军。”   “诺!”   当日,刘牢之再次升帐,将阵图传递诸将。   综合荀宥和钟琳的兵法韬略,加上秦氏仆兵同鲜卑骑兵对战的经验,方阵略作调整,由规整的“长方形”变成了真正的“龟壳”。   桓容乘武车行在最前,两侧是重新装备的刀盾手,其后是竹枪兵,弓箭手的队伍中多出十多架投石器,重甲兵拱卫将旗,轻骑依旧在左右掠阵。   “此阵甚好,将军英明!”   刘牢之治军严谨,手下少有酒囊饭袋。诸将官看出战阵的精妙,无不拊掌叫好。   “可惜时间仓促,如能多些时日,令士兵勤加操练,阵中配合定会更加默契。”   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战阵虽变,防守的主旨仍旧未变。   按照几名幢主的想法,如此精妙的战阵,用来防守实在可惜,正面对冲鲜卑骑兵才是真的锋锐难敌。   可惜情况不允许。   对众人来说,这就像是喷香的炖肉摆在面前,偏偏隔着一层挡板,看得见吃不着,怎能不抓心挠肝。   一番商议之后,众将迅速散去,召集士兵操练。   桓容返回驻地,为秦璟兄弟送行。   秦氏的队伍行出数里,桓容仍站在原地,目送马队驰远,扬起漫天的沙尘,眺望远处鲜卑军的营盘,胸中顿生一股豪气。   慕容垂如何?   渣爹又如何?   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拼上一拼,搏上一搏!   相比桓容的豪情激增,桓熙听到军令,当场傻眼。   “我是伤兵!”   以晋军的规矩,除非十万火急,伤成他这样基本不用上战场。同军的伤兵之中,许多伤势更轻的都无需临战,为何他在名单之中?   之前听到桓容将领刀盾兵,他还曾暗中痛快,这奴子早就该死!不料风水轮流转,没等痛快多久,幢主亲口下令,他也要随军列阵,参战厮杀。   陷害!   必定是有人陷害!   “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桓熙挣扎着下榻,顾不得没痊愈的棍伤,大声叫道:“让开!我要去中军面见督帅!”   传令的部曲被推得一个踉跄,心生恼怒。桓熙就要冲出军帐,险些撞上满脸黑沉的幢主。   “幢主。”桓熙稳住脚步,不甘的抱拳行礼。   许幢主上下看着他,轻蔑的嘲笑一声:“桓世子这是去哪?”   明知故问!   桓熙紧咬牙关,死命压着脾气,才没有当场破口大骂。沉声将疑惑道出,言明自己是伤兵,行走尚且困难,如何能上战场。   “伤兵?”许幢主再次冷笑,“桓队主怕是忘了,你非御敌所伤,而是违犯军令,自然不在优恤之列。若是依前朝的规矩,如你这般犯错的将兵,都应御敌冲锋以死赎罪!”   “什么?!”桓熙大怒。一个小小的幢主竟敢如此对他说话?!   “我观桓队主能走能跑,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伤势已然大好,定然能上战场。”   许幢主又扫桓熙两眼,当着他的面对部曲下令:“明日临战,你同钱司马跟着桓队主,切记,务必要将桓队主送到阵前。”   “诺!”   说完这番话,许幢主转身就走。   注定是死人,何须多费口舌。   桓熙立在帐中,怒火冲天,气喘如牛。慢慢冷静下来,思量突来的命令和许幢主的态度,脸色一点点变白,终至全无血色。   太和四年,十月   晋军兵出枋头,同慕容垂率领的鲜卑骑兵沿黄河对战。   双方在河岸边列阵,战马嘶鸣,刀戈相击,烟尘匝地而起,气氛肃杀,空气中仿佛都带着杀气。   前锋两军列阵在前,步卒、弓兵、骑兵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余人。   为鼓舞军心,桓大司马亲自架车出营。   一身明光铠甲,护心镜和背甲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腰间一柄宝剑,是征讨成汉所得,为汉朝大匠所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战旗烈烈,号角响起,悠长的声音回响在古老的大地。   伴随着咚咚的鼓音,晋军将士列阵完毕。   左翼中规中矩,并不出奇。右翼阵前多出一辆漆黑的武车,车后跟着数名壮汉,“拱卫”一名将官,几乎不离半步。   桓容说要拖人,却不能真把桓熙捆起来。   那样的话,谁都能看出不对。   多安排几个人手,将桓熙“簇拥”上阵,照样能完成任务。   因距离有些远,桓大司马仅认出武车,并未留意车后之人。反而是郗超察觉不对,令人速去打探。   “是、是南郡公世子……”   一瞬间,郗超脸色惨白。   桓大司马的视线扫过来,郗超不敢隐瞒,如实禀报。   “你说什么?!”   刹那之间,桓温脸颊抖动,目光几欲噬人。   就在这时,郗愔的车架靠近。车前司马拉住缰绳,战马打了个响鼻,就此停住。   郗刺使立在车上,扬声道:“大司马一心为国,父子三人上阵杀敌,桓世子和丰阳县公更是身先士卒,不惧生死,实乃我辈典范。”   之前被桓大司马堵得肝疼,总算赢回一局,郗刺使笑得无比畅快。   相比之下,桓大司马握紧剑柄,险些被气得脑浆崩裂,恨不能当场拔剑杀人。 第八十三章 战场扬名二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   无论天潢贵胄王孙公子,还是寒门子弟布衣百姓,上了战场,胸前挨上两刀都会丢命。   号角声起,战事一触即发。   晋军和鲜卑军中各驰出一骑,马上将军皆身披甲胄,手持锐兵,高大魁梧,煞气惊人。   冷兵器时代,尤其汉魏之时,阵前必先斗将!   晋军一方,因段思和李述先后被击败斩杀,邓遐和朱序等心知不如二人,未敢强撑出头,为博面子轻易出战。刘牢之阵前领命,手持一杆镔铁长枪,倒拖枪头,策马直奔鲜卑武将。   枪尖擦过地面,留下深深的划痕。遇到坚硬的石子,竟擦起闪亮的火花。   鲜卑武将不甘示弱,持一杆长矛,迎面冲杀过来。   当的一声,枪杆和矛身相击,两骑兵擦身而过,刘牢之调转马头,趁着对方不及回身,单手持枪,前臂同枪身紧贴,顺势向前猛刺。   锋利的枪头破开硬甲,划开皮肉,撞碎骨骼,最终,竟生生穿透武将胸前的护心镜,带着血光穿出。   “死!”   刘牢之大喝一声,手臂猛地用力,将武将从马上硬生生甩了出去。   扑通一声,鲜卑武将掉在地上,脊椎断裂,口中喷出赤色的鲜血,手臂撑了两下,终于伏倒在地,再无声息。   咴律律——   战马的嘶鸣打破瞬间死寂,晋军阵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刀盾手持刀猛击盾牌,枪兵和矛兵高举兵器用力顿地,弓兵拉起空弦,就连推动投石器的仆兵都用力敲着木杆。   “将军威武!”   “将军万敌!”   晋军士气大振,刘牢之策马驰回阵前,长枪斜指地面,紫红的脸膛现出武将的傲气。   “再来!”   鲜卑军中一阵骚动,旋即有一员猛将策马驰出,观其身形,竟比典魁还大上一圈,就连胯下的战马都比寻常战马高壮。   桓容坐在武车里,看到这员猛将,禁不住直嘬牙花子。   目测这位的身高至少超过一米九,胳膊比他大腿都粗,绝对的立起成塔,蹲地成缸。亏得能寻来这匹战马,否则压根驮不动他。   “此人是慕容鲜卑尚书郎悉罗腾,祖先有西域胡的血统。先前被刘将军斩杀之人,乃是鲜卑虎贲中郎将染干津。”   秦雷秦俭坐在车辕前,钱实典魁立在武车左右。相比后两人,前者常年同胡人交战,更了解鲜卑骑兵,自然更能护得桓容安全。   秦雷说话时,刘牢之和悉罗腾已战在一处。   悉罗腾的兵器十分特殊,看似一杆长矛,却比寻常所用的矛身长出数寸,矛头扁平尖利,舞动起来寒光闪烁,不像用来刺杀,倒更适合劈砍。   “段思被悉罗腾所擒,李述更是死于他手。”秦雷的声音不见起伏,只是目光灼灼,有些按捺不住战意,“四郎君同其交手,曾伤其右肩,如不是鲜卑胡一拥而上,拼命困住郎君的战马,他坟头的草早已经比人高了!”   闻听此言,桓容不禁咋舌。   看着陷入苦战的刘牢之,再看看力拔山兮的悉罗腾,真心想象不出来,秦璟到底是如何伤了这个猛汉,更差点要了他的命。   “同他比拼力气,刘将军不占上风。”秦雷继续道,“想要取胜,唯有寻出弱点,以智破敌。”   话音未落,场中忽然出现变化。   刘牢之扛下悉罗腾一矛,长枪险些脱手。貌似气力不济,不敢继续对战,狼狈的调转马头,拖枪倒走。   见状,鲜卑军发出兴奋的嚎叫,悉罗腾哈哈大笑,策马紧追而至,誓要将刘牢之斩于马下。   “危险!”   桓容看得心惊肉跳,秦雷微微皱眉,旋即现出一丝笑容。   “府君放心,刘将军不会败。”   果然,刘牢之退到中途,忽然向后弯腰,背部紧贴马身,避开当头砸下的一矛,同时刺出长枪,枪头对准的方向竟是悉罗腾的右肩!   同秦璟一战,悉罗腾受伤不轻,留下不小的阴影。纵然伤口痊愈,临战仍会不自觉护住昔日伤处。   段思李述本领不济,压根来不及发现蹊跷,已接连败在他的手下。   换成刘牢之,几个回合就发现不对,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大意上钩,一记回马枪使出去,惊出悉罗腾一身冷汗。   当!   长枪被挡住,刘牢之又接连刺出三枪,逼得悉罗腾手忙脚乱,几乎要当场跌落马下。   “喝!”   “将军威武!”   喝彩声再起,晋军士气达到最高峰。   两人缠斗十余回合,悉罗腾被逼得不断后退,晋军中猛然响起战鼓声。   桓容推开后窗,好奇观望,发现是桓大司马亲自擂鼓,在阵中为将士助威。   一瞬间,桓容的心思有些复杂。   桓大司马作为臣子,整日想着造反,身为父亲,更是渣到极点。但不能否认,作为东晋赫赫有名的一员武将,桓温戎马半生,率领军队南征北讨,于国于民,确实有着抹不去的功绩。   一码归一码。   他和渣爹不可能和平相处,闹不好就要不死不休。然而,在战场上,在维护汉家的尊严和土地上,他佩服桓大司马,半点不掺假。   咚、咚、咚!   战鼓一声重似一声,一阵急似一阵。   刘牢之越战越勇,在鼓声和呐喊声中,长枪仿佛出洞的灵蛇,游走出击,招招刺向对手要害。   悉罗腾渐渐不敌,右肩仿佛又疼了起来。   呜——   鲜卑战阵中突起一阵沉闷的号角,悉罗腾面罩护铠,看不清表情,但从其行动来看,这是撤退的号令。   “想走?”刘牢之大喝一声,径直策马追上。   追至阵前,鲜卑骑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员年轻的小将策马飞驰而出,接应悉罗腾,挡住刘牢之飞来的长枪。   小将年纪不大,一身亮银色铠甲,雪肤乌发,少年英气,显然是慕容氏皇族。   “殿下!”   “休要多言!”   悉罗腾面带惭愧,慕容冲无意听他多说。不是叔父下令,他绝不会出面救人。   阵前斗将,败就是败,胜就是胜,哪怕死了也是光荣。结果倒好,见他撑不住,叔父竟下令救人!   这压根不合规矩!   慕容冲到底少年意气,即便服从军令,对悉罗腾仍没什么好脸色。   待两人回到阵中,军阵迅速合拢,将刘牢之拦在阵外。   “没种!”刘牢之不惧面前长矛,相距不过二十余步,大声骂道:“妄你自称英雄,战无可敌,简直是狗熊!”   骂完策马就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牢之貌似粗汉,实则胸有乾坤。什么时候该硬气,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心里门清。   见刘牢之回到阵前,桓容眼珠子转了转,从侧窗吩咐钱实两句。   “府君放心吧。”   桓熙早已经腿软,无需钱实再费心看管。得桓容口令,钱司马行到武车后,取出役夫赶制的“扩声器”,交给嗓门最大的军汉,吩咐道:“使劲喊,喊破喉咙也不要紧,府君有赏!”   “您瞧好吧!”   军汉咧开大嘴,气沉丹田,猛地扯开嗓子:“鲜卑胡听着,你们不识字,不懂规矩,是你们没脑袋,是天生缺陷,不怪你们!你们不守斗将规矩,就是没胆子、没种、没卵!”   既然是冲军汉吆喝,自然不能文绉绉,越是简单明了效果越好。   “你们这群缩头乌龟,有什么脸称汉家子懦弱!不,不能叫你们乌龟,那是侮辱乌龟!”   “没胆的孬种!没脸的孬汉!”   军汉嗓子放开,骂得酣畅淋漓,痛快之至。   无论晋军还是鲜卑军,都有瞬间的错愕。   晋军反应过来,跟着一起大骂“孬种”,长刀击在盾牌上,骂声连成一片。鲜卑军被骂得双眼充血,牙根紧咬,奈何自家确实坏了规矩,想要回骂都没底气。   桓容单手撑着下巴,在武车里冷笑。   论起国骂的艺术,这才哪到哪?何况仅是口头开骂,换成某支穿裙子的军队,可是要当面掀裙子,拍着屁股挑衅敌军。   那一排世所罕见的风光……   不成,不能再想了。   桓容摇摇头,自己好歹是个士族郎君,大好青年,岂能如此之污,简直太不讲究。   骂声一阵高过一阵,桓大司马并未下令阻止,仅是看向右军,表情难测。   随军出阵的郗超转过头,隐晦的望向武车方向,吩咐部曲,一旦开战,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冲入右军之中,护卫桓熙安全。   “务必护住世子!”   “诺!”   郗超吩咐完,向桓大司马拱手。后者点点头,对郗超的信任又恢复几分。   郗愔站在车上,对此不发一言。看到长子的种种作为,早已经寒了心。今后的郗氏便交给次子。至于长子是生是死,是显贵荣耀还是跌落尘埃,再同郗氏无半分干系。   骂声一波接着一波,鲜卑军彻底被激怒,慕容垂见时机已到,当即令人吹响号角,发起进攻。   “杀!”   雷鸣般的马蹄声响彻平原。   鲜卑骑兵排成锥形战阵,分三股袭向晋军方阵。   慕容垂没有率先冲锋,而是领最后一支精锐在后压阵,对跟在身边的慕容冲道:“凤皇,你要牢牢记住,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劣势未必不能转为优势。晋军得意过甚,过度激怒对手,这便是用兵不慎。”   “侄儿定会记住!”   “桓元子是用兵大家,不会犯此错误。”慕容垂眺望阵前,看着如猛虎下山般的鲜卑儿郎,不禁冷笑道,“必是哪个汉家高门子弟不听调度,擅做主张。如此也好,激起我方杀气,此战必胜!”   在一般情况下,慕容垂所想不错,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桓容不是无知小儿,更不是张狂到没有顾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局。   “不让他们以为晋军内有分歧,有机可趁,如何能够大意,又如何能尽快破敌?”   激怒对手的确冒险,但人怒到极致常会失去理智,一旦失去理智最容易犯错。   慕容垂是猛人不假,但他手下却是未必。   悉罗腾在阵前受辱,誓要挽回面子。在号角声中,当先率军冲锋,眨眼袭至晋军阵前。   见到黑色的武车,悉罗腾不以为意,以为是哪个随军的谋士将官怕死,躲在车里不敢露面。   不料想,车中忽然发出讯号,阵前的刀盾手集体放低身形,盾牌扎入土中,二层互相叠加,转眼组成一面近两米的高墙。   “墙壁”间留有空隙,竹制和铁制的枪矛斜刺而出,像乌龟壳上突然生出尖刺,硬生生阻住骑兵的冲锋。   有战马收势不及,撞到盾墙上,立刻便扎成血葫芦。马上骑兵被长矛一挑,不由自主的飞入战中,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瞬间被砍成肉泥,丢掉了性命。   不只前锋右军如此,左军亦然。   无论平时有何龃龉,上到战场,面对一样的敌人,都是一样的拼命。刘牢之和桓容没有藏私。他们看不惯邓遐朱序,左军几千将士却是无辜。   为了杀敌,旧怨大可暂时抛到一边。   对方不领情那是他们的事,自己要做到问心无愧,对得起士卒,对得起来晋地百姓!   骑兵冲势被阻,数百骑挤在盾墙前,紧随其后者察觉不妙,却无法减速。   双方列阵时,慕容垂特地选在高处,适合骑兵冲锋。现如今,优势成为劣势,更成了骑兵们的催命符。   “投石器!”   “放箭!”   刘牢之阵前指挥若定,十余架投石器同时发威,数米长的杠杆被粗绳拉动,网兜里的巨石凌空砸下。千余弓兵一起控弦,箭矢如雨,闪烁慑人的寒光。   拥挤在一处的鲜卑骑兵成了活靶子,即便躲开飞落的巨石,也躲不开袭来的箭雨,很快,冲锋的鲜卑骑兵被截成两段,两者之间是鲜血和残尸画成的死亡线,越过者死!   战马惊恐的嘶鸣声不断回响,很快被喊杀声压过。   悉罗腾勇猛过人,凭一己之力砸开盾墙,冲破一个缺口。他看得明白,之前同他对阵的将领就在那辆奇怪的武车前,杀了他,阵型必乱!   “杀!”   鲜卑骑兵的确勇猛,晋军的战阵被撕开口子,一时之间竟无法合拢。   悉罗腾领百人杀到,脸上现出狞笑。   不想,武车旁的晋军非弹没有上前拱卫,反而迅速向两侧散开,包括刘牢之。实在来不及跑开,全部躲到车后,仅有一个面色苍白,连把刀都握不住的低级军官站在车旁,抖如筛糠。   以为晋人被吓破胆,悉罗腾纵声大笑,策马上前,高举长矛,就要斩下这名军官首级。   “晋人孱弱,你也算条好汉!”   眼见长矛袭至,桓熙肝胆俱裂,脚下却无法移动半分。   以为命将丧时,侧面扑出两条人影,代他受下一矛。   “世子快走!”   部曲临死之前不忘狠推桓熙一把,将他推入武车之下。   世子?   没想到还是条大鱼!   悉罗腾登时双眼放光,大叫道:“抓住他,死活不论!”   鲜卑骑兵一拥而上,桓熙干脆蜷缩在车下,狼狈得无以复加。   武车中始终静悄悄。   待车身三面被围,突听一声轻响,车前两块长方形的挡板同时落下,破风声骤然而起。   嗖嗖声中,黑色的箭矢穿透空气,瞬间破开铠甲,夺取骑士的性命。同时,车轴陡然一轻,车轮横向伸出三道尖刺,可轻易斩断马腿。   箭矢稍停,武车开始前行,典魁钱实一并用力,借同袍掩护,将武车缓缓推动。   十余步后,箭矢再次飞出,典魁和钱实找准角度,毫发无伤。胆敢靠近的鲜卑骑兵却倒了大霉,不是被飞矢射中,就是战马被伤,不慎跌落马下,眨眼被踩成肉泥。   典魁和钱实推动武车,恰好堵住盾墙的缺口。   桓容坐在车内,心脏跳得飞快。攥紧南康公主送的匕首,双眼紧盯前方。   缺口被堵住,悉罗腾率领的鲜卑兵彻底同后方断绝,很快被围在战阵之中。   “杀!”   竹枪兵围住战马,鲜卑人没有投降,而是挥动弯刀,一次又一次冲杀,战马死亡便落地搏杀。   失去武车庇护,桓熙几次被战马踏过双腿,当场晕死过去,却奇迹的没有伤到要害。   这种情况下,桓大司马没心思再管儿子,当即下令擂鼓,命府军和州兵出战,誓要大破慕容垂。   另一面,见战况对己不利,慕容垂未见惊慌,当机立断,亲自率兵杀出。   晋军的人数超过鲜卑,单兵战力却远远不如。随着慕容垂亲自上阵,鲜卑骑兵像是瞬间打了兴奋剂,士气惊人。   战阵仍在,却发挥不出原本五成的效用。   桓容面带惊色,终于明白何为万夫不当之勇,也终于意识到,冷兵器时代,一员猛将能够发挥多么惊人的作用。   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仅靠一人便有扭转战局的可能。   奈何事实胜于雄辩。   看着慕容垂从侧翼冲杀,撕开盾墙,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桓容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还是人吗?”   秦氏和桓氏部曲护在车前,任何敢于靠近的敌人都会被斩于刀下。   慕容冲艺高人胆大,杀得兴起,同慕容垂越离越远,直冲到武车近前,挑飞一名部曲,单手掷出匕首。   匕首顺着车窗射入,当啷一声,几乎擦着桓容的鼻尖扎在车壁上。   秦雷秦俭同时上前,慕容冲毫不畏惧,哈哈大笑道:“临战不出,躲在车中,究竟哪个才是懦夫孬种?!”   桓容深吸一口气,用力拔下匕首,擦过车壁上的划痕,眼底闪过一抹怒气。随即推开车门,站上车辕。   两个俊秀无双的少年,一在车上,一在马背,隔数人相望。   慕容冲面带诧异,他还以为车里的是个老头子。   桓容表情冰冷,单手持匕,猛地丢向慕容冲:“还给你!”   剑光飞过,慕容冲本能闪躲,不想桓容愤怒之下超水平发挥,匕首没击中慕容冲,却划过了战马的脖颈。   匕首十分锋利,战马疼得嘶鸣。   慕容冲没提防,当场被甩落马背。   桓容大声道:“抓住他!”   慕容冲单膝点地,长矛脱手,抽出腰间宝剑,视线扫过众人,似凶狼一般。   桓容正要退回车厢,不想有流矢飞过,忙侧身闪躲,手臂撞在车厢上,藏在袖中的弩箭被激发,不偏不倚,擦过慕容冲的上臂。   弩箭是公输长所制,上面粹了毒,李夫人亲手调制。   身边的鲜卑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慕容冲身陷险境,终于开始焦急,猛地站起身,击退两名晋兵,正要冲出同大部队汇合,突感右臂麻木,伤口古怪的刺痛,眼前一阵模糊,不由得倒退数步,直退到武车前。   机会送到跟前,桓容顺势出脚。   砰的一声,现下的中山王,日后的西燕皇帝,被桓某人一脚踹倒,面朝下倒地不起。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看向桓容,再看看倒地的慕容冲,满脸不敢置信。 第八十四章 战场扬名三   慕容冲扑倒在地,桓容见众人发愣,忙大声道:“快,抓起来!”   听到喊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钱实最先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前,将慕容冲双臂反拧,没有趁手的绳子,干脆抽出慕容冲的腰带,两圈捆住,牢牢的打个死结。   典魁慢他半步,没捞到绑人,转身抓起慕容冲的兵器,掂了掂重量,双手各抓一端,猛地用力一掰,竟将矛身生生掰断。   长矛是硬木所制,外层缠了一层铁丝,看着重量惊人,实际上,比起刘牢之的镔铁长枪至少轻了三分之一。   “样子货!”   跟着桓容不少时日,典魁也学会了吐槽。   典魁扔掉掰折的长矛,抡起惯用的长枪,和秦雷秦俭等一同护卫武车,凡是敢靠近的鲜卑兵通通挑飞,没死的还要补上一枪。   桓容跃下车辕,看着中毒昏迷的慕容冲,没时间多想,道:“将他抬上车。”   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长相,联系北地的种种传言,此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桓容登上车辕,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慕容冲,嘴角微微翘起,脑中浮现三个大字:大鱼啊!   邺城被围,晋军貌似占据优势,实际情况如何,自桓大司马以下,各州刺使心知肚明。石门一日未能凿开,水道便一日不通,晋军的粮食就成问题。   假设慕容垂没有出兵,依靠秦氏坞堡运来的牛羊,说不定能逼迫燕主低头。   可惜的是,慕容垂发兵豫州,摆开架势同晋军决战。他手下的骑兵和沿途遇见的鲜卑兵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战斗力之猛,性情之凶悍,一比三都不落下风。   精心布置的战阵能困住悉罗腾,却挡不住慕容垂一次冲锋。   桓容不得不认真思量,历史上,此次北伐不胜,究其原因,晋军粮秣不足轻敌冒进是其一,最主要的还是慕容垂过于生猛,寻常人压根干不过。   “钱实。”   “仆在!”   “叫两个大嗓门对着鲜卑军喊,中山王被生擒。”   “诺!”   钱实领命寻人,秦雷秦俭斩杀两名鲜卑骑兵,快速退到车前,道:“府君,如依此行事,此处定然凶险!”   换句话说,武车和桓容都会成为靶子。   “我知。”桓容点头,道,“放心,我父定会来救。”   话落,桓容唤来典魁,令其在四周搜寻,果然寻到尚存一息的桓世子。   看着两腿被踩断,面如土色的桓熙,桓容不禁咋舌,这位的命可真大!不过命大也好,如此桓大司马才会派兵救援,不会视而不见,任由鲜卑骑兵围了自己。   “府君,刘将军处可要知会?”说话间,秦雷又砍翻一个鲜卑骑兵。   桓容从车窗望去,刘牢之胯下的战马被砍断前腿,正跃身落地,长枪横扫,步战悉罗腾。瞧那架势,不将悉罗腾一枪捅穿绝不罢休。   以两人为中心,半径五米之内没人敢靠近。   “怎么通知?”桓容看向秦雷。   “……”好像是有点问题。   “罢,钱实安排妥当,刘将军自会知晓。”   大嗓门扯开,不只刘牢之,桓大司马和慕容垂都会晓得,慕容冲已落入他手,活的!   秦雷应诺,手指抵在唇边,打起一声呼哨,四周的秦氏部曲立即向武车靠拢,呈半圆形拱卫车门。   混战之中最能看清个人能力。   自开战至今,二十名秦氏部曲互相配合,且战且守,未损一人,即便受伤也是轻伤。与之对战的鲜卑骑兵多数被斩杀,侥幸活命者也会失去战马,仅能下马步战。   鲜卑兵之所以让晋兵忌惮,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骑术精湛,纵马冲入战阵,几个来回就能撕开晋军防线。   下了马的鲜卑骑兵犹如拔牙的老虎,纵然战斗力不弱,几个晋兵一同扑上,照样会被乱刀砍死。   二十名桓氏部曲少去一半。   并非他们战斗力不强,实是同鲜卑骑兵交手不多,吃了经验上的亏。遇上鲜卑兵冲来,不知该如何配合,等寻到对方弱点,开始向战马下手,早被骑兵冲杀过一个来回,人员死伤不轻。   “秦俭,将桓川叫回来。”   “诺!”   随着秦氏部曲加入,桓氏部曲压力骤减,边战斗边退,终于退到武车边缘。   “蹲下!”   桓容发出指令,部曲反应极其迅速,同时放低身形。   紧追而来的鲜卑骑兵心知不妙,奈何战马去势太急,根本来不及掉头,耳边骤闻破风声,十余枚利箭迎面疾射而来,伴随一声惨叫,人已跌落马下。   桓容放开机关,数着放箭次数,不禁皱眉。   依照武车的配备,顶多还能齐射两次,箭矢就要告罄。转头看向依旧昏迷的慕容冲,心中暗道:看来,真要靠这条大鱼才行。   此时,战场上陷入一片混乱。   马嘶声被人的惨叫声淹没,伴着一阵接一阵的喊杀声,烟尘匝地,血肉横飞,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无论晋兵还是鲜卑兵,全都杀红了眼。   晋军的方阵被冲开,竹枪阵和枪矛阵被分割,无法合拢到一处,干脆数十人组成小型枪阵,发挥出的威力照样惊人。   十余杆枪矛同指一个方向,勇猛如慕容垂都要策马避开。   刀盾手在阵中冲杀,均是满面赤红,衣襟染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举刀冲向战马时,恍如是地底爬出的凶神恶鬼。   在前锋右军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晋军向枪阵靠拢,专朝马腿下手。   鲜卑亲兵的优势不再明显,即使仍能冲杀,却无法像先前一般纵横捭阖,仿入无人之境,杀人似砍瓜切菜。   慕容垂接连斩杀三名幢主,邓遐上前迎战,被当胸砍了一刀,当场跌落马下,经部曲拼死救援,才没有被马蹄踏成肉泥。   斜刺里,两杆竹枪忽然袭至,慕容垂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前蹄扬起,惊险避开这一击,顺势长矛横扫,将竹枪兵扫飞。   “中山王在何处?”   见识过晋兵的枪阵,慕容垂不敢掉以轻心。想起跟随自己冲锋的侄子,向四下里张望,哪里还有慕容冲的身影!   “凤皇!”   以慕容冲被落在身后,慕容垂调转马头,就要向阵中冲去。   就在这时,战场中忽然响起一阵破锣般的喊声:“鲜卑贼听着,你们的中山王已被活捉!”   喊声乍起,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武车周围,战场上仍是混乱一片,该杀的杀,该砍的砍,连个眼神都没给。   喊话的士卒很没有面子,再次气沉丹田,将扩音器放到嘴边,嗓门开到最大,连续喊了数声。   “贼子慕容冲被活捉!”   “桓校尉勇猛无敌,三招将其生擒!”   “贼子慕容冲就擒!”   “桓校尉熊虎之力!”   喊话声越来越高,终于引来众人关注。   桓容在车中张望,发现两队鲜卑骑兵径直冲杀过来。其中一队由一名金甲将军带领,因面罩护甲,看不清五官,但身形高大,宽肩窄腰,手持一杆长矛,正是冲破晋军方阵的慕容垂。   “来了!”   桓容忽觉喉咙发干,紧张夹杂着兴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能不能成,就看这一遭了!”   思及此,桓容再不犹豫,一把就要拉起慕容冲。结果没拉动,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栽到对方身上。好悬单膝撑住,才没有当场出丑。   只不过,膝盖的落点实在巧,正好撞在慕容冲的左肋。   昏迷中遭此重击,骨头险些断裂,慕容冲忍不住呻吟一声,痛得睁开双眼。   “你!”   看清眼前是谁,慕容冲暴怒,当即要暴起杀人。奈何双臂被捆住,实在动弹不得。   桓容为了保险,将他的两根大拇指绑了起来,就算他有千钧之力,能挣开身上的腰带,双手照样挣不开。   “我怎么样?”差点摔了一跤,桓容没什么好气,一把抓起捆住慕容冲的绳子,就这样将他拖出了车外。   慕容冲的美名盛传北地,此时一身狼狈,照样掩不去雪肤乌发,少年风华。一身银甲格外醒目,站在车辕上,立刻引来众人视线。   鲜卑骑兵大哗。   “是中山王!”   “那晋兵说的是真的!”   “好胆!”   鲜卑骑兵一阵骚动,纷纷扫开拦路的晋兵,向武车直冲过来。   慕容垂更是一马当先,长矛斜指向地,谁敢拦住前路,都会被撞飞出去。   桓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得手心冒汗。   慕容冲背对他站着,仍能感到他紧张。伤口疼得麻木,眼前一阵阵发黑,胸中憋着一口气,强撑着讥讽:“你们汉人只有这点能耐,无非是阴谋诡计,懦夫行径!可敢与我叔父当面一战?”   “我的确不敢。”桓容痛快承认,让慕容冲愣了一下。   “明知道打不过还硬着头皮往上冲,分不清自身的劣势和优势,闭着眼睛送死,这样的事,阁下能为,我却不会。”   潜台词,像你这么蠢,我真做不到。   “你!”慕容冲目龇皆裂,被气得头顶冒烟。   “原来你能听懂暗喻?”桓容故作讶异,“真想不到。”   “你、你这……”   没有被当场气死,慕容冲都很佩服自己。   桓容的紧张感退去不少,仔细想一想,自己这一番言行当真很像反派。   明明是大好青年,正义之师啊……   眨眼之间,慕容垂策马冲至近前,被秦雷秦俭联手挡住。   慕容垂欲要故技重施,长矛横扫过去,非但没能将两人扫开,反而被拦在十步之外,无法继续向前。   正如秦璟熟悉鲜卑骑兵,慕容垂对秦氏仆兵同样不陌生。连续被挡开三四次攻击,不由得生出警惕,看向秦雷等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秦氏坞堡的战法,为何晋兵会用?   这一迟疑,给了旁侧的竹枪兵机会。   十余杆竹枪同时刺来,对准的不是慕容垂,而是他胯下的战马。   咴律律——   战马扬起前蹄,踹断身前两杆竹枪,却挡不住身后来的攻击。   看到战马中枪的部位,桓容禁不住抖了抖嘴角。这谁?下手如此之黑,当真是人才!   战马吃痛,无法转身,更多的竹枪从两侧扎来。顷刻间,马身出现五六个血洞,皮毛被鲜血染红。   慕容垂握紧长矛,挥臂挡开一排竹枪,面甲后的双眼似猛虎一般射出凶光。   刘牢之和悉罗腾顾不得分出胜负,同时停手冲向武车,冲到中途,却被蜂拥而来的鲜卑骑兵挡住。   鲜卑骑兵似发疯一般,悍不畏死的冲过来,撕开晋军的枪阵,护在慕容垂四周。   竹枪兵损失惨重,刀盾手上前,真正的以命换命。留下几十具尸首,双方陷入僵持,谁都占不到便宜。   正如慕容垂之前所言,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可能发生。   此刻即是如此。   以武车为中心,半径十米之内,双方拼死较量,以命搏杀;十米之外,鲜卑骑兵想要冲进圈内,晋兵拼死拦住,多数人不知晓原因,只是凭本能行动。   同袍向前冲,自己跟着冲;敌人要上前,必须挥刀挡住!   从战场上方俯瞰,原本乱成一片的战场,此刻竟如水波辐射,一圈接着一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这样一来,桓大司马就变得尴尬。   敌寇不杀向大纛所在,却集体冲着一个校尉所在的武车拼命,这样的场景,不是亲身经历,绝不会有人相信。   “大司马,寇首慕容垂想必就在该处,正是增兵之时!”   两名刺使先后出言,桓温未及回应,一名满脸血污的步卒突然冲过来,距车架十余步被拦住,无法向前,干脆大声喊道:“督帅,桓校尉生擒寇中山王,困住寇首慕容垂!现被贼寇所围,请督帅增兵!”   没能他喊完,又一名步卒冲过来,同样是满脸血污:“督帅,世子被贼所伤,幸得桓校尉相救,现正困于阵中,请督帅派兵!”   两名步卒声嘶力竭,哪里是喊,分明是吼。   几名刺使先后看过来,郗愔扬声道:“大司马,看在世子的份上也该发兵。”   什么叫看在世子的份上?   桓温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差点当场吐血。明知他不会坐视,郗方回仍要这样说,分明就是当面坑他!   果然,郗刺使话音未落,在场的文武均神情微动,脸上闪过异色。   郗超暗道不好,正要开口解围,就被郗愔扫过一眼,目光冷似寒冰。   “郗参军有话要说?此时恐非良机。”   话虽不长,威胁之意却让郗超发抖。   以官职相称?   大君是要将他逐出家门不成?   郗超面色惨白,心中陡然升起不祥预感。   桓温被郗愔坑得不轻,又没法开口解释,咬碎大牙也要和血往肚子里吞。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再多都是错,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点将调兵,誓要将慕容垂一举拿下。   无论之前目的为何,有擒下慕容垂的机会,桓大司马绝不会轻易放过。   知晓渣爹的性格,桓容才敢放手施为。   抓一个慕容冲不算什么,困住慕容垂,桓大司马必会有所行动。如果真能将慕容垂拿下,说不定历史都将因此改变。   至于桓大司马会不会趁机造反,桓容并不十分担心。   外有掌控兵权的郗愔,内有掌握朝堂的王谢士族,桓大司马又十分在乎名声,即便真要举旗,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况且,真能拿下慕容垂,邺城唾手可得,必要顺势拿下。桓大司马想中途收手,参战的各州刺使都不会答应。   北上一趟岂能不捞足好处?   桓大司马若是一意孤行,众人不介意联合起来,再顶一顶他的肺。   同样的,邺城陷落,氐人绝不会按兵不动。   苻坚先后两次派兵,乞伏鲜卑指望不上,后发的一万人距邺城并不远。   荀宥和钟琳分析过,晋军和鲜卑兵决战,这一万人绝不会袖手旁观,至于是帮鲜卑击退晋军,还是借双方厮杀坐收渔利,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利益面前,节操和信义算什么,早化作一阵青烟随风飘走。   慕容垂被困在阵中,桓容抓着慕容冲立在车上。   四周弥漫着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四目相对,诡异的平静。   终于,慕容垂取下面甲,直视桓容。   慕容氏得天独厚,皇族子弟多数俊美过人,慕容垂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世人仅知清河公主艳绝六部,中山王美貌绝伦,却少有人知晓,慕容垂年少时,容色丝毫不亚于两人。   待到年长,少年的俊秀被成熟取代,白皙的肤色变成古铜,浓眉深目,鼻梁高挺,轮廓犹如刀刻斧凿。   不会有人再以“美貌”来形容他,第一眼的印象,永远是凶猛和威严。   如果秦璟是一柄古剑,入鞘之时彝鼎圭璋,出鞘则寒光四射,锋锐逼人。慕容垂则是一把压根没有刀鞘包裹的战刀,所过处必要见血,通身都带着血腥和煞气。   桓容狠狠咬牙,逼自己挺直背脊,直视慕容垂双眼。抓住慕容冲的双手不断用力,指关节攥得发白。   “放回我侄,我饶你不死。”慕容垂出声道,“南地汉家子孱弱,你倒有所不同,不似生于南地,颇类北地儿郎。”   “笑话!”桓容声音微哑,不如少年清朗,倒多出几分气势,“尔等胡蛮不过逞凶一时,何敢这般大言不惭。汉家子孱弱?现在被我这个汉家子擒住的是谁?被汉家子困住的又是谁?!”   “口舌之利。”慕容垂冷笑道,“你既不识好歹,我又何必多言。”   “的确,和不识好歹之人无需多说。”   慕容垂冷下表情,桓容紧张到极点,反倒不再畏惧。   物极必反?   甭管合适不合适,总之,一番言辞交锋,紧张感骤然削减。面对慕容垂的目光,桓容的脊背挺得更直,借武车高度,看到打着府军旗帜的援军,更是咧开嘴角。   “慕容垂,你不过是区区一个胡贼,脚踩汉家之地,矫我汉家之名,安敢如此口出妄言,当真是不知羞耻,没脸没皮!”   比起愤怒,慕容垂更觉愕然。   如此一个俊俏的郎君,竟会说出这般粗俗之语,这和印象中的南地士族完全不同。   是他太久没离开北地,不闻世事了吗?   “我若是你,早就捂住脸面,不敢见于世人。难怪你要罩上面甲,原来真是没脸见人。”   “小贼,休要逞口舌之利!”悉罗腾终于杀进包围圈,立在慕容垂的战马前,满面愤怒。   桓容挑挑眉,他就是逞了,如何,咬他啊?   “我岂有说错,此地不是华夏之土?邺城不是汉家之名?即便是你们所谓的国号,同样是取自汉家!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不知丑!”   “尔等胡寇不要脸面,无耻之尤,还怕别人说?不过是掩耳盗铃!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归根结底,进入华夏的胡人,无论建立政权还是制定国策、委任官员,都是仿效汉家制度。占据北方的鲜卑和氐人都不得不承认,偏安南地的晋室才是华夏正统。   慕容鲜卑立国号为燕,取汉名,用汉字,学汉俗,过汉人节日,几乎事事仿效汉人,许多却是四不像,例如曲水流觞,当真成了笑话。   桓容高声斥骂,字字如刀,句句切中要害,抓住痛脚就是一顿猛踩。鲜卑人气得双眼通红,却只能狠狠咬牙,根本无法骂回去。   与之相对,桓容越骂越顺,越骂越畅快,终于体会到,演义中,诸葛武侯将那谁谁谁骂吐血是何等的爽感。   桓容骂得过瘾,大肆吸引火力。   等鲜卑人从愤怒中转醒,意识到事情不对,武车四周早被晋军包围,想要冲出去几乎成为不可能。 第八十五章 大捷   晋军形成包围圈,将慕容垂率领的几千骑兵困在圈内,只能桓大司马一声令下,就要群扑而上,将敌人砍杀殆尽。   鲜卑骑兵固然勇猛,但被晋军团团包围,失去逃生之路,不免惊慌失措。兼主帅慕容垂被刀盾手和竹枪兵困住,身边仅百余骑护卫,战局明显对己方不利,恐慌的情绪迅速开始蔓延。   冷兵器时代,两军对垒,想要取得压倒性胜利,将兵战斗力、士气、胆气,缺一不可。   一旦士卒慌了手脚,在战场上丧失斗志,甚至开始胆怯,也就离溃败不远了。   现如今,鲜卑骑兵面临的就是此等困境。   桓容先擒慕容冲,后以之为饵困住慕容垂,中途不忘捞起桓熙,两次派人往中军禀报,逼桓大司马派兵增援。   此刻,以武车为中心,鲜卑骑兵和前锋军混战一处,彼此不相上下。西府军和北府军趁桓容吸引鲜卑人注意,在战圈外展开包围。   整个过程不可谓不顺利,但是否能达到桓容预期的战果,终究要依靠对阵双方的硬实力和胆气。   战局到了这个地步,晋兵敢拼命就能创造历史,打破慕容垂不败的神话。相反,鲜卑兵豁出去,说不定真能撕开一个缺口,从绝境中逃出生天。   桓容站在武车上,左手抓住慕容冲,右臂借掩护平举,将袖中弩箭对准慕容垂,防备他拼死拉个垫背,先宰了自己再说。   “慕容垂,你已被大军包围,下马投降,归顺我朝,可保一条性命!”   刘牢之手持长枪,大步走上前。   因战马已死,刘将军一直步战。饶是如此,依旧煞气不减,除悉罗腾之外,凡是靠近五步内的鲜卑骑兵必会被捅个对穿,挑落马下。   刘牢之话一出口,慕容垂当场大笑,笑声犹如雷鸣,带着无尽的豪迈和锐利。   “凭你?”   慕容垂坐在马背上,俯视铠甲染血的刘牢之,冷笑道:“尔等鼠辈是留不住我的!”   说话间,单手猛地一拉缰绳,奄奄一息的战马嘶鸣一声,甩开架在身上的竹枪,撞开拦路的刀盾手,如桓容预料一般直直冲向武车。   “叔父!”   为保持清醒,慕容冲狠咬舌尖。见慕容垂冲过来,挣扎着便要扑向前。   桓容早有提防,奈何气力不济,差点被他拉到车下。   “典魁,拦住他!”   此等人形兵器,此时不放更待何时。   “诺!”   典魁一枪挑飞两名鲜卑骑兵,横向跨出三大步,速度快得不似人类,背靠武车立定,恰好挡住慕容垂前冲的方向。   桓容不敢放松,举起右臂,对准慕容垂放出袖箭。   黑色箭矢仅有巴掌长,尖端淬了毒,一旦划破皮肤,伤口立即会变得刺痛难当。不超过二十息,中箭者就会眼前发黑,头昏眼花。   哪怕是慕容垂这样的猛人,照样要跌落马背。   “叔父小心!”   慕容冲吃过弩箭的亏,不顾舌尖疼痛,大叫出声。   慕容垂的骑术极其精湛,听到喊声,立即弯腰贴上马背,惊险避开三支迎面而来的飞箭。   见此情形,桓容颇为遗憾,倒也觉得正常。   碰运气的事,可一不可再。取巧的手段,能拿下一下慕容冲已是不错,想照葫芦画瓢擒下慕容垂,可能性实在不大。   好在他的目的不是一招擒敌,而是拖延慕容垂的速度,为典魁争取时间。   “让开!”   见典魁拦路,慕容垂举矛就刺。   “来得好!”   以典魁的官职,阵前斗将轮不到,早就憋了一股愤气。遇慕容垂杀来,竟是躲也不躲,长矛递到面前,身形岿然不动,大喝一声,单手越过矛尖,用力抓住了矛身。   “什么?!”   不只是鲜卑骑兵,不少晋兵都看得愣住。   徒手抓住慕容垂的长矛,这还是人吗?   典魁咧嘴大笑,不顾掌心被擦掉一层皮,变得鲜血淋漓,趁马速减慢的良机,欺身上前,钵大的拳头抡起,狠狠砸上马颈。   只听咔嚓一声,随慕容垂征战多年,浑身染血犹能不倒的战马,竟被他一拳砸断颈骨,口鼻溢出鲜血,哀鸣一声,倒地不起。   “大都督!”   鲜卑骑兵大骇,奋不顾身的冲上前,要将慕容垂救出。   桓容知晓机不可失,当即令钱实等人去助典魁。   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什么道义规则全是XX!单挑拿不下,必须群殴圈踹,擒贼擒王才是根本!   典魁一击得手,慕容垂坠马,晋军士气高涨,无论府军还是州兵都像是开了挂,挥舞着兵器杀向敌人。   一刀砍断马腿,一枪挑飞劲敌。   有府军砍卷了刀刃,随手一扔,扑上落地的鲜卑骑兵直接开咬,更扯住对方的手脚,徒手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自慕容垂落马的那一刻,胜利的天平就开始倾斜。   对鲜卑骑兵而言,慕容垂的存在不亚于定海神针,有他在,众人就有主心骨,就能抛开一切拼命。   然而,一旦慕容垂落入险境,定海神针失去效用,产生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   桓容站在车辕上,看着昔日的群狼变成待宰的羔羊,看着慕容垂落马犹不言败,长矛在手,照样荡开刘牢之等人的联手进攻,胸中顿生一股豪情。   不是理智尚存,八成也会抄起刀子,加入战场一顿乱砍。   “汉人都是懦夫,只会耍阴谋诡计的小人!”   慕容冲嘴角淌血,恶狠狠的盯着桓容,眼中满是恨意。   “总有一日,我必杀你!”   桓容看着慕容冲,活似在看一个中二少年。将他拖回车内,和桓熙并排放好,自己靠着车壁,稍歇片刻,道:“我真不明白,都落到了我手里,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为何不能?”   不屑和桓熙靠在一处,慕容冲挣扎着挪开,上臂被捆住,双脚好歹还能动。   “你不敢和叔父对战,使阴谋诡计,根本就是个小人,无耻之徒!”   “少年,没事多读书。”桓容半点没有生气的样子,“翻来覆去几句话,骂人都是我用过的词,不能有点新意?”   “你、你、你无耻!”   “听过了。”   “你懦夫!”   “再来。”   “你小人!”   桓容掏掏耳朵,状似惋惜的摇摇头,道:“我身边的童子都比你词汇量丰富。”   慕容冲脸色赤红,就要扑上前给桓容好看。   过于愤怒的结果,忘记身中毒药,慢慢挪动几下都显勉强,如此大的动作,立刻加速毒素运行,眼前忽然一黑,扑通一声栽倒不起。   桓容支起膝盖,仰头望一眼车顶,再次摇头。   “所以说,没文化很要命啊。”   车厢内,慕容冲被桓容气昏,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车厢外,慕容垂被团团包围,鲜卑骑兵左冲右突,根本撕不开缺口,眼见要被晋军包了饺子。   桓大司马再次增兵,誓要截断慕容垂的所有生路。   战场后方的邺城,此刻却是静悄悄一片。   慕容评和朝中文武得讯,知晓慕容垂陷入苦战,非但无意派兵增援,更下令紧闭城门,无论晋兵还是鲜卑兵,一个都不许放进城。   远道而来的氐人获悉情报,顿时一片哗然。   将军苟池不免摇头,叹息道:“为这样的朝廷拼命,当真是不值。”   “将军,可要发兵救援?”   “不急。”苟池坐在帐中,魁梧的身形活似一座小山,“等等看,慕容垂就此落败,邺城必定不保,和慕容评定下的条件自然不作数。”   “将军的意思是?”一名谋士侧过头,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心中早有明悟,口中故意道,“仆实在不明。”   苟池大笑道:“邺城被破,剩下的鲜卑人就是一盘散沙。晋人从南来,肯定吃不掉这么大一块肥肉。”   到时候,他会派人禀报长安,与其帮助慕容鲜卑,不如和晋人一起瓜分燕土。   “将军英明!”谋士大拍马屁。   苟池洋洋得意,又道:“若是慕容垂能逃得一命,手中精锐尽丧,邺城也容不下他。可足浑氏和慕容评早想要他的命。届时,我派兵接应,予以拉拢,不愁他不投奔我主。得此虎将,西边的张凉,东边的慕容鲜卑,南边的遗晋,都将为国主囊中之物!”   苟池越说越是得意,帐中众人更是卖力追捧,直将他比作汉时卫青马援,三国周瑜陆逊,好话一筐接着一筐,很快将他捧得飘飘然。   殊不知,就在氐人营盘外二十里,三千骑兵正悄悄逼近。   秦璟离开枋头之后,没有着急赶回西河,而是先往上党调兵,依照探子送回的情报,一路寻到氐人驻扎之地。   “阿兄,真要动手?”秦玦一身黑甲,背负长弓,满脸兴奋。   “对。”秦璟策马上前,手中是一副粗陋的舆图,和桓容着人绘制的完全不能比。   “乞伏鲜卑有意在荆州自立,灭掉这伙氐人,苻坚不会再轻易往燕地派兵。如慕容垂战败,坞堡可趁机收取豫州,打下荆州,继而蚕食南阳。”   “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和晋接壤?”秦玸道。   秦璟点头,道:“此战之后,慕容鲜卑纵不灭国,亦将实力大损。阿父的意思是,隔绝氐人入燕的通路,逐步收回被鲜卑胡强占的州郡。”   收回州郡?   秦玦和秦玸对视一眼,都是眸光湛亮。   “阿兄,阿父可要称王?”   秦璟挑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个,”秦玦搓了搓缰绳,道,“之前阿父有意联合晋室,如今改变计划,是认为晋室不足与谋?”   秦璟眺望邺城方向,道:“主弱臣强,私心甚于收复故土,早晚酿成祸患。如今的晋室,偏安南地尚可,想要收复旧土、修复王陵,无异于痴人说梦。”   此时的秦璟,一身黑色甲胄,腰佩玄铁剑,通身煞气涌现,驻马于广阔平原之上。   秦氏仆兵持戈而立,黑色的战甲组成长龙,身披天边晚霞,仿佛一道亘古的洪流,冲过时光隧道,重现几百年前,秦军纵横宇内,一扫六合的霸气雄浑。   傍晚时分,战场的局势愈发明朗。   鲜卑骑兵十不存一,冲入战阵的几千人近乎伤亡殆尽。晋军同样损失不轻,在拼命的敌人面前,战损达到二比一甚至三比一。   一个鲜卑骑兵旁边,往往有两到三名战死的晋兵。   桓容坐在武车里,耳边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弥漫在四周的血腥气却是越来越浓。   刘牢之伤了左臂,不是被悉罗腾等大将所伤,而是一个没留神,被一个鲜卑骑兵的长矛扫到。   典魁和钱实浑身染血,背靠背立在一处,和盐渎的私兵互相配合,周围倒伏不下二十具鲜卑骑兵的尸首。   秦氏部曲开始出现伤亡,桓氏部曲仅存两人,余下皆已战死。   最危急时,桓容拉下机关,放出最后一批箭矢。至此,武车内的配备全部耗尽,仅剩车板可以防卫。   猛兽濒死必会发狂,一旦暴起噬人,其凶险非比寻常。   桓容用力掐了两下大腿,勉强稳住情绪,从车厢里翻出两瓶香料,准确来说,是号称香料的毒药。   攥紧瓷瓶,桓容再次走上车辕,瞅准慕容垂所在,大声叫道:“刘将军,退后!”   刘牢之杀红了眼,听而不闻。   喊声引来敌人注意,两只箭矢一前一后飞来,桓容匆忙躲进车厢,仍被划过前臂,衣袖瞬间被鲜血染红。   “府君!”   “郎君!”   “贼子好胆!”   手臂的伤口不深,只是血流得多,貌似骇人。   桓容咬牙站起身,见刘牢之仍没让开,干脆换成另一瓶药,这瓶毒性稍弱,只会使人视线模糊,睁不开双眼。天色渐晚,速战速决为上,大不了事后向刘将军赔罪。   心思既定,桓容叫来距武车最近的秦雷,道:“照着慕容垂扔过去,扔到脸上最好!”   秦雷接过瓷瓶,半秒没犹豫,抡起膀子投掷出去。   慕容垂虽然勇猛,到底是人不是神,经过一日厮杀,已是疲惫不堪。   眼见黑影凌空飞过,以为是晋军的流矢,本能舞动长矛扫开。   准头太好,当下击个正着。   瓷瓶易碎,撞到矛身上,顷刻裂成数片,里面的“香料”四散飞洒,半数落到慕容垂脸上,余下殃及四周的鲜卑骑兵和晋兵。   “咳咳!”   “这是什么?”   不等众人明白过来,凡被波及的士卒都开始身形微晃,双手胡乱挥舞,相距不到三步,硬是辨别不出是敌是友。   刘牢之躲得快,或许是记得初见桓容的情形,见有“烟雾”飞散,迅速捂鼻躲闪。见慕容垂中招,知晓机会难得,举枪就冲了上去。   就在慕容垂左支右绌,即将被擒时,一阵刺耳的嗡嗡声骤然响起,继而是一片不规则的“黑雾”自西而来,铺天盖地,仿佛席卷大地的狂风,猛扑向交战中的两军。   桓容站得高,最先看轻“黑雾”是什么,来不及出声提醒众人,已被“黑雾”撞入车厢。   “飞蝗!”   千百万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遮云避日,情景骇人。   飞蝗不伤人,却能遮挡众人视线,使得将兵寸步难行。   趁战场陷入混乱,悉罗腾抢过两匹战马,将慕容垂扶上马背,自己当先开路,以血肉之躯撞开飞蝗,沿途不管晋兵还是鲜卑骑兵,一概挥矛扫开。   逃生之路出现,立刻有鲜卑骑兵跟上。   刘牢之想要追,却被飞蝗和慌乱的士兵挡住。等到飞蝗渐少,哪里还有慕容垂和悉罗腾的身影!   “可恶!”   刘牢之大怒,即将到手的鸭子突然飞了,憋屈和愤懑压都压不住。   没能趁机逃跑的鲜卑骑兵倒了大霉,被晋兵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绞杀,最后竟没剩下一个俘虏。这样的战果几乎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   等到最后一名鲜卑骑兵倒下,战场上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庆贺,没有发泄的怒吼,什么都没有。   桓容简单包扎过伤口,从武车跃下,满目尽是倒伏的战马,死去的士卒,断裂的枪矛以及横躺的战刀。   数百米外,几部车架鱼贯行来。   为首的一辆红漆五马,位比诸侯。桓大司马左手按剑,昂然立在车上。各州刺使分左右并行,落后桓大司马半个马身。   部曲在前开路,沿途的尸体暂被移到一旁。   桓容立定在武车前,待相距不到十步,方才正身揖礼,口称“督帅”。   出乎预料,桓温跃下车辕,大步走上前,亲自扶起桓容,一副慈父的口吻道:“阿子受伤了?可严重?”   桓容当场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回督帅,并无大碍。”   “那就好。”桓温按住桓容的肩膀,道,“此战阿子立有大功,回到建康,我定报于官家,为你请功!”   “谢督帅。”   桓大司马突然扮演起来慈父,桓容却无心陪他演戏,自始至终恭敬有加,亲近不足。亏得桓大司马镇定自若,能一直唱独角戏。   “阿子抓了鲜卑中山王?”   “是。”   “甚好。”桓大司马点点头,又夸奖两句,就要将人带走。   这本没有什么。   以慕容冲的地位,留在桓容手里的确不合适,交给桓大司马无可厚非。然而,要将武车一起拉走未免太过分了。   “督帅这是何意?”   桓容拦住部曲,摆明态度不许动。   桓温倒没坚持,仍是拍了拍桓容的肩膀,令人将慕容冲抬出武车,顺道将桓熙也抬了出去。   见到桓熙重伤的双腿,桓温的表情有瞬间阴沉,看向桓容的视线犹如刀锋。   桓容没被吓住,反而松了口气。   对嘛,这样才正常。   都已经撕破脸皮了,硬要玩什么父慈子孝,不是开玩笑吗?   至此,枋头之战告一段落,晋军大胜鲜卑骑兵,慕容鲜卑中山王被生擒,斩首六千余,仅慕容垂和悉罗腾率百余人奔回大营。   自晋室南渡以来,对阵北地胡人,少有如此大胜。   消息传回建康,百姓尽皆欢腾。   至于司马氏和满朝文武怎么想,不是百姓关心。他们只知道枋头大捷,晋军大胜胡人,这就足够了。   建康城中一片歌舞欢庆,酒肆食铺喧闹更胜往昔。   回到枋头营中的桓容却并不感到心安。   看到荀宥和钟琳统计出的战功,对比从刘牢之处得知的杀敌数量,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悚然一惊。   “慕容垂不会只有这些兵力。”邺城袖手旁观,其他的诸侯王和州郡刺使不会都是傻子,真的一兵一卒也不出。   “府君?”   “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桓容扶着被吊在胸前的胳膊,不停的踱步思索。直到石门的消息传回,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原来,慕容垂同晋军决战时,范阳王慕容德已率一万五千私兵奔驰石门,击溃袁真的州兵,截断晋兵漕运。同时,前豫州刺使李邦率州兵五千,截断了晋军的陆运。   在晋军于枋头取得大胜时,石门被鲜卑兵占据,贯通南地的陆运粮道也被扼住。如不能尽快想出办法,晋军的后路将被彻底堵死,再取得几场枋头大捷也是无用。   了解过大致情况,桓容不由得苦笑。   慕容垂率手下精锐决战,压根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声东击西,意图鲸吞五万晋军!   这样的决断狠心非常人能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不服不行。 第八十六章 为大军殿后   漕运被阻,陆运被截,南粮无法送往北地,五万大军随时可能断炊。   桓温得知消息,立即升帐,召诸将官和诸州刺使商议,究竟是该孤注一掷,乘枋头大捷攻下邺城,还是尽早拔营撤兵,以防粮秣断绝,被燕军阻在路上。   “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表情不一,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轻易出声。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大司马背锅,傻子才主动担责。   然而,继续迟疑不定,石门的袁真恐要全军覆没,陆路也会被鲜卑军扼住。   五万大军驻扎枋头,进退不能,说不定真会由大胜转为大败,北伐之势由强转弱,最终功亏一篑。   “督帅,粮道之事非同小可,不可轻忽。”旁人不敢轻易出声,桓豁却没太多顾忌。   桓氏兄弟中,除桓温之外,他是最会打仗的一个。涉及到战事,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桓冲拼命使眼色,仍没拦住他的话头。   “兵者,诡道也。慕容垂以精锐引我军决战,暗中派兵袭击粮道,扼住我军要害,虽是兵行险招,却相当有效。”   “五万大军孤悬北地,粮草随时可能断绝,是进是退,是攻下邺城亦或掉头折返,督帅需尽快决断,以防延误战机,予贼寇可趁之机!”   简言之,是进攻还是撤退,大司马尽可作出选择,兄弟我一定跟着干!   桓豁表明决心,殊不知是给桓温挖了个大坑。   桓冲看向桓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己莫非看错了二兄,他才是诸兄弟中最聪明那个?   桓温险些咬碎后槽牙。   儿子坑他,以忠厚正直出名的兄弟也来坑他,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桓将军所言有理,是进是退,还请大司马尽速决断。”郗愔成功补刀。   “请大司马决断!”   “请督帅决断!”   桓豁最先出锹,狠狠绊了桓大司马一个跟头。郗刺使抓准时机,抡起铁锹将坑挖深,各州刺使陆续跟上,挥舞着膀子一顿猛铲。   桓大司马全身陷入坑内,仅露出半个脑袋,想要从坑底爬起来,难度委实相当大。   到最后,军帐中只剩下一个声音:请大司马决断。   桓温扫视众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能当场拔剑,来一场快意恩仇,挨个捅上几下,狠出一口恶气!   可惜只能想想。   目下的情况,众人打定主意甩锅,桓大司马想找个背锅侠万分困难。无奈,只能一口吞下黄连,当着众人的面下令:“焚烧战船,全军自陆路撤退。”   石门一直没能凿开,现今又被慕容德带兵阻截,河道水位不断下降,粮食送不过来,从水路撤军不现实,只能选择陆路。   至于攻打邺城,桓温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阴差阳错,一场巧合,倒是暗合最初的目的。但是,想要逼司马奕禅位,进而改朝换代,几万大军必须平安撤回南地,保留枋头大捷的战果。   既然不能甩锅,桓温不再故作迟疑,当机立断,下令整肃营地,派出骑兵侦查鲜卑军动向。   “大军拔营之时,焚烧战船辎重,不予贼寇片板!”   “留千人殿后,防寇追袭。”   命令一道接一道下达,五万大军同时动了起来,人喧马嘶,营地中一片喧闹。   前锋右军内,刘牢之带回军令,立即召来手下将官和文吏商讨对策。   “我军殿后,还是桓校尉领兵?”   樊幢主在战中负伤,左肩留下一道深深的刀口,几可见骨,一条胳膊险些废了。仰赖桓容带来的药品,才勉强逃过一劫。   此时,听到桓大司马下达的军令,不由得气愤填膺。   “桓校尉是运粮官。”樊幢主托着伤臂,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将军,属下愿领千人为大军殿后!”   “将军,桓校尉非是武人,临战已是勉强,如何能为大军殿后?”   “将军,属下自请领兵!”   桓容生擒慕容冲,名声一时无两。   不知内情者,纷纷传言其智谋过人,勇猛无双,一脚踹晕鲜卑中山王,几句话气得慕容垂阵前吐血。   前锋右军上下却知他的底细。   桓校尉的确聪明,也的确有智谋,战场上的表现着实让人钦佩。可让他领千余士卒为大军断后,实在是过于凶险,稍有不慎就将丧命,绝对不行!   军中上下都得过桓容的好处,尤其在筹措军粮和供给伤药上,桓容更是大得人心。便是之前同他不睦的樊幢主,都能说出代他领兵之言,遑论他人。   曹岩表情肃然,道出众人未出口的话:“将军,军令固然不可违,但人情亦不能不理。仆等愿代桓校尉领兵,纵是督帅也无从指责。”   争好处夺战功,军法处置自不容情。   争着领兵送命,桓大司马如何追究,将死人拉出去鞭尸?   真敢这么做,百姓的口水都能将他淹死。   刘牢之许久没出声。   军令下达之后,郗刺使派人传话,军令不可违,但可暗中动作,派人替代桓容。   等回到南地,桓大司马问起,现成的理由递上去,纵然知晓内中猫腻,也不能就此揭开。   “除非桓元子不要名声,让世人知晓他千方百计害死亲子!”   刘牢之以为此计可行,打算暗中派遣人手。不料想,没等他背后“约谈”,樊幢主等人竟主动站出来,要替代桓容领兵。   众人言辞恳切,没有一点做假,刘牢之不禁动容。   “将军,容有一言。”   将同袍的举动看在眼中,桓容心下感动,知晓自己必须出声,否则,等刘牢之下令就来不及了。   “桓校尉请讲。”   桓容站起身,两步立在帐中,向众人拱手揖礼。   “诸位之心,容铭感五内。然军令如山,不敢有丝毫违反。如因容之故,使得诸位功不得赏,爵不得封,反被督帅问责,容实愧疚难安。”   “桓校尉,我等自请为大军殿后,岂是违犯军令?”   桓容摇摇头,道:“樊幢主之心,容知晓。然督帅既已下令,必会着人督察。无论如何,容不愿诸位以身犯险。哪怕能活得性命,容亦将终生不安。”   左臂的伤又开始痛,桓容全不在乎,以最端正的姿态向刘牢之揖礼。   “请将军下令,容愿领一千步卒为大军殿后!”   字字恳切,掷地有声。   帐中一片寂静,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刘牢之。   “桓校尉决心已下?”   “是!”   “绝不更改?”   “绝不!”   “好。”刘牢之重重点头,表情中尽是钦佩。   “将军!”樊幢主焦急出言,扯动伤处,当即冒出一头冷汗。   “樊幢主千万小心。”桓容转过头,笑道,“容车上的药不多,用一点少一点。如果伤口裂开,幢主可要疼上一路了。”   樊幢主向来是个急性子,换成旁人说这话,早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发怒。此刻面对桓容,却是眼圈泛红,咬牙道:“我真不明白,督帅为何下这样的军令!”   虎毒不食子,桓大司马连个山林畜生都不如!   桓容摇摇头,截住众人要劝的话,再次向刘牢之拱手,以点兵为名退出军帐。   “大军即将启程,容需尽快准备。”   待他背影消失在帐后,众人陷入一片沉默。继而有人将佩剑狠狠丢在地上,用力握拳,只感到说不出的愤懑和窝囊。   “将军,真要眼睁睁看着桓校尉送死?!”   “孟劳慎言。”刘牢之扫视众人,道,“桓校尉一片好意,尔等莫要辜负。”   “可……”   “大军启程之日,前锋右军伤员先行,枪兵同刀盾手留下,与桓校尉一同殿后。”   伤员先行?   帐中又是一静,曹岩最先明白过来,脑中急速转动,不算伤员,前锋右军现有两千士卒,将军要全部留下?   “自然。”刘牢之道,“我身边的部曲也留下。”   桓容决意殿后,不想拖累众人。   刘牢之不能明着将他绑走,但是,等到大军行远,桓大司马看不到时,可以马上解决监视之人,再将他拉回军中。   无论如何,桓容不能死,更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想起被关押在中军的慕容冲,思及至今含糊不明的请功之事,刘牢之不禁冷笑,对桓大司马的观感直线下落,近乎有几分鄙视。   桓元子终归是老了。   失去早年的豪迈,一头钻进阴谋诡计。长此以往,必将人心丧尽,自食苦果。   桓容不知刘牢之的打算,离开军帐后,立刻找来荀宥钟琳商议,安排为大军殿后之事。   他是准备留下,但不打算去死。   苍鹰带回消息,秦璟带兵夜袭氐人的营盘,活捉氐人将领苟池,并封锁消息,邺城至今不知。如此一来,威胁便少去一重。   慕容垂败退回营,手下损兵折将,邺城蠢蠢欲动,不可能不给他拖后腿。这样算一算,危险又少去几分。   再者,慕容德的大军在枋头,李邦的军队在谯郡一带,都在大军撤退的线路上。   比起殿后的军队,反倒是最先撤退的中军更易遭到埋伏。   综合以上考量,桓容认为,殿后任务并非绝对凶险,如果计划得好,或许还能再捞一回战功。   这些暂时不能和旁人透露,尤其是秦璟拿下氐人之事。不然的话,恐怕会平地骤起风波,横生一场枝节。   “遵府君令,役夫已动手拆卸粮船。”荀宥道,“如动作快些,午后便能拆卸完毕。”   “大车均已备妥,附近没有竹林,只能伐木替代。”   “日前清理战场,依府君吩咐,搜回鲜卑皮甲百余件,枪矛刀戟千余。武车装配的箭矢业已寻回,半数损毁,半数尚且可用。”   荀宥一项接一项列举,钟琳不时补充两句。   桓容中途没有断,在两人说完后,方才道:“拆卸粮船时,可有府军阻拦?”   “确有。”荀宥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笑意,“役夫早有准备,送出几条咸肉,对方便不再追究。”   “几条咸肉?”桓容愕然。   “反正都要烧掉,能换些肉食,自然是求之不得。”   荀宥没说的是,府军得了咸肉,根本没有带回营中,而是直接在河岸旁升火烧烤,配着干巴巴还带着酸味的蒸饼,一口气全吃下肚。   大军的牛羊带不走,已经尽数宰杀,但多分于将官,士卒极少能捞到一口汤喝。   役夫以肉换船,负责烧船的府军相当乐意。   又不是落到胡人手中,何须同自己人较真?   “大军如要返回南地,至少需行半月以上。时入十一月,北地必当严寒,千余士卒殿后却未备裘袄,需得如实禀报中军。”   桓容眼珠子转了转,眉尾挑高,笑着看向钟琳,这是临走还要再敲一笔?   “钟舍人大才!”   钟琳坦然回视,一脸正派。   “府君何意?仆不甚明白。”   有苦当言苦,岂能说是敲诈?   何况,督帅先行不义,几度欲害府君,他不过是代府君讨还些利息,比起督帅身边的谋士,实在是纯良百倍,还需要多方学习。   桓容默然无语。   转头望向车外,忽然觉得天气真好,很适合再坑渣爹一回。   太和四年十月底,桓温大军取得枋头大捷,遇鲜卑军截断粮道,后济无着,放弃攻打邺城,全军拔营南返。   桓容奉命领千余士卒殿后。   为加快行进速度,桓大司马下令烧毁战船物资,避免给敌寇可趁之机。   桓容反其道而行,大量拆卸战船,临时组装成大车,装满破损的皮甲、兵器以及被丢掉的帐篷和破锅,不像是行军,更像是卖货的商旅。   见到桓容的车队,刘牢之半天没说话,表情之古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容弟。”   “将军。”   “这是为何?”   桓容眨眨眼,道:“将军所指何事?”   “这满车……东西,容弟收来何用?”事实上,刘牢之更想说破烂。   “自有大用。”桓容不解释,只是笑。   刘牢之实在问不出来,赶上大军出发时间,只能就此放弃。   “我将右军可战之人尽数留下,容弟万万保重!”   “将军放心。”桓容心下感动,凑近刘牢之,低声道,“将军,归途中一定小心。鲜卑狡诈,慕容垂深谙兵法,定会于途中设伏。容以为距南地越近越是危险,将军一定要注意!”   刘牢之按住桓容的肩膀,重重捏了一下。   “我省得,容弟放心。待平安回到侨郡,我必带上佳酿同容弟大醉一场!”   话落,刘牢之跃身上马,手下抬起不能行走的伤兵,列队加入大军之中,踏上南返之路。   昔日喧闹的大营,如今荒凉一片。   桓容静静站了一会,用力搓搓脸,听到响亮的鹰鸣,抬起头,果然见到苍鹰在半空盘旋。   “阿黑!”   取出狼皮搭在肩上,接住飞落的苍鹰,桓容抚过鹰羽,低声道:“最近吃得不错?好像重了许多。”   苍鹰昂首挺胸,很为增重骄傲。   没有重量和体型哪来妹子!   桓容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展开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列举出慕容鲜卑治下大小十数个胡人部落,尽是汉末和三国时期内迁的胡族。   在慕容氏建立政权后,这些部落表面依附臣服,背地里却各怀心思,基本是安生的时候少,闹事的时候多。   慕容鲜卑既利用他们牵制辖境内的汉人,又时刻防备他们。   总体而言,彼此的关系就如乞伏鲜卑之与氐人,仅靠利益和强权维系,根本没什么效忠和信义而言。   此次晋军北伐,慕容垂领兵救邺城,派遣使者向部落征兵,结果都是推三阻四,没有一个痛快答应。   直到晋军撤走,仍不见一个部落出人。   由此可见,他们和慕容鲜卑压根不是一条心,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看完绢布上的信息,桓容愈发笃定计策可行。扫过被特意画出的几个部落,禁不住勾起嘴角,指尖点了点,就是这五个了!   晋兵撤退时,慕容垂正在营中治伤。   因不晓得桓容所用何毒,医者不敢轻易施为,刮下残留在铠甲的药粉,用军中奴仆试药,才最终炮制出解药。   双眼复明之后,慕容垂立即派人前往邺城,请朝廷派兵沿路阻截晋军,不使其从容南返。   使者很快返回,没带回朝廷派兵的消息,反而密报说,朝廷知慕容垂手下精兵尽丧,要趁机夺他帅印,重向豫州派遣刺使。   “欺人太甚!”   为救慕容垂,悉罗腾瞎了一只眼,断了三根手指,此时坐在帐中,比平日更显狰狞。   “慕容评老糊涂了吗?这个时候不拦住晋军,真容他们返回南地,以后谁都能来咬燕国一口!”   比实力论疆域,慕容鲜卑在北地首屈一指,此前完全是压着晋朝打。   现如今,桓温撞了大运,在枋头取得大胜,生擒中山王,险些连大都督都落入他手。朝廷不开城门,不施援手,可当城内都是懦夫。如今又要放虎归山,不派兵拦截,反而要夺大都督帅印,这是要做什么?嫌燕国灭国太慢吗?!   “我要杀了那老贼!”   染干津战死,悉罗腾失去挚友,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此番逮住机会,正好发泄一通,给慕容评好看。   “悉罗腾。”慕容垂叫住他,沉声道,“不可莽撞。”   “可……”   “范阳王正在石门,李刺使也已布好埋伏,邺城不肯派兵倒也无妨,免得打草惊蛇。”慕容垂按住左眼,仍能感到药粉入眼瞬间火烧似的痛。   “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晋兵焚烧战船,从容撤退,途中必定多有防备。与其在此时追袭,不如等其落入埋伏,围而歼之。即使桓温用兵有道,能冲出重围,也会损失不小。”   “到石门还有一段路,大都督之意是什么也不做?”   “不。”慕容垂冷笑道,“着人广布流言,说我下令在沿途水井溪流下毒。汉人向来多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会沿途凿井取水,行速定会减慢。”   “其兵困马乏,愈近南地愈会放松警惕,可派豫州守军出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垂一边说,一边展开舆图,看着图上一道道线条,随口问道:“日前武车上那名少年,可已查明身份?”   “回大都督,其姓桓名容,乃是晋朝大司马桓温第五子。”   “哦?”慕容垂抬起头,面上闪过一抹惊奇,“莫非就是传闻水煮活人,好食生肉的桓容?”   “正是他。”   慕容垂放下舆图,双眼微眯。   桓容?   晋军靠近谯郡时,桓容正带着车队,沿大军撤退的路线慢行,距离绢布上列出的一个部落越来越近。   这些胡人未必敢侵扰大军,但是,遇上他这样行速缓慢,拉着一排大车的“肥羊”,肯定会生出贪念,试着咬上一口。   “秦雷。”   “仆在。”   “派人去四周看看,如果有胡人,不用驱赶,直接带过来。”桓容坐在武车上,车门大敞,面上带着笑意。   慕容垂派人广布流言,说是在沿途水井溪流下毒。渣爹不敢轻忽,一路派人凿井取水,平白浪费不少气力。   桓容不认为慕容垂真会下毒,纵然下,也不会大批量。   不论毒药是否够用,真毁了沿途水源,大军固然不得好,生活在附近的胡人部落更要遭殃。万一毒到牲畜,这些胡人被断绝生计,绝不会善罢甘休,九成要和鲜卑人拼命。   想到这里,桓容单手撑着下巴,不由得笑眯双眼。   正愁和这些部落搭不上话,挑不起双方矛盾,慕容垂就帮忙搭起了梯子,当真该发张好人卡,上面烫金八个大字:助人为乐,实在感谢。 第八十七章 桓容的买卖   桓温大军撤离枋头,沿途放出百余骑斥候,不分昼夜进行打探,严防追兵袭至。经过两日的巡逻,斥候没有发现鲜卑追兵,却带回慕容垂令人在水源下毒的消息。   如慕容垂所料,桓温心下生疑,不敢让士兵饮用当地井水,而是派出三支队伍,沿途凿井取水,供应大军水源。   因为不是专业人士,过程中难免做无用功。基本是开凿十口水井,仅两三口能够出水。   工作效率不高,自然会拖慢大军的行速。   原本每日可行五十至六十里,如今走上整整一天,也只能走出三、四十里。加上物资多被焚烧,士卒仅以事先备好的蒸饼充饥,甚至蒸饼的数量都十分有限,又累又饿之下,军队很快出现减员。   首先是重伤兵,随后是轻伤兵,到行军第四日,体弱的士卒开始扛不住,在行进中一头栽倒,再没有转醒。   大军休息时,随军医者禀报桓大司马,如不能补充军粮,几万大军恐将持续减员,到时,不用鲜卑骑兵追来,大军就会自内部崩溃。   “军粮!”   桓温握紧拳头,用力捶在腿上。   帐中诸人寂静无声,即便是郗愔,也无意在此刻找桓温的麻烦。   “大司马,为今之计,只能是尽速赶往谯郡。”一名将官道,“鲜卑贼寇扼住石门,谯郡、梁国仍在袁使君手中。该处存有部分军粮,应可支应大军数日。”   “善!”   桓温当即点头,命大军立刻拔营,日夜兼程赶往谯郡。   依郗超的推算,士卒携带的军粮仅能再维持六七日。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补充,恐怕多数人真会饿晕在路上。   已经是十一月,北地天寒,根本没有稻麦能够抢割。得不到储备的军粮,唯一的办法就是纵兵劫掠。如此一来,遭殃的仍会是汉家百姓。   军令下达,大军迅速启程。   刚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就要继续赶路,士兵无不怨声载道,唯有队伍最后的前锋右军沉默不言。   刘牢之点出两名幢主和数名队主什长,命其轮换带人照顾伤员,务求不落下一人。   “看样子,军中存粮的确不多了。”   刘牢之跃身上马,吩咐一侧肩膀尚不能动的樊幢主:“派人看好军粮,这是咱们活命的本钱。”   “诺!”   不是刘牢之自私,不肯向同袍伸出援手,而是面对生死,总会有个亲疏远近。   比起府军和诸州刺使带来的州兵,前锋右军活似后娘养的。   打仗冲锋在前,撤退垫背在后。   桓大司马下令焚烧战船物资,向士兵分发蒸饼,刘牢之麾下得到的份额最少。不和别人比,单和前锋左军对照,人员数量差不多,领到的蒸饼足足少了一半。   这样的做法,如何不让众人心寒。   “亏得有桓校尉出计。”   临近撤退时,桓容命人日夜不熄火,将宰杀的牛羊肉全部做熟,制成肉干,又趁飞蝗过境,用军帐制成大网,狠狠捞了一把。   得到的“粮食”,桓容仅留下少部分,多数都给刘牢之带上。   刘牢之想要推辞,桓容早将咸肉和飞蝗装好,交给未受伤的士卒背负。   “将军,不是容夸口,容在一日,殿后的两千士卒绝不会缺粮。将军所带均为伤员,急需这些口粮,还请将军莫要推辞。”   桓容言辞恳切,殿后的将士均无异议。   相反,桓容能为伤兵考量,更让他们坚信,跟着桓校尉绝对没错!   刘牢之推辞不得,只能带着感激上路。这些临时凑起来的口粮弥足珍贵,实打实的救了前锋右军上下。   多数队伍开始减员时,前锋右军奇迹似的未少一人。哪怕是受伤最重的几个,也挣扎着吃饭饮水,求生意志之高,连医者都惊叹不已。   “将军和桓校尉恩重如山,如我等再不争气,岂能对得起这份爱护之心!”   撤退途中,郗愔派人给刘牢之送来几袋蒸饼。   刘牢之没有推辞,但没有让来人空手离开,而是装满两袋咸肉,半袋飞蝗。   掂了掂袋子重量,来人看向刘牢之,满面惊讶。   没想到,真没想到!   以为前锋右军将要断粮,使君才派他送来蒸饼,没料到情况刚好相反,这厮手下不只有粮,而且还吃得相当不错。   换做平时,几块咸肉压根不算什么。现如今,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蒸饼只能饱腹,咸肉可是有盐!熬煮成肉汤,每人喝上一小口就顶上半天。   当日,大军短暂休息时,北府军上下喝到久违的肉汤。   郗刺史不顾他人异议,直接将前锋右军调入麾下。见到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兵,同样是惊色难掩。详细问过刘牢之,不由得感叹出声。   “此子不凡,桓元子舍玉拾土,他日定将后悔!”   刘牢之带队归入北府军,想要趁机“换粮”的人不得不偃旗息鼓。   大军继续前行,入谯郡之后,遭遇到鲜卑骑兵的埋伏。一场血战,杀退李邦派遣的私兵,夺取一批军粮,军心稍微振作。   然而,桓大司马独坐帐中,眉心深锁,没有半分轻松。   李邦的伏兵给他提了醒,慕容垂深谙兵法,乃是善兵之人,绝不会轻易放归几万大军。   这次能够取胜,仗的是人数优势。如果遇上慕容德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恐不会那么容易。   越想越是不安,桓大司马不敢在谯郡久留,收回军粮之后,下令大军当日出发,无论如何,尽速离开北地才能安全。   与此同时,桓容率领的车队仍在缓慢前行。   沿途遇上胡人部落,桓容皆摆出“友好”的态度,命懂得胡语的秦氏部曲上前“交流”,用车载的武器和铁锅换取部落中的牛羊。   今岁大旱,庄稼绝收,胡人同样损失不小。   牛羊成批的饿死渴死,进入冬日,畜群饿得皮包骨,难言是否能撑到开春。   桓容等人虽是晋兵,却是公平买卖,没有抢夺之意,拿出的还是皮甲刀枪等稀罕物,如何不让这些部落动心。   “真换给我们?五只壮羊换一把刀?”   一名年过四旬,壮硕如同小山,发型十分有特点的胡人大胆上前,见到秦雷拿出的鲜卑弯刀,禁不住双眼发亮。   秦雷将他的话转述给桓容,后者笑着点头,并道:“告诉他,凡是车上的东西都可以交换。”   为增强说服力,桓容令役夫拉开大车上的挡板。   整车的皮甲、弯刀、长矛呈现在眼前,胡人咽了口口水,双目放光,眼中尽是贪婪。   “换!”   留下十头羊,三头牛,胡人换走两把弯刀和一只长矛的矛头。   目送他骑马离开,秦雷开口道:“府君,此人恐会引来贼寇。”   “无碍。”桓容嫌车厢里闷,干脆坐到车辕上,右肩靠着车栏,支起一条腿,手中的马鞭轻轻一甩,引来骏马一声响鼻。   “郎君。”阿黍捧上一碗茶汤,桓容咧咧嘴角,放下马鞭,将茶汤递给秦雷。   “茶不多了,大家凑合一下。”   “谢郎君!”   桓大司马沿途凿井,既造福了北方百姓,也帮桓容省去寻找水源的麻烦。   沿途之上,桓容从没遇上缺水的难题,倒是整日吃肉过于油腻,随车的茶叶大批量减少,如今只剩小半袋,不得不省着点。   秦雷饮过一口茶汤,将杯盏递给秦俭。   巴掌大的漆碗,在五六人手中转个来回,仍剩下浅浅一个碗底。   阿黍又取出一只漆碗,倒出小半碗,桓容几口饮尽,舔了舔嘴唇。   对整天吃肉的人来说,茶叶实在太重要了。难怪明初对草原实行贸易禁运,按照当时的情况,茶叶价值之高,比战略物资不差多少。   “如果他能引来贼寇,倒也不算坏事。”喝完茶汤,桓容放下漆碗,道,“省得一个个去找,浪费时间。”   荀宥和钟琳坐在另一辆车上,此刻正点起小火炉,优哉游哉的烤着肉干。   见胡人来了又走,桓容下令车队扎营,宰杀牛羊,埋锅造饭,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下肉干,等着稍后喝汤。   “孔玙,不若猜一猜,胡寇何时将来。”   钟琳展开修长的手指,在炉边舒展关节,笑着缓缓摇头,并不出言,明摆着不上当。   “胡人何时来,你我等着便是。”   大车被围到一起,厨夫开始忙碌,待水烧滚,大块的羊肉投入锅内,很快炖煮出香味。   荀宥颇感无趣。   “孔玙越来越似半百老人。”   钟琳仍是笑。   “与其猜测胡人何时到,不妨猜一猜,人来之后,明公是杀是放。”   “哦?”荀宥眸光微亮,细思钟琳的话,不禁也笑了起来。   车旁的士卒转过头,两眼蚊香圈,当真是有听没有懂。   难怪大家都不乐意护卫这两位,听他们说话真不是一般二般的累。   傍晚时分,肉汤的香味在营地飘散。   十头羊,三头牛,一头没留,全部进了众人的肚子。   正如桓容所言,只要他在,绝不会让士卒饿肚子。非但顿顿吃饱,而且能吃得相当不错。   吃饱喝足,士卒分作五班,轮换警戒巡视,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贼寇。   天色渐暗,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卷着星星粒粒的雪子,落在火堆周围,很快融化一片。   嗷呜——   远处传来阵阵狼嚎,士卒们早已经听习惯,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秦雷放下水囊,不顾被雪子浸湿变得泥泞的土层,单耳贴地,在心中默数。   大概十息后,秦雷站起身,大步走到武车前,道:“府君,来了!”   桓容拉开车窗,道:“确定?”   “距此不到三里,人数不少,均为骑兵。”   “会不会是鲜卑兵?”   秦雷顿了一下,这个有难度。   他能听出来人的数量,但是在辨别不出“品种”。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要对上,早来晚来都是一个样。”   桓容推开车门,召来几名队主,召回巡逻士卒,沿大车设好防卫。   队伍中仅有五十名役夫,皆出身盐渎。因熟悉大车构造,干起活来分外干脆利落。不到片刻的时间,大车四周就围起一圈木板,上层涂着桐油,可比士兵列阵时的藤甲。   大车后,竹枪兵严阵以待,其后则为弓箭手。   刀盾手护在武车周围,盯着出现在远处的火光,半点不感到恐惧,反而舔着刀口,满脸都是兴奋。被火光一照,顿显狰狞无比。   若是胆小的人看见,估计能吓出个好歹。   桓容不小心看到一眼,禁不住一阵错愕。   这还是印象中的晋兵吗?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可惜,没有太多的时间容他细想。   地平线上,火光排成长龙,伴着狼嚎声冲向车队。   随距离拉近,桓容终于看清,来人不是鲜卑骑兵,而是一支由各部落组成的杂牌军。   “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桓容低喃一声,第一波箭雨已然飞出。   因是警告目的,弓兵控弦精准,箭矢多落在冲锋的马前,并未给来敌造成太大伤害。   来者不听警告,第二波箭雨转瞬即至,冲锋在最前的骏马发出嘶鸣,瞬间有五六人落马。   弓箭手排成三列,分批进行射击。   每次飞出的箭矢不多,但是连绵不断,给进攻者造成极大的压力。   他们是来占便宜,不是来送死的。   见识到这支晋兵不好惹,不少胡人心生退意。   想走?   桓容看得真切,向秦雷示意。后者点头,弓箭手再不留余地,箭雨找准落点,将队伍最后的几人射下马。   胡人这才发现,这伙汉人岂止是不好惹,分明是很不好惹!   “列阵!”   大车向前推动,竹枪和木枪从车后探出。   胡人转身想跑,却被弓箭阻住退路。趁他们慌乱的时机,十余骑绕到背后,凭着十余把长刀,竟生生拦住白余骑兵。   不只桓容,动手的晋兵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些真是胡人?   杀人不眨眼的贼寇?   见大势已去,自己被团团包围,马上的胡人相当光棍,扯开嗓子就喊:“不要放箭,我愿顺服!”   听到喊声,桓容立即举起右臂,秦雷打出呼哨,晋兵攻势一止。胡人当即翻身下马,双头抱头,动作干脆利落,可见业务之熟练。   很快,五百多胡人全部下马抱头,活似一群圆滚滚的西瓜。   桓容看得十分无语。   他开始怀疑,依靠这些“西瓜”,真能给慕容垂添堵?   确定胡人不是耍诈,桓容驱车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发现其中果然有之前见过的壮汉,不禁勾唇冷笑。   壮汉缩了缩脖子,显然不想让桓容看到他。   “清点一下,看看都是哪些部落。”   “诺!”   秦氏部曲领命,并不将人绑起来,而是径直穿行在几百人中间,不到两刻种就将信息统计完毕。   “回府君,他们是巴氐和羯人,还有少部分羌人。”   “有姓氏吗?”   “只有巴氐句姓,其他没有姓氏。”   桓容点点头,让秦雷找出领头的几人,一起带到车前问话。   期间,士卒收缴众人的武器,发现少有铁器,多数人用的还是骨箭。桓容心中有底,看向几人,目光微闪。   “我知尔等生计不易,然抢劫终非正途。”   这句话出口,几人都是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想杀你们,甚至灭掉你们的部落,实在是易如反掌。”桓容收起笑容,加重语气,道,“然而,我观尔等实在可怜,早无生路却被蒙在鼓里,实在不忍心下手。”   “郎君何意?”一名懂汉话的羌人道。   “你们不知道?”桓容诧异道。   几人面面相觑,怀疑汉人狡诈,是要引他们上钩,但又架不住好奇心,疑问憋在心里着实是难受。   “当真不知道?”   “请郎君明言。”   “日前枋头之战,尔等想必听闻?”   几人点头。   慕容垂号称不败,却被晋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连中山王都被生擒,消息早已经传遍北地。   “那你们可知,慕容垂战败后,对不肯出兵的州郡和部落怀恨在心,命人暗中损坏水源,断绝河道,并在水井中下毒?”   “什么?!”   “这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桓容靠向车栏,双臂拢在身前,道,“如果你们不信,大可以派人往邺城,不,用不着去邺城,只要在中州附近问一问,就知我所言不假。”   “不是我挑唆诸位,”桓容继续道,“慕容垂败于我军,你们没有相助可是事实。路上为何有如此多新开凿的水井?盖因我军早知水源被毁,井水有毒,才会凿水为饮。”   “我部附近的水源却是无毒,你要如何解释?”   桓容摇了摇头,似为对方的智商感到惋惜。   “下毒总需要时日。一旦诸位赶着牛羊离开,给他人下手的机会,身后的水源就未必安全。”   桓容表情肃然,话说得半真半假。   几个胡人脸色数变,不想相信,可证据摆在眼前,又不得不相信。让牲畜试试水源是否有毒?真毒死了怎么办?   “你将这些告诉我们,无非是想让我们背叛鲜卑,做你们汉人手里的刀枪!”   桓容笑了,并没有否认。   “此言不假。但和鲜卑人不同,我做事讲究的你情我愿,利益交换。”   想要达成目的,越直接越好。   太多的弯弯绕实无必要。   “今岁年景不好,寻不到过冬的草场,牛羊恐怕熬不到来年,诸位的损失定然不小。”   胡人沉默了。   “我的车上有大量武器,还有帐篷铁器。赶来牛羊,我都可以换给你们。”桓容话锋一转,道,“有了武器,还愁没有吃穿,没有金银?”   “你不怕我们去抢汉人?”   桓容笑着摇头。   “诸位是想做一锤子买卖,还是想长久的做下去?”   “你还会运来类似货物?”   “当然。”桓容看向说话的羌人,“端看诸位是否有诚心。”   换言之,想要继续从他手里购买武器,该去抢谁,最好仔细掂量一下。   扫过几个胡人,将视线定在一名轮廓深刻的巴氐人身上,桓容一字一句道:“若是我没记错,在慕容鲜卑之前,巴氐句姓曾于此地建国?”   此人显然能听懂汉话,猛地抬起头,双目灼灼看向桓容。   桓容微扬起下巴,眼中笑意更深。   多亏秦璟的书信,他才能掌握这些胡人间的纠葛。   实事求是的讲,巴氐人是被匈奴所灭。但是,他们曾占据的土地,如今均在慕容鲜卑手里。   看着昔日不起眼的部落身居高位,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全成泡影,桓容不相信,这些巴氐人不会有“再奋斗一回”的念头。   果然,巴氐人心动了。   羌人和羯人也心动了。   双方一拍即合,生意自然是相当好做。   桓容带来的武器皮甲不剩一件,全部换成牛羊和皮毛,连掉底的铁锅都被换走,半点铁渣都没留下。   胡人换得武器,见识过桓容的慷慨和守信,争相请他到部落中做客。   桓容连忙婉拒。   开玩笑,去了能不能回来暂且不论,传到渣爹耳朵里,通敌的罪名扣下来,又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买卖做成,桓容没有久留,迅速启程追赶大部队。   有了这些牛羊和皮毛,不愁渣爹不出血。   渣爹不要?   没关系,各州刺使都能走动一下。优惠价,过了这村没这店,打个五折照样有赚头。   桓容离开后,几部首领凑到一处,商议桓容透出的消息。   “慕容垂真会令人下毒?”   “即便是下毒,针对的也是汉人!汉人狡猾,他们的话不能全信。”   “有理。”   “不管是真是假,正好做咱们手里的把柄。”   巴氐首领扫视众人,握紧新得的弯刀,硬声道;“今年年景不好,鲜卑人的税却更重。能顶住慕容垂不出人,邺城的征税官下来,可没法轻易送走。”   “往年,咱们没办法,不得不忍气吞声。现如今,慕容垂败了,慕容评比不上慕容恪半分,邺城早晚得乱,正好是咱们的机会!”   “你是说?”一名羌人首领控制不住激动,满脸通红。   “匈奴刘氏也好,慕容鲜卑也罢,在他们眼里,咱们都是杂胡!和汉人一样是牛羊,是奴隶!”   巴氐首领握紧拳头,用力砸在地上。   “想当年,咱们的祖先能反了刘曜,只差一步就能成功。如今的鲜卑可比不上当年的匈奴!”   “这么样,干不干?”   众人呼吸粗重,脸膛赤红。   想起事成后的好处,一时间热血上头。   “干了!”   桓容的本意是挑拨这些胡人,给慕容垂添添堵,帮助大军顺利撤退。万万没有想到,胡人的野心超出预料,一子落下,搅乱的竟是整个棋局。 第八十八章 贵极之相   桓容的车队一路南行,每过一处郡县,便要派人联络当地胡人部落,用皮甲和武器换来牛羊,散播慕容垂在水源下毒的消息。   这两千人不像是殿后的军队,活似一群行商,张口买卖闭口市货,买卖做完,就要逮住慕容垂的小辫子各种散播谣言。   途中仅有的几次冲突,因为桓容的大度,均得以和平解决。   巴氐和羌人部落得了不少好处,盛传桓容的美名。   “这汉家子诚信,做生意从不骗人!”   一路生意做下来,即便知晓桓容的大名,也无人将他和“水煮活人”的桓县令联系到一起。   这样眉目如画,俊俏无双的郎君,怎么会是那样的凶人,不可能!   知道前因后果,桓容再次发出感叹:魏晋时期,甭管南北,也无论汉胡,刷脸果然无敌。   几十车的皮甲刀枪全部换成牛羊,队伍行速变得更慢,同中军逐渐拉开距离。桓大司马率大军南下汝阴时,桓容距谯郡尚有二十里。   临近傍晚,朔风平地而起,气温骤降。   呼啸的北风中,畜群变得不安,几头公牛和公羊竟开始横冲直撞。拉车的马匹变得焦躁,不停打着响鼻,预示灾难将临。   桓容推开车窗,看一眼天色,下令停止前进,寻避风处扎营,过了今夜再行启程。   “看这天色,今夜恐有一场大雪。”   春夏旱,秋冬寒,中间还夹着一场蝗灾,可以想见,明年开春,北地将出现大批流民。   “趁着大雪未落,先杀一批牛羊。”秦雷查看过畜群情况,建议道。   桓容没有异议,派遣一队竹枪兵巡逻,余下的步卒和役夫一起动手,先将营地搭好,四周围上车板,再将牛羊分批宰杀。   朔风中,血腥味飘散数里,引来外出捕猎的狼群。   黑暗中,幽绿的光芒忽远忽近,忽明忽灭,绕着营地徘徊不去。   显然,被血腥味引来的不只一群野狼。   “立起车板,将没法处理的内脏都扔出去。”   天灾面前,时间格外紧迫。   这个关头,桓容顾不上许多,反正皮甲和武器都是捡来,算是无本生意,浪费也不心疼。为争取时间,只让众人取最好的肉,以最快的速度处理牛羊,余下全部丢出营外。   狼群被车板挡住,无法进入营地,发出一声声嚎叫。   随着丢出营外的内脏和羊皮越来越多,狼群彼此呲牙挑衅,进而发生争斗,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更浓。   “多生几个火堆。”   赶路的商旅最怕遇上狼群,胡人部落亦然。被这么多的狼围住,任谁都会心惊胆战。   桓容一行早被围出经验,非但没有派人驱赶,反而以内脏投喂。   狼群争抢时,役夫升起火堆,厨夫埋锅造饭,士卒排队领取肉汤,负责巡逻的竹枪兵爬上大车,隔着木板围观狼群抢食。   两千血海里厮杀出的汉子,还怕这百余条畜生?   简直是笑话!   “府君,这些畜生的皮毛不错,领头的几个尤其壮,皮毛也厚实,干脆猎来给府君做个垫子。”   典魁大口撕扯羊肉,两口喝干肉汤,仍是意犹未尽。   “没吃饱就再盛一碗。”桓容慢悠悠的喝汤,姿态优雅,食量却一点也不优雅。   不是他刻意控制,半锅羊汤早没了。   “诺!”   典魁啃完羊肉,撕扯掉羊筋,不用刀砍,直接咬断羊骨,吸食里面的骨髓,牙口不是一般的好。   桓容没有这份本事,想吃骨髓只能用刀,好在有阿黍,根本不用他动手,砸断的棒骨已经整盘送到面前。   “这是牛骨。”阿黍净过手,转身为桓容烤蒸饼。在她身边,砸断的牛骨和羊骨堆成小山。   考虑到要加速赶路,接下来几天都没有热食,桓容令厨夫多炖几锅羊肉,士卒和役夫敞开肚皮,各个吃得肚子溜圆,直打饱嗝。   “吃饱了,照老规律轮值。”一名队主啃完骨头,喝干羊汤,咂咂嘴,站起身道,“我和刘老四带人守上半夜,你们先去睡。”   “吃这么饱,哪睡得着!”   “你倒是精明,先溜达几圈,肚子里的食消化干净,后半夜准能睡个好觉。”   队主气得扔出一块骨头,恰好砸在说话的人脸上,士卒们轰然大笑。   跟着桓容行军,全不似往日辛苦。   一样是赶路,却有着天壤之别。   从中军留下的痕迹看,压根没吃几顿热的。换成他们,几乎顿顿羊肉,搁在几个月前,根本是想都不敢想。   “行了,外边还有一群狼呢,都警醒着点。”   “放心吧。”一个脸上带疤的刀盾手道,“那群畜生不老实给咱们守门,一刀一个,全砍了扒皮给桓校尉做褥子!”   “就你厉害!”   “怎么着,不服比比?”   火堆旁,两名队主带人离开,替换车上的竹枪兵。   刀盾手和弓箭手仍在插科打诨,不时能听到一阵大笑声,好似在说什么有趣的话题,细听却让人寒毛直竖,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胡人凶悍,一样是两条腿两只手,肩膀上扛着一个脑袋,看几刀照样咽气。”   “往年咱们被胡人欺负,不是他们强,是咱们弱!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立下战功都要便宜别人,谁还乐意拼命。”   刀盾手系紧身上的裘袄,咧嘴笑道:“要是都能像如今这样打仗,我这百十斤肉都交代了也是乐意!”   众人又笑了起来,却没人开口反驳。   一阵风吹过,火焰摇动,逐渐减弱,有人折断枯枝,随手丢进火中。   噼啪两声,焰心由橘色变得微蓝。   一名略有年纪的弓兵探手入怀,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乐器,送到嘴边,轻轻吹出一串长音,飞散在北风中,竟是意外的和谐。   荒凉的平原,苍茫的大地,火焰在夜色中燃烧,乐音连绵不断。   吞噬血肉的狼群倏然一静,片刻僵立后,又开始彼此挑衅,开始下一轮争抢。   桓容坐在武车上,面前摆着一张木制的棋盘。   荀宥和钟琳对面正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正在棋盘上厮杀。   棋盘本是车上矮桌。   机缘巧合之下,桓容发现矮桌可以拆卸,桌面翻过来就是一张棋盘。可惜他不擅棋艺,怕要辜负公输长这番好意。   倒是荀宥和钟琳见棋技痒,每到休息时就要过来“蹭棋”,顺便同桓容讨论时局,制定归晋后的计划。   往往是不等棋局分出胜负,三人已就盐渎的某项政策讨论起来。   就此来看,这两位也算不上真正的棋友,顶多是个业余爱好,遇上政事经济,很快就会被转移注意力。   “以大军行速,过了谯郡,尚需数日方能抵达汝阴。”荀宥落下一子,道,“一路之上仅遇一股埋伏,且数量不过千人,实在不合常理。”   “的确。”钟琳见他落子,捻起一粒白子,沉声道,“以慕容垂行事,十有八九将在近日动手。”   桓容没出声,从角落的木柜中取出舆图,铺在膝上,开始仔细查看。   可惜图上只标有郡县,并未标出谯郡至汝阴一带的地形。   想起被秦璟要去的手札,桓容不禁皱眉。   大军北上时是走水路,如今改行陆路,想要推断鲜卑军的设伏地点,实在有些困难。   “以两位之见,假设慕容垂要动手,会选在何地?”   荀宥和钟琳停下棋局,视线移到舆图之上,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探出手指,指向图上一点。   “仆早年曾随家人至此,知此有一深涧,临近汉时古道。”   “你是说,大军八成会走这条古道?”   “不是八成,而是十成。”荀宥正色道,“自汉末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十室九空。胡人踞北,只知搜刮掠夺,不知建设抚民。昔日郡县城池埋于荒草,秦汉繁华古道没于山林。”   “大军弃舟行路,为防追兵,定要日夜兼程,加速前行。全军上下归心似箭,即使知晓危险,仍会选择古道。”   荀宥一边手,一边用手指在图上描摹,画出古道的大致方向。   对大军来说,从这条路走,至少能缩短半日路程,即便冒险也是值得。   “如果慕容垂要设伏,为何沿路没有追兵的消息?”桓容疑惑道。   “府君可还记得,范阳王慕容德曾率一万五千私兵进攻石门?”   桓容点点头。   荀宥扫过盘上棋子,将舆图铺在桌上,钟琳拨亮灯芯,照出石门至谯郡的几条通路。   “大军从枋头撤退,慕容德从石门出发,前者多为步卒,后者多为骑兵。”   “李邦在谯郡设伏,许是为扰乱大军视线。慕容德率兵避开大军斥候,先往此地埋伏,有充裕的时间布置,以候大军到来。”   “慕容垂可以绕路,同慕容德前后夹击。为何没有袭击殿后队伍,或许是个障眼法。”   “障眼法?”桓容问道。   “以此迷惑大军,令督帅以为慕容垂眼伤未愈,或是被邺城的事困住,根本无力派人拦截。”   桓容陷入了沉默。   思量荀宥的一番话,的确有相当道理。   “如此,大军真的难逃一劫?”   “未必。”钟琳笑道,“府君难道忘了,还有巴氐、羯人和羌人的部落。”   “他们?”   “这些胡人未必能将慕容垂如何,但是,一旦慕容垂派兵离开大营……”   钟琳的话没说完,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波——波”的声音。   桓容推开车窗,一只领角鸮径直冲了进来,扑腾两下翅膀,灵巧的落到舆图上,恰好踩在荀宥画出的古道之上,留下两个清晰的爪印。   波——波——波——波!   领角鸮蓬松胸羽,头上两撮耳羽直竖,面对面瞪着桓容,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桓容无语半晌,终于没能挡住“大眼诱惑”,默默转身拉开木柜。   “波——波——波——”   “知道了,别叫了,叫得我头疼。”   嘟囔一声,桓容取出阿黍新制的肉干,倒在一个漆盘里。   领角鸮满意的歪了歪头,意外的蹭了一下桓容的手背,叼起一条肉干吞入腹中。   桓容早习惯这只鸟来蹭饭,荀宥和钟琳却是看得一愣一愣,同时瞪大双眼,下巴坠地,表情出奇的相似。   “府君,这是枭是……”养鹰且罢,养枭?这爱好当真是独特。   “别误会,不是我养的。”桓容摇摇头。   古代砍头悬木叫枭首,夜枭向来不是好兆头,这点常识他还有。   “那?”   “偶尔飞来蹭食。”   桓容靠向车壁,看着吃饱不算,还要将剩下的肉干划拉到一起,准备吃完打包的领角鸮,摸了摸刚刚被蹭的手背,这是要成精的架势?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没再发问。   自被桓容从流民中挖出,两人见识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要是逐一深究,问题会越来越多,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容引来麻烦。仅为满足好奇心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既成为县公舍人,凡事自当为县公考虑。   自古以来,凡身具大才,贵不可言者,总有异事存于世。例如剑斩白蛇的汉高祖,出入有云彩浮于头顶;重立汉室的光武帝,同样有异闻存于史书。   对比桓容的种种,荀宥和钟琳都是心头微动,再看向桓容,表情均闪过几分异样。   两人家学渊源,不比郗超善相人,却也有几分相面的本事。   越看桓容的面相,两人越是心惊。   初见未曾觉得,如今细看,竟有几分贵极之相!   两人目光灼灼,桓容被看得万分不自在,差点撵人下车。即便对面是两个帅哥,还帅得各有千秋,被这么盯着也着实渗人。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荀宥和钟琳同时收回目光。   面上虽然不显,心下却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乱世之中,能者居上。明公身具司马氏血脉,生母是晋室长公主,问鼎九州,逐鹿中原,并非没有可能。   从龙之功。   四个字撞进脑海,沉稳如荀宥,安然如钟琳,也不由得攥紧十指,激动起来。   夜色渐深,领角鸮吃饱喝足,抓着肉干飞走。   营地外的狼群抢完内脏和碎骨,仍不舍得散去。   幽幽的绿光在营外游动,木板后的士卒分毫不惧,偶尔丢出几块骨头,活似在逗弄看门的凶狗。   远处林中,埋伏的鲜卑骑兵愕然不已。   “幢主,他们真是汉人?”   要是没看错,环绕在营地四周的可是四五群狼!   入冬之后,北方的狼群愈发凶恶。   饿疯的凶狼遇上虎豹都敢撕咬。   这些晋军非但不将狼群撵走,反而“养”在营外,他们疯了不成?   队伍中的羌人和羯人暗中交换眼色,趁着鲜卑幢主被狼群吸引注意力,猛然仆上前,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一刀扎进他的后心。   得手之后,两人立刻抢过弯刀,打出一声呼哨。   其他羌人和羯人收到讯号,纷纷拿起武器,冲向最近的鲜卑人。   原本想着帮鲜卑人打破晋军营地,狠狠捞上一把,再将这些鲜卑人除掉。不想这些汉人十分警惕,营盘造得像地堡,外边还有成群的野狼!   若是和鲜卑人一起进攻,死伤肯定惨重。如果不能取胜,被汉人认出来,部落的生意也会玩完。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掉这群鲜卑兵,向汉人示好。回到部落后,再向邺城送信,将事情栽到汉人头上,照样能捞到不少好处。   心思既定,羌人和羯人动起手来毫不犹豫,刀刀狠辣,目的就是要将鲜卑兵斩尽杀绝,一个不剩!   “啊!”   鲜卑兵遭遇突袭,经过最初的惊慌,迅速镇定下来,开始三两背靠一处,同羯、羌对砍。   如荀宥和钟琳所言,慕容垂的确打着大军的主意。殿后的队伍并不被他放在眼里,知晓是桓容领兵,才派出几百精锐前往夜袭。   不料想,鲜卑将官习惯了欺压杂胡,忘记上峰的警告,遇上羌人和羯人部落,照样搜刮牛羊。   和往日不同,被搜刮的部落非但没有反抗,反而愿意出人一起追袭晋军。   理由很简单,这伙晋人带了不少好东西,战功和武器他们一概不要,只要大车和皮甲就好。   “好!”   鲜卑幢主没想过这是圈套,答应得十分痛快。殊不知,羌人和羯人跟上队伍的同时,就是他丧钟敲响的开始。   林中的厮杀开始得突然,结束得却并不快。   鲜卑人仗着武器精良,和羌人羯人拼死搏杀。喊杀声引起晋兵注意,更引来营外的狼群。   “府君,可要派人前往打探?”   “不用。”桓容刚要入睡,听到秦雷的声音,裹着斗篷坐起身,道,“让弓兵上大车,对着营地外的狼群射击,注意别射死了,赶往林中即可。”   “诺!”   林中是哪族胡人,桓容不关心。   之所以留下狼群,防备的就是夜间出事。这些野兽可分不清种族,管你是鲜卑还是杂胡,一概都是猎物,照扑不误。   不枉费他一路舍弃牛羊内脏,各种培养感情,关键时刻总能用上。   至于敌友?   这个乱世,讲究的是权势,维系彼此的是利益。   他和杂胡做生意,却并未同其结盟。   那些部落的确得了他的好处,但机会送到眼前,照样会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   密林距营地不远,至今没有任何示警,动手的时机也相当突然,足可证明其不怀好意。   今夜没动手,八成是知晓自己不好惹,没有取胜的把我。不然的话,十成会和鲜卑骑兵一起进攻营地,然后再来一场黑吃黑,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他不过是抢先一步,将危险扼杀罢了。   残忍吗?   的确。   狡猾吗?   不假。   但在这样的时代,不能冷下心肠,早晚会成他人的盘中餐,变成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桓容十分清楚,走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又如何?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乱世之中,当为乱世之法。   过于心慈手软,不会被人称道,只会被视为软弱。   桓容坐在车内,望着留有剑痕的车壁,静静听着北风呼啸,狼群嘶吼,以及隐约传来的惨叫,双拳一点点握紧,直到掌心留下月牙状的凹痕。 第八十九章 将计就计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清晨时分,桓容推开车门,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郎君,北地寒冷,不比建康,还是多加一件裘袄。”   阿黍展开狼皮制的裘袄,仔细搭在桓容肩上。   黑色的毛领在下颌围拢,两枚珍珠镶嵌在领口,随着呼吸,一层薄薄的雾气凝结在皮毛上,愈发衬得少年肤白似玉,鹄峙鸾停,道不出的雅致俊秀。   营地中的篝火燃了整夜,因有人看顾,遇上大雪也未熄灭。   狼群在天亮前散去,营地四周的内脏羊骨均被清扫一空,仅存的几点血迹被大雪覆盖,不见半点踪影。   五六名役夫穿着裘袄,利落的撤掉车前挡板。   两什步卒列队出营,沿着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小心的潜入密林。   少顷,一名什长发出讯号,响亮的哨音破开朔风,传遍整个营地。   “找到了!”   两名步卒飞奔回营地报信。   雪深没过脚面,两人一路跑过来,气喘如牛,眉毛和睫毛结了一层冰晶。   “都在林子里,从兵器看,至少不下五百人。”   “走,去看看。”   营中正在准备早饭,秦雷和钱实负责防卫,典魁恰好无事可做,报知桓容后,跟着步卒走进林中。   桓容坐在车辕上,捧着阿黍特意调成的蜜水,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昨夜里,鲜卑和杂胡起了内讧,在密林好一顿厮杀。   狼群被箭矢驱赶入林,遇上满地血腥,立即亮开嗓子,发出声声嚎叫。   据猎户出身的弓兵说,被叫声引来的狼不下两百头,八成还有其他的猛兽。想想可能出现的场景,桓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哪里还有一探究竟的念头。   “府君,仆观天象,今明两日将晴,可令士卒加速行军,尽快过谯郡赶上中军。”   桓容点点头,道:“还有多少裘袄,都分发下去。制好的肉干和蒸饼也发下去,今明两日全速赶路,只在夜间休息。”   “诺!”   临出发前,钟琳特地找上中军主簿,摆事实讲道理,侃得对方两眼蚊香圈,要来三百件裘袄。   桓大司马命桓容领兵殿后,本就十分理亏。如果压住裘袄不放,定会招来异样目光,平日里积攒下的声望又会损失一大截。   能坑渣爹一回,桓容乐见其成。   不过,为钟琳的人身安全考量,他特地派典魁随行。万一桓大司马真的不要脸面,以典魁的身手和速度,好歹能杀出重围,将人囫囵个的救回来。   至于事后追究,桓容想得很清楚,自己讨要物资明正言顺,渣爹敢揪住不放,他就敢彻底撕破脸皮。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总能干翻穿皮靴的。   到时候,借一借郗刺使等人的势,不愁不顶穿渣爹的肺。   好在事情顺利,三百裘袄一件不少。整车物资拉回来,钟琳犹在叹息,只道数量实在太少,早知如此,应该要六百件才对。   桓容当场未做评价,回到武车却是捂嘴偷笑。   当初到流民中捡漏,当真是赚大了!   裘袄逐一下发,热汤业已熬好。   士卒排队领汤的时候,典魁自密林中归来,丢下两条皮毛还算完好的狼尸,先抓起两把雪搓搓手,随即端起一碗热汤,也不嫌烫,咕咚咕咚半碗下肚,呼出一口热气,眉眼间舒展开来。   “昨晚上动静不小,林子里血腥味太大,少有囫囵个的尸首。”   桓容坐在车辕上,一边咬着烤得焦香的蒸饼,一边听典魁叙述,竟没感到半点不适。   该怎么说?   人的适应性果然强大。   “雪上留着爪印,我四下里都看过,不只有狼,还有豹子。可惜没见到尸首,怕是受伤后跑了。”   说话间,典魁比出两个巴掌,双眼放光道:“我在几棵树上看到了熊爪印,八成是狼群惊动了在那处睡觉的熊,光看爪子,站起来将近两人高!”   “喝!”   “这么大的熊?”   钱实和秦雷巡营归来,听到典魁的话都吃了一惊。   经过长年战乱,北方地广人稀,密林丛生,野兽并不少见,但这么大个头的熊也很少有。   “熊可还在?”   典魁摇摇头。   “我追着脚印绕过两圈,没寻到。”   “要是能猎来,熊皮处理一下,正好给府君做条褥子。”   “是啊。”   几人都感到可惜,桓容摇了摇头,道:“猎熊不易,何况眼下也没有条件。昨日荀舍人推断,鲜卑兵可能在通往汝阴的古道设伏,我等既为大军殿后,自然不能继续耽搁,需尽快赶路,同中军汇合为上。”   “诺!”   众人齐声应诺,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整理队伍,拔营继续前行。   途中遇上两支迁移的部落,仅剩的小半车皮甲和刀枪都被换了出去。   至此,清理战场时搜来的鲜卑兵器全部清空,换得的牛羊宰杀制成肉干,几辆大车又被堆满,车辙的痕迹比前时更深。   “秦雷,打听一下,近日是否有鲜卑骑兵过路。”   迁移的羌人部落是从沛郡过来,如果慕容垂率兵绕道,他们很可能遇见过。   秦雷应诺,上前同扎营休息的羌人攀谈,几句话就问出了鲜卑骑兵的动向,立即报知桓容。   “回府君,确有一支骑兵过路,目测不下三千人,带队之人是否是慕容垂,目下尚无定论。”   桓容点点头,将荀宥和钟琳请入武车商议。   继续赶路时,三人在车内铺开舆图,经过一番推断,有八成肯定,这支骑兵的目标是晋军,通完汝阴的古道必定早有埋伏。   “大军一路疲惫,临近南地恐会放松警惕。”   “前有埋伏,后有奇兵,贼寇选在此时动手,大军恐将不妙。”   荀宥和钟琳忧心忡忡。   二人担心的不是桓大司马,而是桓容。   经枋头一战,除去殿后的部队,大军约有四万步卒。如果设伏的是慕容德,追击的是慕容垂,鲜卑的兵力将近两万。   二比一,貌似晋军占据优势,比较有胜算。   事实却恰好相反。   晋军一路疲惫,伏兵则是以逸待劳,加上突然袭击,骑兵的优势又相当明显,双方一旦遭遇,局势必将对晋军不利。   大军若是战败,以桓大司马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找替罪羊。   没凿开石门的袁真跑不掉,负责为大军殿后,却没提前示警的桓容一样会陷入麻烦。   “府君,莫如请羌人为向导,追上这支骑兵。”   “不妥。”   钟琳的话刚出口就被荀宥否决。   “如率队之人是慕容垂,两千步卒绝非是他的对手。”   “那将如何?”钟琳蹙眉道,“难道任由其过境,同伏兵前后夹击?”   “未尝不可。”   “什么?”   吃惊的不只是钟琳,桓容也是满脸不解。   “府君手下仅两千人,这支骑兵超过三千,以步卒对骑兵,且人数处于劣势,少有取胜的把握。”   荀宥实事求是,无论桓容还是钟琳都无法反驳。   即便有竹枪兵,也不代表战无不胜。   桓容没有被之前的胜利冲昏头,尚有自知之明。   “与其在途中拦截,不若隐秘踪迹,悄悄缀在其后。”荀宥话锋一转,道,“大军跋涉千里,人困马乏,疲敝冻饿,或予贼寇可趁之机。而贼寇一击得手,以为胜利在望,必定也会大意。”   桓容眉心微舒,表情中闪过一丝了悟。   “仲仁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府君英明。”荀宥笑道,“环中环,计中计,套中套。贼寇设伏,欲以骑兵前后夹击,府君何不先往中军送信,自为奇兵,将追袭的这支贼寇推入陷阱。”   “妙!”钟琳拊掌,旋即又道,“这送信人?”   “仆知府君养有一只苍鹰,极通人性。”荀宥建议道,“派人送信恐生枝节,如被贼寇发现,府君将陷入险境。何妨以鹰送信,不识得中军大纛,刘将军处总能找到。”   若是没有林中一场骚乱,荀宥未必会定下此计。   然而,林中内讧之后,鲜卑骑兵均被杀死,杂胡也没跑出一个,狼群不会说话,无人知晓这支殿后军队的真实情况。   以鲜卑人的自负,九成会以为晋军损失惨重,要不然就是全军覆没。   如此一来,大大方便了计划的实行。   “慕容垂深谙兵法,多年未有一败。枋头之战是他诱敌之计,志在吞下五万晋军。”   “府君生擒中山王,将其困在阵中,险些无法走脱。知晓府君领兵殿后,慕容垂固然有几分重视,却只派几百骑兵追击,足可推断出,其并不认为府君是太大的威胁。”   荀宥一番分析,推测慕容垂的心态,旨在告知桓容,这个所谓的“鲜卑战神”并非完人,多年未尝败绩是他的优势,也是他身上致命的弱点。   在慕容垂的心中,他的对手是桓温,是晋军督帅。   桓容在战场上表现不错,有过人之举,仍不被视为主要对手。派出几百精锐追击,已经算是重视。   即便没有一战而下,被桓容走脱,也不是大问题。   几万晋军落网,这支两千人的殿后部队被困在燕地,早晚都是一死。   经过荀宥的分析,桓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历史猛人眼中,无论他蹦跶得多厉害,跳得多高,短时间内都是“虾米”级别。   合着自己如此努力,照样是个跳跳虾?   “府君?”   “无事。”   小虾米照样能掀起大风浪。   换成初来时,桓容绝不会有此想法。但在现下,他早已融入历史,不再是个旁观的路人。他会用事实告诉慕容垂,轻视对手的结果,大白鲨早晚也要栽跟头。   “如此,就依仲仁之计。”   渣爹遇挫,桓容乐见其成。考虑到可能要自己背锅,他又没法继续乐观。既要让渣爹栽跟头,又要成功避开黑锅,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功!   心思既定,桓容不再耽搁,取出一支木哨,对着茫茫雪原吹响。   悠长的哨音穿过朔风,刺破云层。   不久,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   桓容自车窗望去,矫健的身影盘旋在云层之间,双翼振动数下,伴随一声长鸣,径直俯冲而下。   太和四年,十一月底   晋军沿汉时古道南下,日夜兼程赶往汝阴。   途中休息时,一只苍鹰飞入北府军的营盘,寻找到刚自军帐走出的刘牢之。   对于满脸虬髯的糙汉子,苍鹰向来没多少耐心。   找准目标,将竹管丢下,抓掉刘牢之的头盔,苍鹰飞落到旗杆上,竖起翎羽,明显在表示:快拿起来看,你个长相不及格的糙汉!   刘牢之险些当场拔剑。   好在认出这是桓容养的鹰,才没有来一场人鸟大战。   “将军,这是桓校尉的鹰?”   刘牢之瞪部曲一眼,后者当即倒退半步,他招谁惹谁了?   弯腰捡起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布,仔细看过一遍,刘牢之神情大变,立即回身入帐,向郗愔禀报此事。   “桓校尉示警?”   郗愔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   大军饥一顿饱一顿,伙食情况堪忧。如郗刺使之尊,也只能以蒸饼充饥,咸肉汤都是隔两顿才有。   这种情况下,寒食散什么的,早被郗愔抛到脑后。包括在他帐下的王献之,一样是面有菜色,咸肉和寒食散摆到面前,绝对扑向前者。   “桓校尉信上说,贼寇欲在前方深涧处设伏,并有一支骑兵缀在大军身后。”   “前后夹击?”郗愔神情微变,“消息确实?”   刘牢之点头。   他了解桓容,以对方的性格,绝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开玩笑。   “使君,需将此事报于督帅。”王献之道。   “恩。”郗愔将要起身,似想到什么,重又坐下。   “使君?”   “道坚,你带人出营,便说奉我之命,巡查前方路况。待你归来,我再去见督帅。”   “诺!”刘牢之没有多问,行礼退出营帐。   郗愔拿起近乎透明的绢布,看着上面渐露锋芒的字迹,不禁再次感叹:得子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如是我子……罢,没有福气啊。   “使君,仆斗胆,军情如此紧急,为何不立即报知大司马?”   “正因紧急,方才不能轻忽,需要道坚走上一遭。”   郗愔收起绢布,转头看向王献之,有心教导一下这个外甥兼侄女婿,想起建康的风言风语,念及去世的二弟,又看他很不顺眼,这种复杂的情绪,实在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好在王献之表现尚佳,主动离开建康,没给人可趁之机。   要不然,以郗刺使如今的势力,想要给侄女找回场子,琅琊王又怎么样?一样得跪。不服?打得你跪!   桓容扇动翅膀,受影响的不单是桓大司马。   历史上爱好寻仙问道,修黄老之术,将寒食散当糖豆嗑的郗愔,也被拽离既定的人生轨道,大踏步走上和桓温互搏的道路,并且越行越远。   王献之凝眉深思,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却没能及时抓住,仍是满头雾水。   郗愔摇摇头,没有轻易为他解惑。   有些事需要自己参透,别人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两次三次。既然要走上仕途,就不能再玩名士洒脱,必须学会“用心”。   桓容就是最好的例子。   思及刚到京口时的少年,郗刺使不禁有些怀念。   想起当时的桓容,就不免想到宴会上的麻雀,当真咸香酥脆,令人口舌生津。   郗刺使看一眼蒸饼,默默做出决定,回到京口之后,必要着人制上整盘,一回吃个过瘾。   什么养生,什么求仙,都XX去吧!   刘牢之在营外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情况”,煞有其事的归来禀报。   郗刺使掌握情报,满面肃然的走进中军大营,同桓大司马商讨贼寇设伏之事。   当日,全军上下一改往日作风,不再吝啬粮食,每人发下两个蒸饼,并有满满一碗热汤。   同时,大军悄无声息的分成三队,桓大司马领西府军在先,诸州私兵在中,郗刺使率北府军在后。   “慕容垂敢以自身为饵,意图灭我五万大军,温戎马半生,岂能让这胡贼小觑!”   桓大司马憋了一口气,决定将计就计,率领西府军精锐,一举撕破鲜卑兵的埋伏圈。   想前后夹击?   好!   看看是你的网足够强,还是我手中的尖刀更锋利!   围不住四万大军,埋伏在深涧中的一万五千鲜卑兵,都会成为猛兽按在爪下的猎物,只等被几口撕碎,生吞活剥。   鲜卑兵张开包围圈,慕容垂亲率三千骑兵进入预定位置。   晋军佯装不知有诈,继续在古道上前进。   桓容率领的殿后部队悄悄追上骑兵,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计中计,套中套。   谁胜谁负,端看天意。   朔风乍起,细碎的飞雪扑面而来。   晋军排成长龙,列队走进深涧。   埋伏在两侧的鲜卑兵得到命令,一齐杀出,呐喊声震天。   薄雪之中,赤色飞溅,顷刻染红大地。   鲜血汇聚成溪流,自石间穿行而过,自上空俯瞰,仿佛是一张血红色的大网,将几万人同时围入其中,拖向地狱。   噍——   鹰击长空,鸣叫声穿透云层。   见晋军落入圈套,慕容垂率领的三千骑兵如利箭般冲出。   骑兵吹响号角,本该在两侧接应的李邦等人却不见踪影,反而是象征北府军的旗帜一面接一面立起,迎风招展。   “中计了!”   慕容垂心知不妙,刚要调转马头,身后又传来一阵喊杀声。   桓容率领的两千步卒赶到,成排的竹枪斜指。   桓容坐在武车上,辨认出一身金甲的慕容垂,立刻举起右臂,发出进攻的讯号。   中军的一辆大车内,慕容冲猛地踹开车门,不顾被捆着的双手,翻身滚落车下,几下爬到车底,借一把断刀割开绳索。   “抓住他!”   两名府军冲过来,绳索乍然断裂,慕容冲一脚踹到府军的腿上,抓起掉落的环首刀,狠狠一刀劈落,府军倒在地上,鲜血自伤口喷出,瞬间染红皮甲。   “杀!”   慕容冲抢过一匹战马,直冲慕容垂率领的骑兵所在。   看到熟悉的武车以及车上的桓容,慕容冲双眼充血,大喝一声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获悉慕容垂设伏拦截晋兵,乞伏鲜卑计划从荆州出发,直扑汝阴。   “鲜卑同晋人交战,晋人胜算不大。即便侥幸逃脱,也将损兵折将。我部往汝阴拦截,不只能卖慕容垂一个人情,更能捞到不少好处!”   首领乞伏司繁打定主意,亲自调兵遣将。   不料想,未等部落骑兵出荆州,驻地突遭一支黑甲骑兵袭击。   这支骑兵浑身煞气,根本不讲规矩,二话不说冲进营地,挥刀劈砍不算,更要放火烧帐。   乞伏司繁刀未出鞘,已被秦璟一枪扎透胸腔,倒拖在马后,留下蜿蜒数米的血痕。   黑夜中,火光照亮半个夜空。   鲜卑大首领,十六国时期,西秦君主乞伏国仁和乞伏乾归的父亲,就此倒在雪地中,尸体被火光吞噬,于世间不留一丝痕迹。 第九十章 亲父子明算账   荆州一场大火,连烧两个日夜,万余乞伏鲜卑尽数葬身火海。其后,秦氏坞堡的仆兵一路攻城拔寨,拿下大半个荆州。   因乞伏鲜卑意图自立,驱赶并杀死慕容鲜卑派驻的官员,致使州郡间消息不畅。直到事发数日,临近的豫州守军才闻听消息,匆忙派人前往查探。   时值隆冬,队伍在途中遭遇雨雪,耽搁数日方才过境。   彼时,大火早已熄灭,营地中狼藉一片。   倒伏的骸骨早成飞灰,被碎雪和污泥掩埋。帐篷和粮秣皆被付之一炬,轻轻一碰,尽数皲裂破碎,化成灰黑色的青烟,随朔风飘远。   因双方早有联络,慕容垂设伏之前,曾暗中派人送出消息,将晋军的撤退路线告知乞伏鲜卑。他料定乞伏司繁不会放过天赐良机,必会兵发荆州,在晋军南归之前狠捞一笔。   结果却出乎预料,不等乞伏司繁出兵,自己的营地先被烧了,手下骑兵尽数被杀死,不留一人。   “不好!”看到营地的惨状,带队的鲜卑幢主面色骤变,大声道,“快返回大营,派人给大都督送信!”   乞伏鲜卑没了,大都督的计划必会受到影响。   若火烧营地之人同晋军无关则罢,假如二者联合,以这支军队的战力,埋伏在古道的同袍恐经凶多吉少。   越想越是心惊,幢主扬鞭策马,不顾雨水夹着雪子打在脸上,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回营中,派人向慕容垂发出警报。   天空中,一只黑鹰振翅翱翔,始终飞在鲜卑骑兵头顶。   幢主等人一心赶回营地,并未曾留心。   在苍鹰之后,百余黑甲骑兵遥遥跟随,一路从荆州追到豫州,距大营数里方才停住。   “找到了。”   秦玦和秦玸胆大,主动请缨前往探路。   秦璟率大部队在后,避免被鲜卑骑兵提前发现。   “回去,给阿兄送信!”   秦玸打了一声呼哨,放飞一只金雕。   黑鹰在营地上空盘旋,寻到一株古木落下,隐去踪迹。金雕掉头西行,给秦璟率领的军送信。   “乞伏鲜卑已灭,荆州可收入囊中。”   秦玦策马立在秦玸身侧,道,“再拿下豫州,可顺势发兵彭城。如果晋兵牵制住慕容垂,将他困在汝阴,留下充裕的时间,有阿兄亲自带兵,下邳也能一战而下。”   秦玸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   想要困住慕容垂并非易事。   如果是秦氏仆兵,大概有七成把握。   可惜,和慕容垂对战的是晋兵。   不是他看不起晋兵,只是从枋头之战推断,胜负当真难料。   “晋兵从枋头撤退,临行前焚烧战船物资,粮秣肯定不足。纵然能窥破鲜卑人的计谋,也未必能轻易取胜。”   秦玦思量一番,也觉得此言有理。   “暂时没法前进,先寻个隐蔽处等阿兄。慕容垂不在,这处营盘必须拿下!”秦玸道。   兄弟俩商议妥当,调转马头,向途中经过的一处小山驰去。   此时,慕容垂正同晋兵苦战。   桓容发出示警,晋兵提前做出防备,双方展开包围和反包围,鲜卑人未能占到任何便宜。   桓大司马以自身为饵,吸引鲜卑兵的注意,郗愔率北府军扫除李邦手下的州兵,各州刺使通力合作,率手下州兵和范阳王的骑兵进行鏖战。   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鲜卑兵以逸待劳,晋兵占据人数优势。   前者为战功搏杀,后者为返回南地拼命。   战局陷入胶着,几万人全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士卒后退。   慕容垂率骑兵从晋军背后杀出,本以为能里应外合,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打得晋兵丢盔弃甲,取得一场大胜。   哪里想到,桓容做了他身后的黄雀,率两千步卒赶到,将三千人堵在深涧入口。   竹枪兵列阵,弓兵在阵中控弦。   刀盾手自左右合围,以劣势的兵力,硬是将这三千骑兵堵个正着。   “杀!”   晋人豁出性命,慕容垂的计划落空。   眼见范阳王的私兵一个个战死,情况对己方越来越不利,慕容垂当机立断,就要带人冲出深涧。   桓容哪会让他如愿。   即便不能灭掉这个猛人,也要狠狠戳上两刀,给他放一放血。   “列阵,前进!”   武车防备一流,没有弩箭齐射,车轮两侧的木刺照样能给敌人造成不小的压力。   竹枪兵和弓兵配合愈发默契。   弓兵三轮齐射,阻住骑兵后撤的道路,竹枪兵趁机猛刺,前排的战马和骑兵被刺个正着。   嘶鸣声中,阵前的战马先后倒地,鲜卑兵坠马翻滚,没等爬起身,两侧的刀盾手迅速补位,满脸的狞笑,抡起环首刀就是一顿猛砍。   慕容冲策马飞奔而来,满脸杀气,刀尖对准车上的桓容。   “受死吧!”   见冲不过枪阵,慕容冲豁出去,将环首刀当匕首投掷出去。   桓容吃惊不小。   这中二少年怎么跑出来了?   如此重要的俘虏,渣爹竟没派人看管?   来不及多想,眼见长刀飞来,桓容忙向右侧闪躲,刀锋几乎是擦着肩头飞过,当啷一声落在车板上。   看看几斤重的环手刀,再看看抓起一杆长矛,和慕容垂并肩厮杀的慕容冲,桓容十分确定,这中二少年的“战俘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伙食好不好两论,但是肯定没饿着,说不定还有医者看顾。   要不然,怎能如此生龙活虎,杀人犹如砍瓜切菜?   “典魁,钱实。”   “仆在。”   “出阵,截住那对叔侄!”   “诺!”   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   抓不住也要狠捶一顿!   桓容扣紧手指,看向冲开枪阵的慕容垂和慕容冲,用力咬住腮帮,下定决心,等到战后,必须再狠坑渣爹一回!   饿着士卒的肚子,却如此优待战俘,让他有力气逃跑,掉过头来冲锋陷阵,天下间没这样的道理!   桓容发了狠,典魁钱实同时出阵,直扑慕容垂和慕容冲胯下战马。   见识过某人形兵器的厉害,叔侄俩均不敢掉以轻心。   没料想,这两人不过是烟雾弹,几名预先挑选出的弓箭手才是最大的杀招。   “殿下小心!”   悉罗腾再次立功,发现飞来的箭矢,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慕容垂的马前,为他挡开致命的一击。   慕容冲却没那么幸运。   箭矢飞来,他正一矛刺向典魁,意图将对方逼开。   耳边听到破风声,想要策马闪避,已经来不及了。   三只利箭,两只擦着上臂飞过,另一只正中右肩。因无铠甲遮挡,箭头深入数寸,破开皮肉,恰好卡在骨缝之间。   “凤皇!”   见侄子中箭,将要被典魁拉下马,慕容垂大喝一声,两矛挑飞挡路的晋兵,策马飞冲,猛地一拉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就向典魁的背心踹下。   桓容正关注战况,见此一幕,当场毛发直立。   “典魁,快闪开!”   典魁没有躲开马蹄,也来不及闪躲。   只见他放开慕容冲,迅速转过身,不退反进,两步欺到马下,一拳狠狠凿向马腹。   咴律律——   战马痛苦的嘶鸣,骨裂声清晰可闻。   典魁乘胜追击,又是狠狠一拳砸在战马的侧腹。这一次,战马连嘶鸣都发不出来,当场口鼻流血,栽倒在地。   从典魁出拳到战马倒地,一切的一切仿佛慢动作回放。   两拳砸死一匹战马?   四周的晋兵和鲜卑兵同时动作一顿,看向立在马前的人形兵器,满脸悚然。   桓容从震惊中回神,耳鼓一阵阵胀痛,这才发现,足足有十几秒,自己竟秉住了呼吸。   “快,抓住他!”   慕容垂落马,典魁再次欺身而上。   此举仿佛触动开关,四周的晋兵终于意识到,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当即挑飞面前的敌人,一齐向慕容垂扑了上去。   一个人对付不了,那就几个人一起上;几个人还不成,那就十几个,几十个!   总之,就是压也要将他压死!   晋兵红了眼,为战功不要命;鲜卑兵为保护主帅,同样不再惜命。双方杀到一处,顷刻间血肉横飞。   “叔父!”   见慕容垂身陷险境,慕容冲咬牙将箭尾折断,不顾肩上的痛楚,和悉罗腾合力冲开绞杀在一起的士卒,荡开刺来的竹枪。   “快救大都督!”悉罗腾架住一排竹枪,大吼道。   慕容冲单手握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上身几乎同马鞍呈九十度直角,自半空探出手臂。   “叔父,抓住!”   慕容垂没有犹豫,挡开两名晋兵,抓住慕容冲的前臂,双足用力一点,借战马飞驰的惯性,纵身跃上马背。   “走!”   大势已去,此战不可能获胜。   慕容冲身负箭伤,渐渐失去力气。慕容垂接过缰绳,护住侄子,策马向战阵的空隙冲去。   因冲上来的晋兵太多,里面有不少是府军和州兵,根本不听指挥。典魁想要上前拦截,却被自己人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垂一路冲杀,转瞬只剩背影,恨得咬碎大牙。   悉罗腾没有之前的好运,为掩护慕容垂落入重围,被刘牢之一枪挑落马下,身负重伤,仰躺在地,当场被晋军生擒。   慕容垂和慕容冲逃走后,涧口的战斗再无悬念。   鲜卑兵无意搏杀,一心向外冲,完全是溃不成军。   晋兵都想多得战功,群拥而上,虽说杀敌不少,却因己方混乱给了敌人可趁之机,放走了百余骑。   饶是如此,仍可称为不小的胜利。   与之相对,中军的情况却不太妙。   桓容预料的没错,晋军兵力占优,奈何战斗力差鲜卑人一截。范阳王慕容德率部众冲杀,左冲右突,差点被他冲到中军大纛之下。   好在桓温身经百战,左右两翼有桓冲和桓豁互相支应,几度险象环生,终没被对方得逞。   经过最初的激战,晋兵体力的问题逐渐显现。   鲜卑兵抓住时机,在右翼撕开一个缺口,慕容德当先冲出,余者紧随而上,缺口再没合拢。除被彻底包围的千余人,以及战死的骑兵步卒,余者尽数逃出生天。   最后一名鲜卑骑兵倒下,深涧早被鲜血染红。   是胜是败?   从结果来看,晋军应该胜了。   然而,战损统计出来,四万大军伤亡超过一万,战损达到三比一,又何能言胜?   清理战场时,桓大司马就地升帐,各州刺使和军中文武均被召去议事。桓容率队赶上大军,又参与之前的战斗,自然不会被落下。   条件简陋,不好讲太多规矩。   桓大司马位居上首,众人分左右落座。刻意避开下风处,仍有血腥味不时飘过鼻端,足见战况之惨烈。   “此战能料敌先机,未令贼寇计谋得逞,实因郗刺使明察。”   桓大司马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对郗愔行礼,道:“此前多有误会,今番大军得以脱险,全仗方回高义,请受温一拜!”   “大司马这一礼,愔不敢受。”郗愔侧身避开。   “方回何意,莫非仍计较温前番过失?”桓温面有不愉。   “非也。”郗愔摇头,正色道,“立功者另有其人,故愔不敢受大司马一拜。”   “另有其人?”桓温诧异。   “然。”郗愔抚须笑道,揭开谜底,“不是旁人,正是奉大司马之命,率千人为大军殿后的旅威校尉桓容!”   此言既出,众人齐齐转头,目光聚向桓容。   “此事需从几日前说起……”   郗愔无意占他人之功。   经他口述,桓容有勇有谋,发现胡人诡计,立即向大军送信。   为证明消息确实,郗刺使派人探查,确定鲜卑确有埋伏,方才告知桓大司马,定议将计就计,给鲜卑一个教训。   “桓校尉不赀之器,拔群出萃,大司马秉公正义,为报国恩,父子临阵,实乃我辈楷模。”   郗愔道出实情,赞扬桓容的同时,对桓大司马的“一心为国”和“慷慨大义”大加赞扬。   桓温被“夸”得肝疼,却硬是没法反口,只能继续疼。   一番话说完,郗愔扫过众人,明显表示:事情到这个地步,诸位还要继续装糊涂,不做出些表示?   帐中多是一方大佬,人精中的人精,哪会不懂他的意思。   暗中咳嗽一声,彼此交换眼色,打算卖郗愔这个人情,开始众口赞扬桓容,追捧桓大司马,将事情就此定性,不给有心人挑刺翻盘的机会。   被如此赞扬,桓容脸色发红,很不好意思。   桓温同样脸色涨红,究竟是喜是怒,唯有他自己知晓。   郗愔牵头点火,众人帮着拾柴,火堆升起来就不会熄灭。   有诸州刺使见证,桓容的功劳板上钉钉。桓大司马再不乐意,也得当场做出表示,等回到建康,第一时间为他请功。   “可惜被慕容垂和慕容冲走脱。”一名刺使道。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静。   出言者状似无心,听话者却十分有意。   先前的枋头大捷,今日的深涧之战,众人都有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抓住慕容冲的是谁?   桓容。   给慕容冲逃跑机会的又是谁?   桓大司马。   认真追究起来,不是桓大司马将人要来中军,好吃好喝的招待,又派医者为他治伤,慕容冲未必有力气逃走。   慕容冲没跑成,自然无法救走慕容垂。   想到这里,众人都开始不淡定,看着桓大司马的目光变得诡异。   不是桓大司马此举,说不定真能抓住这对叔侄,就此创造历史!   桓大司马如芒在背,郗愔则老神在在,看一眼最先出言的刺使,眸光微亮。   北伐至今,虽未攻下邺城,也没拿下几个州郡,但两次击败慕容垂,同样成果斐然。百姓不知内情,必然归功于大军统帅,以为是桓大司马用兵如神。   回到建康之后,桓元子声誉大振,处尊居显,难保不会对晋室下手。   郗愔十分清楚,一旦桓温下定决心,绝不会半途而废。想要保住晋室,就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机会。   北伐的结果不能改变,但功劳属谁倒可以做一番计较。   慕容冲逃走是最好的突破口。加上桓熙贪墨军粮,督帅屡次调兵不公,赏罚不均,都能引来众人反弹。   计划看似粗陋,却往往更加有效。运用得当,借机拉拢几方势力,联合同桓温对抗,非是不可能。   桓元子处心积虑,欲借北伐之势登上九五,开国建朝?   还要看他答应不答应!   郗愔下决心削弱桓温的声望,在北伐功劳上做文章,桓容成为直接受益人,回到南地之后,赏赐绝不会少,官位乃至爵位都将升上一升。   桓容十分清楚,自己是被利用。   但这种利用不是没有价值,既能得实在好处又能给渣爹添堵,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桓容摆出谦逊姿态,得诸位大佬交口称赞。桓温令众人失去青史留名的机会,引来无数白眼。   临到傍晚,众人散去。   桓容叫来典魁和钱实,命他二人清点车上的肉干,分批送出去。   “北府军和各州刺使都送一些。”   “大司马那里?”   “阿父出公忘私,我又岂能徇私?自然是不送!”   渣爹想要?   没问题。   不过亲父子明算账,拿钱来买!   桓容大义凛然,钱实和典魁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两位舍人。   荀宥和钟琳咳嗽两声,同时转身望向夕阳。   “今日无雪,天气晴好。”   “果然很好。”   “府君愈发睿智了,幸甚。”   “不错,幸甚。”   两名舍人望天感叹,表情无比欣慰。   钱实和典魁先前还有几分明白,被这一绕,登时满头雾水。   这都哪跟哪?   难怪军中士卒皆言,情愿和胡人拼刀子也不乐意听两位舍人说话,心累! 第九十一章 归晋   十几车肉干送出,桓容收获众多诸位大佬友谊,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   殿后的两千人调入北府军,顺利得超出想象。   桓大司马有心阻拦,不用郗愔出面,各州刺使纷纷出面,三言两语就将桓大司马的话堵了回去。   “友谊”的威力可见一斑!   诸位大佬言语交锋时,桓容有幸旁观几次,从头听到尾,基本只有赞叹鼓掌的份。   参与进去,说上几句?   就事实而言,他还是继续做跳跳虾比较实在。   不到相当级别,没有丰富的“官生”经历,贸然开口的话,绝对会被绕到沟里,想爬都爬不起来。   “还是太嫩啊。”   坐在武车里,咬着阿黍特制的肉干,欣赏车外风景,桓容发出如是感叹。   深涧之战后,晋军清理过战场,短暂休整一日,随即整合队伍,由汝阴南下,顺陆路进入淮南郡内。   吸取之前的教训,桓大司马抛弃怀柔手段,再无意优待俘虏。   若非如此,必定遭到更多白眼。   悉罗腾在战场坠马,侥幸未死,重伤被擒。   医者简单看过,固定住断骨,简单包扎止血,悉罗腾就被五花大绑,捆在临时赶制的大车上,由同样被俘的鲜卑伤兵一路牵拉,随大军南行。   深涧一战,晋军伤亡超过万余,死者多被就地掩埋,伤者经简单救治,轻伤随军步行,重伤由担架担负。遇伤势太重,均由大车运送,有医者看护。   换做以往,伤兵极少有此待遇。   遇上伤势过重,尤其是断手断脚,基本只能等死。   桓容调入北府军后,同刘牢之商议,请示郗刺使,临时拼凑出木车担架,并集中营中的医官,对伤者进行救治。   北府军带头,诸州刺使见到效果,开始有样学样。   桓大司马知晓此事,破天荒的发下一批伤药,让桓容好一顿惊奇。   饶是如此,因条件限制,每日仍有伤兵死在路上。   看到路边掩埋的尸骨,桓容再次认识到了乱世的残酷。对这些士卒来说,即便拼死走下战场,也未必能活着归乡。   于此,军队的将官士卒早已经习惯,甚至有些麻木。   见桓容盯着路边的新坟,刘牢之策马走过,挡住他的视线,道:“世事如此,容弟总要习惯。”   习惯吗?   桓容看一眼刘牢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以为自己逐渐习惯这个世道,能对胡人痛下杀手,已经足够心硬,然而……   叹息一声,桓容拉起车窗,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双眼。   军队过淮南,当地太守率郡内官员出迎,并备下酒水炙肉犒劳大军。   “天威之师,此番两场大胜,使得贼寇丧胆,实乃汉家之幸!”   淮南太守姓周,出身兴郡士族,与教导桓容的周氏大儒是族亲。   桓容得阿黍提醒,特地下车见礼。   周太守年过耳顺,一把长须垂过胸前,眉目疏朗,一口标准的吴地官话,笑容里带着亲切。   “从兄曾言,郎君抱宝怀珍,瑚琏之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使君过誉,容愧不敢当。”   “当得。”周太守道,“今次北伐,郎君临阵不乱,生擒贼寇中山王,实是智勇无双。”   桓容面色微红。   别人不晓得内情,他自知自事,能抓住慕容冲,半数是靠运气。   “郎君甘冒危险,为大军垫后,窥破贼寇奸计,及时送出消息,助大军冲破重围,可谓大功!捷报传回建康,朝中上下皆言,郎君有班定远之风,日后当建卫班之业,立不世之功。”   被当面这样夸,桓容耳根发热,连道周太守过誉。   究其根本,还是脸皮不够厚,缺乏官场经验。   郗愔同周太守有旧,见他如此夸赞桓容,心下明了,他的密信送去建康,王、谢士族已经开始行动。   桓元子身为权臣,掌控军权,跺一跺脚,建康的地皮都要抖三抖。可论起民望以及对舆论的掌控,遇上王坦之谢安等人,照样要退一射之地。   有周太守带头,淮南的官员均对桓容交口称赞。夸完正主,又对桓大司马口出赞誉,各种好话轮番轰炸。   听着一声又一声“教子有方”“后继有人”,桓温的笑容都有些扭曲。奈何面子必须做,不管憋了多大的闷气,别人夸自己儿子,总不能当场翻脸。   比起桓容的风光,桓熙彻底被人遗忘。   昔日风光无比的南郡公世子,此时正躺在车中,因双腿骨头断裂,动也不能动,凡事都要有人伺候。   军中医者诊断之后,言明桓熙的伤势极重,即使断骨愈合,也无法如常人般行走。更糟糕的是,他的后背磕到硬石,伤到了脊椎,必须常年休养。   碍于桓大司马阴沉的表情,医者只能捡最好听的说。   就事实而言,桓熙已成废人,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均要人照顾,生活基本无法自理。   郡公世子自然不能是个废人。   桓大司马清楚,桓熙同样明白。   知晓伤情之后,桓熙仿佛变了个人,整日躺在车中,双眼直愣愣的看向车顶,一句话不说,近乎傻了一般。只在听到桓容的名字时才会出现反应,一瞬间五官扭曲,面容好似恶鬼。   “桓世子贪墨军粮,战场怯敌……”   郗愔有意压下桓温的名望,不使他在北伐中得利,除慕容冲逃走一事外,桓熙犯下的错事必要大书特书。   有桓容做对比,桓熙的错误瞬间放大数倍。   无需添油加醋,世人自会追寻“真相”。   桓大司马是如何“磨练”嫡子,又是怎样庇护庶子,这其间的种种,无论如何隐瞒不住。   一旦印象生成,流言无法压下,影响不会轻易消除。桓大司马想摆脱“不慈”之名,怕要头疼上好一阵子。   郗愔计划给桓大司马下套,桓容不知自己又要被动坑爹,看到城门前进出的商队,不由感到一阵惊讶。   “这里还有吐谷浑人?”   见他好奇,一名书佐笑着为他解惑,言道:“淮南地处国境,虽有兵祸,却也为商队必经之地。”   淮南郡同汝阴郡相邻,自北来的商旅,若是选择陆路,多数要由淮南过梁郡,再入都城建康。   如此一来,淮南虽是兵家要地,城内却是格外的繁荣。   南来的丝绸布匹,北来的骆驼牛马,均能在城内市卖。每逢开市,必是人喧马嘶,车来车往,热闹非凡。   只不过,因地处边境,城内有严格的规制,例如牛马市绝不能靠近官衙,士族豪强聚居的里中少有庶人出入。   入夜之后,城门关闭,各里均会放下栅门。除值夜巡逻的郡兵,凡在夜间行走之人都会被抓捕关押,不能说明来历,无论汉人胡人,尽数会被罚为田奴。   听书佐讲解,桓容不禁咋舌。再看巍峨的淮南城墙,又是另一番感触。   四万大军在城外驻扎,桓大司马谢绝周太守邀请,没有入城赴宴。   周太守没有勉强,令郡兵抬来大筐的蒸饼炙肉,并有数桌精美的酒菜,笑道:“仆一番心意,大司马万勿推拒。”   在外数月,粮秣不足,全军上下都少油水,嘴里能淡出鸟来。即便是桓大司马也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干脆请周太守留在帐中,设宴同庆。   郗刺使和刘牢之同被请去赴宴,桓容虽立下大功,到底级别不够,加上对渣爹的人品不报希望,无人来请,更乐得自在。   入夜之后,桓容坐在火堆旁,同荀宥钟琳一起烤着蒸饼,喝着肉汤,同样是一种享受。   “大军过淮南后,再经梁郡,不日可入建康。”   “以本朝军制,大军不入都城,应往城外两百里扎营。”   “如大司马有意,大军不过梁郡,而是转道历阳直入豫州,待到姑孰,诸事可尽掌其手。”   “郗刺使必不会答应。”   “淮南太守同郗使君有旧,请大军暂留淮南,未必没有深意。”   “确实。”   蒸饼散发出焦香,荀宥和钟琳的讨论告一段落。   桓容始终没有插言,自顾自撕开微焦的饼皮,烫得嘶了一声。   “府君以为大司马会选哪条路?”荀宥出声问道。   “唔?”桓容一边对饼吹气,一边夹起成片的炙肉,搭配腌菜夹入饼中,咬了一大口。   享受啊!   “府君?”   桓容摆摆手,意思很明白,吃饭中,没空,稍后再议。   荀宥登时无语。   钟琳咳嗽两声,取下烤饼递给荀宥,眨了眨眼,这些时日还没明白?府君面前,吃饭最大,他事尽要靠后。   三人围着火堆吃饼,营中士卒均在大快朵颐。   随桓容殿后的两千人不缺肉食,其他将兵则不然。看到大块的炙肉,双眼都能放出光来。幢主和队主好歹能矜持一下,什长和伍长哪管许多,全部袖子一撸和士卒开抢。   中军大帐内,诸位大佬推杯换盏,面上一团和气,背地暗潮汹涌。   大帐之外,无论军官士卒,全都敞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油花,全无形象。   桓容吃完六个蒸饼,三块拳头大的炙肉,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勉强五分饱。重新将蒸饼架在火上,看向已经吃饱,只能陪着他撕饼皮的两位舍人,笑道:“方才仲仁问我,大司马会选哪条路。”   荀宥停下动作,认真的看着桓容,道:“府君可有答案?”   “没有。”   “……”   “不过,无论大司马如何决定,于我都无大碍。”   荀宥微锁眉心,钟琳亦有几分不解。   桓容将蒸饼翻了个个,接过阿黍调好的酱料,仔细的刷到饼上,口中道:“自我出仕,至今一载有余,始终未曾归家探望。朝廷有制,逢腊日,官员皆可休假,我自要返回建康与家母团聚,尽人子之孝。”   腊日是华夏古节,历史悠久,早在夏商之时便有记载。   魏晋时期,腊日被视为团聚之日,遇上重视节庆的官员,一些罪轻的囚犯都会被放回家过节。   时人重孝。   大军既已南归,桓容要回建康同母团聚,只会被世人称道,无人会加以指摘,斥他任性妄为。   “故而,无论大军走梁郡还是入历阳,都于我无碍。”   抵达淮阳之前,桓容曾有几分担忧,还是周太守提醒了他。   “周太守曾提此言?”   “并未直接言明。”桓容取下蒸饼,道,“周使君只言腊日将近,外出之人陆续归家,城中愈发热闹。如我有意,可入城一观。”   荀宥和钟琳都是聪明人,稍一思量,便明白其中暗示。   周太守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此时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给桓容提了醒,他根本不必跟随渣爹脚步,被动的见招拆招,大可以此为借口走人。   若是秦汉隋唐,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想象。哪怕是早些年的三国时期,也会被扣上违犯军令的罪名。   换成晋朝,潇洒是风尚,不羁是必须,放浪是性格。加上桓容头顶孝道,尊崇传统,行具大义,他要回建康,桓大司马当真拦不住。   吃完蒸饼,桓容取过布巾净手。   夜风渐起,天气转冷。   桓容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打算回车休息。   刚走出两步,忽听钟琳道:“府君,各州刺使均在宴上,又有淮南太守在场,何不趁此时请见大司马?”   桓容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钟琳。   “孔玙何意?”   “冬日多雨雪,府君既要返回建康,自当尽日启程。”   潜台词是:冬天的路不好走,尽早启程为上。择日不如撞日,各州大佬都在场,桓容这时开口,桓大司马碍于面子也得放行。   “府君,孔玙所言有理。”   有诸州刺使为见证,桓容孝顺之名定当远播。日后如有他人以父子之隙攻讦,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反驳。   谁说府君不孝顺?   脸伸过来,抽不肿你!   钟琳和荀宥互看一眼,深知彼此言下之意,有志一同劝说桓容,为免夜长梦多,早走一天是一天。最好今天开口,明天一早就出发!   桓容挑眉,琢磨两秒,拊掌笑道:“善!”   中军大营中,篝火熊熊燃烧。   酒香和肉香在营地中飘散,大帐中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似能驱散冬日的湿冷。   桓容步行来到帐前,被巡营士卒拦住,张口道明来意。士卒请他稍待,快行几步告知部曲,后者看了桓容一眼,当即入帐禀报。   少顷,帐中笑声忽然一顿,部曲自大帐走出,请桓容入内。   “桓校尉请。”   桓容笑着颔首,整肃衣冠,迈步走进帐中。   帐帘半垂,背后犹有凉风,前方却是暖意扑面,夹带着浓郁的酒香,熏人欲醉。   桓容的酒量一般,并且喝酒上头。仅是闻到酒香,脸上就有些红。被暖意一熏,暗中攥紧手指,方才稳步上前,绕过摆在地上的火盆,拱手揖礼。   “见过督帅,诸位使君。”   桓温未着铠甲,深衣扯开领口,面上带笑,说话时带着几分酒气。   “起来,阿子有事?”   “是。”桓容恭敬道,“儿去岁出仕盐渎,一载未曾归家。今大军凯旋,佳节将近,请阿父许儿先返建康,与阿母团聚。”   桓温未及出言,郗愔当先拊掌道:“郎君至孝,好!如得子如此,愔平生无憾!”   此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   桓温的酒意消去几分,眸光微凝。陪坐帐中的郗超低下头,攥紧酒盏,指节用力得发白。   “阿子可知军规?”   “回阿父,儿知。”桓容沉声道,“然孝乃人子之道,儿愿免请战功,只望能见阿母!”   说话间,桓容伏跪在地,眼眸低垂,眼眶泛红,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阿兄,瓜儿如此孝顺,便答应他吧。”桓冲开口道。   他一开口,桓豁自要接言。加上郗愔之前作出的铺垫,帐内众人均感叹桓容孝顺,桓大司马有个好儿子。   肺被顶穿是什么滋味,桓大司马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阿父,阿兄此前重伤,想必在军中无法安养。不若随儿同回建康,遍寻名医,善加调养。”   桓容表情真挚,言辞恳切,事母至孝,友爱兄弟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   桓大司马磨着后槽牙,险些捏碎酒盏。面对众人却要强撑笑脸,表扬桓容一番,答应他的请求。   至于免请战功,自然不能当真。带桓熙一起回建康,更不能当真。即使桓大司马松口,桓熙宁死也不会和桓容走。   “谢阿父!”   桓容功成身退,片刻也不耽搁,立刻回营打点行李,天亮就出发。   桓大司马目送他离开大帐,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错了。   当初不该将此子送出建康。   虎入山林,鱼入汪洋,岂能再被他人掌控!   思及桓容,对比其他几子,桓大司马又不免失落,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只觉酒水苦涩,一直苦到心里。   桓容南归晋地,可谓事事顺利。   自汝阴奔逃的慕容垂叔侄却是狼狈不堪。   遭遇两场大败,慕容垂手下精锐十去七八,残存的几百人中,几乎人人带伤。   染干津在枋头战死,悉罗腾于深涧被擒,前豫州刺使设伏不成反死于战阵,范阳王慕容德侥幸脱险,只派来百余骑护卫,带着剩下几千人返回封地,明显对慕容垂有气,不肯再同他联合出兵。   慕容垂心存怒火,奈何无处发泄。兼慕容冲箭伤在身,隐隐发起高热,只能带着几百人返回豫州,暂时蛰伏以图后事。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进入州境,就遇上一队奔逃的溃兵。   “怎么回事?”认出狼狈不堪,一身是伤的封罗,慕容垂大惊失色。   莫非是慕容评趁他不在动手,还是乞伏鲜卑心生恶意?   “大都督,是汉人!”封罗满面尘土,铠甲上满是血迹,一条刀痕自眉毛延伸到嘴角,左眼已是废了。   “汉人?”   “黑甲骑兵,是秦氏坞堡的仆兵!”   封罗翻落马背,一口气说出遇袭的经过。   日前荆州大火,一万多乞伏鲜卑尽被屠戮,封罗派人前去查看,归来被秦氏仆兵跟踪,更被探出营盘薄弱处。   “领兵之人使一杆镔铁抢,是秦氏四子!”   “汉人狡诈,趁夜袭营,左营尽数被烧,右营被毁去一半,存在营中的粮草全被烧尽。”   “这且不算,他们手中还有投石器,有火箭!至少三千人,趁营中大乱,冲入营地砍杀。”   “军中精锐随大都督出战,守营士卒不敌,多数伤亡。末将无能,仅带千余人杀出,一路被紧咬不放,奔逃至此,已不足八百人。”   封罗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   “世子呢?我子在何处?”   “世子同几位公子由北出营,今在何处,末将实在不知。”   嗡的一声,慕容垂脑中轰鸣,眼前一黑,险些跌落马下。 第九十二章 不厚道   豫州丢失,手下精锐尽丧,几个儿子战中离散,生死不明,慕容垂气急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   “秦璟,我与你不共戴天!”   “大都督,现下怎么办?”   封罗等人六神无主,只望慕容垂能拿定主意。   大营和粮秣被烧,逃出的兵卒不多,且多数带伤。想凭这点兵力打下一处地盘,无异是痴人说梦。   回邺城更不可行。   以慕容垂和朝廷的关系,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慕容评和太后早已磨刀霍霍,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大都督,为今之计,只能往范阳王封地。”一名自营中逃出的谋士道。   以慕容德的为人,应该不会将慕容垂交给朝廷。   “不可。”   慕容垂摇头,强压下愤怒,用力按着眉心,沉声道:“去沛郡。”   “沛郡?”众人惊讶。   “沛郡段太守是我妻兄,应会助我。”   慕容垂口中的“妻”,并非是太后硬塞给他的王妃可足浑氏,而是被害死的先王妃段氏。   段氏是鲜卑贵族,在燕国的地位类似东晋庾氏,是贵族中有名的外戚。   和庾氏做法不同,段氏女除了入宫,更多是嫁入王府,同国主的兄弟和儿子成婚。慕容垂的几个兄弟以及小一辈的侄子,凡是已娶妻者,府内都少不了段氏女的身影。   大段妃被太后害死,慕容垂又娶了小段妃。不料可足浑氏又横叉一脚,逼他舍弃继妻,娶了可足浑氏女为王妃。   此举不只同慕容垂彻底结怨,更激怒了段氏家族。   段氏一怒,足够太后和她身后的家族喝上一壶。   鲜卑段氏不仅依靠联姻巩固势力,手中还掌控着鲜卑最大的一支商队。每年依靠同晋朝市马和牛羊,换回大量的丝绸绢布,再贩往周边胡人政权,成倍的赚取利润。   数代累计下来,堪称金银铺地,富可敌国。   鲜卑商人多依附段氏,随段氏商队南下西行,交出部分利润,借段氏部曲护卫安全。   不夸张的讲,只要段氏不点头,邺城有半数的商税要打水漂。   可足浑氏恼恨慕容垂,却不该先害大段妃,后逐小段妃,更对先皇的段妃下死手。这给了段氏家族一个错觉,太后如此妄为,究竟是看慕容垂不顺眼,还是借机削弱段氏的势力?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古人很善于联想。   可足浑氏任性一把,真实目的只在慕容垂。奈何段氏家族不乏“聪明人”,不禁想得深了些。   先是慕容垂,其后会不会是慕容纳、慕容德?接下来,是不是要向所有皇族和贵族的后宅动手?   越想越有可能,段氏家主召集族中长者,决定和可足浑氏斗争到底,绝不让对方的阴谋得逞!   于是乎,太后在宫中立起一个硕大的标靶,只等着段氏开弓放箭,射中红心。   慕容垂知晓段氏对宫中的态度,打算借沛郡暂时安身,再借段氏势力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大都督,世子和几位公子怎么办?”   “派人暗中去寻。”   慕容垂十分清楚,一旦豫州被破的消息传出,邺城必有动作。以慕容评的为人,十有八九不是派兵抢回失地,而是痛打自己这条落水狗。   昔日的征南大都督,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刚毅如慕容垂也不禁感到一阵悲凉。   “豫州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尔等需马上动身,分两路往北,赶在邺城之前找到我子。”   慕容垂抓紧缰绳,托住因高热而意识不清的慕容冲。   “我带中山王先行沛郡,尔等寻到人后,尽速前来汇合。”   “诺!”   封罗等不敢耽搁,领命之后就要上马离开。   “封罗,”慕容垂道,“你重伤在身,不可过于劳累,随我同去沛郡养伤。”   “大都督,仆并无大碍。”   听闻此言,封罗感动不已,扯开绑住左眼的布条,现出狰狞的伤口。   伤口依旧泛着血丝,但并未化脓,恢复力着实惊人。   “世子和几位公子在乱中北去,极可能是往陈留和高平。仆知晓近路,可先行一步,拦下两郡的守军,以防世子和几位公子遇上意外。”   “如此,便将此事托付与你。”   “大都督放心,仆定不辱命!”   封罗抱拳立誓,当场点出未受伤的百余人,分作两队,分别驰往陈留和高平。   目送马队驰远,慕容垂听到一声低哑的“叔父”,探手触及慕容冲滚烫的额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担忧,不再迟疑,立即调转马头,向沛郡飞驰而去。   此时,豫州的大火已经熄灭。   建立在旧城附近的鲜卑大营一片焦黑,到处散落着断瓦焦木。朔风吹过,卷起一股呛鼻的黑烟。   策马走过营地,秦璟拉住缰绳,镔铁枪早被鲜血染红。   未凝固的血珠顺着枪尖滴落,浸入泛着焦黑的泥土,很快混成一色,消失无踪。   “阿兄!”秦玦策马奔来,到了近前,兴奋道,“我和阿岚搜寻营地附近,在林子里发现三十几匹战马,想是从大火中逃出,都是难得的好马!”   将镔铁枪扎在地上,秦璟取下玄色的头盔,两缕鬓发垂落眼角,恰好拂过溅在颊边的一点血痕。   “除了战马,可曾找到人?”   “没有。”秦玦有些泄气,沉下表情道,“明明看到是往北跑,我和阿岚追出十几里,硬是跟丢了。”   “一个都没找到?”   秦玦摇摇头,更加泄气。   三千骑兵夜袭鲜卑大营,一为抢占豫州,同荆州相连;二来,则为抓住留在此地的几条大鱼。   慕容垂率精锐出征,几个儿子都留在营中。尤其是世子慕容令,文韬武略,名声不亚于亲父,最得慕容垂看重。如果能抓住他,绝对能令慕容垂投鼠忌器。   可惜战场过于混乱,慕容令仗着熟悉地形,带着十余名部曲脱逃。   秦玦和秦玸带人去追,中途还是跟丢。别说慕容令,连他几个兄弟都没找到。   “阿兄,我再带人去追!”秦玦咬牙道。   他就不相信,这几人能上天入地,在土层中打洞!   “不用。”秦璟抓起镔铁枪,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慢走几步。   “阿兄?”   “人跑了也无妨,慕容垂在深涧落败,如今又失豫州,实力大损,短期没有能力发兵。”秦璟眺望北方,继续道,“其同慕容评有隙,九成不会返回邺城,只能往沛郡安身。若是同段氏联合,致使慕容鲜卑更乱,倒对坞堡有利。”   “沛郡?”秦玦转了转眼珠,立即道,“阿兄,下一个打沛郡?”   秦璟看他一眼,目光锐利。秦玦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在西河时,张参军教授舆图,你可认真学了?”   “学了些。”秦玦不自在的笑了笑,明显有几分心虚。   见他这样,秦璟气得发笑,不是地点不对,肯定要和秦玦认真“聊”上一回。   “想攻沛郡,先要打下梁郡和谯郡。”   秦璟用枪尖在地上勾画,简单画出粗略的线条,道:“我早告诉过你,欲在战场成就功业,武艺固然重要,更要学习兵马谋略,熟记各地舆图!”   秦玦自知理亏,抿了抿嘴唇,没敢出声。   秦玸打马走来,恰好看到眼前一幕,好奇道:“阿兄,阿岩这是怎么了?”   “理亏。”秦璟言简意赅,看向秦玸,道,“张参军讲解舆图时,你可认真听了?”   “听了!”秦玸立刻绷紧神经,大声回答。   “那你来说,打下豫州之后,该进攻何地?”   秦玸想了想,认真道:“如向北,则先攻陈留高平,若向东,定要先取梁郡和谯郡,再攻沛郡。”   秦璟满意颔首,似笑非笑的看向秦玦,挑起眉尾,好似在说:不学无术,将来如何领兵?   秦玦脸色涨红,头顶冒烟,当场泪奔。   待秦璟策马离开,秦玸近前问道:“怎么回事?”   秦玦擦擦眼泪,讲明前因后果。   “所以,被阿兄教训了?”   “恩。”   沉默两秒,秦玸给出一个字:“该!”   秦玦:“……”   说好的孔怀之情呢?   信不信他亲情决裂,兄弟相杀!   “阿兄是为你我好。”秦玸拉住缰绳,单手扣住秦玦的肩膀。   “阿黑今早飞回来,阿兄心情不错,才有耐心教导。况且,阿兄只是口中说说,并不真的严厉。要是换成阿父,你想想?”   秦玦打了个激灵,看向策马立在二十步外,正举臂接住苍鹰,单手抚过鹰羽的兄长,对比崇尚严刑峻法,对儿子照样不留情的亲爹,不由得连连点头。   “你说得对!”   “觉得对,以后和张参军学习时,万不能再走神。”秦玸认真道。   “阿父有意称王,坞堡会继续发兵,今后的仗绝不会少。你我早晚要独自带兵,不识得舆图,岂不被他人笑话?”   秦玦用力点头,单手握拳捶了秦玸一下。   “我知道了,等回到坞堡,必定和张参军好生请教。”   “用不着返回坞堡。”   “怎么说?”   “西河送来消息,阿兄今后要常驻荆州,张先生奉命前来协助。你我随阿兄驻兵,五日后就能同张参军见面。”   秦玦:“……”   打击还能来得再快些吗?   太和四年,十二月下旬   慕容垂奔赴沛郡,受到段太守热情接待。知晓前者意图,段太守郑重表示,必会鼎力相助。   “道业放心留下,我在一日,慕容评和可足浑氏休想动你分毫!”   换成旁人,慕容垂还会有几分不信,说话之人是段太守,大可抛开一切疑虑。   以段氏的实力,只要死卡主不放,无论可足浑氏还是慕容评,休想将手伸入沛郡,遑论寻慕容垂的麻烦。   “如今晋军已退,道业何妨上表,为手下将帅请功。”   “请功?”未能取胜,如何请功?   “然。”   段太守常年浸淫权谋,比慕容垂更了解邺城状况。见后者面露疑惑,轻轻敲了敲桌面,慢条斯理道:“几月前,晋军大举入我国境,连下数州,兵临邺城之下。”   慕容垂皱眉,并未出言打断。   “五万大军进驻枋头,邺城危在旦夕。慕容评不能守城,欲舍弃中原之地,蛊惑天子返回祖地,何等懦弱无能!”   “我更闻听,为求氐人出兵,他竟愿割数个州郡,此举何异于叛国!”   “可足浑氏玩弄权术,同慕容评互相勾结,几坏先祖基业!”   段太守越说越怒,继而拍案而起。   “不是道业临危出兵,挡住五万晋军,邺城如何能安?”   “若非道业同玄明同心戮力,不惜精锐设伏汝阴,灭万余晋兵,威慑遗晋,令其仓皇逃窜,难保明岁晋军不会卷土重来,再犯我国境。”   段太守义正言辞,一番话有理有据。   慕容垂当场愣住。   原来他竟不是战败,而是于国有功?   “自然有功!”段太守正色道。   “道业理当上表请功,好教慕容评与可足浑氏知晓,不是道业手下精锐,他们就能在邺城安享太平?慕容评卖国之事亦当深究,如此无德无行之人,岂能胜任一国太傅!”   慕容垂斟酌片刻,当场同意上表。   “多谢舅兄指点!”   “道业客气。”   两人商定之后,慕容垂亲笔写成表书,由段太守派人送往邺城。   与表书一同送达的,还有段太守对慕容评的弹劾,包括他怯敌懦弱,欲舍弃中原大好河山,以及背弃先祖,出卖国土的种种罪行,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表书递上,在邺城掀起轩然大波。   慕容评勃然大怒,恨不能派兵围了沛郡,给慕容垂和段太守好看。无奈,事情不能这么办。真围了沛郡,朝中上下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更闹心的是,氐人得知晋国退兵,迅速派遣使者来燕,要求慕容评兑现承诺。   看到竹简上的几行字,慕容评当真想要吐血。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什么叫割让荆州和豫州,他什么时候答应把这两地给氐人了?还有,什么叫郡县已非燕地,燕国无法做主,需以他地代偿?   “苻坚想做什么?以为我当真好欺?!”   慕容评狠狠摔飞国书,双目赤红,状似疯魔一般。   千般算计,万般思量,到头来,陷入套中的竟是他自己!   慕容评被慕容垂和段太守抓住小辫子,又遇苻坚王猛追讨欠债,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一片水深火热。   燕国朝堂愈发混乱,群臣无心处理政事,陆续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   秦国派入燕国的军队先后灭在秦璟手中,苻坚接到消息,好一阵肉疼。没证据和秦氏坞堡开战,也没把握一战而胜,干脆柿子捡软的捏,抄起刀子狠捅慕容鲜卑,打算从对方身上收回本钱。   秦璟领兵撤出豫州,在荆州扎营。   洛州派遣的工匠陆续抵达,有依约北上的相里兄弟,荆州的坞堡迅速建起,规模不及西河等地,坚固程度和防御能力却远胜任何一座坞堡,堪称北地翘楚。   临近年底,几方势力纵横绞杀,北方的局势愈发混乱。   慕容鲜卑吃了大亏,似病入膏肓,却硬是扛着不肯咽气。   氐人趁火打劫,奈何失去两万兵力,又少了乞伏鲜卑这个有力打手,底气算不上太足,短时间只能内小打小闹,无法掀起大的战事。   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陆续增加,连成一条长带,纵贯南北。   同是汉人政权,都城位于姑臧的张凉,此前被氐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见氐人实力削减,竟趁机派兵夺回边境两处要塞,很是威风了一回。   从桓容手中买到武器的杂胡暗中结盟,愤起杀死鲜卑税官,在燕境内举起反旗。先是巴氐,后是羯族和羌人,紧接着,部分匈奴和吐谷浑人也凑起热闹。   甭管能不能推翻鲜卑立国,多抢几把总是实在。   战火燃烧屡扑不灭,慕容鲜卑愈发不稳。氐人境内受到影响,杂胡聚居的州郡皆重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与之相对,西河等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因居民多为汉人,兼仆兵凶悍,杂胡不敢轻易侵扰,大量商队和逃难的部落群聚于此,一时之间,繁荣更胜往昔。   北方乱成一锅粥时,桓容离开北伐大军,顺利返回建康。   入城之日,刚好是十二月辛丑,腊日佳节。   篱门大开,秦淮河上船来船往,岸边行人接踵摩肩,挥袖成云,热闹非凡。   桓府健仆早在篱门前恭候,见到带有桓府标志的马车,立刻迎上前行礼。   “见过郎君!”   桓容拉开车窗,笑道:“阿母派你来的?”   “殿下知晓郎君归来,命仆等守于此处,迎郎君归府。”   桓容不欲耽搁,正要令马车前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人群中发出如山般的欢呼。   随着呼声高涨,河上的行船陆续停住。   艄公船夫不论,船主和客旅纷纷走上船头,翘首张望,因惊喜而满脸通红。   “是王氏郎君!”   “是陈郡谢氏!”   “那是吴郡陆氏!”   “我看到了,是陈郡殷氏!”   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压过鼓声。   人群越聚越多,道路被阻,暂时无法前行。   桓容心生好奇,干脆推开车门,站到车辕上,借衣袖遮挡,同众人一起张望。   河岸旁立起成排皮鼓,鼓身俱刻有独特标记。   二十多名宽袖长衫的士族郎君立在鼓前,戴胡公头,手持木质鼓锤,踩着特定的步伐,有力的击出鼓音。   咚、咚、咚!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   郎君高举手臂,长袖翻飞,衣摆轻扬。   束发的绢布松脱,黑发似绸缎飞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映着冬日暖阳,仿佛透明的珍珠般闪闪发光。   咚!   又是一记重鼓,郎君同时振袖,仿佛展翅的仙鹤,齐齐击出最强音。   “好!”   喝彩声如山呼海啸。   数十名缠着腰鼓的少年和女郎出现在人群中,少年扮作金刚力士,女郎发间瓒着刻有凶兽纹的发钗,手中的木槌击向腰鼓,不似之前强硬,却另有一种震撼人心。   鼓声齐鸣,逐走百疫。   岸边的百姓随鼓声齐喝,舞动双臂,双脚用力踏地,动作并不优美,尽是粗犷豪放。   谁言汉家已孱弱?   谁言华夏无豪情?   看着这一幕,桓容眼眶微热,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澎湃。   岸边的皮鼓陆续被移走,士族郎君尚未及离去。为首之人望见不远处的马车,认出车上的桓容,当即摘下胡公头,笑着对桓容挥手:“容弟!”   见是谢玄,桓容在车上还礼。衣袖落下瞬间,突然察觉不对。   马车附近一阵诡异的寂静,旋即有人发出一声高呼:“是桓氏郎君!生擒鲜卑中山王的桓氏郎君!”   “真是桓氏郎君?”   “去岁上巳节我曾见过,不会错!”   人潮汹涌,齐齐向马车涌来。   银钗、绢花和布帕陆续飞来,桓容尚能保持镇定。不料想,几名女郎过于激动,绢帕不够扔,直接扔鼓锤,鼓锤不过瘾,竟将腰鼓举了起来!   看到凌空飞来的黑影,桓容冒出一头冷汗,忙不迭躲回车厢。   鼓锤就算了,腰鼓扔过来,这是真心仰慕还是要一击必杀?   看到这片混乱,谢玄静默两秒,果断戴上胡公头,衣袖举起,借健仆的掩护冲出人群。   桓容在车厢里清楚看到这一幕,悲愤得泪水横流。   谢兄,麻烦因你而起,好歹帮忙分散一下火力。   抬脚就走算怎么回事?   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 第九十三章 回府   桓容被人群围住,前后左右皆无出路,整整半个时辰不得脱身。哪怕是跳河,水面照样有人等着,当着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跳到水里被扔面鼓……   后果太严重,桓容不敢想。   最终,是南康公主在府中闻讯,知晓儿子被困在秦淮河边,派健仆开出一条通道,才将桓容的马车拉出人群,将他从建康人的热情中解救出来。   彼时,马车上遍插钗环绢花,车顶铺了一层绣帕,门前滚动着五六只木槌,一只腰鼓落在车轮旁,被车轮带动,骨碌碌向前滚动,撞上一名围观的百姓方才停住。   桓容坐在车里,不敢开门,更不敢开窗。   小心的从窗缝向外望,见仍有女郎手持银钗绣帕,满脸都是期待,不禁贴近车壁,当场打了个哆嗦。   如此的热情,非寻常人可以承受。   幸亏不用在建康过上巳节。不然的话,没被砸死也会伤个好歹。   不过,某人不厚道的行为必须记上一笔!   桓容默默咬牙,决定派人去谢府门口盯着,哪日谢玄出门,必定临街喊几声,让他也被热情的女郎包围一回!   阿黍坐在车厢一侧,展开布巾递给桓容,嘴角禁不住的抖了几下。   擦去额头冷汗,桓容嘟囔一声:“想笑就笑吧,憋着难受。”   “奴不敢。”   车内配备齐全,布巾之外,阿黍又奉上一杯蜜水,道:“郎君生擒中山王,智破鲜卑伏兵,屡次立下奇功,盛名早传大江南北。更不提郎君爱护汉家百姓,行军途中拘束士卒,不许损伤麦禾,战后体恤伤兵,给出最好伤药。现如今,谁不言郎君才高行厚?”   放下布巾,桓容没说话。   “自古以来,有才德者不少,然能得民望者不多。”   桓容垂下眼眸,仍是没出声。   “郎君未及冠,已掌一县之政,行仁德之策。今随大军征胡,屡次立下大功,得人心民望,今后成就不可估量。”   阿黍虽是婢仆,见识却超出常人。   初至京口时,是她帮桓容解开“两只麻雀”的谜团。今日回到建康,当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自然引起桓容重视。   但以现下的环境,人心民望固然于他有利,却是过犹不及。很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今后行事平添阻碍。   “阿黍。”桓容终于开口。   “奴在。”   “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有些话不可轻易出口。既入建康,需得慎言。”桓容沉声道。   闷声才能发大财。   桓氏底蕴不比太原王氏,同吴地高门都相差一截。桓大司马身为权臣,固然能左右政局,但就“人际关系”来说,很难同“成功”划上等号。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揣摩,桓容深刻的了解到,在两晋时期,家族门第代表着何种意义。   桓大司马手握西府军权,镇守姑孰,扼住建康门户,桓冲桓豁执掌荆、江诸州,掌控多处战略要地,桓氏仍被视为“兵家子”,在诸如太原王氏等高门面前,照样被看低几分。   桓大司马再横,到底横不过时代规则。   建康高门表面尊敬,背地里依旧各种斜眼,不和你玩!   桓容得郗愔相助,又在北伐中屡次立功,的确积攒下一定声望。   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低调,绝不能过于得意忘形。否则被有心人利用,传出“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造反儿反叛”的话来,终究是一场麻烦。   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亲爹却是桓温。   这样的身份是柄双刃剑。   渣爹时刻防备他,朝中重臣也未必信他。台城之内是什么态度,目前并不好推断。   现下桓大司马势大,他可各处结盟,联合外部力量保全自身。   一旦桓大司马倒台,他又没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今日的盟友难保不会翻脸无情,背后给他一刀,到时谁都救不了他。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牵扯上皇权政治,自古以来就和干净不沾边。   桓容越想越深,始终没有发现,自穿越以来,“皇权”二字首次清晰的印入脑海。   “阿黍,政局如此,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想惹上麻烦。”桓容沉声道。   阿黍垂首,道:“奴知错。”   “恩。”   桓容不再多言,放下布巾,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秦淮河北岸前行,喧闹的人声逐渐稀落,马车行速一度加快,又渐渐减慢。   行到一座高宅之前,车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两声,前蹄用力踏地,终于停了下来。   护卫登上石阶,府门旋即大敞。   数名健仆自门内行出,立在丹墀下。   一名高大的少年自府内奔出,蓝色的长袍裹在身上,腰间系一条绢带,愈发显得肩宽背阔,腰窄腿长。   “阿弟!”   桓祎两步行到近前,见到刚刚跃下车辕的桓容,笑容愈发爽朗,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阿兄。”   桓容在车前立定揖礼。   兄弟当面,彼此互相打量,桓容蓦然发现,仅是一年多不见,桓祎足足窜高五六寸,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有向一米九进军的架势。   对比自己,桓容顿感牙酸。   他的个头不算矮,并且年纪尚轻,还有成长空间,但身边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类似典魁之类的轻松超过一米九,自己动不动就要抬头看人,着实是心有不甘。   看来还要多吃。   多吃才能多长!   桓容心思急转,为身高下定决心。   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   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   “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   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   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   典魁脾气暴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情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   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   对这人的性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   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   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   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   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   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   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情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   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   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   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   “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   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   “是三兄?”   “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   桓容惊讶挑眉。   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   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   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桓歆特地等在这里,自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两人走上拱桥,桓歆单手支着拐杖,摇摇晃晃上前几步,恰好挡在桓祎面前。   此举经过深思熟虑。   拦桓容的路,他没那个底气。   在建康生活数月,见识到南康公主的种种手段,知晓嫡母对桓容的看重,他不想活了才会给桓容下绊子。   对桓祎就没那么多顾忌。   纵然他随嫡母生活,能多得几分看重,但究其根本,两人都是庶子,身份相当,只要不是太过分,南康公主未必会过于严厉。   桓歆想得很好,桓祎被拦住,他自然能和桓容搭上话;如果桓祎径直撞过来,他大可作势跌倒,桓容出于各种考量,也会主动停下,询问一下伤情。   不是他没脑子,实在是过于心急。   自大军北伐燕地,姑孰极少传来消息。桓济压根不理他,他主动送去几封书信,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实在被烦透了,才会送来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下,桓歆的心焦可以想象。   桓熙受伤的消息传回,桓歆对着一张纸足足坐了一个晚上,临到天明,心中隐约升起一丝希望,换做半年前,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桓容自大军归来,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为确定消息真假,他当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让开!”   这些时日以来,桓祎成长不少,对桓歆的性格为人相当看不上眼。见他看着自己路的,双眼一瞪,当场就要发火。   桓容一把拉住他,道:“阿兄,莫要发怒。”   他算是看出来了,桓歆的性格行事处处透着算计,哪里像士族高门的郎君,活脱脱又是一个庾希!   只不过,庾希好歹是士族家主,总有些谋略手段。桓歆比他差上一截,行事更不能看。   “阿兄,我思母心切,急于前往厢室。如阿兄有事,可容稍后再叙?”   得了这句话,桓歆不再作态,立即让开道路。动作干脆利落,哪里像是腿脚不方便。   桓容眯了眯眼,并未当场戳破,和桓祎离开拱桥,径直向厢室走去。   “阿弟何必理会?”桓祎不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无碍。”桓容笑道,“他想问些什么,我大致心里有数。没有今天这场戏,日后也会有另一场。况且早晚不是秘密,告诉他也无妨。”   桓祎满脸问号。   桓容笑眯双眼,阿兄还是那个阿兄,并未因成长而改变。   “我猜是世子的事。”   “世子?”桓祎愈发不解,“世子不是受伤了?”   以桓歆的为人会关心兄弟?   简直是笑话!   “因阿父有严令,消息尚未传出,不过,我现在可以告知阿兄,世子伤势极重,远比传出的严重十倍。”   “果真?”   “我不会骗阿兄。”桓容继续道,“军中医者均言,世子今后将不良于行。如果调养不好,后半生都将与床榻为伴。”   “什么?!”   桓祎吃惊不小。   哪怕生性鲁直,他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论桓大司马多么看重桓熙,平日里如何维护,南郡公世子都不能是个瘸子,更不能是个瘫子!   “阿兄。”   “啊?”   “你想做世子吗?”   桓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入桓祎脑海。   “我……”咽了口口水,桓祎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   “不急,阿兄可以慢慢想。”   眨眼间,两人走到厢室前,桓容整了整衣冠,侧首道:“想好了,阿兄再告诉我。”   话落,不等桓祎出声,桓容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   厢室内燃着暖香,一面精致玉屏风被移到角落。   冬日地凉,室内未用蒲团,而是摆着两张矮榻。榻上铺着绢布,四周雕刻精美的花纹,一端翘起仿佛鸟首,铺着绢制的软枕。   南康公主靠坐在矮榻上,未戴蔽髻,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矮髻,斜攒一串金花,旁侧以金制的掩鬓钗固定,丽色不减分毫,更添几许温婉。   李夫人坐在旁侧,身着燕领袿衣,腰间束掌宽的绸带,佩青玉制的禁步,愈发显得身段柔美,楚腰纤纤不盈一握。   “拜见阿母!”   桓容正身而跪,行稽首礼。   “快起来。”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前,抚过他的发顶,道,“一载不见,我子长大了。”   “阿母。”桓容脸色泛红。   南康公主笑了,竟将桓容揽入怀中,道:“我子果真长大,竟也晓得不好意思。”   桓容:“……”   他这是被亲娘调戏了?   李夫人掩口轻笑,柔声道:“妾观郎君教先时不同,相貌愈发俊秀,只是人有些清减。”   南康公主放开桓容,仔细打量几眼,怒道,“那老奴几番为难于你,我俱已得悉。庶子贪墨反倒不闻不问,只打一顿军棍了事。临阵怯敌不加处置,反言其有伤!处事如此不公,也不怕世人耻笑!”   “阿母,我无事。”   “清减到这般,如何没事?”南康公主不信。   “真无事。”桓容认真道,“阿父并非没有处置阿兄,只因阿兄受了重伤,军中医者束手无策,方才下令隐瞒消息。”   “哦?”   南康公主来了兴趣,连李夫人都现出几分好奇。   事情说来话长,从中截取会听得模糊,桓容干脆从头开始讲起。   “当日,我率盐渎私兵抵达大营,被调入前锋右军……”   桓容的讲述很有条理,并且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添油加醋。   从他抵达营地,被桓熙为难,是如何借调兵令反戈一击,使得桓熙降为队主,挨了一场军棍,再到北地遭遇旱灾,粮道不通,大军粮秣紧缺,又是如何就地寻粮,免除一场危机。   最后,则是奉命上阵杀敌,生擒慕容冲,取得一场大胜。战后大军撤退,奉桓大司马之命,亲率两千人殿后。   “幸得发现贼寇诡计,及时发出警告,助大军脱险,并击杀千余贼寇,取得大功一件。”   事情实在太多,桓容只能挑选最主要的讲。   至于他是如何同杂胡做生意,又是如何挑拨对方和鲜卑为敌,却是绝口不提,半点口风不露。   “如此惊险,你竟说没事!”   听到最后,南康公主柳眉倒竖,若非桓大司马不在面前,肯定又会被宝剑抵住脖子。   “我知你曾受伤,伤到了哪里,快些给我看看,休要隐瞒!”   桓容无奈,只能撸起衣袖,现出一条细长的伤口。   伤口看着吓人,横过半条前臂,事实上并不深。涂上伤药之后,几日便结痂脱落,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阿姊,我手中有两瓶香膏,稍后给郎君用上。”   看到桓容手臂上的伤痕,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是心疼不已。   桓容忙说伤口已经痊愈,顶多留下一条浅疤,用不着再上药。   哪里想到,听到这番话,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更是神情大变,后者当即令婢仆去取药,沉声道:“绝不能让郎君留疤!”   “诺!”   婢仆匆匆退下,桓容木然两秒,默默放下衣袖。   留疤什么的,他当真不在意。   可是亲娘和阿姨都这样……不就是香膏吗,他抹就是。   母子一番叙话,桓容捧着两瓶香膏回房,洗去一路风尘,稍事休息,再同阿母吃一顿团圆饭。   他离开之后,阿麦走进室内,将桓歆拦路之事尽数上禀。   “当真是省心!”南康公主皱眉,“整日思量这些,哪里像个郎君。”   “有夫主在,三郎君是什么性子,何须阿姊忧心。”李夫人合上香鼎,拂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柔声道。   简言之,桓歆是什么样,自有桓大司马去操心。   “我也曾想过,可事情没法这么简单。”南康公主轻按眉心,疲惫道,“他已及冠,待那老奴归来定会选官。以他的行事,早晚都会出乱子,我只怕瓜儿会被带累。”   要是像桓济一样留在姑孰,南康公主尚不会担心。   问题在于,以桓大司马的意思,明显要将桓歆留在建康!   “如阿姊实在烦心,不妨择几个美婢跟随,送三公子返回姑孰与二公子为伴。”   李夫人笑容温婉,出口之言却十足惊心。   她说的作伴可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让桓歆和桓济一样,彻底沦为废人。   既成废人,如何在建康做官?   即使他想,有桓济为前例,桓大司马绝不敢轻易冒险。   这次北伐为何只带桓熙?   盖因桓济身残之后,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虐,隔三差五就要发疯。身边的美婢狡童非死即伤,伺候的婢仆都是胆颤心惊,不久前还传出掳掠良家子的丑闻。   “暂时不可。”南康公主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一个桓济可说是意外,再加上桓歆,难保那老奴不生警觉。有心追查下来,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   “阿妹不可如此犯险。”   听闻此言,李夫人脸颊微红,娇俏如二八少女。娇柔的靠向榻前,小巧的下巴微抬,长发如瀑洒落,声音婉转,吐气如兰。   “阿姊无需担忧。”纤细的手指沿着长袖滑动,仿佛柳絮飘落湖面,又似微风拂过琴弦。   “我既能做,自会收拾干净手尾。”   南康公主握住她的手,仍是摇头。   李夫人的笑容愈发妩媚,红唇微启,低声道出:“好叫阿姊知晓,赠与夫主的香,我早已调好。”   桓容回到居处,不及沐浴,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匆匆返回来。见房门紧闭,婢仆守在门前,明显是旁人勿扰,不由得僵在原地。   站在廊下,桓容很是纠结。   他是该咳嗽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还是立刻转身,知趣的悄悄离开? 第九十四章 需要静一静   桓容在廊下站了许久,终于决定识趣的走开。   不料想,房门忽然从里面开启,李夫人自厢室走出,乌发堆云,长裙如彩云浮动,莲步轻移间,暖香徐徐流动,瞬间驱散冬日的寒风。   见桓容站在廊下,李夫人微感讶异。   “郎君可是来见殿下,为何不进去?”   桓容拱手揖礼,尴尬的笑了笑。   承认思想不够纯洁,不敢进去?   果断不能。   大好青年,怎能如此之污。   好在李夫人没有多问,笑着颔首之后,缓步从廊下行过。   清丽的背影逐渐远去,撒曳裙摆如水波流经。   冬日的阳光自廊间洒落,发间的金钗彩宝晕出炫目的光影,耳下珍珠轻轻摇动,珠玉串成的禁步互相撞击,发出声声脆响。   穿过廊下的风卷起轻纱,朦胧了娇柔的倩影。   花貌月颜,鬓影衣香,美得如梦似幻。   李夫人离开后,桓容迈步走进厢室。   南康公主正斜倚在一张矮榻上,手持一卷有些年月的竹简,快速的展开浏览,似在查找什么。   桓容探头看了两眼,竹简上的字体都是大篆,八成是汉之前的文献。   听到声响,南康公主抬头,道:“瓜儿未去休息?”   “阿母。”桓容正身揖礼,道:“儿有事同阿母商量。”   “何事?”南康公主放下竹简,让桓容坐下,又令阿麦送上蜜水,道,“不能等到明日?”   桓容摇摇头,道:“是关于庾氏在建康的宅院。”   南康公主恍然,这事的确不能拖。   “庾希畏罪逃出建康,家产尽数抄没。青溪里的宅院不归族中,由太后和官家做主赏赐于你。你此次归来,正好去青溪里走上一趟。”   待蜜水送上,阿麦退到廊下,室内仅有母子二人。   思及褚太后日前提出之事,南康公主皱了下眉,很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向尚不知晓的桓容,南康公主沉声道:“宅院里藏的金银暂时未动,清点之后,共抄录三卷,一卷送入台城,两卷现在我手。待郗方回折返京口,可派人给他送去。”   “没有运出来?”桓容十分惊讶。   “自然。”南康公主笑道,“等你看过记录的册子就能明白,这么多的东西,无法一次运出青溪里。若是让外人看见,难保不生出麻烦。”   看不见也就罢了,若是大摇大摆的抬出来,少数高门之外,多数人都会红眼。   桓容明白,南康公主绝不是危言耸听。   建康的高门士族哪家简单,要说没发现宅院中的猫腻,压根不可能。至今没有传出风声,八成是顾忌郗刺使和褚太后。   郗刺使镇守京口,手握北府军,自然不用多提。   阳翟褚氏未列入顶级士族,早年也是能人辈出。   褚太后的曾祖官至安东将军,祖父曾任武昌太守,父亲更是当朝名士,官拜卫将军,在郗愔之前出任徐、兖二州刺使,同郗鉴交情匪浅。   褚太后的母亲出身陈郡谢氏,父亲为豫章太守。论起当年才名,不比今日谢道韫,却远远超出其他士族女郎。   现如今,褚氏子弟不及先祖,家门日趋没落,但旧友故交不乏能者,尤其是郗氏和谢氏,前者曾受褚氏提携,后者更为褚氏姻亲。   由此来看,褚太后的背景不是一般二般的硬。加上她曾临朝摄政,颇有贤名,朝中官员能将司马奕当摆设,却绝不敢小看退入后宫的太后。   换做一年前,单是亲戚关系就是一团乱麻,足够让桓容头疼,未必能轻易理清这些。   现如今,随着一遍又一遍梳理,士族之间的关系脉络逐渐清晰,一张复杂的大网逐渐展开,仅是窥探出冰山一角,就足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挽留郗愔需要太后懿旨,不怪亲娘提出,在庾府搜出的金银要给太后一成。   褚太后的重要,连初涉朝堂的桓容都能看得十分明白。   如果郗愔一直镇守京口,掌握住北府军,谢氏在朝堂的分量不断加重,褚氏未必没有重起的一日。   同样的,只要褚太后仍在宫中,说出的话足够有分量,二者对抗桓大司马就更有底气。   至于天子司马奕,就目前而言,真心只有做个吉祥物的份。   不过从历史进程来看,这个吉祥物他也做不久了。   “阿母,我将在建康停留半月。”桓容斟酌片刻,道,“待两位舍人抵达,我便往青溪里,将藏金分批运出。”   南康公主点点头,没有细问如何操作,显然对儿子很有信心。思索片刻,开口道:“另有一件事。”   桓容抬起头,见到亲娘的表情,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你已是舞象之年,至今未曾定亲。日前我入台城,太后曾透出联姻之意。”   啥?!   想过多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南康公主会提起他的婚事。   换成后世,他尚在预防“早恋”的时间段,如今竟要考虑嫁娶了?   “阿母,”桓容嗓子有些发干,“太后提的可是司马氏?”   莫非要他娶个郡公主?   “自然不是。”   南康公主出身皇室,却对同出皇室的郡公主看不上眼。以司马道福为例,要是褚太后敢将这样的说给瓜儿,她能直接提剑杀入皇宫。   “那是褚氏?”桓容又问。   “不是。”南康公主依旧摇头,正色道,“是陈郡谢氏。”   若是褚氏女郎,她同样能开口拒绝。褚氏嫡支没有适龄的女郎,娶个旁支绝不可能。但褚太后抛开家族,提出的是谢氏,她着实吃了一惊。   陈郡谢氏虽不比太原王氏,如今也是蒸蒸日上。   谢安名声在外,满门多出俊杰,谢玄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谁都能看出,只要不出意外,谢氏在未来的发展绝不亚于当年的太原王氏。   想娶谢氏女的不在少数。   褚太后提出联姻,背后不可能没有谢氏的意思,南康公主一时也有些犹豫。   “为何是我?”桓容眉间皱出川字。   “我也不甚明白。”南康公主的疑惑不比桓容少。   桓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唯有一点,出身龙亢桓氏,亲爹是桓温!   在两晋时代,一个家族底蕴如何,从新妇的出身就能窥出一二。   无论桓熙、桓济还是桓歆,嫡妻都非顶级士族,庶子是其一,关键是人家看不上桓氏门第。   以太原王氏为例,基本只同南北两地的高门联姻。   只不过,这其间仍有个过程。   元帝过江,初建政权的几年,北地高门想通过联姻站稳脚跟,困难同样不小。随着王导的努力,南北士族逐渐开始嫁娶,但就部分高门而言,司马氏依旧被排除在外。   皇室如何?   无论嫁女还娶妇,照样连边都摸不着。   归根结底,到了太原王氏的高度,“外戚”两字根本沾都不想沾。   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就差了一筹。   历史上,王献之被迫娶了司马道福,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家族没有政治势力。   陈郡谢氏尚未发展到巅峰,地位仍非“兵家子”出身的桓氏可比。   谢氏主动递出橄榄枝,欲同桓容结亲,分量不可谓不重,对桓容今后的助力也是不可估量。   “瓜儿,你如何看?”   桓容诧异,原来婚事他可以自主?   南康公主愕然,为何不能?   “是你娶妻,自然要你觉得好才行。”   桓容默默转头,好吧,是他想差了。有亲娘如此,幸甚!   “阿母,此事还是婉拒了吧。儿现下不想成婚。”斟酌片刻,桓容道出真实心意。   “拒了?”   南康公主微感到惋惜,转念又一想,到底是儿子娶媳妇,合心意最重要。无论谢氏女郎多好,儿子不想娶,勉强迎回家也算不上好事。   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可不是为了结怨。   “那就拒了吧。”南康公主道,“待元日进宫,我和太后说清。到时你随我一同去,太后早说要见见你。”   “阿母,这合适吗?”   “为何不合适?”   “儿终究是男子。”   南康公主稍愣,见桓容满脸认真,压根不是在说笑,当即笑得花枝乱颤,边笑边道:“官家是你表兄,太后是你长辈,你尚未及冠,哪来那些忌讳。”   桓容顿感无语。   他好歹十六了吧?   刚刚还说亲事,现在又说他岁数小?   笑过一场,南康公主抚过桓容的发顶,道,“放心,凡事有阿母,没人敢挑你的事。”   “诺。”   母子俩几句话就将联姻之事揭过。   南康公主以桓容的意思为先,哪怕女郎再好,儿子不喜欢也不着急定下。再者说,有陈郡谢氏在先,今后挑亲家,眼光自然会放高,能符合标准的实在太多。   桓容心下明白,自己之所以推拒婚事,原因略有些复杂。只是现下不好明说,只能随机应变,等有机会再提。   至于亲娘能不能接受……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夜,南康公主设宴为桓容接风洗尘。   因是家宴,桓祎、桓歆和司马道福都要列席。   桓歆惦记着世子的伤势,硬是盯住桓祎的白眼,舍下兄长的脸面,对桓容一个劲劝酒奉承。   司马道福坐在矮桌后喝闷酒,除了见礼之外,几乎是一言不发。   桓容扫过两眼,当即转开视线。   对方的消沉过于明显,无论是真是假,都和他无关。况且,见过为躲桃花不惜投身军旅的王献之,对这个二嫂,他当真有些无语。除了当面打招呼,根本不想再多说半句。   “将两个小郎君抱来,和瓜儿见见。”   南康公主心情不错,说话间带着笑意。   婢仆领命前往西院,马氏和慕容氏均是欣喜万分,不敢耽搁,匆匆带人来到家宴,得许可进入室内,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礼。   “多设两席。”   南康公主发话,婢仆立刻开始忙碌。   两张矮榻设在李夫人下方,恰好与司马道福对面。后者饮尽一杯温酒,不屑的冷哼一声,明显对两人看不上眼。   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两人愈发老实,再没主动挑事。   起初,两人都有些小心思,南康公主没放在心上,李夫人却嫌她们不懂事,几次出手教训,甭管马氏还是慕容氏,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时间长了,南康公主都快忘记有这两个人。   现如今,桓伟和桓玄都养在马氏身边,慕容氏只能隔三差五去看。   遇上家宴场合,马氏不敢出错,唯恐再体验李夫人的手段。   慕容氏还想着公主殿下能开恩,许她将儿子带回身边,比马氏更加规矩,高声说话都不敢。在建康这些时日,她算是明白,夫主怕早忘记自己,想要好好活下去,儿子才是根本。   桓容饮了两杯酒,脸开始泛红。   见到被婢仆抱上来的两个娃娃,取出早备好的玉佩,类似的麒麟图样,连系在上面的金绳都没多大区别。   “拿着玩吧。”   两个娃娃很好区别,皮肤雪白,头发微卷,眼睛略显琥珀色的是桓伟,浓眉大眼,脸蛋胖嘟嘟,虎头虎脑的是桓玄。   看着抓住玉佩张嘴啃的桓玄,想到这就是日后的桓楚开国皇帝,桓容就有一种不真实感。   不过,从两人的名字来看,渣爹明显更重视桓玄。桓伟完全是个添头,名字都像随手在纸上勾了几笔。   稍微呆了片刻,桓伟和桓玄接连开始打哈欠。马氏和慕容氏心提到嗓子眼,唯恐他们哭闹起来,惹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烦心。   好在李夫人对南康公主轻言,两个娃娃被抱了下去。   马氏和慕容氏不由得松了口气。   桓歆又开始同桓容把盏,桓祎气得瞪眼,以为桓歆不安好心,是想把桓容灌醉,当即道:“阿兄,阿弟不胜酒力,我同你喝!”   话落,命人端走酒盏,取来酒坛,当场拍开酒封。   “阿弟,这个……”酒坛送到面前,桓歆满脸苦色。   “怎么,阿兄不愿同我对饮?可是看不起我?”桓祎举起酒坛,大有桓歆敢点头,他就“拽过来直接灌”的架势。   桓歆拿眼去看桓容,后者正单手撑着下巴,两眼朦胧,满脸都是醉态。   后悔啊!   早知桓容不善饮酒,两杯就醉,他干嘛为套近乎使劲劝!   桓歆嘴里发苦,桓祎举着酒坛虎视眈眈。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明显不打算管,司马道福仍在自斟自饮,马氏和慕容氏低着头,恨不能将存在感降低为零。   桓歆知道无法,干脆心一横,抓起酒坛就灌。   “好!”   桓祎大声叫好,当场和桓歆对饮。   桓容支着下巴,貌似醉意不浅,实则神智清明。看着桓祎豪迈的姿态,扫两眼洒落在衣襟上的酒水,禁不住勾起嘴角。   看来,他这兄长也会玩心眼了。   当夜,桓歆酩酊大醉,直睡到翌日下午。   桓祎饮过醒酒汤,睡了一觉,清早起来又是活蹦乱跳。   桓容旅途疲惫,睡得迟了些,等到清晨起来,桓祎正等在外室,抱着一盘馓子和落在木架上的苍鹰大眼瞪小眼。   听到室外的声响,桓容不得不坐起身。   简单洗漱之后,破天荒的未着长袍,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衫,黑发在脑后松松的束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内室。   “阿兄怎么这时过来?”   桓祎没说话,抱着漆盘和苍鹰瞪眼。   桓容无奈,坐到矮桌旁,敲了敲手指。   苍鹰不甘的鸣叫一声,不情不愿的飞落,在桌面上滑了两下,勉强站稳之后,向桓容伸出一条腿。   取下鹰腿上的竹管,桓容转过头,发现桓祎正愣愣的看着他,又看向背过身的苍鹰,满脸不可思议。   “阿兄?”   “啊?啊!”桓祎发出两声单音,匆忙放下漆盘,脸色通红,“那个,阿弟昨天说的事,我想了一晚,终于想明白了。”   桓容挑眉,先将竹管收起,没有急着看,让阿黍取来鲜肉,一条接一条喂给苍鹰。   “阿兄决定了?”   “恩。”桓祎重重点头,直接道,“阿弟,我不想做世子。”   “为何?”桓容手下不停,小半盘鲜肉很快消失。   “做世子要跟在阿父身边,我不愿意。”桓祎闷声道。   “我还想和阿弟去盐渎,下次再遇上胡人,我保护阿弟,绝不让阿弟受伤!”   桓容转过头,诧异的看向桓祎。   “阿兄当真想好了?需知成为世子,日后就能继承郡公爵位,这府里的一切都会是阿兄的。”   桓祎笑了,笑得格外爽朗。   “昨日阿弟和我说,我想了很久,一点不动心是假的。”   说到这里,桓祎深吸一口气,加重声音道:“我想过,如果成为世子,就能让几个兄长好看!可我又一想,我脑袋不聪明,没有阿母,我未必能活到今天,没有阿弟,我也未必能有一技之长,摆脱痴愚的名声。”   桓容认真听着,始终没有打断。   光听这番话,谁再言桓祎痴愚,他绝对一巴掌扇过去。   “我想着,做了世子,我只能开心一时。若是不做世子,跟着阿弟,我肯定能开心一世。”   “阿兄,这事可说不准。”对他如此信任,压力山大有没有?   “准的,肯定准!”   “要是我终生只为盐渎县令?”   “很好啊!”桓祎双眼放光,“盐渎近海,我最喜食海鱼,跟着阿弟肯定不愁吃!”   “若是我要上阵同胡人厮杀呢?”   “更好!”桓祎继续双眼放光,“我学这身武艺,正可保护阿弟!”   桓容没辙了,豁出去说道:“若是我学阿父造反呢?”   “无碍!”桓祎一握拳头,眼中光芒转绿,狠声道,“谁敢阻拦阿弟造反,我一拳揍死他!”   桓容:“……”   “阿弟?”   将最后一条肉喂给苍鹰,桓容放下筷子,无力的摆摆手。   有兄如此,他当真需要静一静。 第九十五章 黑脸   桓祎无意世子之位,和桓容恳谈之后,顿觉一身轻松。五张蒸饼转眼下肚,咂咂嘴,仍是意犹未尽。   “阿兄没用早膳?”桓容问道。   “用了。”桓祎咧嘴笑道,“阿弟这里的蒸饼加了蜜,味道格外的好。”   桓容无语半晌,召来婢仆,令其再送一盘蒸饼。   “都要加蜜的!”桓祎补充一句。   “诺!”   府内上下均知四公子嗜甜,不调水的蜂蜜,他能一口气吃下半罐。   桓容不在府内时,桓祎每日勤于练武,食量逐日增加,胃口更胜往昔,对甜食的爱好也是直线飞升。   现如今,别说半罐蜂蜜,就是整整一罐,他都能眼也不眨的吃下去。   这样的味觉爱好,桓容实在是理解不能。   蒸饼送上,另有一壶温热的蜜水。   桓祎一口蒸饼一口蜜水,吃得心满意足。桓容压根没吃一口,都觉得嘴里齁甜,甚至甜到发苦。   “阿弟不用些?”   “阿兄自用即可,我早膳喜食粥。”   桓容移开视线,待婢仆送上早膳,舀起一勺浓稠的粟米粥,吹凉之后送进嘴里,只觉得一股暖意自喉间流入,顿觉浑身舒坦。   美中不足的是,粥味偏甜,明显加了蜂蜜。   换成往日,无论甜粥咸粥,桓容都觉得不错,至少能吃三碗。今时今日,对着某个嗜甜狂人,当真吃不下甜粥。   “阿弟为何皱眉?”桓祎咽下蒸饼,一口饮尽蜜水,道,“可是粟粥不可口?不若多加些蜜。”   还加?   桓容控制不住的抖了下手指,调羹险些掉进碗里。看着香甜的粟米骤,突然之间没了胃口。   吃不下饭?   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然而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经过北伐,桓容愈发珍惜粮食,连半粒米都不舍得浪费。面对冒着热气的粟粥,桓容心一横,干脆将腌菜倒进皱里,端起漆碗,几口划拉下肚。   基本没尝到什么滋味,粟粥已经见底。   婢仆端过漆碗,欲要再盛,桓容摆摆手,道:“不用,一碗即可。”   一碗?   郎君早膳只用一碗粟粥?   “郎君可要用些蒸饼?”   “不用。”桓容继续摇头。   不用?!   犹如闷雷当头轰鸣,众人齐刷刷望向桓容,表情堪称惊悚。连阿黍都瞪大双眼,怀疑郎君是哪里出了问题。   桓祎同觉有异。   以阿弟的饭量,再少也不会少到如此地步。   思量半晌,忽然眉间一皱,桓祎拍案怒道:“可以昨日醉酒之故?我就说那人没安好心!我现在就去找他,让他知晓厉害!”   话没说完,桓祎起身就走。   桓容愣了一下,意识桓祎话中透出的意思,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连声道:“阿兄,和三兄没有关系,莫要冲动!”   “真没关系?”桓祎十分怀疑。   “真没有。”   为证实所言确实,桓容又吃下一碗粟粥。因粥中没有加蜜,腌菜又极是爽口,顿时胃口大开,连吃三碗方才停住。   至此,阿黍等人长舒一口气,对嘛,以郎君的饭量,这样才是正常。   用过早膳,桓祎没有着急离开,听桓容讲述战场上的种种,越听眼睛越亮,恨不能身临其境,体验一把临阵杀敌的豪迈。   “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只在转瞬之间。”见到桓祎跃跃欲试的表情,桓容当场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阿兄武艺有成,于兵法仅是一知半解,需知要带兵打仗,勇武固然重要,兵法谋略更不能缺。”   “阿弟,你晓得的,我看书就头疼。”桓祎不禁皱眉,“就是想学也没办法。”   “无碍。”   桓祎抬起头,总觉得桓容的笑很有深意。   果然,下一刻就听桓容道:“我日前寻到两位大才,均深谙兵法韬略。待他们抵达建康,可为阿兄讲解兵书。不能读书没关系,用心听,能记住就行。”   “阿弟,不能打个商量?”桓祎脸色发苦。   “不能。”桓容摇头。   “真不能?”好歹通融一下。   “阿兄不想去盐渎了?”桓容看向桓祎,好似在说,原来之前说的话都是虚言?   “当然想!”桓祎语气坚定,半点不动摇。   “那就好,等荀舍人和钟舍人抵达,阿兄自可同他二人学习。”桓容满脸笑容,再无半分失望。   桓祎张开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无奈的抓抓脖子,总觉得自己是一脚踩进套里。   不过,他知晓好歹,明白桓容是真心实意帮他。不就是学兵书吗?几十斤的磨盘都能抡起,几部兵书算得了什么!   头疼就头疼!   为了阿弟的信任,他拼了!   桓祎下定决心,又同桓容说了几句,便起身往校场练武。   目送他离开,桓容倚靠在桌旁,单手撑着下巴,白皙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声音格外有规律。   阿兄不想做世子,事情就要重新计划。   以渣爹的行事作风,上表请功之后,桓熙的世子之位早晚保不住。桓济已是废人,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不可能取而代之。   桓伟和桓玄还小。   桓歆?   想起桓歆的性格,桓容垂下双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或许,他该卖给兄长一个人情,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   噍——   桓容想得入神,没发现苍鹰飞至近前,振动两下翅膀就要踩上他的肩头。   “不成。”桓容吓了一跳,忙身体后仰,用衣袖将它挥开。   没垫羊皮也没披肩甲,被鹰爪抓上还了得?   苍鹰很受伤。   落到桌面上,转身用屁股对着桓容。   “行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多重,爪子多利。”   桓容好笑的探出手,试着擦过苍鹰的左翼。   苍鹰侧头看他一眼,很是高冷的振翅飞走,落在木架上,继续用屁股对人,以沉默表示抗议。   这是成精了?   桓容既无奈又好笑,只能让婢仆送上鲜肉,亲自摆到木架前,等着这位大爷消气。回身坐到矮桌旁,取出苍鹰送来的竹管,揭开管口,展开整张绢布。   看过开头几行字,桓容便禁不住“咦”了一声,面露惊讶。继续向下看,神情由惊讶变成凝重,眉间皱出川字。   看到最后,凝重之色渐渐消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真没想到……”低喃一声,桓容将绢布铺在桌上,一遍遍看着熟悉的字迹,心中震动不已。   当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出些兵器皮甲,顺便挑拨几句,竟会引出这么大的乱子。   “慕容垂失去精锐,转而同段氏联合,向慕容评发难。”   “氐人派遣使者往邺城,手持慕容评亲笔,要求燕国兑现承诺,交出两州土地及人口。”   “慕容冲重伤未愈,现在沛郡养伤。氐人使者索要质子未成。”   “长安传出消息,清河公主病重,命不久矣。”   “慕容垂几子奔赴陈留,遇慕容麟出卖,被邺城派兵截杀,世子慕容令为护兄弟受伤。”   “封罗中途杀到,救出世子慕容令,余下几子尽被掳往邺城。”   “燕国境内,巴氐、羯人及羌人联合举兵反叛,杀慕容鲜卑税官,抢掠境内数座县城。”   “氐人辖下亦有胡族反叛,声势不大,被尽数剿灭。”   “鲜卑政局不稳,几方势力彼此牵制,有灭国之兆。如遇外力涉入,辖地难保。”   “氐人欲趁机得利,遇张凉自西发兵,苻坚两面受敌,兵力不足,近月不敢轻动。”   “坞堡拿下荆州、豫州两地,璟将率兵常驻荆州,不日将下徐州。”   比起往日,这封信长了足足三倍。   桓容细读之后,一时理不清头绪,脑中似缠绕一团乱麻。   想了片刻,桓容重新铺开纸张,按照记忆绘制出一副简略的舆图。   除几处战略要地,郡县通通未标,山川地形全部忽略,只将北方的政权大致画出,并在秦、燕之间勾出一条狭长的区域,备注坞堡二字。   整张舆图绘完,桓容取出绢布,互相对照,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先下荆州豫州,再下徐州,莫非秦氏坞堡决意向东扩张,吞下慕容鲜卑?   虽然没有切实证据,但桓容的确有这种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极少出差错。然而,关乎到北方政局,一时之间又无法断言。   历史上,氐人灭了前燕,占据了前燕的地盘和全部人口。如果王猛多活几年,说不定苻坚统一北方之后,淝水之战的结果也会更改。   随着秦氏坞堡异军突起,桓容又横插一手,历史变数增多。   东晋的北伐有些虎头蛇尾,到底没有伤筋动骨,丢掉数万大军。慕容鲜卑衰落不假,但有段氏相助,慕容垂是投奔氐人,还是干翻慕容评自己上位,当真还很难说。   没了乞伏鲜卑这个打手,又平白失去万余兵力,以苻坚掌控的人口数量,想要东进不是一般的困难。而张凉这时候动手,牵制住氐人兵力,难保没有秦氏坞堡在暗中动作。   北方胡人环伺,汉人的处境愈发困难。只要头脑足够清醒,唯二的汉人政权早晚会有联合。   今后是否会分道扬镳,甚至互相捅刀子,尚且是个未知数。现下,为保证彼此的利益,联手驱逐胡人势力最为重要。   秦氏坞堡拿下慕容鲜卑,百分百会掉过头来给氐人当头一击。   届时,西有张凉东有秦氏坞堡,苻坚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即使二者不着急动手,北方的柔然和西南的吐谷浑都不是善茬,遇到便宜肯定会一拥而上。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对苻坚而言,别说实现雄心壮志,想要保住现在的势力都很困难。   桓容看着舆图,手指缓慢的勾画,指尖染上一点磨痕,不禁生出疑问。   先是慕容鲜卑,然后是氐人,接下来是谁?   “莫非秦氏打算称王?”   苍鹰恰好在此时回头,锐利的鹰眼仿佛利箭,口中发出一声鸣叫。   桓容没提防,惊出一头冷汗。   再看舆图和绢布,先前的线头没有理清,脑中反而变得更乱。   临近正午,阿黍送上炙肉和稻饭。   闻到饭菜的香味,桓容腹中开始轰鸣,干脆抛开诸多杂念,先填饱肚子再说。   出仕盐渎之后,桓容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将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三餐。   在军中没有条件,回到建康,婢仆和厨夫拾起老规矩,早早备下膳食,热汤终日架在火上,方便随时取用。   吃下两碗稻饭,桓容的动作慢了下来,脑子又开始转动。   如果秦氏真有称王之意,他该如何应对?   “郎君,可是膳食不合口味?”   “没有。”桓容摇摇头,夹起一块炙肉,慢慢在口中咬着。   咸香侵蚀味蕾,桓容眯起双眼。   称王又如何?   他早非吴下阿蒙,对乱世也有了清醒认知。   掌控盐渎之地,手下几千壮丁,身边又不缺人才,更握有海盐和舆图,哪怕今后翻脸,照样有办法咬对方一口,不让自己吃亏。   只不过,事情没到那个份上。   秦璟送来这封书信,未必没有同他继续合作之意。   总体而言,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强。在没必要撕破脸之前,依靠利益维系,大家还能做朋友。   思及此,桓容呼出一口浊气,又端起饭碗。   车到山前必有路,与其愁那些有的没有,不如继续夯实根基。   没法将渣爹坑倒,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让世人不敢小觑,不等秦氏真的称王,他八成早没了小命,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而且,秦氏能称王,他又岂会一直做个盐渎县令。只要掌握相当实力,甭管遇上谁,照样能立于不败之地。   乱世之中,唯独六个字:兵力,财力,地盘!   念头闪过,桓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怎么会生出这个想法?   放下筷子,桓容收拢五指,神情微凝。   接下来两日,桓容继续翻阅府内藏书,同时给谢玄送去书信,既为谴责当日的不厚道,也顺便打听一下,谢家出于什么打算,才会想同他结亲。   他无意成婚,却不想同谢氏交恶。明知陈郡谢氏今后的发展,还要傻愣愣的得罪对方,百分百是脑袋被门夹了。   况且,托太后同南康公主说项,面子着实不小。桓容出于谨慎,总要弄清前因后果才能放心。   谢玄的回信来得很快,看到信中内容,桓容着实松了口气。   作为同辈中最出色的郎君,谢玄对当日不厚道的举动着实有几分汗颜,在信中表示,他日一定设宴请桓容过府,亲自向他赔罪。   关于联姻之事,他确实知道。   欲同桓容结亲的一房实为旁支,历数三代,并无能撑起家门之人,不是族中相助,已将入不敷出,不过是空有名声罢了。   为何看上桓容,不用明说也十分清楚。   饶是如此,风声透出,谢氏内部仍是反对声居多。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究其根本,依旧是门第观念使然。   谢玄看不惯旁支的举动,在信中暗示此女非是良配。   换成其他人,谢玄断不会说出此言。但他同桓容交好,且有谢安之前的评语,信中没有半点遮掩,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明白。   “如此一来,我不应这门亲倒是件好事?”   看过书信,桓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今日之事揭过,没有了谢世女郎,早晚还会有周氏、张氏、赵氏,他总不能一直用同样的借口。   “为难啊。”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旁人处在桓容的位置,肯定要想方设法同士族高门联姻,而他压根不想成婚,遑论以联姻扩充势力。   亲娘面前倒是能说,渣爹……   只希望桓大司马能继续渣下去,将他无视到底。千万别又想玩什么父慈子孝,在他的亲事上做文章。   接到谢玄书信不久,荀宥和钟琳抵达建康。   两人进入城内,着实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   大大小小近百辆车,排成一条长龙列在岸边。车厢俱是专门打造,载重量远超寻常。车轮压过地面,单从辙印判断,车上的货物就非同小可。   事实证明确是如此。   北方的兽皮,波斯的香料玛瑙彩宝,更有各种精美的金银饰品,均是难得一见。车队尚未行出码头,就引来大市和小市的诸多商家。   荀宥和钟琳没露面,驱车的健仆揭开车厢上标记,商家看得真切,虽有不甘,终究是让开了道路。   龙亢桓氏在士族高门间名声不显,与庶人布衣却有云泥之别。   健仆扬起马鞭,大车一路行进,至桓府前陆续停住。   桓容得到禀报,亲自出门迎接,顺便叫上了正抡磨盘的桓祎。   至于桓歆,自得知世子伤重,今后将不良于行,再无心纠缠桓容,送往姑孰的书信愈加频繁,几乎是每日一封。   信中都写了什么,桓容无心探究。   反正无外乎世子之位。   既然阿兄不在乎,任凭他去折腾好了。   荀宥和钟琳走下马车,站定后向桓容揖礼。   桓容上前半步,笑道:“仲仁,孔玙,可将你们盼来了!”   桓容笑得畅快,桓祎却是心中打鼓。   能得阿弟推崇,这两位肯定是书富五车,博学洽闻,相当有学问。可以想见,跟着他们学习,今后的日子将是何等的水深火热……   距离千里之外,秦玦发出同样的感慨。   自秦璟驻兵荆州,相里兄弟带着工匠建造坞堡,秦玦和秦玸跟着忙前忙后,除了帮忙调运土石硬木,还要带兵出堡巡视,遇上不怀好意的胡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场,可谓是如鱼得水,生活过得相当充实。   可惜,随着张禹的到来,这种充实迅速被打破。   “仆奉命为两位公子讲解兵书舆图,每日半个时辰。”   单是这样,秦玦咬咬牙,还能坚持下去。   问题在于,秦璟久不见苍鹰带回消息,无聊之下,突然关心起两人的课业。   某日,亲自考较过两人的功课,秦璟勾起唇角,笑得令人怦然心动。   秦玦秦玸顿知大事不妙,当场汗如雨下。   预感很快成真。   翌日开始,授课时间增为一个时辰。秦璟更亲上校场,训练两人武艺。   上午跟着张参军学习,下午被秦璟各种摔打,别说秦玦,秦玸都有些撑不住了。   “阿兄到底是抽哪门子风?”   秦玦坐在榻上,长袍褪到腰间,按一下腹侧的青印,顿时嘶了一声。   “不晓得。”   秦玸打了个哈欠,扔过一罐药膏,趴到自己的床榻上,闭上双眼,很快鼾声如雷。   与此同时,秦璟登上竣工的城墙,眺望南方,未等到苍鹰飞回,却等到部曲从南地送回的消息。   举臂借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秦璟的心情略微转好。等看过消息内容,好心情急转直下,脸色黑成锅底。   陈郡谢氏欲同桓容结亲? 第九十六章 变数   荀宥钟琳抵达建康,桓容卸下心头一块大石,往青溪里取出藏金提上日程。   “仆等于广陵会盐渎商船,除船上货物,另有一封敬德亲笔书信。送信人言,务必交于明公手中。”   自北伐归来,荀宥和钟琳不再称桓容“府君”,皆改称明公。   表面上看,仅是称呼的改变,并无实在意义。   究其实质,二人是在向桓容表示:从今以后跟着明公,是为政一方还是挺进朝堂,是做个权臣还是画地称王,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总之,两人决心已定,无论桓容作何打算,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参透背后用意,桓容没有多说什么。   与其空口白牙,不如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决定没有错,跟着桓县令有肉吃!   当下,青溪里的宅院需尽快收回,宅院里的藏金和珍宝都要运出,还不能引起外人注意。桓容一个人做不到万全,将事情托付两人,代表非同一般的信任。   荀宥钟琳当场表示,明公尽管放心,事情交给他们,保证不出半点差错!   调派人手之前,荀宥取出石劭的书信,并附有两卷竹简。   书信以米浆封口,竹简用布袋包裹,袋口封死,缠绕在竹简上的绳子更打着死结。   “送信人言,自郎君北伐,秦氏商船几度往返,运走大量海盐。因盐渎人口急增,粮食本有不足,交易的稻谷未曾增加,倒是绢布多出两船。”   在广陵时,荀宥和钟琳大致了解过状况,对坞堡的生意做出估算。   因定价关系,每船货物的纯利偶有起伏,架不住需求量大,细水长流下去,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更何况,借生意同秦氏交好,无异于在北方结下盟友。只要不在短期内反目,无论明公今后有何打算,秦氏都将是一股不小的助力。   “仆从船上听闻,陆续有胡商往盐渎市货,除绢绸外,金坊的饰物尤其抢手。”   桓容点点头,当着两人的面拆开书信,看过一遍,又令婢仆取来小刀,拆开封死的布袋,取出严密包裹的竹简。   “敬德在信中说,有吐谷浑和波斯商人入盐渎,乘的是秦氏商船。”   “秦氏商船?”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均有些惊讶。   “这笔生意不小,算是秦氏的一个人情。”   桓容展开竹简,见两人面露惊讶,干脆将书信推过去,示意他们自己看。   “北方正乱,大战未遇,小战却接连不断。”   “慕容鲜卑朝中乌烟瘴气,国内刚遇大灾,偏又征收重税,近乎民不聊生。氐人遇到张凉发兵,此刻正自顾不暇。”   “杂胡纷起,除了抢劫县城,过境的商队都不得幸免。”   看着竹简上刻印的字迹,想起秦璟送来的消息,桓容习惯的敲了敲手指。   “近月来,汉人的商队极少再赴北地,有也仅在边境行动,并不深入。如此一来,胡商的日子愈发不过好。”   如鲜卑段氏实力雄厚,护卫的战斗力可比军队,组成规模庞大的商队,自然不惧杂胡乱兵。   换成寻常的胡商,找得到门路,勉强能跟随大商队出行,用货物利润换来保护。寻不到门路,要么不出门,出门就有可能遇上抢劫,到头来,钱没赚到不说,命都可能丢掉。   “氐人境内稍微好些,鲜卑那里快乱成一锅粥。”   对比之下,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近乎成了桃花源。   按照石劭信中所言,仅是半年的时间,秦氏便聚拢大量的财富。往年行走在氐人和鲜卑部落间的波斯、吐谷浑和柔然商队,逾七成聚到秦氏坞堡,少数更在坞堡常驻。   “秦时咸阳,汉时长安。”   桓容低喃一声,引来钟琳奇怪一瞥。   “明公是说秦氏坞堡?是否过誉了?”   桓容摇摇头。   他说的不是秦氏坞堡,而是想到今日北地的混乱,对比秦汉时的强盛,心下发出的感慨罢了。   “信上说,随船来的胡商均常驻秦氏坞堡,需求大量的丝绸绢布,以及出产南地的珍珠。”   荀宥看过最后几行字,道:“敬德的意思是,可在盐渎设小市,专同胡商买卖。”   胡商常驻秦氏坞堡,相当于递出“投名状”。除非不要脑袋,基本不会对盐渎的安全造成威胁。   他们需求的货物数量极大,给出的价钱也相当高,石劭有意拿下这笔生意,故而在信中建议,可以在盐渎设小市,专同胡商市货。   秦氏坞堡将胡商带到盐渎,少去中间一道转货的程序,相当于直接送出利益,是个不小的人情。   日后盐渎设立小市,更多的胡商借坞堡商船往来,双方的关系会更加牢固。   届时,秦氏不只运送胡商,更要运送成船的货物,既得了对方的感激又能得到实惠。同样的,以此提出增加海盐和粮食的数量,桓容自然不好一口拒绝。   仔细想清楚之后,桓容不禁啧了一声。   这样的生意经,自己当真还有得学。   “仲仁以为,这小市当不当设?”   “仆以为此事利大于弊。”   桓容能想到的,荀宥和钟琳自然不会忽略。就长远考虑,这笔生意算不上亏。至于欠下的人情,实在算不上什么。   盐渎不缺海盐,要多少有多少。   至于粮食,盐渎存量不足,双方又是合作关系,总不会强行逼迫。   “定契的是秦氏郎君,明公大可放心。”   桓容怀疑的看着两人,他们对秦璟如此有信心?   “不瞒明公,仆等遭遇战乱,全家离散,最终沦为流民,见多世间百态,各色人等。其他不敢言,以秦氏郎君平日行事,挟人情强求之事,九成以上不会发生。”   荀宥的神情和语气不似做假,桓容皱了下眉,欲言又止。   “以仆之见,如若真有不得已之日,明公当以己为先,从心而为。”钟琳补充道,笑容颇有深意。   看着清风朗月的钟舍人,桓容眨了下眼。   这是明白告诉他,一旦对方挟人情狮子大开口,自己忍无可忍,直接撕毁契约,翻脸无情?   “大丈夫不拘小节。”钟琳掸了掸衣袖。   “然。”荀宥淡定颔首,表示赞同。   还然?   桓容无语半晌,捏了捏鼻根,忽然发现,在当世俊杰面前,自己岂止是傻白甜。   三人商议之后,桓容亲自给石劭写了回信,交由健仆送往盐渎。   两卷竹简上附有盐渎一年的收入,逐项简单列明,在最后记录下数字。   为何不用账簿,想想也能明白。   如此大的出货量,即便采用新式账簿,也要装上十几箱甚至几十箱。   桓容在建康停留不会超过一月,来回运送账簿不够耗费人力物力。何况他未必有时间细看。远不如列明总数,让他心中有个大致的概念,等回到盐渎再行核对。   书信送出,桓容了却一件心事,将青溪里诸事交给荀宥和钟琳,随后唤来健仆,带上一只木箱去见南康公主。   “对了,”桓容忽然停住脚步,对钟琳道,“带回来的香料和彩宝留出部分,余下和首饰一并送入城内店铺。”   “诺!”   现如今,盐渎的海盐和金银首饰均已卖到建康,除王氏之外,桓容和谢氏、贺氏以及陆氏先后有了生意往来。   事情未经他的手,多数是石劭打理。   今遭回到建康,总要和几家走动一下,表礼送上一份,巩固一下彼此的“友谊”。   自己出面未免突兀,借阿母的名义更为妥帖。毕竟,赚钱的生意有目共睹,为免招人恨,还是低调些好。   绕过回廊下的厢房,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风中夹着点点细雨。   桓容抬起头,看着雨点成丝,逐渐连成一片薄幕,挥洒之间,似轻纱缠裹院中一株古木,景色煞是宜人。不觉诗兴大发,想要仿效古人吟上两句,话到嘴边突然没词。   琢磨半晌,到底摇了摇头。   文艺范什么的,才子什么的,果然不适合他。还是老实点同金银为伍,狂奔在赚钱坑爹的大道上吧。   这场雨来得突然,南康公主心情不错,站在廊下赏雨。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对鹁鸽,通身灰黑色的羽毛,只在颈部和腹部有片暗红,看起来不够鲜艳,却圆滚滚的十足喜人。   两名婢仆取来稻谷,撒到院中投喂。   少顷,又有数只鹁鸽飞来,互相争抢着谷物,院中的“咕咕”声连成一片。   “这小东西倒是有趣,一点不怕人。”   南康公主看得发笑,对靠坐在廊下的李夫人道:“我记得阿妹说过,早年曾养过几只少见的雉鸟和雀鸟?”   “都是早年的事,随口一提罢了,难为阿姊还记得。”   李夫人侧过头,发间的步摇轻晃,娇美的面容现出几分怀念。   “年少时,阿父最是疼我,特地从蛮人处寻来两只越鸟,可惜没能养多久。”   想起在成汉时的旧事,李夫人难得现出几分脆弱,倚向南康公主,双眼微合,长睫似蝶翼颤抖。   “阿妹喜欢越鸟?”   “恩。”李夫人轻轻点头。   “待到春后,寻到往蛮地去的商船,可为阿妹寻来几只。”   李夫人抬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容色愈发娇艳,柔声道:“阿姊有心,何须越鸟,这几只鹁鸽鸽足矣。”   两人说话时,雨势逐渐减小,院中的鹁鸽增到七八只,更多出几只不知名的小巧雀鸟。   婢仆取来更多谷物,不敢用力抛洒,唯恐惊走它们。   哪料想,这些鸟似习惯被人喂养,争抢完院中的稻谷,开始四下里里寻找。瞅准婢仆手中的漆盘,一只接一只飞扑过来,翅膀扑腾间羽毛乱飞,婢仆匆忙闪躲,惊笑声瞬间连成一片。   桓容一路走来,先是遇上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二人世界,不由得停在廊下。随后看到飞在半空的肥鸟,下巴险些坠地。   鸽子?   还是后世常见的家鸽?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兴不到两秒,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桓容连忙抬头望向天空,果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在雨中出现,瞬间俯冲而下,眨眼间抓住一只肥鸟。   噍——   咕咕——咕咕——   鹁鸽四散惊飞,苍鹰逮住两只,都是一爪毙命,扔到桓容脚下邀功。见对方没什么表示,高鸣一声,冲天而起,直追飞走的鸽群,估计是不抓光不算完。   桓容看看没气的肥鸟,再看看略显狼藉的院落,默然望向天空。   他的担忧果然没错。   有苍鹰在身边,这些小鲜肉果然就是一盘菜。   婢仆清理洒落的稻谷和羽毛,南康公主正要返回室内,见到站着望天的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瓜儿。”   “阿母。”   匆忙间回神,桓容快行几步,上前行礼,担心道:“阿母可有惊到?”   “无碍。”南康公主笑道,“我听阿麦说你养了一只鹰,可是这只?”   “今日惊到阿母和阿姨,是儿的错。”桓容低下头,耳根有些泛红,   “不过是一只鹰,哪里就会惊到。”南康公主不以为意,和李夫人走进室内,示意桓容跟上。   “早年乱军攻入建康,城内血流成河,城外聚了成群的乌鸦,眼睛都是红的,见人就要撕咬,那才吓人。”   母子在室内落座,婢仆送上茶汤,桓容带来的箱子被放到一边。   “说起来,你今日不该往青溪里?”南康公主端起茶汤。   “事情已托付两位舍人,儿来见阿母是另有要事。”   “什么事?”   “是关于城中的生意。”   桓容将事情简单说明,亲手打开箱盖,登时金光耀眼。   “这些是盐渎新出的样式,尚未流入建康。儿知阿母后日要入台城,还请阿母帮忙。”话到这里,桓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当是什么事。”南康公主笑了,抬手拍了拍桓容的肩膀,“如此吞吞吐吐,倒是让阿母伤心。”   “儿……”桓容耳根发红。   “阿姊,莫要戏弄郎君了。”李夫人轻笑道,“阿姊昨日还说,元日入宫要备什么礼才好。可见,到底是母子连心。”   南康公主笑意更盛,抚过桓容的发顶,道:“听见没有?”   “是。”桓容也笑了。   母子在室内说话,桓容将箱中的首饰一件件取出。   金钗多镶嵌彩玛瑙,以及从波斯来的琥珀琉璃。   步摇制成花鸟样式,垂下发丝粗细的金线,连着圆润的合浦珠和红色的珊瑚,轻轻摇晃几下,彩光闪烁。   比起建康城大匠的手艺,价值不相上下,胜在样式新奇。   “这几支倒是适合年少女郎。”南康公主挑出两枚梅花簪,笑着看向桓容,“你送的确不合适。”   桓容顿感头皮发麻,为免多说多错,干脆闭口不言,一声不发。   整箱首饰看过,南康公主只选出寥寥几件,吩咐阿麦收好,不足的数量全从她私库取。   “送礼也有学问。”南康公主语重心长道,“寻常倒还罢了,遇上青溪里和乌衣巷那几位,这些并不十分合适。”   说话间,阿麦取来一支方形木盒,南康公主随手打开,里面竟用整玉雕成的一面玉屏。不过两个巴掌大,雕刻的虫石花鸟栩栩如生,连鸟身上的羽毛都是清晰无比。   玉屏之后,南康公主又接连取出几样重宝,搁在后世,九成都是国宝级别。   桓容大开眼界的同时,体会到送礼学问很深,身份地位至关重要。若是不知其中关窍,礼物轻易送出去,非但不能交好,反而会结仇。   “这几样是阿母留给我的,都是百年前传下的物件。”   南康公主拿起一只酒盏。   同样是白玉雕琢,盏中立着一个小巧的莲座,不到指节大小,晶莹润泽,哪里像是酒具,分明是价值连城的工艺品。   “这是我幼年时得的,阿兄也有一只。”想起逝去的兄长,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酒盏放到盒中,推到桓容面前,“我留着也没用,给你拿着玩吧。”   拿着玩吧?   愕然两秒,桓容拿起酒盏,再次见识到亲娘的财大气粗。   台城中,为迎元日朝会,宫婢和宦者一片忙碌。   御道一日三扫,举办朝会的宫殿更是清理数回,宦者用布巾擦过各个角落,连点水渍都没沾上。   端门外,胡床成排备好,供朝会时群臣坐待。因近日多雨,为免淋湿,上面都铺着油布。远远一看,蔚为壮观。   说是胡床,却和床半点不搭边,而是能够折叠的小板凳,就是后世所谓的马扎。   几人合抱的火盆搬到殿前,乐人正加紧排练。   作为皇宫的主人,天子司马奕如同平日一般,万事不理,早起就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呼呼大睡。庾皇后自去岁病重再没能起榻,医者表面宽慰,心下却都明白,以皇后的情况,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褚太后早已还政天子,退居后宫。奈何司马奕自暴自弃,连个吉祥物都做不称职,反倒比摄政时更为操心。   后日便是朝会,桓大司马上表,请于御前献俘。无论背后有什么目的,于国而言都是好事。   奈何天子依旧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压根没法理政,要是在朝会上再醉过去,就会成全天下的笑话。皇后又病成这样,见面只知道哭,帮忙不敢想,别添乱就不错了。   实在忙不过来,褚太后只能用老办法,向南康公主求助。   两人之前生过嫌隙,虽有弥补,终究恢复不到以往。但关系到朝中安稳,皇室的颜面,褚太后又主动放下身段,南康公主到底不会不给面子。   褚太后提出要见桓容,算是变相的示好。   南康公主接过橄榄枝,撇开过往,表面上看,姑嫂又是一团和气。   元日前,巫士扈谦依旧例为皇室卜筮,得出的卦象与去岁别无二致。   褚太后早有预料,仍是无奈叹息。   “当真如此?”   “仆不敢妄言。”扈谦肃然道。   “罢了。”褚太后疲惫道,“晋室安稳,我也不求什么。”   扈谦恭敬应诺,见褚太后始终愁眉不展,终于动了恻隐之心,道:“太后,仆日前卜筮,测出皇命存有变数。”   “什么?”褚太后吃惊不小,沉声问道,“是什么变数?”   “目前不可知,然于晋室而言,如能顺天应变,则益于后人。”   “有益后人?”褚太后眉间紧锁,神情愈发肃然。   “是。”扈谦点头。   “可能测出这变数是人还是事?”   “是人。”   “人?”   “然。”扈谦顿了顿,沉声道,“日前丰阳县公入城,仆偶得一面,未能细观。如太后应允,元日之时,仆请为丰阳县公卜筮。”   “你是说,这变数可能在桓容身上?”   扈谦跪伏在地,虽然未语,态度已表明一切。 第九十七章 初入台城   太和五年,正月初一,元正   清晨时分,鸡鸣初声,桓容睡得正香,却硬是被阿黍唤醒。半闭着眼坐起身,桓容打着哈欠,挣扎着不想起床。   哈欠打到一半,一枚新鲜的鸡子磕碎在碗中,配着麻子红豆送到面前。   “郎君请用。”   四字入耳,鼻端嗅到一丝腥味,桓容登时打了个激灵,记起去岁吃到的节菜,睡意立刻消失无踪。   “我还没洗漱……”桓容为难道。   早晚得吃,但能撑一时算一时。   “此乃旧俗,是为避瘟。”   回答他的不是阿黍,而是走进内室的南康公主。   “今日要入台城,耽误不得,瓜儿快些用了。”   亲娘已经发话,桓容知晓没法继续拖延,捏着鼻子吃下一枚鸡子,配着麻子和红豆,嚼也不嚼的吞下肚。   这味道,这酸爽,压根不是过节,是受罪!   桓容放下碗,禁不住皱起五官。   “伺候郎君洗漱。”   南康公主看得好笑,没有心思再逗儿子,令阿麦捧上新制的深衣。   “今日朝会是大事,不可如往日随便。”   桓容有县公爵位,实封食邑五千户,掌一县政令,殿前早为他备下一个席位。加上天子外弟的身份,九成还要御前献酒。   无论晋室如何衰微,司马奕又是怎样的不得人心,这都是难得的荣耀。   桓容洗漱换衣时,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后,亲自挑选玉佩等物,确保不会在宫中犯忌。   “我记得曾给瓜儿一块青玉。”   连续翻过几枚环佩,南康公主都不甚满意,想起送给桓容的双鱼玉佩。   “放在何处了?快去取来。”   听到这番话,桓容动作稍顿,下意识抚向额间。示意婢仆退开,自行整理好衣襟和腰带,走出屏风,拿出玉佩道:“阿母,此玉我一直随身带着。”   南康公主闻声抬头,看到深衣广袖,革带黑履的桓容,不由得眼前一亮。   因尚未及冠,桓容既未戴冠也未配介帻,仅用绢带束发。绢上镶有润玉,映衬皂缘深衣,更显得少年俊秀,眉目分明,神采英英。   “阿子容姿非凡,堪谓龙驹凤雏。”   桓容:“……”   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可有这么夸的吗?   他是该脸红还是脸红?   南康公主却不管许多,拉着桓容仔细打量,笑道:“之前未曾发现,瓜儿长高许多。这点像你阿父,倒也是个好处。”   因要入台城,南康公主与平日打扮不同,儒衣缥裙,衣配金绶,裙系彩绢绲带。行动间,裙摆缓缓流动,彩带曼曼轻舞,飘然如仙。   长发梳成太平髻,上加蔽髻。   髻前佩满冠,左右各戴金钗步摇。   髻后瓒一朵盛开的芍药。以绢纱制成,色彩分外明艳。花蕊以金丝牵拉,镶嵌碎如米粒的彩宝,远看可以假乱真,近看更是巧夺天工。   盐渎的金钗步摇价值不菲,更以新颖取胜,在建康引起一阵风潮。可要论制造绢花的技巧,整个盐渎的工匠加起来,也比不上台城内的大匠。   撇开花样,单论工艺,制造这朵绢花的匠人可称大师级别。   可惜人在宫中,没法挖去盐渎。   不然的话,有几尊这样的大佛坐镇,再带出几个徒弟,桓容的首饰生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卖到胡人的地界,百分百的垄断!   桓容看着绢花,深思早已经飞远。   南康公主觉得奇怪,问道:“瓜儿看什么呢?”   “少见阿母如此盛装,可比牡丹雍容。”   抚过桓容的发顶,南康公主笑道:“这话倒是新奇,我子着实聪颖。待到台城之后,遇上太后和各家夫人,多说几句,八成都爱听。”   桓容愣了两秒,这才想起,“牡丹国色”尚未兴起。以时人的爱好,菊花反倒更胜一筹。   这样的话出口,不过是听着新奇,一乐罢了。   亲手为桓容挂上玉佩,南康公主愈发满意。上下看看,有几分意犹未尽。   膝下没有女儿,几个庶女都不入眼,早几年就嫁了出去,南康公主少有打扮“娃娃”的乐趣,逮住这次机会,不由得兴致大起。   “用些粉?”南康公主笑容微亮。   桓容连忙摇头,坚决不成!   “调些眉黛?”   桓容再次摇头,下意识倒退半步。   “我子眉色浓黑,确实不用。”   以为逃过一劫,桓容正想松口气,忽听南康公主道:“阿麦,调些胭脂来。”   时下年月,涂粉不是女郎的专利。   世人崇尚道教,童子少年偶尔会涂红脸颊,眉心点一颗红痣,仿效仙童。   听亲娘要胭脂,桓容满脸惊骇。想到自己顶着个大红脸,满脸肃然走进宫门的情形,当真想找块豆腐撞死。   他发誓,宁可吃十盘五辛菜,也不愿画成这样的“仙家童子”。   见儿子死命摇头,就要夺门而出,南康公主虽觉遗憾,到底歇了心思。   “阿麦,取五辛菜和胶牙饧,我与瓜儿用过后入宫。”   “诺!”   阿麦带着几名婢仆退下,桓容好奇问道:“阿母,不饮椒酒?”   “归府再饮。”   南康公主正身坐下,示意桓容坐到她的身边,叮嘱道:“今日朝会之上,群臣俱要列席。你父将御前献俘。若是见到,切记行事谨慎,莫要被人挑出错来。”   “阿父已回建康?”桓容顿觉惊讶。为何他不知道?   “昨日方到,未入城中,而是宿在城外大营。”南康公主冷笑一声。   不入城,不归府,说是为御前献俘准备,真实意图如何,只有那老奴自己清楚。说不定是亏心事做多了,不敢入城归家,害怕被人一剑捅死。   桓容咽了口口水。   旁人如何暂且不论,如果亲娘当面,十有八九真会这么干。   渣爹成不成糖葫芦,他半点不关心。亲娘因此惹来麻烦,实在是得不偿失。如此来看,渣爹留在城外也算是件好事。   亲娘要去后宫,基本不会同渣爹当面。   自己列席朝会,十成以上会正面遇到,到时该摆什么态度?   是暂退一步,演一场戏,省得引来流言;还是撇开父子关系,以上下级为应对标准?看阿母的意思,最好先缓和一下?   斟酌片刻,桓容有了主意。   大好的日子,只要渣爹不过分,还是不要在御前开撕为好。毕竟请功要在献俘之后,万一真把渣爹坑火了,自己的战功怕要打个折扣。   诸州大佬几次为他说话,归根结底是为各自利益。   如果自己犯傻,不知高低深浅,进而得意忘形,旁人多数会袖手看戏,不会半点好处没有就冲上来和桓大司马对掐。   昨日的朋友,今日的陌路,明日也可能成为敌人。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叹息一声,桓容捏了捏鼻根。   刚刚踏进半只脚,已是疲于应付。想攀上渣爹的高度,甚至碾过他的肩膀,最终占据制高点,当真不是件容易事。   “儿听阿母的,今日见到阿父,必会尽人子之道。”   “委屈我子。”   南康公主收起笑容,见桓容没精打采,以为是感到委屈,不禁又给桓大司马记上一笔。   节菜很快送上,考虑到宫宴,分量尤其少,更添有清口的果汤,以免留下口气。   想想看,丰姿俊朗的士族郎君,修长挺拔,济济彬彬,开口却是满嘴大蒜味,要么就是牙根沾着一块韭菜,那画面太美,实在是想象不能。   用罢膳食,桓容先饮果汤,又以柳枝蘸上青盐净口。确定没有一丝异味,方才登车离府,往宫门行去。   出了巷尾,路上的车辆逐渐增多。   依朝廷规定,官员不同品级,车辆也有不同。   两晋人士爱好风雅,士族名士潇洒不羁,平日里并不注重这类规矩。但元正是一年中最主要的节日之一,朝会又是重中之中,无论平日多么洒脱,今天都必须收敛几分,全部按照规矩来。   为了方便,桓容与南康公主同车。   车厢以皂缯覆盖,两面车壁漆成红色,并挂有特殊标志。旁人一眼可知,这是长公主车架,位比两千石以上。   品级不及两千石的官员和贵族宗室,车厢也是各有定制。超过的六百石的,可将左车漆成红色,六百石以下的,基本只能保持“原色”。   品级超过三百石的官员,车盖可用皂布,仅在布料选择上进行区分。例如南康公主可用皂缯,即是黑色的绢绸。余姚郡公主就要用次一等的绢布。   官品两百石以下的,车盖要用白布。   至于平民庶人,只许用青布。   桓容坐在车内,一路看过去,满眼尽是黑白一片。   车辆沿着秦淮河岸急行,冷风卷着细雨飞过,车盖边缘翻起,飒飒做声,时而有几声清脆的鞭响和铃音夹杂,融入河上渐起的水雾,渐成一道别致的风景。   行至中途,一辆带有谢府标识的马车急行而来,超过半个车身,忽然减慢行速。   桓容好奇望去,发现谢玄推开车门,正扬眉朗笑。   因身具官职,谢玄同样要参加朝会。   这样的场合,一身大衫固然潇洒,却相当不合适。谢玄改着朝服,头戴进贤冠,腰间搢笏,笏后瓒笔,代表文官地位。   桓容同样有一块笏板,却并未瓒笔。   晋朝有定制,文武皆持笏板,然文官瓒笔,武官及有爵位者不瓒,加内侍位者瓒之。这个内侍位不是指宦官,同样是当朝官员。   “容弟。”   自当日入城一面,两人皆以书信来往,并未当面一晤。   虽是如此,彼此的关系却未见生疏。   尤其是联姻之事说开,谢玄为安抚族亲,没少为桓容说好话。桓容记下这份人情,再不提谢玄的“不厚道”,彼此的交情更显厚密。   做不成姻亲,反促成友谊。   桓容只能说一句:谁也想不到,世界真奇妙。   “谢兄。”   谢玄是独自乘车,桓容却不是。   “请示”过亲娘,桓容将车门推开半扇,向谢玄还礼。随即侧开身,容谢玄向南康公主行晚辈礼。   雨雾之中,两车并行。   车夫甩动长鞭,尽量保持车速不减,又不会耽搁两位郎君说话。   “今日朝会,容弟不妨与我同坐。”   “位置不是预先列好?”桓容奇道。   “以容弟的官品爵位,按照规制入座,四周定然都是生人,未免显得无趣。何妨换个位置,想必官家也不会计较。”   何止不会计较。   司马奕自暴自弃,整日醉生梦死,能保持清醒就谢天谢地。在朝会上对官员挑错,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桓容哑然,半晌才道:“如此,谢过兄长。”   “容弟无需客气。”   谢玄笑容清雅,长袖落在膝前,风过时,袖摆微掀,可谓吴带当风,无比的潇洒。   桓容默默望天。   该怎么说?   这果然是个神奇的朝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独一无二。   御道前,宫卫分立两侧。   文武陆续下车,坐到预先摆设的胡床上等待。   冷风阵阵,空中细雨不断,为避免沾湿衣袍,无论文臣武将,都有宦者送上绢伞。   桓容跃下车辕,展眼望去,只见一片五彩缤纷。   正觉得景色不错,一名武将忽然转头,国字脸,浓眉大眼,挺鼻阔口,通身的硬汉气质,却撑着一把绢伞,颜色还相当鲜艳……   桓容没提防,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当场。   这画面太美,太有冲击性,寻常人当真承受不来。   “容弟,雨天路滑,还需当心。”   谢玄脚踩木屐,几步走到桓容面前。   桓容抬起头,看到一身皂缘朝服,手撑一把素色绢伞,悠然立在雨中的谢玄,心情委实难以形容。   同样都是在朝为官,同样都是一身朝服,一把绢伞,旁人像是电闪雷鸣,轰得人外焦里嫩,这位依旧神采英拔,历落嵚崎,分外潇洒。   果然脸是王道?   桓容从宦者手中接过绢伞,向南康公主行礼,转身同谢玄并排而行。   谢玄少有才名,人言凤骨龙姿,雅人深致,世间少有。   珠玉在侧,桓容丝毫不落下风。虽不比谢玄俊朗,却是芳兰竟体,丰姿翩翩,同样令人赞叹。   两人撑伞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半点不觉违和,反而另有一种雅致。   庾宣等人早到一步,见二人缓步行来,无不拊掌笑道:“如斯冷雨,我等风中狼狈,两位却颇有意趣。”   庾宣和谢玄自幼相熟,早开惯了玩笑。   桓容同他虽是亲戚,要唤对方一声“从姊夫”,关系却算不上亲近。仅有几面之缘,突然被这样打趣,难免有几分愕然。   “容弟这边坐。”   谢玄不理庾宣,招呼桓容到身边落座。   庾宣摸了摸鼻子,知晓谢玄这是真对桓容上了心,将对方视做密友,不再随意打趣,转而温和笑道:“阿弟此番随军北伐,屡立战功。我等在建康听闻,知晓阿弟生擒鲜卑中山王,设计埋伏贼寇慕容垂,无不大感快意。”   “正是。”一名王氏郎君道,“建康有言,阿容实乃当世英才。”   “族兄弃笔从戎,大君本叹息摇头。不想,此次北伐连获大捷,大君转怒为喜,更言,先有彪之,后有献之,琅琊王氏再起有望。”   在场的郎君多有才名,皆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前岁上巳节,和桓容都曾当面。   桓容多数有印象,只是脸和名字一时对不上号。不想造成尴尬,没有轻易开口,仅微笑以对,倒是予人谦逊印象。   说话间雨势减小,由雨幕变成细丝,俄而零星洒落,随太阳升起,终至云开雾散。   文武官员陆续到齐,在御道两侧落座等候。   宦者查看滴漏,确认时辰已到,当即点燃火盆。   火焰跳跃燃烧,殿前鼓乐声大作。   宫门大开,群臣接连站起身,分作两列,鱼贯走进宫内。   鼓乐声中,司马奕迈步走进殿阁,脸色赤红,不停打着哈欠,脚步踉踉跄跄,显然是宿醉未醒。   不知为何,司马奕忽然绊了一下,眼见要向前栽倒,宦者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脚踹在胸口,不提防坐到地上。   群臣哗然,司马奕毫不理会,拍着腿哈哈大笑。   鼓乐声仍在,天子的笑声却格外刺耳。   众人之前,谢安王坦之神情微变。王彪之更是怒发冲冠,不是王坦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此刻怕已经冲上去,对天子“忠言劝谏”。   看到这一幕,桓容不知该说什么。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之前以为司马奕是被渣爹刺激,又被群臣压制,憋闷得无处发泄,才不得不借酒消愁,落得昏聩之名。压根没有想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十倍!   平时糊涂也就算了,元正朝会何等重要,岂容半点轻忽。此番御前献俘,更是元帝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   哪怕稍有理智,装也该装上一场。   没料到他竟是这样。   真的是不管不顾了?   难怪渣爹要求换个皇帝,建康士族少有出面反对,更是一反常态,主动帮他翻阅古籍寻找借口。   一来是渣爹势大,反对必要付出代价;二来是皇姓没变,尚未真正撕破脸;三来,估计他们也忍耐到极限,为了国家颜面,再忍不下这样的天子。   转念又一想,司马奕是自己愿意这样的?   做了几年的吉祥物,始终安安稳稳,突然间性情大变,岂能没有原因。   桓容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哈哈大笑的天子身上,突觉一阵悲哀。   既为这个乱世,也为这个可怜的天子。   立在人群中,桓容良久出神,半点不知,殿阁右侧,一名黑衣巫者正在帘后望着他,眉间紧锁,满面异色。   此子贵极之相,不为权臣,莫非将是人君?   后宫中,南康公主刚见到太后,便有宦者匆匆行来,禀报殿前之事。   听到整个过程,南康公主愕然当场,褚太后怒意盈胸,竟当场掀飞了茶盏。   “他要干什么,他这是要干什么!”   “太后息怒!”   宫婢和宦者趴跪一地,褚太后怒气难消,眼圈竟有些发红。   “若是我子还在,若是我子还在……”   褚太后翻来覆去念着,后半句话却始终没有出口。   南康公主微蹙眉心,沉声道:“太后慎言。”   褚太后抬起头,声音微哑:“南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妨同你直言,去岁至今,巫士几次入宫卜筮,皆言晋室安稳,天子出宫。”   南康公主没接话,这个卦象她早知道。   以天子如今的表现,就算那老奴不动手,朝中怕也不会安稳。   “不过,日前扈谦同我说,卦象出现变数,关乎晋室后代。”褚太后顿了顿,握住南康公主的手腕,沉声道,“而这变数就在桓容身上。”   “什么?!” 第九十八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闻听太后之言,南康公主难掩惊色。惊讶之后,一番思量,胸中燃起滔天的怒火。   “太后,如变数在我子,太后打算如何?你可想过,一旦卦象之言流出,我子会是什么下场?还是说,有晋室安稳在先,太后无所顾忌,正好用我子为饵,一则聚拢人心,二则引那老奴犯错?”   南康公主面带冷笑,挥开褚太后的手,先时缓和的关系骤然降至冰点。   “南康,”褚太后面有难色,哑声道,“此关乎晋室存续,你应当明白。”   “明白?”南康公主笑容愈冷,硬声道,“我为何要明白?”   “南康!”   “太后,我们母子是什么处境,太后莫非不知?”南康公主厉声问道。   褚太后陷入沉默。   “我子落地至今,可有一天安生日子?”   南康公主眼圈泛红,既有愤怒更有心酸。   “我子自幼体弱,好不容易长到十岁,却要随叔父在外游学。名义上好听,实情如何,太后不会不清楚。”   桓大司马不喜嫡子,几个庶子屡有动作。若是留在建康,南康公主总有看顾不到的是时候,远走会稽是为避祸!   会稽是士族势力盘踞之地,北来的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南地的吴郡陆氏、兴郡周氏,皆是树大根深,更有大儒名士常居,桓大司马势力再强,也不可能轻易插进手来。   “前岁,瓜儿得了周氏大儒佳言,总算能回到建康。结果怎么样?未留足两月,一道选官的上表就要远走盐渎!”   “南康,我是不得以。”提起桓容选官之事,褚太后就嘴里发苦。   “我知老奴势大,太后有心无力。可我也和太后明说过,拦不住总能透出消息,太后是如何做的?”   褚太后张张嘴,终究是理亏无言。   她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殊不知,牵涉到桓容,南康公主从不会轻易放下。晋室是她的娘家,顾念亲情,纵然吃亏也不会过分追究。   但是,损害到她的孩子绝对不行!   “去到盐渎之后,那老奴仍不罢休。瓜儿报喜不报忧,口中从来不说,但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   “刺客、杀手,从来就没断过!”   南康公主越说越气,十指攥紧,银牙紧咬,饱满的红唇留下一道齿痕。   “暗中下不得手,那老奴竟让我子随军。试问元帝过江以来,可有士族嫡子被这般打压?”   “幸亏我子聪颖,且有忠心之人相护,方才能保得性命,回来建康。”   话到这里,南康公主的眼圈泛红,声音竟有几分沙哑。   “为了晋室,我可以赴汤蹈火,因为我父为天子,我是晋室长公主!可是,我子不该牵涉进来。有那老奴在侧,无事尚要担忧性命,若是卦言传出,那老奴更不会善罢甘休!”   “南康,事情未到那般地步,且朝中有王侍中等人,大司马总有几分顾忌。”褚太后试图劝说,话语却苍白无力。   “休要和我提这些!”   南康公主表情冰冷,语气更冷,打断褚太后的话,硬声道:“天命如何,岂是他一个未及冠的郎君能够决定。扈谦既卜出晋室安稳,太后就不能放过我子?”   “关乎晋室后代,不能轻忽。无论如何决断,现下总要清楚分明。”褚太后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南康,扈谦得我许可,将于朝会为桓容卜筮。”   南康公主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利箭射向褚太后。   “太后这是真想要了我们母子的命?”   “我岂会如此。”褚太后也有火气,被南康公主一顿抢白,始终没有出言反驳,多是因为之前理亏,但如此指责却是过了。   “扈谦不会在群臣前露面,更不会当众道出卦言,仅是躲在帘后卜筮。哪怕为了晋室,我也不会让你们母子轻易陷入险境!”   褚太后信誓旦旦,南康公主连声冷笑,半句话也不信。   两人都不是寻常女子,半辈子都在和权势政治打交道。   没有相当警觉,南康公主不可能平安生下桓容,更护着他走到今天。褚太后也不会在丈夫儿子先后驾崩,依旧安居后宫,甚至一度临朝摄政。   牵扯到皇室和政治,褚太后轻易不会循私情,南康公主同样不会相信她的承诺。   相信褚太后会为他们母子舍晋室利益不顾?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都称不上是天真,分明是愚蠢!   “太后,我依旧是这句话,无论卦象如何,太后做出何种决断,如果伤及我子,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南康,你不要钻牛角尖。”褚太后皱眉。   “牛角尖?”南康公主收起冷笑,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不从太后的意就是钻牛角尖?太后可别忘了,我虽是晋室长公主,夫主却是当朝大司马。那老奴万般不好,手中的权势到底不是假的。”   “南康!”褚太后现出怒色,“你糊涂!”   “我糊涂?”南康公主笑出了声音,对比太后的怒容,愈发让人脊背生寒,“那老奴有什么打算,我一清二楚。可太后明摆着要利用我子,又比他好到哪里去?真被逼到份上,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此刻的南康公主仿佛护崽的母虎,谁敢碰她的孩子一下,她就要和谁拼命!   褚太后看着她,心中生出一股酸涩。   若她的儿子还活着,她也会如此。哪怕同天下为敌,也要护得孩子周全。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后悔。假如当时多加留意,哪怕以手段强压,结果是否就会不同?   可惜上天无情,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泪水哭干,也不会给她重来的机会。   “罢了。”褚太后突然心灰意懒,“我会给扈谦下旨,无论卦象如何,均不可对人明言。宫中的人也会清理,不会流出半点消息。”   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表情犹带不信。   褚太后苦笑道:“如你之前所言,变数终归是变数,若是弄巧成拙,反倒得不偿失。依照卦象,晋室总能安稳一段时日。至于天子,即便桓元子不动手,朝中也未必容他继续胡来。早晚有一天,皇位上要换人。”   在台城数十载,对帝位更迭一事,褚太后看得格外透彻。   “一旦天子被废,几位诸侯王皆有机会。桓元子如何决定,朝中之人又是如何打算,现在还不好预料。”说到这里,褚太后突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你要做好准备,如果建康生乱,先随瓜儿往封地去住上几日,等到安稳再回来。”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虚假。南康公主胸中的怒火减熄,凝视褚太后,道:“太后呢?”   “我?”褚太后转过头,望向立在墙角的三足灯,平静道,“我这一辈子,自走进宫门便已注定。”   生在这里生,死在这里死。   没有其他选择。   殿中寂静许久,方才响起南康公主的声音:“太后,以现下的晋室,即使皇位更迭,也不会酿成元康年间的惨祸。要防的无非是那老奴,或许再加一个郗方回。”   见褚太后看过来,南康公主继续道:“至于建康朝廷,总归是明白人居多。何况,郗方回的本意是扶立晋室,只要那老奴不自立,这乱未必能生得起来。”   北方尚有强邻,桓大司马再是造反心切,也不能自己往死路上走。   前车之鉴犹在,后人总能学到教训。   付出的代价太大,登上皇位也无法坐稳。到头来,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落得偷鸡不着蚀把米,讽笑于史书。   桓大司马有奸雄之志,曾言不能流芳千古,宁肯遗臭万年。   但遗臭万年也有区别。   被后世人唾骂奸佞,还是被史官记录成愚蠢,完全是两回事情。   以桓大司马的性格,会选那个显而易见。   “太后不能自乱阵脚,需得提前做好打算。”   南康公主点到即止,并不多言。   褚太后微微合上双眸,明白对方是在告诉她,赶在司马奕被废之前,尽快选出一个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马都能接纳的人选。固然要让出相当利益,但能促成桓温不兴兵,建康就不会乱。   “我晓得。”   褚太后郑重点头,谢过南康公主的提点,决口不再提卦象变数之事。   然而,世间事早有定数,不是她不提就能当做没有。   正如此次朝会,醉醺醺的当朝天子就做出一件大事,举朝瞠目。   彼时,司马奕脚踢宦者,引来群臣震惊。自己兀自不觉,一个劲的哈哈大笑。   等他终于笑够了,摇摇晃晃的转过身,走到预先设好的矮榻前,毫无形象的坐下,伸直双腿对着群臣,随意一挥手,道:“不是要拜朕?拜吧。”   见此一幕,不只王彪之怒发冲冠,差点掷出笏板,几位朝中出名的老好人都看不过去了。   朝会之上,天子本当正坐,以彰显威严。   这样的坐姿算怎么回事?   想当年,汉高祖召见臣子,不过是腿麻松快一下,就被史官记录在册,视为不修礼仪,轻视臣下。   司马奕倒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伸腿!   虽说深衣已有改进,不会像汉时一般,坐姿不雅就会走光。但是,如此庄重的场合,天子做出这个样子,损伤的是整个朝廷的脸面。   幸亏没有胡人来贺,否则丢脸丢出晋地。   桓容站在队伍中,望着御座上的天子,再看看头顶冒黑气的几位当朝大佬,不禁暗中摇头。   当真醉了?   如果是真醉,事情好说。   如果不是,就是故意群嘲,狂拉仇恨值。   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拜啊。”   司马奕斜倚在榻上,单手撑着下巴,俯视群臣,仍是一副醉态。   众人不停告诫自己,天子醉得不清,不能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计较。如是三番,终于压下火气,在鼓乐声中拜伏。   鼓乐声停后,文武依品位上前献礼贺拜。   虽然司马奕就是个摆设,近岁行径愈发荒诞,为群臣所不耻,但他终归有天子之名,象征汉家正统,故而,献上的贺节之礼多为珍宝,世所罕见。   高达两米的珊瑚树,合浦运来的珍珠,以整块白玉雕琢的器皿,黄金打造的酒具,镶嵌彩宝的屏风,精美无匹的丝绸。更有西域运来的香料琥珀玛瑙琉璃,以及蛮地市得的象牙犀角。   一样样送到殿前,展示在众人眼前,登时金光耀眼,珠光璀璨。   桓容的贺礼是大斛珍珠,由南康公主代为准备。   内侍在一旁记录,桓容出列行礼。   伏身下拜时,心中忽生警觉,暂时不动声色,回到队列中才四下张望,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忽然消失,再寻觅不到踪迹。   “容弟可有不妥?”谢玄出声问道。   “无事。”桓容心中有事,勉强找出借口应对,“观天子如此,心生感慨罢了。”   谢玄凝视他片刻,也不知信或不信,终是没有出声。   待献礼完毕,司马奕入殿后稍歇,殿前迅速响起一片议论声。   桓容不死心,再次四下张望,发现御座旁的帘幕被撤去,难免心中生疑。奈何不能上前查看,唯有暂时丢开。   转向人群之后,想起亲娘说过,渣爹要御前献俘,此刻尚无踪影,未知何时才会露面。   不过,朝会不拜天子,不行臣子之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造反?   前人有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套用到渣爹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见桓容又开始神游,谢玄不免提醒道:“容弟,稍后御前献酒,需言行谨慎,莫要轻易走神。”   “多谢兄长。”桓容顿觉汗颜。   这样的场合,有再多疑问也该压下,待到朝会结束后再说。   “王兄为谒者,叔父和王侍中在御座前,容弟依礼上前,献酒后退下,无需过于紧张。”   谢玄出于好意,试图宽慰桓容,不想却造成反效果。   桓容之前屡次神游,半点不觉紧张。将要向司马奕献酒,也不觉得如何。按照后世的话来说,不过是走程序罢了。   但是,想到要和谢安和王坦之当面,难免有几分激动。   尤其是谢安。   后世人称江左风流宰相,俨然是魏晋时代的代言人。   不知谢安,不识魏晋。   思及此,桓容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   随着鼓乐声又起,司马奕走出殿后,精神略显亢奋,脸色比先前更红,却不是醉酒所致,明显是服用了寒食散。   鼓乐声中,谒者立在阶前,谢安和王坦之分别跪坐在御座两侧。   王公、宗室及品位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出列,由谒者引领上殿,向天子献酒。   桓容官位不高,在众人中根本排不上号。但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身负县公爵位,又有五千户的食邑,比起硬实力,甚至超过没有实封的郡公。   谒者引他上殿的次序足够说明这点。   看看列在身后的两名郡公,桓容知晓不能露怯,硬着头皮上前,正身跪好,依照事前突击的礼仪,端起半满的酒盏,授给位在旁侧的侍中。   酒盏送出时,一股檀香的味道飘入鼻端。   桓容禁不住抽了下鼻子,略微抬起头,正好对上浅笑的谢安。   论相貌,叔侄俩有五分相似,同样俊美无俦。论气质,谢玄固然洒脱,到底还是人类范畴,眼前这位,一举一动皆能入画,正经诠释了“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八个字。   一人的气质超然到让你忽略他的相貌,难怪会留下千载美名,让后世人赞叹。   桓容思量间,谢安已将酒盏呈置御前。   宦者送上新的酒具,桓容自斟一盏,没有急着饮,而是暂时置于身前。   充当谒者的王氏郎君上前,在桓容身侧跪坐,以古韵言;“丰阳县公桓容奉觞再拜,贺上千万岁寿。”   区别于吴地官话和洛阳官话,王氏郎君发出的是正经古音,可追溯到两汉之前。别说和后世相比,就是在当下,估计也有许多人听不懂。   谢安正身答道:“觞已上,伏请陛下饮。”   桓容当即下拜,随后端起酒盏,待司马奕喝下一口,方才一饮而尽。   程序走完,帅哥看过,桓容将要功成身退,司马奕忽然放下酒盏,醉言道:“丰阳县公,朕记得,朕的外弟。”   司马奕出声,桓容只得收回迈出的脚步,重新正身下拜。   “不用多礼,太过生分。”司马奕看着桓容,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的上前,一把扯住桓容的手腕。   司马奕的体温高得吓人。   没闻到太多酒气,桓容愈发肯定,这位在殿后绝对嗑寒食散了。   “陛下!”   见司马奕出手拉人,谢安和王坦之同时皱眉。   桓容觉得不对,试着抽回手。   司马奕硬是不放,五指像钳子一样扣住他的手腕,冷笑道:“大司马要做皇帝,朕早晚都要出宫。外弟是大司马嫡子,将来要做太子,不妨先来坐坐看?”   桓容瞳孔急缩,心中陡生一阵寒意。   “陛下醉了。”   不等桓容出声,谢安向王坦之使了个眼色。   “来人,扶陛下到殿后稍歇。”   话落,二者同时站起身,让开半步。立刻有宦者上前,貌似搀扶司马奕,实则借身形遮挡,将他扣在桓容腕上的手掰开。   “朕没醉!朕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桓元子想要,朕给他!”   司马奕嚷嚷着,挥袖扫倒酒盏,御座前一片混乱。   桓容落下衣袖,遮住腕上泛青的指印。见宦者将司马奕搀入后殿,正有些无措,衣袖被王氏郎君扯了一下,立刻知机的退走。   回到队伍中,桓容力持镇定,背后已冒出一层冷汗。   回忆之前一幕,愈发有些后怕。   司马奕想干什么?   如果真被他拉到御座上,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渣爹不用多费心思,就有了拍死自己的借口。   他这是自己不得好,硬要拉个人垫背,亦或是不敢对上桓大司马,转而要朝自己这个“软柿子”下手?   如果渣爹真的看重自己,这倒是一出好戏。可渣爹恨不能一巴掌将他拍死,桓容不相信宫中没有听闻。司马奕只能是损人不利己,害人害己!   做了几年皇帝,真会蠢到这般地步?   桓容磨了磨后槽牙,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他想以此来讨好渣爹,将桓容五花大绑送到面前,换来几年安稳,并且在出宫后留得性命?   想到对方的企图和可能招致的后果,桓容险些咬碎后槽牙。   难怪人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要是觉得不公,为何不自己抗争?就算到头来仍是失败,总好过怨天尤人。   既担心身家性命,不敢用脑袋冒险,又埋怨处境,要拉着旁人垫背,这是什么心态?   如果没有今天,桓容只会以为他是个可怜人。过了今日,他再不觉得对方可怜,更多的却是可恨! 第九十九章 发飙的秦四郎   司马奕被宦者扶入殿后,再出来时,脸色依旧涨红,脚步愈发不稳,更显得踉跄。摇摇晃晃坐到殿阁内,目光呆滞的直视前方,没有更多的反应。   谢安和王坦之归于原位,正身就坐。   鼓乐声中,谒者引领王公大臣登入殿内,继续献酒。   与之前不同,整个过程中,司马奕木然着表情,完全是一言不发,机械的接过酒盏,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继续呆坐,仿佛一尊泥塑木偶。   只在旁人看不见时,眼中才会闪过一道凶光,不知是怒是恨。   “寿酒献毕,伏请陛下千万寿!”   谒者齐声高唱,声音在殿前回响。   群臣伏身行大礼,山呼“万岁”。   桓容随众人一起行礼,掌心触及冰冷的地面,对比司马奕前后的变化,微合双眼,表情中闪过一抹嘲讽。   看来,在殿后的时间,有人给这位天子讲过“道理”,只不知是王、谢哪位。   仔细想想,自从出仕盐渎,到随军北伐,再到元正朝会,自己一直在被人算计,稍不留神就会掉坑。   先是庾攸之,后是桓熙,渣爹更不用提,到如今,连这个吉祥物天子都以为自己好欺。   怎么谁都以为他是软柿子,都想捏一捏?   或许,留在建康的这段时日,他该改变一下行事作风,就像之前打上庾氏家门,隔三差五跋扈一回。   至少要让人知道,看错了眼,柿子里喷出的可会是辣椒水。   “献酒毕,设宴!”   鼓乐声停,群臣陆续起身。   司马奕先进御膳,执筷之后,谒者退出殿阁,众人开宴。数十名宦者鱼贯而入,在群臣面前设下矮桌,捧上膳食。   乐声又起,比起之前的古韵,少去几分庄重,多出几许靡丽。   头戴方山冠的乐人和身着彩裙的舞女自殿阁两侧行出,乐人做开弓射箭,脚踏石阶,齐声高喝,三声之后退到旁侧。   舞女成对飞旋,由慢及快,翘袖折腰,宽大的裙摆在旋转中飞起,五彩炫目,自上空俯瞰,似盛放的花海。   桓容没心思欣赏歌舞,一心一意用膳。   菜肴多是荤食,无非是炙肉、炖肉和鱼类,连汤里都飘着肉片。青菜也有,可惜是炖煮,吃在嘴里过于软烂,没有半点脆爽的滋味。   桓容却不在乎。   比起所谓的节菜,这些可谓是美食佳肴。   桓容端起晶莹的稻饭,裹着炙肉吃下一口,肉汁浸满口腔,烤制得恰到火候,顿时满足得眯起双眼。   “容弟不饮酒?”   和桓容不同,谢玄等人对宫中膳食不感冒,仅动了两筷意思一下,多数时间都是举杯把盏。不能互相劝酒,干脆自斟自饮。   按照庾宣的话来讲,台城之内,膳食实在一般,唯有酒水尚可一饮。   “弟不善饮酒。”咽下口中饭粒,桓容又夹起一块蒸鱼。   或许是厨夫出身南地,这鱼做得格外鲜美,桓容吃下一口,登时眼前发亮。无论桓府还是盐渎的厨夫,都没有这份手艺。   美中不足的是分量太少。   吃下整条蒸鱼,桓容舔了舔嘴角,看着空掉的漆盘,很是意犹未尽。   谢玄看在眼中,不由得当场失笑,险些呛了一口酒水。   难怪子敬曾有醉言,看到容弟就想起家中的狸花猫。他之前尚有几分不解,如今来看,当真是半点不差。   朝会宫宴仅是形式,待到宴席撤去,部分人动了两筷,少数更是动都没动。唯有桓容吃得干干净净,连宦者都奇怪的看了两眼。   见状,有人面露讽意,说话时带出几分轻蔑。   桓容听到几句,当下转过头,扫两眼说话的官员,挑起眉尾,满面疑惑。   这哪位,他认识吗?   知不知道他爹是桓温,他娘是南康公主,竟敢当面开嘲,有没有大脑?   “容弟不必理他,全当他在胡言乱语。”谢玄按住桓容的肩膀,显然对说话之人也很不满。但在这样的场合,与其争执实无益处。   桓容疑惑更深,细观谢玄的态度,当下点了点。   未料想,他不计较却让那人得寸进尺,讥讽之意更甚,更口出“兵家子”“粗莽无知”“没有见识”之语,越说越过分。   不只是谢玄,几名同桓容相熟的郎君都面现不愉。   桓容是兵家子不假,言其粗莽无知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以舞象之龄出仕一方,实施雷霆手段铲除豪强,其后收拢流民开荒建城,收回盐场发展贸易,这一桩桩一件件,岂是无知之人能做到的?   此次北伐,桓容屡次立下战功,生擒鲜卑中山王,识破贼寇诡计,助大军冲破重围,差点拿下慕容垂,说是汗马功劳也不为过。   建康城中谁人不知,桓氏子良才美玉,德才兼备,有干国之器。   谢玄庾宣等人极是佩服,诚心与之相交。   这人在此大放厥词,辱及桓容,无异在讥讽他们不能识人,众人如何不怒。   “住口。”谢玄表情骤冷,目光犹如寒冰,“如你再做此状,我必禀于叔父,寻你父说个清楚!”   原来,讥讽桓容之人出身谢氏旁支,乃是之前有意同其结亲的一房。   桓容无意成婚,南康公主放出口风,褚太后虽觉得遗憾,到底没有再劝。   强扭的瓜不甜。   再者说,同样是谢氏,旁支和嫡支仍有天壤之别。加上这支十足庸碌,即便有子孙入朝,也是托家族荫蔽,遇上大事都要靠族人接济。   桓容不愿与之联姻,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当事者却不这样想。   闻听桓容婉拒婚事,第一反应是不识抬举。   一个区区的兵家子竟不将谢氏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看他身负爵位,又有几分财力,自家岂会看桓氏一眼!   故而,宫宴之上,女郎的兄长借着几分酒意讥嘲。   顾忌谢玄在侧,起初不敢太过分。见桓容不理会,渐渐有些忘形。直到谢玄出声,方才意识到刚才说了什么,酒意立时消去一半,额头冒出冷汗。   知晓该人的身份,桓容眯起双眼。心中愈发肯定,拒绝这门婚事再正确不过。   有个这样的姻亲,绝对是自找麻烦,不知哪天就被坑上一回。即便出自陈郡谢氏也当敬而远之。   “谢兄如不介意,我有几言欲同这位仁兄讲明。”   谢玄转过身,斟酌两秒,侧身让到一旁。   他出身陈郡谢氏嫡支,出声训斥并无妨碍。放任桓容此举,则是明显的“胳膊肘向外拐”。但他相信,如果叔父知晓此事,绝不会出言斥责,反而会赞许几声。   谢氏发展至今,绝大程度上是依靠叔父。   家族固然重要,身为谢氏子理当维护,但遇上这样的情况绝不能黑白不分,姑息手软。   当断则断。   大树盘根,枯枝截去方能生出新芽。   谢玄此举出乎众人预料。   讥讽桓容的谢氏族人更是面色发青,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打量他的神情,微不可见的掀了掀嘴角,旋即肃然表情道:“敢叫仁兄知晓,容在会稽求学时,得周师当面教导,深知一粟一米来之不易,需得珍惜。”   此言一处,四周便是一静。   “想必郎君家中豪富,米烂成仓,可任意挥霍。容却不敢。”   “此次随大军北伐,遇天灾频发,粮道不通,粮秣无以为继,大军数月不知肉味。南归之时,无论将军士卒,每日仅有一只蒸饼果腹。”   “经过此事,容愈能深省周师之言,无论何时何地,绝不敢浪费一粒粮食。”   “郎君讥嘲容无才无德,容不欲辩解。然郎君以珍惜米粮之事口出恶言,容绝不敢受!”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士族郎君多面现惭色。毕竟,他们都是桓容口中的“浪费”之人。   连谢玄都觉面孔微热,思及平日用度,不由得感到惭愧。   当然,人心不同,有被这番话触动者,也有不以为意者,更有人认为桓容是哗众取宠。只不过,有周氏大儒之言在先,没人会傻到当面出声驳斥。   早在秦汉之时,天子便劝农恤农,每年年初更亲耕稼轩。   桓容所言暗合惜农之意,又有北伐大军为例,谁在这时唱反调,绝对是脑袋不清醒。事情传出去,十成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建康百姓的口水淹死。   一番话落,桓容并没有穷追猛打,撇开满面青白的谢氏族人,转而对谢玄道:“今日御前献俘,谢兄和诸位兄长可要同上城头?”   “自然!”   谢玄朗笑出声,隔着衣袖握住桓容手腕,当先迈出脚步。   庾宣等人互视一眼,均是摇头失笑,快行两步跟上,宽大的袖摆随风拂动,擦过朝服下摆,飒飒作响。   彼时,司马奕已被请上城头,谢安等人站在一旁,并有数名孔武有力的宦者,谨防他再胡闹。   头戴却敌官,身着铠甲的卫士分立城头,彰显天家威严。   御道两侧人头攒动,宫中下旨,特许百姓于道旁同观盛事。   啪!   啪!啪!啪!   随着数声鞭响,一辆马车迎着城门行来。   车身两面红漆,由四匹战马牵拉。马身健壮,通体枣红色,额前均嵌着棱形斑纹,愈发显得神骏。   桓大司马身着朝服,头戴进贤三梁冠,佩山玄玉,腰间一柄宝剑,剑鞘雕刻虎踞图案,剑柄赫然就是一头卧虎。   车前司马分立足有,手持缰绳,挥动马鞭。   车架过处,煞气扑面而来,空气都似凝结。   道路两旁,百姓肃穆而立,满面敬畏,不敢随意发出声响。   城头之上,桓容见到这一幕,不禁握住双拳。转头看向旁侧,谢玄等人皆是屏息凝视,表情肃然。   至于天子司马奕,离得有点远,暂时看不清楚。   桓大司马身后是一队府军,皆身着甲胄,手持长戟,通身萦绕血腥煞气。   府军之后紧跟着一辆木质的囚车。   车内一名大汉,身着麻布囚衣,健壮的身躯蜷缩在方寸之地,一条腿不自然的弯曲,显然已经折断。长发蓬乱,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翻出猩红的皮肉,狰狞可怖。   这个壮汉不是旁人,正是在深涧被擒的悉罗腾。   因他受伤太重,根本无法自己行走,由人抬着不成样子,是郗超提议打造一架囚车,将他拉进城中。   囚车之后是上百名赤裸上身,仅穿一条麻裤的战俘。   战俘都被五花大绑,由粗绳系成数排。   和乞伏鲜卑类似,慕容鲜卑男子也有纹身的习俗。按照传统,多是在上臂和肩膀留下部落图腾,再以青黑的汁液涂满。   要辨别出自哪个部落,撕开衣袖即可。   上百名战俘,每人臂上都有青黑的图案,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   队伍行到中途,一个沙哑的声音撕开寂静,人群仿佛从梦中惊醒。   “胡寇杀我全家,这是报应!”   说话间,一块石头凌空飞出,砸中囚车,发出一声钝响,随后滚落在地。   “胡寇该死!”   “打死他们!”   “报应,这是报应!”   “阿父,阿母,你们看到了吗?”   “杀死他们!”   像是瞬间启动开关,人群的愤怒如沸水蒸腾。不是有府军在两侧拦住,怕要扑上前将战俘徒手撕碎。   “砸!”   “砸死他们!”   不能直接动手,愤怒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石子、草鞋以及树枝草叶纷纷飞来,如雨般落下。   悉罗腾坐在囚车里,好歹能挡上一挡,不至于立刻遭罪。其他鲜卑人徒步行走,被兜头砸了一身,路没走过一半,已经是满脸青紫,全身狼狈。   “啊!”   一个战俘被石块砸中,额头流出鲜血,就要昏沉倒地。   府军没有半点怜悯,直接用枪杆将他支起,厉声道:“不许停,快走!”   其他战俘面露狰狞,这些猪狗一样的汉人竟敢如此,如能逃过此劫,早晚有一天要将他们全部杀光!   战俘行过之后,人群再度高喊,声音冲破云霄,似山呼海啸一般。   “大司马英雄盖世!”   “南郡公英武!”   “大司马万岁!”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在这一刻,桓大司马的声望达到顶峰。   桓容再次咂舌。   换做后世王朝,哪个臣子敢被喊“万岁”,还是当面喊,绝对是拉下去砍头的下场。哪怕时下不注重这些,多数也是在地方上喊两声。   桓大司马却好,身在台城之下,当着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被喊“万岁”。   该怎么说?   桓容侧头想了许久,硬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面对这种情况,不晓得司马奕脸色如何?   估计绝不会好看。   车架行到云龙门前,队伍停住。   桓大司马抽出宝剑,战俘接连被按跪在地。有不服之人,当场被一脚踹在膝窝。对待他们,府军绝无半分手软。   按照规则,此时该由天子下旨,当众宣读这些贼寇的罪状。不想,桓大司马却打破规矩,取出一卷竹简,命人送上城头。   这样的行为,和曹操索天子弓之举别无二致。   百姓不知端的,仍在高呼“大司马”和“南郡公”。   城头却是一片寂静,包括谢安王坦之等人,此刻均陷入沉默。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桓容定睛看去,发现登上城头的不是车前司马,而是参军郗超。   郗超行过众人,将竹简呈送天子。   司马奕双眼泛着血丝,鼻孔翕合,不停喘着粗气。既像是愤怒又像是药性发作。   郗超并无半分畏惧,姿态毕恭毕敬,挑不出半点错来。即便想趁机发难,也寻不到任何借口。   取出竹简的是桓温,郗超不过递送而已。   发作了他,世人会如何评论?   况且百姓正陷入激动,这时翻脸究错,朝廷固然占理,也会被视做嫉贤妒能,反而更助桓温获取民意。   “请陛下命人宣读。”   意外的,出声的不是谢安和王坦之,而是以暴脾气著称的王彪之。   司马奕愤怒到极点,仍是不敢同桓温对抗。壮起胆子向城下张望,对上仰起头的桓温,便如泄气的皮球一般,瞬间瘪了下去。   “念。”   郗超呈上竹简,并未在城头久留。转身离开时,特意绕到桓容身侧,低声道:“郎君可曾预见今日?大司马终是郎君之父,郎君还要想清楚才好。”   桓容勾起嘴角,笑着看向郗超,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郗参军的话,容会记住。”顿了顿,桓容的笑容更盛,语气却带上讽意,“但在为人子之道上,容差郗参军甚远。”   论起坑爹,试观当下,谁比得过眼前这位。和他谈什么父慈子孝,不如交流一下如何坑爹。   郗超被堵得肝疼,没讨到半点便宜。   桓容心情大好,目送他的背影,近乎笑弯双眼。   后宫中,扈谦向褚太后行礼,言明为桓容占卜出的卦象。为了保密,除太后本人和南康公主之外,宫婢宦者尽被斥退,殿中不留一人。   “仆观丰阳县公有贵人之相。”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扈谦隐瞒“贵极”之说,仅道出桓容有贵相,可福及晋室子孙。   “然及冠之前不宜定亲,更不可成婚。”   “及冠前不能定亲?”南康公主皱眉。   扈谦颔首,继续道:“再者,丰阳县公有松鹤之年,却无子孙之缘,还请莫要强求。”   此言一出,不只是南康公主,连褚太后都皱起眉头。   假如桓容没有子孙,又如何福及晋室后代?   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   如非知晓扈谦有真本事,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会以为他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   与此同时,北地重燃战火。   出兵的不是氐人,更不是慕容鲜卑,而是在荆州站稳脚跟,开始向东扩张的秦氏坞堡。   秦璟和秦玓分别率领骑兵,从荆州和洛州出发,剑指谯郡和梁郡。   秦玦秦玸跟随秦璟出兵,刚开始还很兴奋,为摆脱繁重的课业松了口气。可是,随着战事进行,一个接一个郡县被攻下,两人心头响起警报。   攻打陈郡时,秦璟单枪匹马,一枪挑飞太守,只身冲入敌阵,杀了个七进七出,能和当年的常山赵子龙并驾齐驱。   兵至谯郡后,当地太守是委派新任,没和秦氏打过交道,仗着有几分兵法谋略,想要玩一把阴的,派人和对方联系,意图诈降困住秦璟。   秦璟仅带五十部曲入城,遇伏兵一齐杀出。   太守洋洋得意,高声道:“秦璟,你中计了!妄称北地杀神,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速速下马乞降,我还能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将你人头送去西河,看看秦策会是什么脸色!”   秦璟骑在马背,不见半分惊慌。视线扫过鲜卑伏兵,眼底骤现冷光,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发出嘶鸣,前蹄高举,人立而起。   长枪在手,秦璟一路横扫,荡开飞来的箭矢,如入无人之境。冲至太守面前,长枪如银蛇探出,当场将人捅个对穿。   太守死不瞑目,双眼大睁,表情犹带震惊。   丢开断气的尸身,秦璟扫过众人,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黑鹰在城头盘旋,发出一名高鸣。   五十名部曲集结,如利箭冲向守军。   猎杀者和猎物的角色瞬间轮换。   秦玦和秦玸在城外苦等,始终没等来入城增援的讯号。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城中陡然升起烟尘,两人精神一振,带人冲入城门,却发现鲜卑兵倒了遍地,血水汇聚成溪。   秦璟持枪俯视残敌,眸光冰冷,浑身染血。乍一看,仿佛地狱来的修罗,冲入敌阵之中,令人心惊胆丧。   血肉横飞中,秦玦和秦玸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阿兄如此发飙,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第一百章 升官发财   拿下谯郡之后,秦璟马不停蹄,率麾下骑兵直扑沛郡。   按照原定计划,荆州和洛州的军队将在途中汇合,拿下沛郡之后,联手进攻徐州。   计划本来不错,问题是秦璟进军速度太快,单人匹马冲入敌阵之中,砍瓜切菜般干净利落。并且战后不留俘虏,将秦玓的军队远远甩在身后。   荆州骑兵抵达沛郡城下,洛州的军队刚刚攻下梁郡。   接到黑鹰送来的消息,秦玓的反应和秦玦秦玸如出一辙,头顶硕大的问号,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四弟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路发飙?   随军主簿清点过战损,记录下战俘人数,正欲向秦玓禀报。不想遇见秦玓发呆,叫了两声都没有反应。   “郎君!”主簿提高声音。   “啊,啊?”   秦玓回过神来,见主簿一脸奇怪的望着他,干脆将消息递出,道:“看看吧。”   接过巴掌大的绢布,主簿仔细看过一遍,愕然当场。   “四公子攻下数个郡县,竟然没有一个俘虏?”   秦玓撇撇嘴,啧了一声。   “不奇怪。”   阿弟一旦发飙,百分百杀红眼,哪里还会有俘虏。   “郎君,以此推断,荆州军队行速极快,不日将至沛郡。”   “我知。”秦玓手握长枪,用力扎在地上,道,“所以才想问你,如何能加快行军?”   秦璟进军太快,一路奔驰,估计能跑死战马。再加上他攻城的速度,不想法尽快赶过去,别说吃肉,估计连汤都喝不着。   “这……”主簿沉吟片刻,迟疑道,“大军要加快行速,必须减轻辎重。如此一来,这些俘虏就不能带走。”   “好办。”秦玓舔过齿列,笑得格外爽朗,却令观者头皮发麻。   “吩咐下去,召集城中百姓,看看这些人都做过什么。凡是杀过汉人的,不用多问,立刻砍了。余下的送去豫州,阿嵘正赶去驻守,正好充作苦役筑城。”   “诺!”   主簿领命下去安排,不到半个时辰,城内之人尽数聚集。听闻秦玓的命令,汉人和杂胡皆是又惊又喜,少数的鲜卑人则是如丧考妣。   自晋军撤退,慕容鲜卑重获梁郡,城内的汉人再没一天好日子。   鲜卑兵肆虐城中,连拿带抢。汉民税负增加两倍,稍微周正些的女郎都不敢走出家门。随着汉人的店铺陆续关门,胡人的店铺也开始遭殃。   可以这么说,除了慕容鲜卑,无论汉人还是在此讨生活的杂胡,都对守军恨到了骨子里。   主簿宣读过命令,众人争相出言,揭发城内胡寇罪状。   经过事后统计,俘虏的两百多人竟要杀个一干二净。   “那就都杀。”秦玓大手一挥,觉得这样更好。   “郎君,杀俘不祥。”一名参军劝道。   “不祥?”   秦玓冷笑,想起昔日兄弟对饮,秦璟曾说过的话,一把抓起长枪,沉声道:“自胡贼内迁,中原之地可有宁日?人言冉闵好杀,有违天和,我却佩服他!”   “恶狼不会吃素,想要护住羊群,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杀得他们心惊胆寒,杀得他不敢再靠近半步!”   “杀俘不祥?留着他们才是祸害。”   “杀!”   一番话铿锵有声,听在耳中犹如金鸣。参军还想说什么,却被同僚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主簿再度领命,两百余名战俘均被拉出城外,当着城中百姓的面砍头。秦玓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鲜卑兵的尸首铸成京观,筑土夯实。   凡是入城之人,均能看到这处“风景”。   几日后,陈留的鲜卑军袭至,遇上路旁的“土堆”,意识到那是什么,吓得掉头就跑,根本没和城内留下的守军接战。   自此,秦玓的凶名传遍北地,和秦璟并称两尊“杀神”。   太和五年,元月,丁未   秦玓率兵赶到沛郡城下,不出意外,城池已被秦璟攻占,按照老规律,没有一个战俘。   本该在此驻守的慕容垂和段太守不见踪影。   查过方才知晓,闻听秦氏仆兵攻来,两人竟是收拾起行装,带兵提前撤走。日夜兼程退到任城郡,和留于此的段氏力量合兵,固城严守,根本无意和秦璟交锋。   看他们的表现,主要防备的仍是邺城,而不是秦氏仆兵。   一场预期的恶战没能打响,期盼慕容垂和秦璟两败俱伤的慕容评和氐人都很失望。   秦玓打马走进城中,道路两旁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许多百姓正推着木车,清理出砖石土块,在残垣碎瓦中重新搭建房屋。   刚刚经历过战火,沛郡内却无半点萧条景象。   临街的酒肆食铺零星挂起幌子,更有数辆大车从南门入城,车上带有秦氏商队的标志,满载着成箱的货物,一路运往城西大营。   秦玓看得好奇,询问带路的仆兵。   “这些都是南边运回来的?”   “回郎君,都是。”仆兵长了一张娃娃脸,虽已是弱冠之年,看着仍像个少年,“商船从淮阴归来,领队听闻郎君攻下沛郡,立刻分出一船货物,从陆上运了过来。”   “都是什么?”   “有盐,粮食,还有不少的药材。”仆兵笑着答道。   “还有盐渎出产的熏肉熏鱼。说来也奇怪,都是一样的做法,偏那里的好吃。许多胡商跑去盐渎市货,除了丝绸珍珠,带回最多的就是熏肉和熏鱼。”   这事传出之后,许多人不信。等到确定消息,迅速成了笑话。   胡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偏偏要跑去南地买,不是笑话还是什么?   秦玓又问了几句,仆兵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听完,秦玓不禁抓抓后颈,自叹弗如。   四弟不只会打仗,更会做生意,几次南下都有斩获。虽然没请回石劭那尊财神,却和盐渎县令交情莫逆。维持住这条商道,还愁没有盐巴粮食?   “阿弟提议先拿徐州,莫非和这盐渎县令有关?”   打下徐州等地,确保鲜卑兵不会南下滋绕,商路畅通无阻,更会卖对方一个人情。   越想越有道理,以为窥破秦璟的心思,秦玓不禁有些得意。   正高兴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鹰鸣。   两个黑影先后飞过,遇上秦玓一行,当空盘旋一周,却是停也未停,鸣叫之后飞向城西。   秦玓的好心情登时消失无踪。   明摆着不给好面子,偏要撩上两声,早晚有一天要抓下来拔毛炖了!   城西大营中,帅帐升起,秦璟铺开一张舆图,正同张禹讨论军情。秦玦和秦玸站在旁侧,秦玸偶尔能说上两句,秦玦压根插不上嘴。   书到用时方恨少。   秦六郎痛下决心,此战之后,一定要用心学习舆图。   秦玓走进帐中,见到铺在桌上的舆图,登时双眼一亮。   “阿弟,这图是哪来的?比我在阿父身边看到的还要精细。”   “阿兄来了。”秦璟抬起头,向秦玓颔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向一条进军路线,问道,“我刚同张参军言,从此处进军最为迅速,阿兄以为如何?”   “从这里?”秦玓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之前的问题,蹙眉深思片刻,加入了讨论行列。   见状,秦玦又被深深打击。   向来不喜读书的三兄都是这样,他再不认真学习,当真会像阿岚说的那样,压根没法领兵打仗,被所有兄弟甩在身后。   两只鹰站在木架上,相隔半米梳理羽毛。梳完得满意了,便从一旁的漆盘中叼肉,一口一块,吃得蓬松胸羽,那叫一个满足。   秦玦莫名有些悲伤。   要是再不努力,估计连鹰都不如!   制定出最终的进军路线,秦璟收起舆图,和秦玓商议向西河送信,请坞堡增派援兵。   “攻下的郡县需留有守军,以防邺城反扑。骑兵要发徐州,分不出人手,不如从后方援军。无需全是骑兵,可以步卒为主。”秦璟道。   秦玓和张禹均无异议。   “从西河郡调兵太慢,路上难保会遇见伏兵。洛州和荆州本就兵力不丰,更要防备氐人,不能再轻易调动。”   “不如从上党和武乡各调一支军队,大兄和二兄家底丰厚,日前又收拢三千多流民,守城尽够了。”   这两位早知和四弟一起进兵“没油水”,现在八成都在看他的好戏。不坑上一回实在不甘心。   秦玓话落,秦璟挑眉,表情似笑非笑。   秦玓被看得心中发毛,想要拍桌子壮一壮胆气,对上秦璟乌黑的双眼,到底没敢。   说来也怪,他的性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亲爹,大兄二兄照样能顶上几句,唯独害怕这个四弟。   直将秦玓看得浑身不舒服,脸色变了几变,秦璟才慢悠悠点头,道:“阿兄所言甚是,就这么办。”   秦玓:“……”   不是担心打不过反被收拾,绝对要拉出去干上一场。   觉得主意不错还要这样看他,让他莫名心虚,是欺负老实人?!   秦璟毫无所觉,径直走到木架旁,抚过苍鹰的背羽。   修长的手指拂过长羽,形成鲜明的对比。   苍鹰鸣叫一声,主动蹭了蹭秦璟的手腕。黑鹰也凑了够来,扑腾两下翅膀,敏捷的飞到秦璟肩上,讨好的蹭着他的脸颊。   取下鹰腿上的竹管,看过两行字,秦璟勾起嘴角,显然心情大好。   这一笑,似春暖花开,瞬间照亮整个军帐。   两只鹰凑得更近,争相挺起胸脯。不是受到体型限制,八成要发挥鸟类撒娇的绝技:躺手。   张禹咳嗽一声转开视线,看着帐外的天色,估算着开饭时间。没那条件还是莫要羡慕,越羡慕越心酸。   秦玓三个看得眼热,试着伸手,差点被鹰嘴啄了一口。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同时气得瞪眼。   一只也就算了,两只都这样?   我XXX啊!这还真是看脸!   傍晚时分,营中厨夫埋锅造饭。   羊汤冒着热气,大块的羊肉在汤内翻滚,撒上切碎的葱花,能引得人流出口水。新出锅的蒸饼,各个都有两个拳头大。饼里夹上腌菜和大片的熏肉,咬上一口,满嘴咸香。   这样的吃法是从桓容处学来。   关中汉子们尤其喜爱,若是敞开了肚皮,一顿至少要四五个蒸饼。   秦璟几人坐在帐中,饭食和士卒一模一样,都是吃得额头冒汗,大呼过瘾。   “要是有些茱萸就好了。”秦玓口重,尤其喜欢辣味。   “腌菜里有。”秦璟夹起盘中最后一片熏肉。   军营里条件简陋,尤其是进军途中,很少分桌而食。熏肉数量不多,兄弟四个只有一盘,想要吃得多,就要眼疾手快。   “阿弟,能不能打个商量?”抢夺失败,秦玓放下筷子,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   “什么?”   “以后咱们分桌吃饭。”   “为何?”   “这样比较妥当。”实在抢不过,看着生气,不如自己抱着盘子吃。麻烦就麻烦些,还差那几张桌子?   “好。”秦璟点点头,笑容温和。   秦玓刚要咧嘴,忽听他道:“我军中熏肉有限,不分给阿兄想必没有关系?”   秦玓张口结舌,当场无语。   秦玦和秦玸互相看看,默契的背过身不发一言。   四兄一路都在发飙,少有正常的时候。三兄硬要往枪口上撞,甭管什么后果,为弟实在是爱莫能助。   大军在沛郡停留一日,短暂休整之后,拔营开往徐州。尽快打下彭城、下邳及东海诸郡,自荆州向东就能连成一线,直至出海口。   如果战事顺利,秦氏坞堡的辖地将成一个铁钩,隔断燕国同秦、晋两国的联系。一旦包围形成,邺城将被挂到钩上,彻底被吞并不过是时间问题。   秦氏坞堡大举发兵,慕容鲜卑危在旦夕。   邺城不是没有察觉,但朝廷内部斗得正欢,一团乌烟瘴气。单是领军主帅就争执数日,从慕容德到慕容温,再到慕容涉,能领兵的皇族子弟和将领几乎数了个遍,始终没能达成一致。   秦氏仆兵进入徐州,彭城郡被围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终于慌了。   不顾慕容评能杀死人的目光,朝臣联名上奏,请封慕容垂为征讨大都督,率兵救援徐州。   燕主慕容暐知晓秦氏坞堡所图非小,但被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压制,加上数月沉迷酒色,少有的一点锐气早被消磨殆尽。无论群臣如何劝说,他仍是没有主见,端看慕容评的脸色行事。   如此一来,用慕容垂领兵之事自然是无疾而终。   当日朝会结束,几名老臣走出殿门,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禁滚下热泪,发出悲叹:“君主不振,臣子不贤,国家旦夕存亡,燕国危矣!”   殿前护卫听到此言,均是大惊失色。   慕容评随后走出,更是脸色阴沉,当场令人将几名老臣押下去,当夜便死在狱中。   燕国风雨飘摇,氐人瞅着眼馋,很想趁机占些便宜。   氐主苻坚派人送出书信,希望同秦氏坞堡联合伐燕,瓜分这块肥肉。   书信送到西河郡,秦策看过两眼,冷笑一声,当即写成回信,由来人带了回去。   回信来得如此之快,苻坚不禁大喜,以为秦策同意联合,分割燕土有望。结果书信展开,内容却和所想背道而驰。   “秦策胆敢如此辱我!”   狠狠的摔飞竹简,苻坚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   王猛捡起竹简,通篇看过一遍,心下了然。   难怪国主震怒,秦策竟是直来直往,没有半句客气话,直接告诉苻坚,燕国那片地界你就别惦记了,老子要定了,哪凉快哪歇着去。没凉快地,找个墙角玩泥巴去。   信件末尾更留有威胁,如果苻坚胆敢擅自发兵,苟池和乞伏鲜卑就是前例!   秦氏坞堡积累数代,秦策底气十足。   你想来瓜分燕国?   做梦!   就是硬碰硬老子也不怕你!   老子有九个儿子,除了最小的两个,各个都能带兵打仗。秦氏坞堡的仆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和胡人有血海深仇。   你敢来?   来啊,放出几个儿子,轮着个拍飞你!儿子要是不成,某家亲自披挂上阵,照样拍不死你!   苻坚怒到极点,终究理智尚存,又有王猛在一旁劝说,只能狠狠磨着后槽牙,对着竹简运气。   “陛下,张凉屡次侵扰国境,此时不宜同秦氏兴兵。”   王猛好说歹说,各种摆事实讲道理,终于说服苻坚,暂时将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放到一边,先解决张凉政权,夺下凉州为上。   至此,历史突然拐了个弯。   本不该出现的秦氏坞堡挥师东进,将要吞并燕国。灭掉前燕的氐人却是转道向西,开始和张凉死磕。因动静闹得太大,甚至引来吐谷浑的注意。   吐谷浑王辟奚担心氐人声东击西,干脆先一步发兵,在阴平一场大战,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接到战报,苻坚气得吐血。   他打张凉关吐谷浑什么事?   退一万步,张凉是汉人政权,他和辟奚都是胡人,就算不联起手来,也不该背后捅刀吧?   辟奚却是连连冷笑。   什么胡人汉人,真这么说的话,慕容鲜卑不是胡人?自从苻坚登位,灭掉的胡人部落还少吗?何况,有王猛在一旁出谋划策,他压根不信苻坚只谋张凉。   得知对方的回答,苻坚看向王猛,王猛四十五角望天,才名太大,怪我咯?   北地烽火骤起,秦氏坞堡率先出兵,燕国、秦国、张凉以及吐谷浑先后卷入战团,连柔然都开始在边境集结重病。   日前高举反旗,闹得风生水起的杂胡却突然销声匿迹,偶尔在青州一带出没,劫掠一番迅速退走,好像真成了占山为王的贼寇。   晋国虽未卷入战团,却是时刻提高警惕,更在边境驻扎重兵,以防胡人趁乱南下。   台城要担心的事不只这一件。   元正朝会之后,桓大司马的声望一时无两。行走在建康城内,随时能听到“北伐”“大司马”等语。   请功的表书递上,三省请示宫中,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拟定封赏。   凡表书所请无不应允,自桓大司马以下,参与北伐的刺使基本都得到了实惠。   唯有豫州刺使袁真,因久久没有凿开石门,使得粮道不通,给了慕容垂反击的机会,非但无功,反而被桓温参上一本,夺去刺使官印,一撸到底。不是郗愔暗中帮忙,早就背锅下狱。   袁真很是不服,两度上言自陈。奈何桓温势力太大,风头太盛,上言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桓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桓大司马终归是要面子,没有强行压下他的战功。只是以“避亲”为由,请赏之言不多,仅有寥寥几句。   如果按照表书所请,桓容顶多升任郡守,并且不会是大郡。   好在南康公主和褚太后达成默契,又有郗刺使帮忙,加上谢氏打边鼓,封赏升上数级。   “诏授桓容征虏将军,领幽州刺使,假节幽州诸军事。”   这个幽州指的自然是侨州。顾虑到桓大司马,授给桓容的终非富饶之地。   “品位两千石,食邑一州。”   桓容领旨,送走传旨之人。   回到房内之后,迫不及待的铺开舆图,查清幽州所在的位置,再掰着指头算算治下郡县和人口,当下双眼发亮,嘴角咧到耳根。   朝廷之所以这么大方,无外乎是幽州临近燕国,又是流民聚集之地,治安不太好,基本收不上多少税。就此授给桓容,并没太多实际好处,桓大司马也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旁人视为鸡肋的地方,在桓容的眼中却是个实打实的聚宝盆。   遍数幽州的辖地,想到州内聚集的人口,桓刺使满眼都是金光。   发财了,这回是真的发财了! 第一百零一章 叮嘱   东晋幽州属侨州之一,临近长江,位于后世江苏境内。   东汉末年,黄巾成乱,中原之地狼烟四起。   为躲避战乱,陆续有百姓开始南迁。后经三国鼎立,南迁人口陆续增多。至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百姓南迁的数量达到顶峰。   后经统计,数量将近百万,接近当时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   东晋建立后,为联合南渡的北方士族,巩固皇室统治,不被吴姓士族压制,朝廷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划分实土,维护北方士族的利益,收拢南渡的庶人百姓。   起初,侨州郡县多以流徙人口的原籍为名。   后因连年战乱不断,东晋屡次对外征讨,灭除成汉政权,并收回少数北方州郡,郡县重名之事时常发生。为避免混乱,朝廷发下政令,凡重名郡县,原地加北,新设为南。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设立的侨州过多,地名混淆,管辖郡县常有重叠,各州刺使隔三差五就要为税收打官司,朝廷不得不多次合并郡县,重新设立侨州。   幽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合并设立,几次变更之下,统辖地包括扬州大部以及徐州的两座小县。因新刺使是桓容,还要加入盐渎县。   今后是否再变,端看桓容的胃口和实力如何。   接到授封后,桓容第一时间查看舆图,确定幽州的辖地,尤其是看到清水过境,直连长江,激动和兴奋压都压不下去。   有人口,有水道,有土地,只要规划得当,这绝对是一座宝地、福地!   这样的地界,朝廷为何多年收不上税,不是他所关心。   有豪强土霸也好,有流民抗税也罢,有石劭这个超级经理人,加上精通内政的钟琳,甭管之前有多少困难,全部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况,人口基数大,更方便寻宝捡漏。   之前能捡到荀宥钟琳、公输相里,这回能捡到哪位大拿的后人,桓容相当期待。想想可能捡到的大漏,两眼的金光登时转绿。   就两字:饥渴。   再加两字:饥渴难耐。   流民安置曾让许多刺使太守头疼,对他而言压根不是问题。   以事实为例,其他人不欢迎拖家带口的流民,仅乐于收拢壮丁,桓容却不然。甭管老弱妇孺,在盐渎都能找到生计,各种发光发热。   况且,能熬过战乱逃到南地的百姓,纵然是老弱也不能小看。   看过石劭送来的账册,思及未来的计划,桓容心头一阵火热。   开垦农田、组建商队、招收兵员、筑造新城、建造海船,一项项列出来,人口是中之中。没有人口,一切都是扯淡。   之前只能从临近郡县下手,现如今,掌控幽州之地,几万流民任凭调度,让他如何不兴奋,如何不激动?   别人眼中的麻烦,在他看来都是金子,明晃晃的金子!   畅想到美好的未来,桓容对着舆图笑出声音,吓得桓祎僵在门口,一只脚停在半空,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阿弟?”桓祎试着出声。   桓容在笑。   “阿弟?”   桓容仍是在笑。   “阿弟!”   桓容闻声转头,笑得活似怀抱十斤大鲤鱼的馋猫。   桓祎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授封的旨意下来,阿弟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弟,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不妥?没有啊。”桓容揉揉发酸的脸颊,兴奋感仍未减少。   “真的?”   “真的。”   桓祎十分怀疑,迈步走进内室,上上下下打量着桓容,又看向铺在桌上的舆图,满脸都是问号。   “阿兄,我因战功得升幽州刺使。”桓容笑着开口,手指在图上画出一个范围。   “现如今,这块地盘都是我的。阿兄如果愿意,可请阿母向太后递话,尽快为阿兄选官。”   听闻此言,桓祎不禁有几分激动。   “果真?”   桓容点点头,继续道:“不过阿兄没有爵位,选官的品位不过太高。”   他有丰阳县公爵,初封不过从六品上阶。   桓祎既无爵位又是庶子,之前还有痴愚之名,大中正那关就不好过。无论如何运作,都不会高过这个品位,甚至会低上一两阶。   “无碍!”桓祎不在乎这些。   他最关心的是能帮上桓容,用习得的武艺保护兄弟。至于官位大小,于他而言并无关系。   如果真的在乎,他就不会对世子之位摇头。   “阿兄想好了?”   “想好了。”桓祎用力点头,肃然道,“我决心和阿弟一起,选为中关令也无妨。”   话不掺假,桓容很受触动。   兄弟俩在内室谈了许久,直到婢仆来请,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请郎君往后室用膳,有新鲜的江鱼,已令厨下做好。”   “江鱼?”桓容挑眉。   “我早先见过。”桓祎开口道。   “这鱼不是每年都有,往年是三四月最多,今年倒是早。送进府这些,每条都有手臂长,样子略有些怪,味道却极是鲜美。”   桓祎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出鱼身的形状和大小。   听着桓祎的形容,桓容恍然,这不就是后世有名的长江刀鱼吗?   兄弟俩离开内室,桓祎一边走一边说,从江鱼说到湖鱼,又从湖鱼说到海鱼,滔滔不绝,很是兴奋。   “我听说海中有巨鱼,每出水面可引来巨浪。有人说,其乃先民流传的鲲鹏。”桓祎满脸向往,“此次离开建康,如果有机会出海,必定要设法见上一见。”   “见到之后呢?”鲲鹏?这形容倒是更像鲸鱼。   “自然是抓来吃!”桓祎斩钉截铁。   桓容:“……”   吃货凶残,世人诚不欺我。   穿过木制回廊,脚下的木屐嗒嗒作响。   桓祎说得起劲,满脸红光。桓容始终笑着倾听,时而添加一两句,丰富一下桓祎的食谱。   吃货有什么不好?   能吃是福。   建康多雨,二人行到中途,空中又有雨丝飘落。   回廊右侧的的空地积成水洼,几只通体艳羽的小鸟陆续飞落,羽毛五彩斑斓,叫声格外悦耳。   桓容不是鸟类学家,压根认不出它们的种类。可他知道,如果这些小家伙继续停留,很可能会成为苍鹰的晚餐。   果不其然,鸟群飞落不久,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黑色的身影俯冲而下,两爪齐落,开胃菜就此到爪。   “这只鹰着实不凡。”桓祎看得眼热。见苍鹰飞到廊下,将猎物递给桓容时,更是满脸赞叹。   “我常闻灵兽可通人性,莫非飞禽也是如此?”   桓容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穿越这样的神的事都能发生,鸟兽有灵性也说不上奇怪。尤其是眼前这只,当真很有成精的嫌疑。   “这些鸟看着喜人,还是莫要抓了。”桓容取出羊皮垫在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苍鹰落下。   “府内有新鲜的羊肉,稍后我让人端给你。”   苍鹰没有直接飞落,而是先抖了抖羽毛,抖落羽毛上的水珠,随后才落到桓容肩上,翅膀蹭了一下。见桓容不接“猎物”,立刻生气飞走。   桓容早已经习惯,手背擦过侧脸,不以为意。   桓祎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话都说不利索。   “阿、阿、阿弟?”   “什么?”   将尚存一息的小鸟递给婢仆,看看是否能养活。见桓祎欲言又止,桓容好奇道:“阿兄想说什么?”   “这只鹰果真有灵性?”   “这个,我也说不好。”桓容笑了笑,道,“等哪日见到养它的人,阿兄可以当面问。”   “不是阿弟养的?”桓祎诧异。   “不是。”桓容摇头,诚实道,“别人送的。”   咕咚。   桓祎吞了口口水。   这样的鹰随便送人?   “不行吗?”桓容蹙眉。   “不是不行,只是,那个赠鹰的人没有所求?”桓祎抓了抓头,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就是无法组织好语言,遑论表达清楚。   “阿兄无需担心。对方确有所求,我尚能应付。”知晓桓祎是好意,桓容的笑意涌入眼底。   “果真?”桓祎仍有迟疑。   “阿兄放心,我不是会吃亏的性格。”   看着桓容,桓祎依然不放心。   桓容直觉很准,桓祎何尝不是。加上后者心思爽直,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在他看来,这个送鹰的人很需要提防。至于为何,暂时说不清楚,总有一天能想明白。   两人行到后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均在。意外的是,桓歆和司马道福也陪坐一旁。   桓歆出于什么目的,桓容一清二楚。   桓熙身负重伤,世子肯定做不长久。   桓济已是废了,没有争取的本钱。桓祎明摆着退出争夺,桓容身为县公,压根不屑于争。剩下两个小的构不成威胁,桓歆盯准世子之位,正想一切办法达成所愿。   接近南康公主,隔三差五奉承桓容,想必是为了“尊重嫡母,友爱兄弟”的好名声。   然而,不知他是过于心急还是聪明过头,怎么没有想一想,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桓大司马会做何感想。   留他在建康,目的不是在家中打好关系,而是借机打探消息,为桓大司马的夺权计划铺路。   桓歆却被世子之位蒙住双眼,继续这样下去,早晚被桓大司马当做废子。   见桓容和桓祎联袂走来,桓歆立刻扬起笑容。虽然人品不咋样,但就皮相来说,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桓容颔首。   身为嫡子又有官爵,面对桓歆这个“白身”,桓容无需太过客气。   司马道福见到桓容,同样神情一变,忍不住将要开口。被南康公主扫过一眼,霎时脸色发白,手指揪住衣袖,寸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母。”   桓容和桓祎正身行礼,分别坐到设好的矮桌后。   膳食很快送上,其中一盘就是婢仆提到的江鱼。   “这是宫中送来的,刚好尝个鲜。”南康公主对桓容笑道,“太后知你将离建康,说要见见你。明日用过早膳,随我一同入台城。”   “诺。”   桓容口中应诺,心中却有些打鼓。   元正朝会,司马奕的举动让褚太后生出警觉,加上御前献俘时的种种,台城内着实起了一阵风波,召见桓容的事自然未成。   为防司马奕再次胡闹,褚太后下了严令,无论何时何地,天子身边都不能离人。信不过司马奕身边的人,干脆从长乐宫派出心腹宦者,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   司马奕被“看管”起来,时刻不得自由。憋闷之下,愈发放浪形骸,竟与嬖人宫妃同宿龙床,大量服用寒食散,在早朝之上哈欠连天,再无半点天子的威严。   与之相对,褚太后打起精神,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和小公子,并且透出消息,有意将褚氏女嫁入王府。   褚氏嫡支共有三女,两女庶出,已经先后出嫁。幼女是唯一的嫡出,今年方才八岁,和桓容相差不小,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均是年龄相当。   建康城内不缺聪明人。   褚太后的举动很快引起朝中注意。奇怪的是,没有出现任何反对之声,无论是桓大司马还是王谢士族,似乎都是乐见其成。   朝会之后,桓大司马并未返回姑孰,仍在城外驻军。借此期间,多次邀请琅琊王司马昱当面一叙。   司马昱是晋室长辈,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要唤一声叔父,又是当朝宰相,当代名士,桓温请人的借口相当充分,司马昱无法推脱。   几次三番之后,城中开始出现琅琊王同桓大司马惺惺相惜之言。   得知消息,桓容琢磨许久,最终得出结论,褚太后和桓大司马都盯了上琅琊王一家。只不过,褚太后有意司马曜,想扶持小的;桓大司马反其道而行,更想推司马昱上位。   仔细想想不难明白,司马曜年纪小,登上皇位之后,褚太后自然要临朝摄政,对桓大司马颇为不利。   司马昱年过半百,性格平和,甚至有几分懦弱,桓大司马大可仿效曹丕,玩一把“天子禅位”。既能保全名声又能得到实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直接造反划算得多。   至于是不是掩耳盗铃……只要皇位坐稳,史书照样可以另写。   双方各有打算,都在暗中角力。   唯一相同的是,司马奕注定沦为弃子,迟早失去皇位。命能不能保住,现下还很难说。   从历史来看,桓大司马局中占据优势,最后赢的却是建康士族。褚太后不缺手腕,奈何晋室衰弱,由始至终,发挥的作用完全像个布景板。   想明明白这些,桓容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对见褚太后一事失去兴趣。   “瓜儿?”见桓容走神,南康公主不禁蹙眉。   “阿母,儿走神了。”拉回飞走的心思,桓容赧颜。   “可是忧心侨州之事?”提起给桓容的授封,南康公主心中就有气。不给好地方就算了,给个幽州算怎么回事?   桓容摇头,道:“阿母无需担忧,儿能处理妥当。”   “好。”南康公主再不放心,有“外人”在场,不好同桓容多言,只简单叮嘱两句,便开始执筷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   桓容胃口不错,搭配炙肉江鱼,吃下大半桶稻饭。   桓祎比他少用一碗。   桓歆尚未学会数米粒的技巧,吃过一碗之后,看着桓容桓祎连吃半桶,不禁愣在当场。   用过膳食,桓歆还想同桓容套近乎,却被南康公主打发走。司马道福欲言又止,被身后的婢仆拉了拉,终究没敢轻易开口。   想来,她对王献之仍没死心。   北伐大军归来,王献之功劳不小,弃笔从戎之事被人津津乐道,不日将升官位。   司马道福能忍到今日,桓容都觉得不可思议。   桓歆和司马道福先后离开,桓祎也被打发走,只有李夫人安静的坐在一侧,南康公主才开口道:“瓜儿,明日入台城,无论太后许下什么,都不可轻易答应。”   听闻此言,桓容不由得心头一跳。   “阿母,儿不明白。”   南康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日前朝会之上,有术士为你占卜。卦象非是不好,而是太好。若是流传出去,于你并非好事。”   未知扈谦作何考虑,将卦象隐瞒褚太后,却私下里告知南康公主。   回到府内,南康公主一夜未能成眠,除了当年乱军攻入台城,数年以来,从未如此提心吊胆。   “卦象?”   想起朝会时奇怪的视线,桓容如有所悟。   “卦象内容为何,阿母可否告知?”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道:“现下知晓对你无益。”   桓容不由得蹙眉。   “瓜儿,阿母不会害你。”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在绢制的长袍上留下几道凹痕。   “从今日起来,你要防备那老奴,晋室中人也不可轻信。”   “晋室?”桓容愕然。   “你要记得,无论司马氏还是桓氏,可利用,可结盟,绝不可真心托付。”   南康公主凝视桓容双眼,沉声道:“台城内将生变化,阿母不知能护你多久。乱世之中,无人能偏安一隅。切记以眼看人,用心观人,绝不可感情用事,以致酿成祸患。”   “诺!”   桓容清楚亲娘的性格,明白这番话定有深意。奈何亲娘不想讲明缘由,他也不好追问。   “儿谨记阿母教诲,绝不敢忘。”   “好。”   南康公主颔首,忽然用力将桓容揽入怀中,用力咬住下唇,眼圈微红,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   “瓜儿,如有一日要同司马氏对立,不要顾及阿母,绝不要手软!”   同司马氏对立?   桓容瞳孔微缩,想要抬起头,却被南康公主按住,只能维持原先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南康公主终于冷静下来。   “去吧,今夜好生休息,明日随我入台城。”   桓容站起身,担心的看着南康公主。   “阿母……”   “我无事,去吧。”   “诺。”   知晓亲娘不欲自己多留,桓容只能退出室外。   待房门关闭,李夫人倾身靠近,拭去南康公主眼角的泪,柔声道:“郎君高世之才,将来必成大业。无论阿姊作何选择,妾都会陪着。”   她是无家无国之人。   南康公主生,她便生。南康公主死,她陪着共入地府。   纵是执念,她亦心甘。 第一百零二章 桓容的转变   清晨时分,建康城又下了一场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蔓延成片,朦胧的雨雾似轻纱飞舞,自秦淮河向两岸飘散,逐渐笼罩整座城池。   前日是元月十五,城内不开市。   昨日又是一场大雨,城中人流不丰,生意少得可怜。   今日鸡鸣初声,廛肆中的店铺伙计接连出门查看,见天色阴沉,雨云遍布,倏尔有零星雨滴落下,伙计擦了擦脸,不禁面露苦色。   “又下雨,这都下了半个月,元月里还剩下几天晴日!”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活总要做,为了工钱也不能偷懒。   天色蒙蒙亮,店铺陆续开门,伙计都开始忙碌,有的收起门栓,有的挂起了幌子。   “今明没有大市,想必生意能好些。”   两家相邻的食铺前,伙计一边忙着清扫门前,一边抽空闲聊。   “我看未必。”   年纪稍大些的伙计手脚利落,三两下清理干净门前,又挂起布幌。抬头看一眼天色,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样的天,生意九成不好。”   食铺不比其他,雨天的生意总是要差些。   “要我说,除了东市那几家,甭管大市小市,遇上这样的雨天,都得清冷些时日。”   “确实。”   两人口中的东市店铺俱为桓容所开,市卖盐渎货物,包括海盐、首饰、木质箱笼摆件以及北方的兽皮和散货。   近日又多出一间食铺,专卖熏肉和肉脯,还有不带酸味的蒸饼和夹肉的胡饼,口味十足新鲜。因制作的材料不同,价格贵贱都有,每日都能排起长龙。   按照城中百姓的话说,熏肉和肉干能留好些时日,买来很是划算。   自家食用之外,买些贵的待客送礼照样拿得出手。特别是肉脯,带着些甜味和辣味,无论大人小儿都喜欢,每日的出货量十足惊人。   两个伙计都曾买过,吃过一回就忘不掉。   “下月有新的肉脯,不晓得价格如何。”   “听说是鹿肉,价钱绝低不了。”   “鹿肉?真想买些尝尝……”   两人的话题开始跑偏,从担心生意转到肉干肉脯。店铺掌柜听到,当场咳嗽一声,两人顿时闭口不言,开始埋头干活。   掌柜满意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回店中。想到伙计口中的肉脯,也不由得口舌生津。   同样是开食铺,自家还是老店,父子两代经营,在城中开了二十多年,精心烹饪的菜肴竟比不上一家新店,当真是有些不甘。   天色逐渐放亮,雨却越来越大。   廛肆内的店铺半数开张,秦淮河上行过两艘商船,接连靠近码头。   河岸旁出现了卖力气的船工和挑夫,时而有牛车和撑伞的行人经过,寂静一夜的建康城又开始喧闹起来。   秦淮河北岸,三十辆大车一字排开,冒雨前行。   打头一辆由犍牛牵拉,车前立有挡板,车厢上带着桓府标志。车上健仆手持长鞭,每甩一下,都伴随着清脆的炸响。   车队沿河岸前行,很快行到青溪里,穿过两座石桥,径直来到里中,停在一左占地不小的宅院跟前。   数月前,这座宅院仍属庾希,如今已归桓容所有。   桓大司马尚在,桓容并未分府,这么大一座宅院,难保不会有人惦记。   但有宫中发话,又有南康公主在一旁盯着,这座宅院顺利划为桓容私产,桓大司马都无法染指,遑论桓容的几个庶兄。   自庾希逃离建康,府内仆人失去家主庇护,多数重新沦为田奴,少数求到庾友门上,仍为仆役,日子却再不比以往。   宅院空置下来,始终无人打理。   历经风吹日晒,昔日繁华之地依已然蔓草丛生。   桓容回到建康,将藏金之事托付给荀宥和钟琳。两人领命之后,没有急着将金银运出,而是带人进入宅院,开始清理院中杂草,修葺破损的房屋。   这番动作不小,很快引来旁人注意。   对门的殷康一家得知宅院易主,邻居变成桓容,听到不时传来的敲打声,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殷康尚罢,殷夫人始终意难平。   两年前的事,至今少有人提起。偶尔有闲话传出也不会太过分。毕竟牵涉到桓容,难保不会被人利用,到南康公主面前告上一状。   流言日渐平息,殷氏的名声得以保全。殷氏六娘却以为母祈福之名留在城外寺庙,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纵然归来,也错过了豆蔻年华,订不到太好的亲事。   纵然错在庾攸之和殷佳,以桓府之势和南康公主之威,能得今日局面已是相当不易。想起城外的殷氏六娘,殷夫人仍难免心酸。   知晓事情不能改变,干脆眼不见耳不闻,约束家人不要探听,更不要将对门的情况报知,全当没有这个邻居。   阴差阳错之下,倒是方便了荀宥和钟琳行事。   两人曾制定过计划,防备的就是对门的殷氏。   不想数日下来,对面竟是无比安静,明暗的打探都没有,反倒让二人愣了片刻。得知前年上巳节始末,方才摇头失笑,同时舒了口气。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少去最需要防备的邻居,两人的计划愈发顺利。很快,宅院内清理完毕,昔日的雕梁画栋重现光彩,岸边的垂柳焕发生机,浑浊的池水变得清澈。   元月十五之前,荀宥特地遣人给府内送去消息。   桓容知晓二人的计划,千方百计说服南康公主,入台城当日先去青溪里,将送给褚太后的金银带上。   “两位舍人入城时带有数辆大车,建康尽人皆知。”   “儿新得宅院,将随身物品和珍贵之物运入新宅,实是理所应当。”   “今日入台城,初次拜见太后,送些礼无可厚非。”   与其煞费苦心遮遮掩掩,不如给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直接将金银运入宫中。   “这些大车内藏机关,载重量远超寻常。”桓容取出一张图纸,将大车内部展示给南康公主。   “入府三十辆,送入台城三辆,余下随我返回盐渎,并不会惹人猜疑。”   庾希人在京口,藏金的簿册早托人送给郗愔。从反馈的消息来看,数量应该无误。   桓容要做的就是将真金白银分好,一成送入台城,余下带着启程,到京口分出一半,就算完成任务。   “这么简单?”南康公主很是怀疑。   “之前是我想差了。想要不引人注意,复杂反而不好。”桓容笑了笑。新增一岁,少年稚气减少几分,气质更显得沉稳。   母子俩商量之后,将出府的时间提前,先去青溪里再往台城。于是便有了三十辆大车排成长列,沿秦淮河北岸前行的一幕。   抵达青溪里后,桓容无心欣赏四周风景,命车夫加快行速,尽快赶到藏金的宅院。   “瓜儿。”南康公主忽然出声。   “阿母?”桓容回过头,表情中带着疑问。   “莫要慌,也莫要心急。”南康公主浅笑。   “记住我昨日同你说过的话,见到太后,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轻易点头。如果应对不上,闭口不言就好,凡事有我。”   “诺。”   桓容正色应诺,记起方才举动,不由得耳根发热。   还是不淡定啊。   健仆扬起长鞭,犍牛颈上铜铃轻响,行走在冷雨中,鼻孔喷出一团团白雾。   牛车停住后,健仆跃下车辕。   大门前早有健仆等候,无需吩咐,抓紧在石阶上铺设木板,供大车入府。   门前动静不小,不一会便有数名家仆在溪对面张望。   桓容索性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请南康公主留在车内,自己撑着车辕跃下,扬起下巴,看一眼溪水对面,将一个意气风发、神气扬扬的少年演绎得活灵活现。   大概过了半刻钟,家仆陆续散去。想也知道他们会如何上报,无外乎桓氏郎君“有财”之类。   “演技果真需要磨练。”   似乎对方才的表现不太满意,桓容嘟囔两声,摸了摸下巴,迈步走进府内。   荀宥和钟琳向南康公主见礼,随后取出簿册,竟比南康公主所得厚上一半。   “这是?”桓容挑眉。   “不瞒明公,清理后院水塘时,又得金十余箱,珍珠五十斛,珊瑚两座,百余绢布,并有诸多青铜及金银器物。仆同孔玙细观,应是前朝宫廷之物。因箱体年代久远,部分绢布已经褪色糜烂,不可能是庾氏所藏。”   “前朝宫廷之物?”桓容面露诧异。   随便挖也能挖出宝来?   “恐消息泄露,仆命人将东西藏好,另造一本簿册。册中之物如何处理,端看明公之意。”   荀宥语气平稳,半点不觉心虚。仿佛没有在暗示桓容,这笔实属意外之财,并不被他人知晓。明公今为幽州刺使,赴任之后,重建城池、安置流民、组建商队,事事都需要钱。这些金银财宝来得正好,独吞方为上策。   桓容看看荀宥,又看看钟琳,见二者表情如出一辙,控制不住的眼角直抽。   果然物以类聚?   桓容摇摇头,不成,这是贬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桓容继续摇头,还是有点不对。   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无论怎么着,都会把自己兜进去。桓刺使唯有抬头望天,默然无语。   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爱财吗,爱财有何不好?   他乐意!   “咳!”   桓容咳嗽一声,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   荀宥和钟琳心领神会,无需桓容多说,分别拱手揖礼下去安排。   看着两人的背影,桓容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个皇帝,必定是个爱财的“昏君”,这两位活脱脱的当朝“奸佞”。   君臣三个捆成一捆被正人君子唾弃。   晃晃脑袋,这都哪跟哪。   他一定是昨夜没睡好。   大车分出三辆,分别装上金银和珍珠玛瑙,还有几件玉器琥珀。   “太后不喜金银,独爱琥珀,尤其是此类。”   南康公主打开小箱,里面是一枚包裹草茎的琥珀。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琥珀呈现金黄色泽,草茎周围环绕一圈气泡,愈发显得珍惜难得。   “琥珀不难找,这样的却很少有。制成摆件倒是十足有趣。”南康公主拿起琥珀,显然有几分喜爱。   “比起珊瑚如何?”桓容下意识问了一句。   “当然是珊瑚更好。”南康公主合上小箱,手指点了一下桓容额头,恰好擦过眉心的红痣,“胆子不小,敢看阿母笑话?”   “不敢。”桓容连忙告饶。想起昨日南康公主的样子,对比现下,觉得自己多想,却仍有几分不确定。   “阿母。”   “恩?”   “听闻幽州风光不错,阿母可想去看看?”   “瓜儿……”南康公主缓缓收起笑容,声音有些发沉。   “如果不喜幽州,不妨去盐渎?”   桓容期待的看着南康公主,口中道:“盐渎城是新建,廛肆不比建康,也是相当热闹,听石舍人言,近来多出不少胡商。阿母和阿姨多年未出建康,不妨去走走,住上一些时日。”   南康公主缓缓摇头。   “阿母,真不行吗?”   “不行啊。”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装有琥珀的木盒丢到一边,抚过桓容的脑后,笑容里带着一丝悲伤。   “我不能离开建康,这一生都不能。”   自她嫁入桓氏,今生的命运便已注定。   正如褚太后不能离开台城,生死都不能跨出半步,她也不能离开建康,今生今世都不能。   早年间是为了桓温,如今却是为了桓容。   再多的情谊也抵不过晋室利益,褚太后不会放她离开,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同样不会。   出身皇室,经历过兵乱,在权势中打滚半辈子,南康公主看得格外透彻。   得知扈谦的卦象,心中愈发明白,直到死,她都不能离开建康一步。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会让儿子为难,甚至有让他失去所有的风险,她的选择只有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   世人言为母则强。   为了孩子,她可以提剑面对桓温,同样可以放弃一切。   “瓜儿,阿母不能离开。”   南康公主笑得雍容,仿佛盛放的牡丹。落在桓容眼中却有道不尽的心酸。   一瞬间,他的心头似有巨石压下,说不出的难受。   “不过,你阿姨可以。”顿了顿,南康公主道,“如果真有那一日,你要孝顺阿姨,如孝顺阿母。”   “诺。”   桓容低下头。   他明白了南康公主的暗示,但他宁可不明白。   缓缓垂下双眼,他从未对权势如此渴望。   唯有手握重权,他才能保住珍惜的一切,护住阿母,护住李夫人,护住一切当护之人。   天下间,何等权势最重?   刹那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十指一根一根收紧,牢牢攥入掌心。不到两息,口中尝到几许腥甜,掌心留下深深的红印。   车驾行过御道,两侧的官署仍是关门闭户,寂静一片。零星有几盏未熄灭的灯火,在阴沉沉的雨幕中摇曳。   牛车行至宫门前,长乐宫的宦者正在一旁等候。   车门推开,宦者上前行礼,腰弯得极低。   “见过殿下。”   “见过县公。”   两话话后,南康公主颔首,宦者立刻向身后示意,四名宫卫接替车夫的位置,驱赶大车进入宫门。   有太后旨意,车上又是南康公主,车厢无需盘查,径直入了台城。   桓容第二次入宫,心情和之前截然不同。   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护短。   知晓皇权和政治,不妨碍他对褚太后生出不满,盯着长乐宫的殿门,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雨湿路滑,请殿下小心脚下。”   宦者出声提醒,南康公主按住桓容桓容的肩膀,低声道:“瓜儿,随我来。”   “诺。”   母子俩走进殿中,伴随吱嘎一声,门扉关闭。   宦者和殿前卫守在两侧,天空愈发阴沉,隐隐有几声雷鸣。   内殿中,两排青铜灯立在墙边,火烛辉煌,却无半丝烟气。   一面紫檀木镶嵌的屏风立在旁侧,上面雕刻着麒麟图案,就长乐宫而言,难免有几分不和谐。   室内飘着温和的香气,沁人心脾。   褚太后正身端坐,一身蚕衣宫裙,梳太平髻。未戴蔽髻,只在发间绾一枚丹凤钗,凤口垂下长串流苏,均是以金丝缠绞而成。流苏尾端裹着三枚合浦珠,一模一样大小,都是少见的金色。   “太后安好。”   南康公主福身,褚太后还了半礼。   不似桓容想象中的隆重,更像是寻常“走亲戚”。   “瓜儿,见过太后。”   桓容打起精神,走上前半步,拱手于地,行稽首礼。   “快起来。”   褚太后语声带笑,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示意桓容坐到近前,仔细打量两眼,不禁笑道:“南康,我当真是羡慕你。”   “太后何出此言?”南康公主同样在笑,眼中却像罩了轻纱,让人看不真切。   “瓜儿长得这般好,又是才德兼备,不逊于王、谢郎君。如果生在司马家,我如今又何须发愁。”   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   南康公主不接话,只是笑了笑,随手端起茶汤。桓容低垂双眸,同样不语,权当是听不明白。   好在褚太后不是心存试探,仅是有感而发,并未继续说下去。看着眼前的桓容,想起琅琊王世子司马曜,又不免暗中叹息。   两晋时期,相貌的重要性自不必说。   司马曜的亲娘是昆仑婢,天生比他人黑上许多。哪怕五官肖似司马昱,在男子都会扑粉的东晋,也属于“丑人”行列。   褚太后选择司马曜,主要看重他的出身。见过本人之后,虽不太入眼,倒也勉强能接受。反正不用天天看,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今天见到桓容,对比两人的相貌言行,些许不满突然被无限放大。   她当真是有些遗憾,为何桓容不是出身晋室。如果是,哪里用得着扶一个婢生子登上皇位。   看着褚太后的表情,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   假若知晓扈谦真实卜出的卦象,褚太后的反应会截然不同,更不会有如今的心思。   桓容入宫之日,秦璟和秦玓恰好率兵攻入彭城。   经过数日围城,城内存粮消耗得一干二净,守军失去斗志,城门被攻破时,不下百余人跪地投降。若不是对方迟迟不发起进攻,自己又不敢冒险出城,他们压根不会守到今日。   邺城的援军?   根本指望不上!   秦璟打马飞驰而过,基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想要“不留俘虏”都不可能。   秦玓同样有些遗憾,看着跪在道路两旁,老实得鹌鹑一样的鲜卑守军,不由得啧啧两声。   “这真是鲜卑胡?”   别说是鲜卑精锐,连成了山贼的杂胡都比不上。   围城足足八日,攻下城池却没用两个时辰。   秦氏仆兵没有任何死伤,受伤的纯属运气不好,冲得太急被流矢伤到,更被同袍好一阵嘲笑。   “不过几支箭,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竟还没能躲开?出去别说是四公子麾下,我都替你丢人!”   秦氏仆兵势如破竹,彭城一战而下,下邳郡成为最近的目标。鲜卑太守获悉战况,二话不说,带着心腹部曲连夜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兰陵郡。   秦璟和秦玓领兵赶到,城内守军早跑得一干二净,除了汉家百姓,连杂胡都不见一个。   不怪胡人跑,实在是兄弟俩的凶名太盛。   秦璟连下数个郡县,每战都不留俘虏;秦玓在梁郡造出京观,当场吓退鲜卑援军。关于他们的传言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燕国,连氐人和吐谷浑都有耳闻。   对此,秦璟不以为意,依旧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大军过处所向披靡。   秦玓抓抓头,觉得自己有点冤。   “不就是夯了个土堆吗,怎么说得我比阿峥还凶?我可比他平易近人多了。张参军,你说对不对?”   张禹不置可否,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追问多了,干脆发挥语言艺术,绕得秦玓两眼蚊香圈,潇洒转身走人。   “阿岩,阿岚,你们说!”秦玓晃晃脑袋,转向兄弟寻找认同。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无语望天。   四兄不发飙了,三兄又开始犯二,这日子还能更精彩些吗? 第一百零三章 振聋发聩   建康城中,雨越下越大,乌云堆积,白昼仿佛黑夜。   天空隐现几声惊雷,闪电撕开云层,一声接一声炸响。   这样的雷雨在一二月间十分罕见。   秦淮河上,艄公船夫使足力气,无论两层的商船还是孤舟舢板,均是纷纷急行,争相靠近码头避雨。   廛肆中热闹起来,尤其是临近南岸的店铺,屋檐下挤满行人。可惜多是借地避雨,少有入店市货。   茶铺和食铺能做上几笔生意,其他的都只能望雨兴叹。   店家叹气归叹气,绝不会将人赶出去。真这么干了,名声必定一落千丈,这店也甭想开下去。   乐开怀的大概只有制伞匠人和售卖蓑衣草履的商家。   自元月初,城中的雨水基本没有停过,仅半月的生意就超过去岁两三个月。   雨水中,多辆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驶出,车厢雕刻有士族标记,显然是哪家的郎君和女郎外出赏雨。   多数人不理解雨有什么可赏,但不妨碍在屋檐下举目眺望。   “不懂赏雨,总能赏人。”   牛车成排停住,车门推开,宽袖大衫的士族郎君陆续跃下车辕,撑伞立在雨中,袖摆随风飞舞,道不尽的风流潇洒。   “郎君甚美,我心甚欢!”   小娘子们纷纷翘首,彩色的衣裙是雨中唯一的亮色。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为阴冷的天气增添一抹温暖。   台城内,早朝已经结束。   群臣陆续走出殿阁,想起天子近日的表现,不由得摇头叹息,眉间紧锁。遇上当朝宰相琅琊王司马昱经过,上前寒暄之人越来越多。   宫中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意图不言而喻。大司马屡次请琅琊王入营,态度也很明显。以王谢为首的建康士族多采取默许态度。   今上肯定坐不稳皇位,无论是司马曜登基还是司马昱继位,交好琅琊王府绝无害处。   “诸位见谅,昱尚有要事,不能在宫中久留。”   司马昱态度平和,纵然心中有几分焦灼,也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谦辞几句便登上牛车,匆匆赶往城外。   目送他离开,众人交换眼色,都是心中有数。   “想必是大司马相请。”   “不错。”   “今日南康公主和丰阳县公入宫,太后的意思……”   司马昱匆忙离开,群臣并未急着散去,而是三三两两聚到一处,交流最近得来的消息。   其中,提及最多的便是桓容和南康公主入宫一事。连谢安和王坦之都在深思,猜不透褚太后究竟是何用意。   是拉拢?   谢安和王坦之都是摇头,下意识认为褚太后此举必有深意,不会如此简单。   长乐宫中,褚太后提及幽州之事,南康公主面上带笑,指着桓容道:“太后,这话该同瓜儿说。”   褚太后也笑了,道:“在侨州之中,幽州算是大的,只是前几任刺使不体民情,不识经济,税收一直不丰。知晓瓜儿手下有能人,想必能开通商路,懋迁有无,比他人经营得好。”   “不敢。”桓容半垂下眼,正色回道,“只是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罢了,当不得太后如此夸赞。”   一句话把褚太后逗笑了。   桓容不觉得这话有哪里好笑,还是说褚太后的生活中没有太多乐趣,笑点如此之低?   “南康,瓜儿甚好。”   “太后过誉。”   “不算过。”褚太后轻轻摇头,示意桓容靠近些,和蔼道,“幽州的事委屈了你。论起功劳,原本该封你豫州才是。”   豫州?   桓容打了个激灵,连道不敢。   豫州西接江州东临扬州,可顺水道北入燕国,属于战略要地,本是袁真掌管。因桓大司马以“延误军机”上表弹劾,袁真被一撸到底,不只丢了官位,地盘也被收走。   和幽州比起来,豫州的确是个好地方,人口、田地以及商贸在东晋诸州中都是名列前茅。可问题在于,这里和桓大司马镇守的姑孰非一般的近。   要是真把幽州换成豫州,桓容压根不会高高兴兴上任,百分百会坚辞不受。宁可丢官也不做这出头的椽子。   开玩笑,渣爹费了大力气弄走袁真,除了为撤兵甩锅,就是想占下这块地盘。   如果桓熙没有残废,下一任豫州刺使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   现如今,没有儿子顶上,桓冲和桓豁分领江州和荆州,分身乏术,桓秘又实在信不过,桓大司马九成要自己掌印。   无论是谁,敢在这个时候虎口夺食,都将人头不保。   桓容十分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顶多能坑渣爹几回,彻底将人埋掉根本想都不要想。   褚太后是无心之言也好,是有心挑唆也罢,桓容到底没被几句好话冲昏头脑,坚决表示幽州很好,他就看好幽州,其他地方根本不想,豫州那地更是半点都没考虑过!   “容今授封幽州,必竭力经营,以报太后官家。”   桓容正色出言,杜绝褚太后再提豫州的可能。   南康公主听褚太后提出豫州,笑容立时收起,柳眉一竖便要开口。不想桓容应对得当,一个软钉子抛出,褚太后的话全被堵在口中,半句也说不出来。   难不成说幽州不好,让他去争豫州?   傻子也不会上钩。   何况桓容一点不傻,身边还有个精明的亲娘。   “瓜儿所言正是。”   见褚太后眼神微凝,南康公主展颜笑道:“既然将幽州授封给他,自然要用心竭力,不负太后重托。”   对于司马奕,桓容在面上尚存几分尊重,南康公主却没那么多顾忌,话间根本提也不提,全当是一缕空气。   知晓朝会上之事,她对司马奕厌恶至极,如今这样已经算是客气。   “善。”褚太后并不纠缠,转向南康公主,笑道,“瓜儿能有此心,是你教导得好。”   “太后哪里话。”南康公主似听不懂话中暗示,全当对方真在夸奖桓容,一时之间笑容更盛。   接下来的一刻钟,姑嫂俩谈笑自若,唇枪舌剑。   桓容大气不敢出。   他很了解亲娘,别看面上带笑,九成已是怒火冲天。想不被火苗燎到,沉默是金最好。   褚太后知晓南康公主的脾气,见好就收,没有继续给桓容挖坑。饮过半盏茶汤,将话题转到随母子进宫的三车金银珠宝上。   “当真没有想到,庾希竟会如此大胆。”褚太后皱眉。不称字改称名,可见对其何等厌恶。   “可不是。”南康公主顺势道,“早该处置他了。”   说话间,命人将装着琥珀的宝盒送上,打开盒盖,推到褚太后面前。   “太后看看,这样的好东西宫里可有?”   见到盒中之物,褚太后神情微变。   桓容留心观察,确定亲娘所言确实,比起金银玉器,褚太后的确更喜欢琥珀,尤其是类似盒里这种。   “这也是从那里得来的?”   “正是。”南康公主向桓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口中继续道,“类似的琥珀共有三块,这块最完整。”   “好,甚好!”   褚太后拂开长袖,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琥珀,对着灯火细看。草茎虽已变色,叶片的脉络仍清晰可见,映衬四周的气泡,更显得精妙。   “可惜太小,不然也能做个摆件。”   “小也能做。”南康公主道,“取檀木做个支架,喜欢就摆上,想收起来也便宜。”   “这主意倒是好。”褚太后笑道。   “不是我的主意。”南康公主摇摇头,将桓容拉到身边,顺势拉开他同褚太后之间的距离,“是瓜儿孝顺,给我做了几件精巧的摆设。”   “哦?”褚太后来了兴致。   “瓜儿孝顺,知我喜欢这些,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柰子大的奇石,石面有天然纹路,活似竹林花鸟,还有一座茅屋的图样。还命人寻紫檀木做成支架,石头摆上去浑然一体,别提多精巧。”   南康公主有意带偏话题,褚太后顺势接言,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殿中的温度都似升高五度。   “如此,瓜儿也为我做个摆件如何?”   “台城可不缺巧手的大匠。”南康公主截住褚太后的话,道,“太后若是想要,一声吩咐下去,不用两日就能制好。”   褚太后笑了笑,倒也没有强求。顺手合上木盒,交给宫婢收起。   三人正说着话,忽有宦者走进殿中,看样子似有急事。   “何时如此焦急?”褚太后皱眉。   “回太后,是长秋宫。”宦者顿住,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说吧,南康不是外人。”   “诺。”宦者弯着腰,格外的小心翼翼,“官家去了皇后宫中,不到两刻钟出来,大长秋亲自去请医者。看样子,皇后怕是不好。”   啪!   褚太后表情震怒,一把拍在矮榻之上。   “他想干什么!”   南康公主同样沉下脸色,红唇紧抿,似想说什么,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看着倾倒的茶盏,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如此作死的。   司马奕不知道自己就要成为弃子?还是说已经知道,干脆拉着旁人一起难受?   皇后出自庾氏,就血缘关系来讲,和南康公主算是亲戚。比起没事都要起风浪的娘家人,她的性情堪称懦弱,半点不及南康公主生母,因乱兵而死的庾太后,在宫中毫无存在感。   桓容回到建康后,就听人说皇后病了。   如今来看,有庾氏这样的娘家,又有司马奕这样的丈夫,庾皇后想不病也难。   天子和皇后的事仅有褚太后能够处理,南康公主和桓容起身告退,褚太后没有挽留,赏下两车绢,并派长乐宫宦者相送。   “多事之秋啊。”   桓容暗中叹息,挥退宦者,亲自替南康公主撑伞。   “瓜儿,建康非久留之地,你尽快启程。”   走在雨中,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腕,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诺。”   桓容没有多问,单手撑伞,用力点了点头。   天空再次响起惊雷,闪电如金蛇滚动,预示大变将至。   母子俩穿过雨幕,一路走出宫门,再没有回头。   长乐宫中,褚太后命宦者细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太后,是官家看中了皇后身边的宫婢,索要不成,一怒之下就……”   “如何?”   “一怒之下伤到了皇后。”宦者额前冒出冷汗。   司马奕终日沉迷酒色,身子将被掏空。换成旁人挨这一脚不痛不痒,庾皇后却是久病在床,压根撑不住。   “好,他可真好!”   褚太后气急而笑,同时有几分诧异,以庾皇后的性子,竟有敢“违抗皇命”的一日。   “摆驾长秋宫。”   褚太后不晓得司马奕是真的酒迷心智,还是别有目的,但她主意已经,皇位之上必要换人。至于是司马曜还是司马昱,端看郗方回和建康氏族能否在这场角力中压过桓温。   而越是这个时候,庾皇后越不能出事。   走出殿门,褚太后忽然道:“阿讷。”   “仆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宦官应声。   “你观丰阳县公如何?”   “回太后,县公尊贵之人,岂是仆可断言。”   褚太后眯起双眼,不知为何又想扈谦的卦象。耳边惊雷炸响,不禁停住脚步,望向阴沉的天空,表情有几分凝重。   台城外,桓府的牛车遇上琅琊王府车架。因雨势过大,可见度实在太低,两车迎面急行,差点撞到一起。   “可是长公主车驾?”   桓容推开车窗,发现对面车中不是司马昱,而是曾到过桓府的司马曜。   比起之前,这位琅琊王世子貌似白了不少。仔细再看,实则是在脸上扑了一层厚粉。在车中尚好,被雨水一淋,黑一道白一道,多少有几分滑稽。   “正是,对面可是琅琊王世子?”   从南康公主论,桓容比司马昱低一辈,但司马道福嫁给桓济,两人又成了平辈。如此一来,彼此的称呼上就显得尴尬,反不如以爵位相称。   彼此道明身份,明白都是“自家人”,自然不好追究是谁的责任。   桓容和南康公主正要回府,司马曜忙着入宫,互相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两车擦身而过,反向而行。   “阿母,太后有意扶持司马曜?”   南康公主点点头,并不隐瞒桓容,“你父更重琅琊王,太后是什么打算,究竟结果如何,现下还不好说。”   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桓大司马还不打算举兵造反,建康尚能安稳两年。   回到府中,立刻有婢仆上前禀报,桓大司马遣人送信,言要见一见留在府内的两个小公子。   “那老奴打什么主意?”南康公主皱眉,“送信人何在?”   “尚在客室。”   “瓜儿,你先去休息。”猜不透桓大司马的用意,南康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来人见到桓容。   “诺。”   知晓亲娘的意思,桓容纵然有几分好奇也只能暂且压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身向回廊走去。   路行到一半,恰好遇见在廊下观雨的李夫人。   冷风飘雨中,美人长身玉立,宽大的裙摆随风鼓起,发尾飞旋,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阿姨。”桓容拱手揖礼。   “郎君回来了,此行可顺利?”李夫人侧身浅笑,精致的眉眼被水汽氤氲,美得愈发不真实。   “劳阿姨挂心,一切都好。”   李夫人莲步轻移,停在距桓容三步远,轻声道:“我有话想同郎君说,可否?”   “诺。”桓容道,“可请阿姨移步厢室?”   “不用,这里便好。”   李夫人轻轻摇头,转身望向雨幕,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样的天气,常让我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桓容下意识问道。   “成汉灭国之日。”   “……”这让他怎么接话?   “郎君可愿听一听成汉的旧事?”李夫人问道。   “阿姨愿讲,容洗耳恭听。”   李夫人静静的望着雨幕,视线似穿过时间和空间阻隔,回望成汉王城,益州大地。   “我祖在永安年间入益州,在成都称王。”   李夫人的声音轻缓,从李雄成都称王讲起。   “逾二年,我祖称帝,国号大成,是为太宗皇帝。”   “咸和九年,太宗皇帝驾崩,因兄子侍奉病榻且有才德,故舍亲子而传位兄子。”   说到这里,李夫人顿了顿。   “由此,成汉皇室再无一天宁日。”   李夫人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表情始终平静,讲述的却是一幕幕血腥的权利斗争,亲情杀戮。   “太宗亲子不甘于大权旁落,联合举兵杀哀帝。其后发生内讧,互相征伐,内乱持续足足两年,直至新帝登位。而后不过四载,太宗从弟以新帝残暴,弑杀手足为由,联合满朝文武废帝登基,即是中宗皇帝。”   “其后六年,中宗驾崩,我兄继位。又五年,国都被晋军攻破,我兄身死。”   这段历史并不长,桓容却听得胆战心惊。   “短短五十载,弟杀兄,兄弑弟,叔废侄,成汉皇室十去七八。凡被杀之人,家眷皆不得保全。”   话说到这里,李夫人转过头,笑意渐渐隐去。   “要想登上高位,必会手染鲜血。”   “这就是皇权。”   桓容张开嘴,喉咙间像堵着石块,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同郎君说这些,是想让郎君明白,欲要手握大权,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果郎君想要殿下平安,绝不能止步幽州刺使。”   “郎君如今已是退不得。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时逢乱世,心慈未必结成善因,强横未必酿成恶果。”   几句话振聋发聩,狠狠砸进桓容脑海。   待他回过神来,李夫人早已翩然离去,廊下仅余一缕温香,顷刻被冷风吹散。 第一百零四章 驻军彭城   客室内,一面玉制立屏风后,南康公主展开桓大司马亲笔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思及背后用意,当下冷笑出声。   “大司马要携六郎君和七郎君还姑孰?”   “回殿下,正是。”   送信人坐在屏风对面,一身蓝色深衣,头戴进贤官,腰舒绢袋,下缀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桓温帐下长史孟嘉。   知晓南康公主深恶郗超,担心后者一去不回,桓大司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长史走这一遭。   孟氏世居江夏,是吴地高门。   孟嘉祖上曾任东吴司空,其本人则为当朝名士,才具颇高,深得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赏识。   因其心胸豁达,行事磊落洒脱,少有同人交恶,在朝中有不错的名声。请他过府送信,南康公主纵然心存愤怒,也不好过于为难。   “除此信外,大司马还说了什么?”南康公主问道。   “大司马言,世子身受重伤,需长期调养,姑孰不利于养病,不日将送世子还于建康府内。”   接走桓伟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   南康公主挑眉,隔着屏风冷笑更甚。   “二公子呢?”   “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随大司马驻军。”说话时,孟嘉下意识蹙紧眉心。   他知晓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马幕府为官,总不好当面拆台。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重新翻阅书信,心中思量一番,开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马之意。只是时间仓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纪尚幼,恐经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备。”   “殿下所言甚是。”   以当下的医疗条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况虚岁方才两岁的幼儿。   对于南康公主的话,孟嘉深以为然。   “大司马率大军启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马劳顿,车殆马烦。婢仆恐将照顾不周,需得马氏和慕容氏随行。”   听闻此言,孟嘉神情微顿。   桓大司马只言接回儿子,并未明示要不要顺带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话确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尽心照顾。   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决断,尚需请示大司马。”   “无碍。准备尚需时日,孟长史可暂返营地,询问清楚之后遣人来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语气变得温和。   “诺。”   事情办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   “孟长史且慢一步。”   “殿下可有吩咐?”   “日前有盐渎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饮,藏之无用。今日赠于长史,方不负此等佳酿。”   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时常酣饮,却能酒醉不乱。听南康公主说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几分心动。   然而,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   “来人。”   不待他开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将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马车。   “仅是一份薄礼,还望孟长史莫要推拒。”   和聪明人说话最简单。   南康公主没有当面道明意图,孟嘉也能猜到几分。   思及朝中形势,对比桓大司马的种种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举止,并未挣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选择,当下正色道:“仆谢殿下美意。”   孟嘉被世人评价“温文儒雅,心胸豁达”,不代表他真的餐风饮露,不会为自己和家族考虑。   在他看来,早年的桓大司马的确雄才伟略,有豪杰之态。如今却好行阴谋诡计,终究落了下成。   再者说,弃嫡子而重庶子本就容易招来非议,还做得如此明显,实非明智之举。   如果庶子有才也就罢了。   偏偏事情相反,自桓熙、桓济再到桓歆,个个无才无德,心胸狭隘,首鼠两端,终究不是可投效扶持之人。   桓温幕府中早有微词,只是碍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肯当面提及。   南康公主以美酒为引,试图为桓容招揽这位名士。   效果比预料中更好。   孟嘉欣然应诺,哪怕为了家族,也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   “孟长史客气。”   见孟嘉收下这份“薄礼”,南康公主笑入眼底,语气更加温和。   客室内的气氛愈发显得融洽。   南康公主不打算立即将孟嘉挖去盐渎,只望能先结一份善缘。   有他在桓大司马身边,遇事好歹能提前警醒,好过之前睁眼瞎一般,凡事都被蒙在鼓里,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   桓大司马万万不会想到,以孟嘉代替郗超实属瞌睡送枕头,正中南康公主下怀。   这个墙角挖得异常顺利,半点障碍都没遇到。   孟嘉轻车简从而来,拉着半车美酒而去。沿途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径直出城返回军营,反倒没有引来任何怀疑。   郗超出言提醒,桓大司马却是摇头。   “孟万年好饮酒,世人皆知。此事不足为奇。”   自信了解孟嘉为人,明知酒是南康公主所送,桓大司马依旧没放在心上。郗超开口两回都没半点效果,反被桓温疑心猜忌同僚,最终只能闭口不言。   如果知道事情被郗超言中,桓大司马十成会后悔今日大意。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以桓容的话来讲,自己调的火锅料,再辣也得涮下去。   送走孟嘉,南康公主令人撤去屏风。   “阿麦,唤马氏和慕容氏来见。”   “诺!”   阿麦躬身退出,南康公主展开书信细看,不禁冷哼一声:“桓元子终归是桓元子,这是要算到骨子里。”   少顷,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氏和慕容氏出现在门边,不敢直接走进室内,先福身行礼。   “进来。”南康公主放下书信,命两人入内。   两人心下生疑,愈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回忆今日言行,唯恐是哪里做错引得南康公主不满。   “奴拜见殿下。”   在南康公主面前,两人不敢称妾只敢称奴。   马氏如此,慕容氏亦然。   “坐下吧。”   南康公主无意同她们为难,也不打算卖什么关子,直言道:“夫主送来亲笔书信,有意将六郎君和七郎君带去姑孰。”   闻听此言,两人反应迥异。   慕容氏当场如遭雷击,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好似听到丧钟一般;马氏先是震惊不已,继而生出一丝恐惧,恐惧背后却有兴奋,夹杂着死灰复燃的野心。   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南康公主轻挑眉尾。   马氏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在宫中时,她见多这样的女子,貌似聪明实则蠢笨。怀抱着不该有的野心,稍有火星就能点燃。倒是慕容氏比想象中聪明,明白此去必定不善。   归根结底,慕容氏出身鲜卑贵族,见识过家族争权的血腥残忍。联系到桓熙目前的状况,再蠢也会明白此举代表什么意义。   正因明白她才害怕。   怕得面色惨白,冷汗浸湿脊背,浑身抖如筛糠。   “殿下,六郎君身子不好,恐不经旅途劳顿!”   慕容氏壮起胆子,豁出性命开口。   世子是残废又不是死了,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位置被夺。何况还有二公子和三公子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和儿子用什么去争?   这就是个泥潭,卷进去休想抽身。   桓伟刚能说话,她又是慕容鲜卑出身,真去了姑孰,不死也会沦为桓玄的挡箭牌,哪里还能有命在!   “殿下,殿下救命啊!”   慕容氏越想越是害怕,竟然当场哭求起来。   “慕容氏,”南康公主打断她,“此乃夫主之意。”   “殿下……”   “夫主决定之事,无人可以更改。”南康公主沉声道。   “何况,夫主有心亲自教养实为荣耀,你如此哭求岂不是辜负夫主好意?”   慕容氏咬住下唇,弯腰跪伏在地,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由得泪如雨下。   马氏静静的跪坐在一旁,斜眼看向慕容氏,心中有几分不屑。   富贵险中求。   不争不抢不冒风险,哪里会成为人上人。   胡人终究是胡人,上不得台面!   “殿下,奴请随七郎君同往姑孰。”   和慕容氏不同,马氏对世子之位富有野心。   之前是没有机会,不敢轻易生出妄念。如今机会送到眼前,难道还要向外推吗?   “你倒是个明白人。”南康公主翻过手背,漫不经心的看着鲜红的蔻丹,嘴边掀起一丝笑纹。   “奴不敢当殿下夸赞。”马氏强压下心头的兴奋,柔声道,“奴入府以来深得殿下和李夫人教诲,时刻不敢忘。七郎君日后如有所成,必当回报殿下大恩!”   话落,马氏伏跪在地,姿态端庄。与颤抖哭泣的慕容氏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事情就这么定了。”南康公主扫过两人,“夫主启程之前会派人来接,你们各自下去准备,同六郎主和七郎君同往姑孰。”   “诺!”马氏恭声应诺。   “殿下……”慕容氏还想哭求,却被婢仆硬生生拖了下去。   离得远了,仍能听到哭声隐隐传来。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心底生出一丝烦躁。   知晓送信人离开,桓容特地来见南康公主。   经过廊下时,恰好听到慕容氏的哭声。   桓容转头望去,发现慕容氏已哭得丧失理智,竟口出恶言,斥责南康公主见死不救。   “这样哭叫岂不令阿母烦心?”桓容冷声道。   婢仆领会话中之意,三两步赶上前,取布巾塞入慕容氏口中,随后回到廊下,姿态比之前更为恭敬。   回廊另一侧,阿麦诧异转身,总觉得郎君似有几分不同。   仔细再看,又认为是自己多想,不由得摇了摇头。当下压着慕容氏返回西院,代其打点行装,出发之前不许她走出院门半步。   周围安静下来,桓容迈步走进室内,正身行礼。   “阿母。”   “瓜儿来了。”南康公主放松的倚在矮榻上,示意桓容坐到身前,温和道,“不是让你先去休息?”   “儿腹中饥饿,无法休息。”   端起婢仆送上的茶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桓容故意道:“阿母,日前宫中送来的江鱼味道极好,厨下可还有?”   “你真是饿了?”南康公主挑眉。   “阿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儿是馋了。”   说话间,桓容故意做出古怪表情,试图逗南康公主开心。   “火眼金睛?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怪话?”   南康公主终于被逗笑,手指点着桓容额头,并没用多大力气。   桓容故意向后仰头,动作极其夸张。   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笑意更盛,之前的烦心顿时消散。   桓容咧咧嘴,总算是笑了。   他这也算是彩衣娱亲?   笑过之后,南康公主呼出一口浊气,心胸大感畅快。将桓大司马的信递给桓容,道:“看看吧,都能看出什么?”   桓容接过纸页,从头至尾看过,眉心越蹙越深。   “阿父有意换世子,却无意属兄。”   接桓伟和桓玄去姑孰,明摆着要留在身边培养。   令桓歆在建康选官,明摆着告诉他,世子之位和他无缘,不要再做妄想。对桓歆来说,无异于当面一巴掌,还是渣爹亲自动手。   “不只。”南康公主冷笑,“送信人言,不日世子将归建康。”   “什么?”   “那老奴倒是打的好主意。”桓熙送回建康养着,自然能牵制住桓歆桓祎。假使出事了,他也能脱开干系。   “二兄呢?”桓容心头发沉。   “桓济已经是个废人,膝下又无亲子,凭什么争?只要没有笨到无药可救,就会想办法和桓伟桓玄结好。你父大可放下心来教养幼子。”南康公主沉声道。   桓容攥紧书信,脑子不停转动。   将桓熙送回建康,既为质子又为靶子,可谓是一举两得。桓伟和桓玄接到身边,长成后定然亲近生父。   哪怕桓温桓玄不能成才,大不了再多生几个。   以桓大司马当下的建康状况,明显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自然有充裕的时间生儿子。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年中去世。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啧舌。   “阿母,世子送回建康,府内定然生乱,您不妨同李阿姨搬去青溪里。”   不能离开建康,总能在城内搬家。   与其对着那几个闹心,不如眼不见为净。至于桓府内闹出什么乱子,另派人看着即可。   这样一来,府内出事也牵扯不上太多干系。   “一旦世子归来,三兄定然会有动作。二兄如要结好两个弟弟,必定也不会闲着。”桓容很想撇嘴,到底顾忌亲娘,勉强忍了下来。   “如果四兄能够选官,可与儿同去幽州。届时,阿母留在府内也是无聊,不如去新宅散散心。”   新宅是他的私产,南康公主是他亲娘,亲娘到儿子家中小住,谁都不能说些什么。   至于小住是几天、几月还是几年,管得着吗?   桓容决心将宅院加固,不做到盐渎县衙的防御能力,也要暗哨箭楼齐备,备下充裕的谷物稻米。万一城内生乱,整座宅院立刻化为坚固的堡垒,任谁都休想轻易攻破。   “容我想想。”   “阿母,这事……”   桓容正要再劝,李夫人从室外走入,恰好听到桓容的话,当下笑道:“郎君孝心,阿姊还犹豫什么?妾观此意甚好。”   “阿妹。”南康公主有几分无奈。   李夫人轻轻福身,跪坐到南康公主身侧,轻轻拂过公主身侧的长袖,柔声道:“逢三四月间草木萌生,柳絮飘飞,正可至溪边赏景。妾闻宅中有一处池塘,养几尾游鱼,引几双鸟,岂非乐事?”   南康公主略有意动,李夫人弯起眉眼,笑得愈发娇艳。   “阿姊之前答应过,要为妾寻几只越鸟,再养些鹁鸽。这府里怕是不成,郎君在青溪里的宅院是个好地方。”   南康公主的神情更为松动。   “阿姊?”   李夫人微微倾身,尾音轻扬,娇声千回百转,如柳絮拂过水面,轻轻撩拨闻者的心弦。   只是“旁听”,桓容都觉得脊椎发麻,下意识低头,耳根一阵阵发热。   什么叫绝色佳人倾国倾城,他算是有了深刻认识。   想到“美人”,脑中不自觉闪过一个身影。愕然两秒,桓容连忙摇头。   明明浑身煞气,黑到骨子里,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该生出这种联想。   太和五年,春二月,桓大司马启程返回姑孰,马氏和慕容氏携幼子同行。   坐在一辆车中,两人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   马氏推开车窗,望着渐生新绿的春景,看着熟睡在一旁的桓容,笑意掩都掩不住。   慕容氏紧紧抱着桓伟,一刻都不愿松开。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扫过马氏和桓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旋即消失无踪。   同月,南康公主再入台城。   不及五日,桓祎选官旅威副尉,是为从六品下阶。   桓容以幽州刺使上表,请桓祎赴任幽州。表书递送三省,翌日得到回复,许其所请。   桓祎穿上朝服,捧着官印,乐得直蹦高。官品大小无所谓,能离开建康,随阿弟同往幽州,才是他最高兴的事。   “阿弟放心,有我在,闲杂人等休想近你半步!”   那个送出苍鹰的尤其需要防备!   官文即下,兄弟俩不好在建康久留,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阿母何时往青溪里?”担心南康公主会改变主意,桓容每天都要问上一两次。   “至少要等世子归府。”明白桓容的心思,南康公主不禁笑道,“放心,我既然点头,断不会轻易改变。”   桓容犹不放心,又询问过李夫人,得她再三保证,心才落回实处。   至此,建康事了,桓容准备往幽州赴任。   不料想,在出发的前一天,苍鹰带回消息,袁真不满朝廷,深恨桓大司马,竟派人私自往北地联络,意图背弃晋朝投靠他人。   “有书信送往坞堡,另有袁氏家仆分别往长安邺城。”   接到袁真叛晋的消息,桓容颇有几分诧异。   袁刺使帮着晋室对抗桓温,可谓是尽心尽力。   如今被桓温甩锅打压,除了郗愔之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天子和太后更是理都不理,桓大司马的上表全部应允,袁刺使不心冷都不可能。   加上桓大司马名望升高,在朝中势力极大,袁真担忧一家性命,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奇怪。   问题在于,他另投就算了,偏偏一投三家!   桓容看看绢布,又看看正叼起鲜肉的苍鹰,当真是有些不明白,袁刺使究竟是怎么想的?   鸡蛋放到两个篮子里是有备无患,一口气提出三个篮子,不怕鸡飞蛋打?   与此同时,秦璟和秦玓攻占下邳,计划往东海郡进军。   “拿下东海郡,将彻底断绝鲜卑南下之路。”秦璟铺开舆图,手指自西向东划过一条长线。   “此战之后,我将率兵驻扎彭城,荆州和豫州交由阿兄镇守。”   彭城对面即是东晋的幽州,这个位置和距离,秦四郎十分满意。   秦璟话落,秦玓眨眼。   “阿弟将驻扎彭城?”什么时候决定的,他为何不知道?   “阿兄有异议?”秦璟挑眉,黑眸深邃。   眼见秦璟眉尾挑得更高,表情似笑非笑,秦玓不由得头皮发麻,连忙摇头,到底没敢再提出疑问。   转身看到秦玦和秦玸的表情,秦玓果断跑去墙角种蘑菇。   有这样一群兄弟,当真是做人不易。 第一百零五章 历史拐弯   秦璟攻占东海郡后,慕容鲜卑辖下的荆、豫、徐三州尽归秦氏坞堡。   战报送抵西河郡,秦策大喜,当即许秦璟所请,自坞堡内调派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卒赶往彭城,加固城墙,在旧城基础上建造新城。   相里枣和相里松正巧随船北上,知晓此事之后,中途转道徐州助秦璟筑城。   待秦璟转道回兵,邺城朝廷方知三州之地尽失。   上报中言,州郡内的官员死的死、跑的跑,守军一触即溃,压根不知抵抗。如下邳和东海等地,守城官员比士卒跑得更快,甚至不敢同秦氏仆兵接战。   确认消息属实,慕容评大惊失色。知晓事态紧急,再顾不得私怨,亲自奏请燕主,请封慕容垂为征南大都督,带兵抢回失去的州郡。   坐在皇位上,慕容暐连连打着哈欠,脸色憔悴,眼瞎一片青黑。既是终日沉迷酒色所致,也有乍闻消息后的惊吓。   慕容评立在殿中,字字句句为家国考虑,为朝廷尽忠,慕容暐又打了个哈欠,眼中闪过一抹讽刺。   “太傅忠心为国,就准太傅所请。”   “谢陛下!”   “不过母后那里未必高兴。”慕容暐话锋一转,双手一摊。   “朕是没办法。如果朕开口,说不定太后又会闹上一场。这事还需太傅劝说。”   “臣?”   “满朝上下都知母后向来只听太傅的话。”   慕容评表情骤变。   什么叫太后只听他的?这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   慕容鲜卑不似匈奴,自立国之后,朝廷规章和法度风俗皆仿效汉家。如父兄死后,儿子弟弟继承庶母寡嫂之事早已绝迹。   国主今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   一时嘴快还是别有用心?   慕容评凝视慕容暐,表情愈显阴沉。   慕容暐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打着哈欠站起身,顺势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圣旨拟好之后,交给朕盖印即可。”   “遵陛下旨意。”慕容评拱手。   “国事处理完了吧?”慕容暐单手撑在腰间,又打了个哈欠。   “是。”   “那好,殿中监又给朕进献五个美人,两个还是波斯买来。朕要去赏美,太傅就去见太后吧。”   话落,根本不给慕容评开口的机会,慕容暐转身走向殿后,很快失去踪影。   慕容评站在原地,确定天子绝非一时嘴快而是有意如此,不由得面沉似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殿中伺候之人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已是抖如筛糠。   慕容暐走出殿后,确定慕容评再听不到,当场拍着腿大笑出声。   “痛快,当真是痛快!”   “陛下小心,地上凉!”   见慕容暐不管不顾的坐到地上,宦者吃惊不小,连忙上前搀扶。   “无碍,朕心里痛快,在这坐会。”慕容暐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想起父皇的勇武,想起历代先帝的说一不二,笑声变得尖锐,年轻的皇帝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手扯掉发冠,泪水淌满脸颊,竟有几分疯狂。   “天子?国主?朕不过是傀儡!”   “陛下!”宦者大惊失色,宫婢更是噤若寒蝉。   “慕容评,太后,慕容垂,各个都看不起朕!朕活得还不如慕容亮!他投了氐人又如何?被朝堂上下唾骂又怎样,至少他活得自在!”   慕容暐声音沙哑,仿佛砂石磨过。   “这个国主有什么意思!”   宦者和宫婢不敢出声,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天的话传出去,天子怎样不好说,他们一定会人头落地,小命不保。   “阿巧奴,你跪着做什么?起来,扶朕去看美人。”   一番发泄之后,慕容暐又吃吃的笑了,脸上犹带泪水,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波斯美人擅舞,朕要好好看看。”   宦者不敢抬头,半跪着爬上前,哆哆嗦嗦的要扶起慕容暐。   不想刚刚碰到慕容暐的衣袖,就被一把匕首扎穿胸膛。宦者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临死之前终于抬头,看进天子冰冷的双眼。   “朕没疯,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所以,你们都得死。”   “啊——”   宫婢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要逃走。   慕容暐抽出匕首,大步追上前,抓住宫婢的头发,匕首从后心刺入,旋即猛地抽出。   宫婢僵硬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口中喷出血沫,死不瞑目。   “救命!”   “陛下饶命啊!”   “陛下饶命!”   宦者和宫婢四散奔逃,慕容暐手持利刃,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殿前卫被惊动,迅速赶来查看。发现慕容暐浑身血污,四周倒伏三四具尸首,余下的宦者和宫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陛下?”   “他们想行刺朕!”慕容暐满面带血,指着剩下的宫婢和宦者狰狞道,“全都杀了!”   “诺!”   殿前卫没有任何迟疑,将挣扎尖叫的宫婢宦者拖出殿外,当场斩杀。   “陛下可要沐浴?”   “不用。”慕容暐摆摆手,抓着匕首走下石阶,口中喃喃道,“朕去看美人。”   当日,宫中传出有人行刺国主的消息,同时也有传言,国主貌似疯了。   无论消息真假,都没在朝堂惊起太大的浪花。   死的不过是些宦者宫婢,鲜卑贵族和官员压根不会在意。至于国主疯没疯,反正又不用他处理朝政,疯了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请慕容垂领兵出征,抢回失去的州郡,打通南下和西行的通道。   秦氏坞堡这次有备而来,不只切断燕国和东晋的联系,和氐人相接的郡县也是危在旦夕,随时可能彻底隔断。   若是真被彻底隔绝,唯一的退路就是返回祖地。   想起祖宗游牧的草原,早习惯中原生活的贵族官员岂能适应。   “诏授吴王慕容垂征南大都督,即日出兵,收回荆、豫、徐三州。”   给事黄门郎梁琛赴任城传旨,慕容垂称病避而不见,仅段太守出面接下旨意,并言:“吴王旧疾复发,又遇子丧,一时气怒攻心,已是下不得床榻。”   梁琛不信,段太守叹息一声,带他亲自去看。   如话中所言,慕容垂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世子慕容令和中山王慕容冲守在旁侧,一人奉上汤药,一人向医者询问,神情间焦躁难掩,寻不到任何破绽。   梁琛走进室内,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慕容冲回过头,诧异道:“梁给事?”   “见过殿下。”   慕容冲拦在当中,梁琛无法靠近床边,只能距离三步张望。   世子慕容令放下药碗,猛地站起身,怒视梁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梁给事此来为何?莫不是奉了太傅之命,要将阿父和我拿去邺城,将我全家斩尽杀绝!”   慕容令浑身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而出,将梁琛斩杀当场。梁琛神情立变,下意识摸向身侧,试图拔出弯刀抵抗。   见状,段太守连忙上前打圆场,言明梁琛此行的用意,并取出盖有国主印的诏书。   “授我父征南大都督?”   看过圣旨,慕容令的态度没有半点缓和,眼中杀意更甚。   “欺人太甚!”   “世子慎言!”   梁琛终究是朝廷官员,代表的是邺城的颜面。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慕容令竟当面将圣旨攥成一团,作势欲丢,他不能不出声。   “慎言?”慕容令怒极反笑,道,“我父因何旧疾复发,梁给事不会不知道!”   梁琛欲要开口,却发现无话可说。   “遗晋发兵五万,不到两月攻到邺城城下。不是我父率兵阻挡,慕容评早已逃回北地!”   “我父如此大功,朝廷非但不赏,反而以战败问责,这是何道理?”   “前时乞伏部占据荆州,秦氏坞堡袭击豫州,朝廷又是怎么做的?别和我说什么国事,这分明是慕容评和可足浑氏挟怨以报私仇!”   慕容令越说越气,继而双眼赤红。   “为击退晋兵,我父手下精锐尽丧。豫州防守空虚,被秦氏攻破时,我同诸弟奔向陈留,本以为能请得援兵,结果倒好,‘援兵’当真是来了,为的却是我兄弟的项上人头!”   “不是封将军以死拼杀,我兄弟均要葬身陈留,不留一人!”   “现如今,朝廷有何立场要我父出兵?”   慕容令盯着梁琛,仿佛是一匹恶狼在盯着猎物。   “轻飘飘一份诏书,一个大都督的虚衔,没有军队,没有粮秣,没有军饷,朝廷这是要收回失地?分明是让我父去送死!”   梁琛哑口无言,双手颤抖,额头尽是冷汗。   “阿子,住口!”   慕容垂忽然出声,声音沙哑,气息断断续续,间或咳嗽两声,真如沉疴之人。   “劳烦梁给事上报朝廷,咳咳……垂不忘报国,实、实是有心无力……”   话落,慕容垂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阿父!”   “叔父!”   慕容令和慕容冲脸色骤变,顾不得尴尬的梁琛,齐齐扑到榻边。   段太守拍了拍梁琛的肩膀,向他摇了摇头,道:“梁给事,实情你也看到了,吴王殿下病成这般,实无法承担如此重任。还请梁给事上报朝廷,另选良将,尽速收回失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琛心知无法强求,当天便带人返回邺城。   送走梁琛,段太守回到内室,药味依旧刺鼻,本该卧榻的慕容垂却无半点虚弱之态,擦去脸上一层厚粉,看向段太守,道:“劳烦舅兄。”   “无碍。”   段太守摆摆手,坐到桌旁,饮过半盏茶汤,开口道:“此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可有成算?”   “自然。”慕容垂点头,道,“国主昏庸懦弱,慕容评把持朝政,秦氏来势汹汹,氐人盘踞在侧,燕国早晚不保。”   段太守沉思两秒,猜测道:“殿下之意,可是要择一投之?”   慕容垂摇头。   “秦氏坞堡乃汉人创建,未曾听闻招收部落降将。苻坚野心勃勃,又得王猛辅佐,我本以为氐人可以成事,结果却是出乎预料,一个张凉和几部杂胡就让他们手忙脚乱。”   段太守有些糊涂,慕容令陷入沉思,也是默然不语。   慕容冲忽然道:“叔父可要自立?”   经历过与晋兵一战,拼死方才逃脱,又获悉清河公主的死讯,慕容冲一夕之间成长许多。   如果桓容当面,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有些阴沉的中山王,和当日的中二少年完全就是两样。   听闻慕容冲之言,段太守和慕容令都是精神一振。   “阿父要占下任城周边几郡?”   慕容垂摇头,沉声道:“燕国非久留之地,我有意北上乐陵,再经水路往昌黎,于此处招兵买马,收拢宇文鲜卑旧部库莫奚,兵发高句丽!”   高句丽?   “咸康八年,我随燕王发兵高句丽,攻占丸都。高句丽王只身逃走,留下的粮秣兵甲数不胜数。”   “高句丽虽北,境内却丰产粮谷,更有人参等药材,价值极高。宇文部未被灭时,常年与之交战,最熟悉高句丽人用兵战法。”   说到这里,慕容垂收拢五指,拳头用力抵住桌面。   “中原正乱,战事频繁,众人均无暇北顾。我欲趁此时机再攻丸都,据城池钱粮自立!”   “可是,阿父,丸都多为高句丽人,如战后生乱恐不好收拾。”   慕容垂笑了,英俊的面容带着血腥和残忍。   “待攻下丸都,纵兵抢掠三日,凡不驯者尽可斩杀。再迁库莫奚等部进城,发下命令,胆敢反抗的高句丽人全部充为羊奴!”   慕容垂一锤定音,历史就此转弯。   前燕政权风雨飘摇之际,本该投奔氐人的慕容垂父子改为北上。   历史上,因中原战乱而进入复兴期的高句丽被中途打断。   遇到慕容垂率领的东胡军队,高句丽王朝再无法迎来隋唐时的强盛,必将提前走向灭亡。   蝴蝶效应发挥威力。   作为事态的间接推动者,桓容尚且一无所知,正忙着打点行装往幽州赴任。   太和五年,二月,丁丑   秦淮河北岸行来四十余辆大车,排成一条整齐的长队停在码头前,等着健仆和船夫卸货装船。   大车经过改造,装载辆超出寻常。待到车厢全部腾空,船身的吃水线变得极深。船夫查看过后,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箱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为何会如此之重?   桓容和桓祎先后走下马车,不期然遇上乘车赶来的谢玄等人。   “知晓容弟今日启程,我等特来相送。”   “多谢兄长。”   几人都不是空手来的,谢玄带来两封书信,一封是谢安亲笔,一封则是王坦之所书,均交由他转交。   “幽州之地实不太平,又同胡人接壤。今闻秦氏坞堡发兵攻占燕地,恐有乱兵过境扰民,贤弟到任后务必要小心!”   桓容点头。   “知晓贤弟同秦氏有生意来往,这两封信还请代为转交。”   桓容眨眨眼。   敢情不是给他的?   白激动一场!   谢玄叮嘱一番,王献之携一幅卷轴上前。此次北伐归来,他官升两级,留任建康。知晓桓容将往幽州,选出最满意的一幅字相赠。   “望容弟一路平安。”   接过卷轴,桓容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看来献之兄才是厚道人,谢兄嘛……再议。   前来送行的郎君陆续上前,庾宣更是直接提来酒坛,言要以酒为桓容送行。   “容弟满饮!”   “……”满饮?一坛?这是为他送行还是打算让他醉上一路?   看看庾宣,又看看谢玄等人,桓容终究豪情一回,捧起酒坛就是两口。喝完一抹嘴,豪迈道:“多谢从姊夫!”   众人送别时,南岸传来一阵歌声。   定睛看去,竟是年少的女郎聚到柳树下,扬声唱起送别曲。   古老的曲韵和少女的娇声揉和到一起,带着道不尽的依依惜别、留恋不舍。   “郎君一路顺风!”   黄鹂般的歌声中,新折的柳枝和绢花从岸边飞洒,河面顷刻飘落一阵花雨。   桓容酒意上头,微醺之下,竟是扬袖向对岸挥手,扬声道:“静女其姝,静女其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送我行,竟日不忘!”   这是诗经中的词句,分别源于邺风静女和卫风硕人。经桓容吟诵,引得少女们桃腮泛红,绢帕和绢花更是如雨飞下。   声声郎君珍重,香风经久不散,秦淮河仿佛成了一条胭脂河。   桓容迈步登船,一阵江风袭来,鼓起宽袍大袖,吹起乌黑的长发,船上的少年,岸边的郎君,皆是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挥手送别时,有人取出陶埙吹响。   远去的江船,驻足河畔的郎君,柳下垂泪的少女,仿佛岁月成墨,历史成笔,一夕泼染而就,凝成一幅亘古的画卷。   船只顺流而下,埙声和人声俱已远去,偶尔有绢花和柳枝顺水飘下,顷刻没入激流,再不见踪影。   桓容走上船头,迎着江风眺望天边,忆起上次离开建康时的心情,如今已是截然不同。   桓府内,李夫人倚靠在廊下,逗着两只圆胖的鹁鸽。闻听脚步声,当下侧首望去,见是南康公主行来,不禁嫣然一笑。   台城内,庾皇后沉珂在身,汤药难进。医者守在殿中,看着端进端出的汤药,改了多次药方,依旧是毫无用处。   司马奕整日醉生梦死,听得雷声炸响,竟是砸碎酒壶,一把推开身边的妃嫔,冲到雨中仰头狂笑。笑声穿破雨幕,仿如声声痛苦的嘶吼。   褚太后坐在内殿,面前一本道经,久久看不进一个字。听到宦者回禀,仅是叹息一声,道:“随他去吧。”   倾盆大雨中,江船带着桓容行远。   随着江波翻涌,来自后世的灵魂终于融入这个乱世,东晋的历史终将变得不同。 第一百零六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船行水上,江风阵阵,细雨飘零。   桓容在船头站了一会,便觉冷风刺骨,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当下转身返回船舱。   刚入舱门不久,天空忽然响起惊雷,细雨骤然增强,势成瓢泼,顷刻连成一片雨幕,水面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漩涡。   船夫来不及穿上蓑衣,只能任由冷雨打在身上,撑船在雨中急行,试图向岸边靠近。   “使君,雨水太大,继续行在江上恐有危险。”   一名略有些年纪的船夫抹去脸上雨水,在舱门前扬声道:“前方有一座码头可供船队暂时停泊避雨。”   “就依老人家所言。”桓容回答道。   “可当不起这称呼,仆这就去撑船!”   船夫走回船头,见两个精壮的船工分立左右,合力撑住船杆,仍禁不住的打滑,当即道:“我来!你们去下边撑桨!”   说完也不等船工回话,从二人手中抢走船杆,仅凭一人之力就稳稳的撑住杆头,与划桨的健仆船工互相配合,将船带出激流,向前方的码头驶去。   雨越下越大,相聚超过三步,视线就变得一片模糊。   船夫有过人的方向感,压根不用双眼辨认,很快找到码头所在,带领船队陆续靠岸,躲避这场暴雨。   桓容推开木窗向岸上张望,发现码头铺设的条石已经残破,搭建的木桩多数腐朽,半数折断缺损,变得参差不齐。   码头附近没有完好的建筑,只有断壁残垣和一座四面透风的茅草屋。   屋顶茅草被风掀起,屋前竹竿上的幌子随风翻飞,隐约可见一个茶字。   “上次去京口时,倒是没见过这座码头。”   桓容看得新奇,想起之前中途改走陆路,不由得释然。   停船之后,健仆和船工离开船头避雨,带队的船夫更被请入桓容所在的舱室。   船夫连道不敢,手脚不知往哪里摆,表情很是局促。   桓容笑着向他拱手,道:“不是老人家,此行必要遇上风险。老人家快坐,用碗姜汤暖暖身子。”   船上携带大量的金银珠宝,同样不缺食材调料。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起张罗,压根不用担心少了哪样,只会发愁数量太多。   “谢使君!”   船夫弯腰行大礼,桓容连忙侧身避开,亲自将他扶起身。   尊老爱幼是华夏的传统,这位船夫年过半百,又刚刚助船队避开风险,受他大礼是要折寿的。   “老人家方才说这座码头颇有岁月?”   “不瞒使君,出身吴地的老船工都知晓,这座码头建于前朝。”   “前朝?可是曹魏?”   船夫摇头道:“是汉。”   桓容不禁诧异。   “据祖辈言,当时天下未乱,每年过这里的商船数不胜数,还有蛮人进贡的船队,好不热闹!”   船夫并未亲眼目睹,只听父辈口头讲述也是与有荣焉。   “当时,这附近州郡的汉子多到码头找谋生,赚到的工钱足能养活一家老小。我祖辈上曾在码头做工,因为通晓几句蛮话得都亭长赏识,纵然未有官身,也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说到这里,船夫忽然停住,表情从怀念变为苦涩。   “可惜后来闹了黄巾贼,天下大乱,又有胡人侵扰,往来的商船越来越少,码头上日渐零落,最后竟至废弃。如今偶尔有商船行过,到底不比先前。”   桓容静静的听着,从船夫的话中,可以联想出此地当年的盛况。   现如今,繁盛的景象皆无,仅剩下破败的码头和一座孤零零的茶肆,供人追忆昔日曾有的繁华和喧闹。   用过茶汤,船夫说什么也不肯在舱室内久留。   桓容没有勉强,令健仆备好蓑衣斗笠,亲手交给船夫。   “谢使君!”   船夫穿上蓑衣,发现内里加了一层布,少了两层草茎,比寻常轻便许多,防雨的效果却格外好,不由得掀起查看。   “莫看了,里层加了油布,仅有盐渎的工匠才懂制法。”   见船夫面露惊讶,健仆很能理解。   想当初他穿上这身蓑衣,表现不比对方好上多少。知晓制作油布的材料,下巴差点掉地上扶不起来。   “这样的蓑衣得值多少绢?”   “这个倒不清楚。”健仆琢磨了片刻,道,“单是制油布就耗费不少,真要算,这一件至少顶一家整月的口粮。”   船夫当真被吓了一跳。   健仆没有再说,转为询问何时能继续启程。   “雨水稍小些就能离岸。”船夫道,“这船足够大,吃水又深,应该无碍。”   健仆点点头,戴上斗笠,转身走向船尾。   船夫又掀起蓑衣,小心摸着里层的油布,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家整月的口粮啊!   按照后世的话说,士族郎君真会玩,庶人百姓当真是承受不来。   大雨下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正午过后方才减小。   岸边的茅草屋缺了半个屋顶,已是摇摇欲坠。破旧的幌子依旧顽强的系在竹竿上,随江风飒飒飘飞。   船队在雨中启航。   奔赴幽州之前,桓容计划同郗愔见上一面。   一来交接庾希府中的藏金,当面清点清楚;二来同对方商量一下,能否在射阳等地开通商道,允许盐渎的商队在水路之间往来。   荀宥和钟琳都赞同此议,荀宥更趁机提出,可以桓容辖下的徐州两县换取射阳。   “明公为幽州刺使,必定常驻州府。盐渎近海,彼此相隔数县,交通极不方便。仆以为可同郗刺使商议,以明公手中两县换射阳一县。”   “明公貌似受损,实则获益不小。郗刺使则可将两县归入辖地,重新收取赋税,未必不会答应。”   桓容仔细思量,认为荀宥此言有理,   只不过,不经朝廷就这样换地妥当吗?   “并无不妥。”钟琳接言道。   “仆曾查看朝廷对侨州郡县的合并重置,不提其他,单是幽州便有数次重划,最近的一次是在隆和元年,距今不过十载。”   桓容顿觉诧异。   他翻阅过府中不少文献,还请南康公主帮忙搜集资料,结果仍不如钟琳和荀宥知道得详细。   “此事无需提前报知朝廷,明公和郗刺使达成默契再上表即可。”   桓容看看舆图,又看看对面两个舍人,这就是所谓的先斩后奏?   荀宥和钟琳齐齐点头,表情中带着欣慰,明显在说:明公可教矣!   桓容:“……”   有这样的智囊团,他想不走上权利巅峰都难。   三人商议一番,最终定策,能换来射阳县最好,换不来也要设法在此地设立驿站,并且同该地县衙打好关系。必要时可以说通对方,不要阻截官道,断绝幽州和盐渎的联系。   “这就是所谓的飞地啊。”看着舆图,桓容不由得发出叹息。   “飞地?”荀宥惊讶挑眉,想了片刻,旋即笑了,“明公常有智慧之言。”   桓容咧咧嘴,意识到自己把脑子里想的说了出来,难免有几分尴尬。   “过京口之后再往盐渎一行。”桓容道。   “明公可是担心武车之事?日前敬德来信,已遵照明公吩咐,赶制八辆武车送去北地。”   桓容摇摇头,他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如今盐渎人口增多,胡人往来愈发频繁,还有海船靠岸,县衙的人手忙不过来,需要增设散吏。”   仅是一年多的时间,盐渎就由破败转为繁华,石劭坐镇城中,将南北贸易做得风生水起。不是桓容背景够硬,郗刺使与他又有联盟,估计这块肥肉早被叼走。   “我今为幽州刺使,盐渎需有新县令。若是旁人委派,我实在不放心。”   桓容顿了顿,手指敲着桌面,发出几声轻响。   “所以我想再次上表,请授阿兄为盐渎县令。”   原本,以荀宥三人的才能,掌控一县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三人出身流民,虽已被召为县公舍人,户籍由白籍转为黄籍,奈何仍被归入庶人,无法在朝廷选官。   如果桓容已经彻底掌控幽州,在州府说一不二,事情还能想想办法。   现下的情况却是,盐渎县令的位置空缺,他却尚未在幽州站稳脚跟。不想被他人扎入钉子,摘走果子,必须提前占下来。   左思右想,桓祎最为合适。   “四公子知晓明公心思?”   “我还没阿兄说。”桓容蹙眉道。   人手不足啊!   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哪需要把桓祎放到这个位置上。好处确实有,坏处同样不少,稍有不慎就会成为靶子。   荀宥和钟琳互相看看,明白桓容的难处。   桓容按了按眉心,沉声道:“阿兄无法长时间留在盐渎,县中之事怕要劳烦仲仁和孔玙。”   简言之,桓祎只能做个幌子,盐渎县政还需荀宥几人管理。   荀宥和钟琳当即拱手,道:“明公信任,仆等必尽心竭力。”   作为话题的主角,桓祎此刻正披着蓑衣站在船尾,看到几条江豚逐浪而行,不时将圆钝的头部探出水面,喷出一道道水柱,顿时觉趣味横生。   见两条成年江豚中间夹着一条幼豚,仿佛是一家三口,更是觉得稀奇。连忙转身返回舱室,对桓容道:“阿弟快随我来!”   “何事?”桓容正收舆图,见桓祎满脸兴奋,不禁诧异挑眉。   “水中有趣物,快来看。”   见桓容不动,桓祎干脆自己动手,令健仆取来蓑衣斗笠,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就去了船尾。   波浪中的江豚已增至五条,小江豚被围在中间,圆滚滚的头和身子,露出水面时煞是可爱。   船身忽然摇晃,桓容扶住桅杆方才站定。   抬头望去,恰好遇上两条江豚跃出水面,以尾鳍直立游动,仿佛在水上行走,不由得看呆两秒。   在他穿来的年代,因为各种原因,长江白鳍豚已经灭绝,江豚也是日渐稀少。别说看到全家出行的有趣画面,寻常想见到几头都难。   桓容瞪大双眼,对上将头探出水面的小江豚。   仰赖“长相”的关系,小江豚张嘴闭嘴都像在笑,笑得人心头发酥,好像有软乎乎的猫爪垫拍下,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好玩吧?”桓祎抓着斗笠,对桓容笑道,“建康可看不到这么多的江豚。”   桓容点点头,凝视这群江豚的同时,忽然想起随船而行的苍鹰,心头赫然响起警报。   果不其然,天空响起一声鹰鸣,一道矫健的身影俯冲而下,利爪正对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小江豚。   遇上袭击,半数江豚立刻下潜,很快不见踪影。   小江豚身边的两只却反其道而行,其中一头跃出水面,啪的一声砸起巨大的浪花,干扰苍鹰的视线。另一头趁机带着幼豚下潜,苍鹰想要得爪,除非学着鱼鹰潜水。   “噍——”   一击失手,苍鹰不甘鸣叫。   江豚再接再厉,又砸出一团水花。遇苍鹰飞近,霎时喷出一道水柱,几乎是擦着苍鹰的右翼飞过。   苍鹰彻底被惹恼,可不等它再扑,江豚已迅速潜入水中,再寻觅不到踪影。   干脆利落,毫不恋战,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捕猎落空,晚饭泡汤,苍鹰飞回船舱梳理羽毛,乍起的翎羽彰显愤懑。   桓容留在船尾,眺望波浪骤起的江面,对桓祎道:“阿兄,我有事同你说。”   “何事?”   “盐渎之事……”   船队身后,破败的码头上突然出现十数个精壮的汉子,其中一人走进茅草屋,对躲在屋中的老者道:“可看真切了?”   老者点点头,因口不能言,只能用手比划着船身吃水之深,向汉子们表示,这几艘船上肯定有“好东西”。   “看船行的方向是去京口。”一名汉子迟疑道,“郗方回可不好惹。”   “这有什么。”另一名汉子搓着大手,嘿嘿笑道,“不能在京口动手,那就等这几艘船离开。咱们在后边跟着,总能找到下手的时候。”   “这么大的船队岂会没有护卫,我看这事风险不小。”又有人反驳。   “有又如何,凭咱们潜水的本事,趁着船上人不备必能得手!”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难得遇见这样的肥羊,不抢一把实在可惜;也有人觉得风险太大,恐怕会得不偿失,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最后,众人目光聚集到一名身材高壮的汉子身。   “寨主,你看这事怎么办?”   被唤寨主的汉子姓蔡名允,面皮黝黑,貌不惊人,除去高大的身材,混到人群中转眼就会不见。   他本人没什么名声,祖上却是赫赫有名的汉阳亭侯蔡瑁蔡德珪。   本该是豪族世家,却沦落到如今地步,其一是因为战乱,其二则是他属蔡氏旁支,祖父更是婢生子,哪怕习得水军本领,照样不被家族看重。   在胡族占据中原后,其祖死于乱军,其父更与家族离散,沦落成为流民。   这之后,父子为了生计沦为江边水寇。   蔡父死后,凭着他口述的半部水军战法,蔡允集合四五十汉子在江上纵横往来,将水寨整治得有模有样,成为长江下游一股“知名”的水匪。   蔡允貌似粗莽,实则十分精明。率人劫掠过往商船之前总是仔细分辨,遇上官船格外小心,避免惹上不能惹的对象。   此番桓容的船队靠近码头避雨,正巧被水寨的探子发现。   财帛动人心。   哪怕知晓这支船队不好惹,也有人忍不住想下手,尤其以加入水寨不久的流民为甚。   “寨主,你看这事如何决断?”   “去岁朝廷对北边用兵,你拘束寨中上下,运粮船从眼前过都不能下手。兄弟们几个月都是过得难熬,不说吃糠咽菜也好不了多少。”   “如今总算有了这头肥羊,难倒还不许咬上一口?”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越出众人,大声道:“咱们是贼,是寇!不劫船如何养活全寨上下?再者说,这船看着就不普通,说不定又是哪个搜刮百姓的贪恶之辈,咱们抢上一回也算是为民除害!”   刀疤汉子振振有词,更多人开始心动。   蔡允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得意洋洋的汉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不急着动手,先跟上去打听一下虚实。”   “可……”   “甘大,你被金银迷眼要去送死,不要拖着水寨中的兄弟!”蔡允厉声道。   “这样的船岂是好劫的?稍有不慎,寨中上下都要搭进去!你当我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为何要投靠水寨?”   甘大脸色涨红,拳头握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想截北运的军粮,惹上了豫州私兵!不是袁真丢了官,没心思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还能留着脑袋?”   哗!   众人哗然,知晓内情的且罢,不知道的都是怒视甘大,这人明摆着就是个祸害!   几言压服众人,蔡允谨慎布置安排,并亲自带人缀在船队后,一路悄悄跟随。   在蔡允看来,做贼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有机会,他很想投靠一方诸侯,争得一个出身。   以水寨现在的实力,郗方回的路肯定走不通,倒是幽州新任刺使那里有几分希望。听说此人乃是桓温嫡子,有晋室血脉,出任盐渎县令期间广收流民,不拘一格提拔,身边的车前司马都是流民出身。   蔡允十分心动。   他自认一身本领不弱于旁人,如果有机会定能鲤鱼跃龙门,为自己和儿孙博一个前程。   “凌泰,划快些,甩开后面那几个,我有话同你们说。”蔡允对心腹道。   他留心观察过前面的船队,认出船上挂有桓氏旗帜。如果是他想的那样,这绝对是天赐良机。   如果错过这次,恐怕他真要一生为贼,令祖宗蒙羞!   船队接近京口,桓容听钱实禀报,身后似乎跟了“尾巴”。   “九成是水匪。”   水匪?   出乎钱实等人的预料,桓容斟酌片刻,没有下令捉拿或是驱赶,而是全当没有发现,继续开往京口。   “别惊动了他们。”   不是桓容慈悲心发,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将来肯定要建造海船,水手和水军都不可或缺。这些水匪别的不成,在水上的本事肯定有几分。   沦落为匪,思想觉悟不高?   没关系。   放出人形兵器,揍也能把觉悟揍高。   凡是看过的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擅长水战的三国猛将,出身水贼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运气到了挡都挡不住啊。”   桓容站在船头,看着渐近的京口,笑容愈发灿烂。   与此同时,秦璟回军彭城,驻扎城中,亲自监管造城。秦玓暂留东海郡,防备鲜卑兵反扑。   因战事进行过快,秦氏坞堡兵源出现不足,秦策派来的步卒和骑兵实属杯水车薪,想要守住徐州等地,面临的困难绝对不少。   如果鲜卑能在此时发兵,纵然不能夺回全部失地,也能给秦氏坞堡造成不小的损失。   可惜的是,慕容垂托病不肯领兵,更带着儿子侄子北走乐陵,再上昌黎,借段氏的财力招兵买马,将矛头对准丸城。   慕容评实在无法,只能推出范阳王慕容德。   慕容德倒是很给面子,接到官文不久就带兵奔驰荆州。如能拿下此地,便可将秦氏坞堡的辖地拦腰切断,再各个攻破。   可惜的是,朝廷拖延的时间太长,慕容德赶到荆州之前,在途中遇到洛州发来的援兵,秦玚亲自带队。   双方都没料到的会迎头遇上,没时间发愣,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主将更是带头冲杀。   慕容德人数占优,逐渐占据上风。   就在秦玚陷入险境时,数辆奇怪的大车和一群乱哄哄的杂胡突然闯入战场。   大车排成一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的冲了过来。杂胡挥舞着刀枪,紧跟在大车之后,喊叫得格外起劲。   交战的双方顷刻被冲乱,整个战场被从中隔断。   秦玚愕然,慕容德傻眼。   为首一辆大车突然停住,车身挡板掀开,亮出成排锋利的箭矢,目标对准慕容德的方向,箭头闪烁可怖的寒光。   车中探出一人,竟是本该在盐渎的相里柳。   “二公子,不是发愣的时候,快吹号角,让人都退回来!”   “哦,哦!”   秦玚破天荒的发出两声单音,命部曲吹响号角。秦氏仆兵立即后撤,不再同鲜卑兵纠缠,杂胡同样掉头就跑。   几乎就在同时,箭雨飞袭而至。   鲜卑骑兵猝不及防,顷刻间人仰马翻。慕容德手臂被擦伤,伤口一阵刺痛,流出的血色发黑,箭矢上明显有毒。   “殿下受伤了!”   慕容德眼前发晕,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在部曲的护卫下后撤,攻打荆州的计划只能落空。   秦玚看着后撤的鲜卑骑兵,没有下令骑兵追击,而是尽速清扫战场、治疗伤员。随后看向正给杂胡分发兵器和肉干的相里柳,头顶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相里柳跃下车辕,道:“二公子是往荆州还是豫州?若是荆州,倒是正好顺路。”   “你为何在此?”秦玚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疑问。   “说来话长。”相里柳敲敲车厢,一人从车中探头,是随他一同北上的相里枞。后者对着秦玚拱手,话不多说半句,转眼又退回车内。   “桓府君升任幽州刺使,州府恰好在彭城对面。”   “日前得知秦氏坞堡攻下徐州,使君特地命我等送来几辆武车和造城图纸,希望能助秦氏坞堡防御城池,击退鲜卑胡。”   相里柳一边说,一边抓了抓后颈,道:“此前我等先去了彭城,见过四公子,留下两辆武车和造城图纸。按照四公子的吩咐,这几辆打算送去荆州。”   “幽州刺使……桓容?”   “正是。”相里柳点头。   如果不是盐渎人手不够用,石劭实在走不开,这趟差事本不该他来。说起来,自从被桓容“挖去”城内,兄弟六个“技术宅”的人生就宣告终结,哪天带兵上战场都不会奇怪。   思量相里柳的一番话,再看成排的武车,秦玚不禁捏了捏鼻根。   这个人情可是欠大了。   如此会做“生意”,难怪会和四弟交情莫逆。   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不服不行。 第一百零七章 别人家的孩子   武车送到荆州,顺便查看过城防,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议,相里柳和相里枞很快向秦玚告辞,准备沿来路返回南地。   因慕容德的营盘距城不远,沿途恐遇伏兵,秦玚有意派骑兵护送。两人倒没推辞,抱拳谢过之后,立即踏上归路,半日都不想耽搁。   “二公子无需相送。”相里柳正色道。   “我兄弟不怕遇上鲜卑胡。之前从北往南,一路几经艰险,照样平安抵达盐渎。”   简言之,别看他们是技术宅,照样很有战斗力。不然的话,石劭也不会亲自“求”上门,请他们来跑这一趟。   秦玚点点头,回望正在搭建的箭楼,很想请两人多留一段时日,但却不好强人所难。   看出他的心思,相里柳道:“二公子放心,有方参军在,依我二人留下的图纸布置城防,不敢言超过公输之道,足够将鲜卑胡挡在城外。”   相里柳敢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   相里兄弟留在盐渎期间,没少同公输长“交手”,每次都能有所收获。   最直接的好处是,前者不只钻研攻城器械,也开始学习守城;后者从相里氏研发的机关中汲取经验,不只拘泥于以往,对守城攻城同样在行。   相里柳留下的图纸集合两家之长,虽属于“简陋”版本,挡住慕容德的军队却是绰绰有余。   加上慕容德负伤中毒,出于谨慎考虑,没有解毒之前绝不会贸然发起进攻,留给秦玚的时间,足够他等来上党和武乡的援军。   相里柳和相里枞跃身上马,表面看十分寻常,连身皮甲都没有。事实上,两人从头到脚都藏着机关暗器,鞋底都有毒镖。   比起典魁,这才是活脱脱的两个人形兵器。   “告辞!”   兄弟俩在马背上抱拳,收窄的袖口里隐现寒光。   五十名护送的骑兵陆续上马,身后跟着几百名杂胡,由羌人和羯人组成。   巴氐人整天想着建国,几乎有些疯魔。   杂胡内部意见出现分歧,逐渐形成分裂。这也是众人声势浩大举起反旗,如今却只能沦为山贼的原因之一。   秦氏坞堡不会收留他们,桓容则不然。   之前做生意存下的交情,如今正好拿来利用。   杂胡发愁没有出路,桓容往来北地缺少人手,前者有人缺钱,后者有钱缺人,双方一拍即合,才有了此次盐渎武车当先、杂胡队伍在后,一并勇闯“战场”的壮举。   然而,彼此的关系并不牢靠,今天能合作,明天照样翻脸。   桓容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戒心,羌人和羯人也是一样。   待队伍行到豫州,始终没有遇上鲜卑兵拦截。   旁人不知晓内情,相里柳和相里枞心中明白,肯定是箭上的毒发挥作用,慕容德不死也剩半条命,哪有精力来找他们的麻烦。   说起来,不晓得是谁为使君调配的毒药,竟然如此有效。   一路顺利穿过豫州,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徐州。   兄弟俩没有急着南行,而是先往彭城郡探望相里松和相里枣。   行到城外时,恰好遇上新征的民夫抵达,正排着队领取蒸饼肉汤。两什步卒在城头巡逻,见到骑兵掠起的烟尘,迅速吹响号角。   民夫均出身流民,对战鼓和号角极其敏感。   听到号角声,即便不知是什么情况,众人仍在第一时间冲进防护圈内。   当然,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忘抓着吃到一半的蒸饼汤碗。稀奇的是,不管跑得多快,碗里的肉汤始终没洒出一滴,这也是不小的本事。   相里柳和相里枞打马上前,五十名秦氏仆兵紧紧跟随,杂胡留在原地不动,唯恐靠近了被射成刺猬。   城头的弓箭可没长眼睛。   这种情况下,就算被当场射死也没处喊冤。   “来者何人?”城头的仆兵举起一个铁皮圈成的喇叭,向城下之人大声问话。   秦璟往晋军大营一行,同桓容相处数日,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喇叭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很没形象的翻个白眼。   专利费不说,学费交了没有?   亲兄弟明算账,再帅也不能例外!   “我乃相里柳!”   说话间,相里柳自怀中取出一团绢布,展开之后,长达六七尺,宽近五尺,又取出几根木杆,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瞬间组成一面代表盐渎商队的大旗。   这么大的一团东西,也不知他是如何揣在怀内。   “盐渎?”   城头仆兵刚从武乡抵达,恰好同相里柳二人错过,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过,看到盐渎商队的大旗,再看相里柳和相里枞的长相,心有隐约有了答案,不敢迟疑,当下向伍长禀报。   伍长没有耽搁,朝城下看了两眼,旋即离开城头,策马驰向城东。   彼时,相里松和相里枣正带人组装投石器,秦璟同麾下将领在一旁观看。   伍长气喘吁吁下马,大声道:“禀报四公子,城外有来人自称相里柳相里枞,持有盐渎商队旗帜!”   “阿弟来了?”   闻听此言,相里松一把丢开高近两米的木杆,两名仆兵匆忙抢上,险险扶住。感受到木杆的重量,当场现出惊讶神情。   相里枣同样激动。   离开盐渎将近三个月,除了路上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修筑城池、设计城防。这日子实在过于枯燥,远比不上在盐渎时的自在。   “大兄,四兄和五兄来了,咱们就能走了吧?”   “咳!”   相里枣过于兴奋,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相里松没防备,当场被口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瞪着相里枣,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这话能当面说吗?没看秦四郎君就站在身边?他可比秦堡主难应付多了,一个不顺心,真把你扣在彭城,别说做兄长的没提醒。   相里枣委屈的撇撇嘴。   说他?   大兄不是一样高兴,又比他好去哪里。   秦璟的目光扫过二人,嘴角掀起一丝笑纹,非但没有当场扣人,更是请二人同往城门,一起去迎接相里柳一行。   “桓使君此番相助,璟甚是感激。”   行进途中,秦璟对相里松言道:“足下见到使君后,烦请代为转告,幽州之地近北,之前多遇鲜卑骚扰,府城已是破败不堪,不利于防卫。桓使君赴任后,不妨将府城迁往临淮郡,既能贯通东西,又可与彭城守望相助。”   相里松面露诧异。   他没听错吧?   纵然彼此都是汉人,可一南一北,一为东晋官员,一为秦策之子,据悉秦策可有称王的打算。无论从那个方面看,日后都吃不到一个锅里。   守望相助?   这从何说起?   “我同桓使君交情匪浅。”秦璟侧首笑道,“足下如此转达即可,桓使君必定会有所决断。”   秦璟点到即止,并没有多做解释。   相里松更加困惑,心中浮现一个又一个疑团,没有一个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相里枣转转眼珠,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人人都言秦堡主诸子之中,四子秦璟最不好惹。   不提其他,单是几句话就能将人绕晕的本事,足可傲视一干武将,向满心都是弯弯绕的谋士看齐。   相里松想不明白的事,相里枣却有几分参悟。   只不过,答案过于匪夷所思,相里枣没有说出口,即便说出来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几人登上城头,确认来者身份,迅速放下吊桥,迎相里柳一行入内。   在进城之前,相里柳按照约定,交付给杂胡首领十余金,并有一张羊皮纸,纸上写明熏肉百斤,绢布三十匹,以及海盐、香料等物。   末尾盖有一枚印章,印泥十分特殊,细闻有隐隐的香气,轻易无法仿制。   “首领务必收好。”相里柳递出羊皮纸,当面交代清楚货物数量,言道,“下月盐渎商队将至彭城,凭借这张契约,首领可从商队领取相应货物。”   羌人首领接过羊皮纸,和羯人首领一项项确认,又叫来识得汉字的族人,确定相里柳没有出言诓骗,上面的货物比商定的还多出一成,满意的点点头。   “你们说话算话,下次再遇上麻烦,尽管派人来找我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羌人首领用力拍着胸膛。   相里柳笑着抱拳,其后打马回身,飞驰入城中。   杂胡没敢多留,几乎在他回城的途中便纷纷调头,向着北方奔去。   羊皮纸只有一张,上面的货物如何分配可以私底下商量,先离开这处险地为上。   在返回营地途中,羌人和羯人首领交换意见,这事情一定要瞒住巴氐人。   “和汉人的生意可以做。”羌人首领道。   “如果这个汉人始终这么大方,咱们可以为他打仗!”   胡人投汉早有先例,当年长安兵乱,南匈奴就曾一路护送汉献帝。三国时割据凉州的马氏还曾娶羌女。   他们如今反了慕容鲜卑,又和巴氐决裂,不想继续当山贼,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氐人?   不见乞伏鲜卑是什么下场,他们甚至还比不上前者。   “这事需要仔细谋划。”羯人首领明显有几分意动。   “谋划什么?”   “汉人讲究多,咱们有心投靠,总要提前谋划一番,至少得有个见面礼。”   “对!”羌人首领一点就通,用力捶着羯人首领的肩膀,笑道,“你聪明!”   短暂休息之后,队伍继续上路。   两人私下里达成默契,只等返回营地之后,同留守的长者商议,确定首先该走哪步。   桓容压根不晓得他竟被几百杂胡“盯”上,寻机准备递上投名状。   此刻,船队已进入京口,停靠在改建后的码头。   桓容走出船舱,看到码头上堆叠的石块和硬木,眼神闪了两闪。再看驻扎在码头附近的步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看来郗刺使打算励精图治,继续和渣爹别一别苗头。   早有人将桓容抵达的消息报知郗愔。   郗刺使推开政务军务,亲自到码头迎接。   见到熟悉的车架,桓容连忙登岸,迎上前行晚辈礼,“使君政务繁忙,容打扰了。”   “哪里。”不等桓容弯腰,郗愔已将他扶起。   桓容今非昔比,品位与他相当,仍以晚辈自居,让郗愔分外有面子。说话间,笑意深入眼底,看着桓容更像在看自家晚辈,没有半点疏远。   “阿奴路上可顺利?”松开桓容前臂,郗愔笑得慈祥。   “牢使君挂念,一切都好。”   郗愔点点头,将桓容请上牛车。   卸船之事有刘牢之等人看顾,不会出任何问题。桓容简单提了两句,转而向郗愔道出建康诸事,包括褚太后和桓大司马的角力,以及建康士族高门的态度。   “太后有意琅琊王世子?”   “使君以为此事如何?”   郗愔沉吟良久,车厢内愈发寂静,耳边只有犍牛的蹄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吱嘎声响。   “不好说。”郗愔眉间皱得更深,道,“琅琊王为当朝宰相,有名士之风。可惜诸子早丧,得术士扈谦之言,幸了一个昆仑婢,才有如今的琅琊王世子。”   提及此事,郗愔的眼中闪过几分不屑。   即使司马昱名声再高,司马曜的婢生子身份仍是硬伤,加上他亲娘是个昆仑婢,更是伤上加伤。   可以肯定,如果司马昱有其他儿子,哪怕同样是婢生子,只要是纯粹的汉人血统,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司马曜头上。   这也是司马道福看不起司马曜,敢随意和他呛声的原因之一。   在两晋时代,血统和长相同样重要,想要成功获得世人认可,二者缺一不可。   “太后选择此子,背后定有深意。”郗愔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概正因你父看重琅琊王,太后才会选其世子。”   桓容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细思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使君是言,如此一来,即便争不过家君,太后仍能稳居宫中?”   郗愔点头,看着桓容的目光既有赞许又有几分失落。   孩子虽好,奈何不是自家。   想想他那儿子……不成,想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桓容没能体会到郗刺使的心酸,思量褚太后的举动,许多疑问迎刃而解,全都有了答案。   司马氏的藩王不只司马昱一人,有名声的也不只他一个。   渣爹看好琅琊王,褚太后完全可以推出另一个藩王分庭抗礼。偏偏选了司马昱的儿子,还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婢生子。   无论司马昱继承大统还是司马曜登上皇位,得益的都是琅琊王一脉。念在这个份上,新帝都会对褚太后以礼相待。   想明白这点,桓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   能在乱世中掌权之人,绝没有一个简单,放到哪个时代都是吊打级别。他想同这些人分蛋糕,甚至是抢走大块,必须更加努力,半点都不能松懈。   车驾行到刺使府,郗愔和桓容先后走出车厢。   正门前,一名着蓝色深衣,年约三十许,同郗愔有三四分相似的士人揖礼相迎。   “这是我二子,阿奴可唤他为兄。”   郗愔共有三子,长子郗超努力为家族钻营——或许是有点努力过头,如今在桓大司马幕府任职,和亲爹几近决裂。   二子郗融十分有才,性格却像之前的郗愔,淡薄世俗名利,一心求仙问道,曾被授予王府官职,却压根没有接受。   三子郗冲尚未束发。   如此来看,老当益壮的不只桓大司马。   郗超决定跟着桓大司马造反,一条路走到黑,不惜坑害亲爹。郗愔决定舍弃长子,转而培养次子。   郗融再不乐意,亲爹发话也没法抵抗,只能暂时放弃求仙,乖乖来到京口赴任。   “府中已设宴,为容弟接风洗尘。”   郗融身材高挑,相貌清癯,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桓容抽抽鼻子,不意外又遇见一位寒食散的爱好者。   目光转向郗愔,表情中浮现一抹恍然。他刚才还觉得那里不对,原来郗刺使身上少了“药”味。   事实上,北伐归来之后,各州刺使突然对美食佳肴生出狂热的爱好,每天两餐加三顿点心,完全是雷打不动。   整天忙着吃饭,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嗑药。   等到想起来,又被繁忙的政务和军务缠住手脚,如郗刺使这般准备桓大司马掰腕子的猛士,更是十二个时辰掰开用。   嗑一回寒食散,抛开尘世烦恼,享受一把飘然乐趣?   压根没那时间。   宾主落座,美食接连送上。   第一道:炙羊肉。   第二道:炙鹿肉。   第三道:炖牛肉。   第四道:炖禽肉……   总之,除了两小碗煮青菜之外,全部都是肉。   回忆起上次的菜单,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看已经动筷的郗刺使,再看看明显不适应的郗融,莫名的有些想笑。   “阿奴为何不用,可是不合胃口?”   桓容笑着摇头,执筷夹起一片羊肉,送到口中细嚼。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外层酥软,内里裹着肉汁,和盐巴胡椒简直绝配。   可惜没有孜然。   话说,孜然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貌似应该在唐以后?   桓容一边嚼一边想。   盐渎有不少波斯商人,或许能提前派人去找一找。   盐渎这边不行,秦氏坞堡应该不缺条件。听说他们和西域商人打得火热,生意很是火红,顺便帮忙找些调料应该不成问题。   之前送出八辆武车,他可是下了血本。   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必秦璟不会拒绝。   宴上众人执筷把盏,觥筹交错间,数名乐人坐到廊下,两名歌女越众而出,一队舞女蹁跹而过,舞袖折腰,在乐声中飞旋。   墙边灯光摇曳,美人笑靥如花。发间的簪钗流光溢彩,在灯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百媚千娇,闭月羞花。   桓容欣赏着歌舞,手中筷子不停下,面前的膳食迅速减少。   待到一曲舞毕,半数漆盘已空。   郗愔执酒盏相邀,桓容心知不能推辞,大方举杯共饮,笑容中带着几许肆意,使得舀酒的婢仆脸颊发热,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不考虑郗融瞪脱窗的眼珠子,此宴算是宾主尽欢。   桓容计划在京口停留两三日,换地一事不急着出口,借口酒醉入客厢休息,有阿黍等人守在室内,安心之余,很快起了轻微的鼾声。   钱实和盐渎私兵守在廊下,荀宥和钟琳分别下去休息,本该充任护卫的典魁却不见踪影。   刘牢之发现异状,将事情如实上禀。   郗融看向父亲,郗愔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想必是身后跟了尾巴,趁这空闲去收拾干净。既然他不说,暂且当做不知道。”   “诺!”   刘牢之退出内室,郗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神情间有几分犹豫。   “阿子有话?”郗愔半闭双眼,却予人无穷的压力。   “阿父,儿不明。”   “不明何事?”   “阿兄……”   “休要和我提他。”郗愔打断郗融的话。   郗融脸色发白,不由得低下头,错过郗愔眼中的一抹失望。   “这话我曾同那逆子说过,如今再同你说一遍,”郗愔沉声道,“桓元子可为权臣,却无人君之相。休看今日位高权重,他日一朝跌落,必当粉身碎骨累及家族!”   “既如此,阿父为何如此善待桓容?”   郗愔看着郗融,心中失望更甚。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这一刻的郗刺使心中先奔过一群神兽,又奔过一群二哈,紧跟着又跑过一群神兽加二哈。   和别人家的孩子对比,很想把自家孩子塞回亲娘肚里怎么破?   “阿父?”   郗愔叹息一声,儿子长成这样,他终究有责任。退一万步,再怎么不好也比坑爹那个强。好歹自己还能活上几年,慢慢教吧。   “你只看到桓容为桓元子之子,却忽略其母为晋室长公主……”   正房内,郗刺使忙着教子,意图将满心都是求仙问道的儿子拉回俗世。   客厢内,桓容睡得酣然,梦里并无周公,却有一身煞气的美人。   江面上,蔡允等人正悄悄登岸,啃着冰冷的馒头,计划装作商旅混过京口,追上桓容的船队。   殊不知,一只领角鸮和一只苍鹰先后飞过头顶。在它们之后,某个人形兵器埋伏在草丛里,对着火堆旁的身影咧出一口白牙。   使君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不服的继续揍,揍到老实为止。   这差事他喜欢!   典魁舔着刀锋,活似盯准猎物伺机而动的猛虎。跟他一起来揍人的盐渎私兵抖了抖,下意识避开一段距离。   典司马这表情太吓人,狰狞到如此地步,知道的是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荒古跑出来的凶兽。 第一百零八章 驭人之道   水匪吃完冷馒头,并未急着下水,而是围坐在火堆旁取暖闲话。   时入三月,临近江边,夜风依旧冰冷刺骨。   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尤其是水匪之类,无论天气如何,遇上“肥羊”就要潜入水底,长此以往,腿脚总会落下些病症。   年轻时尚好,一旦上了年纪,没遇上冷寒时节,关节都会钻心似的疼,服药仅能稍微缓解,根本无法治愈。   能在岸边烤火,众人都不愿再回船上,能拖一刻是一刻。   跟随在蔡允身边的都是心腹。   之前,蔡允向几人暗示离开水寨投靠朝廷,几人明显意动。   他们都是被迫落草,手上虽有人命却并不滥杀,做事总留有底线,和甘大之辈全然不同。暗中都怀抱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能不再做贼。   蔡允提出此事,正中众人下怀。   “实话同寨主说,我等做贼是为讨生活,犯下了错事,手上握有人命,哪怕有一天被朝廷砍头,也没什么可喊冤的。”凌泰沉声道。   “寨里的老幼妇孺懂些什么?咱们是贼,累得他们连庶人都做不成!流民尚且有白籍,咱们的子孙后代呢?压根见不得光!”   凌泰的话触动众人伤心事,火堆旁瞬间安静下来。   蔡允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常年的水匪生涯让他生出敏锐直觉,头顶立即拉响警报。   “快闪开!”   三字出口的同时,蔡允抱头滚向一侧。虽然动作不甚美观,又沾上一身的泥土,落在他人眼中十足狼狈,却刚好躲开身后突来的袭击,没有伤到分毫。   凌泰等人就没那么幸运。   眨眼之间都挨了袭击者的拳脚,两个体重轻的竟直接倒飞出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等到爬起来,又被一只大脚踩在背上,四肢用力挥动,硬是无法挣脱,活似翻盖的乌龟。   蔡允大惊失色,接连避开典魁两次攻击,大声道:“对面是哪路的英雄好汉,可否道个名头?”   父子两代经营水寨,附近的水匪山贼都能混个脸熟,连州郡的私兵都打过照面。蔡允亲眼见过“同行”被清缴,心中十分清楚,州郡私兵和北府军压根不是这样的路数。   官兵剿匪,纵然用计也不会夜袭。   这些人埋伏在草丛里,明显是早盯上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简直比他这个水匪更加蛮横!   蔡允心思急转,难免有些分心,在对战中简直就是大忌,何况面对的还是典魁这般凶人。   典魁抓准时机,化掌为拳,猛袭向蔡允左眼。行动中带起一阵劲风,气势惊人。   砰的一声,蔡允没能躲开,左眼周围一阵钝痛,迅速泛起大片乌青。   打人不打脸?   典司马向来没这觉悟。   出身恶侠,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什么给人留颜面,全是扯淡!他看蔡允很不顺眼,几乎是拳拳往脸上招呼。   周围私兵有样学样,被围住的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陆续成了新鲜出炉的熊猫眼。   “你们究竟是何人?!”蔡允暴怒。   若是战场换到水中,凭借过人的闭气功夫,十个典魁也不是他的对手。换成是陆上,他的力气就成了短脚,只能被典魁压着揍。   砰!   典魁压根不给回答,一拳揍过去,蔡允右眼青黑,和左眼相当对称。   “你们……”   砰!   “你……”   砰!   “啊!”   砰!砰!   每次蔡允开口都会被典魁狠捶一拳,蔡允怒火狂燃,小宇宙爆发,不顾落下的拳头,猛扑向典魁,抱住对方的腰就要将他推到水中。   猜出蔡允的打算,典魁哪会等着吃亏。   双腿用力,双脚下沉,凭借超人的体重,牢牢扎根江边,纹丝不动。旋即大喝一声,抓住蔡允的衣领和腰带,将他从腰间扯开,拎起举过头顶。   “寨主!”   凌泰等人大惊,顾不得许多,拼命要冲过来解救。   “去!”   不等几人奔到跟前,典魁再次大喝,一把将蔡允丢了出去。   幸好江边有一片泥地,蔡允落地时擦破了手脚,却并未伤到骨头,顶多有几片淤青。   典魁再次欺身而上,抓住蔡允的衣领,拳头又抡了起来。   “服不服?”   “我……”   砰!   “敢说不服?”   “我……”压根没说啊!   砰!   “这样还不服?”   砰!   “我敬你是条汉子!”   砰!   几拳下来,蔡允头顶冒烟。   气的。   气到极点竟忘记身上的疼痛,双手截住典魁的拳头,膝盖猛地向上一顶,将典魁掀飞出去。   “你他%#%^%#$%的啊!给老子说话的机会没有?!还问老子服不服,让老子说话了吗?!啊?!”   蔡允彻底爆发,发挥出十二万分的实力,顶着两只熊猫眼和典魁战得旗鼓相当,拳拳到肉,听声音就让人脊背发寒。   相比之下,凌泰等人和盐渎私兵的战斗完全不够看,活像是在过家家。群殴片刻,彼此看看,竟都觉得汗颜。   打架打到不好意,揍人揍到耳根发红,还能再稀奇点吗?   百余招过后,蔡允终因气力不济被典魁制住。   饶是如此,典魁也没落得轻松,嘴角一片淤青,肋下隐隐发痛。做了多年恶侠,又随桓容上过战场,大战小战经历无数,第一次遇上这样难缠的对手。   钱实身手不错,甚至比蔡允高明几分,但论起拼命的架势,蔡允实属个中翘楚,典魁都自叹弗如。   如果蔡允知道他脑中的想法,肯定会嗤之以鼻,吐口唾沫翻个白眼。   拼命?   任谁被这么揍都得急!不拼命等着被揍死吗?   两人停手,水匪和盐渎私兵也没有继续再打。   典魁扫视过其他水匪,正色对蔡允道:“尔等可愿从良?”   乍闻此言,在场水匪都愣了一下。   蔡允顾不得身上被揍出的伤痛,当即开口问道:“足下何意?”   “尔等如愿改过自新,不再为匪,我可为你们指一条大道。”   “大道?”   “投身州府,录入黄籍,成为州郡私兵。”   蔡允瞳孔急缩,之前还想着投靠一方诸侯,没料到机会竟送至眼前。   可是,真会有这么好的事?   思及这群人之前的行径,简直比自己更像匪类,哪里像是刺使太守的心腹部曲?   “莫要不信。”典魁瓮声瓮气道,“我乃丰阳县公车前司马!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子再揍你一回!”   “丰阳县公……可是新任幽州刺使?”   “算你有几分见识!”典魁从鼻孔喷气。   “足下是桓使君车前司马?”   “没错!”   “斗胆问一句,足下是何出身?”   “某家典魁,祖上陈留关内侯!”典魁圆瞪虎目,“休言其他,说,你从是不从?”   说话间,拳头又举了起来。   他是从钱实手里抢来的这趟差事,无论如何必须办好。这些水匪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若敢不服,就揍到他服!   蔡允当场无语。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他们是水匪,又不是漂亮的小娘子,什么从不从的,不怕传出去惹人误会?   “桓使君看得起我等,我等岂会不识好歹。”   挥开典魁抓在衣领上的大手,蔡允正色道:“不瞒典司马,我等大胆跟随船队,就是想找机会投靠。”   典魁能带人埋伏自己,明显是早发现身后不对。蔡允无意隐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将自己的打算当场道明。   “只要桓使君用得上蔡某等人,我等必当竭力报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必须牢牢抓住。   错过这次,怕要一辈子成为匪类,子孙后代都要被拖累。   “你说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话。”   “那好。”典魁点点头,打量着两眼乌青的蔡允,道,“我听他们叫你寨主,既能称寨,手下绝不会只有这些人手。该怎么做,不用我提醒?”   “蔡某明白。”蔡允正色道,“水寨中的大部分弟兄,蔡某都可以打保票,绝对愿投靠桓使君,为使君驱使。唯独有一股新投靠的流寇需得提防。”   “流寇?”   “其首领名为甘大,出身吴地,祖上曾为东吴官员。后因家道中落,沦落成为贼寇。”   说到这里,蔡允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其行事狠辣,抢劫过往商旅从不留活口。之前朝廷北伐,甘大试图染指过境的军粮,惹上豫州私兵,山寨被攻破,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于我。”   “你说他抢过军粮?”   “是。”   “你可知窝藏此辈是为重罪?”   “我知。”蔡允沉声道。   “我诚心投靠桓府君,凡寨中之事不敢有半点隐瞒。桓使君如愿用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如要就此事追究,我亦无二话。只请典司马代为上报桓使君,我等固然为贼,寨中老幼却是无辜,还请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典魁看着蔡允,许久没出声。蔡允心中忐忑,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许久,方听典魁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需得上报使君再行处置。”   蔡允点点头,又听典魁道:“我祖上虽是关内侯,家资却是不丰。我自束发便离家和同乡外出闯荡,见过的人事不在少数,更得恶侠之名。”   “你的话固然动听,我却是半点不信!”典魁盯着蔡允,一字一句道:“说什么寨中人无辜,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抢来!”   “被你抢劫之人岂会没有家小?失去船上财物,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他们就活该被抢?”   “即使挂上义贼的名号也是贼!”   蔡允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住石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今世道艰难,人总要讨生活。你做贼,我不会轻视你,但你说什么寨中老幼无辜,别说是我,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信吗?”   “他们不知你是做贼?”   “他们不知所用俱为抢劫所得?”   “你敢说手上没有一条人命?”   典魁一句重似一句,蔡允全无力招架。   “使君要用你,我不会杀你,你的请求也会如实上禀。但是,”典魁话锋一转,逼近蔡允,眼中寒光犹如利箭,“你最好记住我今日所言,不要试图蒙蔽使君,也别想玩什么花样!若是被我发现,拼着被使君问责,也要将你和你手下这些人毙于刀下,一个不落!”   一番话掷地有声,威胁之意昭然。   在场水匪均是头皮发麻,蔡允喉咙里发出两声单音,不敢再用心思,只能苍白着脸点头。   “很好。”   典魁站起身,顺带将蔡允抓了起来。   “都绑上带回去!”   看到盐渎私兵取出的粗绳,水匪们当场傻眼,齐刷刷的看向典魁。   不是说好了投靠?   还需要绑?   “为免意外,绑上。”   典魁压根不屑解释,也不在乎会得罪以后的“同僚”,活动两下手腕,命手下将众人捆结实,径直带回城内。   刘牢之恰好在城头巡视,遇见典魁一行折返,见到被绑成一串的粽子,不禁诧异挑眉。   “这是?”   “水匪。”典魁实话实说。   “水匪?”   “这伙人出建康不久就开始跟着,一直跟到京口。使君令我将人抓来,等到问话之后再行发落。”   有郗愔之前吩咐,刘牢之纵然怀揣疑问也没有寻根问底,当场令士卒放行。   目送一行人返回刺使府,思及同桓容相识以来的种种,刘牢之按住腰间佩剑,不觉心绪飘远。   典魁回到刺使府,桓容已经睡熟。   钱实知道他回来,特地派人来告知,“使君旅途疲惫,莫要前往打扰。有事可报两位舍人,自能做出安排。”   “我知道了。”   典魁送走来人,仔细斟酌一番,并没带着蔡允等人去见荀宥钟琳,而是将他们捆在院中,确定绳子结实,系的都是死扣,方才拍拍手道:“先委屈诸位一晚,毕竟此地不是幽州。”   “我等明白。”蔡允点头,心知典魁的话只有二分真,这肯定又是一场下马威。   不知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桓使君吩咐?   假如是后者,日后行事定要小心谨慎,万不能生出他意。否则,自己这群人都会小命不保。   当夜,蔡允等人在院中餐风饮露,挂着熊猫眼仰头观星。   桓容实打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醒来,知道典魁已将人抓获,耳闻事情经过,改变之前主意,没有急着见他们,而是请来荀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番。   “劳烦仲仁了。”   “明公放心,仆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当。”   荀宥郑重应诺,蔡允等人很快就会发现,比起某位舍人的手段,典司马简直称得上纯良!经由此事,众人对桓容畏惧更甚,更不敢因他年轻有半分小看。   有这样凶残的手下,桓刺使又将凶残到何等地步?   想想都会冷汗直冒。   恐惧的种子埋下,水匪们齐刷刷打个激灵,偏又对这种“凶残”无比信服,忠心程度直线飙升,再没人敢生二心。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乱世之中,驭人不能仅靠德行。   李夫人的一番话令桓容动容,有人可以用诚心感化,有人必须采用雷霆手段,用高压使其顺服,手段仁慈反而会招来轻视。   水匪和寻常百姓不同,行事再有底线,骨子里仍存在不驯的悍性。   针对这种性格,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上一顿拳头,再上一回板子,最后再来一顿狼牙棒。将他们揍得彻底没了反抗之心,才好端上甜枣。   不然的话,因有求于他短期顺服,日子长了照样会起刺。历史上类似的教训可不是一例两例。   “驭人之道万千,容尚不得精髓,还有得学啊。”   幸亏蔡允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必定七窍生烟,当场吐血。   荀宥接过驯服水匪、收拢水寨之事,桓容着手同郗愔商讨换地。   “以徐州两县换射阳?”   舆图铺开,画出交换的地界,郗刺使仔细看过,很有几分心动。   “使君将两县归入徐州,可趁势上表,请朝廷将青州划入管辖,着手修建广陵城。待辖地彼此贯通,再无需担忧朝廷合并或是分割郡县。”   见郗愔表情微变,桓容知晓自己说到对方的痒处。   “如此划分,阿奴怕要吃亏。”   桓容摇摇头,指着射阳和盐渎道:“如果事成,盐渎和幽州贯通一线,可开出一条新商路。盐渎货物运出之后,无需担忧途中生变。”   以郗刺使的精明,事情早晚会被发现。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方说出来。   更何况,如果换地事成,彼此可谓双赢。   为了修筑广陵城,彻底巩固手中的地盘,郗愔不会不答应。   果然,斟酌片刻,郗愔就点头同意了桓容的提议。只是提出条件,表书由他上递,盐渎运往京口的海盐,每季要增加三成。   “三成?”   “三成。”   “好。”   郗愔权威日重,是唯一能凭硬实力和桓温掰腕子的地方大佬。他上表要求换地,无论宫中还是三省一台都会给面子,等桓容从盐渎折返,事情九成可以定下。   至于增加的海盐数量,桓容不打算讨价还价。   想要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和聪明人打交道,空手套白狼的事基本不会发生。真有的话,压根不值得高兴,第一时间该担心自己的后路和小命。   桓容正要收起舆图,却听郗愔道:“阿奴且慢,可否将此图暂留半日?”   “使君可是要命人照绘?”   郗愔点头,略有几分赧颜。   堂堂的地方大佬,北府军统帅,驻扎京口十数载,竟要从他人手中拓绘舆图,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无需如此麻烦,容手中另有一张,稍后给使君送来。”   郗愔大喜,为表示感谢,令人取来三斛珍珠,两套犀角杯,一套象牙雕琢的亭台楼阁,当然,不忘加上两箱古籍。   桓容想要开口推辞,郗愔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让人直接将东西送到客厢。   “阿奴务必要收下。”   舆图的重要性不用多言,如果桓容不收,他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如此,容谢过使君。”   “该是我谢阿奴才对!”   待到桓容离开,做了半天布景板的郗融方才开口:“阿父,舆图果真如此重要?”   郗愔正抚过颌下长须,感叹后生可畏。乍然闻听此言,手一哆嗦,差点揪掉一把美髯。   “阿父?”   “多读书,少说话。”郗愔恨铁不成钢,“有炼丹的时间,不妨将《六韬》熟记。”   郗融面上现出几许为难。   郗愔狠下心道:“孙子、吴子、孙膑、尉缭子俱要熟记。如不从我之命,必要动家法,当着你儿子的面打!”   郗融:“……”   他的长子已经外傅,次子业已始龀,自己却要重温被亲爹管教的生涯,半点没有反抗的余地。   人生三十余载,莫非真要从头再来?   这叫什么事啊!   与此同时,马氏和慕容氏平安抵达姑孰。   车队抵达当日,桓伟和桓玄就被带到桓大司马面前,终日不见人影的桓济难得露面,对两个弟弟笑得格外和善。   他越是这样,马氏和慕容氏越是担忧。   风闻桓济此前的种种行径,知晓他的荒唐和暴虐,见他靠近儿子,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幸亏桓大司马在侧,从头至尾,桓济都没有碰桓伟和桓玄一根指头。   等桓温看过儿子,命人将他们送去居处,马氏和慕容氏齐齐松了口气,福身行礼之后,带着儿子退出正室。   衣裙拂动间,一缕暗香轻盈飘散,似有若无,和室内的熏香混合一处,未被任何人察觉。 第一百零九章 书信   因桓玄和桓伟的关系,马氏和慕容氏抵达姑孰之后,并未与其他婢妾同住,而是安排在距正室二百步外的回廊厢室,方便桓大司马每日来看儿子。   想到桓大司马接儿子来的目的,两人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先是仔细检查过室内,又将伺候之人一一唤来,面生的婢仆一概不用,寻出各种借口当场打发掉。   除此之外,两人对桓济格外防备。   凡是牵扯到二公子的消息,必要派人仔细打听,不敢有半点遗露。   为护住儿子,慕容氏更是豁出去一般,只用同出慕容鲜卑的婢仆,姑孰安排的人,无论面生还是面熟,未经允许不可踏入内室半步,更不能随便靠近桓伟。   一旦发现,必定要杖刑加身,不能打死也会打残。   纵然有之前的背叛,在慕容氏看来,鲜卑婢仆也比姑孰的汉仆可信。   她和马氏不同,对所谓的“世子之位”没有半点奢望,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以晋朝的制度和规矩,除非桓大司马的儿子全部死光,桓伟才会有上位的机会。不然的话,仅凭他的鲜卑血统,距南郡王世子就有千里之遥。   不是谁都能有李陵容和司马曜的运气。   “夫人,事情都安排妥当。凡是该打发的,奴一个没落。暂时送不走的也遣到外边,必定不会靠近六郎君。”   私下里,鲜卑婢仆仍唤慕容氏为夫人。   “我知道了。”   慕容氏点点头,轻轻拍着桓伟。   见桓伟睡得不太安稳,立刻示意婢仆放低声音,道:“这里不比建康。行事务必要小心。”   婢仆低声应诺。   慕容氏继续道:“在建康时,日子再难总是性命无虞。只要咱们知趣,殿下并不会刻意为难。到了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各个都是不怀好意。”   对比建康和姑孰两地,慕容氏顿了一下,表情中隐现几分晦暗。   “要想保住性命,说话办事必要小心,出入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一场祸事。届时我自身难保,更保不住你们。”   “诺。”   婢仆恭敬应声,小心看着慕容氏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夫人,郎主接两位小公子来姑孰,分明是有意亲自教养。以六郎君的聪慧,只要悉心教导,肯定能得郎主青眼。夫人和郎君未必不能再向前一步。”   话说到这里,婢仆眼中闪过亮光,明显哟几分期待。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撺掇?”   “回夫人,是奴自己所想。”婢仆继续道,“夫人出身皇室贵族,郎君天生尊贵。如果夫人有意,奴知郎主帐下有……”   “住口!”慕容氏低声喝道。   “夫人?”婢仆被中途打断,满脸都是错愕。   “这件事休要再提!”慕容氏见桓伟睡熟,对婢仆厉声道,“我是什么身份?在邺城是皇族,在晋地还比不上一个庶人!六郎君身上有慕容鲜卑的血,天生就被看低。妄谈什么尊贵,又凭什么和他的兄弟去争?”   “可……”婢仆还想再劝,看见慕容氏的表情,话全堵在嗓子眼,半句也出不了口。   “这次来姑孰,我们母子根本就是来为他人挡箭,那个位置压根不能指望。”慕容氏语带恨意,婢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如果六郎君才智平庸,不得夫主喜爱,我们母子俩尚有一条活路。如若不然,我和六郎君都活不过几年,姑孰就是我们母子的埋骨地!”   婢仆被吓住了,脸色煞白,嘴巴开合却没有言语。   “该看清了。”慕容氏垂下头,喃喃道,“这里不是邺城,我也不再是昔日的贵族女郎。在这里,咱们是胡人,和匈奴出身的宇文鲜卑一样,都是鲜卑胡。”   “夫人,奴该死!”婢仆额前冒汗,嘴唇抖得厉害,当即伏跪在地。她当真是昏了头,自作聪明,差点害夫人和六郎君陷入险境!   慕容氏依旧摇头,让婢仆站起身,道:“记住,以六郎君的身份,越是表现得聪慧越是危险。我看不到时,你们一定要设法引导他,不让他在夫主面前表现出彩,更不能压过桓玄。越是平庸越好!”   她宁可将儿子养成废物,让他变得庸碌。哪怕被桓大司马责骂疏远,被他人看不起,总好过丢掉性命。   桓伟是庶子,又有胡人血统,平庸才能活命。   什么南郡公世子,什么日后的前程,要是不能活着,全都是镜花水月,梦醒即散。   最开始,她嫉恨马氏,嫉妒她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更得夫主宠爱。现如今,她对马氏竟有几分同情。   看不清自身的境遇,带着亲子飞蛾扑火,终有一天将悔之不及。   “夫人,郎君还小,怕是不能明白夫人的苦心。”婢仆迟疑道。   “不明白就不明白,我只想保住他的命。等他长大,终有一天会想明白。”慕容氏苦笑,轻轻拂开桓伟额前的一缕细发,看着微卷的发尾,不禁愣愣的出神。   在晋地没出路,也没有办法回到慕容鲜卑。   他们母子的前路究竟在哪?   与慕容氏不同,马氏踌躇满志,对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她知道自己是妾,地位永远比不上南康公主,在李夫人跟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但是,如果她的儿子能成为南郡公世子,整个桓府都将属于她们母子。   待到儿子继承爵位,更可以为她请封!   到时候,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被尊称一声“夫人”。再不必像如今这般偷偷摸摸,而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马氏神情愉悦,不由得有几分飘飘然。   婢仆忙着整理衣箱,将春季的绢衣和襦裙取出,逐件展开熏染。   淡淡的香气在室内飘散,味道并不重,却格外的沁人心脾。   桓大司马处理完政务,顺道来看两个儿子。   走进室内,恰好遇暗香浮动,深吸两口气,一日的疲惫尽扫而空。见马氏迎上前来,身姿袅娜,娇羞的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心头陡然一片火热。   “见过夫主。”   “起来吧。”   桓大司马声音微哑,本想见过桓玄之后再去看桓伟,此刻全然抛在脑后。在马氏处用过膳食,竟是不顾左右婢仆,将她拦腰抱起,迫不及待走进内室。   马氏一声惊呼,貌似惊慌,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   满室温香中,灯火一直燃过三更。   次日醒来,桓大司马感到额头鼓胀,从未有过的疲惫。   以为是夜间放纵所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依旧按时召见幕府官员,处理辖地内的政务军务,同时不忘同琅琊王保持联络,维持彼此之间的“友好”关系。   自此之后,桓大司马像是被马氏迷住,连续五日宿在她的房中。马氏抓准机会,见缝插针,每每将桓玄带到跟前,数次博得桓大司马夸赞。   不过几天,府内上下均知七公子聪慧,极得南郡公喜爱。   马氏和桓玄水涨船高,桓伟似乎被彻底遗忘,慕容氏大松了一口气,甚至默默的感谢上苍。   府内的其她妾室却是嫉妒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活撕了马氏。为保住自身的荣宠,全部拼尽全力,对桓大司马使出浑身解数,就为求得大司马一顾。   温柔乡是英雄冢。   几次三番,桓温终于有些撑不住了。不得不暂时避开后宅,连续半月独宿正房。   饶是如此,他的精神也不比以往,头疼的症状时隐时现,性格变得暴躁。处理政务不喜听取他人意见,愈发变得专横跋扈。   这种改变日益明显,众人不敢多言,以为是桓大司马权威日重,偏遇上褚太后作对,心中不满所致。   唯有郗超觉得不对,奈何桓温对他的信任不比以往,纵然想要探查也是无从下手。   南郡公专横之言迅速传出,连建康亦有耳闻。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桓温身为权臣,专横于他并无太大损害。   最要命的是,桓大司马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再没恢复到以往。比起北伐归来、城下献俘时,此刻的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半百老人,须发渐白,皱纹渐生。   姑孰的消息传出时,桓容已经离开京口,由水路改行陆路,携三十余辆大车抵达盐渎。   三月的盐渎,草长莺飞,绿树繁茂。星星点点的野花绽放在路旁,空气中都似带着花香。   眺望巍峨矗立的城池,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想他初到西城,除了两个破旧的石墩和几排矮房,几乎什么都没有。   现如今,随着城池竣工,商贸发展,西城的繁华不亚于东城。因有城中最大的客栈,且价格相对便宜,吸引了相当多的外地商旅,数量最多的就是胡商。   就整个盐渎而言,单是税收就可傲视群雄,甩其他侨县两个马身。   “进城。”   深吸一口气,桓容令车队继续前行。   城门前,数名私兵正检验出入之人,见到打着桓氏旗帜的车队,看到驾车的都是熟人,不由得咧嘴大笑,转身对着众人道:“府君、不对,桓使君回来了!”   “桓使君?”   “朝廷授封桓县令幽州刺使,当然不能再称府君!”   众人先是一阵惊讶,旋即惊喜不已,奔走相告。   留在城外的商旅和百姓没有急着进城,反而将桓容的车队“包围”起来,欲要一睹桓使君的风采。   几名随家人入城的小娘子更是扬起声音,高声道:“闻郎君甚美,我甚钦慕!”   “郎君为建康女郎吟诵诗经,可为我等再诵一首?”   听到清脆中带着稚嫩的声音,桓容诧异从车窗望去,见到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女童,被父亲抱着,单手举着一把野花要丢过来,当下嘴角微抖。   这叫什么?   投掷训练从娃娃开始?   瞧瞧那个做爹的,非但不阻止还帮了一把。   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啊?!   身为前任盐渎父母,他很忧心啊。   车队被人群团团围住,健仆和私兵未得命令,不好直接驱赶。幸亏石劭闻讯赶来,将桓容救出重围。   见队伍中多出五六十张生面孔,观面相不似善人,颇似匪类,石劭的表情里不由带出几分疑惑。   “此事说来话长,现下不好明言,待回到县衙,我让仲仁与你详叙。”   桓容关上车窗,由城内的守军开路,车队顺利穿过城门,向县衙驶去。   比起离开时,盐渎西城发生不小改变。   城中房屋全部竣工,均是木石建造。   多数门窗朝街,门前挂着幌子,客栈、酒肆、食谱、南北的杂货铺一间挨着一间,人流穿梭不息,热闹非凡,生意明显不错。   商铺后被辟为住家,许多外来的商人被盐渎的繁荣吸引,纷纷在城内置业。   按照石劭的统计,西城房屋已有三成售出,余下多数租赁,单是收租就够当初的西城流民过得富足。   当然,环境造人。   即便手有余钱,城中百姓也少有在家中躲闲,要么自开生意,要么随商队跑船,还有的去盐场和工坊里做工,更有不少人到城外开荒种田,日子愈发过得红火。   偶尔有几个闲汉走在街上,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如今恶侠恶少年都懂得做工,好好的一个汉子竟是这样,岂能不招来白眼。   “去岁有十余胡商迁入,东城和西城无处安置,北城多是流民出身,不愿意接纳,仆擅自做主,将他们归入南城。”   穿过铺着石板的长街,马车停在县衙门前。   一路之上,石劭捡着重要的事报知桓容,其中就有秦氏坞堡带来的胡商。   “因明公同秦氏郎君定下契约,秦氏商队每季都要往来两地。这些胡商是随船前来市货,最多的是波斯人,其次就是吐谷浑和柔然,倒是鲜卑胡和氐人没见几个。”   为何会造成这种状况,桓容完全理解。   秦氏坞堡计划吞掉慕容鲜卑的地盘,趁势在北地称王。   秦璟在徐州造城,明显要稳扎稳打,将对手彻底揍趴下,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这种态势下,双方见面就要开架,哪个鲜卑人脑子进水,敢到秦氏坞堡的地界做生意?不被秦氏坞堡视做奸细,也会被邺城看做通敌,货物财产不保,小命都可能丢掉。   “我会在盐渎停留十日。”   下车之前,桓容对石劭道:“从下月开始,发往京口的海盐增加三成,仍按照之前的价格。送到建康的可适量减少,等到盐场出工再慢慢补上。”   “诺!”   桓容同石劭说话时,桓祎飞身跃下马车,看到高达三米的箭楼,不由得嘴巴张大。   这是县衙?不是哪座军营?   “阿弟,这县衙是何人造的?”   桓容回过头,没有回答桓祎的问题,而是笑道:“阿兄可喜欢?”   “喜欢倒是喜欢。”桓祎是武人,对军防有格外的爱好。   “既如此,阿兄想必会答应我的提议?”   桓容慢下半步,同桓祎并排前行。   “每年只需在盐渎留两三个月,且县中事务有专人处理,无需阿兄费心。等寻到合适人选,阿兄自可卸任前往幽州。”   “我不是担心这个。”桓祎捏了捏后颈,迟疑道,“我是担心自己没这份能耐,结果帮不上忙,反倒会拖累阿弟。”   他不能读书,看到官文就头疼。   选官旅威副尉还凑合,掌管一县政令不是开玩笑吗?   光是做做样子都很难熬。   “再者,阿弟上表推举我做盐渎县令,会不会让旁人抓住把柄,借机说你任人唯亲?”   桓容很是惊讶的看着桓祎,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桓祎瞅着桓容,渐渐由担忧变成疑惑。   “阿弟为何这般看我?”桓祎摸摸脸。难不成之前在车内吃米糕,脸上沾了什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桓容感叹道,“两位舍人果然有办法!阿兄今后在盐渎任职,可继续跟随仲仁和孔玙学习。”   桓祎无语。   在建康不算完,离开建康还要受这份罪?   “阿弟,你可是我亲兄弟!”桓祎满脸苦色,硬朗的五官挤成一团。   “当然。”桓容义正言辞,“不是亲兄弟,我哪会这么下力气!阿兄放心,就算仲仁和孔玙调任幽州,敬德照样会留下,不愁没人指点阿兄。”   桓祎:“……”   他突然觉得,离开建康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   桓容全不知兄长所想,短暂休息后,想起谢玄托他转交的两封书信,手指敲了敲桌子,看向空荡荡的鹰架,双眼微眯。   不知鹰兄何时能捕猎归来,他必须尽快联系秦璟,可能的话,最好能见上一面。   徐州,彭城郡   相里柳和相里枞离开之后,相里松和相里枣加快速度,投石器和攻城锤等重磅武器接连造好,配合武车使用,不说所向披靡,也能弥补坞堡兵源不足的劣势。   送到北地的武车属于精简版,和桓容专用的车架相比,基本就是宝来和宝马的差距。   饶是如此,也属于公输长出品,在北地是独一份。甭管阵前冲锋还是追击残敌,都能发挥小的作用。   相里枣性子跳脱,一刻也闲不下来。   待攻城锤造好,转而兴起研究床弩。   在盐渎受条件限制,略微伸展不开手脚。到了彭城就没那么多忌讳,秦氏坞堡财大气粗,只要有成品,压根不在乎他浪费多少。   秦璟忙着监督造城,操练新兵,演习战阵。   知道相里枣在折腾床弩,二话不说就带人抢了一回兰陵郡,得来的金银全部换成铁,并给洛州送信,调来城内最好的铁匠,配合相里枣的“研发工作”。   至于兰陵的鲜卑太守是否泪流成河……与他何干?   “此弩强劲,攻城守城皆为利器。”   秦璟十分清楚,阿父已经看透晋廷,不再想着同其合作,而是打算凭一己力击败胡人,统一北地。   和晋廷的关系,可以等到此后再议。   毕竟,是否能真的统一北方,秦策心中没底,秦璟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身为秦氏子,承继始皇血脉,理当捍卫华夏中原,纵横决荡,横戈跃马。   自汉末动荡,三国鼎立,西晋统一,胡族内迁,秦氏崛起西河,凡计入族谱的郎君,无一不能临阵杀敌。   坞堡经历的大战小战无数,秦氏家主少有寿终正寝。秦氏家族之中,越是嫡支出身的郎君,越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秦璟明白这个道理,秦玚秦玓也十分清楚,连秦玦秦玸都做好战死的准备。身为秦氏子,这是既定的宿命。除非乱世终结,否则没人能够打破。   登上城头,眺望南地,秦璟久久伫立不动,如一株苍松孤立。   碧空万里,鹰鸣声响彻天际,撕开难得的寂静。   矫健的苍鹰自南飞来,盘旋在城头之上,找准目标,旋即俯冲而下。   “阿黑?”   秦璟被从沉思中唤醒,看到飞落的苍鹰,见到苍鹰腿上绑着的竹管,冰雪苍凉的气息立时消融。看过竹管内的书信,更是唇角微掀,笑意晕染眼底。 第一百一十章 秦璟的诧异   太和五年,三月下旬,郗愔和桓容的上表先后送达建康。   彼时,庾皇后病入膏肓,每日里卧榻不起,汤药难进,渐渐变得人事不知,仅靠一口气吊着。医者想尽办法,始终没能让她醒来。   司马奕愈发荒唐放肆,连续数日未上早朝,听闻庾皇后病重,恐将寿数不长,半点不见哀伤,竟要鼓盆而歌,言是仿效先贤。   庄子鼓盆而歌,是对生死抱持乐观态度,出自真心的悼念亡妻。   司马奕此举无论怎么看都是胡闹。   幸好庾皇后已经陷入昏迷,不然的话,肯定会被他当场气死。   消息传出,满朝哗然。建康城中都是议论纷纷,对这个天子的言行举止暗暗摇头。   假如桓大司马这个时候提出废地,只要继任者仍为司马氏,自朝堂到民间只会拍手称快,无人会斥其为逆反之举。   令人费解的是,姑孰方面虽然屡有暗示,同琅琊王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却迟迟没有“实际”动作。   与之相对,明知道自己皇位坐不久,司马奕非但没有收敛行径,反而愈发的肆无忌惮,一天比一天荒唐。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   宫中气氛愈见紧张,褚太后频繁召见琅琊王世子,几次传出司马曜聪慧有德之言。建康城内的士族乐见其成,甚至会偶尔推上一把。   唯一忠于司马奕的,大概只有自幼照顾他的保母,和一两名身家性命系于他身的嬖人。至于其他人,一旦司马奕被废,绝无心与之“同甘共苦”,十成会一哄而散,各寻出路。   难得上朝一日,司马奕仍是醉醺醺,眼底青黑,半醒不醒,坐都坐不直。   殿中官员早已经麻木,无意指摘天子行事。待到乐声停,立即上奏郗愔表书,请天子裁度。   “换地?诸位如何看?”   司马奕打了个哈欠,压根不看殿中的文武。他貌似宿醉,脑中仍有几分清醒,明白三省官员只是走个过场,压根不是在问他的意见。   “臣以为此事可行。”   一名官员出列,阐明幽州和徐州相邻,且射阳和盐渎相接,重划辖县未尝不可。   有人开头,立刻有人附议。   此事早做出决断,只能司马奕点头盖印,发下官文。   看清众人态度,司马奕懒洋洋的斜靠在御座前,开口道:“这样多麻烦,干脆把盐渎交给郗方回,让他派人管理不就完了。丰阳县公现为幽州刺使,本就不该继续掌管盐渎。”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殿中都是聪明人,不用司马奕说也知道这样更加方便,但是事情不能这么办。   一来,盐渎如今的发展都是仰赖桓容,他岂会轻易放手;二来,郗方回同桓容素有联盟,更不会占这样的便宜。   最后,郗方回有意建造广陵城,巩固手中的地盘,双方私底下肯定有利益交换。如果朝廷自作聪明,百分百会吃力不讨好,两者一起得罪。   殿中寂静良久,有官员出列,道:“陛下,侨州、郡、县常有重划,此议为郗刺使所提,还请陛下斟酌。”   换句话说,郗愔势在必得,拦肯定拦不住。与其得罪人,不如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毕竟地方大佬之中,只有他一个能同桓温掰掰腕子。要是得罪了他,事情恐不好收拾。   司马奕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那就准奏。”   纠缠没有异议,能说出之前那句话,已经算是破天荒之举。   群臣应诺,随后又提出桓容上表。   “举荐桓祎为盐渎县令?”司马奕半躺在御座前,扫视殿中群臣,愈发显得醉意朦胧。   “准。”   几件事了,群臣再无上奏。   司马奕忽然坐正身体,提高声音,抛出一记惊雷,“前日太后同朕说社稷之重,朕想了两天,决定遵照太后之言,为社稷虑,立太子。”   什么?!   惊雷炸响,群臣愕然,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司马奕继续道:“朕有三子,诸位觉得哪个合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失去言语。   司马奕身为天子,提出要立太子合情合理。   虽有传言三个皇子出身可疑,但传言终归是传言,没有确凿的证据,没人会当着天子的面驳斥,说你儿子不是亲生的,不能继承皇位。   不,有一个。   可惜人在姑孰,远水救不了近火。   此时此刻,朝堂文武不约而同,一起怀念桓大司马的专横跋扈,堪谓奇事。   气氛凝滞许久,才有朝臣起身,言立太子是大事,不能如此草率儿戏。需要细细考察皇子才德品行,方才能做出决断。   有人开了头,众人接连附议,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陛下春秋正盛,无需如此着急,此事可慢慢商议。   当然,话并非如此直白,意思却是一个意思。   司马奕争不过众人,没法继续坚持。面上涌现怒气,干脆一甩长袖,将文武丢在殿中,自顾自转身离开。   他不是真心想立太子,而是想要趁机试探一下,看看朝廷中还有没有愿意帮他之人。   结果让他无比失望。   没有,一个都没有。   走出殿外,看着天空聚集的乌云,司马奕踉跄两下,坐倒在殿门前。双手撑在身后,在惊雷声中哈哈大笑,疯狂之态超出以往。   “你们欺朕,联合起来欺朕!”   笑声中带着苍凉,司马奕转头看向殿门,忽视殿前卫因震惊而扭曲的表情,凝视从殿中走出的文武,再次疯狂大笑。   不让他的儿子做太子?   想要扶持司马曜那个婢生子?   好!   当真是好!   反正自己前路已定,何妨再闹得大些?桓温早有谋反之心,不妨成全他,禅位给他亲子,看看满朝上下会是什么反应!   一念至此,司马奕倏地站起身,挥开上前搀扶的宦者,一边大笑一边迈步离开。   天下已乱,何妨再乱一些?   他不痛快,旁人也是休想!   盐渎   桓容不知自己躺着也中枪,即将被拉进一场突来的权利斗争。   送出给秦璟的书信,他便埋头翻阅账册,询问石劭近期事务。知晓盐渎的县政和军务已经走上轨道,今年一季的税收超过去岁半载,忍不住笑意盈眸。   “盐场增招数回盐工,可惜没有熟手。短期之内,出盐量无法大幅增加。”   如果只是粗加工,那自然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盐渎目前主要出产“雪盐”,需要的工序比以往复杂。出于保密考虑,最重要的两道工序掌握在少数匠人手里,制盐的速度渐渐赶不上飞来的订单。   “仆闻雪盐在北地价高,在极南之地常有稀缺。”   石劭说完这几句,开始眼巴巴的瞅着桓容。意思很明显,明公,按照现在的价格出货,咱们吃亏啊!   “咳!”   桓容咳嗽一声,避开石劭的目光。   他知道这点,但最大的买主是秦氏坞堡,其次就是京口,再次是太原王氏。三方的契约都是提前定好,自己也从市盐中换取了其他利益,短期内不好提价。   再者说,只是赚得少,并非没有赚。   盐是百姓生活的必须品,将价格提得太高并不合适。   纵然融入这个乱世,桓容心中仍有底线。   赚钱可以,但不能违背良心。   秦璟和郗愔购盐是自用,即便出售也不会将价格提得更高,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太原王氏有心提价,奈何桓容也在建康开了盐铺。如果价格相差太大,建康人不会轻易买账。   太原王氏的面子?   在这事上并不管用。   如此一来,建康的盐价略有波动,却并未超出合理范围。   “盐价不可再提。”桓容认真道。   “敬德,凡来盐渎市盐之人,需提前与之说明,如将雪盐市于寻常百姓,价格绝不可过高。一旦查出有人阳奉阴违,违背契约,绝不再与其市货。”   敢不守约,直接拉黑!   况且,盐利仅是基础,等他寻到甘蔗,想法制出蔗糖,那才是真正的暴利。不关乎国本,价格定得多高都随他意,想不赚钱都难。   “诺!”   石劭正色应诺,荀宥和钟琳交换眼色,愈发肯定自己的选择没错。   桓祎在一旁听了半晌,多数时间都在神游。等到桓容将账册看完,几乎要当场睡过去。   送走石劭三人,桓容转过头,好笑的看了一会,想要出声将他唤醒,又中途改变主意。眼珠子转了转,命婢仆端上新做的蜜糕,直接送到桓祎鼻子底下。   一、二、三……   桓容在心中默数,还没数到十,桓祎已经睁开双眼。   “阿弟?”桓祎看看蜜糕,又看看桓容,表情犹带困意。   桓容没忍住,将漆盘放到桓祎手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和古人相处久了,笑点竟不断降低。   需要反省。   “阿兄醒了?”擦掉笑出的眼泪,桓容道,“这是厨夫新制的蜜糕,里面加了腌制的桂花,阿兄尝尝合不合胃口。”   桓祎拿起一块送到嘴里,外层酥脆,里层绵软,蜂蜜融到糕里,竟比平日里用过的点心都好。   “阿兄觉得如何?”   桓祎鼓起一边腮帮,竖起一根大拇指。   这是他从桓容处学来,如今已能活学活用。   “阿兄喜欢就好。”桓容也夹起一块蜜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虽然甜,却没到齁人的程度,味道当真不错。   “我后日启程往幽州,仲仁留在盐渎辅助阿兄,敬德也会留到四月。”顿了顿,桓容低声道,“阿兄,为难你了。”   听到这番话,桓祎停下了动作。   “阿弟说这是什么话!”桓祎皱眉道,“我离建康本就是为阿弟。不能在身边保护,能帮忙也是好的!”   “阿兄,我保证,等到六月,至多七月,阿兄就能去幽州。”   “不用着急,稳妥为上。”桓祎摆摆手,道,“盐渎甚好,有新鲜的海鱼,我正好大饱口福。等到阿弟造出海船,我要乘船出海,为阿母找珊瑚,顺便去找海中大鱼!”   提到大鱼,桓祎两眼放光。   桓容忍不住又乐了,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好,我答应阿兄,一定造出能乘风破浪的海船,实现阿兄这个愿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兄弟俩击掌,相视而笑。   谁都没有想过,这个决定将带来什么。更不会预料到,桓祎乘船下海,这个世界又会生出怎样的变化。   太和五年,四月初,选桓祎为盐渎县令的官文送达盐渎。   桓容了却一桩心事,准备启程赴任。   临行之前,再三叮嘱桓祎事事小心,遇到姑孰送来的信件需多提防,拿不定的主意的事,最好同荀宥和石劭商量。   “我知,阿弟放心。”桓祎用力点头。   “还有,阿兄的课业不能落下。”桓容正色道,“不能读写无妨,我将阿楠留下,让他每日为阿兄读书,阿兄记住即可。”   桓祎嘴里发苦,抓了抓后颈,撞上桓容认真的表情,终究只能点头。   小童阿楠用力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郎君放心,仆一定日日为四郎君读书!”   桓容在会稽求学时,阿楠一直跟在身边,认得不少字。桓容随军北伐,石劭发现他机灵,有心加以教导,虽还不能独立记帐,但为桓祎读几卷书不成问题。   听闻此言,桓容满意颔首,桓祎嘴里更苦。   马车行出县衙,城中百姓夹道送行。   小娘子们挽袖而歌,犹带露珠的野花遍撒于地,说是香风引路亦不夸张。   “使君一路顺风!”   桓容推开车窗,又见到入城时向他扔花的小姑娘,心中觉得巧,不禁朝她挥了挥手。   此举引来人群中一阵骚动,女童附近的小娘子皆粉腮桃红,差点要联手拦住马车,不许桓容出城。   见状,桓容不得不走上车辕,顶着一脑袋鲜花,迎着陆续飞来的绢帕木钗,摆出潇洒姿态,吟一首卫风,恳请小娘子们让开道路。   祸是他自己闯的,成个花篮也要坚持下去!   车队出城之后,人群仍紧紧跟随,许久方才止步。   桓祎打马上前,看着坐在车厢里“摘花”的桓容,不禁道:“阿弟风姿非凡,我甚是羡慕。”   桓容转过头,神情略有不善。   如果说话的不是桓祎,他绝对放出人形兵器,就地取材,当场扎出一个“花篮”。   奈何说话是这位,到头来也只能想想罢了。   送到城外十里,桓祎停住脚步。   桓容在车内挥手,扬声道:“阿兄,保重!”   桓祎握住马鞭,大声道:“阿弟放心,莫要挂念我,一路顺风!”   一阵微风拂过,车队踏上官道,向西而行,距盐渎城越来越远。   桓祎驻足良久,等再也看不到车队的踪影,方才调转马头,对随行之人道:“回去吧。”   阿弟将盐渎交给他,他就要为阿弟守好。谁敢以为他愚笨好欺,想趁机抢占阿弟的心血,他必不与之干休!   桓容一行离开盐渎,过射阳、怀恩、富陵等县,入幽州临淮郡。   临淮郡始置于西汉,下辖高山、盱眙、堂邑等二十九县。王莽篡汉时改临平郡,东汉建立后改临淮国,其后国除并入东海郡。   西晋太康元年,临淮重新置郡,领高山、盱眙、高邮等十县。   东晋元帝南渡,设幽、兖、青等侨州。临淮划入幽州,下辖十县缩减为六县,大量收拢北来的流民。   幽州府位于淮南郡,与临淮接壤。哪怕府衙已经破败不堪,上任幽州刺使常居临淮郡,桓容仍打算去看一看。   行至两郡交接处,探路的私兵打马回报:“使君,前方有骑兵拦路。”   桓容诧异推开车门,问道:“可知来者何人?”   如果是要埋伏偷袭,理应不会给私兵调头的机会。如果不是……桓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瞪大双眼。   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正想着不可能,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鹰鸣。   眨眼之间,苍鹰飞入车厢,合起双翼,向着桓容鸣叫一声,顺势伸出右腿。   看着鹰腿上的竹管,桓容略感到无语。   有的时候,直觉太准也愁人。   待取出竹管里的绢布,证实心中所想,桓容神情微变,一阵惊讶闪过眼底,旋即变得凝重。   来者确是秦璟。   他之前送出消息,希望能同秦璟当面一会。没料想对方会来得如此之快。   而且……   捏着绢布,桓容紧锁眉心。   临淮位于两国边境,多次遭遇战火。之前秦璟与商队同行,进入边境无可厚非。如今领一支骑兵仍能来去自如,畅行无阻,边境守军未发出任何警报,这究竟代表什么?   桓容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深想。   联系到秦氏称王的打算,不自觉的攥紧十指,将绢布揉成一团。   “来者共有几人?”   “回使君,不超过两什。”   那就是不到二十人?   莫名的,桓容松了口气。   “请他们过来。”   “诺!”   私兵打马驰出,桓容侧身靠向车壁,闭上双眼,单手捏了捏额际。   钟琳恰好在车内,见桓容这个表现,不禁问道:“使君知晓来者是谁?”   “知道。”桓容睁开双眼,“是秦氏坞堡的仆兵。”   秦氏仆兵?   钟琳神情数变,很快和桓容想到一处,甚至比他想得更深。   桓容没有多言,单手敲了敲车壁,自暗格中取出装有书信的木盒,咬了咬腮帮,振作精神,等着秦璟到来。   不到片刻,前方扬起一阵沙尘,继而是隆隆的马蹄声。   十余名黑甲骑士策马奔驰,如一枚利矢,离弦疾射而来。   纵然知道对方没有敌意,仍觉煞气扑面。车队中的私兵和健仆绷紧神经,典魁和钱实更是横跨两步挡在车前。   蔡允很想往前凑,在桓容面前表现一下。可惜被典魁挤开,压根没捞到机会。   行到近前,骑士猛地拉住缰绳。   骏马嘶鸣声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的骑士摘下头盔,两缕额发落在眼尾,愈发衬得眉如墨染,眸似寒星。   “容弟。”骑士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车前,正是特地自彭城赶来的秦璟。   桓容跃下马车,正身揖礼,笑道:“许久未见,秦兄一向可好?本以为尚需时日,未料能在这里遇见。”   说话间,视线扫过跟随秦璟的骑兵,意有所指。   四目相对,秦璟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数月不见,容弟似有不小变化。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化的桓使君   四月的临淮天气多变,时常是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临近未时,天空又飘起小雨。   车队一路从盐渎行来,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遇上雨水,早习惯路途艰难、天气多变。   不用多做吩咐,健仆和私兵已将大车靠拢,迅速拉起木板,挡住大车四周。同时摊开油布,将车顶牢牢遮住。   过程中,不忘在边缘留出几尺,用竹竿撑住,以粗绳绑缚,充做众人避雨之处。   健仆和私兵行动默契,不到一刻钟,大车均被油布罩住,不留半点缝隙。   秦璟带来的骑兵陆续下马,同样撑开雨布,却不是为自身挡雨,而是盖在了马背上。   桓容看不过去,命人将骑兵请到大车附近。   “雨水渐大,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不如一起躲一躲。”   秦璟谢过桓容好意,命麾下看顾好战马,再借大车避雨。自己登上武车,与桓容对面而坐。   “阿黍,准备些姜汤分给大家。”   “诺。”   阿黍领命,福身退出车厢,在雨中撑开竹伞,唤来车队中的厨夫分头忙碌。   车中剩下桓容同秦璟二人,都没有急着出言,而是端起茶汤慢饮,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   如桓容所料,雨势越来越大,推开车窗,可见大雨连成一片,自云中泼洒,仿佛当空垂下的幕布,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车辙都被雨水注满。   雨滴密集下落,溅起一团团水花。   雨水打在车厢上,发出阵阵钝响。   苍鹰收拢翅膀,老实的站在木架上。   梳理过羽毛,转头从托盘上叼起一条肉干,嫌弃似的半吞不吞。遇上秦璟转头,讨好的蓬松胸羽,可惜没得来奖励,郁闷得叫了一声,肉干垂直落地。   阿黍许久未归,桓容看着窗外的雨幕,隐隐有几分出神。   秦璟放下茶汤,目光落在桓容脸上,轻声道:“容弟喜雨?”   闻听此言,桓容不由得一哂,胡乱的点了点头,收回乱飞的思绪。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木盒,送到秦璟面前。   “这是?”秦璟看向桓容,表情中带着疑惑。   “秦兄一观可知。”   秦璟又看桓容一眼,随手打开盒盖,发现内中是两封书信。   信封的纸质不是寻常人能用,封口的蜡更是难得。   秦璟拆开蜡封,取出信件展开,匆匆扫过两眼,当即神情微变,眼中闪过一抹桓容看不懂的情绪。   信纸没有裁开,而是以整张纸书写而成,其后重复折叠,类似于明清时的奏折。   依纸张透出的字影,信并不长,粗略估算不过两三百字。秦璟看信的时间却格外长,目光定在信尾,引得桓容好奇心顿起,很想知道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不料想,秦璟看过两遍,直接将信纸合拢,装入信封,贴身收好。   “信中之事关乎重大,我不能做主,需得禀告家君。”   桓容愈发感到好奇,不由开口问道;“信中是何内容,秦兄可方便透露一二?”   “容弟不知?”秦璟面露诧异。托桓容送信,竟未将信件内容告知。如是寻常也就罢了,但思及信中所言,不得不让他皱眉。   “不知。”桓容摇头。   “告知容弟也无妨。”秦璟沉声道,“谢侍中信中有言,晋室有意同坞堡联合伐燕。”   什么?!   桓容以为自己听错。   他与谢安仅得一面之缘,与谢玄却有几分交情。通过谢玄之口,他多少能了解谢安的为人。以谢侍中的行事风格,实在不像会写这样的书信。   “容弟不信?”   “不是。”桓容蹙眉。   他相信秦璟的为人,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骗他。只是他不明白,建康的事还没掰扯清楚,怎么又扯上北边?   为皇位继承之事,建康、姑孰和京口正三方角力,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这种情况下,难言历史会依照原来的轨迹发展。   然而,究竟是司马昱成功上位,还是司马曜取而代之,总要有个结果。   如此重要关头,朝廷不忙着联络郗愔对抗桓大司马,反倒要同秦氏坞堡联合伐燕,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脑袋进水了还是打肿脸充胖子?   越想越是糊涂,桓容的脑袋里就像缠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线头。   “容弟可是不解谢侍中之意?”秦璟忽然开口。   桓容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明白。   在聪明人跟前不懂装懂没任何好处。   “还请兄长帮忙解惑。”   “晋室未必真有意联合坞堡伐燕。”秦璟说话时,单手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白皙的指尖同深色的硬木形成鲜明对比。   不是真有意伐燕?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脑海中灵光微闪,奈何速度太快又过于模糊,依旧似懂非懂。   “建康之事我略有耳闻,晋室此举大有深意。”   秦璟探过桌面,将木盒推到桓容身前,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桓容手背,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桓容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借收起木盒将手缩了回去。   严肃的时刻,此举未免不合适。至于绯红的耳根……无他,车中闷热而已。   秦璟微掀嘴角,笑意染上眼底。   “咳!”   桓容不自在的咳嗽一声,端正表情,本意是严肃一下气氛,不想抬头就撞进了黑色的眸底,头皮一阵阵发麻,登时有种挖坑自己跳的挫败感。   “秦兄,”桓容攥紧手指,暗自压下心头悸动,声音微哑道,“可否为容解惑?”   秦璟见好就收,以免真惹得某只狸花炸毛。   “我日前获悉台城之内不稳,术士卜出‘晋室安稳,天子出宫’的卦象。”   桓容心头发沉。   即便是在建康城内,扈谦占卜出的卦象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为何秦璟张口就能道出?   究竟是秦氏坞堡神通广大,还是台城早就成了筛子?   “去岁晋军北伐,虽是半途而废,未能攻下邺城,又放走了中山王,却得两场大捷,擒获慕容垂手下大将悉罗腾,桓大司马善战之名传遍北地。”   “今岁元正御前献俘,盛况空前,桓大司马民望之高,我亦有几分耳闻。”   桓容看向秦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越渐复杂。   “现如今,桓大司马功高望重,处尊居显,似得万夫之望。晋室天子却终日沉迷于酒色,不理朝政,人心尽丧。”   说到这里,秦璟收起轻松表情,双目涌上一层暗色,一瞬不瞬的凝视桓容。   “以桓大司马今日声望,纵言废立亦无不可。”   于他来看,天子注定被废,皇位由谁继承才是关键。这其中关系到晋室和桓温双方的利益和态度,很显然,两者并未能达成一致。   晋室此时联络秦氏坞堡,表面是为伐燕,背后绝非如此。   恐怕是为防备桓温起兵,郗愔对抗不过或是中途改变主意,在外寻找联盟。   “秦兄,”桓容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道,“莫要再说了。”   事实上,秦璟说到桓大司马的民望,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再提皇位继承,更如醍醐灌顶,脑中的乱麻瞬间解开。   不用秦璟继续提点,他已能猜出谢安写这封信的用意。   以江左宰相之才,不会看不出慕容鲜卑日暮西山,秦氏坞堡注定崛起。   如秦璟所言,朝廷并非真正有意出兵,而是借此向日后的“邻居”表明态度,希望秦氏坞堡能够明白,大家都是汉人,最好不要轻易起干戈,联合起来才是上策。   如果秦氏坞堡愿意接下橄榄枝,必会对晋室留存几分善意。   一旦桓温谋逆,郗愔靠不住,朝廷便有机会从北地借兵。哪怕是饮鸩止渴,有引狼入室之危,好歹是司马氏的一条出路。   如果桓温知晓此事,怕也会顾忌几分,不敢轻易起干戈,正好给朝廷喘息之机。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结盟,只是不落于纸上,为的是防止事情不成授人以把柄。   王坦之和谢安同为朝廷股肱,信中内容必定大同小异。而两人送出这样的信,台城内的褚太后不会不知道。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叹息,褚太后一度临朝摄政,能在史书上留名,政治手腕和魄力实在非同一般。   仔细想想,自己作为送信人,明显是被拖入局中。   南康公主几番努力,为的就是不让桓容被褚太后算计。结果桓容一时大意,疏于防备,怕是要让她的苦心付之流水。   桓容再次叹息。   想要真正走进朝堂,果然还要继续历练,多方积累经验。   总之一句话,任重而道远。   秦璟看着桓容,见他神情变了又变,愈发肯定之前的念头。   容弟的确是变了,而且变化不小。   两人说话时,阿黍已带人熬煮好姜汤,提着陶罐分发下去。无论是车队中人还是秦璟带来的仆兵,都能分到满满一碗。   让桓容头疼的姜汤,于众人而言却是好东西。   满满一碗下腹,辣味由喉间滑入胃中,瞬息涌入四肢百骸,浑身都暖了起来。   钟琳坐在一辆马车上,正铺开舆图细细查看。听到车门被敲响,见是阿黍亲自来送姜汤,忙起身接过。   “秦氏郎君在明公车内?”   “是。”   阿黍并未多言,姜汤送到就转身离开。   钟琳捧着漆碗,凝视车外冷雨,迟迟没有饮下一口。   回身再看舆图,思及桓容同秦璟的交情,想到盐渎同秦氏坞堡的生意,联系到朝廷内外的种种,心头发沉,神情愈发严峻。   “如果仲仁在就好了。”   荀宥在身边,好歹能帮忙分析一下,秦氏坞堡究竟是何打算,是满足于称王统一北方,还是打算一统南北,最终取代晋室。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明公都会受到影响,必须要早作打算。   “步步艰难啊……”   钟琳低喃一声,端起姜汤喝下一口。   姜汤依旧有些烫,他却半点不觉,皱眉坐到桌旁,心思全部落在舆图之上。   武车内,桓容抛开书信之事,转而询问秦璟为何从西来。如果是从彭城出发,该到临淮才是,而非从淮南绕原路。   事实上,他更想问一问,秦璟是如何率领骑兵过境。   天子再无能,宫中还有褚太后坐镇,朝堂上不乏谢安王坦之等有识之士。为防备恶邻,驻扎在边境的将领绝非酒囊饭袋之辈。   这十余骑能来去自如,始终不被边将发现,是人就会产生疑问。   “容弟不知?”秦璟挑眉,疑惑的表情不似做伪。   “秦兄所指为何?”他该知道什么?难道是边境守将玩忽职守,还是干脆投靠了秦氏坞堡?   “袁真叛晋,现据寿春自立。”秦璟看着桓容,见他面露惊讶之色,也不禁皱眉,“容弟授封幽州刺使,此事竟无人告知于你?”   “袁真据寿春?多久?”   “容弟可记得我曾与你书信,言袁氏有三家投靠之举?”   桓容倏地瞪大双眼。   那么久?   秦璟颔首,继续道:“我此行即是借道寿春。”   桓容默然。   指责秦璟?   他还没有丧失理智。   以秦璟的立场,袁真叛晋与否都不损伤秦氏坞堡的利益。相反,袁真据寿春自立,并有意带着地盘和手下投靠,对坞堡更是有利。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必须冷静。   冷静才能清醒。   头脑足够清醒,才会彻彻底底的认识到,秦璟和他有生意往来,彼此之间算是由利益维系的一种联盟。但究其根本,他们并不属于一个阵营,牵扯到关键利益,仍有可能反目成仇,甚至刀兵相向。   现下,秦璟能特地来见他,并将寿春之事据实以告,已经是不小的人情。   假如他不知底细,两眼一抹黑的撞进去,吃亏是小,说不定就要送命。   袁真会叛晋,桓大司马就是源头。   遇上桓容,他不会念及两人在北伐时结下的“友情”,九成会迁怒,举刀将他咔嚓掉,人头送去姑孰。   剩下一成,大概会留下桓容的小命,判断他的利用价值,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桓容进了寿春,百分百凶多吉少。   不去?   幽州府就在寿春!   如果没有遇上秦璟,按照预定的行路计划,他早在自投罗网的路上。   “难怪了。”   桓容疲惫的合上双眼,口中尝到难言的苦涩。   难怪朝廷授封他为幽州刺使,渣爹竟然没有开口反对,更没指使朝中势力加以阻挠。八成早知袁真奔赴淮南,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之前在台城,褚太后提及幽州,言辞间说是委屈自己,难保不是明知此事,仍要隐瞒消息,安抚住亲娘,让自己老老实实奔赴幽州,不在中途出现波折。   对晋室而言,袁真属于叛臣,必当诛之。   桓容和袁真对上,假若胜了,朝廷免去一桩心事,无外乎给些嘉奖;若是败了,便能以此为借口从流民中征兵,既能灭掉袁真,又能增强自身实力,还可收回让人眼红的盐渎,可谓一举三得。   指责朝廷隐瞒消息,让他来送死?   古时交通不便,寿春距建康千里,只需推脱路上遇阻,大可成功甩锅。   在这件事上,桓大司马和褚太后采取的手段不同,目的却极其相似。   该说是讽刺?   桓容嘴里更苦。   这件事郗刺使知不知道?   他不敢想。   如果唯一算是牢靠的盟友也是背后推手,他今后该相信谁,又敢相信谁?   他突然理解了南康公主曾说过的话。   世事无奈,有的时候,不是有实力就能万事遂心。想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一脚踏入圈套、无奈憋屈死的还少吗?   不过是一个幽州刺使,就让自己成为对抗袁真的盾牌,又拉入和秦氏坞堡联络的网中,随时可以成为弃子,当真是要压榨出最后一分利用价值。   如果桓容不是当事人,百分百要对褚太后竖起大拇指。   这样的谋略和手段,当真不是寻常人能玩得转的。   “让秦兄见笑了。”桓容苦笑,莫名的觉得憋屈。   “容弟可曾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   “怎么走?”桓容依旧是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夫人曾说过,想要在乱世立足,必定会手染鲜血。   仁慈未必结成善因。   桓容吃下这记教训,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容弟,我之前所言依旧有效。”   “什么?”   “如有一日,容弟无意留在南地,可持青铜剑往秦氏坞堡。”   “我记住了。”桓容点点头,真心实意的笑了。   有南康公主在,非到万不得已,实在走投无路,他绝不回弃晋北上。但是,秦璟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让他暖心。   被阴谋诡计环绕,周身缠绕着蛛丝,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是困境。   秦璟愿意伸出援手,无论目的为何,都让桓容心存感激。   雨水渐渐停歇,阳光破开云层,地面留存的水洼反射粼粼波光。   一道彩虹横跨半空,一群和褐灰色的鸟飞过,貌似是北归的大雁,队形虽然漂亮,叫声却着实有些刺耳。   桓容走出车厢,利落的跃下车辕。   单手搭在额前,眺望犹如水洗的碧空,心头的阴霾渐渐飘散,脸上不自觉现出笑容。   “使君,可要继续往淮南?”   “不了。”桓容放下手,看一眼站在身侧的秦璟,对钱实道,“掉头回盱眙。”   “盱眙?”   不只是钱实,闻声过来的钟琳也是面露诧异。   “寿春被叛军占据,淮南郡已非善地。”桓容深吸一口气,道,“我将上表朝廷,言明叛军之事,并请将州府改置临淮。”   桓容说话时并未避开秦璟,钟琳似有意阻止,却见前者眨了下眼,虽不能深解其意,到底没有多言。   命令既下,众人迅速收拾起大车,启程返还。   秦璟带队送出数里,即将分别时,只见桓容推开车窗,示意他靠近。   “有事麻烦秦兄。”   “何事?”   “如借道寿春返回彭城,还请将我之前所言尽数告知袁使君。”   秦璟挑眉,当下笑道:“容弟让我送信,可有什么好处?”   “好处?”桓容笑弯双眼,道,“我有一笔大生意,必能赚得盆满盈钵,届时送秦兄一成,如何?”   “仅是一成?”   “一成半,两成,不能再多了。”   桓容颇有几分纠结,秦璟不由得朗笑出声,纵使一身铠甲,照样掩不去高门郎君的潇洒俊雅,不世之姿。   “好,两成,说定了!”   秦璟忽然自马背弯腰,呼吸擦过桓容耳际:“容弟,留不留袁真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果改变主意,可送信至彭城。为那笔大生意,璟必不负所请。”   话落,不等桓容回答,直起身调转马头。   一声呼啸之后,十余骑奔驰向西,马腹贴地,隆隆的马蹄声中,很快只余一抹烟尘。   桓容捂着耳朵,思量秦璟的话,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好心情没能维持两秒,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既然都要算计他,就别怪他下手狠。   还是那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照样干翻穿皮靴的。   与人为善走不通,那就干脆撕破脸,比一比谁更黑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桓容上表   盱眙属临淮大县,历史久远,春秋时名善道,曾为诸侯会盟之地。   秦始皇统一六国,实行郡县制,盱眙始建为县。先属泅水,后归东海。秦末天下大乱,项梁拥立楚怀王之孙于此建都,号召天下英雄。   西汉立国之后,盱眙曾先后属荆、吴两国。其后国废归入沛郡。汉武帝置临淮郡,盱眙又从沛郡移出,改治临淮,为临淮都尉治所。   此后经新朝、东汉至三国,盱眙一度归于东海郡和下邳郡。魏国后期,还曾因战乱民少成为弃地。   司马氏代魏之后,朝廷划出下邳属地重置临淮郡,盱眙再归临淮。直至东晋太和年间,该县始终是临淮郡治所。   桓容一路西行,沿途留意幽州辖下郡县,派遣私兵健仆打探消息,其后综合记录成册,确定盱眙最适合改置州府。   一来,盱眙历史悠久,地理位置重要,和彭城相距不远,方便打探北方消息;   二来,盱眙的辖地在郡内数一数二,适合开垦耕地,垦荒种植;   三来,该县在永嘉年间即有流民涌入,人口属郡内最多,方便发展生产、开辟贸易;而流民的基数大,同样方便桓容捡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临淮治所在县内。   桓容想要拔除钉子,扫除拦路虎,像在盐渎一样干脆利落的灭掉地头蛇,最适合在此地“动手”。   一旦障碍扫清,便能设法选贤任能,再郡县内安插人手,拓展人脉,彻底掌握临淮郡,继而将整个幽州纳入掌中。   计划很好,要实行却有一定困难,人手就是个大问题。   对此,桓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抓紧捡漏。   前往盱眙的路上,钟琳被请入武车,共商幽州之事。   茶汤送上,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沉思半晌,将需要实行的步骤一条条列在纸上。因有部分是临时想到,记录下的内容十分繁杂,没有什么条理,换成寻常人看到,八成会一头雾水。   钟琳则不然。   看着桓容一项接一项列出,他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惊讶变为震惊,继而成为钦佩。到桓容落下最后一笔,已是盯着纸上的墨迹出神,久久回不过神来。   桓容放下笔,摘出其中一页,递到钟琳面前,开口问道:“我欲依此行事,孔玙以为如何?”   “善!”钟琳拊掌笑道,“明公之谋大善!”   桓容又提笔圈出两项,道:“我闻淮南郡太守与袁真乃是姻亲,彼此交情莫逆。此番袁真拥兵占据寿春,他九成随之叛晋。”   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神情肃然。   “离开建康之前,我曾大致了解幽州下辖郡县的官员。临淮、淮南以及陈郡三地太守有亲,淮南和陈郡太守更为从兄弟,其家族祖上曾为吴国官员,在郡内树大根深,屡有不满晋室之语传出。”   桓容收紧十指,表情中浮现几许凝重。   “若是淮南太守随袁真叛晋,临淮和陈郡怕也在左右摇摆。时日长了,难保会是什么态度。”   “明公缘何得此结论?”钟琳问道。   “孔玙是在考我?”桓容挑眉。   “仆不敢。”钟琳嘴里否认,眼中却带着一丝笑意。   桓容摇摇头,明白钟琳是想借机提点自己,干脆道:“自进入幽州以来,我的身份早不是秘密。”   车队过郡县时,打出刺使旗帜,当地太守县令均率下属官吏出迎,言辞之间多有恭维,却无一人提及寿春之事。   若是离得远,消息不畅通,尚且情有可原。   临淮郡就在淮南郡边上,当地的官员会不知道寿春有变?不晓得桓容将有去无回?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结果倒好,从上到下、从太守到县令,都是表面恭恭敬敬,满口赞扬,背地里各有谋算,连个暗示都不愿意给。   八成早视他为“死人”。   这样的表现,说暗中没有猫腻,可能吗?   傻子都不会相信!   “明公将州府改置临淮,掌控郡县政务,必先整治当地豪强,清理衙门官员。”见桓容说得明白,钟琳也不再卖关子。   临淮太守和盱眙县令首当其冲。   “我知。”桓容点点头。   初来乍到,想要在当地立稳脚跟,必得雷霆手段,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血,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如果人手够用,桓容很想将临淮治所的官员吏目群全部换掉,一网打尽。   奈何不具备条件,都灭掉没人干活,只能抓大放小,先朝“起带头作用之人”动手,给他人一个警告。   剩下的人老实则罢,不老实的话,等他抽出手来,在流民中筛选几回,大可以逐个替换,挨个收拾。   “我将上表朝廷,言明寿春之事。为剿灭叛军,须得在幽州境内征兵,数量不下两千。”   魏、晋刺使有领兵和单车之别。   桓容为单车刺史,假节都督幽州诸军事,未加将军号,即是平时不领兵只问政事,仅在战时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并可斩杀违反军令之人。   乍一看,这个安排并没什么。但联合寿春之事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从最开始,朝廷就在防备他。   身为丰阳县公,有实封,食邑五千户,桓容手中握有五十虎贲和千余私兵,战斗力在北伐时得到检验,以同等的兵力,对上北府军和西府军都能拼上一拼。   如果授封领兵刺使,桓容的权力将增大数倍,可以随时征发流民为州兵。一旦握有兵权,早晚尾大不掉,再想算计甚至掌控他,无异于难如登天。   桓大司马就是最好的实例。   想走到这一步很难,但总要防患于未然。毕竟桓容是桓温的亲儿子,难保不会走上和亲爹一样的道路。   想通其中的关节,桓容不由得冷笑。   一场杀身之祸被他躲过,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算了。   袁真既然占据寿春,那就让他继续占着。只要他没有马上投靠胡人,自己甚至可以帮上一把。   有这伙叛军在,他才能光明正大行使“战时”的权力,更可以趁机清理手下官员。   一个“违反军令”的帽子扣下来,甭管是太守还是县令,全部一撸到底,不服者直接依军令斩杀。   防备他拥兵自重?   那他就拥给他们看!   寿春的叛军摆在那里,朝廷没有证据,照样奈何他不得。   想算计他?   不妨尝尝挖坑自己跳的滋味。   “明公可想好了?”钟琳正色问道。   第一步迈出,必定再难回头。   桓容颔首。   他让秦璟给袁真带话,为的是说动对方和他共同演一场戏。   互助互帮,对空放枪,做给朝廷看。   袁真可以继续在寿春呆着,不至于带着全家老小逃亡北地,背上投靠胡人的骂名,为世人唾弃;自己正好趁机征发州兵、扩充私兵,收拢当地各方势力。继而扎根临淮,向整个幽州动手。   “明公,袁真已为叛臣,且同大司马有旧怨,此计的确可行,然变数仍在。如袁真首鼠两端,一边答应明公一边暗通北地,一旦事情泄露,明公亦将身陷险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祸上身。”   钟琳的意思很明白,借寿春之事上表可行,同袁真联合则要再议。   “孔玙的顾虑我很清楚。”   “那……”   桓容摇摇头,截住钟琳的话,手指习惯性的点着桌面。见窗外又飘起细雨,将狼皮制成的斗篷盖在腿上,低声向钟琳道出一个秘密。   “袁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听闻此言,钟琳瞳孔紧缩,心头巨震。   袁真重病?   如果情况属实,此事大有可为!   “明公,此言当真?”   “当真。”桓容点头。   两成利益不是白送,秦璟不只为他带话,更透露一条重磅消息:袁真病重。   从秦璟的话中推测,袁真的这场病非同小可,很可能药石无医。再糟糕点,甚至熬不过几月,很快就将一命呜呼。   袁真统领豫州多年,身为一方大佬,宦海沉浮半生,自然不缺计谋手段。可惜儿子却及不上老子,魄力手段不及亲爹五分。   若是他病死,袁氏定然群龙无首,立即会分崩离析,成为他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必须趁他还在,请下征兵的官文。”   渣爹想要借刀杀人,褚太后想榨干自己最后的利用价值,前提都是袁真活着,并且生龙活虎,能带兵打仗、挥刀砍人。   由此,桓容大胆推测,袁真病重的消息还是秘密,至少建康和姑孰都没有得到消息。   “明公,事不宜迟。”   知晓袁真命不久矣,钟琳比桓容更形焦急。   要动手就趁快,必须快刀斩乱麻。   哪日消息隐瞒不住,这面大旗可就没法扯了。   “仆以为无需等到盱眙,明公可立即写成表书,遣人快马加鞭送入建康。并将消息透露给公主殿下知晓,借留在建康的人手在城内散布消息,助明公达成此计。”   以桓容的身份地位,寿春的消息都能被死死瞒住,想必建康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员都被蒙在鼓里。   既然如此,无妨将消息放大,让建康人都知道,寿春乃至淮南郡已被袁真掌控,朝廷竟一直无所作为,反而千方百计隐瞒。   桓容身为幽州刺使,有责任剿灭叛臣,手下军队不够,自然要从州内征兵。   朝廷答应便罢,如不答应,还有更多的后手等着。   论起玩计谋手段,桓容或许不是褚太后等人的对手,但调动舆论支持,深居台城的褚太后却要差桓容一截。   必要时,渣爹的名头也可以用一用。   没道理别人将他算计到骨子里,他却不能反过来利用。   桓容已是下定决心,既然要撕,那就撕个彻底;既然要黑,那就黑到不容其他颜色存在,让对手如陷深渊,整日心惊胆战,觉都睡不安稳!   逼急了他,巴掌大的小鱼亮出一口獠牙,瞬间进化食人鱼。哪个敢伸手,皮肉不算,骨头都能给你咬碎!   “上表如何写,我已有腹案。不过还需孔玙帮我润色一番。”   “诺!”   车外细雨绵绵,桓容铺开竹简,提笔饱蘸墨汁,悬腕简上,深吸一口气,落下了第一行字:“臣桓容启陛下:臣授封幽州刺使,近至临淮,闻寿春之变,叛臣袁真拥兵据城,大惊……”   天空中阴云笼罩,冷风卷着雨水飘洒飞落,瞬息连成一片。   车厢内光线幽暗,阿黍点燃两盏三足灯,灯足恰好嵌入矮桌边角。   灯身内部有特殊的构造,火光摇曳中,不闻半点烟气,仅有橘红的火光的腾起,映亮执笔人的一双手,修长、白皙,落下的字却如刀锋一般。   仅扫过两眼,阿黍便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   这份上表不是她该看,也不是她能看。但从目光所及的内容,她完全可以肯定,表书递送建康,必将掀起一场风雨。   无论下发的官文如何,都无法阻挡郎君的脚步。   如果说盐渎是郎君挣脱桎梏的第一步,幽州必将成为他立身的根本。   然而,身在建康的公主殿下又将如何?   阿黍低下头,用力咬住嘴唇,盯着半掩在衣袖内的手指,看着微微泛白的指尖,心头飘过一层阴云。   表书一挥而就,桓容看过两遍,当即交给钟琳润色。其后铺开绢布,写成给南康公主的书信,仔细塞入竹管,系到苍鹰腿上。   “去吧。”   苍鹰竖起翎羽,明白表示老子不爽,不能做白工。   桓容笑了笑,自柜中取出一盘肉干,同时拂过苍鹰的背羽,道:“等你回来,给你新鲜的羊肉。再者说,到了阿母那里还愁没有好东西吃?”   苍鹰似乎听懂了,不情愿的吞下三条肉干,对着桓容鸣叫一声。   “我就说成精了。”   桓容低声嘟囔,顺势推开车窗,目送苍鹰振翅飞远,任由雨水打在脸上,许久动也不动。   “郎君,小心着凉。”阿黍将斗篷披在桓容肩上。   “阿母应该搬入青溪里了吧?”桓容依旧望着车外,出口的话貌似问句,却不像要得到回答。   阿黍没出声,取出一只精巧的香炉,揭开炉盖,放入一小块暖香。   熟悉的香气萦绕鼻端,桓容缓缓舒了口气。回过身时,钟琳已经停笔。   桓容活动两下手指,又取出上表专用的竹简,将润色后的内容重新抄录。   大概两刻种的时间,几匹快马从车队奔驰而出,马上骑士携带装有表书的木匣,冒雨驰往建康。   车队继续前行,穿透雨幕,身后留下一条条被雨水覆盖的辙痕。   “明公,还有半日将到盱眙。”钟琳道。   “恩。”桓容点点头,目光再次转向车外,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到了盱眙,可按计划行事。”   “诺!”   淮南郡,寿春   送走秦璟一行,袁瑾带人匆匆返还。刚行到正室门外,就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袁瑾心头一跳,顾不得换下半湿的外袍,大步走进室内。   绕过立屏风,药味更加浓重。   两名医者立在榻前,均是眉心深锁,满面难色。一名婢仆跪在地上,手中托着半碗汤药,另外半碗泼洒在地,似流淌的黑血。   袁真弯腰伏在榻边,一阵强似一阵的咳嗽,之前服下的汤药尽数被呕出,脸色白得吓人。   “阿父!”   袁瑾大惊失色,几步扑到榻前,小心的扶住袁真,不顾被污物沾染,亲自为他奉上汤药。   袁真无力的推开汤药,继续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阿父?”袁瑾愈发焦急。   “水……咳、咳!”   “快取水来!”   婢仆因腿麻反应不及,被袁瑾一脚踹中,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后脑撞上桌角,来不及出声便昏死过去。   立即有童子将她拖了下去,迅速送上温水。   “阿父可能用些?”   袁瑾试过水温,确定不烫才用调羹喂给袁真。   温水入口,滋润了干涩的喉咙,袁真缓缓舒了口气,总算能服下汤药。   地上的污物被迅速清理干净,医者上前诊脉,重新开出药方,亲自下去熬药。   袁真摆手将众人遣退,只留袁瑾在身边,沙哑道:“我怕是不成了。”   “阿父!”   “听我说,”袁真用力握住袁瑾的手腕,手背瘦得只剩一层皮,血管根根鼓起,“我之前一步行错,致使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又自作聪明,意欲三家投靠,更是错上加错。”   袁瑾用力咬牙,眼底泛起血丝。   “都是桓温害您!”   袁真摇摇头,笑容里带着讽刺,“如果晋室稍有担当,桓元子未必能得逞。归根结底是我信错了人,才落到今日地步。”   “阿父?”   “记住,西河秦氏必将崛起,将来有一日……”   袁真又开始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方才继续说道:“晋室已是朽败不堪,褚蒜子纵有手段,到底不能代替天子。何况她行事过于狠辣,不留余地,凡能利用者皆不会手软。”   袁真咳嗽两声,话中讽意更深。   “我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沦为弃子、废子!幸亏有秦玄愔截住桓容,不然的话,我死不要紧,袁氏全族都将被带累,恐怕一人不存。”   正如桓容之前预料,知其赴任幽州,正往淮南行来,袁真的确存了杀他之心。   然而,秦璟突然借道寿春,将他的计划打乱,归来时又带回桓容的口讯,袁真几番思量,怒气顷刻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后怕和庆幸。   “如果桓容死在淮南,哪怕不是我动手,最终也会算在我的头上。”   袁真松开袁瑾的手腕,转而扣住他的肩膀。   “褚蒜子、桓元子,再加上建康的士族高门,各个都是执棋之人,你我都成盘上卒子,想要保命,必须兵行险招。”   “阿父真想同那小贼联手?”袁瑾皱眉,口中毫不客气。   “不然又能如何?进退维谷之间,已是没有退路。”   “郗使君同阿父有旧,难道不能帮忙?”   “郗方回?”袁真看着袁瑾,不禁叹息一声,“阿子,你要记住,权势利益面前,哪怕亲情亦能舍弃。”   何况他怀疑送桓容来幽州的背后,京口同样做了推手。   “可……”   袁瑾还想再说,却被袁真打断。   “我意已决,你立即安排人手,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盱眙。现如今,这是为袁氏留存血脉的唯一办法。”   “诺!”   袁瑾纵然不愿,也只能恭声应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发威一   车队抵达盱眙城外,已临近傍晚时分。   天边依旧挂着阴云,空气潮湿,却迟迟没有落雨。   城门将要关闭,守城的郡兵严查过往行人,凡是竹筐布袋必要打开检查。偶尔有百姓背着杂货出城,少见有往来的商旅和行人入城。   桓容觉得奇怪,上次路过尚未如此。派人打听才知,日前有一股贼匪装作商旅,躲过城门卫的检查,入南城犯下大案。   偷盗抢劫不算,竟还伤了人命。   两支过路的商队尽数被屠,货物钱财均被抢劫一空。商队歇息的客栈也遭了殃,一场大火烧毁半数屋舍,掌柜伙计全葬身火海。   惨案骇人听闻,朱太守亲自下令严查。   为防止贼匪再次作案,严令城门每日卯时末开,酉时前就要关闭,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捉拿下狱。   凡查明有罪者依律严惩。   查明无罪者,有黄籍的当天释放,有白籍的核查同乡后再行放归。连白籍都没有的直接发为田奴,哪怕是刚到盱眙城外的流民也是一样。   明面上看,此举是为肃清匪患,保障城中百姓安全,算是英明举措。   事实却截然相反。   凡是被抓捕之人,无论是不是有户籍,除最初放还的少数几人,余下都失去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家人至县衙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人已放归”。   至于为何不见?   那就不是县衙的问题。说不定是路上遇匪,要么就是故意躲藏,令家人前来讹诈!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多数人家摄于县衙至威,只能自认倒霉,少数人家失去家中的顶梁柱,犹如当头一记霹雳,生活再难维系。   钱实等人在城外一番打探,得知有不下数十户人家遭殃,其中有两家寡母失去独子,竟是一根腰带吊死在房梁上。   “太惨了。”说话的流民姓贾名秉,年约四旬,短袍和布裤稍显得破旧,却是干干净净,脸上和手上也没有尘土泥沙,同其他流民很不相同。   贾秉一边说一边叹气,接过钱实递来蒸饼,自己不吃,而是掰开分给周围五六个孩童。   孩童明显是饿极了,接过蒸饼就开始狼吞虎咽,一个两个都噎得直翻白眼,仍舍不得将嘴里的蒸饼吐掉。   “郎君见笑。”   贾秉告罪一声,连忙拧开水囊。孩童们没有再争抢,而是先给噎到的同伴,随后逐个传递下去。   “都是可怜人,这两个小的刚从北地逃来,亲父入城找活干,亲母去寻,都是一去不回。”   听着贾秉的话,联系到城中之事,钱实不由得握紧双拳,又留下一袋蒸饼,转身急往桓容处回报。   为方便行事,车队在途中便撤去旗帜,到达盱眙之后也未急着入城。   桓容刚用过膳食,正坐在火堆旁,捧着一碗蜜水和钟琳商议何时动手,忽见钱实大步走来,表情阴沉,似风雨欲来。   “使君!”   钱实抱拳行礼,将打探出的消息逐一道明。说到最后,更是眼冒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仆以为,这事情内有蹊跷,恐怕是贼喊抓贼!”   “何以见得?”桓容放下漆碗,示意钱实详述。   “仆早年行走各地,见识过不少贼寇的手段。这样入城杀人放火,肆无忌惮,不是胆大包天就是城中藏着内应。而有内应的的贼匪,又能在犯下大案后全身而退,极可能同县衙之人勾连。”   钱实的性格素来沉稳,少有如此激动,显然此事触及他的痛处。   “仆有亲族曾为散吏,无辜被构陷下狱,全家男子被贼捕掾带走,名是问话,却都是一去不回。最终查明,全都成了县中豪强的私奴!”   和田奴相比,这样的私奴比牲畜不如,死活都无干系,只要不泄露消息,绝不会有亲族来找。   事情过去多年,今番提起,钱实仍怒气难消。   在他看来,抢劫商队很可能是县衙内有人同贼匪勾连,而失踪的壮丁多半是被充作豪强私奴,家族没有实力,根本找不回来。   桓容思量片刻,开口道:“钱实,劳烦你再走一趟,将透露给你消息之人带来。典魁,你带上三十人去流民聚居处,讲明条件,凡是愿意应征的必要给足盐粮。”   “诺!”   两人齐声应诺,开始分头行事。   “蔡允。”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蔡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被甘大推了推才如梦方醒,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桓容面前,躬身道:“仆在!”   “你带人去林中伐木,制作木枪长矛,具体如何做,我会令人指点。”   “诺!”   蔡允高声应诺,兴冲冲带着甘大等人奔向林中。这还是桓容第一次用上自己,哪怕只是砍树,也必须好好表现!   “明公是打算提前动手?”钟琳道。   “恩。”桓容点点头,折断一根枯枝丢入火堆。   焰心传出噼啪声响,火光跳跃中,映亮桓容嘴角的一丝浅纹。   “本欲徐徐图之,然良机送到眼前,怎好就此错过?”   钟琳点点头,转身见到归来的钱实,开口道:“明公,钱司马将人带过来了。”   “恩?”   桓容闻声抬头,不由愣了一下。   钱实带回来的不只是贾秉,还有两个身着短袍布裤,面容清癯的壮年男子。   “姑臧贾秉,见过桓使君。”   贾秉拱手揖礼,气度超然,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与之前截然不同。   “你认得我?”桓容现出几分诧异。   “仆并不识得使君,却识得这些大车。”贾秉微微一笑,实话实说,“日前使君率众入城,仆曾看过两眼。因车辙超出寻常,就此记在脑中。”   桓容回头看看大车,皱了下眉。如果贾秉能轻易认出,想要瞒住城内人想必十分困难。如此看来,提前动手果然是对的。   收回思绪,转向立在面前的贾秉,桓容开始仔细打量。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类似荀宥钟琳,却又像是多了些什么。   “贼匪之事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使君如有怀疑,可明日入城后仔细打探。”   “你是故意将两件事一并道出?”   “是。”贾秉没有否认,“仆以为二者均有内情。”   “之前主动向钱实透出消息,目的为何?”   “自然是为见使君。”贾秉再次拱手,“仆不才,欲投效使君。”   “……”这是不是太直接了点?谋士该有的含蓄呢?   见桓容面露疑色,贾秉心中清楚,苦候多年才得此良机,是否能令家族翻身,成败就在此一举。   “不瞒使君,仆祖上也曾封侯拜爵,永嘉年间,仆大父在朝仕惠帝,曾于洛阳大败刘聪。”   桓容对晋惠帝有几分了解,盖因他有个皇后叫贾南风,直接导致了西晋八王之乱。刘聪是哪个?好像是某个匈奴首领?   桓容摇摇头,他当真不太熟。   这人姓贾,该不会和贾南风有关系?   不过,贾南风之父祖籍平阳,和在凉州的姑臧完全搭不上边。   那是远亲?   桓容思绪乱飞时,钟琳突然“啊”了一声,面上惊讶难掩。   “孔玙?”桓容转过头,表情中带着疑问。   “明公,仆方才想起姑臧贾氏。”钟琳看向贾秉,正色道,“郎君祖上可是魏寿乡侯贾诩贾文和?”   “正是。”   啥?!   见贾秉点头,桓容控制不住的瞪大双眼。   贾诩?   那个先事董卓,后归张绣,最后归顺曹操,身为曹魏开国功臣,被拜为太尉的三国猛人?   咕咚。   桓容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正史他了解不多,但在演义中,贾诩可是算无遗漏,和鬼才郭嘉并列的谋士,有毒士之名!   纵然眼前不是本人,桓容也感到一阵阵心跳加快。   捂住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小心脏,桓使君很没有真实感。虽然说要捡漏,可没想到是如此大漏,还是主动上门!   视线扫过跟在贾诩身后的男子,知晓他们是贾诩的从兄弟和外兄弟,桓容的耳边仿佛奏起了交响乐。   大漏主动上门不算,更要买一送二。   借助长袖遮掩,桓容狠掐一下大腿。   果然是物极必反,倒霉到极点就要开始走运?   “明公。”钟琳忽然开口。   “孔玙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到耳根。   “形象。”钟琳抖了抖嘴角。他不想吐槽,真的不想。   “咳!”   桓容咳嗽一声,总算不再笑出八颗大牙,活似走路捡到金子。   不过,今天的运气和捡到金子没什么区别吧?想到这里,桓容不觉激动,笑意染上眼底,嘴角再次禁不住的上翘。   钟琳默默转头,眼不见为净。   贾秉对桓使君有了新的认识。   之前仅是风闻桓容行事,并未亲眼见到,如今来看,传言很不可信。不提其他,以桓容的性格,压根不像能做出“水煮活人”之举。   可惜这个结论很快将被推翻,快得超乎贾秉想象。   届时,某个大漏会彻底明白,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起来无害的狸花猫,一爪子下去照样能要人命。   贾秉被请到火堆旁,细述永嘉之乱后,贾氏渡江的种种。   别看他现下落魄,盱眙附近的流民帅多少都承过他的“人情”。不说一声令下群起响应,为桓容做个说客,各方招揽人手却是绰绰有余。   “使君如要掌控幽州,需当握有临淮。而要握有临淮,盱眙城内的官员一个都不能留。”贾秉道。   他不怕这番话传到别人耳中。传出去才好,才能表明他是真心投靠,没有任何保留。   桓容眨眨眼。   他以为自己够狠,没想到这位更狠。   该怎么说?   不愧是贾诩的后代,出手就放卫星。   与此同时,典魁带着健仆和私兵赶着两辆大车,一路走到流民搭建的草棚前。   火把熊熊燃起,成排插入地面。   车板陆续掀开,露出满载的海盐和粟米。   流民被火光惊动,陆陆续续走出草棚。典魁当即令私兵上前列阵,斜举起长枪,尖锐的枪头向外,护在大车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   被火光引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典魁四下扫过几眼,满意的点点头,反手一刀划开车上的麻袋,金黄的粟米如瀑布流下,引来人群中一阵嘈杂,伴着清晰可闻的吞咽声。   “我乃幽州刺使车前司马!”典魁将长刀扛在肩头,虎目圆睁,脸颊紧绷,在火光映照下颇有几分狰狞。   “桓刺使获悉寿春有变,现已上表朝廷,请在幽州诸郡县中征发兵丁,以浇灭叛臣贼军。”   “凡应征之之人可得盐八两,粟米两斗。入营后每月可得粮饷,表现优异者每季奖赏绢布!”   “临战杀敌以首级论,另有赏赐!”   如果典魁只是空口说白话,自然不会引起众人太大反应。但是,金灿灿的粟米摆在眼前,雪白的海盐清晰可见,优厚的条件提出,在场之人无不心动。   留在城外没有活路,进城就要被抓做私奴。与其干耗着等死,不如拼上一拼。   “某家应征!”   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一名大汉排开众人,几步走到枪阵前,黝黑的胸膛几乎抵住枪尖,再向前半步就会当场见血。   “你之前所言可都是真的?”大汉皮肤黝黑,豹头环眼,一脸的虬髯,竟比典魁还壮上三分。   “自然为真!”   典魁并不多说,抓起定好的粟米和海盐丢到壮汉身前。   “敢问壮志大名?籍贯何处?”   “某家许超,祖籍谯国谯县,祖上曾仕曹魏,授封关内侯!”壮汉毫不避讳,抓起一把粟米送进口中,嚼得咯吱作响,生着吞入腹中。   典魁又取出一袋熏肉,亲自递到壮汉手里。   许超哈哈大笑,半点不见客气,拳头大的熏肉三两口下肚,很是意犹未尽。   “如能每日吃上这些,某愿为桓使君效死!”   有许超开头,观望的众人再不犹豫,争先恐后群拥上前,枪阵差点被冲散。   应征者超过百人,其中更有身高臂粗、腰大十围的壮汉。两车粟米和海盐很快分完,人群仍迟迟不肯离去。   “尔等随我来。”   典魁踏上空车,俯视火光中的汉子:“某有言在先,谁敢不守规矩,怀揣心思,休怪刀枪无眼!”   “典司马放心!”   许超和几名壮汉齐齐上前两步,拳头握得咯吱作响,虎目扫过众人,嘈杂声立刻消失。   “谁敢惊到桓使君,必让他尝尝某家的拳头!”   定下规矩之后,众人随典魁一同返回营地,由随行的文吏录籍造册,分发木枪木矛。   不是没人起过抢夺的心思,但见到营地中杀气腾腾的私兵,又遇上从林中归来的蔡允等“科班”出身的匪类,先前的那点心思立刻烟消云散,一个塞一个老实。   典魁超额完成任务,引许超等壮汉上前,齐齐抱拳向桓容行礼。   得知事情经过,看着初见便惺惺相惜,就差勾肩搭背的典魁和许超等人,桓容欣喜之余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不服不行。   城外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城内。   黑灯瞎火,城门紧闭,城头的守军只能看到车队和聚集的人群,压根没认出是刺使车驾,还以为是流民要聚集闹事。   盱眙县令得人禀报,大吃一惊,立即动身赶往太守府。   “莫非是之前事发?”   知晓流民在城外闹事,县令心中狂跳,唯恐真的闹出民乱。   朱太守脸色阴沉,看着满面惊色的盱眙县令,沉声道:“事情尚未查清,你慌什么!又不是胡贼攻来,一群流民就将你吓成这样?”   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明明和他说过,身为盱眙父母,事情不能做得太过,理当见好就收。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   结果呢?   派人扮作盗匪抢劫商队不算,更以抓贼为借口劫掠私奴,亏他能做得出来!   到底是出身不高。   不是看在同为吴姓士族的份上,自己岂会提携与他,让他坐上这个位置。   盱眙县令汗颜,臊得耳根通红。   “使君,依您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如是民乱,自然该用解决乱民之法。”朱太守冷笑道,“明日提前半个时辰开城门,将城外的流民全部抓捕,烧掉他们的草棚。”   “什么?!”盱眙县令满面惊容,那可是几百人!   “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朱太守硬声道。   “动手时,便说贼寇藏在城外流民之中。另外,将关在牢里的几个人迅速灭口,再抓几个城中妇人丢到城外,说是被流民拐带。具体如何安排,可要我一步步教你?”   “不敢!”   盱眙县令匆忙起身拱手,衣襟被冷汗溻透。   将所有罪名都扣到流民头上,寻不到家人的百姓自然也有了发泄渠道。有城内百姓为证,若是朝廷追问,县衙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使君英名!”   朱太守哼笑一声,挥挥手让盱眙县令退下,活似在驱赶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民乱?   他早决定随从兄叛晋,盱眙乱了又何妨?正好借机掌控守军!   想当初吴国在时,朱氏何等风光。现如今,自己和从兄只能窝在侨郡,做个名不副实的太守。   什么晋廷,什么汉室正统,说白了,不过也是谋篡他人皇位的叛臣逆贼!   既如此,自家仿效而行又有何过?   想到这里,朱太守目露寒光,望向漆黑的窗外,冷笑出声。   建康   南康公主接到桓容私信,知晓幽州之事,当即怒不可遏。   “好,当真是好!褚太后,褚蒜子,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过来,见南康公主满面怒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你看看吧。”   递过写满字迹的绢布,南康公主恨得咬牙。如果不是宫门已闭,她必要冲进去闹个天翻地覆!   看过信中内容,李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暗沉。素手轻轻按在南康公主肩头,娇柔的声音带着冷意,“太后当真是算无遗漏。”   “算无遗漏?她分明是看我们母子好欺!”南康公主怒道,“看来,我之前说过的话她全没放在心里,要不然哪敢这般下毒手!”   越想越气,如果褚太后当面,南康公主恐会当场拔出宝剑,令其血溅五步。   “阿姊,郎君终归无恙,且能趁机掌握幽州兵权。”李夫人轻声道,“阿姊明日进宫,无妨向太后再要一块封地,当是对郎君的补偿。”   “一块封地?岂能如此便宜于她!”   “阿姊且听我言……”   李夫人倾身附到南康公主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低语一番,温暖的气息拂过公主耳际,安抚下狂燃的怒意。   “这只是开始。”小巧的下巴搭在南康公主肩头,纤纤玉指划过绣着祥云的领口。   “世子正好抵达建康,阿姊同太后‘商议’时无妨提上两句。想必夫主也不会介意。”   南康公主微合双眸,感受从窗外吹入的夜风,终于缓缓沉下心来。   “我明日入台城,府内交于阿妹。”   “阿姊放心。”   月上中天,室内暖香萦绕。   墙角的灯火燃烧整夜,直到天亮犹未熄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发威二   天色未亮,盱眙城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县衙正门大开,盱眙县令腰佩宝剑,手持连夜书就的讨贼檄文。在火光中挺直背脊,立于台阶之上,俯视聚集在衙门前的郡兵和健仆。   如果是针对一群匪徒,此举未免小题大做。   然而,今日要捉拿的是城外几百流民,罪名是“纠结成乱,窝藏贼匪,拐卖良善”,这样一篇檄文就很有必要。   几个、十几个乃至几十个流民不算什么,杀了也就杀了,随意都能蒙混过去。但几百条人命不是小事,一旦事发,朝廷必定要派人追查。   如此一来,当着众人宣读罪状,将罪名定死至关重要。   事情是盱眙县令惹来的,归根结底无外乎“贪财”二字。   不怪他眼皮子浅,见到金银走不动路。实是先祖风光,子孙落寞。   家道中落,昔日辉煌的宅院都被荒草覆盖。嫡支灭绝,留他这个旁支继承虚名,不想法捞钱,如何重建祖宅,恢复家族昔日的荣耀?   想到这里,盱眙县令脸上闪过一丝狠意。   无毒不丈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正如朱太守所言,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不想日后留下把柄,必要将事情做绝!   “府君,五百郡兵俱已到齐。”   “好!”   盱眙县令深吸一口气,高举檄文,扬声道:“数百流民聚集城外意图不轨,犯下南城大案之人即藏于其内。今闻有良家子失踪,种种迹象均指向这伙匪徒!”   说到这里,盱眙县令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   “今率尔等讨贼,将这伙贼匪尽数捉拿下狱,凡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诺!”   郡兵齐声应诺,幢主一声令下,当即奔赴西城门。   盱眙县令登上牛车,看着铠甲鲜明的郡兵,想到事情结束之后,自己将得到的种种好处,不禁一阵得意。   “孟大。”   “仆在。”   “事情都办好了?”   “回府君,牢里几个都送出去了,就是妇人……”   “恩?”   “南城事发之后,城中家家警惕,夜间紧锁门窗,实难寻得良机。加上时间又紧,只寻到两户白籍丁女,未能寻到黄籍之人。”健仆低下头,表情很是为难。   “罢。”盱眙县令心中不满,嘴上却没多言。   这人是朱太守派给他用,并非是家中奴仆,不好太过苛责。况且,无论白籍还是黄籍,只需坐实流民拐带妇人即可,其他并无关碍。   郡兵行进时,街边房舍陆续亮起灯火。   有人小心推开木窗,看到长龙似的火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立即将窗户关严,更唤醒一家老小搬来桌椅堵门。   “外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休要多问,快些帮忙!”   同样的对话出现在不同的人家之内。   直至郡兵全部行过,被吵醒的百姓依旧忧心忡忡,纵然吹灭灯火,也再无一丝睡意。   五百郡兵抵达城门,候在城头的兵卒得到讯号,开始用力挥动火把。   黑暗中,数名兵卒齐齐推动木杆,拉动绞绳。   城前吊桥放下,架在干涸的护城河上,扬起一阵灰尘。城门缓慢向两侧开启,沉重的声响不绝于耳,惊飞林中夜枭。   幢主提前得到命令,知晓县令的本意并非捉拿,而是要将城外的流民屠杀殆尽。   想到对方许下的诸多好处,幢主眼中浮现贪婪,脸上闪过狞笑,双脚轻踢马腹,身先士卒冲向流民栖身的草棚,用力抛出熊熊燃烧的火把。   “杀!一个不留!”   火把越扔越多,数息之间,火龙自四面八方蔓延,杂乱的营地陷入一片火海。   幢主狞笑更甚,握紧环首刀,期待着一个个狼狈的身影从草棚中爬出,哭喊着求他饶命。   然而,足足一刻钟过去,他期待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   边缘处的草棚已被烧得倒塌,火中却不见一个人影,未听到一声哀嚎。   “不对!”   幢主心生警觉,正要掉头向县令回报,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哨音,几百个壮汉自黑暗中行出,数百杆长枪结成一片枪阵,将郡兵团团包围,堵在烈火之前。   “尔等是何人?!”   幢主曾随桓大司马北伐成汉,虽说仕途不甚得意,到底有几分本事,不是真正的酒囊饭袋。   借助火光,认出结阵之人颇有蹊跷,多数身着皮甲,队形严整,浑身带着煞气,少数是短袍布裤,发髻散乱,活脱脱就是一群流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幢主想不明白,却知晓这些人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不等他第二句话出口,枪阵中又响起数声嘹亮的哨音,继而加入皮鼓。   兵卒们高举长枪,枪杆用力顿地。其后枪头斜指,迈步向前,煞气和杀意瞬间弥漫。   被包围的郡兵纷纷举起长刀,眼露凶光,打算拼死一搏。没经历过战阵的健仆已是双股战战,少数两三个竟被吓得当场失禁。   “杀!”   枪兵列阵向前,声势骇人。   壮汉们不甘落后,紧紧跟上队伍,阵型略有松散,杀伤力同样惊人。   “你们……”   幢主还想开口,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杆长矛,带着风声擦肩而过。   预感到危险,幢主忙侧身闪躲。   不想又有两只短矛从侧面飞来,角度极其刁钻。幢主勉强护住要害,手臂和腰侧却被擦伤,揭开破损的皮甲,鲜血犹如泉涌,伤口处火辣辣一片。   许超一击得手,得意的看向同伴。   “若非没有趁手的强弓,某家能立即将他射死于马下!”   典魁和钱实身在枪阵,并未听到此言。蔡允等人却是心怀不满,阴沉的盯着这个“新人”,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不就是扔了几支短矛吗?有什么好得意!换成在水里,信不信虐你千百遍!   幢主受伤,郡兵登时一阵慌乱。   典魁和钱实抓准战机,枪阵首轮刺出,立刻有十余名郡兵死伤当场。   “杀!”   盐渎私兵经历过北伐,阵前见血,周身煞气立增。一轮接一轮出枪,倒下的郡兵越来越多。   幢主挥刀斩杀两名私兵,胸前忽然一凉。   低头看去,银色的枪头自胸口冒出,尖端已被鲜血染红。   来不及感受疼痛,人已被从马上挑飞,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嘴角溢出成团的血沫。   “杀!”   钱实一声大喝,再次出枪。   典魁荡开扑上来的郡兵,抽空看他一眼,心中很是奇怪:按照寻常,这挑飞人的差事都是他做,这厮是发哪门子的疯?   战斗从最开始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虽有郡兵结阵顽抗,胜负却早已注定。   战场之外,桓容坐在武车前,看着烧成一片的营地,神情有些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秉换过一身长袍,重新梳过发髻,洗净手面,五官竟有几分英俊。只是人过于瘦削,显得颧骨略高,凸显出几分凌厉刻薄。   钟琳坐在桓容身边,见他许久不说话,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他知道桓容有些心软,然此计早已定下,容不得中途更改。何况,贾秉及许超等均为新投,如不能使出雷霆手段,展示出绝对的实力,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二心。   “使君,盱眙县令已经抓获!”一名健仆上前回报。   桓容从沉思中醒来,沉声道:“将他带来。”   “诺!”   眨眼之间,两名健仆将五花大绑的县令拖了上来。距离大车五步远,将他按跪在地上。   盱眙县令发髻散乱,进贤冠早不知去向。眼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口中塞着布团,显然是预防他咬舌。   断舌不一定会死,但会妨碍询问口供。   故而,截住奔向城内的牛车,辨明车上人的身份,健仆当机立断,撕开短袍下摆塞进县令口中。   因双手被缚,盱眙县令稳不住身形,当场扑倒在地,样子狼狈不堪。听到脚步声,艰难的抬起头,见到火光映出的面容,双眼倏地瞪大。   桓容上前两步,弯腰俯视着他,轻声笑道:“周县令,久违了。”   “唔……”盱眙县令想要说话,奈何口中塞着布,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桓容无意为他取出,看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我没入淮南郡,更未至寿春,你是不是很失望?”   “唔、唔!”盱眙县令拼命摇头,继而又想到什么,直接僵在当场。   桓容直起身,嘴边笑纹更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如此看来,你应该知晓寿春之事,之前确是故意隐瞒。”   听闻此言,盱眙县令又开始摇头。   “今日率兵出城,莫非是提前知晓我的行踪,要趁夜偷袭行刺,好隐瞒之前不报之过,意图一了百了?”   “唔!”盱眙县令眼底充血,知道这个事绝不能应,不然的话,他这一支乃至全族都要走上断头台。   桓容不只是幽州刺使,更是桓大司马和晋室长公主之子,有实封的县公!刺杀他几同于行刺皇族,是要诛三族的大罪!   “让他说话。”   桓容退后半步,健仆取下盱眙县令口中的布团。   顾不得嗓子生疼,嘴角裂开,盱眙县令大声喊冤:“桓使君,仆冤枉!仆万不敢有害使君之心!”   “是吗?”桓容双臂拢在身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直看得对方脊背发寒,才低声道,“那么,要害我的是另有其人?”   盱眙县令连忙点头。   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许多,只盼着自己能够脱罪。   “我想想。”桓容轻轻点着额际,笑容里带着冷意,“不是你,那么会是谁?盱眙城内有谁能调动郡兵,驱使你这一县之令为他卖命?”   “该不会,”桓容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朱太守?”   盱眙县令僵在当场。   看着温和俊雅的桓容,听着他口中的话,恐惧感自脊椎开始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被冻结。眼前一阵阵发黑,瞬间犹如置身冰窖。   他忽然间明白,桓容此行非善,从一开始就打着排除异己的主意。   城外的流民聚集,空荡荡的草棚,预先埋伏的私兵……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早已设好的陷阱,只等着猎物踏入其中。   盱眙县令想得不错。但是,如果没有他的“神来之笔”,桓容未必会这么快动手。   他的计划本是徐徐图之,借寿春之事掌控军权,再以“违反军令”的罪名扫除障碍。没承想,盱眙县令蹦高作死,朱太守怀揣心思又过于自信,机会直接送到眼前。   一番思量之后,干脆将计划提前。   如今来看,效果很是不错。   “贾舍人,”桓容转向贾秉,“依你看此人当如何处置?”   “回明公,仆观周府君是被贼人利用,方才行此错事。好在大错未成,如能就此悔过并戴罪立功,明公何妨饶他一命?”   桓容似在认真考虑,许久才道:“既然如此,贾舍人便问一问他。”   “诺!”   贾秉走到盱眙县令身前,单手抓住他的发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口中的话却带着毒液。   “府君可愿为明公效劳,指认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的贼人?”   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   盱眙县令满脸骇然。   这不只是要置朱太守于死地,更是要将朱氏满门从盱眙、不,从临淮郡彻底拔除!   “时间不多了。”贾秉忽然抬起头,望向远处熊熊燃烧的火海,沉声道,“府君最好快下决定。”   威胁之意昭然,明摆着不点头就要死,而且会死得相当痛苦。   盱眙县令浑身颤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答应出面指认朱太守,必定会被所有吴姓士族列入黑名单,早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他不做,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他不怀疑桓容的手段,更不会以为对方下不去手。   能水煮活人的凶残之辈,岂会在乎多砍几颗人头。   “……我愿为使君效死!”盱眙县令用力闭了闭双眼,声音沙哑,嗓子似被砂纸磨过。   “我愿为证,是临淮郡太朱胤私调郡兵,命我带兵出城,放火焚烧营地,欲对桓使君不利。”   几句话落,盱眙县令仿佛失去浑身力气,顷刻委顿在地。   贾秉松开他,满意的站起身,向桓容拱手道:“明公,临淮郡太守大逆不道,意图谋逆。如今罪证确凿,还请明公入城捉拿此贼,并剪除临淮郡内朱氏党羽,除恶务尽,以儆效尤!”   贾秉说话时,钟琳已记录好盱眙县令的口供,令他签字画押,盖上私印。   有这样一份口供在,盱眙县令休想反口,唯有一心一意的举发奸恶,将朱胤彻底踩在脚下,才能保住自己和全家老小的项上人头。   “传令典魁,速战速决。”   “诺!”   换做数月之前,桓容绝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现如今,他吃够过几次教训,深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   盱眙城内的郡兵忠于朱氏,短时间内很难收拢。   与其浪费力气,为自己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不如下狠心一次解决。既然决意双手染血,染多染少有何区别?   健仆传令下去,典魁和钱实放开手脚,加上犹如虎扑羊群的许超,以及擅使阴招的蔡允,剩下的百余郡兵无一生还,接连死在枪矛之下,尸身被丢入火海。   “不当一合!”   遇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许超很不过瘾。   典魁一把扣上他的肩头,朗笑道:“跟着使君还怕没有仗打?”   这句话含义极深,引得钱实蔡允频频侧目。   许超貌似粗莽,实则胸怀韬略,粗中有细。想到身为曹魏开国功臣的先祖,不由得双眼大亮,大声道:“好!他日临阵对敌,你可休与我抢!”   “各凭本事!”   城外大火熊熊燃烧,五百郡兵无一生还。   城内,朱太守莫名的心情焦躁。推开偎在身边的美妾,披衣走到院中,举目眺望被火光照亮的夜空,焦躁之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的难熬。   “使君,使君,不好了!”   就在这时,一名忠仆自廊下跑来,满脸的惊慌之色。   “怎么回事?”   “回使君,周县令带人包围……”   没等忠仆的话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撕开夜风。   二十余名身着皮甲的私兵冲进院中,将朱太守和忠仆团团包围。   忠仆吓得面色惨白,瘫软在地。   朱胤脸色阴沉,看着私兵身上眼熟的皮甲,见到自众人身后走出的盱眙县令,电光石火间似想到什么,厉声喝问:“周绣,你疯了吗?!”   盱眙县令本能的畏缩,想起贾秉的威胁,又硬是挺起胸膛,颤抖着声音道:“朱胤,你派人行刺幽州刺使,现已事发。我奉桓刺使之命将你捉拿下狱,刺使官文在此,休要试图顽抗,否则格杀勿论!”   “你敢!”   “为何不敢?”盱眙县令越说越有底气,大声道,“来人,将他拿下!”   众人二胡不说,扑上去将朱胤捆绑结实。   “周绣,你今日做下此事,休想朱氏会善罢甘休!”   盱眙县令狠狠咬牙,这一次,他是真的想要朱胤死在当场。   “再多说一句,我必将你斩杀剑下!”   “哈哈哈!”   朱胤大笑出声,纵然被压制,犹有一股傲气在。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早在周绣亮出刺使官文时,他就知道自己败了,败在桓容手里。他宁可面对桓容,而不是这个贪财无胆,只会摇尾乞怜的小人!   就在这时,回廊尽头又行出数人。   看到为首之人是谁,朱胤低声咆哮:“桓容!”   “难为朱使君挂念。”桓容停下脚步,遥对朱胤拱手,“朱使君一向可好?”   “小贼!你今日害我,还想在这幽州立足?”朱胤冷笑道。   “当年司马氏渡江,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旦站稳脚跟,便千方百计罗织罪名,打压吴姓高门。幽州上下官员八成出自吴姓,连你身边那条狗也是一样!”   桓容没出声,抬手拦住要揍人的典魁,继续听朱胤咆哮。   “我今日被擒,是技不如人,心知不能活命。你能有此谋略,我反佩服于你。然而,”朱胤顿了顿,冷笑变得狰狞,“你能杀我,可能杀尽郡内乃至州内吴姓?今日小胜,终会酿成他日惨败,我会在黄泉之下等着你!”   “杀尽杀不尽,无需阁下担忧。”桓容并不生气,语气淡然,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再者说,纵然有朱使君一般心怀故国,慷慨赴似之人,必定也有周县令一样识时务之辈。”   朱胤用力挣扎,脸色由赤红变得铁青。   “魏蜀吴鼎立之时早已结束,昔日的吴国之地早归晋廷。”桓容收起笑容,看着朱胤,沉声道,“王朝更迭,非寻常人可以左右。我敬佩朱氏忠于旧主,然逆反之罪不可轻恕,还请朱使君体谅。”   体谅?   体谅要摘自己的脑袋?   朱胤牙根紧咬,险些气得发笑。   “为让使君走得明白,容无妨直言,其他郡县暂且不论,临淮郡内必当扫清。我可以向使君保证,不出一月,临淮郡必定握于我手。至于使君的家人和族人,也自有他们的去除。”   “桓容,你敢?!”   明白桓容言下之意,朱胤目龇皆烈。   “为何不敢?”桓容挑眉,“朱使君莫要忘记,家君当年能只身闯入仇家,在灵堂前斩杀数人,容如今相差甚远,需要继续努力。”   朱胤还想再说,却被人堵住嘴,强行拖了下去。   “蔡允。”   “仆在。”   “带人清理府内。”桓容抬头望一眼夜空,旋即垂下双眸,“记住,清理干净。”   “诺!”   蔡允大声应诺,心下明白桓容的用意,知晓此事过后,自己必定担上恶名。   那又如何?   反正是贼匪出身,只要使君愿意用他,世人眼光算个X!   况且,从典魁的话中,他隐约听出几分不寻常。如果真如心中猜测,他今日担负恶名,却能荫蔽子孙后代,还有什么可犹豫!   与此同时,钱实带人包围了城东几处宅院。   灯火通明中,盱眙城内的豪强被彻底困住,别说向城外传送消息,想走出府门一步都难。   知晓是幽州刺使所为,破口大骂者有之,惊慌不定者有之。愤怒和惊慌过后,最多的还是力持镇定,迅速召集家人,商议该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他们不会心存侥幸,以为桓容只是虚张声势。   尤其是钱实有意放出消息,令士卒在墙外大声“交谈”,道出朱胤被拿下狱,出城的五百郡兵尽数身死,余下尽被控制,众人的心更是沉入谷底。   为今之计,想要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必定要投向桓容。这样做的后果,却是要同其他吴姓割裂。   进退维谷之间,曾看轻桓容的士族豪强终于清醒意识到,能够舞象之年掌握一县之政,北伐立功,恶名与美名同时盛传南北之人,岂会轻易被人算计而不还手,又岂能是易与之辈!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发威三   一夜之间,盱眙县“易主”。   临淮郡太守朱胤被捉拿下狱,即将以“刺杀幽州刺使,意图谋逆”之罪问斩。   朱胤全家均未能逃脱,盱眙城内的朱氏族人及其姻亲皆被提至县衙,除少数几人之外,无一被当日放归。   天明之后,城中百姓陆续走出家门,发现东城格外的安静。   据悉,县中士族豪强的家宅被持有刺使手令的私兵团团围住,无论主家还是奴仆,无一能踏出府门半步。   之所以能做到这点,主要是盱眙城内的士族豪强多是没落的吴姓。   除朱胤之外,家势均属末流,少数连选官资格都没有。即使备有护院和健仆,基本都是样子货,遇上私兵直接腿软,遑论护着家主理论一番。   要是换成顶级士族,例如太原王氏,试着围一个看看?   府门打开,健仆必定抄起家伙群拥而出,甭管围在外边的是谁,先打一场再说。   临近巳时,城门始终不开。   城内流言纷纷,百姓心中没底,甚至有几分恐慌。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夜城外大火,我见有郡兵出城,该不会是胡人打过来了?”   “不会吧?”   “如果真是胡贼,岂会是现下光景?”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在当场。   对啊,胡贼犯边岂会不杀人抢劫?城中绝不会这般平静。   “好似是太守府出事了。”又有人道。   “这个时辰,东城也不见有人出来。”   “今日是大市,早该有人到南城来采买……”   “不看看是什么情形,城门不开,外边的人进不来,如何会有新鲜的菜蔬!”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唯一相同的是,都晓得昨夜不太平,盱眙城内将生大变。   不久,街前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十数个身穿皮甲的私兵列队行来,队伍中夹着三个身着长袍的职吏。   和寻常相比,三个职吏都是低着头,伛偻着腰背,不见半点趾高气扬,反倒是像霜打的茄子,惶惶然没有一点精神。   行到近前,私兵分两侧排开人群。   为首的什长咳嗽一声,职吏顿时如梦初醒,忙不迭弯腰动手,在墙面刷上浆糊,张贴告示,并向人群宣讲昨夜诸事,尤其点出朱太守胆大包天,不满朝廷,意图盘踞盱眙谋反。   “幽州刺使昨抵城外,察知朱氏阴谋。朱胤唯恐计划败露,擅自调动郡兵,意图谋刺刺使!”   “现主犯已被捉拿下狱,从者俱被羁押。待朝廷官文发下,均当依律严惩!”   “淮南寿春被叛臣占据,州府移至临淮盱眙。”   “郡治所改置州治所。”   “凡从朱胤谋反的郡县官员皆被革职捉拿,刺使有意于州内选官。”   讲解到此处,职吏顿了顿,想到自己今后的下场,不免有几分凄楚。   “自明日起,不拘黄籍白籍,凡有才学者,均可至县衙参与考核。流民可于十日内至县衙重录户籍,欲要参与考核,需十名白籍为证,五名黄籍为保,确认籍贯姓氏无误。”   “先考核散吏,再甄选职吏。”   “考核优异者,可选县公国官。”   随着职吏的讲述,人群先是一片哗然,继而是一阵静默,随后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庆之声。有数人当场落泪,两名妇人更坐在地上,高呼“苍天有眼”“罪有应得”。   “朱胤,你也有今日!”   “这个畜生合该千刀万剐!”   “县令呢?周绣呢?为何他没有被处置?”   “方才不是听到,凡从者俱要被问罪,他逃不掉!”   “好,好啊!”   欢呼声中,有数名男子紧盯告示,神情中难掩激动。   “阿兄,刺使真要如此选官?”   “八成不错。”   “可未经中正品评,散吏也就罢了,职吏能得朝廷承认?”   “为何不能?”被称兄长的男子冷笑一声。   “时逢乱世,各州刺使权柄之大,不亚于献帝之时。新任刺使乃是当朝大司马嫡子,是有实封的县公。舞象之年选官出仕盐渎,政绩非凡。去岁随大军北伐,更是生擒过鲜卑中山王!”   “果真?”   “自然!”男子继续道,“朝廷将幽州授封给他,不管先前是何打算,经过昨夜之事,这幽州之地早晚改姓桓。”   “阿兄慎言!”   “无碍。”男子摇摇头,道,“你我从北地沦落至此,空负颍川徐氏之名,却始终无有建树。无颜面见同乡,连朝廷侨置的颍川郡都不敢去。”   男子说话时,他身边的几人都是低下头,面现羞惭。   “如今恰逢时机,如不能就此翻身,我等哪还会有出头之日,遑论为家族正名!”   这番话激起众人斗志。   是啊,他们不再是昔日的颍川大族,没有家族依靠,只不过是一群离乡之人。   没有办法证明身份,就无法重新列入士族,一生将为庶人,更不用说受大中正品评入朝为官。   “以我等的身份,如想选为职吏,贼捕掾最是可能。”顿了顿,男子压低声音道,“在我看来,与其去争郡县末流,不如设法取得桓刺使赏识,成为县公舍人!”   国官?   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兄长志在于此。   “考核明日开始,如果今日拿不定主意,可先回家中细想。”男子道。   无论属弟和从弟如何选择,他必要试上一试。以他如今的身份,县公舍人才是最好的出路。   太守府内,蔡允率领甘大等人四处搜寻,很快找出两座密室,三条秘道,更将密道中的朱胤家人抓出,逐一送到周绣和家仆面前辨认。   “你没看错,这是朱胤的从侄?”   “不敢隐瞒使君,此子确非朱胤之子,而是陈郡太守朱辅的庶子。为何会在府内,仆实不知。”   桓容皱了下眉。   陈郡太守,和袁真交好那位?   “搜一搜他身上。”   “诺!”   蔡允立功心切,哪管什么士族不士族,公子不公子,下手没有半点犹豫。   被捆在院中的朱胤家人噤若寒蝉,倒是朱辅的儿子有几分骨气,哪怕双手动弹不得,仍是挣扎不休,对桓容破口大骂。   “小贼,总有你后悔之日!”   桓容没理他,接过蔡允搜出的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眉毛越挑越高,最后竟笑出声来。   “使君因何发笑?”钟琳觉得奇怪。   “孔玙自己看。”将书信递给钟琳,桓容笑着摇了摇头。   该怎么说?   在权势和利益面前,友谊的小船果真是说翻就翻。   “这……”看过信件内容,钟琳也不由得失笑。   “如何?”桓容转过头,“孔玙之前曾与我说,处置了朱胤,恐引来朱辅反扑,同袁真联合之事需慎重考量。如今来看,无需我动手,只要将此信送到寿春,袁真和朱辅必定翻脸。”   “仆确实没有想到,朱辅胃口如此之大,竟想吞并袁氏仆兵。”   “原因不难猜。”桓容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袁真病入膏肓,袁瑾没有他的才能,恐怕掌控不住手中的势力。朱辅应该是起了贪念,想要吞并袁氏势力,继而在寿春自立。”   说到这里,桓容又将目光移向院中。   朱辅派儿子送来这封信,是想同朱胤联手,借调临淮郡兵壮大手中实力。等到袁真咽气,立即对袁瑾动手。   朱胤似乎防着对方,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结果拖到桓容再抵盱眙,想要调兵都没了机会。   仔细回想,以之前对朱胤的印象,不像会有昨夜那般失态的举动。八成是为吸引桓容注意,为侄子争取脱身的时间。   无论平日如何防备,一旦家族面临威胁,朱胤的选择和庾倩庾柔别无二致。   “家族啊。”   在几个月前,桓容未必能体会这两个字在东晋的意义。如今有所体悟,却是以鲜血和人命为代价,难免有几分唏嘘。   “带下去吧。”   朱辅之子依旧在大骂,桓容却是意兴阑珊,摆摆手,立刻有健仆上前堵住他的嘴,将他和朱胤家人一起拖了下去。   “贾舍人。”   “仆在。”   “后续之事交给你。”   “诺!”   “另外,明日开始考核甄选郡县职吏,劳烦你和孔玙了。”   “明公放心。”贾秉拱手,随后笑道,“明公,仆字秉之。”   桓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点点头。   “劳烦秉之。”   “诺!”   时间仓促,郡县的政务不能停摆,贾秉和钟琳一边忙着郡县职吏甄选,同时还要接手政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贾秉的从弟和外弟一起帮忙,又从原有的县衙职吏中选出几人,总算能应付过去,不至于闹出乱子。   看到几人在职房内熬油费火,桓容很有些不好意思。   他还是想当然了。   好汉还需三个帮。   贾秉和钟琳再有才敢,一人能顶两三人,终究不是神仙,无法一肩担起一州政务。   “人才啊。”桓容嘬了嘬牙花子。   昨晚动手很爽快,今天就要面临这么大的缺口。要不是实在忙不过来,贾秉和钟琳未必会同意“公开考核甄选”之事。   究其根本,这样的做法同魏晋选官制度背道而驰,稍有不慎,桓容就会成为“全天下”的靶子。   历史上,科举制度出现在隋朝,却在唐朝以后才逐渐发展兴盛起来。   一是因为隋朝持续的时间太短,想发展也没条件;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续自魏晋时代的士族门阀压根不买账。   之前都是品评选官,朝堂上下都是“自己人”。现下却要同寒门庶人同入考场,争一个官位,这不是开玩笑吗?   对拐不过弯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   这个时代的士族子弟有多骄傲?   最知名的例子:不为五斗米折腰。   陶潜不愿受蛮横的上峰辖制,直接挂印离去。五斗米是他的官俸,人家压根不稀罕。   在此之前,桓容偶尔有出格之举,到底没有脱离整个世俗框架。在盐渎实施职吏考核,也是在旧有的体系之内。   如今却要打破规则,绕开州郡大小中正直接考核选官,所冒的风险不可谓不大。   然而,他想要在幽州立足,将政务军务牢牢握在手中,做到令行禁止,不为其他势力辖制,就必须冒这样的风险。   “州中正出身吴姓,乃是朱胤的外舅。”   换句话说,人家是老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自己刚抓了女婿,老丈人岂会给他好脸。不设法下绊子就不错了,推举官员?想都不要想。   中正地位特殊,桓容不能轻易捉拿。   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开他,自行考核选官。   钟琳和贾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默许这个提议。但两人有言在先,此乃权宜之计,一旦郡县政务走上正轨,必不能再有类似举动。   “明公立足未稳,行事需得谨慎。”   “我知。”   桓容不是不听劝的人。   或许将来能将此项举措规为政令,在幽州全境实行,现下条件却不成熟,还是见好就收,试一试水便罢,不能真和整个世道作对。   “选官之后就是征兵。”   许超等人已随桓容入城,安置在原郡治所外的军营,每日随虎贲操练。   考虑到淮南之事,桓容征兵的心思愈发迫切。计划是两千,如今五千都嫌少。只不过临淮人数有限,想要达成目标,估计要发动幽州全境的力量,这对他又是一个难题。   当然,仅是凑足数目不难,难的是选出一支强军。   有典魁许超等人在先,桓刺使的眼光不断拔高。不是肩宽背阔、饭以桶量的汉子,颇有几分看不上眼。   饭量大会增加军需?   无碍,反正他养得起。   回到暂居的正室,桓容命婢仆留在室外,关好房门,取出朱辅的书信,手指轻轻擦过眉心红痣。   一阵微光之后,两封一模一样的书信摆在面前。   这是他的习惯。   凡是经手的重要证物都会留底,以防出现变故。尤其这样能“揭发黑暗,挑拨离间”的书信,必定要保存原件。   万一送信人被拦在途中,可以继续再送,总有一份能送到正主手中。   “来人!”   收好书信原件,桓容唤来秦璟留下的部曲,令其快马加鞭赶往寿春。   “将陈郡太守的儿子带上,和此信一并送到袁真面前,切记速度要快。”   万一袁真病情加重,等不到书信送到,或者是临淮消息泄露,朱辅打算提前动手,都不是他所乐见。   “诺!”   秦雷领命退下,将书信贴身收好,并着人将朱辅之子带来,捆结实后放上马背,当日即从盱眙出发,直奔寿春而去。   与此同时,袁瑾派出的送信人已在途中,二者是否会当面遇上,尚且还是个未知数。   私兵久久不撤开包围,盱眙城内的士族豪强开始服软。有人提出要见桓容,钱实不敢擅自做主,立即派人禀报。   “要见我?”桓容冷哼一声,“我堂堂一州刺使,岂能是说见就见。”   贾秉和钟琳正好来送文书,听到这句话,同时停住脚步。   “明公之意?”   “不见!”桓容大手一挥,“现下要见我,难保不会藏着心思。多困他们几日,待考核选官之事了结再说。”   “诺!”   健仆领命返回东城,贾秉不由得目露精光,钟琳更是眼中带笑,满面赞许。   “明公已深谙驭人之道。”   桓容没说话,胡乱的点点头。   他不过是憋了一口气,想要彻底发泄一回,这两位的脑补和他可没半点关系。   出言解释?   不好意思,他还不傻。   建康   桓容请征州兵的上表抵达两日,寿春叛军之事的传言闹得纷纷扬扬。   三省官员赞同幽州征兵,表书和拟好的官文送入台城,不承想被褚太后压了下来。   有官员察觉不对,联想到此事背后的用意,禁不住一阵悚然。翌日早朝之上,再无一人提及幽州征兵之事。   朝堂不提,不代表流言就会压下去。   城中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甚至出现“朝廷无能,不能弹压叛臣”之语。   在这种情况下,南康公主三度入台城请见褚太后。   之前两次都因太后身体微恙被拦,南康公主并未硬闯。这一次,无论宦者怎么说,南康公主理也不理,直接挥袖将人挡开,迈步走近殿内。   临近五月,城中依旧阴雨不断。   长乐宫中稍显幽暗,白日仍要点燃三足灯。灯影映在立屏风上,本该象征祥瑞的麒麟竟现出几分狰狞。   褚太后斜靠在矮榻上,鬓边新添数缕银丝,气色远不如往常。深色的长裙在膝边铺展,仿佛盛放后即将衰败的牡丹。   “太后。”南康公主福身,面上带笑,声音冰冷。   褚太后坐正身体,挥退满面惊惶的宦者,对伺候汤药的宫婢道:“你们都下去。”   “诺!”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殿内重归寂静。   “坐吧。”褚太后知道没人能拦住南康公主。何况此事关系桓容,她总要给出一个说法。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正身坐到榻前,长袖微振,带起一阵冷风。   “太后没有话同我说吗?”   “有。”褚太后倒也痛快,“幽州的事,你知道了吧?”   “自然。”南康公主道,“太后算无遗漏,南康佩服。”   褚太后神情微变。   南康公主笑了笑,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影。   “我今日入台城是为两件事,一来,我子食邑五千,仅盐渎一处封地未免寒酸。我观盱眙不错,正可封予我子。”   “二来是想问太后一句,我子上表征兵是为朝廷平叛,太后缘何压着表书和官文不发?需知建康城中流言纷起,长此以往恐将对太后和官家不利。”   话落,南康公主好整以暇的看着褚太后,等着对方回答。   褚太后垂下眼帘,看着泛黄的指甲,嘴角忽然掀起一丝奇怪的笑纹。   “阿妹不知我为何压下官文?”   “还请太后解惑。”   “扈谦口风虽严,奈何收了个不成器的徒弟。”   南康公主神情不变,仍是定定的看着褚太后。   “元正之时,扈谦为桓容卜卦,真实卦象为何,阿妹当真不知?”褚太后凝视南康公主,一字一句道,“桓容有贵极之相!”   “太后不信扈谦,反信他的徒弟?”   褚太后摇摇头,笑容带上讽意。   “南康,我不是三岁小儿。自入台城以来,经历过几十年风雨,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寻常人几辈子也未必经历。我不敢说能看透扈谦,却能分辨出他的徒弟所言真假。”   南康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桓容有贵极之相,我岂能留他!”褚太后的语气陡然一变,气势足可令人胆寒,“我知此事委屈你,但关乎晋室存亡,我不敢留情也不能留情!”   “太后莫非忘记扈谦之前的卦言?”   “我没忘。”褚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可他能骗我一次,就能骗我两次、三次。南康,我不能赌,更不能冒险。”   “所以我子就该死?”南康公主攥紧十指,“死且不算,还要成为太后的踏脚石?”   “这是为了晋室!”褚太后硬声道,“南康,你是晋室长公主,当知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   南康公主看着褚太后,目光犹如冰锋。半晌竟压下怒火,沉声道:“太后如此坦白,我也不妨直言。”   褚太后心头微跳,总觉得南康公主的表现不同寻常。   “桓熙现在建康。”   “所以?”   “桓元子未上表,他依旧是南郡公世子。”南康公主一字一句道,“你说,如果他和桓歆一起死在府中,那老奴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褚太后大惊。   “假如线索指向宫中,例如是太后赏赐的美酒佳肴,或是赠下的某个美人,”南康公主眯起双眼,拉长声音,“再有我这嫡母指认,那老奴又会如何?”   “南康,你是在威胁我?”   南康公主笑了,笑得犹如牡丹绽放,分外明艳。   “纵是如此又如何?太后应该知道,那老奴早想着皇位,如今不缺名望和人望,只少一个借口,而我可以给他。”   “南康!”褚太后终于现出一丝虚弱和恐慌,“你不能这么做!如果桓元子举兵谋逆,你和桓容必不能活命!”   “太后,现在要害我子性命的是谁?”南康公主隐去笑容,厉声道,“太后不想给我母子活路,我不过是仿效太后而行!”   “我……”   “明日之前,封地和征兵的官文要送出建康。”   话落,南康公主站起身,不给褚太后寻找借口的机会,转身走出内殿。   绣着金线的裙摆拂过地面,似流淌的水波。发间钗簪流光溢彩,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南康公主唇边带笑,走出殿门时,袖摆随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的彩羽。   目送南康公主离去,褚太后坐在内殿,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友谊的小船   太和五年,五月,朔   朝廷授盱眙为桓容封地,以及许可在幽州征兵的官文送达盱眙。   桓容见到入城的官员,当场愣了一下。   “子敬兄?”   见桓容满面吃惊,王献之跃下车辕,朗笑出声。半点不避讳的握住桓容手腕,道:“数月不见,容弟一向可好?淮南之事传入建康,知袁氏据寿春叛乱,为兄甚是担忧。贤弟可已有了应对之策?”   “这个……”   桓容没想到来人会是王献之,更没想到当面不过两句话,就将事情问得如此直白。略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只能试着蒙混过去。   言多必失。   若是不经意漏出几句,以王献之的聪明,难保不会想到他和袁真演双簧。到时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   “容刚入盱眙不久,前有临淮太守行谋逆行刺,郡县官员多数被牵扯,职吏一时空缺。如今正忙着选官,实在不得空闲。且手中兵力不足,如要处置淮南的叛军,尚需一定时日。”   “哦。”王献之点点头,不知是接受了桓容的解释还是另有想法,并未继续追问,而是面上带笑,十分自然的转换话题。   谈话之间,得知他要在盱眙停留数日,桓容并未多想,直接将一行人请入刺使府。   看着明显是新挂的匾额,王献之挑眉。   “此地本为太守府。”桓容没打算隐瞒。   “朱胤以谋逆之罪下狱,三省官文一到就要问斩。其家人依律问罪,家产全部抄没。此宅本为前朝一名武将所建,后被朱氏所得。容初来乍到,不欲劳民伤财,便以此改建府衙,暂置州治所。”   两人行过府门,一路穿过前院,依稀可见被移走的树木,铲平的花草,以及用墨线画出的方形区域。   区域之间间隔半步,大小基本相同,排列整齐有序。   王献之很是不解,奇怪的看向桓容,问道:“容弟,此地莫非要建造值房?”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   “非也。”桓容大笑道,“日前郡县考核甄选职吏,因应考人数过多,县衙放不开,干脆移至此处。”   “在此?”   桓容点头道:“这些墨线本为放置隔板处,遇雨还可搭建雨棚。”   走近可以看到,墨线并非画在地面,而是距地表足有三寸。   见王献之很感兴趣,桓容也不藏私,当场令健仆取来几块长方形的木板,逐一楔入地面,组成两间并排的“考房”。   桓容请王献之上前,先是敲了敲木板,又用力推动,确定考房的确结实。随后又坐到其中感受一番。   “子敬兄以为如何?”桓容负手立在考房前,笑道,“当日,容即坐在那处。”   说话间,桓容伸手指了指距考房五步远的地方。   “另有几名舍人巡视考场,确保不会有人做假,选出的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王献之走出考房,不禁感叹这种奇思妙想。   不过,他以为这场考核仅是权宜之计,待盱眙政务走上正轨便不会再行,故而没有多问,也并未放在心上。   “去岁北伐之时,容弟带去的大车就不同凡响。如今来看,贤弟手下必有能工巧匠。”   “兄长过誉。”   健仆上前撤走木板,将凹痕填平,桓容请王献之往正室。   “也好。”王献之道,“我亦有要事同容弟商议。”   “子敬兄可否提前告知?”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好奇。   “说来话长,还请贤弟先接过官文再言。”王献之暂时卖了个关子。他要说的事十分重要,这般郑重其事,实是担心隔墙有耳。   斟酌片刻,桓容压下好奇,当即不再多问,亲自引他走上回廊。   “容弟,跟我来的那些人,最好能拖上一拖。”   桓容点点头,向健仆使了个眼色,道:“去请贾舍人,言我同王兄叙旧,请他安置同来之人。”   “诺!”   健仆心领神会,领命退出回廊,匆匆往值房而去。今日是贾秉在州治所处理郡内政务,有他出面,王献之想避开谁都不是难题。   “难为容弟了。”王献之叹息一声,露出一抹苦笑。   桓容笑看他一眼,故作轻松道:“我为子敬兄解决难题,兄长当如何谢我?”   “助容弟拿下建康盐市,进而掌控一国盐政,如何?”   什么?   桓容停住脚步,笑容凝固在嘴角。   “子敬兄莫要说笑。”   “容弟不信?”   他当然不信!   王献之出自琅琊王氏,而掌控建康盐市的是太原王氏,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上他同王坦之的私交不错,彼此可称挚友,桓容当真不信他会为自己开罪对方。   纵然他有此意,琅琊王氏会答应?   想想都不可能。   “容弟莫要不信,这便是我要同容弟商议的第一件事。”王献之表情淡然,浑不似在说他计划同桓容联合下手,从太原王氏嘴里抢肉。   “我真的没想到……”桓容喃喃道。   “容弟没想到的事可不少。”   王献之好心情的眨了下眼,明明是将近而立之年,却有一股少年人的淘气,引得廊下婢仆脸泛红霞,目似春水,几乎挪不动脚步。   桓容不禁咋舌。   难怪司马道福为他连脸都不要了,这人简直就是个“祸水”!   两人行到正室,阿黍亲自送上茶汤,随后与健仆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轻易靠近。   王献之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不觉舒展眉眼。   “早闻容弟藏有好茶,且烹制方法不同寻常。如今有幸一尝,当是其言不虚。”   “子敬兄过奖。”桓容笑道。   “容弟过谦。”王献之回道。   两人手里捧着茶汤,对坐相视一眼,都觉得有趣,不免朗笑出声。   饮过茶汤,王献之取出两份官文,一份是增授盱眙为桓容封地,许他食邑当地;另一份则是许可他在幽州征兵,以浇灭袁氏叛军。   桓容净过手,并未着人设案燃香,也没面向建康跪接,仅是将竹简展开细看。尤其是许可征兵的官文,更是从头至尾通读两遍。   确定没有征兵数量的限制,也没明言收回淮南后军队如何“安置”,心知不是朝廷忽略,而是直接让出权利,桓容手握竹简,禁不住喜上眉梢。   无论如何,军权在手就是胜利!盱眙成为食邑更是意外之喜,百分百是亲娘发威。   官文未写军饷数额,八成不打算给粮草。   桓容不在乎。   盐渎坐着一尊北地财神,手握多种生财渠道,别说区区几千人,给他充足的时间,几万人照样养得起!   馅饼当头砸下,喷香诱人,桓容心中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王献之丝毫不以为意,觉得炸糕的味道不错,馓子也比自家做的可口,又执筷用了不少。   时下待客的糕点多用油炸,要么就是裹着蜂蜜,直接用手很不方便。   桓容在盐渎待客,曾命人备下精美的竹筷,配套有精巧的竹刀。样式意外的流传出去,迅速成为士族高门待客时的标配。   不知不觉间,桓刺使竟引领一回时代潮流,起因不过是一盘馓子。   等桓容放下官文,盘中的糕点和馓子已少去大半。   看看空掉的漆盘,又看看意犹未尽的王献之,桓容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只知道这位是寒食散的爱好者,竟不知他也有吃货的潜质?想想停止嗑药的郗愔,心下有几分恍然。   “子敬兄近日可曾服用寒食散?”   王献之摇摇头。   北伐归来的一段时间,他见到肉食就双眼发红,饭量猛增,着实吓了身边人一跳。郗道茂甚至请医者在府中常驻,唯恐他哪天吃出问题来不及抢救。   入朝为官之后,又是每日政务繁忙,知晓此物会导致全身发热,神思飘然恍惚,王献之轻易不再服用寒食散,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彻底戒除。   与之相对,增大的饭量却不见减少。   郗道茂依旧日日忧心,千方百计控制王献之的饭量,生怕他撑破肚皮。对此,王献之当真是痛并快乐着,滋味难对人说。   听完几句,桓容头顶滑下三条黑线。   这是抱怨?   分明是在炫耀,另类的秀恩爱!   有“另一半”了不起?!   他……他真没有。   一个身影闪过脑海,桓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将骤起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决心入朝为官,重拾琅琊王氏昔日权柄。”王献之收起笑容,正色道。   提起琅琊王氏,就不得不提“王与司马共天下”这句名言。   此句中的“王”不是诸侯王,而是王导王敦兄弟时期的琅琊王氏。   当年琅琊王氏权柄之重几让世人侧目。   如果没有王导,司马睿未必能在渡江之后站稳脚跟。如果没有琅琊王氏,也不会有东晋士族与天子共掌朝政的政治局面。   可惜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后继无人,加上王敦起兵之事的影响,逐渐退出朝堂,被太原王氏取代。   时至今日,唯有王彪之拿得出手。如王羲之父子干脆寄情于书法,留下书圣、书贤之名,在民间富有声望,在朝中却失去了话语权。   历史上,司马道福能成功上位,逼得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除了桓氏衰败,郗氏没落,和琅琊王氏的现状脱不开关系。   换成太原王氏的嫡支郎君,她敢吗?   哪怕她亲爹是皇帝,照样不敢招惹顶级士族门阀,否则绝不会有好下场。   现如今,王献之痛下决心,走上和历史完全不同的道路。桓容无法猜测琅琊王氏今后的命运如何,但他有五分以上肯定,司马道福不会再如愿遂心,在别人的家庭中横插一脚。   王献之要联合王彪之重振琅琊王氏,第一步便是寻找盟友。   纵览建康士族,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首先被排除。琅琊王氏要崛起,必然会同两者争权。盟友不用想,政敌更为恰当。   随后的郗氏、陈氏、褚氏等逐一掠过,王彪之有意会稽周氏,王献之却将目光定在桓氏。   这个桓不是指桓温和桓冲,而是桓容!   为这件事,两人关起门来争执许久,差点当场动手。   其结果,王彪之脸色铁青,依旧没有被说服;王献之却是执意不改,更争得往盱眙传送官文一事,气得王彪之几乎要当场掀桌。   碍于琅琊王氏如今的状况,两人不好真的决裂,最终各退一步,王彪之向会稽送信,王献之亲往盱眙,分别探一探潜在盟友的口风,衡量一番利益得失,其后再做出决定。   然而,王献之早下定决心,无论王彪之和周氏联络的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大不了各行其是。   反正两人不属同一房,只要不对琅琊王氏造成本质性损伤,各干各的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的争执属于家族内部事务,不会明摆着告诉外人,即便是盟友也一样。不过,为说服桓容点头,王献之酌情透露一二,以示他对“结盟”一事的诚意。   “如果容弟有意,我回建康便可着手实行。”王献之肃然表情,沉声道,“如能拿下建康盐市,掌控已过盐政,容弟得六分,琅琊王氏得四分。”   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端起微凉的茶汤,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入喉,缓慢泛起一丝回甘。   桓容眯起双眼,开始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同王献之一样,他也要衡量利益得失。   有郗愔的前车之鉴,他对“友谊小船”的牢固程度持怀疑态度。泰坦尼克号都能撞冰山,他和王献之乘坐的这艘船,难保哪天说翻就翻。   可递到跟前的橄榄枝又十足诱人,让他就此放弃,实在是于心不甘。   亲娘是晋室长公主,对朝堂有一定影响,但终归有限。想要掌握建康的第一手消息,甚至左右朝堂局势,寻找盟友实为必须。   但是,王献之真的可靠吗?琅琊王氏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桓容不确定。   原本他选的是郗愔,可惜现实给了他两巴掌,而且是左右开弓。   “子敬兄,可否冒昧的问一句,为何是我?”   王献之暗暗舒了口气。   能问出这句话,证明桓容对此事有几分热心,而不是从开始就打算拒绝。   “之所以选择容弟,实因你我处境相当。”   “此话怎讲?”桓容着实有几分惊讶。   王献之没有用言语解释,而是手指蘸着茶汤,在矮桌上勾画出一张关系网。   在这张网中,桓容和他都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可谓是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就将粉身碎骨。   “子敬兄,这是否有些过了?”桓容皱眉。   “不过。”王献之摇头,又在图上画出一条横线,点出两者唯有联合才能突出重围,取得生机。   “如果我甘于书法,不问朝堂之事,尚不会存此危局。”王献之沉声道,“然今时不同往日。有寿春之事在先,想必容弟也有切身体会。”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   细思王献之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王导去世不过三十年,琅琊王氏在朝中急速衰落,尤其是王献之这一房,几乎成了边缘人。若言背后没有旁人的手脚,完全不可能。   当年瓜分这块蛋糕之人,必定不会乐见琅琊王氏重起。   如果只是王彪之一个,尚且可以容忍。   王献之加入其中,九成会带活同族郎君的心思。琅琊王氏整合起来,必将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足可撼动整个朝堂。   破船还有三千钉,何况是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   桓温的威胁尚未解决,琅琊王氏又要收回当年的利息,无论晋室还是太原王氏等高门,没几人能睡得安稳。   “容弟在幽州,我在建康。”王献之继续道,“容弟可握兵权,我则能立于朝堂。”   说白了,这就是一桩关乎政治的买卖。买卖双方是否能达成一致,进而最终定下契约,端看各自所得是否能与付出成正比。   友谊不过是块遮羞布,核心始终是利益。   “此事关乎重大,兄长可容我考虑两日?”   “自然。”王献之点头。如果桓容想都不想立刻拍板,他反倒会不放心,更会怀疑自己的决定。这样的谨慎和稳重才是长久合作的基础。   “子敬兄旅途疲惫,请暂往客厢休息,稍后我亲自设宴为兄长接风洗尘。”   王献之并未推辞,站起身来,由婢仆引路前往客厢。   桓容独坐室内,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越敲越是烦躁,心中实在拿不定主意,当即扬声道:“阿黍。”   “奴在。”   “遣人去看一看钟舍人和贾舍人是否得空,如有空暇,请两人前来一叙。”   “诺!”   与此同时,秦雷日夜兼程,一路快马加鞭,凭借秦氏部曲的身份,顺利进入寿春城内。   因为选的是近路,他与袁瑾派出的人压根没有碰面,更不知晓袁真有意和桓容联手。   此番进城,秦雷怀揣着不确定,谨慎起见,不敢冒然带着朱辅之子露面。经过仔细打探,确定朱辅暂时不在城内,这才手持秦氏仆兵腰牌,寻上袁真父子。   “秦氏部曲,从临淮来?”   袁瑾怀疑的看着秦雷。   如果不是见过秦璟,知晓秦氏坞堡的仆兵都随身带有腰牌,且无法轻易仿制,他绝不会轻易见一个陌生人。   “回郎君,仆乃秦四公子部曲,现在桓使君跟前听命。”   袁瑾眼神微冷,想到袁真的叮嘱才勉强按下杀意,冷声问道:“你此行为何?”   “仆有一封书信,需当面呈送袁使君。”   “给我即可。”   秦雷不动,仍是道:“仆奉命将书信当面呈于袁使君,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你!”袁瑾大怒。如果不是顾忌秦雷的身份,九成会当场拔剑伤人。   桓容派秦雷送信,防备的就是袁瑾。   不是怕袁瑾背叛亲爹投靠朱辅,而是防备他鲁莽行事,将信中内容泄露,使得诸多安排功亏一篑。   秦璟能借道寿春,说明袁真和朱辅对秦氏坞堡十分顾忌。秦雷咬死要当面递送书信,袁瑾再是暴怒也无法阻拦。   正僵持不下时,一名年约四旬的忠仆从后室走来,附到袁瑾耳边低语几声。   袁瑾哑声问道:“阿父真这么说?”   “回郎君,郎主确言将此人带去。”   袁瑾狠狠咬牙,到底点了点。   “且慢。”秦雷忽然出声。   “还有何事?”袁瑾硬声问道。   “桓使君为袁使君备有一份表礼,现正在院中,还请一并带到使君面前。”   “表礼?”   袁瑾询问健仆,得知秦雷口中的表礼竟是一个大活人,表情愈发不善。   “郎君莫要急着发怒。”秦雷将布袋解开,道,“且看看此人是谁。”   袁瑾细看两眼,认出袋中之人是谁,不由得大吃一惊。   “朱蒙?!”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起   见到朱蒙,袁瑾再迟钝也知晓事情不对。   秦雷无意多言,坚持要将朱蒙和信件一并送至袁真面前。   自抵达寿春,朱蒙始终被五花大绑装在袋中。乍然见到光明,双眼受不住刺激,顺着眼角落下几滴咸泪。   好不容易适应光线,能看清人影,抬头认出满面铁青的袁瑾,想到被搜出的那封书信,当即大感不妙。   他想和袁瑾说,此事是桓容诡计,意图挑拨袁真和朱辅的关系。奈何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袁瑾很想听一听他要说些什么,却被秦雷和忠仆一起拦住。   “等到了袁使君面前,一切自有定论。”秦雷道。   袁瑾或许能被蒙骗,袁真绝对不会。   朱蒙知晓这个道理,挣扎得愈发厉害,形容更显得狼狈。   “走吧。”   不用他人帮忙,袁瑾一把提起朱蒙,大步走向内室。   彼时,袁真刚刚用过汤药,勉强坐起身,肩头披着一件长袍。见袁瑾提着朱蒙进来,身后跟着除去佩刀的秦雷,神情微微一变。   “见过袁使君!”   秦雷抱拳行礼,取出怀揣一路的书信,郑重呈送到袁真面前。   “这是?”   “使君一看便知。”秦雷道,“日前盱眙有变,朱胤意图谋刺桓刺使,现已被捉拿下狱。”   “什么?!那小贼竟敢……”袁瑾愕然出声。   “阿子住口!”袁真厉声喝道,“休要无状!”   袁瑾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言。   秦雷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搜查朱胤家宅时,再密道中搜出此人及此封书信。桓使君看过,言其中涉及到袁使君,故命仆前来寿春。”   “你乃秦氏部曲?”   “是。”   “为何在桓刺使跟前听命?”   “不瞒袁使君,早在桓使君任盐渎县令时,仆便奉四郎君之命跟随桓使君,之前曾随桓使君北伐。”   这件事不是秘密,凭袁真的人脉早晚能查出来。   秦雷当着袁真的面道出,无外乎是提醒对方,桓容同秦璟交情匪浅,袁真既然已经叛晋,有意北投,在处理同桓容的关系时最好谨慎一些。   袁真没有出言,眯起双眼咳嗽几声,摆手示意袁瑾不必担忧,除掉裹在信封外的绢布。   信并不长,袁真却足足看了一刻钟。   期间,袁真的神情并未生出多大变化,近身的人却知道,他此刻已是怒火狂燃,不是碍于病体,很可能会立即点兵包围朱辅在寿春的家宅,将宅中人杀个一干二净。   “此封信外,桓刺使可还有他话?”   秦雷没有接言,先将视线移到袁瑾身上,又扫了一眼留在房内的忠仆和童子。   猜出他的用意,袁真挥退他人,只将袁瑾留在室内。   秦雷这才开口道:“仆出行之前,桓使君有言,如袁使君愿意留在寿春,他可以帮忙。”   留在寿春?   袁真蹙眉,眼中闪过几许明悟。   袁瑾则是一头雾水。   “阿父,他这是什么意思?”   “桓刺使当真这么说?”袁真没有理会袁瑾,而是肃然看向秦雷,沉声发问。   “字字确实,仆不敢诳语。”   室内陷入寂静,袁真沉思许久,没有再行询问,而是令袁瑾唤来忠仆,先引秦雷下去休息。   “桓刺使的提议我会考虑。”袁真道,“你可暂留寿春,待我处理完杂事,会书信一封交你带回。”   “诺!”   秦雷抱拳行礼,明白袁真所言确实,并非是在设法拖延时间。   事实上,知晓书信内容,袁真肯定会和朱辅翻脸。他病成这样,先前的盟友又打算背后捅刀,同桓容合作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秦雷下去之后,袁真将书信递给袁瑾,又咳嗽几声,目光落在朱蒙身上,沉声道:“你是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朱蒙瞬间脸色惨白,嘴上的布被取走,整个人已抖如筛糠。   他可以在桓容面前逞强,却不敢面对袁真。作为朱辅的儿子,他太清楚袁真的手段。   “我、我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朱蒙的声音发颤。   “自使君病重,家君便常与临淮叔父书信,只等使君驾鹤……”朱蒙顿了顿,下边的半句话实在不敢出口,唯有含混过去,“便借临淮郡兵逼大公子交出手中势力。”   随着朱蒙的讲述,袁真的脸色愈发阴沉。怒到极致,竟诡异的平静下来。   袁瑾狠狠攥着书信,当真是怒不可遏。   没有朱蒙的话,他还可以当这是桓容诡计。对方亲口招认,他想将事情赖到桓容头上都不行!   “阿父,朱辅欺人太甚!”   想当初,朱辅朱胤能坐上太守宝座,袁真没少在背后出力。不想袁氏一夕落魄,对方竟要背后下手!   “好啊,当真是好。”袁真咳得更加厉害。   他被桓温设计,又被晋廷视为弃子,一怒占据寿春叛晋。朱辅向来同他亲厚,知晓此事之后,二话不说随他一起北投,他还对这“老友”怀有几分愧疚。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貌忠实奸,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打算趁他病要他命!   “袁石。”   “仆在。”   “带下去埋了。”袁真饮下一口温水,声音略显无力,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命袁柳立刻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诺!”   “围住朱辅的宅院。”袁真狠声道,“凡是宅中之人,一个不留!严查城中郡兵,凡同朱氏有牵连的,连同其家小全部关押,仔细盘问。”   “诺!”   忠仆领命下去安排,顺手将朱蒙拖了下去。   朱蒙还想挣扎求饶,当场被卸掉下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袁真对袁瑾道:“阿子,你后宅中的妇人尽快处置掉。”   “阿父,”袁瑾震惊的抬起头,“她是阿峰的生母。”   “妇人之仁!”袁瑾恨声道。   “这个妇人绝不能留!我早在怀疑,朱辅为何能知晓我的一举一动,连我服用的药方都一清二楚。除了家中透出消息,没有其他可能。”   “或许是奴仆。”在袁真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袁瑾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你喜爱阿峰,我又何尝不喜。”袁真疲惫的闭上双眼,道,“瑾儿,你要知道,如今我已非豫州刺使,你也不再是刺使公子。我为晋廷叛臣,稍有不慎就将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如果不是沉疴在床,恐回天乏力,袁真哪会同袁瑾如此废话。   可惜他身边只有这一个嫡子,还如此的不成器。想到这里,袁真不免暗中叹息。   “阿子,你可明白为父之言?”   袁瑾垂下头,双拳紧握。   见他这般表现,袁真胸中猛然腾起一阵怒火,旋即又化成一片悲凉。如果他有一个儿子成器,哪怕是个庶子,他都不会如此担忧身后之事。   “阿父,不能、不能关着她吗?”袁瑾试着开口。   袁真终于失望。   “罢,随你。”   “阿父?”听出袁真的心灰意懒,袁瑾没有半点庆幸,反而开始陷入惶恐。   “我时日无多,你不愿从我之命,今后的路就自己走吧。”   话落,袁真躺回榻上,疲惫的合上双眼。   “阿父……”   袁瑾愈发感到心慌,双膝一软,跪行向前,哭求道:“阿父,儿从命,儿愿从命!”   袁真仍是不言。   “阿父,儿错了!阿父!”   袁瑾满面惶恐,袁真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心中更觉得失望。   如果袁瑾能坚持下去,即便是妇人之仁,好歹能有几分担当。如今这个样子,让他如何放心将袁氏家族交给他!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袁真开口道,“处置好这件事,点二十部曲和五十私兵出城,截杀归来的朱辅。”   “诺!”   袁瑾带着眼泪应诺,起身退出内室。   想到要将结发之妻杀死,心头难免有一丝不忍。然而,袁真的话如警钟般长鸣脑海,迫使他压下那一分怜惜,转道走向后宅,左手握牢剑柄,用力得手背鼓起青筋。   在面对妻子不信的目光,举起宝剑时,他心中怨恨的不是桓温晋廷,不是意图吞并袁氏仆兵的朱辅,而是将这一切揭开的桓容。   “小贼,总有一日我必杀你!”   鲜血溅到脸上,这一刻的袁瑾仿佛地狱走出的恶鬼,狰狞、恐怖。   一个五岁的男童藏在屏风后,看着亲父手刃亲母,嘴被保母死死的捂住,小脸一片惨白。   直到室内弥漫血腥,袁瑾踩着鲜血离开,男童狠狠咬了保母的手指,挣扎着爬出屏风,扑到朱夫人的尸体前,呜咽着哭出声音。   太和五年,五月,临淮太守朱胤以谋逆之罪问斩,郡内被牵连职吏散吏达六十余人。行刑之日,法场血流成河,城中百姓各个拍手称快,直言苍天有眼,恶人罪有应得。   同月,寿春城发生内讧。   袁真率先动手,朱辅在归城途中被杀,全家老少无一幸存。凡同朱氏有瓜葛的官员将兵尽被捉拿盘查,事后被杀者达百余。   朱辅的家宅被付之一炬,宅中人尸骨无存。   袁真行事之狠、下手之快,令朱辅猝不及防,糊里糊涂就去见了阎王。   秦雷携带袁真的亲笔书信返回盱眙。   知晓事情经过,桓容仅是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待秦雷下去休息,又取出袁瑾派人送来的信件,两相对照,不免叹息一声。   贾秉恰好来送新录的职吏名册,见桓容这个样子,心中猜出几分,行礼之后正身坐下,开解道:“明公,治世有治世之道,乱世有乱世之法。”   桓容看向贾秉,道:“秉之的意思我明白。我并非认为袁真有错,而是觉得之前有欠考虑,未能估量此人性格,今后怕会招来风险。”   “明公大可不必如此。”贾秉正色道。   “何解?”桓容问道。   “袁真掌豫州十余载,可谓一方枭雄。其行事老道狠辣,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桓容点头。   “然其处境尴尬,且命不久矣。”贾秉话锋一转,“今后掌控寿春的不会是他,而是袁瑾。此人志大才疏,心胸狭隘,终究难成大器。一旦袁真身死,寿春即为盘上卒子,明公要用,自可留他些许时日,如不用,随时可以吞下。”   桓容眨眨眼,听贾秉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自己被坑太多次,的确有几分担心过头,草木皆兵。   “秉之所言甚是,是我想差了。”   “明公不过是身在局中,一时没能看破迷障。”贾秉笑道,“明公手握幽州,实力不可小觑,理当跳出棋盘,成为执棋之人。”   “多谢秉之提点。”桓容诚心道谢。   “不敢。”   贾秉拱手,翻开带来的名册,指着首页的几个人名,道:“这三人颇富才学谋略,在考核之时尤为突出,仆以为明公可当面一见。”   接下来的时间,贾秉逐一点出新录的职吏,重点画出几人,指出每人的优点,并向桓容举荐。   因录用的职吏超过五十人,桓容自然不可能全都见。只能挑出最出众的几个,进行重点“关照”。   “今临淮太守空置,郡治所仍缺职吏五人。盱眙县令亦要重举,明公心中可有人选?”翻过名册最后一页,贾秉开口问道。   “此事不急。”桓容捏了捏眉心,道,“待我见过东城那几家再说。”   “明公要见他们?”   “对。说好选官之后,总不能食言。”   晾了这些时日,聪明人都该明白怎么做。实在不聪明的,他也没办法,只能按照盐渎的旧例,抓人抄家,为幽州的财政添砖加瓦。   以朱胤和周绣的作风,城中的士族豪强肯定都不干净。想要抓小辫子,百分百一抓一个准。   区别在于怎么抓,又要抓那个。   “朱胤有句话说得很对,幽州是侨郡,这里的势力错综复杂,无论是北来的士族还是原有的吴姓,我不可能全都杀尽。”   要是真这么做了,自己八成也离死不远了。   “临淮太守仍推举当地吴姓,至于盱眙县令,我打算举荐孔玙。”   “明公想好了?”贾秉问道。   “想好了。”   经历过朱胤之事,桓容不说脱胎换骨,行事也老练几分。   幽州有其特殊性,顿时间内还要照老规矩来。   朱胤是吴姓,在他之前的几任临淮太守均不例外。桓容刚刚在幽州立足,需要联合部分地头蛇,压制另一部分,一拉一打才能行事稳妥。   盱眙的士族豪强正好用来试水。   他不怕对方得势后反咬。   上有刺使府,下有盱眙县衙,郡治所很快会沦为摆设。   若是聪明人,得了好处自然该识相,老实的缩起手脚。哪天不老实,压根用不着费事,一份上表就能解决。   推举钟琳为盱眙县令,桓容是经过慎重考虑。   如果没有王献之递出的橄榄枝,此事尚需一定波折。但是,他同钟琳和贾秉商量,决定暂时同琅琊王氏合作,作为利益交换,给钟琳等人授官就变得容易。   品评选官走不通,大可以辟佐吏和察孝廉。   有琅琊王氏出面,盱眙又是桓容的封地,想必不会有人故意找茬,不给这个面子。   “要防备的唯有姑孰。”想到桓大司马,桓容又是一阵头疼。   自三月以来,姑孰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桓大司马突然修身养性,不再隔三差五找麻烦,这让桓容很不习惯,   难倒被坑和坑爹都会上瘾?   桓容被自己雷到。   “明公不方便派人探查,何妨借琅琊王氏之手?”贾秉提议道。   琅琊王氏有意重回朝堂,有人会尽力打压,也有人愿意拉拢。只要保密工作做到位,不被发现桓容和王献之上了一艘船,建康京口都可顺利埋入钉子。   以王献之兄弟的才名,桓温和郗愔必定相当欢迎。至于太原王氏怎么想,那就不该是桓容应该担心。   “此计甚好!”桓容拊掌笑道。   两人商议一番,桓容亲自去见王献之,以示诚意。   贾秉带着名册离开,走到廊下时,见有一只苍鹰立在枝头,奇怪的是身边还有一只枭,不由得多看两眼。   遇上钟琳迎面走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即笑道:“秉之没见过,这只鹰是明公养的。”   “那只枭?”   “这个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说来话长。”   “无妨长话短说。”   “没法短啊。”钟琳叹息一声,道,“这事需从北伐时说起……”   钱实从廊下经过,听到两人的对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今日起,见面要绕路的名单之上,贾秉赫然同荀宥钟琳并列。   不是他对谋士有意见,实在是听他们说话太折磨人,无比的心累。   与此同时,北方大地战火重燃。   秦璟回到彭城之后,知晓慕容德屯兵陈留,时刻威胁荆州,当即点兵两千,同秦玓合兵发起猛攻。   镇守荆州的秦玚接到消息,将守城之事交给豫州增援的秦玦,点兵一千八百同赴陈留,打算彻底将慕容德的军队赶回老家。   三方来攻,慕容德又是毒伤刚愈,精力不济,稳妥起见,下令关闭城门,据城死守,并向邺城请求援兵。   不承想,可足浑氏又和慕容评起了争执,压住慕容暐,硬是不许他在调兵令上盖印。加上慕容评截获从北来的书信,疑心慕容德同慕容垂有勾连,同样不敢掉以轻心,援兵竟是迟迟不到。   待送信人返还,得知邺城内的种种,慕容德气得咬碎大牙。   敢情他在这里拼死拼活,带伤同秦氏周旋,邺城却是半点不紧张,更一个劲的给他拖后腿!   “不怪吴王心冷!”   好不容易等来邺城旨意,派遣的援兵却只有五百。   慕容德冷笑连连,当场将圣旨丢到一边,大声道:“奸臣当道,妖妇祸国!我今决意向北,同吴王合兵,据地自立。尔等如愿追随于我,我保尔等富贵!如若不愿,我亦不勉强,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众人毫不犹豫,齐声道:“我等愿追随殿下!”   “好!”   慕容德抽出宝剑,命人将传旨的官员拉下去祭旗。当日点兵拔营,从陆路向北驰去。   城外的秦氏仆兵不知端地,以为鲜卑出城进攻,哪想对方压根不与己方接战,出城后一路向北飞奔,除了断后的五百人,余下连头也不回。   “阿弟,你看这个!”   追击过程中,秦玓遇上断后的鲜卑骑兵,抓获带队的幢主。该人竟是不做抵抗,取出身上的书信,言明要交给主帅。   展开秦玓抛来的竹简,秦璟从头至尾扫过一遍,神情很是莫名。   “怎么回事?”秦玚凑过来,看到信中内容,表情和秦璟如出一辙。   慕容德跑了?   并且不是单纯的跑路,而是打算反了慕容鲜卑?   “会不会是计?”秦玓策马过来,显然也是想不明白。   慕容德号称一万大军,战都不战就这么跑了?   实在说不过去。   “是与不是都无妨。”秦璟合上逐渐,手指抵在唇边,打出一声呼哨。   悠长的哨音之后,一只金雕俯冲而下,抓起他手中的竹简。   振翅飞走之前,金雕不忘向前蹭了蹭秦璟的脸颊,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发出一声感叹,长枪骏马,黑甲金雕,当得是盖世英雄。   换成秦玚和秦玓,却是互看一眼,心有戚戚焉。   这世道,人且不算,连鸟都要看脸!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危机   慕容德北驰而去,临行不忘劫掠一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   胡人多数随大军奔走,城内只留下几百汉人和羊奴。   遇上秦氏仆兵进城,多数藏在隐蔽之处,少数跪伏在路旁,浑身瑟瑟发抖。仅有十余人手持刀枪棍棒,试图拦截大军,结果死在箭雨之下。   “这些是汉人?”   一名部曲策马上前,翻过倒伏在地上的尸体,见到死者的身形相貌,禁不住心头一沉。   “未必。”   两名略有些年纪的仆兵走过来,用力扯开死者身上的短袍。果不其然,在其右肩找到一个用刀刻出的图案。   “这些都是羊奴。”   “羊奴?”   “这三个八成有汉人血统。”   仆兵解释过后,部曲恍然大悟。   这十几人肩膀上的图腾象征部落,却不是部落勇士,而是部落中的奴隶。图腾边角的图案表明,他们是属于部落首领和贵族的“私人财产”。   “慕容德欲同慕容垂合兵,必定是率骑兵北上。陈留城内的马匹有限,首领贵族自顾不暇,这些羊奴都被抛在身后。”   城内的慕容鲜卑急着跑路,部落勇士和护卫必须带上,这些奴仆自然被丢弃。   一时的损失不算什么。   如果慕容德和慕容垂合兵拿下高句丽,满城都是人,还愁没有羊奴驱使?   故而,随行的鲜卑部落都是轻车简从,速度不亚于慕容德麾下骑兵。不想走的都被杀死在城内,避免给邺城通风报信。   “这些人?”   “八成以为自己活不了,想死得痛快些。”仆兵摇了摇头。   仆兵仅是叹息一声,就收起了心中的同情。   不怪他们冷漠,在胡人之地,有些羊奴为取得贵族赏识,摆脱奴隶身份,一个赛一个的凶狠。若不是人死为大,他们压根不会费力挖坑掩埋,都会直接将人丢去城外喂狼。   一场短暂的冲突,尚未开始便已落幕。   有了前车之鉴,留在城中的羊奴愈发感到惊恐,凡是被仆用搜出,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躲在暗处的汉人陆续走出来,流着泪向着大军摇拜。   秦璟将帅帐立在东城,在帐中铺开舆图,同秦玓和秦玚商议,接下来是该继续进兵,还是暂时停住脚步,在陈留驻军。   “向北可直逼中州,向东则需先破高平。以我等手中兵力,如将战线拖得太长,恐补给不济,予慕容鲜卑反攻之机。”   舆图上清晰标注出高平等地,秦璟陆续画出三条进军线路,一条是直入中州,威逼邺城,路线最短也最冒险;一条是先取高平,再下任城,层层逼近,虽然耗时却是稳扎稳打;最后一条则是西行荥阳,同洛州的守军汇合。   除此之外,就是暂时驻兵陈留,等待西河的命令和援军,   秦玓和秦玚表情肃然,一番争论之后,最终还是决定稳扎稳打,避免贸然进军为敌所趁。   兄弟三人盯着舆图,哪怕知晓选择不错,仍存有满心遗憾。   看得见吃不着,不遗憾才怪!   “如果再多五千兵力,哪怕是步卒,我也敢发兵中州!”   “阿屺,用兵最忌心浮气躁。”秦玚捶了一下秦玓的左肩,“阿父既已决心称王,早晚要拿下邺城,不用心急。”   “我知道。”秦玓不满道,“还有,阿兄,能否别再叫我小字?”   秦玓幼时头发稀疏,秦策差点以为自己会有个“秃”儿子。未取大名之前,秦玓一直被唤做阿屺,意思就是没有草木的山。   据说这小字还是秦策起的。   随着秦玓长大,开始启蒙识字,明白自己被亲爹叫了四五年秃子,当即泪流成河。   这真是亲爹吗?啊?!   从此之后,谁叫他阿屺他和谁急。   奈何有一干黑肚子爱坑人的兄弟,年纪小的尚有几分忌讳,只在背后挤眉弄眼,年纪大的,例如秦玚和秦玖,压根不惧他吹胡子瞪眼,隔三差五就要撩拨一回,气得秦玓跳脚,硬是没有丁点办法。   秦玖是秦策的嫡长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继承秦策的位置,出于敬重,秦玓很少对他当面跳脚。况且,秦玖唤秦玓阿屺多是出于喜爱,虽说秦玓宁可不要这份兄弟爱。   秦玚……不提也罢。   想想秦玚的拳头,秦玓抱着膝盖到墙角垂泪。   好在秦璟不会跟着起哄。   要不然,秦玓九成会泪流成河,彻底淹了秦氏坞堡。   “阿兄。”秦璟终于出声,“待援兵抵达,我将率兵暂回彭城,驻兵和进军之事便委托兄长。”   秦玚和秦玓互看一眼,回彭城?   “为何这么急?”秦玚不解。   “昨日城中传讯,有贼人假称大道祭酒,妖言惑众。”秦璟沉声道,“其言蛊惑民心,不得不防。”   秦玚登时沉下表情,秦玓更是狠狠的握拳。   “这些该死的小人!胡人在时为何不出来?以为秦氏坞堡好欺吗?!”   “难保就是被胡人收买,意图搅乱彭城!”   早在建元初年,秦氏坞堡的辖地内就出过这样的事,当时有百余流民被贼人蛊惑,聚众冲击县衙,砸开县中的粮仓,闹出不小的乱子。   事败之后,被蛊惑的流民无一生还。   经仵作查验,死者并无严重外伤,全是被提前喂下毒药,诬赖到秦氏仆兵头上。   害死人的贼首趁机潜逃,是秦策下了严令,才在武乡郡将人逮住。只差一点,这个害死三百多条人命的贼人就要潜入鲜卑境内,就此逃之夭夭。   自此之后,秦氏坞堡对类似的贼人都是深恶痛绝,几乎是抓一个宰一个,下手绝不留情。   此前传出桓容水煮活人之事,秦氏坞堡上下都觉痛快。秦玓更放言,将来遇上此类恶贼,绝不能让其一刀痛快,必须扔到锅里煮上一回!   没想到,前言犹在,竟还有人“顶风作案”,更是在秦璟坐镇的彭城。   “此事恐有蹊跷。”秦玚最为年长,想到事情出现得实在凑巧,开口道,“或许是鲜卑人的计谋,为的是搅乱彭城,拖延阿弟进兵。”   秦璟点点头,将舆图仔细收起,解开前臂的护甲,道:“如果是鲜卑使计,此事断不能轻忽。荆、豫、徐三州已归入坞堡,慕容鲜卑仍能趁隙而入,恐其背后力量不小,不得不严加防范。”   这次是彭城,下次难保就会在荆州和豫州境内。   这些州郡都是新入坞堡管辖,全都闹出乱子的话,恐怕不好收场。   听到秦璟所言,秦玚和秦玓同时眉心一跳。   “阿弟所言有理。”秦玓道。   兄弟三人又商议一番,最终决定,西河命令一到,秦璟立即率兵赶回彭城,秦玚驻兵陈留等候援军,秦玓尽速返回荆州。   “待我回去之后,就让阿岩赶往洛州。”秦玓抓起头盔,旋即又放下,“洛州有徐参军,他身边无需张参军跟着,正好让豫州的阿岚有个帮手。”   说话间,帐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   一只体型巨大的灰鹰落在帐前的马桩上。   比起苍鹰和金雕,这只灰鹰的体型足足大了一圈。如果桓容看到,八成会下巴脱臼。在这位面前,哈斯特巨鹰都要甘拜下风。   “是阿灰。”   秦玓最先掀开帐帘,认出是秦策饲养的灰鹰,迈出的脚步又缩了回去。不是他没胆,实在是这这只鹰太吓人。小的时候没少被它追,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秦玚和秦璟先后越过他,小心的走到木桩前。   灰鹰正梳理羽毛,见两人走过来,立刻竖起颈羽,发出刺耳的鸣叫。   两人马上停住脚步。   确定没有威胁,灰鹰才伸出右腿,方向对准秦璟。   “噍——”   等秦璟靠近,灰鹰收起颈羽,更纡尊降贵的蹭了一下他的手背。很显然,秦氏坞堡豢养的鹰雕十分有性格,各种区别待人,根子就在这只“大佬”身上。   秦璟取下竹管,抚过灰鹰的飞羽,秦玚和秦玓默然无语。   突然很想兄弟相杀怎么破?   武力值不够,杀不成又怎么破?   半点不理会两人复杂的心情,秦璟迅速扫过信中内容,将竹管抛给秦玚,命人取来鲜肉喂给灰鹰,随后召集部曲,也不等到明日,打算今天就走。   “这么急?”   “氐人有变。”秦璟接过缰绳,系紧箭袋,沉声道,“王猛亲自率兵西进张凉,连下河州数郡,现已直逼姑臧。”   “什么?!”秦玓大吃一惊。   秦玚看过信中内容,同样表情微凝。   “阿父以为张凉恐将不稳。”秦璟继续道,“一旦姑臧被破,氐人便能长驱直入,拿下张凉全境。”   凉国为汉人张寔所建,其父乃是西晋凉州刺使,祖上为西汉常山王。   永嘉之乱后,张寔同东晋政权割裂,在凉州自立,统辖的疆域包括今日甘肃、内蒙、新疆及青海各一部分。   因地形和环境关系,凉国的重要郡县都是沿河流设立,从上空俯瞰,几乎连成一条直线。   姑臧既是凉国都城,又是拱卫全境的桥头堡。   一旦姑臧被下,凉国定将门户大开,氐人大可沿河流直上,一路摧枯拉朽,攻下凉国全境。   当初牵制氐人兵力的计策,如今反被王猛利用,成为扩大疆域的手段。   秦氏坞堡正全力攻燕,兵力不足的劣势渐渐呈现。随着拿下的郡县越多,兵力越是捉襟见肘,即使从东侧进攻,也只能牵制氐人的少部分兵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救凉国。   以王猛的才智,不会看不出其中虚实。   出兵张凉之前,他劝说苻坚同吐谷浑议和,甚至割肉给出好处,总算说服吐谷浑王退兵。其后集合优势兵力猛攻姑臧,决意要将张凉收入囊中。   秦策得到消息时,姑臧已是危在旦夕。   “氐人决意拿下张凉,此后坞堡恐将腹背受敌。”   一番分析过后,秦璟对秦玚道:“处置完彭城之事,我将南下晋地,同幽州刺使桓容谈一笔生意。”   “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生意?”秦玓不解。   秦玚似有所悟,问道:“阿弟意在武车?”   “对。”秦璟点点头,道,“坞堡兵力不足,征兵也需要时间。我知桓容手下有能人,攻防之器皆可造。如抓紧时间,可在氐人攻下张凉之前做成这笔买卖。”   “他会愿意?”秦玚表示怀疑。   虽然同是汉人,但秦氏坞堡和东晋基本吃不到一个锅里。桓容身为幽州刺使,寻常生意另论,涉及到这样能改变战局的武器,恐怕不会轻易松口。   “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经过之前那一面,秦璟对桓容有了新的了解。相信将事情说开,桓容应该愿意帮忙。只不过,需要给出的代价不会太小。   然而,此前寿春之事,桓容欠他一个人情。   承诺的生意尚且兑现,换成这笔生意,应该能说得过去。   “阿兄,如被氐人得逞,坞堡恐将危急。”秦璟翻身上马,沉声道,“待彭城事了,我会尽速南下。”   “好。”   心知秦璟主意已定,秦玚不再多说。对现下的坞堡而言,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如秦璟所言,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部曲和仆兵陆续上马,秦璟在马上抱拳道别,旋即扬鞭飞驰而去。   千余骑快马奔驰出城,一路向南疾行。   隆隆的马蹄声中,漫天沙尘扬起。   天空乌云聚集,预示一场大变即将来临。   盱眙   北地的战况尚未传入幽州,即使偶有传闻,也多是燕国内的消息,氐人的动向都很少有,遑论更西面的张凉。   桓容同王献之暂时结为盟友,后者答应帮忙在建康活动,助钟琳成为盱眙县令,同时选族中郎君入京口和姑孰为官,多方打探消息。   作为回报,桓容将在兵力和财力上提供帮助。   盱眙县令仅是开始,待王献之回到建康,在朝堂站稳脚跟,两人即将联手在盐市动刀,先拿下建康,继而向整个东晋张开大网。   在此之前,桓容一直单打独斗,遇上太原王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要退避三舍。   现如今,琅琊王氏走到台前,主动和对方打擂台,桓容乐得提供帮助,一边抢占盐市一边大发横财。   “琅琊王氏行事自有章法,容弟尽可放心。”   王献之话说得有几分含蓄,桓容却能深解其意。   对方是在告诉他,琅琊王氏打算和太原王氏开厮,战场选在建康,第一撕就在盐市。桓容可以暂时躲在背后,不会受到太大波及。   桓容表面感激,却在暗地里撇嘴。   果然人不可貌相,为达到目的,“老实”如王兄也开始扯谎。   一旦琅琊王氏插手建康盐市,太原王氏岂会坐以待毙,总会查到他的身上。两个庞然大物开撕,百分百的火力四射,桓容怎么可能不受波及。   不过,既然上了琅琊王氏的船,加上王坦之曾联手褚太后一起坑自己,桓容不介意帮王献之敲边鼓,承受部分火力。   早晚都要撕破脸,不如趁机试一试太原王氏的底线。   常言道,朋友和敌人都能转变,唯有利益永恒不变。   但即使有利益存在,桓容仍必须冒一定风险,才能和琅琊王氏站在同样的高度,不被对方看轻,在某一时刻沦为卒子。   有了郗愔的教训,桓容对王献之有几分保留,却也拿出相当的诚意,端看对方如何表现。   两人谈妥之后,王献之无需在盱眙多留,很快打点行装启程。   桓容了却一桩心事,着手会晤城中的士族豪强,透出将在吴姓中举荐临淮太守,接任朱胤留下的空位。   “使君所言确实?”   “自然。”   “这……仆才疏学浅,恐担不起此等众任。”   桓容端起茶汤,静观坐在对面的士族家主。从表情压根看不出其心中所想,不由得暗道一声:老狐狸。   足足耗费十日,桓容同当地吴姓家主逐渐一混个脸熟。抛出“临淮太守”这个诱饵,静观谁先咬钩。   与此同时,幽州的征兵工作有序展开。   贾秉忙得脚不沾地,钟琳接手大部分政务,维持州治所正常运转。   郡县职吏陆续到位,以徐川为首的几名徐氏子弟表现尤为突出。桓容曾经动心,想授其县公舍人,中途被贾秉拦下,提议“看看再说”。   桓容不解其意,但看钟琳也是同样的意思,倒也没有坚持。   殊不知,是徐川的表现过于急切,让贾秉和钟琳起了疑心,以为他另有所图。   心生猜疑,两人自然不会让他接近桓容。必要时,甚至打算动手结果了他。之所以还没动手,不过是保险起见,看看他还有没有同谋。   徐川到底欠缺经验,一心想要表现,结果弄巧成拙,被贾秉和钟琳视为可疑人物,仕途屡生波折。偏偏本人全无所觉,仍旧一心勇攀高峰,越挫越勇。   其结果,唯有“一把辛酸泪”可以形容。   太和五年,六月   秦璟返回彭城,将妖言惑众的贼人尽数抓捕,该砍的砍,该杀的杀,城中风气顿时一肃。   不想,一名叫卢悚的小头目狡诈脱逃,带着五六名贼匪南下,伪装成流民混入幽州境内。   知晓新任幽州刺使姓桓名容,即是曾水煮活人的盐渎县令,卢悚双目赤红,怒道:“我那弟兄便是被他所害,如今正好一并算账!”   见识过秦璟的刀锋,又慑于桓容的凶名,几名贼匪心生胆怯。   看出几人退意,卢悚眼珠一转,忽然笑道:“你们可知,这姓桓的是个财神爷,手里不知有多少金山银山。只要干成这回,咱们几辈子花用不完。”   “金银再多又如何,也得有命去花。”一名贼匪低声嘟囔道。   “怕什么?幽州正在大量招揽流民,多调唆几个,让他们去送死。咱们躲在后头捡好处,遇事不好就往南跑。这一回跟着我,你们可没少发财。怎么,现下怕了?”   几名贼匪不说话,很是犹豫不决。明显是既想捞取金银,又担心会丢掉小命。   卢悚能成为骗子中的小头目,还能避开秦氏仆兵的追捕,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事实上,死在彭城的“大道祭酒”曾视他为心腹,许多毒计都是出自他口。   见几人开始犹豫,卢悚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将他们说服,打算从其行事。   几贼匪面带激动的讨论金银,卢悚背过身冷笑,想到慕容鲜卑许诺的好处,不由得面现贪婪,活似从冥府爬出的饿鬼,几欲择人而噬。 第一百一十九章 桓刺使的生意经   清晨时分,天色尚未大亮,盱眙城外就排起数条长龙。   队伍中多是弱冠而立之年的汉子,少部分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大部分是面黄肌瘦的流民,都是听到刺使下令征兵的消息,打算来碰一碰运气。   城门口,两什私兵放下吊桥,推开挡在门前的木栏。数名新招的兵卒合力拉动绞索,随着吱嘎声响,厚重的城门缓慢开启,人群中顿时传出一阵骚动。   “开门了!”   随着这声呼喊,众人陷入一阵激动,有抑制不住的甚至抬步向前拥。   “快,一旦名额满了,落在后面怕选不上!”   又是一声呼喊,人群拥挤得更加厉害。后边的人不知端的,情急之下跟着一起向前挤,眼见有人跌倒,随时可能发生踩踏。   城头上响起锣声,城门前的私兵立刻横起长枪,顶住重在最前方的几个人。有数人收势不住,差点跌落吊桥。   兵卒再次拉动绞索,干涸的护城河底陡然立起成排的竹竿,竹竿中间拉开绳网,紧贴在河岸边,挡住不断向前拥挤的人群。   咚!咚!咚!   三下鼓声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城头响起:“不许挤,列队进城!大家都有机会!”   喊话的是钱实。   自从幽州征兵的消息传出,赶来盱眙的人数成倍上涨。哪怕选不上,也能有一个蒸饼,一碗热汤,吸引的流民越来越多。   贾秉手下的职吏支撑不住,不得不向桓容请调私兵。   每日里,钱实典魁都要轮番登上城头,尤其是开城门时,更要带人严密巡查,以防生出不测。单是两三日间就生出几回乱子,幸亏发现得早,否则难保会闹出人命。   许超在营中表现优异,赛过当初的典魁,现今被授什长,带人巡视城内,想必很快将升队主。   今日轮到钱实巡视城头,见到城下人群拥挤向前,不得不扯开嘶哑的嗓子,举着喇叭高声喊话。   同时有私兵威慑,险险止住了躁动的人群。   待众人平静下来,开始列队入城,钱实唤来两名私兵,吩咐道:“今日的事有些蹊跷,明显是有人在人群中鼓噪。下去吩咐巡城的队伍,查查是哪个最先出声。”   “诺!”   私兵抱拳领命,迅速跑下城头。   此时天光放亮,城中坊市陆续响起人声。   早起的小贩担着担子沿街叫卖,担子两头是能保温的藤箱,里面是拳头大的包子和蒸糕,这还是盐渎流传出的法子。   路边的食谱茶肆撑起幌子,热气腾腾的蒸饼和胡饼挨个摞起,香味在空气中扩散,引得入城之人直咽口水,馋涎欲滴。奈何口袋空空,只加快脚步赶往北城应征,好歹能吃一顿饱饭。   卢悚几人混在人群中,故意穿得破衣烂衫,脸上抹着泥灰,就为装得更像一些。   闻到蒸饼的香气,看到街边竟然有食铺提出肉汤,两个贼匪忍不住了。   自彭城逃入幽州,为躲避追兵,一路之上风餐露宿,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想到林子里猎只兔子解馋,险些被乡民乱棍打死。   如今这世道,什么都没有口粮珍贵。   他们打猎的林子恰好挨近一块新开垦的荒地,地里种了粟米,村民看得宝贝一样。见他们形迹可疑,以为是过路的流民想要入村偷盗,自然不会多么客气。   随着一声呼喊,几乎是全村出动。   双拳难敌四手,卢悚几人很快被打得落荒而逃,兔子没猎到,反倒落下一身的淤青。一个贼匪的胳膊脱臼,肋骨这段,不是遇上流民队伍中的大夫,几乎能疼死在路上。   卢悚趁机和这些流民套交情,知晓幽州征兵之事,干脆加入队伍中,打算一起混进盱眙城。   沿途之上,卢悚发挥所长,自称“大道祭酒”座下道人,吹得神乎其神,更表演了一手“大变清水”,很快发展出五六名信徒。   并非流民愚昧。   每逢乱世,百姓遭逢苦难、家人四处离散,最需要精神寄托,宗教总是能大行其道。   正宗的佛、道且罢,如乡间淫祠乃至卢悚这样的骗子都屡见不鲜。   有流民被卢悚蛊惑,自然也有人不买他的账。之前为贼匪医伤的大夫就觉这几人不妥,后悔将他们带入队伍之中。   见被蛊惑之人越来越多,实在无法劝说,大夫干脆寻借口脱离队伍,远远的躲开。   换做以往,卢悚必不会轻易放他走,总要想方设法将人害死,以免留下后患。   然而此人身份特殊,一路救死扶伤,极受流民尊重,不能将事情做得机密,卢悚不敢轻易下手,唯恐会引来众怒,打破大好局面。   为能顺利进入盱眙,卢悚只能暂时收起毒辣的心思,留待日后再说。   好在中途没有再生变故,一行人顺利抵达盱眙。   排队入城时,卢悚突生歹意,藏在人群中喊了几嗓子,意图引起混乱。不想城中的兵卒早有经验,反应十分迅速,让计划付之流水。   走在盱眙城中,卢悚在心中盘算,不能真去城北,更不能应征。但四周都是人,想要脱身并不容易。   正想着,身侧忽然起了一阵争执,循声看去,差点当场破口大骂。   原来贼人耐不住腹饿,竟上前买了蒸饼。见摊主之妻有几分姿色,嘴贱的调戏两句。哪想摊主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开打,顺手拽出一根烧火棍,瞪着眼就抡了起来。   吵闹声引来巡城的私兵,许超上前查问情况,摊主当面说“贼人不地道,是外来的无赖子”,背过身却道:“这几人不像是流民,小人见过北来的鲜卑胡商,他们都用这样的钱。”   说话间,摊主取出贼匪给的铜钱。   这些钱币制作精美,关键是非晋朝所铸,明显是在北地部落之间流通。   许超心生警觉,不能就此断定两人是鲜卑探子,但也没理由轻易放过,二话不说将两个贼人押下,先带回去审问再说。   贼人挣扎的过程中,不小心现出腰间匕首。   这下更不得了,许超亲自卸掉两人兵器,当场五花大绑,就要带回营中。   “他们还有同伙!”   意识到这两人身份不对,一同入城的流民高声喊道。   卢悚就要脚底抹油,未料膝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踉跄两步,连同剩下的贼匪一起扑倒在地,正好滚在许超脚下。   看清踹自己的是谁,卢悚一阵狂怒。   “你!?”   大夫负手而立,俯视倒在地上的卢悚,眼中满是冷意。   之前被卢悚蛊惑的流民似要上前,却被身边人拉住。   “那名道人肯定是被带累。”   “什么道人,分明就是胡贼的探子、奸细!”   “可是……”   “可是什么?”拦人的汉子死死将他抓住,沉声道,“如果不是同族,我绝不拦你!和胡贼扯上关系还想活命?死且不算,名声都要坏了!”   汉子说话间,又有几人上前,都是同乡同族之人。   “早说这人不可信!你要送死我不管,可你不能带累大家!”   “对!和胡贼扯上关系,咱们哪里还能应征?”   “要是害大家失去活路,你良心能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被蛊惑之人头顶冒出冷汗,意识到自己鬼迷心窍。再看向卢悚,全无往日的尊敬,表情中尽是厌恶。   有听劝的,自然也有执迷不悟的。   数人被同族拉住,及时悔悟,另有五六人却是死不悔改,纷纷冲开人群,高声宣扬卢悚有道法,是“大道祭酒”座下道人,不可如此轻慢。   “大道祭酒?”许超疑惑的看向同袍,这名好像在哪听过?   “什长莫非忘了,前些日子彭城砍了几个骗子,其中一个好像就是什么大道祭酒。”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   骗子?   还被砍了?   出言维护的流民当场傻眼。   卢悚意识到不妙,正想开口辩驳,言其是正宗道派,死在彭城之人是冒名顶替,不承想,没等他出声,忽有车驾自东行来。   拉车的骏马通体枣红,神俊无比。   车厢漆成红色,车顶覆有皂缯,明显是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享有的规格。   在这盱眙城内,能乘坐此等车驾的唯有一人——幽州刺使桓容。   典魁立在车右,手握缰绳,驱赶马匹向前。   身着皮甲的私兵分立两侧,手持长戟,气势威严,双目之中煞气腾腾。   桓容出现在此地实属凑巧。   接到黑鹰送信,得知秦璟已到城外五里,桓容暂时放下手头事,亲自出城迎接。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围成一圈的人群。   派人上前询问,得知卢悚之事,桓容不禁眉头一皱。   “彭城刚杀了一批,盱眙又遇上这样一伙,果然骗子哪里都有,杀都杀不尽。”   “使君,此事当如何处置?”   桓容既然在场,许超不好自行做主。   “怎么处置啊?”   桓容坐在车里,想了片刻,道:“你去问问被他蒙骗之人,平日里他都是如何宣扬道法,又是如何让人相信他有神通。”   “诺!”   许超当着众人的面询问,几名信徒不敢隐瞒,陆续开口道:“这名道人说,他有开天眼之能,一旦修炼有成,可以辟谷不食,还能通晓上天之意。”   几人说得磕磕巴巴,好在意思还算清楚。   许超越听越是皱眉,面现怒色,瞪向卢悚和贼匪,犹如一尊怒目金刚。   围观众人都是满脸的不信。   真有这么大的神通还能沦落到今日地步?   不用说,肯定就是骗子!   眼见情势不妙,卢悚心知今日恐将无法脱身,豁出去大喊道:“尔等休要不信!我受命上天行走世间,斩杀妖星恶鬼!”   “这幽州县令就是妖星!天性弑杀,无慈悲之心,他日必当祸乱朝纲,为祸……”   没等他说完,许超一脚踹碎了他的下巴。   “胆敢如此污言,某家活撕了你!”   桓容推开车门,看着趴在地上的卢悚,脸上未见半点怒意。   迎着人群的目光,桓容弯腰走出车厢,立在车辕上,朗声道:“昔日盐渎曾遇类似之事,今日何妨再试上一试。”   试一试?   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满脸都是疑惑,一时都忘记卢悚方才所言。   “此人言其有通天之能,可辟谷不食?”桓容问道。   几名信徒点头,忘记了“修炼有成”这个前提。   “好。”桓容颔首道,“本官给他机会,验证其所言真假。典魁,许超!”   “仆在。”   “取木杆立于城外,请这位上去。”桓容俯视卢悚,表情淡然,出口的话却让闻者胆寒,“近日盱眙多雨,时常伴有雷电,如他真能沟通上天,想必不会被雷击中。”   常言道,恶人遭雷劈。   如所言确实,肯定不会被雷劈中。如若不然,必定是恶贯满盈之徒,上天都看不过眼。   桓容望向天边的乌云,想起从彭城传回的消息,想到三百多枉死的百姓,对卢悚又生一层厌恶。   可惜没有铁棍。   “拖下去!”   “诺!”   典魁许超齐声应诺,动作干脆利落,不只是卢悚,连几个吓破胆的贼人一并拖走。   不到盏茶的功夫,六根丈高的木桩就立在城外,卢悚等人被绑缚其上。为防止滑落,特地在肩后加了一根横木,确保刮风下雨都不会移位。   “散了吧。”   桓容回到车内,众人纷纷让开道路。   被蛊惑的流民也被族人和同乡拉走。   桓使君没有发话,摆明是不想多追究,还横着路上做什么,找死吗?   出城时,桓容特地看了一眼木桩,眼神微闪,终究合上车窗,将骤起的不适压入心底。   世道如此。   没有平坦大道给他走。想要开出一条生路,必要披荆斩棘、扫除所有障碍。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要习惯。   回忆盐渎时的心情,对比今日,桓容难免怅然。   经历的事情多了,人被逼着改变。不变只能等死,他没得选择。   马车行过护城河,又前行数里,方才遇上秦璟的马队。   事情紧急,为缩短行路时间,秦璟并未借道寿春,而是直线南下。好在他记得规矩,提前给桓容送信,又乔装成商旅,这才顺利进入幽州。   两人会面,都有几分感慨。   看着马背上的秦璟,桓容现出几分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秦璟这个样子,风尘仆仆,眼底泛青,明显是心中有事,而且不是小事。   “秦兄。”桓容拱手揖礼。   秦璟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对桓容道:“此行匆忙,实是有要事同容弟相商。”   桓容点点头,没有多话,直接请秦璟登上马车。   车驾掉头返回,秦璟带来的人迅速跟上。   车厢里,桓容倒了一盏茶汤,又取出携带的点心,本意是客气一番。哪想秦璟压根没打算跟他客气,道谢一声,连饮两盏茶汤,吃下整盘炸糕,仍是意犹未尽。   桓容目瞪口呆。   看看空掉的漆盘,再看看又端起茶汤的秦璟,满眼都是惊叹。   这速度当真非常人可及。   不过,他似乎可以挑战一下。   “让容弟见笑了。”嘴上这样说,表情依旧十分自然。   “哪里。”桓容扯扯嘴角,转开话题,“秦兄说有要事?”   “对。”秦璟放下漆盏,正色道,“我此行是为武车。”   武车?   桓容没接话,垂下眼帘,仅从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不瞒容弟,邺城未下,氐人已破张凉,随时可能掉头东进。”   路途之上,秦璟几经考量,最终决定实话实说,不做任何隐瞒。   “坞堡兵力不足,征兵需要时日,故璟欲市武车,还请容弟帮忙。”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直白,否则就是画蛇添足。   秦氏坞堡和东晋确实属于不同阵营,吃不到一口锅里,但在现阶段,双方的主要对手都是胡人,这是一个大前提。   氐人则不然。   即使苻坚想要“仁善”之名,他手下的将领却未必乐意。   历史已经拐弯,张凉的灭亡很可能早于前燕,今后将会是什么走向,桓容没有十分把握。可他清楚一点,秦氏坞堡拿下燕国,挡住氐人,总比让苻坚统一北方要强。   秦氏坞堡势大,东晋的确有危险。   然而实事求是的讲,以东晋目前的实力,无论北方由谁掌权,都会被视为一块肥肉。   如果秦氏坞堡被氐人击败,东晋面临的威胁更大,地处边境的侨州也会更加危险。若是秦氏坞堡能挡住氐人,双方必将拉锯一段时间,正好给他留出壮大的机会。   思量许久,桓容认为这笔生意可以做,只是价钱不能低。   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   哪怕售出的武车都是简装版,桓容开价的底气也是相当足。   谁让他是垄断?   “武车可以市给秦兄,但我有两个条件。”桓容道。   “容弟请讲。”   “武车市给兄长,并非坞堡,此其一。”桓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我不要金银布帛,而要能练兵之人和大量工匠。”   秦璟眸光微闪,没有马上点头。   桓容镇定回望,摆明条件,对方答应的话,这笔生意可以做;如果不答应,那一切免谈。   “容弟想好了?”   桓容点头。   如今的他不缺金银,等到和琅琊王氏的计划达成,更能躺在金山上数钱。   他缺人。   尤其是能练兵能打仗、能守土卫疆之人。   征兵这些时日,几乎每天都能揪出两三个探子。其中有姑孰的、有建康的、甚至还有京口及其他州郡所派。   纵然有贾秉把关,桓容仍是烦不胜烦。   这些都是小事,问题在于,他发现自己手下没有“将才”。   刘牢之暂时不用想,典魁、钱实和许超尚需成长,冲锋陷阵可以,带兵总是差了一截。人才的缺口越来越大,捡漏压根来不及。   桓容十分清楚,向秦璟开口要人同样冒险。但对方有求于他,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多做犹豫。   “容弟不担心我借机安插人手?”   桓容摇了摇头,道:“秦兄的部曲就在我帐下。”   他没说什么“彼此友好、不用担心”之言,这样的话只能骗一骗三岁小儿。   提出秦雷等人,不过是向秦璟表明,短期之内,双方有利益牵扯,应该不会爆发太大的冲突。长期的事不能保证,但在秦氏统一北方之前,这个可能性很低。   在此前提下,即便秦璟安插人手,风险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退一万步,人都摆在明面上,贾秉钟琳也不是摆设,总能提前做出防备。典魁等人可以借机偷师,借助对方的经验,亲自打造出一支强军。   防人之心不可无。   桓容不傻,只想学习经验,没打算让秦璟的人接触“核心”。不然的话,万一将来开战,自己哪里还有胜算。   彼此始终友好,不发生任何冲突?   不管旁人信不信,总之桓容不信。   这番话很实际,秦璟不觉掀起嘴角,对桓容又有了新的认识。   “容弟要多少人?”   “此事不急。”桓容没有急着报价,而是道,“武车不是一两日可以制成,秦兄可先随我入城,就此慢慢商议。并且……”   “并且?”秦璟挑眉。   “秦兄只要武车?”桓容微笑道,“我手中还有攻城利器,秦兄可感兴趣?”   桓容不是脑袋发热,为钱为人不要命。   计划出售的武器都是“初级产品”和“练手之作”,在公输长看来都属于“残次级别”,留在手中也是落灰,不如用来换取好处。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手握飞机坦克大炮,卖出去百八十万美金都不是事。哪天双方对战,照样能一下轰死,连点渣都不剩。   坑人?   桓容耸耸肩膀,这叫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再者说,以秦兄的财大气粗,应该不会在乎这点损失的……吧? 第一百二十章 对饮   车驾回到城内,堵在城门前的队伍渐渐疏散。   应征的村民和流民纷纷涌向城北,盼着能应征成为州兵。   村民希望能多挣得几斗谷粮,熬过每年青黄不接的时日。流民则要借此入籍,带着逃难的家人安顿下来。   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怀有同一个念头,不惜自家性命,也要为子孙后代寻得一条晋身之路。   北城的军营前人头攒动,十几张木桌一字排开,每张桌后都坐在一个文吏。文吏面前摆着成摞名册,名册旁有笔墨、水盏等之物。   “莫要拥挤!”   私兵和新征的州兵在队伍中维持秩序,疏导众人列成长队。如有不听劝诫的,立刻被拉出来站到一边。若是屡教不改,直接驱逐出城。   凡是刻意捣乱的,城外的卢悚等人就是前车之鉴。   文吏驾轻就熟,逐个记录应征之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擅长的兵器。遇到特别雄壮之人,还要另外做出备注。   “某家魏起,祖籍义阳,年二十有四,能举百斤大石。”   队伍的两侧被辟为临时校场,左侧摆着大小不一的石磨,均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最小的也有十几斤,大的直接超过百斤。右侧是三排武器架,刀枪剑戟应有尽有,最显眼的是三张强弓,是由公输长和相里兄弟联手制造,可谓千金难求。   魏起被带到左侧,逐个试过磨盘重量,随着一声大喝,将最大的磨盘高高举起,脸不红气不喘,明显尚有余力。   “好!”众人齐声叫好。   文吏提笔饱蘸墨汁,在魏起的名后记录下“有膂力,能举百斤”的字样。   在魏起之后,接连有十余人走进校场,可惜都没能达到魏起的高度。然就膂力而言,业已超出寻常范畴,可纳入征兵名册。   “某家马良,扶风茂陵人,三十有一,擅用长矛。”   “某家周延,祖籍茂陵,本为山中猎户,善使弓箭。”   “某家姜仪,祖籍天水冀县,可用长枪。”   文吏逐一记录,众人陆续被带往校场,当面选择趁手的兵器,和候在场内的盐渎私兵对战。   马良手握长矛,对战一伍私兵不落下风,最后将三人掀翻,取得一场大胜。   周延能开强弓,箭箭射中靶心,有百步穿杨之能。   姜仪的枪法十分独到,私兵均不是对手。秦雷等人看得技痒,放弃在一旁观战,直接选了兵器下场。   一场打下来,双方都是酣畅淋漓,从没有过的痛快。   “好!”   秦雷将长枪狠狠扎在地上,单手扣住姜仪的肩膀,笑道:“我观你的路数更擅马战,哪日再战上一场!”   “敬诺!”姜仪抱拳回应。额角淌下汗水,神态依旧自若。   秦雷咂舌,很是感到可惜。   在秦氏坞堡,这样能战之人至少会是队主,极有可能被授幢主。   可惜桓容定下规矩,此次招收的州兵,无论本事大小,一律从兵卒和伍长晋身。强悍如许超也是从伍长起步,凭借之前在城外的功劳升任什长,继而向队主发起冲击。   参照此例,无论是谁,想要一步登天绝不可能。必须拿出真本事与同袍竞争,才能一步步晋身,在将官中占据一席之地。   姜仪放下长枪,擦去脸颊上的汗水,领取记录有籍贯姓名的木牌。   “切记,凭此物方能出入军营,如若遗失,轻则罚饷,重责逐出州军。”   “诺!”   姜仪等人收好木牌,没有立即划归营中,而是被带到校场之后。随着距离渐近,肉汤的香味隐隐飘来,众人吸了吸鼻子,都是双眼发亮,肚子轰鸣,下意识咽着口水。   厨夫抬出半人高的藤筐,掀开盖在上面的屉布,现出热气腾腾的蒸饼。汤锅盖子揭开,大块的羊肉在锅中翻滚,撒上胡椒和葱段,味道香得让人把持不住,只想一个劲的往前冲。   “每人一碗肉汤,半颗腌菜,蒸饼管饱!”   “列队,不许拥挤,不许争抢!”   私兵大声呼喝,横起长枪,提防众人一拥而上。   前日就有一回,几个汉子饿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手抢,引得他人一起前拥,险些掀翻汤锅,酿成一起惨祸。   自那之后,私兵牢记教训,每次带过来的人绝不超过五十。   哪怕是麻烦,总好过控制不住场面,猝不及防闹出乱子。   姜仪随众人领取肉汤蒸饼,腌菜直接夹在饼里,一口咬下去,爽脆的滋味让人口舌生津,只觉得腹中更饿,禁不住一口接一口,眨眼间,两指厚的蒸饼就没了踪影。   对在场的汉子而言,一个蒸饼压根不算什么。   多数人抬起头,看向依旧冒着热气的饼筐,不敢断定私兵口中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看着能吃饱?”   一名什长扫过众人,咧嘴笑道:“桓使君亲口下令,蒸饼管饱,能吃几个吃几个!不过可要记着,不能眼大肚子小,到头来撑破肚皮!”   闻听此言,众人再不犹豫,藤筐迅速见底。   厨夫忙得满头大汗,和身边的徒弟说:“瞧见没有,都是一帮大肚汉。除了桓使君,谁还能养得起!”   徒弟用力点头。   想到自己刚入军营那几日,也是顿顿都要吃得打饱嗝,不比这些汉子好上多少。   姜仪连续吃下十个蒸饼,总算是尝到了“饱”的滋味。   一口喝干肉汤,发现碗底还有一小块带骨的羊肉。   虽然没加太多调料,又在汤里熬煮许久,早没了嚼劲,姜仪仍是吃得有滋有味,连个骨头渣都没剩。   马良和周延是同乡,很快凑到一起,一边吃一边商议,今后在营中如何行事,才能彻底站稳脚跟。   魏起沉默寡言,和姜仪一样不太合群。   介于之前在校场的表现,哪怕两人不说话,汉子们都对两人存下几分敬畏,隐隐以二人为首。   私兵看到这种情况,不禁暗暗称奇。   “这两人的名字都记下。”什长对跟来的文吏道,“稍后报给贾舍人,想必会有安排。”   文吏点点头,抱着厚厚一摞名册,快步穿过营地,赶往营盘后的值房。   这些名册都是粗略记录,尚需加以整理,分门别类加以归纳,以备日后练兵之用。   如姜仪魏起等,都将被列入将官备选的名单。等到征兵数量达到满额,二人会是第一批伍长。   贾秉忙得脚不沾地,钟琳同样不得空闲,桓容只能亲自招待秦璟,同其定下交易武车及攻城器械的“价款”。   秦璟对武车志在必得,在价格上面略有让步,却不会让得太多。   想宰肥羊的计划没能实现,桓容颇觉得遗憾。拿着定下的契约,看着记录在上面的数字,很有几分肉疼。   论起讨价还价,他的确不是秦璟的对手,还有得学。   好在定契之前贾秉和钟琳都看过,明白告诉他,这个价格不低。如果再超过,恐怕人情讨不成,还会和对方结下梁子。   两人对秦璟不算了解,都是基于秦氏坞堡的实力,对比桓容目前的处境,方才道出此言。   桓容不是不听劝的人。   既然两位舍人都这么说,荀宥还特地送来书信,说服他拿下这份“人情”,哪怕再是肉疼,桓刺使也要签字盖印,做成这笔生意。   肉疼归肉疼,实事求是的讲,桓容终究没吃亏,甚至还赚了不少。   不过做生意嘛,没人会嫌赚得多。   为达成目的,更要发挥一下演技,将肉疼无限扩大,好让对方记下这份人情。   “秦兄之才非常人所能及。”桓容收起私印,苦笑道,“容望尘莫及。”   秦璟接过竹简,确认内容无误,落下自己的私印。   “容弟这份情谊,璟会牢记在心。”   将竹简妥善收好,秦璟探手握住桓容的腕子,指腹擦过桓容的手腕内侧,沿着血管轻轻描摹。   桓容略感不自在,试着抽回手。未见对方如何用力,硬是收不回来。   “秦兄?”桓容的耳根发热。   这是表达感谢该有的姿势?   秦璟倾身靠近,笑意染上眼底,眼角眉梢融合暖意,声音略低,醇厚好似陈年佳酿。   “容弟可有哪里不适?”   桓容看看某人,又看看被握住的手腕,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容弟?”   “……”   “阿容?”   桓容猛地抬起头,双眼微眯,活似即将炸毛的狸花。   秦璟深谙撩猫技巧,见好就收,自然的松开手,没让某只狸花真的炸毛。   “璟闻盐渎出产美酒,未知盱眙可有?”   桓容疑惑的看着秦璟,不解对方之意。   这是要做酒水生意?   秦璟摇摇头,笑容里隐约带着几分魅惑。   “非是生意,仅是久慕其名,欲讨一盏尝尝。”   桓容面带怀疑,真这么简单?   不料想给自己挖了个坑,四目相对,数息之后,突然发现周围气温升高,热意从耳根开始蔓延,迅速覆盖颈项,鼻尖开始隐隐冒汗。   红颜祸水?   不对,这词不合适。   可对面这个实属祸害,比王献之更加祸害!   “容弟?”   “……”他没听见!   “容弟可是吝惜美酒?”   “自然不会。”   “甚好。”秦璟轻轻颔首,笑意愈发温和,指尖擦过桓容手背,“璟欲同容弟共饮,何如?”   何如?   不何如。   桓容咬住腮帮,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脊椎蹿升。不期然想起之前闪过脑海的念头,当真有不妙的预感。   “我不知秦兄是好饮之人。”   “美酒佳人,人皆向往之,璟亦不能免俗。”   桓容磨牙,能更不要脸点吗?   秦璟一派坦然,能。   桓容:“……”   话说到这个份上,桓容不好真的拒绝,只能命人设宴。   “何须如此麻烦。”秦璟笑道,“一瓮两盏足矣。我欲同容弟对饮畅谈,设宴反而不美。”、   对饮畅谈?   桓容蹙眉,忽然意识到,秦璟不是简单要饮酒,此举背后颇有深意。既然如此,何妨遵照对方所言。   “秦兄所言甚是。”挥退婢仆,桓容命阿黍亲自备酒。   “请秦兄移步东厢。”   “东厢?”   “对酒赏月,可为乐事。”   赏月?   侧头看一眼窗外,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秦璟面露惊讶,这样的天气可以赏月?   桓容笑得如沐春风。   甭管有没有云,月亮就在那里,隔着乌云一样能赏。   恩?   这句貌似很有意境。   总之,桓刺使决心隔云赏月,秦四郎惊讶之后,眸光微闪,欣然应约。   阿黍的表情始终淡定,起身下去安排。   廊下的钱实一阵牙酸。   回头看一眼室内,又看一眼黑蒙蒙的天空,终于大彻大悟,几位舍人说话虽绕,到底还在正常范畴,换成使君,估计正常人都无法理解。   待酒水备好,天空已降下细雨。   桓容和秦璟坐在廊下,皆是深衣广袖,面前一只酒盏。   夜风送来一阵冷雨,雨滴落入盏中,掀起一阵微波。   桓容端起酒盏,笑对秦璟道:“兄长满饮,弟先干为敬。”   清冽的酒水入候,口感绵软,后劲微辣。桓容不胜酒力,不敢饮过量,但为表诚意,还是满盏饮尽,未留半滴。   “敬贤弟。”   秦璟举杯回敬,酒盏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长袖随动作轻振,带着无尽的洒脱和恣意。   三盏过后,桓容微感酒意上头,动作慢了下来。   “弟不善饮,让兄长见笑。”   秦璟浅笑挑眉,单手撑在身侧,望向漆黑的夜空,轻声道:“我像容弟这般大时,曾随长兄出征河内。”   桓容抬起头,对秦璟选择这个话题微感诧异。   “河内?可是在洛州?”   秦璟点点头。   “当时,北地逢水灾,坞堡粮道被慕容鲜卑断绝,堡内出现奸细,叔父在另辟粮道时被鲜卑和氐人联手截杀,带去的八百仆兵无一生还。”   桓容动作微顿,随着秦璟的讲述,似能望见遥远的北地平原,听到贯穿天际的喊杀声。   “氐人和慕容鲜卑暗中联手,几要将坞堡逼至绝境。荥阳已失,河内被围,洛州危在旦夕。”   “叔父战死,家君不能离开西河,长兄请命征河内、开粮道,我同兄长一并出征。”   说到这里,秦璟垂下眼帘,将杯中酒饮尽。   “三百骑兵,七百步卒。”   “人人皆知此乃死战,恐有去无还。”   “那一日,暴雨骤降河内郡,千人以命相搏,终取下城池。战后清点,仅存不足百人,几乎人人带伤。”   冷兵器时代,死伤三分之一就能造成大军溃败。千人死伤九百,战损达到九成,最后仍能拿下河内,这样的战果几乎不可想象。   “我本非行四,而该行五。”   秦璟放下酒盏,静静的望着细雨,声音飘散在风中,“当年坞堡遇袭,堡内出现奸细,家君带兵在外御敌,家母为乱兵冲散。”   “有庶母怀抱长我半月的庶兄,假做我母引开乱兵,最终死于鲜卑之手。故而待我及冠,家君为我取字玄愔。”   伯仲叔季玄。   桓容之前未曾留意,如今细思,难言心中是何滋味。   “我与容弟说这些,是想告知容弟,世事无常,乱世之中生死难料,今日把酒言欢,明日马革裹尸皆是寻常。”   一瞬间,桓容的心似被无形的手攥住。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璟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苍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古老的旋律,打碎黑暗中的静谧。   “容弟可愿为我击韵?”   桓容愣了一下,秦璟已起身走出廊下,立身雨中,长袖飞扬,冰冷的寒光刹那撕开雨幕。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剑光闪过,衣摆狂舞。   修长的身影与剑光融为一体,生生破开夜幕。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古老的韵律,微哑的嗓音。风雨伴着剑光,营造出一幅似真似幻的画面。   桓容停下敲击,手停在矮榻上,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攥紧,用力得在掌心留下凹痕。   秦璟忽然停住,仰头立在院中,任由雨水打落脸颊,束发的绢布松脱,满头乌丝披泄而下,发尾随风拂动,似流淌在风中的墨色绢绸。   看着雨中的秦璟,桓容不自觉屏住呼吸,直到对方转头,方才意识到胸口被闷得发疼。   秦璟忽然笑了。   刹那间冰雪融化,春意重归人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求君子,迨其吉兮。”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求君子,迨其今兮。”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求君子,迨其谓之。”   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分别出自召南和卫风。   桓容离开建康时,曾在船头吟诵诗经,赞扬少女之美,留下一段佳话。此后很长一段时日,仍有小娘子茶饭不思,只望能再求得郎君一面。   秦璟仿效而行,用的又是这样的词句,桓容直接愣在当场,心跳漏了一拍,不知该作何反应。   “容弟。”秦璟走回廊下,任由雨水沿着脸颊滑落。   “此次分别,未知何日再见。璟心意如此,今日道出,望容弟莫要介怀。”   简言之,我表白,你随意。   莫要介怀?   让他如何不介怀?   想到秦氏在北地的处境,联系秦璟所言,桓容心头一阵阵发沉。   “秦兄,我有一事想问。”   “何事?”   “秦氏可有意称王?”   “然。”   秦璟没有隐瞒,俯视桓容,唇边带笑,双眸亮如灿星。桓容垂下视线,松开攥紧的手指,掌心已痛得有些麻木。   彼此都知道这代表什么,也清楚这是必然。   晋廷势微,不足与谋。秦氏雄踞北方,早晚都要走出这一步。   “我明白了。”   秦璟或许是临时起意,也或许是有其他原因。但在心跳的背后,桓容感到的唯有沉重。   此时此刻,心头仿佛压下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雨势渐渐减小,乌云慢慢散去。   天空中,一弯银月隐现,星光洒落大地。   “秦兄,我敬你!”   桓容注满两杯酒盏,一杯送到秦璟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举盏一饮而尽。   桓容终有几分醉意,倚靠在矮榻旁,笑道:“我为秦兄击韵,兄长可愿再为我舞一回剑?”   “故所愿也。”   话音落下,秦璟放下酒盏,持剑走回院中。   桓容手握剑鞘,一下下击在矮榻之上,口中吟诵无衣,一遍又一遍,直至声音沙哑,眼圈酸涩,视线变得朦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是个纷乱的时代,既落入此间,再不能置身事外。   桓容端起酒盏,望着盏中的倒影,酒水滑入喉咙的刹那,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这个时代如此疯狂,却又是如此的精彩。 第一百二十一章 建康风起   宿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只要尝过一次,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桓容睁开双眼,很快又紧紧闭上,口中发出一声呻吟,脑袋里像有十八只铜锣一起敲响。   仰面躺在榻上,单手搭在额前,回忆昨夜里的种种,一种难言的滋味再次袭上心头,胃里一阵翻涌,愈发感到难受。   屏风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轻微得几不可闻。   桓容没动,不到十息,阿黍端着一只漆碗绕过屏风,缓步走到榻前,轻声道:“郎君可醒了?”   “恩。”桓容转过头,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的味道,五官立刻皱了起来。   “郎君昨夜醉酒,今日怕会头痛,奴熬了醒酒汤,郎君可要用些?因郎君醒得迟,奴多加了一味药的用量,味道可能会苦些。”   阿黍跪坐到榻前,单手捧起漆碗,另一只手执起调羹,轻轻舀起一勺,苦涩的味道愈发刺鼻。   “一定要喝?”桓容单臂撑起身,探头看一眼碗中,神经瞬间绷紧,觉得这比五辛菜更吓人。   “郎君日前有安排,今日要往北城军营巡视,事情耽搁不得。”阿黍提醒道。   “……”桓容躺回榻上,突然觉得生无可恋。   “郎君?”   说话之间,漆碗又凑近了些。   “我喝。”桓容狠狠咬牙,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隙中挤出。   走马上任不久,幽州事务刚刚有了起色,预定的行程绝不能更改。   不就是一碗醒酒汤吗?   小意思!   阿黍递上调羹,却被轻轻推开。   桓容接过漆碗,试了一下温度,觉得入口无碍,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与其一勺一勺“品味”,不如一次性痛快。   只可惜,痛快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刹那之间,苦涩的味道浸满口腔,彻底侵蚀味蕾。桓容的脸皱成一团,单手捂住嘴,完全不敢松开,生怕将喝下去的汤药全吐出来。   见状,阿黍立即奉上一盘蜜饯,“郎君用些。”   桓容没出声,一次拿起两颗,看也不看丢进嘴里。   蜜饯的酸甜驱散了苦味,桓容缓缓呼出一口气,总算是“活”了过来。   他发誓,除非万不得已,这辈子不再醉酒。比起这碗醒酒汤,什么节菜年菜,简直都是美味佳肴。   必须承认,醒酒汤虽苦,效果却是极好。   不到半刻的时间,困扰桓容的头疼和耳鸣症状逐渐减弱,视线变得清晰,手脚开始恢复力气,不再如灌了铅一般。   “郎君可要洗漱?”阿黍道。   “恩。”   桓容试着坐起身,小心的晃了晃脑袋,头疼消失无踪,顿觉精神大振。   阿黍绕过屏风,在门前拍了拍手,很快有婢仆送上洗漱用具。   桓容净面漱口,换上一身蓝色长袍,随后坐到榻边,由阿黍为他束发。   “秦兄可起身了?”   “回郎君,秦郎君三刻前起身,用过醒酒汤,现在客厢,尚未用早膳。”   这是在等他?   桓容捏了捏眉心,想起昨夜的种种,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秦璟。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明显不成。   但要如同以往,想想都不可能。   “郎君?”   “没事。”   没有理会阿黍的询问,桓容站起身,紧了紧镶着玉扣的腰带,道:“在侧室用膳,着人去请秦郎君。”   “诺!”   见桓容不想多言,阿黍没有再问,福身行礼,带着婢仆下去安排。   桓容独自走到廊下,犹带凉意的晨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未尽的水汽,顿觉一阵神清气爽,烦闷和沉重都似一扫而空。   “快到六月了。”   自言自语一声,桓容踏着木屐缓步穿过廊下。   咔哒咔哒的声响中,长袖衣摆随风拂动,带起熏染在袖中的暖香,融合飘散在院中的花香,阵阵熏人欲醉。   几名婢仆正在清扫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目送他走过回廊,脸颊晕红,目光中带着几许痴意。   “郎君好像又俊了……”   “如能得郎君一顾,此生便没白活。”一名俊俏的婢仆道。   “快些灭了这样的心思。”听到同伴的痴言,年长的婢仆忙四下里张望,确认阿黍不在,略微松了口气。   “只是想想都不成?”   “当然不成!”年长的婢仆肃然表情,沉声道,“当年郎君在会稽求学,身边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全家都被罚为田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见对方犹不服气,年长婢仆的声音愈发严厉。   “休要不听劝!郎君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纵然能得郎君一顾,又能得些什么?郎君早晚都会娶亲,届时你将如何?”   遇上能容人的,全当她是个玩意,不屑一顾。若是碰上余姚郡公主之类,哪能有她的活路。哪怕未来的主母不动手,陪嫁的媵妾又岂是好惹!   退一万步,以南康公主平日的行事,更不会容许桓容身边有这样的奴仆,会稽之事就是前车之鉴!   “你我是同乡,我才这般提醒你。若你不听劝,一心想要寻死,我必会托人给家中送信。到时,你家人被罚做田奴,可是后悔都来不及!“   听闻此言,俊俏的婢仆瞪大双眼,脸色忽青忽白,咬住红唇,没有再开口反驳,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想到来幽州之前,在桓府内见到的几名妾室,偶尔听到三公子同婢仆的调笑,更是心头火热,明显没有歇了心思。   殊不知,两人的话被另一人听去,不到片刻就传入阿黍耳中。   没等到隔天,起了心思的婢仆就被送回建康,包括她在盐渎的家人,一并被送进田庄罚做田奴,自此没了消息。   提醒她的婢仆也被送走,同样是田庄,其父却成了一个小管事,全家都在感谢南康公主和桓容的恩德。   事情过去,连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桓容甚至没有丁点察觉,全然不知婢仆中少了两人。   不公?   确实。   如果换个人选,婢仆或许能如愿。但选择桓容,只能说她看不清形势,心太高,终会跌得凄惨。   刺使府依循盐渎的规矩,每日三餐,早膳多为粟粥和稻粥,搭配胡饼和蒸饼,偶尔会换成炸糕。   配菜常是炙肉和腌菜,另有厨夫静心熬制的肉冻。晶莹剔透,颤巍巍的切在盘中,滴上些酱料,再备上一小碟食茱萸,就是最好的下饭菜。   桓容刚刚坐下,秦璟就迈步走进室内。   预期的尴尬并未出现,彼此见礼之后,两人都没提昨夜之事,而是讲到定下的契约。   秦璟希望武车能尽快制好,实在不行可以分批交付,以解坞堡燃眉之急。   “可是北地有变?”桓容问道。   秦璟点点头,道:“今早闻讯,氐人已攻入姑臧,在凉国长驱直入。慕容鲜卑集合一万五千兵力,太傅慕容评亲掌帅印,由邺城发兵。观其路线,十成会借道并州直逼西河。”   西河?   桓容神情微变。   带兵攻打西河郡,明摆着和秦氏坞堡决战,慕容鲜卑当真要拼命?   桓容对慕容评了解不多,仅知晓此人和慕容垂不和,目前把持燕国朝廷,在政治上是个老手。于军事上有何建树,他实在没有概念。   “慕容评曾多次领兵征战,战绩斐然。”   看出桓容的疑惑,不用对方发问,秦璟已开口道:“咸康五年,慕容评同慕容军、慕舆根、慕舆泥率兵攻赵,斩杀赵国大将,取得一场大胜。此后赵国势颓,再不敌慕容鲜卑。”   “建元元年,慕容评奉命攻代,代王拓跋什翼犍不敢应战,竟弃城奔逃。”   “永和七年,慕容评率兵攻打冉魏,大破南安,斩杀守将。次年攻破冉魏都城邺。在燕国移都之前,一直奉命镇守当地。”   为何慕容恪死后,慕容评能排除异己,顶替慕容垂上位,这就是原因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邺城是他的老巢。   无论慕容垂还是可足浑氏,在此地的势力都比不上他。   慕容俊在位时尚好,等到慕容俊驾崩,慕容暐继承国主之位,朝中无人能够压制慕容评,邺城自然成了他的囊中物。   听完秦璟的讲述,桓容不禁打了个机灵,心头悚然。   能在乱世中立足,果然没有简单之辈。   在此之前,他曾一度将慕容评归入玩弄权术手段的政客之流,不想事情完全和想象中不同。慕容评不仅不是纯粹的政客,反而有一身武功。   这分明就是鲜卑版的桓大司马!   落到如今地步,只能说对手棋高一着,比他更有手段,绝不能证明他没有能力,是个无能之辈。   现如今,慕容垂带兵北上,明显要和燕国分道扬镳;慕容德被邺城激怒,放弃攻打荆州,打算和慕容垂合兵,打下高句丽自立。   看准氐人攻打张凉的用意,慕容评当机立断,不再调派他人,亲自率兵出征,目标不是夺回荆州等失地,而是借道并州直取西河!   西河郡是秦氏的大本营,如果西河有失,坞堡军心必乱。   如果一击的手,慕容评更能打开封锁,同苻坚联合。   届时,秦氏坞堡必定陷入危机。   至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之间的纠葛,大可解决了秦氏坞堡再说。   想通这一切,桓容终于明白,秦璟为何如此急迫的想要武车,又为何会在昨夜说出那样一番话。   “秦兄,我即刻给盐渎送信。”   事不宜迟,一旦秦氏坞堡被破,难保慕容鲜卑不会趁机南下。   去岁天灾频发,杂胡又在境内作乱,慕容鲜卑的日子并不好过。   击败秦氏这个强敌,再和氐人短暂联合,慕容评自能放开手脚南下,不求攻入建康,只在侨州劫掠一番,就能补足去岁的损失。   思及可能的后果,桓容顿觉悚然。   虽然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但他如今是幽州刺使,掌管一州之地,肩负州内百姓的安危。   不知道情况且罢,既然知道,必定要从最坏的方面考虑,提前做出防备,才能避免真的被敌所趁,落得个措手不及、兵败被抢的下场。   闻听桓容之言,秦璟正色道:“大恩不言谢,如坞堡能渡过此危,璟必兑现前番所言。”   “秦兄客气。”桓容颔首,表情未见有半分轻松。   秦氏有称王的打算,总有一日会同自己刀兵相见。但他知晓轻重缓急,坐视秦氏坞堡被胡人攻破,任由北地最强的汉人政权就此消失,绝对是损人不利己,舍本逐末,傻子才会做!   桓容不急着用膳,命婢仆送上纸笔,当场写就书信一封。   信中不只提到武车,还有攻城锤和云梯。   按照和秦璟定下的契约,这些特殊的货物无需送到幽州,可直接从盐渎装船,沿水路送到彭城。   “谨慎起见,盐渎的商队只到彭城。”桓容停下笔,将写好的书信递到秦璟面前。   帮忙归帮忙,总要保证自己人的安全。   慕容评率兵出征,目标直指秦氏坞堡,以桓容目前的身份和实力,不好轻易搀和进去。   售卖武器可以“生意”为借口,如果牵连进双方的战斗,绝对是得不偿失,恐将引来一场祸事。   究其根本,自己也是麻烦缠身,在解决身后的危机之前,还是留在台面下比较安全。   “容弟的顾虑我明白。”秦璟没有强求。   桓容能帮到这个份上已是殊为不易,想要维持彼此的“友谊”,凡事就不能得寸进尺。桓容珍惜这短暂的盟友关系,他又何尝不是。   书信绑到苍鹰腿上,当日便送往盐渎。   秦璟留在刺使府等候消息,桓容外出巡视军营。   或许是为避嫌,秦璟入城之后始终呆在刺使府,极少踏出府门,这和在盐渎时完全不同。至于是否会在暗地打探,那就不得而知。   但有贾秉和钟琳联手,即便能被探出一二,也不会关乎核心,完全不用过分担忧。反而能趁机亮一亮肌肉,向对方展示一番实力。   针对秦璟的态度,桓容愈发清醒的意识到,随着自身实力的增长,双方的关系日趋变化,就像拉紧的绳子,两端不断用力,终有断开一日。   而绳索断开之日,就将是“友谊”结束之时。   “起风了。”   推开车门,桓容望向天空。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一只圆滚滚的鹁鸽自东飞来,准确找到桓容所在的车驾,扑扇着翅膀落到车顶。   咕咕声中,鹁鸽离开车顶,飞到车门前。灰黑色的小脑袋转了转,迈步走向桓容,样子格外喜人。   驭车的钱实伸手来抓,鹁鸽一声鸣叫,凶狠的回头啄去。幸亏钱实躲得快,否则必会被啄下一块肉来。   桓容看得稀奇。   这是鸽子?印象中的小鲜肉?   莫非晋朝的鸽子品种不同,不吃素改吃肉?   钱实又要再抓,鹁鸽愈发凶狠,这次一啄命中,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血痕。   眼见鹁鸽振动双翼飞向桓容,钱实忙道:“使君小心!”   不想鹁鸽飞到桓容怀里,蹭蹭熏染了暖香的衣袖,样子十分温顺,哪里还有之前的凶狠。   钱实愕然,满脸不可置信。   桓容一样吃惊,试着探出手,鹁鸽一动不动,乖巧得让人不敢相信。   “使君……”   “无碍。”桓容示意钱实继续赶车,双手将鹁鸽捧起,看到系在鸽腿上的绢布,不禁挑高眉尾。   顺手将绢布解开,展开粗略一看,神情变得莫名。   绢布上有数行字迹,均是用大篆书写。   桓容庆幸自己曾经下过一番苦功,否则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是阿姨养的?”看过两行,桓容俯视鹁鸽,后者正扑腾上他的肩头,蓬松胸羽,侧着小脑袋各种蹭。   继续向下看,桓容的表情愈发精彩。   “都城有传言,帝奕有痿疾,不能御女,常召嬖幸朱灵宝等参侍内寝。朱等趁机与美人田氏、孟氏苟且,私生三男。   帝不以为忤,反矫称亲子,欲建其一为太子,混淆皇室血脉,潜移皇基。此行将乱国本,必招致大祸。”   翻译过来,就是说司马奕有疾,生不出孩子,假称嬖人和宫妾私通之子为亲子,欲立其为太子。这样的行为简直胡闹,是晋人就不能忍!   看过通篇内容,桓容很是无语。   南康公主曾对他说过,宫中的三个皇子恐非司马氏血脉。但为晋室的面子,这事必须要捂住,不能对外人言。   这般大咧咧的揭开,就算想捂都捂不住。   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再继续装傻,都必须摆明态度。   “这主意够毒,究竟是谁出的?”   桓容嘴里念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历史上,桓大司马的确是以这个借口废帝,但也有所顾忌,只在小范围流传,并未如此大肆宣扬。如今这般行事,绝对是要将晋室逼到墙角。   事情到最后,甭管司马奕怎么做,能不能证明三个皇子是他亲生,晋室都将名声扫地,沦落成一个笑话。   无论是参照历史的发展,还是依照目前的状况,司马奕都得退位。亲娘特地从建康送信,肯定是为提醒他,渣爹怕要在近期动手,他最好加倍小心。   桓容又看一遍绢布上的内容,觉得身在建康的亲娘更加危险。   历史上,司马奕被废,渣爹推举琅琊王上位,中间和建康士族达成妥协,双方并没有动武。   如今情况不同,褚太后明摆着支持琅琊王世子,难保渣爹不会突然间脑抽。   想到这里,桓容愈发感到忧心。   “钱实。”   “仆在。”   “待到军营之后,你立即点齐五十私兵,持我手令前往建康,护卫我母安全。如遇心怀叵测之人,无需留情,可当场斩杀!”   “诺!”   桓容靠向车壁,并未写成回信,而是取下系在玉佩上的金线,环过鹁鸽的右腿,打了个活结。确保金线不会松脱,方才抚过鹁鸽的背羽,将其放飞。   目送鹁鸽飞远,桓容抿了抿嘴唇,希望阿母能明白他的意思。   至于为何不写回信……   能看懂大篆却写得不好,这个原因他会说吗?绝对不会!   建康   司马奕斜靠在榻上,衣袍敞开,鬓发散乱,全身都是酒气。   嬖人和宫妾畏缩着不敢上前,宦者和宫婢更是噤若寒蝉,小心的跪在墙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朕有痿疾,不能御女?好,当真是好,妙,这借口真妙,哈哈哈……”   司马奕一边笑一边捶着矮榻,声音沙哑,仿佛夜枭嘶鸣,磨得人耳鼓生疼。   “桓温,郗超,王坦之,谢安,王彪之……还有谁?都是名臣名士,国之栋梁!朕算什么?在他们眼中,朕算什么?!”   长袖猛然扫过,酒盏倾倒,司马奕状似疯狂,赤红着双眼扫过众人,大叫道:“下去,都给朕滚下去!”   众人如蒙大赦一般,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内殿。   “阿冉。”   “仆在。”一名宦者留在最后,听到司马奕出声,立即伏跪在地。   “取竹简来,朕要立诏。”司马奕坐起身,笑容变得诡异,“朕要送太后和诸位贤臣一个大礼!”   觑一眼司马奕奇怪的表情,宦者顿觉头皮发麻。不敢稍作迟疑,立即奉上竹简,欲要动手磨墨,却听司马奕道:“取刻刀!”   这样一份重要的诏书,自然要刻在竹简之上。   司马奕铺开竹简,手执刻刀,命宦者移来三足灯照亮。   稍显昏暗的内殿中,瘦削的身影映在墙上,随火光摇曳不断拉长,伴着沙哑的笑声和刀锋划过竹简的钝响,现出几分古怪和诡谲。   宦者移来烛火,不小心扫过竹简,仅仅只是一眼,立刻苍白着脸低下头,浑身被汗水溻透。 第一百二十二章 猝不及防   诏书的内容并不长,司马奕却刻得极其认真,一刀接一刀划下,每一笔都留下一道深痕,足有半寸之深。   字字刻入竹简之内,想要削去重改都不可能。   司马奕刻字时,宦者小心伺候在一旁。   中途有宫婢和宦者在殿外探头,意图窥伺内殿情形,动作虽然隐秘,仍被殿中人察觉。   司马奕冷笑一声,放下刻刀,随手抓起一册空简丢到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阿冉。”   “仆在。”宦者应声。   “去,传朕旨意,凡是在殿外窥伺之人,都让殿前卫拖下去打死。一个不留,就在殿前动手。”   “陛下?”宦者惊骇。   “怎么,朕打死个奴婢都不行?”   司马奕头也不抬,表情阴沉。不等宦者回话,继续在竹简上刻字,手指用力得发红,一刀划过,不小心割破指腹,鲜血沿着指尖滴落,顷刻染红简上字迹。   宦者不敢迟疑,当即躬身应诺,快步行到殿前,扬声传达天子旨意。   “陛下有旨,将这几个拖下去打死,就在殿前!”   宫婢和宦者惊骇欲绝,被殿前卫按倒时,大睁着双眼,张口大声求饶:“陛下,饶命!”   尾音未落,刑杖已然落下。击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很快有骨裂声传出,夹杂在哭喊声中格外的刺耳。   声音传入殿中,司马奕终于抬起头,脸上闪过狞笑,心中涌起一阵古怪的快意。   “打,狠狠的打,都给朕打死!”   他已经没有退路,早晚都要应验扈谦的卦言,被狼狈的赶出台城。命能不能保住尚且难说,顾及再多都是枉然,何妨痛快一回?   “阿冉,今天殿中的人,你可都记着?”   “回陛下,仆都记着。”   “好。”   司马奕刻下最后一笔,受伤的手指擦过竹简,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你亲自去安排,全都抓来,拖到殿前打死!”   司马奕纵然无能,到底不是傻子。做皇帝这些年,早知身边人忠与不忠。除了长乐宫,建康士族都在宫中埋过钉子,越是高门越不会例外。   殿中这些人,表面貌似忠心,实在早已三心二意。背地里,十个中有九个不干净,都曾向外传递过消息。   纵然有一两个无辜者又如何?   他早已顾不得许多,只想痛快一回。什么名声,什么天子之威,全都是虚话!   继位之初,褚太后临朝摄政,他是个摆设。好不容易亲政,门阀士族把持朝政,他同样是个傀儡。   建康士族和外戚争权,同权臣夺利,他的作用就是在诏书上盖印,空负天子之名。除此之外,连多说一句话的分量都没有。   他算什么?   在这些士族门阀眼里,他究竟算什么?   想到这里,司马奕再次狞笑,狠狠的掷出刻刀。刀锋划过地面,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意志被消磨,雄心随之湮灭,他曾想安心做个傀儡,就这么混混沌沌的过下去,直到老死在宫中。   结果如何?   连这都是奢望!   因为术士的卦象,褚太后无意保他,满朝文武坐视他将被废,更在背后推波助澜!   “对不起朕,你们全都对不起朕!”   司马奕天性有几分懦弱,没有该有的担当。遇到挫折向来不从自身找原因,而是喜欢怪罪他人。   和桓容一样遭遇困境,四面楚歌,他从不想着挣脱,而是任由自己滑入泥潭,自暴自弃。不敢同褚太后和桓大司马抗衡,反而柿子捡软的捏,屡次向桓容下手。   这样的性格行事,当真是可悲、可气、可恨,甚至有几分可怜。   宦者跪伏在殿中,目视墙上的暗影,知晓自己没有退路。   他曾受过周贵人的大恩,在周贵人去世后,始终跟随在司马奕身边。无论是长乐宫、长秋宫还是建康士族,都曾同他接触,也曾试着收买。   可他始终不为所动,算是司马奕唯一能信任之人。   现如今,司马奕彻底破罐子破摔,自己往死路上走。   宦者心知天子一旦被废,自己也将没了活路,干脆不再多想,就当是偿还周贵人的活命之恩,等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安心喝下孟婆汤,了无牵挂的投胎。   “阿冉。”司马奕沙哑出声。   “仆在。”宦者伏跪得更低,敛下目光,额头触及地面,心头一阵冰凉。   “待我出宫那日,你随我一同走吧。”   舍弃“朕”的自称,司马奕瘫软在榻上,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   “陛下?”宦者倏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   “我活一日,总能保你一日。”   司马奕斜靠在矮榻上,吃吃的笑道:“太后也好,桓温也罢,总不会心急如此,没等我出宫就痛下杀手。总要留我几日,等新帝继位,等天下人都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陛下!”   宦者双眼含泪,却始终不敢落下。   整个台城之内,他或许是唯一会为司马奕心痛之人。   “罢了。”司马奕坐起身,将诏书小心卷起,并未立刻交给宦者,而是贴身收好。   正在这时,殿外的求饶声和哭喊声戛然而止。   有殿前卫通报,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跪在殿前,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司马奕满脸的不耐烦。   “陛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怕是不行了,求陛下移驾长秋宫,求陛下!”   大长秋跪在台阶上,用力磕着头。不到片刻时间,额前已是一片红肿。不敢硬闯入内殿,只能苦苦在殿外哭求。   “皇后?”司马奕愣了一下,说出的话十足让人齿冷,“她还活着啊?”   刹那间,殿内烛火摇动,一盏三足灯无风自灭。本不该出现的青烟缕缕飘散,很快消失无踪。   大长秋的声音仍模模糊糊传来,少顷,太后宫的大长乐出现在殿外,传太后懿旨,请天子移驾长秋宫,见庾皇后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司马奕面无表情,旋即嗤笑一声,站起身,衣袖带动矮榻前的酒盏和空简,随着酒盏和竹简坠地,脆响声迅速传至殿外。   大长秋声音沙哑,仍在用力磕头,不求到司马奕露面不肯离开。   大长乐微微弓着身子,见殿门从内开启,门内现出司马奕的身影,立刻俯身行礼。姿态虽然恭敬,却半点感觉不到谦卑。   即将薨逝的庾皇后,权掌台城的褚太后,两者的地位天差地别。   对比大长秋和大长乐,当真是一目了然。   “起驾,去见皇后。”   司马奕仍是长袍凌乱,发髻松散。不管人是否跟上,自己当先迈开脚步,大步向长秋宫走去。   路过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宫婢和宦者,脚步顿也未顿,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声细微的呻吟,没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   大长秋匆忙爬起身,顾不得额头上的伤口,三两步跟上。   大长乐落在最后,对跟随的小宦者耳语两声。后者立即弯腰点头,谨慎避开殿前卫的视线,无声走进内殿,重点翻查尚未收起的竹简,试图找出天子究竟在内殿做了什么。   长秋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庾皇后躺在榻上,脸如金纸,汤药难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医者无力回天,只能尽量吊着皇后的性命,等候天子驾临。   终于,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司马奕带着浑身酒气走进内殿,越过医者和宫婢,直接走到榻前。   庾皇后似有感觉,手指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年少夫妻变得格外陌生。   司马奕许久未见庾皇后,几乎认不出榻上之人。   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高隆起,发丝稀薄,仿佛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压根不似一个活人。   这是他的皇后?   司马奕忽然有一阵的恍惚。   眼前闪过大婚之夜,庾皇后身着吉服的样子。   记忆并不久远,却模糊得辨认不清。   “陛下,”庾皇后艰难开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鲜花,终将在凄风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够答应。”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几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司马奕看着她,目光微闪,神情有些莫名。   “皇后求朕?”   “是。”庾皇后艰难的伸出手,昔日白皙的手指仿若枯枝,“陛下,妾最后所求……”   “好。”司马奕点头,压根不问庾皇后所求何事,道,“朕应你。”   “谢陛下。”庾皇后困难的笑了,一瞬间回光返照,话说得不再艰难,“妾死后,不求葬于皇陵,只求能归入庾氏。若庾氏不收,便寻深山荒古掩埋,不立墓碑,无需香火。”   “为何?”   “妾今生为庾氏而活,半生困于台城,来生不想重蹈覆辙。”   这话近乎大逆不道,庾皇后似无所觉,司马奕也未阻止,殿中的宫婢和宦者却是脸色煞白,额头直冒冷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该还的债已经还了,该受的罪已经受了。妾只想安心的去,来生来世再不生于庾氏,再不与陛下做夫妻。”   尾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意外的,司马奕没有发怒,俯视气息将近的庾皇后,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怜悯,继而化为一片暗沉。   “道怜,”司马奕缓缓开口,唤的是庾皇后的闺名,声音诡异的温柔,“你可以求朕,朕又能去求谁?况且,朕不快活,便看不得别人快活。”   庾皇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的盯着司马奕。   “陛下……你答应……”   “朕可以反悔。”司马奕直起身,冷笑道,“朕同皇后年少夫妻,恩爱数载,待百年之后必要合葬,享皇族供奉。”   “你……你!司马奕!”   庾皇后双眼暴睁,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手指颤抖着抓向司马奕。不想气力耗尽,指尖未能触及对方的衣袖,人已软软的倒回榻上,至死犹不能合眼。   “皇后薨了!”   哀讯传出,长秋宫内外一片哭声。   司马奕站在榻前,沉默的看了庾皇后许久,突然大笑出声。   殿中哭声为之一顿。   众人惊骇抬头,甚至忘记对天子的敬畏。   陛下这是怎么了?   莫非真如传言一般,疯了?   “停下做什么?哭,继续哭。”司马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笑出眼泪,“皇后是个妙人,临死还能逗朕一笑,当真是妙!”   司马奕一边笑一边转身,在众人惊惧的目光注视下,信步离开长秋宫,离了数米远,仍能听到笑声传来。   笑声回响在空旷的台城内,显得格外诡异。   长乐宫中,褚太后放下道经,轻轻捏了捏额际。   大长乐躬身立于殿前,和在司马奕面前的表现完全不同。   “皇后薨了?”   “回太后,就在一刻前。”   “皇帝去看过了?”   “官家去是去了……”大长乐迟疑片刻,终将所见全盘道出。   “真是这样?”褚太后没有生气,仅是皱了下眉,随即道,“不过还有几日,随他去。”   “诺。”   “即刻派人给琅琊王府送信,请世子入宫奔丧。琅琊王是皇室长辈,就不劳他亲自前来。再令人送信,请王侍中和谢侍中尽快拟定诏书。”   说到这里,褚太后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南康搬去了青溪里?”   “是。”大长乐道,“已有一月之久。”   “继续派人盯着。”褚太后沉声道,“凡是进出之人都要记下,有幽州来的立刻报我。”   “诺!”   大长乐躬身退下,依照命令行事。   褚太后重新拿起道经,翻开一页,久久未看下一个字。   终于叹息一声,将经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到殿门前,眺望远处的天空,袖摆轻动,鬓发泛白,腰背依旧挺直。   “起风了。”   太和五年六月,庾皇后薨于长秋宫。   台城四门皆开,有车驾快马驰往各州报丧。   琅琊王府最先接到哀讯,大长乐亲传太后懿旨,请世子司马曜入宫。不想有姑孰来人恰好在府内,得知此讯,立即送出消息。   司马昱身为当朝宰相,褚太后能拦宫中,却拦不住前朝。   几番衡量,褚太后干脆亲自带司马曜在人前露面,更是许他站在天子身侧,位置在三名皇子之前。   此举不合规矩,却明白表示出她的态度。   一时间群臣静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琅琊王司马昱,不禁有几分悚然。   宫中明摆着要和姑孰争锋,究竟谁能胜出,会不会招来一场兵祸,全然都是未知。   面对群臣,司马奕依旧是之前的老样子,仿佛已经认命。只在视线扫过司马昱和司马曜时,眼底偶尔闪过一道诡光,想到借报丧之机送出的诏书,不免心情大畅。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   太后和桓温以为机关算进,真能如愿?   想到事情揭开之后,两人可能会有的表情,司马奕不觉咧开嘴,突兀的笑出声来。   沙哑的笑声划破哀乐,哭声为之一停。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浮现同一个念头:莫非天子真的疯了?   姑孰城中,桓大司马接到传讯,亲自带人奔赴建康。   郗愔时刻紧盯姑孰,知晓桓温动身,将镇守之事交托郗融,并安排刘牢之和心腹谋士协助,自己率领八百北府军自水路赶往建康。   随着两支队伍先后启程,距离愈近,建康城仿佛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空气中都似弥漫着紧张的气味。   远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当机立断,又派两百私兵奔赴建康。   “如遇不测,务必要护住我母安全!”   “诺!”   从传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势并不乐观。   桓容心头焦急,坐立难安。不是贾秉等人劝说,怕会给钱实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抢”出建康。   无论后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   “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贾秉沉声道。   “明公刚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拢。建康形势难料,如果贸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会引来祸事。”   关心则乱。   贾秉等人并不以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赏他的孝心。   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连亲娘都不顾之人,实在不能托付信任,遑论全心辅佐。这样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业之人难保会是什么下场。   所谓兔死狗烹,越是劳苦功高,越是会死得最快。   与此同时,第一批武车自盐渎装船,秦璟当即向桓容告辞,启程返回彭城。   临行之前,秦璟留给桓容一封手书,明言道:“如璟有不测,容弟可联系荆州。凭此书信,家兄亦会挑选人手,助容弟练兵。”   听到这番话,桓容很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璟止住。   “容弟无需感到不忍。”   秦璟凝视桓容,一身玄色长袍,腰背挺直坐于马背,腰间革带束紧,笑容爽朗,带着北地郎君固有的豪情和恣意。   “璟长于乱世,舞勺之年上阵杀敌。自知世事无常,如能保一方安稳,护我汉家承续,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无憾!”   “秦兄……”   桓容只觉得心口发堵,眼圈酸涩。   秦璟忽然策马走近车驾,探手扣住桓容的肩膀,手指擦过他的颈侧,眸色渐深,掌心的温度透过长袍,热得烫人。   “容弟保重,如有机会,他日再与容弟共饮,把酒言欢!”   说话间,秦璟手臂用力,同时倾身,嘴唇擦过桓容的发际,动作快得超乎想象。   待桓容回过神来,对方早已调转马头,飞驰走远。   隆隆的马蹄声撕开热风,飞扬的烟尘中,桓容极目眺望,视线模糊,耳边似又响起豪迈的秦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秦璟离开不久,自建康来的快骑抵达盱眙。   见来人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宦者,桓容不禁心生疑窦。之前已有报丧之人入城,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宦者并未多言,见到桓容之后,自怀中取出一册竹简。   “请桓使君亲览。”   桓容更觉疑惑,接过竹简展开,猝不及防之下,神情骤然一变。   这竟是一份禅位诏书! 第一百二十三章 当断则断   一卷诏书,短短不足百余字,桓容通读三遍,满心都是无奈。   如果他手握十万雄兵,此刻定已如获至宝。奈何新官上任,私兵和州兵加起来不足一万,多数未经过训练,财政半数靠盐渎支撑,他凭什么和群雄去争?   资本太少,实力不够雄厚,遇到渣爹这样的对手,完全能预见将来的下场。   于他而言,这份诏书来得很不是时候,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万一消息泄露,甭管渣爹还是褚太后,甚至是京口的郗刺使都会对他起杀心。   “司马奕……“   这位貌似窝囊的天子,突然精明一回,当真给他出了个难题。   身为被坑的对象,桓容对这种“精明”没有半分赞许。假若司马奕当面,他不保证会不会当场暴起,对其饱以老拳。   诏书放在面前,桓容良久不语。   宦者亦未出言,只是安静的跪坐在廊下,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贾秉和钟琳闻讯赶来,见桓容眉间紧缩,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桓容递过一份诏书,口中道:“秉之,孔玙,都看看吧。”   两人口称“诺”,展开竹简细看。   一瞬间,表情由疑惑变成惊讶,继而满是凝重。   “明公,这……”钟琳率先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事关重大,绝不能轻率。   桓容想到的事,他同样不会忽略。此时此刻,这份诏书压根不能带来好处。司马奕写下这份诏书,怕也不存半分好心。   “以二位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慎重,绝不可贸然行事。”钟琳开口道。   贾秉迟迟不语,最初的惊讶和凝重消失,双眼微微眯起,神情间现出几分狠意。目光落在宦者身上,似在估量什么,又似在计划什么。   “秉之?”   “明公。”贾秉转过头,对桓容道,“这诏书来得蹊跷,无法确定是否为官家亲笔,且上面并无玉玺痕迹,仅有一方私印,如是伪造,背后之人居心险恶,必将对明公不利。”   贾秉这番话实在出乎预料。   不等桓容和钟琳出声,宦者已大声呵斥:“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贾秉冷笑道:“皇后薨逝,官家却是春秋鼎盛,如何会起禅位的念头?且官家并非无子,更有琅琊王等皇亲宗室,如何会想禅位于长公主之子?这分明是有人设计陷害!”   宦者哑口无言,手指着贾秉,嘴唇不停颤抖。   他总不能说太后和朝臣决心废帝,司马奕的三个儿子都被打上“私生”烙印。皇后丧期之后,建康必起风雨,司马奕不过是想拉桓容下水,临退位也要算计众人一回?   这些事都不是秘密,却是能想不能说。   以贾秉的心性手段,只要宦者敢道出半句,他就能劝桓容将此人斩杀当场。   管他是不是司马奕身边近侍,一个“勾结朝臣矫诏禅位,陷害幽州刺使”的罪名,足够他死上十几二十回。   “明公,此人身份可疑,当押下严加看守。”   只言看守不说审讯,桓容思量片刻,明白了贾秉的意思。   “来人!”   门外健仆应诺,大步走进室内,将宦者双臂反折到身后,取布巾勒住他的嘴,预防他咬舌。   “暂且押在府中,严查是否有人跟随,如有一并抓捕。封锁此人进府的消息,不得走漏半分!”   “诺!”   健仆将人拖走,宦者拼命挣扎,奈何无一丝用处。   还要感谢朱胤,这座宅邸内不缺暗室牢房,正好用来关押“人犯”。绳子一捆,门一锁,从外边根本看不出端倪,连看守都可以省下。   待廊下重归安静,桓容表情变得肃然,起身向贾秉和钟琳拱手,正色道:“请两位舍人救我!”   凭他现下的手段,寻常的事情可以处理,面对这样的坑害,实在无法全身而退。闹不好就要大祸临头。   “明公切莫如此!”   钟琳匆忙扶住桓容,贾秉却是定定的凝视着他,开口道:“明公可能下定决心?”   “能。”桓容没有迟疑。   “哪怕要暂时示弱,甚至同大司马联手?”   什么?!   一句话犹如惊雷劈下,桓容愕然当场。   “秉之此言何意?”   贾秉没有着急解释,而是请桓容先坐下,同时请其屏退廊下健仆,确认仅有三人可以听闻,方才道:“仆确信诏书内容十成是真,并非违诏。”   “那为何?”钟琳神情微变。   “孔玙且听我言。”   示意钟琳暂莫开口,贾秉从建康的局势入手,将这份诏书可能带来的机遇和隐患逐一讲明。   “官家退位势在必行。逢皇后大丧,或能拖上几月,但以‘官家伤痛,身陷重病’为由,更好过此前都城流言。”   “仆闻姑孰、京口皆有调兵迹象。”   “大司马和郗使君带兵入城,二人立场无需多说。宫中褚太后不论,城中高门士族不动则已,如若有意入局,势必会将水搅得更浑。稍有不慎,建康城恐会生出一场兵祸。”   说到这里,贾秉声音渐沉,表情格外冷硬,似风雨欲来。   “明公手中这份诏书无疑是烫手山芋。”   “一旦消息走漏,无论哪一方都会设法先除明公。无需动刀兵,只要逼官家当众出言,说是明公联合宫中宦者矫诏,一个谋反的罪名压下,明公努力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桓容点了点头。   司马奕的性格绝对是不求利己只求害人,这事他真能做得出来。   “秉之言消息不能走漏,我十分清楚。但为何说要示弱家君,以求联合?”   “明公莫急。”贾秉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司马之心满朝皆知。然其有一个致命弱点,好名望。”   桓容咧了下嘴角。   这分析的确没错。   “暗中动作不提,就明面而言,在不知情者眼中,大司马依旧舐犊情深,对明公多有回护。”   舐犊情深?   这比父慈子孝更让桓容牙疼。   “如明公能示之以弱,设法让大司马相信,短期之内,明公安于幽州,无意起争端,甚至会为大司马提供一定协助,那么,在新帝登上皇位之前,明公可保安稳。”   在这之后,不用贾秉说,桓大司马定会“撕毁协议”再次动手。但能躲过最危险的一段时期,暂时避免被群起而攻之,就是一场难得的胜利。   桓容没有出声,细思贾秉所言,不得不承认,现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   “如从秉之之计,此事当如何为之?”   贾秉指了指摆在面前的诏书。   “这个?”桓容诧异。   钟琳似有几分明白,却面露迟疑,明显很不赞同。   “此计太险,恐会弄巧成拙。”钟琳道。   “非也。”贾秉笑道,“仆知明公手下有能吏,擅长模仿字迹,大可伪造一份,仆亲自怀揣前往建康,当面会一会桓大司马。”   “秉之的意思是,将诏书送到家君面前?”   “然。”贾秉点头。   “此乃敲门砖。有诏书在先,仆定设法说服大司马,让其相信明公的诚意。以大司马之智,应该会明白,压下这个消息远比传播开来于其有利。”   桓大司马推琅琊王上位,打的就是“禅位”的主意。   司马奕玩这一手,固然将桓容套了进去,何尝不是给众人都挖出一个深坑。   将诏书送来幽州,司马奕肯定还有后手。闹不好就会寻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消息,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届时,众人将面临两个选择。   承认诏书是真,势必要面对“正统”问题。   哪怕司马奕做了多年摆设,终究是晋室天子。背后如何暂且不论,当面驳回他发的诏书,肯定会被世人诟病。   除此之外,就是如贾秉之前对宦者所言,指称诏书为假。   如此一来,牺牲桓容一条性命,纵然留存有疑点,也能保证自己扶持之人上位。   对褚太后和郗愔等人来说,明摆着第二条路更切合实际。还能趁机打击桓氏,何乐而不为。   桓大司马则不然。   需知今天用来对付桓容的说段,日后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   今日否认禅位诏书是真,无疑是给自己留下隐患。待到他日,被人以同样的借口攻讦,桓大司马又将如何自处?   “官家身居台城,身边不乏众人耳目。诏书的消息早晚会泄露。”贾秉话说得直白,就差明说司马奕是个摆设,台城内外都不能做主。   “如此,不妨将诏书送到大司马面前,示之以弱,让其以为明公走投无路。此后阐明利弊,无需明公多费心思,大司马定会设法压下消息。”   “请明公早作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风险同机遇并存,桓容想要赢得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时之气,仍能成就军神之名。桓容向桓大司马示弱,远比不上前者。更何况,此时示弱不是真的让步,而是借力打力以图后事。   桓容十分清楚,他已经行在独木桥上,举步维艰,不进则退,而后退就是死路。   想要活命,唯有坚持走下去,走到桥头为止,无论用什么手段。   “好。”桓容沉声道,“就用秉之之计。”   “明公英明。”贾秉道。   “另有一事,拟刻诏书时,可将明公的名讳隐去,代以‘桓温子’,诏书刻印完成,刻书之人需当灭口。”   灭口二字说得极其自然,钟琳亦觉得理所应当。   桓容微感头皮发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可严审宦者,确保字迹不错。”钟琳提议道。   桓容再次点头。   三人一番商议,认为此事能快不能慢,最好能今日刻印诏书,明日就出发前往建康。   “秉之一定要亲往?”   桓容非是不信贾秉的本领,而是太过信任,生怕渣爹看上眼,将人扣在手中。   如此一来,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不成,不能这么想,如此形容桓大司马,他这个做儿子的又成了什么。   “明公放心。”贾秉笑道,“仆既然敢去,便有脱身之计。”   看着贾秉的笑容,桓容神情微顿,不期然想起毒士贾诩的丰功伟绩,当下打了个机灵。心中很有几分担忧。   当年贾诩能引乱兵火烧长安,身为他的后人,贾秉会不会在建康也放一把火?   应该不会的……吧?   议定之后,贾秉和钟琳告辞离开。   前者着手选择随从,打点行装。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心知此行非善,不得不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钟琳前往值房,一人担起两人的职责。   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钟舍人都将左手抓政务,右手抓军务,熬油费火,忙得脚大后脑勺,几乎每天都在怀念盐渎的荀宥。   之前被打压得抬不起的徐川,终于不再坐冷板凳。虽然处理的都是繁杂之事,好歹是个不错的开始。   桓容关上房门,迅速翻找出几册竹简。   因要对诏书的内容加以改动,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的复制,不能一蹴而就,实在有几分耗费心神。   好在改动的内容不多,且简上都有对照,桓容要做的就是多吃几盘馓子,多嚼几盘炸糕,顺带的,晚膳多吃半桶稻饭而已。   在拟刻的过程中,桓容发现私印并未刻在竹简上,用刻刀可以轻易划去。   想到可能是司马奕故意为止,桓容的心情愈发不美好。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狸花猫?   即便是是狸花,惹急了,照样能挠花某人的脸!   桓容握紧竹简,对司马奕仅存的一点同情心瞬间消失无踪。刻好一份新的诏书,习惯性留底,随后又摸了摸下巴,看着落在最后的私印,感到有几分惋惜。   “可惜没有玉玺……不对,有啊!”   桓容灵机一动,翻找出授封的官文,对着上面的玉玺笑出声音。   现在用不上,等他积攒下实力,足以和渣爹这个级别掰腕子时,这些可是大有用处。   “要是诏书再长点就好了。”   看着堆满桌案的成品,桓容很有几分可惜。   山寨到他这个地步,绝对能以假乱真。   不是对司马奕厌恶到底,等到实力增强,他也可以仿效曹孟德,将人抓来幽州,玩一手挟天子以令诸侯,没事发几道圣旨,让建康头疼去吧。   当然,这事只能想想,没有任何实行的可能。   饶是如此,想到建康众人会有的表情,也能让桓容乐上一乐,稍微轻松片刻。   诏书拟刻好,贾秉没有耽搁,迅速动身赶往建康。   如今局势不明,建康活似个火药桶,随时可能打起来。必须尽快说服桓大司马,不然的话,等到司马奕出昏招,一切谋划都将落空。   为保证贾秉安全,桓容派出三百私兵,破格提拔许超为幢主,沿途贴身保护。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如果渣爹真要扣人,不管其他,扛起人就跑!以许壮士的膂力和脚力,寻常人绝对跑不过他。   渣爹总不能派兵去追吧?   要是西府军调动,同在建康的郗愔绝不会坐视。甭管原因如何,都会先拦下再说。   局势过于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   桓容身陷危局,随时可能跌落坑底。建康的大佬们也不轻松,如果粗心大意,同样会遭人暗算,一脚踩空。   想从坑底爬上来?   先问问坑边举着石头的答不答应。   贾秉在路上时,桓温和郗愔已进过台城,分别见过褚太后和司马奕。   两人都十分谨慎,为避免无谓的冲突,都选择在城外扎营。   此举是为安全考虑。   彼此都信不过对方,见面都要放几把眼刀。不敢将全部力量带入城中,唯恐被包了饺子。   桓大司马与褚太后意见不和,早有争端,如此行事无可厚非。郗愔则是见到袁真的下场,联想到自身,对晋室早有几分心冷。   现如今,郗刺使手握北府军,和桓大司马同列权臣,在朝中分庭抗礼。如若心思转变,对晋室的威胁绝不亚于后者。   故而,褚太后也在提心吊胆。   每每想到城外的军队,简直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即便有王坦之和谢安等人的保证,照样不能让她安心。   这般心态之下,整个台城都变得风声鹤唳。   庾皇后的棺木送入皇陵,司马曜没有借口继续留在宫中。司马奕终究还是天子,是台城明面上的主人,他要赶司马曜离开,褚太后也不好强行阻止。   好在司马昱始终低调,除了必须出现的场合,几乎很少露面。   褚太后几番思量,终于放司马曜走人。   不料想,司马曜前脚刚回到青溪里,后脚就遇到郗超上门。   “郗参军要见我?”   司马曜踌躇不定,见禀报之人是司马昱身边的忠仆,知道不见也得见,只能将人请到客室,命婢仆送上茶汤。   “见过世子。”   郗超未着官服,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绢带,发束葛巾,眼角爬上皱纹,仍不减半分英俊,反而增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   “郗参军。”   司马曜请郗超落坐,心中略有几分忐忑。   “未知郗参军此行何意?”   “超是为救世子。”   “救我?”司马曜满脸愕然,心中防备更甚。   身为王府世子,他绝不如表现出的“忠厚”。若非如此,也护不住昆仑婢出身的亲娘。   “然。”   司马曜终究年少,神情间的变化逃不过郗超双眼。   对他眼底的戒备,郗超并未十分在意。如果司马曜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他今日就不会走这一趟。   “明人不说暗话,官家今日困局,想必世子也看到了。”   司马曜皱眉不言。   “今上登位之时,年长于世子,太后仍摄政数载。直至今上亲政,政令依旧多出长乐宫。”   思量此言背后的含义,司马曜的表情变了。   “世子以为改朝之后,太后可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力?”   当然不会!   司马曜十分清楚,自己登上皇位之后,肯定要和司马奕一样做几年摆设。但他有决心走出和司马奕不同的路。   年少是劣势也是优势。   起个大不敬的念头,熬也能熬到褚太后薨逝。   “仆知世子心中所想。”郗超摇了摇头,道,“纵然太后还政,世子可能指使朝堂文武?”   “我……”司马曜喉咙发干,他想说可以,奈何没有半分底气。   “世子终究年少,尊侯则不然。”   “琅琊王乃是晋室长辈,太后亦要称一声‘叔父’。且身为当朝宰相,与王、谢士族关系厚密,在民间颇富声望,如能登位临朝,实乃众望所归。”   见司马曜神情恍惚,眼底犹有几分不甘,郗愔暗中一笑,发出最致命的一击,直打得司马曜溃不成军。   “世子,太后同你并无血缘,琅琊王殿下才是你的至亲。殿下已有春秋,膝下仅存世子与小公子。术士之言想必世子也曾听闻,世子今日退一步,将来仍大位可期。”   “如若一意孤行,史书之上将如何记载?”   郗超拉长声音,慢悠悠道:“不认至亲,与父争权,不孝之人!”   司马曜脸色煞白,郗超的话好似一记重锤,狠狠砸下,令他耳鼓嗡鸣,再维持不住镇定。   他知道郗超所言都是借口,为的就是逼他让步后退。   桓大司马早有意晋室江山,扶持大君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极有可能迫使大君禅位。但是,郗超的话他不能不思量,更不能随意抛之脑后。   不孝,不认至亲,与父争权。   如果他坚持不退让,这些将不再只是劝说的借口,而是确实压到头上的罪名!   将来的事不好定论。   褚太后能不能争过桓大司马,同样是个未知数。   正如郗超之前所言,大君儿子虽少,却不是只有他一个。   能成事且罢,不成的话,如果、只是如果,大君将来可以立下太子,有今日之事,自己绝不会是第一选择。   想到这里,司马曜脸色更白。   郗超则端起茶汤,掩去唇边一丝浅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事成   郗超告辞司马曜,特地再往正室告别司马昱,方才离开琅琊王府,出城返回军营。   在他离开不久,司马曜下定决心,起身去见司马昱。   父子俩屏退婢仆,关在室内密谈,直过了半个时辰,房门方才从内开启。   司马曜自门内走出,双眼通红,声音微哑,眼角犹带泪痕,明显是刚刚哭过。只是神情间有几分放松,不如之前凝重,背脊似也挺直几分。   正室内,司马昱目送儿子离去,心中隐有触动,深深叹息一声。   “逼得我父子如此,实在可叹。”   褚太后联合郗愔同桓大司马角力,他们父子成了双方争锋的工具。如今还要加上建康城内的士族高门,稍有行差踏错,琅琊王府就将不存。   想到忠仆的回报,知晓郗超都和司马曜说了些什么,司马昱的神情有瞬间晦暗。   “郗景兴。”   三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寒意渗人。   这一刻的司马昱,全不似平日表现出的温和。   没有一点手段,岂能坐上宰相之位。   早年前,司马昱也曾胸怀壮志,设法从桓温手中分权,为此不惜借助清谈之名,引会稽名士入朝。   可惜的是,方法并不奏效。   这些人固然能对天子和朝堂产生一定影响,却始终无法真正制衡桓温,反而因为几次决断失误,拱手让出更多权利。   郗愔掌控京口,司马昱曾暗中松了口气,以为有北府军的威慑,桓温总会收敛几分。   未曾想到,晋室竟出昏招,视袁真为弃子,逼得他据守寿春谋逆!   此事一出,司马昱便知不好。   果然,兔死狐泣之下,郗愔对晋室生出戒备,再不如以往忠心。此次带兵抵达建康,压根不在城内久呆,入宫面见褚太后,说话间亦有几分保留。   从获悉的情报推测,假以时日,京口也将如姑孰一样改名换姓,脱离司马氏掌控。   一东一西,进出建康的重要通道都被权臣所据。纵然彼此抗衡,不可能联手,夹在中间的晋室朝廷照样会两头受气。   今上注定被废,太后推出年少的司马曜,明显是打着继续摄政的主意。   思及此,司马昱不禁冷笑一声。   “褚蒜子机关算尽,怎么未曾想过,不只是桓元子,建康士族也未必乐见她再度掌权。”   一旦太后摄政,褚氏及其姻亲借外戚之名,定将试图再起。正如逐渐复兴的琅琊王氏,必会对现有的朝堂政局产生冲击。   肥肉就这么大,多一个人来分,到自己手中的就要少去一部分。想要保持原有的份额,要么不许人进来,要么就将别人挤出去。   王献之和王彪之已然联手,琅琊王氏的郎君陆续入朝,凭借王导和王敦早年打下的根基,哪怕是太原王氏也不可能将他们轻易挤走。   有了前车之鉴,联合自身利益,自然有人不乐见褚太后谋算实现。   自元帝之后,司马氏的天子基本都是摆设,并且多数活不长,不可能如秦汉时的雄才大略。这愈发巩固了士族在朝堂的权威。   现如今,褚太后计划推出司马曜,再度临朝摄政,注定会打破王、谢建立的权利格局。   桓温和郗愔动不得,琅琊王氏也可以让步,外戚褚氏又想来插一脚?   三个字:不可能!   司马昱再度冷笑。   在建康的这盘棋局中,他和司马曜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司马曜是被动入局,从最开始就身不由己,凡事无法自主。而他好歹能选择执棋之人。   以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即便有郗愔支持,褚太后也不可能争得过桓元子。   何况建康士族摇摆不定,当面一套背后一行。日前有书信送来,字里行间透出暗示,分明是希望他能上位,不看好褚太后再度临朝。   饶是如此,司马昱仍不免对郗超心生怨恨。   他本可以慢慢说服亲子,维护父子之情,郗超的横叉一脚彻底打乱计划。   经过今日,他们父子再回不到往日。司马曜不只会同他生出隔阂,更会对司马道子生出防备之心。   父子不和,兄弟不亲。   尚未登上皇位,隐患已然埋下。   “好,好个郗景兴,好个桓元子!”   明知郗超此行不善,他却不能将人拦下,只能事后补救。然就结果来看,成效实属一般,司马昱顿觉满心苦涩。   “时也,命也。”   这是他选择的路,哪怕再难也要走下去。   此时此刻,司马昱竟和桓容生出同样的感慨。   不知该言巧合,还是历史注定。   郗超返回军营,未来得及休息,迅速往帅帐复命。一路行到帐外,听到帐内传出的声音,不禁心头微动,停住脚步。   “可是大公子和三公子来了?”   帐前护卫点头,郗超又听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讽意,并未此时入帐,而是掉头折返。临走前吩咐护卫,何时两位公子离开,再遣人给他送信。   “诺!”   帅帐中,桓大司马高居主位,桓熙坐在右侧,桓歆位置在左,两人争相出言,意图在亲爹面前有所表现。   奈何桓熙在府内养伤,极少出门,桓歆官职不高,消息十分滞后,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涉及朝中,也多是旧时消息,几乎人所共知,很快就引得桓大司马厌烦。   察觉桓大司马心生不耐,桓歆立刻停口,桓熙犹未发现,仍在滔滔不绝。   又过半刻,桓大司马实在听不下去,出声将他打断,“阿子,此事我早知晓。”   闻听此言,桓熙半句话堵在嘴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角余光瞥到桓歆得意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不是顾忌桓大司马在侧,恐怕要拍案而起,狠抽对方一顿鞭子。   此时此刻,桓熙明显忘记身有残疾,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想要如往日一般挥鞭更是不可能。   打发走两个儿子,桓大司马深深皱眉。   “不知所谓!”   不到片刻时间,护卫禀报郗超求见。   “景兴回来了?快请!”   郗超入帐行礼,正身坐下,将拜访琅琊王府诸事逐一道来。   待讲到司马曜已被说服,九成将同褚太后反目,桓大司马总算心情转好,大笑出声。   “好!景兴大才!”   “明公赞誉,超不敢当。”   “当得,当得!”   自到建康这些时日,桓大司马始终憋了一口郁气,如今得以发泄,顿时大感畅怀。   没了司马曜这颗棋子,无论褚太后还是郗愔都不足为惧。   “青溪里可有消息传回?”   “回大司马,尚未。”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搬出桓府,住进桓容在青溪里的宅院,明言是小住,可一住就是数月,显然没有回府的意思。   表面上,此举不代表什么,但往深处想,不得不让桓温提心。   无奈的是,明面刺探无效,都被三言两语打发回来,暗中派人却是一去不回。   桓大司马将多数精力放在朝中,一时没能顾到,待回过神来,桓容已两度派人将宅院护卫得铁桶一般。   想要轻易刺探消息?   完全不可能。   从内部下手?   自从有了阿谷的教训,南康公主将身边人梳理两遍,凡有可疑全部打发去田庄,查明实据立即罚做田奴。   闻知桓容缺人手,还分出一批送往盐场。   做田奴好歹能见天日,做了盐奴,一生都要困在方寸之地,休想离开半步。   几次三番,无人敢再生出心思。威胁利诱全不好使,逼急了就会向上禀报。   南康公主从不拐弯抹角,直接写信向桓大司马要人。事情至此,桓大司马终于发现,发妻行事和以往截然不同,压根不怕和自己撕破脸。   “当真没有办法?”想到在幽州的桓容,桓大司马愈发不放心。   郗超同样皱眉。   如果有办法,他早已经动手,何须等到今日。   纵虎归山,放龙人海。   可惜几次谋算未成,让五公子有了气候,再想动手恐非易事。   “明公,仆昨日获悉,官家身边少了一名内侍。派人仔细打探,似是出城报丧,至今未归。”   “内侍?”桓温不明所以。   自数月前染上一场小病,他的精力愈发不济。不过是半日时间,竟有几分疲惫。   “据仆所知,那名内侍是往北行。”   北边?   桓温捏了捏眉心,脑中灵光一闪。   幽州?   与此同时,贾秉一行日夜兼程,终于抵达建康。   路过桓大司马的营盘,车队并未停留,而是加快速度径直人城。   到了城门前,许超跃下马车,亮出刺使府的标志。城门卫验明身份,不敢阻拦,立即让开道路,放一行人进城。   “先去青溪里,再去桓府。”   贾秉安坐车中,计划先往拜会南康公主,将计划简单说明,再去桓府拜见两位公子,送上提前准备的表礼。   待建康城皆知幽州来人,方可入城外军营。   “可曾派人打听清楚,两军驻地相距多远?”   “舍人放心,有蔡允那厮跟着,必将事情打听得清楚明白。”   身为水匪,打探消息是看家本领。   如果没有这点本事,哪里还能寻觅肥羊,早被附近的州兵和郡兵清剿,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很好。”   贾秉推开车窗,目及马车经过之处,想的不是建康繁华,而是他日刀兵相向,如何能尽速攻破城防,打下这座城池。   “地不险,墙不高,城不坚,水陆皆可下,火攻当能夷为平地,距长安、洛阳远矣。”   如果桓容听到这番话,怕会惊出一头冷汗。   之前担心长安旧事在建康重演,没少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甚至还曾在话中暗示,希望贾秉此行莫要太过“出格”。   不承想,古人实在擅长脑补,贾舍人会错桓刺使的真意,满脑子都是攻城放火、打下建康。   该说是阴差阳错,弄巧成拙,还是家学渊源,不服不行?   唯有天知晓。   青溪里   知晓幽州来人,南康公主难得现出几分喜色。   自从和褚太后撕破脸,青溪里时常出现“生面孔”。每次健仆回报,南康公主都会冷笑。   说一千道一万,只有那点手段,她早品得透彻,权当是看一场大戏。   李夫人走进客室,裙摆轻轻摇曳,似流云浮动。   “阿姊,日前郎君送回消息,今日便有来人,阿姊总能放心了吧?”   说话间,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身侧,纤指拂过绣着金线的袖摆,巧笑嫣然,愈发显得娇媚。   “亏得阿妹养的鹁鸽。”南康公主回首笑道。   “这些鹁鸽灵巧,能识得郎君熏染的香料。”李夫人倾身靠近,红唇微启,“可惜凶性不够,我想再养几只鹰雕,还需阿姊遣人寻来。”   说到猛禽,两人都想起桓容身边的苍鹰。   能抓起一头成鹿的鹰,不说绝无仅有,但就南地而言,怕是相当难寻。   “瓜儿和西河秦氏有生意往来,实在不行,让他从北边寻上一两只。”   “西河秦氏,郎君似同秦氏四郎交好?”   南康公主点头,李夫人微垂眼眸,嘴角的笑容缓缓收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婢仆移来立屏风,遮住两人身影。   贾秉由阿麦引入内室,端正揖礼,口称“殿下”。   透过屏风,看到贾秉英俊却稍显刻薄的相貌,南康公主不禁皱眉。   时人好相面,南康公主未必有郗超的本事,同样有几分识人之能。见到贾秉的第一面就心生不喜。   此人必定冷心冷意,甚至有几分狠毒,瓜儿身边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   南康公主合拢五指,心下有些担忧。   李夫人眸光微闪,视线扫过贾秉,轻轻的笑了。如此看来,她之前说的那番话,郎君确实听进去不少。   “阿姊。”   手背被轻拍,南康公主收回思绪。想到桓容如今的处境,禁不住抿紧红唇,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   如想保得平安甚至登上高位,的确需要此类人扶持。   “贾舍人此行,可是为朝中之事?”   “回殿下,正是。”   贾秉微微颔首,请南康公主屏退婢仆,言道:“事关重大,还请殿下体谅。”   “可。”南康公主没有迟疑,道,“阿麦,守在门外。”   “诺!”   一阵脚步声后,室内寂静下来。   贾秉抬起头,正色道:“仆此行,怀揣天子禅位诏书,欲往城外拜见大司马,以图联合,护主上度此难关。”   一句话十分简略,透出的消息却着实惊人。   意识到贾秉都说了什么,南康公主几乎掩不住惊色。   “禅位诏书?”   “是。”贾秉沉声道,“天子亲笔,落有私印,由内侍送往盱眙。”   “传诏人何在?”南康公主冷声道。   “扣在刺使府中,殿下尽可放心。”   南康公主略松口气,想到贾秉要往城外军营,又不禁心生怒火。气的不是贾秉,更不是桓容,而是发下这份诏书的司马奕。   “司马奕要害我子!”   李夫人扶住南康公主的手臂,眼底闪过一抹担忧,附在公主耳边道:“阿姊,必须将此事压下,不能使得消息传出。”   两人经历过太多宫廷权利斗争,知道这份禅位诏书代表着什么。   若是消息走漏,桓容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为今之计,只能联合夫主。”李夫人轻声劝道,“待建康事了,方能再图后事。”   桓容是否能借此登上皇位。两人压根想都没想。   换做桓大司马尚有几分可能,以桓容目前的实力,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贾舍人。”   “殿下。”   “此事托付于你,务必护得我子周全。”南康公主道,“那老奴知晓厉害,或许会加以为难,最终仍会点头。需留心参军郗超,万务听信他言。”   “诺!”   听到郗超大名,贾秉嘴角微翘,现出一抹讥讽。   早年间,郗超被高僧誉为“一时之俊”,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齐名。就其行事来看,实在配不上这四个字。   各为其主。   郗超对桓容下手无可厚非,手段却让人看不上眼。   既然要毒,就该毒到极点;若是要恶,理当恶到极致。   郗超两者不沾,在贾秉来看,终不能成就大事。   拜别南康公主,贾秉带人前往桓府。知晓桓熙和桓歆出城,至今未归,当众留下三大车表礼,命健仆开道前往城外军营,行事十分高调。   不到半日时间,幽州来人的消息便传遍城中。   待桓温得人禀报,言丰阳县公舍人求见,台城中的褚太后业已闻讯,急派人出城查探,只看到一个车队的背影,就被营外巡逻的西府军逮个正着。   桓熙桓歆尚未离开大营,得知幽州来人,立刻心生警觉。发现求见桓大司马的是个面生的谋士,身边跟着一个高过九尺的凶汉,脸上皆有几分惊疑。   郗超留在帅帐,见到贾秉走进帐中,不由得心生警惕。   贾秉目不斜视,上前拱手揖礼:“县公舍人贾秉拜见大司马。”   许超被拦在帐外,没有硬闯,却始终牢记桓容的吩咐,铁塔一般立在帐前,不肯离开半步。若遇情况不妙,随时准备入帐抢人。   “坐。”   不知对方来意,桓大司马刻意肃然表情,意图给贾秉造成压力。未料贾秉似无所觉,依旧谈笑风生,言辞之间提及桓容,多是在幽州挂念慈父之语。   慈父?   桓大司马的反应和桓容如出一辙,顿觉牙酸。   但见贾秉语几次三番提到此言,似是意有所指,不禁生出疑窦。此人来这一趟,总不会就为说些废话让他牙酸吧?   见火候差不多了,贾秉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敬送到桓大司马面前。   “日前有宫中内侍往盱眙,带来这份诏书。使君看过大惊,当即将人扣下。言明不能擅做主张,命仆携诏书速往建康求见大司马,请大司马决断。”   桓温疑惑更深,接过诏书展开,脸色顿时一变。   “来人!”   帐外立刻有护卫应诺,手执长矛群涌而入。   “将此人拉下去,立刻斩首!”   “诺!”   护卫正要上前拉人,许超猛然冲进帐内,护在贾秉身侧,几招掀翻数人。虎目圆睁,犹如一头山中猛兽,欲要择人而噬。   刀锋出鞘声不绝于耳,帐中气氛凝滞,煞气蒸腾。   贾秉忽然放声朗笑,看着桓大司马,仿佛在看一个愚人。   “大司马真要杀我?”   桓温眯起双眼,满面冷色。同贾秉对视两眼,见对方始终面带笑意,没有半分惧色,不禁生出几分佩服。   “大司马位极人臣,忠于晋室,果真是朝廷股肱。”   话是好话,听在桓温耳中却满是讽意。   “你当真不怕死?”   “怕。”贾秉点头承认,面上仍无半分惧色,“但我知道,以大司马果决英明,理当明白这份诏书代表何意,也会知晓使君诚意。此举不过试探,并非真欲见血。如此一来,我有何惧?”   “哈哈……”   桓温大笑出声,命护卫退下,亲自上前扶起贾秉,道:“事关重大,温不得不慎重,贾舍人莫怪。”   “不敢。”   贾秉反倒是收起笑容,正身还礼。   “事可行否,大司马可否明言示之?仆此行匆忙,尚要往郗使君营中拜会,耽搁不得。”   桓温攥紧竹简,看着神情自若的贾秉,一点点收起笑容。   “贾舍人是在威胁我?”   “不敢。”贾秉摇头道,“秉负使君重托,不敢有半点轻忽。然建康风大,一条路走不通,必要再择他路。否则,遇狂风骤雨袭来,恐难保全自身。”   帐中陷入沉默,足足过了一刻,桓温终于点头。   “好。”   “明公!”郗超愕然出声。虽不知诏书内容,却晓得事关重大。见桓大司马不召谋士商议,如此轻易点头,不免大惊失色。   贾秉却不理他,得桓温允诺,并不担心对方反口,当下不再多留,欲要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不忘对桓温说道:“大司马,传诏之人仍在盱眙。如若建康风起,官家那里还请大司马费心。”   这句话饱含深意,桓大司马自然不会听不明白。   “贾舍人大才槃槃,人中俊杰,可愿入我幕府?”   “秉才疏学浅,不通政事,当不得大司马赏识。”   话落,无论桓大司马如何挽留,贾秉都是固辞离去,再未回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亏心   离开桓温大营之后,贾秉转道赶往郗愔设立在二十里外的营盘。   彼时,幽州来人的消息传遍建康城内,宫中已经得到消息,郗刺使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让他意外的是,贾秉来得如此之快。   但人既然来了,总要见上一面,不能拦在营外。   帅帐中,郗愔一身玄色深衣,腰佩宝剑,高坐上首,见到入帐揖礼的贾秉,当即笑道:“早知幽州来人,可惜身在城外,如今方得一见。”   说话间,郗愔仔细打量贾秉,心中疑窦丛生。再看立在帐前的许超,不觉又是一凛。   数月未见,桓容身边竟多出这般人物,实在出乎预料。如此来看,先前答应太后之事委实过于草率,如今补救未知是否来得及。   “使君曾言,出仕为盐渎县令时,多得郗使君回护指点,实是心存感激。去岁北伐,仰赖郗使君仗义执言,出手相助,方才屡次脱困。”   “哪里。”郗愔摆手,“不过些许援手,桓使君实在客气。”   贾秉正色道:“使君亦言,知恩报恩。郗使君多番相助,皆记在心中,时时不敢忘。”   郗愔没有接话,看着面前的贾秉,脸上依旧带笑,心中却是一凛。   知恩报恩,反过来即是有怨报怨。   如果猜不透这四字背后的含义,枉他为官几十载,浸淫朝堂数十年。   “桓使君之意,愔业已了然。”   贾秉点到即止,再次拱手。随后话锋一转,提及两人的“盟友关系”,并命人将表礼送上。   “知晓郗使君尊崇黄老,使君特地寻来汉时古籍两卷,另有前朝宫中山水盆景,胜在奇巧,还请郗使君笑纳。”   看到送入帐中的木箱,见到箱中的竹简和玉石雕刻的盆景,郗愔眉心微蹙,深思此举之意,心中不免怅然。   自此往后,怕是再不讲人情,只重利益。   贾秉又令人送上一只小箱,箱中装着缠绕金丝的玉盒,合中盛有两枚金珠,一大一小,珠光莹莹,光灿夺目。   郗愔不解其意,下意识看向贾秉。   两颗金珠不论,一大一小是何用意?   “世人有言,骨肉亲情不可离散,父子兄弟不容相间,士族之家一损皆损,一荣俱荣。”   贾秉刻意顿了顿,见郗愔神情微变,方才继续道:“所谓盎盂相击,虽有愤意,不过一时之气。遇大事当前,总会消弭分歧重为一体。正如此珠一般,生于同贝,则小者倚大,长者扶幼,此乃常世之道。”   “父子亲情,常世之道?”   郗愔细品此言,神情变得凝重。   “此乃桓使君之意?”   “然。”贾秉颔首道,“建康风雨将至,使君远在幽州仍忧心庙堂。仆先时往大司马营盘,已当面道明使君之意,大司马甚感欣慰。今拜访郗使君,字字句句皆出诚心,盖因郗使君之前恩义。”   翻译过来就是,桓氏父子决定抛开往日恩怨,暂时联手,在册立新帝之事上,幽州姑孰保持高度有一致。甭管出于何种原因,桓容又是为什么让步,基调就此定下。   向郗愔透出消息,是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事先给他提个醒。   经过此事,权当报偿之前的恩义,今后相交全靠利益维系。如再遇寿春之类的谋算,桓容绝不会留手。   届时,恩怨当面两清,还请郗使君不要怪他不讲人情。   该送的礼送出,该说的话说完,郗愔如何决断全在自身。   以贾秉来看,郗愔不会立刻做出决定,肯定会派人多方打探,确定幽州的确和姑孰“和解”,才会决定如何行事。   到了那时,留给他的余地已然不多。   想到这里,贾秉现出一丝浅笑,拱手告辞,打算赶在城门关闭前折返。   此行肩负重任,至今仅完成一半,尚有士族高门需要拜访。除了透出消息,坐实“父慈子孝”“姑孰幽州联手”之外,最好能趁机多拉拢几姓高门。   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不用想。   既然和琅琊王氏结盟,同二者必有利益分歧,能维持表面和平已是不宜,拉拢联合实属天方夜谭。   桓容和谢玄交情不错,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的友谊只能抛在一边。   贾秉眼中看好的,是留在建康的少数吴姓,以及不得志的侨姓。   这些士族要么受出身限制,要么是之前站错队,多数被边缘化,在朝堂力量微弱,别说左右政局,还比不上桓容在幽州的力量。但他们久居建康,消息灵通,兼彼此联姻,关系网四通八达。   如果利用得好,远比琅琊王氏更“有用”,能为桓容提供更多便利。   琅琊王氏现今势微,勉强能同明公以礼相待。待到在朝堂站稳脚跟,以其家族底蕴,不可能久居人下,恢复往日荣耀不过早晚。   到了那时,双方的联盟势必变得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为了各自利益,或许还会从背后捅刀。   琅琊王氏何时动手,暂时不好评论。以贾秉的行事风格,事情稍有苗头,肯定会建议桓容先下手为强。   早捅晚捅都是捅,早点下刀反而痛快,省得瞻前顾后惹出麻烦。   贾秉坐在车里,想到临行前与桓容的深谈,不觉眯起双眼。   “明公智慧过人,奈何心肠太软。”   不过于他而言,有这样的主上反倒是运气。   换成六亲不认的枭雄和奸雄,贾秉要担心的就不是心肠太软,而是成就大业之后,自己该如何避居山野,远离可能到来的祸事。   推开车窗,接到零星洒落的雨丝,贾秉忽然发笑。   许超不解的看向身后,不禁满头雾水。   “贾舍人因何发笑?可是见到什么稀奇事?”   许超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除了匆匆赶路的百姓,挑着担子寻找避雨处的小贩,就只有没事出来赏雨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这些有什么可笑?   “自幽州南下,越近建康雨水越多。”贾秉慢悠悠道。   “去岁北地亢旱,今岁难言吉凶。不过南地必有水患,建康或能免灾,豫州和江州等地怕不安稳。”   许超愕然。   “贾舍人能观看天候?”   “略懂。”   “方才是因水灾发笑?”问出这句,许超心中很不舒服。如果贾秉给出肯定答案,难保他会不会当场翻脸。   “怎会。”贾秉摇头,沉声道,“在许幢主眼中,秉是此等人?”   “……”他能说是吗?   “今日事情顺利,秉心情畅慰。兼雨水微凉,驱散夏日燥热,方才如此。”贾秉耐心解释道,“许幢主实是误会了。”   真是误会?   许超仍有几分不信,却也明白两人肩负重任,最好不要钻牛角尖,无谓的生出龃龉。   “超出言不慎,贾舍人莫要见怪。”   “无碍。”贾秉笑道,“许幢主快言快语,超甚是仰慕。”   仰慕?   许超咧咧嘴,忽觉脊背有几分寒意。   按照使君的话来说,被贾舍人仰慕,当真是压力山大。   马车一路前行,雨势逐渐加大,渐渐由细丝连成一片,泼洒而过,整座建康城笼罩在雨幕之中,仿佛披了一幅轻纱。   青溪里,钱实又逮到在府外探头之人,二话不说动手敲昏,五花大绑丢进暗室。   甭管是谁所派,来了就别想走。   捶几顿问出口供,通通送去盐渎做盐奴。   “这么做不会出事?”有健仆担心道。   “不会。”钱实摆摆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笑道,“送去盐场有专人看守,别说跑出来,连寻死都别想。”   残酷吗?   的确。   然世道如此,不下重手,背后之人更会得寸进尺。况且,有桓容的吩咐,又有南康公主的许可,钱实行事再无顾忌。   背后人不动心思且罢,若是敢动歪心,派来几个抓几个,越多越好,倒省了招盐工的麻烦。   回廊下,李夫人打开竹笼,笼内的鹁鸽迈步走出,并不振翅飞走,而是歪着小脑袋,讨喜的蹭着李夫人的袖摆,发出咕咕的叫声。   婢仆看得稀奇,却是不敢轻易靠近。日前有人喂食时不慎被啄伤,手背留下一条长疤,涂再多的药也不见好,她可不想在以身试法。   李夫人取出一只香球,素手轻轻晃动,里面装着桓容惯常用的香料,伴着声响在雨中飘散。   鹁鸽愈发显得温顺,蓬松胸羽,咕咕叫得更欢,圆滚滚的更加可爱。   南康公主走来时,恰好见到鹁鸽躺倒,不由得轻笑出声。   “阿姊。”   李夫人抬起头,拂过脸颊边的发丝,展颜轻笑。   廊下婢仆福身行礼。   南康公主抬起右臂,除了阿麦,余下之人尽数退开五步。   “这样的天,能飞吗?”   “无碍。”李夫人托起鹁鸽,指尖擦过鸽身上的羽毛,笑道,“不过要将绢布裹好,免得污了字迹。”   南康公主点点头,亲手将绢布放入竹管,绑到鹁鸽颈上。   “这还是瓜儿上次送信留下的。”   碍于体型关系,拇指粗细的竹管,苍鹰可以绑腿,鹁鸽就只能系脖子。   待雨水减小,李夫人命人送来食水,喂过之后,亲手放飞鹁鸽。   黑灰色的身影在庭院上空盘旋两周,咕咕叫了几声,旋即振翅向北飞去,很快化作天边的一个黑点,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外。   “阿姊,我听婢仆说,太后遣了内侍入府?”李夫人拉过南康公主的袖摆,轻声问道。   “的确。”南康公主冷笑,“请我入宫,言有要事相商。”   “要事?”   “八成是见派来的人一个没回去,想要探一探根底。要么就是没查出幽州来人的目的,打算从我嘴里问出几句。”   “阿姊,其意非善。”李夫人轻蹙柳眉,道,“不若借口着凉,莫要去了。”   “何需借口。”南康公主笑道,“我乃晋室长公主,她不过一个后宫妇人,夫主亲子皆亡,仗的仅仅是个太后名分。褚氏盛时,我亦不放在眼中,如今撕破脸,更无需太多顾忌。”   “所以?”   “我不想见她,直接将人打发走了。”   李夫人圆睁美眸,表情中闪过一抹惊讶。   “阿姊说真的?”   “当然。”南康公主难得起了玩笑之心,拂过李夫人发间的流苏,“阿妹不信?”   李夫人收起惊讶,眉眼弯弯的笑了,顺势倚向南康公主,吐气如兰,笑靥如花。   “阿姊说的,妾自然相信。”   两人相视而笑,细雨轻轻泼洒,朦胧飘渺,遮住廊下一双倩影。   台城   回宫的宦者跪在殿中,脸色发白,嘴唇隐隐发抖。   褚太后坐在榻前,面沉似水,许久不曾叫起。   扈谦安坐在一侧,神情淡然,安适如常,仿佛不是被从家中强行“请”来。倒是随他来的两个徒弟心思不定,神情间带着不安,眼中时而闪过畏惧。   忽有一阵急风破窗而来,带起呼啸之声,吹熄摆在墙边的两盏三足灯。   宦者和婢仆不敢做声,匆忙撤去旧灯,送上新灯。   火光摇曳数下,终于未再熄灭。   风声雨声隔绝在殿外,殿内飘着檀香,灯光通亮,气氛却格外压抑。   “南康真这么说?”褚太后沉声道。   “回太后,千真万确。”宦者不敢隐瞒,额头触及地面,声音都在发抖。   褚太后攥紧衣袖,咬碎银牙,终于没能忍住,挥袖扫开了摆在面前的竹简。   竹简落到地面,瞬息摊开,现出上面的几行字,分明是扈谦卜笄所得的卦象,“变数”二字赫然在目。   “太后息怒!”   宦者宫婢大惊失色,均伏跪在地,面色发白。   “下去。”   五息之后,褚太后收敛怒色,斥退众人,仅留下心腹宦者。   待殿门关闭,阴沉的目光转向扈谦,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说实话?”   “仆不甚明了。”扈谦淡然道,“卜笄所出俱已呈送太后,无有隐瞒。太后还想从仆口中听到何言?”   “好,好一个无有隐瞒!”褚太后怒极反笑,“那‘贵极之相’又该怎么说?”   扈谦良久不语。   褚太后以为说中,冷笑更甚,“肯说实话了吗?”   扈谦叹息一声,道:“此事确是仆故意为之,其意在扶助晋室。然天命自有定数,所行种种不过枉然。”   “一派胡言!”褚太后更怒,硬声道,“你如今还想骗我?!什么变数,什么有益晋室,通通都是假话!”   扈谦抬起头,直视褚太后双眼,黝黑的眼底仿佛深渊,不带一丝情感,扫过人身上,直让人冷到骨子里。   “何为变数,太后可曾细想?”   褚太后忽然顿住。   “变数之所在,即命运之所定。”   “仆言丰阳县公为变数,即对晋室,也为其自身。晋室后代本应得益,然遇人插手,旁生枝节,命数岂能不变!”   听完这番话,褚太后的表情变了几变。   “你是说,此事怪我?”   “太后心知肚明。”   六字掷地有声,褚太后怒气不再,声音微微颤抖:“可有破解之法?”   “命数已变,仆终为凡人,无法堪破天机。”扈谦垂下眼帘,沉声道,“太后信与不信,全在自身,旁人无法左右。”   褚太后愣在当场,颓然的张了张嘴,终于未出一言。   雨水时断时续,持续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天空中仍是灰蒙蒙一片。   城门初开,一队车驾率先行入。   赶车的汉子肩宽臂长,腰粗十围,极其彪悍。低头扫过两眼,直让城门卫脚底发软,头皮一阵发麻。   验明身份,知是郗愔入城,城门卫很快放行,车驾扬长而去。   待马车行远,城门卫互相看看,长舒一口气,低暔道:“都言北府军选自流民,五个幢主里有三个流民帅。凶成这样,传言果然非虚。”   驾车之人早年曾为流民帅,其后投身北府军,屡次立下功劳。   此次刘牢之奉命留守京口,他便接替前者充任车前司马,护卫郗愔出入安全。   车驾穿过秦淮河畔,一路没有停留,驰往青溪里。   篱门刚开,河上行船不多,有两艘自南来的商船正在卸货。   一名健仆扛着木箱,视线被遮挡,不慎被疾驰的马车带倒,顾不得散落的货物,就地翻滚两圈方才保得性命。   “谁他……”   不等健仆骂出声,已被同伴用力捂住嘴,强行拖到一边。直到马车行远,拽人的汉子方才松开手,擦去额头冷汗。   “开口前也不看清楚,不要命了吗?!”   “红漆皂缯,又是从城外来,分明是刺使车驾。知道车里都是谁,你就敢开口?肩膀上扛着的是脑袋还是石头!你不要命,大家可都没活够!”   健仆忙向同伴赔礼,又匆忙扶起木箱,捡拾散落的货物。   好在箱中都是些寻常杂货,不怕被雨水浸湿。要是换成海盐香料,这一趟非但不能赚钱,赔偿损失都会要了他的命。   不提健仆如何后怕,马车驰入青溪里,直接行到琅琊王府。   车前府军递上拜帖,府门很快打开,琅琊王司马昱亲自出迎,见到从车上走下的郗愔,眸光微闪,迅速挂上笑容。   “方回大驾光临,昱有失远迎。”   “殿下客气。”   两人寒暄一番,迈步走进府内,亲热得仿佛挚友故交。   不到片刻时间,郗愔拜访琅琊王之事便报至桓温面前,台城内的褚太后也有听闻。   得知消息,二者反应截然不同。   桓大司马低笑出声,言道:“郗方回能屈能伸,我当真是小看了他。”   褚太后勃然大怒,旋即又变得颓废。   思及扈谦所言,无力的瘫坐在榻前,瞬间像老了十岁。   建康的风雨暂时未飘到幽州。   自贾秉动身前往建康,钟琳变得愈发忙碌,不到几天时间,人竟瘦了一圈,走路都在发飘。   桓容心下担忧,立即给盐渎送信,留石劭坐镇县衙,请荀宥尽速赶来,顺便将桓祎一起带过来。   不承想信件送出,荀宥倒是快速启程,不日抵达盱眙,桓祎却是压根没见踪影。   “四公子日前出海。”   “出海?”桓容愕然,声音高了半度。   “使君放心,是能经风浪的大船,且有老练的船工和私兵随行。仆特地叮嘱过,只在近海,不得远行。”   荀宥的表情很有些莫名,显然是和桓祎做过一番“斗争”,最终没能说服对方,反而败下阵来。   不过,能让荀舍人露出这幅表情,桓祎当真是本领不小。   “四公子水性极好。”   想起能在水下闭气三十息,让船工甘拜下风,爱好四处撒欢的桓四公子,对比安于刺使府内,非必要绝不乱跑,颇有“宅”属性的桓容,荀宥忽然感到一阵欣慰。   幸好明公的性格不似四公子,当真是万幸!   “阿兄真出海了?”桓容固然有几分诧异,却又在预料之中。   桓祎早言向往大海,如今不过提前实现。   虽然有几分任性的成分在,但就安全方面而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确定桓祎只在近海游荡,不会前往远海,桓容略微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暂时放了回去,转而询问武车之事。   “已有两批送出,共计十五辆,半数出自库中。”荀宥正色道,“装船之前,公输和相里对车身做过改造,暗中埋下机关,确保他日不会对明公造成威胁。”   桓容挠挠下巴,这是简易版不算,还要偷工减料?   可他怎么半点不觉得亏心?   桓使君四十五度角望天,默然无解。 第一百二十六章 花样作死   连绵多日的雨水骤然停歇,阳光驱散乌云,水汽不断蒸腾。   秦淮河缓缓流淌,水面上,船只首尾相挨,接连不断。   正午临近,空气中连一丝风都没有,愈发显得闷热难捱。几名艄公聚在岸边,正无精打采的啃着蒸饼。   近月来雨水不断,河上行船减少,众人都为生计担忧。今日总算晴天,奈何天热成这样,稍微一动就是满身大汗,别说扛活,连快走几步都有些气喘。   “这天热得太不寻常,怕又会是个灾年。”   “是啊。”   “天有预警,恐非吉兆。”   “台城里皇后薨了,还不是凶事?”   “这事怕没完。”   又一艘商船停靠,长着满脸卷须的船主在甲板上招手,分明是一副胡人模样,却穿着汉家衣冠,一口洛阳官话相当地道。   “快些吃,活来了!”   一名船工三两口吃完蒸饼,拧开水囊连喝两大口,顺下噎在喉咙里的硬饼,起身招呼同伴上前。   刚走出几步,又有商船行来。   见上面打出盐渎的旗帜,船工不禁精神一振,大声道:“是盐渎的船!别磨蹭,晚了可就被别人抢了!”   盐渎的船油水丰厚,船主向来大方。   虽说用人比较挑剔,但给钱相当痛快。偶尔还能白得不带酸味的蒸饼,甚至是一小块熏肉,难得能让家人都尝尝肉味。   盐渎商船一经靠岸,赶往胡商处的船工立刻少了许多。   胡商在船上跳脚,用鲜卑语大骂了几声。奈何舍不得提高工钱,实在没辙,只能让随行的部曲和护卫下船运货。   “这天气……”   胡商跟着船上船下的跑,提防有人偷懒或是摔到货箱,很快就冒出一身大汗。   胡人喜好汉人的绢布丝绸、精美饰品,汉人也不例外,常购买北地的皮毛和手工器物。   这批货都是小件,每件都价值不菲,属于邺城里流出的稀罕货,有些甚至出自宫中。送到建康的廛肆,价格少说也能翻上一番。   至于货物的来路,反正有太傅府的健仆做保,压根不怕人查。   胡商出身宇文鲜卑,其祖上不是东胡,更不是高车,而是加入鲜卑的匈奴。   二十多年前,他所在的部落被慕容鲜卑所灭,家产都被抢走,父母兄弟被杀,因其年纪尚少,个头不及车轮,才侥幸逃过一命。   做了十几年羊奴,胡商终于获得信任,得以行走南北,往来市货。   只不过,他每次所得利润都要献给主人一大半。如若不然,他随时会被夺去自由,重新关入羊圈。   每每想到这里,胡商就是一阵气闷。   不过,慕容鲜卑也得意不了太久。   擦去满脸热汗,胡商扯开衣襟,现出毛茸茸的胸膛。   秦氏坞堡发兵占去数州,吴王慕容垂和范阳王慕容德带兵去了高句丽。别看慕容评声势赫赫,集合各州大军攻伐西河郡,到头来,说不得就是自找死路!   想到这里,胡商心情大好。   暗地里,他和秦氏坞堡有生意往来。如果秦氏坞堡占了邺城,他有信心保住全家性命。哪怕给出大部分家产也是心甘情愿。   比起完全恢复自由身,再不用看慕容鲜卑的脸色,钱财算得了什么,再赚就是。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胡商不在少数,都等着慕容鲜卑倒霉那一天。   背叛?   胡商冷笑一声。   他祖上是匈奴,慕容鲜卑则是东胡。即便都称鲜卑,也压根吃不到一个锅里。加上两部常年征战,最终宇文鲜卑被灭,更是有抹不去的血海深仇。   不是秦氏坞堡不收胡人,他早想带着一家老小投奔。   氐人一样靠不住。   看看乞伏鲜卑的下场,什么同为胡人的情谊,统统都是XX!   发现有部曲忽然停住,胡商立刻心生不满,快走两步就要开骂,忽觉头顶光线一暗,四周响起一片抽气声。   “快看!”   “天龙食日!”   眨眼间,明亮的天空变得昏暗,无论汉人还是胡人,这一刻都显得惊慌失措。   日食被视为不祥之兆,每逢出现都会引发大灾。   上次日食,北地大旱,饿殍遍野,兵祸不断。   这一次又将带来什么?   日食的时间并不长,于众人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城门迅速关闭,台城内响起隆隆的鼓声。   数十个壮汉坦露胸膛,大步登上长头,在鼓声中齐声大喝;   百姓陆续奔回家中,关门闭户;   河面上的商船不再前行,无论船主、船工还是护卫,都在第一时间奔进船舱,避开日食的暗光。   胡商来不及跑回船舱,只能长袍一撩,将整个人盖住。   短短一瞬间,喧闹的廛肆中一片死寂。   整座城市陷入可怕的静默,唯有鼓声隆隆,伴着凶汉的高喝声,一阵阵直冲云霄,似要冲开暗光,破开云层。   青溪里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眉心紧蹙。   李夫人陪伴在侧,无声的打开香炉,投入一注新香。   台城内   褚太后不顾宦者阻拦,快步走到殿门前,仰望黑暗的天空,神情莫名。   司马奕半躺在榻上,举起一只酒觞,半觞酒水倒进口中,半觞落在衣上。皇后刚丧不久,他便恢复了醉生梦死的日子,什么为妻齐衰一年,全不被放在心上。   听到殿外一阵嘈杂,司马奕还觉得奇怪,抬起醉意朦胧的双眼,遇光线骤然昏暗,见宦者宫婢匆忙关闭殿门,放下木窗,奇怪道:“发生何事?”   “禀陛下,天龙食日,大凶!”   天龙食日?   司马奕愣了片刻,旋即站起身,一脚踹开挡路的宦者,大步走到殿前,挥开宫婢,在阵阵惊呼声中,用力拉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宦者和殿前卫大惊失色,齐声惊呼。   司马奕全不在乎,在昏暗中张开双臂,整个人被暗光笼罩,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建康城外,两座军营中同时响起鼓声。   桓大司马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目视帐外昏暗的天色,不由笑道:“实乃天助我也!”   郗愔负手立在帐前,仰望渐渐现出光影的天空,叹息一声:“莫非真是上天注定,晋室衰微?”   贾秉过陆府拜访,刚刚告辞离开,就见日食发生。   坐在马车里,贾舍人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发出和桓大司马同样的感慨:此乃天助!   许超坐在车辕,一点不忌讳日食大凶。见同行的健仆面露忧色,不禁哈哈大笑:“鼠胆!不过日有食之,有甚可惧!”   健仆面现羞惭,振作起精神,抓起马鞭打出一记鞭花。   清脆的响声中,马车驰出巷口,沿秦淮河畔向北行去。   史书记载,太和五年,七月癸酉,日有食之。   是月,南地连降大雨,河水暴涨,北方天气亢旱,溪水干枯,预兆大灾之年。   日食隔日,桓大司马上表,借大凶为名,直指司马奕种种不德,由此触怒上天,方才降下示警。   “王室艰难,穆哀短祚。今上得继大位,不修德行,宠幸嬖人,秽乱宫闱,致使血统混淆,国嗣不育,储宫难立,皇基无以为继。   后丧不足两月,帝不循周礼,不服齐衰,反日日作乐宴饮,失为人之德。   帝有违礼度,不建德行,昏聩如斯!   有此孽行,不可奉守社稷,不能延续皇基,人道沦丧,丑声流于民间,是可忍孰不可怀!实不堪人君大位!”   这份上表字字如刀,犹如一记响雷当头劈下,震动整个朝堂,又似一声号角,吹响了废帝的前奏。   表书中历数司马奕种种不堪,包括宠幸嬖人,淫乱宫廷,以来历不明的私通之子假做皇子,乃至在皇后大丧期间饮酒作乐,种种种种,无论真假,一股脑的砸到司马奕头顶。   桓大司马不留半点余地,将司马奕的面皮摔到地上,狠狠的踩了数脚,碾了十余下,别说捡起来重新贴上,已经是碎到想拼都拼不起来。   表书递上,彻底表明桓温的态度,就两个字:废帝!   三省一台俱都缄默,既没有就此发表议论,也没当场进行反驳。   褚太后同样不出一声。   自派去琅琊王府的人无功而返,司马曜托病不入台城,郗愔亲自过府拜访司马昱,她便知晓大势已去。   现如今,她能做的唯有沉默。   桓大司马刚刚亮出刀锋,表书仅是试探和威慑,想要彻底落下,尚需一段时日。她可以趁机做一番布置,至少要保住太后尊荣,护住褚氏仅存在朝中的实力。   “桓元子不过赢了一时,不急。”褚太后喃喃道。   扶持司马昱,固然会绝了她的摄政意图,但也为桓温自己埋下隐患。   司马昱老于事故,绝非司马奕这等懦弱无能之辈。   一旦他登上大位,获取郗愔和建康士族的支持,桓元子必定会自食恶果,尝一尝她今日的不甘!   “我倒要看一看,桓元子是否真能得偿所愿!”   至于桓容,褚太后垂下眼帘,翻开道经,看着开头的一行字,表情变得颓然。   事情既然做下,早不能反悔。   不过,她也不是毫无办法。   褚太后停下动作,开口道:“阿讷。”   “仆在。”   “青溪里可有消息传回?”   “回太后,近日并无。”   “派去的人都没回来?”   阿讷低下头,道一声“是”。   “继续派人。”褚太后单手扣上经书,五指收紧,将绢布制的书页生生扯了下来,“人不见就继续派,无论如何,我要南康出不得青溪里半步!”   “诺!”   褚太后相信,只要将南康公主困在建康,攥在手里,无论桓容有多大的本事,都将投鼠忌器。   “桓元子这个儿子倒不像他,也亏得不像他。”   褚太后自言自语,沉郁多日的心情难得有些许好转。   可惜的是,这种好转源于心态的扭曲,不知不觉侵占脑海,仿佛墨汁浸染,再寻不出往日颜色,终至漆黑一片。   朝堂的风声流入民间,知晓大司马上表指责天子无德,有废帝之意,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一种“总算来了,就等这一天”的感觉。   如褚太后所料,废帝不是小事,表书递上,号角吹响,朝臣达成一致,该走的程序照样不能省略。至少要郗愔也站出来,三省一台的官员全部表态,程序才能正式启动。   粗略估算一下,等到事情尘埃落定,至少需要三、四个月。   然而,最艰难的一步迈出,桓大司马反倒不急了。   一边和司马昱保持联系,维持“友谊”,一边紧盯宫中,确保司马奕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尤其提防建康士族同其联络,避免禅位诏书一事透出半点风声。   除此之外,特地派人给幽州送信,和桓容长叙父子之情,并暗示将传诏的宦者送回建康,交给他来看管。   接到书信,桓容半晌无语。对着刚刚从北地飞回的苍鹰,莫名的问道:“阿黑,你觉得我傻吗?像是很好骗?”   苍鹰歪了歪脑袋,随即一转身,再次用屁股对人。   老子是只鸟,听不懂人话!   桓容默然两秒,有意将书信撇到一边,想到贾秉送回的消息,终究没有“任性”,而是铺开竹简,写成一封短信,交给送信人带回。   信件内容不长,中心思想也很简单:阿父关心,做儿子的铭感五内。人押在幽州很好,就不用阿父操心了。   简言之,父慈子孝继续演,演到彼此牙酸都没关系。要人绝对不成。   归根结底,将来某一天,桓容很可能要用到这份禅位诏书,这个宦者可是重要的“人证”。   废帝的基调定下,各方分蛋糕总需一定时日,建康暂时不会出大乱子,桓容将注意力移到北方。   铺开苍鹰带回的绢布,看着熟悉的字迹,想到那日雨中对饮,一股悸动油然而生,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淡定!”   用力磨了磨后槽牙,不管用。   狠掐一下大腿,疼得直吸凉气,乱了半拍的心跳才回归正常。   “慕容评合三十万大军?”   看过绢布上的内容,桓容表情变得凝重。   他知道这个数字肯定有水分,却不得不重视。   按照当下习惯,往往是两三万就能号称十万,二三十万就能号称百万。   慕容评从邺城发兵,起初不过万余,均是曾随他征战的嫡系。进军西河的途中,陆续有州兵加入,数量基本能达到五六万,七八万已是顶天。   增加的军队中,至少一成是强征的民夫,余下都是部落杂兵以及刺使的护卫和部曲。   按照后世的话说,这就是一支杂牌军。   不过,考虑到交战双方的人数对比,以及鲜卑人好战的传统,桓容难免存下一丝担忧。   算一算秦氏坞堡的兵力,想要守住新得的荆、豫等州,且不能放弃武乡、上党等地,西河肯定空虚。   几万大军压下,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收起绢布,桓容铺开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最终定在彭城。   秦璟会如何解决这场危机?   武车终究不是万能。如果秦氏坞堡守不住,鲜卑乱兵很可能南下劫掠,幽州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桓容没法继续淡定,当即道:“来人,请荀舍人和钟舍人过来。”   “诺!”   所谓靠山山倒,靠水水干,靠人人跑。   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件蠢事,无论对方多么可靠。   想要守住幽州这一亩三分地,一切都要靠自己。   桓容盯着舆图,盘算着该如何布置兵力,忽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是荀宥钟琳赶来,不想却是秦雷。   “使君,仆有要事禀报!”   “何事?”   “袁真突然病逝,袁瑾掌握寿春兵力,目前动向不明。”   桓容愕然。   袁真死了?   好吧,自从知晓袁真病重,他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   从获悉的消息来看,袁瑾的头脑不及他老子五分,很可能会突然脑抽作死,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寿春动向不明?”   想到袁瑾可能会做的举动,桓容心头微沉。   建康风雨连连,北地兵祸不断,这个关头,要是寿春乱起来,势必席卷淮南,整个幽州都不得安稳。   “立刻派人去淮南!不,你亲自去,最好能靠近袁瑾。如果他真生恶意,那么,”桓容顿了顿,用力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尽快除了他!”   袁瑾在,寿春可能会乱,而且会相当乱,还要提防他献城北投。   袁瑾不在,群龙无首,再乱也能收拾。   袁真死得不是时候,好在动作利落,将朱氏的力量彻底从寿春拔除。如若不然,桓容绝不会下这样的决心,也不会行此雷霆手段。   秦雷领命,行礼退出内室。   荀宥和钟琳走到门外,恰好听到桓容之言,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闪过欣慰。   明公此举大善!   看到两人联袂走来,脸上带着笑容,张口英明闭口果决,并暗示以后就该这么干,桓容无语半晌,最终只能叹息一声。   看来,他当真已经入局,越来越适应这个乱世。   与此同时,慕容评的大军绕过上党和武乡,抵达赵郡。   因天气亢旱,军队准备不足,粮草尚能供应,饮水却出现困难。   这个时候,不知慕容评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突然脑抽,也或许是想玩一把花样作死,竟然下令大军就地扎营,并派人看守营地四周的山泉和溪流,干起了“市水”的勾当。   “凡入绢一匹,给水二石。”   邺城带出的部队之外,各州私兵和民夫皆要用绢市水,无人能够例外。   一时之间,不满之声四起,甚至传到秦氏仆兵耳中。   起初,得部下禀报,秦璟并不相信,以为是慕容评的计策。不料想,派人查探一番,得知此事千真万确,连市水的价格都没有出入。   仆兵话音落下,帅帐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慕容评疯了不成?”   不怪秦玦口出此言,正常人能干出这样的脑缺事?   慕容评早年的战功不是假的,即便年老好权,也不该这样糊涂。   “阿兄,是否趁机进攻?”秦玸突然开口。   帐中诸将一凛,随即目光灼灼的看向上首,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秦璟良久不言,沉思之后做出决定。   “掉头,不去赵郡,转道攻邺!”   什么?!   众将面现愕然。   “郎君,此举怕是不妥。”一名随军谋士出声劝阻。   “邺城墙高池深,难以攻破。且慕容评领兵在外,如知都城被围,撤兵回援,恐大军将困于城下。”   秦璟摇了摇头,道:“慕容评不会回兵,观其所行,亦非真要攻打西河。我会给家君送信,调上党和武乡守军试探,如其向北,邺城定然可下!”   众人细思秦璟所言,接连现出一丝恍然,表情中闪过明悟。   “阿兄是说,那老贼出兵不过是幌子,他压根没想着攻打西河,而是要趁机北逃?”   “之前尚不确定,但经此事,我有七分把握。”   慕容评固然贪酷,也不会失去理智,死要钱到这个份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跑路,临走再搜刮一笔。   仔细想一想,借口攻打西河,将嫡系全部带出邺城,不啻为聪明之举。沿途收拢州兵,不断壮大手中力量,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狠狠压榨。   这样一来,人有了,钱也有了。   无论是退回祖地,还是从他族手中抢占一块地盘,都是不错的选择。   比起慕容垂和慕容德,慕容评更加老谋深算,不是事不可为,估计连邺城都要掏空。   “之前晋军北伐,邺城曾传出过消息,言慕容评有意返回祖地。如今来看,他已然下定决心。”   纵然联合氐人灭掉秦氏坞堡,慕容鲜卑也未必安全。以苻坚和王猛的做派,难保不会立刻撕毁合约,回身举刀就砍。   慕容评看得透彻,不打算陪着慕容暐一起死,所以打起包袱准备走人。不是中途玩了这一手,连秦璟都会被蒙在鼓里。   “立刻拔营!”   事不宜迟,此刻掉头必能打邺城一个措手不及。时间拖长了,难保邺城内不会有明白人,和秦璟一样看透慕容评的打算。   秦璟的军队掉头奔向邺城,日夜兼程,很快抵达城下。   秦策接到消息,立刻派兵对慕容评的大军进行试探。果不其然,后者压根不接战,迅速整顿兵力北上,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不知内情的州兵,被秦玖和秦玒包了饺子。   邺城陷入重重危机,慕容评撒手不管,一路奔向祖地。   慕容垂和慕容德业已领兵攻破丸都,慕容冲和慕容令率先冲进城内,刀锋挥过,开启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杀到兴起,慕容冲舔过嘴角沾染的血迹,眺望南方,想起曾生擒过他的某人,眸光似狼一般,再次一刀挥下,将一名高句丽人劈死马下。   “总有一日,我必带兵征南,将当日一切如数奉还!” 第一百二十七章 灭亡   丸都城被攻破,慕容垂和慕容德为犒劳麾下,纵兵劫掠三日。   城内壮年男子十去七八,侥幸留得一命的也被抓做羊奴,背缚双手押入临时搭建的羊圈,畜生一样看管起来。   女子和孩童被另外关押。   凡是高过车轮的男孩均被挑拣出来,随壮年男子绑入羊圈,每日仅有半块蒸饼,一碗冷水。   老实且罢,不老实肯定会招来一顿鞭子。   看管他们的都是库莫奚,和高句丽人有深仇,逮住机会,不抽得他们皮开肉绽决不罢休。   在晋人看来,占据北地的胡族是蛮人,不识华夏礼仪。于盘踞中原多年的鲜卑人眼中,这些组成高句丽的濊貊、扶馀和古朝鲜人更属“化外之民”。   鲜卑人仰慕汉文化,对高句丽极端看不上眼。   早年间,高句丽王不老实,意图带兵西侵,借中原战乱窃取汉朝设置在东北的郡县。曹魏曾派兵攻破丸都,迫使当时的东川王弃城逃跑。   此后曹魏被晋取代,晋室又因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南迁,高句丽趁机迁回旧都,死灰复燃。   可惜生不逢时,复燃的不是时候。   这一次,他们遇上的不是汉室军队,而是由燕主和吴王率领的慕容鲜卑。   慕容鲜卑建国不久,正逢盛时,几战之下,高句丽死伤无计,新建的丸都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不承想,高句丽毅力惊人,在鲜卑人撤走后,再次重建丸都城。规模比不上早年,但有都城在就证明没有灭国,可以凝聚人心。   在这之后,高句丽王组织起军队,趁慕容鲜卑和氐人、晋人交战时,出兵百济和新罗,不断蚕食土地人口,壮大实力,渐渐有了复苏迹象。   可惜,人若是倒霉起来,喝水都会塞牙缝。   不到三十年时间,慕容鲜卑再次大兵压境。   这回燕主没来,来的是老对手慕容垂,以及同样凶悍的慕容德。更糟糕的是,鲜卑人的目的不是攻破城池抢一回就走,而是要推房占地,借机自立。   高句丽人确实有硬骨头,战场上死不退后。   奈何对手太强,又有熟悉当地的库莫奚人带路,很快被打得溃不成军,死伤过半。   慕容鲜卑攻入城内,高句丽王又一次弃城逃跑。除了年长的世子,王妃美人都被抛在身后,十余个子女也被抛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成了鲜卑人的俘虏。   慕容冲率先杀入王宫,见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王室众人,未生出半分怜悯。   考虑到慕容垂的立场,倒也没全都杀干净,挑出两个年长的王子杀鸡儆猴,带血的刀锋指向余下众人:“如敢反抗,这便是下场!”   话落,慕容冲扫过殿内,几步走到高句丽王处理政务的矮榻前,扫开一叠尚未处理的官文,大马金刀的坐下,单手支着刀柄,俊美的面容带笑,落在被俘虏的众人眼中,却仿佛一尊凶神恶煞。   “问一问,高句丽王跑了多久。”   鲜卑骑兵不懂高句丽语,几名库莫奚向导被带到殿中。   一番询问之后,得知高句丽王在城破当时就乔装离开,似向南逃,慕容冲抡起长刀,砍杀数名哭个不休的宫婢。   哭声戛然而止,殿中倏然一静。   刺鼻的血腥味中,王宫众人噤若寒蝉,鲜卑兵则咧开嘴,满脸都是嘲讽。   “一群鼠胆!”   慕容冲站起身,走到一名公主面前,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两眼,直将对方看得满脸煞白,方才冷声道:“我阿姊和你一样的年纪,被慕容评那老贼送去长安,死后尸骨无存。阿姊的保母说,阿姊没有哭,哪怕被阿母亲自送上西去的马车,阿姊也没有哭。”   清河公主艳绝六部,被视为鲜卑第一美人。   结果,因为一场“交易”被送去长安,不久便香消玉殒。   “阿姊没了,你们凭什么还活着……”   公主听不懂慕容冲的话,却能看明白他的表情。   惊恐之下全身僵硬,怕到极致,压根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大睁着双眼,眼看着刀锋落下,鲜血飞溅,最终躺倒在血泊之中。   从慕容垂举刀到公主倒下,短短一瞬间,却仿佛慢动作一般,在众人眼前一帧帧滑过。   “啊!”   一名年幼的公主当场吓疯,被身边人用力捂住嘴,很快憋得满脸通红。   慕容冲甩掉刀上血迹,冷笑一声,不再理会殿内众人,转身迈步离开。   要是高句丽王向北跑,侥幸躲进柔然地界,恐怕还能逃出生天。他却向南逃,不路过百济也要穿行新罗,没有第三条路。   那两个地方和高句丽可是“敌国”,打仗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   想到这里,慕容冲再次笑了起来。   少年的面容俊俏非凡,不见半点阴霾,与沾染在脸颊上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能刺痛观者的双眼。   审讯过王宫众人,慕容垂当机立断,派人向南追击。   不等鲜卑兵追出二十里,迎面行来一支百济军队。队伍中夹着一辆囚车,车上五花大绑的不是旁人,正是逃走的高句丽王。   随他潜逃的护卫臣子都被百济人杀死,世子也没能幸免。   见到这个老仇家,百济王恨得咬牙切齿,很想当场取其性命。结果被臣下劝阻,言明各种利弊,才勉强压下怒火,派人将他押送回丸都城,送到鲜卑人手里。   “我王有言,愿向贵主称臣。”   百济没少被高句丽敲打压榨,此前高句丽王曾经放话,要发兵“统一南北”。不是鲜卑兵横叉一脚,攻占丸都城,百济此时很可能已经灭国。   此番,百济丞相亲为使臣,送上高句丽王这个投名状,并有百济王亲笔书信,愿意向慕容鲜卑称臣,每年纳贡。   慕容德十分意动,慕容垂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当场表态。   暂时打发掉使臣,两人在帐中商议,前者以为百济还算识趣,可以答应下来,后者显然持不同意见。   “阿弟,高句丽也曾向汉人称臣,结果如何?”   “阿兄是说百济不可信?”慕容德皱眉。   “然。”慕容垂点点头,扫过同在帐中的慕容令和慕容冲,沉声道,“现下我等势大,他们自然摆出臣服姿态,愿意称臣纳贡,哪日寻到机会,必定会举兵反叛。”   “汉人有句话说得很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化外之人不识礼仪,没有廉耻之心,朝秦暮楚,首鼠两端,实不可轻信。”   “叔父的意思是,与其留着他们为患,不如一举拿下?”   慕容冲突然开口,引来慕容令隐晦一瞥。   “对,凤皇聪慧。”   慕容垂笑着颔首,随后转向慕容德,道:“高句丽疆土有限,你我在此立足,终要面对中原之敌。百济新罗相邻,截断南土,他日恐将为患,绝不能留!”   言下之意,燕国日暮西山,不亡于汉人之手,也会被氐人所灭。到了那时,他们就会成为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   百济新罗的位置很特殊,一面是高句丽,一面就是大海。   在慕容垂看来,百济王识相也好,不识相也罢,绝不能留下这个“尾巴”。况且,他与慕容德短暂合兵,总有分权之日,地方多一些,日后也能减少些摩擦。   以他们手中的兵力对比,仿效中原建国暂不可取,反不如遵循祖制以部落自立,不称帝,继续称王。   一人据北,一人据南,彻底站稳脚跟再图后事。   “好,就照阿兄所言!”   慕容德没有异议。   对方称臣纳贡固然好,但将地盘和人口攥到手里岂不是更好。   慕容垂能想到日后争端,他同样不会忽略。地盘大些,总好过在方寸之地打来打去。   算一算百济新罗的地盘和人口,慕容德愈发觉得这主意不错。   计策既定,慕容垂下令审讯高句丽王,问出国库藏金所在,随后将人斩首示众,头颅悬挂在城头,尸身丢去荒野喂狼。   “王室宗室全部斩首,无论男女。”   他们要在此地立足,就要使高句丽人彻底顺服。如此一来,王室血脉绝不能留,打下百济新罗之后也要仿效此例。   百济王绝不会想到,老对手刚死不久,尚没来得及高兴,自己就成为鲜卑人的目标,转眼大祸临头。   待鲜卑大军兵临城下,百济王亲自登上城头,见到已投靠慕容垂的前丞相,气得大牙咬碎,破口大骂。   奈何口齿再锋利,也无法阻止灭国的命运。   “杀!”   慕容冲一马当先,率先攻入王城。   百济王城一战而下,百济灭国,新罗迅速跟上,半岛上的“三国”时代提前结束,成为慕容鲜卑管辖之地。   不得不说,慕容垂的确有先见之明。   集合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地,面积不过是中原两州。不将后两者打下来,仅占据高句丽一国,鲜卑内部迟早会因地盘生乱。   如今有了新地盘,单是消化财富人口就需好一段时间。   对这个结果,不只是慕容垂,慕容德同样十分满意。   在进军途中,慕容冲屡次立下大功,不仅慕容垂,慕容德也是另眼相看。   慕容令看向这个堂弟的眼神愈发晦暗,尤其是见慕容垂夸奖不算,更令慕容冲率兵攻打新罗,其后竟将平壤城划做作他的封地,这种晦暗渐渐变成嫉恨,为日后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慕容鲜卑吞并高句丽时,慕容评正率军奔回祖地,意图安顿下来。   待邺城意识到不对,秦氏大军已包围城下。   秦璟将后军交给秦玸,率秦玦亲上阵前指挥。   三十辆武车排开,车顶平铺挡板,架起改良过的攻城锤。   武车后是并排立起的投石器,一声令下,仆兵拉动绞绳,丈长的木杆摇动,带起一阵阵恐怖的破风声。   巨大的石块从藤网中飞出,呼啸着砸向城墙。   轰鸣声中,墙壁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凹洞,外部土层皲裂,墙皮簌簌掉落,现出内部的墙砖。   有的巨石落在城头,甚至飞入城内,几乎每次都能带起一片血雨。   五轮抛掷之后,城头上一片哀嚎呻吟,四处是倒伏的尸体,仿佛人间地狱。   “攻城!”   邺城兵力不足,绝不会出城迎敌,只能据城死守。   提防有部落援兵,秦璟打算速战速决,既没派人劝降,也没有围三阙一,而是放开手脚,命人从四面进攻,摆明要以视力对撞,强硬打下城池,不玩什么怀柔手段。   “阿兄,”秦玦低声询问,“这样不会促成鲜卑人拼命?”   “会。”秦璟坐在马背,玄色的头盔压在眉上,双眸竟比铠甲的颜色更深。   “那为何?”   “城内不只慕容鲜卑。”   秦玦皱眉,仍有些不明白。   “胡人勇悍,此乃天性。”秦璟道,“然遇生死抉择,各部不会拧成一股,而是将成一盘散沙。”   “慕容鲜卑立国称燕,境内杂胡皆被压制,附庸部落亦然。”   “此番我大军压境,慕容评带兵出走,以慕容暐和可足浑氏的力量,压制不住城内的众人。待到攻破城门,这些胡人想要活命,肯定会调转刀锋杀入王宫,用慕容鲜卑的人头换得自身性命。”   秦玦仍是不解。   在他看来,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思议。   “奇怪吗?”秦璟转向秦玦,沉声道,“逢乱世,这就是活命之道。”   “阿兄可会放过他们?”   秦璟没说话,再次看向城头,声音愈发低沉,“阿岩,你要记住,对百姓当怜,对臣属可悯,对敌绝不能讲半分仁慈。”   说话间,秦氏仆兵借武车掩护,从四面逼近城门。   武车设有挡板,城头的箭矢压根射不穿。   不在保护范围内的仆兵,顶起足有半人高的竹盾和藤牌,前后左右相连,组成一面坚固的盾墙,同样能挡开大部分箭矢,不被伤到分毫。   如果桓容在场,见到眼前一幕,肯定会对着秦璟瞪眼。   所谓拿来就用,专利费不交一分,秦兄,这事是不是该好好谈谈?   武车推到城下,车顶挡板掀开,架起可折叠的云梯,迅速抵至城头。   城上守军大惊,开始砸下圆木,泼下热油。   战争从开始就进入白热化,死伤很快出现。   一架云梯起火,梯上的仆兵躲闪不及,自半空中跌落,砸在碎石之上,瞬间没了性命。   死亡没有击溃进攻者的勇气,反而掀起可怕的斗志。   鲜血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秦氏仆兵好似被开启机关的战车,咆哮着向前冲去。   几名幢主率先冲锋,借又一轮投石器的掩护,迅速攀上城头,遇上惊愕的守军,一脚犹在梯上,手里的刀已砍了过去。   血雨洒落,缺口打开。   仆兵如蚁群般攀上云梯,登上城头,喊杀声震天。   架着攻城锤的武车逼近城门,车内仆兵拉动机关,巨大的圆木被绳索带动,向后退出两米,猛然前冲,狠狠的开砸。   轰的一声,城门连带城墙一起摇动。   尘土碎石飞溅,仆兵再次拉动机关,圆木不停歇的砸下,城门很快破开一个缺口,现出大快的石砖和断木。   “堵死了!”   原来,城内的守军怀抱死志,为挡住秦氏仆兵,竟将门后堆满木头石块。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怕还会横起木板加固。   仆兵打出讯号,攻城锤再次挥动,对准门后的断木,一下接一下狠砸过去。   如果不能破开城门,大军就无法进城,攻上城头的同袍更会身陷险境。仆兵发了痕,不顾开裂的虎口,用尽全身气力,誓要将城门破开。   “给我开!”   城头突然飞下一阵箭雨,咄咄的钉在挡板上。   一名仆兵被射中肩膀,似感觉不到疼痛,将碍事的剑尾折断,任由箭头留在身上,不停的拉动机关,双目赤红。   终于,伴随一声钝响,门后的石块被砸开,现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继续!”   仆兵擦一把脸上的汗水,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开裂的虎口,破损的手掌,再再证明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城门将破,守军立刻堵住缺口,长矛和长枪一齐刺出,奈何发挥的作用有限,压根不能抵挡分毫。   攻城锤已经撞秃锐角,前端开裂,每一次撞上石堆,都会飞出大量碎屑。   这些碎木成了守军的夺命符,挡在最前方的几人更被扎成刺猬,满身鲜血,哀嚎着倒地不起。   城头陷入鏖战,城门下亦然。   秦璟指挥若定,发现南城门出现缺口,立刻派后军压上。   “阿兄,让我去吧!”   见秦玸攀上云梯,秦玦终于忍不住了。   “去吧。”秦璟没有阻拦。   身为秦氏子,临阵杀敌,身先士卒皆是必然。   正午过后,南城门终于被打开,门后的守军被击退,秦氏仆兵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潮水般涌入成内。   城门被破,城头的守军一阵惊慌。   秦玸抓准时机,接连砍杀数人,其中一人是在城头指挥的将军。噩耗传出,彻底让守军陷入混乱。   随着南门被破,余下三门接连告急。   如秦璟所料,在东门和西门被攻破之后,城内骤然生乱。之前臣服于慕容鲜卑的胡人联合起来,持刀剑攻向王宫,同守卫展开一场激战。   可足浑氏和慕容暐本来计划自密道逃跑,奈何中途生变,密道出口被堵住,根本逃无可逃。   傍晚时分,随着一声轰响,宫门倒塌,胡人呼啸着冲进宫内,宦者宫婢四散奔逃。   见到宫内的藏宝,胡人全部红了眼,不少人忘记之前目的,齐齐扑向了大开的宝库。   四城的守将先后被斩杀,抵抗的守军也未能幸免。   大军入城,昔日的鲜卑贵族沦落为俘虏。有的运气实在不好,没等被仆兵抓获,就成了家仆和羊奴的刀下亡魂。   宫城突然起火,伴着骤起来的狂风,迅速蔓延向整座城池。   “慕容暐可曾抓到?”   “回郎君,尚未!”部曲答道,“起火点在王宫,宫内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胡人,实在不好找人。”   秦璟策马拉住缰绳,见火势迅速蔓延,下令大军放弃找人,立刻出城。   “郎君,不救火?”   “不救。”秦璟道,“围住四座城门,将出逃之人全部拿下。不从者格杀勿论。”   “诺!”   仆兵飞驰传令,大军迅速撤出城内。   城中大火飞速蔓延,进而吞噬整座王城,仿佛一条赤红色的巨龙,在黑夜中飞腾,发出恐怖的咆哮。   太和五年八月,燕国都城邺被秦氏坞堡攻破,城中守军尽数战死,鲜卑贵族官员多被擒获。太后可足浑氏死在乱中,燕主不知所踪,人言死于宫中大火,但因尸身无法辨认,终成后世谜团。   至此,慕容鲜卑南下中原,建国三十余载,辉煌一时,仍逃不开被历史车轮碾压,终化为乱世中的一颗流星,盛极而衰,直至没落消亡。 第一百二十八章 桓刺使讨逆一   邺城的大火整整烧了五日,天空都成一片赤色。   天气亢旱,滴雨不落,热风席卷北地。   风助火势,火助风卷。   焰龙狂啸摆尾,城周五里内的溪水俱被蒸干,留下一条条皲裂的沟壑。自上空俯瞰,犹如利刃劈下的伤痕,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   城中的杂胡洗劫皇宫,捉拿鲜卑贵族官员,下手不留半点情面。   逃出火海之后,杂胡首领立即投奔秦氏大营,献上抢得的宝物,捆来一身狼狈的鲜卑贵族,以求能活得一命。   如果可以的话,更想投入秦氏麾下,借机博一个出身。   “我等愿为贵主冲锋陷阵,同坞堡的敌人拼杀!”   几名推举出的杂胡首领走进军帐,单臂扣在前胸,一边说着话,一边深深的弯腰。   他们不敢抬头,不是出于尊敬,而是恐惧。经历过邺城的大战,见识过秦氏仆兵的可怕,对能统领这支军队的人,更是尤其畏惧。   胡人天生强悍,纵然南下中原,常年学习汉文化,骨子里的东西始终不会改变。   强者为尊,胜者为王。   在北方的草原和沙漠里,凶猛的狼群,永远由最强悍的头狼带领。能独自占据绿洲的豹子,最不缺的就是尖牙利齿。   秦璟虽然年轻,一身的煞气却做不得假。   他们完全可以肯定,这位将军必定历经战火,手中的长枪早被鲜血浸染,是一杆不折不扣的凶器。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一名匈奴首领一咬牙,竟然单膝跪地。与他同来的杂胡首领愣了一下,暗道一声“狡猾”,顺势弯下膝盖,希望能争等秦璟点头。   秦璟仍没出声。   秦玦和秦玸清点过战损,先后走进军帐,见到眼前的情形,奇怪的互看一眼,口中问道:“阿兄,可要将他们拖下去?”   两人心生误会,以为杂胡惹怒秦璟,这才通通跪在地上。说话间就要唤人动手。   几名首领顿时骇然。   不接受投靠不说,理由也不给一个就要将人咔嚓掉?   如此凶狠不讲理,究竟谁才是胡人?   见有仆兵进帐,铠甲上犹带着血迹,几人脸色煞白,下意识摸向腰间。意识到武器留在帐外,表情变了几变,矛盾的掺杂着凶狠和恐惧。   好在秦璟没打算杀人。   以他手中的兵力,能拿下邺城实属运气。不是慕容评“暗中相助”,带走城中大部分兵力,使得城防空虚,别说一战而下,人打光了估计也攻不开城门。   这些杂胡还不能杀,留着有大用处。   想到这里,秦璟手按宝剑,视线扫过跪在面前的杂胡。   “尔等诚心投靠于我?”   “是!”   “不敢有假!”   众人争先恐后出声,唯恐稍慢一步就要被拉下去砍头。   “好。”秦璟点点头,冰冷的目光落在为首两人身上,开门见山道,“尔等即刻召集人手,速往阳平、建兴等地,捉拿逃窜的慕容鲜卑。”   说到这里,秦璟顿了顿,声音略显低沉,煞气瞬间弥漫帐中。   “得一鲜卑贵族,可赏三金;得一百人部落,赏绢十匹。凡战中所得,除马匹之外,均只需上交六成,余下可自行处置。”   换句话说,剩下的人口和牛羊,乃至布匹香料等物,都可就地分配,作为出力的犒赏。   “诺!”   杂胡首领大喜,当场表示,必定将事情办得漂亮,不负将军信任。   “刀剑可自营中领取。”   慕容评带走军队,却带不走国库和兵库。   皇宫被抢,国库仍完好无损。库内的藏宝俱被封箱,六成送去西河,三成送回彭城,余下一成犒劳士卒。   兵库中的皮甲军械堆积成山。   打开库房的刹那,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邺城有善战之人,凭借这些兵器,大可组织起鲜卑平民和羊奴,进行有力的反抗。届时,任何人想要攻下这座城市,都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可惜的是,秦璟来得太快,城中的贵族只顾着逃命,朝中官员也是各顾各,压根没想到这点。到头来,全都便宜了进城的秦氏仆兵。   清点过兵器,众人都是喜上眉梢。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三个字:发财了!   乱世之中,金银固然难得,武器更加重要,尤其是锋利的铁器。   不知慕容鲜卑走了什么运,竟藏有大量前朝大将打造的长枪和环首刀。其中十杆镔铁长抢尤其难得,可谓万中无一。   秦玦和秦玸见猎心喜,得秦璟点头,一人抓起一杆。   长枪入手,重量超过预期。   两人兴致起来,就在库房外对战。每次枪头刺出,枪杆扫过,都能带起一阵风声,劲道十足惊人。   有这样的凶器,慕容冲却用缠着铁丝的硬木枪,只能说时运不济,合该被桓容生擒。   “好枪!”   按照惯例,库房中的武器秦璟可自留三成,余下都要送往西河。   战时缴获的兵器不算在内,破损的长矛刀枪集合起来,部分散给投靠的杂胡,部分送回彭城重铸,用于巩固城防。   鲜卑兵卒身上的皮甲同样没有浪费。   秦氏仆兵不愿意动手,杂胡自食其力,见一套扒一套,中途因分配不均发生争执,差点抡起拳头打上一场。   待杂胡领完兵器、扒完皮甲,当天就召集人手,带足三日的干粮,驰往阳平长乐等地。   耳闻马蹄阵阵,目及烟尘滚滚,秦玦忍不住问道:“阿兄,就这么放他们离开?”   不怕就此一去不回,酿成后患?   秦璟除下头盔,漆黑的双眸仿如深潭。   “邺城虽下,慕容鲜卑却未绝灭。这些杂胡用处不小。”   “用处?”秦玦仍然不解。   “随我回帐。”   话音落下,秦璟转身进帐,扫清矮榻,铺开舆图。   待秦玦和秦玸在身侧站定,指着北方草原和东北的高句丽三国,沉声道:“慕容评率万余悍卒向北,待到养精蓄锐,必将再次南侵。慕容垂和慕容德攻下高句丽,百济新罗早晚将被吞并,待其立稳脚跟,日后必成大患。”   听到秦璟所言,秦玦和秦玸盯着舆图,表情都有几分凝重。   “以坞堡现在的兵力,守住荆、豫等州尚可,如要彻底吞并燕国,尚需一定时日。今日拿下邺城,却分不出更多兵力向东,只能利用杂胡扰乱各州,逼迫慕容鲜卑迁移向北。”   更深一步的讲,杂胡和慕容鲜卑对抗,双方的力量都在消耗。等到坞堡征兆新兵,壮大力量,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阿父下令出兵之前,必须继续维持乱局。”   秦璟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划过邺城,顺着阳平、长乐等郡向北,最终点在昌黎。   昌黎往东就是平州,平州对面就是高句丽!   “我所忧者,唯慕容垂而已。”   燕国境内的慕容鲜卑和杂胡不足为虑,倒是北去的慕容评和占据高句丽的慕容垂更值得关注。   比起慕容评,慕容垂明显更具备优势。   秦璟不急着消化燕国全境,而是利用杂胡生乱,防备的就是两者突然出兵,打坞堡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评或许会犹豫,慕容垂绝对能抓准战机。   “阿兄,如果就此拖延,慕容垂和慕容评仍将势大。”   “我知。”秦璟点头,肯定秦玸所言,脸上却无忧色。将手指点在平州以北,圈出一片广大的地界。   “自慕容鲜卑南迁,此地便为柔然占据。慕容评返回祖地,二者势必会发生冲突。”   见秦玦秦玸双眼微亮,秦璟又在高句丽和柔然中间画出一片区域。   “这里是室韦和库莫奚,库莫奚和慕容垂联合,室韦仍在中间摇摆不定,双方日后定将一战。战事一起,柔然必会发兵。”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柔然由不同的部落组成,居于统治地位的属鲜卑一支。但这支部落和慕容鲜卑没什么亲缘关系,反而有不小的仇恨。   “慕容垂比慕容评聪明。”   攻打高句丽,中间尚有室韦和库莫奚为缓冲地带,不至于立刻和柔然对上。但是,以他扩张的野心,早晚有一天,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在此期间,慕容垂必会设法积聚实力,以防被他人吞并。   秦氏坞堡可趁机灭掉州郡内的反抗势力,消化燕国全境,继而同氐人、晋国三分中原,视情况图谋后事。   “张凉能强撑至今,不会轻易灭国。氐人貌似胜券在握,实则有不小的麻烦。”   秦璟话锋一转,道:“凉王死于姑臧,世子率众退入敦煌郡。此地有数支西域胡,早被吐谷浑觊觎,王猛贸然带兵攻打,必会引起各方警觉。”   苻坚王猛不会想到,拿下姑臧远不代表结束,长驱直入的结果,是给自己引来更多的敌人。   事实上,事情本不该如此麻烦。   奈何张凉如此顽强,实在出乎众人预料,别说身在局内的氐人,连秦氏坞堡都十分吃惊。   西河送来消息,凉国世子不打算称王,而是欲投靠坞堡,拥护秦策为王。   “张寔胸有韬略。”   这六个字是秦策的评语。   如果不是国力太弱,又遇上苻坚王猛,等张寔登上王位,凉国势必会强盛起来。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姑臧丢失,凉国精锐尽灭,张寔手中的兵力能保他逃入敦煌,却不足以对抗各方势力。想要保全张氏血脉,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一方势力投靠。   比起有灭国之仇的氐人,或是凶狠贪婪的吐谷浑,秦氏坞堡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张寔有意投靠,为递出投名状,势必将拉拢诸西域胡。”   剩下的话不用秦璟说,秦玦和秦玸都能明白。   打下燕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秦氏将要称王,目的不是占据几个州郡,而是统一北方,乃至整个华夏。   张凉联合西域胡,即可借助秦氏坞堡的财力,在西北扎下钉子。   氐人拿不下凉国全境,背后始终存在隐患,他日同坞堡对战,这颗钉子便会化为利箭,生生扎入苻坚的后背。   “此番能攻下邺城,武车和攻城锤作用不小。”秦玦搓手道,“阿兄,能不能和阿容商量一下,多卖给咱们几辆?不用多,五十,不,三十?”   秦璟和秦玸同感无语。   三十还不多?   需知为这些武车,秦璟答应的条件可是不少。   “此事再议。”   秦璟收起舆图,打发秦玦和秦玸下去巡营。随后取出绢布铺开,将邺城之事简单写明,迈步走出帐外,手指抵自唇边,打了一声呼哨。   不过片刻,天空中传来响亮的鹰鸣。   黑鹰和苍鹰几乎同时飞落。   秦璟侧了下头,发现苍鹰身后还跟着一只肥胖的鹁鸽,不禁面露诧异。   秦玦和秦玸尚未走远,好奇的看过来,见鹁鸽距离苍鹰不到散步,后者竟没有下爪,还提防黑鹰下爪,甚至不惜挥动翅膀,登时大感惊奇。   “怎么回事?”   “不晓得。”   双胞胎互相看看,齐齐将目光转向秦璟。   秦璟挑起长眉,举起右臂。   苍鹰挤开黑鹰率先飞落,随后朝着鹁鸽叫了一声。   圆乎乎的鹁鸽振翅飞起,绕着秦璟盘旋两周,最后落到秦璟的肩上。歪着头考虑许久,才蹭了蹭他的鬓角。   苍鹰伸出腿,腿上竟绑着两支竹管。   秦璟难得生出好奇,解开竹管,取出绢布细看,时而扫鹁鸽一眼,嘴角隐约掀起一丝笑纹。   “阿圆?”这名字倒是形象。   鹁鸽挺起胸膛,挂在脖子上的香球闪闪发光,愈发醒目。   秦璟放飞苍鹰,抓下肩上的鹁鸽,解下绑在它脖子上的香球。   一缕熟悉的暖香萦绕鼻端,秦璟抚过鸽羽,笑意染上眼底。   “阿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秦玦愈发感到好奇,心中似被猫爪挠过一般。   “它是阿容养的?”   秦璟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递出绢布,示意他自己看,同时命人取来食水。   众人愕然发现,这只鹁鸽竟然不食粟麦,而是和两只鹰争抢鲜肉。   这世道怎么了?   鸽子吃肉?   是他们读书太少,见识不够吗?   有部曲好奇,想要逗一逗鹁鸽,结果被凶狠的啄了一口。不是躲得快,手背必定会缺块肉。   “这还是鹁鸽吗?”秦玸满脸惊讶。   对此,秦璟实在没法给出答案,只能转开头,沉默以对。   容弟做事常出乎预料,非寻常人可解。   “阿容也出兵了?”   秦玦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引开秦玸注意。   两人一起凑到绢布前,细读其中的内容,相似的眸子频闪,显然信中的内容相当“有趣”。   秦璟摇了摇头,待三只鸟抢完鲜肉,将写好的书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鹁鸽似有不满,闻到暖香的味道,又迅速变得温顺,蹭了蹭秦璟,随着苍鹰振翅飞走。   “阿兄?”   “无事。”   把玩着金色的香球,秦璟的笑容渐暖,惹得仆兵和部曲纷纷侧头,倒退三大步。   郎君俊则俊矣,美则美哉,可笑成这样委实吓人,莫要靠近为妙。   此时,被秦氏兄弟惦记的桓刺使正坐在武车上,行在前往寿春的途中。视线越过车窗,眺望沿途经过的村落,未见一缕炊烟,不由得蹙紧眉心。   “典魁。”   “仆在!”   “暂停前行,派人入村查探。”   “诺!”   典魁领命,传令前队就地休息,点出数名私兵入村。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私兵快速折返,至典魁跟前禀报。   桓容静等片刻,就见典魁沉着表情回报:“使君,村中无人。”   “一个都没有?”   “是。”   沉吟片刻,桓容问道:“自入淮南郡以来,这是第几处了?”   “回使君,已是第六处。”   “六处了啊。”桓容喃喃念着,又看一眼不远处寂静的村庄,眉心皱得更深。   “使君,此地距寿春不到三十里。之前路过的几县并无此类情形。”同车的荀宥开口道。   “我知。”桓容叹息一声。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这样担心。   先前以为袁瑾只是脑抽,至少理智尚存。如今来看,他哪里只是脑抽,分明是脑内塞了棉花,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上,不达尽头誓不罢休。   “如果仅为增强城防,无需将所有村民移走。如今来看,城中探子的消息确实,他是打算以人为盾。”   道出这番话,桓容怒气难掩,几乎形于外。   “明公可有计较?”   “我本想留他几日。”桓容攥紧手指,沉声道,“如今来看,该令秦雷尽早下手。”   “明公,”荀宥迟疑片刻,道,“秦雷终归出身坞堡。”   “我知。”桓容点点头,道,“但现下实无更好的人选。”   典魁和许超更适合冲锋陷阵,而不是玩暗杀。   钱实被派去保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蔡允跟在贾秉身边,全都腾不出手来。新征的州兵尚在“训练”和“观察”期,就算有本事也不能马上用。   人手不足啊。   几个字当头砸下,桓容无奈叹气,捏了捏鼻根。   见桓容不想多说,荀宥也没再问,而是铺开舆图,针对寿春的城防做出计划。   稍事休整后,队伍开拔,继续向寿春挺进。   越靠近寿春城,四下里越是凄凉,几乎能用荒无人烟来形容。   距城池不到二十里,桓容打开车内的鸽笼,放飞一只鹁鸽。这只明显比秦璟见到的苗条,性格却更加凶猛,寻常的鸟雀望而却步,压根不敢飞近。   鹁鸽振动双翼,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   桓容坐回车内,端起尚余温热的茶汤,缓缓饮下一口。   寿春城内,袁瑾自封幽州刺使,不断调兵遣将,并派人将抓来的百姓押上城头。   “使君,此举恐有违天和。”有谋士出言劝阻。   袁瑾压根不听劝,让人将谋士拉下关押,转而询问自长安归来的部曲,“如何?氐人可答应出兵?”   “回郎主,氐人讲明,只要郎主能将桓容困在城下五日,必定派兵南下!”   “好!”   袁瑾大喜,兴奋的表情同一身孝服形成鲜明对比。   殊不知,木窗之外,一双大眼正定定的看着他,本该纯真的眸子,此刻溢满仇恨,全不似五岁孩童。 第一百二十九章 桓刺使讨逆二   八月的寿春,骄阳似火,热得好似一座火炉。   自从袁真病逝,袁瑾自封幽州刺使,接掌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行事一改平日作风,愈发孤行一意,不听劝解。   手握大权之后,袁瑾迅速断绝同桓容的联系,不许秦氏坞堡继续借道,而是改向长安派遣使者,给苻坚送去亲笔书信,许下金银城池,决心彻底反叛晋朝,携袁氏仆兵投靠氐人。   袁真死得实在太快,许多事未能提前做出安排,给了袁瑾钻空子的机会。手下谋士和将领人心不齐,多数并不看好袁瑾。   观袁瑾诸多行事,果然应验众人猜测。   袁氏到他手中,别说恢复往昔荣耀,重立世人之前,连维持目前的局面都很困难,甚至会变得更糟。   日前有谋士处于好意,试图劝说袁瑾,纵然要守城,也莫要以村人为盾,行此恶事实在有伤天和,恐落下后世恶名。   结果如何?   侍奉袁氏族两代的情分,竟抵不上劝谏的“过错”。   不从袁瑾心意的下场,谋士身陷囹圄不说,一家老小都被押上城头,和裹胁入城的百姓一起做人盾,全了他的爱民之情。   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引来众人愤慨。   尤其在谋士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之后,愤慨升级为熊熊怒火,只等一个契机就能引燃,瞬息可以燎原。   而这个契机即将来到,就在眨眼之间。   八月下旬,寿春城已是人满为患。   袁瑾下令只留北门,余下城门尽数关闭封死。同时调兵遣将,命麾下日夜在城头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派出斥候,探明桓容驻军何处。在城外设立拒马,将南门和东门堵死。”   袁瑾坐在上首,扫视默然不语的谋士武将,冷冷一笑,道:“诸位,桓容乃桓温子,袁氏之所以沦落至此,桓温是罪魁祸首!”   “与桓容结好,无异于与虎谋皮。先君病中做下决定,难免有思虑不详之虞,瑾今为此举,不过是拨乱反正,扭转颓局。”   众人口中称诺,暗地却嗤之以鼻。   什么叫拨乱反正?   有乱才能正!   袁真病重之时,仍能果断铲除朱氏,灭掉城中隐患,更同桓容联手,保住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这才叫为家族考虑!   现如今,袁瑾并不详加考虑,也不过问众人意见,一股脑抛开袁真的布局,撕毁同桓容的盟约,转而投靠胡人,何等的短视!   不听劝解,一意孤行,甚至将劝解之人投入牢中,又是何等的令人寒心!   室内陷入沉默,无论谋士还是武将,无一人出言反驳。   袁瑾不知内情,以为是自身威严日盛,压服袁真留下的旧人,很是志得意满,竟有几分得意洋洋。   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   “城防之事还要劳烦诸位。”袁真道。   “诺!”   “谨遵公子吩咐。”   听到这个称呼,袁瑾下意识皱眉。   从他接掌氏以来,城内的谋士武将少有改口,多数仍以“公子”相称。这让他极其不满,又不好轻易挑错。   毕竟袁真去世不久,论理他该服丧,此时自封本就不合时宜。   故而,袁瑾只能暗暗咬牙,暂且压下这口闷气,只待日后再论。   殊不知,他对袁真留下的人手不满,后者更是对他寒心,甚至是心灰意冷。   离开“刺使府”后,众人并未立刻分散,而是互相看着,一起摇头叹气。   “以王兄看,寿春能否守住?”   “难说。”   “那么,公子派人往长安……”   “此事不宜多言。”   一名谋士截住话头,对同僚道:“桓使君尚在路上,近两日之内,寿春应当无事。今日难得空闲,诸位何妨至舍下小酌一番?”   谋士之言有些突兀,以寿春目前的境况,别说小酌,安心吃顿饭都很难。奇怪的是,听到这番话,众人非但没有驳斥,反而纷纷点头,都言必定到访,无一落下。   事情商定之后,两名武将先往城门处安排布防,谋士陆续登上牛车,返回暂时居住的家宅。   牛车离开刺使府,行出不到百步,路边即被村人和流民占满。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时而能听到小儿的啼哭和老者的叹气。   谋士掀开车帘,看到一什仆兵正手持长矛,迫使数名汉子同家人分开,不由得暗中伤怀。   “伤民如此,招至世间怨恨,留下一世恶名,岂能有善终。”   如果袁使君还在,寿春绝不会沦落至此。可惜的是,袁使君沉疴在床,去得太快。   太快?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谋士忽然一凛。   袁使君固然病重,身边始终不离医者看护。不久前有医者曾言,使君好生休养,尚有半载的寿数。哪承想,不到半月突然暴亡。   在袁真死后,袁瑾便以“不尽心”“无能”为名,将府内的医者尽数杀死,家人也未能留得一命。   当时,众人都以为袁瑾哀伤过度,乱了心神,才有此等残暴之举。   如今来看,事情着实有些蹊跷。   越想越是心惊,谋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生生冒出一头冷汗。   “郎主?”健仆发现不对,转头关心询问,“可是有何处不适?”   “无碍,速速归府。”谋士哑声道。   如果猜测属实,必须尽早为日后谋划。袁瑾不只不值得扶持,更要设法摆脱甚至除掉!   “诺!”   健仆应诺,长鞭扬起,牛车冲开路边人群,同被绳索捆绑的汉子擦身而过。   仆兵吆喝着驱散村人,一脚踢开哭求的妇人,声音中带着嘲笑,面容好似索命的恶鬼。   “袁使君亲口下令,尔等竟敢违抗?!滚开,再不滚,立刻要了你的命!”   牛车穿过长街,仆兵的喝声渐渐远去。   寿春城再无往日宁静,蒸腾的热气中,道路两盘的房屋和人群都似蒙上一层灰雾,倏尔化做扭曲的光影,深深的印入名为“乱世”的画卷之中。   城中一片哀声,仆兵各个凶神恶煞。   城头上,巡视的将官和兵卒却是无精打采,看着蜷缩在城墙后的村人,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死物。   这些人的用途,仆兵心中一清二楚。   起初还有几分可怜,日子长了,可怜就变成了麻木,甚至有几分扭曲的快意。   临淮传出风声,桓容率领五百私兵,三千州兵讨逆。同行还有幽州士族派遣的健仆,加上征发的民夫,人数超过一万五千。   这样一支军队攻来,寿春十有八九会守不住。   自己肯定会死,多几个倒霉鬼同行,去阎王殿的路上终不会寂寞。   袁瑾想北投不是秘密,部曲从长安归来,又匆匆离去,众人都看在眼里。不只是谋士武将,寻常的兵卒都不看好,更存下极深的怨念。   “先使君本同桓使君定盟,事情已经商量好,能给大家一条活路。好不好,都能继续留在汉家之地。结果使君刚一去世,公子就立刻反口,不理使君定下的盟约,反倒要投靠什么氐人!”   “我呸!”   “汉家不留,父命不遵,好好的人不做,要去胡贼跟前卑躬屈膝做条狗!”   “说什么士族郎君,连个无赖子都不如!至少无赖还晓得孝顺,知晓父没三年无改其道!”   “快些住口!”   见伍长越说越不像话,同他交好的什长神情一变,连忙截住话头。同时四下里张望,警告的瞪向在场的仆兵,硬声道:“今日之事不可传出半句,否则大家都不能活命!”   仆兵连声应诺,伍长却不领情,挥开什长的手,哑声道:“从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顾忌?”   “住口,你不要命了?!”什长声音微抖。   “命?困在这座城里,咱们哪还能有命?”伍长顺着墙边滑坐在地,双眼通红。   “盱眙的大军一到,咱们都会死在这城里。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守城,就是给袁瑾那厮垫背!”   用力搓了搓脸,伍长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说不出话的什长,恶狠狠道:“且看着,等到城破那一天,袁瑾定然会脚底抹油,携带金银家眷北逃。留下咱们这些短命鬼拖住大军,让他有命逃去长安!”   最后的半句话,伍长几乎是吼了出来。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的表情中掺杂着惊愕不信,更多则是深深的惊恐和担忧。   巡视城头的队主亲自前来拿人。   按照惯例,如此污蔑郎主,扰乱军心,必当杀之以儆效尤。让人惊讶的,队主仅是将人关押,并未如例上报。幢主得知,同样没有下令处置,反而听之任之。   当下人心更乱,城中流言纷起。   伍长的话被以讹传讹,从袁瑾有意北逃,到袁瑾已经逃亡长安,城中的不过是个替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   守军人心惶惶,从将领到步卒都是心神不定,哪还有心思守城。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灰黑色的鹁鸽飞入城中,躲开饥饿的村民,飞入秦雷藏身之处。   解下鹁鸽腿上的竹管,知晓桓容的命令,秦雷立即乔庄改扮,借助之前埋在袁府的钉子,悄悄潜入府内,寻找机会下手。   在潜伏的过程中,秦雷偶尔发现,袁瑾的嫡子避开众人,悄悄躲到正室窗下。   起初,他以为是孩童的孺慕之情,多日不见亲父方才如此。几次之后,猜测被推翻。袁峰看着袁瑾的眼神哪里像是孺慕,分明是有深仇大恨,欲除之而后快!   “有意思。”   躲在暗处,秦雷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   如果袁峰再大些,弑父的戏码必定上演。可惜对方仅是个五岁的孩童,纵然再恨,也没法手刃亲父。   不过,这事倒是能利用一番。   想到这里,秦雷没有忙着下手,而是悄无声息的离开,撕开绢布写下一行字,绑到尚未离开的鹁鸽腿上。   “去吧。”   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走,临行不忘啄了秦雷一口。   看着手背上寸长的血痕,秦雷唯有苦笑。   城外五里处,桓容下令队伍扎营。   无需吩咐,健仆和私兵分工协作,有序的拆卸大车,搭起帐篷。   厨夫忙着生火,处理随军携带的肉干,埋锅造饭。   新征的州兵同样没有闲着,部分伐木搭建营盘,余下分队巡逻,护卫营地安全。   魏起、马良、周延和姜仪均升为什长,此次随军讨逆,四人都心头火热,希望能立下战功,借机再进一步。   魏起有膂力,被典魁看好,有幸在桓容跟前露了一回脸。   “仆祖籍义阳,祖上曾是蜀汉大将。后因获罪三族被灭,仆这一支侥幸逃脱。”   听完这番讲述,桓容眉心深锁,半晌没说话。   魏起满心忐忑,生怕自己哪里表现不好,让桓使君看不上。   直到人离开,桓容才突然一拍桌案。难怪他觉得熟悉,出身义阳,蜀汉大将,三族被灭,魏延啊!   荀宥听到声响,放下手中的舆图,奇怪的看他一眼:“明公?”   “啊?仲仁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开,满脸都是笑容,活似突然捡到金子。   “……”他没事,明公表现委实怪异,怕是有事。   忽略荀宥奇怪的表情,桓容咳嗽一声,搓搓拍红的掌心,命人送上兵册,开始仔细翻看。   可惜的是,兵册上只有本人的姓名籍贯,以及擅长兵器等基本信息,关于祖上则没有提及。单是这么找,实在没法确定是否还有“大漏”可捡。   翻过半册,桓容知道事不可为,将人一个个叫来更不可行,干脆暂时抛开,等打下寿春、拍扁袁瑾那厮再说。   桓容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   只要大漏在侧,入手不过早晚,无需太过心急。   压下骤起的兴奋,桓容放下兵册,转而和荀宥商讨战事。   “沿途村落尽空,袁瑾必将以人为盾。明公下令攻城需得谨慎,以防日后为人攻讦。”   如果桓容仅安于一方,打算毕生做个权臣,那么,名声有瑕并无大碍。但他有意大位,为日后考量,寿春之事就不能率性而为。   之前传出凶恶的名声,对象要么是胡贼,要么就是骗子,流传于民间,记载于史书之上,总是褒过于贬。   今次则不然。   城头上是汉家百姓,如果一味强攻,造成太大死伤,世人固然会指责袁瑾残暴,桓容同样会被泼上脏水。   “袁瑾有意北投,不念百姓,明公实不能为。”   翻译过来就是,袁瑾不要脸,一味的作死,桓容绝不能这么干。   和脑缺之人掰扯,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以防被带进沟里,做出同样脑缺之事。   “我知。”桓容点点头,道,“我已给秦雷送信,想必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那……”   不等荀宥将话说完,一只灰黑色的鹁鸽突然飞入帐中,盘旋一周,径直落到桓容肩上,乖顺的蹭了蹭他的脸。   “回来了?”   桓容点点鹁鸽的小脑袋,引来“咕咕”的叫声。随后取下鸽腿上的绢布,展开看过,神情微变。   良久之后,桓容将绢布递给荀宥,轻轻敲着桌案,突然冒出一句;“仲仁,拿下寿春之后,我想见见这个袁峰。”   “明公,斩草需得除根!”   “我知道。”桓容沉声道,“两者并不冲突。”   荀宥凝视桓容,确定对方不会改变心意,唯有压下到嘴边的劝告,只等拿下寿春再议。   太和五年,八月丁酉   夜色渐深,一条黑影无声穿过廊下,躲开巡视健仆和护卫,潜入袁瑾的居处。   室内灯光昏暗,酒觞滚在屏风前,袁瑾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一名美妇伴在身侧,观其年纪,竟比袁瑾长了数岁。   显然,袁公子的孝心很值得商榷。   斩衰三年,他连三个月都没坚持下去。   黑影行至榻前,手中寒光微闪。   袁瑾骤然惊醒,未及出声,嘴已被捂住。想要抽出榻边的宝剑,手臂竟被死死按住。侧头一看,美妇正冷冷的看着他,满脸都是恨意。   匕首当胸刺入,袁瑾喉间发出咯咯的闷音,表情狰狞,双眼布满血丝。   为防鲜血飞溅,足足等了五息,秦雷方才抽回匕首。   袁瑾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按住他的美妇犹不解恨,自发间抽出银钗,举臂狠狠扎下。   和秦雷不同,美妇压根不在乎被鲜血染上,一下又一下,青色的床帐溅满血痕,似绽开点点红梅。   血腥味弥漫内室,逐渐压过了浓重的酒气。   秦雷绕过屏风,揭开香鼎,投入一注新香。   就在他回身时,一个矮小的身影走进门内,不叫也不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不怕我杀你?”   袁峰摇摇头,看一眼秦雷手握的凶器,又看一眼屏风后,开口问道:“他死了?”   “死了。”   “能让我看看吗?”   秦雷侧身让开,袁峰快步走进屏风,见过倒在血泊里的袁瑾,又看向举着银钗的美妇,表情终于变了。   “保母……”   “郎君,奴不能再护着您了。”   美妇放下银钗,擦干脸上的血迹,柔声道,“他死了,城中定然会乱。奴已安排人手带郎君出城。郎君舅家不可去,京口的郗使君是先使君旧友,无论如何能保得郎君一命。”   袁峰没有点头,而是看向站在屏风外的秦雷。   “他是谁?”   美妇没有回答,秦雷开口道:“仆乃桓使君帐下。”   “桓使君?”   “新任幽州刺使,当朝大司马桓温嫡子。”   “我知道,大父曾同我说过。”袁峰过于早熟,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   想了片刻,他对美妇道:“我不去京口。”   “郎君?”   “我去见桓使君。”袁峰静静开口,“大父是被大君所害,阿柏没死,他知道府内藏金的地方。”   说到这里,袁峰抬起头,看向表情微变的秦雷,道:“我把这些都给桓使君,还有城中的仆兵,只望桓使君能答应一个条件,留下我和保母性命。”   “郎君……”美妇双目含泪,想要抱住袁峰,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他。   秦雷沉声道:“此事仆不能做主,不过可代郎君送信。”   “好。”   “仆有一问。”   “可。”   “郎君不恨使君?”   “不恨。”   “为何?”   “我会当面向桓使君讲明。”袁峰垂下眼帘,道,“大君已去,如果我也死了,城中必乱,寿春会失去控制。乱兵流民四出,淮南和临淮都会遭殃。”   定定看了袁峰两眼,确定对方的确在“威胁”自己,秦雷挑了挑眉,不再多问,迅速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袁峰走到榻前,看了袁瑾半晌,抓起保母丢在一边的银钗,高高举起,对着冰冷的尸体狠狠扎下。   目光凶狠,犹如咬住猎物的狼崽。 第一百三十章 桓刺使讨逆三   黑夜中,寿春城突起一阵热风,一场大火熊熊燃起。   因天气炎热,城内又多是木质建筑,几点火星就能引燃。加上人员拥挤,路边凌乱堆放着各种杂物,火势迅速蔓延。   不过几息之间,漆黑的夜空竟被照亮。   “走水了!”   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混乱成一片。   城中居民从梦中惊醒,多数还想着救火,被掳掠来的百姓只顾着四散奔逃,甚至挤开救火的人群。   “火太大,出不去会被杀死!”   不知是哪个带头叫喊,众人心生恐惧,纷纷涌向城门,徒手搬开堆积的石块木桩,就要趁乱冲出城去。   “不想被烧死就冲啊!”   “冲出去!”   人群中接连响起多个声音,鼓噪着要破开城门。   城头守军被惊动,眼见城门处聚集的暗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轮值的队主,只等对方拿个主意。   “人太多了。”   半条街道都被黑压压挤满,目测还有更多涌来。   东门是这样,南门和西门未必能幸免。   唯一没有封死的北门,怕是会更快被人群冲开。   “队主,是否放箭?”一名什长建议道。   “放箭?”队主冷哼一声,“这个情形你敢放箭?信不信弓声一响,下边这些人就会立刻冲上来?”   “属下莽撞。”什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羞愧的低下头。   他忘了,众人心中早积怨愤。   大火引燃的岂止是恐惧,更多是愤怒和仇恨。这个时候动手阻拦,势必会成为活生生的靶子,将怒气引到自己身上。   想到可能的下场,什长不由得脸色发白,冒出一身冷汗。   队主衡量形势,下令众人严守城头,不可轻易张弓。   “擂鼓!”   队主眺望城外,满心担忧。   这场大火来得过于蹊跷,如是偶然还罢,如是有人刻意为之,寿春必将陷入更大的麻烦。   鼓声隆隆,瞬间响彻夜空。   东门先起,南门和西门陆续回应,北门处却全无声息。   队主眉间锁紧,见到匆匆登上城头的幢主,快步迎上前去,抱拳道:“属下擅自做主……”   不等话说完,幢主抬起右臂,硬声道:“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让人放下吊桥,开城门。”   “什么?!”队主愕然。   “起火点是袁府,火已烧到南城。使君至今不见踪影,不想生成民乱,必须立刻打开城门,放这些人出去!”   队主怔然当场。   使君不见踪影?   莫非之前传言是真,袁瑾早不在城内,众人都被蒙在鼓里?起火点在袁府,难保是要将城池一把火烧了,临走也不忘祸害幽州!   “愣着做什么?!”   见队主迟迟不动,满脸都是惊疑,幢主不满的喝道:“还不快些动手!”   城下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流民和裹挟来的村人,部分城中居民也拖家带口的赶来,有的甚至赶着牛车,车上拉着所有的家当。   这些人一道,局面更显得混乱,甚至有无赖子动手抢劫,引来更多的叫骂和哭声。   火势越来越大,城门迟迟不开,鼻端有烟气缭绕,人群愈发焦躁。   混在队伍中的秦雷再次出声,激起来众人更大的愤怒。   不少汉子红了眼,只要有人带头,必定会立刻冲上城头,将往日耀武扬威的守军活生生撕碎。   “开城门!”   幢主曾两度随军北伐,经历过大战小战十数场,见此情形,一把推开队主,亲自砍断绞绳。   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   成排的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尘土飞扬中,哭声和惨叫声接连不断。   砰!   伴着一声钝响,吊桥轰然下落,重重的砸在护城河对岸。   守军似乎被开启了机关,刹那从震惊中醒来,匆忙间奔下城头。跑到一半,遇上被火光照亮的人群,下意识停住脚步,一下下的吞咽着口水。   “诸位,我等来开城门……”   声音哆哆嗦嗦,话说得断断续续,根本听不分明。   几名汉子作势上前,守军本能闪躲,举起手中长矛。   这一闪不要紧,人群以为有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涌了上来。   守军来不及发出惨叫,眨眼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打死他们!”   “就是他将我一家抓来!”   愤怒的叫喊声充斥耳畔,几名守军被活活打死。待到人群散开,地上只留下四五滩血渍,哪里还能拼凑出人形。   见到同伴的遭遇,城头上的守军都是一凛,哪里还敢下来。   “挡住!”   幢主情知不妙,立刻命人堵住通路,阻拦愤怒的百姓。   可惜的是,众人已被怒火烧红双眼,烧灭了理智,压根无视冰冷的枪矛,挺着胸膛冲上了城头。   这个时候,命令和威慑都失去作用,为了保命,幢主不得不拿起环首刀,且战且退,试图从另一条通道下去。   可下到一半,发现后路也被堵住。   原来,日前袁瑾下令封锁城门,通向城外的暗道亦不得幸免,全部被石块和泥土封死。   迎上抢过刀枪,凶狠扑上前的汉子,幢主惨笑一声。   时也,命也。   上天注定袁氏的气运终于寿春,他这个旁支子弟,终归是逃不过这一劫。   城头的鼓声突然停了,城下的百姓却更加急躁。   终于,堆积的断木和碎石被全部移开,几名汉子扛起门栓,合力拉动绞索。   吱嘎几声闷响,封闭多日的城门缓慢开启。   “开了!”   “快,冲出去!”   “快走!”   城外夜色茫茫,城内火光冲天。   一座城门间隔,却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不等城门全部打开,众人群涌而出。奔跑间有人栽倒,幸亏靠近墙边,被家人拼死拉出,方才保住一条性命。   秦雷没有随人群前进,而是尽量贴紧墙面,护着做村人打扮的袁峰,避免被焦躁的人群卷入其中。   袁峰抓着秦雷的衣摆,脸色愈发苍白。保母担忧的开口,声音却听不真切。   在他们身后,数名袁氏部曲紧紧跟随。   袁瑾身死的消息尚未传开,但人心早已涣散。   大火烧起时,竟无一名谋士武将赶往袁府,也无一人站出来组织事务,而是各顾逃命,甚至裹挟走金银,拉走城内的守军。   之前战鼓响起,北门之所以没有回应,并非是被百姓冲破,而是两名参军串通守军,早在火起之前就跑了出去。   或许是窥探先机,也或许是一场巧合。   总之,奔去北门的百姓没受到任何阻拦,全部顺利出城。   袁峰决定投靠桓容,这些部曲自要跟随。   后者多是袁真留下,只认袁峰为主,各个忠心不二。知晓袁瑾死在房中,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袁真能再多活五年,袁氏必将交到袁峰手里,袁瑾连家主的边都摸不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懦弱了近三十年的袁瑾,先是杀妻,继而害父,将好不容易扭转的命运重新推向死路。   “小公子可害怕?”秦雷看着袁峰,莫名想起了秦璟。旋即摇摇头,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可笑。   “害怕。”袁峰攥紧手指,脸色煞白,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声音却格外坚定,“可我想活。大父说过,一旦他和大君都不在,只有投奔桓使君我才能活。”   袁真对晋室心灰意冷,对郗愔同样生出防备,反倒愿意将长孙托付于桓容,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袁峰的声音不高,秦雷仔细听,仍没听清最后半句。   此时,火光蔓延至整个城内,城门前的人少去大半。   秦雷不再犹豫,道一声“得罪了”,弯腰抱起袁峰,护住他的头颈,脚步飞快的越过众人,迅速跑过吊桥。   保母咬住红唇,紧紧追在身后,拼命的不被落下。   袁氏部曲动作更快,行动间不忘留意四周,排开混乱的人群,提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距离城门百步远,骤然亮起一排火把。   火光中,漆黑的武车横向排开,车身间立起挡板,挡板后是锋利的长枪,闪着刺目的寒光。   数百名身着皮甲的州兵自两侧涌出,单臂撑起高过肩头的藤牌和木盾,组成半圆形的屏障,挡住混乱的人群。   轰!   鼓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愤怒的叫嚷声迅速被淹没。   人群涌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头,却发现后路也被堵死。   几名身染血迹的汉子从队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论,实则借身体遮掩,向武车后的私兵打出手势。   私兵点点头,举起右臂,鼓声为之一变,破风声骤起,十余枚箭矢凌空飞来,三枚恰好钉在为首的汉子跟前,距脚尖不到半寸。   汉子呲牙。   射到老子怎么办?   张弓的周延不以为意。   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戏也要演得真实,至少不能让人看出马脚。   汉子气结,用力磨了磨后槽牙,心一横,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乱民!”   不得不佩服汉子的嗓门,这一声高喊,竟隐约压过了鼓声。   一人带头,余下几名汉子陆续出声,高呼“不是乱民”“实为逃命等语”。人群先是惊讶,继而变成疑惑,激动的情绪渐渐削弱,强冲的劲头为之一顿。   武车后,周延收起强弓,朗声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为讨逆而来!尔等是为何人?”   汉子立刻接话道:“我等是被逆贼抓来的村人!还请将军明鉴!”   周延嘴唇动了动,到底没纠正汉子的话,再次高声喝问:“即是村民,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迹,冲至大军营盘?”   营盘?   众人四下里张望,果然见不远处有一片帐篷。只是心中仍存几分惊疑,没有立刻松开手中的刀枪。   正在这时,一辆更大的武车从火光中行来。   拉车的不是骏马,而是两名魁梧的壮汉,均是宽肩厚背,腰粗十围,样貌粗犷,虎目闪着精光。   武车停住,车门推开,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身绛缘官服,腰束金玉带,头戴进贤冠,身侧悬一柄嵌金宝剑。   少年身姿修长,气质温雅,眉目如画。   此刻立在车辕上,袖摆随夜风舞动,双眸灿亮如星,纵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风。   不得不承认,在刷脸的时代,有副好相貌可谓无往不利。   周延固然英俊,奈何过于粗犷,不符合当世审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说,后世还能做个型男,现下能止小儿夜啼。   换做桓容,根本无需开口,只是站到众人面前,身份便彰显无疑。   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着袁峰侧行两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后。   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拦住。前者正要发怒,但见对方扫过手中长刀,意思很明白,人要过去,刀先留下。   眼见秦雷越走越远,部曲心中焦急,终于咬牙交出长刀,只留下随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嘡啷几声,长刀落地。   人群茫然四顾,就见之前带头“冲杀”的汉子陆续丢掉兵器,伏跪在地。   “见过使君!”   桓容没有出声,视线再度扫过众人,目光冰冷。   无需做到极致,只要学会秦璟三分,就能应付眼前场面。实在不行,摆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样。   咚!   私兵齐声高喝,长枪顿地,鼓声再起。   眼见带头的汉子伏跪在地,余下人等心中惊慌,纷纷丢开刀枪,不敢当面造次。   桓容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破风声乍然响起。三枚利箭分别从不同方向飞来,越过众人,目标直指桓容。   “使君小心!”   典魁魏起同时大喝,抄起手中长枪。   周延动作更快,飞速拉开弓弦,眨眼连出三箭。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三声脆响,偷袭的箭矢被撞飞两枚,余下一枚被典魁扫开,当场断成两截。   “抓活的!”   “诺!”   典魁护在车前,魏起盯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当场带人扑去。   武车前的百姓顿时陷入恐慌。   竟有人行刺?   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使君,是氐人用的弓箭。”   “氐人?”   看过三枚箭矢,桓容挑了挑眉,神情莫名。   见百姓愈发惶然,随时可能再生乱,立即朗声道:“尔等如是村民,当与谋逆之人无干。然事关重大,不可轻断,需得核对身份,逐一查清之后,由同村之人彼此做保,方能放尔等归家。”   “如有逆贼藏身于此,自首罪可从轻,举发可获赏赐。”   随着桓容的话,众人的心情大起大落,到最后,再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在几名汉子的带头下,按照私兵的指示排成长列,走进临时搭建的一处营地。   营地中,大锅的肉汤正在翻滚。   对又惊又惧,刚自城内逃出的人而言,这无疑是意外之喜。   “每人一个蒸饼,一碗肉汤,都有,不要急!”   排队领取肉汤时,一旁的文吏会当面记录姓名、年龄和籍贯,还会查问清楚家中几丁,长居哪县哪村。   待蒸饼和肉汤分发完毕,记录下的名册已堆成厚厚一摞。   用桓刺使的话来讲,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人口普查”。   从某种意义上,他还要感谢袁瑾。不是这位突然奇想,将寿春附近的人口都集中起来,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拦截其他三座城门的队伍陆续折返。   除上千的百姓之外,还有逃出城的谋士武将,以及被收缴兵器的袁氏仆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能逃脱。   荀宥尚算客气,至少给对手留下几分颜面,虽说都是五花大绑,至少是绑在车上,没有让他们和仆兵一起步行。   饶是如此,除少数几人外,余下仍时满面怒容,神情很是不善。   “仆幸不辱命。”荀宥跃下武车,上前复命。   不费一兵一卒,寿春自乱。带来的将兵压根不用冲锋陷阵,只需埋伏在预定位置,守株待兔即可。   讨逆讨成这样,自晋立国以来,当真是独一份。   荀宥守在北门外,不只抓到袁氏仆兵,还有十几个氐人。   确定身份之后,荀宥没着急审问,而是全部绑起来塞进车里,和众人一起带回营地。   途中遇见魏起,得知桓容遇刺,当下心急如焚。回营之后,亲眼见到桓容安好,心才落回实地。   “又是氐人。”桓容皱眉,将三枚箭矢交给荀宥,口中道,“我本以为是有人设计,如今来看,八成真是北边的恶邻。”   恶邻?   对于这个比喻,荀宥仅是挑了下眉。   “袁瑾有意北投,氐人出现在寿春不足为奇。但其意欲行刺明公,绝不可轻忽。”   如果是受命于苻坚王猛,问题可是相当严重。   建康不过一时风平,等到新帝继位,迟早会再起风雨。身边的麻烦已经够多,突然再加一个氐人,连荀宥都感到压力山大。   桓容无语叹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甭管压力再大,麻烦再多,也没法中途转向,必须沿着既定目标前行。   就像是一场血腥的游戏,开始就无法回头,不玩到最后休想轻易撤出。试着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暂且将人关押,无需着急审问。”桓容捏了捏额际,莫名的有些心烦,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历史上会出现那么多暴君。   这些拐弯抹角找麻烦添乱的,不拍死实在不解恨。   “等到天亮,派人入城救火。”   待荀宥应诺,桓容又补充一句:“能救则救,实在不成也不要强求,莫要搭进人命。”   “诺!”   荀宥立即着手安排,桓容转过身,见秦雷站在不远处,手指向距离五十步的军帐,明白的点了点头。   “典魁。”   “仆在。”   “今夜你来巡营,不能闹出任何乱子。”   典魁抱拳领命,又为难的看向桓容。   明白对方的心思,桓容笑道:“无需担忧,留下一伍私兵即可。”   话落,桓容转身走向军帐。   秦雷迅速跟了上来,将情况简单说明,最后道:“仆观此子不凡,不似五岁小儿。”   桓容没说话,一路沉默着来到帐前。   几个生面孔守在帐外,单手按在腰间,表情中尽是防备。   不等桓容开口,帐中人听到声响,帐帘忽然掀开,现出一片温暖的橘光。   一个穿着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个四头身,却是表情严肃,硬充大人模样。此刻双手平举,躬身揖礼,动作称不上行云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错。   “袁氏子峰,见过桓使君。”   见到这样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儿子是个废物点心,始终烂泥扶不上墙;袁瑾脑缺到极点,袁峰却聪慧得超出想象,压根不像五岁孩童。   该怎么说?   隔代遗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坑爹上瘾   和五岁的孩子交流,是个问题。   和不像五岁的五岁孩子交流,是个更大的问题。   此时此刻,桓容正面对这样的难题。   看着正身坐在对面,一板一眼行礼,并向自己道谢的袁峰,桓容无语半晌,心头仿佛有一群二哈狂奔而过,滋味委实难以形容。   “峰谢使君收留之恩。”   袁峰正身跪坐,双手扣在腿上,想行顿首礼。   奈何条件限制,身子弯到一半,再也弯不下去,强行“突破”的结果,突然间失去平衡,咕咚一声栽倒,控制不住向前滚去,恰好滚到桓容怀里。   桓容下意识伸手,正好抱个正着。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感受到怀里的温热,顾不得许多,下意识问道:“可碰到哪里?”   袁峰低下头,又抬起头,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桓容。   大父说桓使君是人中俊杰,有贵极之相。初见的确不错。然而,现在看似乎有点缺少防备心,还是说过于心软?   如果自己心怀歹意,只要一把匕首……   感受到扶在上臂的手,袁峰咬住嘴唇,攥紧拳头,大眼睛雾蒙蒙的,“峰无碍。”   从三岁启蒙,大父和大君再没抱过他。   大父固然疼爱,却视他为家族继承人,仍会以家规严格教导。在临终前,偶尔会慈爱的抚过他的发顶,眼中带着不舍,表情中满是遗憾。   不是如此,他早忘记被长辈关爱是什么滋味。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桓容和袁峰都是一愣。   前者皱起眉心,轻轻将怀里的孩子扶起。后者有片刻的眷恋,到底咬牙收起表情,重新变作小大人模样。   “周延。”桓容扬声道。   “仆在。”周延立在帐门前,并未走进帐中内。   “帐外发生何事?”   “回使君,书吏核对记录的名册,村民互相做保,查出有人形迹可疑,谎报姓名籍贯,正欲以抓捕。”   “恩。”桓容点点头,道,“尽快将人拿下,勿要伤到无辜百姓。”   “诺!”   周延抱拳行礼,转身传达桓容的命令。   趁着这个空当,袁峰已经正身坐好,探头看着桓容,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瞬不瞬。   “使君。”   “恩?”   咕噜噜——   腹鸣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未尽的话。   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着脸颊泛起红晕的小孩,忽然笑了。   “可是饿了?”   “……是。”   “正巧,我也有些饿了。与我一同用膳如何?”   “诺。”   军帐是临时搭建,为让袁峰和部曲安心,少有私兵巡逻至此。   桓容站前身,顺势向袁峰伸出手,“来。”   袁峰惊讶的抬起头,表情十分不解。   桓容叹息一声,道:“我帐中有酥软的糕点,还有特制的肉干。阿黍的手艺很好,熬些甜汤正好做晚膳。对了,你喜食甜吗?”   袁峰双眼微亮,桓容暗笑,在心里比出胜利手势。   他就说嘛,再早慧也是个孩子。祭出甜食这个大杀器,还愁不能更好的交流?   见袁峰迟迟不动,桓容也不多话,干脆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虽说他身板有些弱,抱个五岁的孩子总不成问题。   “使君,这不妥。”袁峰皱眉。   “恩?”桓容用双臂托着他,迈步走出军帐,口中道,“哪里不妥?”   袁峰不说话了。   依他受到的教育,样样都很不妥。可是,感受到环在背后的温暖,又舍不得开口,干脆大眼睛一闭,双臂环住桓容的脖子。   大父说要投靠桓使君,尽量让使君喜爱他。如今这么做,也算是让桓使君喜欢。   小孩在心中做着建设,耳朵尖已然泛红。   桓容再比胜利,嘴角不自觉翘起。   看来他比较有孩子缘,该说是件好事?   桓使君满心高兴,脚下生风。殊不知,他这一亮相,当场惊掉眼球无数。   袁峰是被秘密带入营盘,除了经手的秦雷和私兵,多数人并未见过。   如今,桓容突然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姿态又是如此亲密,怎不让人惊讶。   众人目送桓容背影,脑子里迅速闪过数个念头,思绪就像是狂奔中的野马,撒开四蹄,沿着不同的方向绝尘而去,再也回不了头。   “使君尚未及冠吧?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   “那如何解释?”   “捡的?”   “……”那样子看着就是士族小郎,身边还有保母部曲,你去捡捡看!   各种猜测纷纷出炉,迅速传遍营地,热度竟然压过氐人刺客。   荀宥立在帐前,看着桓容信步而去,想到袁峰的身份,以及从秦雷口中问出的消息,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此子不凡,明公如此不加防备,委实有些不妙。看来,该同贾秉商议一番才是。   被担心的对象毫无所觉,抱着袁峰走进帅帐,不等将人放下,就令阿黍准备甜汤。   “先送两盏蜜水,几碟炸糕和馓子。营中做的蒸饼太硬,另外做些蒸糕。”   “诺!”   阿黍退出帐篷,亲自动手,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忙碌。   婢仆送上温热的蜜水和糕点,桓容先用银匙试过,然后才推到袁峰面前。   “先润润喉咙。”   桓容放下银匙,取竹筷夹开一块炸糕,分别放到两只漆碗里,半块自己用,另半块送到袁峰手边。   不是他过于热情,而是要消除小孩的戒心,让他安心用膳,总要麻烦上这么一回。   “谢使君。”   袁峰捧起漆碗,先是饮了一小口,受香甜的滋味引诱,连续又喝了三口。眨眼之间,小半碗蜜水下腹,肚子总算不再叫得那么厉害。   放下漆碗,费力的抓起竹筷,试着夹起炸糕,几次都不太顺利。   桓容看得皱眉,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咳嗽一声。见袁峰看过来,笑了笑,舍弃竹筷,用手拿起炸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动作十分流畅自然。   袁峰嘴巴微张,满脸惊讶。   桓容继续下口,很快将半块炸糕吃完。   “味道不错。”   “……”   小孩半晌没动,到底明白对方的好意,放下筷子,胖乎乎的小手抓起炸糕,一口一口咬得仔细,嘴边没有沾上一粒芝麻粒。   待他吃完炸糕,桓容又掰开一块馓子,照样一人一半。   袁峰沉默接过,配着蜜水吃进腹中,渴望的看向漆盘,桓容却摇了摇头。   “稍后吃蒸糕,这些不宜多用。”   婢仆撤去漆盘,桓容亲自用布巾为袁峰擦手。   胖乎乎的小手握在掌中,像是一小团棉花,让人不自觉的软了心肝。   少顷,帐外又是一阵喧哗。   不用桓容询问,已有私兵前来禀报,言是又在村民中发现探子,其中竟有投靠胡贼的汉人。   “都抓起来,暂时分开关押。”   “诺!”   喧闹持续了有一阵,可见查出的问题不少。   阿黍送上甜汤和蒸糕,外加几碟炙肉和腌菜,正要退到帐外,忽听桓容道:“送两只调羹来。”   “诺!”   自始至终,袁峰都没有说话,只是规矩的坐着。   等到婢仆退下,拿起桓容递给他的调羹,按照惯常礼仪用餐。无论取用炙肉还是甜汤,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食不言寝不语。   两人沉默用膳,满盘的蒸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桓容惊讶的发现,袁峰的食量和他的头脑一样,压根不像五岁孩子。   准确形容一下,面前这小孩有成为吃货的潜质,尤其喜好甜食,想必和远在盐渎的阿兄很有共同语言。   袁峰用下五块蒸糕,仍想再取,桓容出声拦了一下。   不是怕他吃,而是怕他撑到。   每块蒸糕都有三指厚,婴儿拳头大,五个分量已然不小,吃多了怕会积食。   “晚膳不宜用得太多,七分饱即可。”   以桓刺使的食量,实在不适合说这句话。如果让知晓内情的人听到,绝对会下巴落地,扶都扶不起来。   知道对方出于善意,袁峰点点头,放下调羹。想了想,开口道:“使君放心,峰并未多食。”   也就是说,小孩食量偏大,五块蒸糕完全小意思。   桓容嘴角微抽。   好吧,他不是有孩子缘,而是吸引吃货。   婢仆撤下碗碟,送上熬制的茶汤。   袁峰感到奇怪,桓容笑道:“这是我的习惯,你如不喜,可以放到一边。”   “诺。”   稍歇片刻,桓容端起茶盏,袁峰抿了抿嘴唇,竟也端起饮了一口。   “不要勉强。”桓容皱眉。   “不会。”袁峰摇摇头,道,“这汤里没有姜?”   “没有。”桓容故意望一眼帐外,示意袁峰靠近些,低声道,“我不喜姜,也不喜味道太重的香料。”   袁峰瞪大双眼,紧绷的小脸放松,理解的点点头。   “我也不喜。”   说话时,想起不好的回忆,脸颊微微鼓起,可爱的样子活似个大娃娃。   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袁峰的发顶,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对外人说。”   “恩。”袁峰用力点头。半点没发现,见面不久,桓容已不在“外人”的范畴。   好孩子啊。   桓容放下茶盏,突然心生感慨。想想英雄末路的袁真和脑缺的袁瑾,再看眼前的袁峰,不禁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记忆早已经模糊,仔细再想,依旧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   袁峰固然早慧,但有这样的表现,不得不说,有五六成是逼出来的。   乱世之中容不得天真。   过于天真的结果,往往都是坠入深渊,被历史长河淹没。   “使君。”   “恩?”   “使君可愿收留我?”袁峰认真道。   “你不恨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桓容表情微顿,可话已经收不回来。   “不恨。”袁峰摇摇头。   “为何?”   “大父说过,袁氏沦落至此是他之过,是他信错人,毁了家族基业。大君素日所行,也是他不教之过。使君容大父留在寿春,又告知朱氏之事,实对袁氏有恩。”   “袁使君这么说?”   袁峰颔首,继续道:“大父还说,如果桓使君愿意收留,袁氏仆兵和藏金都交给使君。”   “为何是我?”桓容诧异难掩。   “大父没有明说。”袁峰也感到苦恼。   哪怕再聪慧,终归是五岁的孩子,关乎朝堂政治各方角力,实在是太过高深,不是随便能想明白。   “大父临终前曾言,大君如此行事,注定寿数不长。若有一日寿春生乱,让我千万不要回建康,更不要去京口,能寻到桓使君最好,寻不到便隐姓埋名,安心做个村童,不要再和家族旁支联络。”   桓容不只是惊讶,更是惊吓。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袁真如此托付!还是说对方病糊涂了,矮子里面拔高个,实在没有办法,才选到他的头上?   苦笑一声,看着空掉的漆盏,桓容后悔没听荀宥的劝告,的确不该见这一面。   显然,仅凭北伐时的几面,袁真就摸透了自己的性格。他知道自己没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手,换成建康和京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桓容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出声。   袁峰没说话,拳头却攥得很紧,心怀不安,显然不如表现出的平静。   “好吧。”良久,桓容终于开口,“我会带你回盱眙。袁氏藏金和仆兵暂时归入幽州,待你长成,是想为官主政一方,还是有其他打算,我都会尽量为你铺路。”   “谢使君。”袁峰顿了顿,“还有一事。”   “什么?”   “大父说,如果使君肯收留,就让我将这只锦囊交给使君,还说使君看过就能明白。”   桓容接过锦囊,展开看过两眼,表情顿时一片空白。   “使君?”   袁峰眨着大眼,好奇的看着桓容。   桓某人默然无语。   能在乱世中留名,压根不会是简单人物。纵然沦落到寿春,老狐狸依旧是只老狐狸,老谋深算到令人发指!   想想袁真,再看看袁峰,桓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袁瑾那厮果然是基因突变,没错吧?   寿春的大火烧了整夜。   临到清晨,城市上空依旧黑烟弥漫,久久不散。城内残垣断瓦遍地,浑似末日景象一般。   桓容一夜未眠,仅在天明时小憩片刻。被阿黍唤醒时,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正要坐起身,感受到手臂发麻,低头一看,一个四头身躺在怀里,好梦正酣。   小心的抽出衣袖,桓容离开矮榻。   婢仆送上温水青盐,早膳业已备好。   “使君?”   身后传来模糊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安。   桓容放下布巾,转身回到榻边,将袁峰抱了起来,道:“从今起可唤我阿兄。”   “阿兄?”袁峰揉了揉眼睛。   “恩。”桓容告诉自己,不能捏,绝对不能捏!   “不能……”小孩声音渐低。   “什么?”   “不能唤义父吗?”袁峰眨巴着大眼睛。   桓容:“……”   他才十七,就要升格做爹了?   干亲?   那也是爹!   “……还是叫阿兄吧。”   “哦。”袁峰明显有些失望。大父说义父子比较有保障,使君却是不愿,他该怎么做?   桓容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张失望的小脸。   袁峰的保母和部曲候在帐外,听到帐内声响,都是面露焦急。一夜未见袁峰,不得不心存担忧。   桓容命保母入内,为袁峰洗漱更衣。   “寿春城需得重建,百姓亦要妥善安置。”吃下两碗粟粥,三个蒸饼,桓容放下了筷子,道“我需停留数日,你随我在这里,还是去盱眙?”   “我随阿兄。”袁峰道。   “好。”   桓容点点头,命周延将人送回昨日的军帐。袁峰想要说话,被保母轻轻拉了下衣袖,到底没有出声,起身应诺。   “怎么?”   察觉袁峰低落的情绪,桓容停下脚步。   “我想跟着阿兄。”不顾保母不赞同的神情,袁峰开口道。   “跟着我?”桓容倒没觉得不耐,只是有几分惊讶,“会很辛苦。”   “我不怕。”袁峰上前两步,拉住桓容的袖摆,压低声音道,“阿柏告诉我藏金的地方,我带阿兄去。”   桓容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袁峰,不觉心中叹气。   果然,不能真将他当做五岁的孩子。   想起袁真留下的锦囊,又觉得这样也好。   “好。”   牵起袁峰的小手,桓容迈步行出帐外。   自此一段时间,桓容身边的人都会发现,无论使君出现在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条小尾巴,直至回到盱眙,情况才稍有“好转”。   桓容率大军寿春平叛,捷报很快传到建康。   报捷的官文送进三省,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袁真病逝,袁瑾有意向朝廷请罪。有参军和将官数人里通胡贼,挟袁氏以令仆兵。”   “袁瑾不愿同流合污,被麾下挟持,其后更死于逆贼之手,为火所焚,尸骨无存。”   “寿春大火,逆贼趁乱出逃,被州兵截获,无一脱逃。并有十余氐人趁乱行凶,行刺幽州刺使,幸未得逞……”   官文的内容超出预料,和众人想象中完全不同。   据城谋逆的袁瑾成为忠良,手下的参军将官被推出顶锅。   袁峰身为“忠良”之后,自然需要抚恤。从此可正大光明留在盱眙,按照袁瑾留下的“遗书”,由桓容代为照顾。   寿春一把大火,城池被燃烧殆尽,袁氏的万贯家资自然不存。仆兵在抵抗逆贼时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也是多数带伤,无论晋室还是桓大司马,都占不到半分便宜。   说桓容私吞?   有证据吗?   没有最好闭嘴,否则上表开撕!   与此相对,朝廷还欠着幽州出兵的军饷,以及该配发的皮甲武器。   没有?   好办,折算绢布金银即可。   桓刺使表示他不嫌弃。   再有一事,寿春收回来时,斥候发现临近的豫州也不太平,似乎有贼人聚众为患。虑及豫州现为桓大司马掌控,桓容很是“孝顺”的提议,如果阿父手中兵力不足,他很乐意代劳。   如果桓大司马之前还有什么想法,见到这样的提议,都会立即打消。   两人暂时联手,却不会真的握手言和,一点摩擦都没有。   寿春隔壁就是豫州,之前袁真占着,桓容插不进手,只能看着眼馋。   现如今,州兵直接入城,又有熟悉当地情况,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进攻路线的袁氏仆兵,桓大司马当真不敢冒险。   一来,废帝正在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二来,万一桓容借口讨贼,派兵入豫州,恐怕是撵都撵不走,注定将成大患。   便宜占不到,还要时刻担心被占便宜,桓大司马的郁闷可以想象。   说好的结盟的?商定的和解呢?   做儿子的竟比老子还奸诈,这日子还怎么过?   总之一个字,坑!   换成两个字,太坑!   得知桓大司马摔了桌子,桓容耸耸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坑爹会上瘾,想要戒掉当真很难。遇上一个渣爹,更是难上加难。   故而,继续挖他的坑,让渣爹掀桌去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语的荀舍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淮南之地,夏末秋初时节,气候变化极快。   八月尚且闷热,整月不见雨水,仿佛空气都在燃烧,正午站到太阳下,几乎能把人蒸熟。   九月刚至,一阵朔风过境,连下三场冷雨,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早期霜降,外袍之内需多加两层单衣。   经历过一场大火,寿春城被毁去大半,城墙一片焦黑,遍地都是碎瓦断木。四城之中,存下的建筑仅剩框架,实在无法居住,都需推倒重建。   浓烟散去后,州兵入城查看,确认没有危险,才放百姓入城。   看到城内的惨景,叫骂声和哭声很快连成一片。骂的多是袁瑾和仆兵,哭的是毁在火中的家宅和家私。   “寒冬将至,城中这个样子,我等哪里还有活路啊!”   一名老者伛偻着腰,轻推一下焦黑的木桩,哗啦啦的声响传入耳中。眨眼之间,粗过大腿的木桩化成一地黑灰,灰中仅余少数破损的木片。   “老天啊!”   数名妇人奔至北城,看到昔日的家园烧成一片废墟,几乎是片瓦不存,怔忪片刻,绝望之下顾不得仪态,当场坐地大哭。汉子们也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禁不住的叹气。   实在无法渡过难关。只能拖家带口投靠亲戚,虽要遭受些白眼,总能有条活路。   刺使车驾行进城门,被碎石焦木挡住。   健仆回身禀报,车门当即推开,桓容率先跃下车辕,随后抱下换了新衣的袁峰。   大手牵小手,两人徒步走进城内。   看到遍地废墟,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袁峰小脸紧绷,有瞬间的僵硬。   耳闻百姓的骂声,前者仅是蹙眉,后者却咬住嘴唇,小手不断用力,牢牢攥住桓容的手指,似乎不用力的话,下一刻就会被甩开。   温暖的掌心覆上袁峰的发顶,轻轻按了一下。   桓容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出声安慰,弯腰将小孩抱起,任由他环住肩颈,藏住泛白的小脸。   “别怕。”桓容终于不忍心,低声道。   “我没有。”小孩声音发闷,隐隐有些颤抖。   桓容又想叹气。   难怪古人说慧极必伤,过早懂得人情世故更是负担。他活了两世,怀中这个四头身却是实打实的五岁。   “使君,让仆来吧。”魏起上前半步,低声道。   “无碍。”桓容拍拍小孩的后背,感受到收紧的小胳膊,对魏起摇了摇头。   袁氏部曲跟在队伍后,始终一言不发。见此一幕,神情终于生出变化。   之前不明白,为何郎主要舍弃旧友,执意将小郎君托付桓容。如今来看,比起晋室和郗氏,这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真心也好,博取名声也罢,观其人品行事,不会只将小郎君当做踏板,一旦掌控袁氏留下的力量,就将小郎君一脚踢开,甚至痛下杀手。   有私兵在侧,城中百姓固然心焦,到底不敢太过靠近。   此行负有要事,桓容无意拖延。   故而,众人只见桓刺使表情肃然,摆足架势,一路大步前行。   如果他怀中没抱着个孩子,或许能称一声“高冷”。现下,众人非但不觉得刺使高不可攀,反而有几分人情味,比之前见过的士族官员都要可亲。   不提桓容的年龄和袁峰的来历,会抱着孩子“走动”的士族郎君有几个?   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阿柏可以带路。”袁峰抱着桓容的脖子,低声说道。   桓容点点头,向后看去,立刻有一个相貌不起眼的健仆上前。   健仆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观相貌似而立之年,偏偏长了一头白发。   “阿柏年少时就是这样。”稍稍松开手臂,袁峰侧头看一眼健仆,迅速收回目光,对桓容道,“大父说阿柏没有姓,曾祖是胡人,遇上乱兵,被家祖所救。阿柏一家为报恩,投身袁氏为奴。”   “所以,他不是仆而是奴?”   袁峰点头。   就时下而言,奴、仆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   仆有一定人身自由,可以放为民,两代之后与良通婚。   奴则不然。   无论自愿还是被迫,一日投身为奴,世世代代都将为奴。纵然家主慈悲放其为民,也是“贱民”,不得与良通婚,不得从事规定的职业,否则就要遭到刑囚甚至流放。   桓容有五百田奴,多数是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送来。也有任职盐渎期间,主动投来的罪人和流民。   之前他没注意这些,来了便收下。其后知晓奴仆的区别,却也不好擅自更改。   一来世道如此,凭一人之力,无法硬撼千百年传下的规矩;   二来,比起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做田奴好歹能保住一家性命,每天吃上一顿饱饭。加上桓容并非苛刻之人,任命的庄头行事有度,算不上严酷,在他手下做田奴,甚至好过一般豪强的佃户。   最重要一点,到了唐时,仍有“奴”的存在,证明有其延续的土壤。   改变总有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擅自动摇的结果,很可能得不偿失,甚至是好心办坏事。   想通之后,桓容很快丢开手,不再自寻烦恼。   一路走在城内,桓容的思绪又开始飘远,直到阿柏停住脚步,示意地方到了,他才缓慢回神,看向陌生的残垣断壁,不禁有几分唏嘘。   “阿兄,这下边有密道。”袁峰低声道,“大父让人挖的,曾让阿柏带我看过。”   桓容点点头,命州兵散开防卫,让出地方,由私兵和健仆一起动手。   工具随身带着,挖土并不费事。反倒是清理碎瓦焦木颇费力气,中途有残存的房梁轰然砸下,溅起一地灰尘,险些酿成事故。   “此地危险,还请使君退后些。”   私兵合力抬走房梁,搬走碎石,在烟尘中连声咳嗽。   桓容以袖捂住口鼻,抱着袁峰后退三大步,又拍拍小孩的手。   “尘土大,小心呛到。”   袁峰点点头,小手捂在嘴上。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间笑了,大眼睛弯起,睫毛扑扇扑扇的,毛茸茸的愈发惹人喜爱。   桓容看得稀奇。   “你在笑什么?”   袁峰继续笑,摇了摇头,就是不说。   桓刺使默然两秒,无声叹气。   好吧,孩子的世界他不懂。   不过,能这么快让小孩撤下心防,该说是一场不小的成功。   仔细想想,初见时,这小孩还有几分怕他,说话间都带着小心。如今竟能开起玩笑,明显亲近不少。   如此看来,他也是很有人格魅力的嘛。   不提桓某人放飞思绪,自我满足,健仆和私兵清理干净土层,继续下挖,很快找到密道入口。   入口压着石门,门上覆着一层融化后凝固的金属,缝隙都被堵死。不将金属清理干净,石门绝对打不开。   若说故意为之,难免有几分牵强。   毕竟开凿密道的是袁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唯一的解释是,当时门前有锁,遇上城中大火,锁链全部烧融。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皱眉。   这么高的温度,下边的藏金且罢,绢布还能完好?   “使君,破开这处需得半日。”仔细看过石门,曾师从公输长的私兵道。   “不能砸门?”桓容问道。   “比凿金更费时。”   “好吧。”桓容向上托了托袁峰,手臂有点麻,“留二十人在此,稍后再派百名州兵,动作尽量快。”   “诺!”   密道暂时打不开,桓容不欲在城内浪费时间,抱着袁峰回到城门,登上车驾,就此返回军营。   此时,多数村民已返回家中,余下的正准备离开。   抓来的氐人和袁氏旧部被分开关押,逐个进行审问。推出背锅的参军武将都已取得口供,只等建康官文一到,就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问斩。   这几人并不无辜。   跟着袁真时尚有收敛,遇上袁瑾上位,没少趁机捞钱做恶事。据悉,以村人为盾的主意就是几人所出,投靠氐人也和他们脱不开关系。   查明情况,摘了他们的脑袋,桓容毫无压力。   车驾驶进营地,刚巧遇到苍鹰飞回,送来秦璟的亲笔书信。   书信的内容很长,几乎囊括了七八月间的所有大事。   自秦氏坞堡攻下邺城,慕容鲜卑大势已去,燕国成为历史,北地乱局更甚。   秦氏坞堡拿下的地界尚能安稳,仍被慕容鲜卑掌握的州郡却乱成一锅粥。   以慕容涉、慕容温和慕容渊为首的鲜卑皇族占据数郡,打起复国大旗,意图合兵夺回邺城。   主意是好的,声势也足够大,奈何国主不知去向,群龙无首,无人能统合兵力,指挥全军。   慕容评返回祖地,正在和柔然掰扯;慕容垂盘踞高句丽,准备向百济发兵。慕容涉几人权属难分,都想登高一呼,却始终压不服对方。到头来,合兵的计划落得个虎头蛇尾,反被秦氏仆兵和杂胡追着打,败多胜少,连失数地。   早有企图的巴氐人趁机自立,首领自称陇右杨氏,定国号仇池。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立起硕大的靶子,引来慕容鲜卑和杂胡多方火力。   慕容鲜卑攻势最猛。   干不过秦氏仆兵,还收拾不了区区几个巴氐部落?   见势不妙,羌人和羯人立即同巴氐划清界限,割袍断义。甚至调转枪口,仗着对“盟友”的熟悉,几次夜袭营地,烧杀劫掠,结成死仇。   各郡战乱不休,秦璟并未久留邺城,而是带兵返回彭城,提防有鲜卑乱兵南下劫掠。   送出这封书信时,彭城先后截获三股鲜卑兵,外加一股杂胡。   奇怪的是,杂胡口口声声不是劫掠,而是要南投,首领更拿出盐渎商队的契约文书,以示“过了明路”的身份。   “羌人?”   放下绢布,桓容眉心紧锁,这个首领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听石劭提过。   苍鹰一口接一口的叼起鲜肉,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时而抬头瞅瞅帐外,似提防有鸟来抢。   袁峰坐在一旁,面前摊开一卷诗经,正一字字的牢记。   此时尚无《千字文》,更没有《百家姓》。孩子想要认字,都是从高大上的典籍开始。   少顷,荀宥带着新录的口供入帐,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得一愣。   “明公?”   “啊?”桓容抬起头,发现自己竟支着下巴走神,姿态很是不雅,忙正身坐好。   忽略掉下巴上的红印,刚才的一幕仿佛是荀宥的幻觉。   “刺客已经招供,言其为临时起意,并非受人指使。”   放下口供,荀宥坐到桓容对面,正色道:“仆以为其言不实。”   “何以见得?”   “袁氏……”两字出口,荀宥下意识顿住,扫一眼沉默的袁峰。后者抬起头,循着目光看来,表情冷淡,全不似和桓容独处时的软萌。   “阿兄,我有些累,想小憩片刻。”   “好。”桓容点点头。   袁峰卷起竹简,用布裹好抱在怀里。没有留在帅帐,而是随保母返回另一座军帐。   待帐帘放下,桓容转向荀宥,叹息道:“仲仁太过小心了。”   “明公,此子天性聪慧,性情果敢刚毅,不可视为寻常孩童。”荀宥正色道。   “袁使君为护其性命,留下锦囊信物,将袁氏藏金和仆兵尽付,足见其不凡。明公不可过于心软,需早作打算。”   “我明白。”   桓容叹息一声,不想多谈。但对方确是出于好意,自己总不能狗咬吕洞宾……这是哪门子比喻?他一定是昨晚没睡好,脑袋糊涂了。   不过,为免对方寒心,好歹要解释清楚。   “将心比心,我以诚心待他,总能换回一两分。”桓容抬起右手,止住荀宥的话头,肃然道,“再者说,向五岁孩童下手,我实在做不出。”   见荀宥眉间皱出川字,满脸不赞同,桓容苦笑道:“早知就听仲仁建议,不见这一面了。”   如今见到,无论如何,他都会保住小孩的性命。   为臣也好,为君也罢,这是做人的底线。   “明公心慈。”荀宥无奈摇头。想起贾秉送回的书信,神情又是一变。   得知桓容收养袁峰,贾秉颇有几分赞同。然在信中未曾道明缘由,只言他日回到盱眙,当面再叙。   沉默片刻,两人撇开此事,将注意力转到刺客的口供之上。   “刺客言其未受指使,咬死也不改口。但有袁瑾帐下参军曾出行北地,见过苻坚王猛,言王猛言辞间几番打探明公,颇有忌惮之意。”   “王猛?”桓容愕然。   这个爱好抓虱子的猛人怎么会注意到他?   “明公莫要妄自菲薄。”   看出桓容的意思,荀宥正色道:“明公舞象之年出仕,独掌一县之政,短短一年时间,除豪强掌盐亭,税收丰盈,政绩斐然。去岁随大军北伐,解军粮中之急,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   “今为幽州县令,灭寿春隐患,握三千郡兵,可谓一方诸侯。”   桓容脸红,耳朵脖子一起红。   被人当面这么夸,心跳加快有没有,飘飘然有没有?   “现如今,南北谁人不知,明公良才美玉,人中俊杰。以苻坚王猛之志,忌惮明公实属必然。”   桓容终于不飘了。   实事求是的讲,被这两人惦记可没好事。   “所以,仲仁怀疑,这次行刺和王猛有关?”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荀宥沉声道。   “幽州乃四战之地,寿春进可北击,退可南守,收拢流民过万,位置极其重要。秦氏仆兵能从寿春借道,王猛胸有韬略,当世大才,又岂会看不到这点。”   桓容心头微沉,回身取来舆图,查看幽州边界,头皮一阵阵发麻。   对面的荆、豫、徐三州现归秦氏坞堡,凭借双方的关系,短时间能保持“友好”。但此地距离氐人的地界并不远,只要打通南阳,氐人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打东晋一个措手不及。   关键在于,秦氏坞堡会不会“让路”。   以秦氏对胡人的态度,这个可能性很小。   然而,考虑到坞堡目前的兵力,一旦苻坚王猛准备玩命,坞堡是否能够挡住几万,当真是个未知数。   桓容越想越是心惊,不知不觉间,竟然冒出一头冷汗。   “明公无需过度的担忧。”荀宥话锋一转,“氐人今岁伐凉,大军西行,正与凉国旧部和西域胡纠缠,不小心还会引来吐谷浑,一时半刻无力南下。明公大可趁机积蓄力量,他日同其一战,未必不能得胜。”   和苻坚王猛开仗,挥师将对方揍趴?   桓容突觉不真实。   历史上,这可是谢安谢玄才能办到的事。   转念又一想,他能生擒慕容冲,又差点抓住慕容垂,不过将对手换成氐人,未必有什么不可能。   事情都有两面。   王猛派人刺杀他,何尝不是怕他势大,提前扫清对手。如此看来,他貌似脱离跳跳虾团队,开始向大鱼进化。   该高兴还是恐惧?   桓容感觉十分复杂,一时很难说清。   只不过,这种被大拿视为对手的感觉,当真有些微妙,胸中涌起的兴奋不容忽视。   遇上一次刺杀,桓容反而摆正自己的地位,意识到可以放弃低调,就此脱去无害的外壳,亮出满嘴獠牙,挥舞着刀叉抢肉分蛋糕。   假如知道这个结果,未知王猛会作何感想。   “氐人既然开始动作,肯定不会轻易收手。”   桓容合上舆图,沉声道:“这些刺客留着没用,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尽早处理掉。等到消息传出,八成又会是一场麻烦。”   旁人如何暂且不论,渣爹肯定会借机生事。   正如桓容之前做的,不能真把人打骨折,撕上两场,让对手肉疼一阵实有可能。   “再有,北地送来消息,有一股羌人欲投奔于我,以仲仁看,此事当如何处理?”   “羌人?”荀宥难得面露愕然。   桓容点点头,本想将绢布递出,不期然想起其中的某几句“暗示”,僵硬两秒,咳嗽一声收回手,匆忙折了几折塞回袖中。   荀宥:“……”   这是几个意思,到底是给不给他看?   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可对外人言之语?   忽视荀宥的表情,桓容又咳两声,摸了摸有些烫的耳垂,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这样是哪样?   荀宥看着桓容,生平首次无话可讲。 第一百三十三章 桓刺使的名望   桓容坚决不给,荀宥最终没能看到信件正本。   不过,羌人投靠之事不能轻忽,必须重视。真如桓容所言,这将一支送上门的军队,队伍整齐,刀剑俱备,战斗力强悍,绝对是不可多得。   以后世的观点,这就是一支雇佣军。   只要给足好处,就能为桓容冲锋陷阵。什么胡人情谊,部落姻亲,全都可以抛在脑后。   北伐之时埋下的种子,屡次派遣商队以利诱之,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羌人真心投靠,明公大可收留,然行事需得谨慎,更需留意朝廷。”   晋朝和胡人的关系在明面上摆着。   去岁刚刚北伐,和慕容鲜卑大打一场。   期间和羌人未有太大冲突,到底不是友军,而是敌对双方。如果桓容招呼不打一声,擅自将羌人收入麾下,难保建康会做出什么反应。   一个“勾结胡人,意图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足够他喝上一壶。   虽说桓容今非昔比,扣再大的帽子也能设法解决,但烦心事能少几件总是好的。   “此事还要劳烦仲仁。”   攥了攥手指,桓容压下瞬间升起的烦躁。   每次想到建康,脑子里都会闪过渣爹和褚太后,继而就会变得心烦。这种情绪实在不太妙,必须试着改掉。   “诺!”   不用桓容吩咐,荀宥也会设法将事情揽下。事情未确定之前,以桓容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同羌人直接接触。一旦消息传出,很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麻烦。   两人商定诸事,日头已开始西落。   营中飘起肉汤的香味,桓容耐不住腹鸣,让婢仆送上几盘馓子。荀宥陪着用了些,不知不觉吃得有点多,破天荒打了个饱嗝。   对此,荀舍人很是无奈。   自投奔桓容以来,不断被潜移默化,饭量更是逐日增加。随侍的老仆十分惊喜,于本人而言却是惊骇。   奈何刺使府的厨夫手艺精湛,桓容爱好请人用膳,荀舍人常为座上客。当数米粒也不管用时,后果可想而知。   每次放下饭碗,荀舍人都会经历一番严重的思想斗争。   七分饱呢?   养生呢?   搭配稻饭咽下肚了?   和他有同样的烦恼的,还包括石劭钟琳。至于贾秉,相处的日子不长,尚无太多机会和明公共膳。   无奈的摇了摇头,荀宥放弃抵抗,打着饱嗝离开,背影很是苍凉。   目送他离去,桓容不禁眨了眨眼。   吃东西也能吃成这样,果然谋士的世界寻常人不懂。   帐帘掀起又放下,将疑惑抛到脑后,桓容净过手,翻开口供细看。   见到袁瑾手下供出的藏金和谷粮,当下冷笑一声:“真是会藏。”   谁能够想到,这些人身在寿春,搜刮来的金银早被秘密送出,多数藏入豫州还有部分送去北地,可谓狡兔三窟。   翻过所有供词,桓容不禁有些可怜袁瑾。   从最开始,这些人的忠诚就值得商榷,十成没想过和袁氏同生共死。只要有恰当的时机,注定会逃窜出城,甚至调转枪口反叛。   如果带兵围城的不是桓容,他们或许不会连夜北逃,九成会另有打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火彻底打碎计划。   没等逃入“安全地界”,连人带车一并被抓获,藏下金银绢粮无命享用,都将纳入州库,为幽州的建设和发展添砖加瓦。   “一个参军而已,竟藏下金三百,谷物千石。”   指尖划过供词,桓容神情不善。   依照口供所写,这些人趁袁真病重,欺袁瑾是个二百五,当真是没少搜刮,更没少祸害百姓。   想想空荡荡的村落,衣衫褴褛的村人,一股郁气充斥胸腔,久久不散。桓容忽然觉得,只是为袁瑾背锅,干脆利落的一刀砍头,实在是太便宜这些败类。   “通通该千刀万剐!”   正气愤时,帐帘忽然被掀开,抱着竹简的四头身出现在门边。   “阿兄。”   桓容抬起头,眼底的冷光尚未退去,表情带着杀意,略有些骇人。   换成寻常孩童,多少会被惊吓,当场哭出来也说不定。   袁峰则不然。   看到桓容这个样子,先是皱了下眉,旋即恍然大悟,迈开脚步,哒哒哒的走到矮榻前,放下竹简,正身坐好,开口道:“有人让阿兄不开心?杀了就是!阿兄不便动手,可以让我的部曲来做。”   桓容:“……”孩儿啊,知道你不一般,可需要不一般到这种地步?   “阿兄?”   “无事。”   纵然觉得袁峰的反应有些不对,桓容也仅是摇头,没有开口纠正。   不提他和袁峰的关系,单依现下的世道,这样的性子总好过懦弱天真,优柔寡断。即使稍显凶悍,至少能让他活下去,不会随意被人欺凌。   桓容摸摸下巴,好吧,不是“稍显”。   但他乐意这么用,怎么着吧?   “饿了没有?”定了定神,撇开危险的话题,桓容笑道,“阿黍亲手炖了羊汤,已熬了一个多时辰。”   “我知道。”袁峰用力点头,“我进帐时闻到香味。”   “喜欢蒸糕还是稻饭?”   “都好。”袁峰顿了顿,期待的问道,“阿兄可以为我讲诗吗?”   “好啊,你读到哪里了?”   桓容挥手推开供词,将袁峰拉到身边,随意铺开竹简。看着熟悉的词句,神思有刹那飘远,以致漏听了袁峰的回答。   “阿兄累了?”   “有点。”胡乱点点头,桓容再次询问袁峰读到哪里,开始为他逐字逐句讲解。   袁峰掌握的词汇量十分惊人,理解力也相当高,无论桓容说多少,似乎都能当场消化。无论当下还是后世,都是百分百的神童。   讲解的过程中,桓容既有成就感,又有几分慨叹。   原身十岁出门游学,熟读先贤经义,完全能出口成章;眼前的小孩不过五岁,就能熟读国风,了解大意。   不怪魏晋士族繁荣几百年,甚至一度同天子共掌权柄。寒门只能眼巴巴瞅着,至隋唐创立科举制度,仍熬了许久方才翻身。   所谓超越在起跑线上,绝不是一句空话。   后者尚未迈步,前者已经撒丫子狂奔百米,这样的的距离,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拉近。   “可觉得累?”读过三首秦风,桓容停下。   “不累。”袁峰摇摇头,认真道,“大父教导,《诗经》启蒙,之后读《春秋》。太史公的《史记》也要详记。幼学之前需能熟背家谱。”   袁峰声音清脆,掰着指头一个个列举。   数完一个巴掌,桓容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   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教育方式极不可取,实属压迫儿童有没有?   可惜的是,当事人压根不觉如何,该读的读,该背的背,觉得空闲时间太多,更主动为自己加量。   玩耍?   袁峰皱皱眉头,扑扇两下睫毛,满脸不赞同。   “峰已非孩提,勤学为上,怎可醉心玩耍。”   翻译过来,本公子年满五岁,九连环分分钟的事。其他游戏纯属浪费时间,不屑为之。   桓容再度无语。   孩子,再这么精英下去,很容易没朋友。   “阿兄希望我玩耍?”袁峰看向桓容,似乎在表示,只要桓容说,他一定会照做。   桓容暗中叹气,抚过他的发顶,语重心长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太累。余下的,按照素日习惯就好,无需刻意改变。”   “诺!”   袁峰笑了,胖乎乎的小手握住桓容,口中道:“阿兄对我好,我会记得!”   刹那之间,像有猫爪在心头撩过,只让人心肠发软。   桓容回握小手,尤觉得不够,干脆将小孩抱到怀里,一边拍着小孩的背部,一边四十五角望天,他明明不是个绒毛控啊……   孩童对善恶最为敏感。   桓容做到以诚心相待,袁峰感知他的善意,竖起的屏障不断削弱。   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两人的关系越发的好。时常能看到桓容抱着孩子四处溜达,要么就是袁峰抓住桓容的衣袖到处走。   众人看在眼里,从最初的惊讶到习惯,再到视为日常一景,不过短短数日,可谓接受度良好。   荀宥仍存担忧,几番同贾秉书信,后者非但没改变主意,反劝他接受现实,并在信中暗示,养好这个孩子对桓容大有裨益。   “太后有意抚慰袁氏,宫中传言将封国伯。袁真虽叛,袁氏分支仍存,并有庶子留在族内。近有袁氏上奏,请袁峰归还族中,由族人抚养。”   袁氏的意图显而易见,为的就是袁真留下的金银,以及朝廷授封的爵位。至于袁峰,接回族中还不是任由揉搓。   况且,以时下的医疗条件,五岁小儿极容易夭折,袁峰未必能活到成年。   贾秉的建议是,尽量劝说桓容,无论如何不能让袁峰离开。必要时,完全可以和袁氏翻脸。若对方纠缠,大可将人直接“打”走。   消息送到不久,南康公主的书信接踵而至。信中证实朝廷有封爵之意,并言,对桓容的封赏被推迟,反而有借机削弱的企图。   “广汉有妖贼,诈称汉归义侯子,借日食之名,称朝廷无道,聚众万余谋逆,声势不小;陇西妖人李高诈称成主子,踞涪城自立,逐梁州刺使。益、梁二州刺使上表,请朝廷派大军讨伐。”   “朝中有人指寿春平叛,欲借幽州之兵,此借无异于夺,阿子不可不防!”   读完书信,桓容意外的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   推迟封赏不说,借兵之事由谁挑头,不用深想就能知道。   以渣爹的性格,九成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就算渣爹突然抽风,身边的谋士也会设法拦下。   排除几个有嫌疑的对象,结合给袁氏封爵的消息,答案呼之欲出。   褚太后。   这是见他势力增长太快,打算借机打压,顺便摘走果子?   “当我是傻子不成!”   凭什么以为事情能成?又凭什么以为他会二话不说,将州兵拱手奉上?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冷笑出声。   “明公,殿下尚在建康。”荀宥出声提醒。   “我知。”桓容声音没有起伏,脸上的笑容更冷,“如果她敢打阿母的主意,我会让她知道,哪怕幽州相距千里,即便我手中力量有限,照样能将建康搅个天翻地覆!”   荀宥眸光微闪,继而肃然表情,拱手揖礼,恭声应诺。   太和五年,十月   淮南连降数场大雨,寿春灾情尤甚,数日之间,城内几成一片泽国。   密道打开之后,藏金被陆续运出。绢布半数被毁,余下也被雨水浸透,在南地卖不出价钱,只能清理晒干,运去北地市卖。   清点藏金时,桓容特地带袁峰去看。更当着他面将金银珠宝分割,半数收入州库,余下重新分类记录,明言留给他用。   “大父有言,金银都给阿兄。”   桓容未做解释,轻轻抚过袁峰的发顶,笑道:“即是给我,如何处置也当由我。”   话落,将一册竹简交给袁峰。   “记得收好。”   袁峰抿紧小嘴,忽然一把抱住桓容的腿,险些让后者跌了一跤。   “郎君!”保母低声惊呼。   桓容摆摆手,示意无碍。   “先放开我?”   袁峰不说话,双臂用力,抱得更紧。   桓容无奈,没法拖着这个四头身走路,唯有等他平静下来,才弯腰将人抱起。   掂了掂重量,桓容故意道:“又重了,怎么不见长个?”   袁峰抬起头,张口想要反驳。   见到桓容脸上的笑容,嘴巴开合一下,到底泄气的垂下眼,鼓起腮帮,用力抱住他的脖子。   “阿兄骗我。”   “没有,真重了。”   “骗人。”   “……好吧。”   听小孩的声音带上哭音,桓容立即认输。   殊不知,对方正埋在他的怀里,大眼睛弯起,哪有半点流泪的样子。   解决最大一桩心事,留下半数金银和五百州兵,将重建城池之事交给魏起周延,桓容打点行装,启程返回盱眙。   时逢秋收,却遇大雨连日。   许多村民尚在返家的途中,根本来不及抢收。待回到村里,发现稻麦多数在田中发芽,今岁的粮食近乎绝收。   正绝望时,寿春传来消息,桓刺使拨发钱粮,雇村人和流民造城。   消息刚一传出,众人都不相信。   依照惯例,重建城池必会征发役夫,别说给钱给粮,每日管一顿饭就是谢天谢地。众人之所以着急返乡,怕的就是被征劳役。   结果事情相反,桓容非但不征劳役,反而要出钱雇人。   这样的事简直是破天荒,从古至今闻所未闻,难怪众人不信。   村人仍在观望,有流民实在活不下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名。本以为能给半个蒸饼就好,不料当日就得两个蒸饼,一碗肉汤,甚至还有一件厚实的外衣。   一人如此,十人不变,百人皆是这样。   消息传出,众皆哗然。   望着绝收的田地,看着嗷嗷待哺的家人,终于有村人一咬牙,结伴赶往寿春。   上一次,他们是被仆兵抓来,满心都是愤怒和绝望;这一回,他们却是主动上路,为的是能救活全家的钱粮。   “哪怕被征役夫,只要给粮食,能让一家吃顿饱饭,我也认了!”   怀抱这种思想的不在少数。   等他们抵达寿春,看到贴在木板上的告示,听完文吏宣读,知道不是征役,而是确确实实的雇佣做活,全都愣在当场。   直到被文吏记录下姓名,在文书上按下收银,跟着队伍领取蒸饼肉汤,仍是表情愕然,犹如置身梦中,完全不敢相信。   告示张贴以来,看多这样表现的村人,文吏和州兵都不以为意。   先到的流民做完一天的活,领过工钱,一边看着村民,一边笑着摇头。   “早几日,咱们还比不上他们。”   不真实。   这是众人最直观的体验。   从前朝数下来,哪有这样的事,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官。   别看钱粮给的不多,终归能让一家老小活下去。甚者,文吏透出口风,凡是参与造城之人,只要表现得好,州治所会额外发下粮种。   名为州治所,实际出钱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桓容的爱民之心和仁厚德行传遍淮南,继而遍及幽州。   这就造成一个奇怪的现象,幽州之外,尤其是北方胡人掌控之地,盛传幽州刺使强横暴虐,爱好水煮活人。   北伐之后更是残暴,动不动就要杀人放火。寿春城就是被他一把火烧掉,其后还要征发百姓服劳役,性情残忍可见一斑。   换做幽州之内,尤其是寿春和盱眙,有一个算一个,提起新任刺使都要竖起大拇指,谁敢说桓容一个“不”字,轻者冷眼相向,重者拳脚相加。   还说?   信不信老少爷们围起来圈踹!   侨州之地常遇胡人犯边,民风自然有几分彪悍。   纵使之前没有,遇上桓容到任,在州郡实行“教化”,秦汉之风逐渐复兴,别说是晋人,胡人到此都会大跌眼镜。   看看胳膊比自己大腿都粗的汉子,一言不合就开架的气势,莫名就会生出疑问。   这还是孱弱的汉人?   不提旁人,单是投奔桓容的羌族部落,刚入城就被惊了一下。   首领和勇士们牵着马匹走在街上,看着街边的店铺,目及往来的人群,都是满心疑惑。   按照荀宥提出的条件,五百羌人留在城外,只许首领和护卫入城。确信对方是真心投靠,才会另外划置营地,容许羌人搬入。   入城的不只有羌人,还有秦璟派遣的仆兵。依照两人的约定,这些仆兵将在幽州停留三月,助桓容练兵。   得知消息,桓容高兴之余,不免有几分失落。   看过停在架上的鹁鸽和苍鹰,桓刺使转开头,翻开绢布重又折起,如是三番,始终没法下笔,最终引来阿黍奇怪一瞥。   “郎君?”   “没事。”   讪笑一声,桓容停下动作。   因不见某人感到失望,甚至有几分想念?   坚决不能承认!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今非昔比   太和五年,十月戊申,寿春的重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展开。纵然连降雨水,也无法阻挡城池重建的脚步。   魏起周延派人回报,城中集合流民三千,村人一千两百,并有闻听消息的百姓陆续赶来。南北商队少于往年,小商小贩却逐日增多。   “南城损毁最小,经过清理,三成恢复,食肆杂铺间有开张。”   “市布者尤多,布商往来频繁。”   “粮仍少,言州治所下发种子,百姓仍忧明岁春耕。”   每隔两日,便有送信人从寿春出发。因雨雪阻路,速度实在太慢,桓容等不及,干脆换成鹁鸽。   魏起周延大感惊奇,第一时间想到,如能将此法用于军中,益处定然不小。   于是乎,两人特遣一什州兵设网驯养,遇上路过的鸟群总要逮下几只,连麻雀都不放过。   可惜众人都是门外汉,既没有秦氏坞堡熬鹰的经验,也没有李夫人特制的香料,哪怕逮住两群鹁鸽,数量超过四个巴掌,最终也没能驯出一只。   到头来,鸟死的死、逃的逃,另有部分进了州兵的肚子。   幸亏桓容不知此事,若是知道,肯定会大骂“暴殄天物”,扣两人半年军饷,令其面墙画圈,仔细反省。   临到十月底,建康终于来人。拖延许久的封赏发下,敷衍得令人可笑。倒是调兵的旨意没有下达,或许是中途被人阻拦,也或许是太后没有过度脑抽。   “授幽州刺使桓容忠武将军号,持节。赏金一百,绢三百,金玉带三条。”   宣旨的是个内侍,表面对桓容十分客气,嘴上能将人夸出花来,笑容却格外的假,不知不觉间透出一股傲慢之意。   桓容对他有几分印象。   几月前随南康公主入宫,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其名阿讷,做了十余年大长乐,算是褚太后的心腹。   然而,送赏的不是朝廷官员,而是个内侍,仍让桓容十分不解。   需知魏晋以来,皇室大臣汲取汉时教训,对内侍都很戒备。阿讷身居高位,手中权力却十分有限,比汉时的宦者,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派他来送封赏,褚太后是糊涂了不成?   不怕自己心生不满,直接一刀把人咔嚓掉?   桓容扫两眼官文,又看一眼老神在在的阿讷,眉间拧出川字。   “敢问使君,袁氏郎君可在?”   “袁峰?”   “正是。”阿讷又取出一卷圣旨,道,“仆此次来幽州,奉太后和官家之命,需要亲眼见一见袁郎君,当面宣读授封。”   听闻此言,桓容放下官文,微微眯起双眼。   “授封?”   “袁瑾忠心,不慎为奸人所害,太后怜惜幼子,官家体恤忠臣,经朝廷合议,授封袁郎君国伯爵,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呦呵!   桓容怒极反笑。   旁人不知底细,褚太后理当一清二楚,什么手下谋逆都是托辞,为的不过是顺利甩锅,保下袁峰性命,方便桓容将袁氏力量收入囊中。   如今用这话来堵他?   为奸人所害?奸人是谁?   眯眼看向阿讷,桓容捏了捏手指,压下怒火,嘴角笑纹加深。   如果是褚太后指使,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全不似往日作风。如若是阿讷自作主张,真以为他不敢杀人?   桓容良久不言,阿讷神情微变,声音有几分强硬,“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我若是不呢?”桓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带着冷意。   “……”   “笑话而已。”桓容嘴上说笑,眼底却涌现出杀气。   阿讷久在宫中,最擅长揣摩人心。   比起数月前,桓容的变化太大,可谓判若两人。按照之前的印象应对,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讷不禁感到后悔。   在台城太久,习惯宫人的唯唯诺诺,甚至连帝后也不放在眼中,致使他忘记了,如今的朝廷不比以往,皇室且要看士族的脸色,遇上执掌各地的刺使,如桓温郗愔桓冲之辈,跺跺脚,建康都要抖三抖。   桓容不比父辈,实力仍不可小觑。   自己犯了哪门子混,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眼见对方随意丢开官文,手按腰间宝剑,阿讷突感头皮发紧,脸色隐隐发白。心知对方真要杀了自己,太后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意识到现下处境,明白之前做了什么蠢事,阿讷连忙站起身,收起傲慢,表情愈发恭敬,姿态摆得极低。   桓容啧了一声,颇觉得可惜。   这人要能再蠢一会,自己就有机会下手。   不说真的一刀砍死,打几棍子送回建康,也好让褚太后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绝不能动。如果敢踩过底线,下一次棍子落在谁身上,当真不好说。   可惜啊。   摇摇头,桓容收起笑容,命人去请袁峰。   健仆离开不久,屋外突起一阵喧哗。   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拖曳声,时而夹杂模糊的喝斥,一并传入桓容耳中。   “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袁峰便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健仆和两名部曲。   部曲合力抓着一名男子,喝斥声就是男子发出。   男子年不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同袁峰有两三分相似,只是气质猥琐,眼底挂着青黑,明显是酒色过度,身体被掏空了底子。   “峰见过使君。”   在外人面前,袁峰永远是一板一眼,言行举止分毫不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端正的拱手揖礼,袁峰看也不看阿讷,命部曲将那男子按到廊下,道:“此人形迹鬼祟,在府中刺探消息。峰疑其图谋不轨,故将其拿下。”   不等桓容开口,男子不信的睁大双眼,喝斥道:“小儿,我乃你父兄弟,你的伯父!”   袁峰不为所动,淡然道:“峰确有一名伯父,先前战死寿春。你是何人,峰并不认得。”   伯父?   桓容仔细打量廊下之人,听闻袁真确有一名庶子留在族中,莫非就是此人?   据打探来的消息,袁真很不喜此子,亲手杀死生下他的婢妾,还差点将他划出族谱。   “袁峰!”   男子兀自挣扎,脸色涨红,呼呼的喘着粗气。也不知是心怀愤怒,还是身子太虚,单纯累到如此地步。   “桓使君……”阿讷暗自焦急,想要开口,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怒视廊下男子,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   说好让他小心行事,怎么会闹成这样?早知是烂泥摸不上墙,万万没料到,连个小儿都哄不住!   袁氏族中并不和睦,又被袁真厌弃,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莫非就因为是个白痴?   桓容扫了阿讷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在对方以为他会“网开一面”时,开口道:“拖下去打二十棍,死了便罢,没死就问一问,他是如何混进府中,又是如何找到袁郎君。凡同他接触之人,一个不落,全部拿下。”   “诺!”   健仆抱拳领命,从部曲手里“接”过人,单手抓住衣领就要拖走。   男子惊骇欲绝,顾不得太多,挣扎着喊道:“大长乐,你应承过的!”   “哦?”桓容看向阿讷,挑起眉尾,“大长乐识得此人?”   阿讷额头冒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原本的计划是,让此人悄悄接近袁峰,说服他返回族中。只要当事人开口,桓容也不好阻拦。   结果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对方抓住把柄。   事到如今,否认全无用处,阿讷只能硬着头皮道:“此人乃前豫州刺使庶子,听闻袁瑾身死,膝下仅余一子。思侄心切,故而上请宫中,随仆同来幽州。”   说到最后,阿讷咬咬牙,又添了一句:“太后应允,赞其有慈爱之情。”   桓容没接话,也没有收回命令。   袁峰抬起头,依旧道:“峰不识得此人。”   “袁郎君!”阿讷脸色阴沉。   “不识得?那肯定是个骗子。”   桓容按住袁峰的肩膀,目光扫过阿讷,逼得对方咽下到嘴边的话,冷声道:“带下去,打。”   “使君!”   阿讷万万没有想到,抬出太后也不管用,对方丁点面子都不给。   猜透他的心思,桓容暗中冷笑,太后的面子?他为什么要给?不是顾忌阿母,信不信他能让建康立刻乱起来?   建设很难,破坏却相当容易。   有贾秉在,在建康放几把“烟火”不成问题。反正北地都在传,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杀人放火,连南地亦有耳闻。   名声已经这样,何妨放肆一回。   更何况,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等他达成目标,登上高位,照样有史官为他“春秋”。   “你这……”   男子被强行拖走,中途口出不敬之言,被健仆揍了两拳,合着血水吐出三颗大牙,疼得直吸凉气。别说大骂,连话都说不清楚。   “大长乐,”桓容转向阿讷,笑道,“此人狡猾,太后必定是被蒙蔽。”   也就是说,这人是个骗子,骗取褚太后信任。他此举是惩治骗徒,完全是“替天行道”。不用太感谢,只当是做了一回好人好事。   阿讷气结。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算是见识到了!   胸中憋了一股子郁气,却又不能开口反驳。   袁峰不认叔父,桓容咬死骗子,自己势单力孤,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想到临行之前,无论谢玄还是王献之都称病不见,死活不来走这一趟,阿讷终于明白,这压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后实在找不到人,这才派出自己“顶缸”。   或许,这一趟真会有来无回……   阿讷越想越是没底,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旨意犹如千斤重,外层包裹的绢布都被汗水浸湿。   “大长乐,不是还有一份旨意?”桓容开口提醒,笑容里带着嘲讽。   “诺……诺!”   阿讷唯唯应诺,颤抖着展竹简,嘴唇开合几次,嗓子眼却像堵住石块,发不出半点声音。   袁峰面露不耐,迈步走上前,直接伸出手。   明明知道不合规矩,阿讷仍没拒绝,更像是松了口气,立即将竹简送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大国伯,封号寿春?”   竹简展开,袁峰从头看到尾,小脸紧绷,全无半分欣喜。   桓容眉尾挑高。   大国伯是三等爵,同县公相差两级,同样可以有封地。   寿春地属幽州,之前为袁真占据,刚收回不到两月。以此为封号,朝廷打的是什么主意?   眼馋袁真留下的势力,以为捞不着,干脆伸手搅局,意图让他和小孩反目?   袁峰留在幽州,他就要捏着鼻子给出寿春,如若不然,袁真留下的势力必定会心生不满;若是返回族里,之前的布局都将作废。袁氏族人大可开口要回“家族资产”和部曲,只要桓容还顾惜名声,就不能压下不还。   事情到了最后,未必能真将桓容如何,但割下两块肉,让他堵心几天却不是问题。   从行事来看,八成又是太后的手笔,估计也有朝中的推波助澜。   难怪阿讷明白过来,一声也不敢出。   换成任何人,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暴怒。   忙忙碌碌一回,又是调兵又是花钱,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想不开,估计就要剑斩来使。   或许,对方期待他有这样反应?   一线灵光闪过脑海,桓容看向阿讷,目光带着怜悯。   他就觉得奇怪,褚太后再脑抽,也不该让内侍来送封赏,更不该让那么一个废物点心来府中刺探,分明是想着被发现!   如此一环逃一环,分明就是要激怒自己,让他怒起杀人!   无论原因为何,斩杀朝廷来使,还是太后宫的大长乐,都是明摆着要造反。   建康目前的局势,仿佛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点燃。如果能以桓容为突破口,借机削弱桓大司马的名望,压一压他的势力,想必郗愔和王谢士族都乐意为之。   难怪王献之会派人来盱眙。   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处处透着暗机的书信,桓容不禁长吁一口气。   如此看来,琅琊王氏还能继续合作。如若王献之没有一点反应,就像当初的郗愔一样,坐视他走入圈套,这个盟友也只能一刀两断。   “峰不才,不敢受此厚封。”   意外的,袁峰当着众人开口,拒绝了授封的旨意,更将竹简退还。   阿讷双眼圆睁,愣在当场。   桓容也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峰年幼,不能担此重任。”袁峰认真道,“且峰要为大父大君斩衰,授爵不合规矩。请大长乐如实回禀太后。”   袁峰表情严肃,话里挑不出半点毛病。   桓容诧异难掩,阿讷却如坠冰窖。   “如无他事,峰尚要抄录道经,就此告退,还请大长乐莫怪。”   话落,袁峰再向桓容行礼,转身退出客室。   行到中途,遇上候在廊下的保母,袁峰迎了上去,拉住保母的衣袖,随即又松开,脚步快了几分。   “郎君为何不受封爵?”保母低声问道。   “受了就是死,我想活。”袁峰表情冷然,如秦雷在袁府惊鸿一瞥,半点不似五岁孩童。   “大父说过,只有投靠桓使君我才能活。无论去建康、去京口,还是返回族中,都是死路一条。没有爵位尚能苟延残喘,有了爵位怕会死得更快。”   “郎君慎言。”保母担忧道。   “无碍。”袁峰摇摇头,扫过廊下的健仆,淡然道,“桓使君以诚实待我,我亦无需过多隐瞒。”   保母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郎君要服斩衰,膳食上需得留意。”   “无妨。”袁峰抬起头,现出天真的笑容,“大父素来怜我,心意到即可。至于大君,保母以为我有几分诚心?”   自他懂事以来,除了大父,唯有桓使君真心待他。便是阿母都曾将朱氏放在他之前。   袁峰天生聪慧,心性果敢坚毅,因袁瑾所为又添几分凉薄,轻易不会付出信任。   再过几年,任凭桓容再费心,也无法轻易打开他的心防。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他的信任,方才成为一个例外。   “我今日的《诗经》尚未读完。”袁峰收起笑容,脚步变得更快,“我想听阿兄讲卫风,需得尽快背诵。”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保母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抿了抿红唇,微低下头,小心的跟在袁峰身侧,再不发一言。   平地忽起一阵凉风,天空乌云堆积,雨水夹着雪子簌簌飞落。   卷过廊下时,浑似一匹白色的绢纱,轻轻飘散,朦胧了匆匆经过的身影,压过了清脆的嗓音。   客室内,阿讷从惊愕中回神,愈发坐立不安。   桓容没有为难他,也没这个必要。简单说过几句话,就将他打发启程。   “天冷路远,大长乐一路顺风。”   不提这话有多么别扭,阿讷却是如闻仙音。片刻不敢多留,甚至连样子都来不及装,匆忙起身离开,活似慢走一步就会没命。   “明公不留下他?”荀宥出声问道。   “为何要留?”桓容悠闲的侧过身,端起茶汤饮了一口,“仲仁是故意考我?”   “不敢。”荀宥口称不敢,表情则是不然。   “放他回去,远比留下更有用。”   褚太后壮士断腕,用心腹给他下套,八成以为这人肯定回不去。殊不知,桓容偏不如她的意,一根汗毛都没动,直接将人放走。   “且看吧,如果他真对太后忠心不二,宫中还能太平几日。如若不然,用不着咱们下手,褚太后就会自乱阵脚。”   一旦心腹成为敌人,不,以阿讷的身份,尚无资格同太后为敌。但凭他对褚太后的了解,总不会让对方过得舒心。   “如若太后动手?”   “那更好。”桓容放下漆盏,笑道,“连心腹都杀,今后谁还敢为她办事?”   “仆以为可将此事告知秉之。”   “秉之?”桓容想了想,摇头道,“他不合适,稍后我给王兄书信,由琅琊王氏出面同他联系。”   桓容不在建康,做事总有几分局限。   王献之则不然。   琅琊王氏正全力返回朝堂,能在太后身边埋下钉子,时刻了解宫中动向,想必会事半功倍。同样的,也会记住他这份人情。   “明公睿智!”   桓容笑着看向荀宥,道:“今日有炙鹿肉,孔玙素喜此味,不妨留下用膳。”   荀舍人的笑僵在脸上。   此时此刻,当真是痛并快乐着。   徐州,彭城   一只苍鹰穿过雪幕,飞过城头。   守城的士卒抬头张望,没见有鹁鸽跟随,一边跺脚一边道:“今天没鸽子。”   “有又如何?”另一人笑道,“难道你敢射下来?”   “……不敢。”   日前有仆兵见猎心喜,真的开弓射箭。   结果鹁鸽没抓到,反而被又啄又抓。顶着一脑袋血痕想不明白,这到底还是不是鸽子?   苍鹰飞入城内,很快找到刺使府,盘旋在上空发出高鸣。   听到苍鹰的鸣叫,秦璟披上大氅走进院中。   一阵拍翅声后,苍鹰径直飞落,双爪牢牢抓在秦璟前臂。   漫天飞雪中,天地一片银白。   修长的身影立在雪中,发如墨染,肤色竟赛过雪色,不是薄唇微红,彷如冰雕一般。   一阵朔风席卷,秦璟带着苍鹰回到室内。   解下竹管,取出绢布。   看到其中内容,不禁有几分诧异。   片刻后,秦璟放下绢布,支起一条长腿,单臂搭在膝上,眺望窗外的飞雪,乌发披在肩上,手指轻轻敲击,黑眸愈发深邃,人已陷入沉思。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废帝一   连续数日,彭城大雪纷飞,挦绵扯絮。   溪水结冰,道路被大雪掩埋,若是误入密林,运气不好就会遇上野狼,再糟糕点,碰上豹子老虎也不是虚话。   然而,无论在恶劣的天气,都挡不住南来北往的商队。   为了丰厚的利润,无论是运送绢布海盐的汉人,还是携带香料彩宝的胡商,都是迎风冒雪,赶着大车接踵而至。   自城头向远处眺望,蜿蜒的商队穿过雪毯,是遍地银白中唯一的暗色。   清脆的鞭声在风中回荡,不分胡汉,遇见都会打个招呼。后来者踩着前者的脚印,硬是在漫天大雪中开出一条道路。   彭城由相里兄弟主持建造,城墙四面立起箭楼,墙内遍布暗道,并埋设有机关。城下挖开超过两米的深沟,此时被雪掩埋,开春必成一天大河。   城内仿造建康营造,居住区和坊市分开,彼此之间设有篱门。未有水道贯通,代之以能行四马的宽路。   坊市内亦有不同。   大市每旬一开,方便远途客商。   小市每日都有,货物分门别类,分到不同的廛肆之内。   除开店的商人和挑着担子的小贩之外,村人猎户也常携私货入城。近来常见有做汉家打扮的胡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举着硝制过的兽皮,和不同的买家讨价还价。   邺城一场大火,木制房屋多被烧毁,城中四万余户尽数迁走。   汉人流入西河、上党、武乡等郡,很快安顿下来。胡人分成数拨,在迁移过程中,各族各部之间泾渭分明,因积怨时有摩擦。   慕容鲜卑大多北行,主要投奔慕容评和慕容垂。   慕容涉等鲜卑贵族面和心不和,消灭巴氐之后,又接连和杂胡开战,尚且自顾不暇。几场战斗下来,手中地盘少去大半,剩下的也将保不住,明显不是好的投靠对象。   各部首领合计之后,全部选择绕路,避免中途遇上,被拉入这支注定灭亡的队伍。   杂胡要么加入征讨“旧主”的队伍,各种开抢;要么仿效羌人和羯人,试着和盐渎商队接触,在靠近幽州的地界安身。等待时机成熟,便拖家带口投奔盱眙。   据说一支羌部率先南投,现在过得十分滋润。   不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也没有苛刻的重税,只需在州治所卑下名册,便能在幽州居住。   不想继续放牧牛羊,大可以改行,以部落为担保,带着幽州商人往来南北,深入不曾到过的杂胡地界。懂汉话的优势明显,能帮着汉人和杂胡联络,另得一份报酬。   杂胡之间陆续传开,这支羌部干活不累,危险不大,油水却相当丰厚。   “听说部落里的人都不养牛羊,多数改做生意。头领搬到盱眙城内,住的是大宅院,冬天有地热。”   地热是个什么东西,多数杂胡尚无概念,但这不妨碍心中畅想。   遇到羌人带着商队路过,看到对方穿着绢衣,满脸油光,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反对南投的声音越来越小。   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彼此的差别实在太大。再旗帜鲜明的反对,明显是和整个部落过不去,闹不好就会被人背后下刀,事了扔到雪地里一埋。   不是没人想过南下劫掠。   问题在于,中间还隔着秦氏坞堡。过去还好说,回来怎么办?去的时候一穷二白,回来却是拉着马车,傻子都知道干了什么。   若是被坞堡盯上,再别想有好日子过。   仔细想想,远不如举部投靠来得划算。   杂胡想得不错,却没法全部如愿。   桓容固然有意招收杂胡,借机壮大手中力量,但碍于州兵数量不多,口子不能开得太大,人数达到一千五百便停下了动作。   原因很简单,不想内部生乱。   胡人的凶性刻在骨子里,没找出解决之道前,压根无法保证忠诚。少数尚能管辖,人数多了,万一哪天不顺心,在幽州闹起来怎么办?   “如果我有十万雄兵,压根不惧这些!”   这句话只能私下说一说。   现实情况则是,盘点幽州全境,尚且凑不齐几万人口。想要招收十万雄兵,无异是痴人说梦。   流民?   想都不要想!   自秦氏坞堡发兵攻燕,陆续占据荆、豫、徐三州,便彻底截断南北。   此举固然挡住乱窜的燕兵,保证幽州安全,却也拦住大部分流民,迫使桓容扩充人口的计划中途流产。   其他侨州如何想,桓容不知,可他的确有些着急上火。   找上门去,难免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不向对方开口,幽州的人口很难在短期增长,无论从现下还是长远来看,都对桓容十分不利。   最直接的影响,州兵的数量卡在三千,加上盐渎私兵和袁氏仆兵也不足六千。解决小问题尚可,哪天遇上成建制的府军,估计只有被揍趴的份。   和荀宥商议之后,桓容绞尽脑汁,整整耗费两个时辰,方才写就一封书信,仔细的塞进竹管,绑在苍鹰腿上。   不能开口要,干脆直接买。   他不差钱!   因风雪太大,苍鹰抵达彭城的时间稍晚。   看过桓容的书信,秦璟陷入沉思,独自坐了许久。   夜色降临,婢仆点燃灯火,送上备好的膳食。   秦璟心中有事,无心用膳,仅是动了两筷,就让人撤了下去。   秦玦接到西河的消息,正打算来找他商量。见到婢仆撤下的碗盘,不禁面露诧异。   “阿兄胃口不好?”   婢仆颔首。被秦玦问起原因,却是满脸茫然,一问摇头三不知。   “算了,你们下去。”   秦玦摆摆手,迈步走进内室。   刚绕过屏风,立即有冷风迎面吹来。   “阿嚏!”   意外的打了个喷嚏,秦玦开口道:“阿兄,天这么冷,为何不关窗?”   “清醒。”秦璟的声音有些低沉。   秦玦又打两个喷嚏,避开窗口坐下。早知道该披着大氅,如今一件长袍,压根挡不住冷风。   “阿兄,西河来信了。”   “恩。”秦璟单手耙梳过额前,将一缕黑发顺到脑后。略显粗鲁的动作,落在观者眼中却格外潇洒。   秦玦看得眼热,暗自嘟囔一声,到底没敢当面抱怨。   兄弟长得太好也是个事!   没瞧见鸟都区别对待?   “阿父下月称王,决定定都西河。”   “西河?”秦璟神情微讶,见秦玦又开始打喷嚏,顺手合上木窗,正色问道,“之前不是有意邺城?”   “听说是有人向阿父举荐术士,卜出邺城非是祥地,否则曹魏不会移都洛阳,慕容鲜卑也不会短暂而亡。”   “荒谬!”   秦玦用力点头,大表赞同。   “大兄曾经出言反对,可惜术士言之凿凿,阿父似另有考量,决定先定都西河,是否移都,只待日后再说。”   日后再说?   捏捏眉心,秦璟恍然。   西河乃秦氏崛起之地,现下只是称王,的确可以为都。日后更进一步,再选都城未为不可。   “阿兄,还有一件事。”   “什么?”   “阿岢送信来,说南阳阴氏又给阿父送了美人。”   “南阳阴氏?”秦璟挑眉。   “对,就是当初害阿岢落水,差点病成傻子那个!”说起这件事,秦玦就是满腹怒火。   “阿父收了?”   “收了。”秦玦怒道。   “阴氏好大的脸皮,不只阿父,还想给大兄和二兄塞人!要不是阿母拦下,估计人已经送去了武乡和上党!”   秦玦越说越气,一阵咬牙切齿。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做什么?”秦璟倒没生气,反而笑了,“鲜卑段氏,你可记得?”   “鲜卑段氏?”秦玦想了片刻,“跟慕容垂叛出燕国那个?”   “正是。”秦璟沉声道,“凡鲜卑皇室,如吴王、范阳王等,后宅均由段氏女把持。如非可足浑氏手段狠毒,两代燕主的后宫定也不乏段氏女。”   慕容垂带兵征伐高句丽,将王妃可足浑氏丢在邺城,却特地派人接走小段妃。固然有慕容令生母出于段氏之故,也是对这个家族的重视。   “阿兄是说?”秦玦似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确定。   “外戚。”   “外戚?”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氏如何兴旺,你总不该忘记。”   哪怕过去几百年,东汉开国之君的这段佳话,依旧在世间流传。   秦璟掀起嘴角,半面被烛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对比鲜明,衬得唇色愈发鲜红。   室内寂静片刻,秦玦猛然拍案。   “他们敢!”   “自然是敢,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送人。”秦璟微垂双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阿岩,自阿父决定称王,坞堡再不同以往。如阴氏之类会越来越多。你能挡得住一个,能挡下十个二十个?”   “阿兄……”   “如今是阿父和兄长,很快就会是你和阿岚。”秦璟看着秦玦,笑容颇富深意,“说起来,你和阿岚也是该定亲的年纪。”   “阿兄!”秦玦脸色涨红,“阿兄尚未成亲!”   “我吗?”秦璟拉长声音,黝黑的眼底倒映火光,唇边笑意更深,“阿母曾请人为我卜笄,你难道忘了?”   秦玦张张嘴,表情瞬间凝固,突然有些泄气。   “阿兄,术士之言未必可信,你总不能一直不成亲吧?”   “有何不可?”秦璟淡然道,“这样一来,兄弟才能和睦如初,阿母也不会烦心。”   “可……”秦玦皱眉,“大兄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秦璟转过头,细听朔风呼啸,话中隐含深意,“我意已决,不会再做更改。况且,有三年前的教训,想必不会有哪家想不开。”   秦玦无语。   卜笄是一则,真假不好断言。可那件事真同阿兄无关。   送来的人一直在西河,阿兄碰都没碰,无论如何沾不上卦象的边。归根结底,是那两家各怀鬼胎,自己作死,落得个人死族灭的下场,能怪阿兄吗?   最后偏要栽到阿兄头上,流言传了整整半年!   “此事无需再提。”秦璟话锋一转,道,“无论阴氏作何打算,有阿母在,总不会令其如愿。现下另有一事,我欲交给你办。”   “阿兄尽管说,我一定办到!”   是外出追缴燕国残兵,还是捉拿借商队刺探的氐人?   全部没问题!   “近日我将往幽州一行,彭城暂时托付于你。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城内政务也不多,只需隔日带兵巡视,挡住流窜的残兵,收拢流民即可。”   秦玦石化当场。   这个时候南下?   “为一笔生意。”秦璟难得开始解释。   不解释还要,这一解释,秦玦直接由石化开始皲裂。   仗没打完,坞堡内又是一堆事,这个时候南下谈生意?   阿兄,求别闹!   西河   比起彭城,西河的雪更大,风更冷。   几场大雪过后,满世界一片银白。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巴掌长,晶莹剔透,能清晰照出人影。   曲折的回廊下,数名婢仆迎面走过,一行人手中捧着绢布首饰,另一行却怀抱竹简。   彼此见到了,都是表情不善,下巴昂起,用鼻孔看人。   不是碍于规矩,必定要吵上几句。   饶是如此,仍在行路间互使绊子,两名婢仆被踩住裙角,一人跌倒时撞上廊柱,额头擦破一层油皮,另一人划破掌心,登时鲜血淋漓。   见了血,事情自然不能善了。   早不对付的两个美人先怒后喜,都以为抓到机会,争相跑到刘夫人面前哭诉。   可惜两人都打错了算盘。   来到正室外,连真佛都没见到就被训斥一顿,带着贴身婢仆站在廊下,想走不敢走,吹了两刻的冷风,生生冻得脸色青白,浑身直打哆嗦。   听到婢仆回报,刘夫人眼皮都没抬,看着新染的蔻丹,仿佛正在出神。   刘媵放下茶汤,视线扫过陪坐的妾室,问道:“说吧,谁干的?”   “回夫人,是妾。”周氏上前跪倒,上身微倾,双手合于腹前,姿态恭敬。   “怎么这么急?”刘夫人终于开口,话中并无太多指责。   “回夫人,这两个不算什么,她们身后的实在不像话。”周氏正色道,“妾看不顺眼,行事鲁莽,还请夫人责罚。”   “罢了。”刘夫人摇摇头。   想当初,阴氏自恃美貌兼出身高门,行事很是张狂,在后宅中没少得罪人。更不知天高地厚,害得秦珍落水,最终惹得刘夫人震怒,落得个“病亡”下场。   阴氏族中不记教训,这才过了几年,又开始向秦策的后宅伸手。这且不算,连秦玖和秦玚都不打算放过。   只是秦策还罢,敢谋算她的儿子,刘夫人绝不会姑息。   “今天的事就算了,日后不可如此鲁莽。”   刘夫人正色道:“下月是坞堡的大事,不可闹出任何乱子。有什么事都要等上几天,可明白了?”   “诺!”   刘媵和众妾一并应诺。   从此刻开始,她们这些“老人”就是统一战线。那些新入府的娇花最好皮绷紧些。老实还罢,不老实的话,提前凋零可怪不得旁人。   刘夫人和刘媵交换眼色,心下都十分明白,秦策要称王,后宅肯定会进人。挡是挡不住的。   她们能做的,就是把进来的都攥在手里,哪个敢起刺,大可丢给这些“老人”收拾。   两人最关心的还是秦玖等人。   秦策的后宅挡不住,几个儿子却是不然。   身为秦氏主母,秦策的发妻,又为秦策诞下嫡子,手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利。谁敢不经她的同意擅自送人,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拉出去当场打杀。   有谁不记教训,胆敢以身试法,大可以试试看!   冷风越刮越大,两个娇柔的美人终于支持不住,先后晕倒。送回去后,都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半月不到就香消玉殒。   秦策问都没问,或许连两人的长相都没记住。   刘大夫没空闲处理,刘媵打发两个婢仆送信,什么体面,什么葬入祖坟,压根是不可能的事,一副薄棺送出府就算了事。   阴氏遇此挫折,给旁人敲响警钟。   然而,几条人命终抵不住野心,不出几日,阴氏再次送美,之前蠢蠢欲动的几家咬咬牙,紧随阴氏脚步,都打算赌上一回。   秦策照单全收,秦玖和秦玚见也未见,全部退回。   刘夫人安坐后宅,看着一群莺莺燕燕福身行礼,面上恭谨顺良,背地里各施手段,和刘媵一起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   这场戏短期不会落幕,却会中途换角。   每个被换下的角色,面前仅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北风呼啸,秦氏坞堡仿佛一尊巨兽,盘踞西河,迎风咆哮。   吼声震动北方荒原,气吞山河,昭示着历史又将翻过一页,一个新的汉家政权将雄起北地,逐鹿中原。   偏安南地的晋朝也将迎来一场动荡。   十一月丙子,桓大司马再次上表,请废司马奕帝位,改立丞相司马昱。表书递上不算,更将“废立诏书”拟成草稿,派人送入台城。   满朝文武无一提出异议,显然默许此举。   郗愔随后上表,同样推举司马昱,言“琅琊王昱体自中宗,英秀明德,人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顺百姓之意,以承皇统。”   两个大佬先后表态,满朝尽是附和之声。即便是王谢士族,此时也不会站出来同桓温郗愔作对。   这种情况下,褚太后想要翻盘已然成为不可能。   台城,太后宫   两卷竹简丢在地上,一卷是请废帝的表书,另一卷是百官联名推举新帝的奏请。   褚太后脸色阴沉,鬓发斑白,似比之前老了十岁。   阿讷跪伏在地,未同往日一般出声劝慰。   自从幽州归来,他便一改往日作风,变得沉默寡言,行事愈发谨慎。   褚太后的确想杀他,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几年的大长乐不是作假,纵然不能干涉朝政,在宫中培养一批心腹不成问题。   借助多年累积的人脉,抓住琅琊王氏递出的橄榄枝,再设法同桓大司马搭上线,孙讷逐渐在台城张开一张大网,褚太后想动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一意孤行,褚太后就会发现,没了孙讷,自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再无法轻易得知宫外的消息。   发过一阵脾气,褚太后冷静下来,命人将竹简捡起,再备下笔墨。   “阿讷。”   “仆在。”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太后是为晋室。”   为晋室?   褚太后拿起笔,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是啊,为晋室。   竹简铺开,一行小篆落于简上,笔带锋锐,竟同康帝有几分肖似。   “王室艰难,先帝短祚。未亡人不幸罹此忧患,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写完这段话,褚太后便停下笔,取私印盖上,旋即交给宦者,令立刻送去三省。   司马奕得知消息,突然丢开酒盏,将宫婢宦者全部撵走,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先是一阵大笑,继而是一通大哭。   哭声喑哑,伴着席卷的冷风,仿佛能刺破人的耳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废帝二   太和五年十二月乙未   雨水夹着雪子飘了整整一夜,秦淮河边落了一层冰晶。   天刚蒙蒙亮,青溪里乌衣巷陆续驶出十余辆牛车,多为红漆车壁,顶盖皂缯,车后跟着数名蓑衣斗笠的健仆,宣示车中人非尊即贵,不是身负爵位,就是官品超过千石。   偶尔有几辆红漆皂布的车驾经过,都会相隔一段距离就让到旁侧,由尊贵者先行。   遇到品位官爵相当,并排而行者,仅是透过车窗颔首,少有推开车门揖礼,进而寒暄几句。   天气愈发阴沉,冷风呼啸卷过,昭示雨雪将要更大。   车辕上,健仆甩动长鞭,打出一个又一个鞭花,清脆的声响混合在一起,伴着呼啸的北风,似一曲诡异的哀乐,沿着秦淮河岸传出,直飘过尚未开启的篱门。   台城内灯火通明。   宫婢手托漆盘,匆匆行过廊下,裙角泛起微波。宦者在殿中设置蒲团,摆放灯盏,有条不紊的忙碌。   五人合抱的火盆摆在殿前,宦者依例向内添柴。   柴堆在盆中冒尖,交叠成锥形。   火石擦亮,一点焰光悠悠燃起,继而变成橘红,从内吞噬整个柴堆。   冷风席卷而过,火光随之摇曳,似灭非灭。   雨水瞬间加大,火光终于熄灭,烧到一半的柴堆冒出一缕白烟。   宦者跺着脚,冒着雨水擦亮火石。   一次、两次、三次……   雨水越来越大,雪子接连砸落,火堆始终未再燃起。   雪子很快化作冰雹,宦者不提防被砸青额角,看到滚在脚边的冰粒,痛感慢半拍袭来,当即捂着伤处,“哎呦”一声跑回廊下。   火盆和火石都被丢在身后。   在大雨中熄灭的火焰,被风卷走的白烟,空空荡荡的青石路,仿佛预示司马奕即将被废,又似在揭示整个东晋王朝的命运。   皇室孱弱,大权旁落。   北方的胡族虎视眈眈,权臣门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东晋的皇帝少有作为,罕出英主,几乎个个都是夹缝里求生存。而司马奕最为不幸,在位期间遇上桓温,成为晋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废的皇帝。   文武的车驾陆续抵达宫门。   车门推开,身穿朝服,头戴进贤冠的朝臣互视一眼,都是表情肃然,没有寒暄说笑的心情。   王坦之和谢安走在队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后空空荡荡,一个字也没有。   今天的主角是桓温和司马奕,众人心知肚明。   满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声,只需站在一侧充当背景,见证天子被废的一幕。   “自去岁以来,建康太多风雨。”谢安忽发感慨。似对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语。   王坦之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动两下,终没有接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司马奕注定被废,琅琊王上位成为必然。他们要关注的不是废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有言桓温几次同琅琊王书信,字里行间言喻九锡之礼。意图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么防,对众人而言却是不小的难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郗愔。   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对晋室的态度十分微妙。谢安和王坦之心存担忧,始终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埋下更大隐患。   被桓大司马记挂的九锡之礼,始载于《礼记》,乃是天子赏赐给诸侯和有功勋大臣的九种器物。包括舆服、武器、朱门等。   追根溯源,加九锡代表天子对臣子的最高礼遇。   问题在于,自汉以来,加九锡的人都过于“特殊”。   王莽,曹操,司马昭。   掰着指头数一数,王莽篡汉,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顶在脑门;曹操生时没有登上九五,却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更被儿子追封;司马昭更不用说,篡位之心路人皆知。   看看这三位,对比桓大司马,谢安王坦之不担心才怪。   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锡,不用多久,皇姓就会由“司马”改为“桓”,整个晋朝都将易主。   怀揣担忧,死及桓温擅权之举,谢安的脚步愈发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心便随之下沉半分。   时也,命也。   从八王之乱后,晋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与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权衰弱的基调。   身为士族中的一员,谢安本该全力维护这块基石,保住既得利益并设法扩大。   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传来的消息,谢安顿感愤懑,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烧,几乎能将整个人吞噬殆尽。   卯时末,天色大亮。   雨势稍小,冰雹却落得更急,地上铺了一层冰粒,大者如鸽卵,晶莹剔透,能照出人脸,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开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见。   文武到齐后,两名宦者推开殿门,数名乐者拨动琴瑟,奏起鼓音。   乐声中,两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   司马奕从侧门走进殿内,开始他登基以来的最后一次朝会。   天子露面,乐声立停。   群臣本该伏身行礼,分两侧落座。   结果却是迥异往日。   无论是队伍前的桓温郗愔,还是稍后的谢安王坦之,乃至王献之和谢玄,都是大睁双眼愣在当场。   司马奕竟然未着衮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间更束一条麻布带!   此时此刻,他脸色微白,眼中不见半点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扫视殿中,神情间带着陌生的威严,与之前判若两人。   众人恍惚间忆起,五年前,司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时,正如眼前这般模样,清明、聪慧、锐利。   可惜未过多久,这种锐利便被磨平。   内有太后摄政,外有群臣执柄。   司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后和穆、哀两帝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   自去岁开始,天子忽然性情大变,由沉默变得癫狂,由懦弱变得肆无忌惮。以致前朝宫中忍无可忍,迅速达成一致,废帝新立。   看着这样的司马奕,谢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闹的时候。桓温和郗愔表现类似,都是微微眯起双眼,活似在看临死犹在挣扎的蝼蚁。   沉默持续良久,最终被司马奕打破。   “诸位可有事奏?”   司马奕扫视殿中,打量着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大声道:“为何不说话?今日本该有大事才对。”   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   众人不言不语,司马奕又问一句。   这次没让他失望,文臣中当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骑侍郎不久的郗超。   “启禀陛下,臣有奏。”   “允。”见出列的是郗超,司马奕脸上的笑容更显古怪。   “诺!”   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马奕的怪异,挺直腰背,朗声道:“自永嘉年乱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载。中原战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胡贼屡有南侵之意。”   “王室愍怀失地,自元帝之后,屡次挥师北伐,然有建树者寥寥。”   “至陛下登基,大司马温三度出兵,永和十年伐秦,率军攻入关中,关中父老牵牛担酒相迎,俱言‘有生之年,未敢望再见官军’,其情切切,引人泪下。”   “永和十二年,大司马温二度北伐,大破姚襄,收复洛阳,修复皇陵,此渡江后未曾有者。”   “太和四年,大司马温率大军攻燕,一路披荆斩棘,兵抵邺城。先后两场大战,大破胡寇慕容垂,生擒贼慕容冲,令护贼闻风丧胆,可谓功绩盖世!”   郗超侃侃而谈,将桓容的功劳移到桓温头上,半点不觉脸红。   听到这番话,凡知晓内情者皆表情怪异。   脸如此之大,当真是世上少有。   王献之更是面露不屑,不是情况不允许,早当场揭破。   无论心中如何鄙夷,众人都没出声打断,反而任由郗超扬声殿中,滔滔不绝,历数三次北伐功绩。   说完北伐慕容鲜卑,郗超话锋一转,开始列举司马奕的无能,历数他的不德之行,和桓大司马“一心收复失地,忧国忧民”形成强烈对比。   纵然没有当场开骂,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如此无能无德之人,实不堪为一国之主。如果还想留点脸面,最好自动自觉退位让贤,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姑且不论“退路”有或没有,司马奕主动退位总好过被臣子废除。记载到史书之上,双方都能好看几分。   “请陛下裁度!”   道出最后一句,郗超拱手揖礼。态度虽然恭敬,却全然不是面对帝王,更像是面对普通宗室。   待郗超退回队中,司马奕开口道:“诸位如何想?也同郗侍郎一样?”   群臣默然。   “不说话,那就是一样?”   司马奕的语气平直,升调不见太大起伏。表情中没有愤怒也没怨恨,更没有悲伤。   见群臣都不开口,半垂下眼帘,忽然拍着大腿笑出声音。   “好,甚好!”   “诸位和朕想得一样!”   “朕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无趣,不如退位让贤。”   话到这里,群臣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生出古怪之感。实在是司马奕的表现不同寻常,和往日大相径庭。   以天子近段时间的表现,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桓大司马直视御座,双眼紧盯司马奕,见他面色微红,表情中闪过一丝疯狂,心中顿时响起警钟。   “古有尧舜禅位佳话,朕为天下万民虑,欲仿效而行。有意禅位……”   司马奕尚未说完,桓温脸色骤变,视线如刀锋般扫过。伺立在御座前的宦者如梦初醒,当即要拦住司马奕,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滚开!”   司马奕被中途打断,怒火终于爆发,两脚踹翻宦官,大声道:“诏书已下,朕有意禅位幽州刺使……”   此言刚一出口,褚太后突然从殿后行出,身侧的宦者迅速上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抓住司马奕,就要将他拖走。   “朕……我……”   长乐宫的宦者孔武有力,对司马奕缺少敬畏之心,几乎将他架到殿后,半点没有迟疑。中途怕他出声,更堵住他的口,任凭他奋力挣扎,大手始终似钳子一般,分毫也不放松。   群臣面面相觑,看着代替司马奕临朝的褚太后,再看立在队列前的桓温,想起司马奕之前所言,当下一凛。   诏书已发,禅位幽州刺使?   会不会是听错了?   如果司马奕想通过禅位取得好处,那也该是桓温,而不该是桓容!   此时此刻,没人敢轻易开口,更不会不要命的求证天子所言真假。众人的视线集中到桓温身上,都想看一看,桓大司马会做出何种反应。   郗愔略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老对手,心思莫名。   谢安和王坦之表情不变,心情复杂。   王献之怔忪片刻,眉心深锁,和王彪之对视一眼。后者向他摇了摇头,警告他莫要轻举妄动,此事回府再议。   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殿中无人开口。   褚太后看向桓温,心底虽有不甘,到底主意已定,无法中途反悔,必须坚持下去。她今天出现在这里,命人拉走司马奕,目的是向桓大司马示弱,甚至是示好。   幽州的事情未成,她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少。   阿讷不比以往忠心,南康定然控制不住。   这种情况下,除了向桓温示弱,她没有任何办法。好在新帝是司马昱,看在同为皇室的份上,应该不会下狠手。   手中权利被削弱是必然。   不过,只要留在台城,终有扳回局面的机会。   须知司马昱已年过半百,如果哪天发生不测,继承皇位的很可能是司马曜。届时,自己便可借机翻身。   不过有个前提,桓温没有篡位。   想到这里,褚太后不禁咬碎银牙。   如果幽州事情能成,攥住桓容谋逆的把柄,禅位诏书就成废纸,即便对方拿出来,大可指为伪造,更会坐实觊觎大位的罪名。   再观桓温,亲子谋逆,做老子的自然脱不开干系。   哪怕路人皆知桓大司马要谋反,终归没有切实的把柄。如果被抓住“小辫子”,京口和建康士族必定会把握机会,联合起来打压姑孰。   多方相争,晋室固然要夹缝生存,却也能凭借超然的地位左右逢源,甚至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事败垂成,功亏一篑!   褚太后攥紧十指,将满腔的不甘和愤懑压下,当殿道:“今上沉湎酒色,素行昏聩,时有疯癫之举。遇上天示警,降日食之相,已无法敬承宗庙,奉守社稷。”   既是疯癫,言行俱不可信。   从根本上否定了禅位诏书的权威性。   “丞相录尚书事琅琊王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睿智英秀,众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百姓之望,以嗣皇极。”   话音落下,百官齐声应诺。   废帝之事一锤定音。   当日,有司遍查典章,援引《霍光传》定制,废司马奕帝位,降为东海王,遣护卫两百送出台城,赶赴封地。   为防司马奕再出“誑言”,太后命医者用药。   “天子不智,难免行疯癫之举,如在万民之前,恐有失皇室体统。”   医者心领神会,亲自熬煮药汤,给司马奕灌了下去。   不到半刻钟,司马奕便觉神智昏沉,双腿虚软,脚下似踩棉絮。无法自己行走,只能被宦者扶着送上犊车,行出神兽门。   临行前,褚太后命人为他除下麻衣,换上青袍。   “我还活着,他给谁服丧!”   停了半日的雨水又开始砸落,打在车厢上,发出阵阵钝响。   司马奕躺在车厢里,视线模糊,深思飘忽。   听着雨声,知晓自己已离开台城,使尽浑身力气,挥开宦者的手,勉强靠坐起来,颤抖着手指打开车窗,浑浊的双眼染上涩意。   未几,两行咸泪滑落脸颊,同砸落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兴宁三年,我就是从这条路进入台城,转眼已是六载……”   悲到极致,泪水反倒渐渐干涸。   犊车载着司马奕,身后跟着两百护卫和十余辆大车,冒雨行出台城,一路离开建康,踏上未知的前路。   雨幕渐大,城中的百姓见车队路过,尚不知车内就是废帝。   直至宫城方向追来几辆红漆皂缯的车驾,身着朝服的官员冒雨而立,遥向前方揖礼,众人方才恍然,知晓过去的不是寻常士族。   咚、咚、咚!   宫城传出隆隆的鼓声,有司下发命令,携带官文的府军骑快马奔出建康。   城内张贴告示,并有文吏向百姓宣读。   “帝奕降为东海王,即日归藩。琅琊王睿智贤明,人望所归,将承大位!”   秦淮河北岸,两辆牛车迎面遇上。   一辆刻有琅琊王氏徽记,另一辆则属陈郡谢氏。   车门推开,王献之和谢玄现出身影。   前者一身朝服,头戴进贤冠,温文俊雅,恍如谪仙;后者同样是朝服加身,却除去冠冕,长发散落背后,仅以一条绢带束住,发间犹带着水汽,仍是道不进的洒脱俊逸。   四目相对,再寻不回往昔的情谊。留下的仅是刻进骨子里的优雅和礼仪,疏离而冷漠。   “幼度安好。”   “子敬客气。”   彼此颔首,车驾擦身而过。   吱嘎的车轮声中,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渐行渐远,似两条平行线,再无任何交集。   河岸旁,贾秉关上车窗,对健仆道:“去青溪里。”   “诺!”   车夫扬鞭,不起眼的牛车很快穿过雨幕,消失在巷尾。   放下盱眙来的书信,贾秉背靠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东海王被废,琅琊王即将登位,建康的风雨未必减少,反而会更加猛烈,京口和姑孰怕会直接角力。   这趟浑水不能淌,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最好能够避开。   至于朝会上的风波,贾秉并未放在心上。   为手中权力,在场之人也会封锁消息。只是从今往后,明公身边定然更不太平。   凡事皆有利弊,此事难言好坏,端看如何处置利用。唯一让他提心的是,司马奕如何能当着众人的面开口。   以桓大司马平日行事,绝不会如此马虎,给他可趁之机。   那么,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贾秉睁开双眼,狭长的眼眸微闪,黝黑冰冷,深不见底。   远在幽州的桓容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坑,接到秦璟的书信,短暂的期待之后,迅速升起几分警惕。   “秦兄亲自前来,这笔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放下绢布,桓容单手支着下巴,一边咬着肉干磨牙,一边思量对策。   苍鹰立在木架上,看到凑过来的两只鹁鸽,果断炸开颈羽,张开双翼,用翅膀护住整盘鲜肉。   吃肉的鸽子了不起?   长得圆胖讨喜又怎样?   谁敢和老子抢食,老子和谁拼命!不是被警告不许下爪,信不信老子直接拿你们当零嘴!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触动   司马奕被送出建康,由侍御史殿中监领兵护卫,先走陆路,再换水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于十二中旬抵达豫州谯郡。   纵然降封东海王,司马奕也该有封国,食邑超过五千户。   奈何桓温和褚太后达成协议,封国直接取消,食邑同样没有,就连人也被送到桓温的眼皮子底下,再无半点自由。   此举切实表明,皇室已经彻底放弃司马奕,视他为一颗废子,任由桓温搓圆捏扁。   作为向桓温示好的表现,明白告诉后者,只要桓大司马不篡位,保证皇姓仍为司马,无论他如何对待废帝,哪怕前脚到谯郡,后脚就宣告病故,皇室都无意同他为难。   司马奕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或许是忌讳他的“疯狂”,怕他再说出惊人之语,队伍沿途不做停留,抵达谯郡之后,由侍御史殿中监做主,不打诸侯王旗号,而是以护卫假做健仆,以寻常士族的车驾入城。   时逢大雨连日,道路泥泞。   一行人进入城门,除了守城的府军,遇上的百姓少之又少。   马车顺利穿过东城,抵达设立在西城的王府。   此处本为前朝郡治所,晋立国之后即被废弃,选在北城另起太守府。   经过数十年的风吹雨淋,房屋已然破败不堪。又遇冷风呼啸,雨雪连天,墙头院中遍布衰草残瓦,一片荒凉衰败的景象。   为迎接司马奕,桓温下令整修屋舍,甚至仿效盱眙之法,在屋内搭建取暖的地龙。   出面谈生意的是钟琳。   作为桓容手下数一数二的内政人才,钟舍人半点不讲情面,狮子大开口,要价高到一定境界。   好在桓大司马不差钱,兼时间紧迫,眼睛眨也没眨,直接派人送出金银。   盱眙的工匠得到命令,很快赶往谯郡,没有任何偷工减料,做活干净利落,不只缩短工期,还买一送一,顺便为王府修理了院墙和正门。   至于墙头的枯草和院中的杂物,合该府中健仆收拾,不该由他们动手。   工程结束后,工匠尽数返还盱眙。   谯君太守想过挽留,奈何给出的工钱不够,连桓容的零头都及不上。   没法比壕,强行留人?   别说笑了。   真敢这么做,第一个出面拍死他的不是桓容,而是桓大司马!   百般无奈之下,太守只能花钱买工,将府邸整修一遍。随后一边肉疼,一边眼睁睁看着工匠登车行远。   “真是个好东西啊。”   感受着屋内的温暖,谯郡太守敞开大衫,饮下温过的美酒,不自禁发出感叹。   可惜工匠不愿留下,派去的人也没能成功偷师,倒是让消息流传出去,引来豪强富户的关注。可以想见,单凭飞往的盱眙的地龙买卖,就能让桓容赚个盆满盈钵。   依桓容的行事作风,亲爹都要明算账,何况送上门的肥羊。   这一个塞一个的膘肥肉厚,不宰都对不起“良心”。   司马奕踩着胡床下了马车,迈步走进王府,已经做好满目残垣的准备。   令他诧异的是,府内远不如外表破败。   院中固然杂乱,房屋回廊都经过修缮,尤其是正室,房门推开,一股暖风迎面扑来。置身其间,犹如春季早到,不过片刻竟冒出一头薄汗。   “此屋设有地龙,盱眙传出的方法。为迎接殿下,大司马特地派人找来工匠。屋舍由太守亲自监工,确保安排妥当,未有任何疏漏。”   健仆一边说,一边将司马奕引到屏风后。   “因时间仓促,加上雨雪连日,院中尚未来得及整理。殿下放心,不出十日定会清理干净。”   “盱眙?”   司马奕除下大氅,坐到矮榻上。   看着陌生的房舍,扫过伏在地上的健仆和婢仆,忽然向一侧软倒,整个人都失去力气。   “殿下!”随侍的婢仆大惊失色。   “无碍。”司马奕顺势翻身,仰躺在矮榻上。单手搭在额前,闭上双眼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朕、本王累了。”   “诺!”   婢仆是从建康带出,健仆却是生面孔。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房门轻轻合拢。   司马奕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屋顶,表情始终不变,两行咸泪自眼角流淌,浸湿散落的长发。   不到而立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   “桓温……桓容……果然是父子……”   低暔声渐不可闻。   司马奕清空思绪,重又合上双眼。   离宫这些时日,日日不得安枕,忧心会在途中丢掉性命。如今抵达谯郡,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晋朝天子,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傀儡,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诸侯王,没有封地食邑,沦落为方寸之地的可怜囚徒,终有一日会被世人彻底遗忘。   到了那时,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   比起在台城的胆战心惊,焦虑癫狂,失去天子这层外衣,抛开一切浮华之后,心情竟是格外的平静。   在梦中,司马奕仿佛回到幼时,嘴角弯起一丝纯真的笑。   那时双亲皆在,他仅是个垂髫孩童……   比起谯郡的平静,建康的风雨始终未歇。   司马奕离开都城之后,新帝的继位大典提上日程。   身为新帝的唯一人选,丞相司马昱忽然托病,连续数日未在朝中露面。琅琊王府大门紧闭,府内上下全无半分喜意。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侍奉在榻前,亲自奉汤送药,日夜不敢离开半步。   很快,建康城中就传出琅琊王世子至孝之言。同样作为司马昱的儿子,司马道子却被直接忽略了。   年幼的孩童似懵懂无知,在人前没有任何出格表现。仅有保母和心腹婢仆知晓,得知消息当日,司马道子关起房门,发了好大一阵脾气,玉器碎裂满地。   司马昱不露面也不见旧友,摆出一副哀泣架势,并非是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和桓大司马作对,而是在为今后铺路   他不是傻子,反而相当睿智。   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世人知道,他并无称帝的野心,之所以被推上皇位,实在是迫不得已。   要想坐稳皇位,争取民心,戏必须演得真实,过程绝不能省略。   想当年曹丕和司马昭接受禅位,也是要走个过场,略微谦虚推辞一番。遑论是空有政治资本,手中没有半点兵权的司马昱。   当然,没人把这种推辞当真。   不然的话,十有八九是推出去砍头挂旗杆的命。   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想从司马昱手里得到禅位诏书,桓温不介意给足他面子。   太和五年十二月庚子,桓大司马依循古制,备下天子法驾,率同百官前往青溪里,群聚于琅琊王府前,伏身行大礼,恭迎司马昱入台城。   动静闹得极大,秦淮河南岸聚满闻讯而来的百姓,均是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北岸却是空空荡荡。   士族家主和有官位的郎君前往迎接新君,家中女眷事先得到吩咐,都是关门闭户,无一人乘车出门,以防“惊”到圣驾。   事关重大,最活泼的小娘子也知晓深浅,不会违背父兄的命令。   今日不过是枯坐府中,委实算不得什么。待到长成,将要面对的是为家族利益联姻。   在后世人看来,这种人生极端残忍。   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身为士族女郎,她们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一切,在必要的时候亦将担负起责任,作出必要的牺牲。   无论是和王献之琴瑟和鸣的郗道茂,还是对王凝之颇为失望的谢道韫,她们都是士族女郎的典范,身上彰显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桓容的府邸距琅琊王府不远。   得知桓大司马率百官迎接新帝,南康公主仅是点点头,未做出任何吩咐。随意挥退健仆,将盐渎送来的新绢放到一边,取下发间的一枚金钗,轻轻摇了摇。听着彩宝相击的悦耳之声,不由得笑出声音。   “那老奴可算是称心如意了。瓜儿那里怕会更不太平。”   “阿姊?”   南康公主侧身靠在榻边,笑道:“听说袁真留下不少好东西,仆兵均是善战之辈。如今袁峰留在盱眙,袁氏那边跳脚,人照样接不回来。为这,估计那老奴也不会甘心。”   李夫人展开两块绢布,放在一起比对颜色,柔声道:“听闻袁峰甚是早慧。”   “何止。从幽州传回的消息看,瓜儿没少费心思。我倒是想当面见见,看看袁真的孙子到底像不像他。”   至于袁瑾,已经是士族中的笑话,压根提都不用提。   南康公主转过身,挑出一匹流云花纹的彩绢,道:“这匹花色尚好,阿妹可做件新袄。”   李夫人脸颊微红,将绢布比在肩头,长睫微垂,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阿姊以为好?”   “好。”   “那我就做,穿给阿姊看。”顿了顿,李夫人故意道,“可惜没有相配的首饰。”   南康公主笑了,知晓对方是刻意逗趣,口中仍道:“阿妹不喜蔽髻,可新制两套彩宝首饰。瓜儿来信说,盐渎的匠人又有了新花样,无妨派人到坊中银楼看看。”   李夫人笑着颔首,选出合心的绢布,挥手让婢仆退下,亲自调制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姊,夫主昨日派人去了府内。”   “怎么说?”   “说是要接走马氏和慕容氏留在府内的人。”   “她们的人?”南康公主蹙眉,“她们哪来的人?”   李夫人只是笑,眉眼弯弯,娇媚异常。   斟酌两秒,南康公主隐约猜到原因,当即肃然神情,“阿妹,送香料的人都处置干净了?”   “阿姊放心,夫主查不到。”李夫人轻声道。   “那香不过是个引子。查到最后,反会查到天师道的丹药上去。再者,前岁夫主见了一个比丘尼,从她手里得了一样‘好’东西,长期服用照样会损伤元气。”   “话虽这样说,但不可不防。”   “我知。”李夫人凑近南康公主,红唇微启,吐气如兰,“阿姊,香是好香,任谁都查不出错来。单看怎么用,会否几味合在一起。”   两人正说话,又有健仆来报,言大司马率百官三请,琅琊王府终于打开大门。   “比我想得快。”南康公主冷笑一声,“看来,我那叔父也有几分等不及了。”   李夫人没有出声,执起放在一旁的金钗,理顺镶嵌彩宝的流苏,重新瓒回南康公主的鬓发之间。   流苏轻轻摇曳,晕出炫目的色泽。   看着那一团彩光,李夫人眸光微闪,缓缓的笑了。   “阿姊,这样才好。”   “阿妹说什么?”   “如果琅琊王真是完人,对权力无半分企图,事事任由大司马摆布,阿姊才该担心。”   “……也对。”   明白李夫人话中所指,南康公主舒展眉心,突然有些期待即将开场的好戏。   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正门大开,司马昱头戴平巾帻,身着素色单衣,冷风中不披大氅,不着蓑衣,独自行出王府,拜受玉玺,泪湿双颊,呜咽不止。   “陛下,废帝已去,延续皇统,承续宗庙社稷为重!”   司马昱不说话,只是面东而哭。   桓大司马同样眼含泪光,将一个“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知内情的人见到眼前一幕,必定会心生感动。   在场文武则不然。   面上陪着一起感动,口中高呼“宗庙社稷”,心下只剩“呵呵”二字。   就这样,司马昱含着眼泪,手捧玉玺,登上金辂,由百官迎入宫城。   百姓夹道拜迎,口称“万岁”。   入台城之后,司马昱换下单衣,改着帝服,上玄下赤,腰佩金玉带,侧悬宝剑,头戴十二旒冕,在乐声中升殿受朝,当殿发下旨意,改明年为咸安元年,大赦天下。   对桓温一心期盼,谢安等人担忧不已的九锡之礼,自始至终提也未提。   郁闷的不只是桓大司马。   褚太后似被彻底遗忘,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拜礼退出,新帝径直去了内殿,既未亲自到长乐宫走个过场,亦未派人去解释一番,做做面子。   华灯初上,褚太后独自坐在殿中,室内燃着火盆,周身却越来越凉,一直冷到骨子里。   桓大司马不过是一时心塞,只要手握军权,桓氏屹立不倒,就不担心司马昱会跳出掌心,过河拆桥。   褚太后却完全不同。   她的权利来自皇室。   新帝表明不待见她,宫中人惯会捧高踩低,想必日子不会太好过。   纵然是太后之尊,遇上要称“叔父”的皇帝,过往的手段都不再好用,唯有生生吞下这股郁气,暂时蛰伏,伴着孤灯和道经苦熬。   难言她是否后悔。   或者该说,犯下的错误太多,看错的人也太多,不知该从何悔起。   好在褚太后历经风雨,半生都在宫中度过,不会被一时的败局击倒。她会咬牙坚持下去,直到转机出现的那一天。   翻开道经,看着能倒背如流的文字,心绪依旧难定。   “早知今日……”   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或许仍会废除司马奕,仍然会向桓容下手。只不过,手段会更加隐蔽,更加毒辣,不会给前者任何反击的机会。   一阵冷风袭来,木窗洞开,殿中灯火被吹熄大半。   褚太后对着道经出神,玄色的袖摆在身侧铺展,映衬一室昏暗,仿佛漆黑的鸦羽,象征着不祥和危难。   阿讷带人送上新灯,垂首避开褚太后的目光,弯腰行礼,和众人一起退出殿外。   今夜的建康,又将落下一场大雨。   值得一提的是,秦策称王的日期,恰好同司马昱入主台城的日子撞到一起。   没有百官出迎、百姓夹道,也没有金辂入城,秦策仅是穿上衮冕高坐上首,受一干文武三拜,场面难免有几分寒酸。   由于儿子多在外地驻守,要么就是带兵打仗,对面的氐人很不老实,从最开始,秦策就没打算按照古礼操办,而是下令一切从简。   不是考虑到“威严”问题,估计连官员朝拜的程序都会省略,直接派人到各地走一走,告诉该知道的,从今天开始,秦策不再是坞堡堡主,而是意将逐鹿天下的秦王。   为何将国号定为秦?   秦策表示,身为始皇血脉,此乃理所当然。   对于氐人会不会心塞抗议,秦策全不在乎。   事实上,他早看苻坚和他老子不顺眼。一个胡族窃据中原,定秦为国号,遇上秦氏这个正主,不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怪事。   之前是四面皆敌,秦策腾不出手来。   现如今,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柔然正全力对付慕容评,慕容垂和慕容德在高句丽自立,吐谷浑和王猛的军队在沙州打生打死,东晋正忙着废帝改立,压根影响不到分毫。   秦策此时称王,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想要收拾氐人也有三分余力。   前提是能征召足够的将兵。   对于人手不足这件事,秦策也有几分牙疼。   不过问题总要解决。   称王之后,秦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军队追击燕国残兵,最好将他们都赶去北边。为达成目的,不惜接纳杂胡。   和桓容的小打小闹不同,秦策的动作很大。   无论原来归属何部,彼此之间存在何种源源,只要投靠过来,必须改换汉姓,重起汉名。   同时,小部落重新安置,邻居常会是以往的仇家。大部落全部打散,由近千变成一两百,又在仆兵的包围之下,谅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张禹等人出谋划策,时而带着部落首领围观几场针对叛徒的刑讯,等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再施以好处利诱,劝说夹杂威胁,命其全家搬入城内,不再随部落冲锋陷阵。   和部众分割开,予人以胆小怕死的形象,首领的权利很快就被架空,再不能服众。   依照张参军的谋划,不需太多时日,多数杂胡将被同化,尤其是生活在邺城附近的部落,速度更是快得超出想象。   秦氏的动作很快,秦璟率部曲抵达幽州时,邺城附近的杂胡已被收拢得差不多。   桓容得知消息,和荀宥相视苦笑。   “仲仁如何看?”   “秦氏所图非小。”荀宥神情肃然,当真有几分头疼,“明公同秦氏相交,务必要更加小心。”   “我知。”   桓容苦笑一声,想起那场雨夜,愈发感到不真实。   “这笔生意不好做了。”桓容捏了捏额心,心始终落不到实处,“秦氏连胡人都收,可见人口奇缺。如今业已称王,怕是更不会放流民南下。”   即便肯放开道路,价钱也不会便宜。   甚者,北方的汉人见到秦氏崛起,得其庇护,未必会乐意南下。   东晋名为汉家正统,说白了,也是从曹魏手里夺取的政权。再向前数,曹魏照样称得上逆臣。这样比较下来,反倒是秦氏更加“根正苗红”,值得托付。   “为难啊。”   左也不是,右也不成。   桓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想在乱世中走出一条路,何止比预期困难十倍。盟友背后捅刀,亲朋当面翻脸,全都不可避免。   要跨越的障碍实在太多,远不是扳倒渣爹就能顺心如意。   “明公无需太过担忧。”荀宥劝慰道,“秦四郎君既然南下,想必事情可以商谈。”   “希望如此吧。”   桓容闭上双眼,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因期待而升起的一丝绮念就此被现实压垮,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十二月下旬,秦璟率领一百骑兵进入临淮,直奔盱眙。   为避免麻烦,骑兵均做护卫打扮,赶着大车,和坞堡商队同行。   途中经过几处村落,发现人烟稀少,成丁多数不见,留下的妇人和老者却无半分愁苦之色,知晓商队有皮毛,纷纷取出绢布铜钱市货。   秦璟颇感惊奇,问过方知,临淮郡和淮南郡都在大兴土木,村落中的壮丁和流民都被吸纳做工,纵然粮食歉收,一家人也能填饱肚子。   “桓刺使下令开坊市,价格公道,寻来的山货猎物都有着落,粗布藤筐亦有人买。”   妇人性格爽利,一番讨价还价,硬是将价格压下半成,和邻居一起买下整张厚实的熊皮。顺势又买下两张狼皮,一张鹿皮,准备给家人做几件厚实的夹袄。   “这么大的熊,临淮可没有。”   “有也不敢打。”   一场交易下来,村人市得需要的货物,商队得到足够的消息。   想起数月前在幽州所见,秦璟不免心生触动,单手抚过马颈,眺望幽州方向,眸光渐深,心思难明。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幽州变化   天气虽冷,盱眙城内仍是人来人往,人喧马嘶,一派热闹景象。   秦璟一行入城时,恰好同两支吐谷浑商队遇上。因坞堡商队曾同其市货,彼此很快搭上话,开始一路同行。   和坞堡商队不同,吐谷浑商人不习惯用大车,加上路途遥远,货物特殊,多采用骏马和骆驼背负。   入城之后,骆驼之间会系上长绳,由专人看顾,确保队伍不会中途走散。   “凡入城商队,需看顾牲畜,遇有牲畜乱跑或赃污街道者,轻者罚绢,重者加倍。屡罚不改者,记入城内名簿,不许再入盱眙。”   明晃晃的告示贴在城门前,旁边还有被列为“拒绝往来户”的名单。   不懂汉文不要紧,有通晓胡语的文吏在旁解释,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漏听。既然懂得规矩,就不能以“不懂”的借口钻空子,试图逃避“罚款”。   两支吐谷浑商队都被罚过,而且还是重罚,对此心有余悸。   过城门之后,第一时间管好骆驼和骡马,甚至专门命奴仆跟在队伍后,清扫队伍过处,确保不被巡视的州兵抓个现行。   “不小心不行啊!”吐谷浑商人低声道。   “罚绢倒是不怕,比起市货所得不过是九牛一毛。就怕被记上名册,不许再入盱眙城。”   “怎么说?”秦璟开口问道。   “这里的好东西太多,运回国都能市上好价。”吐谷浑商人咂舌,“再则价格公平,税负也不重,旁处很难找这样的地方!”   “洛州亦有大市。”秦璟道。   吐谷浑商人摇摇头,不是和秦氏商队有过生意往来,又对秦璟印象不错,八成会像看傻子一样笑他。   “我晓得洛州那里不错,也去做过生意,可利润实在不高。”   “何以见得?”   “洛州地处北方,往来多是北地汉商,鲜卑和氐人,再有就是柔然和西域胡。他们手里的货物种类不多,我不甚感兴趣。更何况,每年都有类似的商队往来吐谷浑,根本市不出太高的价钱。”   “绢布倒是好,可惜价格太高。”另一名吐谷浑人插嘴道。   “就是这个道理!”   吐谷浑商人向四周看了看,指着开在道旁的食铺,对秦璟笑道:“瞧见没有,哪怕是同样的香料,盱眙做出的熏肉就是不同,味道更胜一筹。”   “对!这里的熏肉运回国,价钱都能翻上两番,何况还有价格更低的绢布、金银首饰,制作精良的工具,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   “可惜这边的工匠带不走。”   “就是啊。”   三支队伍一路行来,吐谷浑商人话匣子打开,不断叙说在盱眙廛肆中的见闻。提到海盐和绢布,更是翘起大拇指。   “这里的绢布花样鲜艳,很是难得。”吐谷浑商人道。   “虽说其他地方也能市绢,可惜价格太高,根本不能比。”   “自去岁以来,坊市里出现许多新奇玩意,之前见都没见过,几块木头做成的鸟能飞,马能跑,运回吐谷浑,在贵族首领中间都能卖上天价!”   秦璟一路听着,时而闪过几许沉思之色。和商人并行穿过长街,很快来到廛肆集中的西城。   考虑到各种原因,在重建盱眙时,桓容和相里兄弟商议,结合长安和建康的建筑风格,将四城重新规划,互相隔开,不使坊市和民居混杂。   城中没有水道,便以长街为间隔。廛肆和民舍之间设立篱门。日出开启,日落即关。   东城仍住士族豪强,彼此之间如何划分,桓容并不插手;   西城划归为主要的商业区,遍设大小市,近来还多出两座酒肆,招牌是三名善舞的西域胡姬,算是城内一景;   南城为州治所和刺使府所在,并设有三座大营,出入最为严格;   北城主要为百姓聚居,偶尔有商铺夹杂期间,多是些零散杂物和菜蔬,方便百姓日常所需,无需为一把青菜就跑去西城。   因盱眙商贸繁荣,往来的商队日渐增多,寻找生计的机会也越来越多,附近的村民陆续涌来。   城内实在住不开,便有人出主意,由县衙出面,仿效建康的布局,在城外建设“里”,以供村人暂时落脚。   目前已有北城外的马头里和常山里,西城外的石鳌里,以及正在建设的茅山里。   日子久了,暂时落脚便成了常住,许多人在城内寻得生计,干脆把家人接来,就此在里中定居。   因定居者越来越多,治安一度成为问题。   里中合议,推举长者和贤德之人入州治所备案,重新录籍,方便人员管理。   留下的村庄并未荒废,有临州赶来的流民借此住宿甚至定居,自然不缺少人气。   因要建造的屋舍太多,加上世道不太平,里外还要搭建高墙,架设篱门,所需的劳力自然就多。这便是秦璟路过村庄时,村中只剩老幼妇孺的主要原因之一。   同时,临近年尾,由州治所下令,盱眙县衙各处张贴告示,广告明年春耕诸事。并派里吏往各处走访,宣告刺使德政。   “自明岁起,无论家中丁口,凡开垦荒田两亩,官衙发下粮种,免三年粮税。”   “开垦荒田五亩以上者,粮种耕具俱发。春耕期间,可以半匹粗布并一斛粟米租耕牛整月。”   “开荒十亩以上者,除以上便利,明岁可凭地约至州治所市牛犊,价为粗布两匹并粟米两斛。”   政策一经宣扬,震惊的不只是百姓,更有邻州的治所和豪强。   不提豫州,远在江州的桓冲得知消息,特地派人前来询问,消息是否确实。如果是真的,桓容哪来这么多的耕牛。并亲笔写成书信,字里行间暗示,看在北伐相助的份上,能不能匀给叔父几头?   不管桓冲有此表现。   对农人来说,耕牛是极其珍贵的财产。桓冲身家的确丰厚,半点不亚于桓容。但即使有钱,也不可能转眼买来几百头耕牛。   所以,幽州如此大手笔,不得不让众人惊讶,同时又有些眼红。   对于此事,桓容并未多做解释,只是答应给桓冲一批耕牛,按照建康市价,既没打折也没加钱。   桓冲很是感激,送钱的速度极快。同时又不死心,继续向桓容打探原因。可惜后者始终三缄其口,明白表示,想要耕牛就最好别问原因。   事实上,桓容压根没法解释。   难道和桓冲说,桓祎在海里撒欢,胆子越来越大,行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竟然找到了往来朝鲜半岛的商道?还是说石劭发现商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和慕容垂做起了生意?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慕容冲惦记着桓容的脑袋,对盐渎商队本能抵触。   慕容垂则想进一步在高句丽稳固政权,对这笔生意很是心动。   今非昔比,慕容垂不再是单纯的将领,而是一国之主。想要将攻占的领土攥紧,大力收拢军心民心,仅靠段氏和抢来的财产并不够。   于是乎,遇上石劭递来的橄榄枝,慕容垂力排众议,不惜和慕容德拍桌子,坚决要做这笔生意。   高句丽、百济先后被打下,只剩新罗苟延残喘。   慕容垂说服慕容德,按照石劭的要求搜集货物,在百济装船。反正是无本的买卖,换来多少都是赚!   通过这趟海上贸易,慕容垂得到急需的金银和绢布,并且获得一批燕国出产的铠甲武器。   虽说武器多数残破,并且破得相当一致,经过修补总好过骨器和青铜器。对上秦氏仆兵没有太大胜算,震慑高句丽和百济不成问题。   石劭借机收获一批耕牛,以及大量的人参和药材。   运回盐渎之后,耕牛留下,药材选出最好的部分,其余全部市往南地。一来一去,刨除除本钱和损耗,所得利润高到不可思议。   桓祎就此改变兴趣,不再每日出海寻找大鱼,而是希望能再找几个冤大头,为桓容多赚几座钱山。   “阿弟执掌一州,钱不嫌多!”   桓容知晓此事,当即给石劭下了死命,明年四月之前不许桓祎再出海。   凭借盐渎现有的几艘海船,往来朝鲜半岛已是足够惊险,说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想要再往外走,不是等着被海浪拍吗?   之前只是在“小范围”溜达,都能溜达到朝鲜半岛,真让桓祎撒丫子飞跑,难保不会跑去爪哇,甚至提前发现马六甲。   故而,无论桓祎多沮丧,桓容咬定不松口。实在看他可怜,才许他往临近的岛屿走了两趟。再远绝对不行!   收到盐渎送来的耕牛,为保证开荒顺利,桓容更高价和吐谷浑达成契约,做起了人口买卖。   北方的乌孙部落擅长养牛,桓容得知之后,不惜血本,硬是从吐谷浑人手里买下十几个乌孙奴隶,带到幽州专门养牛。   至于这批乌孙人的来历,桓容无心去问。   乱世之中没有桃花源,并非只有汉人朝不保夕。   有了耕牛不算,桓容对农具很不满意,和公输长书信往来,提出不少建议。虽然多数没用,少数却能给后者灵感。   公输长受到触动,带着徒弟忙活数日,在长直辕犁和蔚犁的基础上,竟然造出了曲辕犁!   就外观而言,和唐代的版本有一定区别,仍足够轻便耐用,大大减轻了农人的负担。   新犁一经试用,很快广受赞誉,大获好评。   可惜造犁需要用到一定数量的铁,这对桓容来说又是个不小的问题。但桓刺使下定决心,为了幽州的发展,他拼了!   不就是铁吗?   用钱砸!   砸不成他照样有底牌,顶多多吃几桶饭!   就时下各方势力而言,铁多用来制造兵器。大规模打造农具,简直想都不敢想。   农具打造出来,用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无偿分给百姓,鼓励开荒种田,简直是脑袋进水了!难道不怕田地开垦出来,被别人直接抢走,趁机摘了果子?   纵观整个东晋,除了桓容,大概没人有这样的胆子,敢下这般决心。   穿过两条长街,三支队伍抵达西城。   吐谷浑商人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的找到设在坊门附近的值房,递交身份木牌,领取入市的凭证和交税的的官文。随后同秦璟告别,领着队伍进入坊内,分别赶往牛马市和珠宝市,打算尽快将货物出手,再往布市市货。   秦璟站在坊门前,看过文吏分发木牌和官文,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候片刻,见有市完货的商人从坊内走出,依官文交税并盖上手印,文吏装满一只钱箱立即封好,不禁挑了挑眉。   驻足太久,自然引起文吏的怀疑。为免横生枝节,部曲出声提醒。   “郎君,该走了。”   “好。”   秦璟点点头,吩咐部曲上前领取木牌,部分人往坊内市货,仔细了解一下如何运作。率余下人跃身上马,前往南城的刺使府。   彼时,桓容刚为袁峰讲过诗经,命婢仆送上一盘炸糕,让他在一旁稍歇。   荀宥和钟琳联袂前来,商议在城内设立书院。   “城内户数超过三千,且有百姓不断聚集。坊市规划已成,明公德政既行,是时进一步收拢人心。”   听到荀宥的话,桓容沉思片刻,展开书册细看。   为州内安稳,桓容没有大开杀戒,将豪强铲除干净,而是杀鸡儆猴,灭掉朱氏,拉拢余下的吴姓。   最初效果一般,这些士族豪强个顶个的狡猾,都不愿轻易入套。哪怕抛出“临淮太守”这个饵料,也是收效甚微。   直至桓容拿下临淮,将袁峰接回盱眙,展示过强力的肱二头肌和八块腹肌,众人的态度才有所软化。   紧接着,曲辕犁横空出世,城内贸易极大繁荣,甚至传出刺使掌握海上商路的消息,这些士族豪强一番合计,终于坐不住了。   见到找上门来的几位家主,桓容不禁有些无语。   早知道事情这么简单,还玩什么以礼服人,直接用钱砸多爽快!   桓刺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临淮的吴姓士族有样学样,相继服软。   归根结底,总不能和钱过不去。   以临淮和淮南为首,整个幽州开始向桓刺使无限靠拢。   之前还要费一番力气,如今压根不用麻烦,带上某某世交故友的书信,摆出各种利益好处,甭管多难搞的倔老头,眨眼就能解决。   提起倔老头,桓容就是一阵牙酸。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幽州之内藏着巨宝。   《孤愤》、《五蠹》太陌生,韩非子总该听说过?   某个倔到令人发指的老头,就继承了这位大能的法家学说,家中还藏着战国流传下来的典籍孤本!   得知这个情况,桓容当时就愣住了。   太玄幻了有没有?   他只想挖个水晶矿,出来的全是粉钻算怎么回事?   如此一来,桓容的思路又开始转变。   捡漏属于撞大运,谁知哪天运气就会耗尽。与其到时麻爪,不如从源头解决,借助现有的资源在州内兴办学校,尝试自己培养人才。   盐渎的官吏考核渐渐走上轨道,盱眙尚没有实行,   一来是条件不允许,士族豪强刚刚投靠,万一以为桓容是要过河拆桥,那可就大大不美;   二来就是人才不充裕。   别看盱眙的户数超过盐渎,又捡到倔老头这个大漏,但因同燕国接壤,出产的多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想找几个荀宥钟琳乃至贾秉一类的谋士,实在很有难度。   几经考虑,桓容决心办学,人才从娃娃抓起。   若非此时不宜张贴标语,恐会惊世骇俗,桓容肯定会派人在城内各处刷漆,并且拉起横幅:多生孩子多开荒,生活富裕奔小康!   华夏标语之精深,未能穷尽也。   荀宥和钟琳很能体会桓容的心情,后者刚提出办学,两人就拍案叫好。   在桓容思考大框架的时候,两人已拿出具体方针,连办学的地点和师资力量一并解决,只需桓容签字盖印,不超过半月,学院就能在盱眙开张。   “是为官学,即无需学资。每日一膳,夏授单衣,冬授裘袄。”   看着纸上的几行大字,桓容眨眼,再眨眼。不是深知两人底细,九成会以为遇上穿越同胞。   “明公再往后看。”钟琳笑道。   桓容挑眉,又翻过一页。   只见上面陈列数项,可归纳总结为一个中心思想:凡自官学毕业的生员,需牢记刺使德政。   没有桓容,就没有官学,没有官学,他们就不能读书认字,学得一门求生本领。故而,毕业之后,最好能投身幽州建设,方不负这份恩德。   若是反其道行之,投靠到桓容的敌对阵营,甭管才学多高,略微放出口风,名声都会降到谷底。   这和半路投靠的人才完全不同。   他们的一切都是桓容给予,反过来和桓容为敌,绝对的忘恩负义,世人的口水都会将他们淹死,家人族人亦不屑与之为伍。   当然,真是不要名声的小人,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知晓感恩,也晓得礼义廉耻。   不要十成,只要七成的学子留在幽州,桓容再不愁无人可用。那些离开的幽州的,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成为桓刺使刷声望的途径。   而他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绢布铜钱而已。   桓容放下书册,咬住腮帮。   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千万别仗着熟悉历史就和古人玩阴谋手段,尤其是乱世中的谋士。   比心智比狠辣,比果决比刚毅,真心只有被碾压的份。   不等桓容感叹完,袁峰放下吃到一半的炸糕,开口道:“阿兄,如果办起官学,我可否入学?”   桓容诧异转头,见袁峰不是随便说说,不禁眉心微蹙。   “为何?”   一个高考满分的学霸偏要到小学里深造,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没有兄弟姊妹,自懂事以来,身边只有保母和婢仆。”   简言之,没有小伙伴,很是寂寞。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同时皱眉。   换做别人,或许能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两人从未将袁峰视为寻常孩童,都以为这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试探桓容是否言行一致,真如之前保证,会培养他长大,进而归还袁真留下的财产。   “明公……”   “好。”   没等荀宥将话说完,桓容已笑着点头,将袁峰拉到身边,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不过,去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中途感到无聊,可别回来向我抱怨。”   “诺!”   袁峰用力点头,绽开笑脸。   与此同时,秦璟一行抵达刺使府,在门前翻身下马。   部曲上前叩门,道明身份,并递上桓容亲笔书信。   少顷,府门大开,桓容亲自出迎。   时隔数月,两人再见,往事历历在目,心头微有触动,表情却不露分毫。   拱手揖礼,寒暄几句之后,桓容笑着当先引路,仿佛之前的担忧和焦虑都不曾存在。   “秦兄请。”。   “容弟客气。”   察觉桓容态度间的变化,秦璟的脚步顿了一下。再抬眼,笑容虽然未变,心思已截然不同。 第一百三十九章 秦璟的提议   秦璟此行的目的,桓容一清二楚,彼此麾下也是心知肚明。   考虑到秦策业已称王,雄踞数州,同晋朝的关系十分微妙,荀宥请示桓容,尽量封锁消息,严令刺使府上下不许刺探,更不许将来人的身份透露半分。   秦雷等人事先已得知情况,并非着急前来,仍安心留在城内大营,只等秦璟派人来召。   倒是从洛州调来的仆兵略有些等不及。   比起秦雷等人,他们多数有家有口,现居于武乡等郡。   抵达幽州之后,久未曾与家人通信,心中十分挂念。秦璟一行的到来,是唯一能知晓家人近况的途径,自然会有几分心焦。如果背生双翼,怕会立即飞回家中,就为见妻小一面。   对于众人的心思,桓容也是无奈。反正兵已经练得差不多,该偷师的也已经完成任务。如果真心想走,那就直接放行。   别说他没打算将人留下,就是想留,估计也留不住。   有家小牵挂,生出二心的可能极低。纵然真有转投之人,可将心比心,连亲人都不顾,又有谁敢放心任用?   归根结底,秦氏从最开始就做了提防。   该偿还的人情不会忘,该付出的代价不会抵赖,但不会因为人情就赔了本钱,将精锐仆兵留给桓容。   无所谓小人之心。   换成桓容,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秦璟入府之后,桓容特地命人设宴款待。   临近傍晚,冷风骤起,天色越趋昏暗。   客室中,手臂粗的三足灯立在墙边,火光通亮,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却始终没有半点烟火气。   桓容欲将秦璟让到上首,后者坚辞不受,坐到右侧第一位。   考虑到秦璟的身份,州治所的官员均未被邀请,连临淮太守都未列席。席上仅有荀宥钟琳等国官,以及秦璟带来的谋士武将。   众人觥筹交错,互道祝词。一时间酒香弥漫,气氛更显得热烈。   宴席之上,除了炙肉烤鱼,还有几碟碧绿的蔬菜。不是凑数的葱和芫荽,而是从暖室中培育出的青菜。另外还有一碟平菇,用新法烧制,加了高汤,很合众人胃口。   身为主人,桓容举觞遥祝,同秦璟共饮三杯。   虽然酒的度数不高,滋味似蜜水一样,桓容依旧红了双颊,笑意略显朦胧。   “容不胜酒力,秦兄见谅。”   “无妨。”   秦璟已经换下染尘的斗篷和外袍,此刻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金玉带,下缀一枚玉环。玉色墨绿近黑,缠绕扭成股的金丝,在灯火中莹莹闪烁,映衬玄色布料,别有一股神秘色彩。   桓容轻轻摇头,品尝着留在口齿间的酒香,感觉略有些复杂。   “早闻盐渎美酒盛名,今能举觞共饮,一偿夙日之愿,实乃平生幸事。容弟盛情,璟不胜感激!”   说话间,秦璟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修长的手指托起墨色羽觞,白得近似透明。   清冽的酒水倾倒而出,浸湿红唇。唯有一丝沿着嘴角滑落,在喉结上下滚动时,描摹过下颌的线条,染上绣着祥云的衣领。   “秦兄客气。”桓容神情微顿,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奈何十几双眼睛看着,不好当面开口询问,只能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秦璟放下羽觞,瞥见桓容泛红的耳尖,不觉勾起嘴角,眼角眉梢带着道不尽的魅惑。   或许是饮了酒的关系,也或许是其他,本就醇厚的嗓音比往日略低,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印出扇形阴影,恰好遮去眼底浸染的笑意。   桓容咳嗽一声,不太自然的转过头,向陪侍的阿黍颔首。   后者恭声应诺,放下酒勺,轻轻拍了拍手。   廊下忽起乐声,一阵香风涌入室内,六名身着彩衣的舞女鱼贯而入,福身盈盈下拜,伴随着鼓瑟琴韵,舒展玉臂,弯下细腰,在席间旋转飞舞。   彩裙飞舞间,清亮的歌声伴着乐音响起,声调悠长,穿透带着冷雨的寒风,刺破酒水烛光烘托的暖意。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鞸琫有珌。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既同。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这是《诗经》中《小雅甫田之什》中的一首,言周天子会诸侯讲武事,赞扬天子能严命诸侯,整顿军纪,赏善罚恶,保卫家国。   在酒宴上吟诵诗经章句是为雅事,为士族共举。   问题在于,秦氏在北方称王,雄踞数地,桓容身为晋臣,如今也有登极之意。这首诗的出现太过“凑巧”,未免饱含深意,引人深思。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至尾音处忽然变得高亢。   舞女合成一队,面向而立。倏尔腰肢下弯,长袖裙摆一并铺展,似一朵绽放的鲜花。   鼓瑟之声渐缓,终至不闻。仅留琴音袅袅,绕梁不去。   最后一缕琴音消散,舞女轻盈起身,其中两人款步上前,手托羽觞,一觞奉于桓容,一觞献于秦璟。   “请使君满饮!”   美人声音清脆,犹如山间清唱的黄莺。   鸦羽般的发挽成高髻,额前垂落一线流苏,末端点缀莹白的珍珠,恰好落于眉心。   眉如远山,凤目流转,眼尾腮边均染上胭脂。红唇饱满,说话时似有甜香四溢。未知是酒香,还是美人身上的脂粉。   桓容接过羽觞,遥向秦璟示意。后者颔首,面上带笑,只在美人落座时微微眯眼。   不知为何,桓容忽觉背后冷意蹿升,下意识打了个机灵,朦胧的酒意瞬间去了大半。   “请!”   两人同时仰首,将美酒饮尽。   “好!”   宴上众人齐声喝彩,一名秦璟带来的武将走出席位,抱拳道:“逢此佳宴,仆愿舞剑助兴。”   桓容看向秦璟,眉尾轻挑,似笑非笑,好似在问:秦兄安排的?   秦璟回以浅笑,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再次向桓容举杯,容弟且看便是。   桓容:“……”   这里是他的地盘,自然不担心来一场“项庄舞剑”。可是,诗经刚刚唱完,对方就来这一手,说不是针锋相对……谁信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划出道来,无论对方做出什么反应,都必须接下。   桓容无声的笑了笑,当即转开目光,令美人舀满一觞酒,送到舞剑的武将面前。   “壮士请!”   “谢桓使君!”   武将抱拳行礼,没有半点客气,接过羽觞一饮而尽。   随即抽出健仆递上的佩剑,长吟一声,剑指向天,带起一阵冷风。距离五六步远,都觉锋锐冰冷,寒光袭人。   “好!”   武将目带寒光,剑声嗡鸣不绝,周身煞气纵横。仿如身陷敌阵,正在奋力搏杀,而非处于宴席之上。   众人齐声叫好,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浑似在比嗓门。   见荀宥竟拍起矮桌,钟琳干脆倒过羽觞敲击,桓容微感汗意。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   大家只是单纯欣赏,并不存在争锋之意?   好吧,傻子都不会相信。   寒光闪过,武将收剑入鞘,叫好声几乎震破屋顶。   擅长用刀的钱实不在,典魁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过,猛然站起身,抱拳道:“仆有些许膂力,愿为酒宴助兴!”   话音落下,典魁大步走到室外,无视飞来的冷雨,将长袍解开,露出健壮的胸膛和岩石般的双臂。   “取磨盘来!”   听到这句话,桓容嘴角微抽,当真很想捂脸。   别人宴上舞剑助兴,无论是听是看,都很高大上。追索古籍,能找出的典故超出一个巴掌。自家倒好,举磨盘!   后世人读到这段会怎么想?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典魁举磨,为争颜面?   不成,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塞。   桓容举起羽觞,满满饮下一觞,很想就此醉一场,眼不见为净。偏偏人品爆发,没有半点醉意,视力愈发的好,想不看都不成。   秦璟扫过廊下,视线转向桓容,手指轻抚羽觞边缘,表情很值得玩味。   “秦兄看什么?”桓容肃然问道。   输人不输阵!   举磨盘怎么了?照样是能耐!   “没什么。”秦璟口中否认,嘴角却可疑的向上翘。   桓容全当看不见,长袖一甩,直接绕过矮桌,率先行到廊下,为自家人呐喊助威。   有桓使君带头,荀宥钟琳自然不会落后。彭城众人看向秦璟,得后者示意,也纷纷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数个大小不等的磨盘已排列院中。典魁将长袍掖在腰间,长袖打了个活结,弯腰抱起一块足有百斤的磨盘,轻松举过头顶。   “起!”   “好!”   众人轰然叫好,拊掌称赞道:“有熊罴之力,真壮士也!”   桓容默默退后两步。   熊罴?   就当下而言,这算得上称赞……吧?   典魁嘿了一声,丢下磨盘,砸出一声钝响。旋后走到嵌有铁链的两块圆石前,将铁链一端缠在臂上,手指牢牢攥住链上的孔隙。   “起!”   嗖嗖几声,两块圆石凌空而起,顺着铁链甩出,被舞得虎虎生风。   圆石的转速越来越快,典魁气沉丹田,纹丝不动,活似个人形风车。到最后,冷风都被带偏方向,夹着雨水扑向四面八方。   典魁这番表现十足惊艳。然而,在场并非人人服气。   秦璟麾下又走出一人,复姓夏侯,单名硕,一样的身高九尺,腰粗十围,胳膊比桓容大腿都粗,体重超过两百斤,看起来就是个猛士。   “某来试一试!”   夏侯硕一样不惧冬寒,除下上衣,现出岩山样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   或许是酒力上头,也或许心口憋着气,誓要比出个高下,众人再次轰然叫好,催着两人比一比。   桓容再退半步,默然无语。   好好一场酒宴,饮酒观舞,再来几首诗经,何等的雅事。结果倒好,诗经没唱两首,直接下场舞剑!   舞剑也就算了,轮班举磨盘算怎么回事?   眼见典魁和夏侯硕各踞一方,手中握着铁链,齐声大喝,将百斤重的磨盘舞得虎虎生风,桓容莫名的感到无奈。   见两人一边甩铁链一边做出花样动作,要么侧身迈步,要么将磨盘抡过头顶,桓容仰头望天,完全不想再多说什么。   好不容易想玩一把文雅,体验一下魏晋风流,结果呢?   他果然没有高大上的命!   “容弟可是醉了?”   “啊?”   桓容正自悲催,耳边忽然感到一阵温热。下意识抓了抓耳垂,转过头,赫然发现,秦璟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侧。   这是什么情况?   “容弟可是醉了?”   “……”他醉不醉,需要靠得怎么近?要不要注意一下影响!   见桓容瞪眼不说话,秦璟笑意更盛,状似还要靠近。吓得桓刺使倒退两大步,险些撞到身后的矮桌。   好在众人酒意上冲,热血沸腾,注意力都被两个人形兵器吸引,自然没留意身后状况。   看到这一幕的,例如阿黍,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桓容不唤人就继续做背景。只是打定主意,日后给建康送信,需得留心备注一下,让公主殿下心中有底。   秦璟见好就收,不打算真的惹恼桓容。侧身退开半步,将羽觞放下,笑道:“容弟之前来信,曾提及北方流民之事。”   桓容不提防,没料到话题转变如此之快。不过,秦璟既然提及此事,想必心中已有章程,无妨顺势接下去,探一探对方的真意。   “弟确有此意。”桓容到,“如信中所言,以盐换人,兄长以为如何?”   “不是不可。”秦璟顿了顿,看向桓容,沉声道,“然家君日前下令收拢流民,璟纵然放开彭城通路,南下的流民也不会太多。”   桓容蹙眉。   秦璟没有夸大,实情确是如此。   秦策称王之后,为巩固政权,肯定要将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彻底驱逐。攻下燕国全境后,和氐人一战不可避免。   不久前,逃亡沙州的张凉世子送出消息,希望秦氏能在边境牵制氐人,容他借路逃生。   这一桩桩一件件绝非儿戏,都需大量兵力。   秦氏开始接纳杂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流民数量不足,补充的仆兵数量不及预期。秦策实在无法,只能容许杂胡改姓归汉,加入仆兵队伍。   “攻下邺城之后,我曾命人提审鲜卑官员,查阅燕境内的户数。”   说到这里,秦璟转过头,神情变得严肃。   “记录簿册被毁,但据鲜卑官员口述,不计佃户和荫户,汉胡并数刚过百万。除去胡人,记入户籍的汉户不过几十万。”   这个数字未必准确,毕竟还有大量的流民和杂胡,佃户和荫户更非小数目。但也很能说明问题。   慕容鲜卑的实力已经不低,国内仍是这个状况,推及整个北方,可以想见,汉人的数量少到什么地步。   桓容沉默了。   自汉末黄巾之乱,再到三国鼎立,曹魏两晋,至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天灾人祸并行,华夏人口急剧缩减,东晋统计户数,竟不及汉朝一个大郡!   这样的惨祸古来少有。   说之令人心痛,却是无法掩盖的现实。   桓容明白秦璟在暗示什么。   秦氏坞堡不同往昔,为巩固政权,掌控辖地,必须大量扩充兵力。为了养活军队人口,势必要开荒耕种。   此外,任用官员,筑造城防,提防慕容鲜卑反扑,同样的是重中之重。   和桓容一样,目前的秦氏坞堡只会嫌人少,不会嫌人多。想要收拢人心,将人留住,除了封锁边界,肯定会给出优渥的条件。   分田分地是必须,军饷工钱绝不会吝啬。只要有真才实干,官位更不在话下。   桓容能给的,秦策一样能。桓容不能给的,秦策也能!毕竟秦策已为一国之主,而桓容不过是地方诸侯,名义上仍为晋朝臣子,凡事不能太过出格。   想明其中关窍,桓容突然感到后悔,他不该“请”秦璟走这一趟。对方探明盱眙的虚实,知晓吸引流民的手段,难保不会仿照实行。   如此一来,他仅存的优势也会荡然无存。   当然,就商业而言,秦璟未必能占据优势。但对方手里有兵,有更广大的地盘,真要拼实力,桓容未必是对手。   后悔之意越来越深。   “引狼入室”四个大字当头砸下,桓容嘴里发苦,心中更苦。   灭口?   这个难度太高,委实不可行。   看出桓容的沮丧,秦璟话锋一转,道:“容弟可曾想过,并非家君辖下才有流民。”   恩?   一念闪过脑海,桓容看向秦璟,表情带着怀疑,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苻坚。”   秦璟道出两个字,等着桓容的反应。   苻坚,氐人?   “秦兄是说从氐人那里下手?”   “对。”   “可氐人国力不弱,且有王猛在朝出谋划策,未必能轻易得手。”   “我闻容弟曾与吐谷浑人市货。”秦璟点出桓容曾做的那笔人口买卖,笑道,“如今大可仿效而行。”   桓容表情微僵。   这事连渣爹都不知道,秦璟是怎么知道的?   这人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抛开之前的心动,桓容突然间生出“灭口”的冲动。   “容弟不妨考虑。”似未察觉桓容表情中的变化,秦璟继续道,“吐谷浑,龟兹,疏勒,于阗。这些胡商都可往来氐人部落,同其定契,实是大有可为。”   “如秦兄所言,这样的生意大有可为,秦氏为何不做?”桓容没有立即咬钩,依旧怀疑的看着秦璟。   真能通过买卖解决,为何秦氏不下手?   “此前未有所需,此后碍于氐人就在临侧,风险太大。”   细思秦璟所言,桓容终于恍然。   就疆域而言,秦氏坞堡之前被胡人夹在中间,四面楚歌。如今打下邺城,西同氐人接壤,南与东晋比邻,北面是柔然,东面就是大海。   胡商入境,必须经过柔然和氐秦,要么就是绕道东晋。   说句不好听的,晋朝的军力一般,贸易却高踞各国顶峰。有时间绕路,远不如就地交易,说不定利润更高。   这样的地理位置,决定了秦氏很难做人口买卖。没有胡商愿意担负太大的生命风险,利润再高也不可能。   桓容则不然。   东晋和吐谷浑直接接壤,和氐人也有生意往来。只要给出足够的“路费”,吐谷浑商人能顺利进入幽州,哪怕是从苻坚的地界走过,都不会遇到太多的阻拦。   想通这一点,桓容突然笑了。   如今来看,不是他求人,而是秦璟有求于他。   虽不至于漫天要价,但是,能趁机要到的好处必定不少。该怎么把握尺度,端看是想做一锤子买卖,还是细水长流,将生意持续下去。   就长远来看,明显第二种更加合算。   不过,为取得最佳利益,还是要和荀宥钟琳商量一番。   如果贾秉在就好了。   桓容颇为惋惜。   论起挥刀子割肉,这位明显更加在行。   “秦兄见谅,容不胜酒力,此刻头脑混沌,无法就此事详谈。可否留到明日再叙?”   “好。”秦璟点头,突然俯身靠近,手指擦过桓容的眼角,低声道,“我观容弟面有疲色,当好生休息才是。本欲同弟并膝而卧,秉烛夜谈,如此只能罢了。”   桓容:“……”   这何止是不注意影响,简直是不要脸!   雨夜舞剑的大好青年呢?   化成蝴蝶飞走了? 第一百四十章 合作   酒宴当晚,幽州守将和彭城文武相见恨晚,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和切磋。   从原地举磨到抡飞巨石,甚至有人倒拔古木,花样百出,引来阵阵叫好惊叹。   实在分不出胜负,干脆执起刀兵打上一场。借着酒劲,双方都没留手。虽未闹出人命,几片青紫和划伤却不可避免,院中的草木更是遭逢大难。   饶是如此,气氛依旧“融洽”,双方的关系更显得“亲近”。   典魁和夏侯硕伤得最重,一个青了眼眶,一个肿了左脸,偏偏勾肩搭背,对坐畅谈,喝得酩酊大醉。   虽说搭在肩膀的手臂暗中用力,手指也扣得太紧,一番哥俩好之后,都有脱臼的嫌疑,惺惺相惜之情仍不减分毫。   眼见这番奇景,桓容莫名的感叹一声,武将的世界,凡夫俗子当真不懂。   夜半时分,酒宴结束。   喧闹声渐消,众人都是醉意朦胧,脚步不稳的散去。   天空中阴云密布,雨水中夹杂着雪子,飘飘洒洒覆盖整个盱眙。   城头之上,轮值的州兵穿着厚袄,喝着热汤,在箭楼里短暂休息。遇上锣声响起,立即将汤底一口饮尽,放下陶碗,起身跺跺脚,带着一股子暖意推门而出。   “嘶——”   南方的冬日不似北地干冷,而是透骨的湿冷。没有鹅毛大雪,照样能冻得人脸色发青。   “这雨雪怕要下个整夜。”   州兵嘟囔一声,紧了紧厚袄,随手关上木门,迈步走进风雨之中。   城墙上火光闪烁,时而被雨水浇熄,又会被立刻燃起。   城内静悄悄,不见白日的喧闹。   四城的坊门和篱门均已落下,除了披着蓑衣的更夫,仅有巡城的私兵偶尔走过。皮靴踏在青石路上,带起声声钝响。   北城大营中,秦雷等人未得命令,睡得十分安稳。思念家人的秦氏仆兵则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压下烦躁,势必要睁眼到天亮。   冷风呼啸而过,雨雪越来越大。   刚搬入新居不久的流民躺在榻上,闭眼听着窗外的风声,感受着这一刻的温暖,思及常年无家可归,仅能靠枯叶抵挡寒风的艰辛,不由得潸然泪下,顷刻染湿麦麸装填的布枕。   刺使府内,婢仆忙着清理客室,灯光许久未灭。   桓容回到内室,随意披上斗篷,信步行至窗前,感受着冰冷的夜风,酒意消散大半,昏沉的头脑清醒许多。   “氐人,苻坚。”   口中喃喃念着,白皙的手指扣住窗棱,捻起一粒雪白的冰晶。   看着冰晶在掌中融化,最终变成一小滩雪水,桓容勾起嘴角,缓缓的合拢五指。   “郎君,当心着凉。”阿黍捧着三足灯走进内室,见木窗大开,桓容站在窗前吹风,不赞同的皱起眉心。   “前日刚头疼,只说医者熬的药苦,郎君又不肯留心……”   不等阿黍念完,桓容苦笑着转过身,取过布巾擦净雪水,道:“阿黍,我晓得了。”   “郎君晓得就好。”   阿黍没有再念,表情中仍带着不信。决定早起熬煮姜汤,务必不能让桓容生病。   如果知道阿黍的念头,桓容必会泪流满面。   汤药苦,姜汤辣。   两相对比,真说不好哪个更难入口。   “天色已晚,郎君早些歇息吧。”   放下三足灯,阿黍走到窗前,仔细的合拢木窗,并没有彻底关严,而是留下一条细缝。   屏风外,两个婢仆点燃火盆。   纵然室内铺着地龙,每夜仍会燃起火盆。木炭在盆中燃烧,弥漫融融暖意,烟气却少之又少,丝毫不会呛鼻。   起初是因为桓容体弱,阿黍不放心。按照她的观点,无论如何,热点总比冷了强。   日子长了,桓容渐渐习惯,哪天不见火盆,反倒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待桓容上榻安枕,阿黍熄灭灯火,缓步绕过屏风,对婢仆道:“一人守一个时辰,不得让炭火熄灭,也不可将窗门关严。”   “诺!”   “郎君有唤方可靠近。”   “诺!”   婢仆齐声应诺。   之前有同伴被送出盱眙,全家都被罚为田奴,几代不得放籍,就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即便之前存着攀高枝的心思,如今也被吓掉八九分。   顶着阿黍凌厉的视线,两个婢仆垂着头,下巴抵在胸前,唯唯应声。就差当面立誓,绝不敢靠近桓容分毫。   “明白就好。”   阿黍满意的点点头,命她二人继续看顾火盆,转身走向侧室,打算趁天亮前小憩片刻。   客厢内,秦璟并未入睡。   三足灯仅留下一盏,微光如豆。室内一片昏暗,火盆内不时传出轻微爆响。   实在是过于温暖,暖得他不习惯。   秦璟不由得苦笑。   仰躺在榻上,黑发似绸缎铺展。深邃的眸子望向帐顶,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随后闭上眼,翻过身,强迫自己入眠。   冷风呼啸整夜。   翌日清晨,廊檐下结成一排冰棱。   桓容用过早膳,被迫喝下半碗姜汤。一口气吃下整盘蜜饯,嘴里仍残存着辣味。   “阿黍,我真的没事。明日就不用煮姜汤了。”   一边说,桓容一边站起身。   婢仆立即捧上斗篷,仔细的披在桓容身上。   斗篷是由狼皮所制,难得工巧奴手艺精湛,依着毛色纹路缝合,色泽过渡间浑然天成,哪怕只是衬里,也看不出半点拼凑的痕迹。   沿着领口镶嵌一圈黑色的皮毛,既能保暖又十分舒适。   桓容认不出种类,但就长短和柔软程度而言,绝不会是狼毛。   走出房门,立刻有阳光洒落。   桓容眯起眼,仰头望向天空。发现乌云尽数散去,心情也随之开朗,不觉露出笑容。   黑色的皮毛围住脖颈,略微遮住一点下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片紫光,映衬俊秀的面容,彰显神秘典雅。   少年行在廊下,为免沾湿鞋袜,脚底踏着稍大的木屐。嗒嗒的脚步声传出,引来婢仆好奇的视线。仅仅只是一眼,就不由得红了双颊。   “郎君愈发俊了。”   “嘘——”阿黍可就在门边!   “啊!”发出感叹的婢仆忙捂住嘴。   “快干活吧。”   婢仆间的骚动并未引起桓容注意。   今天心情好,精神也足,半点没有宿醉的症状。桓刺使一路疾行,寻到荀宥和钟琳的值房,见两人不在房内,没有急着走,而是除下斗篷,悠闲的坐在矮榻旁,翻开一卷竹简细读。   大概过了两刻种,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是荀宥,随后是钟琳。   见桓容等在室内,两人都有片刻怔忪。闻听他说明来意,立刻打起精神,饮下满盏茶汤,驱逐最后一丝宿醉的痕迹。   “此事可为。”钟琳道。   荀宥没有着急点头,而是道:“明公,对方可曾言明怎样合作?”   “这倒是没有。”桓容摇摇头,道,“昨天不是谈事情的时候,我只了解大概,具体细节还要劳烦仲仁和孔玙。”   简言之,他负责签字盖印,大方向把关,做信用保证。   这笔生意如何做,怎样承担责任,又能获取多少利益,需要钟琳和荀宥开动脑筋,尽量同对方争取。   “明公放心,此乃仆份内之事。”   两人没有推辞,都在摩拳擦掌,有几分跃跃欲试。   商议片刻,钟琳自木架上取出舆图,荀宥移开矮榻上的竹简。桓容帮忙将图铺开,手执未蘸墨的笔,在图上划过几条折线。   “如同吐谷浑商人达成契约,有两条路可走。”   桓容移动笔锋,率先点在氐人境内的长安。   “从长安入吐谷浑,再入晋;或由氐秦直接入晋。”   “选前一条路,需过宁州、荆州、豫州,方可抵达幽州。选后一条,仍需过荆、豫两州。”   如果吐谷浑人胆大,还可以穿过氐人边界,直入燕国旧地。   可但凡有脑子的都不会这样做。   寻常货物也就算了,带着大量人口过境,势必会引起氐人警觉。查明是为秦氏送人,脑袋十成要搬家。   “荆州好办,豫州却是难办。”   荆州刺使是桓豁,和桓容的关系还算不错。   之前和江州做耕牛生意,得了桓冲的人情。   经后者提醒,桓容主动联系荆州,半卖半送出一批耕牛,为自己增加不少印象分。事后得赠一柄宝剑。就其价值而言,桓容不仅没亏,反而赚了不少。   这让他进一步了解了桓豁的性格,方便日后好打交道。   队伍从荆州过,肯定要闹一定风险。但只要给足价钱,相信对方不会刻意为难。   难的是豫州。   “豫州现为家君掌管。”   桓大司马人在建康,对地盘的掌控力分毫不弱。得知桓容在幽州大搞建设,大批量招收流民,几乎是来者不拒,隐约察觉不对。派人打探出大概,立刻下令封锁州界,严查流民和百姓进出。   桓容看着豫州眼热,到头来也是无可奈何。   “想绕过豫州绝不可能。”   除非运送流民的队伍转道北上,直入秦氏管辖疆域。这样一来,成本消耗不论,如果秦氏手黑些,将人全部留下,桓容跳脚都没用。   “明公过虑。”   明白桓容的担忧,荀宥宽慰道:“秦四郎亲赴幽州,足见其诚意。况且,若是没有明公,商人无法穿过荆州,遑论北上。秦氏父子皆非短视之人,氐人未灭之前,不会轻易同明公交恶。”   至于之后,那就不好说了。   “仲仁所言有理。然有一事需当留意。”钟琳补充道,“市货的胡商必须可信。如其有异心,明着定下契约,暗中向氐人通风报信,则事情难成,还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以苻坚和王猛的行事作风,肯定会将此事大肆宣扬,造谣幽州刺使和秦氏勾结,随时可能叛晋。   换成秦策还是堡主时,桓容大可为自己辩护,伤不到太多。   如今秦策称王,和晋室的关系越来越微妙,早晚将成敌对。有心人推波助澜,桓容必会头顶“叛臣”的大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不提旁人,想必褚太后会十分乐见这个结果。身为前盟友的郗刺使,八成也会在背后推上一把。   “此事需从长计议。”知晓内中厉害,桓容心头微沉,神情变得严肃。   “彭城一行将在幽州停留数日,当就此事仔细商议。再则,吐谷浑商人信不过,可安排部曲私兵充作护卫,稍有不对即能铲除后患。”   桓容不差钱。   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然而,乱世之中,行事有独特的规则。一旦金银开路行不通,那就只有用刀子说话。   “仆闻有胡商率家小在洛州定居。”钟琳开口道,“何妨同秦四郎君商议,选出数人安排到吐谷浑商队之中?”   秦氏能用家小牵制仆兵,以此类推,同样可以用到胡商身上。   “盐渎亦有定居的胡商。”桓容道。   用“自己人”,是不是会更可靠些?   钟琳和须荀宥一起摇头。   “固然能占据主动,此举却不可为。”   “为何?”   “这样的事,明公万万不可轻易沾手,否则将予人把柄,会损害名声。反观秦氏早有此举,并无太多顾忌。”荀宥顿了顿,建议道,“明公无妨多许绢绸铜钱,想必秦氏也无二话。”   “商人重利,拿到足的好处,纵然心生怨恨,也不会怨到明公头上,反会生出几分感激。如明公有意,大可借机拉拢,日后或许能用得上。”钟琳加以补充,明显在为今后扫清障碍考量。   桓容:“……”   “明公?”   “没事。”   桓容摆摆手,不禁心生感叹,好在眼前两位领他薪水。   万幸啊!   计议既定,由桓容出面,请秦璟共商此事。   关乎利益,双方谋士摆开架势,你来我往,口舌争锋,半点不让分毫。即使没动刀兵,仍似有刀光剑影闪过头顶,随时可能降下一阵血雨。   数目相对,爆闪的火花仿似有形。   桓容和秦璟极少开口,将讨价还价之事交给手下。两人对面而坐,铺开一张舆图,就该行哪条路进行探讨。   “依我之意,可从长安往荆州,再过豫州。”   桓容蹙眉。   这条路最短,但豫州是个大问题。   “我日前得悉,前豫州刺使袁真的嫡孙现在幽州。”秦璟点了点舆图,指尖划过豫、幽两州交界。   “秦兄想说什么?”桓容眼神微凝。   “袁真嫡孙在此,定然不缺袁氏部曲和仆兵。”秦璟倾身靠近,一瞬不瞬的看着桓容,压低声音道,“容弟何妨找来问一问,是否有人知晓暗路,能绕过州境守军?”   袁真执掌豫州多年,叱咤一方,手中势力不可小觑。   留给袁峰的都是心腹部曲和百战之兵,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豫州。有这些人带路,防范再严密也能找到空子。何况是新掌豫州,并不十分得当地人心的桓大司马?   桓容沉默了。   “容弟?”   “容我想想。”桓容没有立即点头。   “好。”秦璟眸光微闪,并未深究。   事实上,哪怕不用此法,照样能将人送进幽州,不过是麻烦一些。但既然有捷径可走,何必舍近求远?   足足耗费三日,双方才最终定下契约。   参与谈判的谋士都有几分力竭,看向对方,心中很是忌惮。   表面依旧维持客气,互相推崇,颇有几分相和。私下里面对桓容秦璟,都是口风一变:“彼者有大才,不得不防!如他日为敌,恐成心腹大患!”   收拢?   谈了三天,彼此都摸清几分底细,这个想法压根不可能实现。   不提双方如何想,最终契约达成,秦璟和桓容分别签字盖印,刻印成两份竹简,郑重收入木箱。   “胡商之事便依容弟之意。”秦璟道。   桓容点点头,表情略有几分僵硬。目送秦璟走出正室,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由得捏了捏眉心,颇有几分疲惫。   与此同时,在氐人和秦氏疆域的交汇处,三辆马车正飞速前行。   马车之后,几十名身着皮甲的部曲不停开弓射箭,阻拦追杀的氐人。   箭矢零散飞落,氐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奇怪的没有还击。   马车上,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蜷缩在角落,双手被捆在背后,嘴里塞着布条,仇恨的瞪着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身着青布长袍,面容清癯,表情中带着愧疚,很快又变做坚定。   “阿妹,为兄也是无法。”   妇人满眼血丝,愤恨到极点,拼命的挣动手脚。或许是挣扎得太厉害,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阿妹!你哪里不适?”   男子担心妇人出现差池,使得计划中途生变,匆忙解开绑在妇人嘴上的布条,问道:“可是……”   不等他将话说完,妇人一口咬住他的虎口。   “贺野斤,你不忠不义,狼心狗肺!为金银投靠氐贼,杀害旧主,害死贺野部几百人,如今又要以我为饵,你不得好死,人鬼诛之!”   妇人声音沙哑,却是字字如刀,仿佛带着诅咒。   她出身贺野部,本属高车一支。祖上不愿臣服鲜卑,举部迁入西域,逐渐归为西域胡。因部落同凉国结好,于三年前嫁给世子张寔。   数月前,凉国都城被破,王猛率大军深入凉国腹地。她随张寔一同逃往沙州,不顾身怀有孕,主动往部落求援,哀求其父出面联络西域各部,共同抗击氐人。   不料想,本在凉国为官的亲兄暗藏毒心,早在数月前暗通氐人,不只送出部落情报,害得族人尽被屠戮,更毒杀张寔和凉国旧臣,伪造张寔亲笔书信,以亲妹为饵,意图引秦氏入瓮,铺成通往长安的富贵大道!   “贺野斤,你不得好死!”   “住口!”贺野斤狠狠给了妇人一巴掌,厉声道,“你若再不老实,我便杀了腹中的奴儿!”   妇人嘴角破裂,鲜红的血丝蜿蜒而下,面上仍无半分怯意,双手护住腰部,目光愈发凶狠,犹如护崽的母狼。   “杀害未出世的孩子,贺野斤,你会受到天神惩罚,永生永世沦为猪狗!”   “住口!”   贺野斤恼羞成怒,又狠狠扇了妇人一巴掌,将她的嘴堵住,目光阴沉,表情狠毒,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鬼。   荆州,南阳郡   秦策五子秦玒率五百仆兵刚刚抵达,计划接应张寔一行。   秦玒刚满十九,尚未及冠,却已是久经沙场,没少随父兄出兵。   这次本该是秦玚前来,不想慕容涉突然集合力量,试图拼死一搏。秦玚和秦玓率军迎战,实在抽不出手来,只能调拨五百骑兵,将接人的事交给秦玒。   “郎君,前边有动静。”斥候下马禀报,“是张世子的马车,身后跟着几百氐人。”   “整队!”   秦玒跃身上马,抓起扎在地上的长枪。   “随我前去接应。”   “诺!”   五百仆兵陆续上马,飞驰前行,留下遍地烟尘。   骑兵的背影逐渐远去,一只渡鸦忽然飞来,落在秦玒栓马的枯树上,收拢双翼,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 第一百四十一章 愤怒   荆州之名源于《尚书》,古称江陵,为古九州之一,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   经秦汉一统,再到三国分立,荆州地处冲要,始终为兵家必争之地。   经过一百多年的战乱,晋室渡江偏安,北地为胡族所占,诸多政权征战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许多汉时州郡都被割裂,县称郡,郡为州,地名变得异常混乱。   举例来说,前燕有一个荆州,前秦也有一个荆州,东晋同样有荆州,彼此互相接壤,都是在原荆州郡县基础上,合并临县设立。疆域虽然不大,位置却相当重要。   这还算好的,至少“有地可依”。   更离谱的是,远在西疆的凉国,还曾设立建康郡!   东晋的都城变成凉国一郡,若说张寔祖上没有点其他想法,完全不可能。   换成刚穿越时的桓容,遇上这种情况,绝对是两眼一抹黑,头大如斗,逃命都会跑错地方。   由此可见,舆图是多么重要。   若是没有舆图,仅凭地名就能将没有经验的武将绕晕。   燕国为秦氏坞堡所灭,秦氏的军队陆续接管前者疆域。   秦玒暂歇的南阳郡,归属坞堡治下的荆州,向西数里便是氐人占据的上洛,转道向南,则为东晋掌控的义阳和襄阳。   选在此处回合,路程最短,却很可能遇到氐人和晋军。   秦玒不敢大意,提前派出斥候探查。队伍行至三国边界交汇,立刻下令停住,不再轻易向前。   “奇怪。”   眺望四周,秦玒神情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郎君有何发现?”一名部曲打马上前。   “我也说不好。”秦玒摇摇头。   他随父兄征战多年,对危险的预感极其敏锐。四周即无胡人也无晋军,他却是心脏狂跳,握紧长枪,警报声不断在脑中回响。   危险!   秦玒眯起双眼,压下骤起的烦躁,再度派出斥候。   无论如何,必须接到张寔一行。这是大君交付的任务,更关系到西域胡的立场。   有张寔为纽带,就能借机拉拢西域胡,对己方百利而无一害。甚者,还能通过西域胡牵制氐人,令其腹背受敌,无法全力东顾。   当初秦氏坞堡被夹在胡人中间,四面楚歌,滋味相当不好受。现如今,也该让氐人尝一尝了。   “速查,有异样立即来报!”   “诺!”   斥候领命,正要策马驰出。距离数十步外,忽然掀起一阵烟尘。   先往查探的斥候飞驰来报,凉国一行已靠近边境,正往此地奔来。   “郎君,车队护卫不到百人,身后跟着氐人,数量约有两队。”   “两队?”不到五百?   秦玒本能觉得不对。   以张凉旧部的战斗力,仅凭两队就想拦截绞杀,分明是异想天开!以王猛对张凉的“重视”,绝不会犯下此等错误。   越想越觉得可疑,内中必有蹊跷。   秦玒下令仆兵收缩队形,长刀出鞘,随时提高警惕。   “这事不对!”秦玒对随行幢主道,“大君信中说,张凉旧部不下千人,纵然逃亡途中有所减损,也不该仅存一百。再者,氐人仅派两队来追,更是显得蹊跷!”   “郎君是说,张寔可能投靠氐人,借机引秦王入瓮?”幢主问道。   秦玒摇摇头。   “氐人于张寔有灭国之恨,杀父之仇,他不会投靠苻坚。”   “那?”幢主面露不解。   “我所有忧者,是凉国旧部背叛。”秦玒眺望远处,见到隐隐约约的马车和人影,眉间拧出川字。   真如他所想,张寔怕已经死了。   秦玒心存担忧,始终目视前方,自然未能留意到幢主骤然握紧的双拳,以及表情中闪过的一抹阴沉。   来不及多言,三辆马车已疾驰而来。   车后的护卫仍维持在百人左右,追击的氐人突然加快速度,似终于意识到事情紧迫,要将马车拦在境内。   “救命!”   见到停在边境的骑兵,贺野斤故意推开车门,大声呼救。   秦玒举起右臂,命麾下勿要轻举妄动。   “仆乃凉国旧臣。”见秦玒不上当,贺野斤狠狠咬牙,抓出被击昏的世子夫人,高声道,“世子为叛臣所害,我冒死将夫人救出!”   喊话间,氐人的弓箭骤雨般飞来,咄咄的钉在车上。   寻常马车不比武车,车壁没有夹层,最薄的地方能轻易被弓箭扎入。几波箭雨之后,三辆马车活生生成了刺猬。   见秦玒仍不上前,贺野斤心中焦急,抓着身怀有孕的世子夫人,开始破口大骂,骂秦氏不仁不义,不讲信用,身为凉国的盟友,此前诸多利用,此时却见死不救。   “小人!奸徒!”   贺野斤越骂越起劲,被他抓住的贺野氏在颠簸中转醒,看到眼前的情况,意识到前方是秦氏仆兵,顾不得自身安危,大声道:“休要信他,他已投靠氐人!”   贺野氏的声音沙哑,粗噶不似女子,显然是伤到了嗓子。   每说出一个字,喉咙间就如利刃划过一般,嘴角的伤口撕开,流下一线鲜红。她全不在乎,奋力挣开贺野斤的手,大声道:“世子已死!此间有诈……”   不等她喊完,氐人和护卫同时发难,箭矢如雨般飞向秦玒。   秦玒横枪挡开箭雨,怒视贺野斤,怒道:“你背主?!”   面具被揭开,贺野斤干脆不再演下去,一改愤怒的神色,将贺野氏提到身前,狡猾道:“是又如何?不妨告诉你,她是张寔之妻,腹中是张寔仅存的血脉。”   秦玒表情变了。   贺野斤得意大笑,“如何?秦氏许诺张寔护其血脉,如今人在眼前,你救是不救?若是没胆,趁早夹起尾巴逃走,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秦氏不过一群无胆鼠辈,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哪配称什么英雄!”   “卑鄙!”幢主大声骂道,不顾秦玒阻拦,径直纵马上前,越过边境,冲向贺野斤的马车。   仆兵均被带动,除了秦玒的心腹部曲,一并随幢主冲锋。   “等等!”   秦玒神情骤变,不等声音落下,又一阵箭雨从两侧飞来,冲锋的仆兵未能靠近马车,已倒下数十人。   原来,早有氐人埋伏在土丘之后,提前挖出暗道,并以朽木枯草遮掩,斥候竟未能发现。   埋伏的氐人不下两千,陆续跃出暗道,跨过边界,将秦玒和部曲团团包围。   “郎君,我等殿后,你快走!”   二十余名部曲调转马头,呈半圆形护住秦玒。   “走?一个都别想走!将你的人头带去,氐主必定许我高位!”   贺野斤没见过秦玒,却能推断出他的身份。   此时此刻,正兴奋得双眼发红,在车辕上大叫:“抓住他,死活不论!”   “郎君快走!”   情况危急,部曲来不及多说,干脆以身为盾,不顾刺来的刀枪,一心冲开包围,将秦玒送出去。   两次冲锋之后,部曲仅余十一人,氐人的包围仍是密不透风。   眼见部曲一个接一个战死,敌人越逼越近,秦玒拉住战马,长枪斜指地面,枪杆紧贴肩后,几乎同手臂呈一条直线。   “我乃秦氏子!”   五个字铿锵有力,穿透呼啸的北风。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为秦氏骄傲!死有何惧!”   “惧”字出口,秦玒猛地一拉缰绳,战马长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马上小将一身玄甲,眸光如电,浑身煞气盈然,长枪所指,足令人胆颤心寒。   “杀!”   马蹄落下,狠狠踹在氐人胸口,骨裂声清晰可闻。   长枪过处,血光飞溅,氐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躺在地上,看到凌空踏下的马蹄,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踩碎骨头,一命呜呼。   “杀!”   枪身很快被鲜血染红,秦玒身边的部曲越来越少,终至一个不剩。   落入陷阱的仆兵犹在冲杀,不顾一切的想要冲回秦玒身边。   幢主斩杀两名氐人,终于破开防线,撕开一个缺口,大叫道:“郎君!这边!”   秦玒闻声调转马头,奋力同幢主汇合。   两人背靠背,使出全力御敌,倒在马下的氐人越来越多。   贺野斤看得焦急,大喊大叫:“放箭,为何不放箭?!”   一名氐人将官策马上前,轻蔑的扫他一眼,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贺野斤气结。   “区区一个幢主,安敢如此无礼!”他好歹曾为凉国高官,又被王猛“赏识”,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一个背主叛族之人,在老子面前摆什么威风,呸!”   氐人将官丝毫不给贺野斤面子。   他奉命执行计划,设伏狙杀秦氏仆兵,不代表他愿意给这个小人好脸。   胡人天性悍勇,时常一言不合,就会在臣服之后举兵反叛。没有叛过几次,都不好意思说部落强悍。但无论如何,背叛他人可以,陷害出身的部落绝对不行。   如果贺野斤仅是背叛凉国,氐人还不会这般态度。可他不只毒杀旧主,害死昔日同僚,更背叛族人,使得贺野部被灭,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   氐人视秦氏为劲敌,却也佩服后者。   这是崇尚强者的天性使然,更是对勇士的尊重!   反观贺野斤,十足十的无耻小人,不是王猛说他还有用,特别派人加以保护,别说高官厚禄,人头早被愤怒的西域胡取走。   “他是勇者,理应受到勇者的待遇!”   氐人将官越过马车,只留给贺野斤一个背影。嘴里没有明说,态度却十分明确:如你这样的鬼蜮之辈,不配在此指手画脚!   贺野斤满脸涨红,羞愤不已。   贺野氏面带冷嘲,抹去嘴角的鲜血,哑声道:“贺野斤,我早说过,你不会有好下场!背叛族人,你必定不得好死!”   “闭嘴!”   贺野斤恼羞成怒,狠狠将她推到车下。   贺野氏咬住嘴唇,任凭肩膀被撞碎,双手牢牢护住腰腹。   可惜,在落地的刹那,腹部仍传来一阵绞痛。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湿意,贺野氏咬碎下唇,手指蘸血,在额前画出一个诡异的符号。   “贺野斤,我不求转生,只求生生世世变作厉鬼,吞吃你的血肉,撕碎你的灵魂!”   发出最后一句诅咒,贺野氏气绝身亡,双目圆整,身下长裙被鲜血染成暗红。   贺野斤跌倒在车辕上,刹那间面无人色。   战场中,秦玒用力挑飞一个氐人,眼见要冲出包围,忽有冷风自身后袭来。   秦玒闪避不及,刀锋过处,半条手臂跌落在地。伤口处血如泉涌,眨眼之间,半身被鲜血染红。   “为何?”   秦玒忍住剧痛,不可置信的看向偷袭之人。   方才并肩作战,现下竟举刀相向!   “为何?”幢主冷笑道,“当初我父兄被羌贼所害,为报仇,我才投身秦氏坞堡!”   “这些年来,我为坞堡冲锋陷阵,不顾性命的阵前拼杀,堡主早知我与羌贼的仇恨,就该助我报仇!结果呢?为了称王,他竟招揽羌胡!”   “昔日的敌人,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秦王麾下的仆兵!”   “何等可笑!”   “秦氏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本该是秦玚的人头,如今换成你,虽说只是个庶子,一样能让王出丞相满意!”   说话间,幢主再次举刀,就要取秦玒性命。   噍——   一声鹰鸣忽自头顶响起。   氐人不觉端地,幢主却是心头一凛。   噍——   鹰鸣声再起,巨大的金雕自天空直扑而下,锋利的脚爪对准幢主,有力的双翼带起冷风,一击之后,立即振翅飞起。   “啊!我的眼睛!”   幢主大声惨叫,双手捂在眼前,浓稠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   噍——   伴着鸣叫声,两颗破碎的眼球被丢到地上,正好砸在幢主马前。   秦玒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变得模糊。见到这一幕,仍是咧开嘴角,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好!”   天空中,金雕和黑鹰盘旋高鸣,避开氐人的箭矢,抓住时机就会俯冲而下,用利爪和尖喙发起致命的攻击。   五六个氐人相继中招,或是捂住双眼,或是按住耳朵,不断的惨叫哀嚎。   一阵奔雷声骤然响起。   循声望去,氐人俱是一惊。   黑色的骑兵仿如洪流,正自地平线出席卷而来。距离百步远,骑兵变换队形,横托长刀,猛然冲进了包围圈。   刀戈声骤起,刀锋划开皮甲,斩断长矛,惨叫声不绝于耳。   氐人措手不及,一个照面就留下几十具尸体。   “阿兄!”   秦玸和秦玦分别率领一队骑兵,拼命杀开血路,踩着氐人的尸首冲到秦玒面前。   两人带来的骑兵足有一千,虽少于敌人数量,但气势更盛,杀意更重。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同袍,秦氏仆兵赤红双眼,发疯般冲向敌人,犹如发狂的狼群。   秦玒失去半条手臂,只能用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按住伤口,强撑着没有落马。   氐人慑于他的气势,一时竟不敢上前。   直到秦玸和秦玦杀到跟前,秦玒才放心倒下,身体伏在马背上,很快失去意识。   “阿兄!”   三人都是刘媵所生,因年岁相差不大,幼时感情最好。   今见秦玒失去半臂,浑身染血,生死不知,秦玦和秦玸悲愤交加,心知不能耽搁,立即一人护住兄长,一人打出唿哨。   秦氏仆兵攻势更加凌厉,千人合成一队,左冲右突之下,将氐人杀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互相踩踏。甚至有人为了活命,砍杀跑在前面的同袍。   氐人再凶悍,终究是血肉之躯。   一人转身逃跑,很容易带走十人乃至百人。   氐人将领砍杀两个逃兵,半点没有用处,眼见兵败如山倒,实在无可挽回,只能狠狠咬牙,下令撤退。   事实上,没有这道命令,氐人也无心再战。   秦玸和秦玦没有失去理智,见多数氐人跑远,并没有下令追击,而是整合队伍,留下五百人清理战场,掩埋战死的仆兵和部曲,提防氐人去而复返,余下尽数返回豫州。   贺野氏的尸身被仔细收敛,就地进行安葬,立起一块墓碑。   至于贺野斤,早被氐人丢下,却命大的没死,仅是断了一条腿,被仆兵五花大绑,捆上马背。   “这人还不能死。”拦住要砍人的秦玦,秦玸低声道,“他能投靠王猛,想必知道得不少。将他送回西河,交给阿父处置。”   秦玦冷哼一声,收刀还鞘。终究是怒气难消,狠狠给了贺野斤两鞭子。   鞭子落下,皮开肉绽,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贺野斤嘴被堵住,想叫都叫不出声音。   秦玒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不可见。   秦玸和秦玦来得匆忙,没有备下武车,只能用贺野斤乘坐的马车。为秦玒简单包扎,用过伤药,勉强止住血。想要进一步治疗,还要再寻医者。   “幸亏四兄来信。”   秦玦抓起秦玒的长枪,看到已成血色的枪杆,眼圈阵阵发涩。   “不是阿兄在盱眙见到西域胡,得知沙州的消息,怕是阿父还被蒙在鼓里。”   秦玸没说话,担忧的看着马车上的秦玒,走了一段路,干脆弃马登车,每隔一段距离就要探出手指,确认他是否还有气息。   见状,秦玦忍住鼻根酸涩,撕开两条绢布,用手指蘸着血水写成短信。随后打了一声唿哨,将绢布绑在金雕和黑鹰腿上。   “阿金回西河。”抚过金雕背羽,秦玦指了指北方。然后转向黑鹰,手指向南地,“阿影去给四兄送信。”   两只猛禽先后振翅飞起,在半空盘旋一周,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去。   金雕的速度很快,在秦玦和秦玸寻找医者时,已经抵达秦氏坞堡。   看到金雕腿上的血书,秦策勃然大怒。   消息传到后宅,几名新来的美人表面哀伤,暗中拍手称快,更有看笑话之意。   许久未曾发怒的刘夫人终于亮出刀锋,不问口供也不查人证,直接将人拿下,先抽一顿鞭子,全部关在惩治罪奴的陋室。   美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过两日便生不如死。   背后家族知晓此事,照样不敢触刘夫人的霉头。更责怪她们不懂事,分不清轻重缓急。   “脚跟都没站稳,就不知天高地厚,犯下蠢事,死了干净!”   死了不打紧,大可以再送。还能提前说清楚,至少要有点眼色,不要自己找死,顺带把全家也往死路上赶。   秦玒的生母是刘媵,和刘夫人是亲姐妹,身份不同寻常庶子。加上秦氏兄弟的感情素来好,高兴秦玒活不久,不是自己找死又是什么?   再者说,害秦玒的是氐人和叛徒!   这个时候幸灾乐祸,究竟有没有脑子?   清理干净后宅,刘夫人派忠奴赶往豫州。   刘媵希望能够同行。   “我想亲自照顾阿嵘。”   刘夫人叹息一声,起身行到刘媵跟前,将她揽入怀中。纤细的手指梳过刘媵的发,就像幼时一样。   “想去就去吧,夫主那里有我。”   “恩。”   刘媵合上双眼,依偎在刘夫人怀中,轻声道:“阿姊,我要王猛和苻坚的人头。他日夫主攻陷长安,我要用氐人的头筑成京观,偿还我子今日之痛!”   刘夫人没应声,只是抬起头,双目直视站在门边的秦策。   “夫主以为如何?”   秦策背对阳光,俯视陪伴自己半生的两个女人,郑重给出承诺。   “好。”   刘夫人拍了拍刘媵,后者擦去眼角的泪,正身面向秦策,伏跪在地,双手合于头前,颤声道:“妾还有一请。”   “可言。”   “据悉贺野斤已被擒获。”刘媵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待他没用了,妾要亲手执刀,活剐了他!”   “可。”   “谢夫主。”   刘媵再行拜礼,鬓发垂落,瞬息遮住眉眼,只露出饱满的双唇,未涂胭脂,仍鲜红似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桓容的人情   秦玒伤势实在太重,在前往豫州的途中,一度陷入危急。寻来的医者日夜看顾,使出浑身解数,奈何本领有限,仅能维持现状,终究无法让他清醒过来。   眼见秦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汤药不进,医者皆是战战兢兢,唯恐哪日稍有不测,自己就要一起陪葬。   队伍抵达襄城郡时,秦玒仅吊着最后一口气。断臂的血止住,伤口却红肿起来,明显有发炎的迹象。人也发起高热。如不能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恐将回天乏术。   “怎么办?”   秦玦双眼布满血丝,眼底挂着青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医者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秦玸更加沉默,不许秦玦太过为难医者,自己守在秦玒身边,按照从晋军中学来法子,用热水烹煮绷带,每次换药时都叮嘱医者净手,又化雪水为秦玒擦拭手足。   坚持两日,秦玒高烧渐退,终于能灌下汤药。虽然伤势未见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   “不能这么下去。”   秦玦用力握住双手,不停在室内来回踱步。可惜无人应答,他只能自言自语。实在憋不住,干脆对着矮榻和胡床撒气。   秦玸一边看顾秦玒,一边命人前往颍川,告知颍川太守,他要在襄城停留数日,由后者暂管州中事务,遇不绝之事可遣人飞马来报。随后劝说秦玦,让他尽快返回彭城。   “阿兄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秦玦怒视秦玸,大声道:“我不走!”   秦玸放下布巾,命医者继续为秦玒擦拭手足,站起身,一把抓住秦玦的胳膊,将他硬拉出内室。   “你放开我!”秦玦挣扎着,“我比你大!你不能这么对我!”   “住口!”秦玸终于爆发,甩开秦玦的手臂,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喝道,“四兄将彭城托付给你,是信任你!如今慕容涉和慕容友带兵流窜,如果进了彭城祸害百姓,你如何向四兄交代?!”   “我……”   “再者说,为何慕容涉会在这时起兵?他哪里来的钱粮,是不是和慕容评慕容垂有关,你想过没有?!”   秦玦张口欲驳斥,秦玸的手用力收紧,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现在要防备的不只鲜卑,更有氐人,甚至是遗晋!”秦玸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玦心上,“阿兄是英雄,他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他有事!你给我立刻回彭城,听到没有,马上!”   秦玦咬住嘴唇,握住秦玸的手腕,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阿兄的仇呢?就这么算了?”   “你傻了吗?”秦玸瞪着秦玦,“依阿父的脾气,怎么会放过算计坞堡之人?!”   “阿岚,阿父已经称王。”秦玦舔舔嘴唇,提醒道。   所以说,再称“坞堡”不合适。   秦玸哼了一声,没好奇的甩开他。   “用不着你提醒我。”   甩甩手腕,秦玸收敛怒气,沉声道:“消息送回西河,阿父定会派人遍寻良医。你留在豫州并无大用,毛毛躁躁只会添乱。不如尽快返回彭城,避免有鲜卑兵趁虚而入,坏了大事!”   “我明白了。”   秦玦叹息一声,用力搓了搓脸,随后上前半步,单手扣住秦玸的肩膀,顶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两人是双生,从娘胎相伴至今,关系自然亲密。秦玦幼时常这么做,外傅之后才逐渐收敛。   兄弟俩身高相当,对面而站,活似在照镜子。   秦玸忍了几忍才没推开他,终究磨了磨牙,反手扣住秦玦的后颈,低声安慰道:“放心,我会想办法,一定不会让阿兄有事!”   “恩。”秦玦靠在秦玸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   “阿岚,你说……”   “什么?”   “有一天,你我是不是也会这样?”   “怕了?”   “笑话!”秦玦猛然抬起头,双眼圆整,眼底血丝愈发清晰,“身为秦氏子,岂会惧怕战死!”   “既然不怕,又问什么?”秦玸道。   “你我蒙学时背过族谱,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战死的族人不计其数。阿母曾言,你我未出生前,有胡贼攻打武乡,守城的秦氏郎君尽数战死,是姑母带着残兵和流民登上城头,拼死打退进攻的胡贼,才最终等到援军。”   “等到援军进城,城头只留下姑母的尸体,用枪杆撑着震慑胡贼!”   秦玦握紧双拳,仿佛能见到当面的惨烈。   “阿岩,秦氏有祖训,护汉室之民,守华夏之土。你我既为秦氏子,自当秉承祖训。纵有一日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如此才有资格列位祠堂,不辱历代先祖!”   秦玦用力点头,捶了秦玸一下。引得对方瞪眼,握拳就捶了回来。   两人说话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鹰鸣。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精神一振。迈步走出门外,只见天空中盘旋两只猛禽,一金一黑,正是送信返还的金雕和黑鹰。   “阿金!”   “阿影!”   两人打出唿哨,金雕和黑鹰同时飞落,近距离扇动翅膀,彼此较劲,活似在互扇巴掌。   秦玦和秦玸不及取来羊皮,忙将长袖折了几折,垫在前臂,接住飞落的猛禽。随手解下鹰雕腿上的竹管,展开写满字迹的绢布。   “阿姨要来豫州!”   “阿兄在盱眙寻到良医和伤药,此时已在路上!”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住。互相看一眼,交换绢布,仔细读过两遍,笼罩头顶的阴云散去大半。   “阿姨要来豫州,你确定不立刻返回彭城?”秦玸戏谑的看着秦玦,后者不自在的动了几下,脸色发红。   怕亲娘这事能承认吗?   坚决不能!   谁让他小时候淘气,没少让刘媵收拾。不至于上升到体罚,关在屋子里背书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我明日就走!”   顶着秦玸带笑的目光,秦玦将绢布递回。   “阿兄信中说,能寻到良医和好药,阿容没少帮忙。这个人情记下,他日一定要还。”   “我会同阿姨说。”秦玸道。   “告诉阿姨?”秦玦挑眉,不该是他们来还?   “阿容这次的人情不小,总该让阿姨知道。”秦玸摇头,气兄弟不开窍。   刘媵知道,刘夫人自然会晓得。同理,秦策也能听到口风。   如果日后秦氏和遗晋开战,凭着这份情谊,就能保阿容平安无事。当然,如果阿容能搬到北地来更好。   回想桓容的性格行事,秦玸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可能性太低。甚者,将来秦氏在南边的对手不是遗晋而是桓氏,这些全都说不准。   “我晓得了。”   兄弟俩商议妥当,当即写成回信,告知秦玒人在襄城,避免刘媵和盱眙来人绕远路。   放飞金雕和黑鹰,秦玦着手打点行装,准备返回彭城。秦玸一边和颍川联络,关注豫州的政务和军事,一边细心照顾秦玒,等着刘媵和良医到来。   与此同时,氐秦境内突然传出流言,大肆污蔑秦氏坞堡,言张凉世子被叛臣所害,临死前托心腹送出身怀六甲的世子妃,希望能获得秦氏庇佑。不想秦氏翻脸不认人,竟然将世子妃害死,匿下所携金银,收编凉国军队!   此举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流言迅速传遍北地,连东晋和吐谷浑都有耳闻。   仔细推敲,流言的内容不足采信,参考西域胡带出的消息,完全像是肥皂泡,一戳就破。   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谎言说得多了,总会有人相信。加上王猛精心布置,借机宣扬秦氏吞并杂胡,架空并暗害部落首领,很快触动了杂胡上层最敏感的神经。   北地尽知秦氏仆兵待遇极高,军饷十足诱人。近来不只招收汉族流民,更向杂胡敞开大门,只要改汉姓取汉名,就有领取饷银的机会。   然事有两面。   秦氏给的好处不小,受益者多为普通部民,部落首领则会被花样架空,失去对部落的掌控,从源头掐死带兵反叛的可能。   流言传出之后,基于本身的利益考量,许多杂胡首领顺水推舟,让部民相信秦氏残暴,背信弃义,并非好的投靠对象。   “汉人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秦氏视胡人为仇敌,怎会轻易接纳我等,分明就是圈套!”   一时之间,投到秦氏麾下的杂胡少之又少,新投不久的胡人都开始不稳,全凭秦策的雷霆手段,才没有酿成乱子。   与之相对,由王猛提议,苻坚在长安下诏,招揽境内的杂胡和汉族流民,重录户籍,从军开荒皆可。并设置“书院”和“技学所”,非但不收学费,反提供每日一餐膳食,并发下夏冬衣袍。   “学通一经,才成一艺,掌握一技之长者,每季授粟米绢布。优异者选官,初百石。学不通者罢遣为民,仍可开荒种田,免一年秋粮。”   此诏一出,即被传颂为仁政,苻坚也被称为仁主,受境内百姓歌功颂德。三天两头找茬的杂胡竟然消停不少,甚至局部归顺。   看到新增的户数,苻坚乐得嘴都合不拢。   “景略真乃吾之子房!”   王猛拱手称谦,君臣铺开北地舆图,逡巡相邻的大片领土,尤其秦氏辖下,更是志在必得。   苻坚目光灼灼。   张凉已亡,拿下这片土地,他就能扩充军队,挥师南下,取遗晋,得玉玺,继而一统天下,创不世功业!   想想就很激动。   王猛远不如苻坚乐观。   这次能设计成功,差点留下秦玒性命,全赖抢占先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   秦策是为人杰,手下文臣武将云集,九子皆是不凡。本想趁机除他一子,断他一臂,怎奈事不能成,还算有用的贺野斤也被抓去。   以贺野斤的为人,只要一顿鞭子,该说不该说的都会吐露清楚。   秦氏必定加强防备,故技重施绝不可行,想要再从秦氏身上放血,只能另想策略。   事实上,他宁愿慕容鲜卑继续占着东边,也不愿换成秦氏坞堡。   比起前者,后者明显更难对付。如今称王举旗,北方的汉民定会归心。不是及时放出流言,抛出书院政策,怕秦国境内都将不稳。   所谓仁政并非源自长安,而是从遗晋幽州流出,据悉是幽州刺使首倡。   王猛得探子回报,将各项消息整合,当即发出感叹,“此子着实不凡,行事迥异其父,我之前小看了他!”   感叹归感叹,不妨碍王猛取其精华,配合氐国国情制定新政,用来稳固苻坚的统治。   事实证明,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这让他对桓容的评价又上一层,同时,标注在名后的危险系数也增至五星。   秦策被王猛使计猛坑,自然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晋咸安元年,正旦当日,秦策调兵七千,亲自出征,猛攻氐秦上郡。不到两日时间,剿灭上郡守军,拿下整座城池,硬生生从氐秦边境挖去一块。   至于流言,秦策压根不予理会。   随便传,传出花来也无妨!   他要用拳头和刀枪说话,告诉左右摇摆的杂胡,秦氏有足够的底气,不屑于鬼祟手段,照样能抢占土地,收拢流民,扩充实力!   霸道吗?   的确。   不讲道理?   也有几分。   但事情有来有往,没道理氐人率先挖坑,秦氏就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窝囊的受着。   “秦氏的确兵力有限,却非不能征战!”秦策站在上郡城头,年近耳顺,仍是肩宽背阔,立如苍松,气势惊人。   “秦某束发临战杀人,宝剑随身四十余载,不出鞘则矣,出鞘必当见血!”   眺望北方大地,俯视被押到面前的上郡太守,秦策冷笑道:“我不杀你,更会放你回长安,只需替我给苻坚带一句话。”   上郡太守出身贵族,颇具才干,自有一股傲气。被压跪在地,很是不服气,兀自挣扎不休。   秦策不以为意,继续道:“今日他行鬼蜮,上郡仅是利息。他日攻下长安,我必亲手取其性命,用氐人头颅垒起京观!”   北风卷过,城头的旗帜烈烈作响,秦策身上的大氅随风翻飞。大氅内里暗红,仿佛用血染成。   上郡太守僵在当场,表情愕然,更有一丝恐惧。   “给他一匹马,放他走。”   秦策手按剑柄,冷声道:“如果苻坚有胆,大可带兵来抢回上郡!”   话落,秦策转身离开城头,靴底踏过城砖,剑鞘擦撞腿侧铠甲,犹如刀戈相撞,金铁交鸣。   铿锵之声凿破耳鼓,无形中煞气弥漫。   上郡太守瘫软在地,北风呼啸中,衣领竟被冷汗溻透。   秦璟留在盱眙,桓容总能第一时间得知北方消息。   获悉秦氏被氐人暗算,又被泼了满盆污水,忆起王猛之前的手段,桓刺使狠狠磨牙,大有同仇敌忾之感。   “苻坚颁布的这道诏令,应是脱胎盱眙书院。”秦璟解下黑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绢布看过,自然的递给桓容。   桓容展开绢布,眉心紧蹙。   必须承认,王猛的政策比他好。   毕竟对方政治经验丰富,又有一国之力支撑,他不过是个刺使,纵然不差钱,某些方面依旧是短板。   “归根结底,此事惠及百姓,才会被仿效而行。”桓容看过短信,对秦璟道。   对方能从盱眙取经,他同样可以借机增长经验。现在不好说,今后必然有用。   秦璟点点头,又递出一张绢布。   “良医妙手回春,药用得极准。五弟已无大碍,阿姨送来书信,感谢容弟援手。”秦璟看着桓容,笑道,“家母闻知消息,从西河送来三箱金,一箱竹简,两箱汉时宫廷器物,言不及容弟人情半分,仅能聊表心意。”   医者的事只能说凑巧,药材却是南康公主备下,实打实的好东西。想到亲娘和刘夫人的大手笔,桓容忽然觉得,这两位很有共通之处。   “容有一问,兄长莫要见怪。”   “容弟请讲。”   “日前曾闻,尊亲出身汉室?”   秦璟没有否认。   刘夫人的出身并非是什么秘密。   桓容不禁咂舌。   父系是秦皇,母系是汉王,论血脉尊贵,东晋的司马氏拍马不及。   不过,乱世之中讲究的不只是血脉,更有实力!   自己想要继续前行,早晚有一天要和秦氏对上,想要更快的积累资本,必须开动脑筋,无论多么艰难,都要迎难而上,不能后退半步。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在时下压根不管用,更是脑袋进水。   “容弟?”   “啊?”   桓容抬起头,发现秦璟正看着自己,目光很是复杂。正想开口询问,秦璟却忽然垂下眼帘,收回视线。   “昨日见到袁真嫡孙,观其颇为不凡。闻袁氏族内对容弟颇有微词,建康亦有风声传出,恐将对容弟不利。容弟前有承诺,我不便多言,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还需多加留心。”   “谢秦兄提醒。”   关于袁峰的事,桓容并不想多说。   忆起袁峰和秦璟初见,嘴角禁不住的抖了两下。   都说有人天生看不对眼,属于前辈子的冤家对头,这两人就是实例。虽说表面有礼客气,周身的冷意却做不得假。   小孩更在私下对桓容说,秦璟心思深沉,深奸巨猾,不可不防。   “阿兄与人为善,恐非他对手。”袁峰很是担忧,大眼睛扑扇着,语气相当严肃,“阿兄,今后一定要小心!”   桓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拍拍小孩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无声叹气,泪流成河。   被一个四头身视为傻白甜,怎一个酸爽了得!   北地不太平,先是王猛使计,后是秦策出兵,战火随时可能扩大。   建康同样风雨大作,朝堂之上,对权力的争夺进入白热化。   桓温和郗愔留在都城数月,都无离开之意。闹得朝中人心惶惶,生怕废帝时没打起来,新帝登基反要遭逢兵祸。   建康士族自成一派,表面维持共同利益,对抗桓大司马,提防郗刺使,暗地里照样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趁太原王氏和桓大司马角力,王献之和王彪之合力拿下建康三成盐市,并有进一步扩大的意图。   遇上太原王氏前来理论,两人一起装傻,还装得很有水平,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只能鼓着眼睛运气,直至七窍生烟,被人抬出府门。   既然已经得罪,不妨得罪到底。   昔日清风朗月的王大才子撸起衣袖,继续对盐市下刀。   作为和桓容合作的基础,也是支撑家族复兴的财力来源,王献之刀刀干脆利落,半点不留情面。   碰到这样的王献之,司马道福再不敢轻易造次。   亲爹登上皇位,她还高兴过一段时日。结果现实给了她重重一击。   有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两尊大佛坐在建康,别说一个区区的郡公主,连公主亲爹都是举步维艰,凡事不能自主。   元正朝会时,司马道福入台城拜见褚太后,恰好在宫门前遇上琅琊王氏的马车,见到了郗道茂。   后者坐在马车上,一身金绣绢袄长裙,头戴蔽髻,斜瓒彩宝金钗,眉如远山,饰以青黛,两腮未涂胭脂,却因笑意染上桃红。   司马道福感到刺眼,身侧的婢仆用力拉住她。   “殿下,不可造次!”   不可造次!   多么讽刺!   什么时候,她对郗道茂也要心存顾忌?!   司马道福狠狠咬着下唇,眼睁睁看着琅琊王氏的女眷陆续下车,在宦者的引领下行过宫道,妒恨充斥胸腔,几乎要烧红双眼。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夜宴   元正乃新年之始,又逢新帝登基改元,台城大庆三日。   殿前火盆大燃,赤色的火焰不断窜起,在风中扭转狂舞。   细碎的火星飞散而出,在傍晚时分,恰似点点荧光飞舞,瞬息凝成一道虚幻的火龙,在殿前盘绕飞舞,眨眼间又消失无踪。   吉时至,鼓乐声大作。   群臣列班从云龙门、东中华门鱼贯而入。   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引领在先,皆是一身皂缘朝服,头戴武官,腰束金玉带,侧佩宝剑,下悬青玉,脚踏赤舄。深衣宽袖,龙行虎步,端是威严无比,群臣慑服。   王坦之和谢安行在队中,望见前方两个背影,面上不显,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时间七上八下。   有名士之风的郗愔,摇身一变,成了同桓温比肩的权臣。现如今,朝中谁人不知,郗刺使权柄之重,足可同桓大司马分庭抗礼。   换成两年前,郗愔有这样的变化,王坦之和谢安绝对会拊掌称快。郗刺使向来被视为“保皇派”,有他坐镇京口,手握精锐的北府军,足可令桓大司马投鼠忌器,不敢轻动。   现如今,什么拊掌,什么称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经过数月来的观察,两人彻底发现,郗愔早不同以往。奢望他站到自己一边,和建康士族组成统一战线,最大限度的维护司马氏的“正统”地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以郗愔目前的态度,难保哪一天会不满足现状,产生和桓温一样的念头。到了那时,京口姑孰皆在权臣之手,建康朝廷必成笼中之鸟,瓮中之鳖!   兵权!   乱世之中,首重兵权!   想到这里,王坦之深深叹息,谢安却是攥紧笏板。   如果能掌控一支军队,建康士族便不会如此被动。大可放开手脚,同对方掰一掰腕子。   可惜的是,士族底蕴再厚,再是拥有健仆田奴无数,终究无法和上过战场的府军匹敌。   建康已是风云诡谲,地方又是蠢蠢欲动。想到从幽州传回的消息,谢安的担忧更进一层。   桓温和郗愔势大,终究年事已高。   纵观魏晋,耳顺已是高寿,古稀耄耋少之又少。   人死如灯灭。   如果哪日寿数将到,争不过上天,今日的权柄不过镜花水月,终将成为泡影。   失去顶梁人物,桓氏和郗氏未必煊赫依旧。更会被昔日仇敌疯狂打压,必然逐步走向衰落。   然而,这有一个前提,没有能接过权柄之人!   获悉桓容在幽州的种种举动,谢舍人愈发感到不安。   闻其手下聚集能人,短短时间内,幽州军、整皆有起色,贸易本领更是通天。月前还借耕牛和江、荆两州结好,得桓冲青眼,桓豁赠剑,实力愈发强悍。   观其所行,已露出盘踞地方的苗头。长此以往,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桓温。   可惜,之前袁真盘踞寿春,未能引他入瓮,更让他救下袁峰,借机收拢袁氏仆兵部曲,进一步壮大实力。   除此之外,更借助商之利在州中办学,大肆招收流民开荒造城,并结好州中吴姓,将整块地盘打造得铁桶一般。   这种种手段,不免让谢安想起汉末各路英豪。   有财力,有能人,又不乏背景势力,这样的桓容让谢安心生忌惮,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桓容不同于桓温,也不同于郗愔。   他的生母是晋室长公主,身负北伐功绩,在民间颇有美名。轻举妄动的结果,很可能是得不偿失,就像褚太后一样,目的未能达成,反而助对方更进一步,成了对方前行的踏脚石。   更关键的是,谢安亦有爱才之心。   想起谢玄对桓容的夸赞,几番思量,很想同他见上一面。   就如当年王导提点于他。   如果桓容愿意视晋室为正统,何尝不是潜在的盟友,可以借机拉拢。虽说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谢安仍想试上一试。   百年战乱,华夏大地生灵涂炭,实在禁不起更多战祸。   如果桓容知晓谢安所想,估计会摇摇头。   假设他是傻白甜,目前的谢安就有几分理想化。   不过,理想终会被现实打碎。   江左风流宰相也将面对现实,或进或退,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想要扛起东晋大旗,都要比历史上走得更难。   “安石为何叹息?”   “想起一个人。”   谢安停住脚步,抬起头,望一眼在乐声中走出的司马昱,对王坦之道:“建康风雨不止,你我手无兵权,诸事不可强为。如能扶持一方诸侯,彼此守望,或可避免一场灾祸。”   “一方诸侯?”王坦之皱眉,自然不会认为谢安说的是武陵王等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各州此事。但这样以来,危险实在不小。   “暂时只是想想。”谢安压低声音,在乐声陡转之前,道出石破天惊之语,“建康风雨愈大,实在无法可行,当仿效前人,否则诸事难定。”   联系前言,谢安欲仿效之人,除了王导不做他想。   王坦之愕然转头,似不敢相信此言出自谢安。   殿前宦者扬声高唱,两人不便再言,只能收拢心神,随唱声下拜,贺新年新岁,新帝万寿。   长乐宫中,儿臂粗的火烛成排点燃。   自门前入正殿俱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般。   殿中铺着厚毯,色泽鲜明,花纹艳丽,明显是西域的花样。   褚太后高坐正位,十二扇玉屏风立在身后,上雕花鸟虫鱼,山间走兽,皆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尤其是正中的一头猛虎,前足踏在石上,昂首咆哮,映着灯光颇有几分骇人。   殿中置有两排矮桌,桌后摆着绢布制的蒲团。   宫中嫔妃和各家女眷依序入座,宫婢奉上酒水菜蔬,乐者抚琴鼓瑟。   编钟敲响,舞者鱼贯入殿。   高挑的佳人做少年打扮,头戴方山冠,手执木剑,踩着琴声和鼓点,跳起一曲独特的汉舞。   晋人爱美。   民间宫中皆是如此。   乐声中加入歌声,不似悠长的汉魏长曲,倒像是春秋战国时的古调。   歌声愈发高亢,舞者的动作更加洒脱。   飞舞之间,全不见女儿家的娇美,颇有几分少年郎的豪迈不羁,飒爽英姿。   “难为大予乐令巧思,能将残破的古曲填补完全。”褚太后放下羽觞,对伺候在旁的宦者道,“赏大予乐令二十金,绢十匹。”   “诺!”   一曲结束,舞者乐者伏跪在殿前,贺太后寿。这是元正惯例,并非说今天是褚太后的生日。   “赏!”   宦者扬声高唱,大予乐令上殿叩谢。名为六百石的官员,身份依旧不高。和伎乐挂钩,注定是“不入流”。   赏赐完毕,乐声又起。   这回不再是高亢的鼓乐,而是轻缓的吴地调子。   殿中的气氛更显热闹,各家女眷或是举觞共饮,或是谈笑在一处,甭管家族是否有纷争,女眷的关系依旧融洽。   如渐行渐远的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彼此仍是姻亲。朝中争个你死我活,后宅总能维系一丝联系。   王谢等高门大族自成一体,新帝的嫔妃和外戚女眷打得火热。余下就是外嫁的郡公主,以及依附各家的中等士族。   宴中没有寒门女眷的位置。   哪怕父兄夫位列朝班,一个出身就能将女郎挡在宫门之外,遑论踏入长乐宫半步。   褚太后冷眼看着,发现南康公主身边最是热闹。   哪怕是王谢等高姓的女眷,也会主动同她共饮,同时笑言几句,颇有几分热络。尤其是琅琊王氏的女眷,言行间更存着亲近。   褚太后不知内情,加上身边人生出外心,建康诸事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是看桓温的面子。   阿讷却是心知肚明。   哪里是桓大司马,分明是幽州刺使!   桓容手握数条商道,甚至有海上贸易,耕牛都能一次运来上千头。数一数建康士族,不下三成同他有生意往来。   归根结底,没人愿意和钱过不去。在这样的场合,总会给南康公主几分面子。   想到在幽州时经历的种种,阿讷不由得头皮发麻,再看南康公主一眼,下意识抖了两抖。   桓容生得俊秀,一双眼睛像极了南康公主。每次南康公主举杯遥敬,一双凌厉的眸子扫来,阿讷就会下意识后退,几乎要贴到屏风上。   太吓人了有木有?   相比南康公主身边的热闹,司马道福周围始终冷冷清清。   入殿之前,她同郗道茂当面,后者仅是轻轻颔首,压根没有福身行礼的意思。   司马道福当场发作,婢仆不敢强拉,骇得脸色煞白。   郗道茂未出言,王凝之的妻子,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道韫侧过头,冷冷扫过一眼,将司马道福的叫嚷堵了回去。   “酒宴尚未开始,殿下就醉了不成?”   谢道韫看似说笑,实则将司马道福的脸皮扒了个干干净净。就差指着她的脑门斥她无礼,没有女子该有的教养。   事实上,在高门士族的眼中,皇室女郎的确缺乏教养,没有高门女子该有的风度和涵养。如南康公主实在是凤毛麟角。   司马道福不蠢,自然听得出话中嘲讽。   耳闻四周传来的笑声,仿佛都在嘲讽自己,当下脸色涨红,恨得咬牙切齿。   谢道韫没有继续出言,郗道茂的另一个妯娌,祖籍会稽山阴,祖父官至司空的贺氏开口道:“殿下,阿姒大父官拜太尉,大君官至北中郎将,伯父领徐、兖两州,镇守京口,世代拱卫晋室天下。”   说到这里,贺氏便住了口。   无论司马道福明不明白,在场的士族女眷都听得一清二楚。   出身郡公主又如何?   生母不过是中等士族,更不是嫡妻。哪怕琅琊王登上九五,照样是“庶出”!   郗愔和桓温不对付,满朝皆知。   郗道茂出身高平郗氏,脑子发抽才会和司马道福亲近。更何况,司马道福试图插足她的婚姻,两人根本就是仇人,从来没有结好的可能。   能对司马道福点一下头,已经是相当客气。不然的话,直接当她是空气,到时更加没脸。   今日不同往昔。   王献之在朝为官,品位将至千石。桓济身有残疾,除了有名无实的爵位,还有什么?   如果司马道福以为亲爹登上皇位,她就能在郗道茂跟前耍威风,无疑是大错特错,平白引人发笑罢了。   想起殿前那场笑话,司马道福咬碎银牙,不听婢仆劝阻,自斟自饮,很快有了三分醉意。瞪着与妯娌说笑的郗道茂,眼底几乎要喷出火来。怒气不得发泄,竟将羽觞掷在地上。   婢仆想要劝说,竟被打了一记耳光。   褚太后注意到动静,皱了下眉毛。   “阿讷。”   “仆在。”   “让徐淑仪过去看看,别闹出乱子。”   “诺!”   阿讷恭声应诺,前往宫妃所在的席位。   因琅琊王妃已丧,司马昱未立继妃,登基之后自然没有立后,只将王府姬妾封为淑仪。   虽说品级相当,彼此之间也有高下。   地位最高的是王淑仪,和王妃同出一族,作为媵妾进入王府。在她之后是为司马昱生下两子的胡淑仪。即便两子都已夭折,凭其家世背景仍能稳居次席。   列在第三的是徐淑仪,司马道福的生母。   生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李淑仪反被挤在最后。   昆仑婢出身,相貌才情皆无,不是得扈谦之言,司马昱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阿讷奉太后命前来,恰好徐淑仪不在席间,想是下去更衣。   见过司马道福的醉态,王淑仪和胡淑仪都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倒是李淑仪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为彰显一下存在感,站起身道:“我随大长乐去吧。”   阿讷本能就想拒绝。   谁不晓得余姚郡公主看这位不顺眼,仅次于郗道茂。这位过去哪里是劝,分明是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   阿讷眼珠子转了转,脑子里灵光一闪,迅速将到嘴边的话收了会去,侧身让到一边,道:“淑仪请。”   看热闹不嫌大。   依郗郎中递进来的口风,无妨让太后和官家的关系更僵些。如果李淑仪和余姚郡公主在长乐宫闹出乱子,无论管不管,在官家那里,太后都会落下不是。   心思飞转间,阿讷已经想好脱身的借口。   不怕太后责问,只要将事推到几位淑仪身上,必能全身而退。   果不出所料,李淑仪刚一露面,没等说上两句话,司马道福就炸了。   “滚!你凭什么管我?!”   仗着几分酒劲,司马道福完全不给李淑仪体面,指着李淑仪的鼻子喝斥道;“区区一个昆仑婢竟敢妄称我母?!我母乃士族出身,司空之女,阿姨亦是士族!一个奴婢胆敢狡称我母,好大的胆子!”   司马道福的确想借机撒气,却没有失去理智。   李淑仪出身低微,儿子却占着世子之位,王淑仪等早就看不顺眼。咬住她不知身份,妄想皇后之位,即便司马昱和褚太后有心追责,司马道福照样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殿下,我没有……”李淑仪脸色发白,双眼含泪,样子十分可怜。   如果换个场合,估计能得几分同情。   可惜在场的都是女眷,并且深知宫廷鬼蜮,后宅斗争,见到这个场面,第一时间就会躲开,压根没人上前半步。   褚太后脸色发沉。   “南康,你不管管?”   南康公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道:“管不了。论理,你我都要唤官家一声叔父,李淑仪是官家的妃妾,余姚又是爆竹性子,怕是越管闹得越大。”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端起酒盏,状似无意道:“说起来,新帝登基两月,仍未予太后尊号?”   褚太后被堵得肝疼。   实事求是的讲,褚太后历经四朝,司马昱登基之后,于情于理都该给她尊号。   可是两月过去,连个风声都没有。新帝表明不待见太后,南康公主一句话就戳到褚太后的肺管,差点没将后者气晕过去。   仔细想一想,不怪司马昱如此表现。   外有桓温郗愔和建康士族,他本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诸事没法做主。褚太后又曾表现出摄政的野心,不设法提防,等着和司马奕落到同样下场?   司马昱做过多年宰相,深谙权利斗争的诀窍。   暂时动不了权臣,总能压一压宫中。   退一万步来讲,他是皇族长辈,褚太后亦要唤他一声叔父。如果不是嫡母早已追封,他不介意再来一场“大典”,让褚太后彻底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过,事情总有界限。   压了对方一段时日,让她明白各自立场,司马昱总会松一松手,无意将事情做绝。   趁着元月朝贺,尊封旨意送到长乐宫,送旨兼报喜的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算是新帝伸出橄榄枝,打算和褚太后缓和一下关系。   不承想,两人刚到长乐宫,就看到亲娘被当殿喝斥,无一人出面解围。而辱骂李淑仪的不是旁人,正是同父异母的胞姐!   甭管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关系如何,两人对亲娘都很维护。   见亲娘孤立无援,满殿都在看热闹,司马曜攥紧拳头,司马道子更是当场爆发,猛然冲上殿,狠狠推了司马道福一把。   “你敢辱我阿姨?!”   两人出现时,李淑仪哭得更加伤心,心中却暗自快意。   她就是故意的!   早从司马曜口中得知,官家有意选在今日为太后尊封,特地派人在长乐宫外守着。获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前来,又遇上阿讷来寻人,她当时就打定主意,必要激得司马道福当殿发作。   事情果然如预料发展。   见到她被辱骂,司马曜脸色阴沉,司马道子当场爆发。   不是克制情绪,知道戏要演下去,她必定会得意看一眼王淑仪几人,大笑几声,让她们彻底明白,宫中不是王府,更不是士族后宅!   出身不代表一切。   没有儿子依仗,凭什么在自己面前端架子,简直可笑!   司马道福被推倒,顺势撞翻矮桌,染上一身酒水。   司马道子犹不干休,抓起酒勺狠狠砸下,怒声道:“你辱阿姨血统低贱,幸了阿姨的父皇怎么说?我和阿兄又算什么?!”   此语一出,满殿俱静。   司马曜握紧圣旨,看着司马道福,眼中浮现戾气。   褚太后知道,她不能再不出声。当下扶着宦者的手起身,开口道:“余姚醉了。”   四字落下,明显是不希望司马道子继续追究。   司马曜拉住暴怒的兄弟,任由宫婢将司马道福和李淑仪搀下,拱手揖礼,道:“让太后受惊了。”   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褚太后不禁侧目。   南康公主也放下酒盏,转头看了司马曜一眼。   “父皇有旨,太后明智贤德,扶持二帝,摄政前朝,操持宫中,德操可比舜帝二妃,今尊崇德太后!”   朗声念完圣旨,司马曜上前两步,将竹简高举,恭敬呈至褚太后面前。   看着略显陌生的少年,目及终于等来的尊封,不知为何,褚太后不觉半点高兴,反而心生寒意。   南康公主冷眼看着,觉得无比讽刺。   本该合力中兴晋室的两人,此刻却在勾心斗角。想想朝中的情形,再想想北方的秦氏和氐人,她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满殿烛火犹在,乐声歌舞不停。   脂粉酒香混合一处,红飞翠舞,环佩叮当,奢靡飨宴,满目盛景,却莫名的彰显颓废,昭示繁华过后的凄凉。   垂下眼眸,看着羽觞中的倒影,南康公主勾了勾嘴角。   乱世乱相,祸患将至,奈何高位者闭上双眼,一味的窝里斗。   或许,司马氏的气数终将走到尽头。   灯火摇曳中,披着红绢的舞女轻盈如蝶,身影在墙壁上不断拉长扭曲。   南康公主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思及远在幽州的桓容,终将最后一抹苦涩压下。   只要我子平安,晋室将亡又有何妨!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投诚   长乐宫中的一场闹剧,很快传到司马昱耳中。   听完宦者口述,知晓李淑仪当众被辱,以及司马道子和司马道福之间爆发的冲突,司马昱仅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展开草拟不久的诏书,提笔划去了给司马道福的封号。   “去桓府传旨,命余姚闭门反省,正月之后方可再入台城。”   “诺!”   无论李淑仪是什么出身,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司马昱仅存的儿子。当众喝斥辱骂李淑仪,将两个皇子置于何处?   况且,幸了一个昆仑婢本就是司马昱心中的疙瘩,几次三番被提起,他心中岂能痛快。   深思半晌,司马昱到底觉得膈应,又令宦者到后宫传话,正月内的宫宴,李淑仪都无需列席。   原因很简单,宫宴之后李淑仪就“病”了。连续三日传唤医者,闹得宫内沸沸扬扬,风头完全压过了其他嫔妃。   “既言身体不适,便好生休养吧。”   猜透李淑仪的心思,司马昱愈发觉得心烦。此举不过为敲打,让她收敛一些,同时也为安抚司马道福,。   究其根本,司马道福嫁入桓氏,对她的处置不能随意。   桓温不至于为点小事出头,难保有心人趁机利用,离间父女之情不说,更会放出信号,暗示司马昱对桓温不满,借机进行敲打。   能稳坐丞相之位数年,司马昱不乏野心和智慧。   既然代替司马奕坐上皇位,总要设法让皇室走出困境。   不求万全,只求迈出一小步,平衡朝中势力,进一步拉拢士族,争取在民间的声望。有了民王和士族支持,好歹能让桓温心生顾忌,不会不管不顾的起兵造反。   桓温了解司马昱,司马昱又何尝不了解桓温。   一世枭雄,武功盖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好名!   想到这里,司马昱表情微松,放下笔,看着一丝墨痕流淌过竹简,轻轻颔首,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咸安元年正月初七,朝会之上,天子发下两份诏书。   “授鄱阳郡公主,武昌郡公主,寻阳郡公主,各领食邑五百。”   “大司马足疾,今后可乘舆上殿。”   第一份诏书属于天子继位后的程序。   既然封了后妃,又给太后上了尊号,轮也该轮到皇子皇女。   给皇子授封太敏感,很可能会让人联想到“立太子”。   皇女就没那么多忌讳,甭管是将要及笄还是牙牙学语,也无论生母是何出身,司马昱一视同仁,全部给予封号,却唯独漏了司马道福。   此举可以看做司马道福已有封号,无需再封。也能看成是天子对她不满,连封号都不愿意给。   五百食邑并不多,三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个大县。只要不选在会稽、京口和姑孰三地,就不会触动士族和两位权臣的根本利益,不会引来任何反弹。   司马昱看了半天舆图,最终圈定射阳。   此地近北,有遭遇兵祸的风险,但境内流民颇多,又靠近盐渎,税收之丰惹人眼红,分给三个郡公主绰绰有余。   可惜司马昱忘记了,人心不足。   三个皇女年龄尚小,不会对食邑指手画脚,她们的母亲则不然。为巩固女儿的利益,必定会设法让家人插手县政。   人心不足蛇吞象。   手握射阳的厚利,目及盐渎的繁荣,难保不会心生觊觎,最终闹出乱子。   现下,司马昱没想太多,朝堂之上也无人提出异议,诏书顺利下发,后宫嫔妃叩谢皇恩,嫔妃身后的家族也是拊掌相庆,为即将到手的利益兴奋不已。   比起封号之事,允桓大司马乘舆上殿,掀起的波澜委实不小。   此道诏令一出,满殿哗然。   郗愔看向司马昱,又扫一眼桓温,眼神莫名复杂。   谢安王坦之心存担忧,王彪之和王献之同样表情愕然。王彪之更是起身出列,就要仿效废帝之时,对新帝好生劝解。   什么人能乘舆上殿?   官家这道诏令简直匪夷所思!   如果切实执行,无异是公告天下百姓,桓温位高权重,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王导!   令人意外的是,在王彪之开口之前,桓温当先出言,对天子之命坚辞不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实不敢受!”   桓温言称惶恐,表情十分真挚,却没有行拜礼。是否真心敬重天子,感到惶恐,已是昭然若揭。   观察司马昱的表情,郗愔收回视线,嘴角闪过一丝讥讽。再看僵在当场的群臣,不免暗中叹息。   满殿之上竟没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了天子这份“心”。   司马昱继续劝说,桓温仍执意不受,几次三番,谢安终于看出些门道,脑中灵光一闪,起身道:“大司马为国为民,北伐落下此疾。陛下之意虽重,无过大司马之功。大司马当受此荣!”   轰隆隆!   一声炸雷当头落下,殿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圆整双眼,下巴落地,被劈得外焦里嫩。   出声的是谢安谢侍中?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就算要给桓大司马搭台子,也该是郗超之流。谢安站出来……不是生出幻觉?莫非陈郡谢氏已靠向桓温?   列班朝中的谢玄,此刻也是满脸不解。   他倒不认为谢安和桓大司马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觉得,谢安突然行出此举,背后定然大有深意。   不理会刺在背后的目光,谢安坚持说服桓大司马,希望后者接受这份殊荣。   桓温意志坚决,咬死不松口,坚决不接圣旨,甚至口出要返回姑孰。这绝非是托辞,完全是在当面威胁司马昱,如果不收回皇命,信不信他回姑孰调兵!   百般无奈之下,司马昱只能遗憾的收回圣旨,赞扬桓大司马有贤臣之风。   “有大司马在,国事无忧矣。”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   直至朝会结束,仍有部分人云里雾里,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坦之就是其中之一。   行出宫门,登上牛车之前,王坦之特地将谢安拉到一边,开口问道:“安石,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为桓元子说话?”   谢安叹息一声,示意王坦之放开他,道;“此处不是详叙之地,文度如无要事,还请过府一叙。”   王坦之没有推辞。   两人的车驾穿过御道,行过秦淮河北岸,很快抵达谢氏府邸。   健仆跃下车辕,唤门房开正门。   谢安王坦之先后下车,相携走进府内。   “快去备茶汤。”   谢玄跟在两人身后,命婢仆备下火盆和待客之物,尽快送到客室。   待一切安排妥当,婢仆退到廊下,谢安留下谢玄,道:“无需关窗,关门即可。”   “诺!”   王坦之没有着急询问,用过茶汤和馓子,净过手,方才开口道:“安石可否解惑?”   谢安放下布巾,开门见山道:“文度可还记得,桓元子有意九锡之礼?”   “记得。”王坦之点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在文度看来,乘舆上殿比之九锡之礼如何?”   王坦之愣住。   谢玄动作一顿,表情中闪过一丝明悟。   谢安继续道:“如授九锡,无需多久,即会有禅位之言流出。届时,无论官家还是你我都将十分被动。授此殊荣则好坏掺半,纵然会拔高桓元子的地位,亦会为其留下跋扈之名。”   更重要的是,自曹操之后,九锡几乎同皇位画上等号。而乘舆上殿仅代表一种殊荣,更能暂时堵住桓温的口。   再是嚣张跋扈,也不能步步紧逼,一边乘舆上殿一边嚷嚷着要九锡。事情传出去,桓元子的脸皮要是不要?   虽说只能拦下一时,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想通个中关窍,王坦之猛拍大腿,万分的后悔。   能不后悔吗?   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眼睁睁的放走!   “文度无需如此。”谢安出声安慰道,“官家能下此诏书,可见胸怀韬略,无意真的禅位。”   “安石!”王坦之面露骇然。   这话能随便说吗!   谢安笑了。   在自家宅中都无法安心,他妄负一身高名。   “文度,此事满朝皆知,何须讳言。”   王坦之不说话了。   谢玄垂下眼帘,看着空掉的漆盏,略微有些出神。   “今日事不能成,桓温恐会再向官家施压。为今之计,只能同郗方回联手。待危机暂解,我会书信一封送去幽州。”   “幽州?”   谢安的话题转换太快,王坦之有些跟不上。   “为何?”   “丰阳县公出仕以来,政、军之上颇有建树。其在地方很有名望,于朝中却根基不深。如能与之结好,未必不能成为助力。”   “安石想得过于简单。”王坦之很不赞同,“他终归是桓氏子,且同琅琊王氏有结好之意,未必会明白安石苦心。”   自去岁开始,琅琊王氏和幽州联手抢占建康盐市,太原王氏没少吃亏,根本不想同对方合作。次者,寿春之事就是不小的障碍。   桓容再是大度,也不会脑袋进水,对想要自己命的人放松警惕,甚至是结盟。   “未必。”谢安摇摇头,视线转到桓玄身上。后者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察觉不对,又立刻转了回来,很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玄儿同此子交好,几度书信来往,曾闻其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话虽直白却颇富深意。”   朋友?   利益?   “我曾留意盐渎,亦曾派人往幽州。观其收拢流民,开荒种田,大兴商贸,并且设立书院教化于民,委实有先贤之风。”   感叹之后,谢安又不免惋惜。   纵然是晋室长公主之子,到底不为司马氏。   “桓温素来忌惮此子,貌似父慈子孝,实则并非如此。如能借机交好,不求真的护卫建康,只要能暂时牵制姑孰,事情便大有可为。”   说白了,在谢安眼中,桓容依旧是一枚棋子。   王坦之仍觉得此事不妥,谢安是在异想天开。   谢玄心头微动,想到同王献之的形同陌路,再想到与幽州断绝的书信往来,不由得再次出神。   桓府   司马道福知晓三个姐妹都得封号,唯独漏下自己,狠狠发了一顿脾气,砸碎满屋玉器。   婢仆瑟缩在墙边,大气不敢喘,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出言劝说。   宫宴之后,司马道福被天子亲口禁足,南康公主也派人传话,如果她再惹是生非,就绑她去姑孰。   司马道福当场气晕,醒来不敢大闹,唯有对着满屋家具和婢仆撒气。   刚消停不到两日,遇上天子授封皇女,司马道福又被给了一巴掌,当场气得发疯。   满地碎玉,不说价值连城也是寻常难见,不乏宫中赏赐之物。司马道福说摔就摔,压根没有想过,从今往后,能不能再得到同样的赏赐。   “司马曜,司马道子,郗道茂……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摔到最后,司马道福没了力气,瘫软在矮榻上,单手握拳,双眼赤红的念着一个个名字,神态竟有几分疯狂。   房门外,一个婢仆收回目光,无声的退出廊下,同一名健仆低语几声。   当日,南康公主又被请入台城,李夫人获悉府内消息,得知司马道福的疯狂,浅笑道:“继续看着她。让阿叶找机会露脸,不用太心急。”   “诺!”   婢仆领命退下,李夫人靠坐在回廊下,一席斗篷裹在身上,纯白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衬得眉青如黛,唇红娇艳,笑容愈发惑人。   “建康的事该让郎君知道。”   抚过倚在腿边的鹁鸽,李夫人喃喃自语,倏尔美眸轻弯,指尖擦过鸽羽,引来“咕咕”两声。   城外军营中,桓大司马除下佩剑,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明公!”郗超抢上前两步,扶住桓温的右臂。   “无碍,莫要声张。”桓大司马用力闭上双眼,待到晕眩稍减,方才推开郗超,走到榻前坐下。   “明公,医者的药不管用?”   桓温摇摇头,搓了搓眉心,疲惫道:“前番已有好转,想是近日事多。”   郗超压根不信,奈何医者本领有限,只能开方缓解,无法彻底根治。   “将那几个医者看紧。”   “明公放心。”   郗超掀开帐帘,很快有医者送上汤药,桓大司马几口饮尽,头晕的症状稍有减轻,略微舒了口气,由医者重新诊脉开方。   “大司马不可劳神,还需多休息。”   “我知道了。”   桓温遣退医者,无心处理公务,打算小憩片刻。   郗超告辞离开,帐中归于宁静。   婢仆点燃新香,淡淡的暖香飘散,桓大司马躺在榻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远在幽州的桓容,不知自己又被盯上,正忙着接收第一批胡商送来的流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两名西域胡担下这笔生意,假借吐谷浑贵族的名义,从氐人手里交易羊奴,价格比寻常高出一成半。   名为羊奴,大半都是附近的汉家流民。   不用任何成本,就能得到大量的粮食海盐,甚至是精美的绢布,氐人部落几乎把胡商视为财神爷,主动帮忙“找人”不说,更带着商队躲开边境盘查。运气不好,遇上边境守军也无妨,装作部落迁移即可。   西域胡见事有可为,当即开出价钱,并且表示,如果能平安无事穿过边界,给出的好处再加半成。   有好处的事自然不能错过。   部落中人趋之若鹜,差点为此打起来。   第一次做这样的买卖,两人很有些提心吊胆。等过了氐秦边界,遇上接应的袁氏仆兵,心才落回实处。   桓容没露面,和他们定契的是荀宥。   两名西域胡大吐苦水,历数沿途艰辛,希望尾款能再加两成。   荀宥没有接话,而是笑道:“两位放心,看在两位忠心办事的份上,哪里出了变故,留在洛州的家眷也能衣食无虞。”   胡商的话卡在喉咙里。   猛然记起一家老小还捏在秦氏手里,想要捞好处的心顿时歇了一半。   打完棒子,见两人老实了,荀宥才开口道:“此次带回壮丁一百九十,女子三十,按照价格,你二人可得绢,亦可得盐粮。”   两个胡商提前商量过,全都要海盐和粟米。   “北地天寒,又遇上灾年,加上上月征兵,部落里的勇士少去大半,盐粮都是奇缺。”   “一斛粮能换一个女子,两斛就能换一个壮丁!”   “如果不是舍人吩咐,此次只是探路,带回的人数不可太多,再压一压价格,换来的人不会少于三百。”   胡商你一言我一语,将交易的过程叙说清楚。   荀宥时而点头,时而发出疑问,同时手中不停,将两人走过的路线绘成简图,并在重要的郡县处做出标注。   胡商以为他是在绘制商道,殊不知,今日的商道,明日就可能变成大军挥师的路线。   “下次交易我会遣人通知。”荀宥落下最后一笔,对胡商道,“尔等暂时留在盱眙,切记严守消息,不可对他人言。”   “诺!”   “舍人放心!”   胡商连声应诺,临走之前,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开口道:“仆有一事,斗胆请舍人行个方便。”   “何事?”   “仆长孙刚满五岁,尚未启蒙。”胡商顿了顿,小心看着荀宥的表情,“仆想送他入盱眙书院,未知是否可行?”   “我会上禀使君。”荀宥没有点头,也没有当场拒绝,“两日后给你答复。”   “谢舍人!”   胡商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待两人离开客室,荀宥转过身,向屏风后走出的桓容揖礼。   “明公以为如何?”   桓容斟酌片刻,看向跟在身边的四头身,道:“峰儿以为呢?”   “他在向阿兄投诚。”袁峰抓住桓容的衣袖,肃然道,“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阿兄。但他知道阿兄能给他更多的好处,故而想将长孙送到盱眙。”   “的确。”桓容执起袁峰的小手,道,“还有一点。”   “还有?”   “有句话叫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袁峰皱眉。   “正如你所言,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我,但又不能带着家人跑路,干脆将危险分散,为日后做打算。”   袁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阿兄,这句话是哪位先人所言?虽有几分粗俗,却甚有道理。”   “这个嘛,”桓容抖了下衣袖,笑道,“是从民间听来。”   “果然贤者在民间!”袁峰感慨。   桓容:“……”这是一个五岁孩子该发出的感慨吗?不对,他现在是六岁。   “阿兄,十五之后书院开课,我想随韩师习法家之学。”   “法家?”桓容诧异道,“据我所知,袁使君素来崇尚道家,对儒学也有涉猎,你为何想学法家?”   “道家无为,儒学我亦不喜,故而想习法家。”袁峰正色道。   “……好吧。”   见袁峰露出喜色,桓容默默的转开头,表情空白的望着屋顶。   神童兼未来学霸长于己手,压力山大有没有?   客厢前,秦璟托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随即将黑鹰移到肩上,抚过鹰羽,展开竹管内的绢布,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氐人发兵两万,战机将至,速归。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准备敲竹杠   咸安元年,正月,晦日   清晨时分,盱眙落下一场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洒落,转眼间朦胧整座城池。风过时,轻轻吹散透明的雨雾,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街旁的店铺陆续打开门板,伙计忙进忙出,肩膀很快被雨淋湿,随意用布巾擦了两下,连个喷嚏都没打,反而清醒许多。   “这雨来得好!”   几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州兵巡街而过,长矛敲击在地面,发出一声声钝响,在雨中传出很远。   时辰尚早,城门未开,挑着担子的小贩不见踪影,坊市内不见往日热闹,长长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   唯有卖早膳的食铺变得热闹。   有一家甚至排起长队,都是临近店铺的掌柜和伙计。   铺子前,蒸饼和胡饼成摞摆上,粟粥和稻州粥热气腾腾,加上刺使府传出的包子花卷馒头,各个有拳头大,半点没有酸味,引得人馋涎欲滴,遇上就挪不开脚。   州兵路过一家包子铺,恰好一笼肉包蒸熟。   伙计稍微掀了下笼盖,刹那间香气弥漫。   州兵迈不动腿,各个腹中轰鸣,眼巴巴的看着什长,既然遇上了,能不能买两个再走?   什长哼笑一声,大巴掌拍在一名州兵的头上,“瞧你们这点出息!”   “阿兄,这不是饿了吗?”州兵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再说了,这包子实在是香啊。营里厨夫手艺好,可总图省事,除了蒸饼就是蒸饼,偶尔来一次馒头,大家都是疯抢,我抢不过旁人,每次都……”   “行了!”什长冷下表情,又给了州兵一巴掌。不比之前,这次是用足十成力气,打得州兵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在地上。   “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根本?!”   什长干脆不走了,虎目扫过众人,硬声道:“咱们都是同乡,一起投身盱眙,这之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们都忘了?”   “别说一日两餐,两三天都吃不上半碗馊食!”   “现如今,每天两顿,蒸饼管饱不说,还有热腾腾的肉汤。衣袍都是新的,天冷还有夹袄。掰着指头数一数,刚过几天好日子,就开始翘起尾巴,嫌东嫌西?!”   “做人不能忘本!”   众人面现羞惭,出言的州兵更是低下头,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是啊,这刚吃饱几天肚子,就变得不知足?   出了盱眙,甚至在幽州境内,同样有人吃不饱肚子。   要不是刺使施行仁政,州内的士族豪强也被压服,这一冬过去,多少人会生生冻死饿死,又有多少会沦为私奴荫户?   “什长,我等知错。”   “知错不算,更要能改!”   “诺!”   众人齐声应诺,引来店铺伙计好奇的目光。见打头的望过来,立刻转开头,心下念叨,这大好的节气,可别被人找了晦气。   实事求是的讲,伙计的担忧纯属多余。   州兵军规极严,其中一条就是不许骚扰百姓。即便是投靠的胡人,也不敢以身试法。每次入西城都是公平买卖,相当的客气。   “伙计!”什长上前几步,取出装着铜钱的布袋,解开袋口,抓出一把铜钱,道,“这一笼包子我全要了,再加二十个馒头。”   “好勒!”   见有生意可做,伙计立刻笑开了脸。   瞧着雨水不小,好心道:“这天冷,都给您装布袋里,只是劳您再加两枚铜钱。明后日将布袋还回来,这钱依旧给您。”   “装起来吧。”   什长点点头,又留下几枚铜钱。   伙计大喜,刨去那两枚,余下的肯定就是赏钱。   “您稍等!”   当下动作利落的取来两只布袋,将包子馒头装好。   新出笼的包子馒头,个个热得烫手。伙计擦过手,一个一个捡起来,不时呲牙咧嘴,到最后还揪起了耳朵。   “有袋子也烫,您小心点!”   “知道了。”   什长抓起布袋,想了想,又道:“稍后我再来一趟,给我留下两笼包子,再匀一笼馒头,我知道你家掌柜有手艺,面食做得极好。你和他说是刘五要的,免得他骂你。”   伙计连声答应着,目送什长离去。   掌柜恰好走出来,手里抓着屉布,见包子空了一笼,不禁面露惊讶。   这一眨眼的功夫,一笼包子就卖完了?   “是巡坊的州兵,姓刘的什长。”伙计抬起空掉的蒸笼,对掌柜道,“他还要两笼包子,一笼馒头,说是都给他留着。”   “姓刘?”   “说是刘五。”   “行,这事我知道了。先不忙,等他来了有热的。”   伙计好奇问道:“您认识这个刘什长?”   “岂止是认识。”掌柜面带怀念,“就在前年,我和他一起进的幽州。连续几天没东西吃,卖力气都没人要。不想做士族豪强的私奴,干脆躲到城外,差点去做了山贼。”   喝!   伙计吓了一跳。   “后来,遇上新刺使上任,征召州兵,我俩和同乡一起报名,结果他征上,我没成。”   说到这里,掌柜满脸都是遗憾,连声叹气。   “后来饷银发下,他分文没动,都给我送来,说是借给我,让我能有个生计。这才有了这个铺子。”   掌柜感叹一声,搓搓沾着面粉的手指,“亏得这个手艺,现如今,我也能贴补几个同乡,就是近来少见。”   掌柜说话时,天色已经放亮。   城门开启,守在城外的村人和小贩一股脑的涌入城内,多数是赶往西城,想着今天过节,游玩的郎君和女郎定然不少,有闲钱的都不介意花上几个,生意定然会不错。   临近辰时,四城坊门篱门皆开,街上行人渐多,时而能见到牛车和马车。   西城中的坊市更是人声喧闹,各种叫买声不绝于耳。   安静一夜的盱眙城,陡然间热闹起来。   相比之下,南城则稍显寂静。   巡城的队伍归来,交接的州兵早已准备好。   营中备有热汤和蒸饼,多数州兵和私兵刚刚结束早操,正排队舀汤取饼。   刘武提着两只口袋回营,在轮值的册子上按下手印,由文吏盖下印章,并未去领饭食,而是将半袋包子分给什内兵丁,余下带回到营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几个秦氏仆兵,道:“秦方,不是说午后才走?”   “的确是午后,不过是早些准备。”   说话的仆兵转过身,一张四方脸,颌下留着短须,额前有一道长疤,一身的腱子肉几乎要撑破皮甲。   “还好,来得及!”   刘五长出口气,将两只袋子放到榻上,留下一句“给你的”,回身翻出一只钱袋,抓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   秦方动作极快,一把抓住刘五的肩膀。   “怎么回事?至少说清楚。”   “这是西城徐铺的面食,还温热着,你和几个弟兄垫垫肚子。我再去一趟,买回来你带着路上吃!”   秦芳没动,让同伴取来铜钱,道:“拿着!”   刘五不满,这是没拿他当兄弟?   “让你拿着就拿着!”   一个年纪稍轻些的仆兵塞过钱袋,拍拍刘五的肩膀,笑道:“大兄的意思是,你的好意咱们领。不过,回去的可不是几个,你那点钱不够。这些都拿去,徐浦的包子有多少买多少。不然的话,就这十个二十个,咱们也不好意思当着兄弟的面吃。”   刘五明白了,拍着胸脯笑道:“成,我这就去!”   换成旁人,这事未必能成。   毕竟徐铺的包子相当有名,这会的时间,怕是十几笼都卖出去了。但他和徐昆是老相识,交情匪浅。算一算时间,现做也是来得及。   刘五离开之后,秦方等人继续收拾行李。   在盱眙几个月,和州兵私兵同吃同住,凡是州兵有的,他们一概不缺,单是夹袄就有两件,还有盐渎制出的皮靴,鞋底不硬还相当保暖,穿上就不舍得脱。   “说起来,咱们这一走,未必能再见面。”一名仆兵系好包裹,开口道,“秦雷几个都要跟着回去,十成十是兵力吃紧,氐人来者不善。”   “少说丧气话!”另一个仆兵瞪他一眼,包袱一扔,打开布袋,抓起一个包子,三两口吃尽,腮帮鼓起一块。   “那些胡贼什么时候善了?”秦方坐到榻边,也抓了一个包子。   “早几年,坞堡夹在胡贼中间,日子更难过,一年到头不歇刀兵!我大父和伯父,还有几个叔父,全都死在胡贼手里。”   秦方狠狠咬一口包子,就像是在啃敌人的血肉。   “说什么与人为善,都是虚的!你和野狼讲理,它们听吗?还是一刀宰了,剥皮抽筋更实在!”   几人纷纷点头,你一个我一个的分着包子和馒头,两只布袋眨眼清空。   “秦雷说堡里出了叛徒,五郎君丢了一条胳膊。”   “恩。”秦方咽下馒头,咕咚咕咚喝下半碗水,“那贼奴投靠氐寇,差点害死五郎君!说是已经死了。”   “死了?当真便宜他!”   “对,合该砍头戮尸,丢去喂狼!”   几人咬牙切齿,用力拍着桌子。   秦雷带人过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扫过空掉的布袋,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让秦方等人带上行李,随他去见秦璟。   “现在就走?”秦方愣了一下。   “昨夜又来消息,氐寇屯兵河东,逼近洛州。我等不回彭城,直接由谯郡赶往豫州,同七郎君回合。”   仆兵没有二话,当即抓起行李,大步走出屋外。   “还有一事,我需提醒尔等。”   秦雷忽然开口,对秦方等人道:“返回北地之后,非郎君下令,不得再与盱眙联络。”   秦氏和遗晋注定不能为友,桓容身为晋臣,除非政局变化,否则,双方盟约早晚作废,甚至会在战场上相见。   如果不想被弃之不用,这些曾到过盱眙的仆兵,势必要切断同这里的联系。   “诺!”   众人齐声应诺,扫一眼留在身后的布袋,用力咬了咬牙,神情瞬间变得坚定。   刘五扛着布袋,兴冲冲返回时,除了几名同住的州兵,秦氏仆兵早不见踪影。   见到空掉的布袋,刘五有瞬间的怔忪,直到同队的王什长走到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才勉强回过神来。   “你今日轮休,不在营内休息,跑进跑出作甚?”   刘五转过身,肩上的袋子落到地上,用力搓了搓脸,勉强笑道:“没事!今日秦方他们离开,本想送些西城徐铺的包子……”   王什长咧开嘴,笑道:“他们没口福,咱们吃!”   抓起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对早闻到香气的州兵道:“叫不当值的都过来,当值的留出一半。不够就掰开,大家都尝尝!”   “好!”   州兵大喜,立刻去通知众人。   待屋内只剩两人,王什长按住刘五的肩膀,低声道:“刚才的话,今后莫要再说,也别提起秦方他们。归根到底,咱们不同路!”   刘五抬起头,眉心拧出川字。   “使君是朝廷的官,他们可是北边来的。别看现在做着生意,彼此间十分客气,说不定哪天就要翻脸,直接刀兵相见。你可要想明白点,别犯浑!到时候,你自己搭进去不说,连累同什弟兄,死了都没脸见阎王!”   刘五“恩”了一声,苦笑道:“我是没想那么多。”   “今后多想想吧。”王什长叹息一声,“我祖上做过曹魏的官,曾祖还曾做到主簿,到头怎么样?这乱世里,朝不保夕,今天生明天死,全都不稀奇。咱们是鸿运当头,才遇上桓使君这样的官,做人得惜福!”   “我明白。”刘五硬声道,“咱们这些人的命都是桓使君给的,谁敢找使君不自在,我就和谁拼命!”   王什长用力捶了一下刘五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大笑,笼罩在心头的阴影瞬间散去,留在榻上两只布袋同被遗忘。   刘什长的两枚铜钱,注定是收不回来。   刺使府内,秦璟已整装待发。   临行之前,桓容以低价市出三百皮甲,五十辆大车,包括胡商送回的第一批流民,仅留下少数几名会手艺的匠人,余下都交给秦璟。   “我又欠容弟一份人情。”   “秦兄客气。”桓容摇摇头,笑道,“如果秦兄过意不去,他日攻下长安,可将苻坚珍藏的金银珠宝分我一半。”   “好。”   “真给我?”桓容诧异。他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秦璟真的点头。   “容弟几次相助,更赠良药救我五弟性命,休说一半,全给容弟又何妨?”秦璟笑着看向桓容,话锋一转道,“只不过,容弟这次怕要失望。”   桓容眨眨眼,“为何?”   “此次氐寇发兵不过是虚张声势。几场小仗不可避免,全力决战实不可能。”   “秦兄的意思是,战场会局限在边境?”   “对。”秦璟干脆执起长剑,用剑尖在地上勾画,很快画出一幅简图。   “从长安传出情报,苻坚冬季征兵引来各部极大不满。不是王猛设法说服众人,怕长安内部已经生乱。”   听到秦璟所言,桓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觉得不太可能。   “此次征兵,王猛并不赞同。”   “你是说,苻坚王猛不和?”   “并非不和,仅仅是就征兵之事不能达成一致。听说苻坚两度发怒,王猛托病三日不朝。”   桓容:“……”这还不叫不和?   秦璟摇摇头,道:“日前家君攻下上郡,即是为激怒苻坚。他果然中计,不顾群臣反对强行发兵。”   桓容眸光微凝。   “来而不往非礼也。”   王猛用贺野氏算计秦氏,差点害死秦玒。   秦策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好意思,他是个武人,讲究快意恩仇,仇要马上报,敌人要尽早砍。   于是,张禹出计拿下上郡,激怒苻坚,再通过埋伏在长安的探子传播流言,本意是挑拨归附氐人的部落,不料想获得意外之喜,让苻坚王猛这对黄金搭档生出裂痕。   “王猛出面说服各部首领,苻坚亦会后退半步,君臣的嫌隙不会扩大。”秦璟的表情中带着遗憾,“想要再寻到这般机会,怕是难之又难。”   桓容没接话。   论起挑拨放火,谁比得上贾舍人?   送走秦璟之后,他决心和贾秉讨教一番,换成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行施为。   长安人心不齐,拼凑起来的军队不会全力进攻,秦氏则不然。   秦策命秦璟和秦玚屯兵洛州,牵制两万氐兵,他再次亲征,从上郡南攻,继续从苻坚手里抢肉。   “战事一起,氐寇边境不会太平。”秦璟凑近桓容,低声道,“容弟何妨派出商队,再往边境一行,想必能有斩获。”   桓容后退半步,看着秦璟,满脸都是怀疑。   要是没有会错意,秦璟是让他趁机占便宜?   有这么好的事?   “此后数月,北地流民必然增多,杂胡也会生出摇摆之意。”秦璟眼底带笑,“这样的买卖岂可错过?”   “秦兄有什么条件?”   “我会派人为商队指路,避开战场,找到靠近边界的杂胡。”秦璟道。   “事成之后,汉家子我要一半,杂胡另论。如抓到氐人贵族,多少能市个好价。我分文不取,全归容弟,当是抵偿人员损耗。”   桓容笑了。   这算是联手割肉敲竹杠?   “然。”   “……”需要承认得这么大方?   秦璟点头,时间紧迫,没法委婉。   桓容斟酌片刻,觉得此事可为,半点不浪费时间,在送秦璟出城的路上,顺便定下契约。   “秦兄一路顺风,愿此战旗开得胜!”   “借容弟吉言!”   秦璟策马上前,微凉的手指擦过桓容鬓边,低语一声“容弟保重”,旋即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桓容摸了摸耳垂,感叹一声,人果然需要锻炼。换做两个月前,此刻怕要脸红耳热。如今不过是心跳微快,脸色变都不变。   回到刺使府,荀宥钟琳闻听此事,都觉得桓容有些草率。   “明公,此事风险不小。”   “我知。”桓容放下竹简,笑道,“但是,有秦氏仆兵带路,亦能了解入氐秦的捷径。”   和商人不同,秦氏仆兵探路,肯定是为战事做准备。   这是难得的好处。   比起秦氏,东晋离长安更近。   桓容的野心不止于幽州。渣爹都能掌控数州,他何尝不行?而要争取更大的权力,军功、名望皆不可少。   幽州和长安有点远,但相邻的荆州归桓豁掌管,益州也渐渐有了生意往来。桓容正试图避开桓大司马和建康,凭借自身力量铺开一张大网。   “明公是说?”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亮。   “我什么都没说。”   桓容摊开手,继续归拢书信竹简。翻到李夫人送来的消息,知晓射阳被划归郡公主食邑,朝中的某些人正蠢蠢欲动,好心情顿时消去一半。   摸摸下巴,桓刺使开始认真思考。   仅是按照一千五百户上税,他倒是可以考虑。毕竟还当着朝廷的官,总要给皇帝一点面子。   但是,如果有不怕死的敢得寸进尺,他是让人打个半死还是全死?实在麻烦的话,干脆和阿母通个气,把射阳划入封地,让司马昱给他闺女另找地方?   那样一来,县公的爵位怕是不够,必须得是郡公才行。   想到这里,桓容挑了挑眉,手指在桌上轻敲,缓缓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四十六章 贾秉献计   咸安元年,二月,辛未   苻坚不顾朝臣不满,执意发兵两万,由并州刺使射声校尉徐成率领,吞屯于河东郡,与洛州隔界相望。   秦氏针锋相对,不让分毫。   秦策下令,调武乡、上党,彭城甲士及新纳杂胡共一万三千,全部集结洛州,增三千精锐屯于上郡。   苻坚失去一郡之地,又被秦策出言激怒,誓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战拿下洛州,洗雪前耻。   秦策以洛州牵制氐兵主力,亲带精锐从上郡南攻,意图将平阳收入囊中,并趁机割裂河东郡,将这两万氐兵包了饺子。   从舆图上看,西河郡西侧突入秦境,加入上郡之后,正好半圈住平阳。   三千骑兵突入,没有大军增援,平阳定然守不住。   王猛几次劝说苻坚,奈何苻坚执意不听。为躲开王猛,甚至大冬天外出打猎。面对找上门的部落首领,王猛咬碎大牙,照样要想方设法安抚,不能让长安生乱。   这种情况下,军队能打胜仗才怪。   秦璟自幽州返还,星夜兼程,过彭城不入,赶在秦玚之前抵达豫州,进入颍川郡,同留在郡中的两个兄弟汇合。   彼时,秦玸忙着处理政务,调集军队,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秦玒有心帮忙,奈何伤重在身,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和秦玸一样熬油费火,实在是有心无力。   刘媵从西河赶来,仔细询问过良医,接手照顾秦玒,顺便看顾秦玸每日用膳,叮嘱太守府内的婢仆,“七郎君日夜忙碌,膳食外多加两餐点心。”   一番忙碌之后,刘媵命人送上婢仆和健仆的名册,将府内上下重新梳理,查出实据,清出去的人超过两个巴掌。   轻的罚做田奴,添补开荒的人手;重的无需多说,直接打一顿棍子,往城外一丢,下场就是落进狼腹。   有婢仆是胡族出身,对占据豫州的秦氏心存不服。暗中议论秦玒的伤势,颇有几分解恨。   刘媵听到回报,二话不说,直接将几人抓到院中,当众拔了舌头。   手段狠戾,震慑作用委实不小。   不过几天时间,太守府上下为之一肃,再听不到任何闲言碎语,也没有暗中刺探的影子,更没有哪个奴仆敢生出二心。   谁敢再不长眼,那些丢到城外的就是榜样!   秦璟入府时,刘媵正在查看新送到的药材。   三辆大车停在院中,木箱摆放一地,屋门敞开,空气中都弥漫着草药的气息。   “阿姨。”秦璟大步上前,正身揖礼。   “郎君到了。”刘媵放下一只木盒,擦了擦手,命婢仆将捡出的半箱送到后宅,笑道,“阿嵘和阿岚整日念叨,可算是把人盼来了。这一路上可还好?”   秦璟点点头,道:“未遇上大麻烦,只是有两股杂胡似要西投,被我拦了下来,暂时送去彭城看管。”   刘媵冷哼一声,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那些杂胡今天投明天叛,见了好处左右摇摆,算不上稀奇。倒是二郎君和三郎君手下的羌、羯还算识趣,一路将慕容涉赶去柔然,堵住鲜卑南下的要道,得了你父赞许。”   “慕容涉逃去柔然?”秦璟诧异。   “昨日传回的消息,你在路上,可能不晓得这事。”刘媵顿了顿,低声道,“原本是去高句丽,不料慕容垂突然出兵封住边界,慕容涉不敢和他起冲突,只在对面骂了一阵,就带着残兵跑去投奔慕容评。”   刘夫人和刘媵皆非寻常女子,早年间上过战场,经历过乱兵,九死一生,政治和军事嗅觉极其敏锐。   秦氏的势力越来越大,埋伏在暗处的危机也越来越多。   刘媵此来豫州,除了照顾秦玒,更为提醒几个郎君,邺城攻下,燕国陨灭,慕容垂和慕容评却还活着。   这两人活着一天,就是对秦氏莫大的威胁。   “你父的意思是,和氐寇速战速决,提防慕容垂出兵。”   秦璟点点头,这和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问题在于,氐人是否愿意“配合”。只是苻坚的话,事情有七成把握,再加一个王猛,怕是三成都不到。   “阿姨,可还有其他消息?”   “这要去问阿岚。”刘媵摆手道。   两人说话间,秦玸和秦玒已得到消息。   前者丢掉手头政务,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后者被勒令不许出门,急得直在地上转圈,奈何亲娘之威非同小可,只能要紧牙关,继续在屋里转圈。   “阿兄!”   秦玸从廊下跑来,面色微显憔悴,精神还好。   “你总算来了!”   秦璟诧异挑眉。   不是认出秦玸眼角的痣,知道眼前确确实实是老七,他八成会错认成秦玦。实在是秦玸性情沉稳,少有如此跳脱的时候。   最直接的证据,面对这样的七郎君,刘媵都有几分惊讶。   寒暄过后,秦璟先去看过秦玒,稍事休息,从秦玸手中接手豫州军务,以最快的速度查阅兵侧,巡视军营,将带回的部曲和仆兵编入军中。   忙碌两日,仍没等到秦玚,秦璟决定不再等,而是尽快出发。   “我明日率军赶赴洛州。”   “这么快?”   看着自己的断臂,秦玒面露郁色,低声道:“如果我没受伤,定可随阿兄同上战场。”   秦玸看向秦玒,想要开口劝慰,却被秦璟拦住。   “谁说独臂就不能杀敌?”   “阿兄?”秦玒抬起头,心中生出希望。   “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秦璟沉声道。   “你安心养伤,等伤养好,和我一同去打长安。拿下苻坚王猛,再去打慕容垂。阿父既已称王,收回旧地哪里够,自然要拓土开疆!”   秦玒和秦玸顿时双眼发亮。   “不用担心没仗打。”秦璟笑看两个弟弟,一个个列举,“氐人和慕容鲜卑之后,还有柔然、吐谷浑。拿下两国,还有极西之地。”   “你们应当记得,阿母曾言,汉盛之时,兵锋所指皆为国土,马蹄所至即为汉疆。汉人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如今百年战乱,汉室衰微,欲重振华夏,可不是几场大战而已。”   秦玒和秦玸热血沸腾,仿佛能预见日后纵马驰骋,创下盖世奇功。   “至于你的手臂,并非全无办法。”   “果真?”   “我岂会骗你?”秦璟笑道。   “春秋战国时,有大匠能制假足,行走同常人无异。公输传人现在盐渎,且有能制机关的相里氏,待战事结束,你可与我同赴幽州。”   “如此一来,又要欠容弟的人情了。”秦玸叹息一声。   秦璟没说话,只是将随身的一张绢布取出,递到秦玸手中,示意他细看。   “待我赶赴洛州,你可派人前往新蔡,为幽州商队引路。按此绢所写行事。”   秦玸收起绢布,正色应诺。   秦玒好奇探头,秦玸干脆将绢布展开。   “这都是真的?”秦玒没见过桓容,对他的印象多来自兄弟之口,见到绢布上的内容,惊讶之色尽显。   “自然是真。”秦璟道,“盐渎商船很快将至,皮甲大车送往洛州,耕牛送回西河。所需金银绢布自彭城出,提前给阿岩送个信。”   “阿兄放心。”   “再有一事,”秦璟转向秦玸,正色道,“长安不稳,氐人未必肯决战,却不会轻易撤兵。若是陷入坚持,恐会拖过春耕。阿岩性情跳脱,不擅处理政务,春耕之事不可耽搁,你多费心。”   话落看向秦玒,“你不过断了左手,右手还能写字。别偷懒,多帮帮阿岚。”   “诺!”   秦玒秦玸齐声应诺。   秦玸知晓自己的责任不轻,不敢有半点马虎。   秦玒一扫郁气,握紧右手,正如阿兄所言,不过是一条胳膊,不妨碍他写字练武,有什么好颓废?平白让人笑话!   “阿兄,我听你的!”   秦璟点点头,正要起身,忽听秦玸道:“阿兄,大兄也要去洛州。”   “大兄?”秦璟微感诧异。   秦策亲自领兵,秦玖作为嫡长子,本该坐镇西河,为何要来洛州?   “这个……”秦玸犹豫片刻,低声道,“大概是久不上战场,想多杀几个贼寇。”   借口很蹩脚,刚懂事的孩子都不会相信。   秦璟勾起嘴角,垂下长睫,道:“如此也好,有阿兄在中军指挥,我便可卸下重担,一战杀个痛快!”   “阿兄?”   秦玒和秦玸同时皱眉。   比起相差十余岁的秦玖,他们和秦璟更加亲近。自然而然会站在秦璟一边,对秦玖突临洛州感到几分不妥。   “阿嵘,阿岚,你们要记住,”秦璟按住两人的肩膀,正色道,“外边的敌人还有很多。”   “可……”   “听话!”   用力揉了揉两人的脑袋,秦璟笑道:“记住祖训,咱们都姓秦!”   兄弟俩互相看看,到底点了点头。   短暂交代几句,秦璟起身走出室外,恰好在廊下见到刘媵。   “阿姨,此处风冷,为何不入厢室?”   刘媵摇摇头,叹息一声:“委屈郎君了。”   秦璟不言,片刻才道:“阿姨言过了,我为秦氏子,自当如此。况且,我与大兄和睦,阿母才不会劳神。”   秦玖光明正大的临战立功,证明他还顾念手足。纵然有小人在一旁鬼祟,有秦策和李夫人压着,兄弟之间尚不会“伤筋动骨”。   秦璟选择后退,是无奈也是明智。   刘媵再度叹息,看着秦璟,终究没有再说。   “如阿姨无事,璟先告退。”   刘媵没有拦人,目送秦璟穿过回廊,想到刘夫人私下所言,不禁摇了摇头。   “孩子大了,终于会有自己的心思。”   “坞堡且罢,他日夫主称王,甚至更进一步,恐怕……这样的事,前朝还少吗?”   想到这里,刘媵顿觉心头发沉。   正思量间,一名婢仆从廊下走来,附到刘媵耳边低语几声。   “消息确实?”   “确实。”婢仆肃然道,“人在半道上被劫走,刘蒙几个暗中跟着,果然送去阴氏别院。”   “好,当真是好。”刘媵冷笑道,“既然想死,何须拦着。”   婢仆垂首不言,等着刘媵吩咐。   “给西河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夫人。夫主出征在外,这些人还不打算消停,真当夫人和我都是泥捏的?!”   “诺!”   婢仆应声,转身下去安排。   刘媵满心怒火,想到已经问出口供,又送回颍川的贺野斤,不禁冷笑。   取下瓒在鬓边的金钗,按下钗头的彩宝,一声清鸣,钗头和钗身分离,竟连着一把细长的利刃。   秦策答应过,等到贺野斤没了用处,全权交给她来处置。   今天气不顺,正好拿来消火。   利刃翻转,幽幽泛着蓝光,窄面上映出一双妩媚的黑眸。   眸光如水,透出慑人的寒意。   幽州,盱眙   贾秉自建康返还,休息一夜,早早来见桓容,详叙此行诸事。   “大司马收下禅位诏书,明公暂时无忧,仍需提高戒备,不可大意。”   “朝堂风波诡谲,新帝不比废帝,行事颇有章法。郗方回手握北府军,王、谢士族自成一体,数方争权,一时难定。”   贾秉面带遗憾,似乎在为不能趁机放把火感到可惜。   桓容转过视线,全当没看见。   毒士的后代果然非同凡响。   该说遗传基因骗不了人?   “公主殿下移居青溪里,钱实等日夜轮值守卫,清理各方耳目。院墙重新修缮,并清理出暗道,稍有不对即可关闭府门,遇上兵乱亦能安全脱身。”   “青溪里乃宗室士族聚居之地,各家均有护卫健仆。明公的家宅位置靠近里中,纵然防守不住,也有充裕时间自暗道脱身。”   “仆已联络数姓,其中吴姓居多。朝堂微末,却可彼此联络,通晓建康消息。”   “仆归来时,琅琊王氏已拿下四成建康盐市,数名郎君入朝,和太原王氏渐成水火。”   “新帝敕封三个皇女,划射阳为郡公主食邑。”   说到这里,贾秉忽然顿住,狭长的眸子浮现笑意。   “仆当恭喜明公。”   “有何可喜?”   “肥羊即将入瓮,何能不喜?”   “秉之说笑。”桓容咳嗽一声。   他很清楚,贾秉说的绝非郡公主外家,而是晋室天子司马昱!   用肥羊来形容天子,未免太那啥了点。   贾秉不以为意,老神在在的端起漆盏饮了一口,眼底笑容更盛。   “明公,送上门的买卖,错过可是不美。”   “秉之可有计教我?”   “教不敢当。”贾秉放下漆盏,收起笑容,正色道,“无论官家何意,人心不足是为常例。”   桓容点头。   “三名郡公主中,鄱阳生母是李淑仪,出身低微,不足为据。武昌、寻阳之母皆出身士族,哪怕仅为中品,仍不可小觑。”   “此言有理。”桓容接道,“据悉武昌郡公主外家为王氏,虽非太原王和琅琊王,也是颇有底蕴。”   “明公所言甚是。”贾秉继续道,“琅琊王妃早死,官家未立皇后,后宫嫔妃中,除李淑仪出身太低,都紧盯椒房之位,其背后家族亦以椒房贵戚自居。”   贾秉移开茶盏,沾着茶水在桌上勾画。   “士族权盛,王与司马共天下。大司马和郗刺使掌控府军,权柄日重。官家想要争权,势必要扶立外戚,如先朝的褚氏和庾氏。”   “但是,除李淑仪之外,其他宫妃未有皇子。”桓容出声道。   没有皇子扶持,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非也。”贾秉淡然道,“大司马年逾耳顺仍得两子,官家如何不能?术士之言可信亦可不信。况且,李淑仪身份低微,其子自然要奉皇后为母。日后太子登基,更将享太后尊荣。”   简言之,司马昱画出一张大饼,但凡有点野心都会上钩。   当然,这事有个前提,皇姓仍是司马。   桓容咧嘴,突然感到牙酸。   “外戚之家,想要更进一步,必得全心拱卫皇室。官家分封郡公主食邑,何尝不是为几家增添财路。”   有钱才能好办事。   纵观东晋地界,哪里税收最丰,不言而喻。   桓容皱眉,神情变得不善。   这么说,不是司马昱一时糊涂,而打定主意从他手里抢肉?   “明公,”贾秉沉声道,“此事不能退。”   “我知。”桓容道,“如果谁敢插手射阳地方,我绝不姑息!”   “不只如此。”贾秉摇摇头,“要么从源头杜绝,迫使官家另选食邑,要么将事做绝,放人进来,趁机拿住把柄,将其家族连根拔起,杀鸡儆猴。”   桓容:“……”   明明办法一样,为何从贾舍人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渗人?   “从源头杜绝,难免要费些章程。以明公的人望和军功,请封郡公未为不可。然行此举会引来大司马和朝中忌惮,更会树立新敌。”   桓容神情微变,他的确没想到这点。   “若选后者,则可省去诸多麻烦。”   贾秉的意思很清楚,幽州是桓容的地盘,把人弄进来,随意盖个罪名,搓圆捏扁任他说了算。心狠点,来一个“里通胡贼,图谋不轨”,全家都要砍头流放。   东晋地盘不大,流放的地界也不多。最知名的就是朱崖州,即是后世的海南岛。到了宋朝,这里都是流放的热门地点,何况几百年前的东晋。   只要桓容动手,背后肯定有人帮忙插刀。   论起朝堂上的利益纠葛,不比士族家谱简单多少。   “秉之的意思我明白了。”   既然要做,那就做绝。   吃过几次教训,桓容深谙这个道理。   “仆请明公手书一封送往建康,有殿下从中安排,想必能事半功倍。”   所谓安排,不过是挑选最好下刀的那只肥鸡。   借助南康公主的手,再动一动埋在建康的钉子,促使事情加速,尽快让他们朝射阳“下手”。   如此一来,桓容才能正大光明的盖帽子,抓着鸡脖子威胁猴子:说,你服是不服?!   “好。”桓容没有迟疑,“事情宜早不宜迟,尽快解决射阳之事,另有要事待办。”   贾秉微感诧异。   “明公所言何事?”   “我和秦氏做了一笔买卖。”桓容铺开竹简,选了一支笔,随意道,“趁着秦氏和氐人交战,从长安附近市回人口。如果能抓到氐人贵族,还能顺手换些金银。”   贾秉顿住。   “明公所言确实?”   “啊。”桓容落下一笔,头也没抬。   贾秉眯起双眼,“性度洪量,仁而果决,孙仲谋乎?”   “秉之说什么?”桓容没听清,抬头看去。   “仆言明公睿智。”贾秉拱手,笑容格外明朗。   看着这样的贾舍人,桓容激灵灵打个寒颤。   “秉之可否别这样笑?”   “为何?”笑还不对?   “太过吓人。”   贾秉:“……”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说有就有   桓容的书信递送建康,恰逢寒食节。   建康城中,家家户户不生烟火,台城之内亦以干饭和醴酪为食。   司马昱登基不久,遇寒食节不朝,终于亲往长乐宫,向群臣释放出信息:晋室关系渐有缓和,只要太后安心留于长乐宫,必当享有尊荣。   只不过,以褚太后的性格,此事明显有一定难度。   朝堂上风雨不歇,君臣并立,各家争权,台城内同样不得平静。权力是一个恐怖的漩涡,一旦身陷其中,想要拔出脚来几乎成为不可能。   唯一的例外是司马奕。   他的确脱身而出。   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废帝,终身囚禁在方寸之地。这样的下场,司马昱和褚太后都不会接受。所以,他们会继续争、继续夺,直到彻底分出胜负,掌握整座台城为止。   “陛下。”   “太后。”   褚氏是太后,司马昱是皇帝,按照惯例,该是后者先问候前者。偏偏司马昱的辈分高于褚太后,撇开尊号,褚太后还要唤他一声叔父。   如此一来,两人见面难免尴尬,彼此称呼就是个不小的问题。   好在两人历经风雨,都非等闲之辈,片刻尴尬之后,由褚太后先开口,司马昱自然还礼,随即坐于殿中,彼此寒暄,气氛热络,笑容温和,半点不见几月前的剑拔弩张。   “眨眼又是一岁。”褚太后感叹道,“今年春雨连日,想必是个丰年。”   司马昱颔首,端起茶汤送到嘴边,貌似饮了一口,实则借长袖遮掩,连碗边都没沾。   “祭农之后即为春耕,皇后之位空虚,祭桑之礼需太后主持。”   褚太后没有推辞。   司马昱嫡妻早丧,自去岁登位,仅封了几个淑仪,椒房空虚至今。   事实上,他本可以立后。   王淑仪、胡淑仪和徐淑仪皆出身士族,都曾为他生儿育女。虽然儿子早夭,依身份背景照样能登上后位。   司马昱迟迟未下决定,不过是将后位当做钓饵,鱼竿握在手中,钓着三人背后的家族。   想要更进一步,势必全力扶持于他。无法同士族和权臣对抗,那就想方设法分化拉拢!褚氏和庾氏一度鼎盛,在朝中掌握权柄,说一不二。没道理他们能做的事,联合三家都无法达成。   司马昱决心重振晋室,不求一言九鼎,至少要移开头顶的利刃,不被“篡位”和“禅位”逼得夜不安枕食不知味。   “陛下,”褚太后抚过腕上的玉镯,状似无意道,“郡公主的食邑定下,为何没有余姚?”   “在嫁入桓府前,余姚已受册封。”司马昱淡然回道。   “这次是封食邑。”褚太后提醒一句。   封号和食邑完全是两码事。   前脚长乐宫宴生事,后脚就被撇到一边,授封都被落下,余姚会怎么想?不怨恨天子,九成会怪在褚太后的身上,以为是她不满自己,从中作梗。   褚太后并非惧怕司马道福。   事实上,司马道福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担心的是宗室舆论。   一旦被扣上“狭隘”“不慈”之类的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有司马奕的先例,她必须步步谨慎,不能被抓住任何把柄。   褚太后攥紧手指,正要再开口时,忽闻殿外宦者上禀,南康长公主和余姚郡公主请见。   “南康和余姚怎么碰到一起?”   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满朝皆知。两人一同请见,不是凑巧就是另有目的。   褚太后扫了司马昱一眼,见对方未有表示,当即道:“快请。”   话落,似突然想起什么,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莫名带了看好戏的意图。   宦者退到殿外,传达太后之意。   南康公主没有多言,迈步入殿,脊背挺直,长裙铺展,发上金钗熠熠生辉,气质肃然威严。   司马道福落后一步,想到近日来的传言,不禁咬住下唇,心中涌现一股怨恨。   两人行至内殿,南康公主仅向褚太后颔首,转而向司马昱福身:“叔父安。”   司马道福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礼,老实的坐在南康公主下首。   “数日未见,南康气色尚佳。”   正月晦日之后,南康公主托病不入台城。褚太后派人去青溪里,人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一时间成了笑话。   司马昱对此不置一词,更无责备之意,立场可以想见。   今日入宫,南康公主的态度更加明显。   对褚太后十足怠慢,却以晚辈礼见司马昱,这让后者更为舒畅,不顾褚太后难看的脸色,当面道出此言。   无论本意如何,听在知情人的耳中都是讥讽,赤裸裸的嘲笑。   “日前受了风寒,用过几副药才略微好些。”忽略褚太后僵硬的表情,南康公主笑道,“劳烦叔父挂心。”   司马昱关心道:“冬冷春寒,还要当心。”   “诺!”   两人闲话几句,司马道福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完全成了背景,不免心中焦急。   她特地派人守在青溪里,等着和南康公主同入台城。不然的话,纵然禁足结束,进入宫门,能不能见到天子还是两说。   宫宴上一场大闹,事后的不同处置,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   身边的婢仆战战兢兢,看着就心烦。   唯有阿叶忠心,劝她息怒,不能负气伤了自己。又为她分析利弊,让她逐渐明白,在阿父的心目中,皇子始终重于皇女,从宫宴后的处置就能看出一二。   “殿下被禁足,那位可是一点事都没有,甚至还得一套笔墨,几件玉器,青溪里都传遍了。”   “天子重视皇子,那个昆仑婢也水涨船高,在台城内耀武扬威,还故意放出消息,引得城内沸沸扬扬,出门的健仆都有耳闻。”   “殿下,要想改变处境,必须要取得权势。何妨忍一时之气,效仿汉朝馆陶公主?”   提起旁人,司马道福或许不晓得。论起馆陶公主,她却是一清二楚。   窦太后的亲女,汉景帝的同母姊,汉武帝的姑母兼岳母。   在窦太后和汉景帝活着时,馆陶公主的权利之大,地位之高,纵观两汉,再没有一个公主能出其左右。   后来的平阳公主也是仿效她的手段,为天子寻美,才有了卫子夫的出现。   明白阿叶的暗示,司马道福不禁心中火热。   她对桓济失望透顶,却对王献之求而不得。能设法抓到手中的,就只有地位、财富和权利!   没有南康公主的政治头脑,也没有褚太后的果决狠辣,但她有另一个优势,她是司马昱的亲女!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再不情愿,也要唤她一声“阿姊”。   司马道子年纪尚幼,可暂时丢到一边。司马曜已是外傅之年,并且长得高大健壮,可比舞勺少年。   “年少慕艾。”   四个字闪过脑海,司马道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以己观人,想到未及豆蔻,初见王献之时的心动,设想司马曜沉迷美色的不堪情形,顿时心中一畅,郁气一扫而空,不由得笑出声来。   至于阿叶为何如此聪明,她毫不在意。   阿叶出自琅琊王府,未入桓氏前就跟着她,生死全操于她手。如果一直忠心,司马道福不介意给她一场富贵。胆敢生出二心,下场只有城外的乱葬岗!   对司马道福而言,处死一个奴婢,无异于碾死一只蝼蚁。   “余姚?”   正想得出神,不期然被唤了一声,司马道福抬起头,发现在场三人都看着自己。   南康公主挑起眉尾,褚太后和司马昱都是神情莫名。   “为何发笑?”   三人正说到上巳节,司马道福突然笑了起来。   南康公主知晓李夫人的安排,仅是挑了挑眉,未置一词。司马昱和褚太后被笑得满头雾水,半点不晓得方才所言有何可笑。   司马道福脸颊泛红,讷讷的不出声,和之前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司马道福,褚太后满心怀疑,只是嘴上未言。司马昱却是叹气,不免又生出慈父之意。   司马道福是他第一个女儿,难免骄纵了些。宫宴上的举动虽有些出格,罚也罚过,事情也该过去。   见她这个样子,不免对引发事端之人生出不耐。   不是看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就算司马道福将李淑仪打杀,司马昱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者,如果他还有儿子在世,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婢生子头上,遑论今后的一国储君。   司马昱十分清楚,桓温推他上位,就是看他没有嫡子,两个庶子又是昆仑婢所出。他在位时尚好,如他不幸早死,不用等桓温发难,同姓司马的诸侯王就会生出不满。   被一个婢生子压在头上,而且是个昆仑婢!仅是琅琊王也就罢了,若是成为储君乃至登上帝位,岂不是让人笑话!   晋室妄称汉家正统,竟让有“外族”血统之人登上九五,胡人都会笑掉大牙!   一旦晋室内部生隙,难保永嘉之乱不会重演。   虽说诸侯王没有军权,但权臣和氏族可不是摆设。趁机占队争权,祸事无可避免。   想到这里,司马昱不免生出一阵寒意。对将会引来麻烦的李淑仪更觉厌烦,甚至对扈谦都生出埋怨。   王府中的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一个昆仑婢?即便是媵妾身边的婢仆都比她好上十倍百倍!   留意到司马昱的神情,司马道福知晓机不可失,将浸入姜汁的衣袖擦过眼角,当着太后和天子的面痛哭悔过。   “余姚错了!”   “让太后烦扰,父皇忧心,是余姚之过!”   司马道福性情骄纵跋扈,少见如此软弱。   事出反常必有妖。   褚太后看向南康公主,分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消停几天又要起幺蛾子?   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全当没看见。   司马昱见女儿哭得可怜,哪怕知道她有几分作戏,对比李淑仪在宫中的种种举动,仍不免心软。正要出言安慰,偏听宦者上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来向太后请安。   司马昱表情微沉。   这个时候?   “阿弟来了?”司马道福擦着眼泪,被姜汁辣得眼圈通红,倒真有几分可怜,“父皇,让阿弟来,我要当面向阿弟道歉。”   “你是长姊,该让道子向你赔罪。”   司马道福低下头,狠狠握紧十指,才没有当场笑出声来。   司马昱犹自不觉,褚太后忽感揪心。   她真被眼前这位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在长乐宫里读道经?   事情错了吧?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走进内室,正身向天子太后行礼,又同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见礼。之所以如此行事,原因很简单,除开司马昱,褚太后、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姐弟全是平辈。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觉得坑。   两人落座之后,司马道福率先哭着道歉。   “日前阿姊酒醉失态,对李淑仪口出无状,酒醒之后极是后悔。今日向阿弟赔罪,还请阿弟原谅阿姊无心之过,莫要放在心上。”   司马曜和司马道福瞪大双眼,同觉得世界玄幻。   眼前这人是司马道福?   不是谁假扮的吧?   见两人迟迟不开口,反而满面疑色,司马道福下了狠心,用力擦着眼角,泪落得更急,不到片刻时间,眼睛几乎肿成核桃。   司马昱看不下去了。   人总会同情弱者,加上对李淑仪不喜,更加觉得女儿可怜,儿子得理不饶人。   “余姚悔过,你二人也当反省。”司马昱扫了司马曜一眼,转向司马道子,“当日余姚确有失态,但你举止鲁莽,不尊重长姊,也非全无过错。”   司马道子心思缜密,压根不像是个孩童。知晓硬抗没好处,从善如流起身赔礼。   “弟当地鲁莽,实是心忧阿姨,请阿姊莫怪。”   “阿弟哪里话。”   或许是姜汁的刺激,司马道福演技飙升,收都收不住。一场“姐弟尽释前嫌”的好戏演得淋漓尽致。   司马昱知道三个儿女都在玩心思,但他不打算深究,也不能深究。   皇权之下,亲情向来薄弱。   自从有了郗超挑拨,父子、兄弟之间不同以往。哪怕是表面作戏,好歹能维持晋室和睦的假象。   再者说,司马道福嫁入桓氏,如果能聪明起来,设法帮扶晋室,生出再多心思司马昱也不会在意。   一场大戏演完,几人面前的茶汤都已变凉。   宫婢送上新茶糕点,南康公主慢悠悠开口:“叔父,鄱阳三人的食邑都在射阳,是否有些不妥?”   司马昱顿住。   的确,这事是他做得不地道。可圣旨已下,断无更改的道理。更何况,王、胡、徐三家正开始活动,贸然更改地点更不妥当。   “南康,圣旨已下。”褚太后出言道。   早在诏书宣读,她就盼着这场好戏。此刻出言绝非好意,而是想要火上浇油,更激起南康公主的怒气。   “我知圣旨不能更改。”南康公主语气不变,双手合在腹前,袖摆轻振,绣在绢上的蝴蝶似展翅一般。   “那是为何?”   “瓜儿是我所出,身上流着司马氏的血,为晋室出力也是应当,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司马昱神情尴尬,褚太后表情愕然。   这是南康的作风?   肯定有哪里不对!   “不过,”南康公主话锋一转,“射阳之前是什么样子,想必陛下十分清楚。别说税收,一千五百户能否凑齐都是未知。”   司马昱颔首。   南康公主所言俱为实情,朝廷统计过人口,数据历历在目,压根无从抵赖。   “现如今,射阳人口渐丰,百姓富足,一千五百户上缴的钱粮不是小数目。”   南康公主顿了顿,声音微沉,“北地战乱,秦氏和氐人打了起来,边界州郡难保安稳。幽州和秦氏相邻,距氐人也不远,倘若遇上乱兵入境,恐是一场灾祸。”   “不提幽州,豫州、宁州、益州都派人入京,催朝廷能增发军饷,并且言之凿凿,仅凭一地钱粮无法彻底挡住乱兵。”   “这个关头,边界各州钱粮都在告急,我闻陛下下旨,免去益州和宁州整年粮税。”   话说到这里,南康公主终于加快语速,亮出刀锋,“幽州本就饥苦,我记得,州兵的军饷和兵甲都是我子自筹,朝廷未出一分一文。”   “如今战祸临近,朝廷免宁、益两州税粮,更补发军饷,豫州亦可调拨府军钱粮,唯独幽州例外,不仅没有,反而要划出一千五百户食邑!”   “陛下,此举当真妥当?”   “若是乱兵南下,我子缺钱少粮,抵挡不住,罪过谁来承担?”   司马昱被问得哑口无言。   褚太后既感到快慰又觉得无奈。   司马道福和司马曜姐弟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再蠢也该明白,南康公主向天子发难,句句占理,压根无法反驳。   三人握紧双拳,都在暗中希望,南康公主能逼得天子收回成命。   食邑的好处又落不到自己身上,反而会助长旁人气焰,增加对手筹码。出声帮忙?想都不要想,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   此时此刻,三人立场一致,全然不顾父子亲情,仅从自身利益出发,已然现出坑爹的预兆。   见火候差不多了,南康公主放缓口气,道:“我知皇命不能更改,然边境安稳实是重中之重,不得不言,还请陛下恕罪。”   “南康一心为了晋室,朕岂会怪你。”司马昱知道必须给出一个答复,要不然,南康公主的话传出去,他多少会担上“压榨臣子”“不顾百姓死活”的罪名。   “射阳之事的确是朕考虑不周,明日朝会之上,朕会下旨免幽州一年粮税。”   南康公主并不满意。   又是一番较量,司马昱免幽州三年粮税,许桓容自留商税,并自朝廷补发州兵军饷,南康公主方才谢恩。   目前而言,截留税收是各州不成文的规则。但为面子考量,总要交上部分。   请下这份圣旨,桓容相当金牌在手,完全不用理会世人目光,可以在幽州大展拳脚,将征税所得纳入囊中,不怕他人眼红发热。   三年的时间,足够他发展势力,武装起一支强军。   有人想摘果子?   来啊!   敢伸爪子他就敢剁!   至于射阳的食邑,同样很好解决。采用贾秉的计策,把人弄进来盖帽子,绝对一盖一个准!   说你没有“里通胡贼”,更没有“图谋不轨”?   桓刺使冷冷一笑,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不服咬我啊?   于是乎,南康公主入台城一趟,幽州截留钱粮过了明路,更得一笔外财,补发半年军饷。   车驾回到青溪里,带着书信的鹁鸽振翅北飞,好消息很快送到盱眙。   同时,司马道福开始大肆收集美人,命人教导礼仪歌舞。桓济身在姑孰,不知她所行,桓熙和桓歆冷眼看着,都觉得此举蹊跷,却又想不出原因。   直至上巳节,司马道福将司马曜请入桓府,安排一场宴会,献上几轮歌舞,更以数美相赠,谜底方才揭晓。   经阿叶提醒,司马道福不只给司马曜送美,连亲爹也没落下。   甭管宫中嫔妃怎么想,是不是在背地里咬牙切齿;也不论建康是否又传出流言,多少人在议论余姚郡公主给宫中送美人,司马道福得到的赏赐做不得假,漏了许久的封号也随之授下。   “新安长公主,食邑五百户,实封新安郡。”   尝到好处,司马道福轻易不肯收手。   阿叶又为她出计,并有道人献上一瓶丹药。   司马道福犹豫片刻,对权势的渴望终于压过亲情,握着药盒的手不断攥紧,沉声道:“寻几个健仆试一试。”   “诺!”   得知桓府情况,李夫人微微一笑。随意捻起几粒谷子,挥袖撒到院中。   一群雀鸟从枝头飞落,争相啄食。   听到熟悉的环佩声,李夫人侧过头,正遇南康公主自廊下行来。   到了近前,南康公主停住脚步,抚过李夫人身上的绢袄,道:“廊下风冷,阿妹在这多久了?”   李夫人轻轻摇头,攥住南康公主的袖摆,轻轻靠在公主身前,笑道:“阿姊,春日景好,可与妾共赏?”   说话间,清风穿过廊下,长袖飘动,裙摆流云。   几片花瓣随风舞过,轻轻落在乌黑的发间,更显得娇颜绝世,美人倾城。 第一百四十八章 做执棋之人   上巳节后,司马昱连发两道圣旨,一道免幽州三年粮税,许州治所自留商税,令发半岁军饷;一道增新安郡公主食邑三百,虎贲五人。   诏书既下,满朝哗然。   司马道福已有食邑五百,如今又增三百,实封不仅超过姊妹,甚至在两个皇子之上。   新安郡治于扬州,遥领州牧的不是旁人,正是桓大司马。   对桓大司马来说,八百户粮税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招呼不打一声,就将公主食邑增至八百,是否胆肥了点?   关系到面子问题,众人料定会计较一番。   让人惊奇的是,桓大司马一声没出,任由诏书发下。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满头雾水。   不禁生出猜测,司马道福嫁给桓济,桓济又是桓温亲子,这里面兜兜转转,或许是左手出右手进,未必如表面看起来简单。   说不准,天子和大司马早在背地里达成协议?   殊不见,前脚将公主食邑选在射阳,后脚就免去幽州三年粮税,更许自留商税。仔细算算这笔账,桓容压根就没有吃亏。   不过,众人也有担忧。   桓豁掌荆州,桓冲治江州,桓大司马领豫州,桓容控幽州。   铺开舆图,桓氏掌控的州郡连成一线,皆为冲要之地。不考虑父子兄弟前的嫌隙,财路不缺又有强兵,桓氏隐然成为国中之国,不容小觑。   如果再将益州和宁州拉拢过去,后果几乎不可想象。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诏书宣读之后,桓大司马当殿上奏,“近岁梁、益多贼寇,乱地方之治,害民匪浅。当地治所不能派兵剿灭,实乃无能渎职,当依律拿下,交三省一台严问。”   “宁州刺使周仲孙深谙兵法,文韬武略,不世之臣。两度随天军北伐,破成汉之际,立下赫赫功勋。”   “今民受贼寇之苦久矣。臣请陛下下旨,以宁州刺使监梁、益二州诸军事,兼领益州刺使,剿匪除贼,安抚百姓,以彰陛下爱民之德。”   尾音落下,满殿寂静。   郗愔不出声,谢安王坦之同样未有行动。其他人心知不妥,却没有出言相争的勇气。   司马昱坐在殿上,目光扫过群臣,心中失望难掩。   “陛下。”郗愔终于开口,出乎众人预料,没有同桓温据理力争,而是赞同其言,“宁州刺使确有干才,臣附大司马之议。”   刹那之间,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   似约定一般,郗超等先后出班,附和桓温奏请。   司马昱孤立无援。   一旦桓温强硬起来,他没有任何胜算。郗愔又莫名的改变立场,他更没有方对的余地。   无奈,只能当殿下旨,准桓大司马奏请,需宁州刺使兼领益州,监三州军事。   如此一来,自西向东,沿长江一线,除了郗愔掌控的徐、兖等地,均为桓氏及其盟友掌控。   满朝文武知晓其害,奈何手无兵权,有兵权的又不愿意站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天子下旨,桓大司马达成所愿。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官家和大司马压根没有达成默契。分明是桓大司马设了套,引司马昱踩入其中。   想必司马昱不践前诺,不授九锡,反而想方设法拖延,甚至设计削弱大司马民望,使后者生出不满。无心再用怀柔手段,以雷霆之势拿下三州,明摆着告诉天子,安心做个提线木偶且罢,如果再敢起旁的心思,后果自负!   朝会之后,桓大司马未回城外大营,而是改道青溪里,前往桓容的宅院。   自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迟迟不肯回到桓府,夫妻不和已经摆上台面。慑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敢大肆传播流言,仅有寥寥几个婢仆暗中说嘴,隔日就被送去田庄,全家都从城内消失。   自从,桓府上下口风更严。   车架停在府门前,早有健仆候在一旁。   桓大司马推开车门,望着高过十尺的院墙,再看墙内突起的角楼和木台,不由得眸光微凝。   这是寻常宅院?   分明是按照防御外敌建造!   他曾到过此宅,那时门前还挂着庾氏匾额。墙内如何暂且不论,仅就外部而言,绝对经过多番改建,并有通晓机关的能人巧匠经手。   这么短的时间,究竟是如何做到,又是如何隐瞒消息?   思量间,南康公主已从院中行来,绢袄长裙,裙边如流云铺展,蔽髻上瓒金钗,流苏轻轻摇曳,带起耀眼的光环。   “夫主大驾光临,南康未曾远迎。”   见到嫡妻,桓大司马朗笑道:“你我夫妻二十余载,何必如此生分。前闻细君不适,如今可好些?”   “劳夫主挂念,妾甚好。”   两人寒暄几句,做足场面。随即行入府内,大门合拢,挡住一干窥探的视线。   桓大司马留心观察,对府内的布局更觉惊异。哪怕是他亲自监造的姑孰城,也未能做到如此地步。   无论走得多慢,回廊总有尽头。   两人行到正室,李夫人长身玉立,相距五步福身行礼。   “夫主请上座。”   三人落座,婢仆送上茶汤糕点,移开立屏风。   院中种着几株四季桂,浅黄的花瓣堆满枝头。遇轻风拂过,花瓣轻轻摇曳,空气中溢满甜蜜花香。   桓大司马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随后用竹筷夹起一块糕点,金黄的颜色,似用糯米制成,咬在口中,带着一股桂花的香气。   不似调了蜜,仍有丝丝的甜味。   南康公主挥退婢仆,李夫人亲手调起茶汤。   室内陷入静谧,除了水开沸腾的汩汩声,再不闻其他。   用过一盏茶汤,桓大司马取过布巾拭手,顺带擦去胡须上的水渍。   三年的时间,短髭已留成长须。乌黑的发变得斑白,眼角皱纹横生,昔日的俊朗被衰老取代。如果桓容当面,必定会大吃一惊。   这哪里像老了三岁,分明是三十岁!   “细君此前送信入营,言有要事相商?”   “确是。”南康公主颔首,道,“瓜儿从幽州来信,有笔生意需夫主帮忙。如果夫主有意,不妨一同为之。”   “什么生意?”   “夫主以为这糕如何?”南康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指向盘中糕点。   李夫人上身微倾,夹起一块糕点,放在小碟中切开,现出流淌的内馅。   素手执起青筷,腕上玉镯垂落,袖摆轻轻拂动,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甚好。”桓大司马实话实说。   “这就是瓜儿说的生意。”   “糕点?”桓大司马皱眉。   “甘味。”南康公主摇头浅笑,移过小碟,道,“此糕未加蜜,除桂花外,另加了糖,入口才会如此甘甜。”   “糖?”桓大司马诧异,“这又是何物?”   南康公主侧头示意,李夫人取出一只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糖粒,灰白的颜色,有些似粗盐。   “夫主尝尝?”   李夫人取出一只银勺,舀起一粒递到桓大司马面前。   不到指腹大的糖粒,咬在口中咯吱作响,甘甜的滋味慢慢扩散,和蜜水的滋味截然不同。   “这就是糖?”   “对。”南康公主颔首道,“瓜儿偶得此物制法,欲市以南北,料其大有可为。夫主以为如何?”   桓容早惦记制糖,奈何诸事缠身,一直没能脱出手来。   不想桓祎给了他一个惊喜。   某次出海,桓祎跑得有点远,遇上一艘外邦商船,意外寻来甘蔗,还带回两个黑皮的印度人。   这个时候,印度分为数个邦国,许多邦国的名字早淹没在历史中,桓容听都没听过。但是,他们却掌握着制糖技术。   哪怕材料耗费极大,制出的糖掺有杂质,颜色发灰,和后世的白糖截然不同,也足够桓容兴奋得蹦高。   有杂质不要紧,技术简陋也没关系。只要掌握技术核心,有足够的原料,凭借能工巧匠,早晚能提升工艺!   第一批糖制出,并不尽如人意。   颜色不够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够甘醇。   两个菠萝头却各种膜拜,以为见到神迹,用生涩的汉话表示“这样白的糖他们从没见过,一定是神迹”。   第二批稍有改进,第三批则停滞不前。   桓容倒没太过心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不是专业人才,总归要下边的人摸索,急没多大用处,反而会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杂质,让甜味变得纯净,灰点就灰点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盐都是灰的,何必着急上火。   制糖作坊扩大之后,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实力,不可能独吞这笔财富,必须找人合作。   琅琊王氏有意盐市,但势力难出建康,暂时不做考虑。   收到谢玄来信,桓容曾一度考虑陈郡谢氏,很快又打消念头。以陈郡谢氏的立场,加上江左风流宰相对晋室的态度,除非对方改弦易辙,要不然,这个盟约不能结,结下也不会牢靠。   小士族和吴姓不能选,选了是给自己找麻烦。   思来想去没有着落,桓容有些上火。   最终是贾秉提议,何不同桓大司马做这笔生意。   桓容当场愣住,以为贾舍人在开玩笑。   贾秉态度严肃,半点没有说笑的意思。见桓容不明白,干脆从多方面进行分析,列举缘由。更提议,最好将郗刺使也列入名单。   “天下是为棋盘,世间人皆可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当为执棋之人。”   “友人尚需底线,敌人大可利用。”   “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财帛动人,如此暴利,神仙亦会动心。”   “多方势力联合,牵一发而动全身。线头掌于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龃龉,旁人伤筋动骨,明公可保无虞。更可坐收渔翁之利。”   “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马不睦,与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会被拉下官位。明公无需多费心思,倒是宁州刺使有才有谋,极会做人,不妨加以拉拢。”   “明公且看,不出数日,朝中定将生变。届时,明公可暗中笼络各方,有财路为盾,短期之内,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   长期?   那时羽翼丰满,谁来都不惧!   桓容被贾秉说服了。   事实上,听过贾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动又有恐惧。   执天下之棋?   虽有逐鹿之心,但是,刚下手就玩这么大,当真好吗?   贾舍人表示“好”,玩就该玩大的。   和几个外戚撕扯太降格调,以桓容的志向和身份,该同桓大司马、郗刺使这类猛人掰腕子才对。其他宵小如同蝼蚁,压根不用他多费心。   “螳螂凶猛,终归是虫,早晚落入雀口。射阳之事不过皮毛癣疥,仆等自会料理妥当。明公当以朝中大事为先。”   桓容还能说什么?   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写成书信,请亲娘出面和亲爹周旋。同时派人联络郗愔,送去一小罐白糖,不提往日之事,单就生意进行商洽。   郗愔的回信很快。   这笔生意他很有兴趣,按照桓容说的合作方式,利润他要四成。   桓容没答应,咬死三成,多一分都不行。并且要求,每次到幽州运货的必须是刘牢之,其他人他不认。   见事情没得谈,郗刺使倒也干脆,直接签下契约,交给刘牢之送去盱眙,顺便带回预定的第一批白糖。   桓大司马知晓郗愔和桓容恢复联系,却不晓得两人是在做生意。   如今,坐在青溪里宅院,看到幽州出产的白糖,听完南康公主所言,联系近日之事,终于有几分明白。   还是那句话,暴利当前,神仙都会动心。   “瓜儿甚是聪慧。”桓大司马的心情很是复杂。   最不该成器的,偏偏最是成器。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反倒扶不上墙。该说世事弄人,命该如此?   “夫主过誉。”   “非也。”桓温摇摇头,又舀起一颗糖粒,送入口中细嚼。随后饮下半盏茶汤,道,“此事可为。待我返回营中既与瓜儿书信。”   南康公主颔首,心知事情初定,内中细节还需商议。但她相信,以桓容目前的能力定然不会吃亏。   “另有一事,瓜儿出仕三年,现为一州刺使,我意为他提前行冠礼,夫主意下如何?”   行冠礼意味成人,在族中会有更大的话语权。   桓容官品千石,有县公爵,掌握一州之地,虽然不满二十,考虑到诸多原因,提前行冠礼也是无可厚非。   关键在于,桓温会不会点头。   果然,听到此言,桓大司马表情微顿,没有马上出言,而是陷入了沉思。   南康公主端起茶盏,垂下眼帘,掩去瞬间闪过的情绪。不是考虑此事,她未必乐意桓容同这老奴再有牵扯。   傻子都该晓得,市糖会是何等暴利。金山银山送出,老奴也该点头。   “此事需告知族中。”   “自然。”   见桓大司马有松口的迹象,南康公主现出几许笑意。   “瓜儿游学会稽,曾拜于周氏大儒门下。若是提前行冠礼,该请大儒取字。”   桓温想说,我是他爹,取字该由我来。   南康公主揣着明白装糊涂,硬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开玩笑,这老奴是什么名声?让他取字绝不可能。   亲爹?   亲爹也不行!   南康公主不松口,桓大司马没有强求。反正冠礼还早,事情不急。   李夫人推开茶盏,合上陶罐,扫开落在袖摆的几片花瓣,嘴边现出一丝浅笑,细微得来不及捕捉。   幽州,盱眙   一只鹁鸽飞入刺使府,带来建康的消息。   桓容读过短信,不禁皱眉。   提前行冠礼?   那他岂不是要回建康?   袁峰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卷诗经。读到淇奥一章,抬头看向桓容,出声道:“阿兄。”   “恩?”   “在阿兄眼中,何为君子?”   “这个问题太高深,我没法回答。”   袁峰面露诧异。   这个问题很难?   桓容夹起一块糕点,放到袁峰手边,道:“明日上书院,可以请教韩公。回来再请教几位舍人,你就会明白。”   “诺。”   袁峰点点头,用木勺舀起糕点,一口一口咬着。吃完了,饮过半盏温水,又道:“其实,我以为阿兄当称君子。”   一边说,一边指着竹简,道:“读到这句,我想到的只有阿兄。”   看到竹简上的诗句,桓容不由得记起某个雨夜,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还好,不烫。   与此同时,北地战鼓终于敲响。   洛州的秦氏甲兵率先发起进攻,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领兵的氐将不甘心落败,意图组织反击,奈何人心不齐,战斗刚一打响,就有两个幢主带兵后撤,跑得比兔子都快。   秦璟和秦玖分别率领一支骑兵,从侧面进行包抄。   氐人见势不妙,大部分战也不战,掉头就跑。   不到两个时辰,偌大营盘就跑得一干二净,沿途留下皮甲兵器不计其数,更有大量辎重堆在营中,尸体反倒没有几具。   秦玚率后军赶到,秦玖和秦璟正在打扫战场。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都是无语望天,很有些莫名其妙。   说是计策吧,实在不像。   但秦氏甲兵固然威武,氐人同样不弱,没道理刚一接战就跑。   “到底怎么回事?”   两万个人,眨眼就跑没影了?   好歹也反抗一下吧?   “不太清楚。”秦玖摇摇头,一把将长枪插在地上,比秦玚更加莫名。   噍——   鹰鸣声骤然响起,一只黑鹰从云中飞来,在半空盘旋两周,俯冲而下,落在秦璟肩上。   秦玖收回手,略显得尴尬。   这只明明是他养大的,颈后那搓白毛就是证据!   秦玚拍拍兄长的肩膀:“习惯就好。”   秦璟解下鹰腿上的绢布,扫过两眼,神情骤然一变。   “怎么?”   “是上郡有变?”   秦璟没有回答,而是将绢布递给秦玖,道:“是长安。”   “长安?”   秦玖面露诧异,展开绢布细看。   上面赫然写着,五部逆反,指苻坚篡位,欲拥其侄为主。王猛遇刺,性命垂危。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果真胡风强悍,一言不合就造反,不服不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惊雷   河东郡一战,两万氐兵望风而逃,秦氏兄弟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就拿下整座大营,缴获粮秣无算,甲胄兵器千余件。   消息传回上郡,秦策立即率兵南攻,仅用不到半月的时间就拿下定阳,进而包围平阳,使得城内人心惶惶,汉人联合羌人趁机起事,抓住平阳太守,打开城门,迎秦策入城。   军情如火,战事告急的消息飞入长安,却如石沉大海,没能砸起半点水花。   援兵?   苻坚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派出援兵!   不到两月时间,拓跋鲜卑、羌部、乌丸等相继反叛,乱兵里应外合,长安的大火一场接一场,日夜不熄。   各部首领不满苻坚日久,尤其是助苻坚夺取皇位的羌部,更是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以谢死去的族人。   原来,苻坚登上皇位之后,为邀仁名,一度宽赦反叛部族,非但不严加惩治,反而几次三番优抚,甚至加官发赏。   与之相对,扶持他的部落似被遗忘,少有赏赐金银的时候。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部落忠诚于己,是自己人,不用太废心思。殊不知,这份“区别对待”最易埋下祸根,只等时机成熟,定会一朝爆发。   趁着苻坚冬季调兵,引来多数朝臣不满,羌部首领率先举兵反叛,拓跋鲜卑和乌丸最先响应,更有苻柳旧部随之起事。   苻坚施行“仁政”,允许叛将重新为官,叛军驻扎长安附近,成为悬在头顶的砍刀,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幸亏城内没有慕容鲜卑,要不然,以慕容垂等人的战斗力,估计长安此刻已沦为废墟。   叛兵在城内烧杀抢掠,氐人贵族官员抛弃平日成见,联合起来拱卫皇城。   乱兵之中,以苻柳旧部为首,高举“清逆贼”的大旗,斥苻坚杀兄篡位,推举苻生之子重登九五。   得知乱兵的口号,苻坚气得咬碎大牙。   “指朕篡位?好大的胆子!”   苻生在位两年,暴虐残忍,尽诛顾命大臣,杀得城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自己起兵夺位是顺应人心,救万民于水火!   “逆贼?谁是逆贼?不是朕,你们早死于暴君手中!”   “苻柳是什么东西?叛国投靠鲜卑的贼子!”   “乱兵当诛!一个不留!”   苻坚暴怒,偏偏王猛遇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暂代丞相职位的阳平公苻融规劝几句,全无半点效果。   看着如台风过境般的大殿,苻融暗中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果能奖惩分明,杀尽叛国之徒,震慑心怀鬼蜮之人,长安哪会有今日之乱。   “陛下,为今之计,只能是……”   不等苻融说完,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内侍担着一张藤榻,战战兢兢停在门前。   看到榻上之人,苻坚顿时大喜过望。   “景略,你醒了?”   王猛脸色苍白,显然伤势未愈。命内侍抬他入殿,并非是出于旁意,实在是身体虚弱,站都站不稳,遑论独自行走。   “陛下。”王猛在榻上行礼,没说出半句话,已是咳得不像样子。   “快,将丞相抬入殿中!升火盆!”   苻坚大声斥命,不顾苻融在侧,脱下绣有龙纹的外袍,当场盖在王猛身上。   “陛下!”王猛大惊失色,挣扎着就要起身,“不可,万万不可!”   “景略休要多言!”   苻坚压住袍角,压根不顾王猛抗议。   王猛眼中含泪,既是感动又是无奈。   龙袍是随便穿的吗?   若非知晓苻坚为人,九成会以为他在挖坑,为日后“狡兔死走狗烹”埋下引子。   内侍动作极快,殿中迅速被清理干净,火盆点燃,暖意弥漫,甚至有几分燥热。苻坚苻融额头冒汗,王猛咳得不再那么厉害,饮下半盏温水,终于能顺畅的说话。   “陛下,乱军貌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苻柳旧部和羌部叛意坚决,余下不过从众而已。”   一句话出口,苻坚双眼微亮,烦躁的情绪立时缓解。   苻融暗暗点头。   这些话他也说过,奈何苻坚听不进去。   “乱兵肆虐,劫掠长安多日,早引得百姓不满。”王猛咳嗽两声,饮下一口温水,尽量将话说得清楚明白。   “陛下何不下旨,绞杀叛军者有赏,得主谋人头封爵。随众叛者,如立即悔过改投朝廷,可既往不咎,留下一条性命。”   若是别人下此诏令,哪怕是向有贤名的司马昱,都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换成苻坚则不一样。   “柔仁邀名”为后世诟病,现下却能代表“信用”。   几次宽宥反叛部落,给世人留下仁慈印象,潜意识中认定,只要苻坚说不杀,肯定能保住性命。   对多数乱兵来说,反正该抢的也抢了,该杀的也杀了,没法真正推翻苻坚,干脆顺坡下驴。哪日觉得不满,再叛也不耽误。   听完王猛的建议,苻坚很是心动,苻融却面色严肃,很有几分不赞同。   似明白苻融所虑,王猛向他摇头,示意稍安勿躁,继续对苻坚说道:“陛下,乱世当用重法。陛下有统一中原,荡平华夏之志,切不可再妇人之仁。否则,此次长安之乱就是教训。”   苻坚面露不愉。   任谁被说“妇人之仁”都不会高兴。   “陛下恕罪,臣无意冒犯。”王猛请罪之后,沉声道,“恳请陛下下一道密旨,乱平之后,无论被擒亦或投降,无论出自哪部,凡部落首领贵族及有官位者,全部就地革杀,不留一人!”   苻坚满脸愕然,下意识道:“如此一来,朕岂不背信?”   王猛摇摇头。   “除恶务尽。野草不除,遇风必长。况且,臣言密旨,无需昭告天下。”   简言之,人杀掉,后患尽除,苻坚仍可保有仁义之名,背锅侠早已就位。   “还可鼓动城中百姓。”   王猛咳得厉害,声音愈发沙哑,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竟有几分阴森。   “乱兵为祸肆虐,长安百姓早生不满。”   “秘密遣人藏于百姓之中,遇乱兵过时出声鼓动,怨恨必定沸腾,甲兵阻拦不住,非陛下治国,不过民心而已。”   说完最后一个字,王猛又开始咳嗽。脸色煞白,很快又腾起一片晕红,显然是发起高热。   “叫医者!”   苻坚连忙上前,王猛强撑着睁眼,一字一句道:“陛下,除恶不尽,后患无穷!”   医者匆匆赶来,王猛再度陷入昏迷。   看到丞相身上的龙袍,众人心中一震,旋即收敛情绪,全力为王猛诊治。唯恐出现半点差错,自己将要人头落地。   “陛下,丞相所言极是。”   趁医者忙碌的空隙,苻融劝说苻坚,目前没有其他办法,采纳王猛所言方为上策。   苻坚犹豫半晌,终于提笔拟成旨意,一道张贴宫门之外,并于宫墙上高声宣读;一道秘密发至宫卫和虎贲手中,只待时机成熟,立即着手实行。   “陛下,臣请派人入叛军营中游说。”苻融继续道,“可命其指认刺杀丞相凶徒。”   “好。”苻坚点头同意,“你亲自安排。”   “诺!”   苻融行事果决,不到半日时间,消息遍布城中,甚至传出城外。叛乱诸部获悉旨意,知晓投降可免大罪,难免有几分心动。   正如王猛事先预料,乌合之众终归是乌合之众。短暂的强横,不过如镜花水月,一旦水面掀起波澜,瞬间会变得支离破碎,最终沦为虚幻。   乱兵人心不齐,很快生出内乱。   苻融趁机添柴,派人许以重金,加紧互相挑拨,终于有两支杂胡转投,长安的乱局出现转机,燃烧多日的烽火终于有了熄灭迹象。   可惜的是,王猛醒得太晚,苻坚动作太慢。   等到多数乱兵转投,苻柳旧部和羌部业已逃离长安,秦策更率军同三个儿子汇合,拿下上郡、平阳及河东三地,从氐秦手中抢来一大块地盘。   秦氏大军的营盘距并州治所不到百里。州内大小官员陆续逃走,留下不设防的城池,转眼就会沦为战利品。   奇怪的是,秦策下令三军扎营,任由城池空着,半点没有进城的意思。   升帐之时,秦玖和秦玚不解询问,秦璟则沉默不言。秦策老神在在的看着舆图,对随军的谋士道:“张参军,你来说。”   “诺!”张禹拱手应诺,开始向众人解释此举的用意。   “此城背后就是咸阳郡,一旦咸阳郡破,长安东侧门户大开,我军自可长驱直入。”   张禹刻意顿了顿,视线扫过帐中,见众人聚精会神,方才继续道:“然而,氐寇不比慕容鲜卑,非轻易可下。”   “慕容鲜卑日暮西山,早有灭国之患。先有慕容垂、慕容德北上自立,后有慕容评带兵出走,城防不比往日,自可一战而下。”   “氐寇截然相反。”   “无论苻坚为人如何,确有治国之能。自他登位以来,励精图治,任用王猛等有能之辈,屡次施行仁政,近来更因书院等事大获民望,国主之位尚稳,非轻易可以撼动。”   “长安虽乱,却非不可平。”   “王猛身死,或可趁乱压境。今闻其伤势好转,长安兵乱有平息迹象,实不宜大举发兵,恐被其利用,借机收拢人心,祸水东引。”   之前王猛下大力推动流言,往秦氏父子身上猛泼脏水,多少总有一定效果。加上借用幽州的政策,苻坚更得民间赞誉。   如今乱兵刚平,百姓犹有怒火未熄。若是被挑拨引导,难保不会视秦氏为仇敌。   “留并州而不下,非是裹足不前,实乃以此为钓饵,逼苻坚王猛再次征兵。”   自己主动拿起刀枪和被人逼着上战场完全不同。   并州位置太过重要,扔着不管,随时会被秦氏拿下,如要守住,兵力绝不能少于三千。   之前长安兵乱,冬季征兵就是引子。   如今又逢春耕,汉民要种田,胡人要放牧,朝廷再次下令征兵,一征就是几千人,不出乱子才怪。   张禹话落,满帐寂静。   什么叫狠?   这就是!   最大的疑问解决,秦策做了几句总结性发言,宣布“作战会议”结束,谋士武将陆续离开,仅留秦璟三人,商议驻兵之事。   “阿父,彭城事务繁多,阿岩又是跳脱性子,一两日尚罢,时间长了恐不耐烦。”秦璟开口道,“驻军之事当交两位兄长,儿请返回彭城。”   秦策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看向秦玖和秦玚,问道:“你们呢?”   秦玚想了想,有意回荆州。   秦璟给他提了醒,今时不同往日。驻军河东不只象征军功,更代表军权。别看现下没什么,留到日后难免成为麻烦。   秦玖为何放下西河不守,请命奔赴战场?事情背后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仅是不宣于口。一旦说出来,多年的兄弟怕会出现裂痕,更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既然无意那个位置,何必自找麻烦?   “阿父,儿和四弟一样,打算回荆州。”   看看两个弟弟,秦玖欲言又止,握紧双拳。   秦策良久不言,突然间爆发,猛地挥拳砸上桌面,两指宽的桌角生生裂开。   “我还没死!”   暴怒声传到帐外,巡营的甲士不禁抖了两抖,立即加快速度,远远绕开大帐。   听这吼声,秦王怒气非同小可,还是快点走,避免被火燎到。   大帐中,秦玖面红耳赤,秦玚和秦璟低着头不说话,显然都被吓了一跳。   “大敌当前,你们不想着收复疆土,倒开始玩这些心思,当我瞎了吗?!”   秦策怒发冲冠,一下接一下捶着桌面,砰砰作响。看那架势,更想捶在三个儿子身上。   “祖宗的训诫都忘了?家训都抛到脑后?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玖:“……”   秦玚:“……”   秦璟:“……”   看来亲爹真怒了,否则也不会这样无差别攻击。自己是狗肚子,亲爹……不成,不能想,想了就是大不孝。   秦策怒火中烧,压根没意识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指着秦玖道:“你回去之后,马上把后宅那几个女人送走!要不然,我让你阿母和阿姨动手!还有手下那个姓阴的,说什么谋士,就是个鼠辈小人,直接一刀砍了!”   秦玖想要开口,被亲爹一瞪,到底没敢反驳。   “还有你,”秦策看向秦玚,“荆州那么点地方,值得你去守着?河东交给你,给我守住了,敢放一个氐人进来,我抽你二十鞭子!”   秦玚想哭。   这是亲爹吗?   “再就是你!”秦策瞪着秦璟,“回去就给我成亲!”   “阿父,儿不能成亲。”   “你敢?!”秦策瞪眼,鼻孔翕张。   秦玖和秦玚刷地转头,满脸都是佩服。   敢反驳盛怒中的亲爹,阿弟好胆,阿兄佩服!   “儿有意中人。”秦璟表情平静,半点没被吓到。   秦策愣了一下,旋即道:“那更好,直接娶回来!”   “不行。”   “为何?”   “身份。”秦璟言简意赅。   “莫非是庶人?”秦策顿了顿,道,“无碍,不能为嫡妻,做个婢妾也可。”   “非是庶人。”   “奴仆?”   “也非。”   秦策无语了。   消遣你老子?   “非是身份太低,而是太高。”   太高?   秦策不解皱眉,秦玖和秦玚同样满头雾水。   即便是南地顶级士族,秦氏照样配得上。所谓身份太高,着实有些说不通。   “阿父莫要操心,儿自有计较。”秦璟淡然道,“况胡贼未灭何以家为?一日不能荡平中原,儿便一日不成亲。”   秦策顿感头疼。   “阿子,你不成亲,女郎总会定亲。”等到定平中原,对方怕早已出嫁生子,黄花菜都凉了。   “阿父放心,不会。”   “不会定亲?”   “不是女郎。”   哦,这就……啥?!   眨眼放出一记惊雷,秦璟表情不变,语气都没有半点起伏。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出兵跑马。   秦策愣在当场,半晌没反应过来。   秦玖和秦玚互相看看,怀疑自己听错,要么就是秦璟说错。   “阿弟,你再说一遍?”秦玚抖着声音开口。   “阿兄没听清?”   “对,没听清。”   “哦。”秦璟点点头,单手按住剑柄,道,“阿父听清即可。”   话落,直言彭城事急,不便于河东久留,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大帐,回营点齐兵将部曲,准备启程返还。   秦策回过神来,秦璟早没影了。打发走剩下的两个儿子,独自坐在帐中。怒色消去,表情中现出一丝疲惫。   是真是假?   难道老四真不打算成亲,无奈才给出这个借口?   想到这个可能,秦策狠狠磨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阴氏!”   之前还想多留几天,如今看来,早该将其拔除,顺便给其他人提个醒,休要认不清身份,做些不该做的,否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抵偿!   秦策果断迁怒,阴氏倒霉撞上枪口,从龙之功没得着,整个家族都将走向灭亡。   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碗的饭。   没有足够的能力,撑强硬塞的结果,百分百不会有好下场。   秦玖和秦玚走出大帐,前者还想说些什么,后者却无心去听。   “阿兄,我还有事,暂且告辞。”   目送秦玚离去,察觉到他的冷淡,秦玖握紧双拳,思及祖训和秦策的教诲,不禁涌起一阵悔意。   与此同时,桓容正忙着巡视新开的荒田。   幽州地广,实行三年免税政策,百姓开荒的劲头极高。烧荒的烟气时常缭绕,州兵和仆兵加紧巡逻,避免不慎烧起大火。   每日天不亮,田间地头就出现人影。   有健壮的耕牛,加上新式木犁,翻地无需多大力气。壮丁不足,妇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也能轮番下地。   对众人来说,苦点累点不算什么,乱世之中,谁没吃过苦?   能种出粮食,喂饱肚子才是根本。   天色放亮,桓容的车驾出现在地头。   有村人在地边休息,认出桓容,立刻伏身行礼。   “使君来了!”   车驾过处,村人流民都是面带激动,诚心实意的感激。更有两名老者相携,要伏身行拜礼。   桓容连忙跃下车辕,亲自将老者扶起。   “老人家万万不可!”   “使君仁德,活人无数,我等无以为报,必定尽心尽力开荒种田,打下更多粮食!”   老者牙齿松动,满面沟壑。只观相貌,恐是古稀之年。但桓容十分清楚,时下人寿命不长,加上常年流离失所,三四十岁便现出老态,五十岁可称高龄。活到六十的都不多,古稀之年更是少之又少。   既然下了车,桓容干脆步行。   看着去岁的荒地陆续开垦,苦草衰败的景象尽被整齐的田陇取代,不免生出几分期待。   待到秋后,想必是遍地金黄,一派丰收景象。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咕咕两声。   桓容抬起头,循声望去。   一只圆旁的鹁鸽由南飞来,认出他的位置,扑扇着翅膀落下,蓬松胸羽,小脑袋蹭了蹭,稳稳的站在桓容肩上。   鹁鸽颈上系着竹管,桓容没着急看,而是告辞众人,返身回到车中,方才展开绢布。   看字迹是亲娘所写,内容不长,一是告诉他加冠之事已定,让他安排好幽州诸事,尽速返回建康。   再则,提及天子下诏进桓大司马为丞相,留在建康辅政。桓大司马固辞不受,并上表请还镇姑孰。   “渣爹要回姑孰?”   桓容放下绢布,很有几分怀疑。   诏封丞相,把渣爹留在建康,十成是想借机削弱兵权。无论能不能成功,司马昱的确有几分胆色。   以渣爹的行事作风,没将诏书直接呼到对方脸上,而是选择回姑孰,未免显得奇怪。   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亲娘又为何着急为他行冠礼?   越想越不对,桓容写成一封短信,放飞鹁鸽,决定尽快安排幽州诸事,启程奔赴建康。 第一百五十章 前往建康   五礼成于西周,一为吉,二为凶,三为军,四为宾,五为嘉。宴、飨、冠、婚均为嘉礼。   汉代以来,男子皆二十而冠,意为成人。   西晋泰始十年,有司议奏,十五成童,可生子,以明可冠。又举汉、魏遣使冠诸侯王为例,明制诸侯王可十五加冠。   桓容虽非诸侯,却是南康长公主之子,授封县公爵,统辖一州之地,食邑超过三千。北伐立有大功,官品超过千石,同诸州刺使并列。   南康公主要为他提前行冠礼,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台城朝中未有异议。   倒是桓氏族内出现不同声音。   “男子二十及冠乃是古礼,岂可轻易更改。虽为长公主所出,终非晋室王爵。”   族老产生分歧,部分认为此事可行,桓容提前加冠对族中有利;部分持不同意见,认为这不合规矩。余下模棱两可,属于墙头草类型,无意提前站队,端看旁人是否能争出高下,视情况再做决定。   桓冲桓豁同桓容交好,彼此有生意往来,自然持支持态度。   桓秘则不然。   因同桓大司马不睦,积了一肚子郁气,旗帜鲜明的站在反对一方。   事实上,以桓秘的头脑,不该如此鲁莽。奈何桓大司马遣人告知族内,就桓容加冠之事,他同嫡妻意见一致。   这还有什么可说?   桓温同意的事,桓秘当然要反对。   于是乎,桓氏兄弟分成两派,彼此书信往来,据理力争,争执不下,着实让外人看了一场热闹。   直到五月,桓冲桓豁变得不耐烦,语气变得严厉,字里行间现出威胁之意,桓秘无法强争,终于败下阵来,支持他的族老也纷纷改弦更张,不再暗中使绊子。   有这个结果,不是桓冲桓豁更会说理。事实上,两人联合起来也辩不过桓秘。   归根结底,实力证明一切。   桓秘恃才傲物,同兄弟的关系始终一般。更因同殷氏交好惹怒桓温,官职被一撸到底,赋闲在家多年,论个人实力,压根比不上几个兄弟。   桓大司马不出面,桓冲桓豁单拎一个出来,都能一巴掌将他拍扁,轻松碾压。   对比如此鲜明,但凡是长脑袋的,都该知道怎么站队。   “穆子不改其志,终无复起之日。”   “元子镇姑孰,遥领扬州牧,在朝中说一不二。朗子和幼子各掌一州,官品两千石,手握兵权,亦不可小觑。”   “阿容乃是嫡子,舞象之年便已出仕,睿智果决,治理地方颇有建树,颇有民望。后又随军北伐立下战功,同辈之中首屈一指,堪为翘楚。”   族老们十分清楚,桓温和南康公主属于政治婚姻,随着桓温势力愈大,夫妻关系愈发紧张,终至相敬如冰。   桓温年届四旬,始终未有嫡子。   桓熙身为长子,其母虽是妾,祖上也曾为官,只是家道中落,未能得中正品评,父兄皆郁郁而终。   生母姓氏不显,到底家门清白。桓温上表请立世子,算是合乎情理。   只是谁都没能想到,南康公主三十生子。   众人暗中揣测,以为桓熙世子之位将受挑战。哪里想到,南康公主压根不屑于争,入台城一趟,桓容便得县公爵。   父为郡公,子为县公。   貌似尊荣无比,实则暗藏危机。   事实证明,南康公主此举大有深意。不让桓容继承亲父爵位,从某种程度上,是在弱化父子之间的联系。   当初,多数人以为公主出身晋室,此举是骄傲使然。如今方才明白,南康公主想的压根不是娘家。   甭管桓大司马还是晋室,都别想视桓容为棋子。要不然,她当真会亮出刀锋,当场拼个你死我活。   几次较量之后,桓秘彻底哑火,桓容加冠之事就此定下。   南康公主不假他人之手,亲往乌衣巷拜访,请谢氏族长谢安为赞冠。至于加冠,无需烦劳别人,天子司马昱早做出表示,愿意亲自出面。   虽说皇权衰微,司马昱终归是一国之君,由他为桓容加冠,意义非同一般。   除此之外,南康公主特地遣人往江州,请桓冲亲笔写成醮文,在冠礼上宣读。至于桓大司马,凡事无需操心,冠礼当日露面即可。   桓大司马会怎么想,旁人又会如何议论,公主殿下压根不在乎。   五月下旬,桓容将幽州政务暂交荀宥钟琳,上表朝廷,请暂归建康。   以他目前的身份,无召不可擅离开州地,擅自返回都城更将获罪。然而,法令虽严也看对象。例如桓大司马和郗刺使,还不是说走就走,招呼都不用和皇帝打。   “无论如何,不好让人挑出理来。”   再者,司马昱亲自为他加冠,面子情总要做上几分。   刷刷几笔写成上表,桓容还算满意,交给荀宥润色,随后抄录竹简,交私兵快马加鞭送往建康。   值得一提的是,长安兵乱让苻坚心烦,却间接促成了桓容的“人口买卖”。   自从乱兵袭扰城中,逃离长安附近的百姓一日多过一日。胡商压根不用多费心,更不用四处搜罗,只需守株待兔,两三天就能收获百人。   经过仔细鉴别,将心怀不轨的剔除出去,再将胡人另外安置,余下的汉人均被送往晋地。   因提前打过招呼,看在白糖和新式耕具的份上,桓豁大开方便之门。   商队过境十分顺利,耗费在路上的时间缩短一半,更没遇上州兵截留,五月上旬抵达盱眙,带来的人口超过六百。   队伍中多是十四以上三十以下的壮丁,还有三个被捆在车上的胡人。据悉是羌人贵族,因部落反叛氐人,投降之后被清算,惊险逃得一命。结果慌不择路,没被氐人追上,反而落到胡商手里。   桓容看过名单,留下半数壮丁和全部妇人,老人和孩童也全部留下,余下皆交给秦氏来人,包括三个羌人贵族。   “烦请转告秦兄,我将暂返建康,预期一月将归。日前信中所提,我已交托石劭,待我归来再与他书信。羌人如何处置,秦兄可自便。”   原本想趁机捞一笔,可惜时间不等人。不如送给秦璟,还能再得一份人情。   “诺!”   送走秦氏来人,递上表书,桓容迅速打点行装,准备自陆路南下,经侨州入广陵,转水路入建康。   表书尚在途中,桓容已过兖州。   因郗愔不在京口,兖、青两州诸事暂由郗融掌管。知晓桓容过境,郗融派人中途去迎,请对方入京口一叙。   “多谢郗太守美意,容尚有要事,途中不便耽搁,他日再同太守一叙。”   别说时间紧,就是不紧,桓容也无意再入京口。   接到回信,郗融叹息一声,并没有强求。特地派将领沿途护送,直到桓容一行离开侨州,进入广陵,方才掉头离去。   “可惜不是道坚兄。”看着队伍走远,桓容不禁感叹。   桓刺使“挖才”心切,对某个墙角向往已久。   之前有盟约,不好轻易动手。如今不算一拍两散,也仅靠利益维系,随时可能翻脸,挥锹挖墙毫无压力。   “明公为何这般看重此人?”贾秉没见过刘牢之,仅是风闻其名,知晓其有将才,其他并不了解。   “秉之当面即知。”桓容推开车窗,靠在车壁上,任由暖风拂过面颊,嗅着风中花香,笑道,“如能将他请来幽州,日后攻城拔营无忧矣。”   “明公评价如此之高?”   桓容点头。   北府军中的猛人,淝水之战的主力,率精兵大破梁城,在苻坚兵败后收复数郡,这样的功绩,纵观两晋都数得上号。   虽说一生波折,屡次倒戈,但原因复杂,多为时局所迫。   桓容相信,有贾秉荀宥等人在,刘牢之一旦入瓮,想倒戈都找不到机会。   “伯伟可为猛将,却非帅才。魏起颇富智谋,仍需磨练。”桓容半闭双眼,支起一条腿,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求贤若渴啊。”   贾秉没出声,翻开一卷竹简,记录下桓容方才所言。   “秉之在写什么?”桓容好奇道。   “明公言录。”   “为何?”   “他日明公建制,史官需有所载。”写下最后两笔,贾秉吹干墨迹,交给桓容,“与其到时费心,不若详细记录,以防出现孙盛之事。”   桓容默然。   北伐归来,桓大司马权柄日重,城下献俘虏之后,风光一时无两。   秘书监孙盛妙手文章,与做出《搜神记》的干宝齐名。笔下著有《魏晋春秋》,录到太和五年,具实记载北伐经过,废帝之因,对桓大司马多有批驳,无半分讳言。   文章传出,世界人如何评价不论,桓大司马实是怒不可遏。郗超亲自过府言说厉害,孙盛油盐不进,长袖一甩,坚持尊重事实,不肯曲意逢迎,直接将郗超轰了出去。   “昔太史公固笔史,方有鸿篇成文。桓元子跋扈蛮横,我亦非懦弱之辈!”   简言之,有能耐你来啊,老子不怕死!   桓温怒上加怒,你和谁老子呢?!   当即命人将孙盛的儿子抓来,一通威言恐吓,后者没有亲爹的勇气,只能唯唯应诺,答应一定说服亲爹,将文章重新写过。   “孙盛不肯曲笔,孙潜携子跪于前,仍是不愿松口,言史家书法无可擅改,竟至拂袖离去。”   事发时,贾秉恰好在建康,知晓事情的详细经过。   “其后,孙盛更将文章修改抄录,命人送去北地。”   说到这里,贾秉语气微沉,明显不以为然。   “晋同胡寇势不两立,大司马功过无论,北伐两捷不假。其书大司马之过,虽具实情,然言辞过激,宣扬君臣不睦,无异涨胡贼气焰。”   “此文传扬,于国无益。”   站在各自的立场,不能说孙盛有过,也不能说贾秉无理。   孙盛追求事实,不肯曲笔,的确令人佩服。但他将文章传到胡人手中,无论从那个方面看,都有些欠考虑。   哪怕事实如此,大家也都知道,终归没有摆上台面。   坚持事实值得钦佩,偏派人送去北地,而且时机不对,落得被苻坚讥嘲。桓大司马名声不好,晋室的名声就好听?   自家人打架,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不好让外人看笑话,遑论是意图吞并华夏的胡人。   桓容摇摇头,叹息一声,“所以秉之才做此记录?”   “然。”贾秉点头。   “孙盛刚直不改,不肯曲笔。孙潜慑于大司马之威,为保全家门,取得孙盛手稿私下修改,模仿笔迹散于建康,并亲自送至大司马前面,言是其父手笔。”   事实怎么样,彼此心知肚明。   桓温不可能真举刀杀人,要的不过是个台阶。有了这篇新文,正名打嘴仗的事自然有人代劳。   “孙盛所著原文,仆曾经看过。文采非凡,确是佳作。”贾秉道。   “凡涉及大司马章节,少有赞誉之言。明公亦被大司马所累,被指以仗势倚权,军中逞威,夺部下之功。且无念亲情,无忧孔怀,有奸枭之相。”   桓容无语了。   任谁被这么骂都不会开心。   如果背后骂几句也就算了,大张旗鼓抄录散布,闹得世人皆知,难怪渣爹要暴怒,神仙都会窝火。   “孙潜改过的文章,是否有涉及我的内容?”   “有。”贾秉点头道,“照录原文,一字不改。大司马亦未责问。”   桓容:“……”渣爹果然够渣!敢情骂自己不行,骂别人就没关系?!   “明公无需担忧。”贾秉淡然道,“于今乱事,有奸枭之名未必是坏事。纵观历代开国之君,可有仁慈之名?”   夏商周太过久远,从春秋战国到亲王扫六合,从楚汉之争到魏蜀吴三分天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开国之君都和“仁慈”不沾边。   刘皇叔属于特例。   桓容捏捏眉心,回想先时的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到如今无视亲情、有奸枭之相,他和好名声真心不沾边。   “罢。”   骂就骂吧,闹心也没用,不过是多添一层烦恼。在他决心问鼎逐鹿时,好名声就同他无缘。史书如何记载,随他去好了。   马车一路前行,至广陵停靠码头,换乘盐渎大船。   船身达十数丈,高过百尺,不像寻常河船,更似能远洋的海船。   大船停靠码头,引人争相围观。   见到桓容走下马车,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是桓使君!”   “桓使君?”   “幽州刺使桓容!”   人群当下沸腾。   桓容身在盱眙,日常埋首政务军务,尚不知各项政策已传遍临州。尤其是创办书院学校,免学费接纳庶人流民,更是引起轩然大波。   幽州不提,临近州郡遍地传言,有流民乃至村人富户拖家带口,想要前往幽州,奈何州兵不放行,使钱都没用。   相邻的侨郡感触最深。   先时幽州地广民贫,时常面对鲜卑侵扰,属于不能安居之地。   现如今,慕容鲜卑被灭,秦氏同桓容有生意往来,边境短暂安稳,无需日日担心兵祸。桓容大力发展商贸,寻来耕牛,改造农具,配合朝廷旨意免去农税,减免商税,幽州日渐繁荣,流民更是少见踪影。   以前大家都一样,吃糠咽菜,一天一顿都吃不饱,还要隔三差五断炊。   自桓容上任以来,州治所施行善政,郡县官员受过教训,有前车之鉴,不敢阳奉阴违,百姓实打实的得到好处。   吃不饱的人越来越少。   只要肯干活,能下力气,甭管男女都能找到活干,哪怕是五六岁的孩童,都能用捡拾的枯草和朽木换钱。   “听闻幽州发粮,不分黄籍白籍,全部一视同仁!”   乱世将近两百年,西晋短暂统一,很快又被战火打乱。   这样的世道,人想要活下去,总要有个盼头,有个希望。看不到半点光亮,心会变得麻木。   桓容给了这个希望。   无需刻意推动,随着往来的行商,幽州的消息开始一传十、十传百,临近的州郡都开始晓得,桓使君行善政,不乱发役夫,不苛收重税,州内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安居乐业。   桓容一路疾行,中途少有停留,自然不会知晓详情。   车驾行到广陵,在码头登船,碰巧被一名行商认出,当着众人喊破身份。   人群先是一静,旋即似被触动开关,齐齐向码头涌来。更有小娘子取下簪拆环佩,用手绢包着掷向马车。   桓容有经验,当下举袖挡脸,对贾秉道:“秉之,劳你替我挡一下。”   虽不知广陵人民为何如此热情,但三十六计走为上,桓刺使长袖一遮,快行数步登上船板。   众人不知端的,加上距离有些远,以为站在车前的就是桓使君,绢帕簪钗一并飞出,瞬间将贾舍人淹没。   护卫健仆反应迅速,挡住涌来的人群,将贾舍人“救”出花海。   登上大船,贾秉取下发上的一枚木钗,难得笑道:“托明公之福,仆也能有今日。”   桓容扯了扯嘴角,很有几分尴尬。   不承想,今天不过是开胃菜,等船队抵达建康,桓容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汹涌的人潮,怎样才是爆发的热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扛得住   咸安元年,六月   季夏时节,水道变得格外拥挤。   南来北往的船只穿行河上,满载着北地的皮毛香料,南地的珍珠珊瑚,间有胡船夹杂期间,挂着特色的旗帜,喊着雄浑的号子,伴着飞溅起的白色水浪,组成一幅独特的画卷,彰显运河上繁忙的景象。   两艘北来的商船加快速度,船工和健仆都赤着胸膛,古铜色的胸膛流淌汗水,伴着踩动船桨,拉起船帆,肩背的肌肉隆隆鼓起,一块块黝黑发亮。   面容刚硬的船主站在甲板上,一人脸上还带着刀疤。   遇上旧相识,都是遥对彼此拱手,面上似很客气,背过身立即沉下表情,低声喝道:“超过去!休让那厮赶在前边!”   两人均来自北地,船上货物相似,且数量庞大,每次狭路相逢,为争夺买家,必然有一场龙争虎斗。   自从秦氏攻下邺城,将慕容鲜卑赶回祖地,燕国的辉煌早成旧事。   采纳谋士意见,秦策采用与民休养的政策,大力推行垦荒种田,在国内发展商贸,境内汉、胡都得好处。   农人耕种,商人市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村庄重新焕发生机。经过口口相传,往来境内的商队越来越多,规模不及晋地,却远远超过氐人统治的疆域。   苻坚失去边界三郡,长安的贸易也不似往日繁荣,日子相当不好过。   秦策率兵出征,不忘命人统计境内户数,重造户籍。借鉴晋国政策,对户籍进行分类。黄籍为汉,不分村人流民,有乡邻宗族作保均可入籍。白籍为胡,多为改汉姓换汉名的杂胡,并有少数投靠的鲜卑部族。   “入白籍十年,于郡县置有房舍产业,足额缴纳粮税商税,有里中作保,可改入黄籍。”   得知这项政策,桓容诧异半晌。   这分明就是晋朝版居住证!   有这项政策在,就有分化融合的基础。对比幽州施行的政策,着实高出一个台阶。   思量许久,桓容不得不承认,秦氏久在北方,手段确有独到之处,值得自己学习。   盐渎大船行过运河,犹如巨兽碾过水面。   遇其经过,河上船只纷纷避让,让开中心水道。唯恐不小心被擦到碰到。若是倒霉点,被水流困住,损失定然不小。   见到这艘庞然大物,争先的船主顾不得斗气,匆忙令船工让开通路。   许多货船船主和搭乘的船客走上甲板,眺望船身过处,瞪大双眼,不由得发出感叹:“好大的船!”   “看船上的旗,似是幽州来的?”   船只行远,众人尚在议论纷纷。有消息的灵通的转转眼珠,得意开口道:“我知道船上是谁!”   “怎么说?”   “休要卖关子!”   众人心中好奇,纷纷开口询问。   “日前广陵传出消息,幽州刺使桓容过境。据悉,他所乘的就是一艘巨船,船厂十几丈,几可远洋海上。”   “幽州刺使?”   “可是舞象出仕,文治武功非凡,随大军征北,在战场上生擒鲜卑中山王,未及冠便升任幽州刺使,执掌一方的那位?”   “就是他!”   哗!   众人顿时一惊,旋即变得激动。   “听闻幽州免税三年,可是真的?”   “粮税确免,商税未免,亦少于临州。”   “我曾至盱眙市货,知晓详情。”一名年约四旬的行商开口道,“盱眙城今非昔比,城内布局不同建康,里巷之外更有坊市,廛肆聚于西城,商铺鳞次栉比,商贩入坊都要领木牌,出来后按定额抽税。”   “每次都要?”有人惊异道。   “自然。”行商抚过下颌短须,表情略有得意,很有“老子见过世面,尔等一群土鳖”的优越感。   “这样岂不是多交许多?”一名商人开口道,“加上杂税,哪里比邻州少,更要多上一截。”   “此言差矣。”   行商摇头,解释道:“商户店铺集中,坊市间有州兵巡事,未有人敢欺行霸市,哄抬或是横压货价。且有职吏轮值,遇有纠纷立即解决。不只价格相当公道,更有律条为凭。”   “说起市货交税,每次均有文券。凭此文券,各项杂税尽数省略。然不得伪造借用,如被查出,必罚以重税。三次不改者,不许再往盱眙市货。”   众人再次惊叹。   如此算来,的确能省下好大一笔钱。   “盱眙不设津,代之以坊吏,仅查违禁之物,不收过路杂费。”   “坊内设有商局,局内立有标牌,每隔五日统计南北货价。”   说到这里,行商愈发得意,视线扫过众人,道:“诸位可知,单珍珠之价,盱眙同建康就差这个数。”   行商比出三根手指,代表三匹绢布。   寻常船客不觉如何,仅是看个热闹,同船的商人大感惊异。   “两地相聚甚远,五日可知货价?”   “自然。”行商背负双手,提高声音,“如非亲眼所见,我亦是不信。”   旁人自然做不到,桓容有鹁鸽在手,只需提前安排下人手,传送消息相当便利。   众人议论纷纷,同船的商人都被说动心思,打算离开建康之后,必定要往盱眙一行。   “盱眙再繁荣,能比得上建康?”一名船客怀疑道。   行商摇摇头,似不屑与之争辩。见其仍在喋喋不休,身边的童子忍不住了,开口道:“休要不信!盱眙的繁荣超出想象,岂是尔等井蛙可知!”   “你、你怎能骂人?!”   “不过说你见识浅薄,怎是骂人?”   童子振振有词,见行商没有组织,更是口若悬河,列举往来幽州的胡商,重点提及西域商,并举出坊间的酒肆食铺和各式店铺,声音清脆,一口洛阳官话说得极溜。   “这么大的包子,白麦磨的,包着大块的肉馅,一口咬下去满嘴油香。”   “蒸饼和胡饼没有一点酸味,能放上好几日。用火烤更是香脆。”   “熏肉摆在店里,根本不用吆喝,能排成百步长队。那些胡人挤在一起,为市货差点动手打上一架。”   “不用说益州的茶、宁州的漆器、江州和荆州的绢布、番禺的珍珠珊瑚,更有北来的牛马驼羊,西来的香料琥珀彩宝。单是两人高的兽皮,在坊内就不少见!”   童子看一眼行商,见后者微微颔首,顺势说道:“我家郎主市得三张狼皮,一张熊皮,两箱兔皮,都上等。预期到建康市出,肯定能卖得高价。哪位有意,可在下船后往小市,郎主店铺即在市中。”   这番话很有技巧,既点出行商手中有好货,价值不菲,又指出其在建康有依仗,最好别打歪心思,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待众人被提起兴趣,行商拍拍童子的头,“做得不错。”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的船上。   桓容绝不会料到,这次入建康,竟是无意间打了一回广告,令幽州之名更盛,入秋之后,往来的商旅足足多出一倍,税收翻了两番。   随着往来人数增多,坊市布局和多种政策亦被借鉴。   最先采用的不是建康,也非秦氏掌控的西河,而是士族聚居的会稽。   打个比方,嗑寒食散是风尚,但风尚不能当饭吃。再是清风朗月,终究不能餐风饮露,更不能抛开家族,摆脱俗世烦扰。   以陈郡谢士族和太原王氏为代表,不动则可,否则不定声势不小。   幽州的做法搬到会稽,潜移默化间,涌起大量以为家族为基础的商贸集团,提前发展海上贸易,大船纷纷建造,远洋海外,凡所到之地,均掀起一股狂潮。   在晋朝海商眼里,化外蛮夷活生生诠释两个字:土鳖。   再加两个字:真正土鳖。   海洋贸易提前出现,繁盛超过汉时丝绸之路。   于此,桓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商贸繁荣,国库丰盈。忧的诸多名士抛弃养生问道,纷纷下海经商,记录在史书之中,着实是有些不好看。   春秋笔法一下?   这是能春秋的吗?   难道说大家都仿效秦时徐福,出海寻找仙岛去了?   那成船捞回来的金银怎么解释?   桓祎尤其如此!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如今,桓容尚不知巨变即将到来,仍为冠礼之事烦心。虽说亲娘送来书信,言诸事已安排妥当,但以渣爹的X性,又有郗超在一边酝酿坏水,未必不会出幺蛾子。   “秉之,可能想个办法,让家君移开注意,最好能着急上火,没心思关注于我?”   “简单。”   “多简单?”   “火烧姑孰如何?”贾秉舍人放下茶盏,满面认真,百分百没有说笑。   “……当我没说。”   真心的,不该带这位。   上次没烧了建康,这次难保不出差错。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建康。   未过篱门,先遇见挂有士族旗帜的船队。   听私兵回报,桓容立即走上甲板,举目眺望,见对面六艘楼船,并有七八艘寻常木船。最醒目的几艘,分别挂有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的族旗。   船身精心打造,两侧立有挡板,不露半分狰狞。   但他相信,一旦遇上危险,楼船会立刻变作兵船,两侧挡板撤开,亮出寒光闪闪的箭矢和刀锋,给对手迎头痛击。   “容弟!”   王献之出现在船头,迎江风而立,衣摆长袖随风飞舞,道不尽的俊逸洒脱,气质非凡。谢玄立在另一艘船上,峨冠博带,凤骨龙姿,彰显风流俊雅。   另有几名熟悉的郎君出现在船上,遥对桓容招手。同样的大衫长袖,风度翩翩。俊颜似玉,笑容爽朗,活脱脱能亮瞎人眼。   这番动静着实不小。   桓容可以想见,等他进了城,秦淮河两岸必定人潮汹涌,迈步都难。   该感激诸位来迎,还是怒其坑人不浅?   桓使君无语良久,到底叹息一声,拱手揖礼,扬声道:“诸位兄长盛情,弟不胜感激!”   王献之笑容更盛,谢玄亦是扬起嘴角。两人一起“发光发亮”,明确诠释出“闪亮生物”是何概念。   贾秉站在桓容身后,相距一步感叹:“芝兰玉树,果真非凡。”   桓容抽了抽眼角,很想告诉贾舍人,某年某月某日,也是在建康,他被某位“玉树”坑害不浅。遥记凌空飞来的腰鼓,梦中都会被吓醒。   大船行近,各家楼船让开道路。   纵然是王谢这般底蕴,对比盐渎造出的大船,仍不免显得“渺小”。即便放下船帆,盐渎大船仍高出一大截。行过时掀起水浪,稍小些的舢板渔船都会被卷入,轻易不得脱身。   “快看!”   有年少的郎君随兄长前来,见到追逐水浪的鱼群,不由得双眼发亮。   船只行进间,三只江豚忽然破水而出,直立而起,喷出透明的水箭,嘴巴张开,似是在大笑一般。   “这里怎么会有江豚?”   “不知。”   桓容立在船头,看到这熟悉的一家子,既有感动又有无奈。   “自入江就跟着,怎么能认出我来?”   江豚自然不会回答,反身入水,同时深潜。   透过清澈的水面,犹能见到流线型的背影。   大船继续前行,有津头贼曹乘船行来,见到这么多的士族楼船,压根不敢靠近。知晓是桓容一行,更是吃惊不小,匆忙俯身行礼,赶往篱门处通知,快些打开水闸,吊起门栏。   “这么大的船,估计建康都要热闹上几天。”   果不其然,之前士族郎君“组队”出城,里巷间已是议论纷纷。   获悉众人所迎乃是桓容,大街小巷纷纷拥出人群,尤其是尚在闺中的小娘子们,皆是桃腮晕红,结伴行到河边,彩裙被江风鼓起,手持鲜花柳枝,眺望远处河面,神情间满是期待。   “遥盼一载,郎君终于归来!”   “我心甚悦!”   不到片刻,河边已经是人山人海。   河上的船只纷纷靠岸避让,让开中间水路,以供大船通过。   “来了!”   伴着激动的人声,几艘大船连成一线,似巨龙破江而来。   最先两艘挂有吴氏和周氏的旗帜,中间三艘分别是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三艘楼船之间,是桓容所乘的盐渎商船,最后则是殷氏、郗氏楼船,以及小一些的木船。   搁在平日,随便一艘都可成为江景。   现如今,有盐渎商船亮相,楼船也只能成为陪衬。   船队出现时,人群霎时一静。   各家郎君走上船头,欢呼声立时沸腾。   不顾水深,小娘子们纷纷踏入河中,唱着古老的调子,高声道:“妾心悦郎君,郎君可知?”   娇音随风流淌,伴着奔流的河水,凝成一曲古朴的乐音,随风沉淀,凝入历史画卷,永不会褪色。   “郎君,可再歌一曲?”   伴着话语声,柳枝鲜花自两岸飞出,船队行经处落下一场花雨。   不到数息时间,清澈的河面仿佛铺了一层花毯。   小娘子们手挽着手,高声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在,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婉转,借一曲《子衿》唱尽对郎君的思念。   歌声一遍又一遍回响,高歌的小娘子越来越多,最后,河边不闻人群嘈杂,仅剩下古老的调子,牵连着少女情丝。   桓容看看谢玄,又看看王献之,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人之声自然比不过两岸歌声。   偏偏有江风骤起,几尾江鱼跃出水面,浪花飞溅中,映起五彩光晕。   “容弟至情至性,为兄佩服。”   王献之洒脱一笑,随之高声唱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谢玄看向昔日友人,再看立在船头,温雅俊秀的桓容,终于展颜,单手敲击船舷,随之和声:“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三人先后开口,同行的郎君均是一愣,旋即当场失笑。   由王氏郎君带头,纷纷唱起《桃夭》。   声音或低沉或清朗,迎着江风,伴着水浪,道不尽的魏晋风流,士人潇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人群后停着十余辆士族车架。   南康公主放下车帘,对李夫人笑道:“瓜儿长大了。”   李夫人弯起双眼,轻轻摇了摇绢扇,笑靥如花。   琅琊王氏的马车中,几个妯娌同时看向郗道茂,直将后者看得脸色晕红,方才道:“小郎风华无双,阿姒有福。”   相距十步之外,司马道福放下车帘,用力咬住下唇,满嘴都是苦涩。   求而不得,心实难甘。   阿叶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世间郎君何其多,殿下如有馆陶公主之威,何愁没有董郎?”   “你说得对。”司马道福闭上双眼,旋即睁开,不甘之色尽褪,现出一抹扭曲的笑,“小郎已有家宅,登岸后必往青溪里。速速还府备上重礼,我将往阿姑处请安。”   “诺!”   船队靠近码头,人群的热情愈发高涨。   建康的百姓似群聚于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桓容早有准备,从船上移下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登上车辕,准备让健仆开道。   不料想,动作再快,却快不过飞来的簪钗绢花。开道的健仆被人群堵住,劈头盖脸都是脂粉香。   见此情形,谢玄王献之等微微摇头,看那表情,分明在说“图样图森破”。   不同于桓容,几人都乘坐牛车,车盖没有,四面通风,任由绢帕飞落,绢花满身。仅由健仆护卫守在旁侧,挡下飞来的锐器。   相比较下,反倒是行速更快。   桓容傻眼。   见牛车渐渐远去,看看预先准备的马车,忽然有被雷劈之感。   “秉之。”   “明公。”   “再为我挡一次可好?”   “不好。”   贾秉的回答干脆利落,桓容无语望天,说好的君臣信任呢?   贾秉转过头,依明公所言,化成蝴蝶飞走了。   桓容:“……”   实在没办法,干脆豁出去往车辕上一站,任由绢帕飞落,绢花满身。   不就是当一回人形花架吗?   来吧,他扛得住!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归府   下船一辆马车,红漆皂缘,彰显地位。   不到片刻时间,车身尽被鲜花柳枝覆盖,生生变作一辆花车。   车厢不提,连拉车的马都未能幸免。变身脂粉香,鼻孔直喷粗气。   不是健仆拉紧缰绳,双臂抱住马颈,极力进行安抚,怕会当场发飙尥蹶子,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成一场踩踏之祸。   护卫健仆拉住骏马,小心在前开路。   人群迟迟不散,反而越聚越多。待王谢郎君的车驾不见踪影,桓使君仍未能突出重围,只能以龟速向前移动。   坐在车辕上,桓容笑容僵硬,身边的饰物鲜花堆成小山。   除了常见的木饰和银饰,竟有不少金饰彩宝,显然是哪姓氏族女郎一时兴起,混在人群中,凑了一回热闹。   从码头到巷尾,不到两百步路,愣是走了足足半个时辰。   健仆不敢伤人,急得额头冒汗。照这个速度,天黑未必能入青溪里。   看一眼天色,桓容咬了咬牙,对典魁许超道:“伯伟,季伟,你们去开路,不用说话,瞪眼即可。”   “诺!”两人抱拳。   “等等!”桓容又想起什么,出声道,“还有一事。”   “但请使君吩咐!”二人回头。   “除去上袍。”   “除去……上袍?”   “对,爆衫。裤子就不用了,总要注意影响。”   典魁&许超:“……”   即使不甚明白,使君的命令仍要执行。   两个猛士互相看看,同时扯开衣襟,除掉上袍,露出黝黑的胸膛,宽阔的肩背,大步走向车前。   随着两人的动作,身上的肌肉隆隆鼓起,仿佛小山一般。   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叹。   “真壮士也!”   惊呼声中,小娘子们连连后退。   郎君养眼,熊罴且免,看多会长针眼。   犹如摩西分海,道路开始变宽,健仆抓准时机,扬起马鞭,车速立刻变快。   两尊人形兵器当前开道,桓容略松口气,取下落在肩头的鲜花,一股清香飘入鼻端,好奇之下轻轻一嗅。   眉目如画,笑容俊雅。   一缕黑发拂过额角,晚霞中的少年竟变得不真实。   时间仿佛定格,四周声音微顿,旋即如洪水爆发,又如惊涛拍岸,一阵高过一阵。   “郎君,我心悦你!”   开出的道路再次合拢,小娘子们爆发出惊人的热情,赫然冲开人形兵器的阻挡,手挽手包围马车。   桓容僵在车上,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不作不死。   贾秉退入车厢,车窗合拢,无声无息。   桓容悲愤回首:秉之,这是一个谋士该做的?   车内没有半点回音。   很显然,贾舍人决心沉默到底,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人群迟迟不肯散去,桓容实在无法,二度做了人形花架,被“观”足两个时辰。   待到终于被放行,桓容回首眺望,惊魂未定的得出结论,所谓看杀卫玠,或许真不是夸张。   做一个魏晋时期的名人,当真是不容易。为保证生命安全,必须德智体全面发展,心理素质更要过关。   马车冲出人群,一路疾行,赶在篱门落下前抵达青溪里。   彼时已过晚膳,家家正门紧闭,灯火透出墙外,照亮绕屋而过的溪水。时而有小鱼游过,鳞片反射微光,组成一条银色彩带,映衬空中银河,别有一番意趣。   季夏依旧炎热。   晚风拂过,没有半丝凉意,愈发闷热难耐。桓容坐在车厢里,扯了扯领口,只觉得颈侧微痒,很是难受。   “郎君莫要抓。”阿黍找出一瓶药膏,取下木塞,一股草药的芬芳瞬间飘散,“郎君,这是华医者调配的药膏,可涂抹在颈上。”   “我自己来。”   桓容立刻抓过药瓶,挖出一块抹在痒处,顿觉一阵清凉,当下舒服得叹息一声。   “幸亏有这个,不然一路都要受罪。”   古代草木繁盛,蚊子也是原生态。一只只凶猛无比,被叮上一口,疼痒不说,肿包迟迟不消,抓破就会留疤。   桓容倒是不在乎,男人嘛,有两条疤算什么。   阿黍却如临大敌。特地寻上北归的良医,配出近百瓶药膏,确保药量充足,足够用到秋末。   此药一经问世,立刻大受好评,尤其得女眷喜爱。由胡商市去西域,价格翻了几番,竟至有价无市。   涂完药膏,桓容饮下半盏茶水。   晚风终于有了凉意,烦躁的情绪随之缓解,想到亲娘信中所言,不觉嘴角微翘,心情开始转好。   “明公可是想到乐事?”贾秉开口道。   “乐事?算是乐事吧。”   桓容放下漆盏,将车窗全部推开,视线掠过稍显陌生的街巷,笑道:“秉之,冠礼之前,我需往城外拜见大君。至于两位兄长处,劳烦你代走一趟。”   渣爹必须见,这是规矩。   桓熙和桓歆另论。   给面子的话,派贾秉走上一回,堵住有心人的嘴。不给面子,直接晾在一边,又能拿他如何?   “三兄很有志向,秉之无妨帮上一帮。”   听闻此言,贾秉眸光微闪,笑得意味深长,“明公放心,秉定竭尽所能。”   “不能放火。”   “诺。”   “也不能撺掇别人放火。”   “诺。”   贾秉答应得十分痛快,桓容却莫名提心。   “我是认真的。”   “明公放心。”贾秉颔首,微微一笑,“仆亦然。”   桓容头皮发紧,升起不妙预感。   更不放心了。   怎么办?   马车行过两座石桥,终于抵达位于里中的宅院。   距正门十步,钱实已率人迎上前来,抱拳行礼道:“见过使君!”   车门随之开启,桓容弯腰行出,笑道:“免礼,季诚一向可好?”   钱实再抱拳,请桓容下车。   此时正门大开,健仆护卫分立两侧。门前高挂灯笼,院内火光通明。两排彩灯悬在青石路旁侧,照亮暗处的石壁箭楼。   前院的布局很是熟悉,处处带着相里氏影子,不免让人想起盐渎县衙。行过前院,回廊尽头转过一行人,是来迎桓容的阿麦和婢仆。   “郎君。”阿麦福身行礼,恭敬道,“殿下在正室。”   “好。”桓容点点头,迈步穿过回廊。   除了和庾攸之的那场小冲突,他少有走进青溪里。没料想,当初揍人的地方,如今竟变成自己的产业。   回忆此前种种,记忆固然鲜明,仍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他只想着乱世偷安,从未曾预料到,一步一步偏离方向,最终走上逐鹿中原,对抗群雄之路。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   桓容停住脚步,看向带有盐渎标志的彩灯,不觉皱了下眉。   答案很复杂,唯一能确定的是,渣爹功不可没。   步步紧逼,次次设陷。   他不想死,想在乱世中活下去,保护亲娘阿姨,就只能不断向前,由被迫前进变成主动飞奔,坚持向上攀援,直至登上顶峰,将欺他、坑他和利用他的全部踩在脚下。   “郎君?”   “无事。”   桓容摇摇头,收回视线,十指在袖中攥紧,情绪缓缓沉淀,直至看不出半点端倪。   行到回廊尽头,越过整排厢室,又过一道石门,景色立时变得不同。   石墙箭楼不见踪影,代之以繁花异草。   几株桂花树植于屋前,花瓣堆满枝头,一股股甜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屋内摆着冰盆,足下微凉。   燥热被驱散,桓容禁不住眯起双眼,浑似餍足的狸花,就差抻个懒腰,从喉咙里呼噜几声。   立屏风早已撤去,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陪坐一侧。让人诧异的是,司马道福竟也坐在下首,敛目垂眸,姿态端庄,很是令人侧目。   “阿母。”   桓容目不斜视,表情肃然,距南康公主三步远,正身跪于地,行稽首礼。   双掌扣于头前,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南康公主眼圈泛红,道:“快起来。”   “诺。”桓容先收双手,随后支起上身,腰背挺直,长袖微振,鹄峙鸾停,恰似珠玉。   南康公主欣慰颔首,道:“阿子长大了。”   李夫人放下绢扇,看向对面的司马道福。见其神情微变,眼中异彩连连,不禁冷笑,江山易移,本性难改。   有外人在场,南康公主和桓容都不愿多言。偏偏某个外人毫不知趣,不说主动离开,更在中途插言,笑着夸赞桓容,“小郎相貌气度皆是非凡,同三年前相比,像是换了个人。”   察觉南康公主皱眉,又立即讨好道:“阿姑,小郎既要提前加冠,伺候之人可曾选好?”   “不劳你费心。”南康公主变得不耐烦,“没事趁早回去。稍后篱门关闭,我这里可不留你。”   桓容的宅院,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能住,司马道福却不行。   桓济不在身边,司马道福过府尚可,留宿绝对不成,有南康公主在也是一样。   放着大司马府不住,跑到小叔子家里算怎么回事?   她不在乎名声,大可随意糟蹋。要是敢带累桓容,南康公主不介意一巴掌拍死。拍不死就补上几刀,直到咽气为止。   话说得直接,明显是在赶人。   司马道福脸色涨红,到底不敢发作,咬牙应诺,留下带来的两箱金银玉器,灰溜溜的登车离开。至于事先准备的美人,别说送,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坐在车里,司马道福恨得扯碎绢帕。想到桓容的俊雅,又不免心荡神驰。   怪道是血亲兄弟,一个名声不显,特意打扮都没人看,一个比肩王谢郎君,出门就要被堵。当真是天差地别。   对比桓济和桓容,司马道福满心不甘。   如果她嫁的是桓容……   念头刚刚升起,又被她自己掐灭。   不可能。   桓容的生母是南康,她嫁给桓济已是乱了辈份,嫁给桓容?比王献之更不可能。   求而不得。   四个字再次冲入脑海,司马道福神情变了几变,愈发显得扭曲。   阿叶始终沉默,待蜜水微凉,恭敬的奉于司马道福。   “殿下,台城传出消息,两个美人甚是得宠,日前遇上李淑仪,很是一场热闹。”   “我知。”   饮下半盏蜜水,司马道福心情转好。   “丑婢不知天高地厚,仗着两个奴子,以为就能一步登天,想得美!”   “殿下慎言。”   “无妨。”司马道福将蜜水饮尽,仍是意犹未尽。阿叶的手艺好,调出的蜜水都格外香甜。   “道人的丹药很是有效,不日就能传出喜讯。只要有美人生下皇子,那两个奴子再不成威胁!”   采纳阿叶的提议,送入宫中的美人都是良家出身。有一个更是没落的小士族。身份比不上王淑仪和徐淑仪,却超出李淑仪一大截。   只要她们能生下皇子,司马曜司马道子都得靠边站。   对此,褚太后不好插手,王淑仪等都是乐见其成。并非多么大度,而是司马道福提前传话,可以“留子去母”,并助王淑仪登上后位。   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十分令人动心。   徐淑仪一度不满女儿胳膊肘向外拐,听完司马道福的解释——准确来说,是阿叶给出的分析,立刻打消反对的念头,和王淑仪联手宫中,给几个美人创造机会。   同样的,也给司马曜收美大行方便。   想到事成后的好处,司马道福不禁笑了起来。笑声持续不断,眼神竟有几分涣散。如有医者在场,肯定会发现她是服用了丹药。   可惜,自从禁足之后,司马道福轻易不肯信人。身边只有阿叶,连徐淑仪安排的婢仆都不再理会。   如此以来,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新安公主竟在服食丹药,药效非常,时间不短。   阿叶洗净漆盏,重新放回车柜,良久沉默不言,仿佛融入黑暗之中,彻底成为一尊雕像。   司马道福离开后,南康公主念及桓容旅途疲惫,叮嘱他好生休息,以备六日后的嘉礼。   “六日后?”桓容十分诧异,是不是太急了些?   “不急。”南康公主笑道,“扈谦亲自卜笄,六日后是吉日。如若错过就要再过一月,等到八月。”   虽言冠礼无需岁首,亦无定月,然吉日难得。况六月加冠暗合桓容命数,远胜七月八月。   诗经有六月篇,赞颂周王兴师,以定王国。   扈谦曾言,“桓容使君此月冠礼最吉。”   对他的话,南康公主并无怀疑。连续送出几封书信,催促桓容尽快入京,以免错过吉日。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桓大司马二度上表请归姑孰。如果不能尽快将事情定下,难保不会中途生变。   “明日暂且休息,后日出城拜见你父。冠礼前三日入台城,见一见官家,谢其亲为大宾。”   桓容应诺。   “还有,”南康公主话锋一转,“醮文由你叔父亲笔,礼上交谢氏郎君诵读。族中也有人来,杂七杂八的不用见,几位族老都要敬重。”   “诺!”   “你四叔也会来。”南康公主顿了顿,叮嘱道,“他与你父不和,然在会稽时曾多番照顾,该谢的总要的谢,莫要让他人视为不知礼。”   桓容皱眉。   对桓秘这个人,他的感觉很有些复杂。   原主十岁外出游学,桓秘待之如亲子。其后更访遍友人,亲入书院,才让桓容拜得明师。就此事来说,桓秘于他有恩。   然而,此人恃才傲物,行事又有些鲁莽,喜欢钻牛角尖。和渣爹不对付,不管对错都要彰显一下存在感。   桓容提前行冠礼,本与他关系不大,只因渣爹表示赞同,就要出面加以反对,态度异常坚决,分毫不顾叔侄情谊。   这样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摸不到边。   不是知道前因后果,明白桓秘对桓温恨到骨子里,桓容八成会做出判断,以为他是人格分裂,要么就和自己一行,被某个桓大司马的仇家夺舍魂穿。   见桓容神情疲惫,南康公主不再多言,让他下去休息。   “我给阿母和阿姨带了东西,这件我随身带着,其他都在船上,要明日派人去取。”   说话间,桓容自袖中取出一只木盒,半个手掌大小,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似是西域工匠的手艺。   盒盖打开,两枚水滴状的彩宝映入眼帘。火红的颜色,以金色丝线包裹,可谓匠心独具,价值连城。   “这是从胡人手里市得。”桓容将木盒推到南康公主面前,道,“第一眼就觉得该献于阿母。”   话落,又取出一只类似的木盒,打开之后,装的不是彩宝,而是金色的琥珀。   “此物奉于阿姨。”   琥珀晶莹,包裹着透明的气泡,被雕琢成耳饰,同样以金丝镶嵌,精美绝伦。   “瓜儿费心。”   南康公主收下礼物,拂过桓容的发顶,笑道:“莫要躲,待你加冠之后,想让阿母这般都不能了。”   桓容表情微顿,微微低下头,后槽牙一咬,道:“如能得阿母一笑,无论什么事,儿都愿意做。”   别说摸两下头,就是打两个滚也成。   彩衣娱亲,爱咋咋地!   李夫人掩唇轻笑,“阿姊,郎君孝心可嘉。”   “我知。”   南康公主笑容更胜,雍容华贵,犹如盛放的牡丹。 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技   依照计划,桓容休整一日,隔日便早早起身,打出刺使车驾,出城去见桓大司马。   父子相见,寒暄中不见半点温情,反像是戴了面具,笑容里都透出虚假。   言谈之间,桓温意外桓容的成长,口中夸赞,心中存下忌惮。桓容惊异于对方的衰老,对桓温着急返回姑孰的原因,似能猜到几分。   这次见面算例行公事,任务完成,桓容无意多留。   告辞离开时,桓温突然道:“阿子,冠礼之上,我将亲自为你取字。”   “谢阿父。”   无论如何,桓温都是他爹。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桓容终究没法拒绝。哪怕南康公主提前做好安排也是一样。   桓温满意点头,道:“去吧。”   “诺。”   退出帐外,桓容心头微动。再向后看,发现帐帘已经放下。   “使君?”   “无事。”桓容摇摇头,登上车辕,合上车门,将疑问埋入心底。   军帐中,桓温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瞬间染湿鬓发。   他之所以着急返回姑孰,甚至连朝会都不露面,全因病情愈加恶化,医者束手无策。如果继续留在建康,被他人看出端倪,数年的努力恐将功亏一篑,更将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明公!”郗超抢上前两步,伸手扶住桓温,满面忧色。   “无碍,莫要声张。”   桓大司马勉强撑住双臂,沉声道:“派回姑孰的人已经动身?”   “前日已走。”   “好。”桓温咬牙,用力扣紧掌心,强撑着没有晕倒,“再派人,务必要护住我子安全!”   “诺!”   “待我回到姑孰,再请良医……”桓温脸色青白,声音沙哑,“那个道人务必看好。比丘尼,杀了吧。”   “诺!”   桓容存着满心疑惑回到青溪里,不待休息,匆匆去见南康公主。   “阿母,阿父的身体出了状况。”   “我知。”南康公主气定神闲,将一碟糕点推到桓容面前,道,“他着急回姑孰,又在城中秘密寻找良医,药不知服了多少。可惜寻不到病因,终归没法治愈,反而日渐加重,如今只能靠丹药撑着。”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轻笑,指着糕点道:“尝尝看,厨下新做的,用糖熬了桂花。”   桓容夹起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饮下一口温水,口中仍有余香。   “可是奇怪,你父病重,他人都被蒙在鼓里,为何我能知晓?”南康公主放下竹筷,取过布巾净手。   “情阿母解惑。”   “全仗你送来的美酒。”南康公主笑道。   “阿母,儿不明白。”酒?这从何说起?   “你父帐下有参军好酒,前岁曾携书信过府。”点到即止,多余的话不用再说。   “阿母,此人可信?”桓容下意识皱眉。   “信与不信又有何妨?”南康公主笑道。   不重要吗?   桓容眨眨眼。   “不过是举手之劳,又非促其立刻改换门庭,聪明人都知该如何选择。”   桓大司马年将耳顺,桓容尚未及冠。   孟参军在桓温帐下不得志,为子孙后代考量,也会结个善缘。   “儿受教。”   南康公主点点头,继续道:“瓜儿,用人之道不在信与不信,而在可不可用。用人当疑,疑人可用,全在上位者的手段。如今是你父,他日亦可推及己身。”   “春秋战国礼乐崩坏,汉末三国离乱百载。乱世中想要立身掌权,君子小人都要用,用得好了,皆可成为掌中利剑,祝你成就大业。”   “诺!”   桓容恭声应诺,正身揖礼。   退出正室,桓容停在廊下,看着飘飞的桂花,思量南康公主所言,不觉深深吸气,心神有些恍惚。   亲娘长于台城,受晋室教导,处事之道必有几分沿袭父祖。   由此推测,纵然是孱弱如斯,被士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晋室,亦非没有能人。仅是世事如此,注定只能做个傀儡,又为之奈何。   入夜之后,建康落下一场小雨。   天明时分,雨水未停,隐隐带来一丝秋凉。   阿黍看一眼天色,吩咐婢仆留在门边,自行绕过屏风,轻声唤道:“郎君,该起身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正。”   “哦。”   迷糊的应了一声,桓容试着睁开双眼,眼皮却似有千金重。打了个哈欠,半闭着双眼坐起身,四肢都有些酸软。   阿黍递上绢布,桓容顺手接过,直接覆在脸上,深吸一口气。   温热的水汽沁入皮肤,精神为止一振。   “郎君?”   “恩。”   随意的应了一声,桓容意识放空,静坐片刻,将绢布递回,用力捏了捏眉心。   “今日要入台城,稍后去见阿母。”   南康公主早已经吩咐,今日请桓容过正室用膳。   阿黍手脚利落,指挥婢仆捧来长袍腰带,并从箱中取出青玉佩。   “不用这个。”桓容整了整衣领,拦住阿黍,道,“佩阿母给的玉环。”   “诺!”   双鱼佩垂在身侧,长袍袖摆过膝,衣领和袖口绣着花鸟祥云,与束发的葛巾相得益彰。   “走吧。”   桓容踩上木屐,信步行过廊下,细雨拂面,犹带着桂花的香气。   正室内,南康公主身着宫裙,蔽髻上斜簪三支凤钗,凤身点缀火红彩宝,凤口垂下缕缕金丝,末端点缀着米粒大小的宝石,在鬓边轻轻摇动,晕出浅色光影。   似说到有趣处,南康公主发出一阵轻笑。   李夫人微微颔首,现出一段优美的颈项。耳边摇曳两颗琥珀,正是昨日桓容送上。   “阿母,阿姨。”   桓容走进内室,拱手揖礼。   南康公主转过头,笑道:“瓜儿来了,可睡得好?”   “回阿母,尚好。”   婢仆送来蒲团,桓容正身坐下。见南康公主笑意不减,好奇问道:“阿母缘何发笑?”   “问你阿姨。”   桓容转向李夫人,后者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是早年遇到一个奇人,给我批命,说了些古怪的话,不着边际,偏又有几分道理,如今说起来,逗人一乐罢了。”   声音婉转娇柔,听在耳中似黄莺初啼,不觉令人脊背酥软。   桓容定了定神,突然想要叹息。   无论渣爹人品如何,抢回这样一个美人,当真是运气爆棚。虽说这美人心有所属……好吧,不能再想,身为人子,思想怎能如此之污。   咳嗽一声,桓容转开话题,开始同南康公主商量,入台城是否不该空手,好歹送上几件表礼,无需太过珍贵,权当给皇帝做一做面子。   “放心,该备的都已经备好。”南康公主笑道,“官家喜好道家典籍,我手中有一卷汉时传下的竹简,正好合他心意。太后喜欢琥珀,送几件也就是了。”   “几位淑仪那里该送什么?还有皇子皇女?”   “用不着。”南康公主摇头,“论理,他们该给你送礼才是。”   此言不虚。   虽说桓容小一辈,但以权柄实力而言,司马曜兄妹拍马不及,都要退一射之地。   皇子公主又如何?   没有实权,在朝中说不上话,一切都是白搭。   更何况,三个郡公主的食邑在射阳,想要保住每年的粮税,必须仰桓容鼻息。   之前公主的娘想不开,试图依靠母族插手,没等尝到甜头就被一阵狠削。到头来,还要司马昱出面讲情,由南康公主送出书信,才保住家人性命。   不然的话,难保桓容不会改变主意,不再玩什么杀鸡儆猴,直接刀起刀落,让三姓家族彻底成为历史。   为表示感谢,司马昱主动表示,愿做冠礼大宾。   一国天子亲自为桓容加冠,绝对是不小的政治资本。   南康公主两入台城,同司马昱一番恳谈,其后点头表示,官家这般宽宏大量,世间少有。   司马昱唯有苦笑。   不这样行吗?   先时以为好说话,哪承想动手就要人命,而且还不是一两条。   归根到底,桓容手握军权,出镇一州,生意贯通南北,凶名远播,胡人为止侧目,岂会是易于之辈。   想通之后,司马昱咽下不甘,主动放下身段,递出橄榄枝。   南康公主乐得接过,转身就去褚太后宫中走了一趟。没等离开宫门,就见长乐宫的内侍匆匆去请医者。   知晓褚太后气得晕倒,南康公主回望一眼,不由得心情大好。   装?   继续装!   真以为读几篇道经就能骗过世人?   官家不是傻子,她同样不是。   之前几番算计,险些要了她孩儿性命,以为给点利益就算过去?简直吃痴人说笑,做你的黄粱美梦!   自此之后,褚太后愈发老实,长乐宫紧闭宫门,再没有主动宣召南康公主。倒是司马昱经常发下赏赐,几名淑仪也纷纷向南康公主示好。   不久,谢安被请为赞冠,桓容一时间水涨船高。   想想看,天子亲为大宾,谢氏家主充任赞冠,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及高平郗氏皆为礼宾,琅琊王氏更送出祝辞!   这样的风光可谓世间少有,仅有顶级士族郎君加冠时方能一见。   消息传出,皇族子弟均羡慕不已。   司马道子尚幼,羡慕也是有限。司马曜抱着美人,预期到嘉礼上的风光,不由得又羡又妒。如果能将桓容换成自己,那该有多好!   桓容抵达建康,各种羡慕嫉妒的情绪随之发酵。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最可能的选择,就是在冠礼当日。   用过早膳,桓容和南康公主登上马车,冒着细雨赶往台城。   虽然未打刺使旗号,众人亦知车中是谁。   行过御道时,恰好遇上王献之,后者推开车门,笑对桓容拱手。   桓容在车上回礼,想到昨日被围观几个时辰,这位仁兄却凭借经验突出重围,连头都不回,下意识磨着后槽牙,笑容里带出几分“狠意”。   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哒哒的马蹄声穿透雨幕,传出很远。   中途,谢氏车驾赶了上来。   谢玄推开车窗,俊颜带笑,进贤冠垂下黑色绢缨,在颌下系紧。朝服加身,少去平日洒脱,多出几分肃穆庄严,另有一派俊朗风华。   “谢兄。”   桓容当先行礼,发现谢玄和王献之仅是彼此颔首,态度颇为冷漠,细思缘由,不免无声叹息。   遥想上巳节日,两人把盏言欢。曲水流觞时,更是抚琴题字,堪为挚友。   时移世易,王献之入朝为官,欲重塑琅琊王氏往日荣耀。谢玄身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一样要维护谢氏的利益。   政治斗争向来残酷,容不得半点心软。   二者都为人中俊杰,你来我往之间,自然渐行渐远,能维持面上客气已是相当不易。   桓容同琅琊王氏有生意往来,与谢氏的关系也有所缓解,此时夹在两人中间,难免有局促之感。   换做三年前,他肯定会设法避开这种尴尬。   现如今,他非但不能躲避,反而要迎难而上。想要掌控权利,获得朝臣的支持,继而问鼎九五,字典里就不能有“躲避”二字。   更重要的是,今天躲开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必将对他重新评估。如此没有担当之人,是否值得结交,进而与之结盟。   还是那句话,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情谊只能靠边站。   三辆马车同时而行,气氛稍显得尴尬。   王献之和谢玄几乎不说话,桓容咳嗽两声,不讲朝局政治,而是同两人闲叙幽州的风土人情,夹杂着西域胡商种种趣事,使得气氛渐渐缓和,不再显得剑拔弩张。   “遥想汉时,朝廷出使通行西域,诸胡仰慕国朝之威,纵有匈奴为患,仍岁入贡品,拜于汉天子脚下。如今……”   叹息声被雨声遮盖,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两百载乱世,多少汉家儿郎埋骨沙场。胡族内迁,彼此征伐,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   昔日的荣耀掩埋于历史,碎裂成点点尘埃。   两百年,仅仅是两百年!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谢玄轻轻敲着车壁,唱起国风中的诗句。   王献之出声应和,同样敲起来车板,一声声传入雨中,带着难言的悲愤和哀伤。   桓容攥紧十指,眼圈微涩,耳际一阵阵轰鸣。喉咙里似堵着石子,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来,干脆和两人一起敲起车壁,扬声高歌。   魏晋之所以风流,世人之所以狂放,恰是时代所迫。   战乱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无论士族寒门都是朝不保夕。潇洒和风流背后,掩藏的是无尽的凄凉和哀伤。   为国、为家、为民。   为整个乱世。   “式微,式微,胡不归?”   歌声一遍又一遍,哀伤的曲调变得激昂。   未知是哪家郎君随之应和,亦或是牛车上的过路人,沙哑的声音犹如泣血。   不知不觉间,桓容视线模糊,手指擦过眼角,竟染上一抹湿润。   “瓜儿。”南康公主缓缓出声,“乱世之苦,百年来皆是如此。”   “阿母,我欲改变此世。”   话出口,桓容立刻顿住,不确定的看向南康公主,却见后者在笑,笑意浸入眼底,眼圈微微泛红。   “好。”   抚过桓容脸颊,南康公主轻声道:“阿母等着那一天。”   纵然她不在了,也会跪于阎王殿前,不求转世投胎,宁愿做一缕孤魂守着她的孩子,直到他达成所愿,终结这个乱世。   马车行到宫门前,宫门卫上前盘查。   桓容手持笏板,和王献之谢玄一并下车。   南康公主换乘宫舆,由宫婢撑伞,宦者抬起。这是司马昱赋予她的特权,象征晋室大长公主的尊荣。   桓容身为地方刺使,回建康仍要列班朝会。   近日并无大事,唯一需要“讨论”的,就是桓大司马不受丞相之职,坚决要回姑孰。而桓大司马要回姑孰,同为权臣代表,无论郗愔愿不愿意,都要随之上表,请归镇京口。   桓大司马不上朝会,郗愔也没露面,文武两班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白,这两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应该坚决反对,还是出声附和?   司马昱安坐殿中,始终没有表态,直到朝会结束,事情仍没有结果。   乐声起,司马昱起身离殿,行到中途,突然看向右班队列,慈祥笑道:“阿奴,随朕一起回宫。”   殿中突然陷入寂静。   几十道目光扫过,疑惑、好奇、忌惮,种种皆全。   桓容镇定起身,向司马奕行晚辈礼,抬起头时,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惊讶。   桓使君笑了。   既然要演戏,那就大家一起演。司马昱不摆皇帝架子,要做一个慈祥的长辈,他乐意配合。   至于朝中的议论,重要吗?   退一万步,他有司马氏血统,乐意的话,还能唤一声“叔大父”。旁人要议论,尽管议论去吧。   司马昱打什么主意?   见招拆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桓使君半点不惧。   司马昱先为丞相又登九五,堪比国家一级演员。桓容演技一般,好在屡经磨练,不会说错台词。   两人全不似首次见面,热络得让人惊讶。   司马曜同样列班朝会,走出殿门时,望见司马昱拉着桓容的手,面上带笑,比对自己更加亲近,压不住心中妒意,表情瞬间扭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堵得肝疼   元帝南迁后,沿用吴国旧城,在太初宫、昭明宫及苑城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名为建康城,又被称作台城。   台城呈长方形,周长八里,仿洛阳宫建造,共有殿阁楼宇三千余间。兼有南地建筑风格,绣闼雕甍,雕梁画栋,极是精美。   主殿为太极殿,是举办朝会大典,天子处理政务和起居的场所。   殿后为显阳殿,又称椒房,是皇后长居宫室。   自庾皇后薨逝,殿内始终空虚。随司马奕被废,司马昱成为台城之主,后宫嫔妃都想入主显阳,可惜天子不松口,无一人能得偿所愿。   太后居处名为长乐宫,仿造汉制。受条件所限,无论规模还是精美程度,都不及汉长乐宫半分,曾因乱军损毁,褚太后入住时方才重建。   朝会结束后,司马昱特意唤来桓容,欲携其登舆,同往长乐宫。   “南康素来知礼,今日入宫,必往太后处。”   桓容暗中撇嘴,总觉得话中有话。不便深究,只能固辞舆车,坚决要求步行。   开玩笑,渣爹进出都要走路,他乘舆车算怎么回事?   况且,不是寻常车舆,而是皇帝金舆,落在其他人眼中,想上天还是想上天?   亲娘是晋室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司马昱授予尊荣无可厚非。   他到底姓桓,甭管对方出于好意还是歹意,哪怕是真心抬举——虽说可能性很低,这份荣耀都要推辞,坚决不能接受。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宫中规矩如此,实不敢违。”   桓容拱手,作势要跪到地上。   百官尚未全部离开,目睹此举,不晓得内情,禁不住面露诧异。   司马昱略有些尴尬,扶起桓容,令宦者抬走舆车,道:“朕和阿奴一起。常日坐于殿中,也该活动活动。”   司马昱相貌英俊,五十出头的年纪,长髯飘于胸前,鬓发间掺杂银丝。或许是注重养生之故,半点不显老态,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   这就是真名士和冒牌货的区别?   桓容暗中咬牙,坚决不承认,一时间脑袋进水,把自己骂了进去。   “阿奴早年游学会稽,拜于周氏大儒门下,朕亦有耳闻。”   司马昱握住桓容右手,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没有半点君王的架子,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遇上喜爱的小辈,真心的关怀几句。   “陛下过誉,臣不敢当。”桓容垂首。   “当得。”司马昱笑道,“大儒有言,阿奴良才美玉。朕亦以为,以阿奴之才,必成国之栋梁,他日建功立业,定能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桓容没接话。   这话不好接。   良才美玉是赞赏,国之栋梁是拔高,扛鼎华夏、匡扶正统?   不提他到没到这个水准,也不提他胸怀何种志向,此刻敢点头,绝对是一脚踩进陷坑。若是谦虚几句,又显得过于虚假,落在后世人眼中,“口是心非”四个字跑不掉。   与其说错话掉坑里,不如闭口不言。   少说少错,顶多落个“木讷”的评价。   当然,司马昱不会相信他是真的木讷。但以桓容目前的处境,演技不太过关,唯有装傻最安全。   两人走在前面,时而谈笑几句。司马曜跟在身后,压下嫉恨之心,斟酌是否该同桓容交好。若是下定决心,又该从何处着手。   当真应验南康公主所言,桓容压根无需多费心思,凭借手中实力,旁人自会主动讨好。   雨水渐停,空中阴云散去,阳光蒸腾水汽,很快又变得闷热起来。   好在长乐宫距太极殿不远,又有宦者和宫婢撑起伞盖,落下一片阴凉。换成西汉宫殿的规模,绝对会脚底走出水泡,冒出一身热汗。   御驾行至长乐宫,早有宦者入内禀报。   彼时,南康公主乘坐的舆车停在殿前,十足显眼。   司马昱经过,对桓容眨了眨眼,就像在说:如何,朕说得没错吧?   桓容愕然。   皇帝刚才眨眼了?   该说老帅哥依旧魅力无穷,还是这世界有点玄幻?   自穿越以来,他发现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史书记载颇为不同,正如眼前的司马昱,史称“清虚寡欲,尤擅清谈”,后四个字未能亲眼证实,但这“清虚寡欲”实在值得商榷。   “拜见陛下。”   褚太后和南康公主迎出殿门。   按照身份,前者本无需如此。奈何司马昱辈分更高,压根不能遵从惯例。   皇帝是叔叔,太后是侄媳妇。   纵观历史,当真是少有。   两人身后跟着四五名嫔妃,都是绢袄绸裙,梳着高髻。发上簪着类似的金钗,分量不小,论精致程度,远不及南康公主和褚太后所戴。   晋朝延续魏制,对嫔妃和命妇的穿戴有严格规定。在宫外可以不遵守,偶尔愈矩,入宫则不行。尤其是皇后未立,椒房虚位以待,众人更要严守规矩,不能让旁人挑出半点错来。   司马昱向褚太后回礼,叫起众人。   桓容上前半步,拱手揖礼。   司马曜同时上前,行完礼默默退后。自司马昱登位,为避嫌,他和褚太后的关系一直不近,甚至称得上疏远。   褚太后仅向司马曜点了点头,却对桓容笑道:“瓜儿来了,方才还同你母提起,这些时日也不见你入宫,别是有事耽搁。”   这番话乍听没有什么,细品却能发现问题。   桓容口称不敢,解释道:“回太后,臣昨日出城拜见家君,尽人子之道。”   刚见面就挖坑,桓容傻了才会往里跳。   外地官员归京,需隔日上朝。但他事先递过表书,请过假,三省一台都有记载,官面上挑不出理来。至于其他,一个“人子孝道”就能堵死。   身为人子,先去见亲爹理所应当。肩扛“孝”字大旗,可谓无往不利。   不同意?   自可同桓大司马去辩上一辩。   说一千道一万,这位敢吗?   话音落下,桓容恭敬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实”得让人牙痒。   褚太后面上不显,心中翻腾几个来回,被堵得肝疼。   眼角余光扫过南康公主,后者正颔首轻笑。目光回视,笑容里带着嘲讽,褚太后不由得怒气上涌,险些再次昏倒。   “瓜儿孝心。”   四个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桓容权当没听出背后之意,笑道:“太后夸赞。”   褚太后:“……”   她是夸他吗?!   桓容抬起头,他就当是。   南康公主笑容更盛,司马昱咳嗽一声,当先迈步走进殿内。   众人这才意识到,光顾着看太后的热闹,天子竟被晾在门前,这可是大大的不敬。   “陛下恕罪!”   众人簇拥着司马昱走进内殿,茶汤糕点俱已备妥。   宦者宫婢侍立两侧,轻轻摇动宫扇,送来徐徐凉风,驱散殿中热意。   司马昱端起茶盏,仅是沾了沾唇就放到一边。随后笑道:“临近秋日,太后需当注意。朕闻日前唤了医者?”   天子出言,太后谢过关怀,虽说对话有些别扭,殿中气氛总算变得热络。   桓容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和司马昱一样滴水不沾。留心听着双方机锋不断,唇枪舌剑,互相捅刀,仿佛在观赏一出大戏,看得津津有味。   南康公主略感到好笑,又有几分悲凉无奈。   这就是晋室。   太后天子不和,除非一方退步,否则台城内永不会太平。   “阿母?”   “无事。”南康公主低声道,“今日朝会可见到你父?”   “没有。”桓容摇摇头,“郗使君也不在。”   “郗景兴呢?”   “见到了,没来得及说话。我观郗侍郎有几分忧色。”   三言两语道明情况,外人听不出端倪,南康公主细思片刻,心头微动,缓缓现出一抹笑容。   如此看来,那老奴的情况确实不好。哪怕返回姑孰,怕也撑不了几日。   两人说话时,几名淑仪都在打量桓容。   至于跟着来的司马曜,正安静的坐在李淑仪身侧,全然充当背景。   “妾闻丰阳县公十岁至会稽游学,拜于大儒门下,被赞良才美玉。今日当面,果真是传言不虚。”徐淑仪当先开口。   她是司马道福的生母,早年最得司马昱喜爱。哪怕徐娘半老,依旧眉眼含春,风韵犹存。   “可不是。”胡淑仪掩口轻笑,面容只能算清秀,声音却格外悦耳,仿佛二八少女,“世人常言谢氏郎君芝兰玉树,王氏郎君气度非凡。今日得见小郎,亦是轩轩韶举,夭矫不群。难怪日前被围在秦淮河边。”   “郎君大才槃槃,赴任不过一载,屡行善政,使得幽州民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实乃非常之举。”   王淑仪出身士族,为先王妃陪媵,颇有几分见识。面容敦厚,语气真诚,哪怕言辞略有夸张,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   “淑仪过奖。”   “哪里。”王淑仪笑了笑,见桓容面颊微红,更生出几分喜爱之意。   她早年也曾生子,得司马昱取名天流,足见喜爱之意。可惜儿子未能熬过病痛,未序齿便夭折。王妃生下的世子也因犯错幽禁,郁郁而终。   如果世子还在,或是天流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婢奴得意!   想到李淑仪,王淑仪难免心塞,表情中带出几分。   偏偏有人不自觉,在这时开口:“郎君有才有德,相貌出众,可曾定下哪家女郎?”   这话问得着实粗鲁,不只南康公主,连上首的司马昱都皱起眉头。   司马曜动作稍慢,没能拦住亲娘。见司马昱看过来,只能暗暗咬牙,小心的拽了一下李淑仪的衣袖,希望她能闭上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出麻烦。   桓容循声看去,顿时一阵牙酸。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淑仪?   之前没见正脸,冲击尚不算大。如今看得分明,不得不佩服司马昱,这样都能下得去手,连生两儿一女,不能说口味太重,那就只能赞一声“英雄”!   时下以白皙为美,李淑仪黑出段数,粉涂得再厚都没用。仅是黑也就算了,五官又长得有些玄幻,不说出生时脸先着地,也是后天被门板拍了一下。   后世有人推断,这位很可能有非洲血统,要么就是印X等岛国土著,如今来看,可能性的确不小。   “阿姨,莫要再说了。”   殿内气氛微冷,司马曜额头冒汗,顾不得其他,低声劝道:“丰阳县公的婚事自有长公主和父皇,阿姨还是……”   不等他说完,王淑仪和胡淑仪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凉,对桓容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   李淑仪本意如何,暂时不好探明。两人的意图却很明白,如果桓容尚未结亲,自家女郎是否可以考虑?   之前有过“分歧”?   无碍,不过是小事。   结成姻亲之后,过往都会烟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如果将女郎送入桓府,对自家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如非几个公主年纪尚小,并且辈分不对,她们还不想便宜族中。   司马道福能嫁入桓氏,和南康公主一样,是出于政治考量。嫁的又是庶子,勉强可结为姻亲。   桓容则不然。   他是南康公主亲子,比几个公主实打实的矮了一辈。结亲的可能无限降低,几乎趋近于零。   看透对方的打算,南康公主心中好笑。扫一眼司马昱,见他没有出言喝止,干脆长袖一振,不再给对方留面子,直言道:“去岁,谢氏有结亲之意,奈何巫士有言,我子不可过早结亲,纵然遗憾也只能推了。”   “谢氏?”王淑仪蹙眉,“哪个谢氏?”   “建康城内还有哪个谢氏?”南康公主反问。   “莫非是陈郡谢氏?”   “自然。”   犹如惊雷劈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   陈郡谢氏?   王淑仪和胡淑仪双眼瞪大,打好的腹稿再没法出口。   她们想说南康公主胡诌,堂堂陈郡谢氏,如何会纡尊降贵和桓氏结亲,还是主动登门?   仔细观察南康公主的表情,底气十足,压根不似说谎。   霎时间,茫然、不甘、烦躁甚至郁愤一起涌上,滋味实在难言。   陈郡谢氏尚未达到顶峰,比太原王氏差上一截。然谢安声名远扬,又有谢玄等出众郎君,早被视为顶级门阀。   同谢氏结亲,几人想都不敢想。   万万没料到,谢氏会主动向桓容求亲,而南康公主相信巫士之言,竟将这样的好事拒了!   几名淑仪惊色难掩,司马昱和褚太后心情复杂。   司马曜低下头,想到自己未来的嫡妻人选,控制不住的攥紧双拳,被妒火烧得红了双眼。   抛出这记惊雷,南康公主不再多言,任由对方去“消化”。   是否会消化不良?   与她何干?   这些人最好歇了心思,休想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过来。以她们的家族背景,做个妾都是高抬,想为嫡妻?脸有多大?   桓容保持沉默,任由亲娘抄刀子一通狠扎。   扎死扎伤随意。   真把上头那位惹急了,大不了带着亲娘离开建康。真能促成此事,他还要谢谢对方。   不过,为免麻烦,回去后需给谢兄送信,将事情解释清楚。   既然将谢氏推出做挡箭牌,该给的好处必须给。他不认为谢安谢玄会计较,但谢氏族中总要给个交代。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故意传播流言,挑拨两家的关系,绝对是得不偿失,对今后的发展百害而无一利。   经过短暂冲击,几名淑仪品出味道,决口不提结亲之事。话题转到幽州商货,尤其对西域市来的香料珠宝感兴趣。   “听闻幽州有海商?”   “的确。”桓容颔首,转向司马昱,笑道,“海路初开,仅同扶南、林邑及天竺等国通商。彼尤喜花色艳丽的丝绢锦缎,常以犀角、象牙、琉璃、琥珀及彩宝香料市换。”   “然海上不比江河,一者需大船,船工均要熟手。二来风浪不定,如遇到大浪狂风,人船尽没。”   “自商路开通以来,已有不下五艘海船沉没,百余人不见踪影。有商人船工侥幸被渔民所救,保住一条性命,整船货物却是落于海中,不得寻回。”   “另有亡命之徒专截海商,手段凶残,甚于陆上贼匪。”   桓容侃侃而谈,话题围绕商业,半点不提政治。   众人听得入神,殿中不闻杂音。   桓容说话十分有技巧,既言明海商之利,又表明其中危险,直言是用命来搏。明白告诉殿中之人,想要获利,可以,但要做好葬身大海喂鱼的准备。   换成士族豪强,桓容九成会换一种说法。   晋室?   鉴于之前的教训,实在不想同对方有太多利益瓜葛。   不是他过于计较,实在是对方行事太不地道。   一船船的海盐送入建康,每季的利润不落分毫,隔三差五还有新鲜的海外方货,结果呢?   该坑的照样坑,差点坑去他的小命。   不能说司马昱必定和褚太后一样。然就经验而言,小心驶得万年船。与其今后挠头,不如从源头堵死。   桓容态度明白,王淑仪等人听不出端倪,司马昱和褚太后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如何想,会不会认为他是心存不满,桓容压根不在乎。   参照渣爹,手中有权有钱,谁怕谁啊?   北地,豫州   秦玒伤势渐愈,开始帮秦玸处理州内政务。刘媵问过良医,确定儿子没有大碍,便开始打点行装,启程返回西河。   同行两队甲士,并有一辆囚车。   车内是不成人样的贺野斤,蜷缩成一团,四肢骨头俱已折断,偏偏没有咽气。   “哪能让他轻易去死。”刘媵浅笑道,“总要带回去给阿姊看一看,砍了脑袋挂上城墙,也好震慑宵小,顺便和阴氏作伴。”   秦玒秦玸齐刷刷打个寒颤,愈发肯定,千万别惹亲娘,后果绝非寻常可以承受。   “快些回去吧。”刘媵坐在车上,双眸微弯,红唇饱满,时而扫过囚车,眸光似寒风般凛冽。   西河郡   接到秦玒已无大碍,刘媵返程的消息,刘夫人松了一口气。再看秦璟送来的绢布,又不免皱紧眉头。   桓容送来良药良医,救下秦玒性命,对秦氏有恩。此次提前行冠礼,秦氏的确该送上一份厚礼。礼单她早已经拟好,比寻常更厚上三成。可儿子又送信来,言明需再添一枚玉钗。   这也没什么。   哪怕是秦汉皇室之物,照样能寻出几件。   但是,鸾凤钗?   刘夫人看了两遍,确定不是笔误,无奈捏了捏眉心。   秦璟行事她一向放心,这次却有些参不透。他难道不晓得鸾凤钗不能随便送,一旦送出,就有暗示联姻之意?   是个女郎也就罢了,正可了结一桩心事。   可对方明明是个郎君!   这样的礼送出去,不怕结仇吗?   越想越是头疼,刘夫人放下绢布,只盼着刘媵能早点归来,也好多个人商量,帮她仔细分析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礼   东晋咸安元年,前秦建安七年,六月,辛卯   自台城归来,思量司马昱的种种举动,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一番,二度出城,请见桓大司马。   和前次相比,桓大司马形容依旧苍老,面色却古怪的红润,精神也不错,说话时中气十足,压根不像患病。   听到司马昱确为冠礼大宾,并有意为桓容取字,桓温朗声笑道:“阿子大才为世人共知,官家有意如此,乃桓氏之荣。”   桓容不说话,心知桓大司马绝非夸过就算。   “然我早先已言,将亲自为你取字,官家好意只能心领。”桓大司马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貌似十分遗憾。   桓容暗中撇嘴。   比起演技,司马昱堪称一流,渣爹也不遑多让。   遗憾?   骗鬼去吧。   他问过亲娘,为何渣爹执意为他取字。以渣爹的作风,这事实在奇怪。   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世子字伯道。”   桓容有点懵,不太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仔细思量一番,方才恍然大悟。   魏晋重门第嫡庶,士族寒门天上地下,嫡庶身份天差地别。体现在起名取字上,同样十分明显。   嫡长为伯,庶长为孟。   孙策字伯符,母为孙坚嫡妻,曹操字孟德,生母为曹嵩侧室。   按照规矩,桓熙是桓温庶长子,取字应为孟道。不知桓大司马作何考虑,偏偏用了“伯”字。序之以下,桓济为仲道,桓歆为叔道,轮到桓祎和桓容,则应用“季”“玄”二字。   如果两人都是庶子,事情很简单,直接排序就是。   问题在于,桓容不是庶子而是嫡子,更是南康长公主所出!按此排序,无异是挑战“嫡庶”规则,必将为世人诟病。   无论请周氏大儒还是司马昱取字,问题都会当面揭开,引世人侧目。换成桓温,略做些文章,好歹能堵住世人之口。   是不是掩耳盗铃,目下也顾不得许多。   估计桓大司马始终没能想到,重视的儿子扶不上墙,一个赛一个草包,忌惮的却格外出息,想压都压不住。   如果桓容懦弱无用,声名不显,纵然出身尊贵,照样会被兄弟压制,早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和牺牲品。   可惜世事难如愿,偏偏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桓大司马满嘴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想通这一点,桓容有九成肯定,自己的字不会延用“伯仲叔季玄”。至于会用哪个字代替,全在渣爹考虑。   “官家有言,嘉礼可于太极殿前举行。”   “太极殿?”桓温面露诧异,斟酌片刻,道,“此举恐有不妥。”   桓容有晋室血统不假,但终归姓桓。   既非皇子又非宗室,仅凭生母身份就选在太极殿加冠,十成会招来世人非议。宗室外戚首当其冲。   好的会赞颂天子恩德,羡慕桓氏尊荣,桓容今后必定青云直上,不亚其父。不好的肯定会指责桓氏嚣张跋扈,桓温篡位之心不死,桓容更得其父“真传”,小小年纪就逼得天子让步。   归根结底,姓司马的都没有这种待遇,桓容何德何能,可以如此特殊?   “此事不可应下。”桓温沉声道。   “阿父放心,阿母已代儿婉拒。”   在这件事上,桓容和桓温立场一致。   无论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是不是想彼此捅刀,牵涉到桓氏,关乎自身根基,必须抛开成见,暂时站到一边。   在魏晋时代,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司马昱有心也好,无心也罢,真在太极殿加冠,桓温父子十成被坑,桓氏同样跑不了。到头来,整个家族都会被流言困扰,成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典型。   “冠礼选定在桓府,吉日由扈谦卜出。”桓容正色道,“届时还请阿父移步。”   “自然。”   不是青溪里而是桓府,代表南康公主和桓容主动让步。   桓温有了台阶,加上建康状况越来越糟,急着返回姑孰,自然不会给双方找不自在。为表“慈父”之心,命人呈上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古朴的木簪。   簪身呈锥形,似一柄长剑,簪头即是剑柄,雕刻成虎头形状。   “此簪乃祖宗之物,历代传于嫡长。如今给你,当是尊奉古训,莫要辜负为父一片心意。”   郑重接过木盒,桓容行稽首礼。   “儿遵阿父教诲。”   为何给了他而不是桓熙,桓容不打算深究。   桓温满意颔首,待桓容直起身,开口道:“我后日还府,待你冠礼结束便回镇姑孰。”   “为何这般着急?官家不是要封阿父为丞相?”桓容故作惊讶。   桓温却似没有发现,继续道:“时下北方不稳,秦氏有挥师一统之志,苻坚不会坐以待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如何能安稳于建康?幽州位于冲要之地,你当尽心尽责,不可稍有疏忽,以防乱兵南下,引来大祸,累及万千百姓。”   “阿父为国为民,有扛鼎之功。儿终归年少,实在思虑不周。”桓容面现惭色,不忘给自己比个大拇指,演技有进步,继续努力!   桓温垂下眼帘,对桓容的表现还算满意。咳嗽两声,面上红润渐渐退去,显然无法支撑太久。   “时间不早,回城去吧。”   “诺!”   桓容再行礼,起身退出军帐。   中途遇上匆匆赶来的郗超,见他手中抱着一只方盒,似为道家之物,不禁挑高眉尾。   “五公子。”   郗超在桓温幕下,不久前升任散骑侍郎,在朝中地位日高。与桓容算有一段“师徒”情谊,见面不称官职而称公子,倒也不算稀奇。   “我观郗侍郎形色匆匆,可是有急事?”桓容问道。   “姑孰传来消息,今岁秋粮将收,特来报大司马。”   明知对方睁着眼睛说瞎话,桓容也不打算追究。笑着拱手告辞,转身登上马车,再没有回头。   郗超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行远,攥紧怀中的木盒,心头微沉,表情现出几分复杂。   “郗侍郎?”   孟嘉从右营走来,顺着郗超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车驾离开营门,当下了然。   “五公子刚刚离开?”   “是。”郗超点点头,收起外露的情绪,见孟嘉衣冠整齐,腰佩宝剑,诧异道,“万年兄是要外出?”   这个时候离营?   “奉大司马之命,往青溪里一行。”孟嘉道。   “青溪里?”   “为答谢赞官,大司马备下两车厚礼。不方便亲自送往谢府,转交公主殿下代送。五公子走得匆忙,未来得及提起。我恰好无事,便走这一趟。”   自从郗超被“绑架”,险些有去无回,给南康公主送信一事便由孟嘉负责。每次往青溪里,总能带回一两坛美酒。   孟长史做得光明正大,从来不避人,反倒消除了许多怀疑。至今没有人发现,他常暗中放飞鹁鸽,向营外传递消息。   天色不早,孟嘉赶着入城,两人并未多言,彼此拱手告辞,一人登车出营,一人快步走向大帐。   擦身而过时,木盒突然掀起一条缝。熟悉的气息飘入鼻端,孟嘉禁不住抽了下鼻子,诧异的看向郗超,寒食散?   离开桓温大营,桓容临时起意,又去拜见郗愔。   据悉,第一批白糖已送到京口,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因有商人争抢,价格比预期高出两成,转瞬销售一空。   “如此厚利,委实不可想象。”郗愔笑容满面,对桓容很是亲切。   “全仗郗刺使,换做他人未必能如此顺利。”桓容表面热络,话里带着恭维,心中却不以为然。   送上门的钱,能不乐吗?   “此物供不应求,提早三月售罄。”郗愔试探道,“未知出产如何,可否将一季一市改为按月市卖?”   桓容摇摇头。   不是他惜售,搞什么“饥饿营销”,而是原料有限,想提高产量也做不到。   “不瞒使君,制糖之物十分难得,需商队海船运送。一时无法增产,只能以季开市。”   见桓容不似借口推脱,郗愔颇为遗憾,但总不能强求。干脆转开话题,命人送上一只木盒,道:“此簪乃先汉宫廷之物,传为皇子所用。我偶然获得,本欲传于长孙,奈何……”   提到长孙就想到长子,想到长子就觉得坑。   郗刺使肝疼。   避免继续疼下去,干脆将东西送人,眼不见为净。   “如今赠于阿奴,望能建功立业,前程万里。”   “借使君吉言。”   收下木盒,桓容郑重谢过。随后告辞离营,中途没遇上可挖的墙角,难免有几分遗憾。   因在城外耽搁了半个时辰,马车紧赶慢赶,方才赶在城门落下前归还。   城门卫拉动绞索,在吱嘎声中收起吊桥。   厚重的城门缓缓合拢。   伴随一声钝响,城内城外就此隔绝,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天色渐沉,万家灯火点燃。   秦淮河上不见商船,多出几艘挂着彩灯的游舫。   弦乐声隐隐传来,伴着伎女的歌声,融合在晚风之中,悠长、飘渺,侧耳细听,难免引人沉醉。   马蹄哒哒作响,车轮压过石板。   桓容推开车窗,迎着夜风,眺望河上拱桥。   遇有游舫经过,一艘船影朦胧,不甚清晰。另一艘火烛辉煌,透过木窗映出,与明月繁星交相辉映,点点坠入河中,似流淌的光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秦淮河上一首《桃夭》,不知吟醉多少女郎的心。如今城内皆以吟诵《桃夭》为风尚,游舫自然不能免俗。   一路伴着歌声,车驾回到青溪里。   穿过溪上木桥,远远能见到橘黄的灯笼。   听到马蹄声,守在门前的健仆立刻迎上前,举起气死风灯,确认是桓容归来,立刻有一人跑回府内,向南康公主禀报。   “郎君回得晚了,殿下很是担心。”   破天荒的,阿麦阿黍都等在外院。   桓容跃下马车,听到阿麦所言,不禁有几分惭愧。   只顾着自己行事方便,没能提前告知阿母,使得阿母担忧,的确是他之过。   “阿母可在正室?”   阿黍点头,道:“殿下一直等着郎君,晚膳都没用。”   桓容皱眉,不再多言,当下加快脚步,急匆匆穿过廊下,将跟随的婢仆都甩在身后。   室内灯火通明,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风前,见到桓容平安归来,同时松了口气,放缓表情。   “阿母,阿姨。”   桓容快行两步上前,正身揖礼。   “让阿母担忧,是儿之过。”   “回来就好。”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道,“你去城外见那老奴,言卯时能归,不想城门将关仍未还府。我恐有事,派人前去打听,方才知道你去了郗方回处。”   桓容处境艰难,不说在刀剑上跳舞,也好不到哪里。   无人可以依靠,只能事事小心谨慎,务求冠礼顺利完成,方能返回幽州大展拳脚。   “是儿考虑不周。”   桓容耳尖微红,亲自捧上两只木盒,讲明来历,问道:“依阿母来看,冠礼上该用哪个?”   “都不用。”南康公主一锤定音。随手推开木盒,貌似有几分嫌弃。   “库房里有一支玉簪,虽非古物,却是元帝传下。先皇赏于我母,我母传于我,言予我长子。这事史官有载,谅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南康公主嘴里的先帝,是晋明帝司马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长子,当今天子司马昱的异母兄。   司马绍在位仅有三年,却成功稳定政局,制衡朝臣,并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侨姓和吴姓的矛盾,被赞“睿智善断,洞察秋毫”。   可惜天妒英才,不到而立便驾鹤西归。   作为晋室大长公主,元帝司马睿的嫡长孙女,依照传统,南康公主身份尊贵,除了天子和生母庾太后,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   年少下嫁桓温,是为制衡朝中外戚,平衡权臣势力,牺牲不可谓不大。   出于补偿,庾太后几乎将私库都给了她,晋成帝和晋康帝在位期间,赏赐更如流水一般。   至哀帝、穆帝继位,琅琊王氏和外戚庾氏日渐衰落,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及高平郗氏陆续兴起,桓温更是权重一时。   南康公主的地位变得微妙。   若非是桓容降生,难保不会看透世态炎凉,变得冷心冷情。   商定冠礼细节,桓容的五脏开始作响。   “阿母,儿腹中饥饿。”知晓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未用膳,桓容豁出去,故意苦着脸道,“现下能吃下半扇羊。”   室内静默片刻,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刹那间牡丹绽放,娇兰芬芳,道不尽的花容夺目,美艳无双。   “阿母,”桓容再接再厉,故意揉着肚子,脸色更苦,“儿说真的。”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眼角竟溢出泪水。   李夫人倾身靠近,举起绢帕轻拭,柔声道:“阿姊,这是郎君的孝心。”   桓容为何做出“怪样”,两人一清二楚。   就是知晓他的用心,南康公主才笑中带泪,眼圈泛红。   “能吃下半扇羊?”   “是。”桓容点头,笑弯双眼,“儿知阿母从府里带来两个厨夫,炙肉的手艺数一数二,早想尝一尝。”   “行。”南康公主笑着颔首,“阿麦。”   “奴在。”   “告诉厨下,郎君要用炙肉。”   “诺!”   “等等。”桓容忽然出声,道,“我带回两袋香料,正好用来炙肉。”   “香料?”南康公主奇怪道,“什么香料,府内没有?”   有李夫人在,府内的香料种类敢称建康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是我托人从西边寻来,炙肉时撒上些,味道甚好,阿母一试便知。”   他当初托秦璟帮忙,本以为会耗费些时日,没料到秦璟动作极快,不出两月就寻到门路,将“实物”送到面前。   尝过刷了蜂蜜,加过孜然的烤肉,桓容差点流泪。   不容易啊!   想要研发美食,必须先找香料。   孜然还能找到,辣椒之类想都别想。以现下造船技术,只能近海商贸,想要跑去拉丁美洲,中途就得被浪花打进海底。   没有足够的条件,想要开发美食,各种大赚特赚?   真心的洗洗睡吧。   隋唐之前,没有足够的香料,也没有特级厨师水准,和古人比拼厨艺,百分百要跪着唱《征服》。   阿麦领命离去,厨夫立即宰羊炙肉。   南康公主取出几册礼单,交给桓容细看。   一册记载建康士族送来的贺礼,另一册则是还礼。此外还有一卷竹简,上面是北边送来的东西。   “北边?”   “秦氏,苻坚,还有慕容垂。”   桓容吓了一跳。   秦氏可以理解,苻坚和慕容垂又是怎么回事?   “不奇怪。”南康公主笑道。   “谢安石年少时,美名传至北地,时方始龀的慕容垂即以白狼眊相赠,世人传为佳话。阿子舞象出仕,文治武功皆有成就,名声传遍南北,今逢嘉礼,得其赠礼不足为奇。”   桓容哑口无言。   慕容垂可以解释,苻坚呢?   “此人素喜邀名。”南康公主哼了一声,就差明说对方“跟风”。   “秦氏日前来信,感念阿子几番相助,尚有贺礼在路上,未知能否赶在冠礼前送达。阿子无妨多留几天,待见到来人再启程。”   “还有?”   翻过礼册,桓容不免咋舌。   如此大手笔,他将来该怎么还?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冠礼一   桓大司马言出必行,冠礼前日即率五十虎贲、两队府军回城。   声势之大,引百姓侧目。   桓府正门大开,候家主归来。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事先得知消息,已提前搬回府内。为桓容着想,哪怕是装也要装得圆满。   桓熙和桓济均是深衣玉带,头戴进贤冠,肃然立在阶下。   桓容身为嫡子,位在桓歆之前,同桓熙并立。   扫过两个兄弟,桓熙不用健仆搀扶,单手支着木拐,下意识挺直脊背,只为站得更稳。身有残疾,心知早晚被废,桓熙更不想让人看轻,遇到机会就要摆架子,彰显世子地位。   桓容无意渣爹爵位,没心思同他去争,遇到挑衅,呵呵笑两声,全当看一场热闹。   桓歆却是愤愤不平。   盯着桓熙的后背,想到近日受到的侮辱和挑衅,目光低垂,表情中浮现一抹阴沉。   大司马车驾入城,穿过河上石桥,沿秦淮河北岸前行。   虎贲身披铠甲,手持长戟,府军队伍整齐,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   百姓聚集道旁,为锐气所慑,面带敬畏,无不高声颂扬大司马文治武功,有能臣之风,间有“万岁”之语。   桓温掀起车帘,一身皂缘深衣,腰佩宝剑,头戴皮弁,更显得英武。   欢呼声更盛,犹如山呼海啸一般。   车驾行远,混在人群中的健仆悄声退走,急向宫内及士族官员禀报。   王坦之和谢安最先得到消息,不见摇头叹息。司马昱稍慢一步,听完宦者回报,坐在殿中久久出神。   自从阿讷生出二心,褚太后困于长乐宫,派人出宫愈发显得困难。想要掌握宫外消息,需得天子首肯。饶是如此,也未必能获悉详情。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宦者良久不回,想必是宫门卫拦住。褚太后怒气上涌,眸光慑人,绢布写成的道经被揉成一团。   殿中空旷昏暗,白日依旧点燃火烛。   宦者宫婢低着头,表情木然,仿佛一尊尊木偶。   褚太后扯碎绢布,身影在墙上不断拉长,随烛火摇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桓府门前,桓大司马步下车辕,亲手扶起南康公主,又勉励儿子几句,面上带笑,同平日里大相径庭。   “明日嘉礼,庆阿子元服,必当宾客盈门。今日无需设宴,早些歇息,莫要于礼上生出差错。”   “谨遵阿父教诲。”   桓容正身揖礼。   桓熙和桓歆看着他,心中的嫉妒完全掩饰不住。   两人加冠时,大宾出身中品士族,赞冠官品仅有千石。宾客醮辞出自陈郡殷氏,还是看在桓大司马的面上。   如今倒好,桓容提前加冠,官家亲自出任大宾,赞冠竟为谢安!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高平郗氏接连送来贺礼,过半数建康士族都将前来观礼。   消息传出之后,建康内外众口一词,盛赞“桓氏子满腹经纶,大才槃槃,文武双全”,非是如此,缘何能得此殊荣?   桓熙留在府内,碍于腿脚不便,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被南康公主安排人盯着,很少听到类似传言。   桓歆在朝为官,每日出入台城,都能听到关于桓容的消息。   见桓容的风头一日赛过一日,几乎能同王谢郎君比肩,不忿之下,竟然派人捏造诽言,意图损害其名。   不料想,偷鸡不着蚀把米,被人贾舍人获悉,反过来利用,非但没能将桓容的风头压下,反而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早年的错事陆续翻出,成了鲜明的反面对比。   “比起五公子,三公子素日所行,实在是一言难尽……”   话说半句,众人都是摇头。   言下之意,桓容是天上的凤凰,桓歆就是地上的野鸡;桓容是空中的彩云,桓歆就是河边的烂泥;桓容是云中的麒麟,桓熙就是井底的青蛙。   总而言之,天上地下,比都没法比。   健仆回报实情,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更增强讽刺效果。   仅仅听到一半,桓歆就气得眼前发黑。   明明是想要损毁桓容的名声,传其性情暴戾,滥杀无辜,并贪图金银,对辖地苛以重税,惹得民怨沸腾,以州兵强压才得以平息。怎么传来传去,竟把自己搭了进去?!   健仆连连摇头,当真不晓得原因为何。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比桓歆更加困惑。   桓歆陷入窘境,出门都要遮脸。自顾不暇,自然没空再生坏水。   贾舍人微微一笑,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和他比操控舆论?   当真是旱鸭子往深水里跳——一门心思找死!   以桓歆段数,压根不够贾舍人“玩”上两个回合。   究其原因,眼界实在有限,手段始终不上台面。纵然有人指点,也都是贾舍人玩剩下的,根本不足为惧。   倒是留在姑孰的桓济和两个小公子让贾舍人提心。   联系桓大司马前番举动,又想到桓容日前的吩咐,贾秉思量一番,说服桓容,以“郡公爵”为诱饵,下一盘快棋。   然而,自己不方便动手,更不能牵扯到明公,左思右想,桓熙成了不二选择。   于是乎,经过一番周密计划,贾舍人向钱实借了人手,以绢帛邀买桓府婢仆,伺机说动桓熙贴身之人,多提一提桓玄和桓伟,一步一步引桓熙入瓮。   李夫人偶然得知,素手轻轻拨动,打断添一把火,助他成事。   桓大司马突然回城,丝毫不影响计划执行,反而会促使桓熙看清“现实”,加快动手。哪怕最后不能完全成功,也能让桓大司马头疼一阵,无暇关注桓容的一举一动。   此时此刻,桓大司马正强打起精神,在世人面前上演“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家庭圆满”的大戏。压根未能想到,棋局已经布好,只等目标入瓮。   当夜,桓府并未大摆宴席,仅是“一家人”团聚,用过晚膳便分别回房休息,为明日嘉礼做准备。   桓大司马留宿正室,婢仆燃了新香。   南康公主坐在铜镜前,乌黑的长发落在肩后,耳闻呼噜声起,侧头看一眼榻上的丈夫,不禁冷冷的牵起嘴角。   回廊下,桓容被桓熙拦住。   看着面带不善,明显是来找茬的长兄,桓容仅是挑了挑眉,道:“天色已晚,明日尚需早起,容请告辞。”   翻译过来:没什么话好说,借过。   “阿弟想必很是得意?”桓熙阴沉道,“如非当日遭你毒手,我岂会落到今时境地!”   他是长子!   是大君上表请立的世子!   如果不是战场受伤,就此成了瘸子,桓府的一切都该是他的,所有的荣耀也该是他的!   “阿兄何意?”桓容不气不怒,反倒觉得好笑,“是我害了阿兄?此话从何说起?”   “你还敢狡辩?!”桓熙更怒,被嫉妒烧红双眼,几乎失去理智。   “我狡辩?”收起轻松的表情,桓容沉声道,“事情起因为何,想必阿兄比我清楚。人无害我心,我无伤人意!”   想害人就别怕被报复!   只需你扇人巴掌,不许被扇的反击?   天下间没有这等好事!   “你……”   “再者说,阿兄身先士卒,上阵同敌人拼杀,乃至身负重伤,世人皆知。”桓容缓缓勾起嘴角,“今时今日,阿兄仍为南郡公世子,这项‘战功’可是要因。”   桓熙怒视桓容,心中恨毒,偏又十分清楚,对方句句属实。   “阿兄想说什么?临战非你之愿,杀敌非你所求?阿父之命你不愿遵,甚至心怀不满?”   回视带毒的目光,桓容一字一句道:“我劝阿兄认清现实,如若不然,世子之位会更早换人。”   “你以为能取而代之?”桓熙嗤声道,“你和你娘一样,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都是做给人看的!说什么不在乎爵位,都是谎话!十足的毒妇小人!”   话音未落,喉间突觉一阵冰凉。   一柄手掌长的青铜剑抵在颈上,锋利的剑尖轻递,瞬间留下一点血痕。   桓熙一动不敢动,丝毫不敢怀疑,桓容稍微用力,就能当场刺穿他的脖子。   “你……你敢……”   “为何不敢?”   桓容手下用力,血流得更急。桓熙登时面如土色,几乎发不出半点声音。   “世子!”   有健仆想要上前,被典魁横身拦住。   前者吃了一惊,直接动手,“让开!”   典司马咧嘴一笑,大手一抓,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健仆的前臂当场折断,未及发出惨叫,已被一掌击在颈后,就此昏死过去。   典魁扫视余者,笑得更加渗人。   凡被他视线扫到,均会脊背生寒,下意识后退。   不承想,后路早被许超和钱实堵死,想跑都不可能。   “想害使君?先问问某家的拳头!”   五六个健仆齐齐摇头。   不敢!绝对不敢!打死都不敢!   和自己的脑袋相比,世子的命令算什么!哪怕被秋后算账,中间好歹有个缓冲。现下硬着头皮装硬汉,十有八九会血溅当场!   桓熙背对众人,喉尖抵着青铜剑,一动不敢动。视线不能及,仅从声音判断,也能猜出都发生了什么。面对桓容的目光,愈发气愤羞恼,一时间竟忘记害怕。   “桓熙桓伯道。”   桓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调没有太大的起伏,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你仇恨于我,有什么手段尽可使出来,我接着就是。但是,不要牵扯我母。我杀过人,不介意再多杀几个,明白吗?”   逼近桓熙,桓容声音更冷,“今日之言,我不会说第二遍,你最好牢牢记住。”   谁敢污蔑亲娘,他就让谁好看!   即便是死,也别想死的安生!   乱世有乱世的法则,他有足够的底气这么说。桓熙不想丢了小命,最好认清现实。   “你敢说无意世子之位?”桓熙豁出去了,对视桓容,脸色铁青。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为了这个?”桓容嗤笑。   “难道不是?”   “你是井底之蛙,莫要将他人想得一样。”   “你说什么?!”   “我乃丰阳县公,手握幽州之地,掌握州兵数千,民万户,每季商税钱粮非你能想。”   桓容收回青铜剑,反手藏入袖中,上下打量桓熙,活似在看一根木头。   “我不缺钱粮,亦不少战功。无妨告诉你,日前入台城,天子有意为我在太极殿加冠。”   桓熙瞪大双眼,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太极殿?   “如我愿意,实封郡公乃至异姓王都非虚话。”   说到这里,桓容扬起下巴,傲色尽显,没有丁点突兀,反倒让观者觉得理所应当。   “区区世子之位?当真笑话!”   桓熙脸色变了几变,双拳握紧,似不想相信,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我今后的路,同你所想截然不同。只要别妨碍到我,你想做什么随意。但是,记住我之前的话,无论有意无意,再让我听到非议阿母之言,并且是传自你的口中,我定然会让你知道,所谓的‘水煮活人’究竟代表什么!”   “你威胁我?”   “就当是威胁好了。”   长袖一振,桓容勾起嘴角,青铜剑又握在手中,在修长的手指间翻转,带起一阵暗光。   “阿兄可记住了?”   面对威胁,桓熙僵硬点头,下意识摸向颈间。   桓容满意颔首,无心多言,转身离去。   听不听劝并无大碍。   以桓熙在历史上的记载,这人的脑袋早晚进水,不用他动手,照样没法活得长远。   直到他穿过回廊,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桓熙方才“嘶”了一声,表情扭曲,感受到迟来的疼痛。   “世子!”   健仆连忙上前,被桓熙甩臂挥开,“滚!”   看到躺在地上,手臂折断的忠仆,没有半分感念,反而狠狠踢了一脚。   “没用的东西!”   众人表情立变,同时心头发寒。   桓熙毫无觉察,大步返回居住的宅院,由婢仆涂抹伤药,包扎伤口。回忆此前的情形,气得咬碎大牙。   “郎君因何烦心?”一名美婢捧上热汤,轻轻捏着桓熙的手臂。   “无事!”   美婢不敢再说,又过一会,见桓熙怒色稍减,才小心道:“郎君,奴方才听人议论,大司马在城外时,常派人往姑孰,还曾遣人往会稽,似是为六郎君和七郎君寻蒙师。”   “他们才多大,怎么可能……”   话到一半,桓熙突然停住。   “你听谁说的?”   “是南院的阿叶。她的兄长在西府军中,因勇武被选虎贲。”   “南院?”桓熙双眼微眯,新安郡公主身边的?   “她为何会打听这些?”   “说是郡公主有命。”美婢继续道,“而且她还说,自从大司马返回建康,新安郡公主时常会派人出城,还会给姑孰送信。奴觉得奇怪,还想问,她却不肯说了。”   派人出城?   给姑孰送信?   桓熙越想越觉得不对,联系桓容之前所言,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最终咬紧牙根。   如他所想,桓济已是废人,心知无法再争,怕是要扶持其一,为日后铺路。阿父将他送回建康,反留桓济在姑孰,恐也早生此念!   之前不过想略施手段,让那两个奴子残废。如今来看,必须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挥退美婢,桓熙睁眼到天亮,决定立即派人往姑孰,赶在桓大司马返程前动手。提前布局的话,不只能摆脱嫌疑,更能祸水东引,将事情推到桓歆和桓容身上。   桓歆睡到半夜,突闻木窗轻响,披衣起身,发现院中健仆不见踪影,守夜的婢仆昏睡在屏风前,一动也不动。   心中惊疑不定,正想开口叫人,忽然看到床边有一团绢布,拿起细看,瞳孔骤然缩紧。   “郎君?”   屋外传来健仆的声音,屏风前的婢仆悠悠转醒。   见桓歆立在窗前,婢仆大惊失色,伏跪在地,全身都在颤抖。   她怎么会睡死了?!   出乎预料,桓歆未出一言,转身绕过屏风,回到榻上,攥紧写满字的绢布,双眼望着帐顶,表情中闪过狠意。   相比之下,桓容却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到天亮。   翌日,天光微亮,桓府内的健仆和婢仆就开始忙碌。   为迎接观礼的贵客,回廊院落均被彻底清扫,树木被精心修剪,奇花异草摆于院中,回廊下悬挂彩绢,置有立屏风,想是为安置各家女眷。   正室前金桂飘香,两株桂木之下,铺设古木大床,床侧设有矮榻,预备摆放冠、帻、簪导等。   南康公主早早起身,和李夫人亲手布置。   司马道福难得规矩,跟前跟后,倒也帮了不少忙。   待到床榻布置完毕,南康公主稍事歇息,转向司马道福,道:“御驾将临,贵客将至,你院中的那些都关紧了,莫要随意示人。”   “诺!”司马道福很是恭敬。   傻子都该清楚,今天不能行差踏错半点。如若不然,不用阿姑问责,父皇就会让她好看。   正忙碌时,前院忽然来报,有人送来十余车贺礼,现正停在府外。   “来人自称秦氏。”   南康公主点点头,让人告知桓容,并将来人带入府内安置。   待婢仆呈上礼单,南康公主扫过两眼,目光忽然定住。   “阿姊?”李夫人心生好奇,“可有什么不对?”   南康公主皱眉,将礼单递过去,示意李夫人细看。   鸾凤钗三字映入眼帘,李夫人不信眨了眨美眸,“阿姊,会不会是送错了?”   纵然想要联姻,也该是玉佩才是。   郎君加冠送鸾凤钗?   这是送礼祝贺还是要上门找茬?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冠礼二   龙凤钗送得实在蹊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是满心疑惑。   此时天已大亮,宾客姻亲很快将至,没有太多时间旁顾他事,只能暂且将疑问压下,待冠礼后再做计较。   “阿姊,宫门将开,官家半个时辰后将至,需得再查正堂内外,以防有所疏漏。”   南康公主点点头,命阿麦前往监督,又觉得不放心,干脆亲自前往。   李夫人落后半步,唤来一名婢仆,仔细叮嘱几句。婢仆立即颔首,转身穿过廊下,脚步匆匆赶往客厢,暗中观察秦氏来人,稍有不对立即回报。   正忙碌时,门房从前院跑来,告知回廊下的婢仆,“快禀报殿下,四公子归府!”   说话间,桓祎已穿过回廊,大步流星走向正堂。   桓祎本就生得高大强健,轮廓刚毅。抵达盐渎后,隔三差五就要出海,屡经海上风浪考验,整个人被晒成了古铜色,肩宽被阔,倒三角的身材,形容剽悍,愈发显得壮硕。   不过短短两载,再不见半点“痴愚”的影子,活脱脱一个英武青年。   桓熙和桓歆代父迎宾,见到迎面走来的桓祎,刹那间愣住了。   这还是不识蜀黍,被指痴愚的四弟?   桓祎龙行虎步,见面一抱拳,“见过阿兄。”   见对方迟迟不还礼,满面愕然,久未从震惊中转醒,桓祎咧嘴一笑,直接绕开两人,大步走向正堂,遇见南康公主,纳头就拜。   “见过阿母!”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桓祎额头触地,双手扣在头前,声音格外洪量。   “快起来。”南康公主面露笑容,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回阿母,一切顺利。”桓祎站起身,解释道,“吉日定下,儿接到消息,本想提早动身,为等一艘海船,这才迟了两日。”   “海船?”南康公主略显诧异,“什么海船?”   桓祎咧开嘴,黝黑的脸膛衬得牙齿雪白,笑道:“阿弟行冠礼,官家是大宾,谢氏家主为赞官,宴上总要有些新奇东西。儿特地命人网来海鱼,做飨客之用。”   “你费心了。”南康公主道。   桓祎摇摇头,笑容真诚。   “本是儿份内之事,何言费心。”   两人说话时,桓熙桓歆总算回神,看着今非昔比的兄弟,难免心情复杂。   这时,门房再次来报,宫内宦者已经到府前,言天子已出宫门,车驾正经御道。各家宾客业已出门,不久将至。   “去禀报大司马,再去告知郎君。”   “诺!”   南康公主不慌不忙,迈步行过阶下。脊背挺直,双手拢于身前。行动间,禁步缀于裙上,裙摆恍如流云,不闻环佩之声,唯有镶嵌在簪钗上的彩宝时时闪耀。   “去换身衣服。”南康公主转向桓祎,笑道,“虽是匆忙,倒也来得及。”   桓祎面露疑惑,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袍,很有几分不解。   “瓜儿加冠时,你做摈者我才放心,且去换上朝服。”   “诺!”   桓祎恭声应诺,转身离开,很快转过廊角,不见踪影。   听闻此言,桓歆脸色微变。   原本定下他为摈者,为何临时更改?   “阿母。”壮起胆子,桓歆上前半步,开口问道,“为何是四弟?”   南康公主扫他一眼,笑道:“无需介怀,今日宾客众多,你可助父兄宴宾。”   话落,无视桓歆难看的脸色,转身离开正堂。   桓熙看着桓歆,触及他眼底的不甘,笑容里带着嘲讽。   “阿弟莫要气馁,今日做不成摈者,还有其他兄弟,总有如愿之日。”   桓歆转过身,狠狠瞪他一眼,哼了一声,“阿兄好心,弟心领。”   今时不同往日,桓大司马的态度十分明显,桓熙的世子定然坐不长。昨日回府,压根未同桓熙多说半句。直接促使桓熙失去理智,又惊又慌之下,不管不顾的找上桓容。   桓歆闻讯,本不想轻易搀和。   哪承想,半夜收到一封密信,暗示桓熙暗中策划,意在桓伟桓玄。事情成与不成,自己都将背锅。   饶是做多了墙头草,涉及自身安危,桓歆也不会继续“客气”。   何况他早有野心,意图取桓熙而代之。   早晚撕破脸皮,不妨借今日为引,彻底让对方知晓,现时不同以往,大家都是庶出,没什么身份高低,谁也不比谁差!   占了庶长又如何?   生母早已经人老珠黄,不得宠爱。   自己好歹有官职,有立足的根本。桓熙即将失去世子地位,又是个残废,早晚要被别人踩到脚下,陷入烂泥!   桓祎换上朝服,再至前堂,观礼的宾客已陆续抵达。   桓府正门大开,红漆皂缯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   漆色和车盖代表品位,挂在车上的旗帜,以及雕刻在车壁上的徽记,则象征不同的形式家族。   一般而言,郎君加冠,女郎及笄,观礼者多为族中兄弟和姻亲。   纵然是太原王氏,也难有今日的盛况。   更何况,不只是侨姓,大部分吴姓也来观礼。家主不便亲自前来,派遣出的都是嫡支子弟。没有嫡子也从庶子里拔高。   总之,绝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一则,桓容的爹娘皆非“常人”,面子必须要给;二来,以桓容出仕来的种种,的确值得“投资”。今日结下人情,得一份善缘,谁言他日不会有所回报?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建康士族齐聚一堂,宗室权贵也不甘落后。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门房立在台阶前,表情由震惊到麻木,不到半刻时间。   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陈郡殷氏、吴郡陆氏、吴郡贺氏、兴郡周氏……建康的顶级士族全都不落,一个接一个数下来,着实令人心惊。   “嘉礼而已,竟然如此。”   “桓氏势大如此?”   “非是桓氏,实乃大司马。”   “桓容亦非池中物。”   城内百姓不能轻易靠近,只能在道外旁观,目及马车一辆辆经过,议论声纷起。提到桓大司马,难免讳莫如深。议及桓容,则纷纷挑起大拇指。   就在议论声中,天子车驾抵达桓府。   健仆迅速前来回报,桓大司马携子出迎。众宾客随之出府,距车驾五步躬身行礼。   司马昱掀开车帘,扫过在场诸人,看到王谢等士族均在,不由得眸光微闪,表情中闪过一抹复杂。很快又化为笑容,踏着胡床走下车辕,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桓大司马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朗声道:“大司马免礼,今日府上嘉礼,朕为大宾,诸事当依古礼。”   “诺!”   说是这样说,涉及到天子,事情不能没一点变化。   就如请期之日,按照常例,需由巫士卜笄,定下吉日吉时,再由主家传告大宾。传告的时间往往在冠礼前一日的傍晚。   遇上天子,这个规矩就得改变。   无他,宫门早已紧闭,想进都进不去,想遵旧例自然不可能。   寒暄几句之后,司马昱被请入府内,高坐正堂。见到要退走的桓容,扬声笑道:“阿奴且慢。”   桓容停下脚步,表情中带着疑惑,心中骤然升起警惕。   这位属于笑面虎类型,这是想干什么?   “今日阿奴元服,朕亦有薄礼相赠。”司马昱取出一卷竹简,递给位在右侧的谢安,想想又道,“暂且不忙,待礼后宣读。”   “诺!”谢安接过竹简,捧于手上。   桓容口中敬谢,暗中不免嘀咕,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陛下,臣请暂退。”   “可。”   桓容再行礼,恭敬退出堂外。   玄衣白裳,素净的颜色,愈发衬得少年俊雅。经过廊下时,恰遇秋风扫落金桂,点点花瓣落在衣上,似点缀其上的金斑。   在他走后,南康公主同天子见礼。司马道福立在下首,神态端庄,不见平日的轻浮,司马昱暗暗点头,笑容更盛。   吉时将至,桓大司马起身行出堂外,身着朝服,头戴玄冠,腰佩宝剑,背东面西。   司马昱和谢安随后行出,于桓温对面而立。   桓祎深吸一口气,按照背下的程序,挺直腰背,正身前行,捧起置于矮榻上的爵弁服,回身置于堂上。   桓容先在房中洗漱,披发而出。   由桓祎引领,一路行至堂内,面南而跪。随后行出,同大宾赞者见礼。   “礼!”桓祎亮开嗓门,离得近的,犹如惊雷劈下,顿觉耳鼓嗡鸣。   司马昱当真被吓了一跳,脸色微变。   桓容咬住腮帮,好悬没有笑出声音。   他有七成肯定,阿兄是故意的。想必是知道这位几次挖坑,趁这机会给自己“出气”。虽说有几分孩子气,这份心意却是难得。   好歹经过风浪,司马昱收敛心神,表情很快恢复正常。   桓大司马早前服了寒食散,此刻浑身发热,面色发红。强撑着精神,只为不被他人看出端倪。然眼神稍显飘忽,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明显不太可能。   好在时下以“嗑散”为风尚,加上一向掩饰得好,无人发散思维,将此事同他的身体状况联系到一起。   在众人的印象里,桓大司马身体强健,年近六十仍连得两子。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可能会病入膏肓。   依靠固有印象,加上寒食散的效力,桓大司马撑过全部程序,硬是没被任何人看出问题。   桓氏祖籍谯国龙亢,建康的家庙乃是桓彝渡河后所建。   桓容与司马昱谢安分立阶下,三揖之后,由后者先入,在堂内立定,前者方才迈步上阶,面西正身而跪。   整个过程皆循古礼。   然因汉末天下纷乱,其后胡人内迁,汉家颠沛流离,冠礼程序一度缩减,甚至有部分更改。   桓容到底是后来人,不知真正古礼为何,原身见过兄长加冠,也没太多的参考意义。自然不晓得哪个程序和前代不同。   嫡庶有别。   桓容加冠在堂内,桓熙、桓济和桓歆都没这份待遇,全都布席在户外,也就是在院子里。   两者天差地别,自然不会有多大的参考意义。   整个过程中,桓容记忆最深的就是揖礼。   进门揖礼,出门揖礼,加冠之前还要面向大宾赞冠分别揖礼。   好不容易走完半段程序,谢安念完一段醮文,桓容进入内堂梳起发髻,再入堂内,正面手捧缁布冠的司马昱,几乎是本能反应,再次拱手揖礼。   “阿弟,此时无需行礼。”桓祎提醒。   “……礼多人不怪。”   桓祎:“……”当真是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桓容端正表情,正身跪坐于席上。   司马昱为他戴上缁布冠,系上缁带,桓容起身行出堂外,向众宾客揖礼。   桓大司马颔首,纵然不喜此子,却也不得不承认,比相貌论气质,桓容远超桓熙等人。凤骨龙姿,霞姿月韵,一身风华可比芝兰玉树,不怪能同王谢子弟齐名。   “礼!”   司马昱不在身边,桓祎没有再拔高嗓门,采用正常音量。   桓容向观礼者拱手,随后退入内堂,换上朝服,再加皮弁。此冠由白鹿皮所制,依桓容爵位,共制七缝,点缀三彩珠宝,以长簪固定在发上。   朝服皮弁,视为士族首服。   桓容谢过大宾、赞冠,起身再行堂外。   玄衣红裳,皮弁玉带,行走间袖摆微振,立于堂下,恰遇阳光直落,冠上彩宝闪烁,衣上彩绣耀目,整个人似笼于光中。   拱手揖礼时,愈发显得身姿修长,玉树风华。   屏风后,南康公主眼圈微红,紧紧抿着红唇。   李夫人倾身靠近,纤指擦过南康公主的衣袖,柔声道:“郎君元服,今已成人,能担一家重任,阿姊当可了却一桩心事。”   司马道福跪坐在两人身后,闻听此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南康公主却转过头,轻轻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四目相对,这番话的含义,唯有彼此知晓。   “礼!”   桓容再次揖礼,退回堂内,取下皮弁,代之以爵弁。   此冠形制如冕,由丝帛制成,冠垂红带,不似冕冠前低后高,也无珠旒,常为士族冠、婚所用,庶人不得佩戴。   “谢陛下!”   桓容正身揖礼。   冠礼中本无这个程序,但如先前所说,礼多人不怪。加上司马昱身份特殊,桓容此举不违礼仪,传扬出去,反会被世人赞颂。   司马昱笑着颔首,道:“阿奴良才,今日元服,朕心甚慰。望能为国为民,匡扶汉家,扛鼎于危难,青史留名!”   话落,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竟拱手还了半礼。   桓容吃惊不小,险些愣在当场。谢安同样面露讶色,似没料到天子会有此举。   “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   好在经历过种种陷坑,反应足够快,桓容当即跪倒,向司马昱行稽首礼。   行礼时才发现,戴着爵弁很不方面,额头压根没法贴地。   难怪古人的朝冠都没帽檐。   果真有大智慧!   “阿奴快起来。”   司马昱扶起桓容,笑容慈祥,语气和蔼,“嘉礼已成,朕的薄礼亦该送出。待安石宣读过诏书,再去谢你父母。”   “诺!”   桓容恭声应诺,侧身退开半步,请司马昱先行。   三人走出堂外,桓温作为主家,当设宴醴宾。   “宴席已摆,请陛下移步。”   “不急。”司马昱笑道,“朕有礼赠于阿奴。”   得司马昱示意,谢安展开竹简,看到简中内容,不由得神情微变。   能让谢侍中当众变色,可见诏书内容非同小可,众人不免猜测,天子这份礼到底是凶是吉。   桓容所想的是,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甚至连渣爹都很意外,显然诏书是临时拟成,并未下至三省一台。   “桓温子容,良才美玉,大才槃槃……仁政爱民,北伐有功,以功封淮南郡公,实封食邑三千户。”   诏书念完,众皆无声。   郡公?!   不到二十岁的郡公?!   桓容想到多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司马昱会送给他这样一份“大礼”。他的确和桓熙说过,只要他愿意,郡公异姓王都不是虚话。但是,速度也不该这么快!   渣爹奋斗大半生,才封到南郡公。   他入仕不满三年,只经历一场北伐,而且不是主帅,就封了郡公?   心若宽点,封就封吧,反正早晚有这一天。   可是,封号为什么偏是淮南?!   做爹的是南郡公,儿子成了淮南郡公,天子是想干什么?   桓容狠狠磨牙。   这种情况下,还让他怎么心宽!   可惜,无论桓容怎么想,诏书当着众人宣读,他都要领旨谢恩。至于渣爹是什么脸色,会有什么想法,亲娘是不是想提剑砍人,都是以后需要考虑的问题。   “臣领旨谢恩。”   桓容接过诏书,旋即向司马昱行拜礼。   众人陆续回神,或惊讶、或羡慕、或嫉妒,种种表情不一而足。   桓祎真心为桓容高兴,待司马昱被请走,立刻上前两步,笑道:“阿弟,恭喜!”   桓容苦笑一声,说喜确是喜,但是,这可是明晃晃的糖衣炮弹,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最直接的效果,很可能打破他和渣爹之间的短暂和平,直接促成两者对立。   桓熙桓歆则是满心嫉恨,双眼几乎被妒火烧红。   待桓容被南康公主唤走,桓熙冷哼一声,不想再多留,干脆支着拐杖离开。   桓歆走近桓祎,不怀好意道:“我真为四弟可惜。”   “哦?”桓祎看向桓歆,冷笑道,“阿兄何出此言?”   “五弟提前加冠,将四弟置于何处?”桓歆低声道,“纵有嫡庶之别,亦要分长幼。纵要提前加冠,也不该撇开四弟。”   桓祎盯着桓歆,一言不发,直将对方盯得不自在,方才道:“此事不劳阿兄费心。我虽不甚聪明,却也知道好坏。从记事起我就明白,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反之亦然。”   “是吗?”桓歆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自然。”桓祎再次冷笑,不想再理会他,大步穿过廊下,打算去找桓容。   目送他的背影,桓歆面沉似水,狠狠的咬牙。   “果真愚笨不砍,难与之谋划!”   在他离开不久,阿黍从侧厢走出,望着回廊尽头,目光犹如寒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取字   《礼记》有载,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   冠者乃礼之首。   男子加冠,需弃少年顽劣,做到齐服色、正行止,在朝敬奉君主,出仕仁政爱民,在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严守礼仪,行止有度,行事得体。   不可为小人之行,不当为不以之事。   桓容身为嫡子,在正堂前加冠,象征其在家族中的地位。代表继桓大司马之后,将成为掌家之人。   礼后飨宴宾客,由亲父或长者为其取字,表示其已正式成人,当以成人之礼对待。   不过,乱世之中礼乐崩坏,五礼不复秦汉,更不及周时。加上桓容情况特殊,许多程序仅是走个过场,并无太大实在意义。不提其他,单是“继承人”这个身份,就不会被桓大司马承认。   由正室所处,在正堂加冠又如何?   碍于晋室血脉,只要桓温还活着,桓容在族中的话语权就不会太高,“继承人”的头衔更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众宾被请飨宴,桓容暂未随行,抓紧时间换下爵弁服,重着缁布冠和玄端服,前往拜见南康公主。   因要接待各家女眷,南康公主移步客室。   室内设有立屏风,将空间一分为二。   桓容在屏风前行礼,各家女眷则在屏风后,透过玉上镂刻的花纹,隐约能见到玄衣少年的身影。   “阿子元服,我心甚慰。”南康公主正身端坐,双手合于腹前,袖摆在身侧铺展,金线绣成的祥纹流光溢彩,发上的凤钗灿烂夺目。绢制牡丹簪在髻后,花蕊以彩宝雕琢,可谓巧夺天工。   “自今往后,尔当敬于天地,功于社稷,友于士人,礼于庶民。”   “谨遵阿母教诲。”   桓容正身下拜,额头触地,良久方才起身。   南康公主颔首,笑道:“去见过你的兄弟。今官家为大宾,献礼自可省去。宴后当拜见族老,绢帛均已备妥。”   “诺!”   桓容再行礼,起身就要退出室内。   “瓜儿。”南康公主突然出声。   “儿在。”   “宴后再来我处,我有事问你。”想起秦氏送来的鸾凤钗,南康公主不免提心,总觉得事情有异,必须问清楚。   无心尚且罢了。   如果是有意,难道真是找茬?   闻秦氏同幽州素有生意往来,这个时候找茬,究竟图的是什么?   “遵阿母之命。”   桓容恭声应诺,忽有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阿母,我闻阿兄带来百斤海鱼,宴上用不尽,可令厨下留出数尾,待明后日用新法烹制,再奉与阿母。”   “阿子孝顺,我会令人吩咐厨下。”南康公主笑道,“时间不早,飨宴已开,莫要多耽搁,快些去吧。”   “诺!”   桓容退出正室,恰遇一阵秋风卷过,袖摆轻振,衣摆微鼓,通身的素色,映着满院金桂,愈发显得少年灵秀,隽丽雅致,洒脱俊逸,几乎让人移不开双眼。   立屏风后,前来观礼的各家夫人不免颔首,如此郎君,难怪能与王谢郎君比肩。   几个女郎心神微动,桃腮微红。   今日随父母前来,本就存着结好之意。如能两姓联姻,得此佳婿,也可慰半生之期。   婢仆撤去立屏风,迅速摆上两排矮榻,送上菜肴美酒。   南康公主坐于主位,李夫人不设单席,以妾室身份坐在她的身后。余下女眷分别被引至席间,各家女郎随母落坐,面前摆着炙肉鲜蔬,并有一盏精致的羽觞。   婢仆伺候在席侧,打开酒坛,用木勺舀起美酒。   酒香瞬间弥漫。   和寻常酒水不同,坛中泛着微红,底部微有沉淀,却并不显得浑浊。酒水落入玉制羽觞,仿佛一枚红玉,未入口已能醉人。   “此乃桃花酒,出于幽州。据传是前朝的方子,恰好被我子寻到,特地命制成数坛,今岁刚成。入口微甜,不似粮酒辛辣,诸位满饮。”   话落,南康公主举觞,席中女眷遥祝共饮。   酒水入口绵软,带着些许的甜味,如饮蜜水一般。入喉方才感到微辣,随即化为一股暖意,缓缓融入胃中,流变四肢百骸。   “确是好酒。”   哪怕是不善饮酒的女郎,此刻也能多饮三盏。再想南康公主所言,不免感叹桓容的用心。   “淮南郡公至孝,殿下有福。”   “范夫人夸赞。”   三觞之后,南康公主向阿麦示意,后者无声退到门边,轻轻拍了拍手。   一阵琴弦声起,数名做少年打扮的舞女鱼贯而入,身着短袍,手持木剑,发以木簪束起,面上未着脂粉,用力踏着双足,伴着弦乐和鼓声起舞。   舞乐声中,酒香愈浓,气氛渐渐变得热络。   有士族夫人寻机开口,打探桓容是否定亲。   “此事不急。”明白对方的暗示,南康公主笑道,“日前有术士卜笄,言我子不易早定。”   “哪位术士?”   “扈谦。”   此名一出,众人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几家夫人放下羽觞,下意识皱紧眉头。   扈谦的大名,众人早有耳闻。   此人数年为晋室卜笄,少有出错的时候,生命十余年不坠。   今上在潜邸时,常为幼子夭折而苦,便是他卜出笄言,才有了两位皇子。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序齿,卜笄之事广为人知,更让他名声大噪。   时人笃信鬼神,在场女眷多多少少都曾请过术士,询问过吉凶姻缘。细细思量,认为南康公主不是托辞,难免有几分遗憾。   桓容身为男子,晚几年成亲并无大碍。纵然没有正室,美婢佳人都不会缺。自家女郎不能为妾,也不能无限制的等下去,结亲之事只能作罢。   至于送美人,那是不入流的办法。就算要送,也不会是嫡支女郎,哪怕庶出也是一样。   事情暂时揭过,南康公主再举觞。   “请满饮。”   鼓声稍停,乐声倏然一变,由激昂变得婉转。   舞者陆续退下,换成手持柳枝的歌者,立在室内,伴着古琴的曲调,扬声唱起《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歌者声音悦耳,不似少女婉转,反倒有少年的清亮,竟有几分雌雄莫辨。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伴着古老的曲调,话语声渐停,仅有歌声绕梁,盘绕耳边久久不去。   听到《桃夭》,自然会想起桓容抵京时的盛况。   少年郎君立在船头,高情逸态,济济彬彬。朗声颂出诗经篇章,伴着江风流淌,鲜花柳枝纷落之间,白云浮动,波光倒映,醉了时光,敲开几多少女的心房。   然君子无缘,不能强求。   日后嫁于他人,此时的记忆亦将埋入心底。时而回想,追忆少女年华,或能再品那流淌在秦淮河中的曲调,重睹岁月亦不能褪去的风采。   桓容压根不知,一时没留神,竟引得数名女郎为他伤怀。   拜辞南康公主后,询问过婢仆,知晓桓熙等已先赴宴席,当下不再耽搁,快步行过廊桥。   阿黍恰好同桓容错过,见背影远去,唯有吩咐童子,尽快去寻桓容,留意其他几位公子。随后前往客厢,寻到时机,在阿麦耳边低语几声,将桓歆所行尽数告知。   “三公子的事,尽早处置为好。”   说句不好听的,癞蛤蟆不咬人,但会膈应人。   桓歆没有多少实力,再蹦高也成不了大患。可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纵容他继续下去,难免不会惹出麻烦。   “四公子那边也该留意一下。”   “我知。”阿麦点头,低声道,“此事我会报于殿下。如何处置当由殿下决断。”   阿黍点点头。   “郎君那里需有所提防。”阿麦道。   “郎主在席上,事不好明言。我已吩咐童子多留心三公子,并在席间提醒郎君。”   两人商议一番,阿麦转回客厢,阿黍前往正室。脚步匆匆,心中怀揣不定,表情却分毫不显。   与此同时,桓容抵达正室。   因他出现,乐声稍停。   桓温作为主人,本该位于上首,但天子御驾亲临,哪怕是做样子,也要让出正位,在右侧入席,行臣子的礼仪。   郗愔与他对面,脸上似笑非笑,寻到机会就要刺上两句。其下依次为谢安等人,彼此推杯换盏,倒也算是融洽。   桓熙、桓歆和桓祎坐在桓温之下,见到桓容,桓祎扬起笑脸,道一声“阿弟”,桓熙冷哼一声,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显然心存嫉恨。   桓歆皮笑肉不笑,貌似十分客气,出口的话却相当刺人,不用细听就知是在挑拨,指责桓容态度轻慢,不讲来宾放在眼里。   “阿弟稍迟,我同阿兄和祎弟等不及,只能先入席,想必阿弟不会见怪吧?”   桓容笑了笑,并不出言解释。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桓歆这段数还敢设套,分明是当着如来耍猴戏,等着被拍扁。到头来,不过徒惹人笑罢了。   果不其然,桓歆话音刚落,就听一名青年道:“叔道此言差矣。加冠之后当拜亲恩,纵有耽搁,亦是人子孝道。”   话到中途,青年又顿了一下,似乎恍然大悟,轻轻起敲了敲额际,笑道:“是我忘了,叔道元服仅在室前下拜,并未入内室,自然会快些。”   第二句直戳肺管,桓歆脸色涨红。   “桓叔夏!”   再蠢也能明白,对方分明是故意嘲讽,讥他乃妾室所出,和桓容身份不同。更暗示他不存孝心,拜谢母恩敷衍了事。   “怎么,我说错了?”青年笑容爽朗,带着几分狂放不羁,同谢玄颇有几分类似,“如此,我向叔道赔礼。”   说话间,端起羽觞一饮而尽,压根不给桓歆反应的机会。   桓歆脸色变了几遍,差点当场吐血。   “咳咳……”   王献之轻咳两声,分明是想笑不能笑,只能借此遮掩。   谢玄同在席中,显然也看不惯桓歆小人之举,遥对青年举觞,笑道:“两年不见,叔夏风采更胜以往。何日再吹笛曲,让我等一饱耳福,听一听江左第一的笛韵?”   青年挑眉笑了笑,并无谦虚之语,仅是回敬一觞,潇洒狂放之态尽显。   “他日有缘,自当成曲。”   桓容眨眨眼,擅吹笛,江左第一?   桓叔夏?   这位该不是痴迷音乐,被谢安评“一往情深”的那位吧?   一往情深不了解?   梅花三弄总该耳熟能详。   “阿子,且上前来。”   桓温突然开口,对方才的一段“小插曲”视若未见,更没看桓歆一眼。   拿起酒勺,亲自舀起一觞酒,笑着递给桓容,正色道:“旨酒既清,嘉荐亶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   “诺。”   桓容答应得十分痛快,双手接过酒盏,当场一饮而尽。   桓大司马又递一觞,道:“旨酒既湑,嘉荐伊脯。乃申尔服,礼仪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   桓容恭声敬诺,再次仰头饮尽。   “旨酒令芳,笾豆有楚,咸加尔服,肴升折俎,承天之庆,受福无疆。”   第三首醮辞出口,第三觞酒水递上。   酒气开始上头,桓容咬紧牙关,双手捧起羽觞,又一次咬牙饮尽。   三首醮辞载于《仪礼》,大意是今日元服,当严格要求自己,尊奉礼仪孝悌,侍奉国君,萧敬父母,友爱兄弟。如此方能为正身君子,受益一生。   然而,寓意虽好,能不能做到则是两说。   没道理别人扇他巴掌,给他挖坑,他还要陪着笑脸,傻呵呵的往里跳,只为成就一个虚名。   最正确的做法该是巴掌扇回去,更要扇一送一,用足力气。绕过深坑不算,还要顺手再挖一个,让先动手的掉进去。   条件允许的话,可在坑底树几根竹刺,避免对方爬出来。   三醮之后,桓大司马又道:“嘉礼既成,当昭告尔字。”   桓容放下酒盏,神情肃然。   “请阿父赐字。”   “阿子舞象出仕,难免年少意气,行事莽撞,有争勇之举。今取字敬道,望尔端肃于心,敬谨于事,虚怀有礼,莫为浅薄。”   虚怀有礼,莫为浅薄?   桓容觉得牙酸。   这算是夸还是贬?   抬头看一眼渣爹,桓使君磨着后槽牙,当着众人的面,该走的程序必须走完,没法开口反驳。早晚有一天,今天这个暗亏,必须连本带利还回来!   “谢阿父赐字,儿今后必谨言慎行,敬尊阿父教诲!”   桓容恭声应诺,正身行礼。   桓温朗声大笑,“好!”   自司马昱以下,众人皆举觞相祝。   自今日起,桓容不再被视为少年,将迈入“成人”行列。不仅有郡公爵,掌握幽州之地,麾下五千甲士,在桓氏族中也有了话语权,不再被任何人小觑。   “入席吧。”   司马昱在上首,之前拜过几拜,送礼的程序自可省略。   桓容绕过矮榻,坐到桓温下首。   原本,这该是桓熙的位置。奈何桓容爵位更高,前者再不甘心,也知晓事不可为。没法在位次上相争,只能灰溜溜的后退,眼红的看着桓容入席,受诸人敬贺。   酒过三巡,桓容脸色发红,笑言不胜酒力,开始执筷夹菜,试图压一压酒气。   吃了两口,桓容很想叹气。   席上菜肴多为荤食。   炙肉、炖肉和鱼类之外,还有整整一碗肉泥,粉红的颜色,撒着葱花香菜。样子是很漂亮,问题在于,生的,生的啊!更要命的是,这是羊肉!   想想看,生的羊肉,没有任何调料,仅是剁成肉泥,加了些盐酒,撒几片葱叶香菜……这味道,真心是谁吃谁知道,一辈子都不会忘。   桓容对着羊肉瞪眼,吃还是不吃?   四下里看看,发现众人早习惯这个味道,一口肉泥一口酒,吃得无比欢乐。   ……太强大了。   真心是不服不行。   收回视线,桓容默默将碗推到一边。   和此物相比,什么鱼脍,什么鞑靼牛肉,全都被比到沟里,弱爆了有没有?   “阿弟为何不用?”桓祎好奇探头,“羊肉很新鲜,都是厨下现宰的羔羊,滋味很是不错。”   看看桓祎面前的空碗,桓容默默泪流。   或许没他想的恐怖?   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桓使君下定决心,颤巍巍的夹起一块肉泥,闭着眼睛送入嘴里,嚼也不嚼的吞下肚。   瞬间味蕾炸裂,控制不住泪流成海。   好吃生味?百无禁忌?   来晋朝尝一尝生羊肉,保管恨透穿越大神,手指脚趾一起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必须谈一谈   生羊肉威力惊人,桓容只吃一口,再不肯下第二筷。   随着歌舞声再起,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举杯,依旧你来我往,机锋不断。司马昱受臣子敬酒,始终面带笑容,名士之风不减当年。   谢安和郗超竟能共饮,畅谈辞赋古篇。   几觞饮下,王献之和谢玄不见生疏,似又重回昨日,嫌隙瞬间消弭。   桓容坐在矮榻后,手擎半满的羽觞,打量席间百态。   看到桓伊连举羽觞,桓歆铁青脸色,“桓叔夏”三个字嚼在嘴里,硬是不能发作,无论如何都要往下灌时,禁不住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起来。   这位族兄倒是妙人。   若有机会,倒可以试着结交一番。   “阿弟。”桓祎绕过桓熙,走到桓容身边,接羽觞遮掩,低声道,“之前三兄和我说了些话,很不好。”   “三兄,可是关乎于我?”桓容挑眉。   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以桓歆的行事,十有八九是出言趁机挑拨。   “恩。”桓祎点点头,道,“不是什么好话,阿弟务必要小心。”   桓容笑了。   “阿兄放心。”   “一定要小心,绝不能大意。”桓祎补充一句,扫一眼醉醺醺的桓歆,低声道,“小的时候,大兄二兄欺负我,他没少出坏主意。等寻到机会,我必要讨回来!”   “讨回来?”桓容诧异。   桓祎咧开嘴,附到桓容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两句。   “阿弟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这和后世的盖买麻袋堵胡同有什么区别?总体来看,倒是很符合桓祎直爽的性格。   “阿兄打算何时动手?”   “就在今日。”桓祎咬牙道,“只要叔夏兄再灌他几觞,必定会醉得人事不知。到时正好动手!”   “不怕被人发现?”   “不怕。”桓祎掰掰手指,“我会蒙上脸。”   在自家蒙脸揍人?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阿兄,你喝了多少酒?”   “不多,两坛而已。”   “两坛……而已?”   桓祎点头,笑容异常憨厚。   桓容无语两秒,吩咐跟随的童子,“看好四郎君,宴后立即送他回房。要是有什么异常举动,马上遣人来寻我。”   “诺!”   “阿弟莫非以为我醉了?”桓祎皱眉。   “我知阿兄没醉。”桓容笑道,“我与阿兄共饮!”   “好!”   桓祎豪情大发,不用羽觞,直接抱起酒坛,道:“如此才过瘾!”   “……好吧。”   桓容给童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又取来一只酒坛,虽说带着酒味,里面装的实是清水。   “满饮!”   兄弟碰杯……准确来说,撞坛。同时脖子一仰,对着坛口开灌。清冽的酒水自嘴边流出,瞬间染湿衣襟。   这一幕出现在宴中,无人开口指责,反而纷纷大笑,赞一声“郎君豪迈”。   桓叔夏更是眼光大亮,命婢仆撤下羽觞,改换酒坛,对桓歆笑道:“叔道,饮胜!”   桓歆想哭。   他也真哭了。   今天倒了什么霉,竟被这人盯上?   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拊掌,命人换上酒坛,离开左席,走到桓容的面前,立定之后互看一眼,笑道:“我二人与容弟共饮!”   话落,不等桓容回答,同时仰头狂饮。   或许是为今后的权争,也或许是为不可追寻的情谊,谢玄和王献之都想一醉。醉酒之后,神智不再清醒,便能短暂忘却世间诸事,不会为汉室衰弱而苦,不会为百姓离乱而痛彻心扉。   恣意狂放,潇洒风流。   何言不是乱世中的无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   情之所至,两人竟吟起魏太祖的《短歌行》。   声音悠长,因为酒意带着些许沙哑。   桓伊赞一声“好”,当场丢开酒坛,取出随身的竹笛,送到唇边。   笛声袅袅,不似晋时曲调,更像汉乐府。   乐者按下琴弦,舞者停止飞旋。室内不再有金鼓喧阗,仅余笛音缭绕,伴着慷慨激昂的词句,引得众人击掌赞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桓大司马和郗刺使同时放下酒盏,单手击着矮榻,伴着曲调,和众人一同吟唱。丝毫不在意司马昱复杂的心情,更不会顾及他泛青的脸色。   当着晋朝皇帝的面,吟诵魏朝皇帝的佳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称得上一幕“奇景”。   纵览历史,仅在此时能得一观。换成后世封建王朝,不说砍头流放,也会贬到犄角旮旯去度过余生。   一首《短歌行》结束,众人同时举觞。   司马昱心中难受,面上却不能现出分毫。只能强撑笑脸,和臣子共饮。那个憋屈劲,当真是没法提。   酒过数巡,宾客都有了醉意。   桓伊兴致一起,竟连续吹奏三曲,更有一曲是新作,得谢安赞誉,击节叹赏,“古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今桓叔夏之曲亦不逊矣。”   夜色将深,席间欢畅更甚。   酒酣耳热之际,一名宦者走了进来,上禀司马昱,宫门将落,请御驾返还。   天子要走,宴席必然要提前结束。   甭管是不是傀儡,有没有实权,该有的规矩不能打破。没道理一国之君回宫,臣子依旧宴饮欢庆。传扬出去,让天下人怎么看?   若传至北方,难保苻坚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恭送陛下。”   桓大司马当即起身,令健仆备好谢礼。   依照规矩,冠礼之后,主人必要备下绢帛,赠于大宾赞冠。无论父子关系如何,桓温都不会在此事上疏漏,以致落人话柄。   桓大司马出手不凡。   备下的礼物比惯例厚上一倍,绢帛之外,更添一座近半人高的珊瑚,并有珍珠玛瑙、琥珀玳瑁,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东西绝不会白送。   当着建康士族,司马昱总算有了脸面,回宫之后必定下旨,将礼物翻倍赏赐。   不过,那首《短歌行》到底让他堵心,赏赐的礼物没有送至桓府,而是改送青溪里,包括桓温送出的绢帛珠宝,一样不落给了桓容。   明知对方不安好心,桓使君照样乐开了花。   谁会嫌钱多?   反正头顶郡公爵,和渣爹不可能继续和平。经过宴会赐字,他更加确信这点。早撕晚撕都是撕,早撕早利落。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司马昱回宫之后,与宴宾客陆续散去。   此时城门已关,郗愔留宿青溪里的宅邸。郗超却没有随行,而是留在大司马府。相比桓温和桓容,这对父子的不和摆上明面,在世人眼中早成陌路。   王献之落后半步,命健仆呈上一只长方形的木盒,笑道:“此乃我与容弟之礼。”   也就是说,代表他个人,而不是琅琊王氏。   如今为争朝堂之权,族中拧成一股绳,他和王彪之短暂联手。他日目的达成,为“族中话语权”,两人必将争个高低。   就政治资本,他终究比不上王彪之。但琅琊王氏同幽州的生意一直是他在联络,为今后考量,巩固同桓容的关系很有必要。   明白这份礼物背后的含义,桓容暗中叹息。   当真应了那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以他如今的地位,想要纯粹的友谊?做梦还比较实在。   “多谢兄长。”   桓容接过木盒,拱手揖礼。   口中没有明说,行动却已表明,今日收下这份礼,不出太大意外,日后定会站在“该站”的地方。   “献之告辞。”   送走王献之,谢玄和庾宣接连上前,同样有礼物相赠。   桓伊没有送礼,而是用竹笛点了一下桓容的肩膀,笑道:“未知敬道将留建康几日?如若启程,定要提前告知。”   “容弟,快些应他。”谢玄笑道,“叔夏是要赠你笛曲!”   看着笑容俊朗的族兄,桓容眨眨眼,拱手道:“多谢兄长。”   桓伊扬声大笑,未再多言,转身登上牛车,随意的挥了挥手,随众人行出里巷,融入夜色之中。   为送宾客,桓府前高挂彩灯,桓大司马携子立在正门阶上,直至最后一辆车驾离开,方才转身回府。   “天色已晚,尔等各去歇息吧。”   “诺!”   桓容四人恭声应诺,敬送桓大司马步入内室。抬起头,互相看看,实在没有话说,干脆遵照渣爹之言,各自散去。   桓熙心情郁闷,更“惦记”着姑孰的两个幼弟,单手支着拐杖,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桓歆似有话讲,桓容却无心理他。   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必浪费时间。   桓祎攥紧拳头,盯着桓歆的背影,嘿嘿冷笑两声,摸向怀中的绢布,显然已打定主意。   跟着他的童子脸色微变,头皮阵阵发麻,瞅到机会,立即拽住一名婢仆,道:“快去告诉五郎君,就说四郎君醉了,我拉不住,还请他多派几人送四郎君回房。”   婢仆满头雾水,但见童子面带焦急,额头隐隐冒汗,不似说假话,当下不再迟疑,快步追向桓容。   中途遇上阿黍,后者猜出不对,当机立断,亲自带人拦住桓祎,好说歹说将他送回院中。   桓歆兀自气恼桓容不给面子,尚且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与此同时,南康公主已送走女宾,离开客室,往侧室暂歇。司马道福被打发走,李夫人亲手燃起香炉。   缕缕清香飘散,驱散了宴上沾染的酒意。   婢仆送上茶汤,南康公主饮下半盏,缓缓舒了口气。   “阿麦。”   “奴在。”   “去请郎君。”   “诺!”   桓歆之事早被禀明,南康公主仅是冷笑一声,说一句“知道了”。想要处置他,手段多得是,不必急在一时。   与之相比,秦氏送来的贺礼更为重要。   桓容想在幽州立足,不知要理清朝中,更要面对来自北方的威胁。   同秦氏有生意往来,能够维系一定程度上的联盟,对桓容利大于弊。一旦关系断绝,彼此刀兵相向,幽州的境况会变得凶险,桓容肩上的压力更会千百倍增长。   “我原本想着,可借晋室血脉护他一护。”   南康公主斜倚在榻边,手指按压眉心,“可惜事不能成。那老奴步步紧逼,官家太后又是这个样子,平安尚难,何言其他。如果再加上秦氏,我子该当如何……”   “阿姊,此事尚无定论。”李夫人移到南康公主身后,顺过公主的鬓发,指尖落在公主额际,轻轻的揉着。   “待郎君来了,可先问一问。且秦氏来人尚未离开,亦能寻到些线索。”   “希望如此。”   说话间,桓容已行至门外,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内室。见到眼前一幕,不由得耳根泛红,下意识停住脚步。   “阿母,阿姨。”   桓使君正身下拜,借机遮掩微红的耳朵。   南康公主坐起身,未觉如何。李夫人掩唇轻笑,眸光流转间,桓容脸更红了。   酒意上头。   一定是酒意上头!   “瓜儿,宴上之事我已晓得。”   “阿母?”   “你父真意为何,无需计较。”南康公主道。   “诺!”   “明日拜见族老,记得给江州和荆州送去书信。如能联合你的两位叔父,待你父去后,族中亦无人敢小看于你。”   桓容瞪大双眼。   亲娘刚才说了什么?   渣爹……去了?   “你父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南康公主继续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况其年将耳顺,若是哪里有了意外,不足为奇。”   桓容咽了口口水。   纵然心中有所猜测,但听亲娘说出,感觉仍有几分复杂。好似脚下踩着棉絮,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脚踏空。   心中更是空落落的没底。   “西府军之重,满朝皆知。”南康公主看着桓容,声音微低,“你父执掌兵权多年,凡幢主以上皆为你父亲信,军中甲士尽知大司马而不知天子。”   “他日生变,你未必能弹压得住。贸然行事,极可能陷入险境,令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阿母的意思是?”   “真有那一日,不要去动西府军,全力接掌姑孰私兵。”   火光映在墙上,焰心跳跃,时而爆出一声脆响。   “桓氏私兵历代侍奉家主,精悍无比,非他姓可以掌握。无论官家出于何种心思,纵然是捧杀,郡公爵位不是虚假。遍观桓氏族中,除了你父,无一人的爵位能与你相比。”   “阿母,爵位再高,未必能收拢人心。”   “糊涂!”南康公主点了下桓容的额头,“我方才刚说,桓氏私兵侍奉家主!你父活着,他们忠于你父,你父不在,他们忠于谁?桓熙吗?”   “所以,阿母才言同叔父交好?”   “对。”南康公主点头,语重心长道,“你爵位虽高,终归年轻。你的两个叔父为官多年,手掌要冲之地,政绩彪炳,战功赫赫。如论军中人心,他们哪一个都远胜于你。”   “西府军不能落入外姓之手,尤其不能让建康士族插手。”   “那郗使君?”   “他?”南康公主笑道,“更加不会。”   郗愔坐镇京口,掌握北府军,已有权臣之相。再将西府军交给他,是想出现第二个桓温?   “真有那一天,建康必有一番争斗,桓氏内部也将不太平。”南康公主正色道,“我之意,结好你的叔父,借他们之手掌握西府军。抓牢桓氏私兵,尽快在族中站到高位。”   “万一有人不服?”   “你乃桓温嫡子!”南康公主笑道,“今日冠礼已是昭告世间,除非你父另立继承人,否则,他在族中的权利和地位都将由你继承。”   南郡公的爵位和大司马府,南康公主压根不在乎。库房中的绢帛金银同样不入眼。   她唯一在乎的是桓氏家族,是桓容在家族中的地位!   经历过宫闱变故,兵乱艰难,在皇权和臣权的拉锯中熬过半生,她的眼界超出寻常,别说后宅妇人,朝中文武未必能及。   “如你不得法,可询问身边的舍人。”南康公主笑道,“就如随你来建康的贾舍人。”   贾秉?   桓容哽了一下。   那位三句不离放火,他真的担心,没等事情了结,姑孰和建康都会被一把火烧成渣渣。   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后者嫣然一笑,轻声道:“大司马病况虽重,一时半刻倒也无碍。郎君可从容安排,确保没有疏漏。”   桓容抬起头,看着相视而笑的亲娘和阿姨,激灵灵打个哆嗦。   抢回这样一个美人,渣爹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费解啊。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话锋一转,从榻后取出一只长方形的木盒,推到桓容面前,道,“打开看看。”   “诺。”   木盒打开,一阵金光映入眼帘。   近两掌长的金钗躺在盒底,不似魏晋工匠的手艺,同汉时的花样也有区别。雕刻在钗身上的篆文,莫名让桓容觉得眼熟。   乍然想起袖中的青铜剑,一念灵光闪过脑海,桓容不禁愣在当场。   “此乃战国古物,名为鸾凤。”   “古物?”桓容喉咙发干。   “此钗非寻常佩戴,乃嘉礼所用。钗上篆字意为‘赵氏’。”   赵氏,嘉礼?   桓容看着金钗,眉心皱出川字。   “今日秦氏送来十车贺礼,此钗即在其中。”南康公主顿了顿,沉声道,“此钗赠出,常为结两姓之好,然于你冠礼相赠,实是显得奇怪。”   说到这里,南康公主顿了顿,“瓜儿,秦氏究竟何意,你可明白?”   这话已经相当客气。   如果直白点,直接可以翻译成:他们是不是打算找茬?   看看鸾凤钗,又看看亲娘,桓容无语望天。   过了今天这关,他必须和秦璟见个面,深入彻底的“谈一谈”。 第一百六十章 解释   和荀宥等人相处日久,积累下丰富的经验,桓容以为自己的口才还算不错。但是,此时此刻,面对亲娘严肃的表情,他却突然变得词穷。   秦璟送来鸾凤钗,还是在冠礼之时,实在出乎预料。   以之前的几番接触,说他故意找茬,可能性着实太低。   结两姓之好?   桓容默默叹息,这事更不可能。   是嫁是娶?   条件摆在那里,硬件软件都有欠缺。   实话实说,见到鸾凤钗,他也有些懵,第一反应是马上送出书信,和闹出“这事”的好好谈谈,看看对方是不是脑袋进水,要么就是走路没注意撞柱子上了。总而言之,这是“正常思维”能干出的事吗?   “瓜儿?”   桓容迟迟不出声,表情变来变去,喜怒难断,南康公主愈发感到疑心。   李夫人眸光微动,仔细打量桓容的表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以袖掩口,笑容颇含深意。   “阿姊莫要催,稍等片刻,郎君理清之后,自会实言相告。”   听到这句话,桓容只想苦笑。   实言相告?   怎么告?   秦某人办事不地道,好歹事先给个提醒,他也好知道“事发”之后如何应对。如今倒好,一支鸾凤钗送过来,亲娘误会是找茬,他怎么解释?   “阿母,这事……”桓容皱眉,硬着头皮道,“儿以为对方未必有恶意。”   南康公主眸光微凝,“没有恶意?”   压力陡然加倍,桓容激灵灵打个寒颤。   太吓人了有没有?   “儿同秦氏有生意往来,彼此定有契约。秦氏向来守约,称王拿下燕境之后,一度拦截南下的乱兵,对儿多有相助。”   桓容咬了下舌尖,情绪镇定下来,思维随之变得清晰。   “儿同秦氏四郎有约,不只交易盐粮,更从氐人辖地招揽百姓,收拢壮丁。”   “回建康之前,盱眙曾遣商队北行,经南阳入上洛,如计划顺利,想必此时已经折返。”   “秦氏掌控燕境不久,又发兵攻打氐人,抢得三郡之地。条件所限,纵然下令恢复农耕,与民休息,短期内未必能见成效。想要维持对敌优势,急需大量的海盐稻麦。九成不会杀鸡取卵,舍弃同幽州的买卖。”   “你怎知不会?”南康公主沉声道,“如能拿下幽州,何必再出钱市买?”   “若对方有挑衅之意,甚至兵发幽州,临近诸州定不会坐视。”为增强说服力,桓容手蘸茶汤,在地上勾画简略舆图,展示幽州的重要性。   “幽州地处要冲,西接豫州,南临为青、兖侨州,再向南则是广陵。一旦广陵被破,敌军长驱直入,建康危矣。”   甭管晋室地位如何,都是王朝正统的象征。在没有成功篡位之前,纵然是桓温,也不会任由外敌入侵,必会竭尽全力迎战。   “秦氏既然称王,早晚会同晋国一战。然而,”桓容顿了顿,咬住腮帮,“不会是现在。”   秦氏有实力有野心,定然会有逐鹿中原,统一华夏之志。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扫灭胡人政权,统一北方之前,贸然和东晋起冲突并不明智。   这和个人开撕不同。   国与国之间开战,必是全力以赴,胜者通杀,败者饮恨。   乱世之战,群雄逐鹿,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到两百年间,匈奴、鲜卑、羯、氐、羌以及乌孙柔然等部南迁,建立的政权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结果呢?   多数如流星划过,短短几年就灰飞烟灭。   究其原因,不过是根基不稳,遇大败就要溃散。   “阿母,在儿看来,秦氏不统一北方则罢,一旦掌握北地全境,收拢民心,与晋早晚会有一战。而在那之前,秦氏九成不会轻举妄动。”   “为何?”   “秦氏能够崛起,是高举‘驱逐胡贼,恢复汉家’的旗号。”桓容沉声道,“未等胡人尽退便贸然同晋开战,与其‘志向’相违,必不得人心。”   历史上,苻坚野心勃勃,拿下北方之后,迅速发兵百万,誓要一统天下。东晋的兵力完全不够看。无论在谁看来,此战的胜负都没有悬念。   出人意料的是,苻坚偏偏输了。   不只输掉战争,更输掉国家,最后还丢掉性命。   后世评价,淝水之战成为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经典。更成就谢安谢玄之名,使陈郡谢氏登上权力顶峰。此战之后,号令北方的前秦分崩离析,各族纷纷叛乱,短暂统一的局面又被群雄割据取代。   引发胜利天平倾斜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百万大军的组成。   胡人占据少数,更多的则是汉人。   无论多么孱弱,东晋都象征“汉室正统”。苻坚征发汉人去打东晋,无疑是一步臭棋。无论顺风逆风,战争的结果都不会顺应期望。   现如今,秦氏面对的问题很多,哪怕不如苻坚的严峻,也容不得肆意而为。如若不够谨慎,行差踏错半步,之前的大好局面都将沦为泡影。   氐人盘踞在侧,苻坚王猛这对黄金搭档随时可能“出招”。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并未完全消灭,尤其是打下高句丽自立的慕容垂和慕容德,更是心腹之患,不得不时刻加以警惕。   秦氏这时打东晋,无疑是一记昏招,相当于足球场上的乌龙球。   “在儿看来,只要秦氏没有昏头,必定不会在此时南攻。”等对方决心南攻,自己的实力也非今日可比,大可以掰一掰腕子。   南康公主点点头,认为桓容言之有理。在后者将要松口气时,又问道:“那么,对方送来这支鸾凤钗出于何意?”   桓容:“……”敢情他忽悠这么一大串,口水都快说干,也没能将事情蒙混过去?   “既然不是无意,其中定有蹊跷。”南康公主看着桓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瓜儿,你实话同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容胃疼。   “阿母,这……”   “恩?”   “……他,那个,曾经……”   “什么?”   “秦四郎曾对儿吟诵诗经。”   南康公主:“……”这算什么回答?   正要再问,脑中灵光一闪,神情陡然一变。   “哪首?”   “召南和卫风。”硬着头皮说出这句,桓容不敢抬头。   “召南,卫风?”   “是。”   室内陷入寂静,仅有灯光摇曳,焰心突然爆裂,发出一声脆响。   “多久了?”   “阿母?”桓容诧异抬头。   “这事多久了?”   “几个月前……”   南康公主再次陷入沉默,桓容额头冒汗,只觉压力山大。   气氛过于紧绷,仿佛一根拉紧的细绳,随时可能扯断。   “阿姊,”李夫人忽然出声,打破这一刻的凝重,“郎君龙凤之姿,拔群出萃,秦四郎同郎君相识日久,心生仰慕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南康公主挑眉。   李夫人轻轻颔首,笑容温婉,语气娇柔,“伯牙子期之交,留百载佳话。所谓知音难觅,如郎君能得一知音,未尝不是好事。”   “知音?”桓容愣在当场。   这事可以这么解释?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只不过,”李夫人话锋一转,笑容依旧温和,却让人脊背生寒,“郎君尚且年少,秦四郎此举实有几分不妥。郎君何妨与之书信,请他往幽州一行,殿下可亲自见上一见。”   幽州?   桓容双眼瞪大,明白李夫人话中的暗示,陡然生出喜意。   “阿母,我马上命人准备车驾,明日就走!“   只要亲娘愿意离开建康,一切都不是问题!   鸾凤钗?   小意思!   如果能促成此事,他反而要感谢某人。   南康公主面露惊讶,她什么时候说要离开建康了?   李夫人轻笑道:“阿姊,该走了。”   桓大司马早晚要上路,为桓容考虑,顶多再活个一年半载。有司马道福送入宫的丹药,司马昱也未必能撑上多久。   无论谁先倒下,建康都将生出大乱。   有王谢士族和郗愔在,不至于伤筋动骨,纷争却不可避免。褚太后亦会趁机走上前台,联合一方,扶持司马曜或是司马道子,重掌台城大权。   建康生成乱局,各方势力你争我夺,便不会有余暇算计桓容。   相对的,都城不再平稳,兵祸随时可能降临,南康公主不适宜留在城中,否则必会成为靶子,落入险境。   李夫人不在乎谁生谁死。   经历过国破家亡,早已看透生死。但是,她不允许南康公主出事,绝对不行。   “阿姊,台城传出消息,宫中美人有喜,几位淑仪各怀心思,留在城内必会烦扰,莫如往幽州散散心。”   “阿母,盱眙不同往日,您去了一定喜欢!”桓容认真道。   “再说,您不是一直想见见袁峰?这次正好。儿早年外出游学,回到建康短短时日,又出仕盐渎,常思母恩却不得见面,实在是……”   说着说着,桓容眼圈泛红,那叫一个可怜。   为让亲娘离开建康,必须发挥最大演技。卖惨如何?他乐意!   南康公主仍觉得不妥,无奈道:“瓜儿,我不能离开建康,这不合规矩。”   纵然要走,也该是往姑孰。   “规矩?”李夫人浅笑,轻声道,“这样的世道,还有什么规矩可讲?”   “可……”   “阿姊,如郎君还是县公,自然要讲规矩。然官家下旨,郎君已为郡公,位比诸侯王。将阿姊接到幽州奉养,朝中谁人敢说个不字?”见南康公主神情微动,李夫人压低声音,“再者言,秦四郎君真意如何,阿姊不想当面确认?”   是好是歹,总要当面才能看得分明。   关乎自身,南康公主未必轻易点头。涉及到桓容,必定会慎重考虑。   扫过敞开的木盒,目及熠熠生辉的鸾凤钗,几个念头在脑中纠缠,终于,爱子之心占了上风。   “要走的话,也需先送走那老奴。”   桓大司马不启程,她未必能离开建康。   “阿姊放心。”李夫人眉眼弯弯,吐气如兰,“大司马至多再留两日,无论官家是否恩准,都将启程返回姑孰。”   “果真?”   李夫人点头。   在城外军营不好下手,回到府中,自然不能让他白走这一趟。事情做得隐秘,又有寒食散做引子,确保桓大司马病来如山,一时半刻不会死,却比死了更加遭罪。   为免南康公主反悔,桓容立刻起身告辞,临走不忘捧起木盒,故意在亲娘面前“展示”一番。   “阿母,我明日上表,请奉阿母往封地。”   话落,麻溜的行礼走人,动作干脆利落,风一样的速度。   室内归于寂静,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挑眉道:“阿妹故意的?”   “阿姊说什么?妾不甚明白。”李夫人无辜的眨眨眼。   “瞧这情形,瓜儿未必没有心思。”南康公主斜倚在矮榻上,慢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秦氏……难免会落人话柄,于他今后无益。”   “阿姊,郎君虽然聪慧,到底年少。”李夫人倾身靠近,低声道,“所以,阿姊才该亲往幽州。有阿姊在,郎君才不会吃亏。”   南康公主合上双眼,重又睁开,叹息一声。   “你费心了。”   李夫人摇摇头,素手卷起南康公主的衣袖,唇角微翘,长睫轻扇,犹如灵巧的蝶翼。   “没有阿姊,我不会活到今日。只要阿姊不弃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愿伴在阿姊身边。”   “你啊……”   拂过李夫人耳下的琥珀,南康公主笑颜舒展,犹如盛放的牡丹。   桓容捧着木盒回到房中,听到阿黍回报,得知桓祎被关在房里,满意的点点头。   “你做得对,此时谨慎为上,不能闹出任何动静。”   至于桓歆,早晚有机会收拾。   “郎君可要洗漱?”   “不忙。”桓容行到内室,亲自翻出竹简,“我要上表天子,请奉阿母往盱眙。明日派人去青溪里,通知府内众人,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阿黍瞪大双眼,狠狠掐了一下胳膊,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表情中满是喜意。   “还有,”桓容铺开竹简,开始动手磨墨,“让人盯着世子和三兄,遇上不对立即回报。”   “诺!”   阿黍恭声应诺,转身移来两盏三足灯,命忠仆守在外室,不可轻易入内打扰,随后找人安排,确保明日篱门一开,青溪里就能得到消息。   与此同时,桓大司马突然惊梦,中衣被汗水溻透,觉得口中干渴,一边唤人一边坐起身。   婢仆刚刚走进内室,未能拨亮灯火,突闻一声钝响。疑惑望去,看到桓大司马倒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   “郎主!”   “闭嘴!”桓大司马滚在榻下,神智虽然清醒,半边身体却感麻木,手脚竟有些不听使唤,“快些扶我起来。”   婢仆白着脸上前,费力的扶起桓大司马,将他安置在榻上。   “倒盏水来。”   “诺!”   婢仆刚刚转身,耳边忽闻风声,胸前陡然一凉。低头看去,一截剑尖穿透胸腔,血顺着伤口流出,瞬间染红衣襟。   “咳咳……为……”   鲜血溢出口腔,婢仆咳嗽两声,来不及惨呼,瞬间扑倒在地。手脚抽动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铜炉摆在榻前,暖香袅袅飘散,同血腥味混在一起,突兀的刺鼻。   屏风外忽起一阵轻响,未几,郗超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忧心,“明公,发生何事?”   “无事。”桓温靠在榻边,动了动手指,发现僵硬感渐消,勉强能行动自如,“景兴进来,我有事吩咐。”   “诺!”   郗超绕过屏风,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婢仆,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明公?”   “你立即安排,明日启程返回姑孰。”桓温无意解释,“越快越好。”   “官家那里?”   “先出城,我自会上表。”桓大司马攥紧十指,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心中升起难言的恐慌,“必须尽快回姑孰,迟恐生变。”   细观桓大司马的神情,郗超心知不能在问,当即退下安排。临走不忘命忠仆抬走尸身,清理干净血迹,点上一炉新香。   台城内,司马昱独宿太极殿,未召美人侍寝。想到桓府所见,愁闷和烦躁一并涌上心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来人!”   一名宦者弯腰靠近,小心窥着司马昱的神情,等候吩咐。   “宣王美人。”   “诺!”   宦者退到殿外,不到两刻时间,美人就被请来。身上裹着一件斗篷,斗篷下是薄绢裁成的短袄长裙,随着走动,小巧的莲足在裙边若隐若现,脚踝上挂着一枚金铃,声声脆响撩动人心。   司马昱服下一丸丹药,脸颊倏然涨红。   美人被拉上龙床,立时娇呼一声。   锦帐落下,宦者垂下眼帘,推到墙边。打开暗柜,看到空了大半的药盒,心中大惊,颈后沁出一层薄汗。   千里之外,彭城郡中,秦璟立在廊下,仰望高悬的明月,良久未动一下。   一只领角鸮振翅飞来,似认出秦璟,“波波”的叫了几声,收起翅膀,落到他的肩头。小巧的脑袋转过来,大眼睛一眨不眨,胸羽蓬松,明显是在讨食。   秦璟扫它一眼,转身回到内室。   贺礼应已送到建康,未知容弟是何反应?   夜风忽起,发尾轻拂,似一匹乌绢。   秦璟做到榻边,单手搭在膝上,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深邃,瞳孔竟比夜色更黑。   领角鸮扑向漆盘,张嘴叼起一枚肉干,两口吞入腹中。立在木架上的黑鹰陡然转醒,竖起领域,明显带着不满。   先是鹁鸽又是领角鸮,各个都来抢肉,还不能咬死当夜宵,从古至今,有它这么憋屈的鹰吗?有吗?! 第一百六十一章 离开建康   清晨时分,建康城突然起了一片薄雾。   雾气似轻纱飘落,缓缓拂过城中建筑,聚于秦淮河上。   河岸笼罩在雾中,仿佛一幅黑白的古画。几根光秃秃的木杆立在码头,木杆下是尚未挂起的旗帜和风灯,犹带着未尽的水汽。   篱门未开,船工没有急着上工,河岸边不闻喧闹人声。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瞬间打破清晨的寂静。   清脆的鞭花连续炸响,两匹高头大马冲开雾气,沿着秦淮河北岸疾驰。能见度虽低,赶车的健仆却压根不受影响,单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挽着鞭花,驱赶骏马加速飞奔。   车驾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更加载几味丹药的气息。   桓温靠坐在软褥上,脸色赤红,眼底遍布血丝。死死盯着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仍没法合拢手指。   郗超坐在旁侧,看到这一幕,不禁心头大惊。他终于明白,为何大司马要着急离开。如被他人知晓……不,绝对不行!   “明公,”艰难的咽了口口水,郗超谨慎道,“今晨提早离府,公主殿下定会知晓。不用多久,城内亦会有消息传出。”   “我知道。”桓温皱紧眉心,拇指和食指终于动了。   “待我回到大营,立即点兵将启程。上表之事交给你。”桓温顿了顿,“切记,莫要让他人看出端倪!”   “诺!”   郗超垂下眼帘,心情复杂难言,不知该叹气还是该笑。   为重获大司马信任,他一直想方设法努力。不料想,愿望竟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大司马是真的信任他,还是别无他法,此刻无法深究。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司马交代之事必须办好,如若不然,他恐怕没法活着离开建康。   说话间,车驾已穿过城中,直奔西城门。   雾气笼罩之下,能见度极其低。   早起的店铺伙计能听到马蹄声,却辨不清车身标记。待车驾过去许久,方才奇怪的嘟囔一声:“瞧着是红漆?这么早,究竟是哪位着急出城?”   恰好掌柜从门内走出,见伙计抱着门栓出神,皱眉咳嗽一声。   “发什么愣?活干完了?”   “哎!”伙计打了个激灵,连忙解释道,“小人没想着偷懒,是方才过去一辆马车,瞧着像是红漆的车厢,心里觉得奇怪。”   “这和你有甚关系?”掌柜眉头皱得更深,表情更加严厉,“快些干活,忙完这里去厨下帮忙。”   伙计连声音答应着,再不敢七想八想。   掌柜转过身,思量伙计方才所言,当下心头一动,透过雾气眺望,马车早不见踪影。不由得生出疑问,城门未开,究竟会是谁?   “阿木!”   越想越不对,掌柜迅速穿过前躺,找到劈柴的健仆,吩咐道:“马上去乌衣巷禀报,就说有人出城,瞧着似朝中官员。”   健仆答应一声,抡起胳膊,当的一声,斧头楔入木桩。   “我这就去。”   话音落下,抓起放在一旁的短袍,随意擦去脸上的汗水,大步走向侧门。   马车抵达西城门,乌衣巷和青溪里陆续接到消息。   有人不甚在意,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也有人心生警惕,派人循着车行方向查探。赫然发现,车驾里不是旁人,而是当朝大司马桓温!   “可是真的?”   闻讯者犹不敢相信。直至城门打开,马车奔赴大营,从城门卫处传出口风,证明确是大司马车驾,众人大吃一惊。   以桓大司马的行事风格,出城该摆开仪仗,大张旗鼓才是。   如今不声不响,一辆马车“偷跑”?   智慧如谢安也不禁满头雾水。脑海中闪过数个念头,如杂乱的线头缠在一起,始终莫衷一是,找不出准确答案。   桓府内,马车离开当时,南康公主就得到消息。下令健仆无需跟随,写下一封短信,放飞一只鹁鸽即宣告了事。   李夫人特地前往正室,看到留在榻前的香炉,确认香料已经燃尽,不由得嘴角微勾。   “收起来吧。”   “诺!”   “昨夜伺候大司马的人呢?”   “回夫人,早起不见踪影,想是跟着出了城。”   “是吗?”   绕过屏风,李夫人忽然停住,弯腰看向屏风一角,发现几点暗红的污渍。良久之后,长睫微掀,饱满的红唇弯起诱人的弧度。   “把这屏风撤了。”   “夫人?”   “记得擦拭干净,锁入库房。”   郎君尚未离开建康,大司马的病还需瞒着。死人的事不好传出,总要帮着遮掩几分。   李夫人直起身,信步走到廊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任由秋风拂过鬓发。   有郗超在侧,竟也疏忽到留下痕迹,想必情况危急,已是刻不容缓。想到这里,李夫人收拢纤指,将花瓣攥于掌中,笑意涌入眼底。   “阿英。”   “奴在。”   “世子那里可有动静?”   “回夫人,昨夜宴前,世子已派人离府。”   “恩。”   李夫人满意点头,想到姑孰的乱局,不由得心情更好。   “郎君身边有能人,世子的一举一动皆在预料。”   如此一来,想必阿姊可稍微放心,无需过于劳神。   桓容用过早膳,第一时间去找桓祎。   推开房门,就见后者垂头丧气的坐在榻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长袍,发髻未梳,很是没精打采。   “阿兄?”   “阿弟来了?”桓祎抬起头,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苦笑道,“我昨天酒醉,差点闯下大祸。”   甭管桓歆做过什么,他敢挥拳殴打,还是在嘉礼当日,事情肯定没法善了。阿父又在府内,说不好就要连累阿母和阿弟。   酒醒之后,桓祎后悔不迭。进而下定决心,此后绝不再醉酒。   “阿兄何出此言?”桓容坐到桓祎对面,将一碗熏肉放到桌上,“阿兄想必饿了,先垫一垫肚子,稍后有事要劳烦兄长。”   “什么事?”看到熏肉,桓祎双眼发亮。想到昨天的种种,又不免神情一黯。   “不急,阿兄先洗漱更衣,用过饭食,我再与阿兄详叙。”   “好。”桓祎答应得十分痛快。   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本人也不免为满身的酒味皱眉。当下绕过屏风,命人备下洗漱之物,利落的更换的衣袍。   桓容坐在矮榻边,扫过伺候的婢仆和童子,开口道:“阿兄一夜未眠?”   “回郎君,奴等不晓得。”一名婢仆开口辩解,“四郎君醉酒发怒,奴等被关在门外,实不敢违命打扰。”   “为何不报与我?”   “郎君不让。”婢仆咬住下唇,声音微低。   桓容再次开口:“阿楠在何处?”   “回郎君,阿楠染上风疾,留在盐渎养病,此次并未跟随。奴伺候四郎君三月,幸得郎君看重,郎君房内的事多由奴打理。”又是那名婢仆,回话时下颌轻抬,故意抿紧红唇,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阿楠病了?”   “回郎君,是他贪凉之故。”   桓容眯起双眼,打量着婢仆,“你名为何?”   婢仆脸颊微红,道:“回郎君,奴名阿宁。”   “阿宁?”桓容轻轻颔首,“倒是个好名字。”   婢仆脸色更红。   桓祎从屏风后走出,见到眼前情形,不禁面露诧异。   “阿弟?”   “阿兄,此女是从盐渎带来?”   “对。”桓祎点点头,坐到矮榻边,夹起一块熏肉大嚼,咽下后方道,“是县衙收拢的流民,我见她可怜,又认得几个字,就留在身边伺候。”   “如果我向阿兄讨要,阿兄可愿意相让?”   “说什么让不让。”桓祎咧嘴一笑,“一个奴婢罢了。只不过,阿弟需得告知阿母。”   桓容点点头,再次看向婢仆,后者早已脸泛春色,目如春水。   “你意如何?”   “奴愿伺候郎君。”婢仆伏跪在地,刻意展现娇柔的身段。   见她这般表现,桓容神情不变,桓祎停下筷子,笑容瞬间消失。   “阿弟,这人不能给你。”   “为何?”   “不是好东西。”   话音落下,婢仆脸色煞白,表情中满是不可置信。   桓容挑眉道,“阿兄打算如何处置?”   “送去田庄。”桓祎又夹起一块熏肉,“我数月在海上,没想到身边有这样的。阿弟是看出她心思不对?”   桓容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我问话都是她在回答,显然得阿兄重视。然而,阿兄昨夜醉酒,醒酒汤未用,衣衫未换,身边是什么情形,她竟一问三不知,反而满口推脱之言。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实是有害无益。”   身处的环境改变,思考方式自然会随之变化。   撇开身份,单以“职业准则”来讲,此人也是严重不合格。何况她另有心思,将来难保不会为利益所动,生出二心,作出背叛之事。   “郎君,求郎君怜惜!”   被拖下去时,婢仆大声求饶,跪在旁侧童子却大感解气,就差说一声“活该”。见桓容看过来,不觉脸色微白,到底不忿婢仆平日所行,开口道:“郎君,阿楠不是贪凉,是被浇了水,这才没能随行!”   “哦?”   “就是阿宁做的!”童子豁出去,誓要让婢仆不得翻身,“她总在四郎君跟前转悠,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仆等以为四郎君喜她,不得不忍气吞声。没料想,没料想……”   不等童子说完,桓祎瞪大双眼,差点被熏肉噎住。   “我喜她?我哪里喜她?!”   童子伏跪在地,讷讷不敢出声。   桓容叹息一声,道:“阿兄,这事怪不得他们。以后注意,莫要乱发善心才是。”   桓祎心中抱屈,却又无从辩驳,只能化郁闷为食欲,一碗熏肉眨眼见底。   “回到盐渎后,阿兄身边的人该清理一番。”桓容继续道,“我将奉阿母往盱眙,如果阿兄没有头绪,可向阿母和阿姨借人。”   “阿弟要接阿母离开建康?”桓祎愣住。   “对。”桓容点点头,“我要和阿兄商量的就是此事。台城未必肯放人,要顺利出城,需得计划一番……”   签退婢仆和童子,兄弟俩关起房门,绞尽脑汁商量一番,最终定下计划,开始分头行事。   桓祎点出数名健仆,带着十余辆大车赶往城外。   桓容命人准备车驾,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先往青溪里。   “阿父清早出城,消息传出后,必有眼睛盯着桓府,此时不便出城。”桓容正色道,“阿母和阿姨先往青溪里,待时机成熟即可由暗道出城。”   青溪里的宅院经过改建,两条暗道均已延伸拓宽,想要不引人注意的离开,并非什么难事。   “届时,避开府外眼线,阿母在阿姨在僻静处登车,出城与儿汇合。”   桓容的计划很简单,却相当有效。   秘密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出城,不做任何停留,马上赶往幽州。在途中送出表书,无论天子肯与不肯,事实即成,车队再不可能掉头。   怒火中烧又如何?   桓容身为郡公,奉养亲娘合情合理。更何况,封地是太后给的,爵位是天子封的,收回去?不怕脸被扇肿?   “阿父已经出城,想必很快动身。事不宜迟,需得尽快行动。”   总之,只要送走亲娘和李阿姨,其他都不是问题。   碍于消息不能泄露,必须悄悄启程,桓伊的笛曲怕要错过,希望今后还有机会。   桓容态度坚决,无论如何不能将亲娘留在建康。   李夫人堪称神队友,各种敲边鼓,三句不离“郎君”,五句必提“秦氏”,彻底打消南康公主最后一丝迟疑。   生怕亲娘反悔,桓容麻溜起身安排,大张旗鼓摆出车驾,送亲娘和李夫人前往青溪里。   桓熙和桓歆听到动静,同往府前相送。   司马道福起得稍晚,正梳妆时,获悉“头顶大山”即将离开,不由得泛出喜色。扶正蔽髻,插上两枚金钗,裙摆微扬,急匆匆前去相送。   殊不知,南康公主这一走,竟是远离建康,直赴幽州。两人再见面,早已世易时移。桓府的一切尽皆模糊,带着桂花香的秋风消失无踪,回忆今时今日,唯有秦淮河水漫漫流淌,融进岁月无声的叹息。   建康城外,桓大司马返回营地,立即点齐部将,下令拔营返回姑孰。   军令如山。   即便怀揣不解,众将仍齐声应诺,退出军帐抓紧安排。   郗超留在帐中,由桓大司马口述,提笔写成一份表书。对比桓温亲笔,竟是不差分毫。   “送上表书后,景兴可暂留建康,待郗方回上表之后再动身。”桓大司马一身朝服,宽大的袖摆垂下,正可遮住僵硬的手臂。   郗愔躬身揖礼,捧着表书离开军帐。   少顷,有虎贲来报,桓祎率人来到营外,言是奉南康公主之命送绢帛金银往族中,特来城外拜别。   “让他进来。”   桓大司马身染重疾,越是焦急越不能露出痕迹。   桓祎被迎入军帐,跪地行稽首礼。   明知此举并无不妥,桓大司马仍觉得别扭,总觉得对方似乎知道什么,不想同他多说,只想尽快将人打发掉,早走早好。   不承想,平日里嘴拙口笨的儿子,今天竟一反常态,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正事说完还不走,开始东拉西扯,有的没有的都要说上一通。   实在没有话题,竟说起出海的经历,并认真向桓大司马讨教,遇上“诸如此类”的风险应该如何应付。   桓温气得肝疼。   他又没出过海,哪里知道这些?!   仅是危险也就算了,又提什么大鱼的吃法,什么海鱼三吃,他竟不晓得自己在儿子心中如此“平易近人”,可以当面讨论膳食?   桓温不自在,桓祎更不自在。   嘴里胡诌八扯,心里算着时间,眼见桓大司马越来越不耐烦,很有拔刀的趋势,不禁急得头顶冒汗。就在没有话题可聊,眼见对方要开口撵人时,终于有虎贲来报,桓容在营外求见。   桓祎暗暗松了口气,心知桓容出现,代表事情成了一半。阿母和阿姨定然已经登上车驾,说不准已经出城。   艰难控制住脸上表情,看向桓大司马,正色道:“阿父,阿弟来了,正好一起谈谈海鱼之味。”   桓温:“……”   他不想谈海鱼三吃,只想谈儿子三杀!   好在桓容比桓祎识趣,进帐后并不废话,直言将返幽州,特地来向桓大司马辞行。   “族老均已拜会,族人处有兄长代劳。儿离幽州日久,实不敢多留,拜别阿父之后便启程北行。”   选在同一天走,朝中的目光多会集中在渣爹身上。等回过味来,亲娘和阿姨早就过了广陵。   桓温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没有晕倒,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两个儿子,顾不得许多,立即拔营启程。   桓容和桓祎一路奔驰,候在约定的地点。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南康公主出现。以为事情生变,正要返回城中,忽见两辆马车行来,赶车的是几个不起眼的健仆。   典魁和许超目标太大,钱实要留在青溪里掩人耳目,这些健仆相貌寻常,属于落入人堆转眼不见的类型,更能方便此次行动。   兄弟俩迎上前,车门从内推开,现出两张牡丹娇颜。   “阿母。”   “阿姨。”   为行路方便,南康公主未戴蔽髻,只挽着矮髻,瓒一枚凤钗。简单的打扮,依旧蛾眉皓齿,绰有余妍。李夫人不佩簪钗,仅在鬓边簪一朵绢花,映衬耳下琥珀,愈发显得方桃譬李,国色天香。   “事情妥了。”桓容策马上前,笑道,“阿父刚刚启程。”   “好。”南康公主点点头,“咱们也走吧。”   “诺!”   桓容桓祎同时应诺。   桓祎带出十余辆大车,绢布金银不过是幌子。车厢打开,藏于内的私兵健仆尽数跃出。   典魁和许超活动几下手脚,晃晃脖子,能听到骨节咔吧作响。   车厢固然宽敞,奈何人数太多。想要尽快出城,只能委屈挤上一挤。   “幽州商船将于半个时辰后出发,按计划在广陵城外汇合。”桓容策马行在车边,道,“为加快行路,要委屈阿母和阿姨了。”   “无妨。”   南康公主推开车窗,眺望辽阔大地,似有几分恍惚,又有几分难言的伤怀,无意中发出一声感叹。   “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归。”   “阿姊,”李夫人轻笑道,“难道不该是终于一别吗?”   南康公主垂下眼帘,理清思绪,轻笑道:“你说得对。”   困于建康半生,本以为将终老于此,无法踏出城门半步。不想能有离开之日,何言愁绪,该高兴才是。   车队继续前行,留下蜿蜒的辙痕。   桓容扬起马鞭,宽袖被风鼓起,烈烈飞舞。   骏马高声嘶鸣,四蹄撒开,仿佛一道闪电,冲开最后一片薄雾,飞驰向北,奔向既定的前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各方反应   啪!   一只漆盏重重摔在地上,凉透的茶汤泼溅而出。   宦者和宫婢伏跪在地,下巴抵在胸前,脸色隐隐发白。近身伺候的宦者更是两股战战,额前滑下冷汗,噤若寒蝉。   啪!   又是一声钝响,随即是连串重物落地的声音。   最后,矮榻被掀翻,摆在榻上的竹简砸在地上,系绳断裂,成卷散开。   “臣温恭禀……”   几卷竹简刚巧落到眼前,宦者仅是扫了两眼,当即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看。   片刻时间,殿内犹如台风过境。司马昱仍是怒意难消,双手成拳,脸颊控制不住的颤抖。   “欺人太甚!”   以司马昱的性格,如此暴怒完全不可想象。   知晓原因的宦者,无不面如土色,汗水溻透中衣。   今日朝会之上,桓温和桓容的表书接连送到,引得满朝大哗。文臣武将齐刷刷看向天子,想看一看,面对这种情况,司马昱会作何反应。   桓温早有表态,不受丞相之位,决意返镇姑孰。   然而,他终归是“臣”,权倾朝野也是一样。天子不下明旨,说走就走,行到半路才送出上表,分明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桓容更加过分。   他本是幽州刺使,返回辖地并无不妥。问题在于,他走便走了,偏要把南康公主带出建康!   更要命的是,事先没有一点迹象,直到奔离建康百余里,才派人送来表书,敬谢天子洪恩,封他郡公爵,如此才能将南康公主请至幽州奉养。   这是感谢还是挑衅?   无论晋室还是朝中文武,都不希望南康公主离开建康。从她嫁给桓温,战乱、兵祸都经历过,始终没踏出建康半步。如今倒好,招呼不打一声就走,而且一走就是千里。   派人去拦?   凭什么借口?   如果桓容还是县公,接走南康公主的确有些困难。可他已是郡公,位比诸侯王,接生母至封底奉养,身份地位都站得住脚,更是满腔孝心。   横加阻拦,是想被世人的口水淹死?   无人以为事发仓促,桓容不会留有后手。   以己度人,一旦朝廷派人去拦,不用多久,天下人都会晓得,什么叫“假仁假义”,什么叫“欺负人”,什么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晋室倡导孝义,却拦着臣子进孝,更涉及元帝的嫡长孙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场精彩大戏。   两封表书读完,司马昱脸色铁青。在朝会上发作不得,回到寝殿,关起门来,怒火立时爆发。   伺候的宦者宫婢首次见到这般光景,都是惊吓不小。好在经历过司马奕的疯癫,心理素质经过锻炼,第一时间伏跪在地,最大程度避免被怒火波及。   司马昱怒火盈胸,愤恨到极点。   殿中的漆器、陶器和玉器被砸得粉碎,仍不见他停手。直至门外传来声音,言是长乐宫宦者请见,碎裂声才宣告停止。   “长乐宫?”   喘着粗气,司马昱坐到矮榻后。   发怒时不觉得,突然间停下,眼前似有光斑闪烁,胸腔内似风箱拉动,呼吸都带着痛意。更兼手脚酸软,仿佛耗尽体力,坐都坐不稳。   眼见司马昱栽倒,宦者大惊失色。顾不得害怕,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前,小心扶起司马昱,颤抖着声音道:“陛下?”   “扶我起来。”司马昱咬牙道,“不许声张,殿中人都看好了!”   “诺!”   宦者扶起司马昱,跪在地下的众人匆忙起身,没有工具就用帕子包住双手,捡起碎裂的陶片和玉片。连帕子都没有,干脆徒手,只要小心些,总能避开锋利的断口。   大概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殿门大开,大长乐被召入内。   阿讷略微躬着身,目不斜视。行过仍留着碎陶残渣的地面,表情变也未变。   距离司马昱尚有五六步,阿讷躬身行礼,口称“拜见陛下”。   “你来何事?”   “回陛下,太后请陛下移驾长乐宫,有要事相商。”   “要事?”司马昱皱眉,声音有些沙哑。   “朝会上的事,现已传至宫中。”阿讷顿了顿,小心道,“太后获悉大概,心下很是担忧。故请陛下移驾,共同商讨对策。”   褚太后的意思很明白,甭管彼此之间有什么分歧,如今必须一致对外。   桓温返回姑孰,桓容又将南康接走,晋室手中的底牌越来越少。这个时候继续内斗,无疑是找死之举。   听完阿讷的话,司马昱思量片刻,开口道:“太后之意朕明白。你回去禀报太后,待朕处理完政事,即会前往长乐宫。”   “诺!”   阿讷再行礼,恭敬退出殿外。   司马昱站起身,向心腹宦者使了个眼色。后者是他从王府带来,伺候他三十余年,自是忠心不二。   “清理干净。”   宦者应诺,重重点头。心中十分清楚,需要清理的可不只是砸碎的器物。   长乐宫中,褚太后听闻回报,不禁诧异道:“太极殿里真是这个情形?”   “回太后,确是。”   “真是没想到……”褚太后喃喃念着,侧身靠向榻边软枕,映在墙上影子随之拉长,微有几分诡异。   “清虚寡欲?好一个清虚寡欲!”   话音落下,褚太后突然翘起嘴角,笑出声音。笑声不断加大,最后竟抑制不住,当场笑出眼泪。   “阿讷。”   “仆在。”   “你说陛下可能在服食丹药?”   “回太后,仆仅是听到一点风声,并不敢确认。”   “那就去确认。”   褚太后垂下视线,轻轻拨动木制流珠,指尖擦过头珠,继而掉转回拨,口中念着道经,心思却不在经书之上。   阿讷恭声应诺,小心退出内殿。   脚步迈出殿门的刹那,十指攥紧,发出一声冷笑。   台城内风波骤起,台城外也不平静。   获悉桓容不声不响启程,谢玄王献之均感诧异。确认南康公主被接走,青溪里宅院已空,两人的反应大同小异,都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容弟此举稍有不妥。”   谢玄深受谢安影响,并不希望晋室倒台。   如今却好,不只桓温有逆反之心,桓容也不是善茬。   不声不响接走南康公主,明显早有谋划。凭此断言桓容想造反,或许有几分牵强。但是,以他此番举动,言其“忠心朝廷”更不可能。   谢玄心绪不平。   先是王献之,紧接着又是桓容,凡他知心相交之人,无不渐行渐远。   刹那之间,他竟有些迷茫。恰似清晨的薄雾,灰蒙蒙的笼罩在眼前,不慎陷入雾中,一时看不清前路。   正烦躁时,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木屐声。   不到片刻,谢安出现在门前。   “叔父。”谢玄正身行礼。   谢安笑道:“阿奴躲在这里,我找你许久。”   谢玄不解,问道:“叔父寻我何事?”   “日前得一副残局,和文度言,必在五日内解局。如今已过三日,仍是毫无头绪。我知你素喜棋艺,正好来帮帮叔父。”   说话间,谢安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同时命童子摆上棋盘,单手执棋,全凭记忆摆设棋局。   残局摆好,谢安捻起一粒白子,示意谢玄执黑。   “阿奴,叔父是不是被人笑,全要看你了。”   “叔父,玄心情烦躁,恐无法执棋。”谢玄实话实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   “哦?”谢安挑眉,笑问,“因为何事?”   “朝会之上,桓氏父子两封上表。”谢玄认真道,“难道叔父不担心?”   “担心有何用?”谢安反问道。   “这……”谢玄词穷。   “事已至此,正如这副残局,无论黑子还是白子,取胜不易,败却简单。”谢安放下棋子,双眼直视谢玄,“阿奴,你要记住,以谢氏的立场,不可能做观局之人。一旦入局,必须拼尽全力。”   “为了晋室?”谢玄皱眉道,“值得吗?”   谢安摇摇头。   “晋室虽弱,好歹国祚百年。如今偏安南地,亦为汉室象征。若权臣篡位,登基改制,士族宗室可甘于人下?”   谢玄没出声,神情微动。   “如若不甘则兵祸将起,乱兵四出则苍生遭难。永嘉之乱必将重演,百姓颠沛流离,生灵涂炭。”   收起轻松的表情,谢安看着谢玄,一字一句道:“甚者,北敌南下,据此大好河山。如是汉姓,或有三分余地。如若不然,泱泱华夏,尧舜禹汤之土,岂非要落入胡人之手?”   “阿奴,晋室孱弱却非不可扶持。权臣势大,终有倒下之日。纵然前路多艰,为苍生百姓亦要试上一试。”   谢安手腕悬空,啪的一声,棋子落下,死局仿佛有了生路。   “其间的道理,你可明白?”   谢玄没有立即出声,而是低头看向棋盘,良久方才颔首。   “叔父,玄明白。”   谢安笑着颔首,又捻起一粒白子,落到棋盘右角。   “……叔父。”   “恩?”   “之前言是对弈。”   “恩。”   “为何连下两子?”   “啊,确是。”   “……”   “落子无悔,更改不得,换你来下,我尽量克制。”   谢玄:“……”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无语良久,谢幼度赫然发现,就乱用词语一事上,叔父和容弟或许会有共同语言。   与此同时,桓熙和桓歆得到消息,知晓桓大司马返回姑孰,桓容带着亲娘和李夫人北上幽州,京城之内就剩下兄弟俩,不由得头皮发麻,暗道不好。   晋室和桓大司马早有共识,后者的妻、子留在都城,变相作为人质,维系脆弱的和平。南康公主被接走,无疑是给了晋室一巴掌,顺便在“和平条约”上狠踩两脚。   换做一年前,桓熙腿脚未伤,桓歆身在姑孰,或许还能看看笑话,甚至激动一下,如果晋室问责,亲爹可以借机动手,成为九五至尊。   现下的情况完全不同。   再是后知后觉,两人也该意识到,自己彻底成了废子,沦落成留在建康的靶子。   两人日夜都在祈祷,盼望亲爹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动手。不然的话,他们十成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压根没法囫囵个离开建康。   越想越是害怕,桓歆几乎不出房门,对着桓容猛扎小人。   桓熙一日赛过一日阴沉,想到提前派去姑孰的忠仆,禁不住嘿嘿冷笑。他不好过,旁人也是休想!   假如那两个奴子出事,大君还会轻易舍弃他?   先前不过是为争一口气,如今却是为了保命。无论如何,那两个奴子都必须死!   纵然他不能继承大君的位置,可他会有儿子。只凭这一点,桓济就无法相比。而桓歆……想到冠礼宴上的种种,桓熙再次冷笑,单是桓氏族中的那一关,他就休想过去!   贾秉未同桓容离京,而是暂留城内,简单做一下收尾工作,再随商船北行。大概是事情顺利,时间充裕,在登船之前,贾舍人沉吟两秒,唤来健仆吩咐一番。   “就照这么办,可记清了?”   健仆抱拳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未几,城中流言纷起,重点提及桓大司马父子情深,离开之前不忘请桓容桓祎入营,父子畅谈半个时辰。   “大司马舐犊情深,淮南郡公至情至孝。”   “如此来说,长公主殿下居建康至今,正该往亲子封地。”   “大司马尚在,不是该去姑孰?”   “这你就不懂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大司马军政繁忙,身边又有娇妾美婢,大长公主去了姑孰,哪有往幽州舒心。”   “的确如此。”   “听闻大司马特地将幼子接到身边教养。”   “可不是,我和你说……”   类似的流言不断传开,百姓八卦桓氏父子和桓大司马后宅的种种,有心人则会深想,甚至开始脑补,桓温当真不喜嫡子?莫非是在世人面前演的一场戏?   殊不见前脚刚有风声,后脚桓容就能得利?   先是盐渎出仕,后是改盐渎和盱眙为封地,紧接着官升刺使,掌一州军政,最后则是提前加冠,天子下诏升爵,实封食邑三千,与亲父比肩。   一门两郡公,可比诸侯王。   这样的荣耀直追王导王敦,如何不令人瞠目。   细想之下,有人猛拍大腿,恍然大悟,哪里是父子不和,分明是演技高超,骗傻子呢!最直接的证据,桓大司马和桓容同日离京,前者吸引众人视线,后者自然能从容安排,确保不出半点纰漏。   越想越是这样,怒斥桓温父子不地道的同时,对扮演傻子的晋室报以无限同情。   被人这么算计,心肝肺还好吗?   流言越传越广,甚至连朝中文武都开始怀疑,桓大司马究竟是不是在演戏。   可惜当事人远在姑孰,镇日同汤药为伍,为护住性命不遗余力,没能第一时间知晓传言。不然的话,肯定会砸碎药碗,狠狠骂一句:演你个X演,老子是这样的人吗?!   无奈流言太快,人又太远,等桓大司马反应过来,姑孰内部都开始传言,其实大司马并非不喜嫡子,而是“爱之深责之切”,种种刁难是为磨练。   桓温当真砸了药碗,又遇马氏和慕容氏双双到来,跪地哭诉桓玄和桓伟恐将不好。   “夫主,郎君全身赤红,鼻内流血,医者却找不出病因。为脱卸罪责,竟言是奴之过,不该给郎君服用大补之物!夫主,您……”   不等马氏和慕容氏哭完,桓大司马双眼一翻,被生生气晕过去。   医者婢仆匆忙上前,见大司马人事不省,都急得脸上冒汗。   谁也没有注意到,因马氏前来,室内多出一股暖香,桓大司马愈发显得暴躁,这才控制不住脾气,气怒攻心,当场晕倒。   作为流言的源头,贾秉从容布置一番,在建康留下数个暗桩,其后扮作商旅登船,自水路前往广陵,同桓容一行汇合。   青溪里宅门紧闭,钱实率私兵由暗道离开。   自始至终,守在府外的探子都没发现不对,依旧守着空宅,纳闷里面的人都去了哪里。   幽州商船行过津口,交足过路费,未受任何阻拦,顺利行过运河。行至广陵城外,停靠码头,挂起幽州的旗帜,顺利接到桓容一行。   补充过食水,大船继续北上,过青、兖两州,在幽州边境同桓祎分开。   拜别南康公主,桓祎率一队护卫返回盐渎。临行之前叮嘱桓容,如有哪里不对,立刻给他送信。   “阿兄放心。”桓容笑道,“到九月时,阿兄务必要来盱眙。我兄弟好聚上一聚。”   “阿弟放心。”   目送马队行远,桓容下令众人卸船,改换马车进入幽州。   “阿母,现在幽州境内,陆路更加方便。”   “你安排即可。”南康公主走下商船,眺望不同于建康的景色,看到在码头卸货的商队,不禁眉头舒展,笑意映入眼底,“本以为幽州贫瘠,不想如此繁荣。”   桓容笑了。   “阿母未曾见到盱眙和盐渎,到时就会发现,城内的大市小市更加热闹,还有胡人开的酒肆,从更远处来的西域人,光是市卖珠宝的铺子就不下二十余间。”   “果真?”   “当然。”   桓容亲自扶南康公主登车,旋即退后一步,给李夫人让开道路。待两人在车上坐稳,方才继续笑道:“到盱眙后,我陪阿母去珠宝市,凡是看到喜欢的,都给阿母买下来。”   “彩宝镶一颗扔一颗,琥珀玛瑙都磨成珠子,给阿母和阿姨弹着玩。”桓容越说越起劲,更低声道,“遇上大块的翡翠,让工匠凿成人样,阿母不顺心就戳几剑,腻歪了再找!”   南康公主笑不可仰,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夫人也是单手掩唇,笑得花枝乱颤。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嘹亮的鹰鸣,桓容诧异抬头,发现一只圆胖的鹁鸽由北飞来,身后紧跟一只苍鹰。   “阿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次捡漏   鹁鸽和苍鹰飞近马车,在半空盘旋两周,先后飞落。   前者站在车辕上,昂首挺胸,转过头咕咕叫了两声,好似在说:瞧见没有,就该是这个方向,跟着我没错!   后者憋屈的收起翅膀,落在马鞍上,惊得骏马嘶鸣两声。听到鹁鸽叫声,郁闷的扭过头,能辨别香料了不起?老子不和食性诡异的鸽子一般见识!   “阿圆,来。”李夫人自车厢内取来肉干,抚过鹁鸽的后颈,笑弯双眼。   半月不见,鹁鸽又圆了一圈,飞起来依旧灵活。小脑袋转过来,翅膀扑扇两下,格外的讨人喜欢。   南康公主扫过鹁鸽,眉尾轻挑,重点关注有炸毛倾向的苍鹰。   “瓜儿,这是你养的那只鹰?可是从盱眙来?”   听到询问,桓容表情微顿,看到鹰腿上系的竹管,咬了下腮帮,知道事情早晚瞒不住。   “阿母,这鹰是从彭城来的。”   “彭城,秦氏四郎驻军之地?”   桓容点点头。   不到两息,四周温度陡降,活似跨越初秋直接进入寒冬。   “阿母?”桓容不确定的抬起头。   南康公主没说话,视线扫过苍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动物对危险有敏锐直觉,何况是往来南北,时常遇到胡人的苍鹰。仅被扫过两眼,当场竖起翎羽,发出一声鸣叫。   桓容吓了一跳,不解的看向苍鹰。   南康公主笑意加深,“是只好鹰。”   旋即收回目光,和李夫人一起投喂鹁鸽,方才的一幕仿佛都是幻觉。   危机感减弱,苍鹰收起翎羽,在马鞍上移动两步,贴近桓容,警惕的看着马车。   危险!   绝对不能靠近!   桓容扯扯嘴角,试探性的梳过苍鹰背羽,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绢布细读。   看过两遍,桓使君莫名想要叹气。事情凑到一起,该说省了麻烦还是流年不利?   “阿母,北地又起战火,幽州恐遇乱兵,儿需尽快返回盱眙。”   “是秦氏和氐人?”南康公主问道。   “不是。”桓容摇摇头。   “秦氏和氐人目前陷入僵持,短期不会决战。是北逃的慕容评和慕容垂,究竟为什么会开战,信中没说。另外,有几部杂胡蠢蠢欲动,秦兄来信提醒我,需提前做好防范,以防有杂胡趁机犯境。”   仔细观察亲娘表情,奈何看不出个所以然。桓容收起绢布,继续道:“此外,秦氏有意增市盐粮。”   燕国被秦氏所灭,地盘都被后者接收,残余力量却未被尽数剿灭。   慕容垂盘踞高句丽,始终是心腹大患;慕容评联合柔然王,积蓄力量,随时可能再入中原。杂胡就像墙头草,难免朝秦暮楚。   秦氏势大尚罢,一旦陷入危局,辖境内恐将人心不稳,必有胡族生出反意。   两百年乱世,今日称王明日成囚,今日威风赫赫,明日沦落成泥,任由万人践踏,皆是稀松平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   相比之下,东晋虽然孱弱,汉家正统的地位却深入人心。   哪怕皇帝只能做个傀儡,士族与皇族共天下,司马氏的大旗始终没倒。即便权臣外戚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各方势力在朝堂上你争我夺,遇上外敌来犯仍会短期放下成见,齐心协力拱卫建康。   这种凝聚力非寻常可比,足以让北方的邻居各种羡慕嫉妒恨。   “慕容鲜卑?”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需得加快行速。”   “不如我先启程,留州兵护卫阿母和阿姨慢行?”   “不用。”南康公主摇头笑道,“我非弱不禁风。”   李夫人将鹁鸽放到腿上,笑着补充道:“当年被掳出成汉,我曾随大军赶路。没有马车,还徒步行了半日。郎君尽管下令,无需太多顾忌。”   桓容还想劝说,奈何两人心意已决。实在没办法,只能叮嘱亲娘,如有不适务必要出声。   “放心吧。”   车队启程,苍鹰振翅而起,盘旋一周向北飞去,很快化作一个黑点,眨眼消失在云端。鹁鸽转动小脑袋,舒服的靠在李夫人身边,压根没有飞走的意思。   桓容坐在马背上,想到怀中的绢布,心中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时间七上八下。   信上提了三件事,一是慕容垂和慕容评开架,很可能大打特打,不死不休;二是秦氏要扩大生意,每季购买的盐粮增加四成;第三,则是秦璟不日将携秦玒南下,寻幽州大匠制造义肢。   或许是对“危机”的预感,也或许是其他原因,下意识的,桓容瞒下秦璟即将南下之事。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秦氏兄弟抵达幽州,必会往刺使府拜会,十成要和亲娘当面。   他的确想就鸾凤钗同秦璟谈谈,但以目前来看,这似乎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该怎么办?   写信让他晚点来?   行不通啊。   桓容摇摇头,心中叹气。   早来晚来都是来,估计亲娘不会真的提剑砍人的……吧?   实在想不出对策,思绪像一团乱麻,桓容的表情愈发严肃,一个劲的挥鞭策马。在外人看来,十足是担忧北方战事,心中焦急。而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当事人自己晓得。   车厢内,李夫人合上车窗,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姊以为如何?”   南康公主放下竹简,手指擦过褪色的系绳,挑眉道:“阿妹指什么?”   “秦四郎君。”   “现下不好说。”南康公主眉心微蹙,捏了捏额角,“总要当面见过才是。”   李夫人颔首,道:“以今日之事来看,郎君同秦四郎君常有书信往来。其驻军彭城,想要见上一面,倒也不是难事。”   南康公主点点头。   “幽州地处边界,同北方接壤。瓜儿的实力仍显不足,未接收桓氏私兵之前,最好维持同秦氏的盟约。”   似想起什么,南康公主笑容变冷,声音微低。   “等那老奴去了,可趁势接管豫州。哪怕为平衡京口势力,朝廷也会捏着鼻子答应。”   “京口?”李夫人一下下梳着鸽羽,柔声问道,“阿姊以为郗方回会生谋逆之心?”   “谋逆未必,权倾朝野却是必然。”   南康公主靠向车壁,想到如今的晋室,难免有几分郁色。   “单轮战力,北府丝毫不逊于西府。早年间甚至略胜一筹。之前是老奴压着京口,郗方回不被视为大患。待他一去,高平郗氏未必甘于寂寞,届时,建康又会上演一出好戏。”   “郎君亦可趁势而起。”   “太早,也有些太险。”南康公主摇摇头,“永嘉之乱后,晋室丢掉半壁江山,偏安南地至今。元帝渡河之初,很长一段时间内,侨姓不被吴姓接纳,甚至大加排斥。权大如王导还要被吴姓讥讽。”   提起这段逸闻,南康公主眸光微闪。   “当年的吴姓何等张扬,轻易压过侨姓一头,如今盘点建康,势大的还有几个?倒是琅琊王氏,依靠王导和王敦兄弟,创下‘王与司马共天下’。此后王敦起兵叛乱,朝廷非但不敢治罪,反而对王氏加官进爵。”   南康公主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又像是讥讽。   “王敦和王导故去,琅琊王氏日渐没落,底蕴仍存。如今重入朝堂,未必不能同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争上一争。”   “能有这份底气,全赖王导创下的根基。而能在南地扎根,最终压过侨姓士族,与他最初的耐心和隐忍分不开。”   “阿姊是想让郎君仿效汉高祖?”   南康公主颔首,轻声道:“瓜儿曾言,他想结束这个乱世。”   没有兵祸,没有战火。   华夏山河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会流离失所。   那样的世界,她很想亲眼看一看。纵然要抛弃晋室,被史书唾骂,她也要助儿子一臂之力。   “结束乱世?”李夫人喃喃道,笑容逐渐隐去,神情变得复杂。   “对。”南康公主合上双眼,不再出言。   车内良久无声,倏尔响起两声鸟鸣。   鹁鸽被放到一边,李夫人倾身靠近,袖摆擦过桌角,纤指落在南康公主的前臂,沿着祥云的纹路缓缓滑下。   “阿姊的愿望定能达成。”李夫人垂下长睫,笑容愈发明艳,“郎君定能问鼎中原,结束百年战乱。”   南康公主睁开双眼,笑道:“说是容易,做起来却难。待安顿下来,我会书信几位从兄和从侄,看看晋室内是否还有聪明人。”   只要长着脑袋,就该晓得建康是一滩浑水,不该轻易搀和进去。想在权臣和士族争权时保住自身,必要寻到有力同盟。   不然的话,就会像武陵王司马晞一样,成为两方势力争斗的牺牲品。纵然保住性命,后半生却要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更会背上“不义”之名。   “阿姊想要联合诸侯王?”   “并非一定要联合。”南康公主笑道,“只要他们聪明些,不要和瓜儿为敌。他日朝中发难,瓜儿就能少许多掣肘。”   最直接的效果,褚太后和司马昱无法借宗室施压。有诸侯王站在桓容一边,舆论不会一面倒,“乱臣贼子”四个字亦能从史书上划去。   李夫人点点头,回手推开车窗,微凉的秋风吹入,瞬间卷起鬓边的乌丝。   “阿姊,你瞧。”   天边出现一片火云,辽阔的大地似被映红。   “明日必是好天气。”   车厢内的情形,桓容并不知晓。   为尽快抵达盱眙,队伍日夜兼程,过城镇不停。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车内,眺望沿途经过的城镇和村落,虽未靠近细看,仍是惊讶连连。   自桓容赴任幽州,政令一条接一条颁布,治下百姓均得实惠。   州治所大量招收流民,奖励开荒,并以盱眙为中心大兴土木,实行以工换粮,成效十分显著。   州内饥民日益减少,布满荒草的农田被重新开垦,大片种上粟米稻麦。破败的城池被重新修建,陆续安排下官员。经过一番休整,虽不及昔日繁荣,却也有了店铺开张、商旅往来。   值得一提的是,幽州的吴姓陆续投向桓容,成为治理地方的中坚力量。   荒凉的村落逐渐有了人气,每逢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更有老人坐在院前,笑看童子们玩耍打闹。   路过一处村落,队伍停下休整。   州兵往村落寻水,许久未能返还。   桓容觉得奇怪,以为生出变故,不想远处突起一阵嘈杂人声,取水的州兵归来,身后还跟着二十余名百姓。   “怎么回事?”   桓容面露诧异,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推开车窗,表情同样带着不解。   “敢问可是桓使君当面?”   一名老者越众而出,须发花白,满面沟壑。面容苍老仿如古稀,腰背依旧挺直,手上提着几只野物,目测有三四十斤。   桓容看向老者,见对方手无寸铁,貌似并无恶意,示意许超和典魁不必紧张,上前半步道:“某乃幽州刺使桓容。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果然是桓使君!”   老人放下野物,俯身就拜。跟在他身后的汉子随之下拜,高呼“见过桓使君”。   桓容吓了一跳。   这并不是第一次,可他依旧不习惯。连忙上前扶起老者,触及老者的手臂,当下“咦”了一声。这硬邦邦的,全是腱子肉!   “老人家快起来。”   老者坚持不起,朗声道:“桓使君不知,我等自北来,之前家小被氐贼所掳,不得已投身氐贼帐下。幸得使君遣人往北,我等才能救出家小,脱离胡寇之手。”   听到这番话,桓容面露恍然。   眼前这些人都是从长安附近“买”来。看情形,并非没有抗争之力,九成还建有坞堡,只是不慎被氐人攻破,家小被掳,才被迫成为氐人贵族的奴仆。   表明身份之后,老者再次感谢桓容,将带来的野物送上,更让人抬出一张虎皮。   虎皮经过硝制,不将虎尾算在内,展开超过两米。整体呈橙黄色,布满数指宽的黑色横纹。另有汉子提出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两只幼虎,一并送到桓容面前。   “我等尚未开垦出田地,好在有一把子力气,能到林中猎几头野物换粮。这只大虫是偶然所得,皮子伤了,不算上好,只能给使君垫脚。”   “还有几张狼皮,实在是拿不出手。”   “待秋末,仆等设法猎头熊,熊掌切了给使君下酒。”   虎皮垫脚?   狼皮拿不出手?   熊掌下酒?   咕咚咽了口口水,桓使君汗如雨下。   太凶残了有没有?   古人生猛!   “这两只幼虎刚睁眼不久,是大补之物。”   啥?!   桓容瞪大双眼,对上不比猫大的小老虎,汗流得更急。   大……补?   “使君不喜?”老者诧异道。   “……”这让他怎么说?   就在这时,一名婢仆上前行礼,在桓容身后低语两声,“郎君,殿下和李夫人甚喜此物。”   桓容看一眼幼虎,又望一眼车厢,很有些为难。   老虎还小,养一段时间倒也可以,但长大之后怎么办?   放虎归山绝不可行。谁敢这样“爱护动物”,绝对会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继续养着,必须要打造个坚固的围栏,派专人饲养,每天按时投喂。   后世常见某某X东土壕晒照,老虎狮子换着养。自己也算是一方诸侯,养两头老虎,应该、可能、也许不成问题?   “使君?”老者很是疑惑,担心这礼送得不对。   桓容收回狂奔的思绪,笑着安抚老者,表示这份礼物很好,他很喜欢。当下命典魁接过竹篮,再取绢布铜钱。   老者不肯收,送出的是一番心意,岂能当做寻常市货?   “老人家一番心意,容甚是感念。然秋季不长,寒冬将至,养育家小不能全靠打猎。”桓容认真道,“容身为幽州刺使,治下百姓皆是容之属民。如不能让百姓安居,容于心何忍?”   “使君……”   “这些还请老人家收下,入城换得厚布粟米。再者说,要继续打猎,趁手的武器总要购置几件。”   桓容十分清楚,如果没遇上自己,这张虎皮定会卖到城中,换来的钱粮足够一村人过上整月。如今虎皮给了他,是老者一番诚心,不可能不收。唯有给足绢布铜钱,减少对方的损失。   桓容一番话落,老者胡须颤抖,又要再拜。   “使君仁慈!”   “老人家快起来!”   老者被扶起身,看一眼跟来的壮丁,下定决心,开口道:“闻使君之前征召州兵,未知是否招满?”   “老人家之意?”   “如使君不嫌,族中成丁皆愿投身军中,为使君冲锋陷阵!”老者肃然道。   “这……”   “使君,某等不才,祖上曾侍温侯,列营陷阵。今虽名声不再,勇气仍存。还请使君收下某等!”   温侯?   陷阵营?   三国第一猛人帐下精锐?   桓容咽了口口水。   该怎么说?   鸿运当头不足以形容,完全是天上掉金砖,咣当一声砸在脚前,弯腰就能捡!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亲娘威武   老者姓高名岵字伯岩,刚及半百之年。看着年逾古稀,不过是面相显老,实际上身板硬朗,健壮非常。常年在北方生活,屡次同胡人交战,身手不亚于二三十岁的壮丁。   有意率族人投靠桓容,在州兵中占据一席之地,自然要显露一番本事,不被军中将领看轻。   “仆祖上侍温侯,从死下邳。身后留下一套练兵之法,流传数代,已是残缺不全。仆仅习得两成,今在使君面前献丑,还请使君不弃!”   老者话落,随他来的壮丁纷纷抱拳,齐声请桓容观阵。   “好!”桓容笑道,“既如此,便让我帐下司马率两什兵卒冲阵,如何?”   桓容官居刺使,升郡公爵,有忠武将军衔,做事无需缩手缩脚。只要他愿意,别说增召几十州兵,纵然是几百几千,建康顶多派人问一问,压根不会下明旨斥责。   一来是地方大佬有此惯例,早成朝廷的默认规则;   二来,晋室孱弱,连续数代皇帝都成摆设。兵权掌控在权臣和地方大佬之手,想要维护国境安稳,必须要依靠后者。下旨斥责征兵,实非明智之举。   尤其桓容身份特殊,一个不好就会追随亲爹脚步,和晋室一拍两散。   之前有南康公主为质,好歹有所依仗。如今人被接走,失去最重要的一张底牌,下旨斥责是过了嘴瘾,后果未必是晋室能够承受。   无论褚太后还是司马昱,都没有糊涂到这般地步。   如老者所言,村中多是陷阵营后代,桓容百分百乐意招纳。对方请求当场列阵,展现一下本领,不由得心头微动,正中下怀。   不过,听到仅有两什州兵进攻,老者摇摇头,身边的汉子互相看看,都有几分不以为然,傲气可见一般。   “敢叫使君知晓,昔日在北地,遇胡贼来犯,堡内仅有两百壮丁列阵,即能挡住三倍之敌。”高岵认真道,“非是堡内出现叛徒,氐贼未必能攻陷城门,掳走我等家小。”   “伯岩的意思是,两什州兵不足?”   “使君,不是仆等托大,纵无铠甲长兵,仅凭手中短刀,仆等亦能对阵一队州兵!”   高岵研习的战阵源于汉末,同陷阵营大同小异。多年同胡人对战,阵型发生些许变化,对抗骑兵手到擒来。州兵多是步卒,即便再精锐,冲击力也无法同骑兵相比。   列阵的壮丁超过三十人,不求剿灭,仅为阻挡,高岵亲自压阵,有充足的信心挡住一队步卒。   一队?   桓容诧异挑眉。   东晋兵制沿袭两汉,五人成一伍,两伍为一什,二十什为一队。   一队州兵就是两百人,凭三十人能够拦住?   “使君,仆愿冲阵!”   对方口出狂言,许超和典魁都是面现怒色,腮帮抖动。钱实守在车驾边,护卫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安全,并未上前搀和。   贾秉坐在车辕上,看着高岵,再看看许超典魁,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不禁微微一笑,单手撑着跃至地下,几步走到桓容身侧,开口道:“明公,何妨从其之愿?”   “什么?”   “陷阵之威早有流传。高伯岩口称能对敌二百,应有相当底气。无妨令典司马和许队主率兵冲上一冲,也好看看真假,摸一摸底细。”   桓容凝视贾秉,摸一摸底细?   贾秉笑而不语,大有“明公快猜”之意。   桓容磨牙,原来你是这样的舍人!   贾秉仍是笑,明公,话说太明多无趣。谋士嘛,自然要高深莫测。明公日后不可估量 ,亦当如此。   一阵无声交流,配以眼神“厮杀”,桓容败下阵来。   “好吧。”   高岵闻言,立刻抱拳道:“遵令!”   选定一块较为开阔的地域,压根不用多说,三十多人配合默契,当场列出阵型。   列阵之时,高岵始终站在中央,壮丁呈弧形分散,彼此间的距离如同尺子量过。   对面看只觉得整齐,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三十余人彼此呼应,三至四人可成一组,州兵冲入阵中,要对付的不只是正面之敌,更要提防两侧和背后砍来的刀锋。   “难怪。”   典魁和许超互相看看,同时嘟囔一声。   两人看似粗莽,实则都非莽汉。   秦氏仆兵在盱眙时,曾演练过简单战阵。且有竹枪阵在前,见到对面的架势,立刻知晓不好对付。   互相看了一眼,典魁和许超抓起木棍,收起轻视之心,提起十二万分精神,点出一队州兵,准备从两侧冲阵。   动静引来村中注意。   见壮丁们迟迟不贵,前往打探的少年飞奔回来,口称见到壮丁列阵,众人以为遭遇危险,当下拉起警报。   妇人抓起竹刀,老人拎起木棒,连孩童都抓起石块,齐齐冲向车队所在。   看到百米外冲来的人群,桓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人言北地战乱频繁,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只要能活下来,都有几分真本领,性情悍勇。如今来看,此言的确不假。   换成后世的话来讲,环境造就人。   在豺狼环伺中生存,如果不够凶狠,早晚会变作板上鱼肉,沦为他人盘中之餐,死无葬身之地。   “胡闹!还不退下!”见家人赶来,高岵脸色大变,当即叱喝一声。   众人兀自不解,两名一模一样的少女越众而出,看看列阵的父兄,再看看意图冲阵的州兵,不解道:“阿父?”   他们来救人,怎么是胡闹?   “当面乃是桓使君!尔等还不请罪!”   意识到亲爹说了什么,少女当机立断,马上丢掉竹刀,朝桓容俯身下拜。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快的脸色发白,立刻扔掉兵器;慢半拍的愣了两秒,才了解眼下是什么状况。   “家人无状,请使君恕罪!”   “无妨。”桓容摆摆手,笑道,“世道不好,且此处临近北地,警醒些总是好的。”   “诺!”   高岵感激抱拳,众人陆续起身退到一边。   两名少女看向桓容,未如建康女郎一般桃腮晕红,而是面带疑惑。   传闻幽州刺使桓容好食生肉,喜水煮活人,战中生擒慕容冲,令鲜卑闻风丧胆。在她们的印象中,如此赫赫功绩,该是个雄壮的汉子才对。   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   “阿姊,你说他能撑得住咱们一拳吗?”   “难说,或许真人不露相?”   “要不要试试?”   “不怕阿母的棍子你就去。”   “……”没法愉快的做姐妹了!   两人声音虽低,表情却十分明显。   高岵素来知道这一双女儿的性格,当下向老妻使了个眼色。   后者点点头,迈步上前,牢牢的盯住两个女儿,满面风霜,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娇俏颜色。此刻面如寒冰,看上去比高岵更严肃几分。   “阿母。”   姐妹俩缩缩脖子,同时闭紧嘴巴,不敢轻易出声。仅在典魁和许超率兵经过时,刷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差点拔下头上的木钗丢过去。   这样才叫威武,这样才叫汉子!   典司马和许队主颈后生寒,仿佛被猛兽盯住,丝丝凉意自脊柱蹿升。奇怪的看看身后,摸了摸脑袋,错觉?   双方相距不到五十步,桓容站上车辕,亲自下达进攻命令。   “杀!”   州兵齐声高喝,斜举长棍,向高岵所在的战阵冲了上去。   换做平时,枪阵一出,敌方必有伤亡。竹枪换成木棍,的确减少了风险,可扎到人身上一样的疼。尤其典魁许超齐齐冲阵,人形兵器的威力非寻常可以形容。   不到三百人的战场,生生现出近千人的气势。   高岵不慌不忙,举起长刀,用力击打刀鞘,发出规律的声响。   战阵随之变化,冲到阵前的州兵发现,眼前的敌人忽然消失,身侧陡然挥过两柄竹刀,角度之阴损令人发指!   “嗷!”   落下的是刀背,力度也收敛几分,可位置实在刁钻,凡被击中的州兵都是痛呼一声,捂住不能言说的某个位置,一阵阵的吸着凉气。   看到眼前一幕,桓容双眼瞪大,下巴落地。   巧合……吧?   眼见同伴惨状,州兵心中发憷,速度却分毫不减。   典魁和许超一马当先,抡圆手中木棍,击退身侧袭来的竹刀,顺势将持刀之人也扫了出去。   两尊人形兵器过处,战阵出现短暂混乱。   高岵再次猛烈击刀鞘,如果是在战场,他手中必是皮鼓。   壮丁们重整旗鼓,以最快的速度变阵,不再上前硬抗,而是分散开,如同狼群捕鹿,将两人困在阵中。   两人每次向前冲,四周总会砍来数把竹刀。   以两人的本领,十成能冲出去。但是,州兵却将被截断,至少有三成会“死”在阵中。   冷兵器时代,伤亡三成是什么概念?   溃败!   “明公,此阵应为骑兵所设。”贾秉立在车辕前,道,“如高伯岩所说,三十人确能拦住一队步卒。但其身在北地,屡经厮杀,依仆之见,列阵之人都曾杀敌染血。州兵虽经训练,到底没有真正临阵,不及盐渎私兵,这个局面并无意外。”   桓容点点头。   不得不承认,贾秉说的半点不错。   没有真正对敌,就不知战场上的惨烈。双方战到一处,能明显对比出不同。   一方固然悍勇,总是少了几分凶狠,另一方貌似普通,实则凶如狼群,遇到猎物就会亮出獠牙,不咬下几块肉来誓不罢休。   “不过,”贾秉话锋一转,“此时言败为之过早。”   恩?   桓容转头看向战场,发现的确如贾秉所说,州兵不是对手,接连“伤亡”,典魁和许超却超出普通概念,犹如两把利刃,撕开对方的包围,背靠背站到一起。   “不好!”   高岵暗道不妙,奈何动作稍慢,来不及再变战阵。   典魁许超齐声大喝,有对方护在身后,冲杀再无顾忌。长棍横扫,瞬间传来几声脆响,壮丁手中的竹刀接连折断,更被劲道带得向一侧栽倒。   “痛快,再来!”   典魁扯开衣襟,许超圆睁双目。   正经诠释一句:猛将可扫前军。   想当年,陷阵营所向披靡,七百精锐掠将陷兵,杀得刘关张不敌。   如今时移世易,前人早已作古,后代承续其骨,终不及汉风烈烈,遇两员猛将冲杀,生生被撕开缺口,再无法成阵。   眼见许超典魁犹如猛虎下山,一口气冲出战阵,高岵不由得呼吸急促,握紧刀柄,手背泛起青筋。壮丁们僵在原地,再不见之前傲气。   “明公,”贾秉低声道,“高伯岩此前投靠,虽是诚心不假,然傲气不减,在军中不好压服。时间久了,部众之间定生龃龉。经此一战,吃到一记教训,再不敢小觑明公帐下英雄,正是彻底收服之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高伯岩怀有真本领,正是桓容急缺的人才。但是,如果不能磨平身上的尖刺,定会在军中早早立起山头,对今后发展不利。   经过这一战,桓容看到他练兵的本事,他也了解到桓容帐下能人不少,固有的骄傲未必消失,行事总会收敛几分。   果然,贾秉话音刚落,高岵同三十余名壮丁便丢开竹刀,齐向桓容抱拳。   “仆等不识山高水深,终有今日教训,实是汗颜。”高岵神情肃然,沉声道,“如使君仍愿收留,仆等愿为军中小卒,临战冲锋陷阵!”   “忠勇之后愿投于我,容心中甚喜,何言其他。”桓容扶起高岵,笑道,“容帐下正缺练兵之人,伯岩可愿领队主之职?”   “使君厚恩,岵当鞠躬尽瘁,为使君效死!!”   “伯岩快请起!”   桓容面上不显,心中乐开了花。   古人诚不欺他。   对付敌人要学曹孟德,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招揽英才、收拢人心就要学刘皇叔,绝对一招一个准。   虽然他耳朵不够大,手臂不够长,也没阿斗可以摔,但他会不断磨练演技,怀揣满满的诚意,何愁看准的英雄不到碗里来。   虽说最先盯准的刘牢之还没有动静,但他相信,只要肯努力,没有挖不开的墙角!   先是许以官职,又是一番温言相劝,壮丁们心悦诚服,收敛起浑身的傲气。   狼群的忠诚与凶猛齐名。   用好这支队伍,未必不能重现陷阵之威,拔刀亮剑,和天下英雄掰一掰腕子!   桓容意气风发,很想大笑三声。   奈何场合不对,只能拼命压下嘴角,将兴奋深埋于心。   高岵等人投军,为免后顾之忧,决定举家迁往盱眙。满打满算,村中不过一百二十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用刀,高岵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更是个中翘楚。   知晓幼虎能活到今日,都是这对姐妹用心,桓容摸摸下巴,脑中灵光一闪,快步走到马车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询问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意见。   “阿母以为如何?”   南康公主抱着一只幼虎,抚过幼虎背上的皮毛,引来几声猫叫似的细声。   “你方才说,她们曾照顾这对虎崽?”   桓容点点头。   “好。”南康公主拍板,许少女入刺使府,专门照顾幼虎。   “其父既为队主,自然不可为奴。”李夫人出声道,“阿姊幕下尚缺几名女将,无妨许她姊妹一个官职。”   “幕下?”桓容眨眨眼。   “郎君不晓得?”李夫人轻笑道,“阿姊身为嫡长公主,有先帝诏书,可开府。”   咕咚。   桓容喉咙发干。   原来亲娘和渣爹一样,都能开府建幕?   “说是这样说,不过虚名罢了。当年先皇诏书下达,三省一台虽未反对,却也视做笑话。”南康公主摆摆手。   归根到底,汉时公主权利之大,几乎能影响到太子废立,却也没见哪个正式开府。   毕竟天家无情。   涉及到权利争夺,总会有看不到的阴暗。   这份诏书不被世人所知,褚太后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由此,她格外忌惮南康公主,暗中更有压不下的妒恨。   “阿姊,如今形势不同。”李夫人轻声道,“阿姊如能开府,必能帮上郎君大忙。”   南康公主思量片刻,以为此言有理。   “罢,待安顿下来,我即上表朝廷。”南康公主道,“如此一来,哪天太后和官家发难,瓜儿不好出面,自可由我来。”   桓容眨眼,再眨眼。   亲娘话中的意思是,遇上建康撕破脸,代他出面开撕?   “阿母,我……”   “放心,我比你了解台城。”南康公主捏着虎爪,笑道,“你要做的事太多,不能被这些杂七杂八的浪费精力。想要彻底站稳脚跟,桓氏私兵要收入掌中,豫州也必须拿下。”   桓容没说话,鼻根却有些酸。   “这些事,阿母不好出面,也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是,台城敢伸手,必将其一刀斩!”   无论是谁,敢打她儿子的主意,先问一问她手中长剑!   杂七杂八?   一刀砍断?   看着气势全开的南康公主,桓容只想到四个字:亲娘威武!   远在彭城,正准备南下的秦四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秦玒诧异的看着他,道:“四兄莫非着凉了?”   秦璟:“……”   这种看“奇景”的眼光算怎么回事?   语气是不是太过兴奋,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抵达盱眙   高岵的两个女儿名为熊女虎女,去年刚刚及笄。因被氐人所掳,亲事尚未定下。听婢仆言,欲将二人召入刺使府,高岵夫妻不免愣了一下。   高岵眉头紧拧,妻子周氏相对镇定,开口问道:“敢问是殿下的意思,还是桓使君之意?”   阿麦凝视对面妇人,听出话中试探,缓声道:“此事是由郎君提议,然女郎会授官职,侍于长公主殿下幕府。”   高岵夫妻面面相觑。   郡公主也能开府?   莫非他们在北方太久,错过南地方变化?但无论如何,只要女儿是侍奉公主,不为使君婢妾就好。   “殿下厚恩,使君大德,我夫妻二人感激涕零。”   “高队主之言,我自会上禀殿下。”阿麦点点头,继续道,“全村迁走必定忙碌,我不便多打扰。两位女郎无需着急随行,到盱眙安定之后,携此物往刺使府即可。”   话落,阿麦取出两枚玉珠,圆润晶莹,以彩绦包裹,连着银线编成的流苏,甚是精美好看。   “诺!”   高岵令女儿接过,送走阿麦,沉声叮嘱道:“阿女有这番造化,实是做梦都未曾想到。到了殿下身边,务必要尽心尽力,凡事循规蹈矩,休要起不该有的心思。可明白了?”   “阿父放心。”   熊女和虎女小心的收好玉珠,互相看看,熊女当先笑道:“女儿不是那样的人,不然枉费阿父阿母教导。”   “对!”虎女补充道,“在北地时,咱们朝不保夕,更落入氐贼手里。那个不要脸的还想占阿姊便宜!不是桓使君派人往北,女儿拼着性命不要,必和那贼子同归于尽!”   “傻话!”周氏斥道。   “阿母,这话可不傻。”虎女握拳道,“咱们在北边看得还少吗?不是阿父和叔伯兄长拼命,堡里的女子哪有活路?看看一同被抓来的几个,男子不顶事,到头来……”   “虎女。”熊女靠近妹妹,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桓使君是好人,咱们忠心侍奉长公主殿下,总能报得大恩。”   虎女重重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咱们没有高门女郎的才学气度,却有一把子力气,总能派上用场。”   一把子力气?   高岵差点揪掉下巴上的长须,周氏的眉毛当场立了起来。   “这是女郎该说的话吗?”   “阿父,阿母,方才那人说了,殿下留了两只虎崽性命,召我姊妹到身边,七八成是要养虎。”熊女心思缜密,认真分析道,“好在我和阿妹都不是生手,此番去了,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殿下和使君满意。”   “养虎?”高岵仔细想想,倒真像这么回事。   “还有,殿下要给我和阿妹授官,多半是看在阿父和族中叔伯兄长。”熊女继续道,“只要阿父在使君帐下有一席之地,阿母同女儿必将无忧。”   常年生活在战乱之中,懦弱和愚笨被视为和死亡挂钩。   熊女和虎女年纪不大,见过的生死惨事却不少。被氐人抓去,关在羊群中足足半月,更让她们彻底明白,不够坚强、遇事只会哭,下场绝不会好。   哪怕哭出花来,照样引不来任何怜悯,只能给贼寇增添乐趣,让他们以为汉家女子软弱,可以随意欺凌。   想要活下去,必须学会坚强。遇上豺狼,就要学会拿起刀剑!   关乎性命的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提起北地的遭遇,一家人陷入沉默。直到族人来找,言是桓容又遣人送来粟米熏肉,方才回过神来。   “粟米?”   “熏肉?”   “对!”来叫人的汉子正当而立之年,膀大腰圆,满脸的络腮胡,一身的腱子肉。短袍撑得鼓鼓囊囊,露出的半截手臂活似岩石一般。   “足足一车粟米,够咱们吃上半个月。还有大条的熏肉,我见过,城内能卖上这个价!”汉子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   “来送粮的钱司马好心,见村里孩子多,当场取出一袋糖分了下去。”   汉子顿了顿,抓抓脑袋,咧嘴道:“见孩子们喜欢,钱司马又命人回车队取,让我交给伯父。言此物在市上价高,州兵每季却能分得半袋,算在饷银之内。”   “糖?”   接过汉子递来的布袋,高岵掂了掂分量,不禁面露诧异。三两下解开系绳,看到袋中晶莹的颗粒,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东西他见过,氐人贵族视之如宝。说是盐渎出产,滋味甘甜,数量稀少,如今价比黄金。   “你方才说军饷里有这个?”高岵不敢相信。   “对!”汉子憨厚的笑了,“我想着阿妹喜食蜂蜜,定也喜欢这白糖。待投身军中,发下的糖都给阿妹!”   汉子和高岵是本家,与妻子成亲多年,膝下始终没有一儿半女。就辈分而言,他与熊女虎女是平辈,需以兄妹相称。但因年龄关系,几乎将两人当做女儿照顾。   “多谢阿兄!”   姊妹俩没有客气,分别捻起一颗糖粒送入嘴里。甘甜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咯吱咯吱咬两下,更是惊讶得瞪大双眼。   “如何,我没说错吧?”汉子笑得愈发憨厚。   熊女和虎女频频点头,盯着高岵手里的布袋,双眼发亮。   周氏询问村中安排,知晓妇人们已开始忙碌,不顾两个女儿噘嘴,一手一个拉回去帮忙。   高岵站在原地,想着南来后的种种,再思今日一面,不禁叹道:“桓使君胸怀大志,我等偏干抵达幽州,投入使君帐下,实是先祖庇佑!”   “伯父此言何意?”汉子奇怪道。   “何意?”高岵将糖袋系好,笑道,“现在不好多言,待到了盱眙,我再同你细说。回去叮嘱几个还不服气的,桓使君乃是潜龙,不会拘于一州之地。我等投身州兵,不愁没有仗打。输给自己人不算什么,和外敌厮杀才能见真章!”   刹那间,汉子脸上闪过震惊之色,顿觉喉咙发紧。   “伯父……”   “你要牢牢记住,进入军营之后莫要偷奸耍滑。我等立誓为桓使君效死,就要说到做到,不能坠了祖先名声。还有,”高岵话锋一转,道,“往盱眙去之前,给你张伯父送一封书信,看他是否有意同往。”   “诺!”   村中一片忙碌时,车队经过短暂休整,继续启程。   桓容策马在前,归心似箭。   不料想,行出不到五里,就被南康公主唤到车边。   见亲娘面露忧色,桓容心里咯噔一声,忙问出了何事。知晓是两只小虎崽没饭吃,正饿得嗷嗷直叫,不免当场无语。   “阿麦熬了肉汤,两只都不肯吃。”南康公主捧起虎崽,眉心轻蹙。   “阿母莫急,此处距村中不远,我让人回去问问。”   亲娘难得对两只幼虎上心,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反省自己考虑不周,桓使君敲敲马鞭,命私兵立刻回村,仔细打听清楚,这两只虎崽平日都吃什么。   “如有产奶的牲畜,可予铜钱绢布市换。”   “诺!”   私兵跃身上马,转眼飞驰而去。   车队减慢行速,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私兵从原路驰回,马背上驮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   “使君,仆返回村中道明情况,高队主言村中并无牲畜,之前猎杀一个狼群,恰好有一只产崽的母狼。”   私兵一边说,一边将布袋从马背解下。不是他回去得快,这只狼已被扒皮下锅。   按照熊女和虎女的说法,之前要给虎崽喂奶,这才留它一条性命。如今没了用处,自然要下锅吃肉。   爱护动物?   不好意思,现在是东晋,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和狼群都是不共戴天仇家,见到必要战上一场。   胡人是为保护畜群,多数汉人百姓则是为了保命。   “袋中是狼?”   “是。”私兵压住乱动的袋子,解开袋口,露出一只带着杂毛的灰狼头。   狼嘴被布条捆紧,四肢也被绑住,双眼充斥凶光,很有些吓人。桓容半点不怀疑,一旦绳子解开,它必要跃起伤人。   “腾出一辆大车。”桓容吩咐道。   这样的凶物自然不能靠近亲娘。路上没有办法,等到了盱眙,设法寻一头母羊或是母犬,不愁虎崽没有饭吃。   知晓情况,南康公主将虎崽放入竹篮,交给阿麦带去喂奶。   大车腾空,铺着一层稻草。母狼被捆在车里,兀自挣扎不休,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咆。   阿麦上车之前,钱实拦了一下,皱眉道:“此物危险,不若我来?”   “无妨。”阿麦笑了笑,朝身边的婢仆示意。后者率先等车,用绢帕盖住狼头。   不过两息,挣扎不休的母狼安静下来,四肢摊开,哪里还有半点凶相。虎崽被放到狼腹下,小爪子踩了几下,咬住乳头,终于不再叫个不停。   车队继续前行,距盱眙城三十里,苍鹰从北返还,在半空鸣叫两声,飞落到桓容高举的手臂。   “你可是越来越重了。”   桓容嘶了一声,将苍鹰移至马鞍,取下垫在胳膊上的狼皮,熟练的揉了揉手腕。   “噍——”   “甭委屈,看看你这个头,还敢说不重?”   “噍——”   “拿屁股对着我也没用。”   双方早就混熟,不担心苍鹰转头咬人,桓容笑着抚过鹰羽,取下绑在鹰腿上的竹管。   比起之前,这封信很短,内容却是石破惊天。   从头至尾看过两遍,桓容下意识磨着后槽牙,思量回到盱眙后该怎么办。   前脚刚来书信,后脚就已启程。按照信中所言,秦璟一行早在路上,此时说不定已抵达盱眙。   想起亲娘的态度,桓容顿感无奈。捡漏的喜悦瞬间消散,仿佛一块大石当头砸下,砸得他耳鸣眼花。   奈何人已经来了,又是带着生意上门,总不能随意撵回去。   桓使君叹息一声,下意识攥紧马鞭。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咸安元年,八月   秦璟一行抵达盱眙。   与上次来相比,城中又有不小变化。   东城多出两座篱门,并凿开水路,引溪水入渠。   不时能见到士族车驾出入篱门,车上的郎君少穿大衫,多仿效桓容穿着长袍深衣,腰间佩剑。间或有几人面上傅粉,城中人即会知道,必定是“新来的”。   城中吴姓接连投于桓刺使,凡有德才者,陆续选拔为郡县官员。少数表现出色,更提拔至州治所,无限接近“权力中枢”。   因朱氏谋逆之事,桓容展示强硬手腕,权柄日盛。大棒之后又给甜枣,不吝惜派发“红包”,州内士族得到好处,陆续向他靠拢。   无论脖子多硬,架不住族中之意,到头来都只能放下身段,识趣的向桓使君投诚,唯使君马首是瞻。   士庶天壤之别,科举考试尚无条件。短时间内,考试选官也无法推广。   桓容左思右想,最终让出半步,在士族中选官不是问题,如何甄选必须按他的意思来!   没事就饮酒作乐、寒食散不离身的,自去寻仙问道,桓使君绝不会轻易叨扰;有才学能力又肯办实事的,无论吴姓侨姓,一概都能得到重用。   真论起来,没有谁想被视做“废物”。   吴姓被压制太久,也被边缘化太久,如今遇上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   不用桓容说得太明白,各家内部就会开始筛选,势必要选出最好的子弟,千方百计在桓使君身边站稳,进而为家族争取更高的地位。   士族家主都是精明之人,或多或少都能看出桓容和晋室吃不到一个锅里,同建康士族也未必穿一条裤子。   桓容释放善意时,城内豪强门阀凑到一处商量,是否该投靠年轻的刺使,如果决心投靠,该打出几张底牌。   如果说之前尚有疑虑,仅怀揣三分诚意,桓容提前加冠、受封郡公的消息传来,各家的诚意立刻暴涨至五分乃至七八分。   “十分”不可能。   之前的孙氏天子和元帝司马睿都没有这份待遇。   但是,只要有这七八分,足够促使各家展现实力,将幽州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挡住外人窥伺的视线。   比起东城,西城的变化更大。   此处是坊市所在,每日都有长队排在坊门前,等候领取市货和交税的凭证。   队伍中既有胡商也有汉人。   从口音推断,氐、羌不少,西域胡更多。汉人的商队多来自江州、荆州和益州,瞅准幽州的商机,陆续赶来碰一碰运气。   结果证明,只要货物实在,不是粗制滥造,做生意也不缺斤短两,赚到的利润绝对不少。   队伍中不乏会稽等地的豪商。   普通货物他们看不上眼,入城盯准白糖,出手就是千万贯,交税更是眼都不眨一下。   起初见到这些“壕”,城内百姓还惊奇一下。日子长了,再见到用车拉钱的,都是啧啧两声。要问原因,则会换来奇怪一瞥。   “新来的吧?”   “哎!”   “几车铜钱绢布算什么,用车拉金子都不少见。”   问话的部曲愣在当场,用车拉金子?   “以为我骗你?”说话的汉子撇撇嘴,“话说多没用,你若有空闲,可去坊市前等着,自然能开开眼界。”   话落,并不和打探的部曲多言,扛起新打的农具,赶去同族人汇合。一边走一边和同行的少年说道:“秋收之后抓紧再种一茬粮食,顺便再开两亩荒地。咱家没有耕牛,可以用新收取的粟米从里中租用。我估算着,等到后年就能给你定个妇人。要是勤快点,农闲时去打短工,明年……”   汉子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听不分明。   打探的部曲折返,将实情禀报秦璟和秦玒。   秦璟早有准备,并不如何稀奇。秦玒瞪大双眼,看着不远处的坊门,满脸不可置信。   “幽州竟富饶至此?”   “你可记得那批耕牛和数月前出现的白糖?”秦璟不答反问。   “记得。”秦玒诧异道,“白糖我知是幽州出产,耕牛难道不是?”   “一州之地,如何能有这么多耕牛?”秦璟摇摇头,低声道,“据我所知,那些耕牛皆市自高句丽。”   “他和慕容鲜卑做生意?!”秦玒瞪眼。   “是又如何?”秦璟按下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嵘,我与容弟相交日久,知其绝非池中物。此次来幽州,你当多看少言,仔细思量,必会大有所得。”   大有所得?   秦玒抿直嘴唇,按住断臂。   秦璟收回手,见状皱眉,忽然又捶他一拳。   “阿兄?”   “断臂又如何?我早与你说过,手断了,脑子没丢,该担负的责任必须要担!”   秦玒咧咧嘴,消沉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阿兄,我想入坊市看看。”   “也好。”秦璟方才派人打听过,桓容尚未回城。苍鹰也没带回消息,估计队伍仍在路上。与其在客栈中枯等,不如到坊市中走走。   吩咐部曲散入人群,兄弟俩跟上入坊的百姓。   商人入坊需领凭证,普通百姓则无必要。   守门的州兵扫过两人,见其腰佩长剑,又是操北方口音,神情微肃。叮嘱巡逻的甲士几句,其后依旧放行,并未加以阻拦。   想在坊中闹事,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不提巡逻的州兵,单是坊市内的商人,走南闯北,十个里有九个不好惹。   日前有不开眼的想生事,不等州兵赶到,一家饼铺的掌柜抄起擀面杖,几下就给敲昏。周围几家店主撸起袖子,围起来就是一顿圈踹,好悬没把人当场踹死。   事后,城内百姓闻知消息,更是聚集到路边,石子短棍一起扔,彻底让闹事的人知道,幽州百姓不好惹,盱眙城内更是卧虎藏龙。   “恶少年?”揍人的饼铺掌柜握紧拳头,哐当一声砸上面板,“先问问某家的拳头!”   秦璟兄弟走进坊市,耳边尽是叫卖声。靠近市卖粮食和熟食的街巷,人群更显拥挤,接踵摩肩,挥汗如雨,热闹得超出想象。   “阿兄,那里!”   艰难的挤出人群,秦玒走到一栋二层建筑前,迈过大敞的木门,看到墙上挤挤挨挨的木牌,当场发出惊叹之声。   “这是……市货之价?”   四周的商人看向他,善意的笑了笑。   得,看样子又是新来的。   想当初,谁没有这样一遭。   正惊讶时,有两名文吏从侧门行来,取下几块木牌,涂改过上面的数字,重新挂好。   “嘶——”有商人倒吸一口凉气,“蚕丝又涨了?”   “如此一来,绢布也得涨。”   “有何关系,价钱再高,运到北地也不愁市卖。”   “粮价略有浮动,盐价和糖价未变,或能多买些……”   秦璟兄弟退出来,再看一眼门内,神情都有些复杂。   “此次回去后,应当禀报阿父,西河既为都城,或能仿效此地。”   “到时再说吧。”   “阿兄?”   “盱眙能够如此,盖因天时地利。原样挪到西河未必能有多大成效。倒是洛州胡商渐多,或许能试上一试。”   “洛州?”秦玒皱眉,“阿兄,自你驻军彭城,大兄便有意接手洛州。”   秦璟没说话,仅是笑了笑,拍拍秦玒的肩膀,道:“总之是在阿父辖下,谁掌管又有何关系。”   没关系?   秦玒冷哼一声。   “行了,别多想,你不是一直惦记幽州的熏肉,前边就有食铺……”   秦氏兄弟进入坊市不久,建康来的车队终于抵达外城。   进城之前,李夫人推开车窗,眺望巍峨的城墙,目及城门前蜿蜒的长队,不禁笑道:“阿姊你看,这样高的城墙,建康也未必及得上。”   顺着李夫人所指方向看去,南康公主也不禁笑了。   “难为瓜儿。”   桓容行在队伍前,压根不晓得自己被亲娘和阿姨表扬。   此时此刻,他正满心纠结,到底该不该给秦璟送信,让他暂时避开点,不要找上刺使府,以免惹得亲娘气不顺,事情不好收场。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过府   盱眙南城为州治所和州兵大营所在。除刺使府及治所官衙,建筑整齐划一,同其他三城迥然不同。   马车穿过城门,行过有州兵把守的走廊,又过一道方形石门,视线豁然开朗。   门后直连一条笔直的宽道,至少可容四马并行。道上铺有碎石和石条,像是被石磨碾过,格外平整牢固。   车轮压过路面,仅闻轮轴咯吱作响,并无土路上的颠簸之感,更无任何扬尘。   道路两旁开有明渠,有水流潺潺而过。   相聚沟渠十步远,则是成排砖泥和青石建造的房屋。院墙屋顶相类,俯瞰成数条直线,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建筑之间的区别。   “此路可比建康御道。”南康公主推开车窗,看向道路两边,叹道,“可惜没有栽种槐、柳。”   李夫人拉了一下南康公主的前臂,指向道路西侧,道:“阿姊看那里。”   顺她所指方向,南康公主看到一片围墙,墙身绵延数米,墙头高达十余尺,似摩天碍日。   “墙上有旗,应为州兵所在。”李夫人慢声道,“成汉都城亦有军营,我少时调皮,随兄长去看过。营外建有高墙木栏,与此处大同小异。”   “军营?”思量片刻,南康公主不觉展眉。   如果州兵驻扎南城,如此布局倒不奇怪,反而相当合理。   道路拓宽,两侧不载槐柳,是避免遮挡视线。   房屋整齐划一,屋顶平齐,屋门朝向一侧,既方便管理,又可成障眼之法。外人潜入南城,别说刺探情报,想弄清里巷区别都需一段时间。   “未知是哪位大匠的手笔。”南康公主收回视线,笑道,“若论布局严整,建康犹有不及。”   说话间,马车穿过两条长街,转过弯,行过一座石桥,终于见到刺使府的大门。   荀宥和钟琳提前接到消息,暂时抛开手中政务,和治所文吏及军中将官赶往府前迎候。   论理,作为下属官员,本应到城外出迎。但有几次被围堵的经历,桓容三令五申不许出城,谁出城罚谁,全年休沐取消!   于是乎,众人只能商量好,一起到刺使府等人。   远远见到马车出现,桓使君策马在前,众人立刻打起精神,文吏拱手,武将抱拳,礼迎刺使归来。   “免礼。”   桓容翻身下马,快行两步扶起荀宥和钟琳,看到两人身后的生面孔,不禁诧异挑眉。   “使君,此人姓徐名川字孟海,出身颍川徐氏,颇有干才,尤擅术数,现在城内市价所担任小史。”   说起徐川的职场经历,仅能用“修罗场”来形容。   表现之心过于急切,被荀宥等人怀疑,几次升职的机会均告落空。屡经艰难考验,方才消去身上的疑点,又遇上州内吴姓士族选送人才,竞争瞬间增大百倍。   能在市价所任职,成功记入治所官员“正册”,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不差多少。至今没有反社会,全赖强大的心理和祖训教导。   好在荀宥钟琳知人善用,见其表现突出,完全能一个当三个用,立即大表赞赏,更将他介绍给桓容,算是在使君面前露回脸,好方便日后压榨……咳,重用。   众人迎到桓容,又拜见过南康公主,并未在府前多留,很快各自散去。   文吏返回值房,继续处理堆成山的公文。   武将折回军营,想起典魁许超漏出的口风,无不抓紧操练,以防被后来者追上乃至压过一头。尤其是魏起马良等人,背后似有黑云,仿佛两头被挑衅的凶兽。   能练兵?   好,那就比比看吧!   营中甲士叫苦不迭,不明白队主抽什么凤。直到知晓内情,明白有新人即将发起挑战,立刻要紧牙关,嗷嗷叫着奔向演武场。   如有不知内情的百姓路过,必定会心生怀疑:营内发生何事,为何会有狼嚎声?   刺使府内,婢仆整理出院落,请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暂歇。   桓容本想让出正室,却被南康公主阻止。   “瓜儿,此地不是建康。“   “可是,阿母……”   “你孝顺,我知道。”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中途又落了回去。   “你已是加冠的郎君,再非我膝下稚子,可为一家一姓之主。类似之前的话不要再说,省得让人笑话。”   “诺。”桓容颔首应诺。   “对了,袁真的嫡孙不是在府内?也该请来让我见见。”   “此刻怕是不行。”桓容故意卖个关子。   “为何?”   “城内建有学院,每日辰时开申时闭。现下刚过未时中,袁峰还在学中,阿母自然见不到。”   “学院?”南康公主面露诧异,“如我没有记错,此子不过垂髫之年,如何能进学院?”   “阿母,盱眙学院同他处不同。”桓容解释道,“无论垂髫少年均可入内学习。”   “这是什么章程?”南康公主皱眉,“岂不是要乱成一团?”   桓容摇摇头,“书院有课程之别,入学之人多按年龄划分,讲学会根据学生的能力,内容不会超出太多,以免跟不上,浪费时间不说,甚至可能厌学。”   “授课不同?”   “对。”桓容转过身,让阿黍取来几本书册,上面详细记录着书院的各项规定,由荀宥钟琳和贾秉共同制定,盐渎的石劭闻听消息,特地送来书信,提出不少有用的意见。   “阿母请看,这一册即为童子所学。”   南康公主翻开书册,认真看过几页,赞同的点了点头。   “袁氏子习此课程?”   “不是。”桓容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牙酸,“他同年长的学生一起,研习法家之学。”   南康公主动作一顿,诧异的看向桓容,“你说什么?”   “阿母见过就会明白。”桓容苦笑道,“此子年少聪慧,不可以常理推断。未到总角之年,已能背诵诗经,并能读懂春秋。坚持要学法家,劝都劝不住。”   讲道理讲不过六岁的孩子,桓使君痛心疾首。   这词不对?   他乐意,管得着吗?!   南康公主愕然片刻,和李夫人互相看看,同时笑出声音。   “阿母?”桓容被笑得满头雾水。   眼下是什么情况?   “如你所言,这孩子倒真有趣。”南康公主笑道,“待他放学归来,我必要见上一见。”   桓容咬了下腮帮,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告辞离开内室,回头看一眼房门,是他想多了吧?   与此同时,秦璟秦玒离开坊市,正打算返回客栈。   秦玒一边走一边感叹,盱眙坊市不同凡响,好东西实在太多,单是食谱就不下二、三十间。除了寻常的蒸饼胡饼,还有各种包子花卷面汤点心,馅料多样,汤味格外鲜美。   想起名为“肉燕”的吃食,秦玒不禁咂咂嘴。   北边可没这么多花样。   拿西河的厨夫来说,手艺的确不错,奈何性情古板,从没想着创新,每日膳食不变,除了炙就是煮。之前不觉什么,如今出现对比,秦玒当真很想叹气。   “阿兄,依你看,能不能想法挖走几个厨夫?”   秦璟不言。   “不行?”   秦璟继续不言。   “行不行倒是给句话?”   秦璟默默转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兄弟并不如想象中的靠谱。   刚离坊市不久,两人忽闻悠扬的钟声。   路边行人纷纷驻足,更有临街的房舍屋门大开,房主疾步走出,满脸都是期盼。   “盱眙有道观?”   秦玒诧异抬头看一眼天色,心中不解更深。有道观也不该这时候敲钟,而且响数不太对,很有几分怪异。   正不解时,道旁的人群愈显兴奋。   顺众人视线望去,十余名身穿青衣的童子和少年快步走来。   有人背着书箱,有人抱着竹简,还有人背着扁长的木盒或是抓着木质的刀剑。更有几名少年扛着农具,合力抬着一只新制的木犁。   “回来了!”   “今日学院季考,未知成绩如何。”   “看样子,技学课的成绩应该不错……”   众人议论纷纷,待童子和少年走近,立刻有数名男子迎上前,有穿着草履的农人,也有身着粗布袍的商人,间或有赶着牛车的健仆,问话和表情出奇的一致。   “阿子回来了!”   “今日成绩如何?”   “木犁可是你制?”   “可作出文章?”   “工具都带回来了?”   童子少年们被拦住,有人露出笑容,也有人苦着脸。显然季考分数已出,成绩有好有坏,总体来看仍是好的居多。   一波学童过去,很快又是一波。   无论童子还是少年,都是身着青袍,脚踩布靴,见到家人先行礼,初见者定会惊异。   秦璟上次来盱眙,书院尚在建设,仅有数名启蒙学童。现如今,学内分成四院,蒙院、书院、五院和技学所,可满足各阶层不同的需要。   想读书识字?   没问题!   想学习算账?   也没问题!   想习武艺?   可以!只要能吃得苦,三年学下来,不保证抡起磨盘所向披靡,一对三不成问题。   起初,入学的都是寒门子弟,并以流民和村民居多。学院不收学费,更提供两季衣袍,每日一餐膳食,对各家来说无异是天大的好事。   随书院的名声传出,知晓有贤者在内讲学,方有士族郎君前来听课。不过,固有的观念很难改变,士族和寒门泾渭分明,前者更像是旁听生,如非必要,几乎不在书院久留。   “不求阿子立名显达,只盼能有一技之长,今后能养活一家,不会如阿父一般四处流落,就是对得起祖先,也对得起使君这片仁心。”这是循循善诱。   “使君仁厚,行此善政,如你敢三心两意,不认真学习,信不信老子抽得你屁股开花?”此乃虎爸虎妈。   百姓感念桓使君大恩,不是治所几次下令,桓容的祠像定会遍布州内,被众人供香膜拜。   归根结底,桓容屡行善政,州内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自然而然会生出感恩之心。纵然没有刻意宣扬,桓容的善名也是一日高过一日,成为民心所向。   乱世之中,“安稳”弥足珍贵。   尤其对从北地逃来的流民而言,体会过幽州的生活,绝不愿回到以往。   之前在坊内寻衅滋事的恶少年就是铁证。   敢到坊市内勒索,能尝到的只有拳头!敢犯边境,意图对桓使君不利,幽州百姓都将拿起刀剑,和来犯的贼寇拼命!   此时此刻,秦璟站在路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兄?”   “回客栈吧。”秦璟攥紧手指,重又松开,沉声道,“桓氏将起,却非应在桓元子身上,而是他的儿子。”   秦玒沉默了。   视线扫过街上百姓,听着热闹的人声,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涩意。   正愣神时,几名青衣童子经过,乌发束在耳边,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和北地的孩童截然不同。   童子后追着一名少年,想是前者的兄长,发上束着葛巾,人略显消瘦,腰背却挺得笔直。遇上迎面走过的胡人,哪怕对方满脸横肉,照样眼也不眨。   反倒是胡人略微侧身,主动让开道路。   “阿兄,何必前往刺使府?”秦玒正色道,“我很想当面见一见这位桓使君。”   秦璟正要开口,忽见部曲穿过人群,行到兄弟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果真?”   部曲点点头,道:“守在城外的回报,的确有南来的车队入城。走的是南城门。从车队规模来看,应是桓刺使一行无疑。”   想到建康传出的消息,秦璟眸光微闪。   “立刻回客栈,明日往刺使府拜会。”   “诺!”   当夜,秦玒想起白日见闻,一时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睡不着。翌日清晨,挂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门,连打两个哈欠,被秦璟看个正着。   “阿兄……”不好意思的抓抓头,秦玒脸色微红。   “没睡好?”   “睡不着。”   “是吗?”秦璟没有深究,“用过早膳就去南城。”   “好!”   兄弟俩都是身高腿长,穿着玄色深衣,腰间紧束玉带,发以葛巾束起,凤骨龙姿,历落嵚崎。并行走出客栈,杀伤力非同一般。   有小娘子结伴经过,见到秦氏兄弟,纷纷停住脚步,取下发上木钗掷向马车。   部曲事先得命,立刻绷紧表情,凶狠的目光四下一扫。   结果却好,非但没有吓住小娘子,反而引来几声欢呼:“阿姊,盱眙城果真非同一般,如此雄壮的汉子……唔,阿姊,你捂我嘴作甚?”   好在时间尚早,客栈门前行人不多,部曲扬起长鞭,犍牛迈开前蹄,嗒嗒走上青石路,直向南城而去。   没有郎君可赏,小娘子们陆续散去。   剩下一对姊妹,长相衣着一模一样,正是奉高岵之命,提前赶来盱眙的熊女和虎女。   “阿姊,我打听清楚了,刺使府在南城。这个时候篱门已开,咱们快些去,应该能在巳时前找到。”   “恩。”熊女系紧包裹,按上腰间佩刀,正色道,“咱们这次来是侍奉长公主殿下,你的性子最好收一收,莫要惹出事来。”   “阿姊放心。”虎女笑道,“我可不想再挨阿母的棍子。”   熊女觑她一眼,摇头叹息,希望如此吧。   刺使府内,桓容用过早膳,闻府外有人拜访,知晓来人姓秦,顿时脸色一变,差点握不住竹简。   坏菜了!   昨天太忙,竟然忘记给秦兄送信。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   “请到客室。”   斟酌片刻,桓容唤来婢仆,令其前往禀报南康公主。   人来的消息绝对瞒不过亲娘,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摆上台面。若是亲娘亲气不顺,总能想到办法应对的……吧?   桓使君站起身,整了整长袍,确定没有不妥,心事重重走向客室。   得婢仆禀报,南康公主挑起眉尾,李夫人则是长睫低垂,笑得意味不明。   袁峰正坐在南康公主对面,听到秦璟兄弟过府,立刻小脸紧绷。   “殿下,那人心思诡谲,不是好人!”   “哦?”南康公主看向袁峰,分明是个稚子,言行举止却要仿效成人,一举一动规规矩矩,实在招人喜欢。   袁峰认真道:“我在大父身边时,听大父讲过汉时群雄,此人很像大父口中的枭雄。”   袁峰心思缜密,直觉相当准。   发出此言并非鲁莽,亦非孩子心性,而是经过仔细考虑,认为要排除桓容身边的“危险”,必须向南康公主坦诚。   经历过寿春之乱,袁峰虽没长歪,心肠却变得格外坚硬。能让他在乎的人不多,目前为止,除了保母就只有桓容一个。   秦璟被他视为“危险”,为保护阿兄,必要设法清除。   “阿妹以为呢?”南康公主转向李夫人。   李夫人轻摇绢扇,微微笑道:“秦郎君过府拜会,阿姊可亲自看看。时辰不早,小郎君该去书院了。”   “诺!”   袁峰恭声应诺,行礼后退出内室。   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李夫人倾身低语,“阿姊,袁小郎的确聪慧,且心性坚韧,日后必成大器。如今观他品行尚好,慢慢教导,可成郎君助力。至于秦氏郎君,”李夫人话锋一转,微微一笑,“既有盟约,且有市货往来,无妨设宴款待,也好仔细探上一探。”   南康公主点点头,“就照阿妹的意思。”   随即命阿麦下去安排,并遣人往客室,告知设宴一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倒要亲眼看上一看。”   想起冠礼时送来的鸾凤钗,南康公主笑容发冷。李夫人放下绢扇,轻轻揉着公主额际,时而低语几声。   客室中,桓容得婢仆禀报,神情有瞬间的复杂。   秦璟看过新定的契书,正要落下私印,突觉颈后生寒,动作为止一顿。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心迹   熊女和虎女寻到南城,先被整齐的建筑惊了一下。绕过一段远路,问过为军营送粮的商人,方才寻到刺使府。   看到钉头磷磷的大门,虎女紧了紧背上包裹,两步上前叩响辅首。   过了好一会,大门始终未开。   虎女等不及,正要再叩辅首,大门左侧忽然传来人声。一个身穿短袍、头戴葛巾的健仆推开角门,疑惑的看着熊女和虎女,问道:“两位女郎因何叩门?”   “我……”   虎女刚要开口,熊女拦住她,三言两语道明身份,取出阿麦留下的玉珠。   “我姊妹奉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此乃入府信物。”   健仆不敢轻忽,却也不能随意放人入内。   “两位女郎稍等。”   留下这句话,健仆关上角门,匆匆往前院寻人。   不到盏茶时间,找到一名从建康归来的私兵,确认姊妹俩的身份,健仆方才点点头,放两人入府。   “今日府上宴客,殿下未必召见尔等。可先用饭安置,待贵客离去之后,自会有人来召。”   私兵离开后,健仆唤来一名童子,送两人入后厢。   童子刚及舞勺之年,长得唇红齿白。一身蓝色短袍,说话间似带着笑,让人不觉亲近。   “两位阿姊随我来。”   三人穿过前院,踏上拱形石桥。   沿途遇上数名婢仆,仅是扫了姊妹俩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全无半点好奇之色。   “到了。”   停在一座厢室前,童子推开房门,转头笑道:“两位阿姊暂且歇息,我去厨下看看,稍后有热食送来。”   “不用麻烦,我……”   话没说完,两人的肚子同时叫了起来。   熊女脸色发红,虎女表情尴尬。   童子不以为意,行礼之后转身离开,快步行至回廊尽头,转眼不见踪影。   熊女虎女走进房内,绕过木制的立屏风,惊奇的看着室内布局和摆设。   “阿姊,这里有胡床!”   常年同胡人杂居,潜移默化之下,一些生活习惯自然会产生变化。比起蒲团,两人显然更习惯胡床。   熊女放下包裹,坐到胡床上,想到健仆和童子所言,不禁心头发紧。   确如阿父和阿母所言,想要在长公主幕下立身,实非一件容易事。   之前是她想得过于简单,以得长公主看重,必能帮到阿父和兄长。如今来看,不能有任何得意和侥幸,言行也需更加谨慎。   等了片刻,童子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婢仆,手中提着方形食盒。   “让阿姊久等。”   食盒放到桌上,盒盖掀开,蒸饼的热气和羊汤的香味同时涌出。   碗筷摆好,姊妹俩谢过童子,视线不自觉飘向木盒。   这是晋地特有的东西?   在北地时从未见过。   童子笑道:“阿姊莫要奇怪,此物名为食盒,看似简单,实则内有乾坤,可保热食不凉。刚制出不久,仅市于盐渎盱眙几地,建康都未必见得。”   建康都没有?   姊妹俩同时瞪大双眼。   “两位阿姊用过膳食可先歇息。如有他事可唤门外婢仆。”   小童当面叮嘱一番,退出内室,顺手带上房门。   熊女和虎女互相看看,心思都有些复杂。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心一横,拿起碗筷,先吃饱再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来了,自然要有一番作为。”熊女认真道,“不能让族人看轻!”   “对。”虎女点点头,“你我姊妹齐心,没有做不到的事!”   话落,两人各自抓起一只蒸饼,配着羊汤大嚼。一摞蒸饼转眼见底,两人额头沁出薄汗,心情却开朗不少。   将姊妹俩安顿好,童子转身去找阿麦。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她带人清理东厢,一时之间脱不开身。   “阿宽?”一名婢仆提着水桶,看到立在廊檐下的童子,奇怪道,“你不是该在前院?”   “阿姊,是这么回事……”   几句话说明大概,童子问道:“人已经安顿好。”   “我晓得了。”   婢女点点头,让童子稍等,提着木桶走进厢室。不到片刻,回来传达阿麦之言,“人安顿下就好,目下殿下正忙,想是无暇见她们。可留待宴席之后再说。你先回前院。”   “诺!”   童子应诺退下,没有再多言半句。   与此同时,秦璟和桓容商定契约,应下宴席之请。   距开宴尚有一段时间,南康公主派人来请,想在宴前见一见秦氏兄弟。   “殿下是为长辈,我兄弟过府自当拜见。”   秦璟话说得自然,桓容怀揣心事,并未多想。秦玒却转过头,看着行事很不寻常的兄长,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长辈?   这话倒也不错。可怎么就是听着有些不对?   遣退婢仆,桓容亲自在前引路,穿过一条雕刻有山水花鸟的回廊,进入一处栽种橘木的院落。   仲秋时节,枝头花瓣早落,留下一个个青色的果实。   偶有秋风卷过,空气中弥漫一股清香,似有若无,令人不禁脚步微顿,驻足院中,追寻着奇妙的香气,久久不愿离去。   “郎君。”几名婢仆守在门前,见到桓容三人,立刻福身行礼。   “阿母和阿姨都在?”   “是。”   桓容牙酸,突然生出十分不妙的预感。   “郎君?”   “没事。”现在跑肯定来不及,只能走一算一步了。   婢仆入内禀报,片刻后回转。   “殿下请郎君和两位秦郎君进去。”   桓容除下木屐,硬着头皮走进内室。   室内设有立屏风,檀木为框,白玉为扇。玉上雕刻两头猛虎,对面咆哮,做猛扑之势,乍一看相当骇人。   南康公主着绢袄宫裙,头戴蔽髻,攒两枚凤钗。髻后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蕊以彩宝制成,花心处落有金丝缠绕的蝴蝶,蝶翼轻轻颤动,可谓栩栩如生。   李夫人坐在公主殿下右侧,以绢扇遮挡,正低声说着什么。   桓容三人行入内室,看不清屏风后的情形,仅能听到模糊的声音。拱手揖礼之后,分左右落座。   桂月时节,盱眙仍存暖意。   秦氏兄弟却莫名感到一股冷意,似有风霜刀剑袭来,下意识绷紧了神经。   “秦郎君,”南康公主开口,声调没有太大起伏,“我子冠礼之时,秦氏送出厚礼,未曾当面感谢。”   “不敢。”秦璟正身端坐,回道,“仆诚心与容弟相交,容弟行冠礼,送出贺礼聊表心意,实乃理所应当。”   室内寂静片刻,桓容预感到危险,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哦?”南康公主发出一声轻音,带着不容忽视的寒意,“仅是聊表心意?”   “确是如此。”秦璟正色道。   “秦氏同幽州素有往来,自幽州市得盐粮,活北地流民无数。此前战于胡贼,得盐渎武车方才化险为夷。容弟几番相助,于璟情深义厚。璟无以为报,赠礼出于本心,不及容弟三分情谊。”   话说得有理有据,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偏偏桓容听出弦外之音,当场磨着后槽牙,很想扑上去捂住秦璟的嘴,顺便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留两个拳印,当场揍昏最好!   现下是什么情况?   有屏风遮挡,看不到后边的情形,仅从“气氛”推断,亲娘十有八九准备拔剑!   他的确忘不掉某个雨夜,也对秦璟颇有好感,但两人立场不同,恐怕早晚会站在对立面。   这种好感不合时宜,更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他想过多种可能,也曾暗中惋惜,想来想去都是死路。不料秦璟神来一笔,先送鸾凤钗,又在亲娘跟前说出这番话,脑袋被门夹了吗?   想没想过后果?   打算被戳成筛子不成?!   意外的,宝剑出鞘、血溅三尺的情景没有出现。   南康公主声音仅是冷哼一声:“秦郎君今日之言,他日莫要忘掉才好。”   桓容愣在当场,不可置信的看向屏风。   亲娘这是闹哪出?   透过玉上的孔隙,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南康公主勾起嘴角,向李夫人点点头。后者微微一笑,无声说道:“早已准备好,阿姊放心。”   宴席将开,南康公主并未多留三人。   桓容满腹心事而来,又满腹心事而去。   秦璟表情不变,心思难测。   秦玒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看着秦璟的眼神越来越奇怪,总觉得到幽州之后,阿兄的种种行为很不正常,是否该给西河送信,报于阿母和阿姨知晓?   经过廊下时,秦璟忽然开口:“容弟。”   桓容沉浸在思绪里,压根没留意秦璟,依旧紧锁眉心,闷头向前走。   秦璟无奈,伸手扣住桓容前臂。   恰逢一阵秋风吹过,卷起两人宽大的袖摆。桓容踉跄一下,猝然撞进漆黑的眼底,竟有瞬间的失神。   “容弟,我有话同你说。”   桓容摇摇头,只觉胸腔发闷,心跳的飞快。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秦兄,有些话不该出口,也不能出口。”   低头看看握在腕上的大手,压下嘴里突起的苦味,桓容略显僵硬的笑道:“之前秦兄有言,喜盐渎美酒,欲将一醉。今日正好,府内存有二十余坛美酒,我与秦兄共饮!”   说话间,桓容再次动了动手臂,嘴角弯起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秦璟松开手,单臂附在背后,手指一点点攥紧,似要抓住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   “容弟,大丈夫言出必行!”   “秦兄放心。”桓容笑着点头,凝滞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刚才的一幕仿佛都是错觉。   三人行出院落,迎面遇上一名文吏。   “使君,姑孰有变!”   文吏低语几声,桓容神情微变,命婢仆继续为二人引路,旋即告罪一声,掉头赶往前院。   回到客厢,房门关上,秦玒几番欲言又止。直到引来秦璟注意,方才犹豫道:“阿兄,你与桓刺使……”   “什么?”   “就是,”秦玒抓抓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是,那个,总觉得不太对。”   “哪里不对?”秦璟挑眉。   秦玒闹了个大红脸,仔细想想,或许是他想多,事情不是那样。   不想秦璟突然开口:“我心悦于他。”   他就说嘛,心悦……啥?!   秦玒当场瞠目,秦璟垂下长睫,悠然端起茶汤,送到唇边饮了一口。动作优雅,气度不凡,浑不似战场拼杀的勇将。   “阿兄,是我听错了?”秦玒咽了口口水。   说笑吧?   一定是在说笑!   “并未。”秦璟打破他的幻想,更重重砸下一锤,“我心悦容弟,日已许久。”   “阿父和阿母知道吗?”   “阿父面前我已说过。阿母,有鸾凤钗添为贺礼,想必能猜出几分。”   “鸾凤钗?”震惊实在太大,秦玒反应不及,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对。”秦璟点头。   “以结两姓之好,大兄和二兄定亲前送出的那个?”   “没错。”   “……”   秦玒哑然无语,转头看看光滑的墙面,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该找个准确的位置,一头撞上去了事。   不过,阿父面前说过?   “阿兄,你是什么时候说的?”   “几月前。”见秦玒满面疑惑,秦璟放下漆盏,好心的补充一句,“在河东郡。”   “河东郡?”秦玒脑中灵光一闪,“和氐贼交战那次?”   “然。”   “大兄和二兄是否晓得?”秦玒迟疑道。   “话是当面说的。”至于信与不信,是不是会得出另外的结论,就不是他能控制。从结果来看,大兄二兄暂且不论,大君九成得出不同答案。   看着秦璟,秦玒脑子里迅速闪过几幅画面,顿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河东郡交给二兄驻守,大兄话也没说半句。也难怪大君回到西河不久,逮住一件小事就对阴氏下刀。   更不用说阿母清理后宅,手段干脆利落,无论大君还是几个兄长身边,再不见阴氏女的影子,连姻亲家族的女郎都没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貌似全无联系,背后实有绳索牵引,线头就握在四兄手上!   “阿兄,”秦玒艰难道,“你是故意的吧?”   “阿弟所指何事?我不甚明了。”秦璟满面无辜。   “……当我没说。”   秦璟不想承认,秦玒再追究也没用。   “阿兄,看在阿母和阿姨的份上,务必记得提醒我,以后千万别惹你。”秦玒言辞恳切,就差扑上去抓住秦璟的手,恳请他当场许下誓言。   四兄心有七窍,手黑得令人发指。   大兄不钻牛角尖则罢,一旦钻了牛角尖,绝对是自己往墙上撞。   “阿嵘,我早说过,没有与大兄相争之心。”   秦璟按住秦玒的肩膀,沉声道:“胡贼未平,中原未能一统,如果家族内部生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阿父虽然称王,终究尚未……”   余下的半句含在嘴里,并没有出口。   秦玒瞳孔微锁,反手扣住秦璟的手腕,五指用力。   “阿兄,我明白。”   “明白就好。”秦璟松了口气,正要收回手,不想秦玒迟迟不动,“阿弟?”   “阿兄既知如此,可曾想过桓刺使乃遗晋官员,其母是晋室长公主!今日短暂结盟,只因强敌在侧,彼此尚可互利。他日北方平定,胡贼尽逐,阿父必要和晋室争个高下。届时,阿兄如何自处?”   “晋室?”秦璟忽然笑了,“阿弟未曾到过建康,如若去过,必定不会有此结论。”   “什么?”   “他日挥兵南下,阵前横刀立马,与我等决一雌雄之人未必会姓司马。”   “桓元子?”   秦璟摇摇头,仅以口型道:“桓容。”   “怎么可能?!”秦玒吃惊不小。   “为何不可能?”   “这也太……”太什么?   话说到半句,秦玒突然顿住,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有晋室血脉,亲母是晋室长公主!”   “那又如何?”秦璟眺望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如果其母仍在建康,我尚无法断定。现下则不然。”   从南康公主离开建康之事就能看出,桓容和晋室终归不是一条路。   “真到那日,彼此再见,必将是刀兵相见。”   秦璟苦笑一声,看向秦玒,沉声道:“我只想肆意一回,为自己活上一次。纵然不得神仙怜悯,醒来烟消云散,亦可安慰平生,终有美梦一场。”   “阿兄的心意,桓刺使知道吗?”   “知与不知全在其心。纵不知不为,我自随心,又有何妨?”   秦璟闭上双眼,似陷入回忆之中,手指轻敲桌面,口中诵出古老的词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阿兄?”   “乱世之中,繁华不过转眼云烟。肆意纵情一回,你我终将马革裹尸,踏上祖先之路。”   贼寇不除,华夏不复,何以家为?   秦玒用力握拳,深吸一口气,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和秦璟一起唱着秦风,追忆几百年前,先祖驰骋沙场,扫除六合,遥想秦汉之时,雄兵横扫寰宇,海内臣服的盛况。   乱世无情,人却有情。   肆意而为,追寻的未必是欢悦,仅为不留遗憾。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桓容站在门前,手举起又放下。脑中似一团乱麻,复杂的情绪无法诉之于口,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静立片刻,桓容转身离去。   腰背挺直,长袖翻飞。   嗒嗒的木屐声在廊间回响,融在风中,许久未散。 第一百六十八章 醉酒   日头西沉,银月初上,盱眙四面城门关闭,篱门坊门接连落下。   百姓散去,西城市坊恢复宁静。   店家接连收起幌子,挂起窗板,架上门栓。   白日里的喧嚣和热闹尽数消失,空旷的长街陷入黑暗,仅余州兵巡城路过的脚步声。   刺使府内彩灯高挂,酒香和菜香越来越浓,伴着琴瑟之声,在夜色中不断发酵,引人沉醉。   虎女趴在窗前,看向灯火通明的院落,侧耳倾听规律的鼓点,笑道:“阿姊你听,像不像北边的战鼓?你说客人会是什么身份,会不会也是从北边来的?那样的话,桓刺使是不是……”   熊女没说话,几步走到虎女身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打断她未尽之言。   “阿姊?”熊女疑惑转头。   “之前那童子说过,刺使府将设夜宴。”熊女拉着虎女回到榻边,回身合上木床窗,语重心长道,“客人身份如何,你我不晓得,也不该随意猜测。”   “阿姊不好奇?”   “好奇?”熊女突然叹气,用力点了一下虎女的额心,“早前还叮嘱过你,谨言慎行!你答应过我什么?这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全忘在脑后?”   “阿姊,我没忘。”虎女面露窘色,“不过就是好奇。你放心,以后绝不会了。”   “还想有以后?”熊女皱眉。   “阿姊——”虎女拉长声音。   “阿妹,这里是刺使府,你我要侍奉的是长公主,一举一动都需谨慎。临行之前,阿父阿母千叮万嘱,不求你我马上立功,至少不要惹来麻烦。不然的话,阿父和兄长投身州军,恐也将受到牵连。”   “我看桓使君不像这样小气之人。如果这般小肚鸡肠,也不值得阿父投效。”   “闭嘴!”熊女真生气了,“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刚叮嘱你要注意言行,竟连使君都编排上了!”   “哪有?”虎女不服气,但见熊女表情严厉,不禁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反嘴。   “可知道错在哪里?”熊女继续道,“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我会给阿父书信,并向长公主殿下和桓使君请罪,送你回阿母身边!”   虎女慌了。   “阿姊,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真的?”   “真的!我发誓!”   “言出必行,记住!”   “恩。”   虎女用力点头,思量方才言行,不觉冒出一头冷汗。   被胡贼掳去,几度死里逃生,神经始终紧绷。随家人南逃幽州,生活渐趋安定,乍然收到桓使君赏识,有机会入公主幕府为女官,难免有几分飘飘然。   熊女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后怕。   “阿姊,我错了!”虎女认真忏悔,“今后绝不再犯!”   熊女点点头,握住虎女的手,正色道:“阿父常讲祖先之事。你我虽非郎君,仍肩负重任,不能堕了祖先名声。入刺使府是第一步,侍奉长公主殿下,得殿下信任是第二步。此事不易,恐还存有危险。如不能齐心共力,未必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反而会惹来灾祸。”   虎女回握熊女,手指用力,无声许下承诺。   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绝不想再过!   上天慈悲,赐下大好机会,她发誓一定牢牢抓在手中,绝不会行事莽撞,更不会再有今日之举。   姊妹俩互相打气,想到今后的路,心志愈发坚定。   廊檐下,一名身着短袄的婢仆站起身,隔窗看向室内,眸光微闪,继而转过身,无声无息离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婢仆伏身跪在厢室内,复述姊妹俩的对话,一字不差。   南康公主微微颔首。   李夫人笑道:“如此来看,倒是聪明的。”   “今日已晚,明日用过早膳,让她们来见我。”南康公主站起身,双手拢在身前,长袖轻振,金线绣成的花纹流光溢彩,点缀的祥鸟似要振翅而飞。   “诺!”   婢仆恭声应诺,退回廊下。   “阿妹,该去宴上看一看了。”   说话间,南康公主踩上木屐,一步步走向回廊。   李夫人嫣然一笑,柔声应“好”,起身快行两步,裙裾翻飞,似水波流淌。   今日是客宴而非家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便入席,却不妨碍在侧室观察,掌握想知道的一切。   “阿英带人去过酒窖,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李夫人落后南康公主半步,声音如黄莺初鸣,隐隐含着笑意,“只是不晓得,秦郎君酒量如何。”   如何?   南康公主微微掀起嘴角。   “酒量再好,遇上阿妹的手段照样会醉。”   “阿姊莫要拿我取笑。”   李夫人口中“抱怨”,眸底的笑意分毫未减,借长袖遮掩,轻轻握住南康公主的小指,引来对方一瞥,笑容愈发娇艳。   两人穿过一座石桥,走近宴客的厢室。   朦胧的乐声瞬间清晰,两名头戴方山冠的乐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绢布的鼓锤,一下下击打鼓面,动作整齐划一,鼓声震撼人心。   汗水顺着脸颊滑下,乐人仿如未觉,同时跃步而起,鼓重重击落。   咚咚两声,琴瑟笛音先后加入,舞乐进入高潮。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驻足片刻,没有惊动婢仆和乐人,悄声走进左侧厢室,安坐下来,倾听隔壁动静。   “阿姊,这里。”   李夫人移开一盏三足灯,现出可移动的墙板。手指敲了敲,两指宽的木条被移走,透过长方形的空隙,隔壁的一切尽收眼底。   “阿妹怎么晓得?”   “这宅院是朱氏建造,并经相里氏改造。”李夫人轻声道,“阿麦整理厢房时,我特地让阿英四下查看,可惜没有发现。郎君知道后,特地派人来告知有这个地方。”   “哦?”   “这是老规矩。”李夫人倚向南康公主,笑道,“在成汉时,无论宫中还是文武宅邸,宴客的屋舍都会这么建。早年间,有前朝工匠传人流落成汉,自言机关技巧不及相里氏半分。如今来看,实非虚言。”   小巧的挡板同墙壁浑然一体,选取的角度十分刁钻,很难被人发现。   李夫人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似和煦的暖风拂过心田,酥酥麻麻,道不出的美妙。   南康公主扫一眼挡板,拍拍李夫人的手背,没有出言。   酒过三巡,舞乐开始变化。   激昂的鼓声渐消,代之以缠绵琴曲。   数名舞女飞旋而入,乌髻堆云,风鬟雨鬓。彩裙飘飘,柔腕高举,舞动间彩帛飞扬,似有花香萦绕。   酒香、花香、美人香。   烛火摇曳,如梦似幻。   美人妖娆,柳眉娇唇,缠在足踝上的银铃时而清脆,时而发出颤音,愈发引人心动。   秦玒看得目不转睛,只觉耳根发热,胸腔里似燃起一把火。   秦璟当场蹙眉,抬头看向桓容,眼神中带着询问。没有得到“回答”,低头看向羽觞,只觉今日酒水的确醇厚,却有些不对劲。   自己的酒量不差,饮不到十觞,为何有了醉意?   察觉到秦璟的视线,桓容没有马上迎上去,而是下意识避开。转头后又觉得不妥,再开口就显得刻意,干脆当做不知道,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说起来也奇怪。   以他平日酒量,五觞之后既有醉意,现下已过七觞,醉意全无,反而越喝越清醒。   心理作用?   桓容摇摇头。   事情想不明白,只能暂时抛开。如果真有海量,无论原因如何,今后就不用担心醉酒被下套,算是件好事。   一曲结束,舞女没有立刻退出,而是原地飞旋,将彩帛裹在身上。继而福身下拜,得桓容允许,轻盈走入席间,代替婢女执勺舀酒。   “敬道盛情,璟不敢忘,请饮此觞!”   秦璟端起羽觞,邀桓容共饮。   眼角眉梢晕染微红,笑容稍显肆意。气质由冷峻变得狂放洒脱,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   这样的秦璟十分少见。即便是当日表白,也未曾如此。   想起偶然听到的话,桓容咬住腮帮,端起酒觞一饮而尽。酒水入喉绵软,滑入腹中才感辛辣,浓烈之感在腹内蒸腾,不断涌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开始发热。   秦璟接连举觞,黑眸幽深,似两颗黑玛瑙。酒意形于外,笑容愈发惑人。   桓容则截然相反。   一觞觞酒水入口,头脑更加清醒。脸色微微泛红,不是因为醉意,而是被酒水逼出的热气。   “请!”   秦玒坐在秦璟下首,秦氏将领和幽州文武陪坐席间。   彼此之前有过接触,知晓几分对方的底细,推杯把盏,互相劝饮,兴致起来,又开始舞刀弄剑,抡起磨盘。   抡磨盘时,典魁和许超先后爆衫。夏侯硕不甘示弱,一把扯开长袍,现出古铜色的健壮胸肌。   见此情形,桓容一口酒水喷出,猛然间想起阿母和阿姨可能就在隔壁!不由得额头冒汗,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未觉惊慌,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不好再看。   合上木板,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此人心性坚韧超出想象,他日刀兵相向,瓜儿恐非其对手。”   “倒也未必。”李夫人道。   “怎么说?”   “郎君初生体弱,曾有医者言,恐寿数不长。”   提起当年的事,李夫人声音略底,南康公主不禁咬住红唇,眼底微暗。   “然而事无绝对。郎君平安长到外傅,年少往会稽游学,得大儒良才美玉之语。其后舞象出仕,先掌盐渎,后控幽州,如今二十不到,已受封郡公,成一方诸侯。”   李夫人声音轻缓,语意中的坚定却不容忽视。   “换做几年前,阿姊可曾想过今日?”   南康公主摇摇头。   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桓容平安长大。哪怕是个纨绔子,哪怕一事无成,只要平安就好。   奈何世事难遂人心。   那老奴强横施压,逼瓜儿离开建康,几次身临陷阱;宫中多次设陷,士族高门推波助澜,几要害去瓜儿性命!   褚蒜子,桓温,司马昱!   嘴里嚼着三个名字,南康公主面沉似水,怒意盈胸。   “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近,掌心覆上南康公主手背,“我曾同郎君讲过成汉旧事。”   “什么?”   “史书有载,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夫人靠得更近,望入南康公主眼底,“郎君不为凡鸟,而是鲲鹏。御风展翅,必将扶摇九天,翱翔万里!”   “秦氏、晋室、士族高门,无论哪一个都挡不住郎君的脚步。北边胡贼势大,终有被扫清之日。阿姊和妾或许看不到,但我相信,郎君言要终结乱世,复华夏故土,驱四方贼虏,护汉室百姓,必不为虚话!”   “阿妹……”   “阿姊,秦氏父子都为枭雄。如今雄踞北方,必不会满足几州之地。”李夫人加重声音,“他日秦氏同氐人必将决出雌雄。无论谁胜谁败,同晋室终有一战。”   南康公主颔首。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如非没有雄厚实力,兼国内政局复杂,晋室未必没有再次北伐之心。   “郎君羽翼渐丰,帐下不缺智才武将,少的只是经验。”李夫人眸光轻闪,声音更低。   “无论秦氏怀抱何等志向,秦四郎怀揣何种心思,于郎君而言,现下都无需同秦氏翻脸,收拢吴姓、联合侨姓名方为要事。”   “的确。”南康公主眉心微蹙,“只是那鸾凤钗让我提心。”   话到这里,南康公主不免咬牙,不是环境所限,她真会当场拔剑。   “阿姊,年少纵情亦是磨练。”李夫人笑道,“况且,郎君并非没有主见,如能过去这关,心性定能更上层楼。”   在李夫人看来,乱世诸雄并起,桓容地位渐高,遇到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多,不会有任何减少。   秦璟人才出众,如今是盟友,日后可成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爱慕?   年少风流,风花雪月皆为常事,世人评价大可一笑置之。   “阿妹的意思我明白。”南康公主不单明白,甚至想得更深。   “姑孰那边传来消息,那老奴渐渐不妙,桓熙得手,桓伟桓玄虽保得性命,心智似受到影响。短期且罢,一旦那老奴过身,城内必将生乱。”   乱局一起,建康不会坐视不理。   遇到外来势力插手,桓氏族中必当联合一气,尽速推举新任家主。桓容想要掌控桓氏,将私兵收入掌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与之相比,些许私人情谊不足为虑。   “殿下,宴席已散,郎君正送秦郎君归客厢。”   阿麦入内室禀报,南康公主点点头,吩咐道:“让阿黍照看即可,无需再派人跟着。”   “诺!”   人声逐渐散去,纵至不闻。   李夫人牵起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不担心?”   “瓜儿并非无意。”南康公主站起身,眺望高悬夜空的弯月,声音低不可闻,“今日之宴不会再有,今日之景不会再现,何妨顺心一回。”   李夫人没有出声,倚在南康公主身侧,缓缓闭上双眼。   与此同时,桓容将秦氏兄弟送回客厢,命婢仆送上醒酒汤。   秦玒醉得不省人事,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依旧鼾声如雷。秦璟醉得不深,稍坐片刻,酒意便退去三四分。   “秦兄,”桓容突然开口,双眸湛然发亮,“可请月下一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桓容笑了,起身道:“请。”   话落,当先迈步走向房门,衣袖被风鼓起,仿佛一双青色羽翼。   银月如钩,繁星璀璨。   秦璟站在桓容身侧,正准备开口,衣襟忽然被抓住,不提防踉跄半步,对上桓容双眼。   “秦玄愔,你知我在门外。”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出言者和听话人却是心知肚明。   “你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秦璟没有出声,静静的凝视桓容,许久方道:“容弟信即使是真,不信自可视为假。”   桓容冷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日都将战场相见。”   换做平时,桓容绝不会口出此言。   或许是酒劲上涌,也或许是为真正做个了断,他不打算拐弯抹角,决意直来直往,就当给自己一个交代。   “容弟,”秦璟略弯下腰,任由自己被桓容拽着,眸底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容,“昔日秦扫塞北,汉逐匈奴,汉臣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预感到秦璟要说什么,桓容心头微动,手指渐渐松开。   “汉末至今,华夏祸乱百年。烽烟不息,百姓离乱,饿殍遍野,贼寇肆虐。昔日繁华都成焦土,华屋广厦尽成断壁残垣。雄兵赫赫尽成虚幻,留下的不过是醉生梦死,不过是……”   说到这里,秦璟忽然停住,深吸一口气。   “我知容弟有大志向,秦氏亦然。”   “璟心仪容弟,然幼承祖训,不敢抛却应担之责。如言他日不会兵戎相向,实乃诓骗之语。”   “所以?”桓容眯起双眼。   “所以,璟只想遂心一次,梦醒亦可不悔。”   夜风微凉,鼓起两人长袍。   鬓发拂过额角,迷乱了漆黑的双眼。   桓容没说话,忽又拽住秦璟的领口,抬起头,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狠狠碾上那双薄唇。   “秦玄愔,你的话我会记住。”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闭眼。   唇与唇接触,不似亲吻,更像是一场角力,势均力敌,谁也不愿让步。   “你也要记住今日之约,他日战场相见!”   松开手,桓容退后半步,调整一下呼吸,声音微哑,“在那之前务必保重,千万别死于他人之手,可记清楚了?”   “容弟是要亲手取我项上人头?”秦璟舔舔嘴唇,分外惊悚的一句话,偏似诉说情语。   桓容哼了一声,长袖一甩,“大可期待!”   “好!”   目送桓容离去,秦璟朗声大笑,甚至惊醒醉酒的秦玒。   秦五郎坐起身,扶着阵阵胀痛的脑袋,奇怪的看向门外,阿兄这是怎么了?笑成这样,莫非醉得比他更深? 第一百六十九章 意外来客   咸安元年,九月   接到桓容书信,公输长和相里柳没有耽搁,立即从盐渎赶来,为秦玒制造假手。   查看过秦玒的断臂,公输长亲自入山精选木料,归来后采用独特方法炮制,制出的成品几可乱真。相里柳埋头数日,在义肢内装设精巧机关,无法使用刀兵,抓取一些轻物并无问题。   秦玒起初有些不习惯,尤其是断臂和义肢的连接处,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公输长和相里柳一番商议,根据他提出的问题对义肢进行改造。不过数日就将问题解决,义肢重新装上,粗糙的摩擦感消失无踪。   秦玒不禁面露惊奇,按下内侧机关,看到木质的手指缓慢弯折,攥入掌心,几乎愣在当场。   “这……”   “秦郎君见谅,仆此前未曾制过此物,终有不足之处。”相里柳开口道,“装置其中的机关固然精巧,使用时间却短,两到三年就要更换,否则会失去作用。”   “接口处采用软木,垫了绢布,终非人之骨肉。”公输长对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但以目前的材料条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秦郎君切记,不要长时佩戴,夜间更要取下,以防伤害手臂。”   秦玒点头道谢,兴奋的一遍遍动着手指。   秦璟命人送上五十金,感谢两位大匠出手相助。   “秦郎君无需如此。”公输长摆手婉拒。   相里柳则是笑道:“仆等奉桓使君之命,此乃分内之事。”   两人的态度很明确,他们之所以帮忙,全因桓容之故。秦璟如要表达谢意,无妨将黄金送于桓容。   总之,口头上感谢无妨,实物相赠绝对不收。   知晓两人不是虚言,秦璟没有强求,正色揖礼道:“谢过两位。”   公输长和相里柳还礼,叮嘱秦玒,义肢出现问题不可拖延,需尽快来信说明,他们会第一时间解决。本人无法南下,可派人来取。   秦璟秦玒再次谢过,目送两人离开。   秦玒坐到榻边,试着用假手端起漆盏。   可惜机关终究是机关,比不得真正的手臂,盏中茶汤泼洒而出,溅湿长袍,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满脸都是喜悦和兴奋。   “此间事了,该准备启程。”秦璟突然道。   “为何这么急?”   “西河前日来信,慕容鲜卑连打两场,慕容垂慕容德合兵,慕容评损失不小。但有柔然部落为盟,慕容垂也不敢贸然追袭。双方在库莫奚境内对峙,室韦亦被牵连,目前正左右摇摆,不知该投向哪方。”   秦玒神情微变。   他不关心慕容鲜卑死活,两败俱伤甚至都灭了才好。问题在于,双方的战场离秦氏边界太近,境内百姓很可能被波及。   “阿兄,这样打下去乱兵绝不会少。”   “我知。”   秦璟手蘸茶汤,在矮榻上勾画出一幅简陋的舆图。因对柔然和高句丽的边界不甚了解,仅画出原属燕国的几郡,现在皆握于秦氏手中。   “大君信中言,不久前已增兵昌黎,提防鲜卑乱兵犯境。我所忧者,恐慕容垂使计,明似与慕容评决战,实则派兵南下抢占边界郡县。”   “阿兄,他敢这么做,不怕慕容评联合柔然抢了高句丽?”秦玒咋舌道,“再者说,慕容德如果知道,八成要和他翻脸。”   假如慕容垂南攻,慕容德就要独自面对慕容评和柔然大军。   两人占据三韩之地,分土而治理,貌似盟约牢固,实则各有盘算。   慕容垂真敢带兵南下,留慕容德做靶子,后者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会以为对方包藏祸心,想要借此削弱自己实力,吞并打下的所有地盘。   “这只是我的猜想。”   矮榻上的水渍渐干,秦璟一下下敲着手指,沉声道:“慕容垂乃是当世枭雄,之前北侵高句丽,吸纳当地财力,重整军队,未必不会兵行险招。”   秦氏打下燕境的时间不长,部分郡县刚刚派驻官员,政务稍显生疏。加上兵力有限,又要防备氐人,防守难免空虚。   慕容垂有段氏相助,避开邺城之战,如今盘踞三韩之地,将兵不缺,财力富裕,正可大展手脚。至于高句丽人会不会爆发,慕容垂未必在乎。   汉人视胡人为蛮夷,在后者眼中,高句丽人亦是化外之民。   慕容垂和慕容德每打下一处地盘,都会纵兵劫掠。攻下三韩都城,还曾出现屠城之举。   他们针对的不是庶人,而是王室宗亲以及文武官员。将这些人杀的杀绑的绑,人头挂上城墙,震慑境内国民,胆敢反抗都会是同样下场!   手段强横,效果显著。   高句丽人被杀得心惊胆战,每日担心项上人头,哪里还有心思聚众反抗。打下百济新罗之后,羊奴的数量轻松破万,其中有不少出身宗室和官宦。   现如今,三韩之地尽数臣服,纵有怨气也不敢出声。   慕容垂有意扩大地盘,甚至南下复国,并非没有可能。   “阿兄,大君派谁带兵去昌黎?”   “三兄。”秦璟道。   “三兄?”秦玒诧异道,“那荆州怎么办?”   秦璟没说话,自怀中取出一张绢布,摊开在秦玒面前。   “这是?”   “调令。”   看过绢布上的内容,秦玒双眼瞪大。   “我?”   “对。”秦璟挑起长眉,不意外秦玒的表现,笑道,“我早有言,既为秦氏子,该担的责任就不能推卸。阿嵘,你莫不是以为没了半条胳膊就能躲闲?”   “当然不是!”秦玒猛地握拳,用力攥紧绢布。   “那就好。”秦璟颔首,继续道,“离开幽州之后,我自返回彭城,你带一队甲士奔赴荆州。”   “立刻就去?”   “三兄不在荆州,局势随时可能改变。知晓边境空虚,氐人九成会发兵。之前连失三郡,苻坚的日子很不好过。想要安定人心,总要打一场胜仗。”   说起来,北边的政权都是内忧外患,秦氏亦不能幸免。东晋偏安南地,纵然也是麻烦重重,却未必短命。   “幽州你也看过,对比西河等地,可能看出区别?”   秦玒皱眉,没有马上回答。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说出四个字:“民心所向。”   “对。”秦璟点头,“民心可用,赛过雄兵万千。”   “阿兄,是不是……”秦玒咬紧后槽牙,后半句话实在无法出口。   秦璟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收起,轻轻摇了摇头。   “不到时机。”   “时机?”秦玒皱眉。   “当前大敌实为诸部胡贼。容弟非池中物,可称当世豪杰。将来纵有一战,也当正大光明,以实力决一雌雄。”   秦玒张开嘴,重又合上。既存一股忧心,却又莫名的松了口气。   “我听阿兄的。”   当日,又有一只黑鹰飞入刺使府。   看到秦策亲笔书信,秦璟秦玒知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耽搁,很快向桓容辞行,准备动身北返。   “时间仓促,来不及备下谢礼。”   临行之前,秦璟取出一枚古玉制成的发簪,郑重送与桓容。   “此乃战国之物,秦国公子曾佩。今赠容弟,聊表心意。”   玉簪不是魏晋样式,而是稍显扁平,似一把缩小的长剑。簪头雕刻成兽形,兽口大张,紧咬一头麋鹿。簪身中段刻有几个篆字,不像是姓氏爵位,倒像是某个地名。   可惜年代久远,地名屡经变迁,一时无法辨认。   唯一能确定的是,此物价值连城,非寻常人可以佩戴。   秦璟之前曾赠他发簪,与这枚的意义相似,确也有所不同。   “兄长诚意,弟不敢辞。”   桓容没有推辞,郑重接过玉簪,同时取出一只扁长的木盒,道:“秦兄此次北归,未知何日得以再见。弟亦备有一分薄礼,还请兄长莫要推拒。”   木盒制作精美,黑底红漆,花纹沿着木理雕琢,呈瑞鸟之状,既有奇趣又不乏古意。   递出木盒时,桓容能清晰感到手背被划了一下。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磨了磨牙,在秦璟收手之前,食指轻勾,指尖擦过微凉的手腕。   秦璟微感惊讶,似没料到对方会有此举。   桓容表情严肃,始终正经以对。   两人动作极快,别说随行的护卫,连站在近处的秦玒都未能发现。   “容弟保重,璟告辞。”秦璟登上马车,向桓容拱手。   “秦兄一路顺风!”   桓容立在原地,目送车队行远,方才下令回城。   坐在车里,桓使君摸摸下巴,嘴角不由得弯起,笑得活似一只逮住大鱼的狸花猫。   看到盒中礼物,秦兄会是什么表情?   想必十分精彩。   笑过之后,桓容背靠车壁,手指擦过嘴唇,脑中闪过数个念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见将是何日?又会是何等局面?   摇摇头,抛开陡然涌起的苦涩,桓容闭上双眼,再无半分轻松之意。   北归的马车上,秦玒几次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徘徊在问与不问之间,表情很是纠结。   秦璟没有理会,打开一直捧在手中的木盒,看清盒中之物,有瞬间的愣神。   秦玒心生好奇,探头看了一眼,瞬间下巴落地。   “阿、阿兄?”   “恩?”秦璟放下盒盖,取下透明的绢布,双眼微微眯起,嘴边掀起一丝笑纹。   扶起掉落的下巴,秦玒满脸惊悚。   “怎么?”秦璟转头。   “桓使君是不是一时大意,送错了?”秦玒干巴巴道。这个解释太过苍白,连自己没法说服。   秦璟没接话,拿起金制的鸾凤钗,送到眼前细看。可以断定,这不是他送出那枚,而是南地工巧奴的手艺。   以鸾凤相赠,仍还以鸾凤?   指尖擦过栩栩如生的凤首,秦璟弯起嘴角,笑意涌入眼底。刹那之间,犹如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姹紫嫣红竞相绽放,颜色无可形容,只让人移不开双眼。   咕咚。   秦玒咽了一口口水。   不是羡慕秦璟的好相貌,而是受到太大惊吓。   从懂事至今,很少看到兄长这么笑。好看是好看,可是在超出常理,太吓人了有没有?   笑容转瞬即逝,暖意很快被冰冷取代。   鸾凤钗重回盒中,盒盖落下,金光瞬息掩去。   “阿兄。”   “恩?”   “……没什么。”   秦玒摇摇头,看着变回平日模样的兄长,想到方才的笑容,喉咙里似堵住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咸安元年,十月   初冬时节,幽州落下第一场雪子。   盱眙坊市之名越来越大,往来城内的商队越来越多。   签发木牌和收税的文吏从早忙到晚,说话说到嗓子冒烟,写字写到手指颤抖,心情却格外的好。   坊市愈加繁荣,商税愈丰,刺使下令再免一年粮税,更以州治所的名义发下粮种,鼓励百姓开荒种田。   州内百姓均得实惠,文吏也不例外。   现如今,盱眙城外少见枯草荒地,多是用木桩隔开的田陇,许多农人开出田,赶种下冬小麦,每日精心伺候,期望明年能够丰收。   桓容曾想进一步扩大工坊,同钟琳荀宥等人商议之后,又打消这个念头。   来州内人口有限,单是种田练兵就需大量壮丁。为了开荒,老人妇人甚至连半大的孩子都赶着耕牛、拉起农犁,实在没有更多的劳动力能填充工坊。   纵然有各地流民补充,照样是杯水车薪。   现如今,不只临近州郡拦截流民,北行的商队也常常无功而返。不是北方的汉人不愿意南下,而是苻坚下令征兵,汉人亦在其中。   同时,王猛染病未愈,依旧关心朝政,察觉到长安附近流民减少,派人外出查探,知晓有商队在暗中买人,立即上表苻坚,派兵在边境拦截。   政权想要巩固,财力兵力缺一不可。而要实现两者,人口至关重要。   一旦对方勒紧口子,桓容增加人口的计划必要搁浅。   每每盯着统计人口的簿册,桓刺使都要长吁短叹,人啊,人从哪里来啊!   开荒种粮要人,招兵守护地盘要人,盐渎的工坊和盐场一样缺人。   现如今,幽州境内几乎看不到闲人。盱眙和盐渎城内乞丐绝迹,连一些道士都被拉下山,投入轰轰烈烈的经济发展事业,为幽州的建设添砖加瓦。   至于会不会被世人诟病,桓刺使无暇顾及。   况且,他也不是白白用人,给出的好处绝对不少。道士拿了好处,自然没有太多抱怨。彼此互惠互利,桓刺使还答应为其建造道观,对方自然乐得为刺使效命。   不是桓容特立独行,实在是时代所限,想找学者,十成要拜访士族,想找几个“化学家”,必须要上道观。   还有桓祎率领的船队,据说九月间再次出海,生意越做越大,对船工的需求更上层楼。   不就之前,桓祎给桓容送来书信,希望能再造两艘海船,多加一些人手,耗费金银不用州内出,有海贸之意的商人全包。   桓刺使当场挠头。   这么好的条件,奈何太缺人手。   实在没人可调,难不成要派兵去抢?   纠结数日,桓容只能给桓祎送信,地主家没余粮,州治所也没人手,暂时无能为力。   桓祎回信表示理解,并且在字里行间暗示,可以为桓容排忧解难。方法很简单,盐渎商船出海,寻机停靠临海各郡县,趁机招揽壮丁。   等人上了船,二话不说,扬帆就跑。   “船行海上,不挂旗帜,待州兵寻来,人已送至幽州。”   看过书信,桓容良久无声。   话说,这还是他纯良憨厚的兄长吗?是不是今天看信的方式不对?   桓祎的主意貌似可行,深思确有极大问题。   非有万全把握,桓容并不想贸然行事。不被发现还好,要是被发现,肯定会惹怒地方诸侯,麻烦绝对不小。   “难啊。”   难怪刘皇叔跑路都要带着百姓,仁厚慈德之外,估计也是知道人口的重要性。即便自己累点苦点,甚至被拖慢速度,照样要全部带走,一个都不留给那谁和那谁!   就在桓容头疼时,一支北来的商队抵达盱眙城外。   当先的马车停住,一名少年推开车门。   身材高挑,雪肤乌发,高鼻深眸,轮廓精致,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感。只是眸光冰冷,浑身上下带着遮掩不住的血气。   “殿下,此地即是盱眙。”一名健仆道。   “恩。”少年点点头,眺望不远处的城池,沉声道,“入城。”   “诺!”   车队继续前行,少年坐在车辕上,单腿支起,手臂搭在膝上。想起此行的目的,不得不狠狠咬牙,将恨意暂时压下,思量该如何行事,才能达成目的,助叔父成事。   如果桓容在场,见到车上之人,肯定会大吃一惊。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曾被他在战场生擒,逃脱后随慕容垂北攻高句丽,率先冲入丸都城的鲜卑皇子慕容冲! 第一百七十章 风将起   慕容冲的相貌过于显眼,入城时引来不少目光,却无意遮掩半分。   一来,往盱眙市货的胡人不少,其中有部分是西域胡,一样的轮廓深邃,皮肤白。混在他们中间,除了五官过于漂亮,慕容冲并不显得特殊。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   二来,如果能引来刺使府注意,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此行是为市货,想要事情顺利,同桓容面对面定契是最好的办法。   慕容冲不担心桓容会下杀手。   之前叔父曾同幽州市牛,月前还有幽州商船抵达加罗,用丝绸海盐和少量的铁器换了不少药材皮毛。   正是这些铁器让叔父下定决心,必须同幽州保持生意往来。   “哪怕物有破损,锤炼修补仍赛过寻常刀兵。”   慕容垂此言不假。   桓祎向北市铁,是提前征得桓容同意。   说白了,这些兵器都是源于战场,部分来自慕容鲜卑,部分得自氐人。   北伐归来途中,市给杂胡部分。之前换取耕牛,又给了慕容垂一批。仰赖桓容独特的金手指,这样的生意算得上空手套白狼,耗费的不过是几桶饭而已。   为扩大开荒,换取更多耕牛实为必要。没有耕牛,驽马也成!   桓刺使咬咬牙,连续数日敞开肚皮,顿顿一桶稻饭,三餐搭配整头烤羊,也算是开创记录。   桓祎带着兵器出海,果然引起慕容垂的注意。确定兵器虽破,修补依旧可用,当即决心做这笔生意。   桓容曾经想过,对方或许会派人来幽州洽谈,却万万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慕容冲!   此时,慕容冲走在城中,由护卫向路人打听,得知能住宿的客栈都在南城。   “看诸位的样子,应该是头次来市货?”   说话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短袍布裤,肩上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方形的藤篮,里面零散放着几个纸包,是卖完货得了钱,特地往坊市买的硬糖,带回家给孩子甜嘴。   白糖——北地传为幽州糖,早有商人市去高句丽。因数量稀少,价格极高。以白糖为配料制出的各种硬糖软糖,仅秦氏辖境方得一见,苻坚宫中都没见过。   起初,慕容冲没发现篮中是糖。   直到男子和护卫说话,不小心被跑过的童子撞了一下,藤篮落到地上,一个纸包散开,露出里面的糖果,众人方才看得分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男子早习惯这种反应,笑呵呵的收起纸包,道:“此乃盱眙糖,坊市中有卖。诸位如想尝尝,可趁坊门落下前去买。不过,每日数量不多,想要买走做生意却是不成。”   说完这番话,男子又挑起扁担,指了指客栈的方向,道:“沿着这条路走,到第二个巷口转弯,就能见到福来居的幌子。如果找不到或是怕遇上麻烦,可用钱雇佣中人,几个吩咐就能把事办好。”   随着城内贸易发展,往来坊市的商人越来越多,“中人”的职业应运而生,主要为外地客商引路打点,并暗中观察,发现行动诡异、压根不像来市货的,会第一时间上报盱眙县衙。   男子道出这番话,神情憨厚,实则心生提防。   他出生在北地,两年前逃至幽州。原来曾为鲜卑羊奴,见过鲜卑贵族,知晓燕国王室的长相不同寻常部众,和西域胡也有区别,见到慕容冲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太对。   说话之间,刻意留心几个护卫的样子,更确定心中所想。暗中打定主意,先不急着回家,确认这些人的落脚点后,立即往县衙报信。   “多谢。”   护卫不知男子所想,更不会想到,对方已将其视做匪类。抱拳道谢之后,转身回到车前,请示慕容冲,是直接前往客栈,还是先找个中人问一问。   “殿……郎君,您意下如何?”   “先往客栈。”本能的,慕容冲拒绝了“中人”这个提议。   护卫应诺,利落的跃上车辕,长鞭一甩,马车穿过长街,在巷口转弯,很快不见踪影。   男子小心跟了一段路,确定马车是往福来居走,立即挑着扁担奔往县衙。   途中遇上同村之人,将情况说明一番,就听对方道:“我从姊嫁在城内,从姊夫就在福来居跑堂。待我和从姊说一声,让从姊夫盯着这些人!“   “好!”   知晓对方是慕容鲜卑,可能别有所图,众人同仇敌忾,心中都在冒火。   慕容冲抵达福来居,看到三层的木质建筑,望一眼挂在门前的幌子,再扫过精致的窗扇,不觉有几分惊奇。   福来居不是城中最大,却因位置便利,服务周到,最为客商所喜。   见有客人上门,跑堂立刻迎上前来,笑道:“诸位可是刚入城?是用些茶食还是住下?”   “住下。”护卫代为出声,道,“可有上房?”   “有!”跑堂向后一招手,立刻有两名伙计走出来,帮着护卫一同卸下行李,并将马车牵往后院。   “您放心,草料都是上好,还有豆饼。”跑堂笑道。   一行人走进客栈,未在大堂用饭,而是令厨下做好后送去房内。   跑堂连声应着,又问道:“诸位可要热水?旅途疲惫,也好解解乏。”   慕容冲点头,提脚走上二楼。   跑堂跟前跟后,态度十分殷勤,却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房门打开,空间格外宽敞,一扇立屏风隔开内外,床榻灯炉俱全。床帐被褥十分干净,没有熏香,仅有淡淡的皂角味。   “郎君稍歇片刻,膳食很快送上。”   “好。”慕容冲坐到榻边,护卫立在身侧,再没其他吩咐。   跑堂候了片刻,知晓没有赏钱,后退几步,顺手带上房门。噔噔噔走下楼梯,往厨房去取饭菜。   下楼时遇见掌柜,跑堂连忙停下,低声说道:“掌柜,这几个不像商人。”   “可能看出来路?”   “暂时不好说。”   “继续盯着。”掌柜吩咐道,“我让阿石去县衙禀报,甭管是不是真的做生意,总是有备无患。”   “哎!”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送入房内,护卫率先动筷,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慕容冲才拿起碗筷,开始大嚼大咽。   酒足饭饱之后,跑堂又送上茶汤,临睡前还有热水。   慕容冲洗去一身疲惫,躺在榻上,很快沉沉睡去。   护卫聚在一起,一边泡着热水,一边暗中嘀咕:难怪价钱这么贵,倒也有贵的道理。   殊不知,一行人的行踪早被呈至县衙,钟琳看到文吏记录,仔细询问过几人的音容形貌,诧异道:“真是慕容鲜卑?”   “据那男子说,少年相貌极佳,不是王室也是贵族。”   钟琳皱了皱眉,吩咐文吏继续派人盯着,当下拿起记录的文卷,命人驱车赶往刺使府。   与此同时,桓冲的书信送到刺使府,并有一件特别的礼物。   见来人抬出三个一人多高的木笼,打开笼门,牵出三头不到刚过成人膝盖的小马,桓容不禁面露诧异。   千里迢迢给他送来三匹小马?   看出桓容疑惑,送信人解释道:“使君,此并非马驹,而是成年犍马。可拉车负重,亦可乘骑。”   啥?!   “此马长于荆、广两州交界,当地人多用来负担重物,拉犁耕田。亦有豪强豢养,为族中孩童习骑术之用。”   桓容站起身,几步走到小马跟前。想想,从荷包里取出几块方糖,托在掌心,递到马嘴边。   没吃过此物,小马最初有些犹豫。过了片刻,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吃下方糖,主动蹭了蹭桓容的手心。   感受到瞬间温热,桓容不禁打了个哆嗦。   太激动了有木有?   矮种马啊!   上辈子闻名的矮种马多是美洲品种,不想华夏也有这个马种!   瞧这毛色,看这体型,再看看这湿漉漉的大眼睛……桓刺使没忍住,蹲下身,一把把抚着小马的鬃毛,神情间颇有几分陶醉,看得阿黍直咳嗽。   咳嗽声传入耳中,桓容意识到不妥,但见对方神情,眼珠转了转,故意不做理会,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引。   江州来人十分知趣,低头垂眸,视若未见。心下暗道:虽说提前加冠,终有几分少年心性,这对明公实是好事。   安排来人往客厢休息,桓容继续打量三匹小马。   或许是方糖威力太大,三匹小马乖巧的凑近桓容,蹭着他的腿,格外温驯,样子愈发讨喜。   “阿黍。”   “奴在。”   “请阿母和阿姨,不,还是我亲自去。”桓容站起身,牵起小马,道,“这马稀罕,该给阿母和阿姨看看。”   边说边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今日书院休沐,派人将阿峰请来。这马个头小,倒适合他骑。”   “诺!”   桓容牵着小马走向后宅,沿途引来目光无数。   无论健仆还是婢仆,看到眼前情形,都是下巴脱臼,眼珠子滚落一地。   桓刺使半点不觉,信步前行,三匹小马哒哒哒跟在身后,时而打个响鼻。   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正在核对田册。   离开建康时走得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处理。在盱眙安定下来,田地田奴都要清点,还有金银珍宝,全部要重新造册。   “这些还在建康,一时之间取不出来,倒也没有大碍。”南康公主放下竹简,端起茶汤饮了一口,道,“只是这些田没有专人照管,怕会存不下几亩。”   “阿姊无需忧心。”李夫人笑道,“说起来,这些算不上好田,为他人占去也是无妨。倒是几个罪奴该当心,以防他们乱说,需快些派人去处理掉。”   南康公主点点头。   正说话时,婢仆入内禀报,言桓容从前院来,还牵了三匹马。   “马?”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   “瓜儿怎么会牵马来?”   正疑惑不解时,桓容笑着走进内室,拱手揖礼道:“阿母,阿姨,江州的叔父送来书信,并赠给儿子一份厚礼。”   “厚礼?”南康公主看向桓容,“该不是马?”   “阿母英明!”桓容笑得更欢,道,“还请阿母阿姨移步。”   “能让郎君如此心喜,莫非是汗血宝马?”李夫人难得生出好奇心。   “非也。”桓容摇摇头,故意卖个关子,道,“此时揭开无趣,阿母阿姨无妨亲眼看一眼。再者言,长时对着竹简必定疲惫,就当放松一下。”   “也好。”   南康公主面露笑容,起身行往室外。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良驹,竟让你如此推崇。”   踏上木屐,三人走到廊下。   见到院中三匹小马,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愣住。   马驹?   “阿母,此非马驹,而是成马。”   “成马?”   “对。”   桓容正要解释,恰好见袁峰走来,当即命健仆牵住小马,道:“阿峰快来。”   袁峰快行两步,到了近前,一板一眼行礼道:“见过殿下,见过夫人,见过阿兄。”   “在自家里不用如此。”南康公主笑道。   桓容上前半步,弯腰将袁峰抱了起来。   袁峰被吓一跳,本能抱住桓容颈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腾地泛红,最后连耳朵和脖子都红了。   “阿兄,峰已六岁……”   “阿峰不愿同我亲近?为兄好伤心啊。”   桓容心情舒畅,当场开起玩笑。   四头身开始长个,不趁现在多抱几回,以后八成没得抱。   遥想寿春时日,桓刺使莫名感叹,那时的小孩缺乏安全感,出入都要跟着他,走路还要牵着他的衣袖,真心怀念啊!   “你不是想学骑马,之前没找到合适的,江州送来三匹果下马,正好给你练手。”   “果下马?”袁峰转过头,看向院中的小马,满脸都是惊奇。他还以为是马驹,没想到竟然是果下马?   “阿峰知晓此马?”诧异的变成桓容。   “知道。”袁峰点头道,“前朝传记有载,汉魏时有夷狄进贡此马。”   “前朝传记?”桓容挑眉。   “学院课业不重,峰日有闲暇,看了些杂书。”小孩很不好意思。   桓刺使默然无语。   和未来的学霸讨论学习,真心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来,过去试试。”   抛开杂事,桓容抱着袁峰走进院中。距小马几步外停住,放下小孩,取出剩下的几块硬糖,道:“不用怕,试着喂给它们。”   袁峰点头,一步步走上前,伸出小手,抿紧嘴唇,一瞬间心如擂鼓。   健仆都是识马之人,但因初见此马,都是格外小心。   好在小马性情温驯,从袁峰手里卷走糖块,咯吱几声下肚,舔了舔小孩掌心。   “阿兄!”袁峰小脸发亮,声音中带着兴奋。   桓容笑着摆摆手,让健仆牵住缰绳,扶袁峰上马。   马上无鞍,袁峰需要夹紧双腿,抓牢缰绳。对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些辛苦。健仆取来两副马鞍,结果都不合适,目测能将整匹马罩住。   桓容心下琢磨,公输长返回盐渎,他的两个徒弟还在盱眙,打造几副马鞍应该不成问题。   小马驮着袁峰在院子里绕过两圈,健仆一路看顾,腰弯成九十度。   有的时候,个高并非好事。   例如眼下。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廊下,命人将余下两匹马牵来,轻轻抚过马颈,笑道:“难怪瓜儿喜欢,确实讨喜。”   鹁鸽飞入院中,咕咕叫了两声。可惜效果不显,美人的注意力依旧在马上。   鹁鸽怒了,俯冲而下,将苍鹰的强横学足十分。   “别闹。”   李夫人扬袖,鹁鸽被扫了一下,晕乎乎的落到木廊前,随后被婢仆捧了起来,解下颈上的竹杆,递到两人面前。   “建康来的?”   南康公主取出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脸上的诧异掩都掩不住。   “宫中美人滑胎,天子盛怒,降李淑仪位。两位皇子求情无果,出言顶撞,天子气怒攻心,晕倒太极殿。”   “大司马温上表,东海王有愤怨之语,宅邸收拢恶少年,有不轨之心。请依昌邑故事,筑第吴郡。”   第一条,宫中美人流产,线索直指李淑仪。司马昱大怒,降其品位。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为亲娘求情,结果没把握好尺度,把亲爹气晕。   背上这个名声,太子之路定将不顺。   第二条,桓大司马上表告状,指废帝司马昱有不轨之心,纠结恶人,很可能妄图复位。为打消他的野心,当依旧例废其为庶人。   这两件事貌似没有瓜葛,背后却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夫人握住公主衣袖,轻声道:“阿姊,要起风了。”   南康公主攥紧绢布,看向难得笑开怀的桓容,叹息一声,道:“冬日已至,寒风将起,江州的礼恰逢时机,怎么走这条路,还要瓜儿自己决断。”   李夫人唇角微勾,微微侧首,鬓发拂过脸颊,蛾眉曼睩,几可入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准备下刀   砰!   一只漆盏摔在地上,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太极殿中寂静无声,只余司马昱粗重的喘息。   “你方才说什么?”   司马昱靠坐在床榻上,绣着龙纹的大衫披在肩头。须发皆白,双眼凹陷,病容彰显,与桓容冠礼上所见几乎像是两个人。   宦者趴伏在地,头抵着青石,微哆嗦着,额前冒出一层冷汗。   “回陛下,两位皇子受太后召,前往长乐宫。”   “都去了?”   “是。”   “好、好得很!”司马昱怒极反笑,“这是看朕病重,等不及了?”   宦者大气不敢喘,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一个字都没听到。   “朝中可有变化?”司马昱精神不济,怒气爆发,人愈发显得疲惫。靠坐在榻边,半闭上双眼,抑制不住的咳嗽两声。   “朕病这些时日,朝中文武可有动作?”   “回陛下,长乐宫曾派人往乌衣巷,并书信青溪里。”   “哦?”司马昱睁开双眼,“可知是何事?”   “陛下恕罪,仆未能打听分明。”   司马昱冷笑两声,道:“不外乎是让士族高门出面,催朕立皇太子。看来朕这一病,褚蒜子终于坐不住了。”   他早就知道,那个女子不会安心呆在长乐宫。只要出现机会,必定会牢牢抓住,试图重掌台城,借以彻底翻身。   这次是他大意,没想到自己仍能有子,也没料昆仑婢胆大如此!更没想到两个儿子早生二心,平日里的孺慕孝顺都是作戏。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   至少让他看清许多事。   手足相残、父子相仇于皇室并不罕见。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快得超出想象,更是没法把握。   司马昱叹息一声。   早在郗超过府,他就该预料到今天。   昌明貌似憨厚孝顺,背后算计一点也不少。道子自幼机灵,可惜心思有些歪,且性格急躁暴戾,无人约束,日后定当变本加厉。   除此之外,两人生于昆仑婢,更是扎在司马昱心中的一根尖刺。可惜他年过半百,膝下仅存两子,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当做继承人培养。   结果呢?   他病重在床,不说殷勤侍奉汤药,竟同往长乐宫!这是认为“威胁”已去,他病得要死了,打算借褚蒜子之势,逼他下诏立皇太子?   司马昱冷笑。   笑过之后,嘴里一阵阵发苦。   正在这时,一名宦者走进内殿,行礼道:“陛下,新安郡公主请见。”   “道福来了?”司马昱的心情总算略有转好,“宣。”   “诺!”   宦者退下不到片刻,司马道福进入内殿。看到司马昱的样子,纵然事先有心理准备,也是难掩惊色。   “父皇!”司马道福快行几步,跪在榻前,“父皇,您怎么病成这样?昌明和道子在哪?把您气成这样,竟不在您跟前侍奉汤药?!”   不知道该说真情流露,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番话出口,殿内又是一静。   宦者齐齐打个哆嗦,头皮发麻。   司马昱看着眼圈泛红,满脸怒气的长女,心底被触动,不禁伸手抚过她的鬓发,疲惫道:“道福,这事你不要管了。为父这病……”   说到这里,司马昱突然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竟至喘不过气来。   “医者,唤医者!”司马道福惊慌失措,连忙上前扶住司马昱。   司马昱勉强出声,断断续续道:“水、水……”   “取水来!”司马道福高声叫道,急得手指颤抖。说不出劝慰的话,只能翻来覆去的念着,“父皇,阿父,阿父,您不能有事,水!都是聋子吗?!”   一盏温水下腹,激烈的咳嗽声终于变缓。   医者走进内殿,小心为天子诊脉开方,亲自指点宦者熬药。   汤药送上,司马道福斥退宦者,亲自伺候司马昱服下。   必须承认,能在台城常驻的医者,本事的确不小。一碗汤药下去,司马昱的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时而咳嗽几声,却不会像之前一般撕心裂肺,连气都喘不过来。   医者退下之后,司马昱稍歇片刻,开口道:“道福,你之前送来的丹药可还有?”   “父皇是说红丹?”   “对。”司马昱看着女儿,“可还有?”   “确有。”司马道福迟疑片刻,“父皇,您现在病中,不宜服食丹药。”   “我知道。”司马昱道,“你只管送来就是。”   见司马昱面带期望,眼底有着藏不住的热切,司马道福咬咬牙,终于取出一只绢袋。绢袋里装着两只圆肚玉瓶,瓶身不到巴掌长,瓶口以木塞堵住,边缘处还有一圈蜡封。   “父皇,这是最后两瓶。”司马道福低声道,“炼出此丹的道人说,几味材料难寻,想要再成丹药,怕要费上几年时间。”   “足够了。”   司马昱攥紧玉瓶,抠掉一小块蜡封,凑到瓶口轻嗅,现出沉醉的神情。   “父皇?”   司马昱没出声,深深的嗅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近日里风大,变故将生。我会与大司马书信,将你接回姑孰。你夫不在身边,你不好独居建康太久。”   “父皇,我不想回去!”司马道福咬牙道,“我想留在建康。”   “不行。“   “父皇!”   无论司马道福如何恳求,司马昱依旧不肯松口,态度始终坚决。   “南康去了幽州,府内没有长辈,桓熙桓歆都在,你留下不合适。”   “可是,不见父皇康愈,女儿实在不放心离开。”   “无妨。”司马昱笑了,“去姑孰吧,有朕的书信,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总能衣食无忧。记住,以后莫要如这般任性,毕竟……”   接下来的话,司马昱没有出口。   一念闪过脑海,意识到他根本是在安排身后事,司马道福终于没忍住,趴在榻边泣不成声。   “大司马是当世英雄。无论他怀抱何念,于国于民的功劳不可抹杀。”   司马昱抚过司马道福脑后,低声道:“当初与桓氏联姻,我本属意桓熙。可惜他早定亲,事情未成,只能让你嫁于次子。好在桓济也有爵位,不会辱没了你。   他以为桓温的继承人是桓熙,最出色的儿子实是桓济。不想看走了眼,最出色的那个,竟然是被视为活不长的桓容!   世事弄人。   如果早知如此,他未必会让司马道福嫁入桓氏。   “道福,你要牢牢记住,朕贵为天子,亦不过是尊傀儡。活着一日且能护你几分,一旦你兄弟登上皇位,未必会真心护你。”   “那两个奴子不孝不忠,气得父皇重病,我……”司马道福突然顿住,意识到失言,当场脸色发白。   司马昱没有追究,看着这样的司马道福,对比表面一套背后一行的两个儿子,深深叹息一声。   “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   “父皇,女儿知错。”   司马昱挥退殿内宦者,仅留司马道福在侧,叮嘱道:“等回到姑孰,放下身段,尽心侍奉夫主,莫要太过任性。劝桓济收敛言行,不要招惹桓容。如若劝不住,待大司马百年,你派人将此物送给桓容,离桓济独居。切记,切记!”   说话间,司马昱转过身,从榻边暗阁中取出一只木盒,当着司马道福的面打开。   “父皇,这是天子金印?!”   认出盒中之物,司马道福大惊失色。   纵然不及玉玺,却也代表天子之尊,如何能赐于臣下?   “照我说的做。”司马昱沉声道。   “严守口风,莫要让他人得知。如情况有变,台城易主,便携此物去幽州求见南康,请她护你性命。”   “父皇,事情未到那个地步,女儿不离建康!”   “听话!”司马昱加重声音。   司马道福哭肿双眼,抖着声音道:“女儿走了,谁来照看阿父?那两个奴……阿弟心思不明,且有太后在旁虎视眈眈,朝堂文武又是暧昧不明,阿父身边危机重重,女儿实在不放心!”   “无妨,我自能应对。”   见女儿哽咽不能成声,司马昱心生酸楚,又取出一张黄绢,提笔写下一份密旨,随金印封入盒内,叮嘱司马道福收好。   “之前几次委屈你,为父也是不得已。这是唯一能为你做的,莫要辜负为父之心。”   “……诺!”   司马道福退后半步,正身跪下,深深弯腰。额头触地,双掌扣于头前,行稽首礼。两行泪水滑过眼角,悄无声息。   “时间不早,出宫去吧。”司马昱和蔼道,“回府之后,立即命人打点行装。如姑孰不来人,你也要尽速离开建康。”   “诺!”   “到姑孰之后,若是大司马问起为父病情,当实言告知,无需隐瞒半分。”   “诺!”   司马道福红肿双眼,不似之前大哭,哀伤之意却是更甚。   “父皇也要保重!”   “去吧。”   司马昱摆摆手,疲惫的躺回榻上,慢慢合上双眼。司马道福站起身,看着形容枯槁的父亲,用力咬住下唇,很快尝到一股血腥味。   少顷,司马道福走出太极殿,宦者躬身行礼,入内殿伺候。   走到台阶下,迎面遇上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姐弟三人当面,谁也没有先开口。   看着满面红光的两个弟弟,想起重病在床的司马昱,司马道福怒气上涌,上前半步,长袖划过半空,卷起一道冷风。   啪地一声,司马曜被打得踉跄倒退,转过头,左脸留下两道清晰的血痕。   司马道福收回手,两片指甲齐根断裂,足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姊缘何如此?!”司马曜怒道。   “你不忠不孝,忤逆父皇,气得父皇晕倒。不在父皇跟前侍奉汤药,去了哪里快活?!我身为长姊,理当教你何为孝道!”   司马曜脸色涨红,自知理亏。   自司马昱病重,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之前以孝顺闻于民间,如今气得亲爹卧床不起,无异于是自扇巴掌,一个“虚伪”的帽子压下来,无论如何摘不掉。   非是如此,他岂会前往长乐宫。   当他不晓得太后是何盘算?   奈何情况所迫,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司马道子暗中发笑,不想司马道福又将矛头指向他,挥手就是一巴掌。   司马曜没有防备,才被打个正着。司马道子则不然,立刻侧身半步,避开这一巴掌,更用力拍在司马道福前臂,力气丝毫不弱于对方。   “你……”   “我如何?”司马道子冷哼道,更是冲上前,狠狠撞上司马道福小腹,用力踢向她的小腿。趁她痛得弯腰,挥手扇在她的脸上。   婢仆要上前相护,被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死死拦住   “你算什么东西!”司马道子阴沉道,“父皇在,还能叫嚷几声,等到父皇不在,信不信我将你做成人彘?当初你辱我阿母,我可一直记着!和我摆什么长公主威风,想学南康那老妇,也掂量一下有没有那个本事!”   冷笑两声,司马道子袍袖一甩,绕开司马道福,径直走向殿门。   殿前护卫宦者犹如泥塑石雕,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对方才一幕视而未见。   “阿姊。”司马曜忽然开口,道,“道子是什么样,你也见到了。如他成为皇太子,阿姊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所以?”司马道福看着司马曜,双手捂着伤处,银牙咬碎。   “阿姊之前多有照顾,弟始终心怀感激。如果今后也能如此,弟定不忘阿姊情谊。”司马曜拱手,并不在意左脸的伤痕。   “你是说,让我站在你这一边,帮你登上皇太子之位?”   司马曜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仅是再次拱手,道:“桓大司马权势滔天,仍要顾忌京口和建康高门,不敢轻举妄动。阿姊其实和我一样,没有更好的选择。扶持于我,尚能维持今日尊荣。如若不然,后果会事如何,阿姊最好想想清楚。”   说完这番话,司马曜迈步离开,再没有回头。   独留司马道福站在原地,死死攥紧手指,指甲硬生生折断,断口扎入掌心。   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染上青石地面,留下几点如墨的深痕。   幽州,盱眙城   慕容冲一行抵达三日,走过西城坊市,皆是大开眼界。   鳞次栉比的商铺,接踵摩肩的行人,迥异于廛肆的布局,繁华热闹得超出想象。   论地盘大小,盱眙不及邺城五分。但就客商和店铺,已是旗鼓相当,甚至超出两成。   随意走进一家杂货铺,靠墙订着成排木架,架上分作数个区域,货物种类齐全,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慕容冲走进坊市,先后穿过两条街道,见识过排着长队的食铺,挤进过人头攒动的糕点铺和糖铺,绸缎铺、银楼和胡商开设的彩宝铺同样没有错过,甚至还到牛马市走过一遭。   回到客栈时,身上的钱袋已是空空如也,换成小包的硬糖、精致的绢布及数件精巧的木制机关。   “桓容确有大才。”   摆弄着精巧的木鸟,慕容冲紧锁眉心。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换成他自己,绝对无法将幽州治理到如今地步。   “明日,明日就上南城!”放下木鸟,慕容冲下定决心,正色道。   “殿下,桓容未必不知我等入城,此时按兵不动,恐是另有打算。”随行谋士道。   “我明白。”慕容冲略显不耐,摆手道,“但事情紧急,不能拖得太久。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市铁器?”   秦氏压根不可能,氐人隔着千里,吐谷浑……那里工匠的水平还比不上高句丽。再者说,以吐谷浑王的行事作风,十成十拿钱不办事,转头更会将人出卖给秦氏。   “我意已决。”   谋士正要再劝,房门忽被敲响。   “何事?”一名护卫上前应门。   “有客来访。”   有客?   房门打开,护卫瞳孔骤然紧缩。   跑堂退到一边,几名身着皮甲的州兵立在门前。   典魁一身硬铠,浑身煞气,威武慑人。门内众人悚然一惊,本能的按住佩刀。   “诸位无需惊慌,”典魁抱拳,瓮声瓮气道,“获悉中山王大驾光临,使君特遣仆来相迎,请过府一叙。”   慕容冲见过典魁,深知此人勇猛非凡,身边的护卫未必是对手。何况他本就想见桓容,如此倒也省下一桩麻烦。   令随从稍安勿躁,慕容冲抓起佩刀,迈步走出房门。   见到立在楼下的两什州兵,到底没忍住,出言讥讽道:“这么大的阵仗,着实令冲受宠若惊,桓刺使当真客气。”   典魁咧开嘴,道:“使君有言,之前战场相遇,未能让殿下一观南地风光,实为遗憾。今殿下大驾光临,当勉尽地主之仪。”   地主之仪?   慕容冲皱眉,仔细打量典魁。   想起那个站在武车上,貌似弱不禁风,实则暗藏杀招,害得自己落马被擒的少年,猛然间一凛,脑中敲响警钟。   他的预感很准。   此时此刻,桓使君正闲坐廊下,一边喂着小马一边考虑,肥羊主动上门,是该做个长期打算,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命中要害,做一锤子买卖。   “为难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开宰   慕容冲抵达盱眙多日,首次进入南城。   和西城不同,南城的建筑整齐划一,俯瞰成排,彼此间隔开两步距离,连门开的方向都一模一样。   走在条石铺就的长街上,耳闻马蹄之声,看到巡城经过的甲士,慕容冲眉间紧锁,心不断下沉。   “殿下,那几个是羌人。”   马车同一队甲士擦身而过,有护卫认出几人手背上的图腾,不禁低声道;“该部人数不多,却十分骁勇。曾驻于阳平,仆认得他们的图腾。”   “羌人?”   慕容冲推开车窗,看向走过的州兵,距离有些远,无法辨别图腾细节,唯一能肯定的是,汉人没有这个习惯,胳膊和手背带着这样的图案,十成十就是胡人。   “幽州招纳羌兵?”   仅是允许经商也就罢了,如今竟招为州兵,实在出乎预料。   “桓容。”   喃喃念着两个字,想到近日所见,思及叔父的叮嘱,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奈何心绪烦乱,自信削减,对于是否能完成此行使命,突然有几分没底。   典魁在前引路,听到身后对话,始终也未在意。   幽州招纳羌兵不是秘密,临近州郡都知几分,并无不可告人处。   慕容冲知道又何妨?   如今燕国已亡,可足浑氏身死,燕主不知去向。慕容评逃到柔然,慕容垂和慕容德占据高句丽,无论哪一方,和晋国都不接壤。中间隔着秦氏,南下劫掠更是想都不要想。   此刻几方开打,拉拉扯扯持续数月,大战小战不停,谁胜谁负还不好说。这种情况下,慕容冲秘密抵达幽州,必定有所求,九成以上不敢出幺蛾子。   若是敢,别说囫囵个逃走,连南城都走不出去!   车轮压过石路,吱嘎作响。   经过数排整齐的木屋,穿过两条石桥,终于抵达刺使府。   典魁翻身下马,大步走上石阶,同候在门前的健仆交代几声。后者点头,转身奔入府内。少顷,门内传出一阵脚步声,继而是一阵清朗的笑声。   “中山王远道而来,容有失远迎。”   伴着话语,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与战场时相比,面容依旧俊秀,身量却拔高不少。   乌黑成髻,未戴冠,仅束一方葛巾。身着蓝色长袍,腰间紧束玉带,下坠一块环玉,雕刻成双鱼图案,端是精美无比。   慕容冲跃下马车,意外于桓容的热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抱拳道:“冒昧打扰,桓使君一向可好?”   桓容笑得更加亲切,上前拉住慕容冲的手,道:“劳殿下挂念,容一向都好。”   这一招是同郗刺使学来。   为表示亲近,甭管熟不熟,一把握住不撒手就对了。   慕容冲此行是为市货,再不习惯桓容的热情也要咬牙受着,不能当众翻脸。奈何修炼不过关,脸颊抖动,笑容很有几分勉强。   桓刺使不以为意,手握得更紧。   磨刀霍霍准备宰羊,下刀之前理应和气点,以免肥羊心生警惕,认识到面前挖好陷阱,撒开蹄子逃之夭夭。   煮熟的鸭子不能飞,落到锅里的肥羊不能跑!   桓容拉着慕容冲,笑容亲切,如见老友。   若是不知内情,任谁也不会想到,在此之前,两人仅有“一面之缘”,就其过程,并不十分“友好”。   想当初,如非桓大司马将人提走,慕容冲早被带回南地,御前献俘,成为阶下囚。   桓容一度怨念,对渣爹恨得咬牙。   如今想想,如果慕容冲没有逃走,估计也没有今日之事,自己想宰肥羊都没得宰。   一饮一啄,凡事都有因果。   对桓容而言,事情拐个弯,结出的果子还算不错。   两人走进府内,随行的护卫落后数步,没有解下佩刀,身边始终不离州兵。   “殿下这边请。”   桓容亲自引路,将慕容冲请到客室。   房内设有矮榻蒲团,六扇立屏风展开,瑞兽咆哮,祥云飞腾,花鸟虫鱼栩栩如生。靠墙立有一只木架,架上摆着三足香炉,炉内燃着新香,此刻正袅袅飘散香气。   两人落座后,立刻有婢仆送上糕点茶汤。   比起城中食铺,刺使府的糕点更显精美,味道自然更好。   慕容冲一口一个,没有任何顾忌,很快吃掉半盘。幽州是桓容的地盘,如果想杀他,大可直接动手,下毒实无必要。   桓容捧着漆盏,眼见慕容冲筷子不停,吃得格外畅快,不由得双眼微眯,嘴边笑纹更深。   一盘点心,一盘撒子,外加两盏茶汤下肚,慕容冲放下竹筷,接过婢仆递来的绢布,随意擦了擦嘴。   “多谢使君招待。”   “殿下客气。”   “我与使君相识日久,如此称呼未免生疏。”放下布巾,慕容冲笑道,“使君如不介意,可唤我凤皇。”   “善!”桓容拊掌道,“凤皇亦可唤我敬道。”   “敬道?”   “容已提前加冠,家君赐字敬道。”   桓容笑着解释,心中暗道,数月不见,这位当真变化不小。宰肥羊的计划或许不如想象中轻松,需要多加提心。   用过糕点茶汤,该说的场面话说完,慕容冲咳嗽一声,话归正题,“月前有海船至加罗,运载食货铁器。”   知晓绕弯子绕不过对方,慕容冲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想交易的货物。   “哦?”桓容笑容不变,示意他继续说。   “船上挂有幽州旗帜,船主更言,是奉敬道之命出海。”慕容冲盯着桓容,肃然道,“邺城被破,我与叔父被迫北迁,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如今又遇刀兵,所需甚巨。若敬道肯市铁器,价钱可议。”   桓容没说话。   事实上,他正用力咬住腮帮,避免当场笑出声来。   古人口才非凡,无论汉人还是胡人。   慕容冲表情诚恳,可惜嘴里没有几句真话。   邺城被破之前,慕容垂已经带兵北上。若非他和慕容德慕容评先后出走,使得邺城防卫空虚,秦氏纵然能够打入城内,也需付出不小代价。   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更是无稽之谈。   要是高句丽王在天有知,估计会气得从地底下蹦出来,对着慕容叔侄破口大骂,有这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信口胡诌的吗?有吗?!   倒是市货之言不假。   桓容之前曾与慕容垂市牛,知晓对方不缺钱也不缺粮,唯独缺少兵器。   丸都城破之前,高句丽人放火焚烧武器库和粮库,并将无法焚烧的兵器大量损毁,甚至投入水中。   鲜卑兵入城之后,抢到金银珍宝无数,兵器铠甲却少得可怜。   如果给出足够的时间,慕容垂自可以召集工匠,大量打造兵器,武装军队。奈何慕容评联合柔然进兵,决意吞掉他和慕容德。实在没时间拖延,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派慕容冲南下,希望能从桓容手里买到兵器。   嘲讽归嘲讽,生意上门不能不做。   想到堆满的库房,桓刺使心中盘算,究竟该开出多高的价格,才对得起每顿消耗的稻饭。   桓使君陷入沉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慕容冲心中打鼓,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咬牙开口道:“桓使君,冲有一言相告。”   心急之下,称呼随之改变,由“敬道”变为“使君”,大有示弱之意。   “请讲。”   “冲临行之前,叔父有言,只要使君肯市铠甲兵器,金银不是问题。凡我等能力所及,使君尽管开口。”   桓容皱眉。   慕容垂说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位的作风。还是说,情况刻不容缓,不得不如此行事?   “此事,唉!”   桓容故意叹气,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道:“不瞒凤皇,此番请你过府,本就为了生意。只是,容本以为凤皇意在食货绢绸,没想到是兵器铠甲。”   “容为朝廷官员,执掌一方安宁。寻常货物也就罢了,关乎兵器铠甲,实不敢轻易出手。如被他人知晓,非但官位不保,怕是要被押解都城,入牢为囚。”   想开高价,必须要有铺垫。更要让待宰的肥羊清楚,纵然他手举长刀,随时准备割肉放血,归根结底也是出于不得已,很为难啊!   慕容冲很想撇嘴。   不能市卖兵器?   骗鬼去吧!   真不能市卖,停靠加罗的海船算怎么回事?   桓容耸耸肩膀,一码归一码,关于此事,容事先并不知情。知道之后,船已行在海上,想叫都叫不会来,只能听之任之。   不过,大胆市货之人已施以惩戒,半年不许出海!   “桓使君,冲真心实意想做这笔生意。”慕容冲知道桓容是托辞,奈何有求于人,只能尽量放低身段,摆出更加“诚恳”的态度。   是不是暗中咬碎大牙,只有他自己清楚。   桓容二度叹气,为难道:“凤皇,不是我刻意为难,只是事关重大,稍有闪失就不好收场。”   “敬道放心,冲愿对神明发誓,绝不将此事泄露半分。”   桓容依旧摇头。   慕容冲急了,直接出言询问,究竟该给出多大的好处,桓容才肯点头答应。   婉言再三,终于被慕容冲的诚意“打动”,桓刺使开始松口。   “单独市卖兵器铠甲,实是过于明显。”   “敬道的意思是?”   “凤皇入城这些时日,想必见过不少北来的商队。”   慕容冲点头。   “幽州坊市繁荣,临近州郡都知一二。每日出入城中的商人不计其数,多购入绢绸珍珠等物,运到北地市卖。”桓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向下说,等着对方回应。   慕容冲终究不是笨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猜到桓使君的目的。   “敬道,冲此番南下,除铁器之外,亦有意白糖绢绸和精巧木器。”慕容冲认真道。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桓使君笑了。   最主要的问题解决,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市货的数量和价格进行友好讨论。   所谓一方愿宰,一方伸脖请宰,商讨的过程异常顺利。   只要能买到兵器铠甲,价格再高,慕容冲照样眼也不眨。   说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用完可以再抢。慕容评那老贼身家不菲,富比陶卫,只要打赢了,无论黄金白银,还不是应有尽有。   若是不够,直接抢上柔然王庭。   堂堂部落首领,即便是住帐篷,仔细翻,多少能翻出三瓜两枣。   金银之事解决,桓容顺势提出另一个条件,慕容冲当场皱眉。   “壮丁?”   “对。”桓容点头道,“闻高句丽境内有汉室百姓,如能将其送至幽州,可增市皮甲。”   战乱百年,中原百姓流离失所,高句丽和北方部落趁机至边境劫掠,不少汉家子沦为羊奴。慕容鲜卑占据高句丽,又同慕容评开战,为提高胜算,释放一批羊奴理应不成问题。   若是手中没有,同样可以抢。   参战的柔然部落,以及左右摇摆的室韦,都是不错的下手目标。   “汉姓不够该当如何?”   “容手中有盐场,需大量壮丁。”桓容淡然道,“如非汉姓,可送至盐场为奴。”   残忍?   世道如此。   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心肠就会变得越硬。何况,比起沦为羊奴、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汉家百姓,他仅是把人看管起来,押在盐城做工,已经算得上仁慈。   正如之前抓到的几个奸细,送入盐场至今,除了失去自由,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明白了。”   桓容主动放宽条件,慕容冲自然不会拒绝。   对他而言,除了慕容垂,即便慕容德都是外人,生死全不在乎。何况是慕容评手下的将兵,绝是遇上一个杀有一个,侥幸不死,送到南地为奴是他们命不好,怪不得别人。   主要条件谈妥,桓容命人去请荀宥贾秉,慕容垂同样召来随行谋士,当面商定所有细节。   因情况特殊,双方并未写成契约。为保证交易顺利,慕容冲必须留在盱眙,直到货物送出,钱款取回,才能择道北上,返回高句丽。   “凤皇且安心留下,也方便查点每批货物。至于送货之人,容自会安排。”桓容笑道。   留慕容冲在盱眙,远比契约更有保证。为避免慕容垂赖账,不收清所有“货款”,他绝不会轻易放人。   道理很简单,侄子奉命南下,为他辛苦为他累,被扣在南地为质,换来大把的兵器铠甲,可谓是情深义重。若是翻脸不认,冷血无情到任由侄子去死,部将必将心寒。   若为争夺权力,血亲互砍并不稀奇,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明着舍弃亲人,还是在对方全心全意为自己办事的情况下,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看着坐在对面的慕容冲,想到即将到来的金银和人口,桓使君心情大好,命人清扫客厢,并设宴款待,力保慕容冲能住得开心,住得顺心,住得乐不思蜀才好。   宴席结束,目送醉醺醺的慕容冲被婢仆扶走,桓使君舒展双臂,不顾形象,用力抻了个懒腰。   仔细想想,为了做生意,他也真是拼了。   不过,肥羊已经入笼,接下来只等羊肉下锅,好日子不远,这点“牺牲”总是值得。   咸安元年,十二月   桓刺使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盐渎的用工问题得以缓解,出产的货物总量更上层楼。   与之相比,建康和姑孰则无半点轻松,以风声鹤唳来形容也不为过。   司马道福手握天子金印,自台城归来便心神不宁,实在有几分踌躇不定。最后没忍住,将此事告知贴身婢仆。只是言辞稍显模糊,并未提及金印,只道司马昱让她返回姑孰。   “父皇担心建康生乱。”司马道福眼底青黑,已有两日未能安枕,“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此乃官家慈爱之心。”阿叶轻声劝道,“殿下还是莫要辜负。”   司马道福攥紧十指。   “我该去姑孰?”   “殿下,有句话,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当日太极殿前,两位皇子是什么样,奴全都看在眼里。奴为殿下忧心。”   想起当日情形,司马道福脸色变了。   “如官家所言,太后不甘寂寞,两位皇子投向长乐宫,建康恐生祸事。如真有那日,奴死不足惜,唯恐不能护得殿下!”   “我在桓府……”   “二公子不在,世子和三公子自顾不暇,岂肯相护?”   司马道福沉默了。   “再者说,殿下此去姑孰,若无法求得大司马庇护,亦可与幽州书信。”阿叶低声道。   “如担心事情有变,可在出城后就将书信送出。有官家之命,且血脉相连,南康长公主绝不会袖手旁观。”   “对,你说的对!”司马道福突然双眼放光,猛地站起身,双手攥紧,表情中带着兴奋,更掺杂一丝疯狂。   “我要给阿姑写信,将事情全部告诉小郎!纵然如父皇所言,皇位真的……那两个奴子也休想如愿!”   司马道福的语速实在太快,阿叶听不太分明,却也没有张口询问,只是伺候笔墨,等她冷静下来,亲笔写成书信。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样悲催   台城,太极殿   司马昱服过汤药,趁着还有些精神,翻开堆积在案头的奏疏,一卷接一卷细观。   天子许久不上朝会,朝堂政务半点未受影响,无论政事军事皆是井井有条,不乱分毫。看到奏疏上的种种,司马昱不知该叹气还是该愤慨。   傀儡,傀儡!   用力摔下竹简,司马昱气怒攻心,又开始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唇角竟溢出一丝鲜血。   “陛下!”宦者大惊失色。   “禁声!”司马昱艰难出声,用绢布捂住嘴,“取、取红丹!”   “诺!”   宦者小心捧来一只玉瓶,司马昱牢牢握住瓶身,并没有倒出一丸吞服,仅是凑近瓶口,嗅着丹药的气息,顺势饮下半盏温水。   等咳得不是那么厉害,司马昱命宦者准备竹简,提笔写成一封私信,交人马上送去姑孰。   没用玉玺和金印就算不上天子诏书,无需经过三省。   不承想,书信未出宫城,送信的宦者被大长乐拦住。   不顾宦者愤怒的眼神,阿讷打开包裹竹简的绢布,看过其中内容,又若无其事的包裹起来,放回宦者怀中。   “放开他。”阿讷袖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宦者,道,“事情埋在肚子里,你还能保住一条命。”   宦者抱紧竹简,再不甘心也只能认栽。   天子久病不愈,情况显然不好。   褚太后动作频频,拉拢两位皇子,明显有重掌台城之意。他们这些跟着官家的,今后会是什么下场,是不是能保住脑袋,当真是个未知数。   情势所迫,不得不低头。   但是,如果道祖施恩、仙家怜悯,助官家熬过这关,别说什么大长乐,哪怕是长乐宫里的太后,都要遭受雷霆之怒,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宦者站起身,向躲在不远处的小内侍点点头。后者立刻转身,一溜烟跑回太极殿。   司马昱听到此事,并没有当场发怒。   “朕病了这些时日,台城内必生变化,有人盯着太极殿不足为奇。以褚蒜子的为人,知晓朕欲召大司马还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司马昱冷笑一声。   “这些聪明人啊。”   宦者躬身立在一边,谨慎道:“陛下,可要派人盯着长乐宫?”   “不用。”司马昱摆摆手,“朕倒想看看,褚蒜子会做出些什么。”   “诺。”   宦者不再多言,垂首立在一旁。   司马昱扫一眼面前的奏疏,无心再看,疲累的躺回榻上。   以他来看,长乐宫绝对不愿桓温回朝。不能直接拦截书信,只能设法将消息传出,引来朝中注意。   一旦引起文武警觉,事情必当拖延。   届时,建康、姑孰和京口都不会安生。   “乱吧,越乱越好。”司马昱喃喃道。   此时此刻,他突然能理解司马奕的疯狂。   他本以为自己能做到,至少不逊于明帝。可惜,登基不过一载,已是身陷死局,不堪重负。   思及在位仅三年,不及而立便早逝的异母兄长,司马昱突兀的笑出声来,眼角滑下两行浊泪。   等到消息传出,众人的目光齐聚台城,应不会留意道福是否还在城中。   “这是为父仅能为你做的……”   司马昱声音渐低,泪水流干,仅在眼角留下两条干涸的泪痕。   建康城内,廛肆热闹一如往常。   南来北方的商船穿过篱门,行在秦淮河上。靠上码头,遇见相熟的商家,船主都要拱手问候,道出几句新得的消息。   自十月以来,关于幽州的消息越来越多。   盐渎、盱眙时常挂于人口,从幽州市来稀奇货的商队更是屡见不鲜。   城中商家发现,往来大市小市的外地客商和以往不同,买东西开始挑挑拣拣。虽然一样挥金如土,可某些货物,例如金银首饰和绢布,再不如以往好卖。即便仍能售罄,花费的时间和口舌却较往常多出一倍。   与之相对,桓容开在城内的盐铺、糖铺及银楼总是人满为患。   常常是天不亮,门口已排起长队。   无论汉人还是胡人,一边裹紧外袍,一边搓着双手,不顾湿冷的天气,双眼紧盯着门板,只等伙计出现的那一刻。   尤其是糖铺,每天都能排开长龙。   随着硬糖、软糖等新货出现,排队的商越来越多。有人不惜高价,从他人手里购买新货。看着赔本的买卖,运到会稽等地,照样赚得盆满盈钵。   日子久了,建康人开始习惯这个情形。   见有士族家仆跟着排队,和商人抢购摆上架的新糖,众人同样见怪不怪。   “别看价高,滋味实在是好。我随商队北上,遇上拦路的贼人,凭着力气斩杀两个,护住大半货物。领队论功时,特地赏我一小块。指甲盖大小,四四方方,冰块似的,那滋味赛过蜂蜜,如今想想,啧啧……”   汉子说得绘声绘色,不时还咂咂嘴。   围观众人下意识吞着唾沫,有心尝尝,想到糖铺前高挂的价格牌,立刻又歇了心思。   “这么高的价,咱们是别想喽。”   “这也说不定。”一名下巴上长着山羊胡的男子插嘴道,“我听说盱眙城不一样,只要是城中百姓,都能以低价市糖。”   “果真?”一名船工问道,“你是亲眼所见?”   “我并非亲眼所见,是有族人迁入幽州,日前送来书信,邀我往幽州做工。”   “做工?”一旁的船工不以为然。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能做什么工?   “休要看不起某家!”男子怒道。   “某家祖上曾为士族家仆,幸能识得几个字,握着独门手艺,专为主家照顾牛马。虽主家败落,家仆四散,某仍习得大父手艺,马市牛市那些商人遇上问题多会来寻!”   男子越说越激动,脸膛涨红。   “听闻幽州大量招收流民,施行仁政,只要肯下力气开荒,免三年粮税不说,还可从州治所租用耕牛。”   “什么?!”   “休要不信。”男子取出族人书信,当众展开宣读,读罢继续道,“听见没有?州治所正寻能照管牛马之人,某一身本领,何愁生计!”   男子抖着书信,四周尽皆沉默。   事实上,他压根不识字,信上的内容是旁人说于他听,用了一日一夜死记硬背,方才能顺利出口。   人群中,两个穿着短袍的男子暗使眼色,彼此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退走。   建康城貌似安宁,实则暗潮汹涌。   一旦城中生乱,百姓必当四散逃离。比起扬州等地,幽州的地理位置不占优势,只能从其他方面下手,让城中人晓得,若是去了幽州,生计不成问题,肯下力气就能养活一家老小。   这么做的确要担一定风险,会提前引来士族高门和地方大佬的注意。然而,以贾秉荀宥等人的分析,此事不得不为。   桓刺使表示理解。   闷声发大财固然好,该出声时也不能含糊。   如今的世道,扮猪吃老虎未必管用。说不定入戏过深,予人可欺的印象,没等张开嘴,先被虎视眈眈的狼群包围,直接撕碎入腹。   为达成目的,单靠商人口口相传完全不够。贾秉埋在建康的暗桩陆续发挥作用,专门寻找“劳苦大众”,捡能引起共鸣的事开口。   不用多少时日,大部分船工匠人都会晓得,盱眙地处边境,商贸繁华,开荒免税,且有几千州兵保卫,比起建康也是不差。   是不是动心,端看个人选择。   可以肯定的是,哪日建康陷入乱局,城中百姓绝不会一窝蜂的逃往扬州。只要有一成北上幽州,桓容就能大有收获。   别人搜罗金银珍宝,桓刺使专好划拉人口。   有人才会希望,有人才会发展。   没有人,抱着金山银山也是白搭!   台城中,褚太后并不晓得,曾被她设计坑害的桓容正抄起铁锹,准备挖建康城四角。   听完大长乐回禀,知晓司马昱的打算,褚太后放下道经,沉吟良久。   殿中幽暗,白日里仍点着三足灯。   火光摇曳,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拉长,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阿讷。”褚太后终于开口,“将消息透出去,让乌衣巷和青溪里都知道,官家无意立皇太子,并要召大司马还朝。”   “诺!”   “另外,让人给幽州送信,看看南康是什么反应。”   “诺!”   “太极殿那里继续派人盯着。若是昌明和道子过去,立刻禀报于我。”   大长乐连声应诺,双眼始终盯着地面,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阿讷,你随我几十年,功劳我都记着。”   反言之,之前的怠慢和二心同样不会忘。   “我身边可以缺任何人,却不能少了你。”褚太后重新翻开道经,转动起流珠。   “你天性聪慧,理应晓得,我在一日,你才是大长乐。我去那日,长乐宫易主,你也将跌落尘埃。庾太后去后,她身边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总该记得。”   语调平缓,云淡风轻。   阿讷垂下眼帘,伏身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太后训诫,仆不敢忘。”   “不忘就好,去吧。”   “诺。”   阿讷躬身退出殿门,待门扉合拢,方才抬起头,眼中怨恨之意彰显。   内殿中,褚太后读着道经,一颗接一颗拨动流珠,笑容奇怪的安详。   建康风波骤起,姑孰同样不得安稳。   司马昱的书信送到城内,送信人没能见到桓大司马,就被郗超打发下去休息。   “郗侍郎,此举怕是不妥。”孟嘉恰好见到这一幕,不免出声提醒,“终归是台城内侍,送来的是天子书信,如此轻慢,怕会为大司马招来跋扈之语。”   “我自有计较。”郗超不想多说。   并非他故意嚣张,实在是桓大司马久病在榻,连番遭受刺激,出现中风的症状,实在不好轻易见人。如今神智还算清醒,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批改公文都是由郗超代笔,勉强几次露面都靠丹药支撑。   府内医者战战兢兢,心知医术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没有奇迹出现,桓大司马恐将寿数不长。   只是担忧小命,没人敢说实话。   桓温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偏偏身边还不消停。   桓伟和桓玄受补过度,说不上痴傻,反应却比同龄孩童慢了许多。   慕容氏起初担忧,很快又想开,反正无意让儿子去争,这样说不定能平安活着,好过成为他人的挡箭牌,隔三差五就要受罪。   马氏不甘心。   灵心慧性、百伶百俐的孩子,突然变成眼前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可事实摆在眼前,桓玄纵然能够恢复,也会彻底沦为平庸,再不入夫主之眼。   忆起往日种种,想到离开建康时,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在南康公主跟前露出心迹,马氏不由得浑身发冷,哀哀的哭了起来。   司马昱不知姑孰情形,派人送来书信,诚心诚意请桓温入朝。并在字里行间透出,只要桓大司马肯去建康,帮忙分担压力,压制褚太后,让他能多活几天,九锡不成问题!   看过书信,桓大司马唯有苦笑。   “有心无力。”   病成这样,走路都不方便,去建康做什么?让世人知道他命不久矣?   “明公,该如何回信?”   “辞。”   一字落下,似千斤之重。   桓温明白,郗超也清楚,如果能得九锡,心心念念的一切就在眼前!然而造化弄人,皇位近在咫尺,竟是要生生推开!   如果没有郗愔,桓温总能咬牙拼上一回。   奈何郗愔刺使盘踞京口,北府军战力不弱,见到桓温重病,必定会趁机动手。加上建康士族,胜负更加难料。稍有不对,非但愿望难成,现有的一切都将保不住。   郗超写完回信,呈到桓温面前。   看着未干的墨迹,桓温疲累的长叹一声,郁愤和酸楚一并涌上,最终都化为无奈,沉沉压入心底。   此时此刻,桓温和司马昱的心情格外相似。   一样的不甘,一样的遗憾,一样的愤怒,一样的悲催。   虽相隔两地,说是难兄难弟也不为过。   同样悲催的还有慕容垂。   不知是谁走漏风声,他从幽州市买兵器的消息传出,慕容评说动柔然王,不断向战场增派兵力,意图以最快的速度打下库莫奚,不给慕容垂喘息的机会。   人都灭掉,兵器买来也没用,说不定更便宜自己!   偏在这个时候,又传出慕容垂要带兵南下的流言,慕容德难免心生猜忌。   于是乎,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慕容评和慕容垂厮杀,慕容德和慕容垂开打,慕容垂和慕容德又彼此防备,柔然军队出工不出力,看戏的时候多,皆不肯全力厮杀。   不是柔然王怀揣心思,试图坐收渔翁之利。原因在于柔然不似中原王朝,即使有王庭,统治力度也是一般。   各部首领愿意的话,还会抄刀子卖命;哪天气不顺,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王庭一点办法没有。逼急了直接投奔氐人,一样的放羊游牧,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秦玓驻军昌黎,每日消息不断。接到彭城的书信,知晓引发乱局的武器出自幽州,流言则是秦璟派人散播,不禁咂舌。   “郎君?”谋士奇怪秦玓的反应,开口询问道,“四郎君信中说了什么?”   “没什么。”秦玓咧嘴一笑,直接将绢布收入怀中,“彭城新到一批军粮,不日将运至昌黎。”   秦璟在信中叮嘱,此事不可泄于他人。   之所以让秦玓知道,是桓容为商队借路,要经昌黎至库莫奚边境。运送武器的同时,顺便带回交换的壮丁。   为顺利借道,避免秦氏中途截人,桓容不惜半卖半送出一批军粮。   隆冬时节,海上风险太大,实在不易出航。闹不好就会船沉人亡,损失不可估量。秦氏收到好处,且双方暂时有盟约,好歹能维持诚信。   肉疼归肉疼,为了完成这笔生意,桓容照样要眼也不眨,该送多少送多少,半点不能小气。   归根结底,让慕容鲜卑和柔然更乱,彼此消耗实力,对秦氏未必没有好处。不然的话,给出的价钱再高,秦氏也未必乐意借道。   “肉疼就肉疼吧,总能找补回来。”桓刺使一边嘬牙花子,一边合上竹简。   就在这时,婢仆突然来报,南康公主请他过去。   “阿母?”   “建康送来书信,殿下看过之后,命奴来请郎君。”   建康书信?   桓容点点头,仔细收起竹简,放飞带着竹管的苍鹰,起身往东院行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决断   十二月的盱眙,天气正寒,隔三差五会落下一场薄雪。   走出房门,一阵冷风迎面袭来,从领口灌入斗篷,似有冰水当头泼下,冷得桓容直打哆嗦,本能的紧了紧斗篷。   不想再吹冷风,脚步瞬间加快。   嗒嗒的木屐声回响在廊下,伴着呼啸的冷风,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行进东院,立刻有婢仆迎上前,请桓容往东厢。   整个府邸经过改建,长居院落皆铺有地龙。冬日依旧温暖如春,压根无需燃烧火盆。   停在厢室前,桓容除掉木屐,迈步走进房内。   一个之隔,仿佛两个世界。   暖意笼在身周,热气从脚底窜向脊背,舒服得他直想叹气。   内室中,立屏风被移到墙边,一鼎香炉摆在架上,炉盖掀开,婢仆正投入新香。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身前放着两摞竹简,竹简旁则是一封摊开的书信。   李夫人挽袖磨墨,白皙的手指和乌黑的墨条对比鲜明。指甲未燃蔻丹,淡淡的浅粉,经墨色衬托,意外有几分浓烈。   桓容捏捏手指,不知该不该同情渣爹。   见南康公主抬头,当即收敛心神,上前半步,正身揖礼:“阿母。”   “恩。”   南康公主似有烦心事,脸上并无笑容,反而深深皱着眉心。   联系到婢仆之前所言,桓容心思微动,视线扫过堆起的竹简,落在摊开的书信的之上,隐约有了答案。   “新安从建康送来书信,你且看看。”南康公主没有解释,直接将书信递给桓容。   “诺。”   桓容双手接过书信,从头开始细看。   数息之后,桓容脸色变了。   金印?司马昱亲授?   这是从何说起?   想起司马奕的密诏,对比信中金印,桓使君不禁磨牙。莫非司马家的皇帝都好玩这手?   “阿母,此事需从长计议。”真假不论,说不好就是个烫手山芋。   “没太多时间。”南康公主摇摇头,叹息道,“信送出隔日,新安即动身离开建康,此刻怕已抵达姑孰。”   已经去了姑孰?   桓容再看书信,神情变得凝重。   “阿母,如果金印之事被大君得知,恐不好收场。”   “这倒无需担心。”   南康公主捏了捏额角,沉声道:“司马昱做过多年丞相,没少和士族权臣打交道,不会不知道新安的性子。如今病入膏肓,两个儿子不孝不忠,决心为女儿寻条生路,理当留有后手,不会让新安往死路上撞。”   事实上,书信本不该这时送出。   司马昱不知桓温重病,在他看来,即使建康生出变故,最终皇位易主,称帝建制的也该是桓温,而不会是桓容。   至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早让他寒透心,是生是死全看上天。他甚至暗中在想,既然投靠褚蒜子,那就亲自体会一下,这女人是不是真正护得了他们!   桓济已经废了,司马道福不可能有亲子。与南康公主和桓容相比,对桓温构不成任何威胁。   无论禅让还是起兵,他日登上皇位,为彰显仁慈,桓温都会留着她,用来堵住世间幽幽众口。   假若桓大司马未能如愿,凭借手中金印,司马道福亦能寻到庇护。即使不能如以往自在,总不会轻易失去性命。   可惜司马道福没有听亲爹的话,提前将消息透出,增出太多变数。   难保桓大司马不会听到风声,继而下令严查。如此一来,司马昱的苦心恐将白费。   “倒也未必。”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嘴角掀起,“你父未必会留意此事。”   “阿母?”   “官家派人往姑孰送信,请你父入朝辅政。可惜你父出行不便,固辞不去。”   “没下明诏?”   “没有,仅是一封私信,未用天子印,三省一台都不晓得。”南康公主又捏两下眉心,李夫人放下墨条,以绢帕拭净双手,移坐到公主身后,替她轻轻揉着额角。   这样的情形,桓容见了不是一次两次。   起初还有几分不自在,如今已能淡定以对,安然处之。   “官家重病,迟迟不立皇太子。如今一边送出金印,一边秘召你父入京,难保是什么心思。”   南康公主靠在榻边,唇边的笑意更冷。   “且看吧,不用多久,台城和建康都会乱起来。”   思量可能出现的情形,桓容不禁心头发沉。   如果没有金印之事,他大可以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等到几方势力力气耗尽,再背靠幽州伺机行事。   可惜时不待人,留给他的时间太少。   本想囤积粮甲兵器,大量征召州兵,进一步壮大实力。自此手握钱粮人丁,纵然不能马上入主建康,也能割据一方,立于不败之地。   哪料想,计划没有变化快。   司马昱病得突然,眼见命不久矣。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压根没心思做孝子,直接撇开亲爹,争相与褚太后联手。   渣爹重病在床,没法踏出姑孰半步,未必活得过司马昱,后者想禅位都不太可能。   建康人心难料,王献之已有整月未送出消息,彼此的盟约愈发显得脆弱。   桓容不得不绷紧神经,告诉自己不能急躁,务必要镇定。   他要面对的不是小河浅溪,而是一场滔天洪水。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漩涡,被藏在水下的大鱼撕碎,终至尸骨无存。   贸然闯进激流是愚者所为,很可能会葬身水底。   然而,想要达成目的,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成为真正的“看客”。   “阿母,日前阿父上表,言指东海王有逆反之心,请废其庶人,因官家病重,至今朝中没有绝断。儿欲上表为其说情。”   话题转得有些快,饶是南康公主也不免愣了一下。   李夫人停下动作,斟酌片刻,笑言道:“殿下,郎君此举大善。”   大善?   南康公主沉吟良久,神情未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瓜儿,你可想好了?”   表书一旦递上,父子不和即会摆到世人眼前。   桓温重病不假,手中力量仍存。他一日不死,南康公主就不能完全放心,更不想桓容一时莽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担心桓大司马,只担心儿子的名声。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不孝”“父子反目”的大帽子压下来,为天下指摘,桓容如何自处?   “阿母,儿已深思熟虑。”桓容正色道。   渣爹为何要将司马奕赶尽杀绝,他之前有几分糊涂,现下却相当明了。   如果桓大司马没病,司马奕还能顶着诸侯王的虚名,平安度过下半辈子。   奈何渣爹病重,心知命不久矣,为免留下祸患,决定将司马奕一撸到底。只要圣旨一下,司马奕必定活不了几天。   不是桓大司马病中糊涂,而是司马奕的身份太过特殊,让他不得不提前做出防备。   万一建康有人突发奇想,撇开昆仑奴生出的两个皇子,扶持废帝重登皇位,以之前的种种,桓氏必遭大难。   司马奕没有相当的能力手段,建康士族和郗愔却半点不缺。   皇位上只需要一个傀儡。   对比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废帝有发疯之兆,明显更好掌控。   若是追责被废之事,完全可以推到桓大司马头上。   人死没法开口。   桓温嚣张跋扈之名天下共知,这顶帽子扣下去,没人会产生异议。更能借机削弱桓氏实力,为自己捞得好处。   桓容深吸一口气,想到建康的王谢士族,想到京口的郗愔,想到冠礼上见到的族人,想到未能听到的那首笛曲,嘴里莫名尝到一丝苦涩,苦得他喉咙发紧,胸口发堵。   世事如棋。   贾秉荀宥都曾言,他当做执棋之人。   然而,真正坐到棋盘前,桓容突然意识到,执棋不比做棋子轻松,付出的和失去的半点不少,甚至更多。   换成三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能这样揣测人心。现如今,他只怕心思不够深,轻易被别人带进沟里。   “阿母,儿手中有禅位诏书,是东海王所写,并有宦者可以为证。”   南康公主点点头,这事她知道。   “建康局势不明,人心难断,谁敌谁友一时难辨。真有用到诏书之日,东海王出面为证,总好过一名内侍。”   “你不怕他反口?”   “儿既有此意,自有应对之法。”桓容正色道,“儿上表求情,不为洗刷他的‘罪责’,只以情说事,请降其爵。”   在这件事上,甭管目的为何,总能找到利益一致的帮手。如果事情顺利,还能将人移出姑孰。   待到时机成熟,自可设法一手掌控。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没天子可以挟,却手握禅位诏书,再有废帝为证,世人纵有非议,乱臣贼子的罪名终可丢开。   司马奕貌似疯狂,却没有彻底失去理智。种种迹象表明,他固然脑袋有坑,遇上性命攸关的大事,勉强还能拎得清。   和把他踹下皇位之人相比,桓容明显更能“信任”。而且,桓使君不介意给他承诺,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只要识相些,肯老实合作,必能活到寿终正寝。   “阿母,金印需尽快取来。”桓容认真道,“儿不便于动手,阿母可有办法?”   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李夫人。   后者轻轻颔首,笑道:“郎君放心,此事不难。不过,郎君需得挑选人手送往姑孰,摆出诚意,护新安郡公主安全。”   如此一来,阿叶才能成功说服司马道福,让她站到桓容一边。   和诏书一样,他日取出金印,有司马道福为证,自能向世人表明,此乃司马昱本人之意,不是桓容诳语。   大致方向确定,细节可交给荀宥贾秉等人合计。   “这事不好办,务必要提心。姑孰那边有消息送来,我会立刻让人知会于你。”   “阿母费心。”   “算不上。”南康公主饮下一口茶汤,道,“世事变化无常,你需有所准备。哪日姑孰传来丧报,莫要措手不及。”   “再则,多和族中联络,尤其是你几个叔父。是不是能接过你父手下私兵,五成靠你自己,五成仍要他人相助。”   “阿母放心,儿日前又得一批耕牛,已挑选百余头,分别送往江州和荆州。”   还有几件事,桓容不好当面说。   桓冲有意市糖,桓豁对幽州的粮食很感兴趣,叔侄三人书信往来频繁,往返三地的商队络绎不绝,顺便还带上了益州。   在利益的推动下,即便渣爹驾鹤西归,桓氏的势力仍会牢牢盘踞在长江中游。只要族中不发生内讧,让外人插不进手,桓氏非但不会衰落,更有可能再进一步。   当然,前提是不突生意外,例如桓冲脑袋进水,突然神志不清;亦或是桓豁走路没注意,猛然间撞上柱子;要么就是天降巨石,桓容又被砸穿越。   母子俩说话时,屋外又飘起雪子。   婢仆站在廊下,看着两头幼虎在院中玩耍,虎女和熊女未着长裙,而是穿着类似男子的短袍,提着幼虎的后颈,啧啧两声,直接用布包裹起来,回房擦爪顺毛。   三头小马留在院中,半点不在意飘落的雪子,厚实的鬃毛被风吹起,嘶鸣两声,兴奋地跑了起来,互相追逐,精力愈发显得充沛。   袁峰自书院归来,先往东院问安。   “峰已征得先生同意,明岁可习六艺。”袁峰小脸通红,明显兴奋未消,“峰不愿落于人后,骑术之外当习射艺。”   话落,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着桓容。   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自入学院以来,小孩的性格明显变得开朗,很少再见到寿春时的彷徨阴郁。如今还学会撒娇,换做几个月前压根想不到。   “不用再眨了,我会送去书信,请公输为你造一把短弓。”   “谢阿兄!”袁峰双眼发亮。   “先别急着谢。”桓容话锋一转,正色道,“既决心学习,就要做到最好,不可遇难即退。”   “诺。”   袁峰正身端坐,小脸绷紧,表情肃然。   “峰读史书,仰慕前朝英雄,欲以陆伯言为榜样,时刻鞭策己身。他日学有所成,必会竭尽全力助阿兄成就功业。”   桓容:“……”   刚说小孩终于“正常”了点,没高兴两分钟,又被当头砸下一棒。   这是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想法?   无奈的叹息一声,桓容刚想开口,对上小孩满怀期待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到底拍拍袁峰的肩膀,道一句:“好,阿兄等着那一日。”   “峰一定努力!”   桓容默默点头。   小孩说他仰慕陆伯言,陆伯言……陆逊?!   一念闪过,桓使君突然意识到,袁峰读书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真心是学霸中的学霸。   昌黎郡   秦玓巡城归来,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   大雪连日,面市盐车。   朔风凛冽,刮起来活似刀子,能掀开房顶。   积雪没过小腿,走路尚且困难,更别说排兵布阵。纵然是慕容鲜卑,照样抵挡不住寒风侵袭,几次尝试之后,交战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等到大雪停后继续厮杀。   如若不然,没死在敌人手里,也会被大雪活埋,活活冻死。   “郎君,四郎君已至营中。”   “阿弟来了?”秦玓翻身下马,随着他的动作,雪花和冰晶簌簌落下。   用力搓搓双手,跺两下脚,秦玓丢开马鞭,大步走向军帐。   刚走出几步,秦璟已迎了过来,一身玄色长袍,同色的斗篷被风卷起,飒飒作响。   秦璟不是独自前来,还带着大批的粮草和兵器。兵器用来和慕容垂交易,粮草则是桓刺使借道的谢礼。   兄弟俩当面,秦璟拱手,秦玓一把扶起他,握拳捶在他的肩上。   “怎么亲自来了?彭城那里交给谁照看?你也能放心!”   “有阿岚在。”秦璟笑道,“阿兄驻军昌黎,启程过于匆忙,粮草未能备足。大君从西河送来书信,言明此处情况,正好幽州粟米送到,我便亲自送了过来。”   兄弟俩一边说,一边走进军帐。   待身边无人,秦璟正色道:“还有一事需告知兄长。”   “何事?”   “晋室天子病危,桓元子似也有恙。建康恐生祸乱,皇位交替是为必然,由司马改做他姓也非不可能。”   “什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无语的桓使君   “建康有传言,司马氏天子近一月不上朝会,医者镇日出入台城,坐实天子久病不愈。恐将危矣。”   秦璟坐在帐中,将近期所得的消息逐一道出,引得秦玓脸色数变。   “自桓元子返镇姑孰,少有在人前露面。上月西府军操演,其虽出大司马府,却未如平日着铠佩剑,而是仅着朝服,出入皆乘马车,窗门紧闭,城中百姓亦不得见。”   “纵未公开露面,也未必……”秦玓迟疑一下,“去岁桓元子带兵北伐,杀至鲜卑城下,亲临战阵,未见任何病况。如今突然一病不起,实在匪夷所思。”   秦璟摇摇头,继续道:“我也曾心存疑惑,特命城中探子打听。”   “怎么样?”   “桓元子返镇之后,即派人外出搜寻名医。虽是暗中进行,且以照顾幼子为借口,但综合种种迹象,我以为病者并非两个幼子,是其本人无疑。”   “确有道理。”   秦玓神情凝重,双手放在腿上,十指牢牢攥紧。   “此前废帝,匆忙推举新帝,建康朝堂便有一番争夺。以桓元子往日作风,不留在朝中,反而匆匆返回姑孰,本就令人生疑。如今又是这样,病况或许比阿弟所言更重。”   “此事尚无法确定。”秦璟端起漆盏,重又放下,“不过,无论姑孰如何,一旦晋帝驾崩,建康乱局必生。”   “哦?”   “阿兄何必装糊涂?”秦璟道。   秦玓咧开嘴,不好意思道:“习惯了。近两个月见到大兄,手下参军提醒几回,一时竟改不掉。”   话中提到秦玖,帐中一时安静下来。   “阿弟,大兄日前请镇洛州,你可晓得?”   “我知。”秦璟暗中叹息,“阿嵘同我说起过。”   “你怎么想?”秦玓微微倾身,试探道,“大兄这么做,我与二兄都看不惯。阿父意思不甚明朗,你可要……”   “阿兄!”秦璟截住秦玓的话,沉声道,“胡贼未灭,自家不能乱!”   “说是这样说,做起来却难。”   秦玓和秦玒不同,他对秦玖更加了解,不会被秦璟三言两语说服。早几年,大兄并不是这样,他们兄弟几个并肩杀敌,压根没有这些闹心事。   现在却好,大君称王不久,大兄就开始玩这些手段。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   无论本意如此还是被小人撺掇,都让做兄弟的寒心。   “阿峥,你可要想清楚。”   “阿兄放心,我不是糊涂人。”秦璟正色道,“真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坐以待毙。”   “那就好。”秦玓嘟囔一声,“要我说,大兄身边早该清理。不是纵容阴氏太久,哪会出这些闹心事。”   秦璟没有接言。   过了半晌,见秦玓仍愤慨难消,出声劝解道:“阿兄,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且大兄并未太过分,类似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当着人前再说。”   提起纵容阴氏,很可能被认为是对秦策不满。   今时不同以往,西河的局面愈显复杂,如被有心人利用,难免父子兄弟之间生出嫌隙。秦氏存世至今,多少次挡住外敌的刀锋,总不能因亲人猜忌分崩离析。   “我明白。”秦玓搓搓脸,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除了你,我没和其他人说过。”   秦璟没说话,只是用力按住秦玓的上臂。   秦玓咧嘴笑了笑,反手一拳捶在秦璟肩头。   几个来回,兄弟俩神情放松,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对了,你方才说建康必生祸乱?”秦玓饮下半盏温水,出声问道。   “阿兄真不是考我?”秦璟挑眉。   “我是那样的人吗?!”秦玓鼻子哼气。就算是也不能承认!   “阿兄,遗晋有两支强军,武昌西府,扬州北府。前者掌于桓元子,后者则握于郗方回。”   秦璟语气淡然,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嘴边带着浅浅的笑纹,仿佛口中不是建康危局,仅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桓元子跋扈多年,有他挡在面前,外人多会忽略郗方回亦是手握强军,镇守京口,一言一行举足轻重。”   “论实力,郗方回未必弱于桓元子。若论他心,且看此番如何应对。假使带兵入建康,”秦璟顿了顿,“未必不是另一个桓元子。”   “建康生乱,西河当如何应对?”秦玓道。   “静观即可。”   “只是看着?”秦玓怀疑。   “对。”秦璟认真道,“于天下人而言,遗晋仍为汉室正统,想要取而代之,并非容易之事。如果我等趁乱兴兵,纵能攻入建康,亦会被南地百姓仇视。何况北地胡贼未能扫清,何必南下去蹚这趟浑水。”   秦玓思索半晌,又道:“你说皇姓改换,若不是桓元子,难道会是郗方回?”   秦璟摇摇头。   “变数太多,司马昱立下皇太子也未可知。”   “不过又一个傀儡。”秦玓哼了一声。   “或许。”秦璟笑道,“如今皆是推测,不好就此定论。我已给西河送去书信,端看大君如何决断。遗晋主弱臣强,上下不能一心,对你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秦玓凝视秦璟,开口道:“阿弟,你同那边的幽州刺使素有交情,不能想法让他投过来?”   “不能。”   “真不能?”   秦璟垂下眼帘,手指擦过下唇,嘴角浮现一丝笑痕,旋即又消失无踪,“桓敬道非池中物,志向高远,不会久居人下。”   “这么说的话,此次建康生乱,他也会参与其中?”   “不好说。”秦璟语带含糊。   若是桓元子郗方回,尚可以推测出大概。换成桓容,实在有几分难以捉摸。   初见之时,他曾起过拉拢之心。再见之后,这份心思逐渐淡去。   乱世之中,世人皆为求生。   从举步维艰走到执掌一方,震慑地方豪强,得境内百姓爱戴,不过三年时间。   财力、军力、民心,样样不缺,桓容的成长速度相当惊人,实当刮目相看。赞赏之余,秦璟心下明白,看似无害的狸花,实际是头猛虎,更可能跃身化龙。   赞赏何时化为仰慕,他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遇上这样的桓容,忍不住动心。难得肆意一回,遵从于本心,希望能为今后留下一个念想,午夜梦回,能得一场酣然。   “阿弟?”   秦璟忽然走神,秦玓不知所以。   叫了两声仍不见秦璟回应,秦三郎不得不摇了摇他的肩膀,皱眉道:“阿弟连日赶路,许是累了?”   “有些。”不想被问走神的原因,秦璟随意的点点头,顺水推舟,打算下去休息。   “不如就在帐中,反正地方宽敞。”秦玓出言道,“出去还得再搭帐篷。你带来的甲士也可到营中挤一挤。”   “多谢阿兄好意。”秦璟笑道,“装粮的车出自幽州,拆下几块木板就可搭为营房。想必此时已经搭好,我就不打扰阿兄。”   说话间,秦璟走到帐前,顺手抄起帐帘,笑道:“如阿兄住腻了帐篷,无妨到木屋中看看。”   秦玓:“……”   显摆,绝对的显摆!   他才不羡慕!   他才……好吧,羡慕!   秦璟走出军帐,天空正飘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银白。甲士巡营走过,后者踏着前者的脚步,踩出一个个深深的雪窝。   一队骑兵外出探查,抓到——或者该说捡到几个冻僵的鲜卑人。经过盘查,竟然不是斥候,而是迷路的逃兵。   他们本想逃往草原,未料在大雪中迷路,走错了方向,跑到秦氏的地盘,被外出巡逻的甲士抓着正着。   逃兵出自慕容评的军队。   从他们口中得知,入冬以来,日子越来越难过。慕容评身家巨富,奈何有钱没处用,买不到足够的军粮。和慕容垂打仗没死多少,倒是休战之后减员骤增。   “今年大寒,草原上的牛羊冻死大半。柔然各部不肯再听王庭调遣,哪怕出钱也不肯继续留在库莫奚。”   开玩笑,继续留在这里,等着牛羊全部冻死?   “听说吴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名逃兵继续道,“范阳王和他不是一条心,扣着军粮不给,声称要用兵器来换。”   逃兵喝下一碗热水,肚子依旧轰鸣,手脚终于暖和起来。   “仆等仅是听到风声,不敢十分确定。不过,之前几次交战,吴王和范阳王都没有合兵,这是仆等亲眼所见,没有半分虚假。”   鲜卑逃兵豁出去,半点没有隐瞒,将所知的一切尽数道出。   既然从战场上逃走,就是彻底背叛部落,不可能再回去。反正已经落到秦氏手里,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或许还能得个容身之地。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秦玓命人将他们带下去。随后同秦璟商量,很快写成一封书信,绑到黑鹰腿上。   “去吧。”   秦玓放飞黑鹰,和秦璟并肩而立,目送雄鹰飞远。   大雪渐停,朔风席卷。   冰粒敲打着秦玓身上的铠甲,狂风鼓起秦璟玄色的衣袍。   兄弟俩站在雪中,仿佛两株苍松挺立。伴着嘹亮的鹰鸣,凝入时空长河,缓缓沉入河底,亘古、久远。   咸安二年,元月   司马昱病情加重,节日庆典一概取消。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终于想起做个孝子,每日到榻前侍奉汤药。   褚太后走出长乐宫,到太极殿探望。坐不到两刻种,说不到几句话,司马昱已被气得满脸涨红,当场咳出鲜血。   什么叫国不能无储君?   什么叫社稷安稳?   什么叫人心所向?   明摆着说他活不长,催他尽早立下皇太子,交代清楚后事,早死早利索。   眼见司马昱吐血,褚太后冷冷一笑,起身离开。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脸色发白,终于意识到,自己背叛亲爹,联手合作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滚!”司马昱趴在榻上,看也不看两个儿子,“都给朕滚!”   “父皇,臣……”   “闭嘴!”司马昱怒气更甚,“你还不是皇太子,没资格同朕称臣!”   司马曜脸色涨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得的,司马道子没有趁机嘲讽,眼珠子转转,出声道:“父皇,日前新安阿姊离开台城,急匆匆返回姑孰。”   司马昱仍是咳嗽,连个眼神也欠奉。   司马道子不以为意,继续道:“阿姊口口声声教训儿子,自己却不思留在建康侍奉父皇,儿以为实是不孝!”   “滚!”司马昱抄手丢过一只漆碗,碗里是凉透的汤药。   凡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经手的汤药,他从不沾一口。   “父皇?”   “朕说滚,没听到吗?”   宦者送上温水,司马昱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哑声道:“不想立刻气死朕,就立刻给朕滚!不然,哪怕朕死了,褚蒜子也没法让你们坐上皇位!”   这话说得太明白,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脸色骤变,心知亲爹态度坚决,自己绝讨不到半点好处,只能躬身行礼,退出太极殿。   刚刚走到阶下,迎面遇上徐淑仪。   司马曜停下脚步,司马道子则视而不见,直接迈步走过。   徐淑仪突然出声:“殿下且慢。”   “淑仪有事?”司马道子斜眼。   “确是有事。”胡淑仪款步走近,面上带笑,上下打量着司马道子,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司马道子愣了一下,旋即暴怒。   “你敢打我?!”   胡淑仪悠然轻笑,身后的宫婢宦者一齐上前,拦住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有两人直接站到司马道子身侧,牢牢控制住他,任凭他如何暴怒,就是不动一下。   这样一幕,同司马道福被欺时何等相似。   只是角色换人,司马道子从欺人者变成被欺者。   “如何,滋味好受吗?”   徐淑仪再次抬手,又狠狠给了司马道子一巴掌。   “威胁我女,凭你也配!”   “昆仑婢生的奴子,天生粗鄙,敢言将我女做成人彘,信不信我将那昆仑婢先投进陶瓮?!”   “你敢?!”   “为何不敢?”徐淑仪冷笑道,“休说你不是皇太子,即便是,新安是你长姊,我乃你之庶母,教训你理所应当。反观奴子所行,不知礼仪,不晓分寸,有褚蒜子支持又如何?难道她能一手遮天,对抗满朝士族?简直笑话!”   “淑仪此言过了。”司马曜不能继续旁观,无论如何都得出声。   “过了?”徐淑仪再次冷笑,“奉劝殿下一句,奢望终是奢望。莫要以为万事握于掌中,到头来黄粱一梦,不知要哭上几回。”   道出这番话,即命人放开司马道子。   “陛下仅有两子,皇室宗亲却非无人。”徐淑仪的声音仿佛带着毒液,一点点侵蚀两人的神经,“殿下如何认定,皇太子一定会落到自己头上?”   “投向褚太后?看看东海王的下场,最好想想清楚!”   司马曜陷入沉默,神情间阴沉不定。   司马道子表面愤恨,终有几分色厉内荏。   徐淑仪长袖一甩,眼底闪过一抹得意,转身走向殿门,再不理会两人。   司马昱早得宦者回报,并未予以追究,而是拍了拍徐淑仪的手,道:“莽撞了。不过,倒是让朕想起你刚进王府的时候,道福的性子终有几分随你。”   “陛下,”徐淑仪靠在榻边,举起绢帕擦着司马昱的嘴角,轻声道,“新安去了姑孰,不在建康,妾陪在陛下身边。有陛下在,妾什么都不怕。”   “若是朕……”司马昱迟疑了一下,后半句话终没有出口。   “妾和陛下一起。”   徐淑仪娇颜带笑,美眸含泪,轻声道:“陛下身边的位置是阿姊的,妾知道,妾不敢争。只求陛下怜惜,能给妾一个地方容身,让妾能伴在陛下身边,哪怕是墙角也好。”   “你啊。”   司马昱长叹一声,徐淑仪靠在他的胸前,喃喃道:“不怕陛下笑话,这些年来,妾怕过许多,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怕。只求陛下怜惜,能下一份旨意,待到那一天,赐妾一觞酒,许妾穿上夫人衣裙,让妾能生生世世都陪着陛下。”   尾音落下,徐淑仪合上双眸,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透绣着龙纹的薄绢。   司马昱望着帐顶,干枯的大手抬起,落在徐淑仪的脑后。   “朕应你。”   幽州,盱眙   送出为司马奕求情的表书,桓容不敢有丝毫放松,接连召贾秉荀宥等人商议,并给盐渎送去书信,叮嘱桓祎,一旦有建康不稳的风声传出,绝不要轻举妄动,务必听取石劭建议,守好盐渎,莫要让他人趁机钻了空子。   “明公不宜此时入建康。”荀宥正色道,“纵有诏书金印,终究根基尚浅,无法服众,极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仲仁言之有理。”贾秉接言道,“仆以为,比起建康,明君更应关注姑孰。可提前命州兵进驻寿春,寻机拿下豫州!”   抢渣爹的地盘,桓容半点不心虚。他只担心会引来桓豁和桓冲不满。如此一来,刚有进展的关系又将退回原点。   “明公尽管放心。”贾秉一派淡然,仿佛桓容担心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大司马重病不起,建康或许蒙在鼓里,江州和荆州未必半点不知。”   桓容点点头。   “两位小公子遇上变故,大司马如要托付身后事,必当择其一。”   桓容继续点头。   历史上,桓温视桓玄为继承人,但在弥留之际,仍将手中势力交给桓冲,为的是保家族安稳,避免被他人趁机侵吞。   “如果明公没有官爵,事情绝无转圜。然而,”贾秉话锋一转,“明公提前加冠,爵至郡公,执掌幽州,文治武功皆为不凡。且同江州、荆州有契,只要道明厉害关系,两位使君绝不会轻易动刀兵,甚至会帮忙说服桓氏族人,共推明公。”   道理很简单,桓冲桓豁实力相当,无论谁接下桓温手中势力,平衡都将被打破,对桓氏未必是好事。   桓容则不一样。   身为桓温嫡子,良才美玉之名传遍数州。年未及冠,已是官居刺使,爵位同桓温比肩,超过几位叔父。   由他接掌桓温留下的地盘和势力,并给桓冲桓豁让出部分利益,不说百分之百,也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做到“皆大欢喜”。   “如明公许可,仆请往江州一行。”贾秉开口道。   “秉之要去江州?”   “然。”贾秉点点头,解释道,“仅是书信往来,终存在几分变数。仆请往江州,当面言说厉害,确保明公大计无虞。”   “如秉之去江州,仆请往荆州。”荀宥接着道。   桓容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不担心两人表现不好,以致计划生变。而是担心表现太好,引起两位叔父爱才之心,直接将人留下。   “明公无需担忧,仆自有脱身之计。”贾秉微微一笑,和荀宥交换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起某人一言不合就放火的爱好,桓使君默然无语。   放这危险人物出去,是不是有些对不起叔父?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雨将至   咸安二年,元月,晦日   贾秉和荀宥离开盱眙,分别由一队州兵护送,前往江、荆两州。   为保途中不生变故,桓容钦点典魁、许超随行,再三叮嘱二人,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两位舍人安全。   桓容由县公升为郡公,贾秉等由县公舍人摇身一变,成为郡公舍人。同样没有品级,地位和权利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桓容曾想为贾秉请官,上表朝廷选他为一县之令。   贾秉想都没想,当场婉拒。理由十分简单,和钟琳不同,他有才智谋略却非内政人才。与其授他县令,莫如用来拉拢吴姓。   “仆才具有限,为一舍人足矣。”   贾秉不想选官,桓容没有勉强。   仔细想想,非常时机,选他为县令的确不合适。待拿下豫州,需要派亲信之人坐镇,届时再议此事不急。   两队人马匆匆离城,除怀揣桓容亲笔书信,更带有数车表礼,金银绢布珍珠彩宝,几乎样样不缺。   桓刺使不差钱。   这些礼物全是敲门砖。比起联合两州的好处,再多的礼都不算什么。   两人离开不久,又有一支队伍从盱眙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姑孰。   这支队伍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联系司马道福,解决金印之事;二是设法同司马奕会面,将桓容上表求情之意讲述清楚。   做好事不留名绝非桓使君作风。   司马奕聪明的话,理应晓得他目的为何。不晓得也没关系,只要来人当面讲清,想装糊涂都不可能。   以目前的局势,摆在司马奕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答应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保不住王爵,至少还能做个县公,平安无事活过下半辈子;不答应的话,桓容撒手不管,桓温分分钟弄死他。   侥幸避开死劫,照样会沦为他人手中棋子。   同样是执棋,桓容始终留有余地,其他人就不一样。   所谓卸磨杀驴并非虚话。区区一个废帝,随时能为他人取代。不提旁人,宫中的褚太后第一个容不下他!   有什么样的结果,端看司马奕能不能想明白。   或许该说,他是不是愿意想明白。   三支队伍先后出发,没有打出桓容和南康公主旗号,而是混在出城的商队中,并没引来任何注意。   桓容登上城头,眺望远行的队伍,深深吸了一口气。   被动也好,主动也罢。   既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碎石荆棘遍布,然而,他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前行或许艰难,后退却会丧命。   甚者,落入万丈深渊,落得个尸骨无存。   桓容挺直脊背,用力握紧双拳。屏息两秒,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耳鼓微胀,胸腔一阵阵闷痛。脑中乱麻依旧,却隐隐能寻到线头,杂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   “使君,起风了,恐将有雨。”钱实看一眼天色,出声提醒道。   “雨?”桓容伸出手,感受缠绕指尖的冷风,突然笑了,“晦日消灾解厄,下一场雨未必是坏事。”   或许为验证桓容所言,不出数息,天空乌云聚拢,几点水珠从天而降,很快牵连成线,织成透明的雨幕,被风吹拂,薄纱般覆上城头。   “使君,小心着凉!”   钱实出身流民,淋雨是常事。轮值守城的蔡允凌泰出身水匪,常年行在河湖之上,更是不觉如何。   桓容则不然。   闻听使君幼时孱弱,多年同汤药为伍,如今虽已大好,着凉仍是大忌,淋雨更加不成!   钱实等人苦口婆心,几番劝说,桓容知道好歹,摆摆手,没打算体现“名士潇洒,魏晋风流”,而是老实披上斗篷,快步走下城头,准备打道回府。   彼时,城中一片热闹,尤其是溪边水岸,更是人声喧闹。放歌之声和清脆的笑声交织,伴着细雨,组成一曲独特的乐章。   临河宴饮的郎君、漂洗衣裙的女郎、河边驻足的艄公、水中嬉闹的少年和童子,节日气氛中,固有的观念似乎被打破,无论士族庶人,一样聚于水边,循着先人的传统,洗去灾厄,迎来新岁。   马车经过时,桓容推开车窗,眺望水边,见有几名年少郎君兴致起来,一人吹埙,两人击掌,同歌一曲魏风,引来众人相和。   歌声传到对岸,少女们不再漂洗衣裙,而是手挽着手,唱出古老的曲调,同郎君歌声相应。未等一曲结束,更是用力踏着双足,踩着击打出的旋律,跳起先民传下的舞蹈。   少女身段柔软,动作却带着一丝刚劲,甚至有几分狂野。   类似的舞蹈,桓容曾在盐渎看过。   和舞女乐人不同,这样的舞更接近原始,无需琴瑟为伴,简单的拍子,简单的动作,彰显出骨子里的热情奔放,让人不自觉跟着击掌,甚至想要加入其中。   少女们开始旋转。   裙摆飞扬。   郎君们的歌声更高,勋音悠长,同敲击声巧妙融合,连雨声都加入其中,为这一曲舞喝彩。   少女们停止旋转,舞蹈却没有结束。   陆续有少年加入其中,乃至壮年汉子,一同踏着节拍,双足顿地,双臂高举,似在歌颂先民,又似在询问上天,先人开疆拓土,四夷臣服,创下千年辉煌,缘何荣光骤散,华夏之民沦入百年乱世,流离失所,成为待宰的羔羊?   雄壮的声音连成一片,雨幕为之震动。   桓容合上车窗,靠向车壁,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之色尽褪,仅留下坚定和毅然。   “回府。”   “诺!”   马车行进间,一只苍鹰由北飞来。   穿过长长的石阶,又过一条石桥,马车停在刺使府前。桓容刚跃下车辕,头顶就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阿黑?”   桓刺使双眼微亮,来不及取羊皮,干脆将长袖缠在前臂,接住飞落的苍鹰。   “总算是来了。”   口中低声念着,手指抚过鹰羽,感受到一丝潮气。   桓容没有在门前多留,吩咐两句之后,快步走进前院。   苍鹰振动两下翅膀,松开桓容的前臂,伴着他一路低飞。结果没飞多远,就闻两声稚嫩的虎啸。   三、四个月大的幼虎,乳牙未换,体格却长大不少,再不会被视为家猫。   额头王纹清晰,身上的花纹足有两指宽,皮毛光滑,足掌宽大,尖锐的利爪伸出,已初现百兽之王的勇猛姿态。   “吼——”   幼虎嗅到桓容的气息,一前一后跑来。身后跟着虎女和熊女,确保它们不会伤人。   眼见小老虎跑到跟前,直接翻倒打滚,前爪叠在胸前,露出柔软的肚子,桓容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弯腰揉上两下。   “噍!”   此举引来苍鹰不满。   吃肉的鸽子就算了,这两只算怎么回事?!   苍鹰很不满,后果很严重。   成年麋鹿都能抓起来,何况是区区两只幼虎!   于是乎,在桓容震惊的目光中,苍鹰俯冲而下,直接抓起一只幼虎,瞬间飞高五米。   “噍!”老子让你撒娇,让你露肚皮,让你嚣张!   “嗷——”   小老虎懵了。   乍然离开地面,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本能的吼叫挣扎,样子别提多可怜。另一只幼虎翻起身,对着半空大吼,一阵张牙舞爪。   熊女和虎女面现焦急,正没办法时,忽听桓容道:“阿黑,下来。”   两人齐刷刷转头,桓容似未察觉,凝视半空的苍鹰,眉间皱出川字。   “噍——”   “下来!”   “噍——”   “不下来没肉吃!”桓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的份都给阿圆。”   话音未落,一只圆滚滚的鹁鸽振翅飞来,见苍鹰抓着幼虎,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如果鸽子也有表情,这时肯定张口大笑,就差得意的说一句:你小子也有今天!   桓容无语良久。   这是都成精了?   “阿黑,下来,莫要伤了它。”   好说歹说,苍鹰总算降低高低,双爪一松,丢下幼虎。熊女连忙上前两步,将掉落的圆球接个正着。   幼虎着实被吓到了,双耳紧贴,嘴里嗷嗷叫个不停。   桓容接住苍鹰,倒也没有“狠心”责备,仅是对熊女和虎女摆摆手,道:“带它们下去。以后莫要再让它们来前院。”   “诺!”   姊妹俩齐声应诺。   鹁鸽仍在咕咕叫着,扑扇两下翅膀,俯冲一回,到底没有苍鹰的力气,虎毛没抓下几根,反倒被虎爪拍了两下。   桓容摇摇头,带着苍鹰走上回廊。   木屐声逐渐远去,虎女和熊女方才直起身,互相看了一眼,表情中都带着后怕。万幸幼虎没有伤到,如若不然,自己纵容幼虎离开院落,肯定有不小的责任。   回到正室,桓容让婢仆取来软布,亲自为苍鹰擦拭羽毛。又命人送上鲜肉,夹起几条喂过去,总算让这位不再炸毛。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顺手将满盘鲜肉推到苍鹰跟前,桓容挥退婢仆,取出绢布细看。   信中内容不多,寥寥几句,言明交易妥当,无需挂心,慕容垂送来的人将如数送到幽州。   另外,提起北方雪灾,草原牲畜死去大半,草原上开始闹饥荒,慕容评处境困难,慕容垂和慕容德不缺粮,彼此却互生猜忌,开春之后,北方战况或生变化。   “缺粮吗?”   桓容微微皱眉,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数。如果打不起来,之前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再看书信内容,紧皱的眉头忽又舒展。   慕容评缺粮,柔然部落也是一样。   没粮怎么办?   以这些部落的惯常思维,自然要挥刀去抢。可以想见,慕容鲜卑的内讧不会结束,同柔然相邻的氐人和秦氏都不会安生。   “要不要插一手?”   桓容斜倚在榻边,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敲着膝盖,一下接着一下,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活似见到到鱼,正准备下爪开捞的狸花猫。   不能直接插手,倒是可以煽风点火。   苻坚王猛有日子没消息,难保又憋着什么坏水,还是让他们有事可忙,才不会总盯着南边。   “就这么办!”   桓容坐起身,收起绢布,打算给秦璟写一封回信,顺便向对方暗示一下,可以将柔然部落引往氐人边境。   “此事如成,兄与容皆受益。”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和秦璟这样的人打交道,扯动扯西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贻笑大方,不如直来直去,道明自己的意图。   在没有真正亮剑之前,双方依旧是“盟友”关系。   身为盟友,自然该互惠互利。   落下最后一笔,吹干绢上墨迹,桓容想了想,又在信后加上一行小字:日前约定,望兄长莫忘。   写完之后,桓容有有些后悔。想要换一张绢,犹豫再三,终于咬咬牙,将绢布装入竹管,绑回苍鹰腿上。   苍鹰稍显不满。   桓容笑了笑,指尖擦过苍鹰背羽,道;“不用现在就去,等雨停再出发。”   透过半开的窗望去,绵绵细雨牵连不断,院中已积成水洼。   几只色彩艳丽的小鸟聚在廊下躲雨,啄食婢仆洒下的粟米。半点不晓得屋内有一只猛禽,正竖着颈羽满心不爽。   雨下了大半日,直至午后,乌云方才散去。   阳光落下,城内氤氲起成团的水汽,反倒不如落雨时清爽。   桓容走到院中,举臂放飞苍鹰。单手搭在额前,看着逐渐消失在云后的黑点,笑容略有几分复杂,最终缓缓消失在嘴边。   接下来一个月,苍鹰鹁鸽往来南北,秦璟和桓容通信不断。   如桓刺使所料,进入二月,北方不再大雪连日,慕容评开始纵兵劫掠,不抢别人,专抢慕容垂。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别有他故,几次出手,竟真被他截获一批粮草。   慕容垂吃了亏,自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谋士出言,劝说慕容垂务必要谨慎,以防中了他人圈套。   慕容垂则是苦笑。   即便知晓事情不简单,但被慕容评一巴掌扇在脸上,也没法从长计议。麾下将士为什么跟随他?一是勇武之名,二是能给众人带来好处。   甭管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被人扇巴掌却不还手,必定会失去人心。   换做几个月前,他和慕容德尚能联手,彼此照应。现如今,慕容评大兵压境,慕容德背后动作,他是踩在刀锋之上,不得不莽撞一回。   好在柔然人心不齐,肯帮慕容评的部落不多。要不然,此战未必有三成胜算。   谋士再三劝说,慕容垂仅是摇头。   可叹妻兄去岁病逝,身边无可商议之人。亲子又同侄子不和,可用之人越来越少。不然的话,哪会给他人可趁之机,一举打乱借高句丽养精蓄锐,南下复国的大计!   二月下旬,慕容垂和慕容评摆开架势,接连两场大战。慕容德没法继续置身事外,柔然部落也陆续加入其中。   几方势力混战,库莫奚和室韦皆成战场。   大量的羊奴趁机逃跑,还有不愿加入战团的胡人,冒着被乱兵截杀的风险,试图越过边界,到秦氏的辖地寻求庇护。   幽州商队暂驻昌黎,趁机收拢工匠壮丁。   秦氏参照幽州做法,将南下的汉胡登记造册,分开进行管理。由秦璟提议,秦玓上请秦策,从西河调来一批文吏,对新来的流民进行管理。   不到半月时间,记录的簿册装满木箱,秦氏得到大批劳力,幽州商队也获益匪浅。双方算是合作愉快,敲定下次送粮的时间,由秦璟派出部曲,护送商队南下返回幽州。   商队启程不久,劫掠的柔然部落出现在边境。   秦玓镇守昌黎,轻易不能离开。   秦璟带五百骑兵阻截,一战杀得柔然部落丢盔弃甲,胆颤心惊。战俘一个不留,死去的贼寇都被砍下头颅,堆在边境做成“京观”。   秦璟命人取来一截断木,用随身佩剑在木上刻下一行字:凡过此界者,杀!   这样的威慑手段极其有效。   自此之后,少有柔然部落敢擅闯秦氏辖地,遑论纵兵劫掠。即便有,也会被秦璟率兵斩杀。有一支部落比较倒霉,被生生追出十余里,照样没能逃过脖子上一刀。   堆在边境的“京观”增到五座,奇异的是,俯瞰并非横在边境,而是呈一条直线,如利剑般插入草原。   为了生存,柔然部落被迫西迁,去找氐人的麻烦。   秦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率兵退回昌黎,同秦玓商议之后,分别给西河和彭城送信,准备暂驻昌黎,预防再有变故发生。   对此,秦策没有反对,更增派一千兵力,命兄弟俩严守昌黎,确保边境安稳,避免百姓被胡贼侵扰。   幸亏柔然部落不知这道命令,如果知道,定然会跳脚大骂:京观都垒到草原上了,被欺负的究竟是谁?!   临到三月,慕容评和慕容垂的战争进入白热化。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高句丽人趁机想夺回丸都,被守卫后方的慕容令带兵镇压,为首之人全部除死,参与之人都砍掉左手,能活下来就做羊奴,活不下来,直接丢去海里喂鱼。   大多数柔然部落西迁,很快和氐人发生冲突。   苻坚的老毛病又犯了,并未处死犯境劫掠的部落首领,而是加以招抚。后者前脚感激涕零,拍着胸脯答应投靠,后脚带兵就跑,回到部落和“盟友”合兵,再次带兵来抢。   氐人边境屡屡告急,王猛在病中得知,差点气晕过去。   北方不太平,南方同样暗潮涌动。   建康城里的气氛愈加凝重。   司马昱病入膏肓,褚太后直接走上前台,争取士族支持,请天子立皇太子,代摄朝政。   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很不统一。   司马昱病中得知,连下三道明旨,召命桓温入京,并派侍中王坦之亲往姑孰征大司马入朝。京口的郗愔同样接到旨意,但见桓温迟迟未动,心怀疑虑,同样按兵不动,托辞不往建康。   权臣不入京,朝中文武立场不明,建康的水越来越浑,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轻易断言,究竟哪方势力能笑到最后。   远在幽州的桓容却接到了好消息,桓冲桓豁先后来信,明示联手之意。   收起书信,桓使君信步走到廊下。   遥望天边乌云,只等春雷炸响,大雨降临。 第一百七十七章 角力   季春时节,姑孰常见细雨,少有晴日。   王坦之奉天子命抵姑孰,征桓大司马入朝。不想入城三日未见正主,第四天终于得见,话说不到两句就被打发走。   “官家厚恩,温感激涕零,故当镇姑孰为官家解忧。”   乍一听,此乃忠君爱国之言,仔细一想,王坦之又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回到客厢之后,王坦之挥退婢仆,面对摊开的竹简,回忆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觉得奇怪。   自始至终,桓大司马没离主位,甚至动都没动一下。闻天子之意,仅坚辞一句,其他都是郗超代其出言。   桓元子固然跋扈,但也十分注重名声,不会故意留人话柄。如此慢待于他,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别有原因?   可惜桓温镇姑孰以来,实行雷霆手段,王敦留下的人被逐一拔除,琅琊王氏都没法探明大司马府的情况,何况是太原王氏。   王坦之想了许久,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每当有几分把握,又立即被推翻。实在得不出答案,只能暂时压下,决定不在姑孰久留,尽速动身返回建康。   这里的情况太奇怪,奇怪得有些诡异。   直觉告诉他不要打探,最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马上出城走人。至于桓大司马不应天子召唤,如实上禀即可。   桓元子不入建康,对自己利大于弊。   对王坦之来说,同褚太后打交道,远比和桓温掰腕子要得心应手。   无论褚太后背地里打着什么样的算盘,请司马昱立皇太子,终归符合大部分士族的利益。若是遵天子旨意,征桓温入京辅政,皇太子之事不能成,局面会变得更乱。   王坦之和谢安有过一番长谈,桓温野心昭昭,天子病入膏肓,面对这种危局,所行的每一步都需谨慎。   如能立下皇太子,则皇统后继有人。桓温真要起兵,大可联合郗愔,以北府保卫建康,击退来犯。   “即便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终归能缓和一段时日。有喘息之机,总能想出办法。”   从立国开始,东晋皇室就在士族、权臣和外戚的夹缝间求生存。朝堂的权柄在后者之间轮换,少有真正握于天子之手的时候。   如今西有桓温,东有郗愔。朝堂上的意见不能达成一致,建康士族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若非实在没办法,王坦之压根不会奉旨前来姑孰。   想到这里,王坦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喉咙间似堵住石子,嘴里更有一丝苦味。   “罢。”   桓温不应召入朝,短时间内,郗愔有七成以上的可能继续按兵不动。这对建康乃至台城都是件好事。如能把握时机,必可劝官家立下皇太子。   只不过,真要立两个奴婢所出的皇子?   王坦之锁紧眉心。   东海王固然不可,武陵王、梁王、淮陵王皆有后嗣,且为王妃和夫人所生。生母虽非高门,到底是士族女郎,从哪个方面看都尊贵过昆仑婢所出的奴子。   然而,褚太后的意思,不是司马曜就是司马道子,势必要立其一。如果另举他人,时间来不及是其一,另一方面,宫中和朝堂必将有一番拉锯。   王坦之深深叹息。   忆起同谢安的长谈,阵阵酸楚涌上心头。   为家、为族、为国、为民。   西院中,司马道福见过幽州来人,命婢仆撤去屏风,想到对方话中的暗示,用力攥着衣袖,很有些举棋不定。   正想叫来阿叶商量,忽听婢仆来报,“殿下,二公子来了。”   “他来做什么?”   司马道福皱眉,刚想说不见,桓济已大步走进室内。两名婢仆跟在他的身后,神情间满是惊慌。八成是没能将人拦住,担忧公主殿下责罚。   “细君,你我夫妻许久不见,怎么,不想为夫吗?”   桓济满身酒气,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大衫敞开,笑容放肆,话说得没一点顾忌,哪里像是士族郎君,分明就是个市井无赖。   司马道福气得嘴唇发抖。   这是将她当成了什么?   桓济不以为意,坐到司马道福对面,醉醺醺的笑着:“怎么,见到为夫不开心?不开心的话,为何从建康回来?留在府中,嗝,不是还能找机会去乌衣巷,候着王献之露面?”   “夫主醉了。”   “醉了?”桓济凑得更近,酒气刺鼻,“不醉怎么来见细君?”   语毕哈哈大笑,似觉得十分有趣。   司马道福看着他,本该勃然大怒,意外的没有爆发,而是面带冷笑,全当看一场猴戏,等着他继续演。   离开建康,托庇于桓氏。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哪怕之前不明白,经历过两个奴子的威胁,听过大君语重心长的教导,又见过幽州来人,再蠢的脑子也该开窍。   幽州来人刚刚退下,桓济就醉醺醺找上门,事情会这么巧?   司马道福眯起双眼,看着貌似醉酒,实则双眼清明,九成别有所图的桓济,再次冷笑道:“夫主,你我夫妻多年,该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强求。院中美人不少,夫主大可自便,我就不奉陪了。”   明知桓济已是废人,司马道福偏要往他心口上戳。   敢当自己是傻子,上门来找不痛快,就别怪她往伤口上撒盐。   “许久不见,细君这性子倒是没变。”桓济收起笑容,表情变得阴沉。   “彼此彼此。”司马道福冷笑。   区区一个临贺县公的虚爵,官位兵权一概皆无,连送到建康为质的价值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以依仗?   和她摆脸色?   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桓仲道,我性子向来不好,想必你也知道。没那么多空闲看你演戏,有话最好直说。”   桓济面沉似水,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司马道福心情突然变好,命婢仆送上茶汤,端起饮了一口,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细君,可遣退婢仆。”   “不用。”司马道福淡然道,“阿叶乃我心腹,夫主有话尽管讲。”   阿叶跪坐在司马道福身边,轻轻垂首,不出半声,仅用竹刀切开糕点,正好入口的大小,一块块摆在漆盘里,送到司马道福手边。   确认司马道福不会改变主意,桓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开口道:“幽州来人了?”   “对。”司马道福夹起一块糕点,欣悦于绵软的口感和香甜的滋味。   “所言何事?”   “夫主可是在质问我?”司马道福放下竹筷,转头看向桓济,表情似笑非笑。   在南康公主面前,她必须伏低做小。此刻面对桓济,高傲的姿态不做半分遮掩,眼中带着嘲讽,仿佛在说,桓济以为自己是谁,敢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   “我……”桓济用力握拳,咬着后槽牙,脸颊绷紧,“闻听阿母去了幽州,我是出于关心。”   “是吗?”司马道福瞥他两眼,又夹起一块糕点。   幽州的新奇东西确实多,连糖糕都做得与众不同。滋味实非一般,配着茶汤,她能吃下整整半盘。   “细君,”桓济压下火气,拉下脸面,温声道,“你我终归是夫妻。夫妻一体的道理,细君总该明白。”   “哦。”   “天子几次三番召大君入朝,大君复辞不受。固然是忠君之举,难保朝中不会有人落井下石。”   司马道福再次转头,看着桓济,笑容更显得讽刺。   “夫主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你说得累,我听得也累。”   “幽州来人何意?”桓济终于道出真意,“可是官家曾有事交代于你?”   司马道福心头一跳,表情力持镇定。   “夫主为何这么说?”   “不是有好处,那奴……敬道怎会派人来见你?听说还留下一什州兵,专门护你安全?”桓济冷笑道,“你是兄妻,他为小郎,这般不知避讳,不怕我这兄长误会?”   司马道福没生气。   事实上,能不管不顾的痴缠王献之,压根不会被三言两语激到。   比起建康的流言,桓济的话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话中牵扯到桓容,传扬出去,难保阿姑不会对她更生厌恶。   心念闪过,司马道福故做怒色,抓起漆盏猛地掷去。   漆盏擦着桓济额角飞过,不等他质问,一只漆盘又迎面飞来。   茶水浸湿大衫,糕点沾了满身,混着浓重的酒气,不只模样狼狈,味道更是难闻。   “司马道福!”   桓济猛地站起身,怒视又抓起漆盘的妻子,“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司马道福同样站起身,气势半点不让,“怎么不想想你都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   “说我和小郎?你也配!桓济,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桓氏二公子?”司马道冷笑道,“你已经是个废人,废人!无官无品,连送去建康为质都不配!没有子女供奉香火,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在我跟前摆威风?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你、泼妇!”   “泼妇?”司马道福大笑数声,“我就是泼妇,你当如何?你敢休了我?只要你敢,信不信临贺县公的爵位都要易主?”   “你疯了!”   “不,我没疯。”司马道福笑容更盛,“是你蠢,蠢得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蠢得无可救药!桓熙断了一条腿,还好端端的做着世子。桓歆是个墙头草,如今照样在建康为官。桓祎被你辱为痴子,现今官至一县之令,谁敢小看?”   “桓容,”司马道福顿了顿,看着桓济的目光活像在看一只井底之蛙,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他乃幽州刺使,淮南郡公!桓济,你最好睁开眼睛,别一直活在梦里!”   桓济脸色煞白,几无人色。   “想当年你是如何害他?”   “现如今,他执政一方,爵位比肩大人公!名望、民望、战功,几乎样样不缺。你之前想叫他什么?奴子?”司马道福冷笑更甚,“和他相比,你才是奴!你和你那不上台面的阿姨一样是奴!”   “住口!”桓济额头鼓起青筋,双目赤红,状欲噬人。   司马道福心生警惕,下意识后退半步。   桓济怒气冲头,失去理智,狠狠一脚踹了过好。动作实在太快,用足十分力气,若是被踹到身上,难保不会受伤。   就在这时,阿叶猛然扑上去,拦在司马道福身前,替她挡下这一脚。   砰的一声,阿叶蜷缩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仍强撑着挡住桓济,沙哑道:“殿下,您快走,来人!来人!二公子疯了!”   “阿叶!”   司马道福双眼泛红,死死盯着桓济,猛然拔下凤钗,狠狠扎了过去。   室外的婢仆听到叫声,匆忙跑进来,见到眼前的情形,顾不得害怕,纷纷上前抱住桓济。豁出性命一般,不肯让他再“行凶”。   司马道福趁机上前,金钗猛地扎入桓济肩头。一下不解气,拔出又扎了第二下。   “啊!”   桓济痛叫,奈何手脚被牢牢抓住,没法移动分毫。   眼见司马道福赤红双眼,金钗再次袭来,不由得心生胆怯,开口求饶:“细君,我错了,我错了!莫要如此,快莫要如此!”   “呸!”   司马道福纵然暴怒,也知晓不能真杀了桓济。否则,她必然没法活着离开姑孰。   收回金钗,似嫌弃沾染的血迹,一把丢在地上。   “送二公子回去。”司马道福弯下腰,见阿叶脸色惨白,衣领被冷汗浸透,立刻命人去唤医者。   “殿下,奴无事。”阿叶强撑道,“殿下伤了二公子,纵然事出有因,在郎主处也不好交代。需得尽快往郎主处解释清楚,否则……”   阿叶的话断断续续,脸色越来越差。   司马道福用力咬紧下唇,“你放心,我知道。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话落,让婢仆照看好阿叶,不许有任何闪失,也不整理形容,直接带人前往正院,不顾旁人眼光,直挺挺的站在院前,口称要桓大司马做主。   王坦之尚未离开,听到忠仆上报,不由得眉尾一挑。斟酌再三,决定不蹚这趟浑水。   “此乃大司马家事,外人不好插手。尽快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   “诺!”   司马道福站了半日,始终不肯离去。   桓大司马不可能见她,让人来问缘由,司马道福咬死桓济出言不逊,不只辱她,更将辱及桓氏一族。   “相隔千里,即诽言我与小郎苟且,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居建康两年,世子和三郎君都在府内,是不是还要说我同他们不清不楚?”   司马道福豁出去,半点不顾及忠仆铁青的脸色。   “这样的话传扬出去,我固然要被世人唾骂,桓氏又会是什么名声?族中郎君还娶不娶妇,女郎还嫁不嫁人?”   “我伤二公子不假,是他先暴起伤人!不是忠婢挡在身前,我怕是已经死了!”   “大人公不为我做主,我立即返回建康请父皇做主,请满朝文武断个分明!”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司马道福憋屈这些时日,一朝爆发,威力着实惊人。   忠仆实在没办法,只能实言上禀。   桓温气得直喘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左边身子也开始变得不利索。   最后实在无奈,是郗超出面调解,应下司马道福所请,许她带人去子城别居,并不追究伤人之事。   司马道福没有再做纠缠,收拾行李的动作比王坦之都快,当天就搬出大司马府,在子城别院安家。   阿叶被小心安置,司马道福召幽州来人,当面道明:“小郎所提之事,我可以答应。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殿下请讲。”   “其一,需小郎一封亲笔,落下私印。”   “此事仆不能做主,需得上禀。”   “我知。”司马道福点头道,“其二,将今日之事尽告于阿姑,明言如有风声传出,非我之意。且我已与桓济决裂,今日别居,他日望能仳离。如不能,不介意做个寡妇。”   “其三,纵我出了桓氏,小郎亦要护我安全。”司马道福硬声道,“如若答应这三个条件,东西可立即带去幽州。他日如要我出面为证,我也绝无二话。牵涉到皇族宗室,我亦会出面帮忙,为小郎说项。”   来人应诺。   “仆即刻禀报幽州,还请殿下稍待几日。”   司马道福点点头,待其退下,起身去探阿叶。   “殿下。”   “医者怎么说?”   “看着虽重,所幸骨头未断,调养半月既能痊愈。”   “恩。”   坐到榻边,司马道福俯视阿叶,轻轻握住她的手,良久一动不动。婢仆不敢出声,只能陪在一旁,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王坦之启程返回建康,姑孰的消息随鹁鸽飞入盱眙。   知晓司马道福的三个条件,桓容斟酌许久,又同南康公主和钟琳商议,决定全部答应下来。当日即成书信一封,由专人送去姑孰。   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法由鹁鸽飞送。   一来一去耽误些时间,等金印送到幽州,已是四月下旬。   彼时,立皇太子之事已提上日程,在谢安和王坦之的推动下,赞同的声音占据多数,成功压过反对者。   只不过,在皇太子的人选上出现分歧。   褚太后支持司马昱的两个儿子,言天子有亲子,理当择其一为皇太子,无需另选他人。   朝中意见不同,又分成几派,有支持者亦有反对者。   反对者的理由很充分,同样说得过去,两人生母是昆仑婢,身份实在太低。且因犯错被天子降位,几同宫婢。   这对注重血统家世的文武而言,简直不能想象。   每天对着这样一个皇太子乃至天子,完全是一种“侮辱” !   朝堂上吵得热闹,司马昱叫不来桓温,又开始给京口送信。更强撑着上了一次朝会,没法压下立皇太子之意,干脆站到部分朝臣一边,决定丢开自己的儿子,从皇族中甄选继任者。   天子表态,旗帜鲜明的站到太后对立面。   台城的不和遮掩不住,朝堂和民间流言四起,随着郗愔上表应征入朝,更如冷水滴入热油,瞬间一片沸腾。   与此同时,桓容在盱眙调兵遣将,以“巩固边境”为名增兵寿春,并抽调袁氏仆兵秘密潜入豫州,等待动手的时机。   桓冲和桓豁对幽州调兵视而不见,更书信族老,夸赞桓容不凡,可比谢氏玉树,同龄之中堪称翘楚。   桓大司马得报,立刻察觉到不对。奈何之前阴差阳错,予人以“非不爱嫡子,实为磨练成才”的印象,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容在族中话语权增大,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没有半点办法。   建康的雨已经落下,势成瓢泼仅是时间问题。   桓容的计划逐步实行,期间偶有变数,并不影响大局。   接到贾秉和荀宥的来信,得知二人已在返程的路上,紧绷多日的神经稍有放松,桓容暂时丢开政务,打算到院中走一走。   不想这一走,就见到了袁峰拉着小弓苦练箭术。   这本没有什么。   问题在于,校场中除了指点他的周延,竟还站着一个身影,乌发雪肤,高鼻深眸,赫然是为“   生意”留在盱眙的慕容冲!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惊雷   校场坐落于刺使府北院,由相里柳设计改建。   一条狭长的石路将场地一分为二,左侧靠墙摆放数个武器架,立有四五个木人,并有高近两米的木桩;右侧立有数个箭靶,之间相隔十余步,是府内健仆和私兵练习箭术的场所。   此刻,袁峰立在场中,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一身窄袖短袍,对准二十步外一个新立的靶子,屏息凝气,小脸紧绷。   嗡!   弓弦振动,箭矢飞射而出。   带着翎羽的箭尾划过一道弧线,距靶子尚有五步远,斜斜的扎入地面。   放下弓箭,袁峰略感到失望。   周延正要开口,校场边忽然响起掌声。   声音引来场中注意,众人转头看去,袁峰惊讶出声:“阿兄!”   “阿峰做得不错。”   桓容信步走进场内,拍了拍袁峰的肩膀,笑道:“我虽不通武艺,当初家兄练箭时也曾看过。阿峰不过稚龄,习箭仅三月,有此表现已是不易。打好基础是根本,勤学苦练,日后定有所成。”   “诺!”袁峰用力点头,郁闷一扫而空,瞬间斗志昂扬。   慕容冲环抱双臂,听到桓容这番话,想起战场上的遭遇,不禁挑了挑眉。   “敬道着实谦虚。”   “凤皇何出此言?”   “当初你我战场交锋,冲即是被敬道所擒。”顿了顿,慕容冲眯起双眼。   “冲四岁习剑,五岁控弦,十岁上阵杀敌。敬道说自己不通武艺,岂非是说,冲是败在一个不通武艺的人手里?”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甚至可以说相当“冲”。   桓容笑了笑,并没有被激怒,而是摇摇头,道:“凤皇历经沙场,当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当日之事,容终有几分取巧。真论武艺,九成不是凤皇对手。”   慕容冲愣住。   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桓容会说出这番话。视线扫过校场内的健仆私兵,表情中浮现诧异。敢这么说,不怕失人心?   “对了,”桓容话锋一转,道,“凤皇为何在此处?最后五十件皮甲已送至北地,另有一批绢绸白糖即将送出,凤皇不是该准备启程北返?”   “敬道真要放我走?”慕容冲面带不信。   “为何不放?”桓容表情不变,“定契时早有约定,容非不守约之人。”   慕容冲依旧半信半疑。   在盱眙这些时日,出入有私兵跟随“保护”,打探消息不甚方便,却也见识到许多北地没有的东西。   撇开往日成见,不得不承认,桓容屡行仁政,将辖下治理得很好。   乱世之中,边境之地,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荒废的田地能够大量开垦,城内商贸繁荣,且能市贾不二、客似云来,非寻常手段可以为之。   走在盱眙城中,遥想当年邺城,再观叔父治下的高句丽,慕容冲总会咬紧后槽牙,不甘的情绪油然而生。   桓容能做到,他也能!   想到北边的战事,慕容冲又垂下头,如泄了气的皮球,满嘴都是苦味。   如何做,又该从哪处着手?   如今的他,面对和秦氏一样的问题。   幽州的政策固然好,却无法照搬到北地。不提其他,单是免税一项,慕容冲就死活做不到。   叔父将丸都划给他不假,然而战事频频,辖地内的高句丽人也不老实,不增税收就不错了,免税?简直是做春秋大梦!   每每想到这里,慕容冲都不免丧气。就像有一盘炙肉喷香的摆在眼前,明知滋味不错,就是不知该如何下口。   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到最后,全都化为无奈,成为堵住嗓子眼的石块,吐不出咽不下,着实令人难受。   “凤皇?”   慕容冲一会皱眉一会摇头,桓容连唤两声,方才堪堪回过神来。   记起方才表现,慕容冲微现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桓容面前走神。   桓容没有就此事多言,或许也为照顾他的面子,三言两语将话题岔开,并言几日后有商队启程,如果慕容冲愿意,可以随商队一起北上。   “商队不走陆路,而是走海道。”桓容笑道。   秦氏许幽州商队借道,已是大开方便之门。若知道队伍里有慕容鲜卑,即使不当面翻脸,今后也未必给出类似方便。   从海中行船则能避免这种麻烦。   而且,桓容正向寿春集结兵力,随时准备拿下豫州。早点把慕容冲打发走,也好最大程度的拖延消息,避免动静传到北方,引来有心人注意。   他十分清楚,自己盯着北边,北边的政权同样盯着东晋。尤其幽州地处边境,近来风头又盛,一举一动都引人关注。   以秦氏的立场,短时间内不会同晋交恶。   氐人则不然。   苻坚脑袋一发热,满朝文武捏起来都拦不住。加上王猛卧病在床,更没人能加以劝说。   之前有西迁的柔然部落拉仇恨,苻坚暂时顾不上南边。   随着寒冬过去,草原上恢复生机,柔然人忙着放牧,没心思南下抢劫,氐人腾出手来,难保不会打东晋的主意。   如此一来,桓容要防备的对手又多出一个。   值得庆幸的是,历史拐弯,氐人没有攻入邺城,苻坚失去统一北方的机会,地盘远不如历史中的大,甚至还缩水不少。   桓容管辖的幽州不同氐人接壤,长安想要派兵,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镇守荆州的桓豁!   这位的军事才能不下桓温,治军很有一套。   如今叔侄结盟,有了幽州的钱粮支持,暂时达不到北伐的条件,挡住几千氐人不成我问题。   之所以是几千,不是桓容低估苻坚,而是随着局势变化,氐人的边境被秦氏蚕食,国内的流民不断南下东逃,力量再不如以前。加上和秦氏、柔然的几场战争,要巩固边境安全,兵力更是捉襟见肘。   故而,能派出几千已经是桓容高看。说不定朝中意见不统一,将兵南下也是走个过场,出工不出力,甚至改换门庭另寻“雇主”。   桓容着急打发走慕容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慕容冲南下后,丸都暂由慕容令掌管,期间镇压两次叛乱,趁机将慕容冲任命的官员换掉大半。参照历史,慕容令想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和慕容评的战斗中,慕容垂逐渐占据上风。   不想让这场战争结束得太快,桓容不介意给慕容垂的后方找点麻烦。至于效果大不大,看看慕容德之前的所作所为就能推断出几分。   只要慕容冲和慕容令闹起来,慕容垂必定会受到影响。如此有一来,北边的乱局休想短期结束。   慕容鲜卑曾雄踞六州,慕容垂慕容德皆为将才,不能弱其实力,早晚将成大患。   桓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没有慕容鲜卑牵制,秦氏必定会扫清边境,进一步拿下氐人。但是,他宁可同秦氏刀兵相向,也不愿见到慕容鲜卑再入中原。   “有舍有得。”   目送慕容冲离开校场,桓容深深叹息。   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低下头,就见小孩正看着自己,满脸担心。   “阿兄为何叹气息?”   “为何啊?”   桓容弯腰抱起袁峰,弯起嘴角,“想到今后要做的事,心中没底。”   “阿兄不用担心。”袁峰认真道,“学中先生有言,阿兄乃人中龙凤,仁德宽厚,必会得道多助。”   “是吗?”桓容诧异。   袁峰口中的先生,是深谙法家学说的倔老头无疑。想想几次见面的情形,桓容真心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会这么高。   “阿兄,峰会尽快长大。”袁峰搂住桓容的脖子,允许自己撒娇一回,“慕容冲十岁临战,我也能!到时,我为兄长扫清前敌,做阿兄帐下的陆伯言!”   “好。”桓容托了托袁峰,感受着怀里的重量和温暖,笑道,“我等着那一天。”   “阿兄放心。”袁峰认真道,“峰正习《六韬》,武艺尚有欠缺,兵法定当熟用!”   “你不是想学法家?”   “是啊。”袁峰点头。   “精力可济?”   “可。”袁峰笑了。   “莫要累到自己。”桓容叹息一声,“如果累得生病,我将你院中的竹简全部没收,一个月不许你进藏书的库房。”   “没收?”   “全部收走。”   “阿兄——”   “撒娇无用。”   “阿兄……”   “没得商量!”   桓容硬下心肠,抱着袁峰走出校场。将小孩安置到厢室,召来蔡允凌泰,命其扮作私兵,“护送”慕容冲一行北上。   “到了盐渎,将此信交给我兄。”桓容写成一封书信,交给蔡允收好,“船至加罗,可秘密上岸,依计划行事。”   “诺!”   蔡允投靠桓容日久,始终没有太大建树。典魁钱实没法比,眼见许超周延等屡立功劳,官品飞升,心中当真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做的又是老本行,激动和兴奋几乎抑制不住。   当下抱拳应诺,正色道:“使君放心,仆定不负使命!”   桓容点点头。   慕容冲在盱眙数月,即使受到限制,看到的听到的依旧不少。这次回去,和慕容令必有一番相争,是胜是败,一时还很难料。   若是慕容垂插手,很可能火没烧起来就被熄灭,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派蔡允凌泰北上,是帮忙添柴泼油,顺便捞些人口外快。   桓祎想出的办法,在晋地没法推广,没道理在三韩不能用。他要带回的是劳力和田奴,不做补充州兵之用,是不是汉家子并无关系。   不地道?   桓容冷笑一声。   之前交易回的人口,不乏慕容垂埋下的钉子,其中竟有五六个是汉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你不仁我不义。   没法立刻开撕,顺手扎两刀,对桓使君而言全不是问题。   或许是怕桓容改变主意,慕容冲收拾行李的动作极快,送行宴后就带着护卫随商队上路,半点没有耽搁。   桓容特地出城相送,目送队伍走远,才对骑着小马一同出城的袁峰道:“阿峰,今日不去学院,要不要去坊市看看?”   “阿兄不用处理政务?”   “不用。”桓容笑道,“贾舍人和荀舍人已在归程,为兄可清闲数日。”   听到此言,小孩立刻眼睛亮了。   “峰想去糖铺!”袁峰轻轻踢了下马腹,小马哒哒哒走在大马身边,时而打个响鼻,引来大马一瞥。   估计是觉得奇怪,这么矮,偏偏又不是马驹,目光都带着稀奇。   谁说动物没有好奇心?   桓容拍拍马颈,笑道:“好,就去糖铺。不过,糖不能多吃,否则会牙疼。”   “恩!”   袁峰用力点头,小脸瞬间笑成一朵花。同时开始盘算,究竟该买哪一种,听说又制出一种新糖,加了牛乳,味道极好……   看着这样的袁峰,桓容不禁摇头失笑。   就在这时,远处飞来一只鹁鸽,发现桓容的队伍,立刻振翅加速,飞到近前“咕咕”两声,引来桓容注意后,盘旋一周,落到桓容肩头。   “阿圆?”   抚过鹁鸽后颈,解下鸽颈上的竹管,展开藏在其中的绢布,桓容猛地拉住缰绳,双眼圆睁。   巴掌大的绢布,上面仅有潦草的五个字,道出的消息却是石破天惊。   大司马病危!   建康,台城   勉强上过两次朝会,司马昱病情陡然加重。   医者被召入太极殿,十二个时辰不离。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离殿中,欲要侍奉汤药,却始终无法靠近榻前。   褚太后亲自来探病,却被徐淑仪和胡淑仪合力拦住,压根不许她入内殿。   “这是何意?”看着挡在身前的宫婢宦者,褚太后沉下脸色。   “何意?”徐淑仪冷笑一声,“太后心知肚明。”   “淑仪慎言!”   褚蒜子是太后不假,司马昱却是她的长辈。同理,徐淑仪仅是“妾”,但为王府旧人,如今万事不惧,根本不打算给褚太后面子。   天子病入膏肓,皇太子尚未定下,满朝文武都盯着太极殿。   这个时候,徐淑仪不怕撕破脸,甚至期望褚太后能一怒之下,在殿门前闹起来。   “慎言?”徐淑仪冷笑连连,“太后,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什么心,那两个奴子又是什么意,休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褚太后不言,双眼盯着徐淑仪,目光冰冷。   “淑仪说出这番话,可曾想过后果?”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死吗?”   徐淑仪上前半步,手指擦过褚太后的脸颊,“褚蒜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怕死,你没什么可以威胁到我。反过来,你以为推那两个奴子上位,他们会遵守承诺,一心敬着你?”   褚太后目光更冷,仿如淬毒的刀锋。   “孝宗在位,你能够掌权多年,只因他是你的亲儿子。”徐淑仪拉长声音,“东海王继承皇位,你再次临朝摄政,全因他生母已死,外家不振,没有外戚可以扶持。”   说到这里,徐淑仪勾起嘴角,笑容里尽是嘲讽。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可不一样。”   “那昆仑婢降位不假,人却没死。以她的出身,没几分心计,你以为能连生两儿一女,活到现在?”   “之前伺候官家的美人滑胎,有传言那昆仑婢是被陷害。无妨实话告诉你,事情全是她做的,官家半点没冤枉她。”   “褚蒜子,”徐淑仪似笑非笑,挑起褚太后的下巴,没有半分尊敬,“在你看来,奴子登基之后,是尊奉生他之人,寻求朝中士族支持,还是愿意由你掌控,做你手中的傀儡?”   “没有东海王,或许事情还有几分把握。现如今,”徐淑仪收回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褚太后,“你还能轻易如愿?”   话落,转身走回殿中,再不看她一眼。   胡淑仪站在原地,开口道:“太后,您终归是官家侄妇,如今官家卧病,不方便见你,还请自重。”   比起徐淑仪,胡淑仪言简意赅,话中的含义却更加毒辣。   褚太后就像挨了一记重拳,脸色煞白。立在殿前许久,心知无法迈进半步,终于不甘的转身离去。   殿门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目睹整个过程,脸色都有几分难看。   徐淑仪经过两人,冷笑一声,视而未见。   胡淑仪则停下脚步,意味深长道:“郗刺使已抵建康,两位殿下好自为之。”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互看一眼,都是牙关紧咬,握紧双拳。   咸安二年五月,郗愔应征入朝辅政。   抵达建康当日,台城即下圣旨,宣郗愔入太极殿。殿门关上,君臣秘谈整整一个时辰。因宦者宫婢尽数遣退,无人知晓两人谈话的内容。   翌日朝会,天子强撑病体露面,当殿宣读旨意,追封琅琊王妃为皇后,并以其陪媵王淑仪为继后。   事先没有半点预兆,满朝尽是哗然。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关头,天子不立皇太子,而是册封皇后!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道惊雷又下。   立司马曜为皇太子,以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原东海王司马奕降县公,移幽州。   “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   旨意宣读完毕,殿中一片死寂。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雨倾盆   天子连下数道旨意,册封皇后,册立太子,降废帝,以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已让群臣措手不及。最后又放一记惊雷,以桓大司马和郗刺使辅政,仿周公故事。   也就是说,朝政尽数托于两人,他日司马曜登上皇位,会成为比历代先皇更贴切的“傀儡”。如果两人不满,大可以将他撵出台城。是废是立,全在两人一念之间。   这样的旨意,虽比不上将皇位拱手相让,却也不差多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司马昱留下后手,找来两位“周公”,而不是任由一人独大,将建康握于掌中,将朝中大权独揽一身。   西府军和北府军势均力敌,姑孰京口互为牵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被他人得了便宜,桓温和郗愔都会小心谨慎,不会轻易起争执。   如此一来,建康勉强可保安稳,满朝文武也能暂时松口气。   此外,王淑仪登上后位,搬入显阳殿,就是后宫理所当然的掌权者。碍于辈分,褚太后必须退一射之地。   他日天子驾崩,司马曜登基,朝中有权臣辅政,压根不需要太后摄政。即便要做做样子,请出的也会是王太后。   至于褚太后,只能留在长乐宫,继续拨动流珠,枯对一部道经。   殿中寂静许久,终于有朝臣鼓起勇气,起身道:“陛下,大司马未应征入朝,当遣人往姑孰传立嗣之意。”   翻译过来,桓大司马不在建康,事情就这么拍板真的好吗?   司马昱迟迟没有回答,仅是一阵接一阵咳嗽。宦者递上温水,勉强压下些许,却是无力说话,否则又会咳得撕心裂肺。   事实上,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能临朝。但受情况所迫,不想带着“遗憾”驾崩,必须提前安排好身后事。   登基时立下的宏愿早已沦为泡影。   他所能做的,就是拼着最后这点时间,尽量平衡朝中势力,设法压制褚太后,避免一场可预期的兵祸。   司马曜是不是能坐稳皇位,司马道自子是不是会心怀怨气,皇室内部是否将有一场争夺,司马昱全不在乎,甚至有几分乐见其成。   儿子不孝,联合外人,整日盼着亲爹去死。   他又何必留下慈心,为两个不孝子铺路?   太极殿上,寂静忽被打破。   随着一人开口,群臣仿佛被按下开关,开始各执一词,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   争执的重点不是该不该立嗣,也不是该不该立司马曜,毕竟圣旨已下,皇权尊严总要维护,不能逼着天子当殿改口。   重点在于,由谁去姑孰送信,是不是该等桓大司马放出口风或是应征入朝,再行册立皇太子之礼,将司马曜送入东宫。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意见始终不能统一。   朝会上闹哄哄一片,不少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不肯松口。   自始至终,谢安正身端坐,未发一言。谢玄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叔父背影,不由得眉心紧锁。   王彪之和王献之交换眼色,同样没有加入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能在朝堂上立身,官品千石以上,几乎没有笨人。   家世是依仗不假,但和同僚打交道,每每亮剑交锋,自身的能力同样不可或缺。   众人的确在吵,而且吵得相当厉害。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甚至连争吵双方都十分明白,这场争吵注定没有结果。   无论哪方吵赢,桓温的实力摆在那里,司马曜要入东宫,光有圣旨没用,注定绕不开姑孰。   之所以如此“投入”,不过是在摆明态度,各自站队。   毕竟郗愔就在朝中。   同桓温不睦的士族、不想投靠桓大司马的朝臣,都在借机向郗刺使递上“投名状”。同时也为日后的争夺埋下伏笔。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群臣吵得更加厉害。   郗愔坐在右侧首位,闭目养神,犹如成竹在胸,始终一言不发。   司马昱咳得更加厉害,然而,无论声音多大,最后都会被争吵声压过去。   看着殿中闹剧,司马昱一边咳一边讽笑,这就是国之栋梁,朕之股肱,何等可笑!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没有资格上朝,却时时关注朝会消息。听到司马昱现身朝会,更是派人守在殿外,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不大一会,宦者急匆匆跑来回禀,说是朝会上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吵成一团,始终争执不出结果。   “因何事争吵?”   “回殿下,仆隐约闻听,是册立皇太子之事……”   宦者将听到的内容一一道来,司马曜脸色发红,鼻孔翕张,牢牢的握住双拳,几乎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你是说,父皇已下旨立我为皇太子?”   “回殿下,正是。”宦者伏身跪着,额头紧贴地面,压根不敢起身,更不敢看司马道子一眼,“陛下连下数道旨意,册封王淑仪为皇后,立殿下为皇太子,并封……”   “什么?”司马曜追问。   宦者咽了口口水,抖着声音道:“封七殿下为东海王。”   “东海王?”司马曜愣住,转头看向司马道子,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压下,仍被对方看个正着。   “阿兄很得意?”司马道子阴沉道。   “怎么会。”司马曜连忙摆手。   “那就是幸灾乐祸?”   “阿弟怎会有此想法。”司马曜匆忙摇头。   司马道子冷哼一声,突然站起身,一脚踹在宦者背上。   宦者不敢呼痛,只能用力咬牙,一动不动承受这份怒气。   “阿弟!”司马曜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管我做什么!”司马道子抽出腰间佩剑,狠狠一剑砍在宦者身上。因是木剑,宦者没有当场见血,但剑锋砸下,大片的青紫不可避免。   宦者仍是咬牙,始终不敢发出半声。   司马曜怒视司马道子。   打狗还需看主人!   宦者伺候在他身边,奉他之命往太极殿探听消息,司马道子怒气再甚,也不该当着他的面行出此举。   他是在打宦者?   分明是在扇他巴掌!   “阿弟,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司马曜沉声道,“如有任何不满,大可等朝会结束请见父皇!”   “怎么,还没搬入东宫,就开始摆起皇太子威风?”   司马道子冷笑,不顾司马曜的怒火,举起木剑,狠狠砍向宦者后颈。不是后者预感不妙,下意识躲闪,恐怕要伤到颈骨,甚至当场毙命。   “司马道子!”   司马曜猛地站起身,终归比司马道子年长两岁,且身高体健,直接在气势上压过后者。   司马道子神情微变,不由得瑟缩一下。   司马曜上前半步,劈手夺过木剑,一把丢在地上,揪起司马道子的衣领,恨声道:“你想做什么?当着我的面杀人?”   司马道子眯起双眼,不怒反笑,只是笑容扭曲,突兀的现出几分狰狞。   “阿兄何必明知故问?”   东海王,东海王!   纵然不立他为皇太子,也该是琅琊王,会稽王!为什么偏偏是东海王?!这岂不是说,他注定和皇位无缘?哪怕司马曜和司马奕一样被废,他照样摸不上太极殿的边!   司马曜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突然一挥手,令殿中宦者宫婢尽数退下。   待殿门合拢,又将司马道子提高几分,逼得对方脸孔涨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弟,你貌似精明,实则蠢笨不堪。”   “什么?!”   “旨意是父皇所下,你的怒气对着我发?”司马曜冷笑道,“司马道福离开建康,徐淑仪敢当面扇你巴掌,王淑仪被立为皇后,阿姨还在偏殿中受苦!”   “你难道没有想一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司马道子咬牙,耿着脖子怒视司马曜。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司马曜继续道,“自你我踏入长乐宫,父皇再不会视你我如同往日。自你在太极殿前口出狂言,要将司马道福做成人彘,已是犯了大忌,纵然没有我,东宫的主人也不会是你!”   司马曜语速飞快,却又字字清晰,犹如一枚枚钢针,狠狠扎在司马道子身上。   “我知你有心思,早早就开始演戏。既然从懂事就开始演,为何不继续演下去?还是说没了耐性,以为父皇重病,我不得父皇喜,你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司马道子仍是不言,瞪着司马曜的目光极是恶毒。   “不想说点什么?”司马曜略略松手。   “你休要得意!”司马道子恶声恶气道,“父皇册封王淑仪为后,她是先王妃陪媵,平日里虽不张扬,却比徐淑仪更难对付!这次阿姨落难,背后就有她的手笔!她今日是皇后,明日就是皇太后!看看哀帝和废帝,你以为能得意多久?”   司马曜松开手,任由司马道子摔在地上。后者用力扯开衣领,捂着脖子咳嗽数声。   “怎么,害怕了?”待气息喘匀,司马道子举袖擦过嘴角,压根不顾形象,伸开双腿坐在地上,“你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是个傀儡!等我到了封地,说不定活得比你更自在!”   “阿弟,”司马曜居高临下俯视司马道子,“我登基之后,封你为琅琊王如何?”   司马道子哈哈大笑,一个字都不相信。   “司马曜,我不是傻子!这话也就骗骗三岁孩童,休想骗我!”   “我知你不是傻子,也没想骗你。”司马曜摇摇头,坐到司马道子对面,十指交握,神情严肃,“我可以立誓,他日登基,立刻下旨封你为琅琊王。”   “真的?”司马道子仍是怀疑。   经过今日之事,两人算是撕破脸,司马曜完全没理由这么做!   “没理由吗?”   司马曜叹息一声,沉声道:“我不想做个傀儡,是不是理由?”   司马道子眯起双眼,等着司马曜继续说。   “我知你不信,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字字句句发自肺腑,都是实言。”司马曜凝视司马道子,面容依旧憨厚,表情却变得阴沉。   “父皇不喜你我,明知你我投向长乐宫,即便要立嗣也可从宗室挑选,为何偏偏选的是我?”   “乍听旨意,我的确喜悦,回头再想,却是……”   司马曜苦笑一声,就像是吞了黄连,五官都开始扭曲。   “台城内有王皇后褚太后,朝堂上有大司马和平北将军,我即使平安登上皇位,也不过是几方争权的工具,活生生的傀儡甚至是靶子!”   “运气好的,可以混混沌沌活上几年。运气不好,和废帝落到一样下场,囚困半生,甚至丢掉性命。”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司马道子冷哼一声,当场翻起白眼。   “当然有关。”司马曜凑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硬声道,“你我乃是同母兄弟,自然该联手!”   司马道子扭过头,表情中满是嘲讽。   司马曜不以为意,继续道:“道子,我在皇位,你可为王。他人登上皇位,你会是什么下场?”   “你威胁我?”   “我是在提醒你。”司马曜五指用力,几乎在司马道子的手臂上留下青印,“台城之内,朝堂之上,你我兄弟才是一体!理当互相扶持!”   “待我登上皇位,封你为琅琊王,留你在朝堂,许你八公之位!”   “桓温郗愔势大,彼此早有龃龉。”   “王谢士族看不起你我,照样看不上这两个权臣!”   “台城之内,王淑仪登上后位,要掌大权,褚太后未必甘心。”   司马曜一句句分析,终于引得司马道子转头,目光频闪。   “这些都是咱们的机会!”   “咱们?”   “咱们!”   兄弟俩对视良久,司马道子终于开口,道:“阿兄,且容我想一想。”   没有当场答应,口气已经软了下来,释放出的信号很是积极。   司马曜点点头,按住司马道子的肩膀,低声道:“今后的路,你我兄弟互相扶持,方才能继续走下去。朝中可拉拢士族宗亲,京城之外,可派人联络与桓温郗愔不睦之人,借势为我所用。”   “谁可拉拢?”司马道子皱眉。   司马曜得意一笑,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幽州刺使桓容!”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姑孰密报,不得不同袁峰爽约,带着小孩速返刺使府。见他神情不对,袁峰没有纠缠,而是乖巧的点点头,骑着小马随他回府。   接下来的两天,桓容再向寿春调兵,飞往江州和荆州的鹁鸽不断。   荀宥和贾秉归来之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桓容拉去议事。   “信中说,家君已向江州遣使。”   无论历史做出多少改变,桓大司马注定熬不过咸安二年。   这场突来的大病不只拖垮了他的身体,更打破他培养桓玄为继承人的计划。加上桓容在族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话语权越来越大,一切的算计都将落空。   然而,就此交出全部势力,桓大司马终不甘心。   知晓桓冲和桓豁同桓容交好,仔细思量之后,派人去江州,请桓冲往姑孰,来见他最后一面。   目的十分明确,西府军!   等他咽气,西府军必须留在桓氏手中,绝不能交还建康。纵然朝中会有动作,但他相信,以桓冲的能力,应能同对方抗衡。   再有一点,凭借此事,可在桓冲和桓豁之间埋下钉子。   对外,二人会合力抱全桓氏,对内,两人却再不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发生争执,得益的不会是旁人,七成以上会是桓容。   或许一切都是巧合,桓大司马之所以这么做,仅是“习惯”使然。   可是,送到幽州的密信和私印却让桓容无法忽视,一时间心绪烦乱,久久不能平静。   书信和私印摆在桌上,桓容独坐许久。他以为自己不会有半点感觉,事实却与想象截然相反。   苦笑一声,手指擦过眼眶。   这算什么?   前头诸多算计,到头却来这么一出?   拿起私印,摩挲着底部篆字,桓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此物在手,他可光明正大掌握桓氏私兵。依书信中的内容,桓大司马已于日前上表,举桓容为豫州刺使,掌幽、豫两州诸军事。   “这算什么?”   同样的四个字一遍遍在脑中回响,桓容闭上双眼,听着室外忽起的虫鸣,用力咬牙,直到嘴里尝到血味。   “来人!”   “郎君?”   “请贾舍人。”桓容摩挲着私印,眼帘低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也不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谋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州兵必须挺进豫州。   这是向世人展现刀锋,也是让朝堂文武明白,幽州有的不仅仅是财力!   咸安二年,六月,天子立王氏为后,并以司马曜为皇太子,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废帝降海西县公,移幽州。   同月,天子连下四诏,征大司马温入朝。   后者固辞,并上表言年老体衰,举桓冲掌西府军,镇姑孰;以桓容为幽、豫刺使,掌两州诸军事;请桓豁遥领扬州牧。   表书递上,群臣哗然,不明白桓大司马要唱哪出戏。   联系在姑孰时的经历,王坦之恍然大悟,当下要去寻谢安。走到府门前,忽又停住脚步,改命人请族中郎君,关起来门来商议。   随着事态发展,桓温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再隐瞒不住。   建康将有动作时,桓容忽以追缴胡贼乱兵为由,派幽州将兵进入豫州,顺势接管州内军政。未等天子任命,已将豫州握于掌中。   朝堂震惊,却无力追究,也不敢追究。   桓大司马重病不能入朝,已将交代后事。郗愔这尊大佛却是活蹦乱跳,更被请入建康,手握天子旨意,将行周公辅政之事。   比起远在幽州的桓容,这才是心腹大患!   知晓诸多变故,司马昱良久无声,忽又纵声大笑,带着无尽的凄凉。   “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   “天不佑晋室!”   留下最后两句话,笑声戛然而止。   宦者小心上前,看着已无气息的司马昱,哆嗦着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哭音:“天子大行!”   咸安二年六月甲寅,晋天子司马昱驾崩。   是日建康惊雷,乌云聚拢,酝酿多时的一场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第一百八十章 桓容的决心   古有言,自天子至庶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则养,死则哀,三年之丧,天下之达礼也。   依照古礼,司马昱驾崩,亲子当服丧三年。   然汉文帝革丧礼之制,丧期一度更改。   汉末天下大乱,魏晋建制皆循汉礼。魏武帝临终有遗命:“天下未安定,未得遵古。百官当临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   更严令,凡驻守各地的将领不得擅离。无需临朝哭丧,以防予敌可趁之机。   魏武帝驾崩于正月庚子,当月辛丑入殡,丁卯即葬入皇陵,整个葬礼的持续时间不到一个月。自此之后,魏、晋天子均以此为制,凶礼不过一月。   晋室天子驾崩,举国哀三日,百姓三日后即除服。   不过,新帝临朝仍需深衣素冠,宫中不设乐,且要降席撤膳。服满一月方可易服开宴,重新设乐。   满打满算,司马昱登基不到两年。   说句不太好听的,屁股还没坐热就驾鹤西归。   司马曜被立为皇太子,远游冠刚刚戴上,东宫还没住过一天,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太极殿的主人。   变化实在太快,完全来不及兴奋,压力骤然袭至,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百官服丧,免冠戴巾帻。   朝会停三日,群臣一边忙着天子大丧,一边还要准备新帝登基。   郗愔入朝辅政,无论司马曜愿不愿意,对他都需存几分恭敬。如若不然,郗刺使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凭着先帝旨意,仿效周公故事,光明正大将他赶下皇位,另推一个“听话”的新帝。   司马昱临终前的这道圣旨,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刀,随时可能落下,砍断司马曜的脖子。   好在郗愔有权臣之实,尚无篡位之志。   司马曜只需咬牙忍耐,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寻到空隙暗中动作,总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会不会出头之前就被废掉,亦或是郗愔之后另有权臣顶上,司马曜暂时没想那么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摆出憨厚的面容,做一个提现木偶,按照郗刺使的意思,在诏书上落笔盖印。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曜发现一桩怪事,传国玉玺仍在,乘舆六玺不缺,唯独少了一枚天子金印。   因汉末战乱,传国玉玺一度落入胡人手中,乘舆六玺也渐渐失去实在意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魏晋天子下诏是用天子金印。   永嘉之乱后,元帝渡江建立东晋,传国玉玺收回,大部分时间,诏书上盖的仍是天子金印。   司马曜找了一圈,又召来宦者询问,始终未能寻到金印下落。   确定金印不见,司马曜遣退众人,独自坐在殿中,沉思许久,表情越来越阴沉。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桌上,犹不解气,猛地站起身,狠狠一脚踹过去,矮榻瞬间翻倒。   宦者宫婢守在殿外,个个噤若寒蝉。   司马道子正好走来,见到这个情形,嗤笑一声。不顾宦者阻拦,一脚将人踹开,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走出两步忽又停住,回身行到宦者身边,见后者仍跪在原地,冷冷一笑,直接踹在他的头顶。   “凭你也敢拦我?!”   宦者不提防,猛然向一侧栽倒,沿着石阶滚落。后脑被磕破,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身下的青石。   司马道子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仅是一句“收拾干净”,立刻有内侍上前将人拖走。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即使能活下来,也不会继续到太极殿伺候。   走进内殿,瞧见满室凌乱,司马道子随意的拱了拱手,道:“月后就是登基大典,阿兄正该春风得意,这是发的哪门子火气?”   司马曜不出声,背负双手,不停在室内踱步。   脚尖踩到一卷竹简,发出一声轻响。气不顺,当即踹飞出去,压根不管是不是关乎天子入殡的奏请。   见他这个样子,司马道子收起戏谑的表情,皱眉道:“阿兄,究竟发生何事?”   “什么事?”司马曜停下脚步,咬牙道,“天子金印!”   “什么?”   “我说,天子金印没了!”   “怎么会?”司马道子满脸愕然,“那之前的诏书……”   “都是用玺。”   司马曜走累了,踢开矮榻,坐回蒲团上,示意司马道子上前。   “父皇驾崩,遇凶礼奏请可用玉玺,等父皇入葬之后,这事肯定瞒不住。”司马曜咬牙道。   “阿兄可问过伺候父皇之人?”   “问过了,都是一问三不知。”司马曜用力捏着拳头,“从王府跟来那两个,早在四日前就吊死房中,为父皇殉。”   司马道子陷入沉思,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太好的对策。   “这事……”   正说话时,殿外突然禀报,言徐淑仪为天子殉。   “添乱!”司马曜嘟囔一句,下令道,“将事情禀报显阳殿,再去长乐宫递个信。既为父皇殉,便追为淑妃,待大葬之日一同送入皇陵。”   “阿兄,岂可这么便宜她?!”司马道子很是不满,手拂过右脸,似还能感到当日火辣辣的疼痛。   “不这么做还能怎么样?”   “怎么样?”司马道子眼泛寒光,“随便扣上一个罪名,言其畏罪自尽,直接丢去乱葬岗喂野犬!顺便将弄死那奴子的事推到她身上,正好将阿姨移出偏殿。”   司马道子越说越觉得可行。   司马曜摇摇头。   “这事不成。”   “怎么不成?”   “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我还不是皇帝。再说了,就算坐上皇位,也不能肆意妄为。”   “这怎么叫肆意妄为?”   “父皇有遗令。”司马曜垂下眼帘,看着掌心攥出的红印,“徐淑仪不殉则罢,自愿身殉,势必要葬入皇陵。宫中有记载,这事不可能瞒住。”   司马道子咬牙切齿,“事情就这么算了?”   司马曜叹息一声,“我之前就说过,做事最好想想后果。出一时之气,很可能引来大麻烦,得不偿失。尤其是这件事,我不可能不遵遗诏,你也别起其他的心思。被人抓住把柄,留在建康的事必将遭群臣反对。”   “阿兄是要反悔?”   “动动脑子!”司马曜瞬间爆发火气,“你就没想一想,司马道福还在姑孰!她是桓元子的儿妇!”   “如果真照你说的办,朝中议论不提,司马道福必不会善罢干休!她如今受桓氏庇护,父皇大葬必定回建康奔丧,真照你说的办,她必定会大闹一场。你我还要借桓容的势力,这个时候和桓氏撕破脸,是自己把路堵死!”   司马道子很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司马曜言之有理。   甭管司马道福和桓济怎么样,表面上看,她始终是桓氏的媳妇。   公然不遵遗诏,将主动殉葬的徐淑仪丢去城外喂狗,不只会刺痛司马道福,更会引来桓氏不满。并非桓氏多么看重晋室公主,而是会牵扯到新帝对一族的“态度”。   行出此举,是否是拐弯抹角羞辱桓氏?是否是在挑衅?   无论坐实哪一点,司马曜的皇位都将坐不稳。   再者说,就伦理而言,徐淑仪是司马曜的庶母。亲爹刚死不久就对庶母下这般狠手,事情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想到这里,司马曜不禁心头一跳,怀疑的看向司马道子。   对方是真的气昏头,对徐淑仪的两巴掌“念念不忘”,还是想借机给自己下套泼脏水?   面对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司马道子不自在的动了两下,更让前者观出心虚。不由得在想,将他留在建康,并许诺琅琊王的爵位,究竟是找来帮手,还是给自己留下隐患。   若是隐患……   “阿兄?”   “……无事。”压下陡然而起的恶念,司马曜沉声道,“徐淑仪的事你莫要再管。目前最紧要的,是查出金印下落。父皇入皇陵之日,百官哭丧。皇室宗亲和诸州刺使不能亲来,也会派遣国相州官。”   说到这里,司马曜顿了顿,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遇上幽州来人,务必要代我之言,如果桓容肯扶持于我,他日可许他丞相之职!”   “丞相?!他也配!”司马道子叫道。   “噤声!”司马曜表情一厉,“他怎么不配?”   “他……”   “他是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堂堂的淮南郡公,手握幽、豫两州,财力、兵力、人望样样不缺!传言桓元子病入膏肓,朝中无人能对抗郗方回。我不拉拢他还能拉拢谁?!”   “幽州,如果我能掌控幽州……”司马道子喃喃道。   司马曜目光微闪。   “放心,会有那一日。”   司马道子猛然抬头,双目直视司马曜,“阿兄说真的?”   “自然。”司马曜道,“等我坐稳皇位,撵走郗方回,桓容必成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大可联合朝中,寻个错处,将他降爵夺官。豫州可用来安抚桓氏,幽州自会交给阿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兄弟俩击掌为誓,同时仰头大笑,做起一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长乐宫中,褚太后放下道经,看着伏身跪在面前的阿讷,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回太后,仆得王皇后命,将入显阳殿伺候。”   “显阳殿?”褚太后目光愈厉,“你这是要背叛我?”   “仆伺候太后几十年,谨慎小心,兢兢业业。不敢言功劳,总也有苦劳。”   阿讷抬起头,再不见往日的恭顺,表情中带着讽刺,“太后是如何对仆,说丢就丢。不是幽州刺使大度,仆坟头的草已经比人高了。”   “你是在怨恨我?”   “不敢。”阿讷继续道,“仆命虽贱,总还想多活几日。皇后殿下掌理宫中事务,召仆前去伺候,仆自当从命。”   “你以为王氏真会信任于你?”   “回太后,仆从未这么想。”阿讷垂下目光,姿态毕恭毕敬,脸上的嘲讽之色却是越来越浓。   “仆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求皇后殿下信任,只求对殿下有用。至少不会将仆视为废子,随时可以丢到一边。”   “阿讷,”褚太后缓和语气,“你在长乐宫为大长乐,出了这里,争得过显阳殿之人吗?”   “太后是否忘了,天子大葬之后,王皇后即为王太后。”   简言之,长乐宫必将易主。   按照常理,褚太后当为太皇太后。   奈何王皇后比她辈分高,太皇太后的架子自然摆不成。而且,随着长乐宫易主,大长乐另投,她在台城内的地位会相当尴尬。   说不定,连太皇太后的名义都不会有,直接被移入偏殿,对着道经苦熬至死。   看着脸色发白的旧主,阿讷头垂得更低,心中却诡异的畅快。为抑制因兴奋而起的笑容,表情竟有几分扭曲。   宫中丧钟敲响,建康城内一片缟素。   司马昱登基不久,却做过多年丞相,且有“名士”的美誉,在民间的名声向来不错。   为天子服丧之日,城中不闻乐声,勾栏酒肆关门闭户。   布市中,绢绸收起,白麻布脱销。家家户户挂起白灯,并在门前插上青草。平日里热闹的廛肆,三日内近乎无声。   随着大葬之日临近,自各州赶来的车驾越来越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梁王等宗室仪仗,也不是从会稽赶来的士族家主,而是自幽州南下的南康长公主!   自秘密离开建康,这是南康公主首度在京城露面。   见到红漆皂缯的马车,看到护卫在车身左右的精锐甲士,再观车前女官,城门守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南康公主安坐车中,虎女跃下马车,递出木牌,脆声道:“大长公主殿下为天子哀,自幽州归!”   车队入城之后,径直前往青溪里。   此番归来,南康公主颇多感慨。然而,想到宫中和士族高门的反应,又将突起的悲凉压下,振作精神,第一时间向宫内奏请,请见王皇后。   事实上,桓容很不想亲娘回建康。   南康公主却是笑道:“瓜儿放心,我这次回去,随时可以离开,无人再敢阻拦。”   桓容仍不放心,除五十虎贲外,另派五百私兵护卫车驾。并给随行的钱实下令,如有不对,就算是撞开城门,也要将亲娘护送出建康。   李夫人随行,启程之前,特地调制出两种新香,交代贴身婢仆收入木箱。为让桓容放心,特地在牲畜身上用了一回   看到“试验”结果,桓容头皮麻了整整一日。   阿姨威武!   可以断定,谁敢找亲娘不自在,绝对后悔后半生。严重点,连后悔的机会都未必有。   “郎君尽管放心。”   临行之前,李夫人特地安慰桓容,“郎君手握两州,实乃一方诸侯。夫主垂危,终究威慑不减。新帝尚未登基,郗将军人在建康,朝中宫中必求稳为上。这个时候,无人敢强留殿下。”   桓大司马一度病危,终究还没有彻底咽气。   经过他的安排,荆州、江州、豫州、幽州连成一片,可以说,长江中游最主要的州郡全部在桓氏掌握之下。   有西府军和桓氏私兵,再加上初露锋芒的幽州甲士,桓氏的力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比之前更令人恐惧。   这个时候,就算是郗愔也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轻易同桓氏起干戈,遑论手中没有兵权的建康士族。   司马昱是晋室天子,又是皇室长辈,他去世,于情于理,南康公主都要前往奔丧。在中途遇上司马道福,两队合成一队,同入建康城。   比起几月前,司马道福神情憔悴,身上少去几分傲气,多出些许沉稳。身边跟着阿叶和幽州送去的婢仆,琅琊王府和宫中送出的都被打发干净。   两人一同入城,实在有些出乎预料。   只不过,正如李夫人之前分析,纵观整个建康,无人敢动两人一下,反而会客气上十分。恭恭敬敬的将人迎来,再恭恭敬敬的送走。   桓大司马的确病重,也已安排好后事。但他终归没死,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会不会突然出现变数。   猛虎虽死,威严犹存。   何况这头猛虎还没彻底咽气。   压力之下,朝堂气氛更显沉闷。按照谢安和王坦之的想法,恨不能明日就将司马昱送入皇陵,后日就把南康公主送出建康。   桓容留在盱眙,时刻关注建康和姑孰的消息。   接到桓冲送来的书信,独自沉思许久,命人召贾秉荀宥等人,开口道:“待家母从建康归来,我会上表为家君请九锡。”   贾秉荀宥互相看看,都是目光微闪。   “明公已经决定?”   “是。”桓容攥着一只绢布制的荷包,里面放着两枚印,一为天子金印,一为调桓氏仆兵的私印。   “我意已决。”   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他都必须做出回报。此举也为向族人证明,他是站在桓氏一边,而不是晋室。   换成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   然而,现在是东晋,是士族门阀掌权的时代。   对桓容而言,想要彻底掌握桓氏,光靠桓冲桓豁说好话没用,必须进一步展现出实力,让桓氏一族看到,他有能力接过桓大司马的位置,进一步将桓氏发展壮大,带上更高的地位。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司马昱尚未葬入皇陵,司马曜已经搬入太极殿。   王皇后没有着急移宫,仍居显阳殿。   司马奕废帝时,宫妃皆随行姑孰。司马昱是长者继位,登基两年仅收了四五个美人,余下都是琅琊王府旧人。   如今李淑仪降位,几同宫婢。徐淑仪殉葬,仅剩胡淑仪为伴,未免有几分萧索凄凉。   闻南康公主请见,王皇后打起精神,沉闷数日,难得有了一丝轻松。   “我以为她会晚上几天,至少要到月底。没想到这么快。”说话间,王皇后放下竹简,看向陪坐在身侧的胡淑仪。   “从幽州赶来的确需要些日子。”胡淑仪叹息一声,“想是接到消息就动身了。”   王皇后点点头,命宦者请南康公主入内殿,并让宫婢送上茶汤点心。   “她回建康,你我也能有个说话的人。”王皇后看向殿门,笑容里藏着一丝酸楚。   “谁说不是。”胡淑仪颔首道,“阿妹倒是省心,就此随官家去了。阿姊和妾却要守着这里。不晓得要过多少时日。”   宦者离开须臾,一身素服的南康公主走进内殿,双手拢在身前,向王皇后行晚辈礼。   因天子大丧,南康公主未戴蔽髻,仅以玉簪束发。淡扫峨眉,嘴上未涂胭脂。连日赶路,抵达京城后未来得及休息,神情略有疲惫,风华依旧不减半分。   “无需多礼。”王皇后柔声道,“快来坐下。从幽州过来,一路可还顺利?”   “谢皇后,一切尚好。”   宫婢早已摆上蒲团,送上茶汤糕点。   南康公主正身而坐,端起漆盏沾了沾唇,就当是饮过。早习惯清淡的茶汤,再饮不下这般浓郁的味道。   王皇后和胡淑仪都没在意。   事实上,摆出这些仅是礼仪,做做样子罢了。   凡宗室入宫,送到跟前的食水基本都是原样送上,原样撤下。唯有大宴时才会动一动筷子。除非故意找不自在,否则没人会刻意追究。   待南康公主放下漆盏,王皇后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新安可同你一起回来?为何不一同入宫?”   “是我让她留在府里。”南康公主解释道,“闻先帝驾崩,她几乎哭了一路,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此时不便入宫。”   王皇后叹息一声。   “她是个孝顺孩子。”顿了顿,又道,“徐淑仪为天子殉,追封为淑妃。待大葬之日,将随天子一同入帝陵。”   “什么时候的事?”南康公主微有几分惊讶。仔细想想,却也算不上奇怪。   “就在昨日。”王皇后疲惫道,“三省正在拟旨,人还在停灵。既然新安回来了,怎么说也要见上一回。”   南康公主点点头,沉吟片刻,道:“距大葬尚有几日,我回去后会告知新安,让她尽早入宫一趟。只不过,她同皇太子东海王不睦,若是遇上怕会闹起来,还要皇后派人提点照顾。”   “放心。”提起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王皇后表情变冷,语气更冷,“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让新安受半点委屈!”   “阿姊。”胡淑仪开口劝道,“日子还长,莫要气坏身子。”   “我知。”王皇后声音微哑,端起茶汤饮了一口,压下骤起的怒火,对南康公主道,“让你看笑话了。”   南康公主摇摇头,问道:“我在幽州时听到些风声,只是不敢全信。皇太子和东海王真的投向长乐宫?”   “岂止。”王皇后冷笑一声,“那两个心思不小,却是蠢笨如彘。如非先帝提前防备,连下几道圣旨,得意的还不知道是谁!”   话中指的是谁,不用细想也能知道。   “皇后何时移宫?”南康公主问道。   “不着急。”王皇后放下漆盏。   “等一应事情了结,将天子和阿妹送入皇陵,我会亲自挑一处殿阁安置褚蒜子。怎么说也是哀帝之母,两度摄政,经历半生风雨,总该让她过几天清闲日子,无需像先时那般劳心劳神。”   “皇后这份好意,她未必领情。”   “不领情又如何?”王皇后笑道,“待我上了尊号,她不低头也要低头!那两个奴子自顾不暇,又没有好处,哪会轻易出面相帮。”   王皇后看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长大,对他们的了解甚于褚太后。   她十分清楚,之前两人投向长乐宫,不过是受“利益”和“好处”驱使。如今褚太后势微,随时可能被移到一处偏殿,就此远离权利中心,凄凉后半生,不趁机撇清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会主动往前凑。   “不说这些闹心事了。”王皇后话锋一转,道,“日前大司马上表所请,先帝已下旨应允。只是三省压下,怕要拖上几日。”   “无碍。”南康公主道,“他们总不敢公然抗旨,不过拖上几天,早晚都会派人往幽州宣旨。”   只要郗方回在建康,这事一定会成!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司马昱的本意是“求稳”,不想桓温重病,郗愔一家独大。不想让他独掌大权,必须扶持另一股势力与之抗衡。   建康士族不掌兵权,有天生的短板。   手握西府军的桓氏就成最好选择。   故而,司马昱抱憾而终,临终前仍不忘下旨,许桓温所请。三省拖延归拖延,却不会真的压下这份遗令。   南康公主半点不担心。   从她抵达建康后的种种推断,别说先有盟约的琅琊王氏,就连陈郡谢氏和太原王氏都隐隐透出几分“善意”。   是不是要接受,她不会代替桓容做主。却也没有忽略,而是将消息传回幽州,端看桓容会如此处置。   话题转到幽州,不免提到盱眙坊市。南康公主特地召来虎女和熊女,让她二人讲述坊市内的货物店铺以及新奇趣闻。   “双生子?”胡淑仪特地打量一番,“这样的模样,又这般灵巧,着实难得。”   虎女和熊女略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迅速镇定下来,依照阿麦的提点,伏跪在地,低垂视线。直到被叫起,方才抬起头,跪坐在殿下,开口讲述盱眙见闻。   “坊市设商铺几十,南北杂货海外方物不一而足。”   “北地的皮毛、西来香料、南来的珍珠,都能在坊市内寻到。还有胡商市来的琥珀、彩宝、象牙、犀角、玳瑁。”   “幽州海船定期出航,每次市出绢绸漆器陶器等,运回珊瑚、金银、谷麦和牲畜。”   “大船出航市货物,小船结伴出海打渔。曾有渔夫捕得超过十尺的大鱼。”   “幽州的白糖极受欢迎,运到北地和西域价比黄金。曾有胡商以大车运载金银,仅为换回一袋白糖。”   两女声音清脆,渐渐放开,将坊市内的种种说得活灵活现,引得王皇后和胡淑仪连声惊叹。   “往来城中的胡商极多,北边的鲜卑、氐、羯、羌乃至匈奴都不稀奇,近来常见西域诸胡,时而能遇上波斯商队。”   “坊市的美酒和白糖最为胡商喜爱。尤其是西域胡,因路途遥远,还要穿过氐人和吐谷浑管辖之地,每次都有百余护卫随行。”   “护卫里有白肤长毛、浑身臭味的杂胡,乍看似慕容鲜卑,却不被后者承认,遇上都要远远避开,言其衣冠乃汉,绝非这些浑身酸臭气的蛮夷。”   “坊市里特地开辟一条长街,杂艺坊、歌舞坊和酒肆常见于此。除歌女舞女,俊秀的乐人,还有北来和西来的胡姬奴隶。日前有波斯商人送来一批胡女,各个身段妖娆,竟能说上几句汉话。”   天子驾崩,不设乐,不宴饮,幽州也不例外。   但这不妨碍两女凭记忆讲述。   王皇后和胡淑仪听到最后,惊讶之外更有几分向往。   “当真想去幽州看上一看。”   “总有机会。”南康公主道。   王皇后转过头,双目对上南康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张口欲言,到底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虎女和熊女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宫门将落,方才堪堪停住。   南康公主起身告辞离开,王皇后拉住她的手,殷切道:“南康,留在建康这几日,多入宫来同我和阿妹说说话。”   “皇后……”   “世事无常,待你返回幽州,未知何日能再见。现如今的晋室之中,明白人太少,糊涂人太多,也只有和你能说几句贴心话。”   “诺。”   南康公主应诺,道:“皇后保重。”   王皇后点点头,目送南康公主走出内殿。   许久长叹一声,对胡淑仪道:“南康半生虽苦,终有麒麟儿可以依靠,此后必无忧矣。你我亲子早夭,又不能随先帝而去,这后半生仅能在台城内苦熬,何时方得以解脱?”   胡淑仪没说话,仅是倾身靠近,握住王皇后的手。   世人皆道天家尊荣,殊不知,荣耀的背后尽是枯寂冰冷。   身在局中,不可能轻易脱身。唯有咬紧牙关,一路摸索着前进,直至寻到生路,亦或是困死局中,如先帝般溘然而逝。   南康公主走出显阳殿,不期然遇上司马道子。   虽然背后敢骂“老妇”,当面之时,司马道子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挑衅。或许是南康大长公主的威严,也或许是忌惮桓氏和幽州实力,司马道子主动行礼,态度十分客气。   “从姊安好。”   看着司马道子,南康公主挑了下眉尾,上下一番打量对这种“套近乎”的举动颇感滑稽。   “东海王有礼。”想到日前所闻,思及他和司马曜的种种作为,不由得心生厌恶,开口道,“我一老妇,担不起东海王尊称。”   司马道子脸色发绿。   “不妨提醒东海王一句,天子大葬之后,诸侯王需得尽速离京。以大王的年龄,必要有朝廷派遣国相。不知大王心中可有人选? ”   不等司马道子出声,南康公主又道:“不过,事情也有例外。或许新帝孔怀情深,将大王留在京城。如此,有没有封地皆是无妨,国相也不必再置。”   留下这番话,南康公主绕过司马道子,径自离宫而去。后者站在原地,思量这番话背后的含义,脸色变了几变。   留在京城,没有封地,不置国相,自然不会有自己的势力,更不可能有私兵!   孔怀情深?   好一个孔怀情深!   他差一点就信了!   “司马曜!”   司马道子腮帮绷紧,指尖攥入掌心。   南康公主行到宫门前,登上马车,眺望被暮色笼罩的台城,嘴角轻勾,旋即关上车门。   当真如王皇后所言,心思不小,人却蠢笨不堪。   “回府。”   “诺!”   咸安二年,九月,天子大葬。   是日,京城一片素白,送葬的队伍行出台城,经过御道,百官沿途相送。至城中,百姓跪送道边,皆衣麻布,哀哭阵阵。   司马昱生于东晋大兴三年,乃元帝司马睿幼子。   永昌元年封琅琊王,历任散骑常侍、右将军、抚军将军等职。褚蒜子临朝听政,为抗衡桓温,升任抚军大将军,进位丞相,录尚书事,一度权倾朝野。至司马奕被废,终被推上帝位,年号咸安。   纵观一生,司马昱历经元、明、成、康、穆、哀、废帝七朝,宦海沉浮,执掌权柄。登上帝位,立誓振兴皇朝。   奈何世事弄人,亲子不肖,后继无人,落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死,抱憾而终的下场。   他做皇帝的时间太短,为官的时间却很长。   建康百姓记得他为官时的作为,皆自发往路旁相送。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行在队伍中,看到眼前一幕,听到震耳欲聋的哭声,均是神情复杂,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谥简文皇帝,庙号太宗。”   此乃朝中议定,司马曜仅需落印即可。   看到落下的是传国玉玺,请旨的官员不免动容。回到部中后,与同僚提及此事,众人私下议论,又翻找出之前几道圣旨的记录,查阅一番,很快发现不对。   “都是传国玉玺?”   “没有天子金印?”   “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奇怪。   仔细又一想,多数觉得自己多心。八成是司马曜身边无人提心,一时疏忽。万万不会想到,天子金印竟被送走,此时压根不在宫中!   唯一生出的疑问的,是同在值房的谢玄。   斟酌之后,他并没有当场出言,而是回府后告知谢安。后者身为侍中,总能设法确认。   可惜的是,事情太多,时间太赶。司马曜察觉端倪,又以“悲父逝”为借口,对谢侍中避而不见。几次三番下来,谢安顿觉蹊跷,三分怀疑变成五分。   究竟是司马曜一时疏忽还是另有缘故?   纵然比上传国玉玺和乘舆六玺,金印的重要性仍是非同小可。希望是他多想,如若不然,事情必然不好收场。   在司马曜的遮遮掩掩和谢侍中的狐疑中,司马昱葬入高平陵。   从各地赶来的宗室和地方官员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暂时留下,等着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   郗愔暂时返回京口,将事情交代清楚,并亲选守将,确保自己入建康辅政,北府军仍牢牢握在郗氏手中。   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准备启程。   前者接到幽州书信,知晓桓容有上表之意,故不能久留,以免成为靶子。后者是不耐烦看司马曜春风得意的样子,早就想走,一刻都不愿多留。   李夫人调制的新香暂时没能用上,颇有几分遗憾。   待车队行出建康,朝廷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   可惜的是,这口气松得实在太早。南康公主前脚离开建康,桓容的上表后脚就到,成为送给司马曜登基的第一份大礼。   “大司马方内固疆域,外能恢经略,三度北伐,下成汉、破氐秦、败鲜卑,战功彪炳,有功社稷,则当九锡以彰功德。   臣幽州刺使容,请陛下赐臣父上公之尊,予九锡之荣。”   这封表书送上,犹如一记旱天雷,不只炸昏了新帝,更炸晕了满朝文武。   桓容上表不久,桓冲桓豁随之行动,凡同桓氏有旧或是意图投靠的文武,纷纷上奏附和。   一时之间,新帝登基的风头全被压过。   没人想着请示司马曜,册封司马道子为琅琊王的圣旨也被丢在三省落灰。众人心中所想,整日所念,都是九锡之事。   究竟该附和上表还是出言反对,多数人举棋不定。   直白点说,桓容这份上表并不仅仅关乎桓大司马的荣耀,宣于朝堂,分明就是一声“站队”的号角。   同意还是反对?   站到桓氏一边还是准备投向高平郗氏?   两边不靠,那就是王谢士族一路?   姑孰接到消息,桓大司马长叹一声,困难的动了动手指,声音模糊,几乎辨别不清。守在榻边的郗超却看得分明,桓大司马分明在笑,笑容复杂,似欣慰又似苦涩。   消息传到彭城,又由彭城送往西河和昌黎。   秦璟站在城头,抚过落在肩上的苍鹰,举目向南眺望,倏尔展颜。秦玓恰好从身后走来,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停住脚步。   上一刻浑身冒冷气,下一刻就笑成这样。   养眼归养眼,可还是很吓人啊有没有?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交锋   “阿弟。”   秦玓试探出声,秦璟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消失无踪。一如北地骤起的朔风,冰冷彻骨,却让前者大大松了口气。   冷归冷,冻人归冻人,到底看着正常。   “阿兄今日不出城?”   “已派出斥候。”秦玓站到秦璟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眺望,好奇道,“阿弟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璟摇摇头,单手附上城砖,玄色长袍被风鼓起,袖摆翻飞,肩上的苍鹰振动双翼,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   “去岁天寒,草原牛羊冻死无数。今岁朔风又起,恐天灾再生,需提防柔然诸部南下扰边。”   “确实。”秦玓的神情变得严肃,思量片刻,道,“慕容评和慕容垂打不了多长时间,等分出胜负,一方腾出手来,昌黎和平州附近会更不安稳。”   “未必。”秦璟勾起嘴角。   “怎么说?”   “日前慕容冲自南返还,和慕容令必生龃龉。不设法将事情解决,丸都早晚要乱。即使慕容垂能大败慕容评,收拢败兵扩充实力,三韩之地也未必安稳。”   说到这里,秦璟顿了顿,声音略低,“况且,慕容评老奸巨猾,未必真会被慕容垂彻底击溃。”   正如慕容垂要防备慕容德,防备背后被插一刀,慕容评也不会将后背完全坦露在柔然诸部面前,必定会藏着一部分实力,避免遇到战事不顺,被其他部落趁机下刀子乃至吞并。   慕容冲返回丸都,没有慕容垂压制,必定会与慕容令起争执。   自慕容冲南下,慕容令的动作着实不小,借镇压高句丽乱民之机,丸都的官员被换了八成,慕容冲的心腹更是一个不剩。   这事做得并不机密,昌黎都听到几丝风声,何况是身在库莫奚的慕容垂。   应付外敌的同时,还要担心儿子和侄子在身后开打,昔日的吴王、今日的高句丽之主,估计也是心累。   “慕容冲回丸都了?”秦玓表情发亮,“如此一来,慕容垂肯定要头疼上一段时日。”   “对。”秦璟递出绢布,中途又收回去,从中间撕开,后半张藏入怀中。   秦玓:“……”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半张算怎么回事?   “阿兄?”   “……”好吧,半张就半张!再犹豫,说不定半张都看不到。   接过绢布展开,秦玓双眼不由得瞪大。   寥寥几行字,记录的内容却着实不少。   其一,慕容冲北返,随幽州商船行海路北上,未经秦氏辖地,无需担心商路被鲜卑刺探。   其二,幽州大批开荒,今岁丰产,稻米粟麦堆满粮仓。然因安置流民所需,自下月开始,市往北地的粟米恢复契约所定,非特殊情况不再增加。当然,之前定好的借路费不会赖账,必定一分不差送到彭城。   其三,幽州和秦氏的生意一切如常,不会因北地局势的变化发生改变。同时,桓容也希望秦璟能信守承诺,氐人……   后边的内容已经被截去,猜破脑袋未必能想出。   秦玓实在好奇,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秦璟。希望对方能看在“兄弟情分”上,好歹通融一下。   秦璟不为所动,轻咳一声,就是不将绢布取出。   “阿弟,后边到底写了什么?”不给看,说说总行吧?   “氐贼招揽柔然数部,草原边界暂时安稳。敬道忧心其会南下,故有言,他日氐人犯境,希望我可以出兵,两面夹击,再取氐贼数郡,甚者,”秦璟顿了顿,加重声音,“兵临长安。”   “他真这么说?”秦玓倒吸一口凉气。   “对。”秦璟伸出手,示意秦玓“交还”绢布。   “阿弟,我知你同桓敬道交好,然而此事,”秦玓有些犹豫,“还是郑重些好。如要出兵,需得提前上禀大君。不,最好现下就送信。”   “阿兄何意?”秦璟皱眉。   “别误会,我非是不赞同出兵。能兵临长安,我是求之不得。”秦玓解释道。   “不过,你也晓得,大兄有意洛州,为此常驻河东郡。虽然大君一直没点头,但从西河传来的消息看,他一直没有死心。”   “所以?”   “所以?”秦玓皱眉,不满的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你同我装糊涂?大兄驻军河东郡,对面就是并州!如果要出兵长安,肯定绕不开这里。不想办法将他请回武乡,这事未必能成。”   “阿兄怎知不成?”秦璟掀了下嘴角。   “当然不成!”秦玓瞪眼,“桓敬道同坞堡合作,信的是谁?是你!不是你出面,哪来的粮草海盐,哪来这几年的生意!”   秦璟没出声,静静的看着秦玓,知晓兄长真的急了,否则也不会口出“坞堡”之名。   “阿弟,秦氏和幽州定契,说白了,是你和桓敬道的生意。别人没法插手,也不能插手。大君知晓内容关窍,故而一直没做从西河派人,将此事全交于你。”   “这回涉及到出兵,比生意更需慎重。桓敬道只会信你,换成任何人,这实都未必能成。”   “信任吗?”秦璟低声念着,表情中闪过一丝莫名。   秦玓抓抓头,叹了口气。   “我向来口拙,不擅长说话,但我看得清楚,是你,桓敬道才肯给出这份诚意。换成别人,这次出兵的事肯定不成,更别说兵临长安。”   到时候,彼此互相防备,两路进兵,通力合作?   不先打起来就算不错!   秦玓语速飞快,神情认真,甚至带着两三分焦急。   秦璟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忽然有些走神。   忆起盱眙的那个清晨,手指擦过下唇,耳边似又响起桓容的那句话:“秦玄愔,你可别死了!”   刹那之间,心头似被蝶翼扫过,不由自主的颤动。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人生二十余载从未曾体会,实难用语言描绘。   秦玓话说到一半,发现秦璟“正大光明”的无视自己,当场走神。剩下的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受劲别提了。   “阿弟。”   秦璟走神。   “阿弟!”   秦璟继续走神。   “阿弟!!”秦玓声音拔高三度。   秦璟终于转头,笑吟吟的看着兄长,吓得对方倒退两大步。   “阿兄怎么了?”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秦玓揉了揉后颈,“话说到一半,你怎么突然走神?还笑成这样,是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秦璟抚过苍鹰,笑道,“只是想起同人有约,他日必当战场相见。在那之前,需得珍惜大好人头。”   啥?!   秦玓愕然瞠目。   这很好笑?   正常人会笑得出来?   秦璟挑眉,没有出言解释,也不打算解释。   “近日长安唯有向南调兵的迹象,尚有充裕时间可以上请阿父,商议河东驻军之事。”   秦璟说话时,朔风越来越大,天空乌云聚集,隐隐出现大雪的征兆。   “如果大君点头,我会与幽州书信,再详议此事。”   “可……”   “阿兄,大兄终归没有跨过界限。”   秦玓还想说什么,见秦璟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拍了拍秦璟的肩膀,叹息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话音未落,忽然扣住秦璟后颈,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是站在你这边。”   秦璟闭上双眼,重又睁开,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似对秦玓突然靠近不满,苍鹰振动双翼,转过头,没有任何预兆,照着秦玓的手背就啄了过来。   幸亏秦玓躲闪得快,如若不然,必会当场见血。   “这家伙!我可没少喂你,到头来只和阿峥亲近。”秦玓不满的瞪眼。说话间又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就算是看长相,我也长得不差啊……”   秦璟默默看了一会,又默默的转头。   按照容弟的话来讲,阿兄这性子,活脱脱的不着调。   朔风越来越冷,天空飘起大雪。   漫天银白中,远处地平线忽然传来一阵奔雷之声。   秦璟刚刚走下城墙,闻听甲士来报,顿时表情一变,和秦玓互看一眼,不顾漫天飞落的大雪,急匆匆登上城头,极目远眺。   “这样的天气,是犯了失心疯吗?”   确定是草原部落来袭,兄弟俩不敢等闲视之。   城头号角吹响,弓弩手和甲士迅速就位。留在城外的边民迅速返还,赶在贼寇袭至前躲入城内。实在来不及的,便选就近的坞堡躲藏。   自秦玓驻守昌黎,城墙被加高加固,城外陆续建起小型坞堡,供开荒和打猎的边民居住并防备贼寇来犯,如今就派上用场。   “阿兄,你来守城,我带人去迎敌。”秦璟放飞苍鹰,正色道。   “我去!”秦玓抓住秦璟上臂,“之前都是你去,这次我来!”   “阿兄,你乃守将,不可轻易离城!”秦璟皱眉道,“此番贼寇来者不善,我率五百骑兵出城,如果挡不住,阿兄可从容布置,将来犯者击退!”   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高。   但从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以及席卷银白的黑色长线就能看出,来犯的胡贼绝对不少。   “斥候没有及时回报,怕已凶多吉少。阿兄,不是犹豫的时候,大局为上!”   话音落下,秦璟转身走下城墙。   早有部曲捧来盔甲,牵来战马。   秦璟披上玄甲,紧了紧臂甲上的皮绳,点齐五百骑兵,翻身上马。单臂倒拖长枪,猛地一拉缰绳,战马打着响鼻,前蹄腾空,瞬间人立而起。   “开城门,随我出城!”   “诺!”   五百人的声音整齐划一。   仆兵推动木杆,拉动绞索,厚重的木门向两侧开启。   吊桥放下,五百骑兵如一道洪流,自城中奔涌而出。飞驰过吊桥,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支锋利的长箭,瞬间离弦,猛然扎入敌阵。   秦玓立在城头,亲自擂起战鼓。   呜——   号角声再起,苍凉的声音,伴着一声声战鼓,穿透漫天飞雪,响彻北方大地。   “杀!”   贼寇奔袭而至,灰黑色的皮袍,古怪的发型,脸颊和手臂上黑红色的图腾,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柔然!   骑兵冲锋,有进无退。   战场搏杀,有来无回!   两千贼寇,五百玄甲骑兵,犹如两支捕食的狼群,猛冲向对方,拼死撕咬。   刀戈相击,锋矢相对,仅是一个照面,赤色的血大片飞溅而起。   数名贼寇滚落下马,不闻半声惨呼,已被冲锋的马蹄践踏成泥。   骨头碎裂的声音融入朔风,同刀戈声交相应和,伴着漫天银白和飞溅的殷红,组成一曲悲壮的哀乐,在昌黎城下拉开序章。   秦璟一马当先,凡长枪扫过,拦路的贼寇尽落马下。   两次冲锋,贼寇凭借兵力优势,渐渐将玄甲骑兵截断,但始终无法将后者彻底包围,彼此的伤亡都在加大。   就在这时,又一阵号角声响起,区别于昌黎城的战鼓和号角,听在耳中无比陌生。   地平线处,又一支大军逼近。   一样的皮袍,一样的武器,却是不一样的图腾,为首的将领更身着皮甲,打出氐秦的战旗。   氐人!   无论秦璟还是秦玓,都万万没有想到,氐人会绕过西河的防备,从草原直扑昌黎!   最可能的解释,柔然部落背叛王庭,亦或是柔然王同苻坚达成默契。无论哪一种,都是超出预料,令人措手不及。   没人能够想到,氐人放弃被攻占的边界郡县,绕到秦氏背后狠狠扎下一刀!   至于慕容鲜卑是否参与其中,此刻无暇去想,也没能力去想。秦璟和秦玓能做的,唯有死守昌黎,不让贼寇踏入半步!   五百骑兵陷入重重包围,自天空俯瞰,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阿弟!”   秦玓站在城头,目龇皆烈。   他十分清楚,不是秦璟带兵出城,伏兵不会轻易露面,城中人也不会知晓来犯的贼寇竟超过五千!   噍!   苍鹰振翅穿过朔风,猛然俯冲而下。   一个贼寇被抓瞎双眼,痛叫着滚落马下。   苍鹰一次接一次俯冲,每次都有贼寇落马。可是,对五千贼寇来说,这点损失小到可以不计。   两支贼寇合兵,五百甲兵被彻底包围,一个接一个倒下。   秦玓站在城头,紧紧咬住腮帮,口中充斥腥甜,手指牢牢扣着墙砖,指甲迸裂,却分毫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幽州,盱眙   桓容走到廊下,接住半空飞落的鹁鸽。刚要解下鹁鸽颈上的竹管,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没留神之际,束发的玉簪滑落,摔在廊下,一声轻响,瞬间断做两截。   皱了皱眉,桓容俯身捡起玉簪。   乌黑的发如瀑布垂落,似顶级玄绸。   “怎么回事?”   看着断开的玉簪,桓容面露不解,只是心悸的感觉久久不散,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响起贾秉的声音:“明公,建康传回消息,三省合议,奏请天子许明公上表,授大司马九锡。”   桓容转过身,将玉簪藏入袖中,另以葛巾束发,发尾随意搭在肩后。   “诏书可曾拟定?”   “闻交吏部郎袁宏具草。”   “袁宏?”桓容想了片刻,“可是曾制文讽趣家君那位?”   “正是此人。”   桓容面现讽笑,嗤道:“真亏他们能想得出!怎么没找孙盛?那位才是真的刀笔锋利,写成的《魏晋春秋》都传遍北地。”   贾秉笑道:“明公可要再上表?”   “暂时不用。”桓容双手拢在身前,看向院中一株桂木,笑容渐渐转冷。   “郗方回已从京口返还,依先帝遗诏,不受八公也为丞相。建康还要靠姑孰牵制京口,不会真的翻脸,顶多将事情拖一拖,找些无关痛痒的麻烦。”   “明公睿智。”贾秉拱手道,“然大司马病况渐重,恐拖不了太多时日。再者,对新帝释出之意,明公可有决断?”   “司马曜?”桓容摇头失笑,“秉之何必拿此事说笑。”   什么丞相之位,先看看傀儡能做几天。   他要做百日梦,别人不好拦着。可也休想拖自己下水。   司马曜兄弟是什么样的性格,从仅有几面就能推断。和这样的人合作,他是脑袋进水,嫌日子过于自在。   “不用理他。”桓容摆摆手,道,“当下要务是确保家君得受九锡。另外,命人留意一下台城,是否有朝臣注意到天子金印之事。”   “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出乎意料   贾秉离开之后,天空飘下一阵冷雨。   桓容回到内室,重新翻开竹简,却是许久看不进一个字。最终拧了下眉,叹息一声,将政务丢到一边,取出断成两截的玉簪,摩挲着断口,眺望窗外雨幕,良久出神。   阿黍托着漆盘走进,正好见到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将调好的茶汤放到矮榻上,无声的退到一边,点亮三足灯,驱散阴雨中的昏暗。   暖光摇曳,桓容被光芒吸引,骤然间回神。   忘记手中还握着玉簪,拇指被断面划开一条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   “嘶——”十指连心,一阵锐痛传来,桓容禁不住冷嘶。   “郎君可无碍?”阿黍连忙放下三足灯,凑到近前查看。   伤口不到半寸,血流得不多,只需止血涂药,基本不用包扎。   阿黍一番忙碌,犹不放心,就要让人去请医者。   “不用,只是划了一下,并无大碍。”   桓容拦住阿黍,看着附在拇指上的药膏,再看看放在一侧的玉簪,心慌的感觉再次升起,下意识咬住腮帮,眉心皱出川字。   “郎君?”   “是我自己不小心,已经涂了药,用不着去请医者。”   “可是……“   压下骤起的心慌,桓容捏了捏额角,道:“无需大惊小怪,以免惊动阿母,让阿母担忧。”   “诺。”   “让人留意一下,”桓容顿了顿,“如果有鹰从北飞来,立即禀报。”   “诺!”   见桓容确无大碍,阿黍又点亮两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   桓容收起玉簪,决定明后日派人入坊市银楼,看看是否能用金银镶嵌,将断面重接起来。   至于亲自前往,桓容压根想都不敢想。   现如今,桓容轻易不出刺使府。即使出门,必定也是车门紧闭,车窗落下,并叮嘱健仆私兵,挑人少的路走,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   不是他不亲民,官大就高高在上,实在是百姓过于热情,围住就不放人。   十次出门,九次要成人形花架。   这样的经历,非寻常可以表述。如非必要,桓使君绝不想再体验一回。   随着幽州仁政在豫州实行,商贸逐渐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桓容的名声更盛往昔。如今出门,人形花架算是客气,若是不小心被“逮到”,必定是银钗银簪齐飞,手镯彩宝并砸,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桓容有过一次体验,唯一的感觉是:自己能不能平安恢复,是不是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宝石砸死的人?   想到这里,桓使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看看堆在一旁的竹简,实在没心思处理,干脆一把推开,回身取来一张绢布,提笔饱蘸墨汁,悬腕其上,思量许久,方才落下第一行字。   窗外风雨渐急,簌簌的冷风摇动桂木,枝头金黄花瓣被雨砸落,又随风飞起,最终落到地面,浮在雨聚而成的水洼之上,倏尔被水珠砸散,时而又连成一片。   天空愈发阴沉,乌云久久不散。   可以预见,这场雨会持续许久,或将会下上整夜。   桓容写完书信,放下笔,吹干绢上的墨迹。   起身走到窗边,看看昏暗的天色,再看看木架上梳理羽毛的鹁鸽,无奈摇了摇头,收起绢布。这样的天气,鹁鸽不适合北飞,说不定被射下做了晚餐。还是等阿黑回来吧。   心思既定,桓容正要回身,一阵冷风忽然袭来,鼓起袖摆,卷起垂在肩后的黑发。   “阿嚏!”   桓容打了个喷嚏,匆忙落下木窗。   阿黍正巧返回,不禁当场皱眉。未等桓容出言,已退回廊下,吩咐婢仆往厨下取姜汤。   不到片刻时间,婢仆提着食盒归来。   “郎君该当心些,以免着凉。”阿黍亲自送上姜汤,“郎君请用。”   姜汤摆到面前,熟悉的味道蹿入鼻端,桓容咬住后槽牙,下意识瑟缩一下。不用场,就知道味道会有多销魂。   能不喝吗?   桓使君怀抱最后一丝期望。   阿黍摇摇头,显然不行。   咽了口口水,桓容眼一闭牙一咬,当场端起姜汤,咕咚咕咚喝下肚——这是“美好”的想象。事实上,仅仅一口,桓使君就被辣得流泪。   好心归好心,味道真心折磨人!   然而,姜汤味道不好,效果却是相当好。   一碗下肚,桓容额前沁出一层薄汗,手脚都生出暖意。   “郎君,天色不早。殿下吩咐,让郎君用过膳食早些歇息。事情虽多,也不是一天能够忙完。”阿黍道。   “我知。”桓容起身抻了个懒腰,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晃晃脖子,几步绕过屏风,道,“不用让人在内室守着,都去歇息吧。”   “诺。”   阿黍熄灭多数灯火,仅留下一盏,单手托着退出内室。   内室没留人,外室却有两个婢仆守着。   室内烧着火龙,并不会觉得冷。两人无需守上整夜,只需一个半时辰,自然会有他人接替。   屏风后,桓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睡不着。等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奈何心中有事,饶是睡梦之中,眉心依旧紧紧蹙着,始终没有松开。   雨水久久不停,到后半夜,竟夹杂起雪子,随风敲打在窗棱上,带起一阵阵轻响。   伴着这场冷雨,整整大半个月,盱眙笼罩在雨雾之中,一天冷似一天。   可无论天气多冷,入城的商队始终不见减少,坊市依旧热闹。南来北往的商队在此汇聚,不只交易货物,更带来各地的消息。   “北边又在打仗了。”   “北边哪天不打。”   一名售卖合浦珠的商人嗤笑一声,眉也不抬,一一清点过箱中绢布和彩宝,小心收起两袋白糖,命健仆将木箱合上捆紧,片刻不可离人。   “北边打了多少年,哪有安稳的时候。那些胡贼天性凶狠,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没一天消停。”   “不只是胡贼。”提起话头的商人看看四周,低声道,“这次可是秦氏!”   “秦氏?”听过秦氏大名的商人同时一愣,“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没听到风声?”   “我也是听到几耳朵,并不十分确定。”商人道。   “怎么说?”   “在昌黎和平州那边,听说氐贼和头然联合出兵。”商人顿了顿,“听说慕容鲜卑也插了一脚。”   “他们不是正闹内讧?难道不打了?”   “这事说来也奇怪。”商人蹙眉道,“听说氐贼和柔然集合几千人,打了昌黎一个措手不及。慕容鲜卑突然从东边冲了出来,帮着秦氏一起打退来敌。”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中都带着不信。   燕国是被秦氏所灭,双方结下死仇。   北逃的慕容鲜卑会帮秦氏?完全不合常理!落井下石还差不多。   “所以我才说这事奇怪。”商人摇摇头,“只是最近没有往北的商队,大家都避着那一片。如若不然,还能得些确实的消息。”   “这倒也是。”   众人闲话少许,等雨势渐小,也就没了说话的心思,纷纷令健仆和护卫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接近十二月,南地尚好,北方的路却是越来越难走。想赶在元月前赚上一笔,日夜兼程不说,更得顶风冒雪。   众人在城门前道别,调转方向各自离去。   刺使府内,桓容接到北来的消息,尚不及细看,就被急匆匆赶来的贾秉和荀宥打断。   “明公,传旨的队伍已出建康!”   桓容攥紧绢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挂心信中所言,很想立即写成书信,询问秦璟伤势如何。然而……用力闭上双眼,重又睁开,桓容将绢布藏入袖中,又把鲜肉送到苍鹰跟前,开口道:“且入内室。”   “诺!”   咸安二年,十二月   晋帝司马曜下旨,以明年为宁康元年,大赦天下。尊王皇后为王太后,追尊先帝元后为顺皇后。并许幽州刺使桓容所请,以“功于社稷”授大司马桓温九锡。   诏书拟就,经过几番删改,拖延将近两月,终于发下。   司马曜看过一遍,落下玉玺。   看到竹简上的印章,谢安和王坦之同时拧眉。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次都是传国玉玺,当真是司马曜年少不知事?   无论两人如何想,诏书既下,不能继续拖延,总要派出使者前往姑孰。   选来选去,最终选到了谢玄和王献之身上。   谢玄曾在桓温幕下为官,颇得桓温赏识,此去想必不会受到太多为难。   王献之同郗氏结亲,貌似和郗愔是天然联盟,实则不然。因与桓容交好,琅琊王氏同桓氏和郗氏的关系都有些微妙。   此次本可由王彪之前往,王献之却主动请缨。族中一番争论,最终到底接受了这个结果。自此,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又添一人。   如桓容预料,琅琊王氏不只重回朝堂,在族内也将一番龙争虎斗。   鹿死谁手,面前尚且未知。   只不过,这种争斗不会危及到“性命”,败者再不甘心,也会在胜者面前拱手,为家族尽心尽力。   魏晋时期,“家族”这个观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后世再难仿效。   主意既定,谢玄和王献之接受任命,早早打点行装,点齐随行之人,启程赶往姑孰。   两人刚刚离开建康,消息已飞送盱眙。   知晓圣旨内容,桓容并未松口气,反而皱眉道:“仅宣旨意?御赐之物没有送到?一样都没有?”   贾秉颔首,半合双眼,似对桓容的反应早有预料。   荀宥开口道:“仆等以为,明公可再上表,谢天子之恩。”   “谢恩?”桓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的确该谢恩。”   事情明摆着,想借桓氏对抗郗愔,九锡就不能免!   他本以为建康不乏聪明人,就算是拖也该有个限度,不会太过分,以至于激怒桓氏。不料想,对方的确聪明,亦或是太过聪明,真打算踩线!   只有一道圣旨算怎么回事?   这是打算继续拖延,一直拖到桓大司马驾鹤西归不成?!   桓容磨着后槽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北边不安定,建康又是这个态度,真当他没脾气,是个只会哈两声的狸花猫?   “劳秉之代笔。”桓容冷笑道,“切记,一定要道明我对天子感恩之意。”   “诺!”   之前的上表多数由荀宥和钟琳草拟,语气还算客气。换成贾秉,“客气”依旧,字里行间却透出威胁,足够让看到这份上表的人脊背发凉,冒出一身冷汗。   “事情宜早不宜迟。”   桓容十分清楚,这是建康在试探,试探他究竟有多少底气,会不会真的翻脸。归根结底,还是他年纪太轻,出仕时间太短,威慑力不足。纵然手掌两州,依旧让人下意识看轻。   换成郗方回,他们敢吗?!   “上表写成之后,直接送去建康。”桓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朝廷会是什么反应!”   翻脸?   他的确不会马上翻脸。   但是,挥刀砍上几下,放出几碗血完全不成问题!   “明公,海西县公已至盱眙。”贾秉草拟表书时,荀宥忽然提起司马奕,“宅邸安置在南城,明公可要见一面?”   “暂时不用。”桓容摇摇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反正人在盱眙跑不了,先晾上几天,等到九锡之事了结再见也不迟。   事情议定,贾秉荀宥分头行事。   桓容得出些许空闲,取出绢布细看。   苍鹰吃完鲜肉,飞到木架上梳理羽毛,遇鹁鸽飞落,嫌弃的移开两步。   鹁鸽跟着移动,引来苍鹰更大不满,鸣叫一声,颈羽竖起。见没什么效果,惹不起躲得起,飞到矮榻前,哪怕在桌面上滑,也不愿同鹁鸽过于亲近。   听到声响,桓容抬起头,好笑的抚过苍鹰背羽,挥袖挡开鹁鸽。随后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来。”   取出羊皮搭在前臂,桓容站起身,托着苍鹰走到廊下。   天空正降冷雨,苍鹰却半点不在乎,轻轻蹭了桓容一下,振翅盘旋两周,穿过冰冷的雨幕,向北飞远。   桓容站在原地,目送苍鹰消失在雨后。   眼底的温和逐渐被冰冷取代,取下前臂的羊皮,手指一点点攥紧,两个字似从齿缝中挤出:“苻坚!”   昌黎   当日一战,秦璟身陷重围,身边的甲士尽数战死,秦雷等五六名部曲留到最后,各个身负重伤,几乎无力再战。   正危急时,躲在坞堡的边民忽然杀出,没有战马皮甲,仅靠锄头长刀,以命换命,试图杀开一条血路,救出陷入死地的秦璟。   城头号角吹响,秦玓双目充血,双拳在城头砸出血痕。   “出城!随我杀敌!”   “郎君!”   “休要多言,如大君问罪,我一力承担!”   留下一千五百甲士,秦玓率领八百骑兵冲杀而出。   不是他鲁莽行事,也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他十分清楚,秦璟身陷重围,边民不惜性命,他不能继续留在城内!   大局为重。   可坐视百姓被屠戮,又算什么大局?!   八百骑兵冲向来敌,一往无前,全部抱定必死的决心。   氐人的队形被冲乱,但也仅是暂时。   兵力对比过于悬殊,秦玓冲到秦璟身边时,八百骑兵仅剩三百。   “阿兄!”秦璟苦战半日,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尽被鲜血染红。开口时声音沙哑,喉咙似被砂石磨过。   秦玓挑飞一个氐兵,同秦璟背靠背,甩掉枪头的血迹,道:“阿弟,此战非善,我不可能看你去死。秦氏儿郎理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日昌黎城下,我与你共死!”   秦璟未再出言,只是向秦玓颔首,战马被斩便下马步战。   部曲仆兵接连倒下,最后仅剩兄弟二人。   长久的鏖战,倒在两人脚下敌人超过百余,两人身上也添出数道伤口。为护秦璟,秦玓的臂甲被砍碎,左臂已经抬不起来。秦璟的肩甲断开,留下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仅凭一千多人,氐人和柔然部落被生生拦在城下。   只要秦璟和秦玓一息尚存,他们就休想再上前半步!   就在这时,地平线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千余骑兵呼啸而来,身上的皮甲和手中的长刀均昭示鲜卑部族身份。   秦璟和秦玓的心不断下沉,仅能用最后的力气握紧长枪。   昌黎城已是危在旦夕。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鲜卑骑兵没有冲向昌黎城,而是调转刀口,直扑氐人和柔然联军。   看到眼前一幕,秦玓和秦璟同时愕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鹏振翅   鲜卑骑兵突然出现,氐人和柔然联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战事不利,死伤逐渐增大,几支柔然部众率先有了退意。   和建立统一政权的氐人不同,柔然虽有王庭,诸部依旧各自为政。多数时间,柔然王并不插手部落内的事务,就连调兵出征也是由部落首领商议后决定。   之前慕容评借兵,就有柔然部落不同意,压根不理会柔然王的命令。今次同氐人合作,也是几支部族绕开王庭,直接同长安使者商定,柔然王压根被蒙在孤立,诸部连派人通知一声都没有。   去岁雪灾,今岁天寒,草原上的日子很不好过。   牛羊大批死去,部落存活极其困难。加上西北的敕勒部开始东迁,和柔然诸部接连发生几场冲突,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   起源于东胡、鲜卑和匈奴的部族尚能支撑,余下的杂胡部落陆续有老人孩童冻死饿死。   氐人这个时候上门,时机抓得正好,双方一拍即合,借熟悉地形的优势,截杀秦氏派出的斥候,甘冒朔风大雪进攻昌黎。   氐人出兵是为报三郡被抢之仇,顺带的,如果能占下昌黎,对西河就是不小的威胁,今后双方再战,便有了两面夹击的可能。   柔然部落纯粹为了劫掠。   他们对南下中原没有兴趣,只想抢到足够多的粮食布匹,供部落熬过严冬。   战斗最开始,借兵力优势,胜利天平不断向联军倾斜。   令人没想到的是,昌黎边民竟会不顾性命,拼死冲出坞堡,和贼寇绞杀到一起。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秦氏援兵未至,慕容鲜卑竟从东杀来!   究竟是慕容评还是慕容垂,一时之间无法确定。但是,有了这支骑兵搅局,联军再想轻松攻下昌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柔然部落心生退意,氐人也开始举棋不定时,一支打着商人旗号的车队突然出现在战场上。   二十多辆大车一字排开,车身一侧的挡板升起,健仆躲在挡板后操控机关。   不等贼寇反应过来,箭矢如雨袭至。   这个时候,兵力的优势变成劣势。   凡是被笼罩在射程内的氐人和柔然人,完全来不及反应,眨眼即被射落马下。侥幸未死的也会被受惊的战马践踏成泥,在惨呼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呜——   城头号角响起,守城的将领当机立断,率甲士冲杀而出。   三方合围,柔然人最先溃逃,氐人独木难支,领兵的幢主下令撤退,舍弃被困住的百余人,掉头向西奔去。   秦璟和秦玓身负重伤,被贼寇重重包围,却始终没有倒下。氐人想以两人为质,都无法近身半步。绳索飞出,如数被长枪挑飞、佩剑斩断。   三番两次,始终未能得手。眼见鲜卑骑兵和城内甲士冲杀而至,氐人将领不得不放弃生擒两人的计划,调转马头,扬鞭逃窜。   “穷寇莫追!”   秦璟以长枪支地,铠甲被鲜血染红,不顾受伤的右肩,牢牢扶着伤势更重的秦玓。   甲士向两人身侧聚拢,刀口调转,防备来意不明的鲜卑骑兵。二十多辆大车依旧停在原地,和对峙双方都保持一定距离。   从上空俯瞰,三方各占一角,似一个不规则三角形,气氛依旧肃杀,不比战时轻松。   “阿弟,”秦玓靠在秦璟身上,拼着最后的气力,低声道,“需防备鲜卑攻城。”   “我知。”秦璟紧了紧撑在秦玓背后的手,抓牢对方的背甲,道,“阿兄可还能支撑?至少要等到回城。”   秦玓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尽量站稳。   风雪渐小,商队领队最先出声:“仆等自南来,途径此地,遇贼寇劫掠,不忍边民受难,故而出手相助。”   这番话貌似不咸不淡,实则已表明立场,他们站在秦氏一边,鲜卑骑兵如要趁火打劫,肯定要尝一尝箭雨的滋味。   虽然没打出旗帜,但在此时北上昌黎,且有这般力量,除了幽州商队不做他想。   秦璟向出言的商队首领致谢。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五官相貌,声音却有几分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北上。   两方达成默契,鲜卑骑兵的处境变得微妙。   好在后者并不打算进攻昌黎,更不想同秦氏交恶。事实上,他们是来投奔秦氏,正愁没有投名状,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联手搭桥,给了他们机会。   担心秦璟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领军的幢主打马上前,不用部下跟随,行出大概百余步,扬声道:“秦将军莫要误会,我等并无他意,实诚心前来投效,还请将军收留!”   投效?   秦璟神情一肃,秦玓亦是眉心紧拧。   没得到回应,鲜卑幢主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的说道:“某名染虎,乃前燕国太傅,庸王评麾下。”   “庸王北归祖地,某一路跟随。”   “去岁庸王同吴王交战,某奉命守卫大营,提防他部偷袭。”   说到这里,染虎攥紧缰绳,脸颊抖动,显然是想起深恶痛绝之事。   “不想,柔然部未有动作,投奔庸王的渔阳王却是十足小人!不顾庸王收留之情,暗中勾连慕容垂,火烧辎重,并劫持庸王家眷!”   染虎越说越气,如果慕容涉在场,必定会生啖其肉。   “某等得到消息,立即赶往救援,结果,结果,”染虎双眼泛红,恨声道,“庸王已然兵败,被吴王斩于阵前!家眷尽被屠戮,三岁的小郎君也被弓弦绞死!”   染虎的声音在朔风中回响,仿佛一阵阵孤狼的哀鸣。   “某等来不及救出庸王,唯有立誓为庸王报仇!留在库莫奚必定被吴王追杀,故南下昌黎,愿投效将军,只求给某等一个容身之地!”   “某等愿为马前卒,为将军冲锋陷阵,万死不退!只求他日能手刃慕容垂慕容涉,为庸王殿下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染虎翻身下马,不顾雪冷,跪地稽首,久久不起。   秦璟召来两名甲士,命其扶住秦玓,单手抓起扎在地面的长枪,排开众人,不顾伤重,一步一步走到染虎面前。   相距两步,秦璟停住。   “邺城乃秦氏攻下,你不恨我?”   染虎摇头。   “成王败寇。”   “慕容评败于慕容垂,岂非如此?”秦璟俯视染虎,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某忠于庸王。”染虎抬起头,双目直视秦璟,没有任何隐瞒,“庸王早有北归之意,是国主不听!即如此,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食其果!何况,某前曾听闻渔阳王暗语与谋士,国主未亡于城破,而是投靠氐人,藏于长安。”   比起秦氏攻破邺城,染虎更不耻于慕容暐此举。   秦璟皱眉。   攻下邺城之后,压根没发现慕容暐的踪迹,其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他是如何跑去长安?甚者,为何探子未送出一点消息?   “此事仅是传言,真假无法确定。”染虎继续道,“某等真心实意投靠,请将军收留!”   秦璟看了染虎许久,在对方忐忑不定时,忽将枪头搭在染虎肩上。   染虎立即会意,直接握住锋利的枪尖,任由掌心被划破,将流出的鲜血擦在脸上,画上额间。   “某向天神立誓,诚心投效,为将军手中利剑,身前盾牌!”   秦璟收回长枪,同时蘸血划过脸颊,沉声道:“我接受你的誓言,他日兵下慕容垂,必将他和慕容涉交你斩首!”   “谢将军!”   染虎伏跪在地,再行大礼。他身后的千名鲜卑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以长刀划破掌心,将鲜血涂在脸上。   从今日起,他们将奉秦璟为主,如染虎所立的誓言,做他手中利剑,为他身前盾牌。   鲜卑是草原民族,天性勇悍,崇拜强者。纵然南下多年,天性仍不会改变。   唯有强者才能让他们臣服。   故而,他们是对秦璟立誓,奉他为主,而非整个秦氏。誓言在前,只要秦璟下令,他们会向任何人挥刀,绝不会有片刻犹豫。   因鲜卑骑兵的出现,幽州商队就变得不起眼。此后行商口口相传,提及昌黎之战,多会提到千余慕容鲜卑,少有人说到这支古怪的车队。   昌黎城之战的消息传出,秦策立即做出一番布置,派遣身边大将赶往昌黎,接替秦玓和秦璟的守城之责,严令二人闭门养伤,伤不养好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此后,又对平阳、河东的兵力布置做出改动,平阳增兵五百,河东增兵八百,秦玖被调回武乡,暂不掌兵,秦玚代为河东镇守,秦玸改镇平阳,秦玦代守彭城。   秦玒移守荆州,在秦玚镇守河东期间,替她处理州内事务。   作出这一番安排,秦策大举调兵,从西河攻入秦境,半月之内连下三城,压根不给氐人喘息的机会。   城内守军被杀得一干二净,援军也被伏兵袭杀,沿途铸起六座京观,明摆着告诉苻坚;老子年不过了,就是要玩命报复你!改天必要到长安造一座京观!   几战打下来,边境的氐人被打得没了脾气,连连向长安发出急报。除了军情之外,字里行间都是埋怨,可谓是怨气冲天。   究竟是谁出的馊主意?   联合柔然突袭昌黎,胜也就罢了,结果非但没胜,反倒败得彻底。半点好处没占到,反而惹来秦氏的疯狂报复!   出主意的躲在长安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留在边境挨刀挨枪!   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秦策摆出架势,誓要与氐人决战。以秦氏仆兵奔袭的方向,近乎要一路打到长安。   苻坚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匆忙从各处调兵,希望能挡住这股进兵的势头,消磨掉对方的锐气,让战争进入拉锯,好歹胜回两场。   不料想,秦氏在东边发起进攻,柔然部落又玩起背后捅刀的把戏。   提盟约?   不好意思,和你定盟的是杂胡,属于边缘部落,咱们祖上是匈奴,和他们不是“一家”。所以,盟约直接丢一边,该抢的继续抢,该杀的继续杀,氐秦北边烧起一场接一场战火,始终没有熄灭的迹象。   鲜卑王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不打算管。遇上机会还要添几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显然,氐人的举动触动了王庭“脆弱”的神经。内部不听调遣,还可以当做自家的事处理。氐人横叉一脚算怎么回事?   早听说苻坚有一统北方之志,怎么着,燕国的地盘被秦氏占去,转头开始拉拢杂胡部落,打草原的主意?   谁都不是傻子,别以为柔然部落松散,各部首领不听调遣,王庭就是任意揉捏的软柿子!   接到柔然王庭的“国书”,苻坚气得当场吐血。   这都哪跟哪?!   他脑子被驴踢了,放着大好中原不要,跑去争那片荒凉之地!   好说歹说,甚至许诺出不少钱粮,总算安抚下柔然,使北边稍微安稳。等苻坚打起精神,准备同秦氏好生较量一番,不想西边又起火了。   灭掉张凉之后,派去镇守姑臧的氐将突然扯旗造反!   接到消息的当时,苻坚整个人都懵了。看着急送长安的飞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理由,完全没理由啊!   他对什翼犍不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官给官,这XX吃得满嘴流油,感谢不说一声,回身就给他一刀?   苍天无眼!   甭管苻坚如何悲愤,到底吐出几口血,姑臧反叛已成定局。   什翼犍自立为代王,斩杀忠于苻坚的官员和将领,更趁苻坚不备打下广武郡,占据半个河州。   东有秦氏西有叛兵,各部将领又是抱怨连连,苻坚焦头烂额。实在没办法,王猛拖着病体请见,和苻坚进行一番长谈,不顾医者之言,熬油费火查看军情,为苻坚出谋划策。   经过一番调兵遣将,甚至是拆东墙补西墙,金银大把花费,粮草大批送出,总算使得边境安稳下来。   此时铺开舆图,苻坚差点哭出声音。   原本还算不小的地盘,近乎缩水三分之一!   东边被蚕食的郡县超过两个巴掌,西边的叛兵牢牢盘踞张凉之地,更时刻觊觎河州,说不准哪天就会再砍几刀。   王猛知道苻坚的心酸,却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好言劝说,为今之计不是派兵报复秦氏,更不是收回前凉之地,而是想方设法安定国内。   须知胡人政权都有天生短板,组成的成分太杂,不如东晋王朝有向心力。一旦有火星烧起,很可能牵连一片,使得人心不稳,长安大乱。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多米诺骨牌推倒,究竟何时停下,完全是个未知数。   细思王猛之言,苻坚不由得悚然。   一改平日作风,不再行“邀名”之事,而是使出雷霆手段,连杀数名有异心的朝臣,同时将早先投靠的渤海王慕容亮推到台前,借他收复境内的鲜卑部落,使得杂胡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落得族灭人亡的下场。   经过这番忙碌,长安总算安定下来。   此时已是宁康元年,距昌黎之战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接到北地的消息,桓容心情大好。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全都不是问题。”   什翼犍为何会背叛,又是出于什么理由背叛,苻坚想不明白,桓容却是一清二楚。   归根到底,不过是财帛动人心,加上谋士鼓动巧舌,促其野心膨胀,不甘继续为人驱使,干脆打起反旗,据地自立。   中原战乱百年,英雄辈出,投机取巧者也是粉墨登场。   桓容做的并不多,甚至没用幽州商队出面,只是借几名西域胡商,十几箱黄金,就在苻坚的后院烧起一场大火。   “所谓乱世,当有乱世之法。”   收起绢布,桓容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   “未知秦兄伤势恢复如何,或许该送几箱药材。”   嘴上说着,手上未停,一条又一条鲜肉送出,见苍鹰吃得畅快,蓬松胸羽,桓使君笑弯双眼。   就在这时,阿黍匆匆来报,南康公主请桓容去东院。   “可知何事?”   桓容放下竹筷,拿起布巾擦了擦手。   “姑孰传来消息,郎主已去。”阿黍低着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表情也未见哀伤。   “是吗?”   桓容叹息一声。   事实上,早在去年十二月,桓大司马便已病逝。只是秘不发丧,直到桓氏私兵调至豫州,由桓容完全掌握,朝廷授下九锡,整个过程走完,确保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方才传出哀讯。   料到有今日,桓容仍不免感觉复杂。   桓大司马故去,桓冲将代他镇守姑孰,掌握西府军。桓豁镇守荆州,遥领扬州牧,桓氏一族并未四分五裂,反而比先时更加“抱团”,不肯被外人所趁。   思及种种,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   桓大司马英雄一世,即使未偿夙愿,没有登上九五,终得九锡,也算是一种安慰。   既然亡者已逝,往日恩怨都将随风而去。留下的人仍要前行,在乱世中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无论能不能走到尽头,至少努力过,终归不会后悔,更不会留下遗憾。   “走吧。”   抚过苍鹰背羽,桓容信步穿过廊下。   脊背挺直,目光坚毅,袖摆随风振动,仿佛大鹏振翅,即将乘风而起。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说服   时逢元月,盱眙少见晴日。难得几天未落雨雪,却是冷风阵阵,更觉得阴寒。   穿过廊下时,冷风迎面席卷,似能穿透骨髓。桓容加快脚步,行到东院门前,恰好见虎女和熊女手持金丝绞成的粗绳,引两头猛虎入笼。   两虎尚未成年,个头已经不小。纵然被驯养,每日仍要关入笼中,以免伤人。   “郎君。”   笼门关好,两头猛虎开始享用鲜肉。虎女和熊女福身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一月前,高岵率族人抵达盱眙城,凭桓容留下的木牌,入南城大营。   见识过州兵的铁律、私兵的勇猛以及桓氏仆兵的血性,高岵严令族人,操练必尽全力,日后有机会临战更要冲锋在前。   “我等初来乍到,未立一功,依仗的不过是先祖留下的练兵之法。如想在桓使君麾下站稳脚跟,光会练兵列阵无用,必要有实在的功绩!”   许超、魏起和马良等均是由伍长晋身,立功之后方才升为什长,如今仅两人升为队主。高岵等人未立寸功,刚来自成一队,并调拨近百州兵操练,自然让未见过战阵的将兵不服。   幽州尚武,军营之中更是凭本事说话。   众人不服高岵,常借操练比武挑衅。三番两次下来,多少见识过对方的本领,彼此都生出忌惮。   最直接的后果,操练更加努力,路过营门,总能听到声声大喝,伴着抡起飞石的嗖嗖声,以及兵器扫过的破风声。   气氛能够感染人。   大营上下铆足一股劲,州兵、私兵、仆兵皆不甘落后。连投奔的羯羌都被带动,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只要桓容一声令下,甭管朝哪个方向进攻,将兵都会嗷嗷叫着往前冲,绝无一人怯战。   既然应征拿饷,自要战场上见真章。   立功才能升官,升官才可封妻荫子,继而兴旺家族。再者说,大家一样操练,一样比武,别人勇往直前,自己临阵退缩,一顶“懦夫”的帽子扣上,同乡、同族都会被带累!   这样的事没人能够做出,也万万不能做出。   “不是桓使君,家人能吃上饱饭?族人能有一处安身之地?甚至开荒种田,经营坊市买卖?”   “我等既然投军,自要报效使君!”   “不思活命大恩,岂是人子所为!”   在贾秉和荀宥等人的推动下,幽州上下尽知桓使君而不知晋室,如果哪天桓容兵指建康,将兵百姓都会眼也不眨一下,抄起兵器跟着使君进发。   战旗所指,管你是不是皇族宗室,管你是不是士族高门,统统都要趴下!   豫州刚入治下不久,固然有尚武的风气,民心依旧有所保留。   贾秉向桓容建议,无需将州内官员全部撤换,以免造成人心不稳,可以一点点向内掺沙子,从幽州的豪强士族,到随袁峰投效的袁氏旧人,均可向州内安排。   “三方角力,自无暇生出他念。明公只需稳坐棋盘,执棋落子即可。”   之所以敢这样安排,全因豫州地理位置特殊。东临幽州,西接荆州,南靠江州,三面都是桓氏势力,州内官员想生二心另谋他主都不可能。   除非向北跑。   而以为目前秦氏和幽州的关系,十有八九前脚刚投,后脚就被绑成粽子押回来。   投靠氐人?   这个念头压根想都不用想。   未曾出仕也就罢了,但凡能被朝廷选官,皆有家族为根基,舍弃家族投靠胡人,祖宗都会被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没用太长时间,豫州的形势渐趋平稳,纵有一两个不平的声音,也没溅起多大的水花。这让等着看热闹的某些人很是失望。   所谓的“某些人”,既有与桓容不睦的对手,也有桓熙桓济等同父兄弟。   每每想到这里,桓容都觉得费解。   要说看不清形势,未免有些牵强。可以家族为先的当下,如此数鼠目寸光的确让人无语。难怪历史上会联合桓秘加害桓冲,最后事败被流放,估计双眼早被嫉妒和不甘蒙住,智商常年不在线。   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能根基牢固,人才辈出,延续几百年,形成独特的门阀政治,绝非没理由。   想到自己要面对桓冲一样的“难题”,桓容难免有几分头疼。   桓冲好歹是叔父,处置桓熙桓济不用留手。自己是这几个“智商不在线”的兄弟,动手难免被世人说嘴。   先前非议桓大司马的刀笔,此刻怕早已盯上自己。   但因此退缩,放任桓熙桓济等胡闹,桓容绝对做不到。与其等他们闹出乱子,给外人可趁之机,还不如自己下手。   反正都有“水煮活人,喜食生肉”的凶名,再加一两桩又有何妨。   历史是任凭人打扮的小姑娘。   等他手握大权,俯瞰世间众生,让史官春秋一下,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换做三年前,桓容绝不会有此类想法。现如今,他彻底融入这个时代,走上和预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不能以此间规则行事,早晚会被对手吞噬。   思绪翻腾,额际一涨一涨的疼。   桓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突起的烦躁,除下木屐,迈步走进房门。在外室暖了片刻,方才行入内室。   彼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坐在屏风后,展开姑孰送来的书信细读。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屏风前,一身素色长袍,发束葛巾,竟是许久不见的郗超。   桓容诧异挑眉。   看看侧身行礼的郗超,又看看白玉镶嵌的屏风,不禁暗道:这位怎么会来盱眙,难道不怕亲娘仍记前事,将他一剑扎个对穿?   “见过郎君。”   郗超在桓温幕下多年,官至侍郎。在桓温活着的时候,即便品位高于他的官员,都要对他客气几分。如今桓温去世,他又同郗愔决裂,估计日子不会太好过。   想到这里,桓容无声叹息,拱手还礼,又问候过亲娘和李夫人,方才正身坐下。   “郗侍郎前来报丧。”南康公主声音微哑,“你父病发突然,来不及见最后一面。你需尽快动身前往姑孰,同你几位叔父和族中商定丧葬之礼。”   “诺!”   时下无需守孝三年,更无丁忧一说。   桓容身为幽州刺使,同时掌控豫州,不能长时间离开盱眙,待桓大司马出殡之后,就当立刻返回辖地。   “大司马丧期已定,由术士卜笄。”郗超出言道,“目下,使君两位叔父已往姑孰,仆携其书信,请使君往姑孰奔丧。”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阿麦自右侧行出,将一卷竹简交给桓容。   竹简上的字迹并不陌生,明显出自桓冲。内容不长,言明桓大司马病逝,促桓容上表朝廷,并尽快赶往姑孰。   从头至尾看过两遍,确定没有任何疏漏,桓容放下竹简,问道:“建康兄长处可有人送信?”   “有。”郗超言简意赅,道出送信之人,并言桓大司马临终有遗名,言世子桓熙才具不佳,不可掌桓氏。承爵后仍留建康,姑孰交由桓冲镇守。   “阿兄留在建康?”桓容微感惊讶。   “是。”郗超继续道,“大司马还有言,待葬礼之后,送二公子往建康。两位小公子送至盱眙,交由殿下教导。”   桓容眉心微拧,下意识看向屏风后。   “马氏和慕容氏如何安置?”南康公主出言,似不意外这番安排。   “马氏为大司马殉,慕容氏随行建康。”郗超垂下视线,声音没有太大起伏,“凡其身边婢仆,皆同往。”   也就是说,马氏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屏风后久久无声。   李夫人看向南康公主,后者握住她的手,继而拂过她的发,红唇轻动,无声道出两个字:“放心。”   马氏为桓大司马殉,有因也好,无因也罢,查出不对也好,仅是凑巧也罢,事情至此,南康公主不会让李夫人出事,任凭是谁,也休想动她一根头发。   “大司马有言,建康、姑孰两府皆交殿下安排。”   简言之,除了两个年幼的儿子,余下的姬妾美人,全部交给南康公主处置。   该说的话说完,郗超起身告退。   桓容同南康公主低语两声,匆匆追了出来。   “郗侍郎慢行一步。”   郗超停在廊下,转身看向桓容。因未戴冠,鬓边的银丝极是明显。   “使君可有吩咐?”   “不敢言吩咐。”桓容站定之后,仔细观察郗超,片刻后道,“郗侍郎今后有何打算?”   “使君何意?”郗超皱眉,“今姑孰改由江州刺使镇守,仆非其幕下,自当返回建康。”   “郗侍郎打算回建康?”桓容心头微动。   “自是。”   “郗侍郎仕家君多年,知家君之志。”桓容顿了一下,认真组织语言,“功业未成,就此返回建康,难道不会不甘?”   “使君如要召超至幕下,恕超不能从命。”郗超不打算绕弯,直接张口拒绝。   “郗侍郎误会了。”桓容摇摇头,正色道,“我非此意。”   “超不甚明了,还请使君详解。”   “家君已逝,郗侍郎又与郗使君不睦,此番回建康,怕要举步维艰。”   这话已经算是婉转。   实事求是的讲,现下的郗超已失去庇护伞,回到建康之后,第一个打压他的八成就是郗愔。   “容有意承家君之志,亦可为郗侍郎提供方便。无需侍郎投入幕下,仅于建康朝堂立稳,必要时,助容一臂之力即可。”   “使君有大司马之志?”郗超问道。   “然。”   “殿下可知?”   “家母早知。”桓容直视郗超双眼,一字一句道,“汉末黄巾之乱,魏蜀吴三分天下,中原烽火不断,胡族南迁,汉室遭逢大难,如今已是两百余年。”   郗超没有出声,神情变得严肃。   “汉胡征伐不断,政权兴亡,晋室代魏一统,终因永嘉之乱再分南北。”   桓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容不敢比汉时豪杰,仍有斩白蛇之志。不敢言复秦汉之威,只欲结束这个乱世,还百姓一个安稳,复中原汉室。”   说到这里,桓容拱手,面向郗超深深一礼。   “容知郗侍郎有匡扶黎民之志,仕家君非尽出私念。容今日道出肺腑之言,未敢有半点虚假,还请郗侍郎助我!”   郗超迟迟不言,神情复杂,手指藏在袖中,已是不自觉攥紧。   “使君,大丈夫立世,当言出必行。”   “自然。”桓容直起身,正面郗超,目光锐利,同三年前的少年已是截然不同。   双方对视良久,郗超平举起双臂,行拱手礼。   “使君记今日直言,超愿效犬马之劳!”   “一言为定!”   目送郗超转身离去,桓容长长松了一口气。举手抹过额前,很好,没出汗。   说不紧张是假的,好在事情顺利,没有中途出现差错。如若不然,非但达不到预期效果,恐怕还会对今后不利。   “琅琊王氏,建康吴姓,再加一个郗景兴。”   放松绷紧的神经,桓容靠在木廊下,掰着手指一个个算着,嘴角不自觉勾起。   建康的钉子已经埋下,什么时候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没法完全预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虽说郗超曾对桓大司马出言,屡次对自己不利,但他的才干却是实打实,没有半点虚假。并且,相比贾秉荀宥等人,他有朝堂根基,了解桓容最大的对手,能将此人拉过来,哪怕不入幕府,只在必要时说两句话,出出主意,自己都将受益匪浅。   作为交换,桓容会保证他在建康的安全。必要时,甚至能运用桓氏的力量,使他的官位再提上一提。   当然,如今两人不算真正合作,仅是初步达成意向,是不是能真把对方拉上船,还要进一步努力。   至于往昔的恩怨,不过是在其位某其政,无需回头清算。   不是桓容圣父,而是站到一定高度,看问题的角度会截然不同。   匹夫之怒痛快一时,欲登上九五,彻底掌控棋局,有些事就不能计较,有些人更要拉拢。所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绝对的至理名言。   转念想一想,曾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反过来用在对手身上,倒也是一种畅快。   轻轻敲了敲额头,桓容忽然失笑。莫名想到,如果能在一起共事,郗超和贾秉必定很有共同语言。   宁康元年,二月   桓温病逝的消息传至建康,天子下诏,大司马社稷之臣,有匡扶晋室之功,当依汉时霍光及安平献王故事安葬。   第二份诏令,则是依桓大司马遗言,许桓熙袭南郡公,长居建康。   两道圣旨一齐送出建康。   传旨的官员不是旁人,依旧是谢玄和王献之。   之前往姑孰授九锡,两人既有一番感慨。如今再次启程,颇有物是人非,事实变幻无常之感。   圣旨既下,葬礼的规制自要随之做出改变。   此时桓容已在姑孰,然事事早有安排,皆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不想越帮越忙,干脆不再随便插手,除同桓冲桓豁商议日后军政,即是每日面见族人,混个脸熟。   桓熙桓歆从建康赶来,凑巧和桓祎遇上。   兄弟三人再见,对彼此都觉陌生。   然而,无论背地如何,当着世人的面仍要保持和睦,演出一场孔怀相亲、彼此友爱的戏码。   葬礼定在二月底,意味着桓容要在姑孰停留整整一个月。   在此期间,盱眙的消息皆由鹁鸽飞送,除政务军务之外,还有北来的讯息。   知晓秦璟伤势无碍,桓容大松一口气。看到什翼犍向苻坚称臣,愿意每年入贡,桓容差点笑出声来。   “谁给这位出的主意?”   不是他脑袋不清醒,实在是这事行得刁钻,估计又会让苻坚吐血。   什翼犍本是氐秦将领,反叛自立,早晚会被剿灭。苻坚稳定北边,和秦策陷入拉锯,腾出手来就会收拾他。   结果倒好,这位很是光棍,直接举手投降,却不肯丢掉代王的名号,只肯称臣纳贡。   按照苻坚一贯的行事作风,七成不会杀了他,反而要加以安抚。不是桓容胡说,历史上,苻坚真做过类似的事,饶恕反叛的将领不说,更回头加以重用。   不过嘛……   桓容收起绢布,指尖点了点鹁鸽的小脑袋,嘴边笑意加深。   如今的氐秦不同历史,苻坚的行事也随之产生变化。什翼犍究竟能不能光棍到底,甚至光棍出一条命,还要拭目以待。   “该让秉之联络一下西域胡。”   张凉消亡,氐人的统治未必得人心。   西域胡商记着张凉的好处,又羡慕幽州繁华,会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要磨利些,必能让氐秦的西边不得安稳。   给苻坚和王猛找点事做,省得他们打南边主意。自己就有充裕的时间消化桓大司马留下的力量,进一步向建康迈进。   带着鹁鸽回到厢室,桓容琢磨该如何写成回信。   另一边,桓熙桓济桓歆凑到一起,互相看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都从鼻孔哼气。碍于将要实行的计划,不得不互相忍耐,只等事成后再做计较。   殊不知,桓歆早有异心,听着桓熙和桓济的春秋大梦,暗中冷笑,只等两人放松戒心,必要找个机会去见桓容。   他们想死,自己绝不会陪着一起死!   世子之位已成妄想,南郡公的爵位更不会落到头上。与其陪着这两个一起撞南墙,不如识趣些,转投向桓容,或许能平安下半辈子。   反正他早被视为优柔寡断,墙头草一样。左右都是倒,自然要倒向更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第一百八十六章 悔意   宁康元年,二月庚申,桓大司马入葬陵寝,朝廷追赠丞相,谥号宣武。   葬礼依安平献王司马孚和霍光旧例,并有象征九锡的车马服及兵矢随葬。   出殡当日,西府军上下一片缟素,姑孰城及子城百姓自发相送。桓容身为嫡子,和桓熙走在队前,看到路边的百姓,听到阵阵的哀哭,不免有一阵恍惚。   无论桓大司马晚年如何,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的确为东晋收复疆土、维持稳定做出极大贡献。   史书评论放到一边,抛开往昔的种种,单以今日论,可言桓温不愧为乱世中的代表人物,东晋权臣,史书留名之人。   队伍中另有二十余具棺木,其内是身殉的马氏和婢仆。   出殡之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抵达姑孰。马氏跪于门前,请见公主一面。南康公主并未见她,仅让阿麦传话,葬礼之后,会将桓玄接去幽州,和桓伟一同教养。   “殿下应下郎主遗命,夫人可以放心。”   马氏将为桓大司马殉,一声“夫人”自是担得。   听到这句承诺,马氏在门前稽首,随后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奢望一夕破灭,终于让她看清事实。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夫人”又如何,不过一个空名,到头来,要舍弃亲子,随葬地下。日后如有变故,谁来看顾郎君?谁又能护他成人?   回到院中,见到手捧羽觞,恭候多时的忠仆,马氏深吸一口气,眼圈泛红,声音哽在喉咙里。   “夫人,该上路了。”   忠仆侍奉桓大司马多年,自他手刃江氏子、丧庐报仇时就在身侧。满打满算已将近五十载。其间桓温出仕,镇荆州,娶南康公主,三次北伐,封郡公,任大司马,身边的健仆护卫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终没有离开。   哪怕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瞎了一只眼,断了半个手掌,依旧侍奉桓温到今日。   由他亲自来送马氏,可以说是不小的“荣耀”。   看着送到跟前的羽觞,马氏心中苦笑。她宁可不要这种荣耀!只求能活下去,活着看桓玄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的活过下半生。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   待幻境戳破,留在她面前的早已是条死路,一切都来不及了。   早知今日,她绝不会生出妄想,更不会心存妄想,宁愿和慕容氏一样,老老实实的守着儿子,哪怕是灵智有损,哪怕是……她还笑慕容氏傻,原来她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   “夫人。”忠仆提醒一句,捧着羽觞的婢仆跪到马氏跟前。   同时,另有婢仆捧上裙钗簪环,请马氏饮酒前更换。   “我、我想见郎君一面。”马氏声音沙哑,脸色一片惨白。   “七郎君已送去正院。”忠仆不为所动,摆明告诉马氏,遵桓大司马遗命,桓玄将由南康公主养育教导,今后再同她无干。   马氏僵在当场,两息之后,整个人似被抽去骨头,当场瘫软在地。   忠仆向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婢仆上前搀扶起马氏,送她到屏风更衣,梳发戴上蔽髻。伺候她的婢仆都被带到廊下,每人面前一觞毒酒。   有婢仆不肯饮,挣扎着想要跑远,立刻被健仆捉住,弓弦勒在颈间,很快没了声息。   婢仆倒地,死不瞑目。   忠仆眉毛不抬,让人拖下去处理。   “这样的,自然不能随葬侍奉郎主。”   余下的婢仆面色如土,抖如筛糠,却不敢抗争,只能含着泪水端起羽觞,闭上双眼一饮而尽。   咳嗽声、痛呼声和抓挠声同时响起,又迅速消失。   马氏被扶出屏风,看到二十多具尸身,表情麻木,未出一声。   “夫人,请吧。”   马氏端起羽觞,看着觞内浑浊的酒水,嘴角掀起一丝讽笑。   待酒水下腹,似一团烈火熊熊燃起,喉咙间尝到一丝腥甜,嘴角的鲜红未知是胭脂还是血线。   “扶我入棺。”   马氏强撑着不肯倒下,由婢仆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备好的棺材前,颤抖着躺了进去。合上双眼之前,马氏看向屋顶,意外发现,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此刻竟如此陌生。   忠仆站在棺木前,看着马氏咽下最后一口气,率众人行礼。   待葬礼之后,他将携家人搬出姑孰城,世世代代为桓大司马守陵。   送葬队伍行到中途,远离城中人的视线,桓熙桓济突然发现,身边多出数名面生的健仆,心中预感不妙,正要作势发怒驱赶,就见桓容走到身侧,素袍白巾,如画的面容竟现出几分冷峻。   “阿兄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何意?”桓熙怒声道,“大君未入陵寝,你就要为难亲兄?此刻族人都在,你可想过后果?!”   “自然是想过,否则也不会行此举。”   桓容近前半步,语速微慢,却让桓熙的心提到嗓子眼。   “正因不想扰乱大君葬礼,不想让大君到地下亦不得安宁,不得已,只能派人看着两位兄长。还请兄长识趣些,莫要让我为难。”   桓熙脸色涨红。   “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为何不敢?”桓容挑眉,“如果不是顾念‘孔怀之情’,不想大君刚去就让族人生疑,让外人看到桓氏不和,此刻就不是让人看着兄长了。”   “敬道,”桓济见势不好,唯恐桓熙说漏嘴甚至当场闹起来,忙上前打圆场,“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不必吗?”桓容看向桓济,侧过身,让出两步外的桓歆,“三兄,以你之见,此举是否有必要?”   桓歆抬起头,迎上桓熙的怒视、桓济的愕然,半点不以为意,颔首道:“大兄二兄哀伤过度,理当如此,敬道所行无半分不对。以我之见,大君入陵之后,两位兄长暂不能赶往建康,需当另寻一地调养,由敬道上表,朝廷应会体谅。”   话说到这里,桓歆的立场已毋庸置疑。知道今日必定和桓熙桓济撕破脸,干脆豁出去,接着道:“建康桓府无妨交给为兄。为兄身负官职,且有大君留下数名忠仆,自然能打理妥当。”   桓熙桓济欲对桓容不利,今日未能得逞,难保不会再生恶心。   不能动手砍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与其送他们去建康,不如就近找个地方看管。至于建康那里,桓歆自愿请缨。   为质又如何?   纵然是墙头草、才具一般,终归是桓大司马的儿子。且为官数载,同朝廷上下都打过交道,桓歆完全能认清局势。   只要桓容立稳幽州、手握豫州,桓冲桓豁牢牢盘踞江、荆两州,朝廷就不敢动他分毫。甚至为拉拢桓氏对抗郗氏,乃至平衡士族力量,更会以礼相待。   除了失去几分自由,日子绝不会难过。   富贵险中求。   他不如桓祎和桓容情谊深厚,早年间也犯下不少错误,好在没像桓熙桓济一样走死路,尚可以补救。   有了今天这份“投名状”,哪怕桓容不信他,却也不会为难他。   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以桓容的年龄、才能、人望和实力,他日必能越过桓冲和桓豁,以家主身份统领桓氏。   看不清形势,早晚要撞南墙,就如桓熙和桓济。   识趣一些,尽量放下身段,总有能出头之日。   一番话说完,桓歆态度表明,桓熙和桓济皆是眼底充血。   桓容没有给两人闹起来的机会,下半段路程中,始终有健仆跟随在侧,只要稍有不对,立刻会将两人砸晕,以“哀伤过度”为由,搀扶着走完整个过程。   哀伤过度,在葬礼上晕倒,非但不会为世人诟病,反而会得来一片赞誉。   桓歆走到桓容身边,无视桓祎质疑的目光,低声道:“阿弟行事终留一线,可惜大兄和二兄不会领情。”   “无妨。”桓容没有回头,目送棺木送入陵墓,沉声道:“我自问心无愧。”   桓歆张张嘴,似想再说,忽见桓冲走来,到底将话咽回喉咙里,没有再出声。   扫过桓歆和桓祎,桓冲将桓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叔父所言何事?”   桓冲挑眉,明显在说:明明知道我指什么,休要装傻。   桓容摇摇头,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道:“大兄和二兄心思不小,欲火烧大司马府。迷药等物皆已备妥,并有地方豪强相助。他们针对的不只侄儿,还有叔父。”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四叔父。”桓容苦笑。   “四兄?”桓冲沉吟片刻,“建康那边没有参与?以他二人的能力,做不到这样的安排。”   “目前未知全部,只知高平郗氏之人曾出现在姑孰。”   “郗方回?”   桓容点点头,感觉很是复杂,难言是什么滋味。   “此事到此为止。”桓冲突然道。   “叔父?”桓容诧异。   “你立刻收手,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桓冲表情肃然,单手按住桓容的肩膀,“上表之事无碍,但不能给世人留下话柄,言你不敬亲兄、不睦手足。”   “可……”   “听我之言。”桓冲继续道,“此事我会同你三叔父商量,族中由我二人出面。桓熙桓济不论,牵扯到四兄,你绝不能沾手,否则会引来族人不满,于你今后大为不利。”   “那样一来,叔父却会名声有碍。”   “无妨。”五指用力,捏了捏桓容肩膀,桓冲道,“需知桓氏一体,家主德行关乎全族。不提他人,只提庾氏,纵然是外戚出身,但庾冰才具颇高,英明果决,他在时,庾氏一度占据朝堂。换到庾希,同样有女入宫为后,家族势力和名声却是一落千丈。”   桓冲声音更低,一字一句似含着千钧之力,直直砸入桓容脑海。   “纵然有外因存在,究其根本,还是庾希无能,不能延续父祖荣耀。”   “身为士族家主,权柄、地位和责任并举。”   “阿容,你要牢牢记住这点。”   桓容深吸一口气,当真没有想过,在桓大司马的葬礼上,桓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叔父教诲,侄定牢记在心。”   桓冲点点头,又拍了拍桓容的肩膀,道:“你幼时见我,常唤我阿父,年长后反倒生疏。今后我镇姑孰,你在盱眙,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也不会太少。阿容如愿意,何妨再唤我阿父,想必三兄也是乐意。”   魏晋时期,伯侄和叔侄关系不亚于父子。   文献有载,兄弟之子犹子也,叔侄之分,与父子同。世人提起兄弟的儿子,常以“我子”“我儿”相呼,少言“我侄”。侄子唤一声“阿父”实是再寻常不过。   桓容看着桓冲,感受到扣在肩头的力道,片刻后重重点头,唤了一声“阿父”。   桓冲收回手,神情变得温和,对上桓豁望过来的视线,微微颔首。后者会意,没有当场发问,只等葬礼结束之后再说。   棺木和随葬品送入陵寝,墓门合拢。   一应程序走完,送葬的队伍转道回城。   桓熙和桓济依旧由健仆看管,桓歆始终不离桓容三步远,引得桓祎频频侧目。   桓冲和桓豁走在一处,低语几声。桓豁眉心蹙紧,手摸向身侧,刹那落了个空,这才想到佩剑已解,想砍人都没有趁手的兵器。   “两个奴子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竟联合外人欲害亲弟,如此岂能留他!”   “阿兄稍安勿躁。”桓冲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此事涉及四兄,且有建康京口牵涉其中,不好太过鲁莽,以免落入他人圈套。”   “以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我已同阿容商定,不日上表朝廷,留桓熙桓济在外,由桓歆入建康。三兄那里暂且不动,只是与大中正书信,为其选官的事需得再议。”   桓豁不忿,然也明白,桓温刚去不久,族中不能大动干戈,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至于建康和京口,”桓冲扯了扯嘴角,“同样不能轻举妄动,暂时隐忍,寻到机会再报今日之仇!”   桓温临终之前曾叮嘱桓冲,军事警惕郗愔,政事关注谢安。   “此二人皆大才,不可轻与之敌。”   评价之高,王坦之和王彪之都是望尘莫及。   无论兄弟间的关系如何,桓冲对桓温临终之言绝不敢轻忽。故而,听到桓容之言,第一反应是将他从事情中“摘”出来,以免莽撞行事,落入对方的圈套。   不是他过于小心,而是以谢安和郗愔的为人,和桓熙桓济的合作明显只是个幌子,帮着他们烧大司马府?除非脑子进水!   桓豁回过味来,神情愈发凝重,看向桓熙桓济的目光犹如利剑。   大兄豪杰一世,怎么会生出这样两个儿子?   什么叫不知亲疏远近,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叫引狼入室?   这就是!   回城之后,桓熙桓济立刻被关押起来,“忠”于两人的健仆护卫无一例外,全部捆绑捉拿,严加拷问。参与的豪强也被各自打压,没等做出什么反抗,就被铲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桓济桓济之事局限在桓府之内,叔侄三人之间。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知晓内情,严令众人不得外传。桓氏族中多不知晓内情,还道是桓熙桓济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没法见人。   贾秉接到桓容书信,知晓前因后果,很快送来回信。   看到信中内容,桓容当场牙酸。照此行事,建康不乱亦不远矣。   转头想想对方所为,又立即狠下心来,你不仁我不义!这次是他运气好,下次难保会不会踩进坑里。当即修书两封,一封送回盱眙,一封送到王献之手里。   书信送到,贾秉和荀宥一同着手安排,王献之和王彪之商量之后,顺势煽风点火。   四月丁卯,建康城内忽起一阵“妖风”,一名自称大道祭酒的妖人聚贼寇三百余人,口称天子司马曜不忠不孝,气死先帝,当举东海王。   这且不算,更打起司马道子的旗号,晨攻广莫门,诈称东海王入宫,突入云龙门,直登殿阁。   守将见贼人中有一名穿着衮冕的“少年”,看不清面容,无法确认身份,难免缩手缩脚,不敢尽全力砍杀。   贼人趁势劫掠放火,待左卫将军殷康和游击将军毛安之率众诛贼,云龙门内火势冲天,贼人死伤百余,贼首竟趁火势逃窜而去。   至于诈称“司马道子”之人,并非是少年,而是身高矮小的成年男子!   这一场“民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完全就是一场闹剧。   彼时,司马道子出城游玩,完全不知宫中之事。待匆匆赶回,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场,对上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场闹剧留下的后遗症不小。   司马曜不孝的名声传遍建康,司马道子为避嫌,不得不上表请归封地,不受琅琊王爵位。   与此同时,郗愔接到密报,言司马曜曾秘示幽州来人,如肯助他掌握朝政,可许桓容丞相之位;台城内也得到消息,司马曜曾有“妇人不当干政,以防外戚祸乱”之类的话语。   一时之间,司马曜被架上火堆,想下都下不来,几乎要被活活烤死。   王彪之和王献之偏在此时进言,天子幼冲,当请太后临政。谢安和王坦之表示赞同,郗愔却竭力反对。   “天子幼在襁褓,母子一体,太后故可临朝。今上年出十岁,知晓政事,臣子可辅,岂可指人君幼弱,以太后临朝!”   双方各执一词,朝中的目光立时聚拢,多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建康的水再次搅浑,按照贾舍人的计划,即使没有明火,这场暗火也要烧上一段时日,直到各方争出个高下。   与之相对,桓熙桓济在外、桓歆归建康的上表,压根没砸出半点水花。前者认定的“盟友”正忙着在朝堂争出个高下,可有可无的两枚弃子,早已被抛到脑后。   早知今日,桓熙桓济是否会后悔?   或许会,或许仍要一条路走到黑。   桓容放飞鹁鸽,想到建康城的种种,不觉微微一笑,眯上双眼,享受起春日的暖风。 第一百八十七章 乱局   宁康元年,五月,东晋朝廷仍为太后摄政一事吵嚷不休,始终未能做出决断。   朝堂之上,旗帜鲜明的分成两派。   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首的建康士族坚持天子年少,理应由太后临朝摄政。郗愔意见相反,联合部分武将和前者针锋相对。   位于权力边缘的吴姓士族态度模糊,投向桓氏的文武官员时而站到王谢士族一边,时而又为郗刺使摇旗呐喊,使得情势更乱。   次数多了,争执的双方终于明白,这些人压根没想过帮自己,甚至连骑墙派都不是,分明就是在推波助澜、火上添油,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可就算知道这些朝官和其背后人的目的,王谢士族和郗愔也不可能握手言和,更不可能在短期内达成一致,就此你好我好大家好。   双方争夺是朝堂权利,矛盾实难调和。   王谢士族希望推出太后平衡朝堂,即使仍要被郗愔压制,好歹有了部分话语权,不会如先前一般完全处于劣势。   郗愔则不然。   遗诏写明,他乃先帝亲命的顾命大臣,有“行周公故事”之权。说白了,只要不顺心,完全可以将司马曜废掉。但是,牵扯上太后,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   最简单的道理,天子可以废,皇后可以废,没听说太后可以废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挑拨”,让台城内部生乱,无暇顾及前朝。   台城中有两位太后,褚太后和王太后。   论政治经验,褚太后远远胜过王太后。奈何后者辈分更高,已将台城权利牢牢握于掌中,更将褚太后移到偏殿,整日与道经为伍,自天子登基大典之后,几乎没在人前露面。   纵然想派人挑拨,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如果被士族眼线窥到,就此抓住把柄,更是一桩麻烦。   计策无法实行,郗刺使干脆心一横,不玩虚的,直接以实力碾压。   自四月末至五月,郗愔连向京口下了两道调兵令,交代郗融掌管政军,命刘牢之率领一千五百甲士赶奔建康,抵达后在城外五里扎营,摆开营盘,向建康亮出肌肉。   谋略高了不起?占据舆论制高点就能成事?   完全是笑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舌灿莲花也是白搭。   军队抵达后,郗刺使连续两日未上朝,直接宿在营中。此举闹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众人这才想起,郗愔入朝辅政不假,手中可还牢牢握着北府军!   他是当朝名士,同样是一方权臣!   桓大司马在时,犹对他忌惮三分。临终不忘叮嘱桓冲,不要轻易同郗方回起冲突,以免酿成大祸,结局不好收拾。   如今因太后摄政一事,建康士族死咬不放,终于触到郗使君的逆鳞。   “道理”说不通?   简单。   直接亮兵刃,用实力说话!   就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做出了历史上褚太后一样的选择,派宦者明告朝中,先帝临终有命,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家国事一应禀于两人,无需问于长乐宫。   翻译过来,按照司马昱临终交代,朝堂上的事交给桓温和郗愔决断,天子继续做摆设,太后更不打算随便搀和。   建康士族能和他们争,争赢了算是有本事,利益自己留着,台城不求任何好处。争输了激怒对方,最好自己受着,别拉咱们这“孤儿寡母”下水。   事情至此,王太后明摆着要抽身而出,褚太后想插手也没有办法;司马曜乐得朝中生乱,无人追问金印下落;司马道子轻易不入台城,整日留在府中,等着许他前往封地的诏令。   涉及到“朝堂权柄”争夺,晋室反倒置身事外,做壁上观,不得不令人唏嘘。可见皇权衰落到何等地步。   太后和天子抽身,建康士族不想轻易让步,唯有硬着头皮自己上。   郗愔连续五日不上朝,风雨欲来,局势似绷紧的弦,一旦挣断,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桓大司马尚在,郗方回八成不会轻易起刀兵。如今桓大司马已去,桓氏的态度很是微妙,送去几封私信没有回音,送去官文又含糊其辞,九成不用指望。   实在被逼得没办法,谢安和王坦之不得不亲赴城外大营,和郗愔敞开做一回深谈。   王献之和王彪之自然同行。   不过,比起谢安和王坦之的惴惴不安,两人面上凝重,心中却是一派轻松。无他,桓容遣人送来书信,无论建康乱与不乱,琅琊王氏都当无碍。   信上盖有私印,可见诚意。   王彪之和王献之十分清楚,局势如此,自己更要镇定,绝不能乱。否则计划不成,家族也会受到牵累。   事已至此,无法轻易回头,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好在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挡在前边,郗愔要杀鸡儆猴,这刀也落不到自己的脖子上。   一行人进入大营,两旁甲士成列,铠甲鲜明,手中长矛相击,发出铿锵钝响,顿觉杀气腾腾。   刘牢之所部皆为精锐,多数经历过战火,此刻盯着谢安王坦之等人,浑身煞气全开,压力实在非同一般。   王坦之面色微白,王彪之和王献之也是神情微变。随行的朝官更是怛然失色,少数已汗湿衣襟。   唯有谢安神情自若,一路走进大帐,与郗愔见礼,从容就座,半点不为威严所慑。   见帐后隐有刀斧手身影,众人脸现惊色,慑然不敢语。   谢安双手落于腿上,笑言:“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护国安邦。使君今见我等,何帐后置人邪?”   历史总有巧合。   没有桓大司马带兵入京,却有郗刺使屯兵城外。   同样是入营“谈判”,面对的人不再相同,谢安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郗愔沉色不语,帐中气氛更显压抑。   谢安夷然不惧,面上带笑,直视郗愔双眼。   良久之后,郗愔忽然大笑,“安石戏言矣。”   说罢抬手,刀斧手尽数退去,健仆送上茶汤糕点。   郗愔撇开政事,大谈老庄之道、养生之法。不看帐外甲士,八成会以为此地不是军营,而是某处山清水秀,适合清谈之所。   用过茶水点心,谈过道学养生,帐中气氛稍显缓和,分毫不见之前的剑拔弩张。   谢安放下漆盏,取过布巾擦过手,见郗愔迟迟不入正题,知晓堆放实在比耐心,干脆主动开口,开门见山,提及朝中之事。   王坦之手一颤,众人的神情再度紧绷。   郗愔略微沉下脸色,少顷又现笑容,道:“安石以为此事应当如何?”   “今北有强敌,边境不稳,建康如若生乱,则敌寇必趁机南下,国中亦将遭逢大难。如重蹈前朝之祸,使君与安皆成罪人。”   “安石……”听闻此言,王坦之暗道不好,想要出声阻止。不想谢安决心既下,话说得太快,压根拦都拦不住。   “安知使君之志,亦知使君忧国忧民之心,但请使君斟酌,莫要酿成一场祸事。”   郗愔没说话,表情也没有太多改变,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谢安当面划出底线,太后临朝势在必行。   至于王太后是不是乐意,不在士族的考虑之内。   实事求是的讲,推出太后是为争夺话语权,又不是真为了让其摄政,本人不愿理政事,反倒正中群臣下怀。   不过,这条底线却会触动郗愔的利益。除非他肯让步,否则,事情仍会僵在这里,始终无法推进半步。   帐中陷入沉默,郗愔不言,谢安不语,王坦之皱眉深思,王彪之和王献之互看一眼,最终由王献之开口道:“使君,仆有一言。”   王献之曾于郗愔帐下为官,更曾随他北伐,在几人之中,算是比较有交情,说话能多出几分底气。   “子敬但说无妨。”郗愔道。   “诺。”   王献之拱手,组织过语言,将打好的腹稿和盘托出。   事情僵在这里不是办法。   按照桓容的意思,乱归乱,真起了兵祸,遭殃的还是建康百姓。   经过书信商量,针对朝中局势,桓容提出建议,由王献之和王彪之共同斟酌定出条件,希望能兼顾双方利益,将随时可能爆发的兵祸消弭于无形。   太后临朝势在必行,不容更改,这是谢安的底线,同时也是王献之和王彪之的。   一来,作为提出太后摄政之人,琅琊王氏自然不能自打嘴巴,当着谢安和王坦之的面反口;二来,涉及到士族利益,大家必须站到统一阵线。   不然的话,琅琊王氏别说再起,很快就会成为士族公敌。   有得必有失,想要坚守住底线,在其他方面就要妥协。   王献之提出,太后临朝之后,只听政不决事,凡政、军要务均须问顾命大臣。待到天子冠婚,则政归天子。太后还于后宫,顾命大臣留于朝堂辅佐,仍可督视天子,行周公故事。   简言之,双方各退一步,郗愔点头同意太后临朝,不再横加阻挠;王谢士族尊重他顾命大臣的地位,并会上请天子,授他丞相一职。   这个方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能将争斗拉回朝堂,不至于刀兵相向,使得兵乱建康,给他人可趁之机。   同时,双方分权也买下隐患,使郗愔和王谢士族彻底站到对立面,几乎不可能合作。   有了这个空隙,桓氏便有了机会,相当于桓容有了机会。   作为事情的发起人和执行者,琅琊王氏终于从实在意义上成为桓容的盟友,今后想要稳立于朝堂,继续同各方势力争锋,甚至更进一步,必要同桓容紧密联合。   挖坑之事不能再有,遇有他人给桓容挖坑,不知道且罢,若是知道,必当第一时间通风报信。   在一段时间内,双方的盟约会相当牢固。至于会不会因某事打破,还要走一步看一步。   “如此行事,郗使君以为如何?”   王献之摆出条件,划出道来,等着郗愔回答。   谢安微感不妥,却无法出言反对。就目前而言,比起继续僵持下去,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帐中寂静良久,郗愔终于点头。   “可。”   一字出口,犹如重石落地。   王献之再拱手,容姿不凡,潇洒俊秀一如往日。然投身朝堂至今,为家族利益出仕,浸淫宦海,行事风格早已截然不同,与早年判若两人。   双方各退一步,暂时达成一致。   谢安等人返回城中,很快请见天子,着手进行安排。   郗愔仍留在城外大营,什么时候“授封丞相”的旨意下达,什么时候才会撤兵还城。   手握调兵的虎符,郗刺使半合双眼,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许久陷入沉思。   刘牢之在一旁候命,忆起去岁以来的种种,联系谢安等人入营时的情形,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转瞬即逝。扫过郗愔掌中的虎符,不自觉握紧剑柄,脸颊绷紧,胸中涌起一团暗火,是对于权力的野心。   不出五日,宫中旨意下达,授郗愔昌郡公,官至丞相、镇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兖、青、徐三州诸军事。   旨意宣读朝中,官印送至大营,屯于城外的北府军迅速拔营,多数返回京口,留三百常驻建康,成为郗愔威慑朝堂的绝对力量。   对于他的做法,建康士族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郗使君的理由光明正大,日前有贼寇犯云龙门,几登殿阁,危急天子,足见京城守卫空虚。留三百北府军在此,定能震慑宵小,使其不敢再起异心。   此言一出,建康士族当面不言,背后没少扎小人。   谁是妖人?谁是宵小?   谁生异心?   震慑的又是谁?   指桑骂槐还能不能更明显一点?!   无论建康士族怎么想,也不管司马曜是不是关在太极殿砸东西,也无论王太后是不是万般不愿,褚太后是不是砸碎道经,政局终于暂时平稳。   建康免去一场兵祸,朝堂上下都能松一口气。   不过,贾舍人点燃的这场暗火并未完全熄灭,仍残余不少火星。遇恰当时机,必会再次熊熊燃烧,直至吞噬整个建康。   宁康元年,六月   盱眙城一天比一天热,出门走上一圈,必定会热出一身大汗。   “这哪里是六月天。”   桓容禁不住热,终于舍弃长袍,换上轻薄的大衫。当然,吊带衫什么的依旧拒绝,大衫内是蚕丝制的中衣,很是轻薄透气,领口微微敞开,总能舒缓几许燥热。   桓容坐在廊下,背靠门栏,手上摇着一把蒲葵扇,时而扯扯衣领,露出汗湿的颈项。稍显粗鲁的姿态,却莫名现出几分潇洒不羁。   几名婢仆自廊下走来,见到此情此景,不自觉晕红脸颊,心跳加速。   袁峰和桓玄桓伟排排坐,一人面前摆着一只漆碗,碗中是浇了蜂蜜、掺了鲜果的碎冰,另外还有一团奶油。   不得不承认,劳动人民智慧无穷。   桓容只是提了两次,厨下就做出成品。   没有趁手的工具?   没关系,人来!   刺使府最不缺的就是壮汉,各个一身腱子肉,磨盘轻松举过头顶,抡石头像在玩。不过是抄起筷子打上两个时辰蛋清,完全不成问题。   漆碗不大,很快见底。   三个小孩都有些意犹未尽。   婢仆撤下矮桌,送上蜜水和新制的酥饼。   桓容抱起圆滚滚的桓伟,摸了摸桓玄的发顶,让婢仆为袁峰打扇,笑道:“这东西虽好,不能多吃,吃多了肚子疼。”   “诺。”   三个小孩都很听话,袁峰问过时辰,起身换过单衣,让健仆牵来小马,准备去演武场练习骑术。   “天热,何妨停上一两日。”   袁峰摇摇头,正色道:“阿兄之前教导,业精于勤,峰时时不敢忘。”   桓容:“……”   这是唐时韩愈的名言,他不过是没留神,偶尔说漏嘴,没想到就被小孩记住了。本就已经够学霸,还要如此勤奋,还让凡夫俗子怎么活?   “阿兄。”桓伟拉拉桓容的袖摆,“马!我也想骑马!”   桓玄也凑了过来,满脸都是渴望。   “你们还小。”桓容摇摇头,道,“须得再过两年。”   两个小孩面露失望,很快又被木质玩具引开注意,就此“抛弃”桓容,一心一意的玩起能低飞的木鸟和慢速奔跑的木马。   邻近傍晚,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凉风。   婢仆和保母照看着桓伟和桓玄,准备抱他们去东院。   桓容偷得半日闲,不能继续偷懒,起身抻个懒腰,打算先处理部分政务,再去东院陪亲娘用膳。   刚刚翻开竹简,忽见苍鹰飞入内室。   紧接着,有健仆前来禀报,荆州送来消息,梁州刺史杨亮急往州内求援,贼寇犯境! 第一百八十八章 美人慎抢   梁州乃华夏九州之一,始置于夏,在今陕西境内。   经西周、春秋,先后分属于巴蜀、秦国。到秦始皇一统天下,在此置汉中郡,为秦三十六郡之一。再之后,经两汉三国,梁州先属蜀国,后蜀被魏所灭,重分梁、益二州,梁州下辖八郡,治所在即在汉中。   西晋代魏,梁州一度改设为国,分封诸侯王。不久即被废,重归州郡。   东晋元帝南渡,重划西晋在南地的版图。梁州辖地逐渐缩减,唯治所仍在汉中。   从王导到庾冰,从祖逖到桓温,皇帝与士族共天下,门阀政治达到顶峰。朝堂亦涌现不少将才,一度率兵北伐,立志拓展疆域、驱逐胡寇。   祖逖于建武元年北伐,数年间收复黄河以南大片州郡,使得当时势大的羯人不敢南侵。桓温更是多次率兵出征,伐前秦、败羌族、攻前燕、灭成汉,使东晋版图一度扩张。   无论后世评价如何,真实存于历史上的功绩不能抹杀。   可惜的是,经两百年战乱,汉室终归衰弱,加上各种各样的原因,东晋虽被视为正统,终不能逐走胡人,一统南北。   南北对峙,北方胡族政权不断更迭,东晋统治也渐入末路。没有契机出现,历史仍将沿着原有的轨迹前行,在隋统一南北之前,苦难仍将持续一百多年。   机缘巧合之下,某只蝴蝶扇动翅膀,契机乍然出现,历史的长河未必沿着原来方向流淌,很可能中途改道。   是好是坏,端看这只蝴蝶够不够努力,扇动翅膀的频率是高是低。   桓容立志终结乱世,提前结束华夏黎民的苦难。   他十分清楚,要想真正走向成功,不能全靠大把撒钱、暗中“放火”,势必要亮出肌肉,以军队抵御外敌,开疆拓土。   原本以为,要出兵北方,至少还需一段时间。   毕竟秦氏和幽州结盟,短期内不会打破盟约;而苻坚面临秦策的报复,又时而被柔然部落骚扰,更要料理什翼犍这个占了姑臧就耍赖的滚刀肉,一时之间无暇南顾。   结果万万没想到,氐人的行动出乎预料,不顾三面是敌,竟悍然出兵梁州。   苻坚头脑发热,王猛也病糊涂了?   听完健仆的禀报,看过幽州送来的书信,桓容实在想不明白,口中喃喃念着,时而敲一下额头,对氐人出兵的意图万分不解。   健仆立在外室,始终眼观鼻鼻观心,除非桓容问话,否则半声不出。   至于桓容口中念叨的“头脑发热”“病糊涂”一类的话语,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   桓大司马的葬礼之后,桓容分别送了桓豁和桓冲一对鹁鸽。   以鹁鸽飞送急报,速度快于人力,优势十分明显。   然而,想打探具体消息,却是无人可寻。正如现下,如能找送信人问上一问,或许能更加了解情况,好歹推敲一番,不至于满头雾水。   奈何送信的是鹁鸽,想问都不可能。   桓容叹息一声,命健仆去请贾秉和荀宥。   就接到的消息来看,梁州情况不妙,荆州有意出兵。桓豁的意思是,桓容可以借机上表,一同派兵。   杨亮祖籍弘农,先祖曾为汉时名臣。魏时仕曹操,晋立后又仕司马氏。元帝过江后,更是助王导稳固政权,功劳着实不小。   有这样的资本,杨亮官居刺使,三代镇梁州,手握一支州兵,对桓大司马并不十分买账。   桓温死后,益州同桓氏结盟,梁州依旧游离在外。   不是说他多么忠于司马氏,而是出身的缘故,加上父祖观念影响,始终看不上桓大司马。   不是十万火急,他绝不会向桓氏求救。   请神容易送神难,桓氏一旦派兵,梁州不易主也不能再如往日,杨氏终归要低头。   论政治手段,桓豁比不上桓冲,但就军事才能而言,他足以比肩桓大司马。接到求救信的同时,桓豁铺开舆图,手指点在汉中郡,心知这根扎在汉中的钉子终于要被折断。   只不过,事情不能由他一人来做。   故而,桓豁一边点兵,一边向幽州和江州送去书信。   既然要卖梁州人情,无妨动作大一些,让杨亮没有抵赖的可能,到时不弯腰也得弯腰!   再者,荆州地处要冲,同样和氐秦接壤。为防氐人声东击西,桓豁不可能擅离,领兵之职也要托付于他人。而桓冲镇守姑孰,同样不能擅离,思来想去,幽州的桓容成为最佳选择。   一来,幽州不与氐秦接壤,苻坚想声东击西都没有可能。   借道?   先问问秦氏答不答应。   二来,幽州上下一心,纵然桓容出兵,朝廷也别想插进手来。谁敢伸爪子,绝对照剁不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桓容需要战功。   桓容出仕以来,名望不断攀高,战功仅停留在北伐鲜卑。寿春之战和派兵接掌豫州,内中牵涉到太多,并不好于世间大肆宣扬。   此番氐人南侵,正是光明正大出兵的机会!   朝廷再是防备,也不可能坐视梁州易主。更重要的是,北府军在扬州,根本来不及出兵。等郗愔集结兵力,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接到荆州消息,桓冲也迅速送出书信,赞同前者的提议,由桓容率兵出征御敌。   桓容起初纠结于氐人出兵的目的,和贾舍人一番商议,又看过桓冲的来信,不免暗中叹息。   自己终归是经验太少,遇事想偏,没能第一时间抓住“重点”。   氐人已经南下,绞尽脑汁于对方目的,实在有些本末倒置。当前要事,是尽快商上表朝廷,请发幽、豫州兵驰援梁州。   至于苻坚王猛出兵的目的,大可以稍后再议。   “明公无需过于提心。”贾舍人放过一把暗火,这些时日总是笑呵呵,让桓容很不习惯,见面都觉得头皮发麻。   “败其于战事,事断其刀兵,无论目的为何,皆不重要。”   翻译过来,乱世之中,计谋固然重要,最根本的还是要比谁拳头大。只要在战场上取胜,无论对方怀揣什么念头,最终都将化为泡影。   桓容点点头,接受了贾秉的解释。   “草拟表书之事交与秉之。”桓容捏捏鼻根。   “事情紧急,需得提前点齐将兵,备妥粮草,此事便交于仲仁。待孔玙从城外归来,劳烦仲仁与他说一声,尽快开南城粮仓。”   “诺!”   贾秉荀宥一并拱手,见桓容没有更多吩咐,告辞退出内室。   走到廊下,两人互相看看,嘴角同时勾起,笑容都有些意味深长。   “此次出征,如能灭氐兵,自梁州入秦境,大事可成三分。”荀宥道。   贾秉微微眯眼,长袖振动,傍晚的凉风绕过指间,语调平缓,话中的内容却让人毛发倒竖,“苻坚是为人雄,王猛亦是大才,可惜不逢时机,又没能早秦氏一步拿下邺城。如若不然,北地局势定然不同,想助明公成就大事,恐要费力几分。”   荀宥点点头,道:“闻王猛病重,未知能否撑过今岁。”   “且看吧。”贾秉看向院中,见有一只领角鸮飞落枝头,倏尔又振动双翼,直向窗边飞去,不由得笑意加深。   “如王猛去世,氐人内部必将不稳。届时,还需劝明公尽快动手,早秦氏一步拿下长安。”   “秦氏?”荀宥挑眉。   “秦氏。”贾秉看向荀宥,缓缓收起嘴边的笑意,眼底暗光微闪,“以我之见,明公登九五不难,难的在于一统中原。”   荀宥蹙眉,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中似多出些什么。   “秉之所言甚是。只秦氏同为汉室,且扎根北地,根基深厚,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   “确实。”贾秉继续道,“事难为却非不可为,端看明公如何决断。”   天色更暗,微凉的夜风卷过廊下,模糊了两人的声音。木屐声依旧清脆,直至回廊尽头,方才慢慢变小,终不可闻。   两人离开不久,桓容方才想起苍鹰。转身一看,苍鹰正背对着他,颈羽都竖了起来。   “怎么?”   桓容试着安抚苍鹰,后者直接躲开,继续对着窗口鸣叫。   安抚很不成功,似乎还有火上加油的趋势。   无奈之下,桓容命婢仆取来鲜肉。   不料想,鲜肉刚刚摆到桌上,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炮弹般冲了上来,落下时偏又无声无息,飞快的叼起一条鲜肉,两口吞入腹中。   看着来者脑袋上的两撮耳羽,桓容登时无语。   这是他在北边见的那只领角鸮?   或许,也许,可能?   看样子的确像。   苍鹰叫声更加响亮,直接扑到桌上,颈羽完全竖起,明显动了真怒。   面对这种情况,桓容也是无奈,干脆心一横,单臂套上羊皮,直接按住苍鹰脊背。   苍鹰不满的鸣叫,委屈的看向他。   昔日酷帅狂霸拽的猛禽,刺客沦落成一副小媳妇样,桓容也十分不忍心。见领角鸮飞出窗口,盘中已空空如也,又让婢仆送来更多鲜肉,一条一条投喂,总算让苍鹰安静下来,不再愤怒得炸毛。   “好歹曾经同路,别计较太多。”桓容一边投喂一边抚鹰羽,笑道,“厨下有不少肥羊,稍后宰杀一头,取最好的部分给你。”   安抚过苍鹰,发现鹰腿上没有竹管,桓容不免有些失望。   待婢仆来请,猛地一拍手,想起自己要陪亲娘用膳。看看天色,这个时辰了,八成膳食早已摆好,正等着自己。   又给苍鹰喂过一条鲜肉,交代婢仆不要关窗,也不要轻易入内室,桓容踏上木屐,急匆匆赶向东院。   漆盘很快见底,苍鹰移到木架上,满意的振动双翅,开始梳理羽毛。   梳理到一半,窗外又响起一阵鹰鸣,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飞入内室,腿上绑上竹管,爪子上竟还抓着一只领角鸮。   领角鸮没有受伤,吓得却是不清。   苍鹰看看它,鹰眼眯起,就要凑过来报仇。不想被一翅膀扇飞,黑鹰当场对它竖起颈羽,明显在表示:老子的存粮你也敢觊觎?!   苍鹰侧身移开两步。   黑鹰是刘夫人所养,在鹰群中地位最高。苍鹰没少被扇,见机不妙,惹不起总躲得起。   至于领角鸮,趁着黑鹰爪子松脱,不顾一切飞向窗口,那速度,简直突破鸟类极限。   经过窗前的婢仆被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心中默念道祖,急匆匆的快步离开,不敢轻易回头。   桓容半点不晓得,自己离开不久,内室中险些酿成一场血案。   快步行至东院,果然不出预料,膳食已经摆好。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风前,袁峰、桓玄和桓伟依旧排排坐,每人面前设有一张矮桌。   慕容氏坐在李夫人下首,素淡的衣裙,未戴蔽髻,脸上未涂脂粉,颜色却比在桓府时更盛。或许是心思放开,忧愁尽去,此刻一心一意守着桓伟,明明是艳丽的长相,气质却变得温婉。   “阿母。”   桓容上前行礼,坐到矮桌前。   婢仆打开木桶,舀起满满一碗稻饭。   不论目睹几回,桓容的饭量依旧让桓玄和桓伟惊奇。   刚刚四岁的小孩,不会遮掩情绪,看看桓容身边的饭桶,再看看自己面前的小碗,桓伟眉头皱了一下,要求保母再添。   “郎君?”   “我要和阿兄吃得一样多!”   如此豪言壮语,瞬间引来数道目光。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仅是笑了笑,并未出言。慕容氏看着桓伟,不知该不该向桓容赔礼。   桓容放下竹筷,笑道:“阿弟想添饭量?”   “对!”桓伟握紧拳头,用力点头。   桓容让保母将桓伟抱到身边,捏了捏小孩圆滚滚的胳膊,道:“会很辛苦,怕不怕?”   “不怕!”   “好。”桓容继续道,“等你再长几岁,便随典司马和钱司马习武。习得一身好武艺,身体强健,饭量自然加大。”   “真的?”桓伟睁大双眼。   “真的。”桓使君忽悠小孩,半点不费力。   “我听阿兄的!”桓伟表示满意。   桓玄反应稍慢一些,桓容放下桓伟,又将他抱到身边,道:“阿弟想不想习武?”   “想。”   “好。”桓容抚过桓玄的发顶,笑道,“你身子骨不如阿伟,想要一起习武,不能再挑食。”   “诺!”   两个小孩忽悠完,桓使君很有成就感。   南康公主摇摇头,目光中带着好笑。李夫人以绢扇掩唇,早已笑弯眉眼。   慕容氏站起身,先向南康公主福身,继而转向桓容,诚心道:“谢郎君!”   桓伟和桓玄年纪尚小,不明白桓容的几句话代表什么,慕容氏却是一清二楚。   两人都是庶子,尤其是桓玄,曾被桓大司马视为继承人培养,换做心胸狭窄之人,必定心生猜忌,不会让他们活到成年。   桓容非但留下他们性命,更许出一个前程,实是想都不敢想。   慕容氏很想行大礼,却被南康公主止住。最终红着眼圈向桓容俯福身,开口道;“殿下和郎君大恩,妾感激难言,无可谢郎君者,唯有一物,还请郎君收下。”   说话间,转过身去,从颈上取下半面铜制的圆牌,郑重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贴身的东西,自然不能直接递给桓容,需经南康公主之手。   圆牌并不大,正面雕刻半个虎头,背面则是半只雄鹰。以金线穿过,样子十分古朴。   “不敢瞒殿下,妾出身慕容鲜卑,生母则出身拓跋鲜卑,为一小部落首领之女,因部落败于匈奴铁弗部,无奈投奔慕容鲜卑。”   “阿母曾言,此物象征部落。妾和六郎君托郎君庇佑,留下此物亦是无用。今谢于郎君,还请郎君收下!”   慕容氏诚心诚意,桓容看向南康公主,后者看过铜牌,又递给李夫人,随即向桓容点点头。   “如无错,此乃鲜卑虎符。虽仅止于一部,然式样古老,想必存世不短。”   简言之,慕容氏的母族全灭即罢,如有族人尚存,见到这块铜牌,不说见到“亲人”,也不会主动与桓容为难。   桓容看看亲娘,再看看李夫人,又看看慕容氏,突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桓大司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抢来的都是什么样的美人?   该怎么说?   美人固然好,开抢需谨慎。否则就会如桓大司马的遭遇一样,当面柔情似水,背后卧虎藏龙。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出兵   宁康元年七月,氐寇南侵的急报送抵建康。一同到达的,还有梁州刺使杨亮请发援兵的上表。   相隔不到三日,荆州、幽州的上表送至三省,建康朝廷尚未安稳多久,当头又下一记惊雷。   “氐寇南侵汉中,当发州兵御之!”   无论平时有何,面对外敌来犯,朝中多数文武能站在客观立场,以边境安稳为主要考量。   “梁州与氐寇接壤,相隔渭水即是洛阳。贼踞阴平、武都、扶风诸郡,驻数千甲兵,今贼寇举兵南犯,如汉中不守,则梁州诸郡县危矣。相邻之益州、荆州皆危!”   “吐谷浑王阴险奸狡,遇此时机,定当派兵劫掠钱粮人口!”   “昔有宣武公北伐氐寇,复汉中,迁民三千,巩固边境。胡贼忌惮宣武公之威,不敢轻易南犯。今宣武公逝去不久,氐寇悍然发兵,岂非弱视朝中文武,以为我晋地无人!”   宣武乃是桓温谥号。   永和十年,其率步骑四万北伐前秦,生擒前秦大将,击退前秦淮南王。后因氐人增兵,且粮草不济,被迫撤返江陵。   此战之后,氐人终于意识到,东晋不如想象中孱弱,祖逖之后,仍有能带兵的大将。至此之后,梁、荆等时有叩边,却没发生太大的战乱。   如今桓温已死,氐人选在这时南下,不得不让满朝文武慨叹,无论桓元子生前如何,有他在,对北边的胡人即是威慑!   而由昔日帐下参军郗超出言,更添几分旧事唏嘘之感。   回到建康后,郗超十分低调,每逢朝会,非必要绝不轻易出言,多数时间保持沉默。以致大部分人忘记,郗侍郎胸怀韬略,曾被夸赞有旷世之才。   今日议贼寇南侵、发州兵御敌之事,郗超一扫往日沉默,起身侃侃而谈。即便是与他有隙的文武官员,也不免被他语意所激,年轻些的甚至热血上涌,恨不能披甲执锐,立即率兵往北。   谢安沉吟不语,神情微动。   王坦之扫过郗超两眼,微微皱眉。   郗愔位在天子之下、百官之首,见出言的是自己那个坑爹的长子,握住笏板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郗超继续道:“贼寇贪婪残酷,入汉中之地,必当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万千百姓必会罹难。梁州刺使亮不能敌,急报送至,朝廷理当发兵驰援。”   “北府军驻扬州,西府军驻武昌,捍卫建康东西门户,不可轻易调动。且二者距汉中较远,调兵必耽搁时间。”   “荆州同氐贼接壤,非万不得已,不能分兵驰援,以防贼寇趁机叩边。相邻益州疲敝,去岁刚经天灾,粮秣不丰,又需防备吐谷浑,亦不可轻动。”   话说到这里,郗超顿了顿,略微提高声音,终于现出真意。   “唯幽、豫两州粮丰兵强,可驰援汉中,解边境之危。”   图穷匕见,满殿寂静。   桓容有粮、有钱、有兵,此次又主动上表,发幽、豫州兵实乃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朝中文武各怀心思,尤其同桓氏不睦之人,实不愿见桓氏势力进一步壮大。   现如今,桓氏掌握荆、江、豫、幽四州,桓冲领北府军、镇姑孰,桓豁、桓容手下州兵加起来数量过万。   益州已然投向桓氏,益州刺使能够手掌官印,全赖桓氏推举。   宁州同样与桓氏交好。   州内官员背后的家族、郡县内的豪强都与桓氏有联络。不提其他,单是每年同幽州生意往来,从中获取的利润,加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   长江上游的州郡,只有梁州还在硬抗。   刺使杨亮始终不肯低头,更不肯接下桓氏抛来的橄榄枝。   然而,今非昔比,兵临城下,情况不容多想。   氐人一旦南下,汉中一旦被夺,荆州和益州都将面临贼寇铁蹄。荆州尚能自保,益州就很难说。   更重要的是,天子登基不到一年,朝堂的风波刚刚平稳,如被贼寇占去边境州郡,世间会如何评价?   万民必将寒心!   晋室本就在夹缝中求生存,危如累卵。名声进一步下落,难保不会立刻出现第二个桓温。   司马曜俯视群臣,心中一阵焦急,又是一阵冰凉。   实事求是的讲,他不想幽州出兵,不想桓容的势力进一步壮大。他仍做着掌握朝权,将幽州的银粮全部收入口袋的美梦。   奈何事情不是单凭想象就能实现。   不自在的动了动,扫过屏风后的王太后,又将目光移向前方,落在不动声色的谢安和王坦之身上,司马曜咬住后槽牙,一股烦躁自心头涌出,脸色涨红,正要出声,就听身侧宦者轻咳一声。   “陛下,郗丞相。”   一句话入耳,犹如一瓢凉水当头泼洒,瞬间透心凉。   司马曜攥紧双拳,脸色由红变白,用力咬住腮帮,终于压下烦躁,没有当殿发作。   不是他突然开窍,而是他明白,自己承担不起后果。   郗超之后的话,司马曜半句也没听入耳朵,他只知道,随着谢安和郗愔先后表态,朝中的意见趋向统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拟好的圣旨上盖印,以桓容为征西将军,率州兵驰援梁州。   何其无奈。   司马曜许久不出声,忽然发现,想做一个成功的傀儡,比自己想象中难上百倍甚至千倍!   三省的动作很快,朝会散去不久,拟好的圣旨就送入太极殿。   司马曜呆呆的坐在屏风前,看着宦者摊开竹简,送上玉玺,怒火陡然暴涨,终于当场爆发,一把扫飞竹简,摔碎两件玉器,又狠狠两脚踹在宦者身上。   “奴敢欺朕!”   宦者没有躲闪,实打实的挨了两脚,当场咳了几声,踉跄倒退数步。只是在倒退过程中,仍小心捧着玉玺,不敢轻易脱手。另有宦者扑到地上,接住摊开的竹简。   “你们……”   司马曜还想再动手,殿前忽起一阵响动,继而是宦者宫婢跪地之声。   紧接着,内殿门被从外边推开,王太后迈步走了进来。   看到殿内一片狼藉,王太后仅是勾了下嘴角,道:“官家好大的火气。”   无需吩咐,立刻有宫婢移走地上碎玉,请太后移步上座。   司马曜怒气难消,胸中似有烈火燃烧,却不得不压制怒气,上前端正行礼。   “母后。”   “恩。”王太后让宦者送上竹简,简单看过一遍内容,淡然道,“军情紧急不容耽搁,圣旨既然拟好,那就落玺吧。”   “诺!”   宦者捧起玉玺,盖到圣旨之上。   整个过程中,压根没人询问司马曜,任凭他站在一边咬牙。   “母后,朕没同意!”司马曜硬声道。   王太后仍不理他,命宦者将圣旨送去三省,道:“命侍中抄录,并告郗丞相。”   宦者领命退下,直至退出殿门,才抬手擦过嘴角的血沫。   与他同行的宦者取出一只陶瓶,随手塞了过去,低声道:“先服一丸,好歹撑过半晌。等从那边回来再寻医者诊脉。”   “多谢。”   “不用。”给出陶瓶的宦者笑道,“咱们都是为太后办事,只要忠心,好处绝不会少。”   捧着圣旨的宦者点点头,实在疼得受不住,暂将圣旨交给旁人,当场打开陶瓶,服下一颗指腹大的丸药。感觉稍好些,立即加快脚步,不敢再做耽搁。   太极殿中,司马曜鼻孔翕张,几息过后,脸上的怒色终于褪去,恢复平日里的憨厚模样。   王太后看着他,嘴角的讽笑更深。   “官家,可知我为何事来?”   “朕不知,还请母后明示。”   “我听人上禀,官家去了偏殿,将那罪奴放了出来?”   此言一出,司马曜登时一凛。   “母后,李淑仪终归生下朕,请母后体谅。”   “李淑仪?”王太后收起笑容,“我明明记得她因罪被降位,何时又称了淑仪?”   司马曜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颊绷紧。   “我还听人说,官家把那罪奴安置在太极殿?”王太后沉下表情,“官家,任性也不是这么个任性法!”   司马曜张口欲辩,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和哭泣声。   紧接着,两名粗壮的宫婢拖着李陵容,任凭她如何挣扎,始终不松手,强行将她拖入内殿,按跪在王太后和司马曜面前。   “阿子、阿子救我!”   李陵容本就生得不好,同美貌不沾边。在偏殿磋磨这些时日,脸上爬满皱纹,竟似古稀老妪。   看着眼前这对母子,王太后不禁冷笑。   “官家,罚她是先帝旨意。你要违背?”   司马曜看向王太后,又看了一眼哀声哭泣的李陵容,终于狠下心,背过身去。   “阿子?!”李陵容不敢置信,太过惊愕,以至于忘记哭泣。两行泪水挂在脸上,无法相信的的看向司马曜,“你不管我了?”   “区区罪奴,何敢如此唤官家?”王太后冷声道,“掌嘴,送回偏殿。”   宫婢和宦者齐声应诺,将再次嚎啕的李陵容拖了下去。   未知是否是故意,从内殿至外殿,再到殿前石阶,始终无人堵住她的嘴,任由她放声大哭。哭到后来,声音沙哑,几乎不似人声。   司马曜愣愣的站着,茫然看向殿中众人,突然间发现,在台城之内,自己似乎真成了孤家寡人。   “官家。”   王太后出声,司马曜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看向前者的目光明显带着畏惧。   “前朝有前朝的规矩,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王太后嘴角带笑,半点不受之前事的影响,“官家垂及冠婚,行事理当进退有度。这样的事莫要再做,不然的话,传到朝堂民间,天下人会如何看官家?”   背负不忠不孝之名,至死都洗不掉!   “诺。”司马曜低声应诺,手抖得厉害。   他终于明白,朝堂不掌于他手,台城也是一样。   父皇能分化朝臣,压制褚太后,一度将台城握于手中,是因他做了多年丞相,手中握有权柄,又是晋室长辈,有着天然优势。   换成自己,郗愔可以废他,满朝文武可以将他视为傀儡,王太后……司马曜咽了口口水,嘴唇都开始发抖,王太后甚至可以无声无息的弄死他!   想到这里,司马曜犹如泄了气的皮球,险些瘫软在地。   他心中清楚,今天不过是个警告。   下一次,被拖下去的会是谁?   台城尽握于王太后之手,天子暴毙的理由实在太好找。即使他死了,照样有司马道子可以继续做这个傀儡。   有他没他,当真不差什么。   “母后,儿定遵母后教诲,再不敢忘记!”   司马曜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认清自己的地位和境况,心中的怒火消散无踪,留下的全是恐惧。   他甚至开始羡慕司马奕。   后者还能囫囵个离开台城,虽说爵位一降再降,且终身不得自由,好歹不用时刻担心项上人头。换成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台城,当真是个未知数。   司马曜额头冒汗,嘴唇青白。   王太后满意颔首,自始至终,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反而让司马曜更加害怕。待她离开太极殿,返回长乐宫,司马曜才敢长出一口气。   坐在内殿,看着低眉敛目、貌似恭敬的宦者和宫婢,不由得连连讽笑。   亏他以为自己能忍,能熬过郗愔,能算计桓容,能超过历代先帝,执掌朝堂权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   梦醒得实在太快,看清自己才是被人按在拇指下的蝼蚁,他竟开始羡慕司马奕。   疯狂?   做个疯子至少能活下去!   他呢?   他又该怎么办?   夕阳西下,司马曜呆呆的坐着,许久未动一下。   建康城,青溪里,一辆牛车行过长路,跨过两条溪水,停在丞相府门前。   赶车的健仆收起长鞭,利落跃下车辕,上前叩响辅首。   门房应声,见来者竟是郗超,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即往前院禀报。   朝堂上下皆知,郗超仕于桓温,同郗愔决裂,父子之间的关系近乎水火不容。郗愔更越过他这个长子,直接将京口交给郗融,足见父子亲情实难回转。   郗超回到建康之后,除入城当日拜访,此后再未前往丞相府。掰着指头算一算,整整半年时间,这是第二次上门。   郗愔得知,当即面色一沉,有心不见,却又很快改变主意,命人将郗超带去正室。他倒要看一看,不孝子此番上门,究竟有何意图。   与此同时,幽州点齐兵将三千,备好兵船,准备沿水路西行,增援汉中。   朝廷旨意仍在路上,然时不待人,桓容采纳贾秉和荀宥的建议,先出兵,击退氐人为上。   “杨刺使求援在先,汉中军情十万火急。”   “事急从权,明公掌幽、豫两州诸军事,先一步发兵并无不妥。纵有人指摘,亦可据理力争。且消息传出,世人必赞明公,反倒是寻衅之人,定会被百姓唾骂。”   桓容没说话。   贾舍人的意思,分明是期待有人借机挑衅,以此衬托桓容的“大公无私”“忧国忧民”。很明显,之前那把暗火并不让他十分满意,寻到机会,必要在建康堆柴,继续将台城架到火上烤。   不知为何,桓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对手。   遇上得毒士真传的贾秉之,真心是不跪也得跪。   州兵点齐,另有五十辆武车运上兵船。   公输长和相里兄弟发挥所长,武车内部做了更多改进。见过一次“万箭齐发”,桓容都觉脊背发凉。   这样的大杀器,结合嗷嗷叫着准备立功的人形兵器,外带高岵练出的兵阵,他有信心请氐人喝上一壶,好好喝上一壶!   桓使君准备亮出肌肉,远在昌黎的秦璟也有了行动。   接到黑鹰带回的消息,秦璟决定结束养伤,寻机带兵出征。   “养了足足大半年,伤势已无大碍。”抚过站在肩头的黑鹰,面对秦玓稍显不确定的目光,秦璟笑道,“阿兄放心,书信送到西河,阿父必会点头答应。”   “阿弟准备带多少甲士,是否需要请阿父增兵?还是从他郡抽调?”   “不用。”秦璟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擦过鹰羽,引得后者蓬松胸羽,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   “不用?”秦玓皱眉。   “染虎所部一千鲜卑足矣。况氐寇借路草原,我为何不可?”   “借路草原?”秦玓愈发糊涂,“阿弟,如此行事,即使能攻下郡县,恐也无法就此占据。”   染虎所部的确善于进攻,守城却差上一截。带他们进攻氐秦,固然能速战速决,后续之事却是麻烦。   “我本意非是攻城掠地,”秦璟勾起嘴角,鬓发乌黑,唇色似血,“只为一事。”   “何事?”   “杀人。”   秦玓瞪大双眼,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百九十章 抵达梁州   宁康元年,八月,氐秦边境,五原郡   去岁雪灾,面市盐车,牛羊冻死无数。今岁又遇大旱,自六月起,五原城就火伞高张,热得不成样子,无论草原还是靠近草原的边郡,日子都异常难过。   烈日曝晒下,城砖都似被烤焦。   守城的士卒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遇巡城将官走过,勉强支着长矛,站直身子。不到片刻,汗水湿透短袍,人愈发的没精神。   等巡视的队主离开,立即扯开衣襟,单手用力扇着,抱怨着天气不寻常,念着四月至今的饷银还没发,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等队主彻底不见踪影,两个伍长带头坐下。见士卒实在撑不住,开口道:“轮换着休息,不用一直站着。这么热的天,那些东胡和匈奴人不会过来。等熬过八月,进到九月,天肯定凉了。”   伍长口中的东胡和匈奴,皆是组成柔然的部落。尤其是匈奴部,常年游牧在五原郡附近,遇上盛暑祁寒、水草不丰,日子过不下去,没少侵扰五原、朔方一代。   次数多了,守城的氐人逐渐找到规律,心中十分清楚,遇上天灾的年月,边界必定更不安稳。   不过,今年的夏天实在太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匈奴部纵然有心来抢,也会选在稍晚的时候。这样日正当头,别说抄刀子进攻,骑在马上跑一圈都能热晕。   到时候,别说抢劫粮食人口,估计自己会先中暑,一头栽到马下。   伍长说话时,士卒陆续靠坐在墙边,一边扇着风,一边传递着两只水袋。   天气太热,整整一个多月没下半滴雨,旱灾迹象十分明显。   城附近的溪流尽数干涸,守城士卒喝的都是井水。百姓不能靠近水井,每天要走出数里地,才能担回两桶河水。   如此旱情,田中的麦苗早已经枯萎,只能靠存粮和打猎过日子。   “南边的商队许久不来了。”   伍长喝过水,咂咂嘴,撕下一片翘起的嘴皮,堆到嘴里咬着,顺便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痕,“不过是抢了两回,杀了几个人,那些汉人和西域胡都是鼠胆!”   士卒互相看看,都不觉得此言不对,反而深以为然。   守在边境上,油水不丰,还要时刻准备和柔然拼刀子,饷银几月不发,总要自己想些来钱的路数。   之前有两支过境的商队,运的是绢布彩宝、还有大车的香料。伍长见猎心喜,和众人一商量,将人放进城,直接杀了个一干二净,抢下全部货物。   发了这笔大才财,自然不能越过上官,大头必定要给队主,余下的才是众人分。   事情做得机密,并无消息传出。   众人尝到好处,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狠,不过几个月时间,往来五原的商队竟无一支平安离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终于,有商队护卫侥幸逃脱,五原郡是“贼窝”的消息迅速扩散。   纵然没有亲眼见到,小心总无大错。   自上月起,再没有商队轻易踏入城中一步。纵然要往北,也会选择绕原路。耗费些金银不算什么,领队咬牙忍了。   无论如何,银子再赚就有,总比丢掉性命强上百倍。   肥羊没有再次出现,财源突然间断绝,守城的氐人很是郁闷,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实在无处发泄,干脆对着城内的汉人和杂胡下手。天高皇帝远,此处距长安千里,朝廷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这样杀了半个月,守城士卒的火气勉强消散,城内的汉人和杂胡少了整整三分之一。余下的都是战战兢兢,每天里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刀子落到自己头上。   不是他们愚钝不知道逃跑,实在是无路可逃。   这里靠近草原,北边就是柔然,若是迷路跑到北边,说不准就会挨了柔然人的刀子。   想要逃往秦氏辖地,偏又遇上旱灾,除了临近的朔方郡,百里之内荒无人烟。没有万全准备,跑到中途就会被渴死饿死。   摆在面前的几条路,几乎条条都通向死胡同。   留在城内好歹能多活几天,逃出城外,不用多久就会死在柔然人的刀下,要么就是落入狼腹,成为草原上的一堆枯骨。   绝望之下,要么彻底麻木,要么催生不顾一切的疯狂。   守城的氐人并不晓得,被他们视为猪羊的汉人和杂胡已被逼到绝境,双眼赤红,只要寻到机会,必定会仆上前来,徒手将他们撕碎。   申时中,热意未减多少,好歹阳光不再如烈火灼人。   城内的百姓陆续走出家门,挑着扁担或是推着鸡公车,结伴出城运水。   随着旱情加重,河流水位不断下降,众人每次出城寻水,要走的路越来越远。遇过几次险情,没人敢轻易落单。   为安全考量,众人联合起来,再不分什么汉人杂胡,都是一起出城、一同归来。   汉人有擅长运输的工具,杂胡能使一手不错的弓箭,前者只需负责运输,后者防备狼群和柔然人,同样还有五原郡内的氐人。   双方紧密合作,同仇敌忾,逐渐拧成一股绳。彼此熟悉之后,甚至在暗中谋划,等到准备妥当,就趁运水的机会出逃,跑去秦氏统治的地方。   “早先秦氏不收胡人,自攻下邺城之后,行事一改往日作风,陆续有羌人和羯人投靠。听说还有鲜卑人。”   “可惜商队不再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到新消息。”   “来了就被宰,谁还敢来?”   “说的也是。”一名杂胡叹息一声,“别说商队,咱们又能安稳几日?”   运水的队伍很长,五十多辆鸡公车排成两列,挑着扁担的汉人和杂胡走在车间,队伍前后和中段是负责防卫的杂胡。   因氐人大批收走铁器和青铜器,他们用的多是骨箭和骨器。少有的几件青铜器和铁剑,都是父祖传下之物,要么就是从战场上捡到,破损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兵器,五原城内的工匠根本无法修复,守城的氐人索性“大方”一回,没有强行收走。   众人一路闲聊,一边沿着河岸前行。目及干涸的水道,都是面露苦涩。   照这样下去,不用氐人动手,自己会先渴死。可恨守城的将兵占据所有水井,不许他们取用半桶。   队伍陷入沉默,没人继续出声。纵然有心思,也因喉咙干咳闭上了嘴。舔舔起皮的嘴唇,咬紧后槽牙,为一家老小也不能放弃,必须找到水,和老天挣命也要活下去!   中途休息时,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快看那边!”   “怎么,有水了?”   “不是,快回头,看郡城那里!”   出声之人满面惊骇,甚至有几分惊恐。   众人心头一沉,循声望去,同时瞪大双眼。   五原城的方向,不知何时腾起一股浓烟,分明就是狼烟!   “匈奴人来了?”   惊讶之后,众人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的丢掉扁担和鸡公车,掉头向城池方向跑去。   氐人如何,他们全不在乎,是生是死都没关碍,死了更好!他们担心的是城中的妻儿老小,家人族人!   众人满心焦急,不顾干咳疲惫,以最快的速度向狼烟升起的方向跑去。   距离渐近,几乎能闻到浓烟刺鼻的气味。   跑在最前的几名杂胡突然停住,指着和氐人厮杀的甲士道:“不对,他们不是匈奴人!”   匈奴部落归入柔然,固有的习俗仍不会改变。除了部落图腾,匈奴的髡头就是最大特征。   和氐人交战的这些骑兵身着皮甲,多数没戴头盔,可以清楚看到,他们梳的都是索头,分明是鲜卑人的标志!   “是鲜卑人!”   杂胡惊呼一声,后来的汉人陆续停住脚步。   柔然诸部中,东胡鲜卑并不少,甚至柔然王就是东胡后裔。   然而,这些鲜卑部落常年游牧在广宁和盛乐附近,很少靠近匈奴部的地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五原,还和守城的氐人打了起来?   就算要抢,也不该是抢这里。   按照草原上规矩,这可是捞过界!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城内的氐人已露出败相。   因天热疏于防范,城门很快被攻破。鲜卑骑兵狼突而入,不理城内百姓,专杀守城的氐兵。   染虎一马当先。   这是投靠秦璟以来的首战,又是他最擅长的进攻,索性放开手脚,尽全力冲杀。顿时如一头冲入羊群的凶狼,弯刀挥过,瞬间鲜血飞溅,带起一颗人头。   秦璟并未留在后方观战,而是和鲜卑人一起飞驰入城。   长枪横扫,惨呼夹杂着骨裂声,不绝于耳。   战马踏过处,马蹄印皆被鲜血染红。   “嗷呜——”   见到这一幕,鲜卑人齐齐发出狼嚎之声。   声音传到城外,竟引得狼群回应。   “不好!”   杂胡从震惊中回神,焦急道:“他们是慕容鲜卑!他们是在招引狼群!”   北地常年战乱,各族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交替不断。   慕容鲜卑鼎盛之时,一度雄踞六州,和氐人几次大战,生活在边境的杂胡和汉人对他们都有几分了解。   从眼前这一幕来判断,这些鲜卑人不打算占据城池,目的仅是劫掠杀人!   “等狼群过来,城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杂胡和汉人瞬间红了眼,不惜性命向前冲。   冲到一半,忽见有人从城内跑出,竟是背负包裹的亲人和族人。后者认出返回的这行人,匆忙间招手,示意他们快些过来。   “入城的是秦氏骑兵!”   “快些过来!”   “秦将军亲口答应,我等可迁往平州!”   出城的人多数面带激动,身后跟着十余名秦氏部曲。   和染虎等人不同,他们皆是右衽短袍、外罩皮甲,五官相貌虽有几分深邃,但明显就是汉人。   “我等乃秦氏麾下部曲,奉郎君之名,护送尔等前往平州。”   城内依旧浓烟滚滚,死在鲜卑人刀下的氐人越来越多。   秦璟一枪挑飞氐人队主,待他从半空落下,又策马上前,举枪将他扎个对穿,直接挑在枪杆上,任由鲜血流淌,很快染红整个枪身,乃至他持枪的手臂。   见此一幕,鲜卑人再次欢呼。   他们敬重勇士,崇尚武力,心甘情愿臣服于强者。   恶劣的生存环境,催生弱肉强食。纵然已入中原,骨子里的东西仍不会改变。   在他人眼中残忍的场景,却让染虎等人无比兴奋,看着秦璟的目光满是炽热,再度发出嚎叫之声,仿佛真成了一群嗜杀的凶狼。   “这些氐人的东西都归你们。”丢开氐人队主,秦璟甩掉长枪上的血水,明明是闷热的天气,说出口的话却让人陡生寒意,“人杀尽,一个不留!随后烧城!”   “诺!”   鲜卑人更加兴奋。   染虎历经沙场,知晓狼烟升起之后,朔方郡定会派来援兵,时间不容许耽搁,立即将骑兵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搜寻城内的氐人,务必斩杀殆尽;另一队冲向将官的宅院,搜罗出金银,带不走的绢绸香料皆付之一炬,半点残渣也不留。   “走!”   熊熊大火升起,灰黑色的烟雾迅速笼罩城头。   无风吹过,浓烟许久不散,凝成一片漆黑的云雾,堆积在五原城上方,似厄运的征兆。   “将军,仆寻到这个。”染虎策马奔至秦璟跟前,双手递出一张羊皮。   接过羊皮展开,仅是扫过两眼,秦璟竟然笑了。   笑容里带着狠意,饶是常年战场拼杀、见多凶戾的染虎也不免打个哆嗦。心中开始嘀咕,除了相貌,秦四郎君哪里像是印象中的汉人,简直比胡人更凶!   “这是调兵令。”秦璟收起羊皮,抓起扎在地上的长枪,道,“有一批军粮将至,并有他部前来换防。依换防时间和氐人的行军速度,队伍已在路上,此刻大概已过朔方。”   调兵令?   粮草?   换防?   几个念头闪过,染虎双眼发亮,犹如看到猎物的猛兽。   无论氐人为何要换防,这都是个好机会!   “将军,可要继续向西?”染虎握紧弯刀。   “向西!”秦璟颔首,“集结队伍,奔袭朔方!”   “诺!”   千名鲜卑人迅速集结,带不走的金银交给护送百姓的部曲,一并送回平州。随后众人调转马头,飞驰朔方郡。   隆隆的马蹄声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和浓烟被抛在身后。   五原城陷入火海,待大火燃尽,终将沦为一片废墟。   滚滚浓烟中,一群草原狼自北奔来,见到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的五原城,发出一声嘹亮的狼嚎。   狼群畏火。   然而,草原上的狼群却知道,这样的大火和天火不同,象征着死亡,也象征着食物!   氐秦北疆狼烟骤起,秦璟率千名鲜卑一路烧杀,中途有杂胡部落投靠,竟还遇上一支想脱离柔然的东胡!   苻坚没有料到,秦璟竟然敢孤军深入;更没有想到,之前派兵袭击昌黎城,彻底引发了后者的凶性和杀意。   正如被从沉睡中唤醒的猛兽,暴怒之下,不杀个尸山血海绝不可能回头。只要秦璟一日不调转马头,氐秦北疆就一日不得安宁,狼烟烽火必将燃烧许久。   东晋,梁州   桓容将幽州和豫州政务托付钟琳和荀宥,率州兵离开盱眙,先行水道,后改陆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终于在八月中旬抵达梁州城。   彼时,梁州城三面危急,杨亮父子兵力不足,不敢轻易出城同敌交锋,干脆收缩兵力,舍弃城外的坞堡,并将壮丁召上城头,连续打退氐人的数次进攻。   梁州城虽然守住,附近的小县和村落却遭了大殃。   凡氐人过处,几乎是鸡犬不留,老人孩童被杀,反抗的壮丁皆不得幸免。余下的妇人和半大少年尽被掳走,沦为羊奴和贱仆。   桓容赶到时,氐人正向州城发起新一轮进攻。   城头危急,城门岌岌可危。   情况紧急,不容半点耽搁。桓容当即下令,命典魁率五百州兵驰援南门,同时召来许超和钱实,命他二人率兵杀入敌人侧翼。   “武车开道!”   “诺!”   命令下达,典魁三人立即带兵冲杀。   “为今之计,当冲散贼寇,解城下之围。”贾秉开口道,“待战况缓解,贼寇退去,明公可于城外扎营,同城内呼应,以免生出变故。”   桓容点点头,站在车辕上,眺望被鲜血染红的战场,耳闻阵阵喊杀声,心神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北伐之时,邺城之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退敌   率兵围攻杨亮父子的,是氐秦梁州刺使杨安。   永和十年,桓温北伐前秦,从氐人手中抢回汉中。自此,梁州一分为二,北边由氐人占据,派遣刺使统辖,治所位于仇池。南边由东晋掌管,治所选在汉中。   杨亮镇汉中十余年,同氐人毗邻,时常被氐兵骚扰,彼此有胜有败,虽未有大战,也累积下不少的对敌经验。   此前桓大司马去世,桓氏非但没有分崩离析,反而进一步壮大,让他陡生危机感。故而,寻机要立下战功,增强实力,向桓氏彰显力量,以防被桓氏吞并。   桓容想不通氐人南侵的原因,是因为这回根本不是苻坚派人主动挑衅,而是杨亮突然间脑袋发热,派儿子带兵袭击仇池!   因发兵突然,氐人措手不及,竟被一路打到城下。   其子信心膨胀,不按事先制定的计划,蚕食两县即可,而是危逼州城,火烧城门,甚至抢了两个部落首领的女儿!   被人打上门,氐人岂能忍?   于是乎,杨安一边上表长安,一边点兵出城,不只把杨氏父子的进攻打了回去,更一路追击,直打到东晋境内。   战况的发展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如果人人都有桓大司马的军事才华,东晋就不是始终偏安一隅,到灭国都没能统一南北。   氐秦的梁州刺使一路南下,横扫杨亮父子的军队,趁机烧杀劫掠。凡氐兵过处,必是十室九空,一片凄惨景象。   自七月氐兵入境,到八月被围困城内,杨亮父子的雄心转为担忧,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援军未到城池已被攻破,自己被斩杀马前,人头悬于城门之上。   作为氐秦一方的将领,杨安同样感觉不到轻松。   战局上占据优势,不代表事事都能顺心。   之前上表送到长安,国主对出兵之举大表赞赏,言其不堕勇武,但是,对他进攻汉中并不赞成。   据悉是王猛出言,什翼犍未灭,秦策步步紧逼,氐秦东西都是强敌,且北边又起烽火,而能震慑匈奴的朔方侯突然病死,长安正紧急从各处调兵布防,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将战局扩大,同遗晋起太大干戈。   战争的起因在东晋一方,最好的处置办法是将其击退,抢够本就撤兵。觉得面子挽回得不够,还可以给东晋朝廷递国书,再打几场嘴仗。   如果占住汉中不走,必会引来东晋全力反扑。   桓温刚死不到一年,桓氏正要巩固他留下的势力,定然不肯放弃汉中。此时兵发梁州,甚至进一步占据汉中,必将引来桓氏反击。   “桓元子虽逝,北府军仍握于桓幼子之手,权势不减。且桓氏掌控荆、江等州,不会坐视梁州被下。届时,杨刺使兵陷遗晋,仇池空虚,难保什翼犍和吐谷浑不会趁虚而入。”   东晋要防备强邻,氐秦也是一样。   因某只蝴蝶振动翅膀,苻坚未能如历史上一般攻下邺城,接收慕容鲜卑的财富和治下人口,加上秦氏不断在东边蚕食,柔然时不时又要在北边敲一棍子,日子很是不好过。   好不容易打下张凉,派去镇守姑臧的什翼犍又反了,哪去说理?   王猛如能出征,什翼犍之辈根本不足为据。   问题在于,王猛久病在床,朝会都撑不下整场。入宫觐见尚且勉强,带兵出征?走不出长安,可以直接预备丧事。   苻坚还算听劝,知道东西两边的麻烦都不小。   自己派人袭击昌黎,差点杀了秦策的两个儿子,此仇不报,根本不是秦策为人。至于什翼犍,假意称臣,每年入贡三瓜两枣,实则牢牢盘踞姑臧,咬死不向氐秦低头。   如果派出大军,自然能灭掉代国。可姑臧后边有西域胡,南边有吐谷浑,北边有敕勒部,苻坚稍有举动,就可能引来连锁反应。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王猛这样的大才,不可能做到方方面面妥帖,事情只能一直悬在这里,捏着鼻子接受代国入贡,每天在长安狠锤什翼犍木人。   这个情况下,杨安实不宜在汉中久留,捞够本就跑才是上策。   偏偏杨亮父子固守城池,杨安耗在城下的日子越来越多,损失越来越大,实在不甘心就此撤走。   晋兵攻到仇池,差点火烧城门,不能在对方的城内放一把火,回去之后必定要被同僚笑死!   虽是汉姓汉名,杨安却是不折不扣的氐人血统。   见梁州城久攻不下,彻底激发了骨子里的凶狠,不顾长安下令撤兵的旨意,执意要攻入梁州城,扫平杨亮父子。   结果如王猛预料,桓氏接到杨亮的求救,立刻点齐兵将,飞速前来救援。带兵的不是桓豁也不是桓冲,而是桓温的嫡子桓容。   桓容在进兵途中,路过荆州时,消息已飞速传往长安。   边界州郡岂能没有几个探子。   探子不认识桓容,却能认出他乘坐的车驾品级,据实上报,王猛不顾病体,连连催促苻坚再下旨意,务必要将杨安召回来!   可惜旨意没到,桓容的援兵已经到了,正赶上杨安派兵攻城,战况最胶着之时。   桓使君一声令下,武车被推到阵前,迅速排成三列,挡板全部升起。   “放箭!”   氐人蜂拥城下,是最好的靶子。   箭雨挟风声袭来,如一团黑云自半空坠落。   耳闻破风声,氐兵疑惑抬头,瞬间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惊恐。   “敌……”   不等“兵”字出口,箭雨倏然飞至,当场穿颈而过。劲道之大,竟将人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嗡——   好似强兵控弦,又似密集的蜂群。   凡被箭雨笼罩,非死即伤。   城门前很快倒伏一片尸体,战场上的喊杀声为之停顿两秒,更突显箭矢飞来的凌厉,森冷、冰寒、骇人!   “放箭!”   州兵再次拉动机关,三轮箭雨连续袭至,东门处的氐人留下百余具尸体和遍地哀嚎,纷纷抱头鼠窜。   典魁和许超等率领的队伍恰在此时袭至,几尊人形兵器抡起枪矛,挥起长刀,不闻惨叫声,血雨已遍洒脚下。   实事求是的讲,杨安麾下战斗力不弱,甚至称得上强。奈何攻城大半日,耗费力气不小,已逐渐露出疲态,加上援兵突然抵达,又是兵出奇招,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就来数轮飞矢,当场将城下的氐兵射懵了。   先是东门,然后是北门,最后是西门。   氐兵接连溃逃。   东门是遭受重创,直接被吓破胆;北门是见到同袍的惨状,又遇人形兵器杀来,不得不逃;西门却是实打实的跟风跑。   别人都跑了,自己不赶快撒丫子,是等着被杀?   溃逃的氐人越来越多,杨安下令斩杀十余个带头跑的,依旧没有半分用处。   比起不断飞来的箭矢,以及追在身后的人形兵器,区区几个人头算什么!   杨刺使再是手黑,终归要顾念大局,不可能将麾下全砍了。身后的晋人则不同,遇上他们,绝对是要拼死搏杀,否则必定小命不保!   换成几个时辰前,不用杨安威慑,众人必定拼死一战。现下,自己疲累不堪,部分人身上还带着攻城时留下的烫伤和砸伤,劣势明显,实力不对等,傻子才上去送死!   有氐兵认出竹枪阵,更是满面惊骇,撒丫子跑得飞快。   逃跑时不忘叫嚷:“是桓容!幽州刺使桓容,水煮活人,喜食生肉!”   叫嚷声越来越大,战场上很快变得乱糟糟一片。   许多氐兵不明白情况,却也无暇去问,只能跟着一起跑,直接撞翻了杨安设置的“督战队”。   城下的氐人四散奔逃,攀上城头的氐人孤立无缘,很快被打起精神的州兵包围斩杀。至死仍不明白,大好的局面,明明晋人撑不住了,怎么忽然间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   杨亮父子身披甲胄,手持长剑,一人守北门,一人守东门。至于西门,则交给州中别驾和弓马从事。   此战凶险,远远超过之前诸回,众人以为必死,已做好与城共灭的准备。不想援兵竟及时赶到,且出手即是不凡,几轮箭雨之后,一个照面就将氐人吓退。   杨亮站在城头,看着箭雨笼罩战场,看着幽州骑兵从侧翼冲杀,步卒列成战阵,长枪斜指,目测枪杆比寻常超出一半。   骑兵的作用在于掠阵而非杀敌,战阵才是斩杀氐人的利器。   凡是枪阵经过,氐人要么逃跑,要么被扎成血葫芦。   有悍不畏死的扑上前砍断枪杆,杀伤州兵,对整个战阵却是不痛不痒。一个州兵倒下,缺位立即有人填补。   战场之上,胜利的天平一夕转换。   幽州州兵组成的战阵犹如车轮碾过,沿途氐人接连死于枪下,留下一条恐怖的血路。   “嘶——”   见此情形,杨亮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抓紧城砖。   他见过桓元子带出的西府军,同这支州兵截然不同!   这支军队前行时,不闻任何喊杀声,唯有无尽的沉默,沉默得让人脊背发麻。   “这究竟是何人的练兵之法?”   不等他想明白,又一支队伍出现,领兵的赫然是高岵。   与竹枪阵不同,高岵所列战阵貌似稀松,从上空俯瞰却如一面八卦,只要闯入其中,定然十死无生!   这样的战阵已同高岵祖上传下的略有不同,但杀伤力明显更大。   经过演武场的较量,再再证明这点。   然而,这是首回临战,与氐人短兵相接,高岵不敢大意,也来不及将阵型布置完全,只能依照桓容的命令,趁机布阵拖住氐兵,飞速绕到氐兵身后,仓促设置拦截,将逃窜的氐兵从中截断,跑得不够快,统统留下!   杨亮在城头看得分明,不由得一阵心惊,冷汗直冒,握住剑柄的手不断攥紧,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桓氏,桓氏!”   战场上,杨安也是心头发沉,从惊讶到惊惧,不过短短数息。   骑在战马上,目及城下厮杀,他能判断出,晋兵列成的战阵并不完全。如果有充足的时间,正面拼杀,自己麾下的几千人怕要折损大半。   “撤兵!”   眼见几百氐兵被截,前有战阵后有追兵,九成是救不出来,杨安当机立断,下令撤兵。留三百人断后,余下全速撤退。   桓容接纳贾秉建议,没有下令追击,而是将断后和被截的氐人全部拿下,随后命骑兵警戒,步卒开始清扫战场。   喊杀声很快消失,战场只留下倒伏的尸身和断裂的兵器。   几匹战马断了前腿,嘶鸣着想要站起。   专门照料战马的健仆查看之后,对州兵摇了摇头。后者会意,一人抱住战马的脖颈,掌心覆上战马的眼睛,另一人举起长刀,伴着刀锋落下,嘶鸣声戛然而止。   一辆武车出现在战场上,车轮压过土路,碾平几堆土块,发出吱嘎声响。   桓容推开车门,安坐于车内,举目眺望城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没等多久,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打开。   身披甲胄的杨亮父子从城内步行而出,身后跟着州中官员和豪强,肃然行到武车前,相距五步方才停住。   “仆幽州刺使亮,见过淮南郡公!”   两人都是刺使,正四品上阶,本应地位相当。但桓容有郡公爵,手握幽、豫两州,持节,又是朝廷任命的的征西将军,实际地位已高过杨亮。   加上此番带兵驰援,击退氐人,对全城上下有活命之恩,杨亮主动放下身段、摆低姿态,实是理所应当。   桓容没摆架子,也不打算为难他。   甭管此人和桓大司马有什么不对付,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拉拢,借机巩固桓氏在西边的势力,而不是进一步结仇。   “杨使君客气。”桓容弯腰走出车厢,利落的跃下车辕,长袖振动,皮弁上的彩宝在烈阳下熠熠生辉。   双足落地,桓容向杨亮还礼,目光转向站在杨亮身侧的官员和豪强,微微颔首,五官俊秀,笑容温和,活脱脱一个儒雅郎君。   众人不免有一阵恍惚。   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将这个俊雅郎君同血腥的战场联系到一起。   见到桓容的态度,杨亮暗中松了一口气,向桓容介绍同行之人,提到领兵袭仇池的儿子时,小心观察桓容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微瞪,表情略有些复杂,却不像是震怒。   不想儿子被问责,杨亮咬咬牙,当下弯腰,希望桓容能网开一面。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要能保住儿子,他父子必投向桓氏,唯桓容马首是瞻。   “杨使君快请起!”   桓容扶起杨亮,心知自己刚刚走神,给了对方错误认知。好在错有错着,不用他费力开口,对方已拍着胸脯打下包票,主动跳进碗里。   祸的确是这对父子惹的,上表朝廷,罪过绝对不小。   当然,如果杨亮父子能打下仇池,结果就会完全不同。现实是他们没有打下地盘,反而引得氐人兵临城下,损兵折将,致使境内百姓遭难。   换成几年前,桓容必不会帮忙隐瞒,现如今……桓使君暗中叹息,面上带笑,当着梁州文武和豪强的面,托住杨亮手臂,温言劝慰。没有当场将话说得太过明白,释放的善意却做不得假。   如此一来,不只杨亮父子,同行的文武豪强分明都有几分放松,不再如先前紧绷。   此番出兵仇池,绝非杨亮一人独断,梁州上下或多或少都有牵扯。   桓容可以不管杨亮的请求,但这样一来,就会站到州内官员和豪强的对立面。左右衡量,只能折中选择,保下杨亮父子,至于其他,可留待以后再议。   一番寒暄之后,杨亮请桓容入城,为其设宴洗尘,却被后者婉拒。   “氐贼此番退去,难保心有不甘,率兵再至。容欲驻兵城外,同杨使君彼此呼应,遇敌来袭自能从容应对。使君此刻回城,可加固城防,如人手不足,容可借兵三百。”   桓容笑容温和,诚意十足。   杨亮感激涕零,收下桓容借出的三百甲士,率众人返回城内。   目送一行人返回,桓容重新登上武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回想方才走神,不禁摇头失笑。   这事真不能怪他,谁知道杨亮会给儿子起名叫杨广?   不过,从某些方面而言,这两位倒也有相似之处。爱美人是一则,独断又是一则。如果不是杨广信心膨胀,而是依照杨亮的计划执行,或许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世事难料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攻入武都   杨安率兵围攻梁州城,多日不下,反被桓容所部击退,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大营。   此时,撤兵的旨意已送至营中,杨安手捧竹简,扫视左右部将谋士,表情阴郁,许久一言不发。   众人暗递眼色,知晓使君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撤兵。   事实上,不是援兵赶到,梁州城眨眼就要攻破,大把的金银绢帛、大批的粮食人口就在眼前,换成谁都不会甘心。   问题在于,遗晋援兵赶到,且战斗力明显不弱。今日接战,大军死伤超过八百,逃散的更是超过五百。营中人心涣散,全无斗志,继续和对方打下去,未必能捞到多少好处。   为今之计,是尽速撤回仇池,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日后再来找回场子。   反正抢也抢了,杀也杀了。   杨广带兵火烧城门,仅仅是面上不好看,并没造成太多实际损失。反观己方一路南下,抢到的金银绢帛不在少数,从将官到士卒,全都不大不小的发了一笔财,就此撤兵算不上亏。   唯一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女儿被抢的部落首领。奈何赞同撤兵的占到多数,只能黑脸坐着,愤懑的不发一语。   别人都不想打下去,自己叫嚷着拼命,十成要犯众怒。   有杨刺使的支持?   长安连下两道旨意,刺使也不能明摆着抗旨。如若事后追究,杨安不想担责,把自己推出去顶罪,部落上下都要遭殃!   氐主常轻罚重罪,但多数时间都是“外人”。换到氐人部落,绝对是铁腕统治,想想都是心惊。   “尔等怎么看?”杨安出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   杨刺使明显不想撤兵,谁先开口谁倒霉。但要违心的坚持出战,绝对做不到!   大家都不是傻子,送死的事没人愿意干。   许久无一人答话,杨安脸色更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此时此刻,他不免有些后悔。接到旨意的当时,他就想下令拔营,可之前叫嚷着不下梁州城誓不罢休,立即改口又觉得没面子。   结果众人会错了意,以为他要“决战”到底,没人敢触霉头,自然不会主动出声,给出台阶。   没台阶可下,杨安不免尴尬。   越尴尬脸越黑,脸越黑误会越深。   最后,杨刺使面沉似水,帐中落针可闻。   先有桓容走神,后有杨安脸黑,要么说,身在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被人会错意,后果实难预料,闹不好就要走向另一个极端。   桓使君运气好,沉默半晌就能心想事成。   杨安却属于霉运当头那一类。   军帐之中,无人领会杨刺使对面子的顾虑,只想保全自身,低着头不出声,使得气氛更加尴尬。   足足两刻钟过去,杨安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气得头顶冒烟。   众人同时一凛,心头发颤。   许久,终于有一名谋士壮起胆子,试探道:“明公,朝廷连下两道旨意,如执意不遵,恐有不妥。”   杨安黑着脸眯起眼,腮帮绷紧,心中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出声了!   见他这般表现,谋士心中打鼓。奈何已经起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今遗晋援兵赶至,梁州城不可轻易再下,如继续攻城,损失定然不小。”   “仇池西接吐谷浑,本次明公挥师南下,已有吐谷浑部落趁机骚扰边界。目前遇灾的虽是遗晋,但明公不可不防。一旦战事不利的消息传回,其必生出歹心,趁机东进也非不可能。”   “此外,什翼犍野心勃勃,之前无奈称臣,未必不会再次翻脸。明公镇守之地至关重要,绝不能为他人所据!”   见杨安没有打断,脸色微微生出变化,谋士越说越顺,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最后用力一咬牙,拱手道:“梁州城随时可下,仇池、武都万不能有失,还请明公三思!”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众人登时有了底气,纷纷出言附和,请杨安以大局为重,暂时撤兵,以防吐谷浑趁机东进。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好歹比打不过撤兵好听百倍。   杨安沉思叹息,无奈道:“既如此,便撤兵吧。”   众人长吁一口气,纷纷出言:“使君英明!”   不过,撤兵不代表安全,梁州得知消息,未必不会派兵追袭。大部队想要平安撤回仇池,必定要有人断后。   无论谁接到断后的命令,都意味着凶多吉少。   之前“热烈”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众人又闭上嘴巴,坚决不肯主动请命。   杨安没有着急点兵,而是靠在矮榻旁,心中盘算着,此番回去,该如何给长安上表才能继续坐稳刺使官位,以图日后。   杨刺使兀自陷入沉思,许久没有出声。   众人的心吊到嗓子眼,迟迟放不回胸腔。   与此同时,桓容已在距梁州城外五里处扎营。   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遇上贼兵来犯,可以第一时间反应,同样能让杨亮父子放心,桓容之前说不入城,绝非表面姿态,而是真的如此打算。   杨亮吃下教训,亲自带人督造城防。   借来的三百幽州兵巡视城内,并教士卒壮丁搭建箭楼。空暇下来,还会随士卒外出伐木,“修补”破损的城门,彼此的关系愈发亲近。   可到了饭点,幽州兵单独开伙,每每香飘十里,梁州兵就只有看着流口水的份。   桓容说得明白,梁州遭逢兵祸,府库必定不宽裕,他带有军粮,三百人的伙食可以自备,无需城内操心。   杨亮终归是要脸的。   人借来帮忙,不给饷银也就罢了,连顿饭都不舍得算怎么回事?   桓容仍是执意拒绝,言辞万分恳切,将一个大公无私、凡事为他人着想的“善良”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安愈发感动。   即便知道对方有作戏的成分在,但是,这份情他必须领。而且,桓容这般坚持也算是间接示好,表明对他的重视。   回到城中,杨亮不免感叹,有这样一个儿子,桓元子也该死而无憾。转头再看某个坑爹货,不禁额角鼓起青筋,抓着马鞭的手立刻开始发痒。   如果杨刺使知道桓容真实的打算,九成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可惜的是,桓容的长相和年龄欺骗性太高,采用的又是非常手段,打死杨亮也不会想到,对方表面客气,暗中已经开始大挖墙角。   而且挖的不是文武官员,而是最底层的兵卒和壮丁!   手段很直接也很暴力,稻饭蒸饼加熏肉!   每日饭点,幽州兵都会架起锅灶,熬煮大锅肉汤。大块的羊肉在锅中翻滚,舀起一勺,飘着油花的汤汁香得让人流口水。   蒸饼个顶个暄软,没有一点酸味,不似梁州兵手里的石头硬,咬一口直咯牙。   此外,还有大块的熏肉、爽脆的咸菜以及流油的咸蛋,夹在蒸饼里,狠狠咬上一口,再搭配喷香的羊汤,滋味别提有多好。   桓使君手里有盐场,幽州的坊市南北闻名,当真是既不缺钱也不缺盐。   故而,幽州兵的伙食非一般的好,不只是底层士卒,连城内的弓马从事都看得眼热。   为防备胡人,靠近边界的州中均置弓马从事,铠甲兵器要求严格,并配备良马,饷银伙食一概优于普通士卒。饶是如此,也及不上幽州兵的待遇。   羊汤沸腾,蒸饼出笼,伙夫必定会扬声:“排队,舀汤!”   幽州兵自觉列队,每人两个蒸饼,一大碗肉汤,不够可以继续取。除此之外,伙夫用羊肉蒸了几笼包子,味道比不上坊市,却是个大实惠。   “日前击退贼兵,这是犒劳!”   伙夫嗓门不小,一边舀汤一边大声道:“每人一个包子,大块的肉,蒸饼管够!都排队,排队!又不是没吃过,有点出息没有?”   几个二十出头的步卒抓抓脑袋,捧着饭碗站到队后,抻脖瞅着蒸笼,双眼都在发亮。   一队梁州兵恰好走过,闻到肉汤的香气,忍不住直吸鼻子。   伙夫动作十分熟练,包子蒸饼很快发完,剩下几个,见有梁州兵站在一边,认出几个熟面孔,笑呵呵的将自己那份包起来,送到几人跟前。   “这可使不得!”梁州兵连忙摆手,受不住肉包的香气,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登时面红耳赤。   “这是我那份,无碍。”   伙夫将包子硬塞到对面人的怀里,笑道:“我也是关中人,早年为躲兵乱跟着大君跑去幽州,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说起来,咱们一个姓,又是一个县里的,八成还连着宗。只是我出去的时候年纪小,委实记不得太多。”   说话间,见梁州兵捧着包子不动嘴,干脆将蒸饼也递过去,抢过对方手里的硬饼,撕开泡在汤里。   “使不得……”   “使得。”伙夫咧开嘴,“桓使君没到幽州时,日子可不像现在,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饿肚子的时候多,能吃上半个硬饼都不容易。”   硬饼泡在汤里,勉强能入口,咬一口仍是咯到沙子。   伙夫呸了两声,看向蹲在身边的同乡,道:“不是我说,一样都是拼命,看看桓使君,再看看……唉!”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梁州兵已然沉默。许久方叹息一声:“说起来,杨使君是个好官,镇守梁州这些年,总能保得一方安稳。日子难些总比丢掉性命要强。问问北边逃过来的,那都是些什么日子。”   “要不是南郡公,关中可还在氐贼手里。”一个幽州兵嘟囔一声,插嘴道,“再说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桓使君没到幽州前,州内是个什么样子?连梁州都未必比得上。现如今,谁不知盱眙繁华?”   “行了,少说几句。”伙夫拦住话头,将州兵打发到一边,“兄长别介意,他年纪小,说话冲。”   梁州兵摇摇头,扯扯嘴角,在伙夫的执意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软乎乎热腾腾的面皮,包裹着肉汁的馅料,嚼了两嚼,满嘴喷香,嘴角都沾着油花。   咕咚一声,旁边的士卒咽了口口水。   伙夫装作没看见,告罪一声起身离开。   一个包子和两个蒸饼开始在一伍人手中传递,每人只咬到一口,滋味却浸满味蕾,禁不住连连舔着嘴角。   说起来,他们都多久没尝到肉味了?   军中的伙夫煮汤,哪像幽州兵一样大块剁肉,有两根骨头就算谢天谢地,多数时候,都是用盐布和醋布在汤里滚一下,就算是白水有了味道。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嘴上说的好,心中总归不是滋味。   “伍长,”一名中年士卒凑过来,身材高大,右脸颊横过一道伤疤,皮肉翻卷,很是骇人,“幽州兵的日子这么好,咱们却要嚼硬饼!”   伍长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前方,神情不明。   “要是梁州也归桓使君……”   “噤声,你不要命了?!”   说话的士卒瑟缩一下,没有再开口,表情却透出几分不服气。   同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杨亮每日忙碌,无暇也无心关注底层士卒,有将领和官员察觉不对,不知为何,并没有向上禀报。   日复一日,梁州城内渐成一股暗流。等杨亮父子察觉,墙根早被挖开,形势已不可逆转。   宁康元年,九月   杨安下令撤兵。   为避免被晋兵追击,故意虚晃一枪,做出要再攻梁州城的架势。   杨亮不敢轻忽,堵住城门,将州兵全部调上城头。他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察觉氐人此举有异,也不打算冒险追击。   桓容则不然。   根据斥候回报的消息,知晓杨安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备撒丫子跑路,立刻铺开舆图,同贾秉简单商议,派出骑兵追袭,并以武车开道,死死咬住氐人的断后部队,务求不放过一人。   “这两座小县可以拿下。”   贾秉口中的小县,属武都郡辖下,虽然贫瘠,位置却十分重要,堪谓郡治所的门户。   如被桓容拿下,杨安必不会坐视,早晚要调兵遣将,将地盘重抢回来。   “有战事,明公才能派兵常驻。”贾秉浅笑道,“朝廷追究,无需明公开口,县内官员百姓即会陈情,请求明公驻军。”   当年桓大司马攻下汉中,百姓牵牛担酒相迎,老者哭诉,“未知能再见官军!”   桓容接过桓大司马衣钵,再下武都之地,当地的汉人必将喜迎,可谓恰逢时机,更是人心所向。   建康如要追究,关中人的口水就会淹死朝廷上下。   “既如此,无妨将成县也占下来。”桓容微微一笑,道,“把杨安赶回仇池,切断他和长安的联系,不只能保汉中,梓潼等地也将安稳。”   “如此行事,所需兵力定然不少。”贾秉道。   “我知。”桓容点点头,“日前氐贼肆虐,火烧麦亩,梁州损失不小。今将入冬,汉中之地恐将缺粮。秉之可草拟一份征兵令,征郡县壮丁。”   粮食房屋被烧,冬季定然难熬。桓容此时招兵,是解众人之急,又能向氐贼报仇,应征者定然不少。   “杨刺使恐生猜忌。”贾秉口中提醒,表情却无半点担忧。准确点说,更像是跃跃欲试,期待杨亮父子能搞出点事。   “无妨。”桓容翘了下嘴角,“我会同杨使君好生商议。”   杨广的事还悬在半空,杨亮如果聪明,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再者说,他之前已经保证,必要唯桓容马首是瞻,如今正是验证的机会,也好让州内官员豪强看一看,桓某人言出必行,却不是能随便糊弄。   前脚投靠后脚反水,后果会相当严重。   计策既定,桓容迅速调兵遣将,更亲上武车,率兵追袭氐贼。   杨亮立在城头,见城外烟尘滚滚,大军似洪流奔涌而去,表情复杂,心中很不是滋味。   “阿父,氐贼攻城是假,撤兵是真,大好时机不可错过!”杨广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如此功劳,不可让那桓氏小贼全部抢去!”   “住口!”不是顾及四周目光,杨亮恨不能当场给杨广一顿鞭子。   “阿父?”杨广面露不解。   “想保住脑袋就管好你那张嘴!”杨亮阴沉道,“不然的话,我再不会管你!”   杨广脸色骤变,眼底闪过一丝怨愤,终归没有继续出声。   杨亮深深叹气,转过头,失望之情更甚。   桓容率兵追击样,一路进入武都郡,在成县附近同氐兵发生一场激战。   事发仓促,杨安没想到桓容会追到这么远,桓容也没预料到,成县内竟还藏着一支骑兵,不是氐人组成,而是拓跋鲜卑!   刚一照面,战况就陷入胶着。   断后的氐人死伤大半,拓跋鲜卑以为晋兵会屠城,奋起反抗,甚至有数名骑兵悍不畏死,冲到武车近前,转眼被箭矢射成筛子。   视线扫过倒在车前的鲜卑人,看到他们脸颊和手臂上的图腾,桓容心头一动,猛然间想起慕容氏交给他的那半枚虎符。 第一百九十三章 背叛   鲜卑骑兵前仆后继,不顾性命冲向晋军。   氐人将兵无心恋战,趁鲜卑骑兵拦住晋兵,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场,驰出成县地界,直奔仇池。   大部队陆续撤走,鲜卑骑兵独木难支,很快被晋兵分割包围。   桓容立在武车前,目及战况,命虎贲进入战阵,寻到典魁、许超和高岵等人,传达新的命令。   “使君有命,弃刀下马,跪地不杀!反抗到底,部族亲族一概格杀勿论!”   大概一刻钟左右,战场中响起雷鸣般的吼声。   “弃刀下马,跪地不杀!”   鲜卑骑兵被困阵中,前后左右都是晋兵,多数已到强弩之末。氐人西逃,实是孤立无援,能战到此刻,全凭一股血性支撑。听到晋兵的喊声,不禁有人开始动摇。   降还是不降?   氐人已逃,没有援兵,自身又被困在阵中,绝无取胜可能。如晋人所言,坚持不肯下马,待到城外骑兵被剿灭,城内的部落家人必要遭殃!   桓容驰援梁州,击退杨安的消息,早已经传到北地。   桓使君凶名在外,鲜卑人实在担心,继续打下去,惹怒这位凶神,他真的会下狠心,将部落中杀得一个不留。   突然,有一名伤重的骑兵落马。   附近的晋兵没有上前,更没有趁机下刀,而是喝问道:“你可愿降?”   鲜卑骑兵失血过多,人已经有些糊涂。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勉强能听清耳边的话,费力的撑起身,跪在地上,丢掉兵刃,沙哑道:“某愿降。”   声音虽低,却如冷水落入滚油,瞬间溅起一阵爆响。   见晋兵的劝降不是做假,陆续有鲜卑骑兵下马,兵器丢到身前,操着不太熟练的官话,大声道:“某愿降!”   只要不屠城不杀俘,鲜卑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无心再战。   早年部落被灭,他们几经辗转,先是投奔慕容鲜卑,后又改投氐人,为的不过是保存部落元气,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   拼死拦截晋军,不是为杨安的军队断后,而是要护住县城内的亲人。   知晓晋兵没有斩尽杀绝的打算,不用彼此商量,干脆利落的下马弃刀。如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立刻转投,成为桓容手下的刀枪。   在乱世求存,汉人艰难,胡人亦然。   没有雄厚的实力,汉、胡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各处离散、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成为茫茫大地上的一堆枯骨。   这支拓跋鲜卑在北方游牧时,和敕勒部发生冲突,被敕勒联合铁弗击败。   经此一战,超过千人的部落锐减大半,能战的勇士不到三百,余下多是妇人孩童,老人不愿拖累部落,多数在迁移过程中离开或者自尽。   此后稍有恢复,但壮丁的数量始终没有超过五百。不然的话,以这支部落鼎盛时的战斗力,拼死一战,桓容未必能占到多大便宜,损失绝对不小。   越来越多的鲜卑人弃刀下马,跪在地上。   几名穿着皮甲的羌人上前,查看过众人脸上的图腾,将一名身材魁伟的大汉带到桓容面前。   此人身高将近八尺,肩宽背阔,双臂尤为粗壮,掌心、指腹和虎口都带着厚厚的茧子。到了近前,能明显看出他的腿受过伤,走路时一瘸一拐,很不利索。   “使君,此人应为首领。”羌人抱拳道。   鲜卑人被按跪在地上,挣扎两下不得起身,费力抬起头,见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眉目如画的年轻郎君站在面前。   腰间束着玉带,长袖在腕口收拢。   宝剑佩在身侧,剑柄雕刻虎首,明显出自大匠之手。虽未当场出鞘,亦可知锋利无比。   视线上移,冷不丁对上桓容双眼。   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表情似笑非笑,纵然猜到面前人的身份,也无法将他和“水煮活人”的凶名联系到一起。   不期然想起慕容鲜卑,那也是一个比一个长相漂亮,一个赛一个凶残。   鲜卑首领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本能的低下头,断开视线。   “尔非氐贼。”桓容开口道,“出自何部?”   他早有猜测,但是,仍需对方亲口证明。   “回使君,某出身拓跋鲜卑,乃秃发部。”为保住部落中人,鲜卑首领不敢激怒桓容,完全是有什么说什么。   “拓跋鲜卑?”   “是。”鲜卑首领继续道,“永嘉年间,我部曾于草原游猎,被敌部所摆,被迫迁移。先投慕容鲜卑,后转投氐人,被安置在武都郡,为氐人守城。”   “尔部现有多少人?”   “壮丁不足四百,余下尽是妇人孩童。”鲜卑首领顿了顿,继续道,“妇人和半大的孩童皆能开弓,如要临战,亦能一用。”   桓容没有继续向下问,仔细打量着鲜卑首领面上的图腾,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荷包,斟酌一番,终究没有当场取出。   还不到时候。   “尔等既然弃刀下马,我自会遵守承诺,不追究尔等家人。”   “谢将军开恩!”鲜卑首领跪在地上,单手用力的捶着胸口,“秃发孤愿向天神发誓,只要将军不弃,愿为将军手中刀剑!”   桓容差点咬到舌头。   难怪这位能带着部落游走各方,这份眼力价和反应能力非寻常可比。他还没有开口招揽,竟是主动纵身一跃,准确的跳进碗里。   不过,立场转变得如此之快,忠诚度实在有待商榷。   不用等到日后,就在当下,桓容完全可以肯定,没有足够的利益维系,秃发孤绝对会和背叛氐人一样背叛自己。   打量着满脸诚恳的秃发孤,桓容挑起眉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秃发首领倒是识时务之人。”   “不敢当将军夸赞。”   不知是真听不出话中隐含之意,还是脸皮厚到故意忽略,秃发孤继续顺杆爬,拍着胸口道:“只要将军愿意收留,我等必为将军冲锋陷阵,绝无二话!将军如要进攻仇池,我等愿为将军带路!”   “此事再议,现下倒有一事劳你去做。”   桓容笑意微淡,命典魁和许超将人押到城下,对城中守军喊话,令其放下兵器,打开城门。   “桓使君有言,放下兵器,打开城门,留尔等性命!”   成县虽不大,却是武都郡治所所在。   杨安南下攻打梁州,武都郡太守随之出兵,想借机捞点便宜。   不想便宜没捞多少,遇上桓容当头一棒,杨安率大军撤退,武都郡太守只能跟着一起跑。路过成县不入,唯恐被晋兵追到。   太守不在治所,郡内事务一概交由主簿打理。   知晓城外战况,郑主簿险些当场骂娘。   “您看?”   几名贼曹和议生候在堂下,都等着主簿拿主意。   左右看看,年约四旬的郑主簿苦笑一声:“大军溃败,太守过县城而不入。拓跋部投降,晋兵就在城外,以诸位看,仅凭城墙可能挡住晋兵?”   众人缄默,都是心知肚明,不想死只能开城门。   杨安事做得不地道,武都太守胆小逃窜,他们区区几个职吏,为何要一门心思的送死?   “仆等听郑主簿调遣!”   一名议生出言,余下众人纷纷附和。   在场人中,郑主簿品位最高,官位最大,是死守还是主动打开城门,自然要由他来决断。   成县纳入东晋版图,他们的好处自然少不了;如果被氐秦夺回,有郑主簿在前顶锅,他们位卑职浅,不过附和“上官”,不能反对而已。   猜出众人的打算,郑主簿心头发紧,狠狠磨着后槽牙,恨不能当场拔剑,将眼前人全部捅个对穿。   不到两息,有健仆匆匆来报,城外射入飞箭,箭上带有桓容手书,劝城内莫要负隅顽抗。   “此中有言,如开城门,可保我等性命无虞。”   视线扫视众人,郑主簿冷冷一笑,翻过绢布,在背后写下愿开城门、弃胡投汉之语,旋即签名落印,并按上手印。   “诸位既言事情由我决定,那么,便在此绢上落印吧。”   无论日后如何,这张绢布就是众人转向晋军的证据!   想让他背锅?   可以。   但别忘了,大家都不是什么善人,豁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   众人明显有些迟疑,郑主簿却是好整以暇,手指点着桌面,不忘开口道:“诸位,事情至此,如何选择当做决断。非是郑某过于谨慎,实是关乎全家乃至全族性命,不得不如此。”   甭管日后如何,现在大家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有这份证据在,谁也别想见势不妙开溜,更别想奔向仇池。不然的话,消息传出去,十成会死得更快!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一名门下贼曹上前,写下名字,按上手印。   签字落印的人越来越多,仅有一名议生犹豫不决。被冰冷的视线扫过,眼角窥到同僚的手已按在剑上,议生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迈出脚步,上前签字落印。   简单的几个动作,衣襟却被冷汗溻透。   “怎么,胡议生还有顾虑?”郑主簿眯起双眼,提出开城门的是他,犹豫不定的也是他,说他没有异心,简直是笑话!   “仆万万不敢!”胡议生脸色发白,汗水流得更急。生怕郑主簿骤起杀心,将他斩杀当场。   “不敢就好。”   吹干绢上的墨迹,确定郡治所留下的职吏都在其上,郑主簿满意点头,旋即起身离开治所,准备亲上城头。   与此同时,秃发孤正不断向城头喊话,胡语汉话夹杂,城头始终没有回应,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直至郑主簿一行来到,将绢布绑上石头,由吊篮送到城下,喊话声才戛然而止。   “这是城内送来的?”   桓容展开绢布,看到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不由得勾起嘴角。   “让秃发孤继续喊话,告诉城内,只要打开城门,我必践守承诺,保其性命。如愿投效,我会向朝廷举荐,选其继续为官。”   “诺!”   虎贲下去传令,不到盏茶的时间,城门大开,城内官员除去官服,落下发冠,着素袍于城前恭迎。   桓容没有耽搁,命护卫扬鞭,武车离开地势较高的土丘,一路前行。   列阵的州兵如潮水分开,为武车让开通路。   武车行到队前,刀盾手齐声大喝,以刀背敲击盾牌,长枪兵以枪杆顿地,交相呼应,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郑主簿等人当场一凛,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武车停住,拉车的骏马打了两个响鼻。   车门推开,桓容弯腰行出,立在车辕上,俯视跪在城门前的官员,许久不出一言。   刀盾手停止敲击,长枪兵停止顿地。   铿锵声不再继续,气氛却更显肃杀。   “仆,”郑主簿额头冒汗,声音沙哑,凉意从脊椎攀升,双腿隐隐颤抖,“仆武都郡主簿郑岩郑孟山,见过桓使君。”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郑主簿脸色更白,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承诺不过是计,对方是打算将他们骗出城来,才好不费一兵一卒,就此一网打尽。   正心惊时,耳边忽闻一阵衣袂声。   胆战心惊的抬起头,就见桓容已跃下武车,几步走到自己面前。   “郑主簿弃暗投明,实乃明智之举,容心甚喜!”   听到这句话,郑主簿暗松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回去。   “桓使君大量,仆感恩不尽!”   最难的一关过去,项上人头勉强保住,郑主簿再行礼,请桓容入城。   听闻郑主簿等改投晋朝,城内汉人皆是欣喜。拓跋鲜卑早已经习惯改换门庭,确定出城的勇士多数归来,对桓容并无任何抵触。   杂胡暗自庆幸留下一条命,不用被逼着拿起枪矛守城。   唯有氐人惴惴不安,生恐桓容下令捉拿,将他们全部捆到城外砍头示众。   好在担心都是多余,桓容拿下成县,并不打算大开杀戒,仅是在城内绕过一圈,又回到城外扎营。   此举让郑主簿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忙不迭跟出城,小心的窥着桓容的神情,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再举屠刀。   “孟山莫要误会。”桓容笑道,“杨贼逃往仇池,路上仍有残兵,容自要追袭剿灭,防其再度南下侵扰。”   “使君是想攻下仇池?”此言出口,郑主簿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脸色微白,不敢继续出声。   桓容不以为意,笑道:“今日不下,他日也要拿下,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郑主簿愕然抬头,甚至忘记担忧,愣愣的看向桓容。   “武都既下,杨贼同长安断绝联系,已为瓮中之鳖。留下几日,不过是让长安多担忧几日,无暇他顾。”   桓容一边说,一边挑起长眉,似笑非笑的看向郑主簿。   “孟山以为如何?”   咕咚。   郑主簿咽了口口水,震惊之情几乎压都压不住。   以桓容的口风推断,他想要的绝不仅是仇池,怕是长安都在计划之中。   但是,可能吗?   迟疑数息,郑主簿谨慎道:“使君乃盖世之才,必能如愿以偿。”   “是吗?”桓容反问一句,见郑主簿又变了脸色,放缓口气,“孟山诚心投效,容自会信守承诺。此地太守随杨贼西逃,容欲向朝廷请旨,选孟山为郡太守。在此之前,孟山仍为主簿,暂理郡中诸事,未知意下如何?”   一个馅饼从天而降,郑主簿愣在当场。   “孟山可愿?”   “仆、仆谢明公赏识,必尽心竭力报效明公!”   由使君变为明公,绝不仅是称呼改变,更代表郑主簿的立场和态度。   如果之前只是无奈投靠,现如今,则是为报桓容知遇之恩,决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桓容笑着颔首,继续道:“杨贼将至仇池,容需尽快拔营。为安定治所,留两百州兵于成县,孟山如有为难,可立即派人报知于我。”   “诺!”   “另外,劳烦孟山派人清查县内,将城内及附近汉胡分重录籍贯,分类造册。”   “明公放心,仆出身武都,家族扎根于此,此事无需多时就能办好。”说到这里,郑主簿话锋一转,道,“仆有两子,虽不好读书,却有一身不错的骑射本事。如明公不弃,请许其入州兵为一士卒,为明公冲锋陷阵。”   此举貌似“求出身”,实则是“送子为质”。   既决心投靠桓容,该有的表示绝不能少。   郑氏不被南方士族承认,却也算是一方豪强,要不然,也不会以汉人的身份被氐人重用。   桓容看一眼贾秉,后者不着痕迹的点头。   郑主簿主动送子入州兵,是为让双方安心,桓容自然要将人收下。有能力就用,实在没能力,随便授给闲职养着就是。   主意既定,桓容接受郑主簿所请,征郑氏郎君入州兵。   “谢明公!”   郑主簿再次行礼,脸色仍有些白,人却已投袂而起,同先前的战战兢兢大为不同。   就在桓容忙着追击杨安时,远在梁州的杨广却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   看着坐在客室中,做商人打扮的文士,杨广不禁皱眉,握紧腰间佩剑。   文士不以为意,放下漆盏,笑道:“数月不见,郎君别来无恙?”   嘡啷一声,宝剑当场出鞘,剑锋架在文士颈间。   “休以为我不会杀你!”   文士淡定自若,仿佛脖子没有被宝剑抵住,仍是笑道:“郎君如要杀我,就不会瞒着杨使君接我入府。”   杨广不言,眉间皱紧。   “仆知公子处境艰难,此番前来,是为郎君指一条坦途。”   “笑话!”杨广厉声道,“我父乃梁州刺使,此番有击退氐贼之功,我有什么艰难?”   文士笑而不语,似看出杨广外强中干。   过了许久,直到剑锋逼近喉咙,文士方才开口道:“郎君何必自欺欺人?这梁州城早晚要落到桓敬道手里,届时别说是郎君,便是杨使君都将无处安身。”   不等杨广出言反驳,文士继续道:“王丞相有言,如郎君能办成此事,他日北投,必向国主保举郎君。届时,郎君既能出得恶气,又能升官封爵,何乐不为?”   定定的看了文士片刻,杨广突然移开宝剑。   “说吧,王猛究竟要我做什么?”   文士笑了,细长的眸子闪过精光,活似吐着信子的毒蛇。 第一百九十四章 计中计   “杀了桓敬道。”   五个字在耳边回响,杨广瞬间表情阴沉,紧紧盯着谋士,眉间拧出川字,久久不发一语。   “怎么,郎君还有顾虑?”文士道。   “顾虑?何止是顾虑!”   杨广连声冷笑,回身坐到文士对面,一字一句道:“吕延,你莫要仗着有几分才干,跟着王景略学过几天兵法,就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郎君何出此言?”被当面讥讽,吕延丝毫不以为意,更没有半点怒气,依旧面上带笑,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何出此言?”   杨广猛地握拳捶在地上,似一头凶狼般盯着吕延,恶狠狠道:“杀了桓敬道?说起来倒是轻巧!不提如何下手,单是我杀了他后是何下场,能不能平安走出梁州城都未必可知!什么封爵,什么拜官,不过都是笑话!”   人死了,要官爵何用?   “郎君误会了。”吕延叹息一声,解释道,“王丞相视郎君为英雄,实是诚心招揽,岂会让郎君白白送死。”   “哦?”杨广满脸不信,手又按在剑柄之上,阴沉的盯着吕延,道,“开口就要我杀了桓敬道,不是白白送死又是什么?”   “王景略倒是打得好主意,我杀了桓敬道,再被幽州兵斩杀,梁州城必生大乱,甚至波及荆州、江当地。倒时,他自可以调兵遣将,趁乱挥师南下,一举拿下梁州,甚至攻入荆州!”   “吕延,我固然没有大才,却也不是三岁小儿!”   吕延连连摇头,想要开口边界,却找不到插言的机会。   杨广越说越气,额头鼓起青筋,怒道:“我方才说莫要当天下都是傻子!如今桓敬道带兵在外,随时可能攻下仇池,纵然不下,亦有数县可纳入梁州。届时,幽州兵挡在城外,我如何能逃得出去?!”   “你们分明是想借刀杀人,再举石断刀,一石二鸟!”   “郎君,听我一言可好?”吕延收起笑容,正色道,“事情绝非郎君所想,实是误会。”   “当真是误会?”杨广满面讥嘲,硬声道,“让我杀桓敬道,明摆着氐兵将败。你们对付不了幽州兵,就试图诱我做替死鬼,休想!“   “郎君,此言过了。”吕延摇头道。   “过了?怎么叫过了?”杨广继续冷笑,嘡啷一声宝剑出鞘,二度架在吕延的脖子上,阴沉道,“吕延,王景略真是算无遗漏,可能算到你将如何?”   “郎君何意?”   “如果我拿下你,交给桓敬道,是否是大功一件?”杨广满面讥讽,道,“氐贼太尉吕婆楼之子,怎么说也值得千两黄金,看在这件大功,说不定家君仍能稳坐梁州刺使,我也可为一地太守。”   吕延的神情终于变了,和杨广对视片刻,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杨广点明他的身份,未必是真想将他当场拿下,或许只是在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得更多好处。如若不然,现下就该有虎贲破门而入,将他五花大绑送到杨亮面前。   脑中转过几个来回,吕延忽然放松表情,笑道:“郎君何必试探于我?无妨告诉郎君,既请郎君动手,自会安排下接应,事成之后亦有替罪之人。郎君稍作准备,既能从容出城。”   “哦?”杨广手下用力,剑锋压住吕延的颈侧,只要再向前一点,就能划开他的脖子,血溅当场。   “你是说,梁州城内埋有探子?”   吕延点头。   此事没什么可隐瞒。   天下生乱已久,各族政权交替登场。永嘉之乱后,西晋灭亡,东晋偏安南地,仍被视为正统。氐主有一统天下之志,派人刺探情报甚至蛰伏下来,实是不足为奇。   相比之下,临近的秦氏自秦末传承,潜伏于各地的力量更不容小觑。   王猛曾言,想要统一天下,必先统一北方;而欲统一北方,慕容鲜卑和秦氏坞堡必当扫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慕容鲜卑一夕被灭,却不是灭亡在苻坚手里,而是败给了秦策。   作为氐秦最主要的敌人之一,秦氏坞堡趁机做大,秦策称王,接收慕容鲜卑留下的地盘和人口,疆域和实力眨眼超过氐秦。   如果苻坚拿下张凉,统一西域,双方或能势均力敌。   奈何自太和五年以来,朝中诸事不顺,氐秦边境烽火连连,几无宁日。   柔然诸部先后兴兵,秦策从东逐层逼近蚕食,什翼犍据姑臧自立,王猛之前的努力尽数付之流水。   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雄才大略如苻坚、足智多谋如王猛也是焦头烂额。   现如今,朔方侯病逝,朝廷第一时间调兵,就为安稳边境,防备匈奴进犯。万万没想到的是,匈奴尚未发兵,秦璟却率鲜卑骑兵杀到。   两月间连陷数地,且不据城池,只一味的放火杀人,比胡人还要凶狠。   死在秦璟手里的氐人不到一万也有几千,凶名之盛令人胆寒。   每每狼烟升起,临近的守将不是第一时间派出援军,而是立刻召还巡视的骑兵,紧闭城门,严防死守,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就成了秦璟的枪下亡魂。   长安得到急报,秦璟的队伍已壮大至五千人。   除了随他出昌黎的鲜卑骑兵,中途加入羌、氐、匈奴和敕勒,一路烧杀劫掠,北地的氐人日不安稳、夜不能寐,部落之中,提起秦璟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啼。   长安欲派援军,各部首领却是推三阻四,纷纷找借口推脱,谁也不想带着部民往边境送死。   逼急了,干脆叫嚷着要带兵出走,苻坚狠心杀了两个,非但没能成功威慑,反而引来更大反弹。   正焦急时,王猛拖着病体站了出来,一番晓以大义,言明厉害关系,更对叫嚷得最欢的首领和将明言:“秦策在东,其子袭北,如放任不管,邺城之鉴不远!”   覆巢之下无完卵。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今想着保存实力,他日同样要面对秦氏大军。到那时,秦氏实力必定远超今日。   “短短两月,秦玄愔扰得边境不得安宁,手下骑兵增至五千,诸公难道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王猛一番话落,众人沉默。   最后,是太尉吕婆楼出声,请率军往北。   吕婆楼站了出来,旁人自然不能再做低头的鹌鹑,不管真心假意,也是纷纷请战。   王猛请示苻坚,定下吕婆楼长子吕光为朔方太守、定远将军,率兵八千往北平定乱局。   吕方刚出长安,梁州方面又送来急报,刺使杨安奉旨撤兵,遗晋淮南郡公、幽州刺使桓容领兵追击,沿途连下数县,武都郡已经易主,仇池也危在旦夕。   惊雷劈下,满朝文武半晌没反应过来。   杨安率兵南下之后,频频传来捷报,言梁州城不日可下,对朝廷的撤兵令推三阻四;眨眼之间就被揍得丢盔弃甲,连失数地,甚至武都郡都丢了?   变化实在太快,完全超出众人的承受能力。   苻坚急得冒火。   如果武都、仇池皆失,则长安西侧洞开,晋兵盘踞此地,威胁可想而知。   王猛一边咳嗽,一边锁紧眉心,见众人都没了主张,只是一味的上请调兵增援,苻坚亦有此意,默默叹息一声,勉强出声附和。   待朝会结束之后,私下觐见,当面为苻坚出计,明里增兵,逼桓容退兵;暗中借杨亮父子取桓容性命,顺势挑拨建康和姑孰,削减桓氏实力,最低也能让遗晋乱上一回。   “非常时行非常法。”   非是不得以,王猛实在不愿用这类阴损的毒计。但情况所迫,氐秦四面楚歌,旦夕存亡,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不得不为。   为避开他人耳目,此事不能宣于朝中,除了苻坚王猛,仅有奉命南下的吕延知晓。   吕婆楼有从龙之功,身家性命系于苻坚,忠心不二。   吕延是王猛的学生,跟随他学习兵法,同样值得信任。派他南下说服杨亮父子,王猛信心十足。   吕延奉旨潜入梁州,和事先蛰伏的探子会面,知晓城中诸事,没有如计划寻上杨亮,而是拐弯抹角找上杨广,希望能说服对方,寻机对桓容下手,先乱梁州,再乱建康。   如此,方有了之前一幕。   可让吕延没想到的是,杨广并没预期中的愚蠢,不付出些“代价”,实在难以说服。   仔细思量一番,吕延决定透出一张底牌,为的是让杨广相信,事成之后必能保他平安北上,享半生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氐秦始终存在,没有被其他政权剿灭。   “你说真的?”猜出吕延话中的意思,杨广面露诧异,当场倒吸一口凉气,州治所内竟有氐秦的探子?   “郎君面前,仆不敢打诳语。”吕延笑道,“为免横生枝节,人究竟是谁,暂时不能告知郎君。只请郎君相信,待到事成之日,必能护郎君平安出梁州,一路北上长安!”   话音落下,吕延自怀中取出一只陶瓶。   瓶身不大,以蜡封口,内中藏着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一勺入酒,即可封喉。”   吕延放下陶瓶,杨广迟疑不定。良久之后,终于压下心中犹豫,绷紧腮帮,将陶瓶纳入袖中。   “郎君明智!”   “别着急,我还有一个条件。”杨广开口道。   “郎君尽管说。”吕延现出笑容。   “你说州治所有氐人的探子,红口白牙,没有任何凭据。若是扯谎,我也无从查证。”顿了顿,杨广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留下一份书简,写明王景略之前承诺,落你签名私印。”   “这……”   “怎么?有顾虑?”杨广逼视吕延,“这个条件不算过分,如果这都做不到,之前所言全部作罢!来人……”   “且慢!”吕延拦住杨广,道,“郎君莫急,仆答应就是。”   “善!”   不用婢仆伺候,杨广亲自为吕延取来竹简笔墨,看着他落下字迹,盖上私印,确认无误,方才满意点头。   “仆不日将启程北还,到了长安,定将郎君相助之意报知国主和丞相。”   “好。”杨广颔首道,“我不能亲自送吕兄,见谅!”   “郎君客气。”   吕延起身行礼,由健仆引路,离开杨广接待他的别院。   他前脚刚走,客室的墙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继而,木质墙壁忽然向一侧滑开,现出一间暗室,室内赫然坐着杨亮!   “阿父。”   杨广上前两步,双手递过吕延留下的竹简。   “果然让阿父料对,氐贼生出奸计,欲取桓敬道性命,意图乱梁州,挑拨桓氏,使建康生乱。”   杨亮走出暗室,坐到杨广之前的位置上,道:“阿子坐下。“   “诺。”   “你此前对桓敬道颇有怨愤,此番可已放下?”   杨广不言,拳头死死握住,许久长吸一口气,到底没有在亲爹面前扯谎。   “回阿父,儿仍不满桓敬道。但是,儿生于汉家,忠诚的是汉室!与桓敬道之争是一回事,与胡贼沆瀣一气则是另一回事。”   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杨广声音低沉。   “无论梁州是否还在阿父手中,无论儿是否能泄出胸中怨愤,儿始终记得,儿是汉家子!”   话落,杨广稽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他的确是心胸狭隘,刚愎自用,喜好争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始终能牢记自己的身份。   他是弘农杨氏子孙,是汉家子!   投胡?   绝不可为!   不言日后录于史书,便在当下,杨氏必当被万人唾弃,他会成为全族的罪人!   杨亮缓缓起身,按住杨广的肩头,沉声道出一句话:“此事之后,我会上表朝廷,请辞梁州刺使。”   “阿父……”杨广瞪大顺眼,想要出言,却被杨亮止住。   “桓敬道少有美名,怀经世之才,今统辖两州,手握雄兵近万,我观其志,未必下于其父。”   杨亮收回手,看着前露惊色的杨广,道:“桓元子早年英雄,晚年却被声名所累,且为兵家子,不为建康士族所接纳,桓敬道则不然。”   “阿父,”杨广咽了口口水,“他……”   “桓敬道有晋室血脉,其母乃晋室大长公主。早年师从于周氏大儒,得良才美玉之评。”   “海西县公在位时,台城一度传出流言,为父未掌十分,却也知晓五六分。”   说到这里,杨亮突然停住,神情很是复杂。   “阿子,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语毕,杨亮深深叹息,“让人看着吕延,州治所内自有为父,小心莫要露了痕迹。”   “诺!”   “依其所言,长安恐要出兵。需遣人驰往武都,给淮南郡公送信。”   “诺!”   “待淮南郡公归来,说不得还要演上一场好戏。”杨亮背负双手,冷冷一笑,“苻坚王猛如此小看我父子二人,总要让他们吃下一记教训!”   杨广再次应诺,表情中浮现一抹狠意。   与此同时,秦璟率骑兵攻入朔方城。   骑兵的确不善攻城,但北地大旱,城中人必要到城外取水,否则将兵都要渴死。加上有杂胡作为内应,趁着城门打开,斩杀推动绞索的氐兵,用木棍架住绞轮,使得城门无法关闭。   浓烟升起,城外埋伏的骑兵得到讯号,立刻策马飞驰,呼啸着从城门突入。   守军措手不及,多数被一刀毙命,尸身滚落在马蹄下,转眼被践成肉泥。   秦璟一马当先,长枪横扫,凡是拦在途中的氐兵皆殒命当场。   一个队主运气不好,被枪头穿透胸腔,竟被带着一同飞驰,惨叫声中,鲜血如雨般泼洒。   见此一幕的鲜卑人和匈奴人发出狂呼,兴奋得双眼泛红。   “汗王!”   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句,附和之人越来越多,入城的骑兵齐声高呼,呼声瞬间压过了氐兵的惨叫。   最后一个氐兵死在长枪之下,一队骑兵手持火把,投入昔日的太守府和兵营。   大火熊熊燃烧,城内的汉人和杂胡被聚拢到一处,部分被送回秦氏辖地,能持刀上马、开弓射箭的,当场加入骑兵队伍,随五千骑兵一同拼杀。   熊熊大火照亮秦璟身上的铠甲。   长枪上挑着守城将官的人头,鲜卑骑兵和匈奴骑兵发出狼群般的吼声,敕勒和杂胡纷纷拉起弓弦,击打刀鞘。   火光中,浓烟滚滚而起,“汗王”的吼声响彻北方大地。 第一百九十五章 旧仇   宁康元年,十一月初   朔风席卷,北地连降数日大雪。   靠近朔方郡和五原郡一带,破损的城墙和倒塌的房屋均被大雪掩埋。断壁残垣覆上一层银白,突兀的立在平原上,远远望去,诉说着无尽的凄凉诡异。   马蹄踏在雪上,留下一个个凹陷的蹄印,最深处能高过小半个马腿。   运送粮草的木车艰难前行,因雪下埋着残石碎瓦,时而会遇到深坑,马车一路颠簸,甚至陷入坑里,赶车的氐兵不得不跃下车辕,和车后的步卒一同挖开厚雪,抬起车轮,推动马车前进。   按照常理,这个季节并不适合行军。   今岁夏旱,入冬后又遇到暴雪,即便是最能抵抗严寒的柔然诸部也不会冒雪出行,多数都会躲在帐篷里,等到大雪之后再行迁移。   这支氐兵实属例外。   氐秦北部连起战火,五千胡人组成的骑兵每过一处,必有边城被破的消息传来。更糟糕的是,他们不只杀人抢劫,还要火烧城池,将留下的百姓全部迁走。   短短几个月间,氐秦北部边境几乎成为一片废墟,昔日的边城变作鬼城,除了野狼夜枭,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吕光受苻坚亲命,官任朔方太守、定远将军,率八千氐兵北上,是为击退秦璟,还北部一个安宁。   可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如果真是三两句话就能解决,也不会满朝推拒,全都低着头装鹌鹑。实在没办法,才由王丞相出面演说利弊,大君带头站了出来。   想起当时的情况,吕光就不禁皱眉。再看遍地大雪,朔方城仍不见踪影,一股莫名的烦躁油然而生。当下拉住缰绳,命队伍暂停,原地扎营休息,等雪小一些再继续前行。   不过是申时中,天已经擦黑。   伙夫刨开积雪,架起简单的锅灶,点燃柴草。   火光燃起,迅速将挖来的雪放入锅内。雪水融化,很快烧开,又熟练的投入面饼和肉块,撒上些盐,就成一锅热汤。   不是她们偷懒,而是天太冷,水囊不抗冻,里面的水早冻成冰块。如果费劲取冰,很可能损坏水囊,远不如挖雪方便。   值得一提的是,锅中肉干都来自南地,由往来长安和幽州的商队市卖。价格比幽州高出五成,味道却是实打实的好,和蒸饼一起煮在锅里,不多时就飘出香味,引得人口水直流。   这样的天气,能喝上一口热汤简直就是享受。   可惜的是,肉干数量不多,只能用来给吕光和几名幢主开小灶。   低级军官和普通兵卒勉强能得一碗热水,时间来不及的话,连热水都没有,只能一边咬着石头硬的蒸饼,一边抓起雪块干嚼。   有经验的,会将雪含在嘴里,等一会再咽下肚;没经验的,常会省略这个过程,结果就是浑身冰凉,一阵阵的直打哆嗦,甚至损坏肠胃,引发病症,因几口雪块送了性命。   肉汤沸腾时,氐兵已快手快脚的搭好帐篷。   吕光和几名幢主走进帐内,一边升起火堆,暖和冰冷的手脚,一边商量着雪停后是否该加快速度。   在大雪中行军,一是容易冻伤,二来会迷失方向。   几人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知晓其中的厉害,故而,离开长安之后没有一路疾驰,而是倍加小心,避免出现任何非战斗死伤。   肉汤送上之后,香味很快飘散在帐内。   加上吕光,在场共有五人,每人手里一个大碗,锅内的肉汤迅速见底。   喝下半碗热汤,吕光长呼一口热气,搓搓手,笑道:“汉人倒真会琢磨。”   几名幢主一齐笑了。   一人抹去胡须上的汤渍,接口道:“听说遗晋幽州能做出不酸的蒸饼,还有各种面食,稻饭都做出花样。某未能亲眼见过,仅听行商口述,都不免心动。他日能拿下遗晋,必要抓来几个手艺好的厨夫,每天换着花样准备膳食。”   听到这番话,几人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又不免陷入沉默。   这样的话,换成两年前还有实现的可能。现如今,氐秦四面楚歌,区区一个什翼犍都敢扯旗造反,据姑臧自立,更不用提东边的秦策、西边的吐谷浑和北边的柔然。   现下更多出一支鲜卑、匈奴、敕勒和杂胡组成的联军,朔方、五原接连被破,北边时刻面临威胁,南下攻伐也只能想想。   看看被赶回仇池的杨安,之前赫赫扬扬的围困遗晋梁州城,如今却是丢盔弃甲,连手中的地盘都保不住。   如果晋兵打死不退,估计会过不去这个冬天。   哪怕晋兵退去,他也未必得好。之前抗旨不遵,如今被晋人打上门,失地弃城,国主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帐中气氛更显凝重,几人都是暗中叹息,嘴里的肉汤都没了滋味。   对氐人来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国主纵然有雄心壮志,奈何被四面包围,处处危机,自保尚且困难,遑论集结兵力南下。   肉汤喝完,一股热气从腹部升起。   吕光咳嗽一声,促众人打起精神。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去朔方迎敌,距北边越近,遇上秦璟的机会越高,这样士气低迷,实在不利于战况。   “若方向没错,此处距朔方城不到二十里。”吕光铺开舆图,点着靠近边境的几处城池。   舆图画在羊皮上,线条粗犷,边缘处泛黄,和桓容手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饶是如此,吕光仍十分小心,视若珍宝。   氐秦立国二十载,氐人能征善战,在绘制舆图等方面却始终没有进展。全靠王猛一人,非得把他累死不可。   若非如此,苻坚也不会仿效幽州,设立技学院。   可惜成效不大。   到头来,很可能又是百忙一场。   商定明日路线,几名幢主便告辞离开,各自下去休息。   帐帘放下,偶尔从帘缝中吹入一丝冷风,带得火苗在盆中摇曳,映在帐篷上的影子随之摇动,很有几分诡异。   吕光收起舆图,起身动了动胳膊,唤部曲进帐,三两下除掉铠甲,换上一件皮袍,便合衣躺在榻上。   很快,大地被黑夜笼罩。   天空中聚拢乌云,银月星光不见踪影。   巡营的兵卒踏雪走过,脚下咯吱作响,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挂上眉毛,都是冷得直缩脖子。见队主不在,立即奔到篝火旁,打算偷会懒,等暖和过来再说。   营中尚好,在营门前放哨的兵卒几乎冻成冰人。   实在不敢握牢长矛,唯恐掌心被冻住,带下一层皮肉,干脆用一层粗布垫着,用力踏着双脚,遇到冷风吹过,牙齿咯吱作响。   到后半夜,雪渐渐停了,朔风却变得更冷。   巡营的士卒匆忙跑回帐篷,叫醒轮值的同袍,顾不得脱去冰冷的皮甲,一股脑的钻进毯子里,感受着难得温暖,不由得表情舒展,总算是“活”了过来。   被叫醒的氐兵打个哆嗦,不满的嘟囔几句,用力搓搓脸,不情愿的穿上皮甲,抓起长矛,就要走出帐篷。   刚掀开帐帘,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吹得人一个踉跄,倒退两步,险些坐到地上。   迷糊的脑袋终于清醒,刹那间睡意全消。   氐兵站起身,听着身后传来的嘲笑声,一股火气陡然上涌,立刻转过身,大骂道:“汉奴子,好胆!”   笑声瞬间停住。   被骂的氐兵涨红了脸,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前者的衣领,怒道:“你说什么?!”   “什么?实话!”骂人的氐兵不以为意,嘲讽道,“区区一个羊奴之子,也敢觍颜部落勇士!你母是抢来的汉奴,你不是汉奴子又是什么?!”   眼见要打起来,帐中的其他人非但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纷纷看起了好戏。   就在这时,帐外忽起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是慌乱的人声,伴着嗖嗖的破风声,隔着帐帘仍十分清晰。   嗖的一声,几人所在的帐篷似被击中,一股刺鼻的烟气飘入鼻端,又是嗖嗖两声,帐顶亮起火光。   “袭营!”   几人不敢犹豫,甚至来不及穿上皮甲,抓起兵器就跑出帐篷。好在他们反应快,如若不然,必定会被倒塌的帐篷压在底下,就此陷身火海。   营地中,数不清的战马左冲右突,马上骑士放开缰绳,仅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开弓,一支接一支火箭射向帐篷。   遇氐兵拦截,直接向后一仰,或是侧身一悬,期间照样射出箭矢,面前的氐兵尽数中招,瞬间成为火人,拼命在地上翻滚,发出凄厉的痛呼。   这样精湛的骑术和箭术,唯大漠上的部落才有。   “是匈奴人!”   “还有鲜卑!   “敕勒!”   氐兵被激起血性,不惧生死,拉起绊马锁,横起长矛,就要将闯入营内的骑兵拦截下马。   遇有骑兵中招,立刻一拥而上,将人斩杀当场。   营地中的帐篷被大火点燃,火光通亮,半个天空都被染成橘红色。   吕光顾不得穿上铠甲,抓起长刀冲出帐篷。横刀杀死两个袭营的杂胡,跃身跨上战马,猛地一踢马腹,向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将军,是吕将军!”   主将出现,氐兵顿时士气大振,纷纷聚到吕方身后,同袭营的骑兵拼死搏杀。   连斩数名骑兵,吕光手中的长刀卷刃,随手扔掉,就近抓起一杆长矛,警觉身侧破风声,匆忙躲闪,堪堪架住两把飞来的长刀。   吕光一声大喝,顺势荡开长刀,正欲向前冲,忽见前方的骑兵似潮水般散开,一个玄色身影飞驰而来。   黑马玄甲,手中一杆银色长枪,枪头染上暗色,不见光亮,分明是被鲜血浸染!   “秦玄愔!”   未曾当面,也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吕光猛地一踢马腹,单手扎牢缰绳,另一手握紧长矛,正面冲了上去。   两人当面,枪头和矛尖擦撞而过,尖锐的摩擦声中,带起一阵刺目的火花。   近身时,秦璟胯下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在对面的马颈上。被伤的战马发出咴律律的哀嘶,踉跄倒退,很快站立不稳。   吕光心知不妙,当即翻身下马。   没等他站稳,银色的长枪已经扫了过来,荡飞他手中的长矛,枪头直抵在他的颈间。   感受到颈间凉意,吕光紧咬牙关,不甘心束手就擒,不顾冰冷的枪尖,猛地向后一仰,就地翻滚,扑向不远处的长刀。   不料想,银色的长枪如影随形,不到片刻,又抵住他的喉咙,旋即砸向右肩,将他狠狠砸跪在地上。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袭营的骑兵开始振臂高呼,不时夹杂着兴奋的狼嚎;氐人各个面如土色,刚刚振作的士气眨眼消散,犹如被扎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   秦璟高踞马背,俯视地上的吕光。   火光映照下,黑眸深邃,唇似染血,通身的煞气,仿佛从地狱走出的杀神。   “吕光,氐秦太尉吕婆楼长子?”声音破开朔风,仿佛寒冰铸成。   吕光狞笑,舔去嘴角的鲜血,讥讽道:“怎么?怕了?秦玄愔不过如此!无胆偷袭之辈!”   此言一出,袭营的骑兵骤现怒色,不是秦璟举臂阻拦,必定会立刻扑上前去,将吕光撕成碎片、砍成肉泥。   “有胆就杀了我!”吕光继续狞笑,豁出去一般。   秦璟没出声,俯视吕光片刻,突然收回长枪。   吕光正要大笑,却见秦璟将长枪扎在地上,拉开一柄强弓,锋利的箭尖闪烁寒光。   “二十六年前,你父带兵袭击西河,以弓箭杀我庶母兄弟,父债子偿。”话到这里,秦璟忽然笑了,带着浓烈的杀气,空气似为止冻结。   “你父杀我庶母,五箭,箭箭避开要害,使我庶母流血而死。杀我兄弟,则一箭穿心,更将尸身投入狼群。”   “你且放心,我会留下几名氐兵,将你的尸身送回长安。还会手书一封,告知吕婆楼,今日是你,明日就是吕延、吕宝和吕德世!”   “凡我能上马持枪一日,必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   “你……”   吕光目龇皆烈,就要挣扎起身,冲向秦璟。   刚迈出两步,箭矢已迎面飞来,狠狠扎入他的右肩。劲道之大,竟将他带得倒退两步,单手按住伤处,单膝跪在地上。   火光中,秦璟再次张弓。   “还有五箭。”   尾音落下,破风声再起。   袭营的骑兵再次发出吼声,杀性更浓,被围住的氐兵纵然奋力抵抗,依旧一个接一个倒下,。   很快,营地被大片的鲜血染红。   温热的血气随火光升腾,落在地面的鲜红却冻结成冰。自上空俯瞰,似一张血色的大网,缓缓向四面张开,网住倒在其间的所有生命。   地狱般的景象。   长安派出的八千士卒,终未能完成使命。   在距朔风城市十五里处,遇秦璟带兵夜袭,死伤三千余,一千多不见踪影,余下尽数被俘,送往昌黎等地充当苦力。   等盐渎商队再至,这些都是不错的劳力,能换来不少粮食。   至于是送去盐场还是押上海船,全看桓使君是何打算。   盐场守卫之严,不用说也能想象,想跑绝对不可能。至于海船,茫茫大海之上,除了认命,没有第二种选择。   大棒抡过再给甜枣,日子久了,不老实也得老实。   与此同时,桓容已至仇池城下。   看着泥砖搭建的城墙,桓使君莫名有些感叹。   事实上,他压根没想追这么远,谁让杨安太没胆,一路兔子似地飞跑,压根不知晓抵抗,想不追都难。   他也曾想过,对方是否在诱敌深入,张开包围圈,使计引他入瓮。   连续派出斥候,又提审拿下的氐兵,甚至还抓到几个随军的州官,得出的结论就是,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于是乎,杨安一路跑,桓容一路追,追着追着就追到了仇池城下。   好歹是杨安老巢,自然防守严密。   桓容没有着急攻城,而是接连放飞数只鹁鸽,刺探长安情报。   不想长安的消息没有传来,梁州的杨亮父子先一步派人送来书信。   看过信上的内容,桓容眯起双眼,思量片刻,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仇池城破   桓容想过,此番带兵追到仇池,长安肯定不会坐视。派出援兵或是围魏救赵,让他担忧身后、投鼠忌器,都是不错的办法。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猛竟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杀了他,引梁州生乱,继而挑拨桓氏和建康?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摇头。   这压根不像是王猛的作风,难道他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力,才想出如此阴损的法子?   想着想着,桓容不免有些走神。贾秉连续叫了他三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明公?”贾舍人提高声音,“明公!”   桓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皱眉的贾秉,讪讪的点了点头,道:“秉之有事?”   “今岁天寒,仆夜观天象,恐近日将有雨雪。是拿下仇池还是退回武都,明公可有决断?”   贾秉的话颇有深意,并非仅指天气。   桓容思量片刻,没有马上出声,而是将捏在手里的书信递给贾秉。   “这是?”   “梁州刺使送来的消息。”桓容沉声道,“我领兵在外,长安派人潜入梁州城,意欲说服杨广谋刺于我。”   “什么?!”贾秉神情顿时一变,显然没有料到,长安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他和桓容的观感一样,此事完全不像王猛的作风。然而,看过书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王猛病中无奈,的确用了毒计。   “这不似王景略素日所为。”   王猛投靠氐人,早年的名声和一身才学都做不得假。   以他素日所行,该是堂堂正正,从战场上一决胜负;要么就是趁桓容孤军北上,派兵拿下成县,截断粮道,借机扰乱军心。   在背后下手,甚至是毒杀,实在无法想象。   “时不待人,英雄终归争不过老天。”   桓容突发感慨,不只是为病中的王猛。   贾秉许久没有出声,待桓容神情稍缓,方才开口道:“明公,信上言,吕延口称返回长安,实则在梁州城潜伏,是否该趁机动手,暗中将他拿下?”   “不急。”桓容摇摇头,道,“杨使君送来书信,不可能没有应对。当务之急,先下仇池城,余下等入城再议。”   “明公决定攻城?”   “对。”桓容转身笑道,“礼尚往来。”   长安送他如此大礼,没道理不回送。   至于苻坚王猛会怎么想,是不是更欲杀他而后快,并不在桓容考虑。反正已经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将刺扎得更深些,让他们日夜难安,行走坐卧都不安稳!   “下令营中,尽速埋锅造饭,士卒轮番休息。另拨出五百人赶造投石器和攻城锤,无需避开城内。”桓容一字一句说道,字里行间都带着冷意,“我就是要让杨安看个清楚明白,不打下仇池城,我绝不撤兵!”   “诺!”   贾秉领命,迅速下去安排。   桓容回到武车上,召来送信人问了几句话,随即写成一封短信,交他带回梁州城。   “转告杨使君,城内和州治所之事我不插手,但是,吕延必须抓住,无论生死!”   “诺!”   送信人收好书信,带上足够的蒸饼和水,没有多耽搁,迅速上马离开。为免途中生出意外,桓容特地派出两名州兵护送。   马蹄声消失在远处,营地中飘散起蒸饼和肉汤的香味。   士卒排队用膳,领过蒸饼和肉汤,立刻三五一堆凑到一起,顾不得烫,一边吸气一边大口的吃下肚。   不足的再去领上一份,吃饱的将碗筷交给厨夫,稍事休息,立刻分成几队,该巡营的巡营,该伐木的伐木,另有一百多人摆开工具绳索,专门制造投石器和攻城锤。   有武车运送,这样的器具无需做得太过庞大。同样的,为加快时间,手艺难免粗糙,属于用过一次就当柴火的类型。   饶是如此,成排的投石器摆出来,拉动操控杆,吱嘎声响中,木杆猛摇,巨石嗖嗖飞出,照样威力惊人。   城头上,杨安身披铠甲,眺望远处大营。   看到成队的士卒走出营门,砍伐的树木排成长龙,不久从营中推出数辆投石器,每每摇动,都有石块和木桩呼啸而出。   杨安握紧剑柄,越看越是心惊。再观左右,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表情未变,心却不断下沉。   桓容此举不是莽撞,实为炫耀武力。   他不担心泄露攻城利器。   事实上,长安不派援军,杨安又不可能向吐谷浑求援,仇池已沦为孤城。晋兵一日不撤,杨安的危机就增加一分。   桓容怒于王猛毒计,决意拿下仇池作为“回礼”。   杨安头顶的丧钟已然敲响,仇池城必要易主。是早是晚,仅在攻城的时间,以及桓容是否打算留下俘虏。   临近傍晚,天空飘下一阵雨雪。   冷风自北吹来,巡营的士卒加上一层厚袄,依旧冰冷彻骨。   今年格外的冷,无论城内城外,不少士卒都生了冻疮,严重的甚至开始溃烂。   桓容出征前早有准备,军中不只有医者,更有大量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哪怕不够用,不过是几桶稻饭的问题,对桓使君来说完全是小意思。   城内的氐兵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仇池被围,粮价和药价一同飞涨。   若非杨安下令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离开,估计城内的百姓早已经跑空。汉人和杂胡不必说,连氐人都对守城没有半点信心。   在桓容演示投石器、推出攻城锤之后,城内更是人心惶惶。整日提心吊胆不说,家中的存粮就要见底,偏又遇上氐兵强征,美其名曰“守城之用”。   几次三番下来,城内陆续有老人和孩童的饿死。   蓬头垢面的乞丐挤满大街,粮铺和食肆陆续关门,哪怕出再高的价钱,也别想买到一粒粮食。   谁都不是傻子。   金子哪有命重要。   百姓没法出城,只能躲在家里,等着城外的晋兵攻城,是好是歹,总能分出胜负。如此一来,能养活一家人的粮食就变得至关重要。   城内的豪强和粮铺都有存粮,但架不住杨安几次派人上门。   起初,杨安还会说几句好话,安慰众人,等到击退晋兵,必当上表长安为支援粮草的众人请功。等到朝廷的封赏发下,必对众人做出补偿。   随着日子过去,情势渐渐明朗,连这些空话都不再有。   长安鞭长莫及,援兵迟迟没有消息。城内的氐兵没有斗志,仇池危在旦夕。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消极的情绪不断累积,逐渐酝酿出疯狂。   征粮的氐兵不再客客气气,而是砸开房门,大肆抢劫。有护卫的豪强尚能安稳几日,城内的商户却倒了大霉。   先是汉人,紧接着是杂胡,到最后,连氐人也不能幸免。   氐兵不只抢走粮食金银,遇上年轻的女郎,同样会当场抢走。   遇上懦弱的,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氐兵扬长而去;遇上脾气硬的,实在忍无可忍,抓起刀子木棍拼命都不稀奇。   类似的事越来越多,在一名什长胆大包天,对一名汉人散吏的女儿下手时,愤怒的情绪终于爆发。   城内的百姓拿起武器,活活打死了这什氐兵,随后有人振臂一呼,借着愤怒的情绪,直冲向东城门。   这场民乱生得太过突然,杨安得到禀报,东城门的氐兵已被逼到城墙之上。   有十余个壮汉扯开衣襟,合力拉动绞索,就要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城门下,和氐兵打到一处的有汉人、羌人、羯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这些氐人下手更狠,没有半点顾忌,哪怕出自熟悉的部落,照样挥起刀子,半点不见手软。   抢他们粮食、辱他们妻女的时候,怎不见往日情谊?   现下说什么人情,都是狗X!   眼见城门就要打开,平乱的氐兵终于赶到,部分是从其他三座城门调来,部分则是出自刺使府的私兵。   领兵的队主见到城门前的乱局,当机立断,令弓箭手开弓射杀。   无论汉人、杂胡还是氐人,凡参与民乱者,一概无需留情。   两轮弓箭之后,城门下倒伏十多具尸体。众人先是一惊,继而被鲜血刺激,爆发出更大的愤怒。   “老子和你们拼了!”   “狗贼!”   “某死在今日,做鬼也不放过尔等狗贼!”   喝骂声不绝于耳,聚到城门前的百姓不顾生死,猛冲向平乱的氐兵。绞索旁的汉子继续用力,不顾插在肩头的箭矢,双臂上的肌肉绷紧,颈项和额头鼓起青筋,誓要将城门打开。   “放箭,快放箭!”   被众人的疯狂惊到,队主立刻知晓不好。心知绝不能让这些乱民冲到近前,否则自己九成会被活活撕碎。   “速去禀报使君!请调北城兵!”   “放箭,继续放箭!”   “长矛,举矛,拦住他们!”   所谓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城门下的百姓已经杀红了眼,个个豁出命去。   反正是死路一条,与其窝窝囊囊,不如拉上几个垫背!若是能打开城门,说不得能为家人、族人争一条活路。   思及此,众人更是不惜信命,哪怕被长矛刺穿胸膛,也会面露狰狞,拼尽最后的力气抓紧矛身,笑看氐兵面露惊骇,被身侧挥来弯刀砍死。   情况越来越危急,退到城头的氐兵不敢迟疑,直接推下防守晋兵的巨石,就要将乱民全部砸死。   咚咚咚三声巨响,尘土飞扬,鲜血飞溅,巨石落处,几名汉人和杂胡被当场砸死,残破的尸骸散落遍地。   氐兵一击得手,就要再推巨石。   不承想,没等巨石落下,耳边濡染传来一阵破风声,头顶罩下巨大的阴影。   几名氐兵抬头一看,顿时脸色煞白,瞳孔紧缩,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   半空中,十余块巨石和木桩飞过,挟雷霆之势,越过城墙,呼啸着砸入城内。   两块巨石落到墙上,随斜坡滚动,数名氐兵躲闪不及,被逼到墙角,惨叫声中,硬生生被巨石碾死。   “敌袭!”   “晋兵攻城了!”   城头的氐兵嘈杂一片,队主想要压制,根本压制不住。   城下的百姓立刻生出斗志,看着氐兵满面惊骇,反手抹去溅到脸上的鲜血,笑得格外快意。   “纵然今日死了,能看到你们这些狗贼丧命,某也是死而无憾!”   “值了!”   仇池城外,十余架投石器一字排开,每架投石器旁都有六七个州兵。   两名州兵操控木杆,余下以木棍撬动巨石木桩,送进投网。伴随着一声接一声大喝,巨石呼啸着飞向仇池城。   几轮投掷之后,陆续有投石器损坏,攻势稍减。   城内氐兵壮起胆子探头,又被晋兵推出的攻城锤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   氐兵见过不少攻城器械,甚至自己也能制造。但是,如眼前这头“怪兽”,别说亲眼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攻城锤底部由武车改造,车厢拆开,车板铺平,能载千斤。   车上架有三排木架,架上垂下粗绳,绳子牢牢捆着一截巨木。巨木一头削尖,正对城门。百余名晋兵藏在武车左右,借车前挡板遮掩,不断推动攻城锤前进。   车上还立有数名壮汉,每人身上缠着粗绳,手上拉动木杆,明显是准备操控巨木,撞开仇池城门。   “放箭!”   “快放箭!”   见此一幕,城头的氐兵惊骇欲绝。   仇池城乃前朝所建,氐人占据之后,仅对城墙做过修整,城门始终没有改变。先时被乱民冲击,绞索已是岌岌可危,再被这头“怪兽”冲撞,怕是东城必将洞开。   “放箭!”   队主嗓音嘶哑,声音赫然变调,透出无尽的恐惧。   城头的氐兵顾不得乱民,纷纷搭弓射箭,要将推动攻城锤的晋兵射杀在当场。   可惜车前立有挡板,遇箭矢飞来,晋兵又举起木盾,连成一排长龙,护住头顶。城头飞来的箭矢如雨,却压根伤不到进攻的晋兵分毫。   终于,武车推到车门下,车上的壮汉掀开木盾,齐声大喝,身上的肌肉隆隆鼓起。   巨木被向后拉动,旋即猛击向前。   锋利的尖端撞向城门,轰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   与此同时,千名晋兵扛着攻城梯,借投石器掩护,奋勇冲向城下。   典魁和许超带头,钱实和高岵等同样不甘落后。   众人无视飞来的箭雨,争先恐后跑到城下,架起攻城梯,单手握紧长刀,奋勇向上攀去。   攻城梯上带着长钩,一旦架上城墙,长沟会立即扣死。氐兵无法推开长梯,只能用刀劈砍,要么引火点燃。   奈何前者浪费时间,后者压根不起什么作用。   这些古怪的攻城梯似涂有特殊材料,遇火竟然烧不起来,几下就能被扑灭。   “增援,求援!”   城头的氐兵慌了神,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往其他城门求援,却见南城方向忽然升起浓烟。   原来,东城门的骚乱迅速传遍城内,更多的百姓爆发,举着刀枪棍棒冲向城门。   同时,桓容兵分几路,一路猛攻东城门,一路扑向南城门。又下令集合随军的羌、羯和秃发鲜卑,守着北城门,遇氐兵逃窜,必要当场斩杀,绝不放走一个!   至于西城门,是桓容特地留下的“生路”。   仇池地处边界,对面就是吐谷浑。   吐谷浑王的行事作风,桓容早有耳闻。跑去他的地界,不死也要脱层皮,未必比战死城下好上多少。   诸事布置妥当,桓使君安坐武车,高踞城外一座土丘,眺望城下的厮杀和滚滚升起的浓烟,表情坚毅,眼底涌现几分煞气。   “明公,如拿到杨安,当如何处置?”贾秉道。   “处置?”桓容头也没回,依旧眺望城内,硬声道,“杀之,首级送往长安。”   “明公不欲将其带回幽州?”   “带回去做什么?”桓容依旧没回头,只有声音飘散在风中,“事实明摆着,长安已放弃此人,整座城内的氐兵都是弃子。”   话到这里,桓容顿了顿,方才继续道:“留他在仇池,不过是为拖住我,恐怕还有削弱我手中兵力的打算。”   贾秉没有出声,静静听着桓容所言。   “此战若胜,仇池、武都都将落入我手,是归入梁州还是另设新州,建康必有一番争论。两地太守乃至新州刺使都将被各方紧盯,固然能借机结下盟友,树立的新敌同样不少。”   “若是败了……”桓容合上双眼,重又睁开,“别说新得之地,怕是建康会立即向幽州伸手。”   一个两个他不怕,但是五个十个乃至几十个,招架起来必要费一番不小的力气。   王猛敢用阴损毒计,除了病体所迫,怕是早看出建康同桓氏面和心不合,如绷紧的绳子,表面看似稳固,实则轻轻用力就会断裂。   只要桓容一死,哪怕仅是垂危,梁州必乱,建康必趁机插手。几方角力,晋朝内部定然会起一阵风雨,说不定会逼得桓氏造反。   届时,长安自然能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秦氏……双方终非一个阵营。   北方未平定之前,秦氏不会主动南下,但遇晋朝内乱,却也不会出手相助。哪怕是出手,建康也未必会接受,反而会怀疑对方不安好心。   明白点说,就算是桓容,也不敢在这样的事上掉以轻心。   私人情谊是一方面,攸关性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谓愚蠢至极。   人言曹孟德多疑,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处于和他相同的位置,凡事不谨慎,不能多在脑中绕上几圈,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情况所迫,非人力能够改变。   无论愿不愿意,桓容都已踏上乱世称雄之路,没有后退的可能。哪怕后退半步,都将粉身碎骨。   “所以,我不能败。”   桓容站起身,左手握紧剑柄,右手攥紧虎符。   “我不能败,也不会败。”   贾秉静默片刻,正身拱手:“明公英明果决,必能达成所愿!”   仇池城下喊杀震天,晋兵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   杨安亲自登上城头,眼见城门摇摇欲坠,守军接连战死,怒吼一声,奋力挥起长刀,接连砍杀两名冲到近前的晋兵。   可惜,大部分氐兵已丧失斗志,哪怕杨刺使带头杀敌,勇猛无匹,终也是无力回天。   终于,伴随一声巨响,东城门被撞开,破损的城门向内倒塌,晋兵不顾飞散的木屑,如潮水般冲入城内,似冲入羊群的凶狼,眨眼扑向魂飞胆丧的氐兵。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凶名   东城门被破,晋兵如潮水涌入。   守城的氐兵心知必死,部分彻底丧失斗志,部分则突然爆发凶性,同入城的晋兵拼死搏杀。   城门下的战况尤其惨烈,倒伏的氐兵和晋兵尸体堆积在一起,通路愈发狭窄。无论晋兵想冲进去,还是氐兵想逃出来,都必须将这些尸体搬开,否则寸步难行。   东城门被破的消息传到南城门,守卫此处的幢主情知不妙,想到杨安就在东城门,更是汗如雨下。   “来人!”   幢主当机立断,将守城之职交给麾下,亲率忠心部曲冲向东城门。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杨安救出来!   并非他对杨安多么敬重、多么忠心,而是杨安一死,守城军队必会人心涣散,彻底失去斗志。届时,仇池城易主,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有活路!   哪怕守不住城,设法从乱兵中逃出去,好歹能有一条生路。到时收拢氐兵,无论北逃还是西行,总能保住一条性命。   “随我去东城!”   幢主一声大喝,砍翻一名爬上城头的晋兵,感受到脚下震动,定睛一看,发现一架巨大的攻城锤已被推到城下,数名壮汉赤裸上身,正用力拉动粗绳,摇动巨木,猛地撞向城门。   轰!   仿佛闷雷炸响,攻城锤的尖端冲破城门,木屑如雨飞溅。   门后的氐兵未能提防,数人直接被撞飞,另有十几人被飞溅的木刺刺穿,惨呼声中,鲜血洒了一地。   城下的百姓见此一幕,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面色涨红、齐齐振臂高呼,趁着氐兵被攻城锤震慑,冲上前抓起长刀,踩过氐兵的尸体,砍杀仍在城下的将兵。   “杀!”   “杀死这群狗贼!”   “东城已破,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杀啊!”   汉人和胡人混杂在一起,都是血性飙升。一对一打不过,干脆两三人围住一个。   战场上哪讲什么公平道义,最重要的就是杀敌!   死去的氐兵越来越多,数名汉子抢到绞索前,束着葛巾的是汉人,梳着索头的是杂胡和鲜卑,余下则是氐人。   还有几人头戴皮帽,身穿皮袍,皮帽上镶嵌彩宝、皮袍翻开竟是一层绢布,再再表示身份非同一般。   但在当下,无人关注这些,众人一门心思的拉动绞索,打开城门,迎晋兵入城,为家人族人寻一条生路。   吱嘎数声,绞盘转动,破损的城门向两侧分开。   城外的晋兵察觉情况,一阵号角声后,攻城锤向后撤去,给冲锋的士卒让开道路。   这一切发展得太快,幢主来不及反应,就被堵在城头之上。   别说救援杨安,早已是自身难保。   前后左右都是晋兵,部曲拼死防卫,挡下砍来的兵器,却无法挡下晋兵配备的手弩。   这种手弩十分小巧,直接缠在前臂,只要按下机关,立刻会有巴掌长的弩箭飞出。   远距离作用不大,近战却是恐怖的杀器。   因通体由铁制成,且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配备手弩的晋兵不多,仅两百人左右。但架不住手弩可以连射,威力着实不低。   十几人集合起来,将幢主和部曲堵在城头,同时按下机关。   黑色得弩箭破风未来,部曲接连中箭,一个接一个倒下,临死犹不闭目,狠狠瞪着晋兵。   脚下倒伏的尸身越来越多,幢主腮帮抖动,终于不再闪避,推开仅存的部曲,举刀冲向对面的晋兵。   嗖嗖两声,肩膀和腰侧一阵剧痛。   幢主狠狠咬牙,任凭弩箭扎在身上,一步、两步,足迹已被鲜血染红。   这一刻,他不再想着逃生,而是决心死战,用鲜血祭祀天神,用灵魂向祖先证明,他不是懦夫!纵然是死,也要勇敢的同敌人交锋,死得像个真正的勇士!   魏起放下手弩,拦住要再放箭的晋兵,横托一柄长刀,迎上浑身染血的幢主。   城头陷入诡异的寂静,同城下的喊杀声形成鲜明对比。   对战的两人都没有说话,猛地冲向对方,刀锋撞到一处,刺耳的声响似要撕开听者的耳鼓。   当、当、当!   三击之后,幢主终因失血过多,持刀的手一抖,没能挡住魏起扫过的刀锋,被砍伤右臂,武器瞬间脱手。   鲜血如雨落下,幢主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抬头直视魏起,扬声道:“城灭身死,我已无憾!”   魏起眸光微闪,道:“如你愿降,某可上请桓使君留你性命。”   幢主摇摇头,继而哈哈大笑,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苍凉。笑声中,拼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前冲数步,猛地跃下城墙。   砰的一声,幢主坠落在地,鲜血缓缓从身下溢出,同死去的氐兵混在一起,再分不出你我。   魏起看了一眼,重新握紧长刀,高声道:“氐将已死,弃刀跪地者不杀!”   话声破开寂静,定格的画面重又变得鲜活。   目睹幢主身死,城头的氐兵走向两个极端,部分当场丢掉长刀,跪地投降;部分则咬紧牙关,决意血战到底。   攻入城内的晋兵没有手软,同顽抗的氐兵战到一处,直至最后一人倒下,南城门的战斗才宣告结束。   城下的百姓再次高呼,汉人和胡人夹杂在一起,看到被押下城的氐兵,都是大声唾骂。   几个穿着布袍、发束葛巾的汉子冲上前,抓住两名氐兵,狠狠的施以拳脚。   “就是你这畜生!”   “阿妹,你睁眼看看啊!”   汉子满面怒色、眦裂发指。   氐人没有反抗,只用双手护住要害,蜷缩起来,任凭拳脚落在身上。最后是魏起出声,命士卒将人拉开。   此时,倒在地上的氐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满脸青紫,鼻下挂着两管血痕。被晋兵拉起来时,浑身软得面条一样。   知晓氐兵的恶行,魏起恨不能亲自斩其于刀下。还是周延提醒他,群情激愤容易生乱,且刚打下城门不久,难保城内没有藏着残兵,谨慎为上!   晋兵挡开百姓,分队搜索残敌,清理战场。   魏起和周延商议,立即派人禀报桓容,并挑能写字的甲士,以断木为榻,当面为百姓造册。   “事急从权。”   没有竹简,干脆用粗布。实在不行,可以从在场人手中市换。   最要紧的是,借记录众人的姓名籍贯,尽快安抚情绪、平息混乱。另外,在城门前记录,可以顺便排查藏入人群的氐兵,免其趁乱脱逃。   效果十分显著。   在记录的过程中,有不下二十人被当场揪出。随着录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数字也在不断扩大。   南城门晚于东城门被破,战斗却结束得更早。   魏起和马良的消息送到城外,东城门才堪堪结束战斗。杨安受伤被擒,辨认出身份,当场被五花大绑,严密看守起来。   桓容闻讯,未在城外久留,第一时间赶入城内,登上城头,看到被按跪在地的杨安,向贾秉颔首。   后者会意,立即派人搜寻断木,在城门下搭起简易高台。   城内百姓聚在台下,见到晋兵奇怪的举动,都不免心中生疑。   高台建好,城头巡逻的将兵已换做州兵。   桓容步下城头,命人将杨安押上木台。遇众人的目光聚拢,一跃登上武车,扬声道:“晋幽州刺使容,见过诸位父老。”   众人早知桓容身份,仍不免被他的年轻震撼。   发不染尘、衣不染血,眉清目秀,俊雅无双。偏又暗藏锋锐,眼神扫过,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众人不由得当场一凛,鼓噪声和嘈杂声顿时降下几分。   “诸位之前义举,容已尽数获悉,请诸位父老放心,凡城内百姓,容定秋毫无犯。大义有功者,更将受到奖赏。”   这番话出口,可以清楚看到,不少胡人都明显松了口气。   “此外,杨贼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今拿下仇池,生擒此贼,当斩其头颅,以慰死于他手的亡魂,以抚受其所害的百姓!”   “来人!”   桓容的话十分简短,简单概括几句,并无意列举杨安素日所行。   论起氐兵的恶行,城中百姓比他清楚百倍千倍。与其浪费口舌,不如简单利落,直接一刀咔嚓,更能大快人心。   杨安右臂下垂,左肩骨被击碎,跪在木台上。视线扫过众人,听到桓容所言,立刻双眼赤红,挣扎着想要出声。奈何嘴里堵着粗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压根说不清半个字。   桓容转过身,背对百姓,见到杨安满脸狰狞,不禁笑着挑眉。   如何?   滋味不好受吧?   想想死在他手的汉家百姓,这份罪还算轻的。   非是情况所迫,不能太过“任性”,他压根不会这人一个痛快。以他所行种种,活该千刀万剐,而不是干脆利落的一刀斩首。   “杨安,你为害多年,罪恶滔天,惹得天怒人怨!”   “众怒如水火,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   听到这番话,城内众人只感到解气,贾秉则是眸光微闪,脑中转了几转,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看看四周,重点落在氐人和杂胡身上,见其和汉家百姓一并高呼,赞颂桓容英明,笑意变得更深。   这些人似乎忘记了,明公刚刚率兵打下城池,从严格意义上说,属于“敌国朝官”。   所谓收拢民心,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归根到底,是杨安自己作死,主动为明公架起梯子,才有现下局面。“作死”一词是贾秉从桓容口中听闻。此时此刻,用在杨安身上,当真是无比贴切。   杨安口中的布一直没有取出,想为自己辩解或大骂几句都不可能。   桓容抬起右臂,刽子手立即高举长刀。杨安挣扎得更加厉害,几乎按压不住。   两名士卒暗递眼色,同时抬脚踹碎他的膝盖。   咔嚓两声,杨安立时滚倒在地。   台下百姓再次高呼,众口一声:“杀了他,杀死这狗贼!”   “我愿向天神献祭牛羊,让这恶贼永落黄泉!”   “杀了他!”   众人的喊声越来越高。   杨安被扶起来,无法跪稳,干脆被按趴在一截木桩上。刽子手上前两步,双臂高举,长刀划过一道冷光。   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人头滚落在地。   立刻有士卒上前,抓起人头放入木盒,送到桓容面前。   克制住胃中翻涌,桓容并未开口说话,仅是点了点头。待木盒封好,方才扬声道:“尸首挂上城头,三日后丢去城外喂狼!”   正值寒冬,时常雨雪不断。   尸身挂上城头,并不会过早腐烂。   此举是为震慑宵小,让邻近的氐人和吐谷浑人明白,桓使君的凶名不是平白得来,必要时,他可以比谁都狠!   众人情绪激动,连呼“桓使君万岁”,桓容坐在武车上,一路穿行城内,直往刺使府内行去。   晋兵接管城池,一边打扫战场、巡视城头,一边搜查各处,严防有残敌暗中躲藏。   文吏接手重录户籍,更为详细的为城内百姓造册,并将豪强、庶人以及胡汉分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十分清楚明白。   桓容抵达刺使府,本以为会看到杨安的家眷。万万没有想到,府内静悄悄,没有半点人声。命人入内查看,回报却是,杨安的家眷尽数被杀,一个不留。   因府门未被破坏,且人明显死去多时,动手的不可能是外人,有极大的可能是杨安自己。   “抬出去,葬了吧。”   桓容看一眼洞开的府内,顿时打消了进府的念头。   “搜查府内是否有密道,如遇到奴仆,当仔细询问。”   “诺!”   周延和魏起各率一队士卒,在府内展开搜寻。   桓容掉头赶往州治所,见过几名转投的州官,命其送上户籍、粮库和税收等相关记录,交由随行参军对照查阅。   “仇池、武都粮产不亚于汉中,因靠近吐谷浑,常有商队往来,税收着实不菲。”   “杨安盘踞此地多年,本可借优势发展,奈何秉性贪婪残酷,只知盘剥,不知育民,比起上任刺使,实在差得太远。”   氐秦立国二十余年,梁州刺使换了数任,杨安任职期不算最长,税收却是最重,盘剥也最为严酷。   不是前朝积累的底子,加上他之前的刺使实打实的干了几件实事,好歹有几分人望,此地早已民不聊生,饿殍千里。   将查阅簿册之事交代下去,桓容又转道前往军营。   因氐兵全部派去守城,整座大营空空荡荡,却是规整肃然,不见半点凌乱。   “将俘虏分开看押,查明如有重罪,严惩不贷。”   走进杨安处理军务之所,桓容坐在上首,下令召集军中文武,商议下一步该当如何。   仇池的仗打完,不代表难题就此解决。   事实上,一切刚刚开始,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只是外部的敌人,还有来自建康的深坑暗算。   想要避开所有谋算,可能性实在太低。   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将一部分利益分出去,尽量多的拉拢临时盟友。不求对方为自己摇旗呐喊,至少肥肉吃到嘴里,不会转身就翻脸,帮着旁人一起给自己挖坑。   “战报需得尽快送往建康。”桓容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贾秉身上,“劳烦秉之。”   “诺!”   “另外,仇池、武都皆下,定要派兵驻守,并上表朝廷,请选两地太守。”   寻常官员可从当地任命,太守一职至关重要,别说建康,桓容都不放心交给当地豪强。若非人手实在不够用,连主簿和主记室他都想亲选。   奈何条件不允许,思来想去,只能给江州和荆州送去书信,希望两位叔父能有好的人选。   分给外人的蛋糕终归有限,表面看着不错,实际只能是边角。   最核心的利益,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桓容已成靶子,不能再引更多侧目,干脆分给桓豁和桓冲,叔侄三人一起扛枪,建康士族和郗愔加起来,也要仔细掂量掂量。   “还有一事,梁州……”   桓容升帐,同麾下文武讨论即将面对的难题,远在梁州的杨亮和杨广父子接到从仇池送回的书信,经过一番商议,悄无声息的派人包围了吕延的藏身处,将他和密会的探子全部拿下。   同日,两名职吏被请入刺使府,再没有出来。   杨广走进府内暗室,看着一身狼狈的吕延,不禁讽笑道:“数日不见,吕兄一向可好?”   见杨广出现,吕延先是一喜,以为对方是要救自己出去。听到他的话,喜意顿散,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郎君何意?”   “何意?”杨广上前半步,隔着木栏,直视吕延双眼,冷声道,“吕延,你小看了我,小看了弘农杨氏!”   “你以为我同桓敬道不和,就会改投氐人?”   “我乃杨氏子,生于汉家,必当死于汉土!王景略纵能窥破天机,却看不透人心!”   吕延满面震惊,猛扑向前,牢牢握紧木栏。   杨广半点不受影响,继续道:“我今日来见你,不过是让你做个明白鬼。中原战乱百年,胡族屠杀万千汉人,汉家风骨仍存!”   “如王景略之辈,纵有雄才大略,被称贤能,其投靠胡贼,我不屑与之为伍!”   说到这里,杨广话锋一转,“还要感谢吕兄提醒,家君严查州治所,该除的已经除掉。另外,有一人愿改投家君,知晓吕兄每隔数日就要向长安递送消息,愿代吕兄执笔。长安不会知晓吕兄失踪的消息,只会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话音落下,看够吕延扭曲的表情,杨广大笑着转身离去。   吕延滑坐在地,脸色变了几变,终至一片惨白。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神来之笔   宁康元年十二月,贾秉携桓容上表离开仇池,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隆冬时节,北地水道不畅,一行人自陆路南下,过梁州后改行水路,期间短暂停留荆州,同桓豁会面,随后穿行豫州,一路东行姑孰,将桓容的亲笔书信交给桓冲。   待桓豁桓冲的回信送往仇池,贾秉继续启程,赶在元月晦日前抵达建康。   彼时,杨安的头颅已送抵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朝会之上,苻坚面沉似水,扫视明光殿中,目光如刀,一下下刮得人生疼。   满朝文武都低着头,无一人出声。   自去岁以来,氐秦霉运当头,边界战事不断,胜少败多。朝堂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接二连三死去,先是朔方侯,紧接着就是建宁列公,人心愈发不稳。   不等苻坚回过神来,太尉吕婆楼又突然病倒。   朔方侯年事已高,早晚有这一日;建宁列侯身染重病,也没能熬过隆冬;吕婆楼向来身体康健,之所以会突然倒下,实是接到长子的死讯,一时间禁受不住打击,这才一病不起。   思及此,苻坚不免有几分愧疚。   吕光死于秦璟之手,派他增援朔方的却是自己。   早在朝议之前,他心中已有出兵人选,吕氏父子赫然列在首位。   吕婆楼不能轻易出长安,吕光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他本以为,秦璟再是能征善战,八千人也足以应付。不求立即将他赶出朔方、五原一带,凭借优势兵力,就此形成拉锯总有可能。   万万没料到,秦璟竟会冒大雪行军,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埋伏在大营之外,趁机发动夜袭。   整整八千悍卒,不是死伤就是逃散,没跑的都成战俘,被秦璟押送回昌黎。   等到大火烧尽,得到消息的边将才派斥候前来往查看。   茫茫大雪中,大营所在之处一片狼藉。   烧焦的帐篷和飞散的碎屑散落遍地,中间还有倒伏的尸身,早辨认不出生前模样。   贪婪的狼群游弋在废墟间,空中盘旋着成群的乌鸦,沙哑的叫声穿透北风,使得人头皮发麻。   饶是屡经沙场、见惯生死,照样会被眼前一幕惊到。   斥候脸色煞白,腿肚子发抖,压根没有下马,急匆匆掉头返回。遭受火焚的营地被抛在身后,连同氐兵的骸骨一并被大雪掩埋。   待到来年雪化,一切的一切都会腐朽成碎渣,融入大地,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或许会留下几具烧焦的骸骨,向世人诉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此战之后,朔方城外二十里几乎成为禁地,商队和游牧的部落途经此处,百分百都要绕路。实在绕不过去,也会远远扎营,小心的念几句“天神”“道祖”。   遇上胆子小的,夜半听到风声,被吓得瑟瑟发抖、走不动道都有可能。   随着商队往来,朔方和武都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吕婆楼本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难以言说,又听到这些杂七杂八的议论,气怒交加之下,病情变得更重。   吕延南下未归,吕宝和吕德世衣不解带,日夜守在病榻前,小心的侍奉汤药。奈何吕婆楼病入沉疴,竟至药石罔效。   进出太尉府的医者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吕婆楼突然咽气,自己被愤怒的吕宝和吕德世乱刀砍死。   有心不来,国主又下了死命,实在没办法,只能备好遗书,提着脑袋出门。   吕婆楼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苻坚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这个关头,仇池被下的消息传来,杨安的人头被送到长安,明光殿中气压低得吓人,无论文臣武将,都是低眉敛目,喘口粗气都会提心吊胆。   别看苻坚爱好邀名,连举旗造反的都能刀下留情。   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事情没严重到相当程度。   现如今,北边城池不稳,东边被秦策蚕食,西边什翼犍造反,又被视为孱弱的晋兵攻下两郡!   就算再没脑子,也该意识到情况严峻。何况苻坚不笨,自然知晓其中厉害。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朝中群臣又是各自怀心思,本该挺身而出、为国主解忧的武将再次成了鹌鹑,苻坚气得想杀人。   不用等到秋后算账,直接抄起刀子,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砍死!   “陛下,”带病上朝的王猛站起身,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臣有奏。”   事情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必须找出破局的办法。   桓容一日不离仇池,留在南地的吕延就没法鼓动杨氏父子痛下杀手。而桓容不死,桓氏就不会立即同建康翻脸。   建康不乱,氐秦要防备的敌人就多出一个,始终无法尽全力扑灭什翼犍建立在姑臧的政权,更不用提击退秦璟,从秦策手里抢回地盘。   一环套着一环,桓容成为最紧要的突破点。   非是此事太过重要,王猛也不会让吕延冒险留在梁州。   吕婆楼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吕延再出差错,太尉府必当立即传出丧讯。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固守边城,以防贼兵。”   翻译过来,八千人都被一锅端,还是别想着往里添油,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严守其他边城。务求不让秦璟率领的骑兵踏入半步。   虽然话不好听,也会失去面子,好歹能保住边界的力量,不被秦氏一点点蚕食。   再者说,严寒时节,北地连降大雪,靠近草原的地界更是滴水成冰。这样寒冷的天气,骑兵出行都很困难,休说大举攻打城池,纯粹是找死。   秦璟能战不假,终归不能胜过老天。强行出兵的话,跟随他的胡骑必会心生不满,内讧都有可能。   王猛想得不错,也是如此建议苻坚。   氐秦国土被蚕食,从去岁至今,损失难以估量。但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必须步步小心,谨慎行事。   诸胡内迁之后,建立的政权不少,能长久的却是不多。   氐秦立国二十载,如今被夹在几个政权之前,强敌环伺,稍有不慎就将重蹈他人覆辙。为今之计,稳固长安,笼络部落首领,抓牢手中力量,挑拨他人内部矛盾,寻机再起!   一番话说完,王猛退回队列。   明光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方才有朝臣出列,手持笏板,开口道:“臣附丞相之议。”   不附和又能如何?   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按照王猛说的,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避免和秦璟正面交锋,以防兵力空虚,为秦策和遗晋所趁。   除此之外,柔然和吐谷浑更需防备。   如果什翼犍没造反,氐兵就此拿下西域,苻坚绝不会这么被动。但世事不如人意,什翼犍盘踞姑臧,口称进贡,却压根没打算向长安低头。   之前是有桓容暗中推动,如今则是和吐谷浑互抛媚眼,同柔然几部也有联络,仗着拓跋鲜卑出身,收拢不少流落在草原上的拓跋旧部,势力一度膨胀,早不是轻易就能拿下。   “臣附议!”   陆续有朝臣站出来,赞同王猛奏请。   苻坚狠狠磨着后槽牙,破天荒的没有当场点头,而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群臣哗然,纷纷将视线投向王猛。   自王景略列班朝堂,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王猛神情不变,慢悠悠的站起身,转身走出明光殿。到了殿外,没有着急出宫,而是转道后殿,打算进一步劝说苻坚。   他能体会苻坚此刻的心情,憋屈,无比的憋屈。但情况如此,不忍一时之气,恐将迎来灭国的厄运。   昔日慕容鲜卑雄踞六州,照样被一夕攻入邺城。   如今的长安未必比邺城安全。   思及此,王猛长叹一声,肺中吸入一口凉气,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宁康二年,二月   桓容攻下仇池之后,没有着急返回幽州,而是暂时留下,督视城池重建,顺便等候桓冲和桓豁的回信。   攻城当日,东门和南门都被撞成碎木,城门处的泥砖更塌陷一大片。想要重建,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好在桓使君手下不缺能人,不能大规模烧砖,可暂时以打磨的石块填补。城门处立起巨木,工匠轮换开工,两扇巨门很快现出雏形。   城墙之内,战中损毁的房屋多被修补。   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汉、胡的界限不再如之前泾渭分明,豪强富户纷纷慷慨解囊,帮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   桓容下令打开粮仓,将氐兵抢来的粟米谷麦尽数发下。   同时在城内广贴告示,雇佣壮丁建造城池,每日有一顿膳食,工程结束另有工钱;征兆州兵,不分胡、汉,经过筛选,成功入营者,饷银待遇同幽州州兵一般无二。   这样的告示贴出,引起的反响非同一般。   按照往年的例子,每逢城池被破,城内的百姓总会死伤逃离,人口锐减。   桓容打破常例,仇池城易主,城内的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陆续增添。至于来源,有分散在附近的杂胡部落,也有从姑臧等地逃来的西域胡,甚至有游走在边界的吐谷浑人。   当然,数量最大的仍是汉人流民。   比起幽州流民,这些人的遭遇更为凄惨,大部分面黄肌瘦,在北风中瑟瑟发抖。至少有一多半身上带着鞭伤,有的年深日久已经发黑,有的刚刚结痂,甚至还渗着鲜血。   依情况推测,十有八九是从临近州郡逃出的羊奴。   自城头俯视,等着入城的流民排成长龙。多数是壮年的男子、妇人,少部分是半大的少年,老人和孩童都极少见。   究其原因,桓容不愿想,也不敢想。   乱世之中,人命犹如草芥。   他不是神仙,没法吹一口气,动动手指就将中原扫清,救下所有遭受苦难的百姓。他所能做的,是一步一步稳健踏出,尽己所能,做好当下。   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冷气沿着鼻腔流入肺部,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突来的郁气随之消散,掀起眼帘,双眸犹如灿星,大脑瞬间清明。   就在这时,负责辑录户籍的徐参军匆匆登上城头,报荆州来人,手持桓豁和桓冲的亲笔书信。   “阿父的信到了?”   姑孰乃建康西门户,镇守此地,桓冲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直接向仇池递送书信实在不可取,将信送至荆州,由桓豁代转,虽然要费上一番周折,却更加稳妥。   “是。”徐参军道,“人现在军营。”   “好。”   桓容点点头,又向城外眺望一眼,旋即转身走下城头。   玄色的披风被朔风卷起,仿佛大鹏张开的羽翼,即将振翅而起,破开风雪翱翔万里。   回到城中大营,见到送信人,桓容不由得吃了一惊。   “从兄?”   来人正看着一卷竹简,听到桓容的声音,抬起头,现出一张如刀刻斧凿般的英俊面容。   “阿弟。”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桓豁三子桓石民。   桓容在冠礼上见过他,当时没说上几句话,彼此的印象却是不错。他知桓石民随桓豁镇守荆州,却万万没料到,派来送信的竟会是他。   桓石民性格开朗,武艺超群,随桓豁镇守荆州期间,没少扫除边患,立下战功。此前已升定远将军,不日可为一地太守。   他来送信,实在出乎桓容预料。   “从兄一路可还顺利?”   兄弟二人见礼,在屏风前落座。   小童送上茶汤和糕点,合上房门。桓石民没有多言,直接取出桓冲和桓豁的亲笔书信,一股脑递到桓容面前。   “阿父的信,交代我路上不能耽搁,务必尽快送到阿弟手中。”   放下书信,桓石民端起茶汤,笑道:“阿弟还是唤我阿兄,叫从兄难免生疏。还有,阿弟手里的厨夫手艺不错,炸糕做得绝了。”   桓石民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块炸糕,三两口吃下肚,又喝一口茶汤,满足的叹了口气。   桓容无语。   这人是东晋名将,史书记载派兵截杀苻丕那位?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见桓石民眨眼吃下整盘炸糕,很是意犹未尽,桓容不免想起远在盐渎的桓祎,下意识勾起嘴角,令童子再送两盘糕点。   “还有茶汤。”桓石民道。   “诺。”   童子退下,桓石民放下竹筷,继续品着茶汤。   桓容展开书信细看,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后差点飞出发际线。   “阿兄,”桓容抬起头,越过书信看向桓石民,道,“启程之前,阿父可同你说过什么?”   “这个啊,”桓石民放下漆盏,想了片刻,道,“旁的没说,只说到仇池之后,一切听阿弟安排。”   桓容:“……”   “阿弟?”   “阿兄,阿父的意思是,上请朝廷,选阿兄为仇池太守,叔夏兄为武都太守。”   所谓举贤不避亲,当真被桓豁和桓冲发挥得淋漓尽致。   人说桓氏嚣张,如今看来,貌似也有几分道理?   “这事我知道。”桓石民没有半点意外,“阿父本想举二兄,可惜朝廷下旨,选二兄为竟陵太守,不日就要赴任。也考虑过几个从兄从弟,都不太合适,最终就落到我和叔夏头上。”   “阿父可有其他交代?”   “阿父说,如此安排,可暂时拉拢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   桓容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不由得暗道一声,姜是老的辣!   桓石民的丈人是前豫州刺使、曾在桓大司马幕下任参军的谢奕,谢安的长兄、谢玄的亲爹,就是史书记载,追着桓大司马喝酒那位。   按照南康公主的话说,没有这位,估计就不会有桓容。   桓伊文武全才,又擅长笛曲,号“江左第一”,同王徽之和谢安皆有私交。   选他二人为仇池和武都太守,不说是神来之笔也差不了多少。   桓容放下书信,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困扰多日的难题即将迎刃而解,想不激动都难。   谢安固然会防备桓氏,却更要顾虑高平郗氏,毕竟郗愔官至丞相,在朝中一言九鼎。   同样的,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善茬。与其大费周折另选他人,期间被他人钻了空子,不如顺水推舟接受这两个人选。   如此一来,既能卖桓氏一个人情,又能凭借“姻亲”和“私交”分得利益,何乐而不为?   不符合清风朗月的形象?   桓容摇摇头。   谢安是魏晋名士,风流无双不假,可他同样是士族家主,肩负一族重担。在魏晋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抛开自身,以家族的利益为首要考量。   “阿兄,我会尽快上表。”桓容激动的走了两圈,重新坐回蒲团上,“无需等到建康下旨,阿兄可先熟悉城内政务,至于军务,等到州兵满额,可由荆州调些熟悉的将官。”   “不急。”桓石民摇摇头,笑道,“我才从荆州来,还想清闲两日。早听说阿弟手中藏着美酒,为兄甚是想往啊。”   明明是个俊朗的青年,偏要做出一副无赖姿态,却格外的洒脱自然,让人无语之余,忍不住当场发笑。   “行,容今夜设宴,为阿兄接风洗尘!”   “好!”   桓氏兄弟把酒言欢,驰骋北地的秦璟如王猛预料,未再攻击边城,而是率五千骑兵南下,一路驰往西河。   秦策早有书信,让他尽速回西河一趟。   刘夫人也送出苍鹰,言明城中之事,字里行间叮嘱,莫要在外久留,过西河之后,当尽快返回昌黎,亦可南下彭城。   秦璟接到书信,策马驻立良久,眺望被白雪覆盖的草原,终于下定决心。   宁康二年,二月中,秦璟率骑兵抵达西河。   大军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选地扎营。   有从氐人手中劫掠的物资,加上商队运送的货物,大军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慑于秦璟威严,加上西河的威名,更是非必要不离营地,避免任何意外发生。   秦璟仅率染虎和两名部曲回城,见到秦策,言明数月来的战况,紧接着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儿请率兵镇朔方。”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刘夫人的决定   秦璟离开内室,驻足廊下许久,想起秦策所言,不禁摇了摇头,嘴边现出一丝苦笑。   刚行出数步,忽被两个半大少年拦住。见两人似有话说,干脆停住脚步,温和道:“阿岢,阿岫,你们在这做什么?”   “阿兄。”秦珍和秦珏互相看看,迟疑道,“我和阿岫有事要和阿兄说。”   “何事?”   “是大兄。”秦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大兄派人……”   没等秦珏把话说完,已被秦璟一把按住肩膀。   “阿兄?”   “去东院。”秦璟道,“正好我要去见阿母,事情可以路上说。”   “诺!”   兄弟三人穿过回廊,一路行往刘夫人居处。   秦珍和秦玦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秦玖所行全部讲了出来。   “阿兄带兵在外,同胡贼厮杀,数月不回西河,怕是不晓得这些事。”秦珍眉心微皱,显然是对秦玖存下许多不满,“说起来实在闹心!”   “大兄之前被召回武乡,本是阿父做的决定,他给阿母的信里却在埋怨阿兄。阿母回信劝说,他仍不改,气得阿母足足三月未给他书信。”   “大兄信中怎么说?”秦璟表情不变,看着空中飘雪,周身凝聚冷意。   “还能怎么说,都不是好话。”秦珍嘟囔一句,不满道,“他倒是给阿母送信讨饶,却不说自己错了。气得阿母更不想理他,直说就该拿鞭子抽,抽过一顿就清醒了。”   说到这里,秦珏突然插话,好奇问道:“阿兄,阿母真抽过几位兄长鞭子?”   “这个嘛,”秦璟微微侧头,看着好奇的两个弟弟,一瞬间似想起旧事,身上的冷意消去不少。   “的确抽过。”   秦珍和秦珏互看一眼,都是一脸的愕然。   “真的?”   “阿母手中有一条绞银鞭,我和二兄、三兄都挨过。估计大兄也一样,只是我没亲眼见过。”   “嘶——”   秦珍和秦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显然无法想象,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嫡母会抄起鞭子抽人。   见状,秦璟当场笑出声音,犹如冰雪初融。   “实则并不痛,只为让我们记住教训,莫要再犯错。”   一个人笑与不笑,区别竟如此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秦珍和秦珏看过多次,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幼时顽劣,没少被阿母管教。二兄、三兄也是一样。”秦璟的声音带着回忆,比先时温和许多。   “阿嵘性子好,阿母教训过一次,下次绝不再犯。阿岚和阿岩出生后,阿母很少再动鞭子,等到你们落地,阿母的鞭子已藏入箱内,自然是见不到。”   早年间,秦氏坞堡夹在几方势力之间,秦策隔三差五就要出堡击敌,每次出征就是一场诀别。刘夫人和刘媵守在堡中,遇情况紧急,同样要披甲登上城头。   最惨烈的一次,坞堡出现奸细,堡门被冲破。奸贼将胡贼引入堡内,欲擒杀刘夫人和出生不久的秦璟。   就在那一次,秦璟的庶母抱着他的庶兄做饵,引开了杀气腾腾的胡贼,也保下了年少的秦玖等人。   战后,刘夫人不顾残兵,执意出堡搜寻,结果就见到了被钉在地上的张媵,身上的血流干,双目仍死死盯着一处土丘,直至入殓仍不肯闭目。   秦璟的庶兄死在土丘后,一箭穿胸,落入狼腹。   刘夫人在张媵的坟前立誓,必为母子两人报仇。她活着一日,定会断绝凶手血脉,一个不留!   誓言字字带血,犹在耳边。   秦璟懂事后,刘夫人言说旧事,将誓言一字不漏的告诉他。待查明吕婆楼是带兵攻入坞堡的贼首,也是射杀张媵母子的元凶,秦璟便发誓,只要他一息尚存,绝不放过氐秦吕氏一脉!   “阿兄……阿兄?”   秦璟忽然走神,实在太过罕见。   秦珍和秦珏连唤数声,总不见他回应,心下担忧,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才让阿兄如此?   正疑惑时,迎面走来数名婢仆,为首者身材极高,可比寻常男子。眼窝凹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相貌迥异于汉人,明显有胡人血脉,甚至就是个胡人。   “郎君。”   婢仆走到近前,福身向三人行礼。   “夫人闻郎君归来,甚是心喜,命奴请郎君往院中。”   “我正要去拜见阿母。”秦璟道。   婢仆再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秦璟三人越过婢仆,踏过铺着薄雪的青石路,抛开秦玖之事,转而说起秦珍和秦珏的课业。   “张参军不在堡内,舆图和兵法由谁教导?”   “夏侯将军教授兵法,刘参军讲解舆图。”   “夏侯将军随阿父征战多年,名震北地,能随他学习是尔等之福,勿要淘气才是。”   兄弟三人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   朔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   三人抵达院中,身上已披了大片银白。   婢仆见三人走过院门,立刻福身行礼,并将三人引至正室,随后下去准备茶汤。   室内铺着地龙,纵使未燃火盆,也是温暖如春。   一盏立屏风靠墙摆放,刘夫人和刘媵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十几卷竹简,其中两卷已经摊开,记载着去岁的田亩收成以及库房进出。   “阿母。”   秦璟三人扫去身上的落雪,除下斗篷,走进内室。   秦珍和秦珏退立旁侧,秦璟正身下拜,面向刘夫人行稽首礼。   “儿不孝,让阿母惦念。”   刘夫人放下竹简,看向跪在面前的秦璟,缓声道:“起来吧,你在外征战数月,我的确担忧惦念,今能平安归来,实是大慰。”   “诺。”   秦璟坐起身,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腿上。   秦珍和秦珏这才行礼落座。   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刘媵亲手将竹简归拢,逐一放入箱中,随机就要起身告辞。   刘夫人拦下她,道:“留下吧,一起听听。”   “诺。”   刘媵顺势坐到刘夫人身侧,扫一眼秦珍和秦珏,见两人明显带着心虚,不禁暗中摇头。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的直肠子,半点藏不住话。大公子日前来信惹得阿姊生气,他们恰好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此番四公子归来,两人急匆匆去往正院,不用深想就知道要做什么。   看向面上不透半分的秦璟,再看看压根不敢同自己对视的两个儿子,刘媵当真手痒。做了就做了,摆出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以勇猛果敢著称的秦氏郎君?!   不是阿姊吩咐,她都想拿出鞭子抽这两个一顿!   秦珍和秦珏低着头,避开刘媵的目光。   秦璟同样垂首,收敛锋锐,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   “阿峥。”   “儿在。”   “你之前受伤,如今可全好了?”   “回阿母,伤已痊愈。”   “那便好。”刘夫人夹起一块糖糕,送到秦璟面前,道,“这是南地的新花样,滋味很是不错。”   “谢阿母。”   看着一举一动透出生疏的儿子,刘夫人忽觉心酸。   她知道秦璟不是故意,而是太长时间离开西河,母子再见,总需些时日适应。但……刘夫人叹息一声,疲惫的放下竹筷。   “阿峥,近月的事情,你从阿岢和阿岫嘴里听到了吧?”   秦珍和秦珏正吃糖糕,不期然听到这句话,同时噎住,忙饮下半盏茶汤,才将堵在嗓子眼的糕点咽了下去。   秦璟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阿母,如是大兄之事,儿确已知晓。”   “你如何看?”   秦璟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母?”   “阿峥,你们都是我子。”刘夫人看着秦璟,酸楚藏在心底,表情中不露分毫。   “我之前以为阿嵁钻了牛角尖,是受身边人唆使。经过这些时日,该看的总会看明白。如果他自己没有心思,旁人再挑唆也不会犯下糊涂事。”   “阿母……”   “你父为何会召他回武乡,又为何不让他继续带兵,我一清二楚。”   秦璟没再出声,十指一点点收拢,指尖牢牢攥入掌心。   “你父不想让我知道,但他忘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既然发生,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   刘夫人声音渐低,刘媵担忧的看向她,“阿姊。”   “无事。”   摇摇头,刘夫人继续道:“事到如今,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父的处置太轻,非但不会让阿嵁认错,反而会让他在错路上走得更远。”   “阿母……”   “且听我说。”刘夫人抬起右臂,示意秦璟暂莫出声,“如果秦氏没有称王,这种处置纵有偏颇,也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如今却是不同,阿嵁不会反省,只会越想越不甘心,路越走越偏。”   “阿母,儿已自请镇守朔方。”不等刘夫人继续向下说,秦璟突然出声,“来之前已禀明阿父。”   “朔方?”刘夫人一顿,沉声道,“你父答应了?”   “并未。”秦璟道,“阿父让儿回彭城,并将荆、豫、徐三州交儿掌管。”   “算他还没糊涂。”   “阿母?”   “如果阿嵁没钻牛角尖,你自请戍北并无关碍。现如今,”刘夫人顿了顿,双眸微暗,“你父必已有了打算。”   “阿母,我不想同阿兄争。”   “但也不会忍?”   “……”秦璟无言。   刘夫人忽然笑了,道:“你是我生的,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   秦璟耳尖微红。   “这事你没错。”刘夫人收起笑容,正色道,“贼寇未灭,阿嵁就起了旁的心思,实在不应该。与其让他继续胡闹,以致最后坏了大事,不如让他留在武乡,再不碰兵权。等到日后,秦氏成就大业,亦可做个闲王。如若不然……”   接下去的话,刘夫人没有再说。   乱世中,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见过太多的灾祸苦难,知晓太多的人情冷暖。   刘夫人是母亲,同样是秦氏主母。   秦玖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与其拖拖拉拉,让外人看秦氏笑话,趁机进一步挑唆,不如快刀斩乱麻,将事情尽快解决。   “这事牵扯秦氏旧将,还有几姓高门。”刘夫人挥动长袖,淡然道,“之前的阴氏未能让他们警醒,总该再杀一儆百,才能让他们彻底明白,外贼未灭就想杂七杂八的事,实是愚蠢之极。”   “诺。”   “你父既让你回彭城,你便去吧。”刘夫人话锋一转,道,“你同遗晋的淮南郡公交情匪浅,可维持盟约,短期之内与你大有裨益。”   “诺。”   “另外,我有一物要交给你。”   刘夫人向刘媵示意,后者轻轻颔首,回身绕过屏风。片刻后走出,手中托着一只巴掌大的木盒。   木盒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把铜锁。   刘夫人取下发上金钗,拧开钗头,倒出一把刀形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下,只听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盒盖掀开,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符,由青铜打造,年代久远,明显是前朝的古物。   “阿母?”   “当年我入秦氏坞堡,大君给我一支部曲,袭自前朝羽林军。这些年来,一直以家将之名守卫堡内。当年坞堡被破,十去其九,如今其子陆续长大,仍尊虎符号令,就让他们随你去彭城。”   “阿母,儿不敢受。如其离开,何人护卫阿母?”   “无需担忧,我让他们随你走,身边自不会缺人。”刘夫人微微倾身,将木盒放到秦璟手上,“阿子,我生于乱世,却不想死于乱世。如你能让我终于太平,我死亦含笑。”   秦璟握紧木盒,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许久,将木盒放在身侧,再次稽首。   “诺!”   “好!”   刘夫人按住秦璟的肩膀,抚过他的发顶。自其外傅,母子俩极少如此亲近。   “阿峥,你要牢牢记住,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你父年迈,终有一日要卸下重担。”   “中原乱了太久,汉室苦了太久,我大父、大君皆死于胡贼之手,我不想再见胡贼盘踞汉家之地,欺凌汉家百姓。”   “我想见你一统华夏,断绝这两百年的灾祸!”   “诺!”   秦璟沉声应诺。   “儿遵阿母之命!”   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八个字压上心头,闪过脑海的身影未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   仇池郡   桓石民抵达仇池半月,建康的旨意仍迟迟未能发下。   据姑孰送来的消息,就仇池和武都太守之事,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始终莫衷一是。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站在桓氏一边,谢玄和王献之更曾借出城之机,命心腹往姑孰送信,言明两家态度。   高平郗氏和部分武将对桓伊出任武都太守没有意见,却坚决反对桓石民执掌仇池。   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建康高门两者都不同意,坚持要再选英才。   朝会之上争执不休,圣旨迟迟未下。   司马曜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偏偏三方都得罪个彻底。   王太后干脆称病,群臣总不能闯入后宫。褚太后有心无力,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都没条件。   “阿父的意思是,不忙着上表,让建康继续吵。”桓容将来信递给桓石民,笑道,“阿父还说,秉之在建康没少走动,朝中的水越来越浑,文武被牵扯精力,正方便将仇池武都彻底握于掌中。”   建康朝堂吵得太厉害,多数人没有意识到,地盘是桓容打下来的,他们争执得越久,桓容就能进一步消化两郡,从容进行布置。   哪怕太守没落到桓氏头上,以桓容此时的布局,甭管谁来,也甭管多么英明睿智,都会被郡治所的职吏假空。   豪强?   仇池和武都的豪强早已转投,郡中不少职吏都出身当地高门。不客气点讲,他们和桓氏穿一条裤子,利益早已经划分妥当,岂容外人再来插上一脚。   “郡内政务交给阿兄,待荆州再来人,我便启程返回幽州。”桓容道。   “这么快?”桓石民诧异,“阿弟走了,不怕建康趁机派人?”   “有阿兄在,我自然放心。”桓容笑道,“再者说,我乃幽州刺使,如今战事已平,总不能在外太久。”   另有一件事,桓容没有当着桓石民的面说。梁州城里还关着吕延,事情不能再拖,拖得太久,难免被王猛察觉不对。   趁着建康无暇顾及,长安那边也没察觉,正好趁机狠狠坑苻坚一回,为幽州再添些劳动力。   这出戏想要演好,需得他亲自出面。   至于坑人的陷阱,更要他和杨亮父子一起挥锹。   “阿兄尽管放心,至少两月之内,建康吵不出个结果,仇池武都不会生出大的变故。”说到这里,桓容不自觉勾起嘴角,“两月之后,说不定长安也会生乱。”   看着桓容脸上的笑容,明知不是针对自己,桓石民仍有些脊背发凉,禁不住头皮发麻。 第两百章 坑死不商量一   宁康二年三月,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除胡骑之外,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   拔营前日,闻听将要南下,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   “将军,可是要去打长安,要不然就是建康?”   不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想法,随秦璟纵横草原数月,攻城拔营,连战连胜,稍有败绩,众人兴奋之余,对秦璟心悦诚服,敬称“汗王”。   在胡人的部落中,强者才能成为首领。   染虎出身的秃发鲜卑部,压根没有什么“嫡长”,首领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谁最勇猛凶悍,能被部落中的勇士共举,被部落长老和贵族承认,谁就会接下首领的位置,带领部落继续前行。   如果首领的儿子没有作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同样的,首领的儿子太有作为,等不到亲爹让位,一场父子相残不可避免。   这种制度看似残忍,却在胡族部落中延续千百年。   从秦时塞外诸胡,到汉时草原匈奴,一直到魏晋时期内迁的五胡,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权,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依旧带着旧俗的影子。   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甘心为他手中刀兵,自然期待他能接过秦策衣钵。但是,在中原多年,众人对汉室也有几分了解,见秦璟抵达西河不久就要离开,心中难免生出嘀咕,更有几分不满。   秦璟立下大功,秦策行事却太不公平。   汉人的规矩实在太多,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这样的冷待!   好在秦策没有继续“不公平”下去,肯定秦璟的战功不说,更是当着满朝文武宣布,将荆、豫、徐三州俱交秦璟,许他虎符,可掌三州诸军事。遇战先决,无需禀于西河。   此令既下,文武顿时一片哗然。   有老臣不满秦策此举,以为太过荒谬。   秦玖被夺兵权,调回武乡;秦璟却要统领三州?手中的五千骑兵不收入西河,全要随他一同南下?   如此行事,难道是想废除长子,立四子为继承人?   “大王还请三思!”   出声附和的文武超过十人。   秦策面上不显,脑中浮现出刘夫人日前之言,不由得心头微沉。   “今慕容垂盘踞丸都,苻坚篡踞长安,胡贼尚未扫清,诸事当以重立汉室、夺回中原为先!我子能征善战,有统兵之才,命其领荆、豫、徐诸军事,方能震慑长安,令胡贼不敢轻举妄动!”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言!”   在场文武跟随秦策多年,还有曾经侍奉其父的老臣,见他态度坚决,不容半点置疑,都是心头巨震。   无论是否存在不满,再无人公然开口反对,更没有胆大到请秦策收回成命。   翌日,秦璟接受任命,率五千骑兵南下彭城。   染虎等人满脸兴奋,只等着秦璟一声号令,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抄起刀子就上!   现如今,染虎已不怀疑秦璟能助他报得大仇。   以秦璟的战斗力,慕容垂和慕容涉龟缩在三韩则罢,如有哪天不老实,试图染指中原,百分百会被狠狠收拾。   慕容垂被称“鲜卑战神”,奈何身边处处是坑。   慕容德和他离心,不能交付信任;慕容涉心思诡谲,更有背叛慕容评的前科,更加不能相信。   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冲又是彼此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最严重的两次,已然是刀兵相向。   不是慕容垂及时赶回,两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九成以上不是儿子死就是侄子亡。   一个接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慕容垂压根分不出精力谋划南下复国。只能继续困在三韩之地,先解决身后的麻烦再说。   知晓慕容鲜卑的情况,染虎反倒不急着报仇。   与其一刀了结,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这样才更痛快!   秦璟没有回答染虎等人的问题,只告知众人,此次返回彭城,将有一段时日不临战事。染虎等人虽有些失望,但已经发誓效忠秦璟,自当唯其马首是瞻。   不过,众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   秦璟明言,之前获取的“战利品”,已有部分送往彭城,都将如数发下。   “城中建有兵营,尔等可居于营中,亦可于城内购置家宅。”   染虎等人愕然瞠目,以为自己听错。   “将军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秦璟跃身上马,单手抚过战马的颈项,引来一声响鼻,“待回彭城,将为尔等录入户籍。如尔等愿意,可改汉姓、取汉名。如若不愿亦无不可。”   染虎等人脸色涨红,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秦璟此举是在表明,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亲兵”,不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卒!   “仆等必为将军效死!”   “汗王万岁!”   五千骑兵陆续上马,伴着悠长的号角,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北方大地。   马蹄踏过残雪,溅起早春的湿泥,从上空俯瞰,五千骑兵仿佛一股奔腾的洪流,急速奔涌南去。   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再也眺望不到。   城头之上,刘夫人依旧久久驻立,任由冷风拂过鬓发、鼓起长袖。   “阿姊,起风了。”刘媵站在刘夫人身侧,轻声道,“该回去了。”   刘夫人没出声,仍望着秦璟离开的方向,眸光深邃。   刘媵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   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   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不由得心头火热。   他们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   “阿兄初次临战,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秦珍握拳道,“胡贼不灭,总有你我杀敌之日!”   风越来越大,卷起残雪飞沙,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   “走吧。”   “诺。”   随刘夫人离开时,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漫漫飞沙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直至风沙尽头。   “总有一天……”   他们不再年幼,可以跨上战马,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   总有一天!   回到府内,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   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重新看起田册。看到一半,忽听婢仆禀报,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径直来了东院,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   “夫主?”刘夫人放下竹简,思量片刻,同刘媵对视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有人不够清醒。”   “阿姊说的是。”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看来不用阿姊费心,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   “此时还言之过早。”刘夫人摇摇头,“事情涉及前朝,最终如何决断,总归要夫主点头。”   刘媵颔首,收起最后一卷竹简,合上木箱。   时间抓得极准。   等婢仆抬下木箱,送上茶汤糕点,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   “夫主。”   刘夫人和刘媵福身,随后刘媵退下,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   秦策面无表情,端起茶汤一饮而尽。   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刘夫人红唇微翘,笑道:“茶汤刚刚调好,有些烫,夫主小心。”   秦策面露尴尬,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细君一如当年,为夫却是老了。”放下漆盏,秦策叹息一声。   “夫主何出此言?”   刘夫人手托袖摆,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道:“夫主早膳未用多少,该用些胡饼。是阿妹亲手做的,新鲜的羔羊肉,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味道着实不错。夫主尝尝?”   “好。”   秦策未用竹筷,直接以手拿起胡饼。   饼皮香脆,馅料味足,饼面上还洒了芝麻,搭配微凉的茶汤,味道着实不错。   秦策胃口大开,吃下整整一盘,仍是意犹未尽。   刘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盘,送上新的茶汤,拿起布巾为秦策净手。   “细君,”秦策声音微哽,“我自己来。”   “夫主,就让妾一次?”刘夫人微微抬头,指尖擦过秦策带着刀疤的手腕,“一晃这些年,妾还记得,当日夫主为救大君,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贼厮杀,身上留下十三条伤疤,这就是其中之一。”   秦策没说话,掌心覆上刘夫人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的眼角。   “当年之事,细君都还记得。”   “记得。”刘夫人笑中带泪,覆上秦策的手背,低声道,“当年一战,刘氏坞堡几近覆灭,刘氏郎君十不存一。夫主带去的仆兵,一个都没能回来。是阿嵁和阿屺带兵死死守住城门,阿岍和阿峥冲开胡贼的包围,阿峥更三箭射死贼首,才逼得贼兵退去。”   随着刘夫人的讲述,秦策陷入回忆,表情变得沉痛,沉痛中又夹杂着欣慰,欣慰并未持续太久,最后全化为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了。”   “是啊。”刘夫人合上双眸,顺着覆在背后的大手,靠入秦策怀中。   “阿子都长大了。”秦策声音微沉,注视着立在墙边的屏风,看着屏风上蹲踞的麒麟,声音中带着疲惫,“长大了啊。”   刘夫人没说话,只是靠在秦策肩上,轻轻抚过他的领口。   “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更钻了牛角尖。”秦策半合双眼,“跟着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我是不是错了?”   “夫主?”   “细君,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秦策极少在人前示弱,如今日这般更是从未有过。   刘夫人直起身,静静的看了秦策片刻,留意到他新增的白发和眼底的疲惫,轻轻摇了摇头,将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解开他的发髻,一下下梳着斑白的发。   “夫主,人心易变,当年的刘氏坞堡也曾如此。”   “我还是错了。”秦策合上双眼。   “不。”刘夫人低声道,“夫主只是心软了。”   “心软?”   “对阿嵁心软,对老臣心软。”刘夫人继续道,“换做十年前,夫主可会这般?”   “……不会。”他会将秦玖关起来,狠狠抽一顿,抽到他脑筋清醒为止。还会把起了歪心的谋士将领一并斩杀,让全堡上下看个清楚明白。   “胡贼未灭,中原未定,南边还有遗晋,夫主心软得太早。”   说完这句话,刘夫人再没有出声。   秦策沉思许久,握住刘夫人的手,沉声道:“细君说得对,太早,一切都太早。”   究竟只说心软还是暗含其他,秦策没有明言,刘夫人也没有追问。   “阿嵁留在武乡终究不妥,该让他回西河。”秦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同刘夫人商量,“等他回来之后,劳烦细君将他身边再梳理干净,非必要,就莫让他再出府了。”   “诺。”   “至于旁人,”秦策眯起双眼,声音骤冷,“该让他们知道,我虽年迈,却没有彻底糊涂!胡贼未灭,就想些不该想的,找死!”   刘夫人笑了。   “夫主不老。”   “不老?”   “不老。”   秦策朗声大笑,坐起身,又将刘夫人揽入怀中。   就在这时,刘媵去而复返,看到眼前一幕,不由得掩唇轻笑,笑到秦策脸发红,不由得咳嗽两声。   “我尚有政务。”秦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晚膳时再过来。”   “诺。”   秦策几乎是落荒而逃,刘夫人看着刘媵,刘媵微微侧头,“阿姊?”   “淘气!”刘夫人点了一下刘媵的额头,“阿嵘都已及冠,还是这么淘气。”   “阿姊,饶我这一回吧。”刘媵坐到刘夫人身边,嘴上讨饶,神情中却满是笑意,“夫主转过弯了?”   刘夫人点点头。   “等阿嵁从武乡回来,也是时候动手。”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暗含无尽的杀意。   秦玖回到西河之日,即是话中人头颅落地之时。   乱世并非一味的残酷,却也不能从头至尾贯彻仁心。以秦氏目前的处境,实非万事无忧,稍有不慎,仍将落得满盘皆输。   正如刘夫人所言,凡事不能“心软”。   一旦秦策狠下心来,秦氏内部必将生出一场动荡。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毒瘤必须尽早拔除。总好过留待他日溃烂生脓,生出更大的隐患。   宁康二年,四月   秦璟抵达彭城,秦玦应出城外,见到兄长出现,差点热泪盈眶。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秦玓人在昌黎、秦玸和秦玚一个在平阳,一个在河东,徐州和豫州的政务都压在他的肩上,不是有秦玒扛起荆州,他肯定会被累出个好歹。   “阿兄,我接到消息,三州交给你,我能去找阿岚了吧?”   秦璟正解披风,听到秦玦的话,转身看着他,无情的道出两个字:“不行。”   秦玦傻了。   “为何?”   “阿父将三州交给我,并未言调你去平阳。”   “所以?”秦玦咽了口口水,突然心生绝望。   “所以。”秦璟简单重复,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玦深吸一口气,当场掀桌。   有没有这么坑的?   有没有?!   时尚,感觉被坑的不只是秦六郎。   建康朝廷吵了整整两个月,仇池和武都太守终究落入桓氏囊中。   圣旨未送出建康,桓容已得到消息。   见过荆州来人,将郡内政务尽数交给桓石民,桓容迅速调兵启程,南下梁州。   为演好预定的戏码,桓使君一改平日“低调”,沿途打出将军大旗,摆开郡公车驾,很是张扬。将一个因战功膨胀、变得嚣张跋扈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是在各方探子眼中。   对于百姓,桓容严令秋毫无犯,如遇农田,必要绕路而行。不慎伤到禾苗,更要双倍赔偿。   在长安和建康朝廷议论桓温父子如出一辙,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时,桓容在民间的声望却是不断拔高。   对比之强烈,实是超出想象。   抵达梁州城下,桓容没有入城,而是派人入城,“召”杨亮父子出城一见。   杨亮父子“奉召”而来,没用多久,就满面怒气而去。回到城中不久,下令紧闭城门,严守城头,明显有要和桓氏决裂的架势。   长安获悉情况,起初尚存几分疑虑。毕竟,他们的计划是说服杨广毒杀桓容,而不是促使杨亮父子与其正面交锋。但在得知荆州的桓豁开始行动,大举屯兵魏兴郡,兵锋直指汉中时,疑虑顿时消去大半。   虽然和计划有些许出入,可能让遗晋生乱,甚至生出大乱,简直比预期的结果强上百倍。   “吕延”的书信送往长安,王猛松了口气,苻坚更是一扫之前郁闷,难得有了笑脸。   殊不知,就在他们成竹在胸,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桓容正在帐中和杨亮父子密谈,屯兵魏兴郡的桓豁接住飞落的鹁鸽,看过鹁鸽带来的短信,眺望北地,已然擦亮刀锋。 第二百零一章 坑死不商量二   宁康二年五月,长安城,太尉府   两名医者小心退出内室,在门前停住脚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惧色,汗不敢出。   “太尉的病情……”一名医者刚要开口,当即被另一人拦住。   平日里同行是冤家,现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说错半句、行差半步,两个人都要脑袋搬家。   “你不要命了?!”   吕太尉命不久矣,诊治的医者全都清楚,却无一人敢诉之于口,每次过府,都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快些熬药,趁早离开!”   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挣出一条生路。   被捂住嘴的医者也是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脸色煞白。   两人匆匆往库房取药,亲手熬制,送到吕婆楼榻前。   整个过程中,吕宝派来的健仆始终不错眼的跟着,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会立刻拔剑,将两人斩杀当场。   之前已有两名药童身死,错杀也好,真有异心也罢,从那之后,吕婆楼入口的汤药都需医者亲手熬制,由健仆牢牢盯着,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吕婆楼征战半生,为官几十载,在外的敌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敌同样两个巴掌数不过来。   此番病重,连续多日未能上朝,外边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敌人则找到机会。不能明摆着刺杀,在汤药上动一动手脚极是方便。   如非机缘巧合,被吕宝发现不对,吕婆楼哪能撑到今天,早在半月前就驾鹤西归。   吕婆楼没死,煎药的童子身首异处,医者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愿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煎药,亲自为吕婆楼试药,在他服用之后才可离开。   至于会不会因无病服药损害身体,太尉府半点不在乎。   两名医者完成“任务”,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一路行到前院,双腿都在发抖。不是互相搀扶,压根路都走不稳。   叹息运道不济的同时,对比常驻府内的同行,又不免感到庆幸。   后者生死操于吕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吕氏手里攥着,早晚要为吕婆楼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许自由,可以隔五日离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儿。   这是他们撑下去的希望,也是从长安脱身的唯一机会。   医者互相把臂,为彼此壮胆,暗中坚定信心。   行到府门前,正要唤门房开门,忽闻门后传来一阵马嘶,随即辅首被叩响。   门房走出来,向两名医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门栓,拉开角门。   医者不敢多想,只盼着尽快离府。   先后穿过角门,正要迈下石阶,就见府前停着两辆大车,车上盖着蒙布。相聚五步远,已能闻到一阵药香。   “想必是药商。”   自吕婆楼重病,吕德世和吕宝开始四处搜寻良药,人参灵芝没少买,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写在药方里,只要是好药,一概不吝惜金银绢帛。   打量着从车上走下的药商,医者心下有了计较。   先前多是胡商,这个却是汉人。   不过,朝廷并不禁止汉人在都城行商,事实上,长安内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汉人。这个药材商出现在吕府门前,实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半点值得奇怪。   医者匆匆看过两眼,并未放在心上,迅速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   氐秦立国后,政权新建,事事仿效晋朝。   官员和贵族乘车有严格规制,平民百姓出入则需步行。农人进都城可赶牛车,商队可以用马车和骆驼,但到城门前必须下车,由守卫逐一盘查。   如有违背,必定按照律法严惩,绝不姑息。   论起舆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算宽松,换成两百年前的汉朝,穿错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丢爵丢官,可见律法之严。   医者离开后,药商同门房道明身份,递上此次送来的药材清单,并道:“有一株老参,是某耗费力气得来,价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当面议定。”   如果是两车普通药材,根本不必禀报吕德世和吕宝,自有管事与商人结清钱款。涉及到稀有的药材,价值超过百金,不是管事能擅自决断,必须向上禀报。   吕婆楼服过汤药,精神稍好。   健仆前来禀报时,他正同两个儿子交代朝中事。   “老参?”   听到健仆所言,吕德世双眼一亮,吕宝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   吕婆楼服用的汤药中,正好需这一味药。   “阿弟,你侍奉阿父,我去见那药商。”   吕德世兴冲冲离开,不到片刻又快步返回,手中攥着两卷竹简,脸色阴晴不定,很有几分难看。   “阿兄?”吕宝奇怪道,“出了何事?”   吕德世没有回到,而是走到榻前,将竹简奉给吕婆楼,道:“阿父,三弟出事了。”   吕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二兄,你说什么,三兄出了什么事?!”   吕婆楼瞳孔紧缩,状似摇摇欲坠,却并没有真正倒下,摊开一只枯瘦的手,沙哑道:“拿来。”   “诺!”   吕德世递上竹简,退坐到一旁。   吕婆楼展开竹简,看到“幽州刺使容”五个字,脸色骤变,匆匆扫过其后内容,又抖着手展开另一卷,确认是吕延的字迹,登时怒上心头,苍白的脸色转为赤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苻坚、王猛!这是要绝我吕氏!”   “阿父!”   吕德世和吕宝大惊,同时扑向榻前。正要叫医者,却被吕婆楼喝住。   “不用,咳咳,倒盏温水来。”   “诺。”   吕德世亲自取来温水,吕婆楼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间痒意,问道:“给你竹简之人现在何处?”   “已被关在客厢。”吕德世眼中闪过狠意,道,“阿父,可要押下去拷问?”   “不用,将人带来。”吕婆楼靠在榻边,沉声道,“切记莫要怠慢。”   “可……”吕德世不解。   “照我说的去做!”吕婆楼骤然狠下表情,“你三弟在桓敬道手里!”   桓容敢派人往长安,更正大光明找上吕婆楼,自然有所依仗。   吕光刚死不久,吕婆楼会冒着再死一个儿子的风险,将上门的徐川交给苻坚?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就算吕婆楼肯牺牲儿子,桓容也有后手。   为此,他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下半年送往彭城的粮谷价低一成,本次从氐秦捞回的好处更要送出两成。   当然,好处不白给,除保证徐川一行人在长安的安全外,秦璟答应配合桓容出兵。无需攻入长安,在边境牵制氐人兵力即可。   就这笔生意而言,双方都能得到好处,也都需付出相当代价。   秦氏固然能得钱粮人口,却可能曝露埋在长安的部分钉子,算起得失,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川本次主动请缨,下的决心着实不小。   自投入桓容麾下,他所走的路就比旁人艰难,因心急之故,没少被钟琳荀宥试探。嫌疑消除之后,又被屡抓壮丁,政务忙得压得喘过气来。   好不容易有立功的机会,又遇贾秉荀宥等人分身乏术,自然要挺身而出,为明公解忧。   更重要的是,他对长安的了解超过他人。   在没有投靠桓容之前,他曾在长安呆过一段时日,一口洛阳官话极是地道,还能说流利的胡语,扮作药材商人惟妙惟肖,压根不会被人怀疑。   事实证明,他并非夸口。   从梁州北上,一路顺利抵达长安,入城时还同守卫寒暄几句,送出一袋熏肉。   守卫很是满意,放他入城之时,更暗中提点两句,说太尉府正寻药材,他无需去坊市,直接往东城太尉府,能卖出更高的价钱,还能免去税收   “我有同族在东城巡视,有他带路,自会少些麻烦。”   所谓瞌睡送枕头,概莫如是。   徐川拱手谢过,又送出一袋熏肉,顺利入城。   沿途所见,同记忆中并无太大出入,倒是西城的坊市颇有几分新意。说是类似建康,不如说是盱眙的翻版。   设在坊市前的税官、入坊之前需领木牌、商人口中的价格所,再再让徐川挑眉。   时间匆忙,无法入坊细细查看,单就目前获得的线索,足以证明王猛不只有治国之才,同样擅长经济之道,看到别人的长处,不忌讳仿效学习,用来补己之短。   “氐秦不缺干才。”徐川心头微沉,想起此行的计划,又立即振作精神。   有干才又如何?   如计划能够顺利实行,足够长安乱上一阵。   想到这里,徐川合上双目,再睁开时,表情中再不见担忧,眸底更显漆黑。   顺利找到太尉府,徐川命人上前叫门。   看到从角门出来的两名医者,当下确定之前听到的消息,吕婆楼卧病在床,恐已病入膏肓。道出携带好药之后,徐川被请入客室,不消片刻就见到了吕德世。   确定对方身份,徐川不只取出老参,更拿出两卷竹简。   展开竹简,吕德世脸色大变。   客厢很快被重兵把守,随徐川来的护卫车夫俱被拿下。   目送吕德世匆匆离开,徐川半点不见焦急,悠然坐于室内,取出随身的酥饼,三两口吃下肚,对吕府的糕点看也不看。   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使君的饭量,也品尝过刺使府厨夫的手艺。   现如今,连州治所的膳食都变得口味绝佳,贾秉到建康都会嫌弃,对当地的膳食各种挑剔鄙夷,遑论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   不到两刻种,吕德世去而复返,表情依旧阴沉,言语行动间却带着客气。   “徐公请。”   “不敢当。”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参军,吕郎君唤某官职即可。”   吕德世:“……”有没有这么嚣张的?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拍你?!   徐川笑了笑,为使君办事,自然不能堕了使君威风。区区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里!   被激得头顶冒烟,吕德世险些当场拔剑。幸亏记得吕婆楼之前的吩咐,才勉强压下怒火,将徐川引往正室。   彼时,吕婆楼强打起精神,换上深衣,并在脸上涂粉,专为掩饰病容。   徐川入内室见礼,神情自然,无半点局促,实则心下暗道,吕婆楼不愧是氐秦名将,目光似刀,恍如实质。   不是早有准备,恐会被对方的煞气压住。   “见过太尉。”   徐川正身坐下,等着吕婆楼开口。   见其表情自然,无半分惧色,吕婆楼微感讶异,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抛出两卷竹简,喝问道:“桓敬道妄称英雄!”   知晓话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   “吕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性命相逼,事实如此,何言可以狡辩?!”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吕太尉想必看过竹简,其一乃令公子亲笔所书,论阴谋诡计,手段毒辣,桓使君实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   “你……”   “徐某道句实言,太尉忠于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给吕婆楼反口的机会,徐川继续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将不少,为何众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长子葬身朔方城外?”   “据徐某所知,王猛有亲侄,其才学不下吕公子,为何南下梁州的不是前者?”   “纵观长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还剩几个?”   “一派胡言!”吕婆楼怒道。   “当真是胡言?”徐川不紧不慢道,“太尉细细思量,徐某所言没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城外,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听闻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几句温言,并无他意?”   “他意?”   “氐主可曾提过要再发兵朔方?可曾对太尉言及,要助太尉为大公子报仇?”   吕婆楼沉默了。   吕德世和吕宝更是脸色难看,狠狠咬着后槽牙。   别说发兵雪耻,自吕婆楼病重不能上朝,吕氏在朝中不断被打压,吕宝官职差点丢了。   对此,苻坚和王猛都没说话,吕婆楼怎能不心怀怨气,甚至怀疑苻坚早盼着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军队。   朔方侯死后,留下的将兵俱被苻坚掌控,两个儿子都无法插手。   这样的做法于国有利,可进一步集中军权,却难免让老臣寒心。   见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话锋一转,道:“吕太尉有何打算,仆无意探问。此番前来,是代桓使君同太尉谈一笔生意,只要太尉点头,千两黄金送上,并将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城!”   “生意?什么生意?”   “听闻二公子乃殿前卫队主?”徐川转向吕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帮个小忙。”   听闻此言,吕婆楼目光微闪。   “你要行刺?”   “当然不是。”徐川摇头道,“只为给氐主带一个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带信之人。届时,只需二公子稍加布局,趁乱放其离开即可。”   “趁乱?”   “趁乱。”   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出计划。   “如何?事成之后,吕太尉得千两黄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城,氐主威严削减,王猛声名扫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恶气。”   “如何保证桓敬道践诺?”吕婆楼已有几分心动。   “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况且,就这笔生意而言,吕太尉并未承担太大风险,事成则受益匪浅。太尉难道不愿赌上一赌?”   吕婆楼看着徐川,双拳一点点攥紧,想到竹简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亲侄,偏让自己的儿子身陷梁州,终于下定决心、   “好!”   好字出口,吕婆楼似用尽浑身力气。   徐川躬身行礼,双臂举起的刹那,嘴角闪过一丝讽笑。   宁康二年,五月甲戌,朝会之上,忽有一名殿前卫奔入光明殿,大呼:“国主不辨忠奸,昏庸无道,丞相偏行毒事,助纣为虐,悲哉,国将亡矣!”   满殿愕然,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阻止。   殿前卫自怀中取出一把粗布,当殿散开,趁众人发愣,转身奔向殿外。   苻坚大声道:“拿下!”   殿前卫一拥而上,奈何慢了一步,且那人身手极好,斩杀两名氐兵,三绕两绕,竟跃过宫墙,很快不见了踪影。   回到殿中,有朝臣捡起粗布,看到其中内容,不仅悚然色变。抬头看向王猛,表情中带着质疑,更有几分惊惧。   再看苻坚,竟是痛心疾首,就差捶地大呼:国主昏庸,纵奸贼谋害老臣,国将亡矣!   苻坚察觉不对,令宦者呈上粗布,看过两行,当即怒不可遏。   “满篇胡言,满篇胡言!”   什么叫他觊觎朔方侯继妻美色,命人下毒暗害?   什么叫建宁列公幼子貌美,他求不得,并被建宁公斥责,进而怒下杀手?   什么是王猛助其搜罗美人藏于宫中?   什么又叫闻晋梁州刺使有妾美貌,命刺使杨安带兵往劫?   最后更言王猛身为丞相,不但不劝阻国主,反而为同老臣争权,大肆助纣为虐。   捏着粗布,苻坚气得眼冒金星,听到闯入光明殿的人跑了,更是怒发冲冠,恨不能拔剑杀人。   “废物!一群废物!”   殿前卫垂首不敢言,吕德世跪在幢主身后,半点也不起眼。   王猛知晓粗布所写的内容,并未当场发怒,而是心生不详预感,当即奏请,令甲士严查城内。   “奸贼生谤,不可不查城中!”   王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失去先机,仍是慢了一步。   等甲士严查长安,城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传言的内容匪夷所思,却有相当的可信度。   苻坚好美色众所周知;朔方侯和建宁列公死得突然也是实情;王丞相为推行一些政策,和老臣发生争执,朝堂内外都有耳闻。   仔细想一想,貌似传言并不虚假?   至少有两三分可信。   传言越演越烈,苻坚和王猛的名声落到谷底,朝臣看两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太对。   事情没法解释,越解释越可疑。   苻坚气得冒火,王猛却眉心深锁,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背后之人行事不按常理,肯定不只散播传言这么简单。   同时,查审当日殿前卫,王猛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循着蛛丝马迹,目光很快转向太尉府。可惜有传言在,他没法继续严查。如若不然,更会坐实“迫害老臣”的恶名。   长安流言纷纷,君臣离心。   消息很快传出,屯兵魏兴郡的桓豁亮出刀锋,命令长子为前锋,率州兵直扑氐秦境内。有桓容麾下的羌人带路,一路攻城拔寨,劫掠人口,驾轻就熟。   秦璟带兵同秦玚汇合,从河东出兵,同时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按照预定,秦氏只需为“疑兵”,最大程度的拖延氐兵。但是,以秦氏兄弟的作风,怎么可能不借机抢上一回。   桓容接到徐川从长安离开的消息,立即信守承诺,将吕延从梁州城放了出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   站在城头上,杨广满脸不赞同。   “事先有承诺。”桓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过落在城墙上的鹁鸽,笑道,“言其平安离开梁州城,总不可失信。”   平安离开梁州城?   杨广愣了一下,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仅是梁州城?”   桓容点头。   出了梁州城,是不是会遭遇乱兵,还是说发生其他意外,就不关他的事了。   杨广默然。   如此心黑,果然是桓元子的儿子! 第二百零二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吕延关在牢房这些时日,杨亮父子并未亏待他。每日膳食不缺,隔两日即有干净衣物送上。   唯一的要求是,默写下王猛授予的军道、商道和民道之学。   如果坚持不写,倒也没什么关系。只是会“待遇”削减,脏衣服继续穿着,长虱子自己受着;膳食减少,荤食全部不见,最多就是煮过的野菜,苦涩的味道实在难言。   继续强硬,每日两餐改为两日一餐,甚至是三日一餐。   看守牢房的部曲很有经验,知道人能饿到什么程度。按照他对杨广所言,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带着一家老小躲开胡贼的屠刀,三天吃一顿完全饿不死。   “最乱的时候,战火四起,北地的汉人要么有私兵,可以同胡贼讨价还价,要么就只能沦为羊奴。实在不愿低头,唯有带着一家老小奔波逃命。”   “当年的惨事,家中大父和大君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贼可恨!”   部曲负责看守吕延,每隔三日为他送饭。   看着吕延从不可一世沦落到狼狈不堪、胡须满面,看到蒸饼和野菜双眼发光,不见半分高傲,禁不住面现冷嘲。   拉开门上的木板,将陶碗送入牢房,看着吕延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抓起蒸饼撕咬,两口就噎得直翻白眼,用力的捶着胸口,部曲收起讽笑,将一碗清水送了进去。   吕延喝水的时候,仍不忘牢牢抓着蒸饼。   部曲忽然没了嘲讽的兴致,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长刀,再看用力吞咽蒸饼的吕三公子,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胡贼,胡贼!”   口中念着“胡贼”二字,部曲的表情又是一变。   他可怜这胡人,谁来可怜北地的汉家子?   想当初,不是氐贼追得紧,大父怎会失去一条胳膊,大君如何会满身鞭痕。   从北地逃入梁州城,同行的流民十去七八。   入城之后,因伤得不到医治,剩下的人又少去一半。   大父因祖籍弘农,蒙杨使君搭救,方才保住一条性命。自那以后便发誓效忠杨使君,子孙后代敢生出二心,必驱逐出族,永生永世不得再称姓氏。   凡族终郎君,遇上背叛之人必要杀之!   部曲身手不错,被点为杨广亲兵,很是受到杨广信任。此番被派来看守吕延,见氐秦太尉之子落到如此境地,畅快之余又不免唏嘘。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庶人百姓朝不保夕,王侯贵族又将如何?   今日赫赫扬扬,威风不可一世,他日照样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徒!   直到部曲不见踪影,吕延才放下蒸饼,表情从“热切”变成“冰冷”,隐隐浮现强烈的恨意,对杨亮父子、对桓容、甚至是对王猛和苻坚!   他发誓,只要能回到长安,必要报此大仇!   他日领兵南下,将杨亮父子戮首碎尸,将梁州城夷为平地!   用力的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自伤口蔓延。口中尝到血腥味,吕延半点不觉,又拿起蒸饼,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似乎老天都在“照顾”吕三公子。   囚徒的生活很快宣告结束,杨亮派人将他从牢房里提了出去,送上一身新衣,并呈上皂角青盐等物,供他洗漱清理。   起初,吕延心中忐忑,不知此举背后何意。   直到一名幽州参军当面告知,为救他出去,吕婆楼同桓容做了一笔“生意”。事成之后,桓容信守承诺,囫囵个放他离开。   “使君有言,保吕公子平安出梁州城。”   参军年约三十许,相貌并不十分英俊,却天生予人亲切之感,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备。   “北地正陷战火,吕公子如想平安返回长安,还要多加小心。”   吕延拱手道谢。   面上的胡须已尽数刮去,憔悴的神情的依旧不减。比起昔日的吕三公子,风采不余半分,足足像是老了十岁。   见吕延登上马车,独自驾马车出城,迫切想同吕婆楼派来的护卫汇合,参军微微一笑,双手袖在深浅,意味深长道:“此番上路,祝吕三公子一路顺风。”   生怕桓容和杨亮临时反悔,吕延驱车疾驰,沿路刮倒两名小贩,引来一阵大骂。若非小贩运气好,仅是擦破点皮,巡街的州兵必不会放他离开。   狠狠咬牙,吕延解开腰间绢带,算是偿付小贩的“伤药”。见小贩不满意,又不得不脱下外袍,才最终被放行。   确定州兵不再阻拦,吕延立刻驱车离开。只是动作小心许多,没有再横冲直撞,更没有伤到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小贩故意挨近马车,这场风波十成十不会发生,吕延也不必解下腰带、除掉外袍,一路“潇洒”的驰出城外。   幸亏身处魏晋时代,常见名士豪放不羁。换成秦、汉之时,敢这副形象跑在街上,必会被指指点点,甚至被口水淹死。   吕延一路狂奔出城,压根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即使知道也无力计较。   城头之上,刚戴上“心黑”帽子的桓容挑起眉尾,看向站在三步外的杨广,好奇问道:“此乃意外?”   杨广从鼻孔哼气,长袖一甩,道:“意外如何,不是意外又如何?桓使君莫非还要追究?”   “当然不。”桓容摇摇头,上下打量着杨广,笑得格外灿烂。   杨广狠狠皱眉,被看得很不自在,干脆冷哼一声,就此拂袖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城头,桓容搓了搓手指,突然发现,这人的性格十分有趣。只要能改掉一些缺点,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帮手”。   当然,现下是自己一厢情愿,杨广未必乐意。从方才的态度看,自己敢提,肯定会被“呵呵”一脸。   不过嘛……   桓容转身眺望北地,以其民族气节,即使对自己不满,遇大事应能坚守底线。   用还是不用?   如要要用,是不是该给杨氏递出橄榄枝?若是打算结盟,又该如何划分利益?   想起杨亮的辞官之言,思及桓冲的建议,桓容有些拿不准。   “算了,想这些还早。”   为今之计,先从苻坚身上割肉,消化掉既得利益。余下的,大可以等荆州回兵再说。另外,从秦氏调兵的行动看,未必会满足他给出的利益。   如果对方有意捞一笔更大的,自己是该避其锋芒,还是光明正大的开抢?   如果选择后者,该如何行事?   桓容立在城头,仰望万里晴空,十指一点点攥紧,终于拿定了主意。   宁康二年,六月   一万两千晋兵自魏兴郡北上,借武车之便,击败氐兵数次反击,连续攻下数县,一路直扑咸阳郡。   桓石虔身为前锋,临战必身先士卒,杀死的氐将超过一个巴掌。   距咸阳郡五里,大军被一股骑兵拦截。   同先时遇到的氐兵不同,这股骑兵格外凶悍,冲锋起来不惜性命,一旦冲入战阵,必会给晋兵造成不小的死伤。   桓石虔认出他们身上的皮甲,知晓他们必是氐秦精锐、   “列阵!武车在前!”   既然已经接战,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精锐又如何?   拼死一战,将这支精锐骑兵击溃,必能让长安人心溃散,变得更乱!   武车排成长列,似铜墙铁壁,牢牢挡住骑兵。   为避开袭来的箭雨,氐兵不得不避开正面,转向侧面冲锋。   氐将下令吹响号角,氐兵立即分成两队,分别由一名幢主率领,绕开武车,从侧翼发起进攻。   荆州兵和幽州兵不同,没有竹枪列阵,更多的是枪矛互相配合,并配合跳荡兵,延缓骑兵冲锋,将其分割包围。   从上空俯瞰,大阵中自成小阵,小阵又各存不同。并非想象中的混乱,而是相当有章法。   中心战阵不乱,冲入阵中的氐兵九成会被困住,前后左右都是晋兵。   跳荡兵尤其悍勇,左臂撑盾,右手持刀,数人合力向前冲,刀锋不指氐兵,专砍马腿。   战马受伤被困,发出一阵阵嘶鸣。   跳荡兵一击得手,立即竖起盾牌,挡住氐兵的还击,并用盾上沟槽架住氐人的长兵,用力将其扯落马下。   纵然不使其落马,也能让其失去平衡,为枪矛手提供便利。   趁氐兵不备,数杆长矛齐出。   氐兵只觉胸口一凉,低下头,半截矛尖已破开胸骨,穿透皮甲。   接战之初,氐兵不熟悉战阵,贸然闯入,被陷其中,死伤着实不小。但随着冲入阵中的氐兵越来越多,优势开始转换,靠近边缘的晋兵险被冲散。   氐兵抓住空隙,以命换命,终于在战阵一角撕开缺口。   “杀!”   桓石虔察觉战况,立即调转马头,冲向涌入阵中的氐兵。   见他冲过来,氐将一声冷笑,倒拖长戟,正面迎了上去。   主将交锋,氐兵发出一阵阵吼声,攻势更为猛烈,战阵边缘竟被冲得七零八落。晋兵不甘示弱,跳荡兵奋不顾身向前冲,拼着被长矛扎穿肩胛,也要拉着氐兵陪葬。   弓箭手和枪矛兵被鼓舞,双眼赤红,涌起无限战意。   不少弓箭手舍弃长弓,抽出佩刀,或是从死去的同袍手中接过武器,冲向眼前的氐兵。   战斗进入白热化。   桓石虔被氐将刺中左臂,却也在对方的肩头留下一个血洞。两人的战马打着响鼻,嘶鸣声中,同时人立而起,狠狠撞向对方,似要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战阵外突起一阵骚乱,继而是轰隆隆的马蹄声。   交战双方都是脸色一变。   晋兵以为是氐兵的援军,氐兵却知道,从东边来的骑兵,根本不会是“自己人”!   骑兵越来越近,马蹄声响彻平原。   尘土飞扬中,五行战旗烈烈作响,硕大的秦字以篆体书就,落在氐兵眼中,犹如催命符一般。   “秦氏仆兵!”   “秦玄愔,秦四郎!”   玄甲长枪,所过之处,几乎成为氐人的噩梦。   秦璟在北方的“事迹”早传入长安,氐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然没有亲眼所见,也知他是个狠人。   朔方、五原的氐兵几乎被他杀尽,城池尽被火焚,沦为一片废墟。   吕光身死之后,朝廷再未委派朔方太守。   嘴上没有明说,实则从国主到群臣都是心知肚明,只要秦玄愔没死,朔方和五原就没法收回。哪怕他离开北疆,带兵南下也是一样。   交战双方都没料到,秦璟会出现在咸阳郡外。   桓石虔知晓桓容的计划,论理,秦氏该从河东出兵,袭扰冯栩和弘农一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咸阳?   还是说,从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攻入咸阳,长安近在咫尺!   想到某种可能,桓石虔暗道不好,心头剧震之时,险些被氐将挑落马下。忙抛开心思,架住对方的长兵,尽全力迎战。   再度交锋,桓石虔又添数条伤口,氐将狞笑着,正要一举取其性命,斜刺里忽然飞来三支长箭,一箭袭向氐将,两箭直击战马。   咴律律——   战马哀鸣,瞬间跪倒在地,脖颈被箭矢扎透,流出两道血瀑。   氐将落下马背,就地翻滚,正要起身再战,劲风转瞬袭至眼前。玄甲黑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透战阵,直扑落马的氐将。   秦璟单手持枪,借战马冲击,枪尖径直扎穿头氐将胸腔,枪身竟也穿透半截。   氐将被挂在枪上,一时没能断气。   秦璟猛拉缰绳,长枪横扫,带着氐将扫飞数名氐兵。   见此一幕,冲入战阵的羌羯、敕勒和鲜卑兴奋得高叫,仿佛眼前的不是氐兵精锐,仅仅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嗷呜——”   染虎一刀砍翻一名氐兵幢主,鲜血飞溅半身,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骑兵杀性骤起,发出狼群般的嚎叫,集合到秦璟身后,似一柄锋利的长刀,纵横捭阖,将氐兵杀得狼奔豸突,毫无招架之力。   “列阵!莫要放走残敌!”   压下心头震撼,桓石虔当机立断,命部曲吹响号角,聚合枪矛兵,改换战阵,将奔逃的氐兵团团围住,务求不放走一人。   秦璟在氐兵中冲过几个来回,听到晋兵的号角声,看到桓石虔调动战阵,仅是甩了甩枪身上的血迹,再次调转马头,向残余的氐兵冲了过去。   此战,桓石虔亲眼目睹秦璟的凶狠,不禁生出忌惮。纵然己方不弱,于守城更有优势,但是,想要挡住这样一支骑兵,兵力必要超出数倍。   一旦秦氏扫除北方,有意南下,那……桓石虔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继续再想。心中打定主意,待此战结束,马上派人南下送信,将秦氏有意攻入咸阳的消息送出!   咸阳郡外血战之时,氐秦的西边再起战火,吐谷浑和代国合兵,猛攻氐秦边境。   边郡连连告急,飞送的战报却被拦截下来。   吕婆楼虽在病中,在军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加上有流言推波助澜,私下命人联络朔方侯和建宁列公的旧部,促其对苻坚更加不满,压根不打算为长安拼命,而是准备秘密离开,带兵往西北自立。   “延儿已出梁州,阿子该做准备,趁长安火起,率家将部曲出城!”   “阿父,请阿父随儿一起走!”吕德世和吕宝跪在地上,都是双眼赤红,虎目含泪。   “我不能走。”吕婆楼靠在榻边,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王猛还没死,我不能离开长安。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只有我留下,王猛才不会起疑心。况我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离开也是拖累。”   “阿父!”   “大丈夫立世,当断必断!”吕婆楼撑起身,对吕德世和吕宝道,“同延儿汇合之后,立即带兵西行,避开吐谷浑,夺取姑臧!”   “姑臧?”   “姑臧!”吕婆楼咳嗽两声,硬声道,“什翼犍能自立,阿子亦然!延儿曾同王猛学治国之道,你兄弟三人合力,牢牢占据西域,非有万全把握,莫要再入中原!”   “诺!”   “乱世无定数。”吕婆楼合上双眼,面上浮现几许疲惫,“昔日的羯羌,今日的东胡,明日的氐,往后……”   “阿父?”   “阿子,汉立百代,民心所向。我等终是外族,纵能占据中原一时,却不能占据一世。”   吕德世和吕宝正身,满面肃然,聆听吕婆楼教诲。   “汉末乱生,群雄并起,诸侯逐鹿,最终酿成这个乱世。”   “汉室乱,我等方能立足中原。”   “然汉家向来不乏英才,如大鹏展翅,不飞则已,一朝振翼长空,必翱翔万里。”   “你们要牢牢记住,守住西域,莫要轻易再入中原。”   “一旦中原扫清,立即纳贡称臣!”   “诺!”   吕德世和吕宝稽首,齐声应诺。   被吕婆楼寄予重望的吕延,正行色匆匆,一路赶往扶风。沿途之上,吕延接连派人探路,小心避开村庄,提防引来北上的晋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距扶风郡不到数里,队伍还是被一支骑兵拦住。   非是晋兵,也不是氐兵,而是随秦璟一同攻入氐秦,接到桓容送来消息,早早等在途中的秦玒!   “吕延?”   秦玒一身玄甲,将长枪扎在地上,命骑兵包围马车,随手从马背解下弓弩。   “阿兄说过,断绝吕氏一脉。”   秦玒单臂举起弓弩,闪着寒光的弩箭眨眼飞出,狠狠扎入车板,箭尾振动,嗡声作响。 第二百零三章 有得有失   吕延的马车被团团围住,护卫被刀锋所指,如不设法冲出包围,必将命丧于此。   扫一眼扎入车板的弩箭,吕延表情阴沉。   昔日不可一世的吕三公子,自南下梁州,遭遇的挫败和屈辱超过半生。   离开梁州时,他发誓要洗雪前耻,将杨亮父子斩于刀下,将梁州城夷为平地。甚至“恩师”王猛,都列在报复的名单之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离开东晋不久,刚至扶风郡,就遇到秦氏骑兵。   遇上长安来的军队,他尚能平安归家,遇上秦氏……吕延苦笑一声,狠狠攥紧双拳,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护卫握紧长刀,保卫在车身四周,凶狠的瞪着策马掀起尘土的秦氏骑兵。   秦玒手持弓弩,再次放开弩弦。   五支弩箭飞射而至,吕延躲闪不及,手臂被擦伤,衣袖瞬间被血染红。   “杀!”   攻击信号发出,秦氏骑兵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旋即冲向吕氏护卫。   刀锋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血雨飞溅,惨叫声中,吕氏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身下流淌的鲜血汇聚成溪,交织成网,牢牢“困住”马车。   拉车的马受惊,当场发疯。   吕延狠狠咬牙,推开没了头颅的车夫,亲自抄起长鞭,意图借疯马冲开包围。   “想走?”   秦玒冷笑,再次举起弓弩。   一匣箭矢射空,疯马哀鸣一声,跪倒在地,再无力起身。   吕延脸色铁青,怒视十步外的秦玒。   为何不杀他?   秦玒挑眉,再次冷笑,命亲兵留下两名护卫,道:“留下两个,还要将吕三公子的尸身送还长安。”   “诺!”   此时,马车四周的护卫死去大半,闻听对方要留下两人性命,并无半分心喜,甚至心生恐惧,想要求得速死。   带着吕延冲出去,已经是不可能。   保不住吕延的性命,回去必要被家主千刀万剐。带回三公子的尸身,更会彻底激怒家主,自己的家人都别想保全。   思及送大公子归来之人的遭遇,护卫更是脸色煞白,腮帮抖动,不要命的冲向秦氏骑兵。自己为护三公子战死,总不会再牵连一家老小。如若不然,等待家人的只有冰冷的刀锋!   护卫想要拼命,抱着死在沙场的决心。   奈何秦玒不会让他们如愿。   等到大多数护卫身死,即令骑兵停止攻击。   存活的几人没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惧。一人举刀自戕,余下两个想要仿效,被骑兵用刀背砸断胳膊,只能拖着一条手臂发出声声惨叫。   吕延瘫坐在马车上,表情一片空白,人已经彻底麻木。   秦玒打马上前,距离五步远,来口道:“如果可以,我当开弓送你一程,可惜没了一条胳膊,只能如此。”   弩弦拉满,锋利的箭矢直对吕延。   “吕三公子,当年吕太尉带兵入秦氏坞堡,杀我阿姨,害我庶兄,屠堡内二百一十七户。阿母发誓要为死去之人报仇,阿兄亦有誓言,有生之年,灭绝氐秦吕氏一脉!”   伴随话声,弩弦声骤起。   一匣箭矢射空,吕延几乎被钉在车版上,四肢流血,失去全部反抗能力。   “吕三公子,到了地下,可以给吕大公子带个话,不用多久,吕婆楼和吕德世吕宝自会下去陪你!”   吕延愤怒嘶吼:“今日秦氏如此凶行,同畜生无异!苍天有眼,他日必遭天谴!”   “凶行?天谴?”秦玒突然发声大笑,笑到最后,声音中满是冰冷。   “若言其他,我倒有心同三公子讲讲道理。但是,比凶狠残暴,论起该遭天谴,你真该问一问吕婆楼,当年他都做过些什么。”   鄙夷的扫过吕延,秦玒遗憾摇头:“可惜,你没有机会。不过也是无碍,他日父子黄泉相会,总能问问清楚。”   听闻此言,吕延目龇皆烈,仍要嘶吼。   秦玒挑眉看着他,直到他鲜血流尽,脸色灰白,咽下最后一口气。   “换匹马,送他回长安。”秦玒收起弓弩,视线扫过遍地尸骸,手指放到唇边,打出一声呼哨。   没用多久,一只黑鹰自云层俯冲而下,在秦玒头顶盘旋,最终收拢双翼,落在秦玒完好的右臂。   “给阿兄送信。”秦玒想了想,对随行部曲道,“扯块布条,说吕延已死。另外,劳阿兄代为回信,谢桓使君送出消息。”   “扯布?”   “没有绢,只能将就。”   “……诺。”   郎君自然不行,部曲低头看看,他可是新上身的中衣!   少顷,书信写成,绑到黑鹰腿上。   蹭了秦玒一下,黑鹰振翅而起,在云中盘旋一周,很快向东飞去。   咸阳郡外,氐兵困于战阵,一个接一个战死。   秦璟一马当先,率骑兵来回冲杀。桓石虔不断下令,配合秦氏骑兵,变换包围圈,确保氐兵一个都跑不出去。   战斗持续到傍晚,最后一个氐兵倒下,秦璟拉住缰绳,停止进攻,手中的长枪被鲜血浸染,已成一片暗红。   目光所及,四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和受伤哀鸣的战马。   秦氏骑兵和晋兵开始清理战场,先是兵器战马,随后是同袍,最后才是死去的氐兵。寻到的兵器各自堆放,无论完好还是破损。   同袍的尸身无法带走,全部就地火化,骨灰装入布袋,由族人同乡随身携带。如果后者战死,还会有他人接手。   只要没有死绝,绝不让同袍流落他乡。   荆州兵的这项传统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两汉。   秦璟麾下的胡骑则无这项传统,看着荆州兵的种种举动,不解的摇摇头,继续搜寻战场上遗落的兵器和皮甲,顺便给还没咽气的氐兵补上一刀。   很快,战场上空聚拢成群的乌鸦,远处传来狼群的叫声。   秦璟策马走向桓石虔,道:“天色已晚,某将率军别处扎营。桓将军可要同行?”   斟酌片刻,桓石虔摇了摇头,道:“多谢郎君好意,某另有军命,将往东行。”   东行?   双方对视,都在打量彼此,神情莫名。   最终,秦璟向桓石虔颔首,旋即调转马头,打出一声呼哨。   打扫战场的骑兵立即聚拢,在奔驰中汇聚中一道洪流,向北席卷而去。   “果然意在长安。”桓石虔眉心深锁,突然意识到,秦璟并不在意企图被发现,完全是明摆着告诉他,秦氏有意进逼长安。   是否要一战而下,此时尚不明朗。   唯一能肯定的是,秦氏逼到家门前,苻坚王猛必倾全力应战,届时,怕是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阿父和敬道接到消息,会如何应对?   是否会改变之前的计划,同秦氏一起进逼长安?   桓石虔摇摇头,他不善谋略,想破头也未必能想明白。与其伤神又浪费时间,不如尽快给南边送信,询问一下阿父和敬道的意见。   主意既定,桓石虔下令吹响号角,集合州兵西行,赶在天黑前远离战场,选一处开阔地扎营。   秦氏骑兵和晋兵先后离开,原地留下数千尸骸。   空中的乌鸦团团聚拢,沙哑鸣叫,唤来更多同伴,旋即扑簌簌飞落。   远处的狼群渐渐靠近,昏暗之中亮起几十道幽光。慑人的狼嚎声传出很远,连匆匆赶来的斥候都不敢靠近。   距离虽远,见到空中的乌鸦和聚集的狼群,也知之前的战况何等惨烈。   几名氐人斥候踢着马腹,奈何战马不肯迈步。无奈,只得翻身下马,压低身形,或者爬上高处,借最后一丝光线,眺望远处战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扎在地上的长矛,矛身上悬挂一具尸身,头盔不知去向,身上的铠甲却能证明他是氐人,至少是个幢主!   这个发现让斥候心头一凉。   恐怕,城外设防的这支骑兵已是凶多吉少。   思及此,斥候顾不得害怕,借高草遮掩,继续靠近战场。不敢擦亮火石,只能沿着边缘摸索,接连寻到数具尸身,无一例外都是氐人。   败了。   国主麾下精锐败了!   依眼前惨状,不只是大败,更有可能全军覆没。   斥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引来狼群的注意。目及扫过来的点点幽绿,斥候喉咙发紧,手脚一阵冰凉。   不敢在此地久留,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向后退。   退出狼群视线,立刻撒腿狂奔,到了同伴近前,顾不得说话,跃身上马,猛抽马鞭,以最快速度疾驰而去。   “败了,大败!”   “什么?”   “此处五千骑兵尽丧!”   “什么?!”   斥候策马而去,急匆匆赶往太守处回禀。   聚集而来的狼群越来越多,点点幽绿的光芒亮起,黑夜之中,似地狱透出的火光。   翌日,狼群退去,战场上空仅余乌鸦盘旋。更多氐兵赶至,看到眼前的惨景,都是脸色煞白。   军情飞送长安,不出意外,又被吕婆楼设法拦截,没有第一时间送到苻坚面前。   如果不是王猛的病情突然加重,实在不能理事,吕婆楼所行之事早已经败露。   奈何老天都在帮他,王猛强撑着操劳数日,平息都城中的流言,终于晕倒在光明殿,差点就此一命呜呼。   靠着徐川带来的良药,吕婆楼病情依旧,却没有继续恶化。他有信心,可以活得比王猛更久。不求几年几月,哪怕只有几天,也能胜券在握。   朝中的老臣多数站在吕婆楼一边。   投靠的外族不说,许多氐部首领都起了异心,尤其是看到什翼犍今日的风光,预感到长安风雨飘摇,很可能挡不住东边的强敌,纷纷暗中策划,想方设法保存力量,等着另寻出路。   不怪众人生出二心。   氐秦立国仅二十余载,貌似强大,实则根基不稳。苻坚虽有雄才大略,身上的缺点也着实不少。   若是王猛无碍,事情或有转机。奈何王丞相病入膏肓,每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能保持清醒,纵有扛鼎之才,恐也回天无力。   长安终究会乱,苻坚难逃国破的命运。   这个关头,吕延的尸体送回长安,吕婆楼连失两子,痛彻心扉,彻底陷入疯狂。   “延儿啊!”   “王猛,我绝不放过你!”   吕延死于秦玒手中,送他上死路的却是王猛。   吕婆楼已然失去理智,不能找秦氏报仇,一腔愤怒全部倾泻到王猛和苻坚身上。   “明日便行计划!”吕婆楼赤红双眼,对吕德世和吕宝道,“明日早朝之后,你二人无需回府,候在城门处。遇夜间火起,立即出城!”   “守城之人早打点妥当,届时将率步卒随你二人同行。”   “族兵和部曲均在城外接应,另有朔方侯和建宁列公麾下。切记莫要强出头,可促其西行姑臧,趁什翼犍不在夺取该地。此后再细细谋划,杀将领,据地自立!”   “诺!”吕德世和吕宝眼圈泛红,声音沙哑,“阿父,真的不能……”   “不能!”吕婆楼硬声道,“苻坚和王猛害我子性命,必要见其万劫不复,我才能闭眼。”   吕德世和吕宝知道没法说服吕婆楼,只能正身下拜,重重稽首。   “儿定不负阿父所托,阿父保重!”   宁康二年,七月   夜半,长安城骤然火起。   遇大风,火势瞬间蔓延,焚烧里巷,烟雾呛鼻。   城中百姓陆续惊醒,纷纷奔出家门,就近取水救火。怎奈起火点分散各处,且有大量的助燃物,一时之间,火势竟无法控制。   巡城的士卒赶来,架起水龙,同样无法扑灭大火。   火势熊熊,照亮半个夜空。   苻坚被惊醒,推开身边的美人,赤足奔出内殿,一把推开殿门。   看到通红的天空,神情一片愕然。   听宦者急报,宫中亦有火起,守着偏殿的卫士和宦者死去多时,脑中顿时嗡地一声,踉跄两步,被恐怖的预感包围。   “陛下?”   “国主?”   苻坚没有出声,整个人陷入混乱。   宦者心惊胆战,正要出声再唤,苻坚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去请王丞相!”   “陛下,丞相病重,无法前来。”宦者战战兢兢答道。   就在这时,几名朝臣手持急报,连夜入宫,带来更糟的消息。   “陛下,咸阳郡太守急报,秦氏兵发两路,进逼长安!“   “晋兵北上,已破扶风郡!”   “什翼犍联合吐谷浑犯境,劫掠边境数县!”   什么?!   苻坚瞪着朝臣,确定并非幻觉,突觉眼前一阵发黑。   与此同时,吕婆楼命人将自己抬到院中,望着城内冲天的火光,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他将战报压到今日,为的就是拖住苻坚,让他无暇顾忌城门处的异状。等他回过神来,阿子早已出城远走,想追都追不上。   “人已经安排好了?”   “回郎主,前日已入丞相府。”   “好!”吕婆楼再次大笑。   他不会让王猛活过今日,更不会让他有机会为苻坚出谋划策,助后者摆脱困局。   “王景略,今日长安大火,就是为你送葬的大礼!”   他连失两子,始作俑者理当陪葬!   远在南地的桓容,压根不晓得自己扇一下翅膀,竟会引来一场这么大的风暴。他料定吕婆楼会震怒,却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发疯。   “疯力”达到十二级,席卷整个长安。   此时此刻,他正对着灯火,细看绘有氐秦各郡的舆图。   谁能料到,徐川往北一行,回来就能绘制出如此详尽的舆图。虽同后世的地图不能相比,但就现下而言,绝对千金难换。   “秦氏有意长安。”   桓石虔的书信日前送到,正好验证桓容的预料。   以秦氏的胃口,人口和金银恐怕无法满足,他们要的是地盘,包括氐秦的都城长安。   “暂时不能正面交锋。”   桓容同桓豁桓冲商议,后两者的意见同他一致,以桓氏现在的力量,并不适合攻打长安。与其白忙一场,甚至同秦氏因为利益交恶,不如后退一步,留出一份人情。   “先下扶风,再西进略阳,继而是天水、南安和陇西。”桓容拨亮灯火,手指在舆图上滑动,“如此一来,可打通西域,却也要提防吐谷浑。”   有舍有得。   将长安让给秦氏,沿扶风向西打到陇西,正好巩固仇池和武都辖地。   只不过,这样一来,之前分出的利益必定不够。想要说服谢安继续站在桓氏一边,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肉疼啊。”桓容嘬牙花子。   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眼瞅着肥肉不下手,不是他的作风。   “总之,先占下来再说。”   桓使君咬住腮帮,指尖擦过舆图,沿扶风到陇西,就此连成一线。 第二百零四章 利益   放飞鹁鸽,桓容收起舆图,动身前往杨亮处拜访。   彼时,杨亮正查阅商税和田税,杨广跟在一旁学习。听健仆禀报,不禁现出几分诧异。   “这个时候?”   华灯初上,很少有人选在这时过府。   “莫非有什么急事?”   杨亮沉吟片刻,放下税册,亲自往前院迎接。   杨广不情愿的跟着。   他对桓容的观感依旧不好,但就处置北地的手段,又隐隐有几分佩服。这种矛盾的心理极是复杂,每次面对桓容,心情能好才怪。   “桓郡公前来,亮有失远迎。”   杨亮十分客气,彼此见礼之后,同桓容把臂,亲自在前带路,将人请往正室。   “贸然来访,请杨使君莫怪。”桓容歉意道,“实是有要事相商,拖延不得。”   “哪里话。”杨亮笑道,“郡公前来,寒舍蓬荜生辉,余下莫言,还请入室奉茶。”   看着两人寒暄,杨广始终保持沉默。听到桓容的话,再观亲爹反应,不禁在心中叹气。难怪大君说自己不是桓容对手,单是这份“演戏”的功力,自己就差上一截,拍马不及。   三人进到正室,早有婢仆移来立屏风,挡住堆在箱中的税册。落座之后,茶汤糕点陆续送上。不比幽州做出的新奇,倒也带着梁州的特色,别有一番风味。   “请。”杨亮端起漆盏。   “使君厚意。”桓容颔首。   两人一来一往,决口不提“要事”,而是一边饮茶汤一边用着馓子和糕点,甚至谈论起今年的秋收。   杨广坐在一边,从不自在到愕然,又从愕然到木然,经历的心里历程实在难言。   终于,茶汤饮过,盛装糕点的漆盘被撤下,桓容净过手,话归正题。   “容此番前来,实有要事请使君相助。”   “如亮能为,必当相助。”   翻译过来,若是办不到,还请莫要为难。   “使君可命人备下纸笔?”桓容没在意杨亮的暗示,话锋一转,道,“若是无纸,绢布羊皮亦可。”   虽对桓容的要求不解,杨亮仍命人下去准备。   少顷,绢布和笔墨送上,桓容铺开绢布,执笔饱蘸墨汁,在布上大略勾画。   舆图深深印在脑海,稍微回想,就能画出各郡位置。出于谨慎考量,略去大部分,仅画出长安附近郡县。   饶是如此,随舆图逐渐成型,杨亮父子也是呼吸微滞,惊色难掩。   “郡公懂得舆图?”杨亮问道。   “略通。”桓容停笔,对着绢布轻轻吹气。   杨亮尚能自持,杨广的视线几乎黏在图上,一瞬不瞬,片刻不肯移开。   “此乃长安。”桓容手指中心处,指尖染上一点墨痕。   “东为弘农,现被秦氏攻下。向北是北地和新平两郡,皆有重兵把守。南为上洛,部分为秦氏攻占,西为始平,再向西即是扶风。”   “扶风?”杨广下意识念着。   “对。”桓容看他一眼,道,“日前已被容之从兄带兵攻下。”   杨广蹙眉,杨亮陷入沉思。   桓容不着急向下说,手在舆图上移动,按照先时的设想,在图上勾画出一条直线,直通向姑臧。   “嘶——”   明白他的意图,杨氏父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桓容的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却又隐隐带着兴奋。   “前日从兄送来消息,秦氏有意长安。容以为,此时与其相争实无益处,不妨另辟蹊径,转道向西,打通西域商路。”   “西域?”杨亮神情肃然,盯着图上一点,声音微沉,“郡公有几分把握?”   “三分。”桓容笑道。   “三分?”杨亮挑眉,杨广暗中嗤笑。   “加上使君,就有五分。”   杨亮闻言顿住,杨广的笑僵在脸上。   “郡公所言要事即是如此?”   “然。”桓容点头,收回手,搓了搓指尖上的墨迹。   “秦氏攻下长安,单是城中人口财帛就需消化一段时日。苻坚不甘心败退,必会率残兵另据州郡同秦氏对抗。向北正好给了秦氏占地之机,如向南逃,当为荆州所阻。此间我等可趁机西进,打通西域。”   “郡公怎知秦氏定能下长安?”   “纵然不下,也撑不得太多时日。”桓容道,“氐贼被秦氏拖住,实力削减,亦可方便我等出兵。”   杨广质疑道:“郡公能见姑臧的好处,氐贼定也不会忽略,纵然打下姑臧,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杨兄对自己如此没信心?”   “什么?我……”杨广正要反驳,突然心头一动,看向桓容,难掩惊讶之色,“你是说,我?”   “对。”桓容缓缓点头,挺直腰背,神情中不见半点玩笑,“容早有言,单以桓氏,此战仅三分把握。如有杨使君相助,可增至五分。”   “郡公真愿信任我父子?”杨亮略有迟疑。   “弘农杨氏的风骨,容已亲眼见证。”桓容正色道,“杨使君,容不敢言绝无私心,但请使君相信,容所行皆为复兴汉家,结束这个乱世。”   结束乱世?   杨亮干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笑容之后又感到复杂。   秦时猛将,汉时雄兵。   一句“灭秦者胡”,秦军险些屠尽草原胡族;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汉军涤荡草原,深入打磨,直入匈奴王庭。   纵然是三国乱世,公孙瓒、曹操、袁绍等北地诸侯,皆让胡贼闻风丧胆。敢踏入中原半步,摆在面前的只有屠刀。   百年烽火,战祸不断,汉家衰弱,人口锐减。   五胡内迁,汉家百姓沦为羔羊,中原大地遭受大难。   凡汉家子,亲历此等乱世,如何不会心痛?   杨亮并非弘农杨氏嫡支,亦秉持祖训,时刻不忘胡贼之恶,汉家之辱。早年同桓温不睦,每遇桓温北伐,仍会倾全力相助。   之前吕延潜入梁州,欲借桓、杨两家的矛盾挑唆,实是看错了杨亮父子。   现如今,桓容字字铿锵,决意复兴汉家,结束乱世,父子俩固然有几分不信,却也压抑不住胸中涌动的热血。   “郡公所言句句属实?”   “容以桓氏之名立誓。”桓容双手平放膝上,目视杨亮,“请使君助我!”   “好!”杨亮肃然道,“有郡公今日之言,亮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多谢使君。”   两人同时举起右臂,三击掌后,放声大笑。   杨广看看亲爹,又看看桓容,最终咬住腮帮。   他承认,自己不是桓容的对手,假使再过三十年,也难追上三分。不过,没法作对手,成为同盟倒也不错。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桓容贸然开口招揽,只会被视为笑话。但有经略西域的计划,杨亮都被打动,遑论是年轻气盛的杨广。   有西域为目标,让出梁州刺使,再不如之前难受,反而更坚固彼此间的利益关系。   “天色不早,郡公何妨留下用膳?”杨亮笑道,“闻郡公海量,府中藏有几坛美酒,亮早有意请郡公畅饮。”   桓容无语。   这又是个误会。   不过就是一次没醉,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海量?   果然是古代生活太枯燥,不八卦毋宁死。   “使君好意,容莫敢辞。”   “好!”   杨亮再次大笑,把住桓容手臂。   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见面拉手,高兴拉手,动不动就要拉手,虽说对方是个中年老帅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   要是换成秦璟……不行,桓使君咬住舌尖,不能想,一想就激动,激动就会耳尖发红,可是大大的不妙!   当夜,刺使府设宴,桓容再次超常发挥,把杨亮父子喝到桌子底下。   天色已晚,不及回城外大营,干脆在府内住下。   杨亮很是热情,饮过醒酒汤,命人安排美婢往客厢伺候。知晓人没能进内室,放下布巾,当即恍然大悟。   “换成狡童。”   先是美少女,后是美少年,桓容无语望天,感谢杨使君的好意,当真是“感谢”万分。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桓容同杨亮父子关起门来,就经略西域之事再做详谈。杨广主动请缨,愿率梁州兵北上,同桓石虔合力西进。   “此事关系甚广,郡公不好现于人前。”杨亮提议道,“仅荆、梁二州,恐被建康看轻。亮之意,无妨请宁、益二州共同出兵。”   “宁、益二州?”桓容挑眉。   宁州刺使周仲孙同桓容素有生意往来,之前受到桓氏相助,兼领益州刺使,都督宁、益二州诸军事。   此人能征善战,对付贼寇很有一套,却有“贪暴”之名。   杨亮提起他,桓容心中衡量,盘算着宁、益二州出兵,军费军饷要耗去多少。   主意是好主意,汝南周氏加上弘农杨氏,总能堵住建康的嘴巴,让世人看清楚,桓氏纵然跋扈,却没有吃独食的打算,凡同桓氏结盟者,必能分得利益。   不过,这主意当真是费钱啊。   金银倒是小事,若是闹出其他乱子,恐怕不好收场。   似猜到桓容所想,杨亮笑道:“郡公尽管放心,周刺使爱财不假,于大事从不含糊以对。且益、宁有南獠,天性凶蛮,德政不能使之感化,雷霆手段方得安治。”   杨亮口中的南獠,并非指当地的少数民族,而是从后世的南亚等地窜入汉境的贼匪。这些人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多塌鼻阔口,生性贪婪野蛮,相貌同汉人迥异,极易分辨。   周仲孙贪财,的确是个问题。   不过,桓容不差钱。   让周仲孙看到商贸之利,见识到海贸易的巨大利润,估计再看不上百姓手中的三瓜两枣。实在不行,请出贾舍人这尊利器,忽悠他去胡人地界劫掠。   等拿下西域,再忽悠他去商路上镇守,油水丰厚数倍,不怕他不动心。   世无完人。   知晓缺点,对症下药,纵然不能消除全部影响,也能将危害尽量缩小。如果实在太过分,等拿下该拿的地盘,腾出手来,照样有办法收拾。   思及此,桓容未再迟疑,采纳杨亮的建议,派人往宁州送信,计划说服周仲孙出兵。   桓使君惦记西域时,秦氏大军已攻破咸阳,连战连捷,逼至长安城下。   之前长安一场大火,烧毁民居百余。坊市建筑密集,更被焚毁大半。   城中救火不及,偏逢“乱兵”破开城门,吕德世吕宝趁机出逃,带走守卫西城门的三百步卒。   按照事先计划,两人得家将接应,一路驰往始平,与驻于此的朔风侯旧部合兵,一同转道向北,赶往新平。   晋兵已攻下扶风,此时与之接战,实乃不智之举。从新平郡绕路有些绕远,好歹能保证安全,并可同建宁列公的队伍汇合,西据姑臧。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吕德世兄弟刚到始平,就与朔方侯旧部发生冲突,不是两人跑得快,估计脑袋都要搬家。   虽然保住性命,带出的三百步卒都被吞并,身边只有百余家将部曲,别说占据姑臧,遇上实力强的杂胡部落都要喝上一壶。   看着茫茫前路,吕德世和吕宝都是满脸茫然。   究竟该西行还是北上?   他们没有吕光的勇猛,也没有吕延的足智多谋,吕婆楼安排的后路被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拿不定主意时,探路的部曲打马奔回,距离五步远,从马背上狼狈滚落,满脸的惊惶之色。   “郎君,有羌人来袭!”   部曲话音刚落,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家将部曲立即上马,将吕德世和吕宝护在中间。   羌人骑兵奔至近前,并非马上发动攻击,而是策马驰向左右,交错而过,将百余人团团包围。   “氐秦吕氏?”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首领策马近前,认出吕德世和吕宝,不由得哈哈大笑,“天神必定眷顾我等,弓弦刚刚张开,肥鹿就跑到面前!”   羌人发出一阵欢呼,盯着吕德世兄弟,活似盯着两块诱人的肥肉。   “秦氏放出话,誓要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拿下你们两人,我部就有了投名状!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风光!”   首领举起右臂,羌人纷纷放开缰绳,以双腿夹紧马腹,在马背上开弓。   “留下吕德世和吕宝,剩下的全部杀光!”   “杀!”   弓弦声拉响,箭矢如雨飞出。   吕氏家将和部曲不甘心就此死去,不顾迎面飞来的箭矢,策马向羌人冲去。   羌人狞笑一声,举弓架住部曲,反手就是一刀,将其砍落马下。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声突然从背后响起。   羌人首领皱眉,看到越来越近的队伍,暗道一声“晦气”。   “鲜卑人!”   鲜卑人来了,估计羯人也不会远,想独吞这两块肥肉,实在不太可能。想到这里,羌人首领满心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来者是慕容鲜卑,跟着慕容亮一起投奔长安,随后驻扎在京兆附近。之前长安大火,消息纷传,又有秦氏大兵压境,动心思的可不只是羌胡。   领队的鲜卑人拉住缰绳,向羌人首领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吕德世和吕宝,意图昭然若揭。   羌人首领心生不忿,奈何对方兵力居多,动手未必能讨到好处。眼珠子转转,举臂示意,做出“一人一个”的表示。   “你我合力,尽快将他们拿下。等到别人再来,好处可不如现在。”   双方当着吕德世和吕宝的面讨价还价,最终拍板,决定了兄弟俩的命运。   远在长安的吕婆楼压根不知儿子已落入险境,即将成为“投名状”,送到秦氏面前。   他在院子坐了整整一夜,获悉王猛遇刺,侥幸逃得一命,却因重病复发,纵没逃过阎王召唤,于半个时辰前去了。丞相府严守消息,仅向宫内送出丧讯,文武百官和长安城的百姓都还被蒙在鼓励。   “好!”吕婆楼放声大笑,笑到中途,声音戛然而止。   忠仆小心上前,见吕婆楼已合上双眼,面上犹带着笑意,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探过鼻端,又按了下颈侧,立时跪倒在地。   “郎主去了!”   宁康二年,八月,庚戌   长安大火,丞相王猛遇刺身亡,太尉吕婆楼病重去世。护卫长安的士卒逃散千余,部分被吕德世和吕宝带走,余下皆随部落迁移。   偏又遇秦氏大兵压境,秦璟和秦玚率军包围长安,堵住三面,仅余北门,作势要围三阙一。   苻坚焦头烂额,群臣被召入宫,却是集体陷入沉默,没有任何破局之法。   与此同时,桓容的书信送到宁州,周仲孙几番考虑,并召幕下商议,最终决定响应淮南郡公的号召,为国为民,出兵北伐!   调动四州兵力,必须给建康递个口风。   表书只是个幌子,徐川借机入京同贾秉汇合,更带来桓容的私信,决定重划分给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利益。   知晓桓冲和桓豁已然点头,贾秉折起绢布,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深意。 第二百零五章 选择   宁康二年,九月   慕商时节,秋高气爽。   建康城内,秦淮河上,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交织,艄公撑起船杆,船工喊着号子,偶尔有士族高门的游船经过,河面飘散隐隐的乐声,商船立即向两侧避开。   飞溅的水浪高过三尺,暖阳映照之下,炫发五彩光芒。   点点水花晶莹,似河中飞起的珍珠。   北岸有几辆牛车经过,是出城登高的士族郎君和女郎。   郎君身着大衫,相貌俊朗,兴致起来,以手击节,临水高歌。女郎挑起车帘,眺望秋日美景,不时发出几声感叹。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民间登高赏秋,以菊相赠,台城行重九会宴,百官入太极殿朝见,于宫中宴饮。   天子飨群臣,文武贺少帝。   殿前,数人合抱的火盆熊熊燃起,群臣坐于席间,面前设榻,榻上设酒肉时蔬。乐声起,群臣先敬天子,后彼此举杯,虽不及各府宴饮时随意,倒别有一番热闹。   乐人或立或坐,鼓声隆隆,弦瑟阵阵。   歌女展喉,舞女飞旋,歌舞声中,宴会进入高潮。   即便是政见不和、彼此看不顺眼,此时也能举杯邀饮,非刻薄至极,绝不会故意下对方脸面,更要回敬一觞,才不负重阳佳节。   司马曜坐在上首,俯瞰群臣推杯把盏,酒酣耳热,纵然心中早存郁气,也要强装笑脸。   他以为桓温足够跋扈,却万万没料到,桓大司马的嚣张跋扈,不过是权臣缩影。   自登上皇位,他彻底体会到了历代先帝的艰难。   安心做个傀儡,熬死一群老臣?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明知自己被视为摆设,仍要强撑天子尊严,被臣子看笑话,这种滋味实在难言。难怪司马奕会被“逼”疯,难怪父皇在位一年就驾鹤西行。   不是司马家的皇帝没有野心,各个庸碌,而是重重压迫之下,左有权臣右有高门,野心之火尚未燃起就已熄灭。   想到幽州上表,司马曜又是一阵苦笑。   亏他以为能利用桓容,甚至想着用完一脚踢开,顺势接手幽州,当真是瞎了眼,脑袋被石头砸,异想天开!   日前氐贼寇梁州,刺使杨亮不敌,汉中之地危在旦夕。朝中不及发兵,桓容率几千州兵驰援,解城下之围,更一路追敌,连下武都、仇池两地,将氐秦刺使杨安的首级送往长安。   朝中获悉此事,表面称颂皇朝国运,背地都在议论,桓容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桓大司马。   桓温,桓容,桓氏!   司马曜不甘心。   可不甘又能怎样?   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临朝摄政,满朝文武不是郗愔党羽就是士族高门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   更闹心的是,司马道子同他离心,坚持不受琅琊王封号,更不愿列朝,每次见面都是一句话:请归封地。   掰着指头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长姊新安。   桓济身在姑孰,她却带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   实情却是,她抵达盱眙之后,并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购置宅院,每逢十日过府请安,余下时间尽在府内宴饮,要么就出城赏景、入坊市游玩,日子过得无比自在。   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馆陶大长公主,在府内养有面首。   事关司马氏和桓氏脸面,流言未经证实,就很快被压了下来。但是,司马曜却信了七分,更是无比的羡慕。   堂堂国君,过得还不如一个郡公主自在,别提多难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对比太大,伤害更大。   听到的消息越多,司马曜就越感到难受,心被撕开一条大口,哗哗向外淌血。   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将他从王府带入宫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顺带将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换。   看着大长乐得意的样子,司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时一般,狠狠踹上一脚。至于往长乐宫说理,更是想都别想。   现如今,朝廷掌于权臣士族,台城尽握于王太后。   司马曜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别说实现雄心壮志,稍有不对,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难说。   或许司马道子早看穿这点,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琅琊王,甚至从心底里抗拒。   桓容请发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马道子直接入宫请见,执意要归封地。话里话间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马曜没理由不准。   “如阿兄再不点头,我便去求见太后,请太后评理!”   此言已经算是威胁。   司马曜气得握拳,终究无奈,唯有点头答应。目送司马道子难言喜意,一刻都不愿多留,像是生怕司马曜反悔,离宫后就打点行装,连仪仗都没摆,坐着马车,带上护卫健仆,急匆匆离开建康。   司马道子受封东海王,封地本在东阳,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邻。借口同司马道福交恶,司马道子几次同司马曜“纠缠”,成功将封地改成临海郡。   临海地处偏僻,比不上东阳郡繁华,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过,税收绝对不少。   再则,东阳、临海与会稽都在扬州,就地理位置而言,临海相距会稽更远。   司马道子是司马曜的同母兄弟,虽没有改封琅琊王,但在司马曜没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认的皇位继承人。   留在建康且罢,若是离开都城,封地绝不会在扬州之外。   会稽是士族的大本营,桓豁遥领扬州牧,州内各郡太守却以会稽利益为先。在扬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权利勉强算作五五开,更多时候,建康士族要压过桓氏一头。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扬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动心思。   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离会稽越远越好。挑来挑去,最终将目光定在临海。   事实上,他更想选择永嘉郡。奈何那里是琅琊王氏的地盘,而王献之素来同桓容交好,司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干脆退后半步,将封地选在临海郡。   司马道子急匆匆离开都城,再没有回头。   司马曜留在台城,更显得孤立无援。   重阳会宴,舞乐充斥耳边,群臣奉酒,表情带着恭敬,言行举止半点不错,司马曜看到的只有讽刺,无尽的讽刺。   宴会结束,群臣退出宫外,热闹散去,恰似繁华将至尽头,再不复得见。   司马曜本想回后殿,却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长乐。后者传达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搁,明日朝会,请天子备好玺印。   “旨意由谢侍中和王侍中拟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顾司马曜难看的脸色,大长乐继续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两年,明岁该行元服,元服之后可成婚立后。”   “太后真这么说?”司马曜不敢置信。   “仆不敢妄言。”大长乐语气恭敬,实则暗含讥嘲,脸上像是罩着一张面具,自始至终仅有一个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视为成人,可亲摄朝政。”   话落,大长乐弯腰行礼,得司马曜许可,退出太极殿,往长乐宫回禀。   元服,成婚,亲政?   司马曜坐在内殿,呆呆的望着墙上灯影,不明白王太后为何突然提出这些。想了许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中带着苦涩和无尽的自嘲。   “发四州之兵,这哪里仅仅是发四州之兵!”   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从其命,有杨亮扎在桓氏背后。   现如今,梁、益、宁三州皆从其调令!再加上江州、荆州、豫州和幽州,还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个晋朝已入其手!   上表建康不过是做个样子。   朝廷不许,桓容就不会调兵?   简直是笑话!   “太后没看到吗?”   不。   司马曜摇摇头,王太后想必知道,甚至比他更清楚,可她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舍弃天子,舍弃司马曜!   “谢侍中,王侍中。”   司马曜喃喃念着,不相信他都能看清的现实,这两人会看不清楚。他们本该同桓氏水火不容,本该继续站到司马氏一边,如何会改弦更张,助纣为虐?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笑声停了,殿中的灯火变得昏暗。   宦者小心送上灯盏,乍见司马曜瘫坐在地,发髻散乱,口中喃喃念个不停,想到司马奕,心中就是咯噔一声。   “陛下?”   司马曜没有反应。   宦者放下三足灯,小心上前两步,正要再开口,司马曜猛地抬起头,表情狰狞,一把抓住宦者的衣襟,使得后者踉跄跪倒。   随后,司马曜狠狠掐住宦者的脖颈,双手不断用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宦者眼球上翻,发不出半点声音。为了活命,本能的用力拉拽司马曜的手腕。   奈何司马曜生得高壮,十二岁的年纪,身材不下十五、六岁的少年,哪里是宦者能够拉开。   很快,宦者挣扎的力气变小,双眼翻白,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再无半点声息。   司马曜恶狠狠的喘着粗气,稍微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全无半分后悔和恐惧,竟感到扭曲一阵扭曲的兴奋和畅快。   站起身,看着宦者渐渐冰冷的尸体,又狠狠的踢了两脚,旋即唤人入殿,道:“拖下去。”   太极殿中发生的一切,自然瞒不住长乐宫。   听宦者禀报,王太后放下竹简,道:“送出宫葬了。官家那里另外派人,以后行事小心。”   “诺!”   胡淑仪拨亮灯火,看着摇曳在屏风上的暗影,低声道;“阿姊,重阳节后要起风了。”   王太后摇摇头,叹息一声:“风雨早至,不过是大些罢了。”   “南康在信中怎么说?”胡淑仪坐回屏风前,关心的看向王太后,“淮南郡公当真答应,许太后和妾的族人到仇池为官?”   “不只。”王太后示意大长乐守住殿门,道,“此次发四州之兵,意在打通西域之路。到时,打下北边的州郡,官缺定然不少。按照南康的意思,仇池不过是暂时安顿,如有真才实干,必能更进一步,说不得,你我两家都能借势而起!”   胡淑仪攥紧衣袖,几乎控制不住指尖颤抖。   “阿姊……这事真能成吗?”   “成不成,我都赌这一回。”王太后沉声道。   “如今朝廷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郗方回年事已高,如今权重,将来却不好说。他可没有桓朗子桓幼子这样的兄弟,也没桓敬道这样的儿子。”   “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早不是一条心,琅琊王氏欲重掌权柄,吴姓高门也在暗中谋划,朝廷表面不见如何,实则早已经暗潮涌动。长此以往,建康必要生乱。”   胡淑仪脸色微白。   “一旦乱起,你我未必能够保全性命。想要寻到一条生路,总要赌上一回。”王太后加重声音,“看看南康和新安,阿妹还不明白吗?”   胡淑仪抿紧嘴唇,下定决心,道:“我听阿姊的。”   “其实,先帝早做出决断。”王太后低声道。   “先帝?”胡淑仪面露诧异。   “官家登基以来,下诏皆用传国玉玺,天子金印未用一次。”王太后似在说给胡淑仪,又似在自言自语,“之前我不能确定,借清理太极殿,命人仔细搜寻,已有十成肯定,天子金印不在宫中。”   “阿姊是说,官家丢了金印?”胡淑仪双目圆整,满脸震惊,声音都有几分颤抖。   天子金印丢失,可是天大的事!   “未必是丢。”王太后道,“先帝病重之时,新安突然离开建康,徐淑妃自请殉葬,再加上先帝的遗诏,一件件联系起来,阿妹还没有头绪?”   胡淑仪没有出声,事实上,她已经吓得没法出声。   “所以,我才说先帝早有决断,而你我今日所行,不过是为家族寻一条生路。”亦或是一条从龙通天之路。   良久,胡淑仪终于压下震惊,找回失去的声音。   “妾唯阿姊之命是从!”   与此同时,谢府之中,谢安同谢玄也有一番长谈。   两人谈话时,一封书信摆在榻上,内容并不长,末尾落有桓容私印,却让叔侄俩久久不能平静。   “叔父,桓敬道此举何意?”   “结盟。”谢安言简意赅,道,“顺势瓦解会稽侨姓。”   谢玄眉心拧出川字,再看桓容书信,神情愈发严峻。   “既如此,侄可代叔父写信回绝。”   “为何要回绝?”谢安挑眉,神情淡然,和谢玄形成鲜明对比。   “叔父?”谢玄面露不解,思量片刻,脑中灵光闪过,顿时了悟,“叔父之意,此对族中有利?”   “然也不然。”谢安摇摇头,对谢玄道,“桓氏欲让扬州牧,我若接下,势必压过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有扬州在手,纵然是郗方回,对我也要顾忌三分。”   谢玄颔首。   “然而,我与桓氏之盟亦将现于世人。届时,陈郡谢氏将踏上一条荆棘之路,选对则通天路,更能荣耀百年。若是错了,我将粉碎碎骨,谢氏一族都将元气大伤。”   “叔父,”谢玄迟疑片刻,开口道,“桓敬道有北上恢复中原之心。”   “我知。”谢安垂下双目,看着已将冰冷的茶汤,道,“汉室存,则士族高门存。一旦华夏尽入胡贼之手,所谓世家传承、祖宗荣耀,不过是一场虚话。”   看看留在北地的高门,如今都是什么境况?   华夏不存,家何存焉!   “桓敬道不是桓元子。”谢安端起漆盏,不顾茶汤已冷,仰头一饮而尽,“他有恢复中原、结束乱世之心,我意助他一臂之力!”   至于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究其根本,打天下和坐稳天下,完全是两回事。   谢玄沉默片刻,开口道:“叔父,侄请率家将随军北伐。”   “决定了?”   “是!”   “好。”谢安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尽早准备动身,朝堂之事无需挂心,一切自有我来安排。”   “诺!”   “明日朝会之后,无妨给王子敬送去拜帖。”   谢安突然提起王献之,谢玄一时有些茫然。   “你能想到之事,以王子敬之才,未必不会想到。”谢安笑道,“说不得,你二人还能结伴北上,路上倒也不会寂寞。”   顿了顿,谢安仔细打量谢玄,看得对方不自在,才叹息道:“你有玉树之名,终不及王子敬之貌,实有几分遗憾。”   谢玄:“……”   容弟口中的“抽风”“不着调”,或许就是叔父这样? 第二百零六章 长安之行一   朝会之后,王献之未在台城久留,急匆匆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三月之前,郗道茂身怀有孕。这是长女夭折之后,相隔数年,夫妻俩再闻喜讯。   王献之欣喜若狂,族中长辈也是松了口气。   王献之身为琅琊王氏嫡支,同王彪之并立朝堂,今后有可能成为王氏族长,若是一直没有嫡子,对全族人来说都是个心病。   东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   如桓大司马压制嫡子,扶持庶子,实在是少之又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桓容身怀晋室血脉,如若不然,南郡公世子未必不会改封。   琅琊王氏诗书传家,凡事从古礼、遵祖训。虽不至将庶子做奴仆对待,在继承人方面,始终不会乱了规矩。   假如王献之没有嫡子,他的继承人不会首选庶子,而是亲兄弟的嫡子。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士族规矩如,千百年传承下来,绝不会轻易打破。   王献之归心似箭,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府内。偏偏有人“不识相”,半道将他截住。   看着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的谢玄,王献之实在没法摆出好脸色。   “幼度何意?”王献之皱眉。   “子敬莫要误会,玄实有要事相商。”   谢玄本不想如此,奈何送出的拜帖皆如石沉大海,压根没有回音。   叔父让他拜访王子敬,结伴北上,实有意借机缓和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可惜王献之不给面子,突然生出左性,压根不打算理会谢玄。   实在无奈,谢玄只能在朝会之后拦人,用最“粗暴”的办法达成目的。   听完谢玄的解释,王献之总不好强行走人,折中一下,请谢玄过府,也好仔细听一听,对方究竟有何要事。   两辆马车行过秦淮河北岸,车厢上的标志引来路边人的注意。   贾秉坐在牛车上,令健仆减慢行速,看着王献之和谢玄一前一后擦身而过,不由得微微挑眉,片刻后道:“不必再去乌衣巷,去青溪里左卫将军府上。”   “诺!”   牛车掉头转往青溪里,贾秉合上车窗,靠在车壁,思量着今日所见,当下铺开绢布,写成一封短信,只能归家之后,立即放飞鹁鸽,将建康变化尽说于桓容。   台城的反应不出预料,吴姓也不是问题,高平郗氏因郗方回而起,终有短板,就如当初的桓氏,不被顶级高门接纳。加上郗方回年事已高,高平郗氏实不足为据。   “若是郗景兴在,怕不会如此简单。可惜啊。”贾秉摇摇头。   郗愔和郗超反目,满朝皆知道。郗融固然有才,到底不及郗超。并且,他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在郗愔入朝后镇守京口。如若不然,他怕是更乐于辞官让印,每日里清谈养生,远远躲开官场和兵权。   “英雄末年,却无可托付之人。”   想到这里,贾秉不免叹气,生出几分唏嘘。   不提贾舍人前往青溪里,是如何游说左卫将军殷康,谢玄做客王府,被孤零零的丢在正室饮茶,身为主人的王献之,回府就跑得不见踪影。   知晓事出何因,谢玄倒也不甚在意,一边饮着茶汤、享用糕点,一边欣赏屏风上的题字和墙上悬挂的诗画,倒有几分自得其乐。   好在王献之并非不知礼之人,见过妻子,确定一切安好,立即来见谢玄,当面致歉。   “幼度见谅。”   “无妨。”谢玄笑道,“子敬之心,玄能理解。”   聪明人谈话,说麻烦实在麻烦,说简单倒也简单。   两人相交多年,对彼此都十分了解。谢玄的来意,王献之能猜出五六分。等他开口,五六分就变成了七八分。   对方坦言告知,有缓和两家关系之意,王献之斟酌之后,打算接下这份善意。   “子敬之意,我已明白。”王献之笑道,“实不相瞒,自敬道上表宣于朝中,我亦有意往北,然牵挂家中,一时未能拿定主意。”   谢玄点点头。   事情的确不巧。   盼了多年,王献之才盼来这个孩子。   如果就此离开,难免有所挂念。   “既如此,子敬可暂做考量,如有决断,可遣人过府。”   事情谈完,谢玄没有久留,很快告辞离开。王献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转身回到正室,坐在屏风前,看着已空的漆盏,默默陷入沉思。   正摇摆不定间,门外传来一阵木屐声。   王献之抬起头,见郗道茂从门外走来,忙起身上前,将她扶到屏风前。   “天气渐凉,怎么不加一件斗篷。”   “夫主太过小心。”只有两人独处,郗道茂才会唤王献之的小名。在人前,哪怕是在府内的婢仆面前,始终遵循礼仪,不错一星半点。   礼仪教养镌刻在骨子里,不用刻意为之,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带着几分随意,却十足的赏心悦目。   “小心总无大错。”   夫妻俩落座,婢仆重新送上茶汤和蜜水,另外还有几盘糕点,都是幽州传来的花样,味道并不十分甜,却格外得郗道茂的喜欢。   为此,王献之特地命人往幽州,开出三倍的工钱,聘来专做糕点的厨夫。   自同桓容联手做生意,掌握建康七成以上的盐市,王献之半点不差钱。   “谢郎君过府可有要事?”   谢道韫和郗道茂是妯娌,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陈郡谢氏族和琅琊王氏渐行渐远,两人的关系依旧半点不受影响。   如今谢玄过府,两家关系似有缓和迹象,郗道茂自然乐见。   得知谢玄离府,王献之独在正室,猜测或有隐情,故而主动寻来,希望能亲耳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此事,”王献之顿了顿,握住郗道茂的手,道,“实是关系北地。”   “北地?”   “日前,幽州刺使上表,言及发州兵……”   王献之不打算隐瞒妻子,从桓容上表说起,将四州出兵、桓容有意打通西域商路以及谢氏的考量和盘托出。   郗道茂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方才开口问道:“夫主是何考量,可要和谢郎君同行?”   “这……我尚未拿定主意。”王献之面露迟疑。   “可是因为我?”郗道茂笑道,“其实夫主大可不必。”   “可,我到底不放心。”   郗道茂笑着摇了摇头,令婢仆退下,关上房门,道:“官奴,大事为重。大丈夫立志,自当言出必行。国事家事当前,怎可囿于儿女之情。况医者言,我无大碍,每日膳食注意,不思忧心事,必能母子平安。”   “阿姊,如我北上,恐未知归期。”   “那又如何?”郗道茂笑了,如幼时一般捏了下王献之的耳尖,“日子再长又能长到哪里去?再者说……”   “什么?”   “官奴,你在外有所建树,我母子才能更加安稳。”郗道茂声音微低,沉声道,“桓宣武在时,其家眷在京,谁敢小看?纵有南康长公主之因,然究其根本,实是其手握权柄,满朝上下皆仰其鼻息。”   “如今伯父在朝,情况又是如何?”   郗道茂顿了顿,道:“官奴,你既已决心仿效先祖,凡事自当有所决断。孰轻孰重,心中总要有所衡量。我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气魄,不能帮你太多,但也不愿拖累你。”   “阿姊,怎么是拖累!”王献之皱眉。   “那么,你可要同谢幼度同行?”   “……我去!”   “这就对了。”郗道茂笑容温和,轻轻拍了下王献之的脑门,道,“这才是琅琊王氏未来家主当为。”   夫妻俩在屋内说话,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婢仆守在门前,低着头,心思莫辨。   少顷,郗道茂从室内走出,王献之正提笔写着什么。   婢仆上前扶住郗道茂,不着痕迹向室内探头。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早落入郗道茂眼中。   一行人返回东院,郗道茂唤一声“来人”,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将满脸惊色的婢仆五花大绑。   “主母?”婢仆脸色煞白,挣扎着看向郗道茂,“这是为何?”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边,轻轻捏了捏额头,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后,为她解开发髻,轻轻按压头上穴位。   “奴、奴实在不知……”   “不知道也无妨,阿平,告诉她。”   “诺!”   阿平低声应诺,手上不停,继续在郗道茂头侧按压,口中道出让婢仆胆丧心惊的一番话,“三月前,你借口往厨下,向府外递送消息……”   听着阿平的讲述,婢仆双腿发软,抖如风中落叶。绝望的看向郗道茂,颤抖着声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   “是又如何?”郗道茂终于看向她,“你莫非要说,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应当?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奴不敢!”婢仆拼命摇头。   “无妨告诉你,我的确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并非仅有伯父一支。”郗道茂轻声道,“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   “主母、主母,当是为小郎君惜福,饶奴一命……”   “大胆!”   仆妇一脚踩下,几乎将婢仆的手指踩断,也将她的后半句话踩回了嗓子里。   郗道茂胸前起伏,双目冰冷,显然生出真怒。   “如此说来,我的确不能杀你。”   “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着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地狱。   “阿平。”   “奴在。”   “送去田庄。”郗道茂一字一句道,“不要让她死了。”   “诺!”   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带着刀锋。   仆妇会意,立即将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庄之前,必定会灌下哑药。如敢反抗,更会拔掉舌头。   原本郗道茂并无意杀她,可惜婢仆自作聪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挟,郗道茂纵有几分仁慈,也会被彻底碾碎。   “阿平,迅速派人给从兄送信。”   郗道茂口中的从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书侍郎的郗超。   “告诉他,之前的事,我应下。”郗道茂合上双眼。   她也不想这般行事,奈何世事如此,总要做出选择。   “凡是查出不对的,全部送去田庄。夫主不日将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挂心身后。”   “诺!”   阿平应诺,退出内室。   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难掩悲伤。   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帮到王献之,想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必须逼得自己坚强。   她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果决,也未必有长嫂谢道韫的坚毅,但她自幼秉承士族教导,就算是强迫,也会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雨。   “阿姊。”   不知何时,王献之走进内室,将郗道茂揽入怀中。   “阿姊放心,我会站上高位,护你和孩儿平安。”   “我信。”郗道茂合上双眼,笑中带着泪,“我等着那一日。”   宁康二年,十月   谢安上表,荐谢玄为建武将军,率骑步五百,随四州兵北伐。王彪之随之上奏,荐王献之为征北椽,随军出征。   王坦之抱病未能上朝,郗愔衡量再三,终没有出言反对。   郗超看着郗愔的背影,握紧朝笏,轻轻叹息。   大君终究是老了。   司马曜坐在上首,如木偶一般点头摇头,拟就的圣旨送到面前,当殿落下玉玺。期间稍有犹豫,即能感到王太后冰冷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再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圣旨即下,谢玄和王献之自要迅速离京。若是慢了一步,怕会赶不上州兵北上的步伐。   郗愔没有阻拦谢玄和王献之北上,却并没放弃给桓氏插刀。   北伐是一则,削弱桓氏又是一则。   “臣请授荆州刺使为征北将军,统领三军。以梁州刺使为左武卫,宁州刺使为右武卫,发州兵两万,北伐氐贼!”   至于上表的桓容,郗丞相半句不提。   闻听此言,司马曜拿不定主意,又不敢自作主张,扫过满朝文武,又看看身后,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道:“准!”   圣旨当殿拟成落玺,不久,建康城内风传郗丞相有复中原之志,不计前嫌重用桓豁、杨亮和周仲孙,发兵两万北伐氐秦。   走在城内,处处可闻“郗方回国之良相”“国朝有望”之言,连高平郗氏都水涨船告。   徐川将回幽州,对此不禁担忧。   贾秉却是摇头轻笑,“放心。”   桓使君的果子岂是那么好摘?   郗方回此时出手,时机不可谓不准,但他忽略了一个现实,桓容的实力今非昔比,桓氏内部固有矛盾,也不是能轻易挑拨。   杨亮父子是有节气之人,既已投效明公,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何况,明公许下的利益之大,郗方回未必能够做到。   至于周仲孙,更是不用担心。   按照明公的话讲,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比起用钱砸,谁又能砸得过手握幽州、幕下有尊“北地财神”桓使君。   “偷鸡不着蚀把米。”   贾秉笑得眯起双眼,眼尾微微上挑,成竹在胸。   “孟海无需担忧,明公知晓此事,非但不会生怒,说不得还会感谢郗丞相。”   事实确如贾秉所言,知晓建康的消息,桓容半点没有生气,反而暗笑,如此一来,他日真要刀兵相向,自己也算手握“大义”。   朝廷不公,逼得他反,他总不能坐以待毙。   “郗使君这个梯子递得当真不错,好人啊!”   桓使君一边发出好人卡,一边下令拔营,准备离开梁州城。   队伍分成三波,一波加入北伐队伍,由钱实率领,往扶风郡同桓石虔汇合;一波东行返回幽州,将北地得来的“土特产”给亲娘和阿姨送去;最后一波随着桓容转道长安。   没错,就是长安。   秦璟秦玚攻破咸阳,兵至长安城下,没有着急发起进攻,而是玩起围城,一围就是三个月。   围城期间,长安人心惶惶,粮价飞涨。   苻坚几次派人主动出击,都是一去不回。没被秦氏兄弟砍死,也会趁机开溜,总之,出城就没影,屡试不爽。   到后来,苻坚回过味来,再不轻易派兵出城,更命军队守住北城门,不许城内人偷跑。同时派出绝对信得过的禁卫,向驻守各州郡的刺使太守求救。   可惜,援兵迟迟未到,包围城下的秦氏骑兵和仆兵却是越来越多。   人多就要吃饭。   秦璟严令不得扰民,不得抢割百姓谷麦,而是派出骑兵劫掠氐人贵族,用抢来的真金白银从幽州购粮。   桓容“放弃”长安的好处就此显现。   左手抢占扶风等地,右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幽州商队往来南北,运送粮食海盐,光是三月的收入,足可令人惊掉下巴。   经过慎重考虑,桓容决定亲自往长安一趟。生意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为谈一谈氐秦地盘的分割问题。   纵然秦氏打下长安,氐人的势力也不会就此绝灭。更大的可能,是像慕容鲜卑一样,抢占一处地盘,养精蓄锐,意图东山再起。   桓容十分清楚,他要想占稳西域,必须选择和秦氏合作。至少在将胡族政权全部赶出中原之前,双方最好不要发生太大的冲突。   往长安固然冒险,却也能表明诚意。   同样的,为日后要行之事铺路。   为保万全,桓使君做了两手准备,除带上许超典魁两尊人形兵器,临行前不忘给桓豁和桓冲通气,确保一旦事情有变,救援会立即赶到,自己能够平安脱身。   至于谈正事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心思……桓使君抬头望天,他会说吗?肯定不会。 第二百零七章 长安之行二   进入十月,一天冷似一天。   梁州城连下数场寒雨,雨中零星夹杂着雪子,纷纷扬扬落下,似在城头罩上一层银纱。   又是一夜大雨,清晨起来,青石路上结成大块的薄冰,走在上面需格外小心,不然摔得重了。不受伤也会疼上几日。   梁州城头,巡城的州兵用力跺着双脚,握住长矛的手冻得通红。看到太阳升起,不时向身后张望,期盼着轮值的同袍快些到来,好能第一时间奔回营房,喝几口热水,做到火盆边,暖一暖冻僵的手脚。   城外大营中,桓容身着玄色长袍,外罩一件狼皮斗篷,头戴武冠,迈步走出大帐。   迎面吹来一阵北风,冻得桓使君脸色微白,连打两个喷嚏。   启程的命令早已经下达,天不亮,甲士和健仆就开始紧张忙碌,一边拆除营帐、升起大车挡板,一边熄灭灶火,首级起粮草炊具,顺便将冒着热气蒸饼、馒头和胡饼分发下去。   甲士和健仆轮换吃饭,大口的咬着蒸饼,喝着热汤,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吃完顾不得休息,瞧见哪里缺人手,不用招呼,立刻过去埋头干活。   营地中的秃发鲜卑和羌羯骑兵同样没闲着,他们不懂得拆卸组装武车,对如何拆除帐篷颇有心得。见几个州兵忙得头上冒汗,干脆三两口吃完胡饼,抹抹嘴,主动走上前帮把手。   经过数月的磨合,幽州兵和胡骑算能友好相处。   胡人渐渐能掌握汉话,甚至学几句地道的吴地官话;幽州兵多少通晓三两句简单的胡语,尤其是战场上常用的进攻和撤退讯号。   别看现在用不上,一旦与氐兵接战,说不定就能最快知晓战机,不能借此斩获大功,总能在危急时救自己一命。   典魁和许超护卫桓容左右,钱实已于日前出发,同杨广率领州兵启程北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扶风郡,同桓石虔的军队汇合。   建康的消息传来后,桓容刻意拖慢了出发的时间,准备先见见谢玄和王献之,再启程赶往长安。   奈何天公不作美,谢玄和王献之在途中遇上大雨,桥被洪水冲垮,现在还没离开豫州。   桓容不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只得留下一封书信,交给杨亮代转,同时下令尽速拔营,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队赶往幽州,一队随自己北行长安。   为何不将书信交给东行的队伍,桓容做过仔细考量。   既然要同杨氏合作,光凭嘴上说肯定不行,方方面面都要关注到。   派杨广出兵仅是第一步,接下来,必须向杨亮表示,桓使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前言托付信任,必定说到做到。   何况,请杨亮转交私信,也是向谢氏和王氏表明,桓氏和杨氏是同盟,不说牢不可破,轻易休想挑拨。   杨亮如此,周仲孙亦然。   大义不提,单是桓容给出的利益,无论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九成以上做不到。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以杨亮的为人,不会私拆信件。即使拆开也没什么,桓容信中所言皆是平平,除了寒暄问候,提了提北地的战况,再无其他。   营地很快收拾妥当,备好的干粮陆续分发下去,桓容登上武车,甲士吹响号角,千人的队伍迅速集结,打出幽州刺使的旗帜,即将启程北行。   知晓桓容今日出发,杨亮率官员出城相送,亲手送上一觞美酒。   桓容没有客气,笑着接过,当场一饮而尽,随即倒扣觞底,同杨亮相视而笑。   “郡公一路顺风!”杨亮拱手。   “杨使君保重!”桓容郑重还礼。   梁州官员一并躬身,长袍宽袖随风鼓起,肃穆、庄严。   寒风中,五行旗烈烈作响。   号角声再起,却非军中甲士,而是源于城头。   桓容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梁州将兵尽列城头,铠甲鲜明。   队主吹响号角,士卒以刀背敲击圆盾,发出铿锵之音。   城内父老相携,牵牛出城。牛背上担着粮食和干肉,尽己所能以飨大军。   见此一幕,杨亮深深叹息。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桓容虽然年轻,已深谙赢取人心之道。   眺望城头,再看行至桓容车前,深深下拜的城内父老,杨亮轻轻摇头,隐有几分黯然,同时亦有几许欣慰。   黯然于梁州民心所向,自己纵不主动辞官、向桓容示好投诚,早晚也会坐不稳刺使官位。届时别说经略西域,怕是性命都将不保。   欣慰于能抓准时机,提前认识清楚,没有一意孤行,进而带累整个家族。若事情顺利,更能以旁支的身份,助弘农杨氏更上一层楼。   念头一旦升起,再压不下去。   杨使君不再惋惜梁州,开始一心念着西域商路,以及记载于古籍中的西域诸国。   两百年过去,古国早已不存,但有地就会有人,有贸易就会有往来。占住连通西域和中原的要道,还担心没有人口、没有税收?   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必须打败氐兵,拿下扶风、天水和陇西等郡。   思及此,杨亮暗暗磨牙,用力搓了搓手指。   如果杨广不汲取之前的教训,还敢不听命令,贸然进军,以致破坏大局,使得计划功亏一篑,他不介意大义灭亲,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抽得杨广三月不能下地。   正赶往扶风郡的杨广陡觉颈后一寒,差点从马背跌落。   看一眼背后,除了绵延成长龙的军队,再不见其他。奇怪的摸摸脖子,难道是日夜兼程,过于疲惫,出现了错觉?   梁州城下,桓容谢过送行的父老,登车北去。   车轮压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痕。   百姓结伴站在路边,目送队伍行远,久久不肯离去。   年轻的女郎更是面露惋惜,这般俊俏的郎君,未知何日能够再见。   杨亮父子虽也相貌堂堂,奈何做爹的年事渐高,做儿子的有好色之名,在小娘子们的心目中,实在不值得一提。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桓容,又眨眼间离开,怎不让人黯然神伤,满心怅惘。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古老的曲调和诗句似水流淌,卷入北风之中,仿佛随女郎们一同怅然忧伤。   桓容一心赶路,半点不晓得,身后的小娘子们正惦念着自己,下次再来梁州城,九成以上会被花海淹没。   不过,他走之后,谢玄和王献之抵达梁州,着实给了城中人意外之喜。   当日是何盛况,现下无法表述。仅有一点,之前在建康城被“坑”的两回,桓使君一起找回了场子。   离开汉中之地,队伍先入氐秦,继而转道向东,同借路荆州的商队汇合,一并赶往长安。好在有鹁鸽送信,消息还算畅通。如若不然,在信息流通不便的古代,真心没法做出这般计划。   两支队伍在上洛见面,带队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在盱眙的钟琳。   “秉之在建康,仲仁脱不开身,仆知明公此行之意,暂将州内政务交于孟海,特来相助明公。”   钟琳说话时,神情一派坦然,半点没有将徐川“骗”回盱眙,押下不许走的心虚。   桓容捏了捏鼻根,默然无语。   和钟琳荀宥相比,徐川当真算是个“老实人”,更不用说时刻惦记放火的贾秉。   不过,此行的确需要谋士相助,他本想催一催徐川,不想钟琳给出意外之喜。既然如此,倒可省去途中耽搁。   至于徐参军……能者多劳吧。   他相信,以徐川的能力,定能将盱眙政务处理妥当,在钟琳回去之前,不出半点差错。稍后给盱眙送去书信,当勉励一番。   如果徐参军在场,必定会泪流满面。   明公信任固然好,但能不能换种方法?   上洛郡现由秦氏占据,驻军守城的将领姓陈名方,是个生面孔。看到桓容身后的千余州兵,陈方不自觉皱眉,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桓使君欲往长安?”   “然。”桓容点点头,不介意对方防备的态度。按照彼此的立场,这才符合常理。   不过,该解释的总要解释清楚,莫要酿成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容此行一为送粮,二来,实有要事同秦将军相商。”桓容笑道。   “因事关重大,信中无法详细述,故亲自前来,欲往长安城下。这一幢州兵是为路上安全。如今北地的情况,想必陈将军比容更加清楚。”   陈方微微皱眉,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不得不承认,桓容此言有理。   长安被围数月,氐秦境内早生乱相,盗匪四起,民不聊生。   不只是怀有异志的杂胡,连之前投靠的南地獠首都变得不老实,集合一批羊奴,乱哄哄的举旗造反。   之前还曾袭扰平阳郡,被调至此地不久的秦玸杀得鬼哭狼嚎。   仔细想想,不知该说这些人胆大无谓,还是脑袋被驴踢了。   “时已入冬,大雪将至,道路恐将被阻。桓使君如要前往长安,最好尽快启程。”   陈方并不全信桓容所言,但就目前来说,只要话中有五成真,对秦氏就没什么坏处。   甭管桓容背后打什么主意,是不是有旁的计划,有了这批粮草,大军再围长安两月也没问题。到时候,不用率兵攻打,城内的氐人怕会饿死一半。   残酷吗?   的确。   不人道?   诚然。   世情如此,战场向来不是讲究仁慈的地方。   对敌人发下仁心,即是对己方士兵的残忍。两相比较,还是让敌人去死更切合实际。   留下两车谷物,桓容继续向北。   行到中途,果然天降大雪。   羌羯和秃发鲜卑习惯北地寒冷,皮袍裹紧,皮帽戴上,照样冒雪赶路。   幽州兵半数是流民,半数出身吴地,前者同样习惯寒冷,后者略差些,但有厚实的短袍,且有护手护膝,每日还能饮上热水,队伍更备有药材,冻伤的少之又少。遇上队伍扎营,还会和出身北方的同袍比着用雪搓澡。   兴致起来,在营地中一阵大呼小叫,甚至吓跑了被烤肉吸引来的狼群。   桓容坐在武车上,身上裹着两层斗篷,依旧觉得冷气从脊背直蹿。看着赤裸上身,胳膊上肌肉鼓起,胸前一片通红的壮汉,不禁摇摇头。   真心的没法比啊。   休整一夜,队伍继续前进。   距长安城三十余里,恰好遇见秦璟派出的斥候。确定桓容一行的身份,斥候立即打出唿哨。   唿哨声在北风中回响,嘹亮的鹰鸣撕破长空,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   桓容定睛观瞧,首先见到的,是在寒风中飞扬的旗帜,继而是玄色的战甲,银色的长枪。未等靠近,已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煞气,以及隐隐飘散在风中的血腥味。   马蹄声滚滚而来,溅起遍地碎雪。   骑兵驰到近前,距武车三十步左右停下。   桓容推开车门,看着一人打马行来,微微眯起双眼,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来人通身玄甲,胯下的战马都似食血肉的凶兽。   因有头盔遮挡,一时看不清五官,且身上的煞气实在太重,典魁和许超当即跃至车前,横挡在来人跟前。   战马停住,不停打着响鼻,非是骑士拽紧缰绳,怕会焦躁得人立而起,狠狠踹向拦路的两人。   桓容走出车厢,站起身。   高挑的身材,披着两件斗篷,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这实在怪不得他,谁能料到,明明过了生长期,个头还能向上蹿两指。当然,他绝不是抱怨,没人会介意身材长高。   尤其是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动辄一米九的“高人”之间。   典魁和许超不让路,来人并未强冲,顺手将长枪扎在地上,摘下玄色头盔,长眉入鬓,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视线犹如冰刃。   落到桓容身上时,冰雪渐似消融,隐隐现出几分暖意。   “敬道。”   声音入耳,比记忆中的稍显低沉。   桓容挺直脊背,藏在斗篷里的手指不自觉攥紧。   这算犯规有没有?   殊不知,看到他,秦璟同样有不小的惊讶。数月未见,面前的人变化不小,长高了,气质更加沉稳。同初见时相聚甚远,几乎是判若两人。   “秦兄。”   桓容舒展眉眼,笑着拱手。   他此行是为“谈生意,分地盘”,总要释放足够的善意,让对方信服,才好讨价还价。至于谈生意之后的事,桓使君咬住腮帮,总有机会再议。   秦璟能遇到桓容,实是出于偶然。   入冬之后,长安城内人心更乱,城中的粮价一日三变,百姓买不起粮,不想生生饿死,先是砸开粮铺,后逐渐发展为抢劫氐人贵族和官员。   城内匪盗四起,许多守城的士兵就是贼匪同谋。   百姓和官员都是怨声载道,苻坚更是焦头烂额,被逼得没一点办法。各地救援迟迟不至,冲又冲不出去,难道真要在城内困死不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宫外的事情没解决,宫内的禁卫竟也开始造反,喊出“杀昏君,投明主”的口号,趁夜杀入太极殿。   不是苻坚身手不错,且有忠心的护卫和宦者再旁,怕已落入乱兵手中,人头搬家,和吕延兄弟一样送到秦璟面前,成为独一份的投名状。   乱局尚未压下,守城的将领又送来急报,北城门处的守军反了,两名队主带头,设计杀死幢主,趁乱打开城门。   “城内百姓闻讯,皆向北城涌去。”送信的甲士跪在地上,满面焦急,“陛下,城门恐将不保!”   桓容和秦璟赶到时,正遇上北城门洞开,长安百姓蜂拥而出,根本拦都拦不住。   看看乱成一片的城门,再看看行在车边的秦璟,桓使君下意识皱眉。   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自己算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如果长安就此被破,他该如何同秦氏周旋,才能确保之前的计划不被打乱?   甚者,要不要主动“拔刀相助”,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   扫一眼正跃跃欲试的两尊人形兵器,桓使君无语良久,好吧,身为盟友,理当该出手时就出手。   “秦兄,军情如火,容力量虽薄,仍愿助兄长一臂之力!”   秦璟拉住战马,透过车窗看向桓容,忽而翘起唇角,道出一个字:“好!” 第二百零八章 长安之行三   秦氏仆兵尚未攻城,长安城内已经乱成一片,为逃出城门,人群迅速陷入疯狂。   北城门洞开,绞索被砍断,吊桥再无法拉起。   城头的守军带头跑路,压根不顾城中人死活。   城下的百姓蜂拥而至,为救家人出城不顾一切,更不惜性命。哪怕苻坚派出宫中禁卫,以刀锋相逼,也无法将人群驱散,稍有不慎,怕会引来更大的混乱,酿成恐怖的灾祸。   东城、南城和西城的百姓不断涌来,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大包小裹,无一例外,都是拖家带口,满面焦急之色。   没有任何疏导,人群很快拥挤到一起,挤满了城门洞和门后的长街。从上空俯瞰,黑压压一片,仿佛蜿蜒的长龙。   城门洞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和牛车都无法经过,只能抛弃在路上。   混乱中,不时能听到牛马嘶鸣,人群的呼喊声和哭声接连不断,汉话和胡语交杂,带着愤怒和恐惧。   人群中有杂胡、汉人、氐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贵族和官员。   这些人被苻坚重用,却不愿陪着后者一起守城,无视宫中召唤,换下官服,除下官帽,在健仆的保护下,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意图趁乱出城。   秦氏围城数月,城内将近粮绝,饥民乞丐塞路。   匪盗四起,兵匪勾结,无论庶人百姓还是贵族官员,都曾遭受祸患,即使苻坚下令,依旧杀之不尽。   继续困守城中,只能是死路一条,不被饿死也会被匪盗害死。   与其和国主一同丧命,不如藏起足够的金银,趁乱冲出城门,或许还能重回祖地,寻到一条生路。   怀揣着此类心思,多数官员无心前往宫中“护驾”,更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城下的混乱继续,反而推波助澜,使得混乱加剧,放弃家宅,甚至撇下家眷,贴身藏着足量的黄金珍珠,和百姓一起冲向城门。   赶来的守军见状,心知没法阻挡,纷纷松开弓弦。   城门下的人实在太多,且多数都是表情狰狞,几近疯狂。   谁敢在这个时候放箭,绝对是自寻死路,九成会被愤怒的人群撕碎。别说设法关上城门,连试着喊几句话,都要冒着生命危险。   幢主当机立断,不理宫中命令,决定带着心腹和部落勇士,随百姓一起出城。   “同样是兵,姚长能跑,我为何不行?!”   设法跑出去,带着部落北上或是西进,哪怕是重回草原,总能寻到出路。运气好的话,还能占据一处边境郡县,试着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等待机会来临,再次南下中原。   想当年,苻健不过是石虎手下的一员校尉,处处受到羯族压制,说话都未必敢大喘气。其后怎么样?统兵万千,入主长安,建制称帝。昔日威胁他的羯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乱刀砍死。   幢主自认勇武,又曾习得汉家兵法、懂得谋略,丝毫不比氐秦的开国君主差。   苻健能行,他为何不行?   何况,民乱能够压下,城外还守着秦氏仆兵!   不用再围三月,只需半月,长安就要不保。与其为苻坚陪葬,死得毫无意义,不如尽速脱身,以图他日!   “走!”   主意既定,幢主再不犹豫,当场令众人除下铠甲,不带枪矛,仅留短兵随身,混在人群中出城。   有氐兵不解,实在不愿舍弃皮甲,甚至还想多拿几套。   换到草原,这些可都是金银。仅需一套,就能换来足够的牛羊,支持部落度过半月。   幢主勃然大怒,当场砍死不愿听令的什长,厉声道:“皮甲没了可以再抢,城外还有秦氏仆兵!究竟是要金银还是要命?!”   此言既出,众人再不敢犹豫,看看倒在地上的尸体,更不敢抗令,纷纷解下皮甲,仅着一身皮袍,匕首藏在身上,手中握着长刀,随幢主混入乱哄哄的人群之中。   天光正亮,难得是个晴日,未见半片雪花飘落。   长安城内,更多的百姓冲向北城门。   人群过处,一片狼藉。   临街的房屋皆是门窗大敞,透过倒向一侧的房门,能清晰看到屋内的一切。   桌椅歪倒,箱柜散落,值钱的绢布等物不见踪影,或被主人带走,或被趁机下手的贼盗顺走。   石路上,四处是被踩掉的皮靴草履,空气中弥漫着烟气,夹杂着人群的嘈杂呼喊和孩童的凄厉哭叫,仿佛末日景象。   城东突然火起,继而城南,随后是城西,火光冲天,烈焰熊熊,瞬息蔓延成片。   眼前一幕,仿佛是邺城被破时的重演。   守军见到火起,心知不妙,但却无暇也无力救火。   围在城外三月的秦氏仆兵,骤然间发起进攻,直扑三座城门。   攻城锤和抛石器接连推出,硕大的石块裹着碎冰,呼啸着砸入城内。   巨石滚落在城墙后,立刻砸塌木质房屋,大片的木屑碎瓦飞起;石块落在城墙上,几名氐兵躲闪不及,当场被碾成肉泥。   见此一幕,人群更加疯狂,拼命的涌向北城门,其间甚至发生踩踏。   几个混在人群中氐人贵族被健仆背叛,没有提防,被人从身后推倒,瞬间被人群踩过,再没能站起身来。   等到人群过后,早已经没了声息。   他们带出府的金银,尽数落入护卫手中。   光明殿中,苻坚身着金色铠甲,手握长剑,大马金刀的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视空荡荡的殿内,锋利如刀,表情阴沉似水。   满殿之内,除了几个苻氏将领和朝官,竟无其他文武奉召!   鲜卑和羌羯也就罢了,终归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但是,氐族官员竟也不至!   从圣旨发出,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爬也该爬到宫门。迟迟不现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决心叛出长安,早已经无视他的命令!   “好,当真是好!”   苻坚怒气盈胸,一阵咬牙切齿,脸颊不断抖动,脸色胀得通红。大手握紧剑柄,后槽牙咯吱作响,声音中带着慑人的寒意。   “今日之事,朕必记在心中!如能脱出困局,他日必当……”   不等苻坚将话说完,一名宦者飞跑入殿,飞扑到他的脚下,来不及擦去汗水,满脸都是惊慌:“陛下,南城门危急!”   “什么?!”苻坚双目圆睁。   殿中响起一片抽气声,众人脸色极其难看,有人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跑路,偏偏脑袋被门夹了,奉召入宫,为苻坚陪葬!   众人神情数变,头顶罩下阴云。   苻坚却收起惊色,更没有当场暴怒,反而冷静下来。   目光阴沉的扫过群臣,苻坚猛地站起身,宝剑出鞘,硬声道:“大丈夫乱世存身,拼得沙场饮血,胜过苟且偷生,被指懦夫!朕今决意死战,尔等如有先祖血气,当随朕出战!”   话落,不等众人反应,大步走出殿外,迅速点齐禁卫,出宫赶往城头。   苻坚终归是一方霸主,勇猛果决,临危不惧。虽有邀名之好,好色之名,终是不掩枭雄本色。   奈何乱世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又多出桓容这个变数,被秦氏抢占先机攻下邺城,氐秦未能接掌慕容鲜卑的地盘和势力,更未能如历史中一般,完成统一北方的大业。   如今王猛已逝,人心离散,长安危在旦夕。   苻坚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决心登上城头拼死一战,就算是要命丧今日,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为百代所记!   他绝不会如燕主慕容暐一般,城破之日仓皇出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世人口中的笑话!   宫门前,苻坚弃舆车,跃身上马。   五百甲士紧随其后,着皮甲持长兵,轰隆隆的铁蹄踏碎长街,仿佛往日重现,令人忆起当日随苻健攻入长安,无坚不摧的熊罴之师。   二十年前,氐族雄踞长安,立国为秦,成为北地一方霸主。现如今,却被秦氏顿兵城下,围困三月,国破在即。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难以预料。   苻坚纵马飞驰,迅速赶至南城门。   刚刚拉住缰绳,不及登上城头,乍闻城外鼓角齐鸣。   城头上,氐兵因国主到来,士气刚有所提升,挥刀斩断一架攻城梯。   不想,士气未能持续多久,见到飞驰而来的骑兵,看到领兵之人,不由得心头发紧,聚集起的勇气骤然消散,一个个犹如戳破的皮球,几乎要瘫软在城墙之上。   攻城锤轰鸣,南城门破开一个大洞,已是摇摇欲坠。   数名身着皮甲的秦氏仆兵不惧生死,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开阻挡骑兵的拒马和木板。   又是一阵号角,攻城锤被撤下,一队骑兵越众而出。   为首一人玄甲玄盔,连胯下的战马都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   骑士手持一杆银色长枪,枪身紧贴手臂,几乎成为一条直线,浑身弥漫煞气,仿佛一尊血海中走出的杀神。   认出来者身份,苻坚怒目圆整,大喝一声,猛地一踢马腹,抡起马槊迎了上去。   当!   长枪和马槊架到一起,发出刺耳声响。   两匹战马同时人立而起,发出高亢的嘶鸣,前蹄重重踏下,鼻孔喷着热气。   砰砰两声,战马同时遭受重击,踉跄着倒退。   秦璟苻坚同时猛拽缰绳,稳住战马,随后调转马头,再次迎面冲了上去。   长枪和马槊连击数下,声音似能撞碎耳鼓。   两人战得不分上下,随秦璟入城的骑兵和苻坚身后的禁卫同时高喝,声音中带着嗜血和兴奋,仿佛两群狭路相逢的凶狼,只要首领一声令下,立即会不顾性命,冲上前撕咬。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   又是一击,苻坚虎口绽开,鲜血顺着手腕流淌,再看对面的秦璟,不禁心生骇然。然终不肯示弱,再次打马前冲,马槊斜劈,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秦璟没有闪避,反而正面迎了上去。   长枪横扫,挡开苻坚的攻击,旋即回手一递,枪身犹如一条银龙,直刺向苻坚的左肩。   苻坚暗道不好,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战马先前遭受重创,踉跄跪倒在地。   银光过处,裂帛声起。   枪头扎穿金色的铠甲,直接穿肩而过。血雨飞溅,苻坚暴喝一声,竟生生挣脱开,滚落在地。   “陛下!”   见此一幕,禁卫同时惊呼,就要上前逼开秦璟。   染虎等岂会让他们如愿,无需秦璟号令,纷纷张弓搭箭,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落马下。旋即弯刀出鞘,呼啸着冲锋,和氐兵战到一处。   兵戈相击,双方皆有人落马,却无一人后退。   棋逢对手,战遇强敌,断无后退之理!   秦璟策马上前,枪尖抵在苻坚的喉咙,低沉道:“你可愿降?”   苻坚无视喉间的冰冷,哈哈大笑,道:“成王败寇,休要辱我!”   秦璟没有多言,翻身下马,走到苻坚身前,单手扣在肩头。   苻坚瞳孔微缩,闭目长叹一声,道:“秦玄愔当世英雄,败于你手,我死亦无憾。但请取我头颅,饶过氐族百姓。”   “贵族官员何论?”秦璟问道。   苻坚睁开双眼,冷笑一声:“尽杀之!”   城头上,氐兵被甲士包围,一个接一个死在刀下。   余下的要么失去斗志,要么当场陷入疯狂,但无一例外,都会被甲士斩杀,成为祭品,祭奠死于贼寇刀下的万千亡魂。   桓容坐在武车上,眺望城头,虽看不清城中情况,却能从声音推断,入城的秦璟占据上风。   “典魁听令。”   “诺!”   “率领两队甲士埋伏城外,严加盘查,不放走一个氐人!”   “诺!”   “许超。”   “仆在!”   “率一队甲士入城。”桓容顿了顿,眯起双眼,意味深长道,“秦兄既言市粮之物可以入城自取,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简言之,秦璟手里金银不多,桓容运来的粮草又着实不少,全部市换,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加上前者还想购买两车药材,顺便聘请队伍中的医者,以便战后救治伤病,给出的“价格”绝不能低。   秦四郎和桓使君商量,钱不凑手,不如容弟入城自取。   桓容考量之后,点头表示,可以。   于是乎,两人很快达成共识,苻坚的东西不抢白不抢,只要不过分,桓容大可入宫内随便拿。   地盘归秦氏,长安划归秦策治下,这点不容质疑。   金银如何分,还可以彼此商量。   当然,桓容绝不白拿,该出的力气一定会出,能帮的忙也是责无旁贷。除此之外,“粮价”也不会要得太高,毕竟人情和同盟还在。   苻坚压根没能想到,自己还没咽气,手中的财产已被划分完毕。   慨他人之慷,秦四郎很是大方,桓使君也没打算客气。   长安宫中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绢帛绸缎、琥珀香料、珊瑚彩宝,都将被一车车运出,分别打上“秦氏”和“桓氏”的记号。 第二百零九章 青铜鼎   秦时咸阳,汉时长安。   这座古城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文王时期。   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被称“京”的城市,长安居华夏古都之首,盛载着秦、汉的强盛,隋、唐的繁华,演绎着华夏民族的大气包容,记载着华夏历史中最光辉灿烂的篇章。   站在长安城下,举目眺望,昔日的强盛繁华已不可追寻。   渭水依旧贯穿都城,沿岁月流淌,川流不息。仿效天象北斗建造的桂殿兰宫皆已不存,多数毁于战火,荡为一地寒烟。   经历过汉末乱世,五胡内迁,长安城内的政权不断更迭,部分宫殿依旧矗立,经过简单修缮,成为羯、氐等胡族的统治中心。   然而,无论经过多少工匠巧手,昔日的巍峨壮丽终不可寻。湮灭在熊熊的战火之中,化为一道道虚影,没入历史长河。   只在河水奔涌时,于水花中浮现一座座海市蜃楼,供后世人追忆。   站在断壁之间,追寻尺椽片瓦,放空思绪,感受着吹过颊便的朔风,仍能描绘出百年前的层台累榭、雕栏玉砌、飞阁流丹。   这里盛载着数百年历史,烙印着华夏先民的强悍、不屈,留给后人无尽的缅怀与豪情。   武车停在太极殿前,桓容推开车门,跃下车辕。   双脚落地的一瞬,仰视明显带有两汉痕迹的建筑群,不由得神情微肃,深深吸一口气,冷意从喉咙直灌入胸腔。   这里曾是汉时宫殿一角,战乱中被胡族占据。   部分建筑毁于大火,唯主殿屹立。   此时此刻,站在石阶之下,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闭上双眼,耳边似能听到汉骑奔驰而过的雄壮、先民涤荡山河的豪迈、汉家纵横天下的雄浑。   面对这一切,再丰富的语言都会变得贫瘠,再巧妙的词句都会显得苍白。   桓容深吸一口气,用力咬住腮帮,压下如雷的心跳,迈步走上台阶,双臂平举,掌心扣上手背,面向昔日的建章宫,俯身下拜。   “容不敢比先德贤君,只请历代先君见证,有生之年,必竭尽所能,荡平外族,结束这个乱世!”   “天地为言,日月为证!”   这是对先民的敬重,对殷商西周的祭奠,对烈秦强汉的祀礼。   桓容神情肃穆,俯身长拜。   冬日暖阳落于殿前,人立其下,似被光晕笼罩,衣摆风舞,袖摆如玄色羽翼,如神鸟高鸣,欲振翅而起。   典魁许超未知缘故,只觉震撼。   钟琳上前半步,沉声道:“明公今日立下宏愿,他日必当再临长安!”   “借孔玙吉言,希望真能如此。”桓容直起身,长袖拢在身前,笑道,“下令甲士搜寻宫中,打开珍库。”   缅怀已毕,誓言告于天地,也该动手了。   “诺!”   钟琳属内政型人才,对“数钱”“寻宝”之事得心应手。   命令吩咐下去,二百余甲士立刻分散开来,很快寻到数名宦者,问清国库和国主私库的位置,就要兵分两路,带人砸开库房。   “且慢。”桓容拦下钟琳,道,“只取苻坚私库即可,莫要动氐贼国库。”   钟琳停住脚步,面带疑惑,不知桓容此举何意。   “宫中藏宝尽够我取,长安终归是秦氏攻下,国库最好莫动。”   不是桓容过于小心谨慎,而是国库牵涉太大,轻易砸开,怕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秦璟手掌虎符,领军上万,更先后攻下邺城长安,威名传遍北地,但他终归不是秦氏掌权之人,不可能万事随心。   双方现下合作,且为自身利益考量,今后一段时间最好能和平共处,能不碰的底线最好避开。   “明公心中所虑,仆能猜到一二。但,”钟琳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如秦四郎同其父生隙,秦氏内部不和,日后岂不……”   桓容摇摇头,打断钟琳的话,坚决道:“不可。”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如果是杨广一类的性子,这样的手段必会屡试不爽。换成司马氏,绝对是一挑拨一个准,甚至能事半功倍。   对于秦氏,桓容不想冒险,也不愿行此手段。   “贼寇未灭,此事言之过早。”   他有意结束乱世,一统华夏,同秦氏早晚会有一战。   但不是现在。   “诺。”   钟琳没有再劝,恭声应诺,亲自带人前往苻坚私库。   “典司马,随行护卫。”桓容道。   “诺!”   典魁领命,许超接替他的位置,站到桓容身侧。   有宫中宦者带路,钟琳典魁没费多少力气,就寻到了苻坚私库。门前禁卫尽被擒拿,反抗者皆被革命杀,宦者宫婢早已经逃散,只余雕有兽纹的铜锁把门。   “砸开!”   铜锁的钥匙不知去向,无心浪费时间,典魁亲自动手,抡起兵器,重重砸下。   几声钝响,铜锁落地。   典魁上前两步,掌心扣上兽环,肩膀手臂的肌肉隆隆鼓起,仅凭一人之力,就推开了紧闭的铜门。   刹那间,满目金光灿烂,一室珠光宝气尽入眼底。   桓容得报,随私兵行至私库前,迈步走半掩的房门,下意识举手遮了一下,险些被金光晃眼。   手握幽州,掌控盐糖和海贸,桓容压根不缺钱。东晋的官员中,一个个数过来,不提家族,只论个人财富,他绝对是数一数二。   然而,乍见黄金成山,彩宝琥珀成丘,珍珠滚落成海,他照样吃惊不小,禁不住愣了两秒。   黄金珠宝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藏在库房中的一尊青铜鼎,才最让他感到震撼。   华夏九鼎的传说古已有之,他不会错以为眼前就是其一,但论起制造工艺、历史久远,此鼎绝非凡品。加上被藏在深宫,更显出几分神秘。   桓使君没有超人的识宝能力,架不住身边有个眼光毒辣的钟琳。仔细看过青铜鼎,钟琳断言,此物至少可追溯到西周时期。   撇开满室黄金玉器,钟舍人建言,他物可以不取,这尊青铜鼎必须抬走。   “明公,需得尽快!”   钟琳十分担心,如果秦氏发现这尊青铜鼎,肯定会设法留下。到时候,双方不产生冲突,也会对彼此的盟约产生影响。   “好。”知晓轻重缓急,桓容没有多言,正色点头。   左右看看,用车不太方便,直接请上人形兵器。   典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上前扛鼎。   “起!”   口中大喝一声,青铜鼎高举过头,起初试探着迈步,确定步步沉稳,走过石阶,立即健步如飞。   为免被人发现,鼎上罩有蒙布,寻常人不知底细,八成以为是形状略显古怪的“木箱”。毕竟双手扛鼎已非易事,扛起不说,更轻若无物、行动如飞,实在是超出常理,非亲眼所见,九成以上不会相信。   典魁扛走青铜鼎,迅速装上大车。   车板合拢,蒙布盖上,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晓得车里装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物件安置妥当,剩下的就很容易解决。   典魁许超和私兵一起动手,手提肩扛,将氐秦积累几十年的黄金珠宝尽数搬运出宫。不说将库房扫荡得一干二净,能够直接跑马,以现下的空旷程度,却也差不了多少。   “秦兄要市粮买药,还要聘用军中医者,战后清理战场、重筑城墙也需帮手。”桓使君坐回武车,和钟琳一起铺开绢布,仔细记录。同时在心中拨拉算盘,搬空私库之外,哪里还能动动脑筋。   国库不能动,城内的贵族官员是不是该贡献一些?   黄金珠宝之外,人口是否也该分一下?   不白分,他乐于出钱。反正苻坚的库房很充裕,大方留出三分之一,他依旧大赚特赚。   秦璟仅是慨他人之慷,桓使君直接借鸡生蛋。   知晓后者的想法,未知秦四郎会做何感想。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宫裙,气质温婉的女子被私兵截住,在她身后,另有数名相貌艳丽的妇人,以及年岁不一的少年和少女。   听到哭泣声,桓容抬头看了一眼,见为首的女子头戴凤钗,绢袄长裙皆与褚太后有几分类似,只是颜色更为鲜艳,心中不免有了猜测。   迥异于旁人的惊惶无措,女子表情淡然,并无半分恐惧,更无一丝怨恨。   见桓容望过来,福身行汉礼,开口道:“妾苟氏,使君有礼。”   苟氏?   苻坚的皇后?   桓容皱了下眉,放下绢布。   想了想,唤来一名私兵,命其速往城内寻秦璟。反正长安要归秦氏,他拿钱就好,宫里宫外的这些事,他一概不打算插手。   “殿下稍待,容非主事之人。”   还礼之后,桓容重新埋头簿册,苟皇后等被直接晾在当场。两名皇子心生不忿,就要口出恶言。被苟皇后扫过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嗓子里。   “使君,”苟皇后打定主意,继续开口道,“请使君救妾等一命。”   话落,不给桓容反应的时间,苟皇后盈盈下拜。跟在她身后的宫妃宫婢跪了一地。皇子和公主没有跪,但也弯腰行礼,做足姿态。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看向苟皇后,眼神微冷。   “殿下,容已说过,我非主事之人。”   苟皇后知道他的身份也好,不知道也罢;有挑拨的心思也好,仅为求得性命也罢,这事他都不打算沾手。   不提他有没有心思救人,单是和苻坚的妻儿接触,就让他十分不自在。何况对方很可能怀抱他意,更让桓容下定决心,眼前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最好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消片刻,私兵送信归来,同行有一队秦氏仆兵。   秦璟正清理战场,并将苻坚的死讯宣示于城中;秦玚忙着收拢百姓,派兵把守国库,包围贵族官员的家宅,都无暇入宫。   带队的是一名年轻的将领,同曾至盱眙的夏侯硕有几分相似。   通报身份姓名之后,桓容方才知晓,此人复姓夏侯,单名岩,是夏侯硕的三子,去岁刚刚及冠,却已随父兄征战沙场数年。   此次围困长安,夏侯岩奉命顿兵南城门外。今日攻城,更是身先士卒,带头冲杀,于城头力斩两名氐将。   派他来处理此事,足见秦璟对他的信任。   在来的路上,夏侯岩已知晓前因后果,故对桓容道:“劳使君烦心,某奉四郎君之命,看管苻坚家眷。”   “好。”桓容点点头。   至于要怎么看管,这些人又会是什么下场,桓容不打算操心。   秦璟对敌毫不留情,但行事自有其度,并非滥杀之人。该斩草除根绝不手软,遇该宽赦之人,同样会网开一面。   “我与秦将军先时有约,取宫中之物以抵粮草药材,如今大致点算清楚,录成簿册。未知秦将军现在何处?”   “四郎君现在北城。”夏侯岩道,“城内尚有乱军,使君如要前往,沿路需得当心。”   哦?   桓容看着夏侯岩,见对方表情中的不以为然,当场挑了下眉。   “多谢夏侯将军提醒。”桓容微微一笑,道,“入城之前,我命车前司马拦截奔逃之人,恰好擒获两名幢主。据其交代,此前曾率兵守卫南城,趁乱逃出。我不好处置,正当交于秦将军。”   看不起他文弱,以为晋兵皆不堪一击?   是不是自视甚高了点?   觉得这番话不太对,夏侯岩皱了下眉。仔细斟酌,片刻明白过来,看向笑容温雅的桓使君,嘴巴开合几回,脸色瞬间涨红。   至于是羞是怒,桓容无心计较。   总的来看,应该是羞愧居多。   只不过,如此挤兑一个小青年,是否不太地道?   桓使君回过身,看向明显忍笑的钟琳,无奈的搓搓手指。好吧,是他“玩心”起来,一时没刹住车。   钟琳转头咳了两声,义正辞严的表示,明公挤兑谁了?仆怎么没看到?   桓容;“……”   有这样的舍人,该说好还是不好?   很容易培养出暴君的有没有?   桓容登车走远,夏侯小青年站在原地,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转身看向一众嫔妃和皇子公主,瞬间拉下脸,表情无比冷峻。   “来人!”   北城处,苻坚的尸身已被妥善安置,不日将以国君之礼安葬。   他和慕容暐不同,为君数载,在王猛的辅佐下,逐渐成为一方霸主。在位期间,治国有方,施行过不少善政,在民间有一定声望。   今为守城力战而死,固为外族,仍得秦氏尊重。   城内的战斗逐渐平息,逃出城的百姓分成数股,有的北逃、有的西奔、还有的遇上秦氏仆兵和幽州州兵,知晓自身性命无碍,便也不再反抗,随后者回到营地,分别登记造册,等待安置。   桓容抵达北城,找了一圈没找到秦璟。问过几名仆兵,方知晓秦璟已经出城,正在城外大营清点战俘、收拢出城的百姓。   “好吧。”   桓使君下令掉头,先出城寻地扎营,留下运出来的黄金珠宝,尤其命人看管好青铜鼎。待一切安置妥当,才打出旗帜,带着一队护卫前往秦璟所在的大营。   彼时,秦璟和秦玚都已出城,商量扑灭城内大火、安置百姓,并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河送信。   顿兵城下三月,一夕攻破长安,实在有几分运气。   现如今,慕容鲜卑和氐秦政权均已不复存在,残兵败将不足为惧,西河秦氏当更进一步。然而,兄弟俩心知肚明,走出这一步后,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绝不比之前少。   尤其是秦璟,或许会增加数倍。   “大兄被关在府里,阿父先后处置三姓,可惜仍有人被权利蒙眼。这回拿下长安,阿弟亲手斩杀苻坚,这些人总该清醒些了吧?”   秦玚话音刚落,不等秦璟回答,帐外部曲禀报,桓使君来见。   “快请!”   秦玚对秦璟笑道:“这次能够取胜,多亏了幽州的军粮。阿弟,可要好好谢一谢桓刺使。不若今晚营中设宴?”   “阿兄提议甚好。”秦璟颔首,放下手中的舆图,看向帐门。   帐帘掀开,桓容走进大帐,看到同样玄甲在身,犹带着几分煞气的秦氏兄弟,不禁咂舌。   修长挺拔,宽肩窄腰,带着北地郎君独有的豪迈俊朗。   该说秦氏得天独厚?   视线略过秦玚,转向秦璟,赞赏之余,桓使君不觉嘴角微抽。帅得如此惨绝人寰,他该钦佩自己有眼光,还是严肃认真的嫉妒一下? 第二百一十章 相邀   大帐内空间宽敞,摆设却十分简单。   一张矮榻,十余胡床。   矮榻上铺开舆图,河川郡县绘出大概,仍不比桓容手中精确。胡床比寻常高出数寸,显然是升帐议事所用。   榻前摆着火盆,橘红的焰光不断跃起。帐帘掀开,冷风顺势吹入,焰尾摇摆,焰心炸开,发出几声轻微的爆响。   帐左设有一张三层木架,其上摆着数卷竹简,并悬挂一张强弓,弓旁的箭筒里只余两三只长箭。架下立有两只木箱,所装何物暂不明确。依桓容推测,无外乎中衣长袍和随身之物。   两杆镔铁银枪倚在架旁,枪身已擦拭干净,枪头闪烁刺目的寒光。   秦玚和秦璟站在榻旁,遇桓容进帐,前者亮起笑容,很是爽朗,后者勾起唇角,轻轻颔首。   三人彼此见礼,在榻边落座。寒暄几句,已有部曲送上热水。   “长安城墙高池深,固若金汤,强攻定然南下。采围城之策,驻军三月,方才一战而下。能顿兵今日,全靠幽州之粮。”   秦玚以水代茶,感谢桓容出手相助。   “多谢使君高义!”   “秦将军客气。”桓容回道。   “哪里是客气,这句谢,桓使君的确当得。”秦玚笑着摇头,和秦璟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孔,带着犹如阳光般的笑容,让桓容略有几分不自在。   不是他喜好冷脸,实在是正主就在身边,对比实在太过强烈,“略微”有些吃惊,算不上奇怪的……吧?   “如桓使君不弃,今夜我兄弟二人将于军中设宴,以谢使君。”秦玚一边说,一边朝着秦璟使了个眼色。   意思很明白,论交情,你和这位很是不错,怎么一直不开口?为兄向来不擅长之类事,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啊。   秦璟放下漆盏,无视秦玚求救的眼神,凝视桓容片刻,问道:“我兄弟诚心相邀,望敬道莫要推辞。”   桓容点点头,笑容不变,“秦兄盛情,容却之不恭。”   话落,目光又转向秦玚,笑道:“将军何妨唤我字?以使君相称,未免显得生分。”   秦玚当场大笑,想要把臂以示亲切。手伸到中途,忽觉得颈后一寒,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当机立断收回手臂,冷意瞬间消散。   “如此甚好。”一边说一边小心瞅一眼身后,错觉?   “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取出怀揣一路的簿册,递到秦璟和秦玚面前,道,“此物还请秦兄过目。”   “这是?”秦玚面露不解。   秦璟挑了下眉,隐约猜出几分。   “可是宫中之物?”   “对。”桓容点点头,“之前同秦兄有约,以宫内藏宝市粮,另市两车药材。容随行数名医者,亦可入大营医治伤患。”   话说到这里,桓容刻意顿了顿,打量着兄弟俩的神情。从秦璟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秦玚倒有几分惊讶,不过,显然是好的方面居多。   “今清点宫内珍库,临时造册,记录下大概,请秦兄过目。”   “敬道查点过几处?”秦璟接过簿册,随口问道。   “仅有一处。”桓容笑了笑,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下一口,滋润略显干涩的喉咙,“据宫内宦者言,其为苻坚私库。其他殿室藏宝以及嫔妃私藏,容未动寸许。”   表面是言后宫,实则在暗示秦璟,该拿的他会拿,不该拿的绝不会动——例如氐秦国库。   另外,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如果秦璟想买更多的粮食和药品,亦或是有其他需求,该付的金银同样不能少。   宫内没有,长安城内可有不少贵族官员,随便用笤帚扫一扫,都能换两车稻谷药材。   秦璟不置可否,仔细的翻阅簿册。   秦玚看看面无表情的兄弟,又转向老神在在,仿佛正在品尝佳酿的桓容,眉心蹙紧,暗中琢磨,这两个都不说话,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须臾,秦璟翻过簿册,递给秦玚。   “阿兄看看?”   “……也好。”   秦玚翻过两页,不由得眼角猛抽。   他早就知道,氐人入主长安二十年,称王建制,雄踞数州,手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是国主私库就藏有如此多的金银珠宝、珊瑚玉器。   可以想见,城内贵族又将是何等的豪富。   “这,当真没有想到。”合上最后一页,秦玚发出感叹。   等两人看过簿册,桓容借过纸笔,当场写出此次运送的粮谷和药材,其后列出市换所需的黄金,加上之前未结清的粮款,一笔笔算清楚,得出最终数字。   “若以黄金做价,则容当取私库五成。”桓容笑道,“如秦兄还需粮草药材,余下可再做市换。”   青铜鼎并未列在簿册中,以彩宝珍珠等物做价黄金,南北差价委实不小。   桓容索性取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他不吃亏,秦氏也无需割肉。反正给出的都是苻坚私库,秦璟和秦玚未必会感到“心疼”。   “自然要换粮。”   兄弟俩心思一样,都打算换取更多的谷物。   今岁秋收不丰,西河调运不出太多军粮。不是有幽州的粮草支撑,别说围困长安三月,一个月就要被迫撤兵!   时值寒冬,开春后又将青黄不接,粮食自然是多多益善。   再者言,打下长安并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大君已经称王,如今邺城长安皆在手中,当顺应世势,立国建制,广告中原之地,秦氏有光复汉室的决心和能力。   如此一来,民心聚拢,自能倾全力剿灭胡贼残兵,盘踞在三韩之地的慕容鲜卑也该绷紧皮子。   北方扫清之后,面对的就是南边的遗晋。   届时,桓容身为遗晋官员也好,代晋而立也罢,双方终将有一场龙争虎斗。   在那之前,双方还可以合作,合力将内迁的外族赶出华夏。   大家都是聪明人,彼此的打算和立场都无需遮掩。同盟与和平只是暂时,等到刀兵相见之日,十成要拼个你死我活。   秦玚暗中叹息,颇有几分惋惜之意。   秦璟依旧表情不变,撇开其他,先就换粮之事同桓容议价。   知晓明岁粮价将涨,且所需的药材也不便宜,秦四郎神情微顿,凝视满脸无辜的桓使君,破天荒的抖了抖眼角,当场无语。   “秦兄可是觉得为难?”桓容故作叹息,道,“容也是无奈。非是刻意提价,实是冬春粮食价高,历来皆是如此。加上连年战乱,流民激增,幽州存粮实不比往日。”   “再者,前岁三吴遭遇天灾,至今未能缓和过来。建康粮价居高不下,容给出的价格已经是最低。”   “还有,盐渎出产的海盐,价格始终未提半成。”   桓使君满脸诚恳,摆事实讲道理,哪怕利润翻倍照样哭穷。   明知道他的话未必全真,碍于眼下情形,秦氏兄弟也没法继续讨价还价。   对有志扫清天下的枭雄而言,能支撑军队的粮食、可以武装士卒的兵器铠甲才是立足的根本。   手下的将兵都饿着肚子、拿着破铜烂铁,压根没法打仗。纵然手握金山银山,同样保不住。早晚会被他人打败,沦为刀下亡魂。   到时候,钱越多死得越快。   桓容从乱世中学到这个道理,故而,他敢狮子大开口。   秦璟和秦玚同样清楚粮食的重要性,价格再高也得捏着鼻子认。更何况,比起其他粮商,桓容开出的算是“良心价”,禀报西河,大君和帐下文武也说不出什么。   见两人神情松动,桓容趁机提出,如果金银不凑手,可以用人交换。   “人?”   “汉人可,胡人亦可。”为打消对方的顾虑,桓容表示,是不是壮丁无所谓,哪怕是老人孩童,他一样会接收。   “如果是通晓造船的工巧奴,凑足五十人,一石粮价可降半成。”桓容抛出诱饵,不怕对方不动心。   “造船?”秦璟看向桓容,诧异道,“商船?”   “自然是商船。”迎上对方目光,桓容一派坦然,“秦兄当知容有海上贸易,船只不够,造之不及。”   “此事关系不小,且容我考虑几日。”秦璟道。   可行海商的大船,几同战船无异。   今时不同往日,此事需得慎重考虑,秦璟不能轻易点头。   桓容并未介意,又添一句:“容将于五日后启程南归,还请秦兄尽速与我答复。”   “五日之后?”   “容为幽州刺使,总不能离开太久。况将至元月,容总要回家与亲人团聚。”桓容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至于对方信不信,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总之,五天后就启程,想要粮食,必须在那之前给出答复。   黄金、人口一个也不能少。   桓容有七成以上肯定,秦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此外,三月前,朝廷下令北伐,两万大军已入氐秦,攻下扶风郡,正北进略阳。”桓容话到中途,视线扫过对面两人,最终落在秦璟身上,“以大军进度,不日将至天水。”   秦玚皱眉,就要开口。秦璟沉吟片刻,对前者摇了摇头。   “我会转告家君。”   桓容点点头,继续道:“待打通西行之路,容另有生意同秦兄相商。如兄长有意,无妨于明后日详谈?”   “好。”   目的达成,桓容起身告辞。   秦璟亲自送他出帐,背对秦玚,单手把住桓容前臂,隔着衣袖,指腹擦过桓容的手腕,引来后者挑眉。   “今日宴后,还请敬道留下一叙。”   桓容抽了抽胳膊,纹丝不动。干脆心一横,掌心覆上秦璟手背,淡然笑道:“秦兄有意,容自当奉陪。”   两人的动作十分隐蔽,别说帐外士卒,连三步外的秦玚都没有察觉。   待秦璟松开手,桓容立刻放下衣袖,笑着告辞。刚刚迈出两步,忽又停下,转过头,笑容带着深意,语调也不同方才,略有几分沙哑,“秦兄能守当日约定,容甚欣慰。”   目送桓容离开,秦璟许久未动。直到头顶响起鹰鸣,才缓缓回过神来。   秦玚好奇的看着他,口中问道:“阿弟,你同桓刺使有何约定?可是生意?”   秦璟抬起前臂,接住飞落的黑鹰,抚过黑鹰蓬起的胸羽,淡然道:“阿兄想知道?”   “自然。”秦玚点头,满眼都是好奇。   “无可奉告。”   “……”   秦璟转身回帐,秦玚目瞪口呆。   他算是明白三弟的话了,四弟这性子,真心没法愉快的做兄弟!   回到营地之后,桓容立即同钟琳商议,该如何保住商道,确保己方立稳脚跟之前,不被氐秦残兵和吐谷浑骚扰,更不会引来秦氏发兵。   “如明公肯割舍部分利益,当能暂时稳住秦氏。”钟琳早有腹案,正色道,“只不过,扶风距长安太近,秦氏不会长期坐视,明公当有所防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哪怕中间隔着始平郡,扶风依旧是长安西侧的重要屏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不可能放弃扶风。”桓容神态坚定,不容置疑。   事实上,等到在扶风站稳,他更会试着蚕食始平,甚至将触角伸进咸阳郡。   钟琳微微皱眉,似要开口劝阻。   不等他说话,桓容摆手轻笑,道:“孔玙放心,我不会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而会烫出满嘴燎泡。   他要做的,是先将扶风、天水至陇西一带彻底消化,收拢当地民心,以利益维系住地方豪强,牢牢把持通往西域之路。   如果有必要,他不介意和吐谷浑先开架,正好趁机练练兵,为日后做准备。   “今日秦将军设宴,需着人严守营地。”桓容顿了顿,道,“魏起马良各带一队甲士,分两班巡视,暂不要收拢长安百姓。如有人来投,可于营地旁安置。”   “诺!”   “另外,关乎扶风之事,还劳孔玙费心。”桓容看着舆图,手指在扶风、略阳和天水一带逡巡,自言自语道,“未知从兄现在何处,是否已同建康派出的军队汇合。”   桓容盯着舆图出神,钟琳脑中急转,思量如何说服秦氏,暂保扶风之地安稳。   与此同时,一只鹁鸽飞入盱眙,越过热闹的坊市,径直飞往南城。中途寻到刺使府,盘旋两周,扑棱棱的飞落东院。   袁峰刚自书院归来,先向南康公主问安。   今日书院考校骑射,袁峰获得头名,得先生夸赞,平日里严肃的小脸,难得现出几许兴奋。   “可惜瓜儿不在。”看着脸颊泛红的小孩,南康公主笑道,“不过,日前梁州送回消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启程折返。估计能在元月前赶回盱眙。知道你这段时间的长进,必定会十分欣喜。”   袁峰应诺,握紧小拳头表示,他一定会更加努力,争取尽早习得一身本领,助阿兄一臂之力。   “好孩子。”南康公主示意袁峰上前,抚过他的脑后,道,“有这份心就好,莫要太为难自己。”   “殿下放心,峰自有分寸。”   小孩眨眼又成小大人,表情格外严肃。   南康公主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   “阿姊在笑什么?”   一阵香风飘过,李夫人走进内室。长裙曳地,娉婷轻盈,面容娇艳更胜往日,百花当面亦要羞惭。   “阿妹来了。”   南康公主将袁峰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引得小孩一阵脸红。见状,更是笑容难抑。   李夫人坐到屏风前,长袖轻振,袖摆上的花纹似活过来一般。看到眼前一幕,更显得好奇。   “今日书院考校,阿峰的骑射得了头名。我方才说,瓜儿回来定会欣喜。”   “郎君勇武。”李夫人轻笑,笑容温婉,望向南康公主,双眸似溢出水来,“算一算时间,郎君大概已在途中?”   南康公主摇摇头,道:“信中说,他还要在北边盘桓些时日。秦氏顿兵长安,也不知战况如何。如果秦氏胜了,估计建康就没多少心思再谋算幽州。”   李夫人深以为然。   袁峰有几分明白,重新正身坐起。   在一边玩着木马的桓伟和桓玄依旧懵懂,扭动机关,见木马嗒嗒的跑了起来,都是笑着拍手。   三人说话时,阿麦走进内室,手中捧着一只鹁鸽。鹁鸽不时咕咕叫着,圆胖的身形格外好认。   “日前给姑孰送信,不想这么快就有回信。”   李夫人接过鹁鸽,解下鸽颈上的竹管,递给南康公主。取出藏在其中的绢布,大致扫过一遍,南康公主不禁冷笑。   “阿姊?”李夫人疑惑问道,“莫非建康出事了?”   “官家要元服。”南康公主放下绢布。   “元服?”李夫人面露惊讶,“为何这么早?”   为承皇统爵位,皇族宗室提前元服不足为奇,但也多安排在舞象之前,不会赶得太早。司马曜纵然长得高大,实则翻年刚及舞勺,为何要急着元服?   “不只如此,建康正为天子选后,还有意请我和瓜儿观礼。”南康公主冷笑,“时间如此仓促,难保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夫人神情微变,取过绢布细看,眉心越蹙越紧。 第二百一十一章 醉酒一   傍晚时分,长安狂风大作,刮过脸颊,好似锋利的刀刃。天空中彤云密布,阴沉沉的压下城头,预示一场大雪将至。   大军营地前,两队甲士擦肩而过,同时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天幕,下意识搓搓掌心,暗道一声:狂风大雪,今夜怕要难熬。   果不其然,未到两刻钟,鹅毛般的雪花自空中飘落,为朔风席卷,挦绵扯絮,纷纷扬扬。顷刻之间,大地覆上一片银白。   营帐前燃起熊熊篝火,赤色的火焰狂舞,仍驱不散骤起的寒意。   朔风呼啸而过,大雪飞落而下,冷得能冻住骨髓。   轮值的士卒紧了紧皮袄,不太情愿的离开帐篷。拨开眼前雪幕,五步外的同袍都无法看清。   “这雪未免下得太大。”一人道。   “说得是。”另一人接话道,“不晓得这里是长安,关中之地,还以为又回到了朔方。就算是草原上的雪,也少见这般大。”   “以为去岁已是大灾,今年怕更难熬。”一名羌人出身的士卒道,“庄稼不丰,牛羊冻死,中原之地难熬,草原上的日子更不好过。”   “是啊。”众人叹息,“近岁都是这样,听说南边都不太平。”   “草原上没了牛羊,柔然怕要扰边。”   “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朔方、五原城前的京观可还立着!”伍长出声道,“如果派咱们戍边,正好争一争战功!”   士卒们说着话,听到鼓声,不敢耽搁,立即列队离开帐前。   众人由什长率领,与同袍交接轮值。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负责守卫营门,严查营地四周情况。遇有长安百姓来投,或是氐秦残兵意图不轨,需第一时间上报队主,以保营地安稳。   长安城拿下,众人并未马上松口气,反而更加绷紧神经。   苻坚城下战死,城内的贵族官员被抓得七七八八,无法造成威胁。但是,混乱中难免有漏网之鱼。有邺城的先例在,巡营的甲士分毫不敢大意,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务求不被贼寇找到机会,钻了空子。   另外,今夜将军设宴,款待遗晋幽州刺使。   营地中的守卫接到命令,巡视更加严密。   巡逻的士卒穿梭往来,遇到便要交换口令。如果答不上来,熟面孔上报队主,生面孔立即拿下,待查清身份再行处置。   营地一角,苟皇后和几名宫妃坐在帐篷里,身上还穿着宫裙,怀里抱着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即使有火盆,也冻得瑟瑟发抖。   年长的皇子被另外关押,自出城后再未见到。   “殿下,今后该怎么办?这些汉人会不会……”   一名宫妃低泣,话说得断断续续,表情中带着无尽的恐惧。   当年氐人打败羌人,长安的血流了三天三夜。男子不说,被虏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纵然没有亲眼看见,也从旁人口中听过。   国破家亡,命运不由自主。   早在国主死讯传来后,性烈的便投缳自尽,更有的直接抹了脖子。活着走出宫门的,多数有儿女,实不忍心就此撒手离去。   她们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孩子怎么办?   可是,强撑着活下来,等待她们的又会是什么?   想到未知的前路,众人心中担忧,啜泣声更大。   两名年轻的宫妃抱紧不满三岁的儿子和女儿,艳丽的面容满是惶然。不约而同的看向苟皇后,视她为最后的支柱。   “殿下,如今究竟该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等。”苟皇后拍着怀中的苻睿,表情一片空白,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既然选了这条路,想为儿女活下去,再大的苦难都要受着。要不然,就该像张氏一样,一剑抹了脖子,追随国主到地下,再不用担心。”   此言一出,宫妃咬住嘴唇,低泣声戛然而止,帐中陷入一片死寂。   等到苻睿睡熟,苟皇后除下身上的斗篷,将他裹得更加严实。怜爱的抚过他的发顶,转头看向众人,眸光寒冷似冰。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也不管你们是不是想学那些开羌女和羯女,但是,既然要活下来,就别埋怨天地不公!”   “从今往后,你我都是亡国之人,命运操于他人之手,全不由自主。忘了之前的身份,别抱着侥幸,想着跑出去投靠他人,或是仗着北边的部落扶持皇子。”   说到这里,苟皇后的表情更冷,目光犹如利箭,仿佛能直接刺入人的心里。   “实话告诉你们,老实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如果不管不顾跑出去,不是沦为傀儡,就是被弓弦绞死,头被送回来,成为别人的投名状!”   “殿下……”宫妃脸色煞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当真会如此?”   “休再唤我殿下。”苟皇后硬声道,“国主已经不在,长安已落入他人之手,氐秦国破!从今日起,再无苟皇后,只有苟氏!你们膝下的儿女也不再是皇子公主,而是被掳之人!”   “记住我的话,想要活下去,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们该庆幸,今日攻破长安的是汉人,不是杂胡和柔然。如若不然,你我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苟皇后说完,再不看众人。   别人如何想,她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在宫中时,她试过了,想走另一条路,可惜没用。   她不认识桓容,却能认出遗晋官员的衣饰冠帽。本以为能趁机想想办法,哪怕挑拨一下,为自己寻到脱逃的机会,结果谋算不成,只是让情况更糟。   现如今,她再生不出别的想法,也不敢再做谋算,想要活下去,唯有压下全部心思,等着秦氏发落。   如果能留他们母子一命,她必会全心教导苻睿,让他莫要想着报仇复国,更不要轻易以身试法,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想想汉末以来灭亡的诸胡政权,教训还不够深吗?   如果秦氏能网开一面,她不介意苻睿成为秦氏手中的刀。如能助其扫平天下,不求封爵,只求能为一武将,亦能保得血脉延续,不被彻底绝灭。   想到这里,苟皇后深吸一口气,抿紧已无血色的双唇。   苻宏几个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不是她能说服。以他们的性格,最后的下场很可能是祭旗。   既如此,她无需多费心里,只需全心全意保住苻睿。如能逃过此劫,必会让他平安的长大,今后能留下儿女,也算是全了夫妻恩义,不负国主多年敬重。   苟皇后不说话,兀自陷入沉思。   帐中人被她先前之言震慑,彼此交换眼神,轻易不敢出声。   帐外风雪更大,呼啸而过,遮住了士卒经过的脚步声。   突然,帐帘被掀开,大雪随风卷入,两名甲士送入两盘蒸饼、五六碗热汤。   一人停在帐门前,视线扫过帐内众人,看到脸颊发红的苻睿,皱了皱眉。大致查看过后,留下用木瓶装的丸药,说明服用分量,即退出帐外。   “殿……夫人,”记起苟皇后之前的话,宫妃立即改口,小心问道,“您看,这些汉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苟皇后没有回答,而是打开木瓶,袖着瓶内的药香。确定甲士所言不假,立即唤醒苻睿,喂他吃下小半个蒸饼,以热汤顺下丸药,温和道:“睡吧。”   整个过程中,苟皇后始终没有转身,更没给帐中人一个眼神。   “夫人?”宫妃不死心,继续开口。   “放心,死不了。”苟皇后皱眉,声音中带着不耐烦。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宫妃却能听出其中含义,不禁双眼微亮,当场松了口气。不想惹得苟皇后不快,再没有问东问西,而是沉默的分过蒸饼热汤,默默的退到一边。   有一名宫妃小心上前,希望能分几粒丸药。   看到她怀中的小公主,苟皇后点点头,将瓶中药丸全部倒出,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苻睿,另一份交给宫妃,道:“这是好药,宫中未必有。”   言下之意,舍得这样的好药,定然是不希望他们死。   只要识趣些,不想些杂七杂八的事,也别一门心思的教着儿女去死,总能留得性命。   “诺。”   宫妃眼中含泪,说不出感激的话,只能用力点头。随后扶起全身发烫的女儿,喂她服了药,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直到热度稍退才勉强松了口气。   苟皇后所言不假,留给他们的丸药,的确是难得的好药。   舍得给他们用,代表着秦氏的态度,苻坚已死,不久将以国君之礼安葬。几个年长的皇子未必能活,年幼的儿子和女儿却不在其列。   此举是为向天下表明,秦氏固然手段强硬,但战事已毕,并非真要赶尽杀绝。只要“识时务”,今后遇上秦氏大军,总能知道该如何选择。   苟皇后等人留得性命,其他的贵族官员就没这份好运。   如苻坚临终所言,三个字:尽杀之!   事实上,不用秦璟动手,只需将抓到的贵族官员按跪在城门前,宣读其姓名官职,逃出城的百姓会立即红了双眼,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   多年的仇恨和愤怒一夕爆发,许多官员和贵族被当场砸死、殴死,死后几乎拼不出人形。   桓容前往秦氏大营时,碰巧见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下意识摸摸胸口,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既已决心融入这个时代,总是要习惯,再不能回头。   夜色降临,风变得更冷,雪下得更大。   秦氏大营中燃起数堆篝火,大帐内外更是灯火通明,时不时传出一阵大笑声。帐帘掀开,总会飘出浓郁的酒香和菜香,引得帐外的士卒直抽鼻子。   大帐内,秦氏兄弟和桓容分宾主落座,秦玚和秦璟帐下文武同钟琳典魁等推杯把盏,谈笑畅饮,彼此异常热络。   一名幢主立在当中,伴着敲击声,手中银枪舞得密不透风,银光闪烁,引来阵阵喝彩之声。   典魁看得技痒,一直在摩拳擦掌。待幢主收势退下,立即站起身,抱拳道:“某来舞拳助兴!”   “好!”众人再次叫好。   典司马走进场内,虎目爆闪精光,手臂上的肌肉犹如岩山,大喝一声,一双钵大的拳头击出,虎虎生风,耳边似闻爆响。   桓容坐在席间,笑看典魁出拳,同秦璟把盏。   “秦兄满饮。”   “请!”   两人举觞,同时一饮而尽。倒扣觞底,相视而笑,都觉得畅快。   “秦兄海量。”桓容笑道。   说话间,眼角微显殷红,似有几分酒意。然目光依旧清明,望着秦璟,再次举起羽觞。   “敬道过誉。”   秦璟除去铠甲,着玄色深衣,腰间束一条玉带。未戴冠,仅以绢带束发。酒过三巡,笑容在眼底绽开,愈发显得君子如玉。不是浸入骨子里的煞气,言是谪仙亦不为过。   两人你来我往,不觉如何,坐在一旁的秦玚却很不自在。   只是喝酒,对吧?   这种眉来眼去、眼去眉来,让旁观者一阵阵脸红算怎么回事?   他本不该如此腹诽自己的兄弟,可坐在这两个的身边,太尴尬了有没有?   此时此刻,秦玚不只怀疑自己的酒量,更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神和智商。见两人连饮数觞,酒坛下去大半,实在没得比,干脆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阿弟酒量过人也就算了,桓使君也如此海量,实在出乎预料。   之前夏侯将军偶尔提及,他还不相信。如今亲眼得见,不得不感叹,观人不能只观表面,当真是至理名言。   不提秦玚如何郁闷,埋头喝闷酒。桓容三度超水平发挥,和秦璟对饮,一觞接着一觞,喝到脸颊泛红,人却越来越清醒,没有半分醉意。   看着这样的桓容,秦璟不觉挑眉,继而展颜,刹那间如冰雪融化,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   桓容放下羽觞,无语半晌,暗暗嘬牙花子。   人的气质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很神奇有没有?   长的又是这样,犯规啊!   甭管怎么说,自己也是闻名建康的“人形花架”,不能失去“自信”。   对,自信!   其他的想法?   即使有他也绝不承认!   眼见酒坛见底,席间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部曲另开新坛时,秦璟忽然站起身,笑看桓容两眼,迈步走到场中,宝剑出鞘,当场挽了个剑花。   “好!”   众人喝彩。   秦璟望向桓容,笑道:“敬道可为我击节?”   嗯?   桓容正端起羽觞,闻言动作一顿,循声看过去,眼珠子转转,笑道:“好!”   看到这一幕,秦玚笑道:“敬道同阿弟莫逆于心,情投意合,玚甚是歆羡。”   扑——   桓容当场喷酒。   “敬道?”秦玚满脸不解,“可是玚说错什么?”   桓容一边咳嗽一边摆手,他知道秦玚只是想说他和秦璟交情不错,彼此合得来,可乍听这句话,还是有点反应不及。   “无事,容有些醉意,酒喝得急了些。”   这个借口很蹩脚。   秦玚奇怪的看着桓容,面露疑惑。   桓使君镇定精神,尽量压下耳根热意。目及场中秦璟,不觉心脏漏跳一拍。   宽肩窄腰,身姿修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腰以下全是腿!   秦四郎仅是站在那里,便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对上秦璟的笑容,桓容眸光微顿,胸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干脆抛开顾忌,倒扣羽觞,轻轻敲击桌面,伴着古老的节拍,唱出一曲《秦风终南》。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这首诗并不完整,桓容仅取下半首,于宴上击节唱出,明意赞美秦璟风姿不凡,即便有几分出格,但以时下风气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反而显出几分洒脱不羁。   众人齐声喝彩,气氛更加热烈。   唯有秦四郎神情微动,舞出最后一式,长剑斜指,长袖翻飞。   袖摆落下时,四目相对。   桓容轻笑举觞,道:“秦兄满饮。”   秦璟上前两步,未令人舀酒,径直托起桓容手腕,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叫好。   秦玚眼角微抽,无语的看着兄弟。见当事人全无所觉,只能默默的移开目光。   套路太深,非寻常人可以理解。   他还是喝酒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醉酒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帐中文武皆有几分醉意。   彼此之间推杯把盏,武将捉对下场切磋。言是点到即止,然棋逢对手,从拳脚到短兵,再由短兵到长兵,甚至不顾风雪“切磋”到帐外,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几分火气。   许超赤红着脸膛,扯开衣襟,同夏侯岩对面而立。   早在长安宫中,他就看这小子很不顺眼。以为使君文弱,看不起幽州将兵?分明是傲慢自诩,目中无人!   既如此,某家就好好下下你的威风,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射石饮羽、颠倒乾坤!   周延同钱实西攻略阳,不在桓容身边。魏起又在守营,随行人中,许超的箭术最高,不能百步穿杨,也能一发双贯,寻常将领实难匹敌。   两人不顾狂风大雪,站定在帐前,命人在火堆旁立起靶子。随后各自取来强弓,张弓搭箭,凝视远处的靶子,数息之后,几乎同时放开弓弦。   嗡嗡声中,利箭劈开雪幕,撕开狂风,咄咄两声,扎在木耙之上,箭尾犹在颤动。   为风力所阻,箭矢飞偏,两人均未能射中靶心,都是面露不甘。连续射出三箭,落点十分靠近,最近的,相距靶心不过半寸,足证其本领超群。   士卒移来木耙,众人都是一番惊叹。   “许司马果然了得!”   “夏侯幢主客气!”   看过靶子,知晓彼此不相上下,再射多少箭也是一样。许超和夏侯岩收起强弓,表面把臂谈笑,实则互相不服,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挑衅和杀气。   风雪变得更大,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当下移回帐中,厨夫送上热汤,汤里洒了胡椒和细葱,略有些烫口,却恰好驱散手脚的寒意。   饮过热汤,天色已经不早。   宴会将毕,桓容起身告辞离去。   如在城内尚罢,但在城外扎营,桓容实不好留下。   再者说,盟约归盟约,双方并非一个阵营,都在彼此防备。如果桓容赴宴不归,难保驻扎在城外的一千幽州兵不会心生疑窦,以为秦氏心怀歹意,不管不顾的杀将过来。   误会酿成,双方动起刀兵,便宜的只能是潜藏暗处的氐贼。   “告辞。”   桓容喝下两坛佳酿,依旧神志清醒,谈笑自若。仅是眼角眉梢现出浅浅的晕红,愈发衬得眉如墨染、容姿俊雅,行动间更多出几分恣意潇洒。   “敬道暂且留步。”秦璟上前半步,出声道。   “秦兄何事?”桓容转眼望去,面露诧异。许超和典魁站在三步外,见他被秦璟拦住,不由得神情一肃,就要迈步上前。   “可否借一步说话?”秦璟继续道。   斟酌片刻,桓容点点头,抬臂止住许超典魁,并向钟琳摇了摇头,随秦璟重回帐中。   彼时,矮榻已经撤下,歪倒的酒坛业已移走。   火盆中焰色微暗,空气中仍弥漫着酒香。   帐帘放下,桓容在靠近帐门处立定,抬眼看向秦璟,等着对方开口。猝不及防,下一刻竟被扣住上臂,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   整个人被冷冽的气息包裹,桓容有瞬间怔忪。脑子嗡地一声,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   后半句话未能出口,忽被一只大手托住后颈,带着厚茧的指腹擦过耳后,带起一阵莫名的颤栗。   秦璟依旧没出声,单臂扣住桓容的腰,低下头,双眸深处燃起两团暗火。   桓容的大脑嗡嗡作响,顿时心如擂鼓。   双唇缓缓贴近,温暖的气息滑过唇沿,微痒。呼吸不自觉加重,牙齿咬住下唇,眼圈都有些泛红。   “敬道……”   低沉的气息传入耳鼓,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恶狠狠的瞪了秦璟一眼。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另一手揽住他的脖颈,用力印上他的嘴唇。   这几乎不是吻,更像是凶兽间的愤怒撕咬。   牙齿相撞,响声清晰可闻。   嘴唇留下伤痕,锐痛一阵强似一阵,却谁也不愿意退后,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角力。   呼吸相融,辛辣的酒气在唇齿间交换。   桓容后退少许,大口喘着气,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似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待到气息稍稳,抬眼看到秦璟的样子,既有几分得意,又不免有几分担心。   郎君如玉,眸底染上一抹醉意。   红唇微肿,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沁出几点血丝。   忘形了。   桓容呻吟一声,生出懊恼,却并不感到后悔。   指腹擦过秦璟的下唇,不期然染上一抹暗红。正要收回,手腕忽被抓住,染血的指尖很快感到一抹温热。   秦璟眼帘低垂,唇落在桓容的掌心,舌尖探出,卷走留在指腹的血痕。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   此情此景,他是扑还是不扑?   似看出他的想法,秦璟牵起嘴角,笑容间带着魅惑。扣在桓容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隔着长袍,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意。   “容弟。”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如天鹅绒一般柔软,仿佛大提琴缓慢拉响。   一股酥麻自脊背蹿升,桓容咬紧后槽牙,猛地拽住秦璟的衣领,再次堵上他的嘴唇。   声控!?   他什么时候竟变成了声控?!   帐中的温度不断攀升,几乎让人忘记身处何地。   帐外突然响起秦玚的声音:“阿弟,敬道?”   理智瞬间回笼,桓容猛地睁开眼,混沌的大脑瞬间回归清醒。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半步。   看着秦璟的样子,就知自己现下是什么情形。   桓容又是一阵懊恼,看向半开的帐帘,发现秦玚正站在帘旁,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人。   “阿弟……敬道?”秦玚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阿兄何事?”秦璟神情自然,声音语气恢复寻常。   “你们方才……”   “容酒意上头,幸好秦兄扶了一下。”借手背遮挡,桓容舔了下嘴唇,笑道,“时辰不早,容也该回营,就不多打扰了。”   话落,桓容正要迈步,突然间想起什么,转过头,认真的看向秦璟,严肃道:“之前约定,还望秦兄能继续遵守。只要秦兄守约,容亦会践守诺言!”   “好。”秦璟颔首,亲自送桓容出帐,又目送他登车离开,一路行出大营。   待武车行远,火把化为夜色中的点点荧光,营门方才关闭。   回帐之前,秦玚唤住秦璟,看着望过来的兄弟,欲言又止,神情间带着几分犹豫。   “阿弟,你同桓使君?”   “阿兄想说什么?”秦璟问道。   “我……”秦玚眉心皱出川字,尴尬的抓了抓后颈,左右看了看,一把将秦璟拉回账内,低声道,“那个,你二人交情莫逆?”   秦璟玩味的看着秦玚,道:“阿兄想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我,那个……”秦玚词穷。   “阿兄,敬道及冠时,我曾书信阿母,以鸾凤钗相赠。”   咔吧一声,秦二郎下巴坠地。   “我以为不是这样。”   “阿兄以为如何?”秦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肆意,又有几分怅然,“阿兄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是秦氏儿郎,不会忘记秦氏祖训,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   “阿弟……”秦玚声音微哑。   “我与敬道有约,他日必要于战场一决高下。在那之前,我必将助阿父一统北地,扫平中原,不负秦氏历代先祖。”   秦玚沉默了。   看着这样的秦璟,喉咙里像堵着石块,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最终全化为无尽的酸楚。   想要说话,口中只能发出单音。   试了两次都不成,秦玚干脆用力搓了搓脸,按住秦璟的肩膀,五指用力,沉声道:“阿弟,我帮你!”   “阿兄,”秦璟扣住秦玚的手腕,笑道,“何须如此?乱世之中,今天生、明日死,谁能保得万全?正如这座长安城,西周创立,秦汉为都,存世千年。然汉末至今,区区两百年,却是几易其主。”   秦玚沉声叹息,“阿弟想说什么?”   “敬道曾言,人定胜天。”秦璟仍是笑,“于我而言,有生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必当竭尽全力结束乱世,复华夏大地,给中原百姓一个安稳。”   “不能亲手开辟盛世,总能驱逐贼寇,予后来人根基,还天下太平。”   缓缓收起笑容,秦璟认真的看着秦玚,道:“阿兄可愿助我?”   “好!”秦玚重重点头,举起右手,“击掌为誓。”   三声脆响,兄弟俩相视而笑,笑声爽朗,径直穿透风雪。   回大营的路上,桓容感到酒意上涌,捏了捏额角,实在无心说话,干脆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钟琳饮下两口茶汤,压下部分酒意,思量西域商路及同秦氏商谈之事,同样没有出声。   许久,车速开始减慢,耳边听到熟悉的号令。   桓容睁开眼,推开车窗,见到营地中的篝火,不觉绽开一抹笑容。   “孔玙。”   “诺。”   “明后日秦将军必会派人前来。”桓容转过头,半面被灯火照亮,半面隐于黑暗,看得不十分真切,“如何商洽,孔玙可有腹案?”   “明公放心,琳定不负信任。”   “善。”桓容没有细问,只是笑道,“无论如何,西域商路必须贯通,扶风、略阳和陇西几地必须握于我手。”   “明公放心。”钟琳正色道,“以明公之前的条件,秦氏九成会动心。”   “那就好。”   武车驶进营门,魏起正在巡营,马良上前复命。   “禀使君,此前有百余长安父老来投,依其所言,抓到两什氐贼残兵。”   “好。”桓容点点头,赞许道,“尔等辛苦。”   “此乃仆等应尽之则,不敢当使君夸赞。”   “百姓可安置妥当?”桓容问道。   “依使君之前吩咐,已于左营外搭建帐篷,亦已发下食水。”   “氐贼残兵如何处置?”   “皆缚于囚栏,等使君归来发落。”   桓容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百姓辑录姓名籍贯,十人为保,无可疑者尽数留下。如有可疑,同氐贼一并送去秦氏大营。”   送去秦氏大营?   马良眉心蹙紧,面露不解。典魁和许超同时望向桓容,都对桓使君这个决定感到莫名。   “攻下长安的是秦氏。”桓容紧了紧斗篷,正色道,“我欲取扶风等地,维系同秦氏的盟约至关重要。这些氐兵没有大用,留下不过增些劳力。不若送去秦氏大营,能示几分诚意。”   马良三人面露恍然,未再提出疑问,立即着手安排。   钟琳笑道:“明公英明。”   “英明?”桓容摇摇头,笑道,“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这话并不十分贴切,却也没差到哪里去。   他也好,秦璟也罢,比起个人情谊,更加注重大局。说是无情无义未免过头,更不代表彼此视感情为儿戏。   想在乱世立身,理智永远为先。   为感情不顾一切?   说实话,桓容真心做不到。脑袋被门夹、被驴踢甚至灌几瓢水,照样做不到。   秦璟比他更加理智。   实事求是的讲,秦四郎比他更像一方枭雄。桓容完全可以肯定,他日战场相见,对方手下绝不会留情。   摸摸胸口,遇上这种情况该感到“心痛”吧?   这种突来的兴奋激动又算怎么回事?   果然是乱世呆久了,就算没嗑寒食散,脑回路也会出现问题。   桓容的车驾回到营中,营门立刻关闭。   两辆武车推到营门前,挡板张开,士卒登上车顶,架上火把,就是两座简易的瞭望台。   左营地外,十几个帐篷内,投奔来的长安百姓挤在火盆旁,跟前摆着热汤,手里抓着蒸饼馒头,正在狼吞虎咽。   另有几个妇人将蒸饼泡软,一点点喂给怀中的孩子。   秦氏围城三月,长安将尽粮绝,不少人死在城内,压根没能熬到今日。他们侥幸逃出,却没有投奔秦氏,而是直往桓容的营地而来。   究其原因,是为首的老人认出晋兵的皮甲,思及当年桓大司马率兵北伐,当机立断,带着族人和家人前来投奔。   秦氏固然是汉人,南地的晋室却被视为正统。加上北地遭遇天灾,明年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众人一番商量,决定离开北方,迁往南地。   “闻听南边的幽、荆几州广招匠人和工巧奴,我等虽没太大的本事,到底会些木匠和铁匠手艺。再不济,往盐渎、射阳之地的盐场工坊碰碰运气,总好过等着饿死。”   随行商往来南北,幽州的消息不断传出。   起初人们不相信,一州之地,还是边界,不遭兵祸就谢天谢地,如何能养活这许多的流民?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越来越多的消息散播开来,并有之前南逃的羊奴现身说法,跟着幽州商队行走各地,不信的人越来越少,关于幽州的传言逐步得到证实。   这些人投奔幽州兵倒也不算奇怪。   长安城破之后,氐人和部分杂胡北逃,大部分的汉人留了下来。   对长安的人口,桓使君眼馋已久,本以为要经过谈判,付出一定代价市换,万万没有料到,有之前的“名声”在,不少百姓主动来投,愿意跟着他前往南地。   捞到碗里的肉自然不能再放回去。   不过,和秦氏打个招呼十分必要。   至于是不是要另给出一部分利益,桓使君耸耸肩,表示苻坚的私库好东西实在不少,换百户人口绰绰有余。   这边厢,桓容打定主意,人口带走不说,务必要说动秦氏松口,确保西域商路畅通。   那边厢,桓石虔和杨广率领的军队已攻破略阳,正沿着渭水西行,冒雪向天水进军。   谢玄和王献之终于赶上大军,同桓石虔合兵。   二人带来的家将部曲迅速投入战斗,同氐兵厮杀极是悍勇。在攻打略阳城时,更是生擒略阳太守,让桓石虔和杨广刮目相看。   “连日大雪,大军行进固然困难,守城的氐贼未必好过。”   桓石虔铺开舆图,手指画出一条长线,重重点在“天水城”标记之上。   “我等借武车急行军,攻城器械尽可在城下组装,定要在明年元月之前打下天水城!”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定约   宁康二年,十二月辛酉,两万晋兵围天水城。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   大军顿兵城下,困住四面城门。商道断绝,行商往来被阻,城内人心惶惶,日夜担惊受怕。   遇晋兵推出攻城锤,作势欲攻城门,城头守军立刻乱作一团,几乎要弃城而逃。天水太守带数名忠仆登上城头,亲手斩杀两人,依旧弹压不住。   “国主已死,我等守在此地,早晚粮绝,无异于死路一条!”有队主高声道。   “城内汉羌羯暗中有谋,一旦战事起,我等拼死抵御外敌,恐挡不住背后的冷箭。”   “姚主簿此言有理!”   “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啊!”   众人七嘴八舌,都劝天水太守谨慎行事,莫要一时大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天水太守姓苻,出身氐秦宗室。闻知长安被破,苻坚战死,一时悲愤难抑制,曾书信数封,欲联合在外皇族宗室共伐秦氏。   想法虽好,响应者却是寥寥。   不等他继续书信,说服在外宗室,扶风郡已被晋兵攻占。继此之后,又传来略阳郡被下的消息。   两郡逃出的乱兵和流民多达千人,陆续进入天水。   苻坚太守本欲开城招纳,充斥军队,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乱兵竟凶过贼匪,不受招纳不说,每过一处必烧杀劫掠,为害甚重。   汉人和杂胡也好,氐人部落也罢,全部“一视同仁”。说抢就抢,说杀就杀。恶行令人发指,引得百姓愤慨,怨声载道。   如果苻太守一意孤行,仍要招纳这些乱兵,天水百姓不论,郡治所的官员怕会立即造反,将他推下太守之位。   算计好的兵源没了,又遇晋兵围城,苻太守实在没办法,只能组织城内青壮,亲自登上城头,要同来敌决一死战。   他决心与城共存亡,天水官员却没这份心思。   晋军顿兵城下,众人嘴上不说,暗中却在各自串联,陆续生出“开城门,献城池,保平安”的心思。   姚主簿和门下贼曹私下谋划,如果苻太守顽固不化,不听劝告,执意要拖着满城人一起死,无妨取其项上人头,权当是送给晋军将领的投名状!   时间一天天过去,晋兵的包围越来越严,众人的心思愈发活络。   城内的豪强蠢蠢欲动,汉人杂胡生成暗流,苻太守知晓事情不好,怎奈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情况不断恶化,进一步滑向深渊。   今日大雪稍停,晋兵列队出营,推出攻城锤,扛起云梯。   鼓角齐鸣,刀盾的撞击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成为压垮城内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氐人幢主以下,无人想平白丢掉性命,都想打开城门,趁晋军没有彻底合拢包围圈,寻找空隙,杀出一条生路。   起初,众人仅是劝说太守,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给大家留一条生路。   国主已死,长安易主,纵然能挡住晋兵,未必能挡住秦氏的铁骑。何况西边还有吐谷浑和什翼犍,困守天水城,早晚都是个死!   好说歹说,几乎说破嘴皮子,苻太守就是不松口,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众人的耐性越来越差,焦灼越来越甚。   再次劝说无果,终于决定,直接动刀,拿下苻太守人头,转投晋兵!   苻太守虽知属下不满,却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有人真的动手,要在城头取他性命!   听到晋兵的号角声,苻太守正俯瞰城下,眺望晋兵战阵,忽闻脑后风声,顿时心中一凛,本能向旁侧躲闪,右肩仍被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如果不是他躲得快,恐怕这一刀会砍在脖子上。   “你?!”苻太守震怒,目龇皆烈,顾不得流血的伤口,猛地抽出长刀,大声道,“你要造反?!”   “造反?”门下贼曹举起染血的长刀,冷笑出声,“苻坚已经死了,长安已经破了,氐秦早不复存在,我造谁的反?”   “府君,这么做是为大家求条生路。你决心去死,不妨将人头借我等一用。”   扫视众人,发现仅有忠仆站在身边,余下皆立在对面。   苻太守顿觉心如死灰,知晓无力回天,今天恐要死在城头。突然纵声狂笑,道:“尔等不忠不义之人,以为取我人头就能投入遗晋,再享荣华富贵?简直笑话!”   “我纵然要死,也绝不会死于尔等之手!”   话音未落,苻太守退后半步,背倚城墙,再度扫视众人,以胡语大喝一声,诅咒众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随即单手猛地一撑,纵身跃落城下。   呼啸的北风中,仍能听到他的斥骂。   一声钝响之后,遍地银白之中,陡然绽放一抹暗红,仿佛盛开在地狱的彼岸花。   城头一片死寂,城下的鼓角声却未停止。   攻城锤和武车齐出,士卒架起云梯,悍不畏死的爬上城墙。正要挥刀劈砍,却发现城头守军毫无斗志,见晋兵冒出城头,第一反应不是抵抗,而是弃刀投降。   桓石虔得报,和谢玄等人商量,以为其中有诈。   哪料想,城中的主簿竟带人打开城门,皆身着素服,披头跣足,口中高喊献城。   “这……”桓石虔没了主意。   无论扶风还是略阳,都是连场血战,方才彻底拿下。顿兵天水数日,大军上下都以为会经历一场恶战,结果人没杀一个,对方竟主动献城?   “谢将军以为如何?”   谢玄沉吟片刻,提议无妨派人入城,再将献城的一干官员带来。   询问王献之的意见,和谢玄一般无二。   最终,桓石虔拍板,撤下攻城锤,派两队甲士入城,并将姚主簿等人带到大帐前,仔细加以询问。   天寒地冻,难为姚主簿等衣着单薄,更赤着双脚。穿行过雪地,众人早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瑟瑟发抖。   见到一身铠甲的桓石虔,众人顾不得打哆嗦,纷纷行礼,口称愿投晋朝。   “哦?”桓石虔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个来回,“尔等所言确实?”   “不敢有假!”   “你是天水郡主簿?”   “回将军,正是。”   “天水太守在何处?”   “他……”姚主簿迟疑两秒,见桓石虔面色冷峻,帐中的部曲各个眼放凶光手按刀柄,不敢再支支吾吾,立刻将苻太守如何决意守城,又是如何众叛亲离,最后跳下城墙之事说得清楚明白。   “你是说,之前跃下城墙之人就是天水太守?”桓石虔问道。   “确是。”姚主簿点头。   桓石虔眉心锁紧,同谢玄杨广等对视两眼,都是心生感慨。   “拉下去。”   “将军?”   姚主簿等人面露惊色,不敢相信,自己主动献城,竟落到如此下场?   桓石虔没心思和他们多说,只令部曲将人带下,没有立刻手起刀落,也没太好的待遇。   “着人收敛苻太守尸身,好生安葬,遇其家眷当妥善安置。”   “诺!”部曲抱拳。   “入城之后,莫要骚扰百姓。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诺!”   “王椽,”桓石虔转向王献之,“城内之事暂托于你,务必尽快清点簿册,重录户籍,委任新官。”   “将军放心。”王献之笑道,“仆立即入城。”   桓石虔连下数道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接手天水城。入城之后,开粮仓安抚百姓,宣读姚主簿等人的罪状,逐一问罪。并笼络当地豪强,取有能之人充任治所官员。   原本,他没有这个权利。   可谁让大军在外,建康鞭长莫及。加上有谢玄和王献之居中,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拧成一股,建康纵有微辞,也是无计可施。   桓石虔重新铺开舆图,看着拿下的三郡,心情大好。   “我已与家君书信,大军暂驻天水城。待淮南郡公离开长安,再做下一步谋划。”   连下扶风、略阳和天水三郡,相当于打下大半个秦州,大军已是人困马乏,急需休整。加上带来的文吏不多,为彻底消化三郡的地盘和人口,更要有一个缓冲。   最重要的是,桓容和秦氏的谈判,关系到今后西域商道的安稳。   如果谈判破裂,扶风郡恐会立即遭遇战火。   桓石虔下令驻兵天水,既是预防氐人反扑,更是防备秦氏。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关乎到今后的大计划,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将军,玄已与族中书信,家叔应允,不日将上表朝廷,予将军推举三郡职吏之权。”   桓石虔面临的难题,谢玄和王献之早已经想到。   既然是三方合作,自然要都拿出诚意。   桓氏分出相当利益,在西域商道上,谢氏和王氏都能分一杯羹。与之相对,谢安和王彪之将在建康活动,为桓氏出兵占地大开方便之门。   事情发展到现在,三方的合作算是愉快,大部分都进行等十分是顺利。   不过,桓容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除谢氏和王氏之外,早让贾秉入建康,联络当地吴姓,并同郗超共同谋划,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当然,这一切还有个前提,能够说服秦氏。   为此,桓容不惜亲赴长安,就为完成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桓石虔驻兵天水的消息送回荆州,桓豁立即送出书信,告知驻守姑孰的桓冲。   谢氏和王氏送出族中子弟,其意摆在台面,就为告诉桓氏,纵然不能掌扶风等郡的太守印,也要在郡治所内占一席之地。   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不可能完全瞒过他人。   凑巧的是,王坦之病重,太原王氏恐要经历一场变故,暂时无力他顾;郗愔的态度十分微妙,同郗超一番长谈后,立即给京口书信,严命郗融握牢兵权,不可有半点闪失。   这种情况下,司马曜的元服之事提上日程,却没有得到多大的重视。   旨意送出,召各地诸侯王前来观礼,得到的回应极是冷淡。   各诸侯王或托病不便出行,或另寻借口,总之,能不来尽量不来。连司马道子都推脱再三,实在推不过去,才不情愿的上表,言将回建康观礼。   未几,宫中又传出消息,要为天子大婚。   司马曜是什么地位,晋室又是什么处境,朝廷上下一清二楚。别说王、谢这样的顶级士族,连寻常的高门都避之唯恐不及。   不想担上外戚之名,也无意借此晋身,没人愿意把女儿送进台城苦熬。   到头来,是王太后出面,召来几姓外戚,并派大长乐四处走人情,才定下了哀靖皇后王穆之的侄女——会稽内史王蕴之女。   王氏女郎十分貌美,只是性格稍显“活泼”,并有一个独特的爱好——饮酒。酒量之高,寻常郎君都比不上。   再有一点,王氏是王穆之的侄女,而王穆之是晋哀帝的皇后,从辈分上来说,王穆之要叫司马曜一声堂叔。   王氏比司马曜年长两岁,辈分却低了两辈!   这样算下来,两人结为夫妻,实在是有几分尴尬。   司马曜对这个皇后并不十分满意,态度上不免有些推三阻四。   王太后看出他的心思,不由得冷笑,当面话说得含蓄,背后之意却一点也不客气,明摆着告诉司马曜,能娶到王蕴之女已是烧高香,还想挑什么?   “官家可要想想清楚。”   不娶王氏女,还想娶谁?   建康士族数一数,不说王谢等顶级高门,就是寻常门第,也不乐意送女入台城。   别的不提,司马曜为昆仑婢所出,哪怕登上皇位,生母的血统出身依旧无法改变。将女儿嫁给他?完全不可能!   司马曜心中不忿,奈何事成定局。继续犟下去,估计会惹恼王太后。一旦后者撒开手不管,他还能找谁?   褚太后?   司马曜摇摇头,这条路早已经走不通。有王太后在一日,褚太后就别想翻身。想清楚之后,司马曜收起不甘,主动向王太后承认错误,并且表示,愿意迎娶王氏女,元服之后就行立后大典。   王太后打量着他,目光锐利,似要看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司马曜低着头,表情愈发诚恳,哪怕以最挑起的眼光来看,也看不出半点虚伪。   “好吧。”王太后垂下眼帘,抚过袖口的祥云,道,“官家能明白过来,实是国朝之福。”   司马曜连声应诺,确定王太后态度有所软化,不会真的撒手不管,才暗松一口气,起身退出长乐宫。   走出殿门,站在石阶之上,司马曜用力咬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压下胸中的憋屈和怒火,指尖深深攥入掌心,不断的告诉自己,忍,必须忍下去!   宁康二年,癸亥   秦策的书信送到长安,秦璟和秦玚看过之后,亲往桓容大营,依秦策之意,同后者达成契约。   “秦氏让出扶风至陇西之地,并可保往来商队安全。”秦玚正色道,“只不过,敬道应允之利需得再加两成。”   桓容微笑摇头,道:“两成不行。”   他早知秦氏不会轻易松口。   所谓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提出条件的当时,他就有心理准备,秦氏必定会提价。   同钟琳商量之后,桓容能接受的底线是半成到一成,高出绝对不行。   毕竟商路开通,他就要面对吐谷浑,要冒的风险绝对不小。商队通行西域,经营当地需要时间,前期投入的人力物力可比天文数字。   秦氏给出承诺,他付出的代价已然不小。想要再增两成,完全不可能。   “半成。”桓容一口咬死,“此事于双方有利,日后秦王经略北地,驱逐贼寇,所需的钱粮皆能借此商道。”   简言之,财路送上门,还要因为三瓜两枣的往外推,以致谈判破裂?聪明人都知道不划算。   秦玚皱眉,转头看清秦璟。   后者凝视桓容,开口道:“一成。”   桓容又要摇头,却听秦璟道:“秦氏拿下雍州,并发兵姑臧,逐什翼犍。”   雍州比邻秦州,秦璟口中的拿下,必定是彻底扫清氐秦残兵,不留一个。逐走什翼犍,还可省却桓容另一桩麻烦。   想到什翼犍手中的拓跋部,桓容眉心蹙紧,不自觉摩挲着随身的半块虎符,抬头锁住秦璟视线。   “秦兄所言确实?”   “可定契。”   “一成?”   “一成!”   “姑臧何属?”   “分管。”   “好!”   两人达成协议,当场拟定契约,以刀笔刻上竹简。   秦璟抄录一份,由苍鹰送回西河。   秦玚看看秦璟,又看看桓容,最终决定,还是什么也别说,看着就好。 第二百一十四章 教训   宁康二年,十二月底,西河郡   隆冬时节,连续数日大雪,官道被阻,河面结冰,遍地银白。   整座西河城被大雪笼罩,土石建造的城墙结上一层厚冰,远远望去,似矗立在茫茫平原中的一座雪堡。   噍——   难得出现晴日,嘹亮的鹰鸣破开长空,两道雄健的身影穿透朔风,先后飞入西河城内。   守城的甲士恰好经过,听到声音,抬头望去,见苍鹰自南归来,料定是带着长安的消息。   “听说长安既下,苻坚身死,不晓得亲王何时点大军,出兵将中原尽数扫清,把贼寇彻底逐走?”   王府内,秦策正召文武议事,刚提到春时开荒,安置流民,就遇苍鹰和金雕先后飞至。   抬臂接住苍鹰,亲手解下两只竹管,看过其中的绢布,秦策先是拧眉,后又展颜,大笑数声之后,将一张绢布递给面带疑惑的张禹,道:“叔臣,长安之事已谈妥。先前所料半分不差,此子果然要经略西域。”   张禹接过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两遍,眉心蹙紧,心情不如秦策轻松。   “桓敬道雄才大略,非池中物,他日必鹏程万里。桓元子未能代晋建制,此子必将承其志。任其势力膨胀,恐非好事。”   “何以见得?”秦策收起笑容。   “桓敬道舞象之年出仕,先任盐渎县令,后升幽州刺使,将辖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期间随桓元子北伐,立下赫赫战功,威名传遍北地。”   “且其手下有能人,政务军事皆未干才。不提其他,石劭石敬德,当年的北地财神即投靠于他。非如此,盐渎、盱眙岂能有今日规模?”   “遑论幽州商队、盐渎海贸,掌控海盐白糖,手下数支商队,说他捧着聚宝盆也不为过。”   “二公子和四公子攻下长安,晋兵趁势拿下扶风、略阳等地,桓敬道明言要打到陇西,重开西域商路,其心不可小觑,绝非求财而已。”   张禹一番话落,众人心中思量,不免议论。   有人觉得此言有理,需得谨慎防备,却也有人认为他是杞人忧天,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桓敬道固然有雄心,手下也不缺能人,但他终归是遗晋臣子,想称帝建制,必要背上“造反”的骂名。   更何况,南地貌似安稳,背地里却暗潮汹涌。   建康士族、吴姓豪强、手握北府军官至的丞相郗方回,皆非易与之辈。桓容想要成功登上皇位,要走的路相当长,不说举步维艰也差不了多少。   “叔臣是否太过高看此子?”有人问道。   张禹摇摇头,暗中叹息,并未同众人争辩,只将目光落在秦策身上,等着后者决断。   良久,秦策放下绢布,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此子的确不凡,不容小觑。然中原未定,北有柔然敕勒,西有氐秦残兵,慕容鲜卑盘踞三韩,朔方、五原一带仍临铁弗敕勒等部。”   话到这里,秦策刻意顿住,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   室内陷入寂静,在场文武皆心头发沉,张禹也不例外。   “秦氏自坞堡起身,艰难竭蹶,几度濒临绝境。先人血染沙场,与敌死战,方有今日之功。胡贼未灭,中原未复,百姓未能安稳,何言其他?”   秦策的语气极重,一字一句,犹如金鼓之声,凿进众人耳鼓。   “策承先祖遗训,当以恢复华夏,扫除贼寇为先!”   固然有一统天下之志,也要在驱逐贼寇之后。不能彻底扫平中原,将外族赶出华夏,他绝不会轻易起兵南下。   张禹还想再劝,见到秦策表情严肃,显然决心已定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到之前的想法,难免有几分惭愧。   “大王胸怀天下,是百姓之福,禹惭愧。”   “叔臣无需如此。”秦策神情放缓,道,“阿峥信中有言,与桓敬道定约,不日将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并攻下姑臧,驱走什翼犍。”   张禹没有出声打断,打起精神,等着秦策继续往下说。   “姑臧既下,将由双方共同掌管。”秦策笑道,“此举于我有利。”   张禹仔细想了想,不免也笑了,当即道:“大王放心,派往姑臧的职吏,禹必定亲自挑选。”   “善!”   双方合作,秦氏派出骑兵,确保往来商队安稳,并驱逐盘踞附近的贼寇,保证商路不被威胁。同时,可以借同幽州官员接触,掌握一定的生财之道。   他日双方翻脸,总不会被立刻掐住咽喉。甚者,能顺势接管西域,接手桓容打下的局面。   对此,秦策没有明说,张禹等已是心知肚明。   秦氏要扫平中原,需要的财力物力都是天文数字。北方连年水旱天灾,加上贼寇肆虐,西河等地的存粮捉襟见肘,为发兵加大税收实不可取。   人心不稳,是秦策面临的一个难题。   桓容经略西域,发展商路,提出同秦氏合作,算是瞌睡送枕头。   目前彼此联合,秦策不会下令动手。日后刀兵相向,拿下西域则顺理成章。   “此事交给叔臣安排。”秦策道,“既然定约,当尽早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   早一日打通西域,商队早一日通行,则北地诸忧可解。来年亦可全力开荒,无需担忧粮草不济,发不出军饷。   发壮丁从军要粮,招收流民要粮,赈灾安稳诸州郡同样要粮。   可以说,西域商道对秦策和桓容都是至关重要,双方各自打着算盘,表面和和气气,互称盟友,背地里早制定计划,一旦对方翻脸,必能发起刀兵迅速应对。   共管姑臧,双方都将得利,却也要担负相当风险。   秦氏能想着日后接掌西域,桓容同样盘算着向东蚕食,以钱粮招收人口。二者比的不仅是耐心,还有手段、谋略甚至是对人心的把握。   至于鹿死谁手,谁又能笑到最后,唯有时间才能断定。   秦策当场写成回信,一封飞送长安,另一封送往昌黎。   秦璟秦玚顿兵长安时,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蠢蠢欲动,几次侵扰边境,很不老实。平州百姓蒙受其苦,顾不得新开的耕地,举家内迁,边境村庄陆续被遗弃。   秦玓接到急报,下令派兵剿贼。   只要听到一点风声,鲜卑骑兵撒腿就跑,压根不打算接战。带着抢得的财物,迅速退回三韩,连个影子都不见。   几次三番,秦玓终于怒了,书信递送西河,请发兵丸都,彻底灭掉这群贼寇!就算不能灭绝,也要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踏足中原半步!   对此,秦策的回复很简单,就一个字:可。   慕容鲜卑内部不稳,慕容冲和慕容令被慕容垂压制,一段时间未动刀兵,实则早结成死仇。此番鲜卑骑兵扰边,恐怕非慕容垂所为,七成以上是慕容德。   既如此,何须同对方客气?   直接打回去!   有了新的财路,秦策不必算着谷粒过日子。如果能拿下三韩之地,借高句丽之粮,绝对是好事一桩。   甚者,能趁机灭掉慕容鲜卑,将慕容垂斩杀,东北边境无忧,秦氏更能倾全力扫清中原,早日将贼寇逐出华夏。   书信送出,秦策转回头,重提来年春耕。   后宅中,刘夫人得婢仆回报,知晓秦玖染上风寒,却迟迟不肯用药,神情微冷。   “阿姊,”刘媵开口劝道,“想是过些时日就好了。”   “过些日子,这都过了几日?”刘夫人冷声道,“犯错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了今日结果,不思量自身过错,反倒做出这副样子,哪里还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刘夫人面带寒霜,忽然站起身,长袖微振,就要走出内室。   “阿姊?”刘媵匆忙起身,快步走到刘夫人身后,“阿姊,莫要……”   刘夫人停住脚步,站在廊下,任由朔风鼓起衣裙,沉声道:“阿妹,孩子犯错就要教。之前阿嵁犯错,我没能立即处置,才让他越走越远。现如今,我不能看着他再钻牛角尖。”   刘媵沉默了。   “他早非稚儿,该知道事情轻重。前日事今日果,做错了事,就该诚心悔过。纵然今后做个闲王,总能保得平安。不认错,又是如此没有担当,不配秦氏之名!”   话落,刘夫人神情更冷,迎着风雪,径直穿过廊下。长裙袖摆在风中狂舞,烈烈作响。   刘媵咬住下唇,当即迈步跟上。   西院中,秦玖靠坐在廊下,不顾一阵阵咳嗽,抓起酒坛,灌下两大口。   婢仆守在一旁,不敢轻易劝说。见酒坛渐空,秦玖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禁不住面现焦急,就要硬着头皮开口时,回廊下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脚步声极是规律,行到近前,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意。   “夫人。”看清来人,婢仆忙福身行礼。   秦玖抬起头,看到满面冰霜的刘夫人,表情微变,下意识放下酒坛。   “阿母……”两字出口,秦玖突然打了个酒嗝。知晓失态,不由得脸色泛红。   “原来还没醉糊涂,知晓我是你阿母。”刘夫人上前半步,打量着秦玖,道,“阿子不想同为母说些什么?”   秦玖垂下头,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夫人看着他,又扫过歪倒的酒坛,脸色更冷。突然取下发上金钗,一把拉起秦玖,将金钗塞进他的手里,五指合拢,反手一送,锋利的钗尾直抵秦玖喉间。   “不想活,只需用力。轻轻一送,一切即可终了。”刘夫人道。   “阿母……”   “怎么,不敢?”   秦玖满面颓然,刘夫人怒气更甚。   “你枉读诗书,忘却祖训,不知祸起萧墙,竟想同室操戈!”刘夫人一字一句道,“大丈夫如何立世,秦氏先祖如何教导,你全都忘了!”   “历代先人为何血染沙场,你也忘了!”   “你的大父、伯父和叔父是怎么死的?刘氏坞堡是如何毁灭?你的庶母和庶弟是如何亡于贼寇箭下,你全都抛在脑后!”   “秦玖秦伯琼,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能记得什么?!”   “你不配称秦氏,不配为汉家子!”   秦玖满面涨红,继而又变得一片煞白。   “阿母,我没有,真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联合胡贼,意图害你的兄弟?”刘夫人声音更冷,“是,你的确没有同贼寇联合,但你知情不报、坐视不理!你放任贼寇,险些害你兄弟性命,与同谋又有何异?”   秦玖讷讷无言,脸上全无半点血色。   “阿子,你如何会走到今日,心里难道不清楚?”   刘夫人收回金钗,盯着秦玖,失望道,“若是换做早年,我必会抽你一顿鞭子,抽到你清醒为止。但你已经成人,膝下有儿有女,我予你颜面,让你自己想清楚,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终日与酒为伍!”   “阿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夫人挺直腰背,一字一句道:“你愧对秦氏之名,愧对历代先祖!”   秦玖颤抖着嘴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母,儿错了。”   “错了?不,你没错。”刘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痛楚愤怒全部消散,再无半点情绪。   “你嘴上认错,心中却认定是你父错待于你。你宁可听外人挑唆,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家人。”   秦玖张张嘴,似要开口辩驳,对上刘夫人的目光,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一字未能出口。   刘夫人更加失望。   “阿子,你的兄弟已经打下长安,你父有意迁都。我会同你父说,将你留在西河。”   “阿母?”秦璟满脸愕然。   “西河会成为你长子的封地。他年纪虽小,好歹明白事理。安排国相指点,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至于你,”刘夫人顿了顿,“既然身体不好,就安心养病吧。”   秦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原尚未扫清,你便想着不该想的,有今日下场,怪不得旁人。”   “阿母,你怎能如此对我?”   “委屈?”刘夫人沉声道,“阿嵁,如果你不起心思,阿峥未必会与你争。但你一错再错,同兄弟生出嫌隙,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记住我的话,有今日,不是旁人之故,全在于你自己!”   说完这番话,刘夫人命婢仆唤来医者,仔细询问一番,着人下去熬药,“亲眼看着郎君喝下去。”   “诺!”   自始至总,刘媵没有开口说话。直到秦玖被送回内室,声音再不可闻,刘夫人转身离开,才上前两步,托住刘夫人的手臂。   感受到掌心冰凉,刘媵嘴唇微颤,心中难免酸楚。用力握住刘夫人的手腕,低声道:“阿姊,你要是累了,就靠着我。”   刘夫人没出声,轻轻的摇了摇头。   “阿姊……”   “走吧。”   两人穿过廊下,刘夫人的脊背依旧挺直。   长袖被风鼓起,漆黑的双眸愈发坚毅,酸楚和脆弱全部深埋心底,再不见分毫。   宁康三年,元月   商妥诸事,定下商路契约,桓容准备启程南归。   天未亮,营地已是人喊马嘶,沸腾喧闹。   借着火光,州兵开始拆卸帐篷,厨夫忙着埋锅造饭。营外的栅栏被一根根拔除,跟随南归的长安百姓主动帮忙,帮着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整理起来,一并送上大车。   少顷,营地中飘出肉汤和蒸饼的香味。   桓容坐在武车上,听着车外人声嘈杂,仍是睡意朦胧。   同秦氏谈判耗费心力,加上盱眙来信,言建康似又有谋算,他两日未能安枕,眼下隐隐现出青色,很是没有精神。   今日拔营,又是起个大早,顾忌自身形象,才没有哈欠连天。   桓容用力拍拍脸颊,始终精神不振。没奈何,狠下心浸湿布巾,扑在脸上,瞬间打了个激灵,总算清醒几分,不再动一动就眼前发花。   “使君,秦将军在营外。”   闻听此言,桓容忙放下布巾,又取干净的巾帕拭过脸,披上斗篷,一边推开车门,一边道:“来了多久?”   “刚到。”典魁回报,“秦将军言,要为使君送行。”   桓容没有多说,命典魁驱车,亲自往营外迎接。   步行?   且不说他精神不济,会不会倒在半道,就说天寒地冻,走两步就要打喷嚏,还是坐车更为保险。想必秦兄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大营外,秦璟高踞马背,见武车自营内行来,立即策马上前。   武车停下,车门推开,不等桓容出声询问,秦璟先一步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行到车前,单手一撑,径直跃入车厢,顺便将桓使君“堵”了回去。   驱车的典魁:“……”   随行的秦氏骑兵:“……”   正拆卸帐篷的州兵:“……”   见到眼前一幕,众人齐刷刷的瞪大双眼,心中生出同样的念头:瞧这情形,还真是半点不见外。桓使君同秦将军关系莫逆,交情匪浅,果非虚言。 第二百一十五章 送别   桓容首次发现,武车内的空间不如想象中宽敞。   因多出一人,下意识后退。   未提防大手覆上肩头,后背贴上车板。看着覆上来的秦璟,桓容瞳孔微缩,心跳陡然加快,不自觉的舔了舔嘴角,喉咙一阵发干。   “秦兄?”   秦璟没说话,眼帘微垂,两人的距离不断贴近。   下一刻,桓容的视线变得模糊,唇上传来一阵压力。温热的气息萦绕鼻尖,唇缘被轻轻扫过,既有些痒,又有些酥麻,感觉十分微妙,语言难以形容。   皱眉皱眉,觉得这情况于己不利,桓容撑起手肘,尝试着坐起身,结果没能成功。   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桓容深吸一口气,干脆放弃,右臂环住秦璟的肩膀,手指探入他的发间,略微调整角度,更用力的吻了回去。   有了之前经验,这一次没有齿列撞击,也没有流血的伤口。只不过,依旧不见任何缱绻,也无半点温柔。   两人都不愿示弱,双唇互相碾压,彼此争夺着控制权。临别的温存纯属天方夜谭,更像在延误未完成的一场角斗。   车外朔风凛冽,滴水成冰;车厢内的气温却不断攀升。   不过数息,桓容的额前竟沁出汗来。一股火气上蹿,几乎要逼红他的双眼。   秦璟抬起头,呼吸微重,俯视双眼湛亮、颇有几分不甘的桓容,舌尖探出,轻轻舔过嘴角。   刹那之间,似有柳絮拂过心头。   咕咚。   桓使君咽了一口口水,引来对方一声轻笑。   “容弟。”   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气息沿着唇角划过,迟迟不去。   桓容眯起双眼,鼻尖感到一阵温热,随后是脸颊、眼帘、眉心,最终落在额间。   闭上双眼,感受着这一刻的静谧,桓容抿紧嘴唇,掌心覆上秦璟的脑后,一下下梳过乌黑的发,丝绸般的触感,冰凉、顺滑。   “秦兄来为我送行?”话出口,桓容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他的声音竟也变得沙哑。不似秦璟低沉,然也不同于往日。如果此刻对外传令,必定会引来一阵惊诧。   “是。”秦璟笑着点头,凝视桓容半晌,忽然直起身,顺势将桓容拉起。   “秦兄?”桓容挑眉。   秦璟没出声,自袖中取出一只扁长的木盒,盒身上没有任何花纹,比起木料,更像是一块玄铁。   盒盖掀起,里面放着一枚古朴的发簪。通体呈剑形,簪首是一枚虎头,簪身上刻有一枚篆字。   “这是……容?”仔细辨认之后,桓容抬眼看向秦璟。   “对。”秦璟点点头,顺过桓容的发,将木簪递到他手中,道,“此后每过一岁,我将赠容弟一枚发簪。”   “一岁一枚?”   “是。”秦璟笑靠近,望进桓容双眼,“只要我一息尚存,必不未此诺。”   桓容握紧木盒,垂下眼帘,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攥住,喉咙里像堵住石块,难言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桓容深吸一口气,将木簪放到一边,用力扯开秦璟的领口,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一口咬在他的颈侧。   这一口用足了力气,齿痕深深落下,留下深红的印记,几乎要沁出血来。   秦璟没动,似感觉不到痛,单手覆上桓容的后背,嘴角微翘。   许久,桓容退后,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成果,勉强算是满意。   “这个留给秦兄。”忽视微酸的压根,桓容附在秦璟耳边,笑道,“容不似玄愔多才,不能亲手制成发簪,还望玄愔莫要见怪。”   “不会。”秦璟笑意加深,眼角眉梢染上魅惑,指尖擦过桓容耳后,轻轻捏着他的耳垂,道,“这个大概留不下太久,容弟当再用力些才是。”   桓容磨牙。   再用力点?   就这一口,他差点咯掉大牙!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嘴里咬的是钢板!   似能猜出桓容所想,秦璟朗笑出声。   笑声传到武车外,典魁等人满头雾水。   桓使君同秦璟将军说了什么,竟引来后者这般?   纵然心存好奇,考虑到桓使君的凶名和秦四郎的煞气,始终无一人上前探问,更无人向车厢内张望,都是严守职责,表情肃然的站在车外,等候两人吩咐。   “容弟,”笑过之后,秦璟抵住桓容的额头,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能再相见。再见时,你我是何境况亦未可知。”   桓容沉默着,闭上双眼,好心情瞬间消散,心渐渐下沉。   秦璟的意思他清楚。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   “我知。”声音中带着叹息,同样有几分无奈。然而,无奈之后则是坚定,不会回头的刚毅。   “发簪我会让阿黑送去。”秦璟继续道。   “好。”   秦璟沉默片刻,抬起桓容的下巴,另一只手解开衣领,指着颈弯处笑道:“容弟真不考虑一下,再咬得深些?或许能多留些时日。”   桓容:“……”   说好的悲凉呢?   把“心酸”和“怅然”还给他!   冷如冰霜的秦四郎哪里去了?   眼前这个不要脸的是谁?!   见到桓容的表情,秦璟再次大笑,笑声许久不绝。   桓容无语两秒,旋即也摇头失笑。笑着笑着,眼角再次泛红,抓住秦璟的衣领,如他所愿,用力咬了上去。   夜色将尽,一轮红日逼近地平线,将欲喷薄欲出。   营地中,帐篷已拆卸完毕,打下的木桩和零星物件收拾得七七八八,全部装上大车。蒙布盖上,用粗绳牢牢系紧。   州兵仔细检查过车身,重点看过车轮和轮轴,确定没有疏漏,迅速在口令中集合,整装待发,准备启程南归。   人声逐渐清晰,秦璟心知不能久留。随手推开车门,跃下武车,接过骑兵递来的缰绳,利落的跃身上马。   桓容立在车辕前,身上披着斗篷,面色微白,仍不太习惯北地的寒冷,精神却比之前好上许多。   “此去山长水远,未知何日能再见,万望秦兄保重!”   秦璟颔首,脸上带着笑容,气质恢复往日冰冷,道:“容弟一路顺风!”   话落,策马后退,为武车让开道路。   旭日东升,为满目银白染上一抹暖色。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大地,两队甲士策马驰出,护卫在武车左右。   弓兵步卒列队而行,铠甲鲜明。   装满的大车行在队伍中间,拉车的驽马不断打着响鼻。车辕上的州兵抓紧缰绳,扬起长鞭,打出或长或短的呼哨时,气息在口鼻间凝成一阵白雾,几乎要遮住视线。   千人的队伍蔓延成一条长龙,队首的五行旗在寒风中烈烈作响。   “秦兄,就此别过!”   桓容在车上拱手,秦璟在马上还礼。   目光交错,斗篷被狂风掀起,衣摆飞扬。   吱嘎声中,武车越过战马,车轮压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车上的人融入北风,就此南归而去,再没有回头。   目送武车行远,秦璟调转马头,扬起马鞭。   “走!”   命令下达,十余骑化作离弦之箭,如闪电般穿过茫茫的雪原,向北飞驰而去。   宁康三年,元月   桓容一行离开长安,除带去的千名州兵,另有三百百姓随行。   同长安的人口相比,这三百人压根不算什么。但是,其中有半数是匠人和工巧奴,对急缺人手的盐渎工坊而言,实在是不小的惊喜。   沿途之上,队伍经过数个村庄。派出探路的斥候回报,同来时不同,空荡荡的村落已然有了人气,临近傍晚,更能见到炊烟袅袅。   多数房屋依旧空置,证明回来的人并不多。   但有一就有二,有十就有百。外逃的村民开始归家,并未就此南下或是西行,从侧面说明,秦氏在北地极得人心。   “秦氏之名果然非虚。”   合上车窗,桓容陷入沉思。想到咸阳郡和商洛郡贴出的告示,心中明白,自己想要蚕食北地,未必如想象中容易。甚至,之前作出的计划怕要作出些许更改。   秦氏鼓励百姓开荒种田,荒田皆归其所有,更减免两年税负;同时颁布政策,命散吏辑录乡间青壮,许其闲时种田、战时从军,军饷比不上幽州,却也没差太多。   这样的条件,对出身北方、不愿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诱惑。   秦氏先下邺城,后下长安,统一北方之势不可阻挡。早晚有一天,秦策会立国建制,成立雄踞北方的汉室政权。   东晋固然被视为正统,但就武力等方面,未必是秦氏对手。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必须加快实行。至少在秦氏扫清北方、掉头南下时,能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   想进一步并不容易,后退却是更难,稍有不慎,立即会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深深叹息。   为今之计,只能坚持前行,扫除道路上的所有障碍,直至攀上高峰。   乱世如棋。   不想沦为棋子,必须成为执棋之人。   他有意结束百年战乱,还天下一个太平。誓言既下,天地为证,必要说到做到,不能有半句食言。   “使君,前方就是丹水,过了丹水就到边界。”典魁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桓容从沉思中惊醒,推开车窗,恰遇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问道:“已近丹水?”   “正是。”典魁向右移了些许,为桓容挡住冷风,口中道,“方才钟舍人看过天色,命人来报,傍晚时恐有雨雪。现下请示使君,是否加快行速,尽快赶往魏兴郡,还是就地扎营,等雨雪过后再启程。”   “傍晚将有雨雪?”   桓容微微皱眉,抬头看一眼天色,果然见远处有乌云翻滚,思量片刻,道:“传令下去,寻开阔地扎营,莫要冒雪前进,以防生出意外。”   赶路固然重要,安全更加重要。   以时下的医疗条件,一场感冒都会要人命。若是在雨雪中赶路,必定会有人冻伤,哪怕有医者和药材,也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桓容实不乐见、   “诺!”   典魁领命,唤来两名骑兵,令其飞驰下去传令。   骑兵奔驰而过,传达桓容的命令。   一行号角声起,队伍开始减慢行速。   两队斥候分别离开,一队就近寻找扎营地点;另一队往四周打探,扫除危险,以防有贼寇埋伏在附近,趁夜袭扰大营。   待寻到扎营地点,州兵立即放下车板、打下木桩,以最快的速度架设起围栏。   随行的百姓无需吩咐,主动帮忙搭建帐篷。厨夫忙着埋锅造饭,除外出的斥候和负责守卫的甲士外,所有人都在埋头干活,少有空闲。   营地中一片忙碌,却事事井然有序,不显得混乱。   肉汤在锅中翻滚,香味迅速飘散。   每人身上都带着蒸饼,硬邦邦的不好咬,干脆撕成小块浸入汤里,撒上些味重的调料,热乎乎的吃下肚,全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为了驱寒,厨夫特意切了大捧的姜丝。   桓容向来不喜姜味,看着汤里的姜丝难免皱眉。   然而,天寒地冻,北风像是刀子,实在不能太过挑剔。硬着头皮喝一口,发现没有想象中的味重,再喝两口,暖意自喉咙滑入腹中,旋即涌向四肢百骸,冰凉的指尖都暖和起来。   桓容舒了口气,三两口喝下羊汤,活动几下手指,自车柜中取出绢布,悬腕提笔,记录沿途所见。随后铺开舆图,添上两处疏漏。   入夜之后,营地外亮起点点幽绿,是外出觅食的狼群。   狼群驱赶着一头野猪,恰好追到营地前。   或许是在黑夜中无法辨别方向,也或许是慌不择路,野猪跑着跑着,竟然一头撞上营地外的栅栏,发出一声轰响。   响声惊动巡营的州兵,营门前迅速亮起火把。   “敌袭?”   “不是,快看那里!”   “好大的畜牲!”   州兵争相登上武车,借火把的光亮眺望,见到对峙的狼群和野猪,当场咋舌。见到野猪冲向狼群,锋利的獠牙挑开一头狼的腰腹,更凶悍的张口撕咬,不觉有几分头皮发麻。   “这么大的畜牲,怕会有三百斤!”   “不只。”一名出身猎虎的弓兵打量许久,开口道,“这个体型,必定超过四百。快看,那里还有!”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被驱赶的野猪不只一头,粗略数一数,足有七八头,显然是一家子都被狼群撵了出来。   不过,这群狼的胃口着实不小,敢对这么一大家子野猪下手,想是饿得受不了,不得不冒险一回。   看着战斗中的野猪和狼群,众人齐齐吸气,随后又想到什么,齐刷刷眼睛放光,险些没流出口水。   虽说不缺肉味,可这么大的野物,下锅烹煮,足够每人分上一块。   野猪肉比不上羊肉,总归也是肉!   “队主,要不要放箭?”一名州兵开口道。   “不忙。”队主沉稳道,“等它们打上一阵才好下手。”   营门前的喧闹引来更多人注意,连桓容都被惊动。   得知是狼群追赶野猪上门,巡营的州兵刚好遇上,正等着猎手和猎物两败俱伤,好能渔翁得利,给千余人加顿肉食,甚至为避免损失弓箭,已经动手削起木棍,桓使君不知该笑还是该感到无语。   总而言之,有这样“足智多谋”“悍勇凶猛”的军队,应该感到高兴的……吧?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南归   不慎闯到营地前,被幽州兵盯上,狼群和野猪注定要倒大霉。   猎手和猎物无暇他顾,战斗得异常激烈。狼群为填饱肚子,不顾一切的撕咬;野猪为求得生存,同样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冲撞。   几个回合下来,狼群合作密切,包围圈不断紧缩。哪怕有同伴倒下,也不肯后退半步。   野猪知晓亲况危急,几乎发了狂,凭借体积庞大、皮毛坚硬,拼着被狼群撕咬,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只为冲开一条生路。   如果仅是一头成年野猪,凭借二十多头狼,即便要付出一定代价,早晚能耗尽对方的力气,将其当场捕杀。   问题在于,狼群惊动了野猪一家,单是超过两百斤的野猪就有三头,小野猪也是个个凶悍,实在不好拿下。   营门前,州兵们手持木棍,打着火把,紧盯营外的战斗。   众人都是摩拳擦掌,只等队主一声令下,必定棍下如雨,将猎物和猎手全部扎成刺猬。   队主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观察着营地外的战斗。   见有小野猪被狼群扑倒,成年野猪彻底陷入疯狂,当下心头一动。待两头野狼被破开肚腹,鲜血和内脏洒了一地,立刻知晓时机已到,迅速举起右臂,用力向下一挥,口中道:“放!”   听到命令,州兵高举手臂,刷刷的破风声不绝于耳。   削尖的木棍自头顶飞落,带起恐怖的风声。   狼群一心战斗,压根没有察觉,等到发现危险,已经来不及了。二十多头野狼,转瞬就被扎成刺猬。   野猪情况稍好,尤其是带头的两头,甩开木棍,凶悍的嘶叫,双眼通红,愤怒的冲向营门。   “再放!”队主又抓起木棍,用力飞掷而出。   野猪竖起背上硬毛,削尖的木棍扎在身上,压根穿不透,有的甚至当场折断。   轰!   两头野猪先后奔至,轰然撞击。营门开始摇动,打入雪地的木桩随之颤抖。   “开营门!”   典魁和许超先后赶来,看到营外情形,立即令人打开营门。   赤手空拳的走出去,典魁大喝一声,钵大的拳头砸出,超过四百斤的野猪被当场砸飞,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口鼻流血,再也挣扎不起来。   典魁欺上前,再次举起拳头。   又是砰砰两声,野猪的叫声伴着骨头碎裂声,在黑夜中不断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目睹这一幕,州兵大声叫好,敲击随身的盾牌,为典司马呐喊助威。   许超瞅准余下的野猪,同样是一拳一头,迅速解决问题。遇上没有断气的野狼,还要顺势踢出一脚。   不消片刻,猎物和猎手先后气绝,倒在血泊中,成为两人的战利品。典魁和许超同时站起身,转动几下手腕,力气没用五分,显然很不过瘾。   远处又传来野兽的咆哮,典魁侧耳细听,面色微生变化,看向对面的许超,道:“听着像是豹子?”   许超点点头,道:“先将这些抬回营,让人尽快处理干净,免得血腥味扩散,引来更多野兽。”   他们倒是不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一群当场群灭!可是明天还要赶路,如果闹腾一夜,大军上下都没了精神,难免疏于防范,被贼寇钻了空子。   两人出营之前,桓容没说什么,钟琳则重点叮嘱,护卫营地安全为上。   钟舍人的顾虑不无道理,两人终究不是没脑子的鲁莽之辈,听到野兽的咆哮声,当机立断,命人将野猪和野狼抬回大营,另率两什州兵清扫战场,将血迹迅速掩埋,以免引来更多的麻烦。   营门关闭,州兵立即高举火把,或登上瞭望台,或巡视营地四周。   抬回的野狼和野猪被送到左营。   见到这么多的猎物,厨夫精神大振,顾不上休息,直接架火烧起热水,单手抄起刀子,利落的剥皮剁肉。   “全都煮透,剩下的火烤,多加盐和胡椒,别不舍得。”   带头的厨夫手起刀落,将一条猪腿剁成数段,大块的扔进锅里。   姜块和肉块一起在锅中翻滚,厨夫取出一只布包,里面是他特别配置的调料,专门用来炖肉。如今也不吝惜,直接打开袋口,全部倒进锅里。   柴火不断添加,火力越来越旺,肉汤二度沸腾。   待肉汤滚了几滚,撇去表面一层,撒上葱叶,香味愈发浓郁,引得人馋涎欲滴。   “煮好的先捞出来。”   厨夫挑起一块猪肉,用筷子扎了一下,确定已经煮透,随手放到简陋的案板上,当当当剁成巴掌大、两指宽的厚片,利落的码到碗里。   “剥些蒜,再倒些酱。”厨夫口中说着,手上不停,转眼之间,切好的猪肉和狼肉堆成小山。   “忙活了大半夜,大家都添些油水。剩下的捞出来放着。这么冷的天,一个时辰就能冻结实,用来煮汤,足够吃两三顿。”   大碗的炖肉送出去,大营上下,每人都能分到一片。蘸着酱料,加一颗蒜瓣,各个吃得嘴角流油。   随行的百姓闻到肉香,不断的咽着口水。本以为没自己的份,没想到竟然分到两碗。   孩童被香味吸引,眼巴巴的瞅着碗里的炖肉。守着规矩,没有身手去抓,而是抬眼看向长辈。   “吃吧。”一名中年男子笑了笑,率先夹起一片炖肉。   众人这才跟着动手,颤巍巍的肉块咬在嘴里,香味溢满口腔,很多人当场红了眼圈。   见妻子顾不得自己,只将肉块撕碎,一块块喂给孩子,男子叹息一声,将自己分到的炖肉送到妻子面前。   “夫主,妾……”   “莫要多说,这段日子让你和阿棋受苦了,等到了幽州,我到工坊里做工,领到工钱,必不让你们再饿肚子。”   男子的声音不高,帐中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回忆之前的遭遇,想到今后的日子,背井离乡的愁绪减少许多,都开始期盼着攒下一份家业,养活一家老小。   “淮南郡公的确名不虚传。”男子感慨道,“去到幽州之后,我等当安下心来,莫要再生出他念。”   众人深以为然,都道此番南下,已是决定在幽州扎根,绝不会妄生他意,为亲人和族人招来祸患。   “阿兄的铸剑手艺堪称一绝,此前为避氐贼,才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投奔淮南郡公,当能恢复祖姓。”一名同男子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道。   “闻听有族人居于淮南,只是如今改作行商,已不铸剑。”男子道,“如果遇上,未知是否能够相认。”   男子和少年说话时,账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是嘈杂的人声。   少年好奇的掀开帐帘,看到有人抬着大锅,并向他招手,言是有肉汤,立即欢喜的回头道:“阿兄,有肉汤!”   男子走出帐篷,听州兵言,这是桓使君的吩咐,不觉怔忪半晌。回视满脸期待的妻儿,想到从北地带来的祖传宝剑,终于有了决定。   桓容正在武车中休息,压根不晓得,跟着南下的队伍中会藏着一名铸剑大匠。并且,这名大匠祖姓欧,是春秋时期铸剑鼻祖欧冶子的后人!   先有公输长,后有相里兄弟,到长安一行,竟然捞回个铸剑大匠。   只能说桓使君鸿运当头,好运来了,当真是挡也挡不住。   日后知道实情,桓使君感叹运气的同时,想起丢了长安的苻坚,以及被在眼皮子底下捡宝的秦氏兄弟,唯有掬两滴同情的泪水。   把人还回去?   脑袋进水都不可能!   休整一夜,雨雪初停,队伍继续启程。   有了送上门的肉食,大军上下皆是精神百倍。遇上狼群可能藏身的密林,全无半分担忧,完全是双眼放绿光。   别人眼中的猛兽,在尝过狼肉的人看来,全都是肉,不要钱!   路途之上,跟着这支队伍的贼寇不下两股。见识到典魁和许超拳捶野猪、生撕凶狼,意识到这些州兵凶残不比寻常,仔细衡量一番,全都打了退堂鼓。   见过遇上狼群双眼放光的晋兵吗?   休说晋兵,就是部落勇士,在寒冬腊月遇上狼群都要掂量一番。这群人倒好,一旦发现狼群踪迹,根本躲都不躲,绿着眼睛就往前冲。   埋伏在暗处的人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雪地里趴得太久,冻得产生了幻觉?   就这样,千余州兵由北往南,穿山越岭,百兽退避。   借贼寇的嘴,桓容的凶名更上一层。   手下的将兵都凶残成这样,作为掌控这支军队的人,又将凶狠到什么程度?   等幽州兵越过边界,进入魏兴郡,桓容的凶名早已传遍上洛、咸阳等郡,并且传入汉中,顺着行商的消息渠道,迅速向西扩散。   接到桓容南归的消息,桓豁特地派人从南郡送来粮食,专为犒劳大军。   此番桓容北上,和秦氏定下商道契约,得利的不仅仅是他本人,更将惠及整个桓氏。   桓冲人在姑孰,时刻关注北边的消息。和桓豁飞送书信时,字里行间透出,对桓容中此行很是满意。   桓大司马死后,建康盯着幽、荆、江三州,做梦都盼着桓氏生乱。偏偏桓氏内部愈发团结,不说拧成一股绳,外人也休想轻易挑拨。   好处随之彰显。   桓容固然年轻,论眼光、谋略和才能皆超出常人。   推举他为家主,既能将可能的分裂掐灭在摇篮中,更能让桓氏再进一步,完成桓大司马无法实现的宏愿。   历史上,桓豁和桓冲都无取代晋室之心。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桓容横空出世,让两人看到桓氏上升的希望。不客气点说,他们未必看好桓大司马登基,换成桓容,情况就变得不同。   最明显的一个优势,桓容年刚及冠!   年少有谋,不乏才俊来投,手掌财源军队,有扫平天下的雄心,必为一方枭雄!   再有一点,王坦之病重,从传出的消息来看,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很可能熬不过今年。一旦他去世,太原王氏不至就此分裂,但在决出新家主之前,必无太多精力和桓氏相争。   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被利益吸引,半只脚踏上桓氏战车。弘农杨氏尚未表态,就未阻止杨亮父子出兵来看,暗示之意昭然。   天时地利人和,不占其全也占其二。   桓豁和桓冲都在期待,期待着桓容由北归来,期待着桓石虔和杨广拿下西域,期待着桓氏代晋而立,继而发兵中原,完成一统大业!   这种情况下,桓豁有意进一步拉拢陈郡谢氏,计划等桓容归来,叔侄商量之后,立即上表朝廷,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会稽是建康士族的大本营,扬州之内,本就王、谢势力占优,桓氏一直被孤立。   与其占着扬州牧的名头,得不到实际的好处,不如作份人情,让出扬州牧,暂时撇开麻烦,专心经营长江中上游的地盘,为将来代晋伐北积蓄力量。   再者说,桓氏退出,并不代表扬州会就此“和平”。   没了外来力量,建康士族的合作未必持久,十成会因利益生出龃龉,进而分崩离析。   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不提,如高平郗氏和陈郡殷氏等都会有一番争夺。届时,桓氏将不再是被敌视的兵家子,而会摇身一变,成为可以拉拢的潜在盟友。   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   在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端看如何取舍,有没有独到的眼光,能不能对自己下狠心。   桓容抵达魏兴郡,知晓桓豁派人送来军粮,并有亲笔书信,决定入城休整两日。   不料想,桓使君的车架刚刚露面,立即被兴奋的人群包围。   元月间没有鲜花,代之以大团的绢花,更有木簪银钗飞落。车架沿途经过,完全是绢花如雨,香风袭面。   荆州的女郎不似建康娇柔,另有一股泼辣的娇俏。手挽手拦在武车前,在笑声中唱起古老的调子。   道路两旁的百姓以足顿地,以手打着节拍,欢闹声充斥长街。   少女的歌声随风飞扬,热情、质朴,引得人心弦颤动,再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这股热情彻底融化。   桓容推开车门,立在车辕前。   人群中突然出现短暂的寂静,继而欢呼声再起,歌声飞扬中,“万岁”之声不绝。   桓使君面带笑容,接住一朵飞落的绢花。   路旁掷花的少女满面飞红,大方上前,开口道:“郎君,我心悦你!”   最直白的表述,最简单的话语,不求回报,只为让听者知晓。   “郎君兵发北地,扬我汉家之威。盼郎君能扫除胡贼,恢复中原,复我汉家河山!”   “郎君,我心悦你!”   简单的六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鞭。   少女的声音清脆,笑靥如花。   桓容正身而立,面向少女,深深拱手。   “容定不负父老期望!”   女郎退后半步,和同伴拉起手,又唱起古老的调子。   歌声随风飘远,带着少女的期望,响彻北方大地。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兄弟   在郡城盘桓两日,见过魏兴太守,了解桓豁在边境的布置,桓容就当地商贸写成一封长信,派人送往南郡。   信件送出,谢绝魏兴太守设宴送别,桓容启程赶往南乡郡。中途改走水路,经襄阳、竞陵两郡,进入江州辖地。   船经汝南、武昌,抵寻阳郡。   桓容下令停船靠岸,亲往郡城,同代摄州政的桓石秀面晤详谈。   接到桓豁的书信后,桓容经过一番考虑,特地给姑孰送去亲笔,希望能在过江州时同桓石秀见一面。   对此,桓冲乐见其成,很快给桓容送来回信,并遣人奔赴寻阳,告知桓石秀,桓容入城时,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有任何怠慢。   桓石秀是桓豁之子,有一手不错的骑射本领,于政事上颇有见地,在诸兄弟和从兄弟间,可谓是出类拔萃的精彩人物。   其生性豁达,喜好《老》《庄》,行事洒脱恣意,不愿拘于官爵。任职竞陵太守期间,甚至想挂印辞官,放旷山林,聚三两好友闲坐清谈,郊游涉猎,佳酿美人为伴。   为此,桓豁没少教训儿子,鞭子差点拗断。   桓冲实在看不下去,特地上表,将桓石秀调至江州为官。叔侄俩几番长谈,桓石秀性格难改,却再没提过挂印辞官、归隐山林之语。   桓大司马去世后,桓容被举为桓氏家主,接掌留在姑孰的私兵。   桓冲接手北府军,坐镇姑孰,留下江州政务,没有交给自己的儿子,而是一股脑的委托给桓石秀。   “能者居之。”   非是说桓冲的儿子没有才干,上不得台面。事实正相反,桓冲的长子桓嗣才名不下桓石秀,在桓容未长成前,与桓石秀并称桓氏子侄之冠。   桓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仍做出这番决定,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胸襟和气度,更让桓氏族中明白,想要家族更进一步,私心可以有,与族中利益相比,必须抛到一边。   此番桓容过江州,除了见一见桓石秀,还打算同桓嗣做一番深谈。   依桓石虔送回的消息,大军已至南安,不日将下陇西。   这些打下来的郡县急需要人治理。打通西域商路之后,沿途造起新城,同样需要新的太守乃至州官。   桓容同杨亮父子有约,不代表要将商路全部交托。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杨亮和杨广反而会担心,甚至生出猜忌,彼此的合作未必能够长久。   分出部分权利,同时引入桓氏和王谢士族,几方互相合作又彼此牵制,才能让“盟友”彻底放心、。   桓容做过衡量,同几位舍人商议,并征求两位叔父意见,最终做出决定,派人驻守西域,桓嗣和桓石秀是最好的人选。   只不过,桓冲人在姑孰,江州政务尽托与桓石秀,后者实在没法离开。如此一来,只有桓嗣能够远行。   对此,桓石秀颇有几分遗憾。   比起桓嗣有些“宅”的性格,他更喜欢外出“溜达”,如果能亲眼一观大漠风光,重走张骞踏出的西域之路,毕生无憾。   可惜事情已经决定,人选不能中途更改。如果他想去西域,只能等他人接手江州军、政。   思来想去,桓石秀将目光定在桓谦和桓修的身上。   桓谦已经及冠,桓修还差两年,两人都是才德兼备。尤其是桓修,此时锋芒不露,他日立足朝堂、征战沙场,成就必斐然可观。   想着将政务军务交给两人,自己就能策马奔去西域,一偿夙愿,桓石秀登时双眼放光。被从兄整日盯着,桓谦和桓修禁不住脊背发凉。   几次下来,两人生出警觉,看到桓石秀都要绕道走。   太吓人了有没有?   桓容的到来,给了桓石秀进一步了解北地和西域的机会。   接风宴上,兄弟几个推杯把盏,互诉其情。彼此惺惺相惜,都是心怀畅慰。不慎忘情,没有控制酒量,个顶个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宴会结束,能站稳的只剩下桓容。   靠近细瞧,会发现桓使君脸颊晕红,眼神发飘,明显醉得不清。能起身站立,一路走回客厢,没有像几个从兄弟一样醉到桌子底下,实在称得上奇迹。   翌日,桓石秀和桓谦等都是宿醉难熬,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见到精神不错的桓容,齐齐摇头,口中叹道:“人不可貌相,阿弟,为兄服了!”   抱怨归抱怨,经过这一回,兄弟间的感情突飞猛进。   桓石秀撑着嗡嗡响的脑袋,饮下两盏茶汤,和桓容畅谈经营西域的谋略;桓嗣和桓谦分别走下演武场,要为桓容演示一番拿手的兵器。   桓修没有和兄长争风头,等桓容离开演武场,拉着他到自己的藏书室,笑道:“闻阿兄爱好读书,日前恰逢机缘,得了几卷前朝孤本,兄长可有意一观?”   桓容脸上在笑,心中却在抓头。   不是有今天这一出,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爱好读书”的美名。   想想也不觉得奇怪,经过两次北伐,谁不晓得幽州刺使桓容的凶名。   水煮活人、喜食生肉早不稀奇,最近新添了一拳捶死野猪、双手生撕虎豹的流言,经世人添油加醋,简直凶残到百兽退避!   桓容真心觉得冤。   捶死野猪的是典魁,生裂虎豹的是许超,百兽退避……那是千余人横扫的结果!   怎么全算到他的头上?   真心没有天理!   没道理带出队伍就要背锅,还背得如此凶残!   桓修没留意桓容的表情变化,拉着他去看藏书,珍而重之的捧出几卷竹简。   系竹简的绳子早已腐朽,全部换成新绳。刻字的竹片异常光滑,上面的字迹未见精美,却带着一股豪迈和刚毅。   “兵法?”桓容特地学过大篆,认出竹简上的内容,惊讶道,“尉缭子?”   桓修点点头,表情中带着终逢知音的兴奋。   “我已着手抄录整理,如阿兄不弃,书成后送给阿兄。”   “多谢阿弟!”   桓容没有推辞,大方收下。   桓修的笑容愈发灿烂,拉着桓容继续看珍藏。等桓石秀找到两人,他们正坐在一堆竹简中,就一部典籍的出处展开争论。   或许是过于投入,两人都没注意到桓石秀站在门口,也没发现自己脸上染了灰尘。   看了片刻,桓石秀摇头失笑。   阿父说容弟有逐鹿之心、高世之才,于他来看的确不假。然雄才大略之后,仍不忘赤子之心,才是更加难得。   或许,唯有这样的为人性格,才能说出“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予百姓安稳”之语。   见面之前,他尚存几分疑虑。   如今当面,短短不过两日,已让他下定决心,辅佐桓容,助他平定乱世,驱逐贼寇,复华夏大好河山!   “阿兄?”桓容率先看到桓石秀,见他站在门边轻笑,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对面的桓修,不由得耳根微红。   片刻后,站起身,抚平衣摆,捧起两卷竹简,肃然表情,开口道:“容与修弟探讨古籍,何等严肃之事,阿兄为何要笑?”   桓修诧异抬头,桓石秀当场愣住。   见后者张口无言,桓容终于收起严肃,弯起眉眼。   不得不承认,必要时,渣爹的“威风”和秦兄的“煞气”万分好用。不用学到十分,只要有个三四分,足够撑起场面。   兄弟三人对视,尤其是桓石秀和桓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双眸子齐刷刷的扫向桓容。明白他方才是故作严肃,为的是捉弄桓石秀,一时间无语。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有了这个小插曲,三人间仅剩的一点“隔阂”也消失无踪。   桓嗣和桓谦来寻人时,桓石秀已走进内室,和桓容桓修坐到一起,共同探讨学问。甚至撇开素日喜好的《老》《庄》,就前朝兵法争论不休。   见到眼前的情形,桓谦下意识抬头看天,太阳从哪边出来的?   桓嗣则是二话不说,直接走进去抓人。   “政务积压两日,阿兄还要躲闲吗?”   桓嗣相貌文雅,比起桓冲更像生母。身量相当高,弓马骑射的本领也不差,更曾临战杀敌,却始终没法和武将联想到一起。   只要他不拔剑,十足的谦谦郎君,压根不会予人威胁之感。   此时此刻,桓嗣满面肃然,几步走到面前,一把抓起桓石秀,单手轻松提起。外表性格反差之强烈,语言无法形容。   桓石秀习惯了,转头看向兄弟,道:“恭祖,我同容弟探讨兵法,实在无暇。政事军务可否请阿弟代劳?”   “代劳?”   “代劳。”   “休想!”   桓嗣一锤定音,拉着桓石秀大步往外走。   桓石秀豁出去,竟然不惜形象,双手抓住门框,顺便向桓容眨眼,口中大声道:“孔怀之意,兄弟之情啊!”   桓容目瞪口呆,下意识揉揉眼睛,幻觉吗?   是不是他起床的姿势不对?   桓修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阿兄,习惯就好。”   桓容:“……”   这是习惯就能好的事吗?   他还以为自己的套路够深,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依旧是见识太少。   桓石秀被桓嗣押走处理政务,这一去就是大半日。到晚膳时,兄弟几个聚齐,桓容左右打量,对几个从兄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史书记载终究刻板,唯有真的投身其中,才能彻底见识到,这是一个何等残酷而又精彩的时代。在这样的残酷的时代,又能孕育出何等潇洒不羁、意略纵横的精彩人物。   在寻阳城停留数日,桓容再度启程。   此时已将一月末,建康传出消息,司马曜已成元服,皇后人选已定,王太后请人卜笄,选出吉日为天子完婚。   比起桓容的冠礼,司马曜元服称得上寒碜。   并非指典礼规模。   一国天子,象征着晋朝的颜面,哪怕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元服程序也不能疏漏半分。相反,为彰显正统国威,更要办得隆重,不让强邻小看。   事实如此。   典礼在太极殿举办,耗费之巨、仪式之隆重,为城中百姓津津乐道。   所谓的寒碜,是指出席之人。   王坦之病重不便入宫,太原王氏的代表仅是两个五品朝官。谢安和郗愔倒是给了面子,却不约而同只做旁观者,对宫中的暗示一概不理,更无心参与到仪式当中。   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北上,王彪之代表琅琊王氏出席天子元服。   宫中请他站在殿前,却被他直接拒绝。借口很容易找,郗愔谢安在前,他怎好为正宾,绝不可行。   王、谢士族不出面,宫中不好勉强,退一步找上殷康,结果又被拒绝。   凡是顶级高门,几乎无一例外,都不愿意参与典礼之中。再退一步找上吴姓,当面拒绝不说,到头来只有被看笑话的份。   实在没辙,王太后只能在外戚中找人,新皇后的父亲责无旁贷。   这样的元服礼也算是古今少有。   司马曜的憋屈实在难言,连之前同他生隙的司马道子都心生同情。对比自己的境况,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   幸亏他没争过司马曜。   如若不然,今天憋屈的就会是他了。   做个诸侯王,好歹在辖地中有几分实权,能过几天舒心日子。登上皇位,困在台城里,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诸事不能自主,无异于身陷囚牢,日子实在难捱。   司马道子终于看明白,没有权势军队,皇位就是个坑,台城更是无底深渊,谁进去谁倒霉。   他之前是有多想不开,才蹦高想往坑里跳?   元服礼后,司马曜连续两日未上朝。   对此,宫中给出的解释是天子身体不适,染上小恙。朝中文武听过就罢,走过场的提了几句“请官家注重龙体”,转头就将事情抛开,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半点妨碍。   说白了,天子是个摆设,有他没他都是一样。   司马曜憋屈一回,却没打算就此消沉。   待巫者卜出大婚吉日,当下打起精神,再次给盱眙送信,请南康公主和桓容往都城观礼。信中不言君臣,只道亲情,可谓字字诚恳,就差声泪俱下,求南康公主往建康一行。   他越是这样,南康公主越是心生疑窦。   接到书信时,恰遇司马道福过府。   知晓司马曜从建康送信,司马道福面露嘲讽,道:“阿姑,那奴子必定有所谋划。我也收到了书信,今日来,本想同阿姑讨个主意,如今来看,干脆不去为好。”   “你也收到了?”南康公主问道。   司马道福点头,简单说明信中内容,道:“我觉得这事奇怪。那奴子向来不老实,喜欢自作聪明。如今有阿母压着,未必能翻起浪花。但事情小心为上,还是谨慎些为好。”   为司马昱奔丧之后,司马道福同司马曜彻底撕破脸,早下了司马曜在位一日,她绝不回建康的决心。   万万没料到,司马曜会主动送来书信,大有求好之意。   这让她心生警惕。   仔细思量一番,又经阿叶提醒,干脆来找南康公主商量,看看那奴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阿姑以为如何?”   “暂且观望。”南康公主道,“等瓜儿回来,再听听建康消息。”   大婚定在六月,距时尚早。等到桓容回来,母子俩有足够的时间商议。   司马道福应诺,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新安,”南康公主叫住她,“姑孰送来消息,言桓济病重,你可要派人去看看?”   司马道福停住脚步,笑道:“等到他咽气那日,我自会去看他。”   南康公主摇摇头,没有再说。   她不过提上一句,去不去姑孰,全在司马道福自己。   司马道福福身,退出内室。   走到回廊下,见到裹成圆球的桓玄和桓伟,不自觉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两人一会,手指扣上廊柱,鲜红的蔻丹划过,留下清晰的印痕。   “殿下,起风了。”阿叶提醒道。   司马道福没有动,看到桓玄和桓伟停下玩耍,被保母带走,用力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瞬间的脆弱消失无踪,又变得傲气十足,成为众人口中“肆意妄为,公然养面首”的新安郡公主。   父皇为她安排了后路,她就要坚持走下去。   换做两年前,有金印作为交换,她会巴不得同桓济仳离。现如今她改变主意,不离开桓氏,熬到桓济身死,居于桓容的庇护之下。   哪怕就此做个寡妇,终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至少她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能够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   至于王献之,既求不得,那就该彻底放弃。   两人之间犹如天堑,想不开,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   “走吧,回府。”   司马道福转过身,裙摆流淌,长袖振动,划开二月的凉风,一步一步走出回廊,再没有回头。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大网   桓容告辞桓石秀和桓嗣等,启程离开寻阳郡,在新蔡郡登船,沿水道东行。船至历阳靠岸改行陆路,希望能在月底前回到盱眙。   船队在历阳郡靠岸时,正遇上历阳郡太守携家眷赴任。   新任历阳太守是谢氏旁支郎君,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登岸之人是谁,当下面露笑容,邀请桓容暂留几日,以方便他尽地主之谊。   桓容着急赶路,婉言谢绝。   谢太守略感遗憾,却不好强求,只言他日桓容再至此地,务必要过府一叙。   “一定。”桓容笑着应诺。   谢太守没能设宴款待,命人将家眷送回城内,亲自送桓容北行。将千余人的队伍送出十里,直至看不到武车的影子,方才掉头返还。   回到城中后,谢太守不忙着接手政务、查阅卷宗和挑选职吏,而是安顿好家眷,马上提笔写成书信,着人尽速送去建康。   谢玄带兵北上,现下已至陇西。有交换利益,陈郡谢氏和龙亢桓氏暂为盟友。他能成功选为历阳太守,与此不无关系。   需知桓豁遥领扬州牧,桓氏在扬州的力量不比荆、江、幽三州,却也不容小视。   之前有风声,桓豁欲将扬州牧让与谢安。   如果消息确实,陈郡谢氏在扬州的势力增大,势必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然事有利弊,既想得好处,就不能不担负一定风险。   接到桓豁书信,确定对方出于实意,谢安仔细考量一番,开始着手布局。将谢氏子安排到历阳,既能卡住水道,又方便同幽州联系,说是一举两得亦不为过。   谢太守出身旁支,能被谢安交托重任,足见其文韬武略、才干不凡。   遇上桓容过境,自然不会瞒下,而是第一时间报知谢安。   两家现下交好,今后会如何还很难料。   他终究不是谢玄,不知道谢安的打算,也不晓得双方就西域商路有利益划分,出于谨慎考量,凡事只小心为上,以保全谢氏利益为先。   桓容刚到临淮郡,谢太守的书信送已至谢安手上。   彼时,王坦之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每天靠丹药吊着,不过是饮鸩止渴,撑日子罢了。   朝堂上,郗愔权威日重,几乎说一不二。诸事皆要他点头,三省才能拟就诏书,请天子过目落印。   王坦之不在朝,太原王氏言行变得谨慎。只要不伤及家族利益,轻易不会同郗愔为难。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目光被他事吸引。   尤其是陈郡谢氏,正忙着暗中布局,待桓豁上表之后,顺利接手扬州牧。一时之间,同样无暇和郗愔争锋。   故而,郗愔在朝中的权柄一日高过一日,几乎超过当年的桓大司马。   桓温坐镇姑孰,生前并未接受丞相之职。   郗愔则不然,司马曜登基后就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又掌控建康东侧门户,就表面来看,对建康的威胁性丝毫不亚于桓温,甚至高出两三分。   不知何时,建康城内传出流言,将郗愔同王导作比,更隐隐指向王敦。   仅是王导也就罢了,王敦可是曾发动叛乱,险些改朝换代!这和说他要造反几乎没什么两样。   仔细深想,流言表面是说郗愔权重,恐有不轨之心,事实上,背后还带着王谢士族。不小心应对,双方都会被带进沟里,溅上一身泥点。   流言愈演愈烈,建康之外都有耳闻。   提起郗愔就会提到王导王敦,提到后者就避不开“王与马共天下”。每每提出这句话,势必会让人联想到皇权衰微,士族权重,将天子视为傀儡。   如果不慎重处理,结果恐不好收拾。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绝非王谢士族所为。他们脑子发抽才会给自己挖坑。   为弄个清楚明白,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派人暗中去查,几经辗转,线索隐隐指向城内的吴姓士族。   查出这个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自元帝渡江,吴姓士族的权柄不断被侨姓蚕食。从当年指着王导的鼻子骂“伧人”,到如今被朝廷边缘化,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以双方的关系,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并不奇怪。   得到健仆回报,谢安和王彪之不由得深锁眉心。这样的布局和之前的手段大为迥异,他们实在想不出,吴姓之中谁有如此手段。   谢安等人无解,却也不能直接找上门,让吴姓士族派出的人闭嘴。   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沉默一段时日,等着流言自己消失。   归根结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但同样能说明问题。   有些事越解释越黑,反而不如不解释。更何况,流言主要攻讦郗愔,自己跳出来辩白,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让世人觉得不对,为流言推波助澜。   台城内,司马曜听人回报,顿时大感痛快。   他实在憋屈得太狠,难过得时间太长,心理已有几分扭曲。对他来说,纵然得不到实质性的好处,能让郗愔谢安等人吃瘪,也足够畅快一回。   司马道子入宫觐见,正遇上司马曜拊掌大笑,命人送上佳酿,要借兴头畅饮。   “阿兄。”司马道子行礼,被唤起身,坐到司马曜对面。   见司马曜仍笑个不停,神态中竟有几分疯癫,司马道子心生疑惑,皱眉问道:“阿兄因何事高兴?”   “何事?”司马曜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笑道,“城中流言,阿弟可曾听闻?”   “确有耳闻。”司马道子点头,道,“阿兄是为这事高兴?”   “不该高兴吗?”司马曜呵呵笑道,“自登基以来,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憋屈的滋味也该让他们尝尝!”   司马道子先是一愣,继而仔细打量着司马曜。   自到封地赴任,他学到很多东西,看清了许多之前看不清的事。   流言起得实在奇怪,王、谢士族追查源头,他也曾派人查探。哪怕手段不如前者,知道得不多,依掌握的线索推测,总晓得此事同城内吴姓脱不开干系。   从司马曜兴奋的神态,司马道子看出几分端倪,却又不敢轻易相信。   须知元帝当初过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吴姓高门气焰,最终在建康站稳脚跟。现如今,司马曜真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寻求吴姓支持?   “阿兄,你可知流言是吴姓高门所为?”   “知道。”   “那……”   “阿弟不用猜,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事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司马曜的笑容渐渐变冷,又端起羽觞,冷笑着送到嘴边。   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瞬间像燃烧一般。   “阿兄,你有意招揽吴姓?”司马道子终于问出口。   “是又如何?”司马曜放下羽觞,觞底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   “阿兄,你这是与虎谋皮!”司马道子大声道。他真相撬开司马曜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   招揽吴姓,亏他能想得出来!   “与虎谋皮?”司马曜又笑了,“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司马道子张张嘴,望见司马曜的神情,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弟人在临海,整日逍遥自在,过得顺心遂意。我困坐台城,内要敬奉囚困亲母的王太后,外要在群臣面前强装笑脸,老老实实的做个傀儡。”   说到这里,司马曜彻底爆发。   “你可晓得,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朝政不能插手,圣旨非由我下,元服之礼,满朝上下都在看笑话!”   “到如今,连大婚都要由人摆布!”   “你知我的妻子是谁?王法慧!她是哀靖皇后的侄女!哀靖如果活着,尚要唤我一声叔父,如今我竟要娶她的侄女!”   说到这里,司马曜双眼通红,五官近乎扭曲。   “阿弟,你说,你来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阿兄,你招揽吴姓,未必能达成所愿。”   司马道子声音微哑,看了看左右,确定宦者和宫婢早被遣出门外,殿中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若是继续下去,早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阿兄想做个傀儡都不可能。”   高门士族表面风光霁月,真下了狠心,绝不会有半点手软!   司马曜压根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喝酒摇头。   司马道子劝了又劝,见对方压根不听,难免有几分泄气。   “阿弟,我记得你上次离开建康,曾同我商议,欲将幽州纳入掌中,怎么,改变主意了?”   司马曜突然提出此事,司马道子愣在当场,思量片刻,立刻觉得不对。   “阿兄!”声音瞬间提高,又马上压制下去。司马道子表情中打带着惊慌,指尖都开始颤抖,“阿兄,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司马曜笑容扭曲,隐约现出几分狰狞,“我六月大婚,日前已给南康那老妇送去书信,‘请’她往建康观礼。”   “阿兄!”司马道子猛地站起身。   他不能继续听下去,他得离开,必须离开!   他不想陪着司马曜一起死!   “坐下!”司马曜声音冰冷,“阿弟,你既然开口问,为兄总要解释清楚。”   司马道子脸色煞白,愣愣的看着司马曜,仿佛不认识他。   “不怕你知道,天子金印不在我手,我找了许久,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唯一的可能,就是已被人带出台城。”   “父皇病重之时,新安几次入宫,那之后,金印就不见踪影。”   “她不回封地,执意留在盱眙,必定有所依仗。很可能,金印就在她手!”   司马曜并不蠢笨,事实上,他的确有几分聪明。   登基这些时日,他想过多种可能,更找来服侍司马昱的宦者询问,逐渐掌握线索,矛头直指司马道福。   可惜后者奔丧后就离开建康,连姑孰都没去,直接移居盱眙。在幽州境内,南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动她,完全不可能。   思来想去,司马曜打算借六月大婚,将南康和新安引来建康。   桓容同行更好,不来也没关系。   只要困住南康公主,九成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届时,逼他辞官交印,乖乖回建康做个人质,将桓氏交给桓冲或桓豁,后者总该记住他这份“恩情”。   如果桓容不顾及南康公主,休想再有今日的好名声!   “阿兄,如此行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你?”司马道子干巴巴道。   听完司马曜的计划,他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异想天开!   当南康和桓容是傻子吗?   “如何看我?”司马曜哈哈大笑,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如何看我又有何妨?”   司马道子再次愣在当场。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劝司马曜,彻底打消这个会将晋室拖向深渊的主意。他后悔回建康,后悔来见司马曜,更后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司马曜疯了,全然疯了。   妄图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对付手掌兵权的桓容,简直是可笑到极点!   他难道没有想过,事情不成,他退位不说,晋室的颜面都将被踩进泥里。   到了那时,若有人举兵造反,天下人未必会斥其不义,反而会拍手称快。连王谢士族都未必会站到晋室一边。   司马曜招揽吴姓士族,放任其传播流言,实是犯了大忌。被别人挖墙角和自己挥锹斩断根基,完全就是两码事。   想到这里,司马曜道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难不成,从最开始就有人张开大网,引司马曜走上死路,而后者浑然不知,还当是自己聪明?   不,不可能!   司马道子连忙摇头。   奈何念头既起,再无法彻底消去,更在脑中生根发芽,直让他全身发冷。   此时此刻,司马道子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离开台城,奔出建康,远远的跑回封地,再也不回来。   青溪里,周氏宅中,贾秉同周氏家主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设一张棋盘,各执黑白,在棋盘上绞杀。   这局棋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最终,贾秉以三子胜出。   周氏家主抚须笑道:“贾舍人百龙之智,处自愧不如。”   “周公过誉。”贾秉笑道,“此事能成,多仰仗周公。官家爱行小慧,自作聪明,周公布局精妙,自让其落入瓮中。”   两人说话时,有婢仆来报,东海王离开台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转头赶往乌衣巷。   “东海王倒是聪明。”周处道,“只不过,事成定局,非其能够撼动。”   “周公,秉以为东海王或非此意。”   “哦?”   “周公也赞他有几分聪明,此时前往乌衣巷,是寻条生路亦未可知。”   沉吟片刻,周公颔首,道:“此言有理。”   稍后,贾秉起身告辞。   离开周府之时,抬头望向台城方向,笑意浸入眼底,却莫名带着一丝残酷的味道。   “按照信中所言,明公该到盱眙了吧?”坐在车内,贾秉半合双眼,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膝盖,十分有规律。   棋子落定,大网已经张开,只等桓容下令,就是彻底收网的那一刻。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返回盱眙   日夜兼程, 紧赶慢赶, 桓容终于在三月初抵达盱眙。   队伍入城之日, 恰逢上巳节,城内极是热闹。   城门前人流穿梭不息,既有出城踏青赏景的郎君和女郎, 也有往城中市货的普通百姓和商人。   除汉人外,胡人的面孔夹在其间,都是穿着汉服、说着汉话,有的更能说一口流利的吴地官话。   不看长相只听言谈,和汉人全无分别。   这些人多数在盱眙定居, 早已取了汉名, 录入白籍。   比起未录籍的胡人, 他们有一个相当大的优势,可以在盱眙置地购房, 就此定居。   哪怕要交相当高的税, 在其他方面也有限制, 照样趋之若鹜, 捧着金子守在衙门前,只为能在盱眙安家,将一家老小都接进城来。   如果金子都无法做到,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起长刀,受召为幽州刺使作战。   对多数胡人来说,这并不困难。甚至比用金子更合心意。   金子终归是一锤子买卖,如果能加入州兵,就有机会获得战功,看看那些最先投靠的羌人,当真是让人羡慕!   无独有偶,随着盱眙、盐渎两地盛名传出,越来越多的汉家流民和胡人涌向幽州。众人一门心思的赶赴盱眙,想要为全家寻条活路,光靠在边界拦截根本拦不住。   比起东晋州郡,正忙于消化氐秦势力的秦氏更加头疼。   对桓容而言,人口当然是多多益善。又不是他开抢,而是自己往幽州跑,旁人想追究也没有理由。   甭管汉人还是胡人,只要不是怀抱异心,幽州一概来者不拒。有异心也没关系,查出来,送到盐场去劳动改造,不出三个月,保证一个比一个老实。   前两年抓到的探子,多数以此类方法处理,效果十分显著。   比起一刀咔嚓掉,多增些劳动力显然更好。   最缺人手时,桓容甚至盼着探子出现,能干活还不要工钱,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既然做了封建大地主,成为万恶的统治阶级,自然要干一行爱一行。   福祉谋归治下百姓,外来的探子和居心叵测之人,甭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投身于幽州的建设事业,为幽州的发展添砖加瓦、发光发热。   不想引来众人注意,桓容下令绕道,不过西城,直接从南城门入城。   典魁许超领命,令两骑飞驰向南,先往城门处送信。   守城的州兵知是桓容归来,立刻拉动绞索,将城门打开。   因是大军驻地,南城门非必要很少开启。   百姓和商队出入城池,多选在西城门或是北城门。东城是豪强和官员聚居之所,平常出入多为车辆,也少有外人进入。   桓容命州兵收起五行旗,不吹号角,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城门。   距离远些尚不觉得,看到盱眙城的那一刻,他才体会到何为“归心似箭”。   城门开启时,早有人飞报南康公主。   知晓是桓容自北归来,南康公主特地让人清扫府前,大开正门,等着儿子回府。   队伍入城之后,州兵立即转往营地。待清点军册,核对过战功,便可领取赏赐,在长久的分离后与家人团聚。   武车径直赶往刺使府。   马蹄声和车轮声混合一起,桓容的心也随之鼓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了。   到东晋这几年,他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典魁扬鞭策马,许超拉紧缰绳。   刺使府前,数名健仆分左右立在石阶下,门房则在阶上翘首张望。见到熟悉的武车,登时面现激动,对身侧的童子吩咐几句,后者点点头,立即转身往后宅送信。   行到府门前,武车停住,   典魁和许超先后跃下车辕,车门从内推开,桓容弯腰走出,看到熟悉的一切,不禁面露笑容。   “恭迎郡公归府。”   桓大司马驾鹤西归,桓容成为桓氏家主,健仆的称呼随之更改。他不再是桓氏五郎君,而是当之无愧的淮南郡公,幽州之主。   桓容利落的跃下车辕,步上石阶。行进间脚步飞快,一路穿过前院,径直向东院走去。   中途遇上阿麦,知晓南康公主特地让她来迎,桓容脸上的笑意更盛。不多说,脚下加快速度,穿过两条回廊,已至东院外。   “郎主。”   虎女和熊女立在院中,见到桓容,立刻福身行礼。   “免。”   桓容未做停留,直接踏上木廊,除下长靴,迈步走向内室。   室内的屏风已经移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侧头说话。   袁峰正身坐在南康公主下首,腰背挺直,小脸依旧圆润,眉眼间已染上几分少年的刚毅。   桓玄和桓伟还是四头身,一门心思的驱动木马,在特制的木盘上玩对战游戏。两人坚持不要保母帮忙,始终自己行动。   慕容氏坐在两人中间,脸上带笑,早无昔日的尖锐,仅有慈祥和温柔。   脚步声传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抬起头。   未等亲娘说话,桓容抢上前一步,跪地稽首,口中道:“儿归来,见过阿母!”   “快起来。”南康公主倾身,拍了一下桓容的肩膀,“此行可顺利?”   “回阿母,一切都好。”   桓容坚持行完大礼,方才正身坐好。   袁峰和桓伟桓玄上行礼,随即安静的坐到一边。袁峰面上有几分激动,两个四头身则大眼睛圆睁,看着桓容一眨不眨。   “阿子瘦了。”南康公主看着桓容,很有几分心疼,“天寒地冻,偏赶在最冷的时候去长安。”   桓容笑了。   “阿母,儿无碍。一路之上都有医者随行,还有阿母和阿姨备下的药材。”说到这里,桓容笑容更深,“这些药材运到北地,作用着实不小。”   “我晓得。”南康公主道,“用不完都换人了,是不是?”   “原来阿母已经知道。”桓容故做苦色,“儿还想聪明一回。”   “你啊。”   南康公主摇头失笑,李夫人也是弯起红唇,道:“阿姊,郎君刚回来,有话可稍后再说,让郎君先洗漱休息。”   “对。”南康公主道,“虽到三月,天仍有些阴冷。阿子且好生休息,余下可待明日再说。”   “阿母,儿不累。”桓容笑道,“回城的路上,我亲手猎得两匹狼,狼皮已经带回来,给阿母和阿姨做褥子垫脚。”   “郎君亲手猎得?”李夫人面带惊讶,旋即化为赞许的笑容,“郎君英武。”   听闻此言,袁峰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阿兄。”   桓容转过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似能猜出他的心思,口中道;“阿弟莫急,先习好骑射,莫说是两匹狼,连虎豹亦能猎得。”   袁峰用力点头,心下涌起一阵激动。   “闻阿兄初次随大军北伐,就于战场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峰定勤学兵法,勤练武艺,不负阿兄教导!”   “好。”桓容笑着点头,转过头却在脸红。   生擒慕容冲固然不假,然而,实在是运气成分居多。外人提起不觉如何,被小孩当面说,还是如此崇拜的目光和语气,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咳嗽两声,桓容扯开话题,命人抬上几只木箱,里面既有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狼皮,也有他从长安带回来的珠宝玉器。   “阿母,这些都是苻坚的私藏。”   桓容取出两匣珍珠,都是龙眼大小。另有三匣彩宝,以及打磨过的碧玺琥珀等,逐一摆开。   除此之外,还有三柄精巧的短刃,刀柄的造型很有特色,图案十分古朴。成人用并不合适,袁峰刚好趁手。   “这些给阿母和阿姨镶金钗。”   桓容又取出几匣彩宝,道:“阿母和阿姨若是喜欢,大可以丢着玩,听响。”   南康公主正拿起一枚琥珀,闻言当场失笑。李夫人也是笑得花枝乱颤。   慕容氏看到面前的两匣彩宝,没想到桓容会记着自己。惊讶之余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心生感叹,开口道:“殿下,郡公如此孝心,世间难得。”   南康公主笑着点头,道:“听响,亏你能想得出来。”   “只要阿母高兴,有何不可?”桓容继续道,“等日后打通西域商路,若是高兴,我用彩宝和珊瑚为阿母铺地。”   “越说越不像话。”南康公主摇头。嘴上这样说,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减。   母子俩说话时,袁峰正拿起短匕,感受到入手的重量,摩挲着青铜铸的刀柄,很是爱不释手。   “阿兄,这都是从长安得的?”   “对。”桓容转过头,见桓伟和桓玄丢开木马,一边一个,好奇的围着袁峰,又从箱中取出两把匕首。   同样以青铜铸造,这两把却没有开刃,比起袁峰手中的,更像是彻彻底底的玩具。   用匕首当玩具,后世或许无法想象,但在现下,尤其是胡人部落之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谢郡公。”   慕容氏代桓玄和桓伟谢过。   两个四头身扑扇几下大眼睛,同时道:“谢阿兄。”   话落,又是同时扑向前,一人抱住桓容一条腿。   桓容低头看看,又转头看向亲娘,南康公主朝着他摆摆手,意思是自己看着办。   无奈,桓容抱起桓伟,桓玄瘪嘴,正要开口,被袁峰从背后拍了一下。   少年的声音清脆,语气却很严肃:“礼仪规矩都忘了?阿兄旅途疲惫,刚刚归家,不许闹!敢让阿兄烦心,两日不许骑小马!”   这个“威胁”格外有效,桓玄立刻坐好,桓伟也不再缠着桓容。   看着威严的小少年和老实的四头身,桓容莫名想起远在江州的桓嗣。说不得,阿峰和恭祖兄会很有共同语言。   知晓桓容必定有话要同南康公主私下说,慕容氏知趣的起身告辞,顺便将桓玄和桓伟也带了下去。袁峰正身行礼,言要练习骑射,随之起身离开。   李夫人笑着说,桓容今日归来,需得设宴接风,当要精心准备。   “事情交给我,阿姊同郎君说话便是。”   话落,李夫人离开内室,一阵香风远去。   待只剩下母子两人,桓容饮一口茶汤,滋润过有些干的喉咙,道出从长安得青铜鼎,并与秦氏达成契约,他日分管姑臧等事。   “青铜鼎?”南康公主面色微变,沉声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钟舍人和两名司马。”桓容正色道,“阿母放心,不会为外人知晓。”   “那就好。”南康公主长出一口气,“此事非同小可,万要谨慎。”   “诺!”   “元月官家元服,建康很有一场热闹。如今王文度病重,太原王氏恐将有一场变故。建康流言纷纷,局势不稳,人心更乱。你叔父又要让出扬州牧,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都要搅进去。”   “阿母,叔父既生此意,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桓容正色道。   “我知道。”南康公主点点头,“只不过,这些高门树大根深,非轻易可以撼动。晋室这些年是如何?他日……你怕也要为难。”   话中未尽之意,是在提点桓容,如果他站到司马氏的位置,他日登上皇位,同样要面对王谢士族。到时,双方的合作定将不存,甚至会直接成为敌人。   “阿母的忧心,儿早已想过。世事无绝对,无论多难解的谜题,只要肯下苦功,总能想出答案。”   “怎么说?”南康公主面露疑惑。   桓容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拿起竹筷,夹起一块炸糕,从中一分为二,放到漆盘一侧。随后,夹起两块炸糕,放到另一侧。   南康公主深锁眉心,片刻恍然。   “阿母,如果仅是一块炸糕,数人要分,必当为分配不均起争执。如果将炸糕增至两块甚至更多,每人能分到的不是一小块,而是一大块乃至更多,争执固然会有,却不会伤及根本。”   “阿子可曾想过,人心不足。”南康公主叹道。   “我知。”桓容笑着点头,笑意却未达眼底,“想要得到好处,总要付出一定代价。”   地盘有限,为巩固和扩大自身利益,争执不可避免。   若是将地盘扩大呢?   中原、西域乃至极西之地,都是能化解矛盾的钥匙。以上不够,还可以向南拜访天竺,向西走访吐谷浑。再吃不饱,那就扬帆出海,去寻找新大陆。   人心不足,此言果然不错,可现下不比后世,战争是为常态,且东晋的地盘实在不大,有足够的空间扩张。   一旦尝到其中的利益,就像尝到血腥味的鲨鱼,永远不可能掉头吃素。   这么做有一定风险,但是,桓容不像司马氏,他手中掌握着军队,握有东、西商路,更重要的是,握着新技术!   计划尚且粗浅,需得进一步完善。   就目前而言,需将王谢士族的目光和精力拉向西域,让他们不再局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别再整日清谈,最好由老庄转向韩非,由风雅转向铁血,由胡人眼中孱弱的羔羊转为凶狠的捕食者。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有了新的目标,让众人转移开目光,桓容就有余力慢慢分化瓦解,进而抓牢权柄。至于邻居是不是被祸害,是不是日子难熬,自己会不会被后世斥为残暴不仁,他全不在乎。   都水煮活人、生撕虎豹、百兽退避了,后世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百二十章 决定   见桓容心中早有计较, 南康公主转开话题, 未再言建康士族, 而是提起司马曜送来的书信。   “官家选定六月大婚。”南康公主眉心微拧,沉声道,“元服之前就送来书信, 邀我前去观礼。吉日定下后又送来一封。”   司马曜现下仍是晋室天子,两封亲笔送往须臾,就为请南康公主往建康。   去不去,实质上关碍不大。   但是,如果坚持不去, 轻易扫落天子颜面, 难免会予人话柄。   “阿子, 你以为如何?”   “阿母,此事我早有耳闻。”   桓容想了想, 干脆将贾秉的谋划简单说明。见南康公主面露惊诧, 似想起什么, 神情陡然一变, 不由得顿了一下。   “阿母?”   “日前,兴郡周氏遣人来盱眙,提及联姻之事。”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这事来得突然,之前我有几分奇怪,如今看来,倒是合情合理。”   “联姻?”惊讶的变成桓容。   “不是你。”南康公主看了桓容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是虎儿。”   “阿兄?”桓容思量片刻,面露恍然。   仔细想想,桓祎比他年长,至今尚未成家。周氏想要联姻,的确不值得奇怪。   之前因有痴愚之名,加上不为桓大司马所喜,桓祎自然不会被众人看在眼里。如今身为盐渎县令,手下掌控数艘海船,论实力,比一郡太守不遑多让,甚至超出许多。   桓容同桓祎情谊颇深,同父兄弟中,只有桓祎在他的辖地中出任官职,深得他的信任。   如王、谢等顶级高门不会轻易动心,但对周氏这样的吴姓,以及中等品位的侨姓来说,桓祎的确是不错的联姻对象。   桓容至今未透出娶妻之意,桓祎则不然。   南康公主稍微透出些口风,有意者自然会主动上门。   原本,南康公主想在侨姓和桓氏姻亲中挑选,实在没料想,兴郡周氏竟主动派出人来,透出家族联姻之意。   别看周氏被侨姓排挤,在朝堂不断边缘化,前数五十年,绝对是南地数一数二的豪强,动辄给司马睿和王导脸色看。   如今貌似没落,实则根基稳固。   周处参与贾秉的计划,即是心下看好桓容。但他没有提出与桓容结亲,而是想与桓祎联姻,同样是谨慎之举。   一来,这样不会过于引人注意,能暂时避开世人猜疑;二来,日后桓容失败,仅是一个旁支姻亲,自然没有太大干系。   不能说周氏没有诚意,一切都在算计。   只能说这是世间规则,也是吴姓被打压之后总结出的经验。押注可以,却不能不顾一切。必要时当明哲保身,避免整个家族落入险地。   “阿母,这事可曾告知阿兄?”桓容问道。   “日前已送去消息。”南康公主点头。   “阿兄是什么意思,可有意周氏女郎?”   “事情只是提了一下,我尚未当面见过周氏女郎,何言其他?”南康公主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既是娶妻,总要双方都顺心才好。模样尚在其次,关键是性格教养。要是像你几个庶兄,是嫌日子不够闹心?”   桓容眨眨眼,按照亲娘的话,阿兄可以当面见?   南康公主看他的目光愈发奇怪,这可是常理。   “我以为……”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没想到时下风俗竟是这样。   南康公主作势瞪他一眼,儿子聪明归聪明,大事不差,怎么总在小事上犯糊涂?   “既然是结两姓之好,凡事都要仔细衡量,不能成亲之前样子都不晓得,那样岂不是成了笑话。”南康公主看着桓容,见儿子耳朵发红,不免有几分好笑。   “当然,也有未见面就定亲的,但在婚前必会有一番安排,至少让两人见上一面。实在不成,好歹会有幅画像。”   亲事定下不能更改,但要做到心中有数。   不然的话,女郎所托非人,悲苦一生;或是娶到个贾南风之类的媳妇,带累子孙,两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如果实在不合适,在不损害家族的前提下,亦能想法仳离。   所谓门当户对,就是彼此实力相当。只要女郎没犯大错,且家族势力没有衰败,无故休妻完全不可能。   谁敢这么做,绝对会千夫所指。   士族子弟享受家族荣耀,必定要承担相当责任。无论女郎还是郎君,全都是一样。   听南康公主讲完,桓容对魏晋风俗又有了新的了解。   “阿母,阿兄这事,您看该如何?”   “六月官家大婚,我去建康观礼,正好当面见一见。”南康公主笑道。见桓容张口欲言,当下止住他,“之前不知阿子谋划,建康可去可不去。如今知道,自然要走上一遭。”   “阿母,儿之意,阿母留在盱眙,儿亲往长安。”   无论如何,桓容不希望南康公主涉险。   将计划和盘托出,为的是让南康公主安心留在幽州,他亲自往建康,完成整个计划。   “不可。”南康公主摇摇头,正色道,“如我不去,官家未必会真的孤注一掷。别看他现下有疯癫之兆,却非真的彻底糊涂。如被发现端倪,之前种种都将功亏一篑。”   “阿母……”   “我既出此言,断无更改之理。”南康公主再次拦住桓容的话,“何况我想过,以阿子的手段,定不会让为母落入险地。”   桓容张开嘴,想要出声再劝,恰遇一阵香风飘来,李夫人笑盈盈的走进内室,口中道:“宴已齐备,请阿姊和郎君移步。”   话落,目光扫过母子俩,奇怪道:“郎君为何这般样子?”   “我决定去建康。”南康公主开口,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清楚。   李夫人表情未变,笑容未减分毫,反而变得愈发娇媚,长睫微掀,红唇饱满,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声音一如往昔,轻柔醉人,出口的话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从头顶冷到脚底。   “妾还当是什么事,郎君尽管放心,阿姊身边有我。但凡有人敢起心思,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明知话中指的是谁,桓容还是激灵灵打个寒颤。   “好了,反正还有三月,可以仔细安排。”南康公主轻轻拊掌,道,“厨下有羔羊,阿妹可让厨夫准备?”   “阿姊放心,郎君爱吃什么,妾都记着呐。”   美人展颜,娇俏妩媚,令百花失色。   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桓容随南康公主起身,走到廊下时,恰好遇上换过一身衣服的袁峰和两个四头身。   “殿下,阿兄。”   袁峰正身揖礼,桓伟和桓玄有样学样。然而,无论两人怎么努力,都达不到当年袁峰的水准。桓伟更是一个踉跄,直接滚到桓容怀里。   看看身前的圆球,桓容想都没想,直接弯腰捞了起来。   对上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胖乎乎的脸蛋,手指不由得有些发痒。   看起来很好捏啊……   “阿兄。”   桓玄走到桓容身边,仰起头,表情很有几分委屈。   桓使君当下明白,身为兄长,不好厚此薄彼,可让他抱起两个,委实有些困难。但见四头身委屈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咬咬牙,弯腰将圆球一捞……没捞起来,自己差点闪到腰。   桓容满脸尴尬,南康公主当场失笑,道:“快放下,他们今年长了不少,你这身板可抱不起来。”   桓容:“……”   好在桓伟懂事,主动要求桓容放下自己。   “阿兄抱阿弟。”   四头身很有兄弟爱,让出兄长的怀抱。桓玄渴望的看向桓容,被抱起之后,立刻搂住桓容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桓容尽量腾出一只手,抚过桓伟的发顶,道:“待明日,我带你和阿宝去坊市。你不是一直想要新的木马,正好去选。”   “谢阿兄!”   桓玄抬起头,小声道:“阿兄,我也想要。”   “好。”桓容笑着点头,将桓玄放到地上,道,“一人一匹。”   桓伟和桓玄满脸兴奋,小哥俩凑到一起低声讨论,很快定下,桓伟要能飞跑的,桓玄则要马后拉有木车的。   “加上之前那匹,正好可以做战车。”   两人说得忘我,全然忘记对“兄长怀抱”的眷恋。   桓容无语望天。   他该高兴四头身注意力转移够快,还是为自己比不上两匹木马黯然神伤?   再看看兴奋的小哥俩,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因是家宴,在场没有外人,李夫人和慕容氏都能列席,且榻前无需设置屏风。   新鲜的时蔬和带着焦香的炙肉陆续呈上。   考虑到桓容的口味,并未有肉糜,而是将羊肉剁碎,加入调料捏成丸子,入锅炸透,趁热送到席间。   炸丸子用的是豆油,不出意外,盐渎出产。   之前世人多用荤油和芝麻油,豆油的出现着实引来不小的关注。同样的,也为桓容开辟出一条新的财路。   黄豆的种植早有历史,豆腐也已经出现,但仅在士族的餐桌上得见,庶人百姓很多还不知道,所谓的豆腐究竟是什么东西。   豆油的出现和桓容没有半点干系,而是厨夫和工坊中的匠人一同努力。   起初,榨出的油量极少,并不能让人满意。随着工艺不断提升,榨出的油量不断提高,最终维持在一定水平,石劭对比粮价定出油价,试着售卖两日,很快变得供不应求。   丸子经过调味,表面酥脆,内里包裹着肉汁,竟有几分弹牙。   吃下一个,桓容不禁满足的眯起眼。   油炸食品不建康,但也要分情况。现下这个年月,和人说油炸的东西吃多了不好,估计会被人当做疯子看待。   家宴之后,桓容先送南康公主回东院,母子俩闲叙两句,方才告退返回正院。   经过廊下时,望见明月当空,繁星璀璨,不由得停下脚步。仰视夜空许久,感受着微凉的晚风,思及远在北地的大军,口中喃喃道:“不晓得阿兄是否已到陇西。”   想到陇西,不免思及西域商路,想到西域商路,自然会想到长安。   思及长安,不期然,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脑海。   桓容闭上双眼,双臂拢在身前,神情间闪过一抹难言的复杂。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衣摆微动,长袖轻鼓。   眼帘掀起,漆黑的双眸早已是平静无波。心动、怅然、迷茫,再寻不出半点端倪。留下的只有坚毅,立足于乱世、问鼎中原的决心。   宁康三年,三月底   经过数场恶战,晋军终于打下陇西郡。   盘踞城中的氐兵极是凶悍,城破依旧死战。陇西太守更是宁死不降,见败局无法挽回,竟令人在城内四处放火,大肆杀戮未能逃出去的百姓。   待晋军攻入城池,熄灭大火,见到满目疮痍,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断壁残垣间尽是烧焦的尸体。   昔日的太守府和豪强家宅皆付之一炬,尽数荡为寒烟。   陇西太守的尸体被寻到,桓石虔下令,将其丢出城外,不立坟冢。   “需尽速清理城内。”谢玄建议道,“城内百姓七成未能逃出。城中房舍尽数被焚毁,想要挡住残兵反扑,必要重建城墙和箭楼。”   桓石虔采纳谢玄的提议,分出五百兵力,专门伐木运石,将城墙的缺口补上,并派人往四下村落搜寻,征召留在乡间的壮丁和妇人。   “每日一顿膳食,城墙造好后另有工钱。”   “陇西既下,下一步就是武始。依淮南郡公信中所言,大军无需着前行,可在陇西郡盘桓数日,待秦氏进入雍州,逐走什翼犍,再行发起进攻。”   “不能多等。”桓石虔摇摇头,道,“秦氏与幽州有盟,但情况瞬息万变,难保不会生出他意。我等当尽速拿下武始,西行河州,早日赶到姑臧。”   “虽言共管,总也有先来后到。”对于桓石虔话中之意,谢玄十分赞同,“欲在西域占据优势,不被秦氏压制,必须先其一步进入姑臧!”   王献之思量片刻,没有出言反对。   “陇西要派人留守。”桓石虔继续道,“氐贼下了狠手,城中豪强尽被屠戮。想要守住此地,怕要从他郡调派人手。”   “如将军应允,可从梁州调人。”杨广出言道,“梓潼太守周飏性情刚正,为人素有谋略,且于造城和守城都颇有见地。”   “周飏?”王献之和谢玄互看一眼,同时看向杨广,“兴郡周氏?”   “确是。”杨广不以为意。   侨姓和吴姓之间的纠葛,他全不感兴趣。他目前只在意能不能守住陇西郡,打通西行之路,完成桓容的交代。   杨广身上的缺点不少,尤其是好大喜功、莽撞冒进,曾让他吃了大亏。但是,他这样的性格,一旦对某人心悦诚服,必定会全力追随。   现如今,武始郡近在咫尺,他不想也不愿被陇西之事拖住脚步,以致延误大事。   周飏是最好的人选,至于他是侨姓还是吴姓,此时并不重要。面对外敌,他们都是汉人!   经过一番斟酌,桓石虔最终拍板,大军在陇西短暂休整,期间派人飞报汉中,请杨亮调周飏北上,接掌造城和郡中事务。   “无需等周太守来到,只要汉中送来回信,我等即可拔营。”   氐贼被打散,一时半刻没胆子掉头。桓石虔决定留下一支州兵守城,接应北上的周飏。余下则直扑武始,争取在五月前打下该城。   与此同时,秦璟率八千骑兵挥师向西,一路旌旗蔽日,马蹄隆隆。   未接战,贼寇已然胆怯。   大军从长安出发,所向披靡。过新平,下安定,扫陇东,将残敌杀得狼奔豕突、心惊胆丧。   发展到后来,听到秦氏的号角声,看到玄色的甲胄、银色的长枪,氐兵本能的撒丫子就跑,根本不敢接战。更不用提什翼犍的队伍,完全是闻风就跑,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晋兵自陇西出发,逼近武始郡时,秦璟已拿下雍州全境,期间收拢两支羌人队伍。   近万骑兵继续向西,如洪流般奔赴河州。中途休息,寻河流取水时,竟与什翼犍的军队正好当面。   双方遭遇,秦氏骑兵满脸兴奋,各个摩拳擦掌。这群拓跋鲜卑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回总算是逮住,休想再跑!   什翼犍所部却是僵在当场,从代王到麾下,各个都在发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兜兜转转几个来回,不想还是被追上,当真是霉运当头,跑到天边都别想躲掉。 第二百二十一章 求助   河边遭遇太过突然, 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   不过, 秦璟所部从上到下都是双眼发亮, 就差发出几声狼嚎,用来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拓跋鲜卑则是如丧考妣,恨不能肋生双翅, 越过泾水,将敌人远远甩开。   时间仓促,什翼犍来不及从容布置,只得下令所部立即上马,拼尽全力迎战。   “秦氏不会放过我们!”什翼犍大声道, 压根不在乎被敌人听到, “如果只顾逃跑, 十成是死路一条!拿起你们的长刀,拼杀出一条生路!”   “死战!”   骑兵交锋, 只有前进, 没有后退。   什翼犍一马当先, 所部鲜卑在他身后聚拢, 马蹄声由慢至快,最后如雷鸣一般,直向前方扑去。   号角声响彻平原,秦璟倒拖长枪,近万秦氏骑兵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犹如三支利箭,瞬间离弦,狠狠扎向飞扑而来的敌人。   奔雷声中,战马猛烈撞到一起,刀戈相击,带起一阵阵金铁交鸣。   战马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血雨飞溅,仅是一次冲锋,战场上就留下了百余尸体。   落马的骑兵纵然未死,也会被飞驰的战马踏碎骨头,在满目尘土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三股利箭冲过黑色的洪流,将什翼犍所部彻底冲开,来不及合拢,就被分割成数段,只能调转马头各自为战。   噍——   苍鹰自半空掠过,猛然间俯冲,利爪凶狠抓下。   一名拓跋鲜卑骑兵耳闻风声,下一刻发出惨叫,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暗红的血。   噍——   苍鹰一击得手,发出高亢的鸣叫。   秦璟猛地拉住缰绳,战马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河面刮起一阵冷风,擦过玄色的战甲,鼓起染血的斗篷。   长枪前指,就是攻击的讯号。   “嗷呜——”   秦氏骑兵仿佛捕猎的狼群,凶狠的目光盯准猎物,舔过微干的嘴唇,亮出锋利的獠牙,向猎物不断逼近,直至将目标彻底杀死,没有半点仁慈。   “杀!”   马蹄声再起,战马直冲在前,玄色的身影仿佛同战马融为一体。每次枪锋扫过,都会带起一阵血雨,将一条条生命送入地狱。   河边的战场上,泥土很快被鲜血浸染。   赤色花朵不断绽放,血水顺着边缘流淌,渐渐汇成小溪,流入河中。   倒下的骑兵越来越多,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冲锋,河水颜色渐深,最终竟成一片浓稠的暗红。   眼见秦璟冲杀而来,身边的部曲接连倒下,连心腹大将都招架不住,被一枪刺穿肩膀,从马背掀落,什翼犍狠狠咬牙,握紧长矛,越过护在身周的部曲,就要正面迎上前去。   反正逃不出去,不如死得痛快些!   “大王不可!”   部曲立即冲上前,将什翼犍牢牢挡在身后。   “大王,汉人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仆等战死,只要大王活着,拓跋部就有再起之日!如果大王不在,咱们这一支就要彻底绝灭!”   部曲顾不得尊卑,横刀挡在什翼犍马前,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数骑上前,强行取走什翼犍身上的披风和头盔。   部曲戴上头盔,系紧披风,握紧黑色的长矛,道:“大王,快走!”   说话间,部曲调转马头,夹紧马腹,前冲一段距离,高声喊道:“什翼犍在此,贼子可敢应战?!”   见此一幕,什翼犍目龇皆烈,但被部曲牢牢挡住,始终无法前冲。   “大王,北侧有缺口,仆等护你冲杀出去!”   看着同秦璟战在一处的部曲,什翼犍牙根咬断,双目泛起红丝,终于一拉缰绳,口中道:“走!”   战场过于混乱,不会有人想到,什翼犍竟会抛下三千骑兵,只带着十余骑奔逃。   部曲扮作他,未能挡住两个回合,就被长枪穿胸而过,直接挑在半空。   “什翼犍?”秦璟没见过什翼犍,但看部曲的样子,下意识觉得不对。   部曲咧开嘴,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咳嗽两声,当场气绝。   染虎策马行来,一把扯开部曲的皮甲,看到他肩头的图腾,道:“将军,他不是什翼犍!”   什翼犍是拓跋部首领,肩上的图腾和部众不同。从图腾来看,这人九成是个家将部曲。   “将军,可要……”   染虎话没说完,秦璟已将部曲甩飞出去。   未干的鲜血在半空洒落,一名拓跋鲜卑竟被尸身砸飞,当场落马,发出一声惨叫。   目睹此景,感受包裹在秦璟周身的煞气,染虎等人下意咽了口口水,只觉得头皮发麻,颈后汗毛直竖。   “什翼犍已死。”秦璟冷声道,再次策马上前,将部曲的尸身挑起,道,“传令下去,以鲜卑语高喝‘什翼犍已死,下马跪地者不杀’。”   “诺!”染虎等当场抱拳,不敢有半点迟疑,策马奔驰向两翼,传达秦璟的命令。   “什翼犍已死,下马跪地者不杀!”   刀枪声依旧不绝,部分鲜卑骑兵充耳不闻,决意死战到底。   余下则抬头眺望,看到被秦璟挑在枪上的尸身,认出熟悉的头盔和披风,不由得面露惊恐。再看包围在四周的秦氏骑兵,瞬间失去战意,干脆的翻身下马,跪在了地上。   有一就有十,有十即有百。   出现带头的,战场上的拓跋鲜卑接连下马,数量多达千人。   秦氏骑兵越过他们,冲向决意死战的一股骑兵,以数倍的力量进行绞杀。很快,刀戈声变得微弱,飘过鼻端的尽是血腥,令人毛骨悚然。   战斗结束之后,投降的鲜卑骑兵被收缴兵器和战马,集中看管起来。   秦璟策马走到河边,随手将长枪扎在地上,抬臂接住飞落的苍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   “将军,派出的人回报,方圆数里未见什翼犍踪影。”夏侯岩策马上前,道,“属下请领兵往北。”   秦璟没出声,看过苍鹰带来的短信,将绢布收入怀中,抚过苍鹰背羽,目光微沉,表情中却窥不出半点心思。   “不用去追。”秦璟道,“什翼犍已经死了。”   夏侯岩抬起头,面露不解。   死的分明是个部曲,并非什翼犍。   秦璟转过头,任由苍鹰抓在肩上,重新提起长枪,道:“失去三千骑兵,又无法逃回姑臧,无异于丧家之犬。北地柔然、铁弗向来同其不和,无钱无粮无兵,不会轻易收留。”   也就是说,什翼犍逃出战场,并非真正逃出生天。   失去手下最精锐的力量,又被截住回姑臧的路,只能一路向北。在前面等着他的,绝非美酒佳肴,也不是昔日老友,而是曾经刀兵相见的敌对部落!   侥幸不死,也不会有再入中原的本钱。   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口气逃入草原深处,集合起散落的部众,老老实实做个仰他人鼻息的小部落首领。   “尽速打扫战场,休整半日,发兵河州!”   “诺!”   夏侯岩立即调转马头,传达秦璟命令。   命令下达,骑兵的动作加快,同袍的尸身收敛好,挖坑掩埋。什翼犍所部尽数堆在一起,直接放火焚烧。   河中的血色依旧浓郁,仿佛自地狱流淌而来。   秦璟策马立于河边,眺望河州方向,眸光冰冷,决心已定。   “将军……”染虎策马靠近,被突然张开双翼的苍鹰吓了一跳。   看到转过头的秦璟,再看立在他肩上的苍鹰,染虎用力握紧缰绳,勉强抑制住从脚底蹿升的寒意。   “何事?”   “仆等向西探路,发现两座村庄。村中人尽数被屠,想必是什翼犍所为。”   “清点战俘。”秦璟冷声道,“派一队骑兵押回长安,交给二兄处置。”   “诺!”   桓石虔计划先一步进入姑臧,士卒日夜兼程,向河州进发。   秦璟同样欲拿下姑臧,战场清理完毕,命麾下休整半日,写成两封书信,分别送往西河长安,请秦策任命雍州刺使,提醒秦玚关注南地消息。   放飞苍鹰,秦璟命人吹响号角。   骑兵转瞬汇成一股洪流,飞驰过雍州,直扑金城郡。   与此同时,秦策于西河下令,由秦玚暂驻长安,召集民壮重塑城墙。有文武以为不妥,纵然不能马上移都,也该由大公子镇守长安,而非二公子。   秦策没有盛怒,只道秦玖病重,不能带兵视事,需在西河静养。   “此事已定,无需再议。”   秦策一锤定音,态度异常坚决,分明是在告诉文武左右:这事没得商量。谁敢揪住不放,后果自负。   想到阴氏的遭遇,联系秦玖先被夺兵权,又被召回西河,回来后一直未曾公开露面,众人不由得神情微变,看向为秦玖出言之人,本能的移开些距离。   之前还以为将大公子召回西河是另有打算,如今来看,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要立世子,秦王不会下如此决断。   唯一的解释,大公子犯了大错,已被秦王舍弃。今后最好的下场,就是在西河郡做一个闲王。若是不好……众人不敢继续深想,尽量控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个敢主动提起秦玖。   秦策坐于上首,满室情形尽收眼底。双眼微眯,顺势提起出任各州刺使的人选,气氛这才由冷转热,不再如寒冬腊月一般。   朝议结束,秦策放下他事,不许健仆跟随,独自前往后宅。   近段时日,刘夫人染上风寒,吃了几副药也未见好转。刘媵日夜守在榻前,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熬药送服,眼下也挂上青黑。   秦珍和秦珏想服侍榻前,却被刘夫人撵走。   “又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就好了,莫要借口不习兵法舆图。”   秦珍秦珏求助刘媵,后者只是摇头,对二人道:“有我在,郎君尽管放心。”   到头来,两人也没能留在榻前,只能依照刘夫人的吩咐,尽全力学习,不让授课的夏侯将军挑出半点差错。   秦策走到门边,恰好听到秦珍在讲今日所学。   “阿母,儿已能绘制舆图。”   秦珍开始变声,昔日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   在他说话时,秦珏不时插上两句,引来刘夫人欣慰的夸赞,间或伴着几声咳嗽,听得不十分真切。   听了一会,秦策推门而入。   婢仆被他拦住,之前未能通报。此时俯身站在廊下,面色微有些发白。   刘夫人撑起身,道:“夫主怎么这时候过来?”   “担心细君,无心处理政事。”   秦策走到榻边,看过刘夫人的脸色,扫一眼起身行礼的秦珍和秦玦,皱眉道:“阿嵁呢?”   刘夫人摇摇头,叹息一声,岔开话题,“夫主难得过来,正好同我说说话。”   刘媵站起身,先为刘夫人奉上汤药,精心侍奉。随后向秦策行礼,带着秦珍和秦玦一起退出内室。   待房门合拢,秦策抚过刘夫人的脸颊,心情再无法维持平静,沉声道:“细君,怎么病得如此?医者的药不管用,我让人往南地求药。”   “夫主,这是老毛病了,不经意总会犯上一回。”刘夫人咳嗽两声,双唇发白,几乎没了血色。   “早年间落下的,不是什么大病,熬一熬,吃上几副药总能过去。”   秦策收回手,攥紧双拳,虎目一瞬不瞬的看着刘夫人。半晌之后,直接坐到榻上,将刘夫人揽入怀中,沙哑道:“细君,你我相伴几十年,一定要好起来,莫要……”   “夫主,妾说过,无碍的。”刘夫人笑了,纵然面色苍白,仍难掩眉眼间的明艳,“妾说过会好就一定会好,夫人主难道不信妾?”   “我信。”秦策收紧手臂,闭上双眼,深深埋入刘夫人的发中,“细君,我不能没有你。”   刘夫人没有出声,抬起头,一下下抚过秦策的手背,良久才道:“夫主的话,妾会记得。”   送走秦珍和秦玦,刘媵没有再往药房,而是转道去了秦玖的院落。   看到紧闭的房门,刘媵面色冰冷,不顾婢仆阻拦,猛地上前推开。   这样的举动惊掉一地眼球。   室内光线昏暗,秦玖一动不动的坐着。纵然没有饮酒,精神却愈发萎靡。见到刘媵,仅是抬了抬眼皮,连出声的意思都没有。   来之前,刘媵想过许多。见到这样的秦玖,突然间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刘媵忽然转身离去,裙摆漾起微波,长袖带起一阵冷风。   婢仆走在一侧,见刘媵这个样子,左右看了看,出声提醒道:“夫人,您这个样子终是不妥。如果主母有什么,您可就……”   刘媵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刺向婢仆,直将后者逼得咽回后半截话语,脸色泛青,额头冒出冷汗,才缓缓道:“阿喜,你伺候我这些年,我一直信任你,不想,你会有这样的心思。”   婢仆头垂得更低,口中道:“奴不敢!”   “记住,阿姊在我便在,没有阿姊就没有我!不要再让我听到今天这样的话。”   “诺!”   婢仆唯唯应诺,脸色煞白。   回到桂院,刘媵没让她入内室伺候,而是命她跪在廊下。随后派人往东院,寻来专门惩治犯错婢仆的阿晓。   “我将人交给你。”看着身高惊人,身手不下于男子的阿晓,刘媵正色道,“仔细审一审,顺便再查一查后院。我要照顾阿姊,没时间处理这些糟心事,莫要让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胡乱蹦跶。”   “诺!”   阿晓恭声应诺,让同来的仆妇拉起阿喜,堵住嘴,直接送入刑房。   刘媵坐在内室,视线落在另一名婢仆身上,道:“阿果,可知阿喜犯了什么错?”   “回夫人,她起了异心,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阿果道。   “明白就好。”刘媵翻过手背,看着未染蔻丹的指甲,“前车之鉴,需得牢牢记住。吩咐下去,让院里的人都好好记着。”   “诺。”   宁康三年,四月   秦璟和桓石虔先后率兵攻入河州。   两支军队势如破竹,守军抵挡不住,纷纷弃城溃逃。   因军粮尚未运到,桓石虔同谢玄等商议,暂时驻军湟河郡,等补给送到再攻大夏。   秦璟没有这个顾虑,沿途打下郡县,劫掠拓跋鲜卑和氐兵残部,加上从长安运来的粮草,助大军一路打到广武郡,同姑臧近在咫尺。   入城之后,秦璟又接到西河来信。看过信中内容,提笔写成一封短信,不是回给西河,而是送往幽州。   彼时,桓容正忙着布局建康,飞送建康和姑孰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鹁鸽累得瘦了一圈,每次见到桓容,都要挺挺胸脯,展示一下苗条的身段,顺便委屈的叫两声。   桓容也是无奈。   比起快马,自然是飞鸽更快,且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作为补偿,每次鹁鸽往返,桓容都会命人备上整盘鲜肉和谷子,确保这些小家伙不会再掉分量。   刚刚放飞一只鹁鸽,头顶忽然罩下一团阴影。   抬起头,看到熟悉的苍鹰,桓容忙翻过衣袖,缠绕几层垫住前臂。   苍鹰没有落下,而是径直冲到屋内,落到木架上。一边梳理羽毛,一边伸出左腿。   如果猛禽也有表情,此时此刻,苍鹰肯定在表示:本鹰又长个头,很是雄壮威武,你这小身板八成接不住。   桓使君忍了几忍,才没薅下一把鹰羽。   解下苍鹰腿上的竹管,取出其中绢布,看到短短几行内容,桓容不由得愣了一下。   “要借医者良药?”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暗流   对桓容而言, 良药可以给, 人却是不行。   他相信秦璟言出必行, 肯定会信守承诺,不会将人扣下。但是,秦氏其他人则是未必。   迄今为止, 他仅同秦璟几个兄弟当面,对秦策只是耳闻,如果将医者送去西河,难免会有肉包子打狗的担忧。   这个比喻不好听,却相当实在。   在乱世之中, 医术高超的大夫实在是太重要了。   然而, 开口婉拒?   桓容摇摇头。   仔细衡量一番, 桓容回身取来绢布,提笔写成一封回信, 转向正大口吞吃鲜肉的苍鹰。   “阿黑。”桓容走到木架前, 折叠起绢布, 塞入竹管, 绑到苍鹰腿上。   “噍!”苍鹰吞下最后一条鲜肉,满足的蓬松胸羽,习惯的蹭了蹭桓容的手背,随后振动双翼,飞出内室。   桓容跟到廊下,见苍鹰在半空盘旋两周,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同归来的鹁鸽擦身而过,很快向北飞去。   不到数息,矫健的身影已化作黑点,眨眼消失在云端。   鹁鸽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落在桓容肩上,叫声中带着不满和委屈。   “好了。”桓容笑着侧头,点了点鹁鸽的小脑袋,取下挂在鹁鸽颈上的书信,道,“鲜肉备好了,去吃吧。”   鹁鸽似能听懂人言,又叫两声,飞离桓容肩头,顺着窗口冲入内室。   片刻不到,身后就传来鹁鸽兴奋的叫声。   桓容摇摇头,展开绢布细看。   王文度病情加重,太原王氏闭门谢客;郗方回调动北府军,刘牢之率两千步骑进驻广陵郡;王氏入宫面见太后,提及天子,面露轻蔑,惹司马曜大怒。   王坦之病了将近半年,期间太原王氏遍寻良医,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如今有这个结果,并不显得奇怪。   郗愔调动北府军,这事很是值得推敲。   广陵郡?   桓容一边琢磨,一边走回内室,取出舆图,在榻上铺开,目光在京口、广陵和姑孰三地逡巡,眉心渐渐皱出川字。   此举何为?   广陵隶属青州,属郗愔辖下。调动北府军驻守,看起来实属寻常。但往深处想,由不得桓容不提心。   青、兖州两周临近幽州,有两座村庄甚至横跨幽州和兖州。   北府军战斗力强悍,又是由刘牢之率领,如果沿中渎水北上,安置在州境的将兵是否能挡得住?   或许是他想多了,郗愔并不打算真的动手,仅是威慑?   如果是这样,大概要提前动身前往建康,在实行计划之前,和郗愔见上一面。   有郗超之言并不够,他必须当面和郗愔谈一谈。至于广陵郡,也该派人走上一遭。京口处的北府军不用想,但是,刘牢之带出的这两千人,或许能试着挖一挖墙角。   无关厚不厚道,涉及到权力争夺,讲究厚道、仁慈,实属于脑袋进水。   何况,他的目的是结束乱世,统一南北,进一步扩大国朝疆土。能不在内部动刀,还是不要动刀为好。   保存中坚力量,北伐西征才是正途。   正思量间,阿黍来报,桓祎自盐渎来,队伍已入南城。   “阿兄来了?”桓容大喜,忙收好舆图,亲往前院相迎。   “阿母可曾知晓?”   “回郎主,正是殿下遣人向盐渎送信,召四公子前来。”   “阿母叫阿兄来的?”   “是。”阿黍点头。   桓容脚步一顿,想起南康公主说过的联姻之事,顿时面露恍然。   看起来,这次建康之行,顺便还要解决阿兄的婚事。该说亲娘对他过于信任,还是压根没将司马曜放在眼里?   无论是哪一种,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让亲娘失望。必定要诸事安排妥当,从容前去,顺利归来。不使计划中途出现变故,更要确保无人能伤到亲娘分毫。   心中想着事,桓容脚下丝毫不慢。一路穿过回廊,跨过木桥,越过抱着竹简的钟琳,不顾钟舍人诧异的目光,扬声道:“我去接阿兄,政务留待明日。”   目送桓使君“绝尘而去”,钟琳无语良久。看看手里的竹简,无奈的摇了摇头。也罢,反正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就明天吧。   不过,四郎君此时归来,是要同往建康?   想到贾秉制定的计划,钟琳神情微肃。当下转过身,抱着竹简去找荀宥。   不提钟舍人如何思量,桓容行到前院,恰好见府门大开,桓祎翻身下马,大步向院中走来。   “阿弟!”   见到桓容,桓祎扬起笑脸,个头未见长,体格却壮硕不少。   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同时下审美大相径庭,却别有一股男子气概。换做后世,绝对的酷帅型男,吸引无数眼球。   不过,酷帅归酷帅,这幅长相去谈联姻,女郎点头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咧咧嘴,桓容迎上前两步,把住桓祎手臂,笑道:“阿兄!”   兄弟俩相见,都有几分激动。   桓祎上下看着桓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想要捶一下桓容的肩膀,又怕手下力气太大,硬生生停在中途,改捶为拍,道:“数月不见,阿弟变化委实不小,我差点不敢认。”   “阿兄说笑了。”桓容笑着摇头,见桓祎带回不少大车,府内的健仆正忙着在石阶前铺设木板,好奇道,“阿兄带来的都是什么?”   “好东西。”桓祎眨眨眼,道,“之前出海,得了几株一人多高的珊瑚,这次都带了回来。还有两车珍珠玳瑁,另外,就是从北边和南边市来的药材和稀奇物件。”   “阿兄还去过南边?”   “对。”桓祎点点头,道,“遇上当地蛮人,还打了一场。得了两尊金象。有个自称什么行者还是修者的,懂得些汉话,说要随船一起来中原,被我一巴掌拍飞了。”   啥?   桓容愕然转头,拍飞了?   “对。”桓祎不觉如何,反而很是得意,“脏兮兮的一身,头上还长虱子,说什么苦行僧,还向船工宣扬什么佛法,我听着就不太对,干脆一巴掌拍飞,省得蚊子样闹心。”   桓容看着桓祎,嘴巴开合两下,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不提这人身份,只从桓祎的话中琢磨,这次船队跑得够远,八成都到了天竺附近。   “对了。”桓祎似想起什么,笑道,“那个地方出产彩宝和香料,还有黄金。布匹工艺比不上中原,颜色花样倒能入眼。我市回来不少,挑好的带着。等着让人送到坊市售卖,如果市买的多,估计会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阿兄要再出海市布?”桓容问道。   “当然不是。”桓祎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盐渎有工巧奴和匠人,这些布也就是花样新鲜些,只要销路不错,自己做就是。”   桓容:“……”   好吧,是他不对。   忘记华夏的工艺有多超前,纵然经历两百年战乱,周边的邻居也是望尘莫及。   兄弟俩说话时,已有数辆大车被拉入院中,扯掉蒙布,卸下挡板。   桓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珊瑚彩宝,也不是玳瑁香料,而是一对包裹黄金、镶嵌宝石的象牙。从大小长短来看,说是长在猛犸身上都十分可信。   “阿兄,这是从哪得来的?”   “这个啊,从蛮人手里换来的。”桓祎见桓容喜欢,笑道,“用了两匹丝绸、一袋白糖和两袋熏肉。”   边说边皱眉,似乎觉得价格给得有点高。   桓容眨眨眼,再次无语。   不等货物全部卸下,桓祎已命人抬起珊瑚树和彩宝,外加一把制作精美的小弓,与桓容同往东院。   “珊瑚树奉给阿母,彩宝给阿姨。这张弓送阿峰。”桓祎一样样数着,绝口不提桓玄和桓伟。   “阿兄,阿宝和阿豹呢?”   “他们啊,忘了。”桓祎憨笑了笑。   桓容叹息一声。   他知道桓祎对桓大司马有心结,加上桓熙桓济之前所为,对几个兄弟都不亲近。自然而然的,对桓玄和桓伟也喜欢不起来。   然而,他如今为一县之长,率领桓氏船队,日后必要封爵甚至封王,面子总要做一做,不能留人话柄。   “阿兄,阿父已去,两个阿弟还小。”   “我知道。”桓祎瓮声瓮气道,“可想起阿母和阿弟之前,我就觉得憋气。”   “阿兄,事情都过去了。”   “恩。”桓祎虽有几分不情愿,到底还是答应桓容,今后会多加注意,“反正我只认阿母和阿弟,其他人和我无干!”   桓容点点头,并不打算勉强桓祎。代他选出两把象牙匕首,随即扯开话题。   兄弟俩行到东院,见过南康公主,话题三绕两绕就绕到了同周氏联姻之上。   “儿听阿母的。”桓祎耳根泛红。   “总要你看着合心才是。”南康公主笑道。   “诺。”   袁峰抱着弓箭,郑重谢过桓祎。   桓伟和桓玄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同桓祎当面,都有几分新奇。   两个四头身看看南康公主,又看看桓容,得两者允许,迈步走到桓祎跟前,像模像样的行礼。   桓伟正身坐好,桓玄朝桓祎怀中一滚,长睫毛呼扇两下,大眼睛闪着光,道:“阿兄,海是什么样,真有古人说的鲲鹏吗?”   桓祎僵在当场。   双手举在半空,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表情很是纠结。   南康公主不由得轻笑,桓容也不厚道的转头,肩膀可疑的抖动几下。   还是袁峰看不过去,很是严肃的将桓玄拉起来,解救了困窘的桓祎。在后者松口气的同时,忽然开口道:“阿兄,峰曾读《庄子》,言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如果桓玄和桓伟是纯粹的好奇,袁峰则是出于“学术性”的态度,认真的向桓祎进行讨教。   “敢问阿兄屡次出海,可曾亲眼得见?”   “这个啊,”桓祎想了想,道,“大鱼倒是见过,最大的像座海岛。是不是鲲,却是不得而知。”   接下来的时间,袁峰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桓祎不觉得麻烦,反倒说得兴起。   南康公主听得有趣,让阿麦去请李夫人和慕容氏。   “海外的事难听一见,无妨都来听听。”   一家人凑齐,桓祎干脆放开,从海外方物讲到风土人情,从小岛一般的大鱼讲到数量惊人的鱼群,又讲到三韩之地的药材、极南之地的香料,以及偶尔遇到的蛮人小船。   说到后来,门外的婢仆和童子都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桓伟和桓玄更是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惊叹。   桓祎说得嗓子发干,停下喝几口茶汤,润润冒烟的喉咙,顺便想想该再讲点什么。   小哥俩互相看看,都是转向桓容,异口同声道:“阿兄,不要木马了,要海船!”   “我长大要和阿兄出海,去找大鱼!”桓伟握拳道。   “不只要大鱼,更要黄金宝石!”桓玄补充道。   桓容玩性突起,抱过桓玄,笑着道:“如果他们不给,阿宝打算怎么办?”   “打!”桓玄挥舞着刚得的象牙匕首,很是认真,“打赢就给!”   桓容不确定的看着四头身,问道:“阿宝怎么会这么想?”   “啊?”桓玄的神智曾经受损,在南康公主身边养了许久,逐渐开始恢复,但是,有的时候仍会反应稍慢。   听到桓容第二个问题,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道:“我看典司马和许司马比武,典司马赢了,许司马给了一把匕首。”   “……”桓使君头疼。   许超的匕首他知道,是一名欧姓匠人打造。   这名匠人是从长安投靠,一路跟着队伍南下,如今安家盱眙,在城内铁匠铺做工。   因其手艺精湛,据说还是春秋铸剑大匠的后人,州治所特地将他召入南城,录入军中匠籍,每月有俸禄可领。   此人忙着打造坚兵,同相里氏和公输长的徒弟改良武车,没时间打造寻常用的短兵。这把匕首很是难得,被许超凑巧拿到手。   自那之后,典魁就盯上许超,几次借口比武,终于赢得“彩头”。   万万没想到,这事被四头身凑巧看到,还视典魁为榜样。   看着认真的桓玄,桓使君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该不该让他实现愿望?继续这样长下去,不会真长成个海盗头子吧?   转念又一想,如今这世道,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庶人百姓,遇上战乱都是朝不保夕。还提什么海盗不海盗,百分百的谁拳头大谁有理。   如果桓玄真有如此“志向”,做兄长的扶持一把也是理所应当。至于周围的邻居是不是又会遭殃……重要吗?   当夜,府内设宴,桓容和桓祎把酒言欢,无论酒量还是饭量,都迈上新的台阶。   袁峰嘴上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婢仆撤下的酒坛和饭桶,许久陷入沉思。   桓玄和桓伟满脸敬畏,幼小的心灵深深埋下种子:他们要成为阿兄一样强大的男人!   宴后,桓祎回到南院,倒头就睡。   桓容喝下醒酒汤,将温热的布巾覆在脸上,回忆宴上种种,不由得笑出声音。   自去岁北上,难得有如此放松的时候。   想到下月将启程前往建康,轻松的心情逐渐消散。取下布巾,透过半开的窗眺望夜空,目及明月高悬、繁星璀璨,无声的叹了口气。   宁康三年,四月乙酉   苍鹰飞入西河郡,带回秦璟从广武送出的消息。   看过信件内容,秦策眉头深锁,面色微沉。   刘夫人用过汤药,精神稍好,见秦策沉着脸来到后宅,递出一封书信,眼底浮现一丝疑惑。看过信中内容,又递给一旁的刘媵。   “郎君从南地请来医者,却不往西河,要请阿姊至长安?”刘媵面露惊讶,转念又一想,能去长安养病,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来,西河临近北疆,刚有几分春意,就连下几场冷雨,对刘夫人养病实为不利;二来,暂时离开西河,好歹能丢开这些糟心事,腾出空来,让阿晓彻底收拾一下蹦跶得太欢的。   不能将送入后宅的人全部清理,斩断几根爪子实是理所应当。   再者说,刘夫人的确身有旧疾,但吃了这些药仍不见半点好转,反而有加重迹象,刘媵难免担心。   现如今,秦策称王,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能去长安养病,的确是个好机会。但是,刘媵有些担心,刘夫人的病体是否适合远行。   “夫主意思如何?”刘夫人按住刘媵的手,示意她莫要出声。   秦策皱紧浓眉,心中似在挣扎。良久,终于点点头,道:“我已命阿岍镇守长安,细君此去可安心养病。待到阿峥拿下姑臧,我会立即下令移都。”   刘夫人笑了,道:“我想阿妹同行,夫主可应允?”   “好。”秦策舒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我也能放心。”   刘夫人没再多说,面露疲惫。   秦策并未多留,叮嘱刘夫人好生养病,他会将秦玸召回西河,护送刘夫人往长安。   “送夫主。”   刘媵送走秦策,命婢仆守在廊下,退回内室之后,立即合拢房门,几步走到榻边,低声道:“阿姊,真要去长安?”   “恩。”刘夫人点点头,道,“我提前给阿峥送信,就有这个打算。本以为会是彭城,没想到是长安。这样也好。”   “阿姊是说这里呆不得?”刘媵面露惊怒。   “是不是,且看看再说,总是小心无大错。”刘夫人按住刘媵,道,“阿妹,今时不同往日,夫主已经称王,刘氏坞堡纵然再起,也不过是个空架子。”   “阿姊,”刘媵反握住刘夫人的手,道,“刀山火海,我陪着阿姊!”   “不至如此。”刘夫人咳嗽两声,“阿嵁虽是废了,还有阿峥。阿峥之后还有阿岍和阿屺几个。只要他们在,夫主定会顾念几分,朝中那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刘夫人声音更低,面色依旧苍白,双眸却黑得惊人。   “最重要的,不能有‘意外’,阿妹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   不能让秦策再有儿女,尤其是送入后宅的那些,一个都不行!   “这次去长安,正好避开嫌隙,方便做些安排。”刘夫人闭上双眼,靠在刘媵的肩上,“阿妹,如果我撑不过这回,你要代替我……”   “阿姊!”刘媵拦住刘夫人的话,牢牢握紧她的手,“阿姊,当年能做到,如今也能!那些人不会得意多久!”   “好。”   刘夫人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姊妹俩互相依偎,如幼时一般。   傍晚的阳光门缝洒入,两人在地上的影子不断拉长,渐渐变得模糊。待阳光彻底消失,影子也完全融入黑暗之中,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第二百二十三章 风起   接到秦策的书信, 秦玸做好一番安排, 立即率五百骑赶回西河。   时将五月, 西河仍有春寒。队伍入城时,正赶上一场冷雨。雨越下越大,相隔不到十步, 已看不清对面之人。   城头守军听到号角声,马上登上箭楼,极目眺望。   见有几百骑奔驰而来,队伍中带着一辆醒目的大车,尚不敢确认来者身份。直到队伍行到城下, 再次吹响号角, 并亮出旗帜, 门后方才响起绞索拉动的吱嘎声。   “七公子回城,速去报知秦王殿下!”   雨水愈急, 伴着隐隐的闷雷声, 冰寒、压抑。   厚重的城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战马暴躁的打着响鼻, 四蹄踏过城门内的水洼,溅起的水滴同雨水相撞,顷刻间破碎飞散。   守卫此处的幢主匆匆奔下城墙,认出秦玸,当即抱拳行礼。   “七公子。”   秦玸在马上还礼,道:“玸有要事在身,需尽快赶回王府。怠慢处,请张幢主见谅。”   话落,脚下轻踢马腹,只闻一声嘹亮的嘶鸣,马腹贴地,在雨中飞驰而去。   张幢主迅速让到一边,目送秦玸远去,反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道:“都愣着作甚?关城门!”   “诺!”   士卒拉动绞索,城门合拢,吊桥拉起。   确定没有疏漏,众人返回城头,冒雨在城头巡视,不敢有半点马虎。   张幢主靠在城墙边,大手按住冰冷的墙砖,脑子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七公子此时返回西河,究竟是因为何事?带着的那辆大车,样子有几分熟悉,似是四公子曾用的武车。   摇摇头,撇开杂乱的念头,张幢主收回几乎冻僵的手指,用力跺跺脚。   他只负责守城,遇秦王下令就奋勇冲杀。其他事不是区区一个幢主能够关心,自有朝中文武计较。   五百骑进城,大部分暂往军营,秦玸仅带二十部曲回府。   饶是如此,动静依旧不小,引来城中各家注意。   不等父子见面详谈,文武大臣同各家家主已经获悉,秦玸奉密令,率是五百骑兵自南返回,现已入王府。   “大王究竟是什么打算?”   相同的疑问萦绕在众人心头,始终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能暂时观望,待有线索再顺藤摸瓜,解开整个谜底。   王府前,秦玸翻身下马,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也顾不得换下冰冷的铠甲和湿透的中衣,随手扔出马鞭,迈开两条长腿,疾步赶往正院。   彼时,秦策正在处理政务,听人来报,知晓秦玸自南归来,不等他吩咐下去,后者已行到门外,带着一身冷雨和寒气,踏入室内两步,跪地稽首。   “父王。”   秦策眉心一皱,看着额头贴地的儿子,心头微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涌上,终究什么都没说,仅是将秦玸唤起,沉声道:“去见你阿母吧。诸事已经妥当,三日后可以启程。”   “父王,诸事既妥,儿欲明日护卫阿母南下。”秦玸挺直脊背,目光微垂,并不与秦策对视,语气却十分坚定,“阿母的病情拖不得,早一日走,则早一日康复。”   秦策沉默了。   看着有些陌生的儿子,良久叹息一声,“罢,去吧。”   “诺!”   秦玸应诺,起身退出内室。   目送他离开,看着面前被水渍浸湿的蒲团,秦策合上竹简,望着摇曳的三足灯,出神许久。   后宅处,刘夫人刚用过药,听闻秦玸归来,难得面露喜色,道:“阿岚回来了?快让他进来。”   见刘夫人不比见秦策,秦玸不敢带着一身冷雨,特地除下铠甲,换上一身干爽的长袍,才恭敬走进内室向刘夫人稽首,并问候刘媵。   “阿母,儿接到父王的消息,不敢耽搁,立即启程北上。”   “途中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秦玸笑道,“只不过,今岁天气很不寻常,四、五月连降暴雨,听积年的农人说,这是水灾的征兆。”   刘夫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去岁旱灾、雪灾,今年恐有水灾,胡贼残兵尚未扫清,你父有意发兵讨慕容垂,军粮恐是难题。”   秦玸没有出声。   今日不讨慕容垂,他日也将一战。   秦氏有意统一北方,继而横扫华夏,慕容垂盘踞在侧,始终是心腹大患。军粮有所不足,可以再想办法。任由慕容垂在三韩之地站稳脚跟,威胁昌黎等地,实非秦策的作风。   事实上,秦玓驻守北疆这些时日,已经制定好进攻的计划。只等军粮到位,西河下达命令,必将挥师向东,扫平盘踞身侧的贼寇。   “阿母,儿已请示父王,明日就护送阿母和阿姨启程南下。”   “明日?”刘夫人和刘媵都是面露惊讶。依她们的看法,纵然秦玸归来,也将在西河停留两三日。   “早一日启程,早一日抵达长安。”秦玸认真道,“儿接到二兄和四兄的书信,长安宫殿已清理完毕,并做过修缮,就为迎接阿母。幽州答应借医者并市良药。”   说到这里,秦玸话锋一转,表情中总算有了几分轻松。   “阿母和阿姨怕还不晓得,幽州借出的良医姓华名先,医术极其了得。闻其祖上是建康神医,为借他出来,四兄可费了不小的力气,更放弃攻打姑臧,大军驻扎广武郡,由晋兵先入城。”   刘夫人微愣,继而蹙眉道:“这事,你父王可知?”   “阿母是说医者还是姑臧?”   “两者皆有。”   “儿不晓得。”秦玸摇摇头,沉声道,“但儿知道,无论父王意思如何,只要是为了阿母,四兄都会这么做。”   刘夫人闭上双眼,神情似有欣慰,更多则是复杂。   “好,明日启程。”   “诺。”   “你旅途疲惫,今日好生休息。”   “诺。”   秦玸没有多说,起身退出内室。   走到廊下时,唤过一名婢仆,问道:“大兄在哪里?”   婢仆不敢迟疑,道出秦玖所在的院落。秦玸抬腿欲走,中途忽又停下,道:“此事不许禀报我母。”   “诺!”婢仆唯唯应诺,福身不敢抬头。   秦玸转过身,表情愈发冰冷,单手握住腰间宝剑,双眸中充斥寒意。   在他离开不久,刘夫人和刘媵就得知消息。婢仆纵然没说,也不妨碍两人知晓发生在内宅中的一切。   “这孩子。”刘夫人摇摇头,突然咳嗽起来。   “阿姊,阿岚有分寸。”刘媵轻轻顺着刘夫人的后背,感到掌心下的单薄,眼圈泛起一阵热意。   “再者说,阿岚这时回来,必定会引人注目。与其等他人生事,不如顺他的意思。何况,大公子颓废这些时日,如果兄弟俩见上一面,说不定能想通几分。”   想通?   刘夫人苦笑。   她之前那般说,秦玖依旧故我。让他想通,怕是比登天都难。   不提刘夫人和刘媵,秦玸怒气冲冲赶往西院,见到一身颓败的秦玖,怒气更甚,压都压不下去。   “阿兄。”秦玸站在门边,并不走入内室,“这些时日未见,玸几乎认不出阿兄。”   秦玖抬头,表情木然的看着秦玸,不发一言。   “阿兄,”秦玸深吸一口气,道,“玸的剑术是阿兄所教,今向阿兄讨教,未知兄长意下如何?”   “讨教?”秦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砂砾磨过嗓子。   “阿兄可愿?”秦玸紧盯秦玖双眼。   他之前并非虚言。   眼前这个人太过陌生,陌生得几乎让他认不出。   兄弟俩一坐一立,对视良久。   香炉浮起袅袅青烟,雨水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廊檐下垂下成片的雨幕,倏尔被撕扯成流瀑,砸出一个个晶莹的水洼。   “……好。”   秦玖站起身,脚步微有些摇晃,大衫穿在身上,没有飘逸之气,只显得颓废。   秦氏兄弟皆身材高大,秦玖和秦玸对面而立,个头几乎不相上下。   “请!”   秦玖没有令人取木剑,回身走向木架,抽出一柄宝剑。   长剑出鞘,寒光四射,锋刃渴饮鲜血。   秦玸颔首,同样抽出佩剑,将剑鞘弃在廊下。   兄弟俩未再说话,迈步走出廊下,对面立在雨中,任由冷意浸透全身。下一刻,剑锋穿透雨幕,寒光相击,发出阵阵嗡鸣。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寒光一道接一道闪过,嗡鸣声震耳。长袖在雨中飞舞,两道修长的身影交错而过,剑锋相抵,杀气四溢。   曾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兄弟,此时形同陌路。   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一株古木下,秦玖手把手教秦玸和秦玦舞剑。秦玚和秦璟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不及腰间的兄弟,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一页融在岁月里,逐渐泛黄,继而碎裂在风中。最终化为细沙齑粉,再无法拼凑。   一剑接着一剑,秦玸用足全力。经历过战火的洗礼,通身煞气。   秦玖即便颓废,一身的武艺终归不是虚假。何况,秦玸的剑术是他亲手所教,几招之后,已是隐隐占据上风。   然而,终被酒水掏空身体,体力不济,优势未能维持多久,很快落入下风。   长剑再次相击,带起的冷风划开雨幕。   刹那间,雨水被从中截断,破碎的雨珠停留在半空,好似慢动作回放一般。   当!   又是一声脆响,两把宝剑同时脱手。   秦玸顺势握拳,狠狠砸向秦玖的腰腹。   砰地一声,秦玖没能躲开,被击中侧腹,脸色一阵青白。   秦玸趁势追击,一拳接一拳砸过去。待秦玖开始反击,兄弟俩竟似恶少年一般翻滚在地,全身染满泥水,眼圈嘴角都带着淤青。   砰!   又是一拳,秦玖仰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用力的喘着粗气。   秦玸拽住他的衣领,拳头高高举起,却停在半空,终于没有再落下。   “阿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秦玸收回手,站起身,看着倒在雨中的秦玖,沙哑道:“你不是教我剑术的长兄,不再是年少随军征战,被赞英雄的秦氏郎君,不再是了。”   “阿兄,你知道吗?你的心思,其实我们都知道。”   “四兄没想过和你争,从来都没有。”   “二兄知道、三兄知道,五兄和阿岩都是一清二楚,唯独你不知道。或许你知道,只是被蒙住双眼,不愿意去看,也不愿意认真去想。”   “胡贼未灭,我们兄弟先起嫌隙,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还能有什么好处?”   “五兄被贼寇埋伏,失去一条胳膊,四兄就带兵屠了胡贼几个部落。相反,四兄和三兄镇守边境要地,阿兄你又做了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父王不说,阿母也不说,可不意味着别人都不知道!”   “阿兄,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何原因?你可曾仔细想过?”   留下这句话,秦玸转身拾起佩剑,取回留在廊下的剑鞘,如来时一般,穿透雨幕,大步离开,再没有看秦玖一眼。   躺在院中,任由雨水当头砸下,秦玖忽然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变成呜咽,似受伤的猛兽,孤独离群,再寻不回归路。   宁康三年,五月初   刘夫人和刘媵离开西河郡,在秦玸和五百骑兵的护卫下,启程前往长安。   有秦玸带来的武车,刘夫人可安心休息,不因旅途而加重病情。刘媵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顾刘夫人,留下贴身婢仆助阿晓处理后宅之事。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刘氏姊妹埋下多年的棋子,一颗接一颗开始发挥作用。   在队伍抵达长安时,西河传来消息,曾为刘夫人诊脉开药的医者突然暴毙,王府后宅中死了两个美人。   秦策趁机敲打麾下文武和新投的豪强,取得不错的效果。   只不过,各家并未停止向王府后宅送美,据悉,有青、冀两州豪强投靠,不只送美人,更送出大量的粮草和人口。   女郎背靠家族,一时间风头无两,王府后宅的老人都要退一射之地。   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刘夫人和刘媵仅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说白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今天的局面也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过烦扰。何况,这些美人争得厉害,也从侧面反映出各家的态度。   与其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分心,远不如趁机看个清楚明白,究竟哪家可以拉拢利用,有利于统一北方的大业;又有哪家纯粹是投机,于秦氏今后发展不利,可以高高挂起,随时随地抛到一边。   “离开西河,反倒看得更加明白。”用过华先的药方,刘夫人的病况逐渐减轻,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精神也恢复往昔。   “阿姊能够病愈,他事都无所谓。”刘媵接过漆碗,随手放到一边,道,“该与四郎君书信,当好生谢一谢桓敬道。”   “的确。”刘夫人颔首,撇开闹心事,想到关于桓容的传言,不免生出许多好奇,“说起来,他行冠礼时,阿峥特地送回书信,写明要送鸾凤钗。我想问来着,可惜事情实在太多,三两回绕过去,到头来竟是忘了。”   刘媵笑着递过绢帕,道:“我听说桓氏郎君美姿容,被赞良才美玉,相貌品行都极是不凡。每次入建康,都引得女郎挽手阻路,掷果盈车,盛况不亚于当年的潘安仁。”   刘夫人也笑了。   “闻南地郎君雅致,不同北地郎君豪迈,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当面见上一见。”   “四郎君和桓郎君交情匪浅,总有机会。”   “希望吧。”   秦氏和晋室终归不是一路。   秦策有意扫平天下,同南边终有一战。到时是个什么情形,现在实难预料。能不能当面见到桓容,如今还很难说。   如果见到,怕也会是在战场上。   想到这里,刘夫人再次叹息,本来舒缓的表情重又变得肃然。   为了她的病,阿峥让开路,放弃先攻姑臧的机会。此举会带来什么后果,现下尚难断定,今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秦璟的书信,知晓诸事顺利,对方信守承诺,暂时驻兵广武郡,当下心头一松。再看桓石虔送来的消息,更是长长舒了口气。   姑臧既下,西域商路即将打通。   什翼犍跑去北边,造不成任何威胁;残余的氐兵也不成气候。只要拿下凉州全境,打通往沙州的旧路,西边的事就能告一段落。   准确点说,是最紧要的关节打通,他可以暂时脱开手,将后续事宜交给桓豁和杨亮,自己启程前往建康,完成贾秉制定的计划。   放下绢布,将一盘鲜肉推到苍鹰跟前,桓容起身走到廊下,嗅着迎面扑来的花香,嘴角牵起一丝笑痕。   起风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宁康三年, 五月丙午   朝会之后, 群臣散去, 司马曜被王太后请往长乐宫。   作为哀靖皇后的侄女,司马曜未来的皇后,王法慧几次被王太后召入台城。准婆媳之前尚算融洽, 对于这个性格爽朗,甚至是有几分男儿气的女郎,王太后十分喜爱,每每召她入宫,都会有大笔的赏赐。   司马曜则不然, 对于王法慧, 他有本能的抵触。表面上同王太后妥协, 私下里总会露出几分。加上王氏不是他喜欢的美人类型,两人几次见面, 都是不欢而散。   司马曜气冲冲的回到太极殿, 关起门来, 砸碎满地玉器。   王法慧回到家中, 毫不避讳的向亲娘抱怨,“奴子终归是奴子!儿怎能嫁这样的人!”   在司马曜眼里,两人辈分始终是个问题。对王氏而言,司马曜的亲娘血统更是硬伤。   尚未成婚,仅是见了几面,彼此的伤害已高达千点。大婚之后朝夕相对,不知道台城内又会刮起几场飓风。   王太后看在眼里,起初调解两回。见两人都没有回转的意思,干脆撒开手不管。   反正这场婚事关系的是利益,夫妻是否彼此相悦,问题并不大。只要司马曜能给皇后体面,王氏不在众人面前落天子面子,凑合到一起,日子总能过下去。   王太后想得不错。   但是,想法再好,架不住有个一心撞南墙的司马曜。   她压根不晓得,司马曜暗中策划以南康公主为质,意图逼桓容交权。如果晓得,百分百会一巴掌扇过去,做出和当年褚太后同样的选择:废帝!   可惜司马曜铁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恶气。行事小心不说,瞒过了王太后,更招揽吴姓士族,借助后者的力量,使计划每一步都做到“完美”。   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复,司马曜激动得脸色涨红,控制不住喜色。   司马道子闻讯,全无半点兴奋,反而惨白着脸,如丧考妣。   他不知道全部计划,但能猜出个大概。由司马曜之前的话推测,他当真是要做“大事”,大到无法独自承担后果,很可能要整个司马氏背锅。   “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并非没有谋算,南康亦非善与之人。如事情败露,阿兄可曾想过后果?”   司马道子已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着整个司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马曜越行越远,两人终归是同胞兄弟,血缘上无比亲近,不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死路。   离开建康之前,他和司马曜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在封地一段时日,他终于明白,所谓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   奈何司马曜陷入事情成功后的幻想,压根不听劝。   看着满脸通红,兴奋难以抑制,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司马曜,司马道子暗暗摇头。心下决定,离开台城后,势必要再往乌衣巷。   他要拜访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陈郡谢氏,而是自王献之入朝之后,逐渐恢复气候,能与前两者分庭抗礼的琅琊王氏。   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消息不断传回建康。   大军已打下姑臧,不日将拿下凉州全境。   消息传回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姑臧,许多有子弟要出仕的士族高门更是蠢蠢欲动,希望能打通关节,借机选官赴任。   这些家族不比顶级高门,纵然能选官,品位也多不入流。在建康苦熬数年,做出一番成绩,才能慢慢升至八、九品。   再向上,则要面对王、谢这样的庞然大物。除非子弟惊才绝艳,否则更多止步末流,终生无法进入权力中心。   出仕边地则不然。   一来,外放为官,品位总能有所提升;二来,在建康不入流,放到都城之外,头顶则会罩上一层光环;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凉州是新打下来的,当地的治所官员多要新选,机会着实不少。且当地豪强有先投张凉、后臣氐秦、转眼又归顺什翼犍的黑历史,面对朝廷委派的官员,总会少一两分底气。   此消彼长,纵然不能一举大权在握,比起他处的掣肘,定然能轻松几分。   想到这里,司马道子不禁摇头。   “事情真这么简单,八成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明面上,凉州打下来后即归入晋朝。实际上,该地早被龙亢桓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弘农杨氏刮分。   参照扶风、天水和陇西等地的例子,出任该地的官员,不是出自四姓就是四家姻亲,要么也是同盟旧友。   谁都不是傻子,费心费力打下来的地盘,转手让给旁人?   想想都不可能。   桓元子病死之后,建康不是没有动作,可惜回回落空。相比之下,桓氏发展惊人眼球。铺开舆图,可以清楚看到,桓氏及其同盟近乎掌控了大半个晋地!   如今陈郡谢氏和桓氏合作,桓豁有意将扬州牧让与谢安,可以想见,事成之后,皇权会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   郗愔倒是有能力同桓氏一争,毕竟他手里握着北府军。   问题在于,郗愔年事已高,他的几个儿子,郗超的才敢干数一数二,奈何和亲爹不是一条心;郗融倒是听话,可惜才干不及郗超五分,更有清谈爱好;郗冲年纪太小,郗方回有心培养,也未必能撑到他长大。   最显著的例子,桓温曾将两个幼子接到姑孰教养,结果如何?   到头来,接过他位置的依旧是桓容。   郗愔的身体甚至比不上桓大司马,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会突然染上一场大病,就此造成郗氏的“权利真空”。   司马道子越想越是心惊。   他甚至考虑,拜访琅琊王氏之后,是不是要主动给桓氏送去书信,为自己再寻一条后路。此举固然会背叛司马曜,可谁让后者不听劝,蚍蜉撼树,偏要往死路上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然而,如果被他人知晓,自己又当如何应对?   正摇摆不定时,一辆马车突然正面行来,同司马道子的车架擦身而过。   健仆正要出声喝斥,却见司马道子推开车门,看清马车上的徽记,直接令他闭嘴。   “殿下?”家仆不解。   “走!”   司马道子知道,自己这个诸侯王貌似尊贵,遇上王谢士族照样什么都不是。再加上为出行方便,并未打出诸侯王仪仗,实不好追究对方无礼。   迎面过来的这辆马车虽非王谢,却是高平郗氏。   如他没有认错,坐在车内的不是旁人,正是郗愔长子——中书侍郎郗超!   桓温驾鹤西归,郗超入朝为官,纵然和郗愔不和,仍无人敢小看他半分。   最主要的原因,他身后站着桓氏,更准确点说,桓容!   目送马车行远,司马道子心头发沉,想到自己今后的处境,莫名感到一阵心慌,连声吩咐健仆扬鞭,尽速前往乌衣巷。   郗超没有认出马车,为他驱车的护卫却认出了对面的健仆。   “郎主,是东海王。”护卫道。   “无需介意。”郗超靠在车壁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道,“对方既不出言,当不晓得就是。”   “诺!”   马车一路行至青溪里,停在丞相府前。   门房听到辅首被叩响,探头一看,认出是郗超,当下躬身行礼,一边让人往郗愔处禀报,一边打开府门。   这段时日以来,郗超隔三差五就会来拜见亲爹。   起初,郗愔依旧不待见他,次次不见笑脸,有机会甚至直接将人打发走。近段时日以来,郗丞相的态度有所缓和,并下令府内,遇郗超登门,直接迎进来就是。   郗超跃下马车,朝服早已经换下,未戴冠帽,仅以葛巾束发。轮廓稍显清瘦,却不予人孱弱之感,反而显得飘逸自然。   奉命来迎的忠仆恭敬行礼,随后直起身,目送郗超背影,恍惚间觉得,比起二公子和三公子,还是大公子更类丞相。只是不晓得,父子俩为何会走到今日。   郗超半点不见外,无需人带路,信步走到正院。越过满庭桂木,披着一身清香走进室内,正身行礼,坐在郗愔对面。   “阿父。”   “恩。”郗愔没有处理政务,而是摆出棋盘,示意郗超执黑,“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诺。”   郗超正色应诺,以布巾拭过手,执黑先行。   棋盘上黑白拼杀,一时间不分上下。   郗愔又落下一子,突然道:“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郗超沉吟两秒,才于棋盘上落子,口中言道:“官家三度书信幽州,阿父想必知晓?”   “我知。”郗愔点头。   “官家私下招揽吴姓之事,阿父也知道?”   郗愔眼皮未抬,状似一心一意思考棋局。良久才颔首,沉声道:“我知。”   “既如此,儿来意如何,阿父定已知晓七八分。”   郗愔没说话,捻起一粒白子,悬于棋盘之上。   “我不会答应。”   “阿父,”郗超没有继续落子,抬头看向郗愔,“大司马去后,桓氏仍握牢权柄,不为外力撼动,有五成原因,是他将手中权力交给桓敬道。”   “你想说什么?”   郗超退后半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知阿父所想,但是,阿父是否想过,拒绝容易,高平郗氏今后的处境又将如何?”   郗愔皱眉盯着郗超,等他继续向下说。   “阿父官至丞相,手握北府军,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阿父又可曾想过,后继者为谁?”   “非是儿妄自菲薄,以儿之能,更重于谋士,八公之位不可企及。二弟能镇守京口,至今未出乱子,全仗阿父留下的人手。三弟尚未外傅,又如何能担当重任?”   郗超每说一句,郗愔的表情就沉下一分。   不是郗超说得不对,恰恰相反,他知道郗超所言句句属实,心情才会变得沉重,脸色愈发难看。   长子同他不和,满朝共知。   次子爱好清谈,才学是有,却比不上长子。镇守京口这些时日,是依靠他留下的班底,政务军务才能顺利进行,始终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三子年纪尚幼,纵然加以培养,恐怕也难压服族中上下。   不是人人都有桓元子的运气,生出个桓容这样的儿子。   “阿父日前调兵驻广陵,想必是察觉官家所为,为保全族所做的准备?”郗超话锋一转,道,“换做是旁人,儿不能说此举不对。然而,领兵之人是刘道坚,儿以为事情恐不能如阿父所愿。”   郗愔不禁皱眉。   “此言怎讲?”   “此人貌似忠直,实则脑后有反骨。”郗超肃然道,“如能纵其志则罢,如若不能,必改弦更张,转投他人!”   不待郗愔出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有忠仆跪倒在门前,道:“郎主,方才传来消息,蓝田侯卒了!”   闻听此言,郗愔和郗超都是一惊。   王坦之病况日重,满朝文武都知事情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氏遍寻医者良药,终没能拖过半年。   “丧讯可有发出?”   “尚未。”忠仆回道,“闻有王氏家仆往谢府送信,并有快骑驰出建康,据悉是往西去。”   郗愔默然良久,终叹息一声。   “阿父?”   “你言之事,我会考虑。”郗愔声音微哑,似是感悟到生命无常,语气中带着几分黯然,“我会派人去广陵。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言,为高平郗氏,我不会同桓敬道为敌。”   “诺!”   与此同时,一支不起眼的队伍抵达广陵郡。   领队是个幽州商人,同之前驻守此地的晋兵有几分交情。在北府军入城之后,这还是头回来,十几辆大车满载着粮食、熏肉和粗布,正是大军目前急需。   “舍人,到了。”   车队进城时,领队走到队伍中的马车前,透过车窗,对坐在车内的人道:“我方才打听过,刘将军没住太守府,而是选在西城扎营。”   “恩。”贾秉推开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城门,笑道,“六月天子大婚,明公将抵建康。这广陵郡,还是该由明公掌控才好。”   领队点头,转身走到队伍前,迎上盘查的守军,借衣袖遮挡,递上一只荷包。   幽州,盱眙   连续三封书信,都是请南康公主前往都城,显见司马曜决心坚定。   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很快定下启程日期。有人一门心思的找死,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上,他又何须心存仁慈?   车队出发当日,司马道福率人过府。   看着驱车的两个青年,桓容略有些错愕。   据他所知,这两位可是新安郡公主面前的“红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带出去,还是带去建康,当真好吗?   看出桓容的诧异,司马道福笑道:“小郎放心,这些都是看着罢了。就像屋里的摆设,甭管用不用得上,总要看着舒心。”   桓容无言以对。   “再者说,小郎此去建康定然有所打算。”司马道福看了桓容一眼,目光转向南康公主,得后者颔首,方才缓缓道,“不管小郎的打算是什么,有这两个在,好歹能引开些目光,让小郎行事更加方便。”   顿了片刻,桓容正色道:“谢阿嫂。”   “小郎如称我阿姊,我会更加欢喜。”司马道福掩口轻笑,丽色难掩。   桓容没说话,南康公主扫了司马道福一眼,道:“不称阿嫂,你可是与我同辈。”   司马道福不觉尴尬,反而笑了起来,道:“倒也是,是我想得不周,阿姑莫要见怪。”   桓容无语良久,最终决定,什么都别说,看着就好。   不过,他这是被调戏了?   好像……是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抵达建康   抵达广陵郡三日, 贾秉以郡公舍人的身份递上拜帖, 顺利见到刘牢之。   自从京口转调, 刘牢之始终驻守军营,压根不插手广陵郡政务,连郡兵都未接管。   郡治所上下都在议论, 包括广陵郡太守都有几分疑惑,弄不清这位鹰杨将军究竟是什么路数。想要递帖拜访,顺便打探一下,皆被挡在军营门外,就连太守也铩羽而归。   几次下来, 众人更是满头雾水。   如果此人不是一根筋, 过于憨直, 那就是别有打算,怕是比想象中的心思更深。   然而, 思量归思量, 刘牢之所行并无过错, 众人总不能无理取闹, 硬闯军营。到头来也只能继续观望,期待能抓住些许线索,看看这位鹰杨将军究竟是何打算。   贾秉递上拜帖,隔日就被请入大营。   不知其真实的身份的,大概会猜测军营缺粮,这才许商队入内。知晓他的身份,必定会心头一惊,对刘牢之的“忠诚”产生怀疑。   归根结底,广陵郡属于郗愔的势力范围,从太守以下,多数官员都唯郗愔之命行事。纵然没有全族投靠,升官之路也和郗愔脱不开关系。   刘牢之同这些人撇清关系,甚至连郡兵都放到一边,单独面见淮南郡公舍人,这其中的关窍,实在值得考量。   此时此刻,贾秉的身份还是秘密,不为众人知晓。故而,短期之内,后一种情况并不会发生。等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大网早已经张来,再多挣扎都是徒劳。   得到入营许可,见到刘牢之派来的部曲,贾舍人微微一笑。一路之上仔细观察对方,见其态度中带着几分客气,明显是事先得到吩咐,笑意不由得加深。   如此来看,此行的目的很快能够达到。   只不过,刘牢之能如此快的改换旗帜,心性值得琢磨。日后共事,需对此人多加关注,莫要使今日事重演,酿成不好挽回的局面,损害明公的大业。   贾秉坐在车里,脑中的念头转了几个来回,面上始终不显。   很快,一行人来到城内大营。   整齐的军容、冲天的煞气、布局精妙的营地,再再证明刘牢之确为帅才。桓容手下不缺猛将,缺的就是领兵之人!   高岵同样能练兵,但他练出的兵和刘牢之麾下又有区别。   通过在营地所见,贾秉有终于明白,桓容为何如此重视刘牢之,几次三番想要将他拉入幽州阵营。   不提其他,单是这份练兵的能力,在当下绝对是数一数二。   大车陆续停下,车板拆开,健仆和士卒一起动手,卸载车上的粟米、熏肉和粗布。   贾秉下车之后,叮嘱领队几句,随后由部曲引路,很快来到主帅大帐。   帐前列有两排刀盾手,各个身高八尺、腰粗十围。一手挂着盾牌,一手扣住长刀。贾秉出现时,长刀同时出鞘,架在通往帅帐的路上,寒光四射。   想要进入帅帐,必先穿过刀林。   贾秉挑了下眉,丝毫未见胆怯,无需部曲继续引路,视头顶长刀如无物,信步踏入刀林。   哪怕刀盾手刻意放出杀气,也没见他动摇分毫。反而脚步愈发稳健,意气自如,仿佛面对的不是长刀,而是一阵清风罢了。   走到帐门前,贾秉扬声通报身份姓名。   不倒片刻,帐中传来一阵大笑。   帐帘先开,现出刘牢之紫红的脸膛。   见到贾秉,刘牢之大步上前,把住前者手臂,亲切笑道:“贾舍人前来,牢之未曾远迎,实是不该,快请!”   不是刚刚走过刀林,遇上一场实打实的下马威,任谁看到这幅热情的样子,都会以为两人是挚交好友。殊不知,掰着指头算一算,这还是两人首次当面。   “将军客气,秉不敢当。”   刘牢之再次大笑,右臂随意一挥,帐前的刀盾手立即收刀还鞘,行礼之后,转身退下。其动作整齐划一,令行禁止,让人叹为观止。   贾秉不动声色,暗中留下观察,心知此乃刻意为之,为的是让他看清楚,这两千人听命于谁。   “刘将军统兵之能着实不凡,秉大开眼界,实是敬佩。”   “不敢。”达到目的,刘牢之见好就收。   所谓过犹不及,表现得太多,显得过于急切,实不利于同贾秉商谈。若是造成反效果,更是得不偿失。   亮出一张底牌,让对方知晓深浅,才好方便开口,也能为今后铺一条大道。   郎有情妾有意,很能说明现下的状况。   贾秉肩负使命,为的是将刘牢之拉入阵营,顺便拿下广陵郡。   刘牢之早有离开京口之意,同贾秉一拍即合。并非他不念郗愔旧情,而是他逐渐看出,郗愔之后,高平郗氏恐无领军之人。别说同桓氏相争,想要维持今日局面都很困难。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刘牢之自负一身将才,有报国杀敌之志,不想埋没于平庸,更想统兵千万纵横战场,身后史书留名。   继续跟着郗愔,九成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桓容则不然。   从桓氏发展来看,桓敬道的野心绝不止于牧守幽州。如果他没料错,此次召南康公主和桓容入建康,是司马曜蠢到极点的举动。   无论这位天子打什么主意,结果都能预料。说不得,元帝渡江创立的司马氏政权就会毁在他的手里!   或许正是看出这点,郗丞相才会提前布局,从京口调兵,下令严守广陵郡。   他未必是想和桓氏刀兵相向,八成是为展示力量,让对方知晓,他固然老迈,手中的权力和军队却不是虚的。   无论桓容作何打算,最好别轻易招惹高平郗氏。   换做几天前,郗愔的确是打这个主意。   然而,同郗超一番长谈之后,郗丞相辗转反侧整夜,天明时终于发出一声长叹,忽然间明白,无论做出多少布局,都无法挡住桓氏的脚步。   与其被对方视作威胁,想要除之而后快,不如退让一步,尽量保住高平郗氏。   如果他有桓容一样的儿子,未必会如此轻易做出决定。   关键在于他没有!   为家族考量,他必须退让。   如若不然,等他咽气之后,高平郗氏必将遭受各方打压,势力保不住还在其次,怕是家族根基都要断绝。   对于郗超提及刘牢之脑后生反骨,郗愔始终有些半信半疑,暗中派人前往广陵郡打探,奈何迟了一步,没赶在贾秉之前。   于是乎,贾舍人催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刘牢之投入桓氏阵营。后者面上为难,心中早已经乐开了花。   贾秉给足面子,刘牢之摆足姿态,明面上,双方未能马上达成定议,实际都是心知肚明,事情已成,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的问题。   商队停留广陵五日,贾秉拜访刘牢之三次。   三次之后,刘牢之亲笔写成书信,盖上私印并落下指印。   “劳烦贾舍人,将此信呈交淮南郡公。”   “刘将军放心,秉必定不负所托。”   刘牢之郑重抱拳,贾秉正色还礼。   大事既定,接下来,就看刘牢之是不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接掌广陵,用实际行动为桓容送上一份投名状。   宁康三年,六月上旬   贾秉离开广陵郡,由水路返回建康。   桓容和南康公主一行在姑孰停留两日,随后弃车登船,同陈郡谢世和琅琊王氏运送战利品的船队同行,一路赶往都城。   此时距天子大婚不到二十日,建康城内极是热闹,百姓皆喜气洋洋。   廛肆之中,银楼、布庄以及香料铺都是赚得盆满盈钵。   尤其是银楼,王氏为准备嫁妆,几乎搬空楼中的珍品。银楼的掌柜不得不向盐渎“求救”,希望能再运些珍品过来。   如若不然,其他士族夫人和女郎登门,拿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金钗玉簪,委实不太好看。   在这样的气氛下,王坦之的葬礼就显得很不起眼。除了前来吊唁的亲朋旧友,几乎没多少人注意到乌衣巷挂起的白布。   当初桓温去世,尚且有建康百姓自发为他哀悼。堂堂太原王氏家主,死得却是如此无声无息。   台城之内,王太后和褚太后派来贴身之人,算是做足姿态。司马曜脑子进水,派来的人竟是太极殿一个寻常宦者。   或许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为“迎接”桓容到来,心腹之人另有安排,轻易不能改动。可阴差阳错,彻底扫了太原王氏的脸面。   王氏被彻底激怒,在司马曜没意识到的时候,彻底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王坦之的几个儿子为父守灵,见到太极殿的宦者,都是理也不理,不是有谢安拦了一下,都能将人直接轰出去。   宦者的脸色很不好看,却没敢当场发作。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敢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今日十成十走不出乌衣巷。   王坦之的葬礼之后,桓豁三次上表,请让扬州牧。   朝廷终于下旨许其所请,其后以谢安为扬州刺使,并加侍中,遥领州务,留朝参政。   旨意下达之后,不出意外,引来会稽震动。   谢安早有预料,提前布局,将其他几姓高门的攻讦消弭于无形。随着西边的战报不断传回,谢玄屡次立下战功,对谢氏不满的人开始收敛。   即便没有就此心服口服,面上却不再张扬。至于会不会继续在背地里下绊子,意图在州内架空陈郡谢氏,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安领扬州刺使第六日,桓容和南康公主抵达建康。   船行河上,吃水不浅。   船身上刻有桓氏印记,船头船尾立有州兵护卫。   十几艘大船排成一条长龙,穿过篱门,首尾相接,破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时有大鱼从河中跃起,带起一片水花,晶莹剔透,彩光交织。   见到这支船队,河岸边的百姓纷纷驻足,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桓使君”,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登时陷入激动。   鲜花和柳枝纷纷飞来,顷刻之间,船顶降下花雨,河面点缀彩斑。   “郎君,我念郎君心切,可请出来相见?”   小娘子的声音穿过河风,一声声飘入船舱。   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桓容,李夫人掩口轻笑,司马道福没出声,眼底满是戏谑。   桓祎满脸羡慕,开口道:“阿弟,盛情难却,还是出去吧。”   同桓祎对视两秒,桓容没开口,而是沉默的走到船舱一侧,推开雕窗,示意桓祎向外看,表情仿佛在说:阿兄以为,这个时候出去,还能囫囵个回来?   桓祎探头看了一眼,立刻被如雨的鲜花和柳枝吓了一跳。   瞧见花雨中闪烁亮光,明显有钗簪夹杂其间,不禁下意识后退半步,砰地一声关上雕窗。   太吓人了。   瞧这个架势,没一点防备就走出去,不被砸死也会被砸伤。   过了不到片刻,岸边响起阵阵歌声。歌声清亮婉转,道尽少女的情丝。   未几,有雄浑的声音响起,伴着古老的节拍,唱起国风中的诗句,称赞桓容北伐战功,感慨幽州百姓生活富足。   不知是不是凑巧,用来赞扬他的诗句,全部是先秦百姓称颂主君之语。   听到这里,桓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躲在船舱里。当下起身,对南康公主道:“阿母,儿去了。”   南康公主:“……”   她知道儿子的意思,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桓祎立志保护兄弟,自然要跟着一起出去。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建康百姓的热情,刚刚踏出舱门,就被鲜花、绢花和柳枝砸了个满头满脸,脚步都有瞬间踉跄。   看向神情自若,甚至抬手接住一根柳枝的桓容,桓祎满心都是佩服。   桓容立在船头,身姿修长,腰背挺直,长袖轻摆,雅致不凡。面对再多的花雨,依旧岿然不动。   “阿弟,我服了!”桓祎佩服道。   桓容取下落在头上的绢花,回头看一眼桓祎,面无表情的道出一句话:“无他,习惯而已。”   任谁做了十几次人形花架,总是能积累出经验。挨砸不过是个过程,砸着砸着也就习惯了。   故而,习惯就好。   桓容入建康时,秦璟绕过姑臧,追剿什翼犍和氐贼残兵,一路打入张掖郡内。   期间,长安书信送到,知晓刘夫人病将痊愈,秦四郎心情略好,当下决定,短暂休整两日,大军驰袭酒泉郡。   被追得丢盔弃甲,一路逃窜的残兵来不及喘口气,又遇大军袭至。   听到催命的号角声,许多人干脆不跑了,直接就地瘫倒。   不接受投降,顶多是挨上一刀。继续逃下去,能不能逃出生天尚且两说,早晚要被活活累死。   好在秦璟没有下令杀俘,而是命染虎辨认投降众人,找到首领和贵族带到帐前。   揪出几个垂头丧气的小部落首领,染虎难得好心,当面安慰一句:“将军这几天心情好,只要真心投靠,你们的头总能保住。”   心情好?   几人同时瞠目。   心情好就撵得他们哭爹喊娘,几乎要跑进大漠。若是心情不好,是不是要当场垒几座京观?   谁说汉人孱弱,胡人残暴的?   有胆子站出来,保证打不死也要打残! 第二百二十六章 选择   桓容一行的到来, 在建康城中掀起一场不小的热议。   船队进城当日, 大街小巷都是议论纷纷, 传颂桓使君姿容过人、气度不凡,同王、谢郎君不相上下。   秦淮河上更是铺满花雨,足足两日方才顺水流淌而去。   提起淮南郡公, 不免就会说起幽州的繁荣、幽州兵北伐的战绩以及幽、豫几州的仁政。   如今的幽州,再不是当初贫瘠的边地。当地百姓的富足,建康人都有几分羡慕。   盐渎等地出产的海盐、白糖以及层出不穷的新奇货物,更是被众人津津乐道,茶余饭后都要提上几句。   相比之下, 天子大婚的风头竟被盖过, 再不及之前。   民间如此, 朝中亦然。   百姓三句话不离桓使君,每每提及船队入城时的盛况。消息灵通的更要说一说桓容治理幽、豫两州的种种政策手段, 以显得与众不同, 吸引众人目光。   建康士族经过深思熟虑, 多数放下身段, 主动往淮南郡公府递上拜帖。   同桓容有盟约的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率先登门,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来的同样是嫡支郎君,足见对桓容的重视。   有他带头,各家来人络绎不绝。   旁的不提,各式各样的美男照面,俊朗风流,各有千秋,桓容着实被刺激了一回。司马道福差点不想入宫,每日留在家里过眼瘾。   太原王氏尚在孝中,不方便登门,仍请姻亲代为出面,表现出对桓氏的善意。   这份善意来得有些突然,桓容一时之间没能想出缘由。直到谢氏郎君过府,言语中透出丧礼当日之事,他才恍然大悟。   该怎么说?   这等作死强度,司马曜其实是想主动退位吧?   不管怎么说,太原王氏态度改变,对桓容的确是件好事。即便对方不会成为马上盟友,只要在他动手时做壁上观,已经是最大的帮忙。   想清其中关节,桓容扬起笑容,对二度来访的王氏姻亲笑道:“蓝田侯之意,容已明白。请范公代为转告,闻蓝田侯深谙围棋之道,容仰慕已久。他日如能当面,望能手谈一局。”   话无需说得太明白,要是讲述得过于清楚,反而落了下乘。这样说一半留一半,透出部分意思,余下全靠意会,才符合双方现在的立场。   范宁颔首赞许,对桓容的印象十分不错。   范宁的父亲早年任东阳太守,因好面子,同桓温生隙。桓大司马活着时,范氏全族无一人选官。即便司马昱下诏征辟,范宁也没能入朝为官。   司马昱和桓温先后去世,司马曜登上皇位,本来是范氏复起的机会。   可惜少年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没有亲爹的眼光和手段,继位三年,硬是没下一道辟命。加上琅琊王氏重入朝堂,同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争夺权柄,自然不乐见范氏入朝。   如此一来,范宁名声虽大,也得过大中正品评,身上仍无一官半职。来见桓容,只能被称一声“范公”。   历史上,在司马曜继位后,范宁很快获授余杭县令,在当地施行儒家礼教,得有志之人推崇。其后升迁临淮太守,受封阳遂县侯,并以地方政绩入朝,改任中书侍郎。   奈何出现桓容这个变数,范宁的职业生涯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余杭县令落到琅琊王氏手里,临淮太守更是想都别想。桓容是脑袋冒氢气才会让王氏姻亲到自己的老巢做官。   没有地方政绩,封爵入朝更是虚话。   范宁已将不惑之年,以时下人的平均寿命推算,继续等下去,希望实在渺茫。   对此,范宁倒也想得开,不做官就不做官,干脆著书立说,并请太原王氏帮忙,在东阳设立书院,在地方传扬教化。   提起办学之事,范宁立即精神百倍,打开话头就停不住。用八个字形容,就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就其办学理念,在时下已属超前。   然而,听桓容说起幽州书院,了解过书院中设立的课程,以及因材施教等章程,范宁面露惊叹,很是佩服。   “古有言,德輶如毛,施行与否,全在人志。幽州德政非常人能为,郡公之德抚育万民,必流芳后世。”   “范公过誉。”桓容摇头道,“容不过尽己所能,为百姓谋求福祉。既为一方牧守,自当抚育一方百姓。在其位谋其政才是大丈夫所为。”   范宁似被这番话触动,沉吟良久,突然站起身,整理衣冠,双手平托身前,郑重向桓容揖礼。   桓容没有准备,着实吃惊不小。忙跟着站起身,口中道:“范公这是为何?”   “宁有一不情之请,请郡公应允。”   “范公尽管开口,”桓容托住范宁的手臂,正色道,“如能办到,容定不推辞。”   如果办不到,他也没办法不是?   “宁有志在地方办学,欲仿幽州书院章程。请郡公不吝相授,宁感激不尽。”   话落,范宁再次深深揖礼,久久不起。   明明看着飘逸潇洒,很有魏晋名士风范,可一身的力气着实不小。范宁决意下拜,桓容咬牙都没能拦住。   好在他为的是办学,对桓容而言并非难事。   如果能借机推广幽州书院的章程和教学理念,更是难得的好事。   但是,有些话必须提前讲清楚,以免彼此产生误会,帮忙到最后没得一声感谢,反而要落下不小的埋怨。   “范公有此意,容自不会推却。然而,有些话需得详告范公,范公可详加考虑,再行做出决定。”   “郡公请讲。”   “方才容话中所言,仅包含书院部分章程。幽州书院不仅教授老庄孔孟,同样有法家兵家之学。凡入书院的学子,皆要勤习君子六艺,有执笔成文、持枪上阵的本领。”   “此外,学中现分两院,东院研习各家学说,西院则注重匠艺。”   “匠艺?”范宁面露惊讶,愕然道,“匠艺也能成学?”   “为何不能?”桓容挑眉,“昔日建安三神医,范公可曾听闻?”   所谓建安三神医,即是指神医华佗、医圣张仲景以及流传下“杏林春暖”的东吴名医董奉。   提起这三人,是为让范宁明白,除他所推崇的儒家和东晋流行的道家,这些能治病救人的医术同样可为学说。   此外,包括木工、铸铁、机关等被视为不上大雅之堂的手艺,同样可为教学。   “书院每季都要考试,成绩优秀者得奖。连续四次末尾者,或延长学时,或开除出书院。”   “凡入西院者,学成后皆要留幽州工坊三年。”   “东院学成者,先由州中正品评,后参加治所考试。成绩优秀者可入州郡县为职吏。不为官亦可从军,两者之外还可留于书院。”   “如都不愿,又当如何?”范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当此乱世,凡为丈夫,必有一番抱负。”桓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范公以为,习得一身本领,身处边州,北有强邻,学成之人会当如何?”   幽州书院发展至今,已有些偏离桓容设定的轨道。但这种偏离是向好,无需刻意阻止。   正如之前所言,如今还是乱世,一旦遇上兵祸,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是朝不保夕。   桓容要的是能横扫外族、气吞山河的军队,要的是能在其位谋其政,未必爱民如子,却能切实奉行职责的官员。   幽州书院的发展,让他看到了这个希望。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书院完全就是一个大杂烩,集大学、军校和技校的职能于一身。从书院中走出的人才,几乎无一例外,都有着驱逐外族、恢复华夏甚至开疆拓土的宏愿。   桓容本以为是自己的办学理念使然,殊不知,听过几位先生讲课,方才彻底明白,比起这些法家、兵家乃至儒家,自己的气魄似乎还有点“小”。   现在的儒家并不像后世。   桓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也能清楚体会到,这个时期的儒家名士甚至带着点法家的色彩。而法家更不用讲,当年的秦国飞速发展,继而一统六国,奉行的就是法家学说。   看看这些先生灌输给学子的理念,再听听学子们发下的宏愿,桓容陡然间发现,想要撬动历史似乎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方向,让历史沿着好的方向发展。   桓容讲了许多,关乎书院大大小小的章程以及不同细节。   范宁始终认真听着,几次出声询问,都是直指重点。桓容听过之后,亦有醍醐灌顶之感。   两人越说越投机,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仍是意犹未尽。到最后,桓容干脆吩咐设宴,把人留下吃饭,饭后继续谈。   其他来访的人没能见到正主,知晓被设宴款待的是范宁,脑中浮现数个念头。   范宁本身没有官职,却和太原王氏是姻亲,两家的关系始终不错。两次拜访淮南郡公,十有八九和太原王氏脱不开关系。   此番二人长谈,淮南郡公更在府中设宴,莫非是太原王氏和龙亢桓氏将要握手言和?   如果猜测属实,建康恐会有一场剧震。   别人如何想,桓容不在乎。此时此刻,他正对范宁举杯,满眼都是金光。   活脱脱的教育家啊有没有?   有真才实学不说,还有超前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在民间很有声望,关系网十足强大。要是能拉到自己身边,顺便招揽不愿选官却有教化育人之志的名士,推行全国办学不再是梦!   爱好清谈?   没关系!   有书院中的某几位先生出面,绝对能绕到他们眼前发花,提起“清谈”两字就头疼。   比起口才,谁能强得过纵横家?   至于这几人是从长安拐带回来的,桓使君会说吗?   当然不会。   几觞美酒下肚,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范宁越看桓容越顺眼,至于亲爹说的桓家人“阴险狡诈,狼子野心”全都抛到脑后。   于他而言,桓氏是不是有代晋而立的野心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桓容本质究竟如何。   他能仁爱百姓,推行教化,率兵北伐,恢复华夏江山,比什么都重要!   归根结底,晋室被称正统,是相对北边的邻居而言。   想当年,司马懿父子在曹魏为官,是为臣子。司马炎代魏主称帝,甭管禅位不禅位,放到当时讲,不也是乱臣贼子吗?   宴席之上,两人谈得愈发投契。   不是桓容还有点良心,没有厚黑到底,范宁怕会直接签下“卖身契”。   比起桓容的春风得意,司马曜却是面色黑沉,坐在太极殿中满腹怒气。   宦者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天子将怒火发在自己身上。   每次去长乐宫,天子归来都要发怒,太极殿上上下下都是一清二楚。   大婚吉日定下,王氏常在台城走动,天子的怒气指数更是直线攀升。每次两人遇见,只要王太后不在跟前,王氏压根不会给司马曜好脸色。话中没有明说,神态却十分明白,她看不上司马曜的出身!   天子如何?   有个昆仑婢的亲娘,依旧让人看低。   这且不算,南康公主入宫见王太后,话里又透出桓氏要与周氏议亲的消息。需知为拉拢周氏,司马曜费了大力气,乍然听到这桩亲事,不啻于五雷轰顶。   哪怕周氏家主派人传话,说议亲是假,为降低桓容防备是真,司马曜依旧不放心,直接派人往周氏传话,只要周氏不改先前之言,事成之后,必以周氏女为后!   至于王氏,他本就不喜欢。等到掌控权利,还不是说废就废。   周处表面很是感激,背过身却是满面嘲讽。   “奴子终归是奴子!”   听健仆回报淮南郡公设宴款待范宁,周处心头微动。   联系南康长公主和新安郡公主连续两日入台城,新安郡公主更是公然带着两名俊俏男子,引得城内议论纷纷,反倒是淮南郡公在暗中的布置不为人知,周处更是坚定了之前的选择。   “蛰伏这些年,该是周氏择选英主,举家再起的时候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子大婚   魏晋礼制袭于两汉, 天子大婚当依六礼, 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   昔太康年间, 有司奏请,“天子大婚,纳徵当用玄纁束帛, 加珪,马二驷。”   天子允其所请,自此改旧制,纳徵采用新礼。余下五礼仍依古制,用白雁、白羊各一头, 酒米各十二斛。   司马曜大婚, 有司官员合议, 其后奏请,当行五雁六礼, 即纳徵羊一头, 玄纁束帛三匹。另增绛、绢、兽皮数目不一。此外, 需加钱二百万, 玉璧一枚,马六匹,酒米各十二斛。   无论司马曜和王法慧是否不情不愿,婚后是不是会成一对怨偶,婚礼的各项程序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太常和大中正肩负纳采、问名之责,行事不能有分毫差错。   帝王大婚不同百姓,六礼流程不变,时间却相对缩短,并且天子不能出宫亲迎。故而,宫中请期之后,两人要引车架前往内史王蕴府上,当面宣读圣旨,迎皇后入宫。   桓容的船队抵达建康时,大中正和太常刚刚过府纳采。半个月不到,竟是五礼已毕,只等接新皇后入宫。   王氏上下对这桩婚事未必满意。   在多数人看来,有哀靖皇后的先例,将王氏嫡女嫁给司马曜实在有些亏,尚不如同建康士族联姻。   皇后之名说起来好听,实际却截然相反。   魏晋不比两汉,后妃外戚的权利不断缩减,除非像庾亮庾冰一样,本身才具过人,掌一方州郡,能以政绩战功将家族带上顶峰。如若不然,成为司马氏的姻亲,根本没多大好处。   当然,如桓温等权臣尚公主是另外一回事。   奈何六礼已过其五,事成定局,无可更改。   家主又三令五申,不许族人在此事上表明不满——至少不能当着太常和大中正的面,以致落下把柄。族人再不情愿,也不能违反家主的命令。到头来,只能摆出笑脸,迎接台城来人。   迎亲当日,司马曜在太极殿中端坐,玄衣红裳,头戴十二缝皮弁,腰佩镶嵌宝石的木剑,表情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入宫贺礼的文武略有惊讶。传言天子不喜王氏,如今来看,传言似是有虚?   桓容暗暗摇头,讽刺的掀了掀嘴角。   司马曜之所以激动,绝不是因为大婚,九成是以为智珠在握,万事皆在掌控之中。借大婚之时,可以光明正大调派人手,趁宗室群臣贺礼之机,命殿前卫包围殿门。   仔细想想,这样的谋划称不上糟糕。如果中间环节不出差错,招揽的又是忠心之人,说不定真能成功。   问题在于司马曜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手。   时机找得再准,事情计划得再周祥,施行之人和他却不是一条心。   按照事先谋划,殿前卫将包围长乐宫,不许南康公主等离宫。同时,另派人守住宫门,严防消息透出,引来宫外的州兵。   桓容入宫之时,身边并无护卫。   如此一来,即使他有再大的本事,甚至手能通天,照样使不出来。为保住南康那老妇的性命,照样要低头。   有群臣为证,一旦交出官印,脱下官帽,交出幽州权利,他想反口都不可能。   司马曜越想越是激动,脸颊隐隐发红,甚至盖过了黝黑的肤色。   周处官职不高,入殿贺礼时,排在队伍末尾。   他刚刚踏上玉阶,桓容和郗愔已联袂从殿中走出。   两人面上带笑,一路谈笑风生,半点看不出敌意。相反,不知内情者,看到眼前这一幕,八成都会以为两人交情匪浅。   郗愔未再称桓容“阿奴”,言辞间也不再以长辈自居。原因很简单,以桓容如今的地位,再以之前的态度相交并不合适。   桓容的举止间仍带着尊敬,未见半分得意和张狂。   郗愔惊奇之外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还是那句老话,桓元子戎马半生,虽然未能一场夙愿,可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该平生无憾。   郗丞相的感慨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至于桓大司马是否会有异议……人都进了坟墓,入了地府,有异议也没辙。   两人迈下玉阶时,先后同郗超和周处擦身而过。   郗超略停半步,向郗愔拱手。   郗愔微微点头,并没说什么。   周处面带浅笑,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早闻大名的淮南郡公,最终得出结论:所谓贵极之相果非虚言。   群臣入贺时,南康公主正在长乐宫同王太后说话。   这样的大喜日子,褚太后也被“请”了出来,依礼与王太后同坐上首。只不过,自始至终表情沉闷,没有半点喜色。   事实上,之前见过她的人,此时都会大吃一惊。甚至会生出怀疑,这个鬓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妇人,当真是当年的褚太后?   褚太后同南康公主年龄相仿,此时此刻,两人坐在一起,竟像是足足相差十多岁。   衰老的相貌,憔悴的神情,枯瘦的双手,再再证明,她在宫内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哪怕之前有再多嫌隙,此刻也不免生出唏嘘。   王太后视而未见,正与胡淑仪笑看南康公主带来的彩宝。   “这些都是西边来的?”拿起一颗鸽卵大的红宝石,王太后好奇问道。   对她来说,这么大的红宝石并不稀奇。稀奇的地方是,整块宝石被仔细打磨过,比她手中的都要精美。   “对。”南康公主点点头,隐去宝石是出于长安,而是代之以西域胡商,言为换来这些宝石,可是用了不少幽州白糖和丝绢。   “那些商人不要黄金,也不要铜钱,认准了白糖和丝绢。”   见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惊讶,南康公主故意拉长声音,比出三根手指,笑道:“以彩宝市换白糖和丝绢,再折算幽州内的黄金,利润可翻上三番。”   “嘶——”   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是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胡淑仪试探道:“不是说幽州坊市有价局,市货的价格都有写明?”   南康公主点点头。   价格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些彩宝不是胡商市来,但是,市换的价格却非虚假。   愿打愿挨的事,管理坊市的职吏并不会强行阻止。何况,这些胡商将货物运回国内,压根不会有半点损失,反而会大赚特赚。   随着大军进入姑臧,西域的商路逐渐贯通,消息不再如以往闭塞。听到幽州货物在西边的价格,不只桓容,南康公主都是大吃一惊。   这么高的价,当真是想都没想过。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胡商四处打探门路,希望能录入白籍,借此在幽州有个长居之处。为的是能大批进货,由手下的商队运往更西的国家和部落。   “听其所言,距我朝万里有波斯,波斯再西则有茹毛饮血的蛮人,其肤白似鬼,发瞳皆异色。”   “那岂不是慕容鲜卑?”胡淑仪道。   南康公主摇摇头。   “非也,闻其不识礼仪,身有异味,且样貌丑陋,实非慕容鲜卑。”   如果桓容在场,或许能为王太后等进一步解释,亲娘话中的波斯,应该是历史波斯帝国发源之地。而茹毛饮血的蛮人,大概是后世所称的雅利安人,或许还有部分罗马人。   言其丑陋,绝非南康公主一人的观点。   依时下的审美观点,这些满脸大胡子,一身长毛,除罗马人之外,多数常年不洗澡的人群种族,的确和丑字挂钩。   “西边的商路已通,为免残兵和贼匪袭扰,大军不会立即折返,当会停留一段时日。”   南康公主话锋一转,对王太后道:“日前瓜儿对我说,西边送回消息,言当地郡县缺少官员。地方豪强有侍奉他主的经历,忠奸难辨,不足以托付重任。如桓氏和王谢几家的郎君出仕,虽是可以,终究太过惹眼。”   打下来的地盘,四成以上的官位被龙亢桓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弘农杨氏四家包揽。余下两成归于各家姻亲盟友,再剩下的就要拿出来做“人情”。   太原王氏释放善意,需得有所考量。   谈妥条件的吴姓也不能落下。   同样的,王太后、胡淑仪和南康公主早有默契,一方正摆出条件,等着对方点头。   知晓桓氏有何野心,王太后曾有过犹豫。转念又一想,司马昱已死,司马曜烂泥扶不上墙,与其终老于台城,不如为家族争取利益。   她没有亲子,自然就没了顾忌。一番思量,和胡淑仪交换眼色,当即下定决心。   “若淮南郡公愿意提携,我有两个兄弟和几个侄子,虽无大才,不能开疆拓土,也能牧守一地,为国守土。”   王太后表态,胡淑仪随之附和。   褚太后坐在一边,听到三人的话,神情略有几分松动。可想到之前的种种,升起的心思重又收了回去。   她不比王太后和胡淑仪。   司马奕和司马昱在位时,她曾屡次设计桓容。最终没有达成目的,彼此之间终结成死结。纵然桓容不做计较,南康却不会轻易将事情揭过。   以德报怨向来不是南康的作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正理。   换成是自己,会轻易放过谋害亲子之人?   明显不可能。   褚太后暗暗叹息,神情愈发苍老,整个人似乎变成一尊雕像,半点没了人气。   不料想,南康公主突然转过头,开口道:“我闻褚氏族中有精于演算的郎君,此言可真?”   褚太后愕然瞠目,见南康公主表情认真,没有半点嘲讽戏弄之意,不由得心下一震。   “确有。”两字出口,褚太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何等沙哑。   “可已及冠?”南康公主继续问道。   “前岁已经及冠,只是尚未娶亲。”褚太后继续道。双手扣在身前,十指牢牢攥着,掌心一片潮湿,显然是冒出冷汗。   “可是同吴姓定亲,女郎突然病故那个?”王太后问了一句。   “正是。”褚太后点点头,略微动了动手指,声音不复之前沙哑,“原本说好冠礼之后成亲,不料想,上巳节外出踏青,女郎染上一场风寒,年纪轻轻就去了。”   “世事难料。”   言至此,几人都有些唏嘘。   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有过孩子,却因病夭折,没有能够长大。褚蒜子的儿子倒是长大了,可惜嗑寒食散嗑到飞升,一样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思及伤心事,三人间的气氛倒不再冰冷。只是,想要就此推心置腹仍不可能。   “瓜儿言,凉州刚好缺精通演算之人。”南康公主出言道,“如褚郎君出仕凉州,必然能有一番作为。”   此言一出,仿佛重锤落地。   褚太后抖了抖嘴唇,心中十分清楚,这不只是一个郎君出仕,而是关乎到褚氏将如何站队。推及王太后和胡淑仪的选择,褚太后十指攥得更紧,终于点了点头。   “如淮南郡公可予提携,我代褚氏谢过。”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   桓容有意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势必要登上高位,将政权兵权握于手中,做个万恶的封建独裁统治者。   要达成这个目的,必定要设法改变朝堂的局面。   登上皇位,和司马氏一样做个傀儡?   他是脑袋进水,吃饱了撑的!   引导士族的视线放宽,不再局限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外,更要在朝中再立山头,确保几方势力彼此牵制、互相平衡,不再如之前一般,能轻而易举的架空天子。   几方势力之上,再以郗愔为标杆。   他无意让郗愔辞官,有这位在,在朝中即是不小的威慑。   况且,北府军掌于郗氏多年,军中将领多少都同郗愔有几分恩义。刘牢之终归资历有限,且战功不足以服众,想要彻底将北府军收回朝廷,势必要有一个过渡。   身为执棋之人,桓容做过几种布局,最终采纳贾秉和荀宥的建议,不能一刀全咔嚓,干脆取用制衡之术,再加以引导,诱之以利,总能将权利一口口蚕食,达到君权集中的目的。   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   但步子已经迈出,棋子已经落下,无论前方的路是否存在荆棘,必须一往无前,一步接一步走下去。   南康公主和王太后三人说话时,司马道福安静的坐在一边,神情间稍显得无聊。等褚太后点头,代褚氏应允子弟出仕,司马道福端起漆盏,借茶汤掩去嘴角的一丝嘲讽。   就在这时,一名宦者躬身入殿,向王太后禀报,皇后已迎入宫中。   “甚好。”王太后点点头,似乎对这事没多少关注。看到她现在的表情,多少都会生出疑惑,她对王氏的喜爱究竟是真是假。   宦者退出不久,又有人来报,宫门关闭,殿前卫突然调动,一队守住长乐宫门,余下则包围了太极殿。   王太后挑眉,和胡淑仪互看一眼。   褚太后眉心微皱,恍惚间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南康公主。   “南康,这事你可晓得?”   南康公主颔首,饱满的红唇弯起一丝弧度。   “无碍,太后且看戏就好。”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宫中大戏   殿前卫士迅速调动, 宫门接连落下。   南康公主胸有成竹, 劝王太后和褚太后等着看戏就好。   司马道福告罪一声, 起身走到殿门前,看到守在石阶上的将卒,先是眼前一亮, 很快又露出失望神情。   阿叶守在殿门前,看到司马道福走出,上前行礼,低声道:“殿下,风雨将至, 留在长公主和太后身边为妥。”   “恩。”司马道福知晓轻重, 只不过是心生好奇, 想看看那奴子的“安排”罢了。   “我这就回去。”转身时,司马道福又扫殿前一眼, 在为首的队主面上一瞥, 见其神情恭敬, 与其说是围宫, 不如说是保护,心下一松,旋即现出一抹讽笑。   待她回到殿中,将所见尽数道出,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沉思,褚太后则是满脸恍然。   “南康,莫非……”   南康公主笑着摇头,止住褚太后的话头,口中道:“事乃官家安排,结果如何,太后且看吧。”   心知殿前卫不受司马曜掌控,照样不能宣之于口。长乐宫中人多嘴杂,万一有只言片语传扬出去,难保不会生出麻烦。   休看现今几方结盟,多方合作,待桓容登上皇位,情况如何还不好说。   故而,能不节外生枝最好。   褚太后政治嗅觉不低,得南康公主提醒,立即晓得其中厉害。到嘴边的话当场咽了回去,并向王太后和胡淑仪摇了摇头,暗示她们不要开口。   现如今,三家已经绑上龙亢桓氏——准确来讲,是桓容的马车。   事情未定之前,言行都需谨慎,出口的话必须仔细考量。   褚太后三人都不怀疑,司马曜绝非桓容对手。然然而大局未定,若是横生枝节,难保会不出现差错。   “就如南康所言,我等看戏就好。”   “正该如此。”   王太后拍了拍手,立刻有宫婢换上新的茶汤和炸糕。   话题重归西域商路和各家郎君,貌似热络,实际上,说话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司马道福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几句。南康公主蹙眉扫她一眼,摇头道:“不可。”   原来,司马道福觉得无聊,竟是想请王太后召乐者为乐。   王太后见她两人低语,好奇问道:“南康,新安,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南康公主回道。想了想,突然又改变主意,对王太后道出司马道福所请。   “这有什么。”王太后摆手,道,“无需往他处,长乐宫中就备有乐者舞婢,召他们来就是。”   今日天子大婚,太极殿和长乐宫都将设乐。王法慧的娘家却要闭门,三日不得设乐宴饮。这是魏晋时的规矩,皇族士族皆循此例。   王太后发话,立刻有宫婢前往召唤。   殿前卫守在石阶上,耳边传来隐隐的乐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将军,这……”   “休要多言,奉命行事即可!”   简言之,他们负责守卫长乐宫安全,至于长乐宫发生何事,同他们无关。   长乐宫响起乐声,太极殿群臣贺礼将近尾声。   王氏被迎入宫,身着皇后朝服,头戴蔽髻,并无屏风香扇遮面,仅列出仪仗,由宦者和宫婢引路,往太极殿成礼。   群臣立在玉阶下,宣读醮文和观礼的重臣则候于殿中。   王法慧迈步走上玉阶,脊背始终挺直,神情格外庄重。距司马曜尚有十步,依礼福身下拜。   王彪之宣读醮文,一首之后,司马曜上前,帝后同拜天地。   郗愔和桓容分立左右,两人皆是深衣朝服,头戴七缝皮弁,腰佩木制宝剑,剑柄雕刻成兽首,镶嵌鸽卵大的彩宝。   王彪之再宣醮文,殿前响起乐声。   帝后礼成起身,司马曜的神情依旧激动,王法慧抬起头,看清站在面前的桓容,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眸光微闪,脸飞红霞。再看立在身边的司马曜,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厌恶。   乐声中加入鼓声,宦者和宫婢入殿,请王法慧入主显阳殿。   待新后离开,群臣鱼贯入殿,共贺天子。   趁着这个空当,一名宦者闪入殿内,朝着司马曜使了个眼色。司马曜当即面露喜色,用力握住双手,才没有当场露出马脚。   他自以为掩饰不错,殊不知,表情中的兴奋早已经出卖了他。   宴会之前,司马曜离殿更衣,听宦者禀报殿前卫已尽数调动,守住台城四门,并包围长乐宫,猛地拊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好,甚好!”司马曜开始踱步,两个来回之后,对宦者道,“将淮南郡公请到殿后,言朕有话与他说。”   “诺!”   宦者退出偏殿,表情始终如一。   他是凑巧被司马曜“救”下性命,自此对天子忠心不二。假如司马曜知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未知会作何感想?   此时,殿前已设桌榻,酒水菜肴陆续齐备。   桓容有郡公爵,又是晋室大长公主之子,位置安排在郗愔下首。   宦者走到桓容身侧,躬身行礼,比在司马曜面前更为恭敬,“桓郡公,天子有召,请郡公往偏殿一叙。”   终于来了。   桓容站起身,笑意涌入眼底。   若是司马曜再不找他,他会怀疑对方突然变得聪明,中途放弃计划。   “麻烦引路。”   “不敢,郡公请。”   桓容离席位之后,殿前卫迅速包围太极殿。尤其是正殿,由毛虎生和毛安之率领,并有吴姓队主,将正殿围得水泄不通。   有文武不知内情,当即大哗,猜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郗愔、王彪之和周处等却半点不见诧异,反而安坐如常,一派泰然。   “诸公稍安勿躁。”   议论之声渐大,郗愔突然开口,道:“此地终归是太极殿,御驾之所。我等纵有疑惑,可等官家归来再议。”   郗愔不开口还罢,这一开口,几乎是将司马曜架到柴堆上,只等着众人一起点火。   “莫非是陛下……”   “可能吗?”   “说不得就是如此!”   “官家未践祚时,可是曾有不小的志向。”郗超不着痕迹插言,将柴堆架得更高。   议论声许久不绝,群臣的表情愈发晦暗不明。   如果真是司马曜所为,他打算干什么?   借大婚之机困住满朝文武,莫要也想来一场鸿门宴?   思及此,众人心头一动,不约而同看向王蕴。这事王内史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否参与其中?   同王蕴交好的几人表情略有迟疑,但在如此气氛下,不得不避开些许,以免被视为同党。   王蕴仿佛吞了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殿前卫为何会包围太极殿,他的确半点不知情,可惜无人相信。早知如此,他绝不会答应嫁女入宫,哪怕得罪王太后和晋室,也要坚拒这场婚事!   大不了不做官,像范宁一样办学,总能身后留下清名。   如今算怎么回事?   不提殿中群臣如何,桓容来到偏殿,迈步走进殿门。司马曜等在室内,憨厚之色全然不见,满脸都是傲然,仿佛面前是一只蝼蚁,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桓容心中好笑,表面不动声色,行礼道:“臣奉召前来,见过陛下。”   司马曜没叫起身,而是双手负于身后,好整以暇的打量着桓容。   “淮南郡公。”   “臣在。”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回陛下,臣不知。”   “不知?”司马曜嘿嘿笑了,“朕闻你是个孝子,可是实情?”   “回陛下,孝乃人子之道。”   “不错。”司马曜点点头,走上前两步,突然抬手拍了拍桓容的肩膀。笑容又突然变得诡异,语调轻蔑,甚至想勾一下桓容的下巴。   “孝顺就好,孝顺就好啊。”   桓容直起身,避开司马曜的手。   他本想继续演一会,可惜,对方这个动作着实令他厌恶。   司马曜不以为意,更没有发怒,只是看着桓容,继续笑道:“淮南郡公如此孝顺,想必为了大长公主,什么都愿意做吧?”   “陛下何妨直说?”   “直说?”司马曜觉得有点不对,桓容未免太过镇定。可是,想到宦者回报,事成的兴奋又将疑惑压了下去。   “当朝辞官,交还爵位、封地和私兵,此后常居建康,唯朕命是从,朕就留南康一命,如何?”   桓容没说话,司马曜愈发张狂,道:“无妨实话告诉你,长乐宫已被包围,只要朕一声令下,那老妇立刻人头落地!”   “桓敬道,你可要想清楚。”   “陛下,”桓容看着司马曜,表情依旧不见恐惧,而是透出几分奇怪,“需知家母乃是元帝长孙女。你如此做,不怕天下人之口?即便臣愿意从命,满朝文武又当如何?”   “这事不劳你费心!”司马曜磨着后槽牙。   拿到幽州,拥有了财富和兵力,再以桓容威胁桓氏,他自能一点点收回权利!即使不能,也能临死拉个垫背,让建康士族知晓,将他视为傀儡实是大错特错!   司马曜登位三年,外有群臣内有太后,心性早被压抑得扭曲。   换个正常人,九成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惜,如今的他就算没疯也不差多少。考虑问题的角度迥异常人,正常的脑回路压根衔接不上。   看着这样的司马曜,桓容突然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   “如何,桓敬道,南康那老妇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再三听他辱骂亲娘,桓容的耐性告罄,上前半步,猛地一脚处踹在司马曜的腹部。   后者没提防,直接被踹个正着。   一阵激痛传来,司马曜哀叫一声,双手捂住小腹,不敢置信的看向桓容,口中直吸凉气,“你、你竟敢如此?不怕朕要那老……”   话没说完,又是一脚落在身上。   桓容力气一般,却和钱实典魁学了不少“下黑手”的招式。按照两人的话说,只要找准角度,几下就能让人生不如死。   司马曜疼得弓起身子,就要唤殿外的宦者进来护驾。奈何唤了两声,始终无人应答。   桓容上前一步,拽起司马曜的后领,单臂下压,膝盖猛然上顶。   砰地一声,司马曜叫都叫不出来,弯腰倒在地上。   论理,他学过武艺,又生得高大壮硕,正面对抗,桓容未必会是对手。奈何先机已失,又被打到要害,疼得满头冷汗,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遑论反击。   “你、你这是犯上!”司马曜捂住伤处,话说得咬牙切齿。   “犯上?”桓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逼迫他抬起头,四目相对,眼底的冷光生生让司马曜打了个哆嗦。   “如果你成了篡位之人,何人会言我犯上?”   “什么?!”司马曜瞳孔紧缩,过于惊讶,几乎忘记疼痛。   桓容勾了下嘴角,放开司马曜,随手取出一卷竹简,递到他的面前,道:“可要看看?”   司马曜不信的看着他,终于咬牙起身,接过竹简展开。   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司马曜双眼瞪大。再三确认,甚至用手指抠过上面的玺印,确定没有半点做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如果这份禅位诏书属实,那么,别说是他,就是父皇都成篡位之人!   “我不信,这必定是伪造!”司马曜猛将诏书掷于地上,用脚踩踏,更抽出宝剑劈砍。他貌似失去理智,实则想趁桓容没有防备,彻底毁掉这份诏书。   桓容怜悯的看着他,摇了摇头,又取出一张黄绢。   “此乃先帝亲笔,陛下可要看看?”   司马曜抬起头,认出绢布上的笔迹,宝剑脱手,当啷落地,浑身失去力气,当场委顿在地。   “无妨告诉陛下,天子金印同在我手。”桓容弯腰捡起竹简,发现系绳断裂,两片简页已被砍断,竟是半点也不在意。   这并非原件。   只要他愿意,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居高临下的俯视司马曜,桓容表情冰冷,额间一点朱砂愈发鲜红。   “原本,我不想这么快动手,可惜陛下却等不得了。”桓容俯下身,再次对上司马曜双眼,一字一句道,“陛下可要到正殿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司马曜浑身僵硬。   “什么?”   桓容仅是挑眉笑了笑,扬声唤人。   司马曜屡召不至的宦者立即推开殿门,躬身行礼后,依照桓容吩咐,将太极殿内外的情形详细说明,半点不落,连部分朝臣的话都复述得半点不差。   “你说什么?!”司马曜脸色更白,“殿前卫包围太极殿?”   “回陛下,确是。”宦者面带恭敬,同往日一般无二,却让人脊背生寒。   “为何,我并未下此道……”司马曜终于回过味来,猛地看向桓容,怒道,“是你,是你!”   “陛下所指为何?臣不知。”   桓容拉长声音,字字如刀,宣判了司马曜的死刑。   “不是陛下借大婚之机,下令落下宫门,并下令包围太极殿,逼迫郗丞相和谢侍中辞官,以各家家主性命胁迫,要求建康士族支持陛下亲政,还政于君?”   桓容每说一句话,司马曜的脸就白上一分。待“还政于君”四字落下,司马曜已脸白如纸,全无半点人色。   “陛下,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问计于敌,结盟于虎狼,您找错了盟友,也错估了敌人。”   司马曜许久不言,神情变了几变,口中喃喃道:“朕不信、不信……”   “如不信,陛下可亲往正殿求证。”桓容怜悯的看着他,“只是那样一来,结果未必是陛下能够承受。”   想到桓容手里的诏书和遗命,司马曜生生打了个激灵。再想到宦者之前所言,司马曜忽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   “你、你待如何?”司马曜声音发抖,之前有多张狂,如今就有多恐惧。   “如何?”桓容的语调十分平缓,听不出半点威胁之意,“只要陛下写下一份诏书,帮臣一个小忙,即能平安离开台城,同妻妾安享平生。”   “诏书?”司马曜表情微变。   “魏帝取汉,晋主代魏,想必陛下知之甚详?”   听闻此言,司马曜愣在当场。   “你、你不是有?”   “是啊。”桓容点点头,“如果陛下愿担负篡位之名,臣不介意。须知臣实是出于好心,如陛下不领情,臣也只能……”   “不,我写,我写!”   司马曜知晓事情已无转圜。   不提其他,单是渐渐变大的嘈杂声,就足够让他胆寒。   无需吩咐,宦者很快呈上竹简和刀笔,郑重的捧上玉玺。   桓容打开随身荷包,取出天子金印。   看着司马曜落笔,桓容并未觉得轻松。实事求是,司马曜算不上最大的敌人,连前三都排不上,更大的难关是在诏书宣读之后,是否能成功引导舆论,天下人会作何反应。   能不能平安度过……桓容捏紧金印,天意有之,更在人为!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不能后退,也绝不会后退! 第二百二十九章 禅位诏书   司马曜走进正殿, 群臣忽然间停止议论, 齐刷刷的看向天子, 殿中变得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将兵的喊声,声音整齐划一, 要求太后退居后宫,天子亲政。   群臣神情莫名,看着司马曜,表情都有几分隐晦。   司马曜坐在上首,脸色铁青, 浑身僵硬。此时此刻, 他终于明白桓容口中的“后果”究竟是什么, 也彻底打消最后一丝侥幸。   如果不宣读诏书,不在此时退位, 别说继续做个傀儡, 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在偏殿时, 他曾暗暗思量, 如何将桓容手中的诏书指为假,好歹拖延一下时间。思来想去,始终不得一法。   父皇去世,司马奕可还好好的活着!   无需多费周章,只要将人接来台城,当着群臣的面说一句“禅位诏书乃废帝前所发”,他和父皇都会被打为“篡位”之人。   会牵连当时拥立父皇的臣子?   一句“受蒙蔽,不知内情”立刻就能甩锅。甚至为证明自身清白,还会帮着桓容将他父子更深的踩入泥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当初,魏主代汉,晋帝取魏,满朝文武都是如何做的?   形势比人强。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除了乖乖低头,宣读诏书让出皇位,司马曜没有第二个选择。如若不然,怕是连太极殿都走不出去!   坐在皇位上,司马曜俯视群臣,面对指责和猜疑,始终没有出声。   直到桓容归来,坐到郗愔下首,他才从沉思中转醒。握紧禅位诏书,看向桓容所在,刹那间对上一张笑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本能的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下腹。   殿外,将兵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乐声和鼓声早已经停歇,乐者和歌者面带惊慌,低着头,完全是一动不敢动。   司马曜脸色变得更青。   看到有臣子不耐烦,已要起身发问,当即深吸一口气,抢在对方开口之前,将诏书递给伺候一旁的宦者,咬牙吐出一个字:“念!”   “诺!”   宦者恭敬的捧起竹简,上前半步,正要开始宣读。   不承想,起身的臣子抢言道:“陛下,归政之事总有章程,需得太后恩许,三省拟诏!”   司马曜没有理会,仍是对宦者道:“念!”   宦者未做迟疑,立刻展开竹简,高声道:“朕在位至今三载,遇中原倾覆,胡贼盘踞,不能内修德政、外御强敌,无承续祖宗基业之能,愧于天下百姓。   天命之归,有德者居之。故有尧舜之贤,夏禹之治。   今仰观天变,俯察万民,唯行运在桓。   天弃遗晋,当归德者。   今踵汉魏旧典,逊于临海,禅位于桓氏子容,归传国玉玺。望能北逐胡贼,兴复汉室,匡复中原,再盛华夏。   诏书宣布天下,择日定宝册,行大典。”   诏书宣布完毕,宦者退回司马曜身侧。   殿中再度陷入死寂,殿外的呼喊声竟也渐渐停歇。   群臣面面相觑,愕然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成竹在胸者亦有之。只不过,无人应声接旨,也无人起身出言,劝说天子收回退位之意。   桓容正要起身,却被郗愔抬手按住。   后者微微摇头,代他站起身,扫过左右文武,随后面向司马曜,高举笏板,口中道:“陛下英明。”   四字落下,无异于盖棺定论。   桓容有实力不假,但在朝中说话的分量依旧不如郗愔。   郗丞相正面表态,无论赞同与否,此刻都不会有人当面驳斥,大胆到故意唱反调。   至于殿外的将兵是不是司马曜安排,如今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龙亢桓氏和高平郗氏明显达成默契。再看出声附和的琅琊王氏,以及沉默不言却也没立即反对的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众人都是打了个激灵,脑海中迅速闪过一道灵光。   继郗愔和王彪之之后,又有数名臣子起身,郗超即在其内。   侨姓之后,吴姓迅速加入。   自司马曜登上皇位,这还是首次被赞“英明”,而且是满朝文武齐声赞同,难免令人觉得讽刺。   俯视群臣,司马曜面沉似水。   他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可当真面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其中的滋味更是难言。   当年魏主禅位,尚有臣子表示,一生是大魏之臣,不肯侍奉晋主。轮到他呢?自丞相以下,无一人站出来,哪怕说上一句话!   即便是个傀儡,总该有几分香火情。可惜事到临头,这些仅存在于想象中。他今天让出皇位,终于彻底扫清眼前迷雾,看清满朝文武。   视线转向桓容,愤怒中带着几许阴沉,甚至还藏着一丝幸灾乐祸。   登上皇位又如何?   等桓容坐到这个位置,就知道“傀儡”两字意味着什么。   司马曜站起身,并没多说什么,无需宦者服侍,亲自除下皮弁、解下佩剑,迈步走到桓容面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   “从此后,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俱托于敬道。”   桓容郑重还礼。   这个时候开口推辞,未免显得太假,也会辜负郗愔的好意。   能让郗愔转换立场并不容易,与其为争虚名拖拖拉拉,不如干脆利落,省出更多时间做点实事。   “陛下放心,容定不负所托!”   禅位诏书刚刚宣读,宝册未立,大典未行,这声“陛下”实属理所应当。   司马曜点点头,直起身,无视两侧文武,迈步走出殿门。   从今日起,他再不是台城之主,名义上的都不是。但依旧典,不能马上离开建康,需得暂移华林园,等桓容登上皇位,再携家眷启程。   如果桓容遵守诺言,他尚能在临海终老。如若不然,左右都是死路一条,离不离建康又有什么区别?   多数人没有想到,天子大婚之日会生出如此多的波折和变故。   先是太极殿被围,将兵叫嚷着要“归政天子”,随之是司马曜下退位诏书,当着群臣的面禅位桓容。   紧接着,郗愔王彪之等分别表态,一些蒙在鼓里的人终于恍然大悟,或许司马曜的确想搞事,却在中途,不,或许是从一开始就落入旁人的算计,一步一步陷入深坑,终得今日下场。   位列朝堂的没有笨人。   有太极殿外一幕,司马曜不主动禅让也会被群臣逼着退位,甚至重演司马奕的下场,成为东晋第二个被废的皇帝。   仔细想想,桓元子戎马一生,早有代晋之意,虽志未酬身先死,其子却代他完成宏愿,九泉之下当能瞑目。   然而,想到桓容的强势,以及手握兵权并据有荆、江等地的桓豁桓冲等人,群臣的脸色又是一变。   如果桓容登上皇位,肯定不会如司马氏“听话”。同样的,朝中的权柄也将重新分割。   阻拦他登位?   多数人都是暗中叹息,摇了摇头。大势如此,大局已定,非几人之力可以转圜。   琅琊王氏、高平郗氏明显支持桓容,出面方对,必要同几家对上。   谢安刚从桓豁手中接过扬州刺使,谢玄和桓石虔一起领兵在外,彼此的利益纠葛几乎摆上明面。届时发生冲突,谢氏会站在哪一方,不言自明。   以周氏为首的吴姓名没有明确表态,从今天表现来看,七成以上会支持“新帝”。   追溯到元帝渡江,王导王敦掌权,吴姓从繁盛到没落,乃至于在朝堂被边缘化,仅是几十年而已。经历过诸多“不公”,心中积累不少怒气,定是乐见司马氏跌落尘埃。   遇上今日之事,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帮忙绝不可能。   太原王氏无意出头,余下的文武多识时务,没有主动当出头的椽子。桓容失去杀鸡儆猴的机会,未免有些遗憾。   桓容再度警示自己,今天迈出这一步,实际上并不代表成功。   一切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司马曜这样头被门夹,以致于脑回路扭曲的奇葩,而是环海沉浮、政治经验丰富的各士族门阀。   朝堂权柄、都城外的利益都需要重新划分,过程必须慎之又慎。   今日的朋友,转身就可能成为敌人。在牢牢掌控君权之前,他必须打起精神,应对各方袭来的明枪暗箭。   看着郗愔,再看看王彪之和谢安,桓容心中早有打算。   大典之后,他不会留在建康。   借口很容易找,古时帝王莫不巡狩,最出名的就是秦始皇,自统一六国之后,留在都城的时间屈指可数,最后更驾崩在巡狩的路上。   前朝的魏明帝三度东巡,所过慰问乡间长者,体恤百姓疾苦,赐下谷物布帛,被世间称颂。   魏文帝时,更有大臣上奏“夫帝王大礼,巡狩为先;昭祖扬祢,封禅为首。”   东晋偏安南地,领土有限,封禅没有条件,巡狩实为理所应当。   桓容已经制定好路线,沿着秦淮河出发,先东行会稽,拜会曾教导他的大儒,再挑选恰逢出仕之年的郎君随驾,带着众人一路向西,体会一下幽州的繁荣,豫州的武风,顺便让众人亲眼看一眼荆、江两州的战旗,亲耳听一听梁州和益州的战鼓和号角。   如果时间充裕,还可以继续西行,沿着桓石虔和王献之谢玄打下的郡县,一路前往姑臧,体会一下西域风光。   是否会有人阻拦?   桓容耸耸肩膀,压根不在乎。   他有钱、有粮、有兵,想搞事?没问题,来,体会一下贾舍人和荀舍人的手段,保管痛哭流涕,幡然悔悟,甚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长乐宫中,宦者弯腰走进内殿,伏身在地,禀报太极殿诸事,包括将兵高喊“太后归于后宫,还政天子”,其后司马曜当殿宣读退位诏书,郗愔、王彪之等赞颂天子英明。   “诏书宣读之后,殿外的将兵尽数退下。毛虎生和毛安之两位将军跪在殿前,言罪在自身,请勿降罪士卒。”   “哦?“王太后挑了下眉,扫一眼老神在在的南康公主,问道,“事情如何处置?”   “淮南郡公,”宦者话声一顿,立即改口,“陛下言,毛氏兄弟奉命行事,实为忠君,非但没有降罪,反留其原职,继续守卫台城安全。”   王太后和胡淑仪交换眼色,心下明白,这两人的确是奉命行事,但奉谁的命可就不好说了。唯一能确定的是,绝不是司马曜。   “各处将兵已得旨意,各归原位,不再紧闭宫门。”   “诏书宣读之后,官家移往华林园。”宦者顿了顿,似有几分为难,“显阳殿得到消息,皇后尚未移驾,听伺候的人说,隐有不敬官家之语。”   王太后点点头,看向南康公主,道:“南康,你看这事怎么办?莫如我遣人过去?”   “太后拿主意就好。”   不怪王法慧生怒,换谁站在她的立场,都会愤怒委屈甚至是生出怨恨。   本就对成亲之人不满意,为了家族,她才咬牙嫁给司马曜。结果却好,大婚当天天子禅位,掰着指头算一算,她估计是“任职”时间最短的皇后,没有之一。   仅是关在殿中不出声,已经算是好的。换成脾气暴躁的,直接放火烧了显阳殿都有可能。   反正还没圆房,直接仳离?   司马曜不是皇帝,好歹也是晋室血脉,从南康公主论,和桓容还是表兄弟。   王法慧铁了心要离开,固然可以成功,却不能在大婚当日,至少要等司马曜退居临海,和司马道子作伴。   考虑到是自己坑了王法慧,王太后终究叹息一声,命大长乐亲往长乐宫,劝说王氏移到华林园。   “如果不想同天子当面,住到偏殿就是。”   “诺。”   与此同时,消息传至宫外,经过贾秉和周处的安排,传言直指司马曜为了亲政不惜兵困长乐宫和太极殿,威逼王太后和大长公主,胁迫群臣,甚至以文武族人相逼。   闻听之人皆是大哗。   联系到司马曜之前的名声,对此就有了五六分相信。   至于禅位诏书,则解释成淮南郡公挺身而出,在偏殿苦劝天子,莫要做出这般凉薄暴虐之举。又有郗丞相和谢侍中等规劝,包围太极殿的殿前卫当即悔悟,不再助纣为虐。   此后,天子醒悟,愿主动退位,众人共举桓容。   “如此无德之人,怎配为君!”   “大婚之后理当政归天子。如此急切,行此残暴之法,实非明君!”   “昔日就有不孝之名,闻听先帝临终之前有遗诏,言新帝无德,江山托付于淮南郡公。”   “不能吧?”   “为何不能?淮南郡公乃是元帝长孙女,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其父亲乃南郡公,前朝大司马桓元子!比起昆仑婢之子,岂非胜出百倍?”   “古有言,夫黄天之命,有德者居之!”   传言各种各样,中心思想却很统一:司马曜不孝无德,桓容天命所归!   建康城地震之时,秦璟已率兵大军拿下酒泉郡,正调转马头,挥师向北,驰袭西海郡。   大军在弱水东岸休整,两只雄鹰先后飞至,盘旋在半空,找准秦璟所在,降低高度,发出嘹亮的鸣叫。   秦璟翻身下马,举臂接住苍鹰,任由黑鹰落在肩头。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绢布上寥寥几行字,迎着江风站立,许久未动,仿佛同广阔的天地融为一体。   “将军?”   “吹号角,启程。”   “诺!”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弱水两岸,骑兵纷纷飞身上马。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声声嘶鸣,旋即汇成漆黑的洪流,在滚滚的奔雷声中,一路席卷向北。 第二百三十章 任性   近万骑兵飞驰西海郡, 马蹄声仿如惊雷, 席卷地平线处, 仿佛大漠深处掀起的恐怖黑风。   西海郡临近大漠,向北即是柔然,自古就是通往漠北的重要通道。   因境内有居延海, 水草丰美,形成一片广阔的绿洲,适合人类居住。自汉以来,即为兵家必争之地。   汉末天下大乱,西海郡几易其手, 先后被几家政权占据。   张凉被灭后, 始终为氐人控制。什翼犍背叛氐秦, 一度曾派兵攻打,可惜都被当地的守将挡了回去。非但没占到半点便宜, 反而损失不小。   看过战损, 实在是肉疼, 什翼犍再不甘心, 也不得不暂时收兵,打消拿下西海郡的念头。   长安被破、苻坚驾崩的消息传来,西海郡守将当即下令,自他以下,将兵皆腰缠麻布、臂绕百巾,并打出为氐主复仇的旗帜,招揽逃窜的残兵贼寇,不断壮大势力。   西海郡守将出身氐秦宗室,同苻坚的关系实属一般。说是哀痛苻坚身死,不如说是抓住时机,充实手下军队,以图自立。   乱世之中,实力代表一切。   盘踞西海郡,令边民垦殖,以当地所出同商队市货,时不时再假扮沙漠流匪徒抢上一回,可以说,苻将军的计划不算坏,给他充裕的时间,的确可以发展成气候,建国也非不可能。   可惜的是,桓容和秦璟都看好西域商路,不可能放任这股势力壮大。   两人是否会有一战,战起时,谁胜谁负都是以后的事。现如今,他们的目标一致,扫清所有阻碍,确保西行商路畅通。   故而,盘踞西海郡的氐人成为明晃晃的目标和靶子。   如果这几千人撤入大漠,尚且能留得大好人头。假若是赖着不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氐将听过秦璟大名,却没有真正的面对面打上一场,对传言始终有些半信半疑。   如今大兵压境,看到滚滚的黄沙,烈烈的战旗,以及骑兵似狼群般的唿哨声,派出打探的骑兵都生出几分寒意。   这不是寻常的军队。   和他们遭遇,绝对会有一场恶战。是否能守住西海城——不,能不能保住性命,弃城逃入大漠都是个未知数。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幢主大着胆子,建议苻将军放弃守城,趁着敌人尚未发起进攻,尽速退入大漠。   “过居延泽即是柔然,七八月间,郁久闾、俟吕邻、勿地延等部皆在附近游牧。将军同俟吕邻氏有旧,可以金银相赠,请其助将军北撤。如其不肯担上干系,不愿出手相助,只需让开道路供大军经过即可。”   幢主并非无的放矢。   按照此计行事,固然会失去面子,却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   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保住这几千兵力,无论是在大漠中发展,还是寻机再次南下,都会有所依仗。如果不识时务,一门心思的撞南墙,和数倍于几的敌人交战,别说东山再起,怕是全都要交代在西海郡。   苻将军沉吟良久,有心摇头。如果就这么放弃西海郡,他实在不甘心。可是,扫过众人表情,心头就是一沉。   很显然,十个里有九个想要撤走,剩下的那个未必想战,仅仅是碍于颜面,正在左右为难。   “罢!”   氐将叹息一声,当下做出决断,召集全军,放弃西海郡,绕过居延泽,北入大漠。   “将军,为拖延敌兵,需得留下一支骑兵殿后。”一名穿着长袍,发束葛巾,却是五官深邃,明显有慕容鲜卑血统的谋士道。   氐将点点头。   “再则,行动匆忙,带不走的粮草皆要焚毁,城中汉人当尽数诛杀。”谋士继续道。说话时,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所言不是人命,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氐将点头,尽照谋士所言行事。   趁秦璟未至城下,氐将以最快的速度点兵,飞驰向北。   途中接连派出骑兵,打探西海郡内的变化。   知晓殿后部队已经动手,遥望西海城方向升起的浓烟,氐将调转马头,扫视萎靡不振、活似老婆积蓄一并被抢的众人,扬声道:“昔日先祖可入中原,以汉人为羔羊,我等亦能!”   “今日不过暂撤入大漠,他日再次南下,金银、绢帛和奴隶任抢!”   听到这番话,众人的士气总算有所提振。   氐将还要再说,突见远处烟尘滚滚,五六骑自南飞驰而来。马上骑兵皆身负重伤,满身满脸尽是血污。   奔驰到近前,几人都是滚落到马下,全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   认出几人是殿后部队,自氐将以下全都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禀将军,是秦氏、秦氏!”一人伤势相对较轻,捂住肩上的伤口,挣扎着抬起头,沙哑道,“大军出城不到一个时辰,敌兵即杀到!”   “殿后五百人,如今只剩下我等。”   “敌兵不入城,仅杀人!”   “我等拼死赶来,只为给将军送信,敌兵此来,为的不只是拿下西海郡!将军需得尽快……”   此时,天边乌云压来,闪电爬过云层,闷雷声犹在耳边。   氐将心头巨震,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眺望西海郡方向,心慌一阵接着一阵,压都压不下去。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同慕容垂的那场恶战。   征战沙场多年,能平安活到今日,敏锐的直觉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氐将再不犹豫,行动甚至快于思考,大声令众人上马,全速飞驰向大漠。   雷声轰鸣,氐兵策马狂奔。   狂风中,大雨倾盆。   西海城内的大火迅速熄灭,近万骑兵绕过居延泽,策马向北追袭。   雄健的苍鹰穿透雨幕,发现逃跑的氐兵,发出响亮的鸣叫。   鸣叫声传出很远,甚至撕开了雷鸣。   闪电砸下,照亮了雨中的玄甲黑马。   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雨中吹响,如重锤一般砸到氐兵心头。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本该在边境接应的柔然部落却迟迟没有出现,氐将狠狠咬牙,下令调转马头,借地势迎战反击。   不跑了!   对方死咬住不放,照这个架势,跑进大漠也未必肯放手。柔然部落迟迟不现身,其中肯定有不对,贸然闯入大漠,说不定还会当头挨上一棍。   与其这般窝囊,不如拼死一战!   “今日如能逃出生天,他日必以百倍回敬!”   氐将发下毒誓,下令吹响号角。   三千骑兵陆续调转马头,排成一条长龙,以氐将为中心,先是策马慢行,旋即踢动马腹,以刀鞘敲击马背,发出阵阵似野兽般的呼啸。   呼啸声中,战马开始狂奔。   见到氐将的反应,秦璟下令改变冲锋阵型,绕过氐兵两侧,将这三千人全部包围,尽量不放走一个。   “杀!”   雨约下越大,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划过颈项,冰凉刺骨。   自上空俯瞰,两支冲锋的队伍,仿佛是两支利箭,即将相击的一刻,一支突然分成三股,一股正面迎战,两股绕过左右,将对手彻底包围。   骑兵一旦开始冲锋,断没有中途撤还的可能。   眼睁睁看着己方被包围,氐将咬碎大牙,目龇皆烈,握住长矛的手鼓起青筋,指关节近乎泛白。   嗡!   绕至两侧的骑兵以双腿夹紧马腹,松开缰绳,双手开弓。   箭矢如雨飞至,氐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闪电划开乌云笼罩的黑暗,照亮一张张扭曲惊惧的面容。   战场之上,无需讲究仁义。   骑兵冲锋,只为追求胜利。   氐将平举长矛,不顾身后的哀嚎声,一马当先,猛冲入敌阵。   秦璟策马上前,一枪挑开袭来的长矛,顺势向前一递,直直穿透氐将的左肩。氐将着实凶悍,狞笑着握住枪杆,手中长矛再递。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秦璟扫落马下。   不承想,秦璟的力量超出想象,硬是将氐将从马背挑起,猛地甩飞出去。   砰地一声,氐将落在地上,小腿不自然的扭曲,肩上的伤口撕裂,血如泉涌。很快被雨水冲散稀释,身下流淌红色的血洼。   此时,雷声轰鸣,闪电再次击落,照亮秦璟的面容。   俊美依旧,冰寒更甚。   氐将勉强撑起身,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正要开口,胸口陡然间一凉,低下头,长枪贯胸而入,直接从背后穿出。   大雨中,氐兵和秦氏仆兵绞杀在一处,鲜血染红绿洲边缘,顺地势汇成一条血河。   秦璟策马冲杀,凡其过处,氐兵俱被挑落马下。   最后一声闷雷落下,战斗将近尾声。   能战斗的氐兵已不足八百,并且半数带伤。想到西海城内的惨景,秦璟直接下令:尽诛,一个不留!   羌人和羯人发出一声声快意的吼叫,甚至同拓跋鲜卑开始较量,看看谁杀死的氐兵更多。   到战斗结束,氐兵的尸体四处倒伏,秦氏仆兵开始清理战场,遇上尚未断气的氐兵,都会直接给上一刀。   氐将携带的金银和粮草,全部成了大军的战利品。大致清点之后,部分送回西海城,用于城内重建,部分由大军消化。   秦璟率骑兵横扫诸郡,多是采用以战养战的办法。执行到今日,效果很是不错。一战接一战打下来,他愈发清楚,手下这支骑兵只能进攻,不能用于防守,如果“安逸”守城,早晚会祸害到城内百姓。   “走!”   战场清理完毕,战死的秦氏仆兵尽数掩埋,氐兵的尸体则丢弃到大漠边缘,任由狼群和秃鹫乌鸦吞噬。   秦璟跃身上马,下令大军继续向北。   “向北?”染虎打马走在秦璟身侧,诧异道,“将军要去大漠?”   “借道而已。”秦璟眺望北方,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染虎头皮发紧,“柔然诸部,我很想再见识一下。”   再见识一下?   染虎猜不透秦璟的打算,但他知道,七八月间水草丰美,正是牛羊最肥的时候,这个时候去大漠,还是专挑部落下手,当真不是为了抢劫?   话说,秦将军真是汉人?   “怎么?”秦璟转过头,肩上苍鹰微展双翼,对染虎发出一声鹰鸣。   “属下就去安排!”染虎单手捶在胸前,心中暗道,他绝对是被雨水浇昏头,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作甚。抢劫啊,先祖的老本行,他诧异个什么劲!   染虎以为秦璟是打算补充粮草,并不晓得,此时进入大漠,秦璟还有另一个打算。   南地政权更迭,桓容登上皇位,建康必会有一场风雨。风雨过后,无需多长时间,恐将兵指向北。   秦策有意迁都长安,建制称帝。   双方都有统一天下之志,决战不可避免,战鼓声就在耳边。   抚过苍鹰的背羽,秦璟眺望大漠。   大雨停歇,乌云散去,一道彩虹横跨天边,映着碧蓝的天空,风景如画。   殊不知,如画的景色即将被号角声撕碎,历史的走向再次出现变化,一支骑兵就此深入大漠,开启了秦汉之后,草原诸部的又一场噩梦。   建康   禅位诏书既下,经三省合议,定下大典的日期,并由谢安和王彪之共同拟定禅让宝册,交给桓容过目,其后在大典上宣读。   司马曜移居华林园,整日深居简出,除了司马道子几乎不见外人。   王法慧闹过一场,大致估算出王太后和南康公主的底线。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再闹,而是派心腹婢仆入长乐宫,讲明同司马曜仳离之意,得到满意回答,方才搬入华林园。   在大典之前,桓容未留台城,仍居青溪里。待一切程序走完,才会正式入主太极殿。   谢安和王彪之过府,上禀国号之事。   桓容没有半点迟疑,更没翻开竹简,直接道出一个字:“汉。”   “汉?”谢安和王彪之面露愕然,“此乃前朝……”   “有何不可?”桓容挑眉。   时逢乱世,北边的国号一个接着一个,秦、赵、燕都出现过,也没怎么着。规矩都是薄纸,想撕就撕。他要是高兴,定个“夏商周”又有何妨?   他就任性了。   至于后世人怎么说,和他无干。   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想到三省一台合议,又想到术士卜笄得出的卦象,几经思量,终究没有出言反对,仅收回竹简,口中应诺。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变化,誓言   宁康三年, 七月   草原掀起一场恐怖的黑风, 游牧在边界的柔然部落全部遭逢大难。秦璟率麾下近万骑兵横扫而过, 来去如风,劫得牛羊千余头,放归羊奴近千人。   部落中人要么战死、要么逃散, 仅有少数青壮被俘虏,派专人送回长安,交由秦玚处置安排。   秦策下令移都长安,兴建和修缮城池宫殿需要人手,不能大范围的征发民夫, 这些俘虏正好补充。   如果国库不够充裕, 还可以运送到南地市换粮谷稻麦和布帛金银。   桓使君长安一行, 苻坚私库被搬空,氐秦国库落在秦氏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经营, 国库内的金银粮秣略有充裕, 但对拿下邺城和长安, 收拢大量人口, 并有意发兵三韩的秦氏来说,依旧有些捉襟见肘。   这个时候,维持同南边的贸易至关重要。   晋帝禅位的消息传至北地,桓容身份的改变,对双方的盟约造成一定影响。可以说,一旦禅位大典完成,这个维系多年的盟约将会岌岌可危。   现下,长安和幽州的生意仍在维持。只要还没有正式翻脸,这条商路不会轻易断绝。   至于西域,则属于另外的章程。   相比建康,长安距离姑臧更近,而论起货物种类和贸易繁荣,长安却远不是建康对手。综合多方考量,在这条商道上,双方不会轻易起干戈,短期内尚能维持和平。   只不过,等到战鼓响起,这里的厮杀未必会弱于中原。   秦璟在边界烧杀劫掠,杀得柔然诸部胆战心惊,甚至无心放牧,造成的破坏难以想象。   秦四郎凶名之盛,甚至压过当年的匈奴王。遇黑甲骑兵来袭,草原各部完全是闻风而逃。许多部落甚至放弃丰美的草场,主动迁往漠北。   日子苦点不算什么,总好过丢掉性命。   收到各部迁移的消息,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柔然王庭终于坐不住了。   柔然王下令召集各部落勇士,联合起来驱逐这支由汉、羌、羯、鲜卑以及少数氐人和敕勒组成的恐怖军队。   可惜想法虽好,实行起来却相困难。   柔然王庭日渐势微,柔然王的命令送出,完全同废纸无异。大部落首领压根不屑一顾,有的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直接将使者撵走。小部落纵然有心,见到大部落的反应,也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些兵强马壮的都不出头,凭自己这点人马蹦高往前冲,不是一门心思的找死吗?   几次三番,柔然王发兵的意愿没能达成,反而促成另一个结果,更多的部落放弃漠南的草场,开始迁向漠北。   少数向西进入中亚和东欧,走得远的,甚至遇上了罗马军队。   此时的柔然并未彻底衰落,被秦璟横扫,实在是这位的战斗力过于强悍。遇上衰落的罗马和东欧骑兵则不然,角色立刻转换,个顶个的战斗力非凡,直让战败的国王和领主们回忆起汉时西迁的匈奴,叫嚷着又一个“上帝之鞭”。   还有几支直奔向东,跑进室韦和库莫奚地界,差点和慕容垂麾下的骑兵打起来。   草原被搅得天翻地覆,究其源头,不过是八千多骑兵而已。   秦璟并未就此收手,反而继续向草原深处搜寻,不放过任何柔然骑兵的踪迹。日复一日,柔然诸部听到传言,秦璟的目标是柔然王庭,准确点说,是柔然王的项上人头!   柔然王听到消息,再生不出兴兵讨伐的念头,连夜收拾包裹,命人拆掉大帐,带着贵族大臣和勇士奔往漠北。   迁移途中,有贵族和大臣发生争执,竟然出现一场内讧,没等秦璟来到,自己先打了起来。战中死伤不小,柔然王得以脱身,王庭却不复存在。   传言是真是假,此时已不再重要。   柔然王庭分裂,柔然各部各奔东西已成定局。   随柔然诸部迁移,大片草原荒无人烟,漠南出现权利真空。曾被柔然压制的部落抓住机会,陆续开始展露头角,其中之一,就是本该在隋唐时兴盛的突厥。   这个时候,突厥还是几个小部落,依附铁弗部,甚至没有容易的名称。别说威胁中原,连在草原游牧都要时刻提防被他部袭击。   部落首领听到秦璟的“汗王”之名,亲眼见识到秦璟麾下骑兵的凶狠,亲自送来牛羊和金银,希望能臣服于秦璟麾下。   比起过一天算一天的铁弗部,明显是秦璟这里的前途更加光明。   “我部愿为汗王冲锋陷阵,做汗王手中的弓箭和长刀!”   部落首领找来时,正遇上秦璟下令休整,将营地扎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这样的河流常出现在夏秋季节的草原,临到冬季就会干涸,留下一条不太显眼的河道。   大帐立起,帐前竖起一面兽皮制的大纛,巡逻的骑兵各个彪悍,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一身的血腥和凶悍之气。   突厥首领走进营地,腿肚子不由得有些发颤。   大帐中,秦璟高坐上首,一身玄色甲胄,未戴头盔,凶煞冰冷的气息弥漫身周,轻易让人忽略那张俊美的面容。   之前投靠的染虎和各部首领分坐左右,铠甲和皮甲的样式五花八门,一样没戴头盔。   和染虎坐在一起的首领多数梳着索头,彰显东胡鲜卑的身份。另有几人是标志性的髡头,象征祖先的匈奴血统。   余下的,可以从面上和手臂上的图腾加以区分,或为羌羯,或为氐族和敕勒部。   距秦璟最近的五六人人,长相迥异于胡人,明显是汉人将领。   大帐中仅有一名谋士,姓张名廉,字伯考,是张禹的侄子,从秦璟驻军彭城开始,即为他帐下参军。其后,婉拒叔父将他调回西河之意,始终跟随秦璟南征北讨,比起一个谋士,更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智将。   获悉族中从兄已升鹰杨将军,张廉并未有任何羡慕之色,仅是一笑置之。   他之愿,是追随秦璟扫平贼寇,护万千汉家百姓。做不做官,有没有爵位,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的。   张禹奉秦策为王,他则视秦璟为主公。   叔侄俩的志向出现分歧,对后者来说,宁愿跟着秦璟征战草原,也不愿回西河面对各家争权的嘴脸。   和张廉志向相同之人绝不少。   秦璟身边的部曲和将领不多,即便加入刘氏部曲,也未能超过八百。然而,这几百人都能托付信任,足以震慑投靠的各部骑兵,助秦璟一路征战、横扫草原。   突厥首领进帐时,众人正在商议,是继续追向漠北,找到柔然王;还是就此掉头向西,咬住之前发现的两支柔然部落。   半数人以为该追击柔然王。虽说王庭势微,又经历过内讧,但柔然王积累几代,手中的金银珍宝绝对不少。   其他人更想往西,柔然王的珍宝终归是揣测,这两支部落的牛羊可是实打实,全部亲眼见到。   争执不下,只能请秦璟定议。   不承想,秦璟尚未开口,突厥首领就来献宝臣服。   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双方都点气不顺,看向突厥首领的目光自然不太“友善”。   这样的表现,轻易造成一场误会,让突厥首领不敢怀抱任何侥幸心思,扑通一声跪倒,直接行大礼,向天神发誓,愿臣服于汗王。   “你愿臣服于我,为我征战?”   “不敢有半句假话!”见事情有门,突厥首领心一横,当场抽出匕首,在脸上划开一条血口,以此来发下重誓。   “染虎。”秦璟道。   “属下在!”染虎出列。   “他交给你,清点过该部人数,交张参军辑录成册,部众青壮尽由你调动。”   “诺!”   染虎曾追随燕国太傅慕容评,对治军和驭人有一定建树。起初是为报仇才投靠秦璟,随着时间过去,见识到秦璟的手段和勇猛,早已消去其他心思,彻底臣服。   他看不上突厥这样的小部落,但秦璟下达此令,代表对他的看重,自然要全力办好,不负信任。   结束这段小插曲,众人的话题重归进军路线。   “日前父王有令,召我回西河。”秦璟话音未落,帐中顿时一片哗然。   这个关头召将军回西河?   胡人首领的脑袋里没有太多弯弯绕,却也觉得此事不对。   “将军,是否能拖延一段时日?”张廉眉心深锁,显然认为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无妨。”秦璟抬起右臂,止住众人的吵闹,沉声道,“大军尚需一批皮甲和兵器,此番正好一并备足。况且,我早有意回西河一趟。有些人,有些事,是时候解决干净。”   张廉陷入沉默。   以秦璟得行事作风,决心既下,断不容更改。况且,他话中所言的人和事,八成和在长安养病的刘夫人有关。涉及到刘夫人,事情更是不容转圜。   “柔然王跑不了,柔然各部一样跑不掉。”秦璟说话时,视线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待从西河归来,必让尔等杀个痛快,牛羊任屠,金银珠宝任取!”   “诺!”   得到秦璟的承诺,帐中众人皆面露兴奋。想到再次杀回时能得的好处,都是一脸喜色,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甚至还想狼嚎几声。   秦璟率兵转道西河,四散的柔然部落暂得喘息之机。   然而,屠刀依旧悬在头顶,始终没有收起。等西河之事了结,秦璟率兵再回草原,这把屠刀只会落得更快。   与此同时,建康城内迎来各地诸侯王的表书。   表书措辞并不相同,送到的时间也有先后,中心思想却没任何区别,都是请除国、归王爵。   司马曜禅位的消息传遍各州,凡宗室皇亲都如挨了一记惊雷。   桓大司马没做到的事,被他儿子做到了。   禅位诏书广告天下,江山就此易主,由司马改姓为桓。   想起魏初故事,分封各地的诸侯王生生打了个激灵。无需太多思考,都知道该做出什么选择。几乎是得到消息之后,就争先恐后上表,请除国除王爵。   他们连侯爵都不敢要,只求能得寻常士族地位,保住全家性命,就此平安终老。   表书送至建康,三省一台未有决断,原封不动的送到桓容面前。   对此,桓容当面未做表示,背后却是连连冷笑。   他预期的麻烦终于到了。   这不过是一次试探,如果此事处理不好,朝中文武怕会以为他可欺,使出各样手段,明里暗里的架空君权。   “秉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将表书递给贾秉,桓容问道。   “陛下,昔日司马氏取魏,以魏主为陈留王,魏氏诸王皆降为侯。”贾秉仅仅扫过两眼,就将竹简放到一边,抚过颌下长须,笑道,“陛下大可依旧典行事,朝中如有异议,臣亦有办法应对。”   “如欲万全,可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   简言之,照着司马炎行事,九成能堵上满朝文武的嘴。   不满意?   难道是要他参照曹丕?   那样一来,可就是山阳公的待遇了。   估计诏令下达,司马氏恨的不是桓容,而是揪住事情不放的朝中文武和建康士族。   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名为优恤,实则将人送到青溪里,直接养起来,既让天下人看到桓容胸怀仁慈,不伤晋室性命,也能彻底堵住各种杂七杂八的烦心事,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人养起来,顶多费些粮食。等到地盘扩大,巩固陆上和海上商路,还愁这点钱粮?   再不济,等到将来条件成熟,挑选司马氏子弟随船队远航,让他们有事可干,更没时间七想八想。   “此议甚好。”桓容点点头,正要再说,忽见荀宥走到门前,手里捧着两三卷竹简。   “陛下。”荀宥走进室内,行礼之后,将竹简送到桓容面前。   “宝册和诏书俱已拟好,另外,孔玙遣人送回消息,受禅坛也已搭建完毕。”   “这么快?”桓容略感诧异。   “有公输和相里在,自然不会慢。”荀宥笑道,“再则,三省送来奏疏,大典之日,建康宗庙未成,请祠祖于建始殿。”   “恩。”桓容勾了下嘴角,“没提司马氏宗庙?”   “并未。”   “估计是谢侍中的主意。”   “陛下英明。”   桓容很没形象的斜眼,看着荀宥,不满道:“仲仁愈发一板一眼。”   “身为臣子,理当如此。”   桓容无语,看看严肃的荀宥,再看向面带笑容的贾秉,想想督造禅让台的钟琳,对比一下从盐渎赶回、正以朝官身份清点国库的石劭,不禁摇了摇头。   好吧,每个人性格不同,他总要习惯。   正在这时,室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   桓容心头一动,示意贾秉和荀宥暂且退下,几步来到廊下,以羊皮垫在前臂,接住飞落的苍鹰。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特有的标记符号,桓容一时间有些踌躇,究竟该不该打开。感到脸颊被羽毛刷过,对上歪了下头的苍鹰,方才扯了扯嘴角,取出绢布细读。   通读全篇,烦躁的心情开始沉淀。   靠在廊柱旁,抚过苍鹰背羽,想到草原烽烟、北方变故以及即将改变的立场,桓容仰望云层,许久一动不动。直到风穿过廊下,掀起衣摆,鼓起衣袖,方才无声叹息,缓缓合上双眼。   沉思中,手指渐渐收拢,越攥越紧,绢布终被揉成一团,牢牢攥在掌心。   ————————   禅位大典前两日,司马曜终于一改往日作风,主动走出华林园,往长乐宫拜见王太后和南康公主,请示大典之后的安排。   王法慧闻讯,打发走来请的宦者,无意与“夫主”同行。   自下达退位诏书,搬出太极殿后,司马曜一直深居简出,除非必要,近乎不在人前露面。距大典日期越近,这种趋势越是明显,到最后,连司马道子都难得见上一面。   王法慧则不然。   比起萎靡的司马曜,王氏隔日便往长乐宫请安,偏殿中还曾响起鼓乐。   得王太后许可,王氏的母亲和姊妹曾两次入宫探望,并得到准话,待新帝登基,世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司马曜身上,王氏自能如意仳离,另嫁亦是无妨。   因为这场不成功的联姻,王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非但没有提高,反而是一落千丈。明面上没有打压,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   情况越演越烈,王蕴的家主地位不保,如今在家中闭门谢客,整日与酒为伍。即便没有挂印辞官,今后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遑论进入权利中心。   王氏族中颇有怨言。   更有人道,当初就不看好这门婚事,是王蕴一意孤行,硬要做“国丈”,张扬外戚的风光才带累全族。   就算王法慧能同司马曜仳离,新帝岂能不忌讳?纵然新帝宽大仁德,意图分割朝中势力的人照样不会轻易揭过。   加上已逝的哀靖皇后,王氏有两层外戚关系,至少三代之内不会被朝廷重用。   “看看前朝的旧例,如新帝狠下心,全族能保住性命,也恐将沦为庶人!”   对士族而言,由云端跌落、失去身份地位,未必比丢掉性命好上几分。   王蕴本就心存郁气,被族人埋怨,差点一病不起。   得知消息,王法慧气得银牙咬碎,叮嘱母亲暂且蛰伏,莫要轻易与族人起争执,待她离开台城再做计较。   “今日之事,我且记下。他日寻到机会,必要让落井下石之人尝到苦果!”   “你在说什么?”王氏的母亲和姊妹显然惊吓不小,以为她是委屈太甚,已经开始说胡话。   “如今不好详说,且待他日。”王法慧冷静道。   “阿母,你今日为何前来,我能猜出几分。不过,现下的时机不合适,阿妹的婚事无需着急。更何况,如今即便是寻,也未必能寻到合适之人。不如等大典之后,桓氏族人进京再说。”   “桓氏?”一阵抽气声在室内响起。   “桓氏。”王法慧抚平衣袖,指甲划过袖摆的云纹,略微压低声音,在母亲耳边道,“周氏有意同桓氏结亲,阿母可曾听到风声?”   刘夫人点点头。   “周氏是为吴姓,尚有此等机会,我祖同刘真长齐名,我父在地方素行德政,为百姓称道。纵有哀靖皇后与我,家族根基终不会轻易断绝。”   参照前朝旧例,哪怕是做做样子,桓容也不会轻易对王蕴一家下手。   王法慧表情沉稳,安抚着母亲和姊妹。   “阿母,阿妹尚未及笄,无需着急定亲。待新帝登基,正是阿父和阿兄大展抱负之时。族中短视之人无需挂怀,以我来看,您和阿父担心之事绝不会发生。”   “你有把握?”刘夫人面露怀疑。   “有九分。”王法慧笑了,五官称不上艳丽,更同妩媚不搭边。据悉她的长相极似哀靖皇后,端庄文雅,不怪姑侄先后入主显阳殿,成为一国之后。   “归根结底,我嫁入台城是王太后的主意。”王法慧继续道,“王太后同南康公主背后有约,之前未摆上明面,如今仍安居长乐宫,足见其中端倪。”   “新帝登基,其家族亦将水涨船高。”   “只要能得王太后怜惜,我的日子未必会差。说不得还能帮上阿父和阿兄,助阿妹找到好的夫家。”   有一件事,王法慧考虑许久,已然是下定主意,却没有同母亲和姊妹明说。   同司马曜仳离之后,她并不打算再嫁。   只要她独居一日,王太后的“愧疚”就不会彻底消除。牢牢抓住这一点,无法帮上大忙,总能让家人平安。   世事难有万全。   愤怒和委屈再多,发泄过也就算了,终不能真的越过底线。如果不知轻重,一意孤行,等待她的只有万劫不复,甚至会带累家人。   事成无法改变。落到如今境地,她只能不断自勉,小心的在悬崖边行走。尽己所能,用自己的后半生换来家人平安,为父兄和姊妹铺就前程。   牺牲?   的确。   但是,既生为士族女郎,享有家族给予的一切,该挺身而出时,绝没有后退的道理。   王法慧的长相肖似姑母,性格却截然不同。哀靖皇后固然骄傲,终有几分柔弱;王法慧则是骄纵中带着刚强,为达成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   刘夫人离宫后,叮嘱几个女儿不可乱说。关起门来,将长女的话如数复述给王蕴。   王蕴当时没说什么,在书房静坐整夜,第二日天明,入窖砸碎酒坛,沐浴更衣,振作精神,登车往青溪里拜会。   他要求见的不是桓容,而是尚未有朝中官职的贾秉。   两人见面之后,关起门来一番长谈,王蕴告辞离去,贾秉沉吟片刻,迅速起身去见桓容。   “王内史之意,陛下无妨考虑。”贾秉道,“王氏虽为外戚,王叔仁的名望终究不一般。膝下三子亦有才名,如能为陛下所用,实为一桩乐事。”   侨姓,吴姓。   朝臣,外戚。   旧臣,新贵。   一项项列出来,桓容执笔悬腕,横向画出几条墨线,在交汇处画上一个圆圈,缓缓点头。   “王氏之例,可及前朝外戚。”   外戚和宗室终归不同,条件允许,大可以分别对待。只要郎君有才学,能办实事,哪怕身为外戚,亦可选官出仕,造福一方。   桓容手中握有兵权,压根不担心有人“造反“。真要有人举兵,更方便他杀鸡儆猴,给蠢蠢欲动者一个教训。   “大典之后,我将下诏,将幽、豫考核官员之法推及江、荆以及梁州等地。”桓容合上绢布,正色道。   “对此此法,叔父已经点头,杨刺使亦无异议。”   “推行此法的郡县,当率先创立学院。范公有意办学,正好偿他心愿。”   有办学这根胡萝卜,范宁肯定会旗帜鲜明的站到自己一边。有他的影响力在,配合桓氏实力,这项“职内考评”的政策应该可以顺利实行。   这仅是第一步。   如今的世道,瓦解九品中正制无异于天方夜谭,稍有不慎就会挖坑埋掉自己。桓容要做的是把握时机,小心翼翼的松土,在不引起士族的反弹下,对选出的官员进行考核,尽最大可能剔除尸位素餐、一点实事不办的庸碌之人。   他可没打破规则,而是在规则之下行动。   以大部分士族的家风,想必不乐见族中子弟因“无才无能”被罢官。如此一来,推举出的子弟总会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加上每岁考核,未必有足够的时间清谈嗑寒食散。   所谓潜移默化,上行下效,治所风气都将为之一新。   “另有一事,”撇开官员考核和办学,桓容话锋一转,道,“杨刺使将于大典后转调姑臧,同秦氏共掌西域商路。我有意将汉中交给秉之,未知意下如何?”   “陛下信任,臣不胜感激,本当鞠躬尽瘁。然臣知晓自身,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贾秉收起轻松的神情,认真道,“陛下如要委任汉中之地,孔玙和敬德可择其一。如若不然,以四公子出为牧守亦可。”   “秉之意向为何?”   “臣愿辅佐陛下一统中原,复华夏盛世。”   桓容笑了。   能让隔三差五惦记放火的贾秉说出这番话,着实是不容易。   “秉之之志我已明了。”桓容声音平稳,语调没有太大起伏,却是字字有力,掷地有声,“有生之年,必尽我所能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复强汉之时!”   贾秉颔首,起身整理衣冠,面向桓容,俯身下拜。   桓容未动,承下他这一礼。   重担压下又如何?   能实现心中宏愿,他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司马曜见过王太后,告辞离开长乐宫。中途遇上司马道福,下意识停住脚步。   姐弟相见,不见先前的剑拔弩张,只剩下沉默,无尽的沉默。   良久,司马曜先行礼:“见过阿姊。”   司马道福没有应声,而是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还礼道:“阿弟客气。”   “阿姊是往哪里去?”司马曜硬挤出一丝笑容。   “自是去见太后。”司马道福依旧在笑,只是笑容格外冰冷。   一瞬间,似有锋利的冰刺扎在司马曜身上,让他不自觉的后退半步。   “我今日去祭拜父皇和阿姨。”司马道福凝视司马曜,一字一句道,“父皇临终之时,你可还记得?”   司马曜表情微变,用力咬紧牙关,尽量维持镇定。   “我不明阿姊之意。”   “不明白?”司马道福收起笑容,走司马曜近前,低声道,“我离开建康时曾对上天发誓,不负父皇爱惜。”   “阿弟,时至今日我依旧恨你,恨不得亲手取你性命!”   司马曜僵住了。   “阿姊……”   “放心,哪怕我心中再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司马道福后退半步,笑弯红唇,眼角微微上挑,颜色之艳,非语言可以形容。   “好好过日子吧。”司马道福轻轻拍了拍司马曜的肩膀,“或许我心情好,会忘了这件事。如果忘不掉……”   接下来的话,司马道福没有明说,却比实言更令人恐惧。   司马曜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僵硬的转过头,目送司马道福渐渐远去,掌心早被冷汗浸透。   回到华林园,想到明日的禅位大典,司马曜辗转反侧,夜至三更仍没有半点睡意。心情实在烦躁,干脆起身下榻,抓起摆在榻前的香炉,狠狠砸了出去。   声响传出,立刻有宦者前来查看。   司马曜没有力气再砸,瘫坐在地许久,不理门外的宦者询问,起身翻出竹简和刀笔。他改变主意,不去临海,留在建康!   纵然要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活得注定憋屈,总比被司马道福派人取命要强上百倍。   皇位已经没了,总要保住脑袋。   司马曜苦笑一声,酝酿片刻,落下第一笔。   殊不知,这份请求成全了他,却坑了司马氏全族。   作为改朝换代之后,唯一有王爵之人,他主动上请留在建康,决心不出都城,余下的诸侯王如何能继续在外?为消除新帝猜疑,必定要跟随上表,表示移居建康之意。   对桓容而言,无需费脑筋安排就能成事,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身为源头的司马道福,压根没想到几句话就会带来这种效果。事实上,她话中的恨意不假,真的动手却不太可能。   最重要的一点,桓容未必乐见司马曜暴死。司马道福托庇于桓氏,自然不可能背其令行事。   奈何司马曜明显被吓破胆,脑子转不过弯,任凭谁和他说“司马道福不过是嘴上说说,并不会采取实际行动”,他都不会相信,反而会疑心是在害他。   于是乎,做皇帝三年,司马曜没留下什么好名声,反而是退位之后,被史官记录为“明大义”,着实是一种讽刺。   黎明时分,奏请终于写好。   司马曜一夜没睡,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反而有几分亢奋。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见到宦者和宫婢捧上的深衣和发冠,司马曜放下刀笔,任凭宦者为他更衣梳发。   “请陛下先至太极殿,再往禅让台。”   司马曜挥开宦者,亲自整理过腰带,将竹简收入怀中,道:“带路吧。”   “诺!”   台城外,以郗愔和谢安为首的百官齐往青溪里,迎新帝入主太极殿。   这样的场面。同司马昱登基时依稀仿佛。   不同的是,为首之人由桓大司马变成郗丞相,来迎的群臣的之中,侨姓虽然为主,吴姓已有渐起之势。   青溪里外,士卒立于道路两旁。   王虎生和毛安之分率一队殿前卫,护卫在天子大辂左右。   百姓陆续从家中涌出,拥挤在路边,摩肩继踵,挥汗如雨。见到桓容出现的那一刻,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响起一阵欢呼之声,似能震破天际。   见到这一幕,文武群臣面上未显,心中各有思量。   被无数道视线笼罩,桓容始终镇定自若,没有半点紧张。登上大辂之后,挺直背脊立在车栏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   刹那之间,嘈杂声尽数远去。   不只是路旁的百姓,包括迎接新帝的文武都愣在当场。   “容今日立誓,存息一日,必竭尽所能逐走贼寇,恢复华夏,重振汉室!“   “昔秦之铁骑纵横天下,汉军之威涤荡匈奴,汉之臣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今容承先民之志,必结束百年乱世,还天下百姓安稳!”   “今日立誓,苍天为证!”   八个字落地,铿锵有声。   人声轰然而起,老者眼含热泪,青壮满面赤红,妇人和女郎掷出绢帕,以鲜花铺路。   桓容直起身,挺立如松,站在车辕上。   典魁和许超互相看看,代替毛虎生和毛安之控缰,驱动大辂前行。   群臣步行在车后,郗愔为首,谢安和王彪之落后半步。   车轮压过压过柳枝和鲜花,吱嘎作响。   望着桓容的背影,郗愔再次感叹,桓元子后继有人。今万民归心,司马氏之运为桓氏取代,怕也是上天之意。 第二百三十二章 禅位大典   禅让大典由郗愔主持。   司马曜元服大婚时, 群臣对宾客之位避之唯恐不及, 各种借口推脱, 就是不想站到皇帝身边。   换成桓容登位,情况变得截然不同。饶是郗愔,也费了一番力气才拔得头筹, 从谢安和王彪之手里“抢”过宝册,成为宣读之人。   禅让台建在台城外,四周由将兵把守,通往台顶的木阶取九五之数,象征敬天之意。   御道两旁, 文武皆身着朝服, 面禅让台而立。   台下架起数面皮鼓。   鼓面绘有古朴花纹, 支撑的木架皆涂有红漆,以绢绸包裹。   数名殿前卫身着铠甲, 持矛盾立在鼓下, 十余名壮汉手持鼓锤, 用力挥动。鼓声隆隆而起, 震动耳鼓。   典魁和许超同时拉住缰绳,骏马打着响鼻,大辂慢慢停下。桓容踏着木凳走下车辕,手持玉圭,迈步走向木石建造的高台。   司马曜一身素色深衣,头戴缁布冠,在台下肃然而立。见到桓容,当先拱手揖礼。桓容侧身还礼。   二人一前一后踏上木阶,伴着鼓声登上高处。   郗愔手持宝册紧跟在两人身后,脊背停挺直犹如苍松。谢安位于第四,手捧传国玉玺,衣摆随风翻飞,愈发显得飘逸潇洒。   王彪之未能登上禅让台,和群臣一并留在台下。目送几人背影,随鼓声揖礼,一股躁动莫名涌上心头。   王彪之微微垂下眼帘,遮去一闪而过的暗光。握紧双手,却始终压不住骤然腾起的野心。   终有一日,琅琊王氏将恢复昔日鼎盛。   到了那一天,他再不会位于郗方回和谢安石之后!   登上高处,桓容俯视台下,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幸好他不惧高。若是交接权利的双方和主持典礼的大臣有恐高症,那乐子可就大了。   台顶上设有矮榻,桓容面南而坐。司马曜从谢安手中接过传国玉玺,双手托起,恭敬送到桓容面前。   郗愔展开竹简,扬声宣读。   声音伴着隆隆的鼓声,自半空盘旋而下,别有一种肃穆和庄严。   “大行之道也,天下为公……”   听着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桓容忽然有些走神,眺望碧蓝的晴空,几缕云丝似触手可及。   微风拂面,意识随风飘远。   “陛下,请受玉玺。”   郗愔合上竹简,退后半步。谢安上前,提醒桓容该走下一道程序。   桓容仓促间回神,握了握手指,镇定片刻,起身揖礼,从司马曜手中接过玉玺。该玺以整块玉雕琢而成,相传为至宝和氏璧。在阳光照射下,发出温润的光泽。   “受玺!”   恰逢一阵风吹过,鼓起赤色的衣摆和玄色长袖。阳光自头顶洒落,映亮皮弁上的五色彩宝。   光线扭曲,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有片刻的时间,桓容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觉得脚踩棉絮,心如擂鼓,一下接着一下,震得人额头胀痛。   知晓不是紧张的时候,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驱散眼前的迷雾,向前迈出一步。   长身立于高台,长袖衣摆随风飞舞。阳光映亮彩宝和衣袖上的金线,整个人似被笼罩在光晕之中,俊逸恍如谪仙。   不知过了多久,观礼的百姓高呼“万岁”之声,山呼海啸一般,大地为之震颤。   御道两侧的文武平举双臂,肃然俯身,行臣子之礼。   鼓声再起,频率稍慢,声响更甚,击出一阵阵古老的韵律,交织缠绕成无形的巨龙,五爪闪烁寒光,趁势咆哮而起,刹那直冲云霄。   长空一碧如洗,呼啸而过的风团,仿佛阵阵古老的龙吟。   王朝的气运和乱世的苦难,从这一刻开始彻底改变。   步下禅让台,桓容重新登车,群臣簇拥新帝入主台城。   百姓夹道,鲜花和绢绸铺满石路。   乐声不断响起,古老的韵律夹杂着新曲,伴着女郎清脆的歌声,绘制成一幅亘古不变的美好画卷。   人言乱世悲苦,然而,就在这个烽烟四起的时代,华夏先民的豪迈和坚毅依旧不灭。   刚毅和热情深深映入岁月长河,留下一幕幕让人记忆深刻的画面。随河水静静流淌,最终沉入河底,供后世人畅想追忆。   大辂行过御道,进入台城。   禅让大典至此,仅完成三分之二。   桓容需至太极殿更换衮冕,升殿受百官朝拜。当殿发下改元及大赦诏书,整个程序才算告一段落。   随后,桓容还要追封父祖,祭拜宗祠,祭祀郊外,册封百官,除司马氏旧国,分封桓氏族人。一个个算下来,至少三个月内,他都会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任何空闲时间。   偏偏这种忙还和国事无关!   想想都是无奈。   可惜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改变。桓容只能咬咬牙,尽量在细节上缩短时间,甭管群臣是否有意见,在一点上他绝不让步!   该做的一样不落,只是刨除不必要的繁冗枝节,将两天缩短到半天。总不能因为他的“高效率”就各种挑毛病吧?   决心既下,坐上皇位的第一天,桓容就发挥简洁高效的工作作风,诏书简单明了,宦者宣读时都有些不习惯。   “改明年为太元元年,大赦天下。”   整道圣旨只有一句话,满打满算十二个字。   群臣都有点懵。   这和三省草拟的内容很不一样,简洁得过分,几乎砍掉了九成以上。   桓容不以为意,一句话能解决的事,非要扯上七八句纯属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浪费生命,生命十分珍贵,他要做的事很多,没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扯皮。   改元之事确定,桓容又拿出第二份圣旨。   内容一样简练,奉司马曜为陈留王,不移临海郡,改留建康。除旧国,司马氏诸王皆降为侯,不留虎贲,仅留护卫十人,不日还建康。诸郡公主降县主,逝者不改封。   “追尊先君为宣武皇帝,尊母为皇太后。”   “封叔父豁为南平王,叔父冲为寻阳王。”   除桓冲和桓豁,桓容未再封桓氏族人为王,几个从兄同样没有。   按照桓冲和桓豁之意,晋初司马氏防备大臣,分封诸侯王,令掌兵权,这才有了之后的八王之乱。   虽说贾后才是导火索,但诸侯王掌兵才是根源。如果没有兵权,想乱都乱不起来。   桓氏今日团结,不代表今后也能如此。   从士族摇身一变成为皇族,身份地位发生转变,难保人心还能如故。   桓豁和桓冲屡经世故,官场战场走过,深知人心叵测,明白其中厉害。故而,在桓容登基之前,两人先后遣人送来书信,请他务必谨慎行事,纵使顾念族人,也莫要大肆分封,以免酿成隐患。   “纵要封爵,也当以战功和政绩论。无功无能,得一闲职足矣。”   如非担心桓容刚刚登基,尚且立足不稳,也没有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领兵之人,桓冲甚至想交出北府军。   这绝不是演戏,完全是性情使然。   历史上,桓冲就曾不计前嫌,大力帮助谢安。现如今,换成自己的亲侄子,更不会有太多的迟疑。   知晓两位叔父的想法,桓容既有感慨又不免叹息。   斟酌许久,从两人的角度出发,写成一封回信,郑重告诉两位叔父,他们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并在字里行间透出,他有志统一南北,待事成后,必会进一步开疆拓土。到时候,不怕没有地方可封。   总之一句话,不要仅着眼于现在,要放眼于未来。   东晋这点地盘算什么?   他日扫清贼寇,纵横华夏,陆地海上同时出拳,需要驻守的地盘绝对小不了,怕是人手还会不够用。   “族人要用,王谢等高门一样要用。”   在信的末尾,桓容还透出一个意思:两位叔父正当壮年,无妨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培养成才,正可接父兄衣钵,为汉室出力。   见到这行字,桓豁和桓冲半晌没说出话来。   以为自己理解错误,以桓容的为人应该不会如此“不着调”。   可翻来覆去再看几遍都是一样。   最终,两人都是放下书信,叹息一声,摇头失笑。对于这个侄子,再次有了新的认识。   桓石虔和桓石秀接到亲爹书信,前者迅速写成回信,表示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比起做个诸侯王,整天在封国无所事事,他更乐于在外领兵打仗,驱逐贼寇,护卫百姓,开疆拓土。   桓石秀同样举双手赞同,只是在回信中表示,桓谦桓修俱有才学,且年岁渐长,应该可以托付江州政务。   如此一来,他就能空出手来。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是否能和桓嗣一起去西域?他对丝绸古路和大漠风光万分向往,很想亲眼一观。不做官没关系,做个商人也成。   对此,桓冲的回答就两个字:不行!   桓石民正忙着接手陇西等地的政务,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看过亲爹来信,桓石民想都没想,当下提笔回信:诸侯王什么的,他压根没兴趣。反倒是自己忙得脚打后脑勺,就快力不从心。   什么时候能派几个兄弟来,好歹分担一下?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人变得形销骨立,治所上下都在怀疑他偷偷嗑寒食散,不与大家“分享”。   对此,桓石民有苦说不出。气急了,浑身散发冷气,整个人有向“酷吏”转化的趋势。   相比桓豁的几个儿子,桓冲的儿子就“正常”得多。   桓嗣已经备好行装,随时准备启程前往凉州。   看过桓冲的书信,桓嗣皱了皱眉,提笔写成回信,字字句句都在表示,做父亲的怎能这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诸侯王?   他想都没想过!   他的志向是仿效汉时飞将军,带兵守卫边塞,令贼寇不敢南侵。如今改为西域,地方虽然变了,志向依旧未变。逢恰当时机定要出兵,让贼寇知晓厉害。   听说西海郡靠近草原,他很想驻守该地。   不守西海就去酒泉,一样能战上几场。   “儿闻极西有蛮人,不识教化。官家有意开疆,儿愿为先锋!”   接到桓嗣的书信,桓冲颇有几分担心。   这个本该最放心的儿子,突然让他开始不放心。   如此好战,会不会三天两头带兵“外出?”   真的不放心啊。   桓冲和桓豁两家如此表现,桓氏族人纵有心思,一时半刻也不敢显示出来。   桓秘没有封王,本还心存不忿,整日饮酒,渐渐变得愤世嫉俗。   不料想,范宁一封亲笔书信,邀他共建书院,并言是官家之意,立即让他振奋起来。不满通通丢到脑后,令人收拾行礼、准备车马,迅速赶去江州同范宁汇合。   爵位算什么?   如范宁信中所言,仿效圣人办学,教化百姓更能流芳百世!   桓氏族中的问题不大,有桓冲和桓豁压着,基本没人敢起幺蛾子。   相比之下,分封百官则要详加斟酌,慎之又慎。   按照先时考量,丞相自然是郗愔,雷打不动。而大司马、太傅、太尉、太保和车骑将军等,则需要仔细考量。   还有幽、豫两州刺使,必须要能托付信任之人。   幽州是桓容起家的根本,在没有成功引士族西望北顾之前,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为此,桓容头疼数日,同贾秉荀宥几番商议,更询问了郗愔的意见,方才定下最终名单,颁布朝堂。   桓容忙着封官时,秦璟已率兵抵达西河。八千铁骑驻扎城外,仅两百人随他入城。   进城之后,秦璟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秦策,而是策马扬鞭,直奔士族和官员聚居的城东。找到目标所在,猛地拉住缰绳,自马背取下长弓,弯弓搭箭,嗡鸣声中,一箭射中府门上的匾额。   劲道之大令人侧目。   数息之后,箭尾仍在颤动不停。   如此大的动作,自然引来府中人注意。   门房探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转身飞速禀报。未过多久,大门从内打开,健仆和护卫鱼贯而出,各个手持凶器,怒视秦璟等人。   稍后,一名身着长袍,发束葛巾,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走出。见到秦璟,面色猛地一变,正要开口,却见秦璟再次张弓,箭尖直对他面门。   “秦将军这是何意?”男子皱眉道。   “何意?”秦璟冷笑一声,扫视探头探脑的各家健仆,缓缓道出两个字,“杀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震慑   “秦玄愔!”   男子被箭锋所指, 脸色瞬间涨红, 旋即变得铁青。手指高踞马背的秦璟, 声音都因愤怒而颤抖。   “你今日如此,不怕天下人视秦氏为莽寇?”   “莽寇?”秦璟再次冷笑,一字一句道, “是又如何?”   话落,弓弦嗡鸣,长箭如流光般疾射而出,直袭男子面门。   男子到底有些身手,危险当头, 顾不得狼狈, 直接向后躺倒, 险险躲开这一箭。人滚在地上,长袍染上尘土, 葛巾都有些松脱。   “你……”   不等男子爬起身, 箭矢再次破风而来。   这一次, 男子没了之前的好运, 被一箭射穿肩膀,带得倒退半步。痛叫未及出口,两条前臂又被穿透。力道之大,竟将他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听到男子的惨叫,府前健仆如梦方醒,大喝一声,举起兵器就要冲上前。   无需秦璟下令,随他入城的骑兵同时长刀出鞘,不消片刻的时间,府前的石阶已被鲜血染红。重伤未死的健仆倒在地上,惨叫呻吟。骑兵早习惯这样的场面,干脆利落的又补上一刀。   纵然身在乱世,见多生死,遇上眼前这一幕,仍不免心生寒意,冷汗直冒。   不过两刻左右,府前再无能站立之人。   最后一个健仆倒下,骑兵甩掉长刀的血,秦璟策马踏上石阶。   鲜血汇聚成小溪,沿石阶的缝隙流淌,落在地面,汇聚成浅浅一层水洼,渐渐开始凝固。马蹄踏过,留下两行清晰的血印,更让观者悚然。   骏马走到近前,打着响鼻。伴着一声脆响,前蹄踏在了男子的身上。   秦璟拉住缰绳,俯视仰倒在地、一息尚存的男子,冷声道:“于忌,当初你谋害家母,可曾想过今日?”   于忌咳出两口鲜血,显然肋骨已被马蹄踩碎。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玄甲黑马,目光如冰的秦璟,恨声道:“可惜事情未成!”   于氏出身青州,之前举家来投,不只送上大量的粮草金银,更向秦策送了美人。   于忌身为家主,不乏才干,在财政上颇有建树,渐渐得秦策重用,在朝中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或许正是这种看重,蒙蔽了他的双眼,助长了他的野心,竟胆大包天,趁刘夫人病时下手。   当然,能做成这件事,单凭于氏绝不可能,背后牵扯的高门势力和朝中官员,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但于忌是不折不扣的主谋!   秦璟领兵在外,不代表在城内缺少耳目,事涉刘夫人,更不会轻易揭过。刘夫人移至长安养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尽握掌中。   他能知道的事,秦策不可能被蒙在鼓里。   看到秦策对此事的处置,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心凉。   这次被召回西河,秦璟早做好打算,无论将面对什么局面,必要将于忌毙于掌中。   彻底铲除于氏,才能让蠢蠢欲动的各家晓得,有些事不能做,一旦敢出手,后果绝不是他们能够承受!   “于氏祖籍并非青州,而是南阳。”秦璟看着于忌,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人冷彻骨髓。   听到此言,于忌瞳孔微缩。想要开口,喉咙又被鲜血呛住,只能一阵阵咳嗽。   “于氏同阴氏乃通家之好,世代联姻。于氏因故离开南阳之后,彼此的联系仍未断绝。”   “阴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灭于野心。”秦璟的一字一句道,“于氏也将因你所行步上后尘。”   之前阴氏在秦策后宅兴风作浪,又借各种手段挑拨秦玖兄弟,刘夫人痛下狠手,秦策也未再姑息。   现如今,西河再找不出阴氏家族的半点痕迹。   于忌是全部出于私心,还是想借机为阴氏报仇,对秦璟来说并不重要。   刘夫人是他的底线。   很不幸,于忌过于自信,高估自己、低估对手,犯了他的忌讳,终落得今日下场。   秦璟再次张弓,箭尖对准于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继而是一阵焦急的喊声:“四公子,箭下留人!”   来人一路狂奔,未到近前就被骑兵拦住。面对染血的刀锋,目及遍地尸体,实在不敢硬闯,只能扬起声音,希望秦璟能手下留情。   可惜秦璟下定决心,就算秦策亲自来,也未必能“救”下于忌性命。   在来人震惊的目光中,弓弦松开,锋利的长箭钉入于忌眉心,许久之后,才缓缓溢出一线血痕。   于忌的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扭曲而僵硬。   秦璟压根不看来人,对染虎道:“放火。”   “诺!”   染虎做惯了这类事,命人缠绕火把,同时取下马背上的皮囊,拔出木塞,倒出助燃的香油。   火把一根接一根点燃,骑兵陆续下马,手持火把走进府内。遇上惊慌逃出的于氏家人,没有任何怜悯,举刀就砍。   斩草需得除根。   秦璟的目的是杀鸡儆猴,震慑野心之辈,下手自然不留半分余地。   很快,熊熊大火燃起。   木制的回廊和房屋俱遭火吻。   骑兵退出府外,马背上多出大小不同的包裹。   秦璟仅是挑了下眉,并没有追究。倒是染虎凶狠的瞪了手下几眼,马鞭点了点,显然,回营后少不得一顿鞭子。   方法的确野蛮,却相当有用。   这支纵横北地的骑兵本就不同寻常,仁慈和道理压根没有半点用处,武力和凶悍才能服众。   见到于氏的下场,来人腿肚子发软,不敢有半点轻慢,当即翻身下马,拱手行礼,以“将军”称呼秦璟。   “将军,秦王有召,请将军归府。”   “我知道了。”秦璟调转马头,方向却不是秦王府,而是距于府不远的一处宅院。   “将军?”来人先是面露不解,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秦璟回城当日,两姓豪强先后灭门,家人尽被屠戮,家宅荡为寒烟,引得满朝震动。   秦策连派三人,到底没能挡住秦璟的动作。   直到大火熄灭,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听到马蹄声都绷紧了神经,秦璟才下令收手,率两百骑兵驰向秦王府。   父子相见,秦策面沉似水,秦璟则一派淡然,仿佛一日灭掉两姓不是什么大事。   “阿子,你做过了。”秦策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动手之前,为何不遣人报知于我?”   来见秦策之前,秦璟已换下铠甲,此刻一身玄色深衣,玉带束于腰间,仍掩不去浑身的煞气和血腥之气。   “如遣人来报,阿父当会如何?”秦璟抬起头,剑眉入鬓,眸光深沉,带着慑人的寒意。   秦策拧紧眉心,眼底的寒意不亚于儿子。寒冷之外又隐隐透出几分欣慰,只是稍纵即逝,快得压根来不及捕捉。   “无需阿父明说,儿也晓得。”秦璟道。   听到此言,秦策没有出声,或许,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同往日,于氏姑息不得。”秦璟的表情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冷静,“不尽早铲除,必滋长其野心。”   “他能将手伸到阿母身边,阿父未有半点警觉?”   这些人能对刘夫人下手,何言他日不会威胁到秦策?哪怕可能性小之又小,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就不可能轻易消去。   “阿父,非是儿故意顶撞,遗人话柄,实是情况所迫。再者,儿今日动手,更非出于莽撞。”   见秦策神情略于松动,秦璟继续道:“除掉于氏,正好给旁人一个警醒,让这些人明白,西河不是建康,秦氏也非司马氏,想以高门掌控朝堂绝不可能!”   “罢。”秦策摇摇头,道,“这事你莫要再沾手,一切我来处理。”   “诺!”   此次召秦璟回西河,一是为迁都,而是为了他的婚事。不过,有今天这两场大火,之前拼命往前凑的各家九成都会打退堂鼓。   秦策沉吟半晌,最终只能叹气。   “迁都长安之后,西河定为陪都。遗晋换了新帝,南地情势不明,你当尽速返回徐州,以防生出变故。”   “诺。”   “另外,”秦策顿了顿,沉声道,“分出四千骑兵驻守西河,交于夏侯将军掌管。”   秦璟没有应声,目光落在面前的漆盏上,气氛一时间陷入僵持。   “阿子?”   “儿手下的兵,别人掌控不了。”秦璟视线低垂,恭敬依旧,环绕周身的煞气却浓烈数分,仿佛变得有形。   “西河不少守军,武乡和太原两郡连征青壮,训练两月亦能担起守城之责。”秦璟继续道,“儿麾下八千骑兵只能进攻,不能守城。如强行为止,西河定出乱子。”   “果真?”秦策皱眉。   “不敢有半点虚言。”秦璟终于抬起头,“父王知晓胡骑秉性,还请三思!”   明白秦璟不是托辞,秦策只得压下此事,留后再议。   当夜,王府设酒宴,为秦璟接风洗尘。   消息传出,有人暗暗松口气,也有人心头发沉,犹如压下千斤重石。   然而,无论心中怎么想,陪坐酒宴之上,都是面带笑容,举杯相敬。   推杯换盏之间,赞颂秦璟英雄盖世,此前战功彪炳,连下邺城长安;今又大破柔然,令秦氏之敌闻风丧胆,实是智勇双全,世间罕有。   “古有言,云起龙骧,化为侯王。秦王一统北地,四公子居功至伟!”   貌似恭维,实则暗藏狠毒。   秦璟看向出言之人,直将后者看得脊背生寒,虚假的笑容再挂不住,方才举觞遥祝,仰头一饮而尽。   出言之人暗松口气,未及擦去冷汗,左右的同僚尽数避开,热闹的酒宴之上,身边竟出现一个“真空”地带。   秦璟不断举起羽觞,似乎压根喝不醉。   染虎等人坐在下首,觉得这样喝酒很不过瘾,挥开舀酒的童子,直接捧起酒坛狂饮。   满坛酒水下腹,染虎抹去嘴角酒渍,大呼一声“痛快”。借着酒劲起身,扯开长袍,露出岩石般的胸膛和象征部落的图腾,离席走进场内,扫视左右,邀在座武将搏力,为酒宴助兴。   “何人敢与某家一搏斗?”   所谓的搏力,和后世的摔跤有几分类似,双方不用兵器,仅凭力气拳脚打斗,将对手摔倒为胜。没有固定的规则,也不忌讳伤人见血。   染虎一身的蛮力,寻常三五个壮汉不是对手。追击柔然时,还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黑熊,将熊皮扒下来献给秦璟。   因早年经历,他见识过所谓的“权利争夺,风云诡谲”,这时走出来,就是要给在场众人一个好看。   染虎明摆着挑衅,在场武将自然不能做缩头乌龟。立刻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黑脸汉子起身,同样扯下上袍,走进场内,和染虎斗到一处。   双方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砰砰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在场众人却是满脸兴奋,不断扬声叫好。   秦氏以武起家,以兵锋扫除慕容鲜卑和氐秦,凡是能被秦策重用之人,身上都带着勇烈之风。无论私底下有何种算计,以武力相搏时,绝不会有半点退后之意。   场内的战斗进入白热化,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最终是染虎更胜一筹,将大汉高举过头,猛然摔落在地。大汉砸落时,整个地面都像是震了两震。   染虎一战得胜,却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抱拳退下时,不小心扯动腰部的伤处,禁不住一阵呲牙咧嘴。   在他之后,又有一人起身。不是旁人,却是参军张廉。   “廉不才,请指教!”   被张廉抢先一步,夏侯岩怏怏的坐了回去。看向对面席中,仰头饮尽一觞烈酒,舔了舔嘴唇,目光犹如凶狼。   没关系,在场人这么多,总有机会。   秦策和秦璟的谈话还是秘密,众人并不知晓。但返回西河之前,张廉和夏侯岩早料到此行非善。   加上秦璟入城后的两场大火,两人一番商议,又找上染虎和几名胡骑,告诉他们,酒宴之上,可大方展现“实力”。   “必要让秦王和满朝文武看到,我等是如何桀骜不驯,难以管束。”说这句话时,张廉微微一笑,如果桓容见到,定会大吃一惊。   无关相貌,只论气质,这一刻的张参军竟同贾舍人有几分相似。   秦璟看到宴上一幕,能猜出属下目的,并没有阻止之意,仅是专心饮酒。时而随众人拊掌喝彩,时而扫视在场文武,长睫微垂,情绪藏得极深,纵然是秦策也难分辨。 第二百三十四章 日食   八千骑兵驻扎西河城外, 本当为安全保障, 却在秦璟开弓射杀于忌, 连灭两姓豪强之后,成为悬在满朝文武头顶的一把屠刀,稍有不慎, 就可能随时落下。   王府夜宴之上,秦策表明态度,秦氏老臣尚好,新投的豪强——尤其是送美的几家,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 不敢稍有逾矩, 生怕被秦璟抓到把柄, 找上门来,一顿砍瓜切菜, 顺便再放一把大大火。   发展到后来, 几乎是有些神经质, 稍有风吹草动就变得风声鹤唳。   看到这种变化, 秦策并未多说什么,仅召几名重臣入王府加以宽慰,对秦璟灭于氏和杨氏满门之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非但没有加以处罚,反更委以重任。   群臣看得分明,更有同于忌不睦者借机举发,揭露于忌素日不法之行,请秦策追拿于氏漏网之鱼,查明有罪,斩首弃市以儆效尤。   此举正合心意。   秦策顺水推舟,派人严查,抓捕于氏姻亲故友三十余人,重罪皆斩,罪轻者发昌黎等边塞为兵。查出于氏及其党羽藏金一百二十余箱,屯粮数千石,俱充国库。   送到秦王府的于氏女郎闻讯,将婢仆尽数遣走,自尽于房内。   代为打理后宅的赵氏和周氏得报,派人给长安的刘夫人送去书信,随后命人准备一口薄棺,将人送出府草草掩埋,连墓碑都没立。   比起斩首弃市、连收尸之人都没有的族人,于氏女郎已算是幸运。   虽有几分敬佩她的果决,但是,想到她之前的狂妄和张扬,赵氏和周氏无论如何生不出半点同情。   路是自己走的,脚下的泡也是自己踩出来的。   如果于氏没有踏过底线,胆敢对刘夫人下手,未必会招来今日之祸。怪就怪于忌野心膨胀,看不清现实,行蚍蜉撼树之举,彻底惹怒了秦璟。   想到这里,赵氏和周氏都不免摇头。   “以为刘氏没落,就可以取而代之?这么想的才真是傻子!”   秦策共有九子,全部出于刘夫人和她的陪媵。几个庶女已经出嫁,联姻之人都是刘夫人精挑细选,和秦璟兄弟几个关系莫逆。   现如今,秦氏的地盘越来越大,秦策有意更进一步,迁都长安,继而建制称帝,朝中的新旧势力各有盘算,都在暗中谋划,不是秦璟放了两把火,如于忌之类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   “夫主老了。”周氏放下刀笔,命婢仆多添两盏三足灯,叹息道,“换做早年……”   “你也知道是早年。”赵氏笑着打断周氏,挥手示意婢仆退下,低声道,“你我颜色不比新来之人,又无儿女傍身,想要好好的活着,必要一心一意的追随夫人。”   “话是这样说,可夫人现在长安,我等没有家族扶持,如何能?”周氏半藏半露,神情中隐隐透出几分担忧。   “正是没有家族依靠,才更应该追随夫人。”   赵氏比周氏年长两岁,先她入府,对刘夫人和秦策了解得更深也是更多,“你我姊妹一场,我才将这话告知于你,想想早年的阴氏,看看今天的于氏,难道还想不明白?”   周氏更加动摇,赵氏略靠近前,倾身道:“你方才也说,夫主老了。”   听闻此言,周氏猛然一震,看向赵氏,震惊之色难掩。后者却收回视线,重将注意力放到竹简之上,仿佛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他意。   老了?   是啊,老了。   “我听阿姊的。”   “好。”赵氏点点头,将竹简递给周氏,道,“你比我识字多,字也比我好,书信你来写。”   知晓这是赵氏给自己的机会,周氏心怀感激,用力点了点头。   “再则,掌管王府膳食和药房的是哪个,你要心中有数。”赵氏继续道,“膳食那里安排妥当,药房处我不好太多插手,你不是有个旁支族妹嫁进钱氏,如有空闲,无妨请她过府坐上片刻。”   钱氏算不上豪强,仗着出身西河,又早早投靠秦氏,方在朝中有一定地位。   其兄弟三人,一人在朝为官,一人掌管田产,余下一人则往来南北市货,生意做得不小,同幽州亦有往来。   秦王府的珍惜药材,有部分就是钱氏奉上。   之前彻查刘夫人所用汤药,唯钱氏送来的药材未出半点差错。其后,更借钱氏的手段和人脉,才将于氏庇护的医者揪了出来。   如今,刘夫人和刘媵远在长安,有些事不能亲自动手,赵氏和周氏正好代为行事。   请钱氏女眷过府就是第一步。   赵氏和周氏的谈话仅提于氏,并未提及同样被灭门的杨氏。   事实上,比起前者,后者的遭遇并没好到哪里去。但有于忌这个靶子在,杨氏所行甚至称得上低调,无论前朝还是后宅,提出所谓的“教训”,于氏首当其冲,杨氏多会被直接忽略。   不管众人如何议论,满朝文武当面是不是会脸色发青,秦璟的行事作风始终没有半点改变,下手果决凶狠,着实令人胆寒。   每次朝议之后,秦璟都会出城前往大营,点几百骑兵往郊外巡视,不出两日就抓到一股“流匪”,搜出大量的藏金和粮食。   匪徒被绑在马后,一路拖着进城,早已经没了人样。   有还剩一口气的,见到城门守卫似有话说,不承想百姓闻讯赶来,汹涌的人潮立刻将守城的士卒挤到一边。   “贼寇该死!”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一声大喊,随之抛来数块石子。   常居北地的百姓一恨胡寇,二恨流匪。前者是为外族,后者既有胡人也有汉人,论起种种恶行,无不让人咬牙切齿!   群情激愤之下,石块和木棍如雨飞来,还夹着破烂的草履,砸得匪徒连声惨叫,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竟被活活砸死。   “公子今除此害,实是大快人心!”   “有四公子在,何人敢犯西河?!”   秦璟策马行过,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路,举目仰视玄色身影,表情中尽是感激赞叹,甚至有几分崇拜和狂热。   人群之外,靠街边停靠一辆牛车,车身没有任何标志,看不出是否为朝中官员。   数名身着短袍的汉子护卫在牛车左右,皆脸色黑沉。看着已辨别不出人样的“匪徒”,更是牙关紧咬,拳头握紧,额头鼓起一道道青筋。   牛车中响起一阵模糊的话声,汉子领命,正要无声退走。忽见秦璟拉住缰绳,侧过头,目光径直望了过来。   汉子登时一惊,下意识移动脚步,挡在牛车之前。   秦璟挑了下眉,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跟在他身后的染虎却是咧嘴一笑,朝着汉子比了比手指,用力划过颈项。   秦璟率兵返回王府,喧闹声逐渐消失,百姓也陆续散去。地上留下几滩肉泥,很快被巡城的士卒清理干净,丢出城外。   牛车离开长街,驱车的汉子依旧脸色难看。   西河城是什么地方?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在为匪做盗。这些所谓的匪徒,真实身份和贼寇半点不沾边,都是为豪强看守藏宝和粮仓的忠仆!   汉末烽火四起,北地少有安宁之日。   能在战火中生存,并将家族维系至今,必会有相当的保命手段。   秦氏先灭慕容鲜卑,又一战拿下长安,大有统一中原之势。留在北方的豪强纷纷来投,多看好秦氏今后的发展。   然而,秦氏终究没有站上顶峰,各家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献出的真金白银只是少部分,藏起来的才是大头。   秦璟连续几日出城,查出的藏金地不下五处。   换做旁人未必如此轻松,但有染虎这些胡骑在,深埋地底照样能挖出来。   只不过,秦璟没有将事情做绝,仅取一处藏宝,并以“匪徒”为名,并没有将背后的豪强牵扯进去。   可盖子揭开,以秦策的手段,未必不能查出背后的关窍。   到了那时,想必会有一场好戏。   秦璟不耐烦和这些人周旋,他已经看明白,秦策行事不同往昔,继续这样下去,不可能将来投之人彻底压服,甚至会在内部闹出乱子,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以德服人行不通,干脆换一种方法。   震慑,杀戮!   所谓的名声不值一金,从他离开长安时就已下定了决心。   “将军,秦王有召。”   秦璟刚刚回府,就得秦策召唤。显然,城中之事已经传入他的耳中。   “知道了。”摘下头盔,解开臂甲,秦璟随手扔出马鞭,被部曲接个正着。   “我稍后就去。”   “诺!”   健仆退下后,秦璟利落的除下铠甲,简单洗沐之后,换上玄色深衣。   走过廊下时,听到一声响亮的鹰鸣,看到盘旋在半空的苍鹰,周身的煞气顿时少去几分。   打了声呼哨,秦璟举起左臂,接住飞落的苍鹰。随意抚过鹰羽,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熟悉的字迹,刹那间似冰雪融化,嘴角终于现出一丝笑纹。   建康   时入九月,天气依旧闷热,半点不见秋凉。   桓容入主太极殿,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也搬入台城。   王太后和褚太后本该移入青溪里,前者居司马昱旧宅,现为司马曜府邸。后者另辟居处,享先帝后妃供养。   现在的司马曜空有王爵,论起生活水准,怕还比不上降为侯的司马道子。和托庇于桓氏的司马道福更是不能比。   念及两位太后高瞻远瞩,同南康公主定约,族人方才有了前程,两家家主彼此书信,一番商议之后,同时上表,请将王太后和褚太后接到家中奉养。   此事没有先例,朝中不免议论纷纷。   最终,桓容力排众议,许两家所请。   圣旨一下,更如定心丸一般,让两家彻底体会到,新帝言出必行,种种承诺绝非虚言。只要有真才实学,自家子弟必有出头之日。   虽说有很大可能离开建康,出仕边界乃至西域,但有机会总比没有强。看看被养起来的司马氏,难道都想做这样的废物?   为了家族的未来,王氏和褚氏家主痛下决心,严令族中子弟不许整日清谈,更不许有事没事就捧着老庄要养生求仙。   简言之,都给老子认清现实,回到世俗中来!   不肯为家族出力?   统统没饭吃!   没饭吃谈哪门子的谈,求你大爷个爪的仙!   不是脑袋被驴踢过,饿上三天都能认清现实,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明白身为一个士族郎君,享受家族提供的各种好处,必要时,必须舍弃小我,抛弃虚无缥缈的求仙之路,脚踏实地的为家族努力。   桓容真心没有想到,王氏和褚氏会下如此狠心。琢磨半晌,召贾秉入太极殿,君臣一番长谈。   桓容表明态度,已由舍人跃升为侍中的贾秉当场点头,表示明白。   “陛下放心,臣定办成此事。”   出宫之后,贾秉没有回府,掉头往大中正处拜会。   不久,王氏和褚氏都有郎君被品评出仕,经天子当面考核,放至凉州为官。   消息传出,两家长辈欢欣鼓舞,举杯相祝,压根不管自家孩子满脸苦涩,双眼含泪。庆祝之后,半点不耽搁,干脆利落的打包将人送上马车。   “此去千里,阿子勿要忘记为父之言!”   总之一句话,有点正事,官家不喜清谈、对寒食散也没半点好感,咱们家不比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凡事自己掂量着点,莫要让为父失望。   第一波少年英才洒泪挥别,踏上西行之路。   此去将告别江南风光,踏遍大漠黄沙;辞去水乡温柔,怀抱边疆的豪情,沙风的浓烈。   此时此刻,无人能够预料到,这些高门郎君将在西域踏出何样的道路。也无人能够想到,仿若谪仙的郎君,经风沙磨练,将率领汉家儿郎驰骋沙场、纵横万里,借西域古道,马蹄踏遍中亚和西亚。   凡弓弦所及,俱为汉家领土。   这话记录在史书之上,言是桓容之语,被后世斥为侵略成性,少怀仁德。桓容却是大声叫屈,他可以对天发誓,这话绝不是他说的!   就像“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不是汉武帝的锅一样,开疆拓土他承认,下旨派兵的也是他本人,但这句话的的确确非他所言。   至于是谁……去找王献之!   清风朗月的王子敬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估计任谁都想不到。   换成谢玄都比他可信。   偏偏拐弯的历史就是这样,太多的出乎预料,太多的不可思议,连后世穿来的某只蝴蝶都会不自觉发懵。   九月末,范宁和桓秘的书院渐有雏形。   因条件所限,书院暂设在江州,仿效幽州设立两院。   东院教导高门子弟,主习典籍兵法;西院以庶人子弟为主,除诗书兵法之外,主要教授医药、机关和匠艺等。   期间,朝中曾出现反对之声,甚至牵扯上幽州的学院。   桓容没空处理,谢安代他解忧,方法很简单,推荐东莞徐邈往书院任教。随后,高平郗氏和琅琊王氏分别举荐故友,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   所谓四两拨千斤,以谢安和郗愔这样的级别,话无需说半句,动一动指头,就将冒头挑刺的按了回去。   桓容感慨之余,更有几分警醒。   地位改变,更不能小看高门士族。办事必须讲究办法,如若不然,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进入十月,桓容终于完成各项祭祀,拜祭过宗祠,准备外出巡狩。圣旨刚刚宣于朝堂,就遇上天龙食日。   翌日朝会,群臣上表,此乃上天示警,请天子重新考虑巡狩之事,并尽早大婚立后。   桓容顿觉一阵头疼。   他实在想不明白,巡狩还说得过去,将上天示警和大婚联系起来,这得有多惊人的想象力?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天降之物   自古以来, 日食皆象征凶兆。   魏晋规矩, 遇到天龙食日, 台城起鼓,天子当着素服避于偏殿。翌日文武上朝,俱免朝冠, 改佩帻。   文官戴介帻,武官戴平上帻。   无论文武皆佩宝剑,汉时为铁剑,魏晋改为木剑,以示威武。   凶汉登上城墙, 台城内以鼓声驱厄, 并有术士入宫卜笄, 占卜日食后是否将有大祸。   司马奕在位期间,曾有日食发生。很不巧, 赶上三吴之地生灾, 饥民遍地, 成为废帝的又一桩铁证。   司马昱在位仅一年, 没赶上类似情形,难言是幸运还是不幸。   司马曜……如果按历史走向,这次日食是发生在他继位早期。结果桓容取而代之,天警之事就落在了后者的头顶。   好在众人知晓轻重,没将事情往“天子无德”之类的事上牵扯,更没人提及“桓氏篡位,天惩将至”之语。   须知此事牵扯不小,话传出去,惹怒的绝不仅仅是新帝和龙亢桓氏,包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弘农杨氏甚至是高平郗氏都会被得罪个彻底。   到时候,可不是自己抹脖子就能解决的。   只不过,以上不提,不代表事情会就此揭过。   天子巡守是一则,后宫空虚、官家无子又是一则。   古人敬畏鬼神,从诸多祭祀之中就能窥出一二。   以上天示警为契机,奏请新帝打消巡狩的念头,安心留在建康,最好能就此守在台城;此外,桓容初登基,尚没有大婚,连婢妾美人都没有半个,正该充实后宫,绵延子嗣,方能安稳国祚。   前一条,谢安郗愔亦表赞同,唯独王彪之没有明确表态,颇有几分模棱两可。后一条,王谢士族没有参与,多是中等士族和小士族在活动。   和司马氏在位时同理,王谢士族树大根深,无意送女入宫,更不屑于外戚之位。虽是同桓氏合作,但桓氏兵家子的身份终是不能抹去。   中小士族则不然。   天子弱冠之年,初登基,身边空虚,正是送人的最佳时机。   最重要的是,桓容登基之前,同王谢士族多有盟约,最大的一块蛋糕已被瓜分完毕。连周氏这样的吴姓都得了不小的好处,族中子弟接连出仕,有渐起的征兆。   没能抓住机会,众人早有些按捺不住。   其后,王太后和褚太后出宫,王氏和褚氏郎君得大中正品评,未几选官出仕。哪怕是在边塞,终究代表着天子的信任和态度!   见此情形,尚无行动的各家终于坐不住了。   日食恰好给了各家机会。   什么风最硬?   枕头风!   桓容不愿做摆设,更不可能像司马氏一样做个傀儡。面对一个强势的君主,别的路走不通,无妨仿效汉时,以外戚晋身。   西汉窦氏,东汉阴氏,都是权倾朝野。   以自家的条件,无法同窦氏和阴氏相提并论,力压王谢高门更是笑话。但是,借机得天子信任,增加族中出仕的人数,增强在朝堂的话语权,总没有太大问题。   至于周氏占据先机,却没有同桓容结亲,而是选择桓祎,众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吴姓的身份使然。   殊不知,周处早看出桓容的性格,心知外戚之路绝对走不通。与其招来新帝厌恶,损伤大好局面,不如退后一步,将女郎嫁给桓祎,既能向新帝表示衷心,又能保证家族利益。   可惜,同他想法一致的人并不多。   于是乎,日食发生之后,桓容几乎每天被催婚,上请的奏疏堆成小山,三省一台也是无奈,只能装箱送入太极殿。   桓容很是闹心。   从最开始的随便翻翻,到最后的弃至一边,不是亲娘阻止,九成会命人抬下去当柴火。   见他这个样子,联系之前种种,南康公主面露沉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官家无意此事?”   桓容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儿不想选美人,更不欲大婚。”   “是现在不想?”   “今后也不想。”   南康公主问得直白,桓容的回答也相当直接。   李夫人坐在一边,素手揭开香炉的盖子,投入一注新香。清香袅袅,驱散了瞬间的焦躁,心情随之变得平静。   “阿母,儿无意成婚。”在南康公主面前,桓容从不称“朕”。   “无意就无意。”意外的,南康公主没有询问原因,也没出言劝阻,端起茶汤饮了一口,缓声道,“不过,这事不好处理,需得仔细谋划。”   “阿母?”见到亲娘这个态度,桓容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面露惊讶,愣在当场。   “怎么?以为我会不顾你的意愿,执意让你成婚?”南康公主挑眉看着桓容,嘴边带笑,却让后者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亲娘威武,真心不是说说而已。   “儿不敢。”咽了口口水,桓容道。   “我之前曾说过,只愿你平安,其他都是无妨。”南康公主放下茶汤,示意桓容靠近些,抚过他的鬓发,道,“你言要结束乱世,我信。你说要一统天下,我也信。”   “阿母……”   “我儿立下宏愿,匡复汉室,救华夏黎民,岂能被他人指手画脚、囿于笼中。”按住桓容的肩膀,南康公主目光坚定,“我不管旁人如何,只愿我子能够遂心。”   桓容低下头,忽觉得眼眶发酸。   “瓜儿,抬起头。”南康公主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区区一件小事罢了,岂能做出这般姿态?”   “诺。”   李夫人摇头轻笑,将香炉移到旁侧,柔声道:“阿姊,扈谦就在城内,无妨召他入宫卜笄。”   恩?   南康公主和桓容同时转头,相似的眸子落在李夫人身上。   后者笑靥如花,以手轻轻掩口。美眸稍弯,声音飘过耳边,轻轻柔柔,似有柳絮拂过心田。   “照前朝旧例,每逢天龙食日,皆召术士入宫卜笄。官家登基不久,每日忙碌,怕是忘了这事。”李夫人笑道,“朝中文武大才,通图谶之学,终非门内之人。”   桓容眨眨眼,仔细琢磨这番话,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这些人借“上天示警”上疏,何不以术士之言相对?   正如李夫人所说,朝堂文武能观星象、能行占卜,到底比不上专业人才——例如曾为三代天子卜笄的扈谦。   至于扈谦是否肯占卜出合适的谶言,端看有没有手段。   自己不成,还有亲娘。   亲娘也不成,干脆推出贾舍人。   桓容相信,以贾秉的口才必定能说服扈谦,让他做出最佳的选择。   “多谢阿姨!”   “官家无需如此。”李夫人笑道,“这不过是些小手段,能拖一时,终不能拖一世。官家如要彻底解决此事,怕还要再做些准备。”   桓容点点头,由卜笄想到鬼神之说,多个念头闪过脑海。不期然想起从长安带回的某样东西,双眼微眯,很快拿定了主意。   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出声。   翌日,扈谦奉旨入宫,为天子占卜吉凶。   卦象很快传出,同群臣之言大相径庭。   “上天确有示警,然祸事非临建康。”   祸事不在建康,那就和桓容没有关系。和桓容没有关系,阻拦巡狩、劝谏大全婚都失去理由。   往深处想,上天示警不在南地,十有八九是在北方。   “北地灾祸连年,兵乱不灭,生灵涂炭,方招致天龙食日,以示警意。”   此卦一出,没人出声质疑,更不可能随便反驳。   这可关乎“政治正确”,说卦象不对,遭灾的不在北边,肯定是建康?   不用桓容动手,王谢士族会第一个动手收拾。谢安等人不动手,百姓的口水也能把人淹死。   这只是第一卦。   很快,扈谦又占卜出第二则卦象,当着满朝文武,伏请天子临郊外,言有天降之物,需得天子亲取。   “天降之物?”   桓容坐在龙椅之上,满脸惊讶之色,半点不像在演戏。   谢安和郗愔同时皱眉,对于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两人也有些模糊。   扈谦言之凿凿,恳请天子临郊祭祀。   “事关国祚绵延,天下苍生,百姓福祉,望陛下早作决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摆着天子必须要去,不去绝对不行。   桓容点点头,表情严肃,当朝宣旨,明日出城临郊,群臣随驾。   “陛下圣明!”   扈谦伏身在地,左右文武互相看看,头顶硕大的问号,一时之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日,建康百姓见有府军出城,在江边搭设祭台,眨眼间就高过十尺。祭台呈梯形,前后左右立有木桩,桩上系有绢帛,并有将兵日夜守候,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津口得令,明日不放商船入城;往来河上的船工渔夫亦被告知,明日将行祭祀,不可入河捕鱼。   “官家明日将临?”   城内议论纷纷,男女老幼都有耳闻,几乎人人打定主意,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城,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今上登基以来,不过几月时间,连颁数道仁政,恩加百姓。虽不知此番祭祀为何,我等亦要守于河边,示上天以诚!”   百姓口中的仁政,一为鼓励垦荒,三年减免赋税;二为兴办书院,大兴教育,许庶人子弟入学;三是下旨重录天下户籍,取幽州先例,分为黄籍和白籍,流民入籍之后可得田地,如愿往陇西姑臧等地,朝廷更有嘉奖。   为防有官吏欺上瞒下,做出害民之举,每县之内,辑录户籍的散吏不得少于三人。另外,于州、郡县治所设听讼官,由刺使和太守以下的职吏轮流充任,以听百姓之言。   建康城内,台城之前,同样设有听讼之所。每隔三至五日,天子便会亲临。即便天子无暇,也会由侍中代为听取民愿。   这样确保了百姓之言能直达天听。   历史上,苻坚曾采用过类似的政策,桓容借来实行并加以完善,初时效果不大,时常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且,朝中的反对声浪始终不小。   桓容顶住各方压力,有问题解决问题,进一步完善听讼之政。   谁敢蹦高起刺,有理有据的可以采纳,单纯找茬的,自有贾秉和荀宥出面,一番唇枪舌剑,不吐血也得告病几日。   几项德政颁布施行,桓容在民间的声望不断拔高,连北地都有传闻。   此番未临节气,也非祀神之时,河边突然建起高台,天子又要出城祭祀,难免让人联想起之前的天龙食日。   虽有“灾祸在北”的卦象,百姓仍是心存担忧,决定放下一日生计,随天子一并祷告上天,望能消去灾祸,保国泰民安。   隔日清晨,天未大亮,城门前已排起长龙,都是从家中赶来的百姓。   城门之下挤挤挨挨,老幼相携,接踵摩肩,却是格外的寂静,不闻半点喧闹之声。   未几,台城内传出一阵鼓声,宫门大开,两队骑兵策马驰出,五行旗招展,护卫天子大辂。   桓容身着衮服,上玄下赤,头戴十二旒冕冠,腰牌宝剑,正身坐于华盖之下,袍袖上的山川兽纹彰显威严。   御道两旁,文武百官分左右侍立。遇大辂行过,先后登车上马,随驾在后。   队伍行至城门前,百姓纷纷让于两旁,目送天子出城。   “开城门。”   典魁和许超分立在大辂右侧,一身赤金的光明铠,胸前的护心镜反射锐光,直能晃花人眼。两具铠甲皆出自大匠之手,配合欧矩亲手打造出的长刀,仅是立着不动,就如两尊杀神。   欧矩打造的长刀,已有七八分陌刀的影子。   看着典魁和许超,桓容不禁点头。   他不惜成本,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求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武装起一支强军。   成百上千的凶汉身着光明铠,手持陌刀立在阵前,只是想想,就觉心潮澎湃。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没等接战先闪瞎敌眼!   凭什么?   咱有钱!   车驾行到河边,桓容收回思绪,走下大辂,迈步登上高台。   扈谦已在台顶等候,待桓容立定,立刻燃符,手持木剑,脚踏方位,口中念念有词。   剑光舞过,必带起一阵劲风。   桓容看了一会,暗中点头,不提其他,这位身手着实不错,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单用在这样的场合未免浪费,术士不好上阵杀敌,入书院做个先生照样能发光发热。   扈谦很是专心,动作十分到位,半点不晓得自己被某人盯上,职业生涯将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入水!”   该走的程序走完,扈谦再宣卦言。   桓容正身立于高处,令准备好的府军下水,搜寻“天降之物”。   蔡允当仁不让,带头跃入江中。凌泰等人紧随其后。   过了半晌,水面突起一阵波动,入水的汉子纷纷出现,手中拽着漆黑的铁索,合力游向岸边。   “拉!”   候在江边的将兵迅速涌上,脚下站定,合力拉动铁索。   “喝!”   众人使足了力气,脸色涨红,双臂肌肉隆隆鼓起。   江水很快变得浑浊,出现一个漩涡,由小及大。半晌后,江中出现一道暗影。   “快看!”   伴着惊呼,一尊古老的青铜鼎被生生拉出了水面!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决定   青铜鼎出水之时, 忽有几条江豚跃出水面, 追赶着银色的鱼群, 游动中掀起大片水花,在阳光下映射五彩。   水花一朵接一朵绽放,江面如滚水沸腾, 荡漾起阵阵水幕。整座鼎身似被彩光环绕,古朴中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   江豚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极其迅速。   鱼群沉入江心,彩光却久久不散,更凝聚成一道彩虹, 短暂横过水面。   岸边众人被美景吸引, 从文武百官到庶人百姓, 表情如出一辙,竟是看得痴了。包括郗愔和谢安在内, 眼中都闪过几许诧异。   桓容立在高台上, 俯视江边众人, 姿态肃穆庄严, 神情始终未变,心中却是暗道,青铜鼎出水是事先安排,江豚和鱼群的出现实属意外。   然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端看众人的反应,就知这场“意外”出现得恰逢时机,十足震撼,更能证实“天降”之卦,为桓容接下来要做的事扫清障碍,加重砝码。   彩虹消失后,扈谦最先回神,立即面江水跪拜,提高声音,伏请天子祭拜先民。   这都是事先定好的程序,桓容顺势点头,双臂平举,手持玉圭,俯身下拜。   四拜之后,鼓声突起。   伴随着鼓音,桓容迈步走下木台,一路行至江边。   此时,青铜鼎已全部出水,鼎身上的花纹和铭刻清晰可辨。   蔡允等退至两侧,许超典魁同时上前,半条腿浸在水中,口中一声大喝,将青铜鼎硬生生的抬至岸上,   轰地一声,鼎足落下,几块青石应声而碎。   看到青铜鼎的全貌,众人的表情更加敬畏,文武官员亦不能免俗。   距青铜鼎五步,桓容正身立定,腰背挺直,如一株青松。   恰遇一阵江风吹来,冕冠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珠串摇曳时,遮挡住桓容的双眼,也掩去了刹那间的表情变化。   咚、咚、咚!   鼓声一阵响似一阵,中途加入悠长苍凉的号角,予人古老庄严之感。   被这种气氛包围,无人敢轻易出声。连稚龄的孩童都瞪大双眼,小脸绷紧,再不见平日的好奇和顽皮。   又是一阵江风,五行旗烈烈作响。   桓容平举玉圭,面江水四拜。   扈谦高声念诵祭词,声音略有几分沙哑,自有一种韵律,尾音轻微上扬,似一种古老的曲调,歌颂先民的刚毅勇猛,赞扬兵者驰骋沙场、勇猛无畏。   声音听入耳中,思绪为之牵引,仿佛有泛黄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鲜活的生命在画卷中流淌。   刹那之间,整个人好像置身古老的战场,亲眼见到战车飞驰而过,骑兵呼啸冲杀,刀枪剑戟之声不绝,满目尽被鲜血染红。   忽然,一阵灼热刺痛额心,桓容倏地一惊,画面消失,眼前恢复清明。下意识看向扈谦,发现后者额前满是汗水,脸色也有几分苍白。   压下心中疑惑,桓容直起身,不着痕迹的大量四周,发现众人的表现不比自己好上多少。   又看扈谦一眼,桓容暗暗摇头。   世间的神秘现象太多,许多压根没法解释。穿越这种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   不过,经历方才一幕,桓容愈发坚定决心,必须请扈谦入书院!   士族子弟不可为术士之徒,大可以从庶人孩童中挑选。以扈谦的本事,肯定能教导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国之栋梁,将来开辟新地盘,宣扬国朝教化,必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要是桓容心黑点,召集一批擅长炼丹的道人,埋头钻研寒食散,想法设法加强功效,再以各种途径向外扩散,估计中亚和西亚的历史会出现变化,欧洲中世纪都会发生转向。   不过,这些还停留在想象层面,距离着手实行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祭祀先民之后,桓容顺势宣布,青铜鼎乃上天所赐,是为国朝万民之福。为告上天,他将于明岁巡狩天下,问百姓疾苦,听九黎之言,并加筑边防,以保国泰民安。   “陛下万岁!”   百姓齐声高呼,文武群臣来不及反对,事情已经决定,就此盖棺定论。   郗愔立在百官之首,暗暗摇头,自己真的老了。   谢安和王彪之目送桓容登上大辂,遇老者跪拜,亲手将人扶起,当下神情微动,难辨心中在想些什么。   台城之内。长乐宫中,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闻讯,皆欣慰一笑。   “事情成了。”南康公主道,“多亏阿妹的主意。”   “阿姊这么说,妾可当不起。”李夫人摇摇头,倾身靠近,指尖擦过南康公主袖摆,笑道,“妾仅是提醒一句,归根结底,实是官家英明。”   两人说话时,阿麦来报,宫宴诸事安排妥当。   “好。”南康公主颔首,道,“吩咐下去,明日各家女眷入宫,切记诸事谨慎,不可有半点差错。”   “诺!”   得天降之物实乃吉兆,台城内外都将欢庆。   宫内设宴,太极殿和长乐宫同时乐起,百官宴饮。   民间同庆,秦淮河边聚满喧闹的人群。   廛肆中更是热闹非凡,许多食肆酒楼高挂木牌,令伙计广告来往行人,三日酒水半价,并赠送一道时令菜肴。   层出不穷的经营手段,多是受到幽州坊市影响。   随着幽州商人进驻建康,带来盱眙等地的坊市规则和经营方式,对建康的廛肆形成不小的冲击。   桓容登位之后,建康内设立市价所,并向周边州郡辐射。   很快,包括扬州在内的诸多地界,都仿效盱眙设立起坊市,规模和形式不一,却十分有利于商贸发展,加速消息流通。   在不知不觉间,朝廷的消息网络已遍布全国,并开始向邻国伸出触角。   向北,长安首当其冲;向西,吐谷浑渐成筛子;向南,凡是可市货通商之地,都不乏商队的踪影。   无论陆商海贸,建康的触角交织成网,不断扩张。   精美的丝绢、色彩艳丽的布帛、似雪的白糖、精美的木器竹器、稀奇的漆器和陶器乃至瓷器,随着商队的足迹,市遍中亚西亚以及南亚。   古老的丝绸之路再次焕发活力,海上的商路渐趋成熟。   得朝廷旨意,商队换回大批的粮食和黄金,充实国库和州郡府库。   此外,商队每过一处,都会留下常驻之人,设立“商铺”,保证来年继续市货,尽最大的可能畅通面间往来。   对于商队的到来,有的番邦举双手欢迎,有的则现出怀疑态度,甚至出现杀人劫货等恶行。   桓容的反应很直接,道理讲不通,那就开打!自己派兵没条件,不惜金银挑拨番邦之间的仇杀。   反正他有钱。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最初,他担心消息传出,会被群臣各种反对。   哪料想,试探着问两句,得到的回答大出预料,牵扯到此类事,无论文臣武将,想法比他更为激进。连谢安都奇怪的看着他,分明在说,以直报怨,尽诛贼寇不是理所应当?   桓容正经表示,那里不是自家地盘,很可能造成纠纷。   谢安没有半点动摇,就一句话:那又如何?   “不如何?”桓容震惊。   “不如何。”谢安淡然。   或许是认为天子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谢侍中正色表示,这样的恶行绝不能姑息,今日不施以惩戒,他日必会变本加厉。   可惜国朝兵力不足,只能行挑拨之策,借他人之手。如果有条件,直接灭国才是上策。   “不比前朝啊。”   谢侍中慨叹连连,桓容半晌没能回神。   用力掐一下大腿,疼得眼圈发红,桓某人这才确定,眼前的人真是谢安,不是整日念着放火的贾秉。   要么说,历史是个折磨人的小妖精,谁能想到,王献之会说出“弓弦之内尽是汉土”,又有谁会想到,江左风流宰相会开口出兵、闭口灭国。   仔细想想,这一切,似乎、好像、可能是他的锅?   桓容无语望天,最终决定,背上这个锅,似乎也不错?   台城宴会之后,青铜鼎出水的消息传遍南地,北方亦有风闻。   彼时,秦策下令迁都长安,西河豪强高门尽数随迁。   西河定为陪都,交由秦玖的长子、秦策的长孙秦钺镇守。因其年龄尚幼,设国相辅佐,待及冠后再亲理国事。   秦璟率骑兵沿途护卫,其后返回彭城驻守,以防边境生变。   至于抽调骑兵之事,秦策再没提过。但父子间裂痕早生,未能弥补半分,反而越来越大,再无法恢复往昔。   临行之前,秦璟同秦玖见了一面。   兄弟对面而坐,秦玖形容枯槁,脸上却带着不正常的红晕。非是饮酒所致,唯一的解释,是他开始服用丹药,借以强撑起精神。   “阿兄。”良久,秦璟终于开口,“有今日,你可曾后悔?”   秦玖没说话,似没料到秦璟会有此问,且问得如此直接。   “阿兄,我从没想过同你争,至少在昌黎出事前没有。”秦璟凝视秦玖,黑眸深不见底,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   秦玖仍是没出声,对上秦璟双眼,视线频频闪动。   “秦氏的祖训,我一直记着,先祖的警言,我时时刻刻不敢忘却。”顿了顿,秦璟垂下眼帘,看着茶汤映出的倒影,沉声道,“阿兄,你我是同母兄弟。”   这两句,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任何关联,秦玖却听明白了。正因为明白,他的神情更加萎靡,愈发衬出脸色红得诡异。   “今日一别,未知何日能再同阿兄当面。弟有一言,望阿兄能够记得。”   “……你说。”秦玖终于张口,声音沙哑,仿佛砂纸磨过。   “阿跃是个好孩子。”秦璟抬起头,再度对上秦玖双眼,正色道,“不该留在他身边的人,最好尽早清理干净。阿母身在长安,怕今后分不出太多精力。国相虽有才干,终归不能事事插手。”   “阿兄,莫要让昨日教训在阿跃身上重演。”   “建康已然易主,司马氏为桓氏取代。今闻桓氏得神鼎,万民归心。阿父在长安建制称帝,同南边早晚会有一战。”   说到这里,秦璟加重语气,“汉末至今,成乱百年。是该结束战乱,中原一统,还山河安稳的时候了。”   “阿弟,”秦玖沙哑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之意,阿兄不是已经明白?”秦璟扯了一下嘴角,“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   “阿弟甚言!”秦玖满面震惊,“你不怕被阿父知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秦璟掩去苦笑,一瞬不瞬的看着秦玖,“阿兄以为,现如今的秦王还是当年的阿父吗?”   秦玖默然。   “阿兄,世间事变化无常。我曾在阿母面前立誓,必当结束战乱,匡复汉室,使天下承平。”   “现如今,慕容鲜卑龟缩三韩之地,只要慕容垂一死,再不成气候;氐人四散奔逃,无法形成威胁;柔然王庭远遁漠北,十年之内,不会靠近汉土。”   说话间,秦璟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愈发显得低沉,“待到贼寇尽除,即是实践诺言之时。”   看着这样的秦璟,秦玖莫名觉得心头发沉。脑子里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他口中的“诺言”,绝非对刘夫人的承诺那么简单。   “阿弟,你的话我会记住。”秦玖苦笑道,“我走错的路,总不会让儿子再走。”   “我信。”秦璟站起身,笑道,“阿兄,可愿同我比试一回?”   “比试?”秦玖讶然。   “怎么,阿兄不敢?”   不敢?   秦玖端起茶汤一饮而尽,起身取来佩剑,转向秦璟,朗声笑道:“此处施展不开,去院中!”   “阿兄先请。”   兄弟先后步下回廊,立在桂木之下。   对面抱拳,旋即长剑出鞘,修长的身影同时前冲,如离弦的箭,正面相击,发出动人心魄的锐利铿锵。   长剑舞过,带起一道道劲风。   枝头桂花飘落,星星点点,花香缠绕半空,似薄雾笼罩树下之人。   一个少年立在廊下,看着挥剑相击的父亲和叔父,犹带稚气的面容现出一抹刚毅。   十招过后,秦玖败于秦璟剑下,颓废之气却一扫而空。   兄弟相视一眼,竟当场哈哈大笑,笑声中不见往日的郁气,反增几分心胸开阔的舒朗。   秦璟察觉少年的视线,转头看向廊下。   少年双手平举,向秦璟深深弯腰。   “谢叔父。” 第二百三十七章 巡狩一   心结打开, 秦氏兄弟对坐畅饮。   一觞紧接着一觞, 秦玖喝得酩酊大醉, 很快倒在榻边,笑容里带着醉意,眉眼间的郁气尽数消散。   人依旧消瘦, 萎靡之态不见分毫。   如无旁人加以挑唆,想必能逐渐醒悟过来,用心教导秦钺,尽早清除心怀不轨之人。   被婢仆搀扶起身时,秦玖踉跄着站稳, 视线朦胧的看向秦璟, 似在喃喃自语, 又似对他人道:“后悔,我何尝不后悔, 奈何……”   话没有说完, 双眼重又合拢, 似睡了过去。婢仆差点支撑不住, 在侧的童子上前帮忙,才将秦玖顺利送到榻上。   一面屏风阻隔内外,秦璟收回视线,挥退婢仆,拿起酒勺,舀起满满一勺烈酒,缓缓倒入羽觞。   自两年前,盐渎酒声名鹊起。尤其是烈酒,初饮如刀刮过喉咙,在肠胃间燃起一团烈火,南地市得一般,运至北地却供不应求。   现如今,随着西域商路日渐繁荣,盐渎美酒随绢绸瓷器等流入西域诸国,并经西域商人传入更远的国度,据悉往来一趟,价格能翻上十几乃至几十番,卖出天价都是寻常。   看着觞中清冽的酒水,秦璟半合双眼,记忆闪过脑海,嘴角轻轻勾起,举觞一饮而尽。   听到一阵脚步声,秦璟抬起头,不期然看到立在门边的秦钺,笑着颔首,道:“阿跃过来。”   “诺。”   秦钺已经外傅,身高长相几乎是秦玖年少时的翻版。仅是轮廓稍显柔和,不如父亲和几位叔父的锋利刚毅。   秦钺腰背挺直,坐到秦璟对面,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眼前的侄子,让秦璟想起在幽州见过的袁峰。对比两个少年,莫名的笑出了声音。   “阿父?”秦钺面露不解。   “无事。”秦璟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之前一番痛饮,秦玖醉得不省人事,他却没有半分醉意,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些许云红,少顷即慢慢散去。   “父王下令移都,朝廷迁至长安,西河的高门九成以上将要随行。”   秦璟看着秦钺长大,叔侄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想到秦钺肩上的担子,不禁皱了下眉,语重心长道:“你留在西河,纵有国相辅佐,凡事也当谨慎,身边的人需仔细挑选,莫要多疑,也莫要过于轻信,以免酿成大错,悔之不及。”   “诺!”秦玖正色应诺,聆听秦璟教诲。   “我同阿兄提过,待父王离开,即可着手清理府内。尤其是你身边,一定要尽快动手,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祸患。”   秦钺张开嘴,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阿跃,”秦璟没有追问,继续沉声道,“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说话办事都需谨慎,处理国政军事切忌莽撞。”   “秦氏祖训需牢记于心,先祖的警言绝不能忘。”   “秦氏承始皇血脉,当全力扫清贼寇,匡扶华夏,护百姓安稳。”   “诺!”   秦钺端正神情,用力点头。   “我明日离开,短时内不会再至西河。”秦璟取出一把匕首,递到秦钺面前。   匕首看着不起眼,比寻常所用短了两寸。刀柄以木制成,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朴实、简单,不显任何花俏。   刀鞘材质特殊,竟是鲨鱼皮。   匕首出鞘,立时寒光四射,显然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   “此物随我多年。”秦璟开口,语气中带着怀念,“我年少时外出行猎,不慎在林中迷路,被狼群所围。箭矢用尽,仗着刀兵锋利才斩杀狼王,逃过一劫。”   “可是那匹白狼?”秦钺终归少年心性,听秦璟提到当年,不由得面带好奇,“我听大君说过,那是头巨狼,在北地都很少见。”   秦璟笑着摇头,道:“个头的确大,说巨实是不及。不过,白狼皮确是好东西。”   叔侄俩说话时,婢仆撤下酒水,送上茶汤和糕点。   秦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读书习武,每日膳食之外总要加几顿糕点。论饭量,隐隐有了向叔父靠拢的趋势。   “待到冬日,我也要外出行猎。”秦钺拿起匕首,试着锋利的刀刃,很是爱不释手,“就用阿父的这把匕首,亲手杀一头狼王,狼皮送给阿父!”   “好!”秦璟笑着点头,“我等着那一日。”   叔侄俩的谈笑声绕过屏风,传入内室。   本该烂醉的秦玖,此刻却睁眼躺在榻上,仰望帐顶,听着秦钺爽朗的笑声,不觉一阵心酸,随即又变得释然。   正如他之前所言,大错酿成,追悔莫及。   好在儿子不像他。   为今之计,是尽速振作起来,将心怀叵测之人逐一剔除。   或许该高兴有个颓废胡闹的名声,秦玖冷冷的勾起嘴角。   既然要做个混人,干脆混账到底。一个被亲父厌弃的废人,偶尔神智不清,挥剑斩杀几人,理当算不得稀奇。   清明之人诸事需要顾忌,难免束手束脚,混人何需讲理?   他的前车之鉴,绝不愿儿子再经历一回。与其顾忌许多,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干净。   想到这里,秦玖笑意更冷。   归根结底,哪怕心胸不宽,对兄弟生出猜忌,一时走了弯路,他终归是秦氏嫡长子,自幼文韬武略,未及冠就临战杀敌,论起下狠手,未必弱于几个兄弟。   夜色渐深,秦璟告辞离开西院。   秦玖起身,用冷水净过面,亲自将他送至廊下。   秦钺跟在两人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   行到回廊转角,秦璟侧身,低声对秦玖道:“阿兄装醉的本事,还是同几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多大长进。”   秦玖瞪眼,数息之后,到底是摇头失笑,握拳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阿弟装傻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高。”   “阿兄说什么?我不甚明了。”   秦玖大笑出声,突然单手勾住秦璟的肩膀,很没有形象,却带着久远的亲近和回忆。一时之间,兄弟俩都愣了一下。   “阿弟放心,我不会再犯糊涂。”秦玖咳嗽一声,沙哑道,“该清理的,我一个都不会落下。等阿弟抵达长安,见到阿母,记得代我上禀阿母,我知错,真的知错,绝不会再犯。”   “话我会带到,然而,阿兄最好亲自向阿母认错。”秦璟道。   “当面认错?”秦玖苦笑摇头,他这辈子都将困于西河,哪里还有机会。   “没有机会?”秦璟仿效秦玖,握拳捶在后者肩膀,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秦玖皱眉看着秦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神情间生出变化。   “阿弟……”   “阿兄,现在下定论未免太早。”秦璟拦住秦玖的话头,“且看来日。”   两人话说得不甚明白,秦钺站在一旁,看看父亲,又看看叔父,很有些似懂非懂。眼见秦璟要迈步离开,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父!”   秦玖和秦璟同时转头,秦钺的目光落在秦璟身上。   片刻之间,秦玖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恨恨的瞪着秦璟,用力磨着后槽牙,未知现在反悔,不和兄弟握手言和还来不来得及?   不提秦玖如心塞,秦钺为解开心中疑惑,还是跟着秦璟去往北院。   秦玖二度心碎,实在想不开,干脆转身回到内室,愤愤的坐在榻边,想着该如何寻机“出气”。最直接的渠道,等着秦策一行离开西河,谁敢轻易冒头,全部一刀砍死!   翌日,秦策车驾启程前往长安。随行队伍排起长龙,有追随秦氏起家的老臣,也有慕名来投的豪强新贵。   各式大车汇聚到一处,马嘶人喧,好不热闹。   王旗打出,号角吹响。   秦璟身披玄甲,胯下一匹墨色神驹,率两百骑飞驰出城,拔营点兵,候在城门外,等候王驾出现。   八千骑兵列于城门两侧,刀锋未亮,弓弦未张,空气中仍凝聚慑人的煞气,甚至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熊罴之旅,虎狼之师。   这是一支用杀戮和血腥打造的军队,是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   车驾行过,秦策推开车门,目及两侧骑兵,终于明白秦璟之前所言。这样一支军队只能冲锋陷阵,绝不能用于守城。若不然,很可能会反噬其主,酿成惨祸。   夏侯将军护卫王驾,和秦璟并排而行。看到这八千骑兵,本能的绷紧神经,心生警惕。   张禹的马车行在王驾之后,发现策马立在骑兵之中的侄子,不禁眉心深锁,召来健仆吩咐几句,后者领命,立即策马迎向张廉,传达张禹之意。   知晓张禹在车中,张廉同染虎交代几句,暂时脱离队伍,同张禹的马车并行。   “叔父唤我?”   “我观这支骑兵,八成竟是胡人?”   张廉笑了,笑容里颇具深意,“叔父,四公子掌军,这八千骑兵如臂指使。”   反过来说,没有秦璟在头顶压着,这八千人会立刻化作凶兽,撕碎目光可及的所有“猎物 ”。   所谓凶兽出笼,势不可挡。想要将其剿灭,势必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叔父,”张廉拉住缰绳,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边境的百姓和草原上的部落,多数不知秦王,只知汗王。”   “什么?!”张禹面露惊色。   “叔父是为家族,廉亦然。”张廉声音更低,“叔父忠于秦氏,廉又何尝不是?”   留下这番话,张廉在马背上抱拳,掉头返回队中。   望向侄子背影,思量他方才的一番话,张禹胸中犹如翻江倒海,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西河城头,秦玖父子迎风而立,目送队伍行远。   良久,至秦策的车驾消失在地平线,秦玖方才按住秦钺的肩膀,道:“回去吧。”   “阿父,国相已至府内,言留驻西河的官员需重新调配。”   “无妨。”秦玖手下用力,给儿子勇气和信心,“此举来得正是时候,你无需多言,可趁机看一看,这些留在西河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心思。”   “阿父是说,国相此举有益无害?”秦钺皱眉。如此着急动手,难道不会引起乱子?   “国相老谋深算,如若不然,父王也不会留他在西河。”秦玖笑了笑,弯下腰,同秦钺视线平齐,低声道,“正要这时动手,才不会予人脱身之机。猝不及防,很多事都会露出形迹。”   秦钺点点头,心头的迷雾似散去不少。   “然而,西河之主终究是你。”秦玖话锋一转,“国相此举,难免有看轻阿子之嫌。此时尚需借其修剪枝节,等到该除的都清理干净,你就要一点点收回权力,至少要将守军牢牢握于掌中,可明白?”   “儿明白。”秦钺用力点头,目光发亮,口中道,“原来叔父同我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听到儿子的话,秦玖再度心塞。   什么孔怀之情,合该继续兄弟阋墙!   秦氏迁都长安,动静委实不小。   建康闻听消息,郗愔和谢安等都是眉心深锁,上禀桓容,最好备兵边境,尤其是荆州和梁州,务必重兵把守。幽、豫两州也不能稍有疏忽。   “秦氏兵强马壮,统燕国六州,掌秦、雍之地。秦伯勉业已称王,此时大张旗鼓迁都长安,难保有建制称帝之心。”   “他日兵起,边地定将生灵涂炭。”   “陛下不可不防!”   桓容满面严肃,表示诸位所言有理,增兵之事刻不容缓,军粮和饷银不是问题。   “陛下,”谢安趁机道,“如今局势不明,出行之事需得谨慎。”   翻译过来,秦氏意图不明,边境恐将起兵祸。这个时候外出溜达实非明智之举,还是留在建康看看情况再说?   桓容自然摇头。   开玩笑,为了外出巡狩,他连“天赐之物”都捞出江面,岂可因区区小事就畏缩都城?   区区小事?   谢安愕然。   兵祸是小事?!   “谢侍中多虑。”桓容手一挥,“如强邻起意犯境,朕更应亲临阵前,方能鼓舞士气,固守疆土。”   “古时君主向有亲征之事。”   “昔汉末战乱,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国之君无不亲临沙场,创下赫赫功勋。”   “朕不敢自比前人,亦曾随先君北伐,首战生擒鲜卑中山王。”   说到这里,桓容俯视群臣,硬声道:“朕立誓万民,必当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如畏首畏尾,遇兵事即退于人后,岂非言而无信、自食其言?”   无论如何,桓容铁了心要巡狩,谁都拦不住! 第二百三十八章 巡狩二   宁康三年, 十二月   数九寒天, 天寒地冻。   冷风呼啸而过, 滴水成冰,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入冬之后,北地连降数场大雪, 道路阻塞,迁都的队伍被迫停在中途,夜宿林边,等风雪过后再启程。   火光熊熊燃起,惊扰了林中猛兽。   夜色降临, 乌云层层压过。黑暗中, 幽幽绿光徘徊在营地四周, 忽明忽灭。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密林,撕开呼啸的北风, 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 大雪初停。   雪地反射阳光, 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靠近营地边缘的几座帐篷被雪压塌,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几匹拉车的马不见踪影。循着痕迹行出数里,才发现驽马残留的骸骨。   “不只是狼,还有豹子。”染虎蹲下身,查看驽马残留的尸骸,展眼望向林地,对夏侯岩道,“昨夜狂风大雪,估计压过了声音。这处又非我等巡视,被狼群摸到空隙,亏得这些人命大。”   潜台词是,守卫这几座帐篷的私兵要么没经验,要么就是偷懒。若不然,也不会被狼群摸到营地边缘,还拖走一匹驽马。   “需得上禀将军。”染虎抓起一把雪,用力搓搓掌心,站起身道,“今日尽快赶路,离开这片林地。”   剩下的马不用再找,十成活不了。   冬天缺少猎物,狼群和虎豹不像黑熊藏冬,肯定要外出觅食。在林中捕不到充足的猎物,为了活下去,哪怕是冒险,也会跟在队伍之后。   “按照常理,这么多人扎营,狼群不会轻易靠近。”夏侯岩盯着驽马的残骸,面上带着不解。营地中燃着篝火,兽群该远远避开才是。   “不奇怪。”染虎跃身上马,摇摇头,“今岁冬寒,这一路走来,我没见到半个鹿群的影子。林子里没有鹿,狼群没了活路,袭击人算不上稀奇。”   野兽不是人,一旦饿疯了,被天性和本能支配,压根不会衡量利弊。   “冬寒?”夏侯岩嗤笑一声,“这几年来,哪年不是冬寒,哪岁没有雪灾?秦王不是没奖励开荒,可时至今日,还在向南边市粮。”   染虎没接话,脚跟轻踢,打马回营。   染虎等离开不久,几头灰黑色的野狼从藏身处走出,看着骑兵离开的方向,仰头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   秦璟听到回报,当即前往大帐,向秦策禀明实情,并言队伍最好尽快启程,一为避开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雪,以免再被拦在路上;二是甩开跟在身后的狼群,确保随性之人的安全。   知晓其中厉害,秦策没有多想,很快下令拔营。严令众人,必须赶在天黑前进入并州,再寻开阔地扎营。   “并州城乃是新建。”秦璟策马走在车驾旁,因天气寒冷,说话时口鼻间凝聚白雾,长眉挂上一层晶莹的白霜,“父王可入城歇息。”   秦策摇摇头,道:“大雪延误路程,行程已经耽搁,还是尽速赶至长安为上。”   秦策打定主意,过城不入,全速赶路。   秦璟没有继续劝阻,领命之后,策马行到队伍前,派出十余名斥候往前方探路。   北风卷着飞雪,阵阵迎面而来。   战马撒开四蹄,斥候的身影化为一个个黑点,很快消失在满目银白之中。   天空中响起一阵嘹亮的鹰鸣,秦璟拉住缰绳,举目眺望。一只苍鹰自南飞来,盘旋在队伍上空,矫健的身影,成为天空中唯一一抹暗色。   噍——   苍鹰再次发出鸣叫,自半空俯冲而下,没有落到秦璟马前,而是双翼展开,飞扑入雪地,片刻抓起一只肥硕的野兔。   利爪牢牢扎入野兔后颈,鲜血浸湿皮毛,在风中凝固。   噍!   鹰鸣声又起,比之前短促。   少顷,一只灰黑色的鹁鸽从半空飞落,扑簌簌的扇动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   没有任何预警,箭矢破风而来。秦璟头也没回,直接抽出佩剑,将箭身凌空斩断。   这样的速度和力量,几乎超出想象。   “大胆!”染虎猛地调转马头,径直冲向开弓的私兵,二话不说,抡起长刀就砸。   不是砍,而是砸。   私兵本能的挡了一下,结果不敌染虎的力气,手中兵器被打落,翻身滚落马下。   染虎犹不罢休,满脸煞气,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阵阵嘶鸣。   在私兵惊恐的目光中,战马的前蹄狠狠踏下。   咔嚓一声,私兵的手臂和肋骨先后被踩断,哀嚎声登时响起。   “大胆!”目睹整个过程,私兵侍奉的家主怒发冲冠,喝斥道,“胡奴安敢伤人?!”   染虎没有发怒,反而嘿嘿一笑,反手取出一支箭矢,没有开弓,直接甩了出去,当场洞穿私兵颈项,鲜血飞溅,哀嚎声戛然而止。   私兵的尸体瘫在地上,双眼圆整,当场气绝身亡。   “你、你……”   “我如何?”   染虎咧开嘴,露出森森利齿,恶声恶气道:“我主乃是秦将军,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杀他怎么了?敢在将军身后开弓,还想留着脑袋?”   说话间,向身后摆了摆动手,“拖去喂狼!”   “诺!”   命令下达,立刻有两名骑兵策马上前,以绳索套住私兵尸体,牛羊一般拖走。   战马飞驰而过,雪地上留下刺目的红痕,转瞬凝结成一条蜿蜒的血路。   “实话告诉你,不是将军下令,要对你们客气点,信不信……”   “染虎!”   话没说完,就被赶来的张廉打断。   染虎转过头,不甘的啧了一声,又不怀好意的扫过马车,终于没再多说,冷哼一声,就此打马离开。   张廉转向震怒的豪强家主,微微一笑,道:“染幢主生性直率,向来有话直说,不喜绕弯子。许公莫怪。”   话落,不等对方出言,一样的调头就走,对于染虎杀人之事只字不提。态度貌似客气,实则比染虎更加嚣张,甚至带着几分威胁之意,明显在告诉许氏家主,杀就杀了,你能奈我何?   之所以多废话,不过是碍于将军吩咐,不得不给你几分面子。   要是给脸不要脸,不识时务,后果将会如何,最好提前想想清楚。   换个时间场合,别说只是杀个私兵,就是染虎带人砍杀许氏满门,张廉的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更会帮忙砍上几刀,顺便再放一把火,彻底斩草除根。   谁让许氏家主不开眼,敢让私兵随意张弓。无论苍鹰还是鹁鸽,岂是他能轻易染指?更何况,究竟是想猎鸟还是意在秦璟,就方才来看,可是很不好说。   一场冲突来得快,去得也快。   事实上,说冲突并不确切,准确点说,是许氏家主不知深浅,惹上了秦璟手下的骑兵。   挑起事端的是许氏,秦策不会为这件小事斥责秦璟,只会当做不知情。若是真要追查,许氏才会惹上大麻烦。   鉴于秦璟的权势、骑兵的凶悍,昔日的旧友同僚没有同情安慰,都在不着痕迹的疏远许氏。毕竟形势比人强,谁也不想被视为许氏同党,和之前的于氏、杨氏一般,落得满门尽灭的下场。   对于身后发生的事,秦璟不闻不问,似半点也不在意。   从苍鹰腿上解下竹管,又从鹁鸽颈上取下一封短信,简单扫过其中内容,秦璟的心情蓦然转好,眼底隐现几分笑意。   “阿兄。”秦珍和秦珏打马上前,看秦璟这个样子,不免生出些许好奇。   “何事?”秦璟转过头,已然收好短信。   “是阿母的信吗?”秦珍道,   “对。”秦璟递过竹管,口中道,“阿母病已痊愈,正在长安等着咱们。”   “果真?”   秦珍和秦珏互看一眼,小心接过竹管,发现共有两封短信。一封来自秦玚,一封则是刘夫人亲笔。看过书信,两人面带激动,心中的喜意完全抑制不住。   “太好了!”   “阿兄,好像还有一封信?”   秦璟挑起长眉,黑眸深不见底。开口的秦玦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迫于压力,不敢继续再问。   见兄弟打消好奇心,秦璟满意的点点头,开口道:“将阿母的书信收好,二兄的上呈父王。该怎么说,可都知道?”   “阿兄放心!”秦珍眨眨眼,将刘夫人的亲笔收好,深深藏在袖中。秦玚的书信重新塞入竹管,想是要一并上呈秦策。   看到此举,秦璟勾了下嘴角。   张廉和夏侯岩站在一旁,都是视而未见。对于三兄弟一起“欺瞒”秦王之事,压根不觉如何。   迁都的队伍继续前行,中途不歇,终于在日落前抵达并州边境。队伍扎营之后,一场大雪如期而至,沿途的车辙蹄印尽被掩埋,不留半点痕迹。   与此同时,桓容已经离开建康,按照预定计划巡狩边境。   郗愔留在建康,暂理朝中诸事。遇大事不决,可快马飞报。南康公主坐镇台城,又有贾秉和钟琳在三省,桓容可以放心离开,不担心身后会出乱子。   谢安和王彪之随驾,队伍中跟着二十余辆大车,都是随行的高门郎君。   队伍离开建康时,百姓夹道相送。   寒冬时节,没有鲜花柳枝,飞落的绢花和钗环照样交织成雨,险些将大辂淹没。   不顾空中飘落的冷雨,女郎们手挽着手,在路边唱起古老的调子。曲调悠长,既有对君王的颂扬,又有对郎君的思慕。   桓容坐在车中,好歹有典魁许超护驾,加上帝王之尊,没有再成人形花架。   随驾的各家郎君就没这么幸运,凡马车经过,必是遍插银钗绢花。待走出城门,马车皆成花车。   香风萦绕不去,连身披铠甲的府军都风流一回,碰巧做了一回花架。拿下嵌入铠甲缝隙的银簪子,后怕之余,对士族郎君的种种“待遇”再没半点羡慕。   王彪之同谢安坐在车里,一边饮茶汤,一边感慨当年岁月。   “遥想安石当年,盛况不亚于今日。”   谢安笑着摇头,朝服加身,照样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叔虎过誉,安已是知天命之年,何言少时。”   “非也。”王彪之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情,放下漆盏,笑道,“出城之时,如安石不是一味躲在车里,而是露上一面,怕车顶都将被金银压榻。如官家所言,军饷有望啊。”   谢安无语半晌,见王彪之满脸“认真”,不由得当场失笑。   小声传出车厢,引得赶车健仆一阵好奇。   两人话中提到桓容,难免会思及巡狩安排。   想到此行首往幽州,无论谢安还是王彪之,心中都生出几分期待。很想亲眼看一看,往昔贫瘠的边地,如今口口相传的商贸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天子大辂中,桓容打开木箱,取出数卷竹简。   竹简展开,上面记录的不是军国要事,而是随行郎君的基本资料。包括性格、才学以及平日里露出的志向,全部记录在册。   一边看,桓容一边提笔,重点圈出几个名字。   按照计划,这几个都是重点观察对象。如果一切顺利,不用等巡狩结束,直接能选官出仕,或是在边州留任,或是启程前往凉州等地。   “西海郡由秦氏掌控,沙州拿下之后,高昌必须尽速设立治所。”   高昌地处后世的吐鲁番盆地,西汉宣帝时,朝廷派士卒屯田于此,筑起军事壁垒,设戊己校尉。东汉曹魏时,高昌进一步发展,人口和规模可比大县,隶属敦煌郡。   两晋时期,北地战乱频繁,高昌之地几度易主,最后落入氐人手中。   氐秦灭国,秦氏兵力不足,驻守此地的依旧是苻坚旧部。闻长安被破,氐主身死,氐将当即自立为王,开始大肆征兵敛财,对百姓和往来商旅苛以重税,引起西域诸胡不满。   桓容派兵西进,接连拿下姑臧等地时,高昌城里也打得热闹。   据商队带回的消息,氐人数量少,但武器精良,各个能征善战;西域胡人数众多,却是各自为政,压根没法统一调度。双方打了足足大半年,彼此互有胜负,但总的来说,谁也奈何不了谁。   如果这时出兵,胜利的天平定然会立刻倾斜。   经过仔细考量,桓容没有着急下令。   所谓上赶子不是买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若是表现得太过热切,未必能得到最好的效果。   反正秦璟已率兵离开,秦氏在西域的力量不如之前,想要拿下高昌,尽可以慢慢等。等到双方坚持不住,主动求上门来,才是能痛快开价的时候。   不厚道?   桓容耸耸肩膀。   厚道是什么?能吃吗?   地盘拿下,治所和官员必须跟上。想要彻底稳固西域,并向更远的中亚和西亚进发,凡是能用的手段都要用。   后世如何评价,是不是会将他斥为暴君,甚至是凶残成性,桓容全不在乎。   还是那句话,国家民族利益当前,谁管邻居是不是满心憋屈,排队跳崖。 第二百三十九章 巡狩三   天子车驾进入幽州, 遇上出行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乌云翻滚, 大雨滂沱。   雨中夹着雪子自天空砸落, 交织在眼前,瞬间迷蒙住视线。冷风自北袭来,一阵阵呼啸而过, 不断敲打在车身上,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钝响。   华盖被风掀起,五行旗烈烈作响。   冷雨中,骏马发出阵阵嘶鸣,大车行进愈发困难。遇到泥泞的水坑, 车轮差点陷了进去。   见此情形, 桓容当机立断, 下令队伍暂停,寻开阔处避雨, 待雨停后再继续前行。   士卒飞驰传令, 大车移往两侧, 陆续升起挡板, 围住处于中心的大辂,挡住从西面袭来的风雨。   谢安和王彪之披着蓑衣,被请至天子驾前。   “没料到会遇上这场雨。”桓容坐在车里,温言请二人落座,并让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且暖暖身子。”   “谢陛下。”王彪之抹去鬓边的雨水,端起茶汤。   “冬日多雨雪,幽州近北,这场大雨算不得奇怪。”谢安沉吟片刻,道,“只是入冬以来,各州频传天灾,宁、交两州有山民作乱,需尽早赈灾平乱才是。”   桓容点点头,无需婢仆和宦者服侍,亲自打开箱柜,找出一张舆图。   大辂经公输长和相里兄弟联手改造,从外观上看,同古时传下的规制一般无二,内里却是截然不同。   车厢内的空间被充分利用,车壁暗藏乾坤。如有人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只需按下靠近车窗的机关,立刻会万箭齐发,刺客不成刺猬也成筛子。   为检查是否有疏漏,典魁和许超都曾亲身体验。   勉强全身而退,两人都是一身冷汗。事后,遇上公输长和相里兄弟都要绕道走。按照两人的话说,如此恐怖的遭遇,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能让两员猛将心惊胆战,连做三天噩梦,可见大辂中的机关有多么凶残。   谢安和王彪之不知车内布置,看桓容敲敲车壁,就有巴掌宽的木屉探出,仅是挑了下眉,略感到机巧罢了。   舆图铺开,谢安手指交州和宁州两地,言日前三省收到急报,两地皆有人作乱,不是州内百姓,大部分是窜入州内的蛮夷。   “言是山民土人,实则是蛮夷偷潜入边,杀人掳掠,无恶不作。”谢安严肃道。   “宁州驻有三千州兵,大可围剿乱贼。交州地窄人少,自前朝以来,常遇蛮贼作乱,百姓屡遭祸患。当地治所接连上奏,朝廷合议派兵,不等大军抵达,蛮贼早遁入山里,难觅踪迹。”   交州地处边境,秦时置郡,本名交趾。西汉在该地置州,东汉时改为交州,辖地包括后世的广东、广西以及越南的中部和北部。   汉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三国鼎立。孙氏立国之后,交州归入吴国境内,分割成两州。虽延续交州之名,辖地却减少大半。   西晋时期,交州延续旧制,辖地没有太大变化。   永嘉之乱后,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朝廷北临强敌,精锐府军拱卫建康,主要防备鲜卑和氐秦,交州距建康千里,兵力不足,难免给了少数蛮夷可趁之机。   自东晋建立到桓容登基,交州几乎是数月一乱,难有安稳的时候。   交州刺使的上表一份接着一份,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几乎没有任何好消息。往往是三省接到蛮夷作乱的上表,尚没来得及处理,第二份上表已在路上。   时间长了,听到“交州”两个字,三省官员都觉得头疼。   与之相邻的宁州,虽也有山民和蛮夷作乱,却远不及交州频繁。   究其原因,宁州刺使手段狠戾,凡作乱之人,抓不到便罢,抓到之后立即处死,家人族人全部株连。   被迫从贼之人,境内百姓尚有一线生机,经审讯查明,可以劳役抵罪。   查出身份不明的境外蛮夷,一概砍头腰斩,将尸首丢到边界,让邻国之人亲眼看看,胆敢窥伺汉家之地、屠戮汉家百姓,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宁州刺使向来有贪暴之名,百姓苦其久矣。   自同桓氏结盟,尝到了商贸的好处,知晓桓容见不得盘剥百姓之事,行径逐渐有所收敛。   州内苛捐杂税大半剪除,商贸渐渐繁荣,更有豪强组织起商队,依靠当地特有的矮马攀山越岭,开辟出新的商路。   现如今,宁州之人少言周刺使贪婪,多言其能守境卫民,平乱逐走贼寇。   凡是被周刺使讨伐过的蛮夷,死了且罢,侥幸活得一命,都会留下不小的心里阴影。吃过一次教训,再不敢踏足汉土半步,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寒意蹿升,手脚冰凉。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周仲孙性情残暴,绝非一个好官,甚至称得上酷吏。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守住了宁州边境,使贼寇不敢踏足半步,渐渐取得百姓信任。   相比之下,交州刺使颇有清名,却被民乱闹得焦头烂额,实是让人瞠目结舌,很是费解。   谢安和王彪之都不喜周仲孙为人,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坐镇宁州,对贼寇是不小的威慑。更重要的是,桓容能掌控此人,不使其拥兵自重,野心膨胀,最终成为内乱根源。   “去岁以来,交州几番急报,蛮夷为祸边境,为害数县百姓。朝廷固然能派兵,却是远水难救近火。”   最大的可能,就是像之前几次一样,军队尚在途中,贼寇早得到消息,提前遁入山里,销声匿迹,连个影子都不见。待将兵无功而返,风声减轻,贼寇又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祸害州郡百姓。   “蛮贼之恶,不亚胡寇!”   桓容看着舆图,思量谢安所言,手指擦过交州边界,脑子里转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原来,这所谓的交趾之地,秦汉时就为华夏领土。如果不是百年战乱,五胡乱华,如果汉家政权能够继续强势,未必会有后世那些糟心事。   “陛下?”   谢安说了半晌,迟迟不见桓容回应。抬头发现对方眼神飘忽,不由得眉心微皱。   “啊?”桓容一个激灵,刹那间回神。发现谢安和王彪之都在看着自己,表情很有些莫名,立刻意识到方才走神,不由得扯了扯嘴角,略感尴尬。   讨论边界要事,他却当面走神,难怪会被四只眼睛一起瞪。   “咳!”掩饰性的咳嗽一声,桓容用力捏了捏手指,集中注意力,将思绪拉回到舆图之上。   “朕之意,遇贼寇作乱害民,可令宁州派兵剿贼。”说话间,桓容手指舆图,沿着宁州和交州边界,向南圈出一块,   “逐走贼寇之后,可于当地重录户籍,将山民和潜入的蛮夷分别录籍造册,令其取汉名,学汉话,五至十户为保。”   “遇战事,每家征青壮为兵,作战勇猛予以奖励,分其田地,许其耕种。”   “如有贼酋主动来投,外战缴获可自留一成。”   “此外,可令商队多往蛮夷之地,设立常驻商所,多与当地官员交通往来。”桓容一边说,一边点着交州边境。   “蛮夷愿归我朝,自当授其衣冠,教其礼仪。其感沐天恩,定然洗心革面,深悔素日之过。”   识趣的,自然好商好量;不识趣,打到你识趣为止。   不老实呆在自己家里,跑到别人的家里杀人放火,总不能一点代价不付,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严肃正经的胡说八道。   “胡说”并不十分准确。   按照桓容的方法行事,交州的问题不能全解,也能暂缓一段时日。给朝廷充足的时间准备布置,调动州兵解决边患。   “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桓容认真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西域商路刚刚恢复,为确保商路不断,驻扎姑臧等地的将兵绝不能少。”   谢安颔首,王彪之亦表示赞同。   “秦氏迁都长安,势必有称帝建制之心。”桓容心头发沉,语气却十分坚定,“朕有意一统华夏,结束百年乱世,同秦氏之战不可避免。”   简言之,这个紧要关头,北地才是重点。   作乱的蛮夷最终要除,奈何兵力不足,无妨先用些手段,诱其内部分化,互相为敌,好方便各个击破。免得三天两头窥伺汉土,祸害边州百姓。   谢安和王彪之思量片刻,对桓容的提议大体赞同。   不过,对计划的枝节处不太满意,分别加以修改补充。   听了半晌,桓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按照修改过的计划,解除交州边患退居其次,引得临近番邦内讧成为主要目的。   “既要引其生乱,自不能心慈手软。需一击中其七寸,不予其半点喘息之机。”   王彪之神情严肃,很是认真。   话里的意思相当明确,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一两场内耗算什么,四分五裂改朝换代才是行事标准。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实在无言以对。   看看满脸正气的王彪之,再看看深以为然的谢安,桓容忽然发现,这些历史大拿的套路,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深。   午后时分,大雨初停。   乌云散去,天空一碧如洗。   谢安和王彪之各自还车,五行旗扬起,队伍继续前行。   大雨过后,土路多会显得泥泞,常会阻碍队伍行程。   幽州之地却没这个烦恼。   荀宥出任刺使以来,在农闲时广召青壮,修整拓宽州内官道,并依桓容之前所提,在沿途设立驿站,以乡民为驿卒,确保道路畅通,凡往来行人车队皆能通行无阻。   只不过,前提是能证明身份。   遇上身份不明、来历可疑之人,九成会被拿下,五花大绑送去官衙。   起初,尚有北地的探子混入州境,随着各项施政逐渐完善,路旁的驿站陆续建起,探子无所遁形,贿赂商队照样没用。   几次三番下来,幽州境内的探子近乎绝迹。   当然,也有外来的商队在暗中刺探消息。凡是这样的商队,必有散吏跟踪查访,依照问题的严重程度,自有不同的处理手段。   轻者逐出州内,重者人货全部扣下。   哪怕被无罪开释,凡是有过此类经历,在幽州的生意定会受阻。走进坊市之内,别说汉人,连胡人都满脸嫌弃。   长此以往,幽州的规矩深入人心,凡是外来之人,要么遵守规则,要么干脆离开。   敢不讲理?   无需州兵动手,当地百姓就能围上来一顿圈踹。穿着短袍、五官深邃的胡人踹得尤其狠,鼻青脸肿算轻的,吐血都是常事。   桓容一行路过三处驿站,遇上的商队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途经一座县城,几处村落,官员恭候城前,百姓迎于路旁,老幼互相搀扶,遇天子车驾,激动之色难掩。   “官家,官家回来了!”   桓容凶名远播,在幽州百姓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仁德之君。   老者上前行礼,桓容忙不迭跃下大辂,三步并作两步,亲自搀扶起老者,口中道:“老人家莫要如此!”   “陛下仁德,我等方有今日。”老者满脸沟壑,已是耳顺之年,精神头却是极好。知晓天子车驾经过,硬是抓起家中的肥羊,言要敬献给天子。   村中百姓无一例外,皆是肩挑手扛,肥羊、美酒陆续送至车驾前,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恳请桓容收下。   “我等皆是北地流亡之人,非陛下仁德,早已枯骨荒野。今日得见天颜,终了毕生之愿!”老者双目含泪,声音沙哑,说话间就要俯身下拜。   桓容鼻根微酸,忙一把拉住老者,好生劝慰,收下村民担来的肥羊酒水。转头吩咐典魁,取麦种和布帛分于众人。   如是金银绢绸,对众人来说并不实用。反倒是麦种和寻常的布帛,送到百姓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用处。   谢安和王彪之站在车前,看着眼前一幕,不由得心生感慨。眺望不远处的田亩房屋,多个念头闪过脑海。   尚未抵达盱眙,所见所闻已超出所想。待到盱眙城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随驾的士族郎君走下马车,目睹此情此景,皆有所触动。年轻俊逸的面容上,渐渐现出几许深思。 第二百四十章 不同   建康, 台城   一场夜雨之后, 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长乐宫内, 宦者婢仆忙着清理阶前廊下,远远望见数名宗室女眷簇拥司马道福行来,立即侧身让到一边。   香风袭来, 谈笑声随之飘过耳边。   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司马道福笑得格外明艳。细看却会发现,笑容里带着嘲弄,十足的冰冷讽刺。   众人行至殿前,立即有宦者入内禀报。   少顷, 阿麦从殿内行出, 请司马道福等入内。   时值隆冬, 南地湿冷,冷风飘过, 几乎能浸到人的骨子里。   外殿雕窗紧闭, 光线稍显得昏暗。走进内殿之后, 陡然间明亮许多。   一面立屏风设在榻前, 檀木为架,白玉为扇。玉面精细琢盛放的牡丹芍药,雍容华贵,巧夺天工。   靠墙摆放十余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阵阵火光摇曳,却没有半点烟气。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李夫人位于右下首。   两人面前设有矮榻,榻上堆着数卷竹简。另有两张裁成方形的绢布,虽已折起,仍隐隐透出黑色的字迹,鸾翱凤翥,笔势飞动,司马道福一眼认出,这是桓容的字迹。   一阵咕咕声传入耳中,灰黑色的鹁鸽振翅飞起,掠过众人头顶,落到殿中的木架上。   知晓李夫人的爱好,司马道福见怪不怪。她身后的女眷却是表情各异,既有好奇,又难免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早有传言太后甚是怜惜李氏,如今亲眼看到,仍不免心生诧异。   既非陪媵又非姊妹,主母同妾室相处这般融洽,且早在宣武皇帝驾崩前就是如此,倒也称得上是件奇事。   “阿姑。”   司马道福半点不见外,福身行礼之后,坐到宫婢备好的蒲团上。   宗室女眷如梦方醒,纷纷福身行礼。得南康公主唤起,才正身落座,动作和表情中都带着小心翼翼,透出几分刻意的谨慎。   “怎么这时候过来?”南康公主放下竹简,恰好盖住面前的绢布。   李夫人微微垂首,亲手调制成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来与阿姑问安。”司马道福笑道,“几个从兄从嫂抵京不久,官家不在建康,从兄未得旨意不好入台城,从嫂惦记着与太后问安,凑巧碰到了一处。”   真实凑巧?   南康公主挑眉,饮下一口蜜水,不置可否。   李夫人颔首轻笑,温柔娇美,如水的佳人,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威胁。   见太后不言,几位侯夫人难免有些忐忑。想到今日入宫的目的,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窥着太后的神情,小心出言,见对方没有生怒之意,开始试着探听口风。   南康公主历经世事,不用几人多说,就能听出背后之意。   李夫人冰雪聪慧,面上在笑,眸光却越来越冷。   迟迟不见太后出声,几人的心中越来越没底,声音渐低,犹如蚊蚋。到最后,终于坚持不下去,殿中陷入一片沉默。   司马道福端起茶汤,遮住嘴角的嘲讽。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   送女郎入宫?亏这些人能想得出来。别说天子不会答应,太后这一关就休想过去!   同为司马氏又如何?   正因官家是太后亲生,更不会选司马氏女郎为后。不为皇后,入宫做个美人?好歹是前朝皇室血脉,即便降爵,该有的规矩总不能破,亏他们真能开口!   想到这里,司马道福不免有几分好笑。   比起这些人,那奴子倒显得聪明。自禅位之后,始终居于府内,非必要绝不出门。   王氏早有仳离之心,不愿同司马曜整日相对。借王蕴投向天子,凭真才实学得以重用,入青溪里后就搬出王府,归于家中。   对此,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体会其意,更不会没事找事多说些什么。不料想,因为这件事,倒是让归京的前诸侯王们粗估太后,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想要送女郎入宫!   放下漆盏,司马道福克制不住嘴角上翘。   大概是在封国呆得时间长了,不晓得官家和太后到底是什么性子,活该栽个跟头,才能彻底学会老实。   “太后……”一名女眷试着开口,她本为武陵王妃,后因诸侯王降爵,一落成为侯夫人,不得不离开封国,移居建康。   换种情况下,能长居建康未必是件坏事。   问题在于,天子禅位,司马氏成为“前朝皇室”,处境终归有几分艰难。不至于刀架在脖子上,行事也需处处小心,务求不被人抓住把柄,惹来不该有的祸事。   为求安稳,送女郎入宫可谓是一条捷径。   太后出身司马氏,官家身上也流着司马氏的血,女郎入宫之后,不奢望皇后之位,做个妃嫔美人总该可以。   如能顺利诞下皇子,太后总会顾念一二。   这样一来,哪怕司马氏不为皇室,也能保住现有的财富地位,日后再掌朝堂也非不可能。   奈何想法虽好,终归是镜花水月。   正如司马道福暗中讥嘲,封国呆得久了,不晓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的行事作风,更摸不清朝中形势,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空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会栽大跟头。   如今只看太后是否还会顾念血缘情分。   顾念的话,势必会开口婉拒,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假若不然,就此狠下心来,搬入青溪里的这几家都会吃到教训,不说丢掉性命,也会夺爵沦为庶人。   无需太后亲自出面,只要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建康士族就会提前动手,将这几家彻底踩进泥里。   同情?   司马道福冷笑。   想当初,谁帮过阿父,谁又怜惜过她?   一样的冷心冷肺,不过是风水轮转罢了。   最终,几人无功而返,出宫时都有几分丧气。唯恐引起太后不满,都不敢摆上明面,硬是堆起笑脸,想着下次再入台城。   司马道福没有一起离开,独自留在长乐宫,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呈于南康公主面前。   “什么?”南康公主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抬头看向司马道福。   “姑孰送来的消息。”司马道福道,“说是桓济病重,九成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王那里怎么说?”南康公主展开书信,大致扫过一遍,蹙眉问道。   “正是叔父派人送信。”司马道福没有半点伤感,“我来请示阿姑,想着元月之后,启程往姑孰一趟。”   桓济病入膏肓,既是旧疾复发,也是心中郁闷,始终不得纾解。灵丹妙药再多,医者的手段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对他而言,死亡或许也是种解脱。   桓熙和他一样,终日与酒为伴,显然也熬不过几年。   桓歆依旧怀抱着希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登朝堂,不屑同这两人为伍。   如今桓济病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于情于理,司马道福都该前往姑孰。   可惜这对夫妻早已离心,彼此互相厌恶,司马道福拖到元月后动身,压根没想着见丈夫最后一面。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桓济能早点咽气,直接去奔丧才好,省得临死还要给彼此添堵,两看两相厌。   “既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南康公主没有多言,只是随意叮嘱两句,就将这事抛开。   桓氏上下全都清楚,桓容同桓熙桓济不和。   早年间,桓熙和桓济合谋,差点害了桓容性命。现如今,桓容登基为帝,桓熙桓济再无出头之日。能留在姑孰,保住现有的爵位已是桓容顾念“兄弟之情”,再想些别的,完全不可能。   想到当初人事不省的儿子,南康公主不由得蹙紧眉心,手指一点点合拢,捏皱了绢布。   “阿姊。”李夫人轻声提醒,“二公子病重,阿姊也该遣人去看看。”   无论如何,南康公主身为嫡母,面子总要做上一做。   “我晓得。”南康公主点点头,不为她自己,为桓容不被世人指摘,该做的也要做,哪怕对桓济厌恶透顶。   察觉南康公主心情不好,司马道福知趣的没有出声。   少顷,宫婢入殿送上新茶,凝滞的气氛才得以舒缓。   “新安,再有人寻上你,全都推了吧。”南康公主沉声道,“若是一味道纠缠,无妨直言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再起这类的心思,我不会答应。”   “诺。”司马道福应声,终于没压住好奇,开口问道,“莫非阿姑已有人选?侨姓还是吴姓?”   在她看来,桓容总要成婚。   皇后的人选早晚要定下。   “不急。”南康公主道,“再有人问,你这么说就是。”   不急?   司马道福很是不解。   天子已经及冠,也该是成婚的时候。不急,是说人没选好,还是太后看中哪家女郎,对方尚未点头答应?   早闻天子在幽州时,陈郡谢氏有结亲之意,虽为旁枝,也是……一念灵光闪过脑海,司马道福以为得出答案。   王谢高门?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的确不能急。   看司马道福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想偏,南康公主无意解释,仅是将话题扯开,闲叙几句就打发她出宫。   殿门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捏了捏眉心。   李夫人莲步轻移,跪坐在南康公主身后,搓热手指,轻轻揉着她的额角。   “阿姊莫要烦心,待官家掌控朝堂,一言九鼎,这些麻烦事都能迎刃而解。”   “恩。”南康公主点点头,拉住李夫人的手,顺势躺在她的腿上,“算算日子,瓜儿该到幽州了。”   “若是路上没有耽搁,现在大致能到盱眙城了。”李夫人轻笑,吐气如兰,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风中的蝶翼。   “从送回的信看,至少三月在外。”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手指缠绕垂落在眼前的黑发,“听说秦氏迁都长安,不知瓜儿有没有旁的心思。”   “阿姊,”李夫人低下头,“官家行事总有章程。”   “我晓得。”南康公主松开指间鸦羽,声音中透出几分担忧,“我只是怕瓜儿心伤。”   “官家乃是一国之君。”李夫人笑道,“若是阿姊担忧,无妨给官家书信,让其仿效先帝,将人抢回来就是。”   “胡说。”南康公主想要绷紧表情,到底没忍住,当场失笑。   “怎么,妾说得不对?”李夫人故做委屈,石心也会生出怜惜。   “我知你是说笑。”南康公主叹息一声,“秦玄愔当世英雄,莫要再做戏语。”   “阿姊怎料定是他?”   “如何不是他?”南康公主哼了一声。   早先是没想到,如今联系种种,答案呼之欲出,压根不用多费心思。   “世间事,不可能事事如愿。”南康公主敛起笑容,余下的话未再出口。唯心中盼着,桓容莫要落得心伤。   李夫人盈盈浅笑,手指一下下顺着南康公主的发,长睫低垂,在眼底落下扇影。   或许,她该试着调一味新香。   与此同时,桓容一行抵达盱眙城外。   目及高大巍峨的城墙,见到城门前排起的长龙,见到满载货物的商队,耳喧闹的人声,饶是见惯建康繁华,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荀宥早得人回报,率治所官员迎出城外。   因车驾太过显眼,距城池数里就被百姓堵路,桓容不得不中途改变主意,暂缓入西城坊市的计划,改由南门入城。   即便如此,照样挡不住热情的人群。   盱眙百姓夹道,“官家”和“万岁”声不绝于耳。洛阳和吴地官话交织,还掺杂着不少的胡音。   南城为州治所和兵营所在,少有寻常百姓入内。   众人干脆聚在城门前,礼迎天子大辂,连维持秩序的州兵都被挤到一旁。   大辂过处,花落如雨,都是彩绢和布帛制成,盛况丝毫不亚于建康城。胡族女郎没有绢花可投,干脆翻出宝石金饰,向汉家天子表达“忠诚”和“爱慕”。   一名刚入白籍的胡族女郎更是果决,抓起巴掌大的黄金马就向大辂扔了过去。   黄金有多重,不用想也知道。胡族女郎说扔就扔,可见力气不小。更要命的是,这马是实心的!   一道金光凌空飞来,砰地一声砸在车辕上。   眼前金光闪烁,桓容登时冒出一头冷汗。   看起来,腰鼓什么的都是小意思,黄金才该列为兵器谱第一!   桓容停驻盱眙期间,秦策和满朝文武终于抵达长安。   站在城门下,秦策脸色微红,难掩神情间的激动。   数年期盼,终于到了这一天!   随行之人各怀心思,为今后开始打算。唯一相同的是,不敢再轻易招惹秦璟和他麾下的骑兵,见到玄甲黑马都会下意识避开几步。   秦玚迎出城,在他身后还有为数不少的官员,以及长安附近的豪强。   双方初见,面上还算客气、共举秦王一统北方,继而定鼎天下。笑容背后打着什么主意,唯有自己知道。   秦璟护送秦策入城,看到长安布局和坊市规划,转向秦玚挑了眉。   秦玚策马走近,低声道:“阿母叮嘱我,待你入城,尽快让你去见她,阿岢和阿岫一起去,不要理那些闲人闲语。若是父王问起,自有我应对。”   “恩。”秦璟点点头,未对这样的安排提出疑问。   兄弟俩并肩前行,时而低语几声。距秦策的车驾不到十步,却像是隔了千里之遥,始终泾渭分明。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上行下效   长安宫殿群始建于秦, 秦二世亡后毁于战火。   西汉建立之后, 刘邦以长安为都城, 丞相萧何主持修建长乐宫和未央宫,创建汉宫殿群。   至西汉武帝时,进一步大兴土木, 修缮扩充原有宫室,并增修了建章宫、明光宫等,使长安宫殿的规模达到顶峰,同秦始皇修建的宫殿相比也毫不逊色。   西汉末王莽篡位,战火再起, 宫殿一度遭遇火焚。   至东汉建立, 光武帝以洛阳为都, 重修洛阳宫殿群。   东汉末,黄巾起义, 天下大乱, 洛阳被乱兵付之一炬。长安几度易手, 汉时建造的宫室毁灭半数, 虽有部分得到修缮,规模及壮丽程度再不及前朝三分。   氐秦灭亡,秦氏夺下长安。   秦玚主持重修长安宫室。   因长乐宫和未央宫损毁大半,修缮耗费的人力物力太过巨大,故而上请秦策,在氐秦宫室的基础上扩充修缮桂宫,以明光殿为天子起居和处理朝政之所,并于殿后增修殿阁,是为后宫起居之处。   官署沿用氐秦,文武豪强迁入城内,暂居于东城贵族房舍,其后改建修缮皆由各家自主。也就是说,宅基地给你,是推倒重建还是另有打算,全部自己拿主意。   若是邻居之间生出龃龉,最好自己解决。   毕竟秦玚分出的“宅基地”都是严格按照规制,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就算想挑事也找不到正当理由。   分给你房子还分错了?   不想要就送回来,自己到西城和北城去买地置业。   秦璟兄弟多数成年,且有爵位官职在身,除秦玖父子镇守西河,秦珍秦玦在宫内陪伴刘夫人,余下皆在东城置有家宅。   “我提前看过。”秦玚笑着向兄弟表功,“咱们几家都挨着,彼此之间隔一条巷路,在墙上开个门,见面极是方便。”   门是能随便开的吗?   秦璟无语。   “怎么不能?”秦玚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清理东城时,在氐贼的宅院里找出的金银珠玉多达几百箱,这还不算绢帛丝绸和铠甲兵器。”   秦璟看着秦玚,等他继续向下说。   “东西分成两部分,明面上的送入宫中,余下的,”秦玚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我寻地安放,你带兵离开长安,可以顺便带走。”   听闻此言,秦璟眸光微闪。   “阿兄,这事还有谁晓得?”   “放心,事情做得很是机密,搬运箱笼的都是我手下部曲。”秦玚正色道,“除了阿母和阿姨,没有旁人晓得。”   “阿母?”   “实话说,其中有七成是阿母的安排。”秦玚低声道。   “阿母说,东西全留下不可能,挑好的截留,就算事发也能用‘惯例’蒙混过去。再者说,你领兵在外,急需这些东西。与其留在长安落灰,不如交给你带走。”   “还有,”秦玚眯起双眼,“父王迁都之后,长安绝不会太平。如果父王着急称帝,乱子会变得更大。南边的新帝正在巡狩,听说已经到了幽州。咱们这边起了乱子,难保会是什么局面。”   “我知。”秦璟颔首道,“待父王安顿下来,我立即带兵离开咸阳。”   “阿母吩咐,莫要着急同南边起战事。”秦玚继续道,“最好守住西域的地盘,还有北边的草原。”   秦璟蹙眉,问道:“阿母真这么说?”   “对。”秦玚点头。   兄弟俩同时沉默,想到刘夫人的用意,不由得心头发沉,表情变得凝重。   “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秦璟长舒一口气,率先开口,“阿母此举不过是未雨绸缪。”   “希望如此。”秦玚摇摇头,“无论如何,总是有备无患。”   兄弟俩再未出声,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实则脑中已转过数个念头。想到长安今后的境况,再想到秦氏可能出现的变故,都不免暗中叹息。   人心难料。   如果秦策不被权力迷住双眼,事情未必会到如今地步,刘夫人也不会提前为儿子们打算。毕竟秦氏扎根北地多年,纵然最危急时,也没舍弃过西河祖地。如今却要以西域和草原为退路,如何不令人唏嘘。   秦策入光明殿,受百官朝拜。   宫内设宴,君臣同乐。   八音迭奏,繁弦急管。朱弦玉磬之声绕梁不绝,身披彩绸的舞者弯腰折袖,在乐声中急速飞旋。   乐声华美,歌声悠长,舞姿娇柔。   伴着阵阵酒香,绘制成一副奢靡享乐的长卷。被灯光衬得晕黄,落在眼底,竟有几分不真实,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秦璟和秦玚都无意久留,前者借口退出宴席,后者却被秦策留下,赞其主持修缮宫殿有功,理当畅饮。   看着送到面前的羽觞,秦玚暗地里皱眉,到底端起仰头而尽。   “好!”   “二公子豪爽,有大王早年之风!”   群臣齐声喝彩,秦玚放下羽觞,扫过开口之人,认出是追随秦策多年的武将,不由得心头发凉。   有父王早年之风?   这是害了大兄不够,又打算将手伸到他的身上?阴氏和许氏的教训难道不够深,还不足以让他们醒悟?   秦玚摇摇头,变得意兴阑珊。无意同在场之人虚与委蛇,干脆借口起身,紧追秦璟离开。   走到殿门前,回首望一眼殿内,不知为何,本是一副热闹景象,却令他心中发慌,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明光殿后扩建五殿三阁,刘夫人所在椒风殿距离天子最近,同台城的显阳殿相类,是为皇后日常起居之所。   随秦策迁都的美人安置在兰林殿和九华殿,各自有宫婢和宦者服侍。在周氏和赵氏的带领下拜见过主母,得刘媵暗示,陆续起身离开,各自下去安顿。   刘夫人和刘媵不在西河时,周氏和赵氏使出手段,将后宅梳理过三次,无论谁家送来的美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秦璟灭于氏和杨氏两门,明显是为亲娘出气,威慑心怀歹意之辈。美人们总归知晓深浅,无人敢仗着家族背景同赵氏周氏打擂台。   说明白些,家族势力再强,又怎能强得过刀锋?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没人是傻子,被挑拨两句就站出来,做个不要命的出头椽子。   刘夫人省心不少,对周氏和赵氏赞许点头。   两人离开时,暗向刘夫人透出意思,在西河时,药房和厨下容易掌控,搬入长安宫殿,怕是再不如以往。   “此事我自有计较。”刘夫人不想多说,只让两人不必担心,就打发她们离开。   周氏和赵氏行过廊下时,恰好遇到秦璟和秦玚先后从明光殿的方向走来。   见到秦氏兄弟,两人忽然间明白,为何刘夫人显得成竹在胸、智珠在握。   “走吧。”赵氏拉了拉周氏的衣袖。   虽是庶母,终究不及刘媵有血缘关系,该避嫌还是要避嫌。如今刚刚迁入长安,正是人多口杂、最容易生出麻烦的时候,凡事小心为上。   刘夫人坐在内殿,听宫婢禀报秦璟和秦玚请见,当即扬起笑容。   “快让他们进来。”   刘媵笑着命人再备新茶,并道:“煮得淡些,少调辛味。”   兄弟俩走进内殿,秦玚行礼后退至左侧,秦璟正身稽首,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阿峥,起来。”刘夫人笑道,“好不容易回来,让我好好看看。”   “诺。”   秦璟直起身,玄甲虽已除下,煞气却像是刻进骨子里,纵然刻意收敛,也难免释出几分。   长眉如墨,鼻梁高挺,黑眸深不见底,看不出半点情绪。   相貌俊美依旧,冷意更甚往昔。   此刻的秦璟,彻底诠释着何为百战之将。也让刘夫人彻底明白,为何儿子会有“汗王”之名,让柔然诸部闻之胆寒,遇秦璟率兵追袭,压根不敢当面接战,为了活命,不惜放弃水草丰美之地。   “我让阿岍带话,金银和铠甲之事,你可尽数知晓?”   秦璟点头,“儿只知晓大概。”   “这些东西于你有大用。”刘夫人没有绕弯子,当场切入正题,“长安的局势如何,此时尚不好说。如果南边还是司马氏在位,你父纵然不能统一天下,也能占据北地,同建康划江而治。”   秦璟没出声,对于刘夫人接下来的话,已经能猜出五六分。   “然桓氏代晋而立,观其种种行事,必是胸怀韬略,有始皇统六合之心。”   说到这里,刘夫人叹息一声。   “天意难测,人心易变,纵然是我,也未料到你父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长安建康早晚会有一战,秦氏兵多将广,然北地连年天灾,征三韩之地的军粮都要东拼西凑,如果两地开战,单是军粮就成问题。”   实事求是的讲,单比军事实力,建康未必是长安对手。   可惜秦氏有最大的短板,缺粮!   别看秦氏地盘大,实际上,财政很是捉襟见肘。   南地都是天灾不断,冬天甚至出现雪灾,遑论更为寒冷的北地。冬冷夏旱,粮食连年歉收,不是有西域商路补充,加上从幽州市粮,缺口只会变得更大。   朝廷奖励开荒,减免税收的力度甚至大过建康,怎奈条件所限,成效始终不大。   秦璟的八千骑兵可以自给自足,甚至能填补些许缺口,其他部队就没这么好的条件。彭城几地靠近南方,情况稍好,临近草原的昌黎、渔阳、广宁等地,全部要靠朝廷送粮,否则守军就会断炊。   饿着肚子的军队如何打仗?   两相对比,一旦建康和长安开战,桓容不用做别的,死死卡主秦氏的粮道,并在西域做出安排,拦截运送粮食和牲畜的商队,秦氏甲兵的战力就会削减三成。   如此推算,刘夫人的顾虑不无道理。   “我也不想如此,但未雨绸缪总无大过。”刘夫人语重心长,“如你父命你率兵南下,切记三思而后行。实在不行,就率兵去昌黎,联合阿屺北上。”   刘夫人说话时,秦璟和秦玚都是正身聆听,没有中途出声。   待她话音落下,两人方出声安慰,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   “如果你父还是当年,假若台城没有易主,建康不足为虑。”刘夫人叹息一声。   “照我说的安排。阿峥,你父亲必会在元月称帝,无需等到大典,你尽速离开长安。可先去荆州,让阿嵘做些安排。”   “荆州?”   “闻南地天子巡狩,现驻跸幽州,观其意有九成将要西行。”刘夫人看向刘媵,后者回身取来一只木盒,盒盖掀开,里面是一整套汉宫传下的玉器,做工精美,价值连城。   “阿母,这是?”秦璟面露惊讶。   “长安建康终有一战,早晚为敌。但我能消去顽疾,全靠着幽州的医者和良药。之前送去的器物算不得什么,这套玉器乃前朝传下,算是聊表谢意。”   按照刘夫人的意思,事情一码归一码。   即便将来你死我活,该谢的依旧要谢,该偿还的恩义不能抛之脑后。   “我离不得长安,身边都是眼睛。你去荆州时,可遣人南下。”   “诺!”   秦璟收起木盒,思量着南下的路程。   事实上,没有刘夫人吩咐,他也计划往南地一行。只是桓容在巡狩途中,身边有百官随驾,想见面未必容易。   想到日前收到的消息,秦璟不期然弯了下嘴角,眸光微有波动,又迅速消失不见。   幽州,盱眙   圣驾驻跸刺使府,随驾百官入住城内。   了解过幽、豫两州近期发展,桓容对治所官员的工作表示肯定,口头赞扬不提,更发下不少赏赐。   然而,看到天子奖赏,除荀宥之外,治所上下都有些傻眼。   肥羊美酒也就罢了,兽皮算怎么回事?   兽皮勉强说得过去,一篮子鸡蛋又该怎么解释?   面对官员疑惑的表情,桓容仅是笑了笑,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越是不明白越是会深想,加上古人脑补的爱好,众人不禁想到,莫非是天子有意在州内发展畜牧养殖?还是说,天子不满足于现有的生意规模,要进一步开拓商路,以西域为中转站,开始同草原民族贸易?   想不明白啊。   众人绞尽脑汁也没能得出解释,只能提着篮子回家,对着鸡蛋继续出神。   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答案,唯有全力投入工作,希望天子能看在自己熬油费火的份上,别计较自己愚钝,不能体会圣意。   将官员的反应看在眼里,郗愔和王彪之没说什么,同行的士族郎君则是心生敬佩,愈发觉得桓容高深莫测。   事实上,桓容此举压根没有太多深意。只不过是沿途百姓太过热情,送来的兽皮鸡蛋无法消化,干脆分给治所官员,让大家都体会一下民情。   谁想到众人爱好脑补,将他的意思直接想偏,工作效率直线飞升,给同行的士族郎君做出榜样。后者出仕之后,以幽州为参照,将勤奋的工作作风发挥到极致。   下边的官员都在怀疑,这些士族郎君是不是又嗑了丹药,以致于精力超出常人,无处发泄干脆投身工作,完全是一个能顶两个用。   上官如此,寻常职吏还敢偷懒?百分百的砸饭碗!   于是上行下效,地方官员升任又开始影响朝堂,整个朝廷的风气都为之改变。   两个字:高效。   再加两个字:无比高效。   作为“始作俑者”,桓某人望天良久,最终得出结论:有的时候太过擅长某件事——例如脑补,当真不是件好事。 第二百四十二章 北地来客一   太元元年, 公元三七六年, 元月, 秦策建制称帝后裔立国为秦,定都长安。以当年为泰始元年,大赦天下, 并祭祀山川海河诸神。   大典单日宫宴,隔日,长安城门大开,十余骑飞驰出长安,携天子诏令, 广告各州郡官员百姓。并有两队骑兵分驰往西域吐谷浑, 向西域诸部及吐谷浑王宣告北地新主。   骑兵过凉州时, 递送通关文书,未多做停留, 旋即飞驰向西。   因凉州地理位置特殊, 连通西域诸国, 现为秦氏和桓氏共掌, 治所守军皆为先时约定,未因秦策登基有任何改变。   然秦策仍派人广告当地百姓,言秦氏入主长安,已为北地之重。联系此间种种,着实值得玩味。   待骑兵离开,桓嗣和杨广先后登上城头,眺望远去的滚滚烟尘,思及城中百姓反映,桓嗣眸光微凝,当即定下主意,归府后立刻写成上表,向桓容言明此事。   此一时彼一时。   早先双方合作,共同开辟西域商路,算是有几分默契。如今秦氏称帝,定都长安,立场定然会发生改变。   凉州同秦氏接壤,如秦氏背后生出歹意,欲独霸西域商道,留在此地的将兵有限,恐难以支应。如果从南调兵,来不来得及暂且不论,被秦氏中途埋伏阻截,后果委实难料。   虽然秦策初登基,尚要稳定国内,分割利益,短期动手的可能性不大。然而有备无患,事先加以提防,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强上百倍。   想到这里,桓嗣心中一紧,同杨广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开。   “恭祖有急事?”杨广见他脸色不好,当场开口问道。   桓嗣出仕姑臧,恰好赶上桓石虔领兵在外。杨广驻守城内,帮了桓嗣不少的忙。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意外的结下友情,时间长了,少以官职称呼彼此,多代以字或兄长。   “秦氏称帝,势必不甘于旧地,西域恐生变故。官家此番巡狩,正可上表请从边州增兵。”   “增兵?”杨广蹙眉。   “秦玄愔虽然不在,留在此地的秦兵亦是不少,且战力强悍。”桓嗣看向杨广,正色道,“官家有意拿下高昌,镇恶领兵西进,短期无法回转。姑臧守军仅留八百,如果遇上变故……”   隐含之意不用细说,杨广也能猜测出几分。   因刘夫人病重,为延请良医,秦璟于城下退让,桓石虔率先攻入姑臧。   城池既下,桓氏顺理成章驻于城内。   秦氏没有派兵入城,只派遣三名官员常驻城内。此后,以张凉留下的工事为基础,在主城外建造兵垒,恰好卡在东西要道之上。平时可拱卫城池,确保姑臧安全,一旦双方生隙,这就是城内守军的催命符。   “非是嗣小人之心,秦氏称帝,遣人飞送西域诸部,分明是宣其为主,邀诸部入长安。广告姑臧百姓,其意不言自明。”   桓嗣轻轻摇头,想到秦氏亲兵过时,城外兵垒传出的鼓声和号角,莫名生出许多烦躁。   “秦氏扎根北地多年,如今入主长安,实不能小觑。我朝虽拿下天水、陇西等地,终是不能全然放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边界州郡也就算了,天水、略阳等郡距长安可称不上远,更不用说可为咸阳门户,却被南兵占下一半的扶风郡。   秦策初登基,为安稳朝中,或许不会急着发兵。时间长了,利益分割完毕,长安稳定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就很难说。   “提前防备,若真的遇上不对,总不至慌手慌脚,一时间失了章程。”   杨广点点头,以为桓嗣之言有理。他性格存在缺陷,却并非没有半点才干。如若不然,桓容也不会让他领兵驻守姑臧。   弘农杨氏再重要,也不值得桓容拿西域商路做赌注。   “嗣唯庆幸,秦玄愔不在姑臧。”桓嗣同秦璟未曾当面,但从赴任后得知的种种,仍能大致推断出秦璟的行事风格。   从往日战绩,秦璟手下的八千骑兵是一支不折不扣的虎狼之师。想要慑服这群虎狼,非千胜之将不可为。   “汗王”威名盛传草原,西域诸胡都有耳闻,甚至超过当年的慕容垂。   战乱频生的时代,也是最崇拜英雄的时代。   秦璟无需用太多的手段,甚至不需要多么高深的计谋,仅凭个人的勇猛强悍,就能慑服麾下诸将兵。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死心塌地的跟随着他,甘愿为他冲锋陷阵。   这种基于个人威望的军队十足强悍,也相当危险。   如果哪日秦璟威望不再,亦或是发生意外,对军队失去掌控,这就是一群出笼的猛兽,定将择人而噬,酿成一场恐怖的灾难。   “如果秦玄愔不回西域,我等可从容布置。然其留三百仆兵于西海,卡住北通草原的要道,不得不加以防范。”   桓嗣和杨广一起走下城头,谈话间,分析所要面临的诸多问题,都是表情微沉。   矛盾始终存在,秦策的登基不过将一切提前。   这种情况难言是好是坏。就目前来说的确有些糟糕,会对刚刚恢复的商路造成影响。然就长远来看,未必真是件坏事。   建康没有充足的准备,长安又岂能万全。   胜败五五之分,单看谁能拔得头筹。   长安骑兵过境当日,桓嗣的上表即送出姑臧,由快马飞送向南,不赴建康,直奔天子巡狩之地。   此时,桓容一行正准备动身,择陆路离开盱眙,西行淮南。   相比陆路,水路更省时间也更为方便。奈何幽州近北,走水路有一定风险。谢安和王彪之经过考量,齐声劝阻桓容,行程慢点不打紧,安全为上。   两人并不着急离开幽州,甚至想多盘桓些时日。   在盱眙停留期间,所见所闻不说刷新三观,也差不了多少。   城池不及建康,规划却更为井然有序。   东城碧瓦朱甍、雕梁绣柱,象征士族豪强的地位和底蕴;南城为治所和兵营所在,建筑庄严肃穆,干云蔽日,整齐划一;北城百姓聚居,并在城外增建数里,木制和砖石的建筑混杂,鳞次栉比,高矮错落,带着幽州独有的风格,别有一番景致。   西城为坊市所在,整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谢安和王彪之曾乔装出行,走进坊市,目光所及尽是面街的商铺,穿着各种服饰、操着各地口音的商人,以及往来市货的寻常百姓。   随意走进一家店铺,不大的空间,窗明几净。   靠墙摆放三排货架,架前设有木制柜台。   掌柜站在柜台后,正提笔记录卖出的货物,两个伙计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着将货物包裹起来,装进客人带来的藤框和竹篮,动作干脆利落,很是干练。   这是一家香料铺。   摆在最显眼地方的是来自西域的香料。   谢安和王彪之不晓得具体价格,随行健仆扫过几眼,确定没有看错,顿时满脸惊讶之色。   “郎主,这里的市价比建康低了半成有余。”   若是一样两样不算稀奇,可看做是商家招揽客人的手段。   关键在于,店铺之内,凡是健仆能辨认出的香料,都比建康价格要低。更不用说那几样认不出的香料,从空掉大半的口袋来看,需求量委实不小。   “店家,”健仆得谢安之命,上前探问因由,“这些香料可是西域市来?价格为何这般低?”   掌故抬起头,打量问话之人,扬起笑脸道:“听郎君口音,想是扬州来的?”   健仆点头。   “不瞒郎君,这价格是市价所定下,如若不然,还会低半成。”   “为何?”   “入城的胡商越来越多,带来的货物数量极大,且都急着出手,抢购幽州产的白糖等物,价格自然不会太高。不过,别看价格定得不高,他们将本地货物运回国内,赚得绝对不少。而且,价低的毕竟是少数,彩宝琥珀运过来,成色好的,市价反而更高。”   健仆没说话,谢安和王彪之扫过四周,沉吟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店家继续道:“小店的香料种类齐全,这位郎君可想市些?”   健仆点点头,寻常见的香料买了几样。   掌柜见生意不小,立刻走出柜台,亲自向他推荐起新到的香料,包括桓容做刺使时引入的孜然,讲明用法,还让伙计去对门食铺买些炙肉,当面请谢安等人品尝。   结果没让他失望。   本来是两千钱的生意,立刻翻了几番,超过八千钱。   “承惠。”掌柜让伙计将香料装好,送到健仆跟前,道,“金银铜钱俱收,绢帛亦可。”   以谢安和王彪之的身家,这点花费压根不算什么。命健仆将香料背起,迈步走向第二家店铺。   于两人相类,随驾的郎君乔庄出行,彼此结伴,游性更浓。整日走下来,市买的货物堆成小山,随车的行礼为之加倍。   走过专门开设食铺的长街,众人算是大开眼界。   并非说他们没见过世面。   事实上,以时下的条件来看,各家的厨夫都是顶尖,称得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不过,盱眙的食谱和酒庄不同他处,吸收各家之长,并有刺使府传出的秘方,不断改进烹饪技术,许多菜色样式,连谢安和王彪之都没见过。   造成的结果是,在坊市走过一圈,不少人都生出类似的念头,带个当地厨夫回府。   除此之外,众人将城中见闻牢记于心,日后出仕地方,会不自觉的融入施政理念。结合当地条件,为改造现状、复兴经济做出不小的贡献。   当然,商业再繁荣,以农为本的思量依旧不会改变。   游过坊市,谢安和王彪之随驾往城外乡里,和桓容一起走访田间。   冬日将近,大地偶有新绿。   不少农人忙着翻地开田,远远望去,阡陌相连,立在道边的田碑一块接着一块,横看成排,竖看成列。   “陛下曾颁下政令,凡录入黄籍之民,丁男、丁女皆可授田。若开荒田,三年免粮税,并由治所发下粮种。”   荀宥随驾在旁,为谢安等人解释。   “白籍之民暂不由官府授田,但可以开荒。由里中散吏丈量,记录在册,同样三年免税,耕满五至八年即可为私田。”   “幽州地广,数年下来,人口仍不及前朝三分。因丁壮有限,非有改良的农具,开荒之数恐不及如今一半。”   华夏之地战乱百年,人口一度锐减,从巅峰时的几千万不断下滑,至晋时遍查天下户籍,得到的数目可谓是触目惊心。   这种情况下,荒废的田地和村落随处可见。   数年间,幽州招纳流民,奖励开荒,改良工具并施行仁政,效果逐渐显现。但要进一步恢复生产并大量增加人口,还有相当的长的路要走。   推及到其他州郡,不提其他,人口就是一大问题。   秦氏同样在推行开荒之策,肯定不会放任青壮继续南下。没有更多人口,想要将幽州的经验推广到其他州郡,可行性的确有,却存在不小的困难。   从城外返回,谢安和王彪之在客室对坐,思及天子执意巡狩,揣测其背后深意,不由得心生感慨,同时陷入沉思。   无论两人如何想,预定的行程不会改变。   停留盱眙数日,桓容下令启程前往淮南郡。   出城当日,盱眙父老相携,天未亮就候在道边。遇天子大辂行过,皆俯身行礼。   未有人声喧嚣,亦未有万岁之声,仅有送至面前的美酒,彰显众人拳拳之心。更让随行之人体会到,幽州的仁政是如何的深入人心。   穿过长街,谢安王彪之尚且动容,更不用提年少郎君,几乎个个心潮澎湃。不用桓容再做鼓动,纷纷生出出仕边州,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圣驾行出数日,即将抵达淮南郡。   一支队伍自北行来,携带秦策亲笔书信,已至幽州边界。   秦璟本意独自带人南下,避开朝廷耳目。知晓秦策决定往南遣使,中途改变主意,主动请缨前往。   经过一番考量,秦策命秦璟为正使,南下递送国书。   此番秦璟南下,麾下骑兵暂留洛州,身边仅带五百骑,避免建康生出误会。   策马行于途中,远远望见淮南方向,秦璟举起右臂,下令队伍暂停。   “张廉。”   “仆在。”   “派人先往城内。”   “诺!”   张廉抱拳领命,下去安排人手。   秦璟策马登上土丘,仰头望向天空,见到云层中出现的矫健身影,嘴角隐隐现在出一缕笑纹。   建康,台城   李夫人走出殿门,放飞一只鹁鸽。   鹁鸽消失在远处,李夫人方才折返。遇上南康公主的目光,柔声道:“妾新调了一味香,可解旅途疲惫。这几日天好,难得没雨,正好给官家送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北地来客二   圣驾进入淮南, 不出数日抵达郡城。   当地官员百姓得知消息, 早早出城相迎, 并有父老献虎皮于御驾之前。   虎皮十分完好,仅虎眼处留有箭痕。不算虎尾,体长也超过两米。   看到虎皮, 桓容登时来了兴致,召猎虎之人上前,详细询问经过。   知其是附近村庄猎户,刚过而立之年,猛虎之外还曾猎得黑熊野猪, 全仗百步穿杨的箭术和一身超出常人的力气, 当即赏赐金银布帛, 并道:“尔可愿从军?”   听闻此言,猎户现出激动神情, 纳头便拜, 口称“愿意”。   谁不晓得幽州私兵军饷丰厚?   桓容登基为帝, 荀宥接掌幽州刺使, 军政多延续原有规矩,未做太大改变。加上民户屯田,匠人做工,商贸繁荣,州兵戍守边郡,待遇未见削减,反而更胜往昔。   之前州中张贴告示,猎户曾想投军,奈何放心不下家中父母妻儿,想着多猎些野物,积攒下足够的钱粮,过了这个冬天再去州城。   不想喜从天降,天子巡狩幽州,恰好路过淮南。   起初献上这张虎皮,猎户没有多想。结果桓容亲自开口,哪有不应下的道理。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天子赏赐极为丰厚,价值远远超过一张虎皮。除金银布帛之外,还有不少谷麦粮种。有了这些,家人的生计不成问题。自己如愿从军,他日战场立功,更能为子孙后代博个出身。   此时没有科举制度。   庶人想要立身朝堂、成为高官,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桓容身为天子,可以在州郡办学,在治所推行官员考察制,试着从边处着手,一步一步前进,对现有的制度进行改变。但行事终有限制,无法肆意而为,更不能不管不顾,直接撬动九品中正制的核心。   真敢这么干,无异是同全体士族为敌。   过于超前的理念,哪怕是出于好意,被后世证明能利国利民,在条件不成熟时推广,未必能带来好的结果。稍有不慎,甚至会酿成一场灾难。   具体可参照建立新朝的王莽。   这位仁兄和姚广孝一样,都是后人眼中可能的“穿越”人士。   不同的是,王莽前半生很成功,篡位之后却失败得彻底;姚广孝被称黑衣宰相,全力将明成祖推上帝位,此后急流勇退,得以善终。   桓容穿到东晋,晚了三百多年,未能同王莽当面一晤。但他牢记王莽的教训,时机没有成熟,绝不能莽撞行事。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把后世的顶级大拿送回东晋,给他们集合现时最好的匠人,让他们试造原子弹,同样是天方夜谭。   真能造出来才有鬼了。   综合以上,桓容不能大刀阔斧改革,只能不断潜移默化。本次带人巡狩,为的就是让这些士族郎君放开眼界,为今后改变朝堂储备力量。   然而,这其中也有例外。   庶人不能科举做官,投身从军却没太多限制。   凭借战功,照样能升官加爵,荫蔽子孙。纵然没法达到桓大司马和淝水之战后谢玄的高度,成为伍长什长乃至队主幢主都没有太大问题。   幽州早有尚武之风,青壮多有投军杀敌之心。此番得天子亲自招揽,猎户脸色涨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同来的族人和村人也为他感到高兴。纷纷拜于路边,颂扬天子圣德。   出现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到圣驾入城。   淮南太守迎圣驾入府,主室和客室皆重新清理,一应摆设未必精美,却都是花费不少心思。   稍作歇息之后,桓容召来治所官员,询问边地军政之事。   自淮南太守以下,多为桓容在幽州时考核赴任的官员。超过半数出身当地豪强,凡天子提及,俱是有问必答,无一遗漏。   “此前有北地商队入城,不似寻常商人。臣着人紧盯盘查,尚未有消息传回。”   “北地商队?”   “听其口音,似是并州出身。”   淮南太守口中的并州,并非氐秦和慕容鲜卑据北时划出的地盘,而是西汉时朝廷设置的州郡。此地汉胡杂居,羌人和羯人的势力一度鼎盛。   思量着来人的身份,桓容眉心微皱。   就在这时,门外宦者来报,言有长安使者前来,携秦策国书请见圣驾。   “长安使者?”   桓容面露惊讶,看向同样诧异的淮南太守,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个使者和后者提及的商人有所关联。   不过人既然来了,不能随意打发。   知晓来人携带国书,并有能证明身份的朝廷官印,桓容没有怠慢,当即将人召入正室,同时着人去请谢安王彪之。   无论如何,北地来人,两人总该在场。   不到片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安和王彪之先后赶到。   谢安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端倪。王彪之则锁紧眉心,很有几分忧心。   “长安这时来人,未知是出于何意。”   桓容摇摇头。   王彪之的担心他能明白,但该来的总会来,挡也是挡不住。与其七想八想各种担心,不如暂且沉淀情绪,见到来人再做计较。   又过片刻,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门扉,似能感到一阵冰霜冷意。   桓容微愣,看着停在门前、背光而立的修长身影,目及熟悉的面容,记起之前收到的短信,下意识握住十指。   他早该想到的!   好在谢安和王彪之的注意力被来人吸引,若不然,依桓容此刻的心情,十有八九会当场露馅。   秦璟在门前稍停,旋即迈步走进室内。   面向屏风前端坐的桓容,秦璟神情肃然,一丝不苟的行礼。起身时,眼底实打实的闪过一丝笑意。   谢安和王彪之没有发现,桓容看个正着,莫名的有些不自在。既为对方的眼神,也为这从未有过的大礼。   “璟奉命南下,递送国书于汉室天子。”   桓容颔首,请秦璟起身,并令宦者取来国书。   秦策在长安称帝,同为汉家政权,递送国书实属寻常。然而,看到国书中的内容,桓容的脸色微生变化,下颌不自觉绷紧。   “此上所书全为秦帝之意?”   “正是。”   “好,朕知道了。”   国书内容不多,主要是告知建康,秦氏统一北方,于长安建制,不日将下三韩之地。同为汉家政权,理当互相结好,恢复华夏云云。   末尾又添几句,知晓幽州海船曾抵达三韩,同当地市货。为彻底铲除慕容鲜卑,还请建康仔细思量,莫要继续为之,以免日后军队当面,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这是为了结好?   分明就是示威!   表面看似寻常,细思背后之意,难怪桓容会变脸色。   见天子神情严峻,隐隐带出几分怒气,谢安和王彪之齐齐转过头。谢安性情沉稳,没有立即开口,王彪之却不管许多,当场出声询问,国书中究竟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桓容变脸。   “长安有结好之意。”桓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秦帝有意出兵讨伐慕容鲜卑。”   尾音落下,桓容没有继续向下说,而是将国书交给谢安,示意他同王彪之传阅。   和预料中一样,两人看后同样变了脸色。王彪之更是怒视秦璟,不是被谢安拉住,必会当场责问。   长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结好?   分明是想结怨!   秦璟安坐如常,未因空气中的火药味而感到不安。待王彪之压下怒火,方才举目看向桓容,道:“陛下之意为何?”   桓容凝视眼前之人,许久才道:“长安之意,朕已明白。”   只说明白,没有给出“承诺”,也没有当场震怒,要对长安的威胁以牙还牙。   四目相对,桓容没有退缩,秦璟二度垂下视线,没有继续出声。   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已经清楚明白。   “秦将军暂且休息。”   桓容召来宦者,引秦璟往客室休息,并言会尽快拟定回信,交秦璟带回长安。   “陛下,长安之意不善。”等到秦璟离开,谢安方才开口,“此番看似结好,实有窥探威慑之意。如不谨慎回复,恐将引来一场兵祸。”   “兵祸之忧早存!”王彪之对谢安之言很不赞同,“自前朝渡江,建康方为汉室正统。秦氏久居北地,纵有驱逐贼寇之功,然此举实是狂妄自大,不将建康放在眼中,岂可就此示弱?”   如果回信客客气气,半点不加以回敬,百分百将被对方看低,立即会矮上半截。   “陛下,臣之意并非示弱。”谢安蹙眉道,无意去想王彪之是真没体会到,还是故意在桓容面前这样说。   无论是哪者,现在都不是计较的时候。   “谢侍中可是已有应对之策?”桓容问道。   “陛下,臣之意,可先以国书稳之,再以巡狩之机陈兵边州。并尽速向凉州和河州增兵,确保陇西和姑臧等地不失。”   “陇西和姑臧?”   谢安点头,以指蘸着茶汤,在矮榻上不断勾画。先圈出长安,再分别向西和向南延伸,圈出陇西姑臧和汉中几地。   “秦氏以兵起家,秦伯勉手下将才济济。如起兵事,不会直扑建康,九成将寇汉中,切断河州往梁州通道。陈兵扶风,下略阳天水,则我朝驻姑臧将兵骤成孤军。不得援兵,断绝粮草,终将为其所灭。”   谢安话中透出的担忧同桓嗣如出一辙。   区别在于,桓嗣终究缺少经验,预感到姑臧之危,只想增兵凉州,以图保全;谢安直接从大局着眼,整个边界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陛下,此事理当早作决断,迟恐生变。”   谢安沉吟片刻,道:“臣另有一事不明。”   “何事?”   “秦伯勉本该想到,此书送到御前,必当引陛下生怒。然其不派他人,而是以亲子为使臣,臣实有几分疑惑。”   话是这样说,表情却全然不同。   桓容自认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从谢侍中的表现推断,这位分明是在暗示他:秦策父子不和!   非但他明白,王彪之同样一清二楚。   只不过,在场三人中,唯有桓容知晓几分因由。谢安和王彪之推断出结果,却猜不出原因。   以秦策的为人,不该如此亲疏不分、自毁根基,难道是糊涂了?   亦或是判断失误,这是秦氏父子联手演的一场戏,为的是让秦璟获取信任,借机探听建康消息,玩一场计中计?   还有一种可能,秦策派秦璟前来,既不是糊涂也不是计中计,而是故意激怒建康。只要建康动手,无论秦璟是生是死,都是出兵的最好借口。   但是,可能吗?   短时间无法做出判断,两人给出类似的建议,将秦璟一行暂留淮南,立即派人往长安探听消息。   “好。”桓容点点头,“可依此行事。”   “诺!”   谢安王彪之各自下去安排,桓容独坐内室,看着摆在面前的国书,陷入良久沉思。   天子神情肃然,许久一动不动,宦者宫婢皆不敢出声打扰。   突然,一阵振翅声打破寂静。   门外飞入一只鹁鸽,拍打着翅膀,径直飞落桓容面前。咕咕的叫了两声,小脑袋蹭了蹭桓容的手,明显带着讨好。   “阿圆?”   桓容挑眉,见到鹁鸽背上的竹管,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从大小来看,这里面装的怕不只是绢布。   果不其然,竹管打开,里面藏着小指粗的一个木瓶,以蜡封口,赫然是李夫人新制成的香料。   此外,另有半个巴掌大的绢布。展开之后,寥寥几行字迹,看得桓容面红耳赤,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对大篆的理解不深,看错了意思。   “这是……”那啥香?   至于那啥,委实不好明言。   桓容拿起木瓶,举到眼前细看,想到信中所言,又是一阵面红耳热。   秦璟前脚刚到,鹁鸽后脚就飞入淮南。   要不要这么凑巧?   还是李夫人早知桓容的心思,制好香料就送来,让他随身带着,有备无患?这四个字用在这里合适吗?   桓容不解。   他唯一清楚的是,木瓶握在掌心,莫名的有些“烫手”。随身带着这个,他还怎么直视某人?   正想着,宦者来报,秦璟再次请见。   桓容嘴角一抽,木瓶差点脱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北地来客三   秦璟走进室内, 见桓容坐在之前的位置, 看着他一动不动, 表情很是僵硬。待到行礼落座,桓容的神情始终未有半点松动,反而更显得僵硬, 心中难免有些奇怪。   “陛下,可是因为国书之事?”秦璟问道。   在离开长安之前,他就知晓国书内容,包括秦策增添的几句话,全部一清二楚。之所以主动请缨, 始终没有改变主意, 不是想往死路上走, 而是另有考量。   他与桓容约定战场相见,后者又非行事莽撞之人, 自然能窥出此事不对, 不会轻易“动手”。再者, 北归之后, 有此事为前提,无论他做出什么,哪怕立即领兵北上,理由照样能站得住脚。   听到对方疑问,桓容摇摇头,令侍奉的宦者和宫婢全部退下。房门合拢后,方才放缓表情,开口道;“玄愔唤我敬道吧。”   秦璟笑了。   冰霜雪冷刹那消融,煞气无痕,漆黑的眼底涌上暖意。   仅对视数秒,桓容就不自在的转过头,尴尬的咳嗽两声。暗暗告诉自己,绝对是木瓶香料的关系,绝对!   实在是阿姨送来的“惊喜”太甚,秦璟来得又太快,来不及准备,他才会有如此表现。换做平时,遇上秦璟这样,他肯定会……会如何?   得不出答案,桓容转过头,望进黑眸之中,不自觉有些出神。   “敬道。”秦璟倾身靠近,修长的手指探出,距桓容的嘴角仅有半寸,却又中途改变主意,手指一根根合拢,攥入掌心,停顿片刻,缓缓的收了回去。   因这突来的转变,桓容终于回神。   未等大脑做出决断,身体已经提前反应,在秦璟放下手臂之前,握住了他的腕子。   再次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出声。   许久,桓容勾起嘴角,一点点将秦璟拉近。后者怔忪片刻,之前的紧绷消失不见,反客为主,扣住桓容握在腕上的手,顺势递到唇边。   温热的触感落在指尖,似柳絮飘落。沿着指关节缓慢上移,缱绻过手背上的青痕,停留片刻,又慢慢的返回掌心,印入掌心纹路,许久没有移开。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耳根禁不住发热。感受到流淌至手腕内侧的温热气息,一股难以言说的酥麻自脊背蹿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下意识抿紧嘴唇,手脚都有些发麻。   砰,一声轻响。   是他的心跳声?   不对!   桓容用力眨眼,凝神之后才发现,是掌中的木瓶脱手,落在地面上,向前滚动两圈,停在秦璟跟前。   咕咚。   桓容又咽一口口水,这次和之前不同,绝非源于体内蹿升的电流。   “这是什么?”秦璟目光移动,落在木瓶之上,语气中带着疑惑,“香料?”   瓶身形状特殊,又以蜡封口,不是香料就是丹药。桓容向来没有求仙问道的爱好,对服用寒食散之风相当抵触,十成十不会随身携带丹药。   那么是香料?   会是哪?   秦璟难得生出好奇心,在桓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拾起木瓶,送到眼前细看。   见到这一幕,桓容的心提到嗓子眼,急促的跳动声清晰可闻听。   没事,不会有什么……没事才怪!   现在找条地缝钻进去还来不来得及?   见蜡封完好,秦璟指腹擦过,并没有当场开启,而是看了片刻,将木瓶送回桓容手中。见对方神情明显放松,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顺势取出一只扁长的木盒。   桓容面露疑惑,秦璟笑道:“璟之前的承诺从未曾破。”   木盒并无机关,仅以绢绳系牢。   盒盖打开,内里静静躺着一枚玉簪。   玉是好玉,通体晶莹,触之温润。做工实属一般,甚至有些粗糙,明显不是出自大匠之手。簪身上刻有两枚篆字,实在太过熟悉,无需仔细辨认就能确定含义。   桓容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字未能出口。郑重收下玉簪,深吸一口气,忽然扣住秦璟的领口,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倾身堵住他的嘴唇。   眼帘垂下,目及仅是模糊的光影。   室内不闻话声,只有心在胸腔立跳动。咚咚、咚咚,声音越来越急,下一瞬,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气息越来越紧,耳鼓微微发涨。   桓容半睁开眼,想要退后少许,不想被一只大手扣住后脑,重新压了回去。   大脑一片混沌,很快成了浆糊。   十指不自觉用力,扯皱了玄色深衣。   待终于被放开,桓容大口的喘着气,重新拾回呼吸。双腿有些发麻,顺势靠在秦璟身前,额头抵在对方肩头,隔着布料,仍能感到灼人的体温。   刀锋也会有温度吗?   脑子里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桓容莫名想笑。   秦璟侧过头,嘴唇擦过桓容的额角,奇怪道:“为何发笑?”   “我……”桓容想说出原因,又觉得会破坏气氛,干脆摇了摇头,闭上双眼,枕在秦璟肩头,余下的话再未出口。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雕窗洒入室内,在两人身周晕染出朦胧的光影。   秦璟不再冰冷,目光愈发温和,落在桓容身上,捕捉到几分慵懒,活似怀抱一只餍足的狸花猫。   许久,确定桓容不会给出答案,秦璟没有继续追问,大手抚过桓容脑后,沿着后颈落至肩上,指尖擦过桓容耳后。   不出意外引来一阵颤栗。   秦璟翘起嘴角,眼角眉梢染上几许魅惑,隐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淘气。   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秦璟身上,只是想想都觉得违和,会让人不自觉的愕然瞠目,当场打几个哆嗦。此刻落在桓容眼底,同样让他打了个激灵,究其原因,却和世人的认知南辕北辙。   或许是想留住这宝贵的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室内渐渐陷入寂静,拉长在地面的影子,似天鹅交颈。   鹁鸽立在木架上,精心的梳理羽毛。偶尔歪着小脑袋扫过两眼,咕咕叫两声,没有引来任何注意,又专心的回到“本职工作”。   桓容不想动。   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仿佛轻触就会破碎。   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紧绷的神经放松,思绪也随之飘远。眼前陆续闪过许多画面,本该是迷糊的记忆,此刻竟渐渐变得清晰。   上巳节曲水流觞,初见的玄色身影,犹如刀锋锐利;   桓府回廊下,递至面前的青铜剑,片刻闪过心头的感动和诧异;   刺使府内,雨中舞剑的刚劲,秦风的铿锵犹在耳边,久久不能忘怀;   建康、盐渎、盱眙……   细数种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却格外清晰,仿佛大脑中有一个深锁的区域,专为珍藏属于两人的一切。   桓容合上双眼。   木瓶内的熏香早被忘到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静静的坐着,静静的靠着眼前这个人,也被眼前这个人依靠。   不对吗?   他不晓得。   自穿越以来,他一直在狂奔,为了生存,为了华夏,为了一切的一切,时刻在鞭策自己,一直不曾停歇。但他也有疲累的时候,也想暂时放空思绪,放手一切,寻得片刻的安详和静谧。   这样的想法被人获悉,肯定会觉得好笑。   秦玄愔是何人?   征战沙场的悍将,草原部落口中的“汗王”,杀神之名传遍南北,死在他枪下贼寇不不知凡几。凡被其视为汉家威胁,早晚会人头落地。   这尊凶神被煞气笼罩,仿佛冰雪铸成的刀锋,擦身而过都会被冻僵。   在这样的人身边寻求安慰,寻找静谧,无异于天方夜谭。如果之前不曾了解,八成也会以为自己的脑袋被门夹了。   想到这里,桓容又不自觉发笑。   “敬道?”   没有回答,唯有愈发清朗的笑声。   秦璟双眼微眯,低头凑到桓容耳边,低声念出两个字:“容弟?”   声音敲击耳鼓,桓容打了个机灵,立刻收起笑容,蹭了蹭秦璟的颈弯。随后被自己的反应窘住,意识到玄色的领口早被扯开,干脆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位置实在很巧,印在之前曾经咬过的地方。   不至于留下疤痕,齿痕却会留上几日。   秦璟猛地咬住牙根,无声冷嘶,脸颊微微紧绷,却不是因为疼痛。更没有将桓容拉开,而是单手扣在他的脑后,轻轻下压,让他咬得更深。   许久,桓容咬得牙酸,终于抬起头,舔了舔嘴唇。殷红的颜色,诱得观者眸色渐深。秦璟托起桓容的下巴,双唇相距不过半寸,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   忽然,门外传来宦者的声音,言膳食已备好,请天子用膳。   桓容定下规矩,每日三顿,雷打不动。瞧瞧时辰,的确该是用晚膳的时候。   静谧在瞬间打破,仿佛有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   桓容闭上双眼,很快又睁开,压下在胸中沸腾的情绪,轻轻推开秦璟的手。   秦璟收回手,人却没有后退,凝视桓容良久,忽从他身侧拿起木瓶,当着他的面划开蜡封,凑到鼻端轻嗅。   桓容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想要阻止早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片刻,木瓶被移开,重新封好。   秦璟垂下眼帘,无视宦者在门后二度出声,抵住桓容的额前,低声道:“我今夜过来,可好?”   桓容眨眨眼,没能立刻明白此言何意。   待他想清楚,整个人如遭雷劈。   这么说不太形象,雷劈的确有些过分,但石化当场却是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异议。   “今夜过来?”桓容反问一句。   秦璟下巴微抬,视线扫过木瓶,声音愈发低沉,甚至有几分沙哑,“如此盛情,璟如不能体会,岂非辜负容弟一番好意?”   “有护卫在门外。”桓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冒出这句。别问原因,他绝对不说!   秦璟蹭了一下桓容的鼻尖,笑容颇富深意,低声道:“逾墙窥隙为世人所指,为容弟,吾愿为之。”   桓容:“……”   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光明正大,没有半点愧疚之情,他该表示佩服?   于此同时,秦策的旨意送至昌黎,随圣旨一同到达的还有一万将兵。依照旨意,将同当地守军汇合,二月出征,兵锋直指慕容鲜卑盘踞之地。   秦玓驻兵昌黎日久,威望日盛。依旨领帅印、立大纛,将守卫边境之事交给州内官员,亲率一万三千骑兵步卒出征。   军队开拔当日,城内几周围村庄百姓担酒水相送。   平州曾为燕国统辖,境内百姓苦慕容鲜卑久矣。   邺城被秦氏所破,慕容鲜卑被逐出中原,留在身后的累累白骨和多年累积的仇恨终不能彻底消去。   圣人言,以德报怨,何必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   胡人盘踞中原,汉家百姓为其鱼肉,苦亦不能言。   秦氏先逐慕容鲜卑、后灭氐秦,复北地河山。如今定都长安,建制称帝,出兵讨伐鲜卑残敌,自是合乎民意,能最大程度收拢北地民心。   南地的政策固然好,但对北地边民来说,最能触动他们的始终是报仇雪恨,是将曾欺凌亲族、血债累累的贼寇毙于刀下!   秦策出兵征慕容鲜卑,并非真的是好大喜功,乃至于不顾现实。   事实上,正是感受到南地的威胁,为巩固自身威望和统治,才会制定出兵之策,以慕容鲜卑的血为自己铺就帝王之路。   此战如能获胜,好处并不少。   关键在于是不是能速战速决,同时切断慕容鲜卑的退路,将这股残敌彻底灭杀在三韩之地。   大军出昌黎城,旌旗招展,铠甲鲜明。   百姓夹道相送。   人群中不断传出“灭杀贼寇”的呐喊,更有青壮主动投军,不能战场杀敌,为大军运送粮草、做个役夫也是甘之如饴。   慕容鲜卑入侵中原,落下数不清的血债。   距离攻破邺城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平州边民的仇恨和怒火从未曾消失,今日一朝爆发,伴着秦军的号角声和战鼓声,发出震天的呐喊,彻底奏响了将慕容垂和慕容德送入地狱的丧音。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固守本心   秦璟是真心也好, 戏言也罢, 桓容都不可能让他做出逾墙窥隙、半夜翻窗的举动。   如果被发现, 事情没法解释。   世人不会以为两人有约,只会认定秦璟意图行刺汉室天子。长安和建康之间的短暂和平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一场兵事不可避免。   秦策姿态固然傲慢, 桓容亦有应对之法。无论前者摆出什么态度,是不是狂妄自大,对长安出兵征讨慕容鲜卑,他始终持赞许态度。   事情的结果他想过,无非是秦氏在北地收拢民心, 在长安站稳脚跟。但是, 能够消除边境隐患, 掐灭鲜卑再入中原的希望,这些都不算什么。   此种想法固然有些义气用事, 可比起留下慕容垂虎视眈眈, 他愿意冒一次险。哪怕会助长秦氏实力, 照样在所不惜。   更重要的是, 他登基是为驱逐胡贼,恢复华夏。   和慕容鲜卑做生意是一回事,在兵事上帮扶和政治上结盟又是另外一回事。   凡事有底线,一旦跨越,必将失去初心,甚至本末倒置。事情传出去,他之前发下的誓言都会成为笑话。   桓容需要冒险,也不得不冒险。   秦璟出言之后,桓容仅是无语半晌,就摇了摇头。   预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秦璟未觉失望,单手托起桓容的下颌,蜻蜓点水般,在他额心落下一个轻吻。   无声片刻,秦璟打算起身离开,不想衣袖被拉住。惊讶的看向桓容,后者轻笑,道:“朕同秦将军颇为投契,将军难得南下一回,朕欲同将军秉烛夜谈,议西域草原之事,何如?”   “秉烛夜谈?”秦璟挑眉。   “然。”   秦璟笑了,慢慢拉下桓容的手,整了整衣袖,正色道:“陛下盛意,璟却之不恭,自当尊陛下之命。”   漆黑的双眸盛慢笑意,直直望过来,桓容略显不自在,尴尬的咳嗽一声。   “朕恭候将军大驾。”   秦璟正身行礼,离开内室。   门外,等候已久的宦者终于长出口气,命宫婢和小童提着食盒,将备好的膳食送到桓容面前。   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太过囿于规矩。   桓容一日三餐,外加两顿糕点,菜色没有太多花样,除炒菜之外,和谢安王彪之所用并无二致。   只不过,厨夫手艺极好,做出的饭菜味道精妙,谢安和王彪之曾被天子留膳,吃过一次,都是赞不绝口。   奇怪的是,无论口中如何夸赞,两人绝无再与天子共膳的心思。   究其原因,桓容的饭量太过惊人,荀宥和石劭等人有数米粒的绝技,谢安王彪之没这项本领,又不愿打破规矩,只能避而远之,免得为固守礼仪撑得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转圈消食。   饭菜逐一摆上,炙肉菜蔬俱全,稻饭以桶盛装。   鹁鸽从木架飞落,没有落在榻上,而是紧挨着桓容的腿,讨好的蹭了蹭。   成精了。   桓容无声叹气,令宦者准备鲜肉谷麦。   “诺!”   宦者领命退下,宫婢在一旁伺候。   桓容摆摆手,亲手执匕切开炙肉,再以布巾净手,再拿起竹筷,一口稻饭一口炙肉的吃了起来。   桓容的吃相很不错,称得上优雅,饭量却和优雅半点不搭边。   宫婢跪坐在旁侧,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添饭。   稻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哪怕见多同样的情形,仍会不自觉惊叹,这样的饭量,怕是寻常武将都比不上。   吃饱喝足,桓容到廊下站了片刻,看到院中两株古木,意外发现树枝间有个鸟巢。   不见大鸟归巢,也没听见幼鸟的叫声,不由得心生好奇,正想走近些,鹁鸽突然从室内飞出,掠过桓容的肩膀,径直飞向鸟巢。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两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先后飞至,高叫着冲向鹁鸽,翅膀扑扇着,用嘴啄、用爪子抓,不及鹁鸽一半的身形,很是勇敢无畏。   “咕咕!”   “叽喳叽喳!”   鸟鸣声中,几片羽毛从树顶飞落,随之是被驱逐的鹁鸽。   两只小鸟不是护住巢便罢,直将鹁鸽驱离古木,方才高鸣几声,一只回到巢中,一只落在树枝上,始终警惕的看着树下。   或许是觉得不甘心,鹁鸽落下后,稍微整顿精神就要再冲,被桓容当场按住。   “这本是它们的巢,它们的家,说不定巢中有未孵化的小鸟。你这样过去,自然会被攻击。”   桓容一边说,一边托起鹁鸽,抚过鹁鸽背上的羽毛,轻轻点着它的小脑袋。   “鸟儿尚且护巢,何况人乎。”   桓容的声音很低,笑容有些朦胧。   典魁许超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又是因为何而笑。难道是因为鸟打架?两只小鸟一只鹁鸽有什么看头,要想真的一饱眼福,该观斗鹰才是。   夕阳沉入地平线,白昼为黑夜取代。   夜空中,一弯明月高悬,点点繁星璀璨。   桓容换下深衣,解开发髻,靠在榻边翻阅竹简。   三足灯照亮室内,灯光跃动,在墙上拉出修长的剪影。   “陛下,秦将军请见。”   宦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桓容顿了一下,心漏跳半拍,喉咙立时有些发干。放下竹简,尽量   镇定情绪,随后召秦璟入内。   和白日一样,秦璟仍是一身玄衣,仅是除去佩剑,身上的长袍似也换过。   桓容示意秦璟坐下,待宦者移来两盏三足灯,即命其退下,非召不入内室。   房门合拢,静谧在室内流淌,   灯光晕黄,光下的人亦有几分朦胧。   人言灯下观美,怦然心动。遑论对面本就是美人,如何不会心跳加速,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陛下,”秦璟扬眉,嘴角弯起,“璟如约前来。”   “咳咳!”桓容咳嗽两声,勉强收回心神,推开竹简,铺开一张羊皮绘制的舆图,引来秦璟奇怪一瞥。   “敬道让我来,是为谈论军事?”   “顺带。”桓容咧咧嘴,没有否认。   “可为慕容鲜卑?”秦璟继续道。   “还有西域和草原。”桓容手指舆图,圈出漠南的真空地带,又划过阴山,直连向秦璟曾驻兵的西海郡。   “玄愔可能为我解惑?”桓容心中隐有猜测,只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如今秦策下旨征讨慕容鲜卑,一旦此战结束,早晚要和建康对上。他很想知道,秦璟打下这片地盘,究竟是如他所想,还是另有谋算。   秦璟垂下眼帘,重又抬起,眸光湛然,不复见之前的暖意。   “此为何意,敬道莫非没有猜测?”   “有。”桓容点点头。   “既如此何须再问。”   “我之猜测,未必等同玄愔真意。”   “真意?”秦璟忽然陷入沉默,许久方道,“如我说是不得不为,敬道可信?”   “……我信。”   “果真?”   “果真。”   桓容知道被逼到墙角是什么滋味,也知道提前为自己找退路的无奈。   看着眼前的秦璟,确定秦氏父子是真的不和,他没有半点松口气的想法,更无半分欢快雀跃。思及早年的桓大司马,心思难免复杂。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知晓可能性不大,他仍想试一试。   单手按在舆图之上,桓容倾身探过桌面,手指擦过秦璟的眼角,缓缓划过颧骨和下颌,最终落在他的唇角,就此定住不动。   “如此一来,玄愔与我的约定岂非要落空?”   落空吗?   秦璟凝视桓容,双眼一眨不眨。旋即开启双唇,含住桓容的指尖,牙齿合拢,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敬道,我终为秦氏子。”   “……我明白。”   秦璟之意,无论秦策如何,他姓秦,肩负秦氏历代先祖遗训,这点绝不可能改变。   桓容的试探他十分清楚,没有含糊其辞,也没有故作引导,而是明白的告诉对方,他不可能抛弃先祖的荣耀,也不会放弃秦氏家族,转而投向建康。   “我明白。”   反复的呢喃着三个字,桓容笑了。笑容里没有半点牵强,有的尽是释然。早已经知道答案,不过是再次确定,也证实了自己的眼光。   他看中的人,重情重义,固守本心,不会轻易舍弃曾坚持的一切。   秦璟宁可带兵往北,也不会转投建康。后一种选择是死命题,从最开始就不会改变。   “玄愔是盖世英雄。”桓容收回手,侧头看一眼灯光,嘴角的笑容始终没有收起,眸光却变得格外坚毅。   “之前的承诺,玄愔不忘,我亦不会忘。”声音流淌在室内,不如平日清朗,掺入几许低沉,愈发显得肃穆,仿佛再度立下誓言。   秦璟颔首,忽然抬起右臂,掌心相对。   桓容面露惊讶,这是为何?   秦璟郑重表示,击掌。   “闻敬道有此爱好,璟愿从。”   桓容:“……”   被他找出是谁传出去的,绝对……好吧,这事真心怪不得旁人。   桓容抬起右臂,同秦璟三击掌。   刹那间,似要被对方掌心的温度灼伤。   桓容正要收回手,忽被秦璟握住,五指交缠,越握越紧,许久不愿放开。借灯光看向对面,桓容有瞬间的愣神。   闪过漆黑眸底的,是不舍还是悲伤?   在秦璟放松力气时,桓容的身体快于大脑,下意识握了回去。   “敬道?”秦璟不解。   桓容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对方,忽然站起身,用力咬上了秦璟的嘴唇。   不是吻而是咬。   不到两息,嘴里就尝到了血腥味。   竹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灯光跃动,不时从焰心发出一声脆响。   朦胧的光影笼罩室内,墙上的影子不断摇曳拉长,似两头受伤的凶兽在厮杀,又似最后一场抵死缠绵。   床帐落下,玄色长袍和玉带层叠。   长发如瀑布垂落,合上双眼,仍能记起秦淮河畔垂柳的风情,记起北地大漠孤烟,记起女郎清脆的歌声、将兵厮杀的呐喊。   秦风的铿锵回响在耳边,一切的一切,如幻灯片在眼前闪过,汇聚成一幅连绵不断的长卷。   一晌贪欢。   放纵之后,将面对更为残酷的现实。   今夜的一切都将沉入记忆深处,重重铁锁把守,无人时方会松动。偶尔流淌出一丝痕迹,很快又会被锁得更深。   翌日,桓容起身时,身侧早已冰凉。   撑着手臂坐起,拂开眼前的发,预期的惆怅没有出现,沉重也似乎慢了一拍,反倒有几分轻松。   该说他果然不适合伤春悲秋,纤细的神经什么的更不搭边。   低声嘟囔两声,桓容从榻上起身。不是残留的些许不适,八成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仔细想想,他也算是赚到了。   毕竟,如秦璟这个级别的“美人”,又是浑身冒着煞气,想交心都是难上加难,遑论一场风花雪月。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这句话固然俗气,也不太符合桓容的性格,但让他为爱哭天抹泪,要生要死,真心做不出来。别说做,只是想一想,都会冒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若是换成秦璟,更会打上几个冷颤。   太吓人了有没有?   用过早膳,谢安和王彪之来见,言诸事安排妥当,长安的探子很快将送回消息。   秦璟的表现一如寻常,未见如何亲密,也没有刻意的冷漠。   唯一的改变是,同桓容相处时,身上的煞气的的确确减少许多。跟他入城的张廉略感到疑惑,想到秦璟的性格行事,终究遵循直觉,没有继续深究缘由。   三日后,桓容离开淮南,向西巡狩。   秦璟完成此行使命,带回桓容亲笔国书,启程返回北地。   此时,秦玓率领的大军日夜兼程,正向辽东郡赶去。   消息传入三韩,慕容垂和慕容德立即调兵备边,严查出入城池的商队和外族,疑为奸细者全部拿下,当场格杀,宁可杀错绝不放过。   通过和南边的贸易,两人积攒下不少家底,不及在中原时,好歹恢复一定实力,可同秦氏一战。   对两人来说,跑是没法跑的,只能拼命。   柔然被秦璟追到漠北,压根不敢回头,连王庭都撒丫子没影了,求援实属白日做梦。室韦和库莫奚都属于墙头草,现在归顺慕容鲜卑,胸脯拍得震天响,真打起来还不晓得是什么样。   想要活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生死关头,慕容垂和慕容德尽释前嫌,计划联手对敌。偏偏天意弄人,长辈和解,小辈却闹得更大。   慕容垂筹备边防时,慕容令和慕容冲再次动起手来,慕容冲一气之下,竟然带着心腹部曲杀上门,斩杀为慕容令出谋划策的参军,更动手杀了两名跟随他的幢主。   这一闹非同小可。   慕容令告到慕容垂跟前,跪着哭求慕容垂严惩慕容冲。   被杀的参军出身段氏,是慕容令的表兄,而段氏是慕容垂的妻族,在他北上时出力不小,遇此变故,不可能等闲视之。   慕容垂咬咬牙,就要命人将慕容冲拿来。他自然不会杀了这个侄子,做出惩罚,给段氏一个交代实为必须。   哪承想,去带人的甲士回报,慕容冲跑了,搜遍府内不见踪影。   “跑了?”   慕容垂愕然,继而是勃然大怒。   慕容冲和慕容令不和,动手是常有的事,杀人也没什么。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关头跑了!   知道的是他负气出走,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怯战,借口逃离战场!   “搜城!”慕容垂用力握拳,狠狠砸在桌上,“把他抓回来!”   “诺!”   甲士退下,慕容令从地上起身,低着头,借机掩去嘴边的一抹冷笑。 第二百四十六章 反目   丸都城内, 鲜卑甲士四出, 奉慕容垂之命搜寻慕容冲。同时, 接到段磬死讯,段氏一族勃然大怒。   慕容冲之母可足浑氏害死大段妃,同段氏早成死仇。不是慕容垂相护, 段氏早对他暗下杀手。如今,慕容冲又杀死段磬,可谓仇上加仇,不死不休。即便是慕容垂的面子,段氏都不打算再给。   更何况, 慕容垂治军的军饷, 有五成出于段氏。   换做平时, 如果段氏执意要杀慕容冲,事情还会拖上一拖。现如今, 秦氏出兵征讨, 不日将兵临城下, 在这个关头, 慕容冲固然能征善战,重要性却远远及不上段氏。   “要杀他,借口都不用找,更不用提我子。”段氏家主冷笑道,“怯站脱逃的罪名压下,吴王再是维护,奴子照样必死无疑!”   闻听此言,段氏家主次子,段磬的同胞兄弟段砚当场蹙眉,担忧道:“秦氏大军将至,此时同吴王生隙未必是好事。”   “你懂得什么!”段氏家主猛地放下漆盏,怒道,“正因秦军将至,才要尽快动手!等此战之后,再想除去慕容冲,岂会如此容易!”   段砚张口结舌,似没料到父亲会道出此言。   他想提醒父亲,秦军来势汹汹,此战是胜是败尚不好下断言,与其纠结在慕容冲一事上,不如趁早为家族做出安排。   如果吴王大胜,则段氏依旧安稳;假若此战不胜,丸都城破,提前为家族寻一条退路十足必要。   奈何……   段砚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如果伯父还活着,必能看到此战之危,绝不会任由父亲乱来,将段氏一族陷入险境。   他晓得段磬之事有蹊跷,慕容令的府邸护卫何等严密,段磬又非武将,且身在厢室,怎么别人不杀,偏偏要费劲穿过前院,七绕八绕,将他斩杀于刀下?   慕容冲绝对不蠢。   外傅之年征战沙场,少有勇猛之名;邺城被破,追随慕容垂北上高句丽,作战勇猛,率先攻下丸都城,更是战功赫赫。此后又率人南下,抵达幽州之地,同当时的幽州刺使、如今的汉室天子做成生意,市来铠甲兵器。   这样的人,如何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段砚想不明白。   猜到某种可能,顿时让他浑身发冷。   如果事情真是阿父和外兄谋划,以大兄的性命算计慕容冲,无论此战胜与不胜,吴王之后,三韩之地的慕容鲜卑早晚要走上死路。   心中犹如沸水翻滚,段砚神情紧绷,任由段氏家主厉声叱喝,始终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等到对方话音暂落,立即告辞离开。   亲父子又如何?   为段氏一族,该舍的必定要舍!   段氏家主以为段砚悔悟,故而低头不语。殊不知,后者正在心中思量,如何在大战之前离开丸都城,带着妻子儿女逃出险地,为段氏留一线生机。   丸都城内闹得沸沸扬扬,除慕容垂派出的甲士,段氏手下的护卫和私兵几乎倾巢而出,就为抓住慕容冲。   城门处,往来车辆人员都被严查,尤其是能藏人的大车和箱笼,必要逐一查看,确保不出半点疏漏。   一支鲜卑商队经过城门,车上的箱笼全被打开,装载的药材和少许杂物被翻得七零八落。有士卒不想费力翻找,直接举矛在箱中乱扎,伤了不少药材。   商队中的护卫怒目而视,被商队首领当场拦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为平安离开,商队首领再心疼药材,也不会和士卒起争执,更是陪着笑脸,送出一只绢袋,队伍方才平安出城。   “郎主,这些鲜卑兵未免欺人!”   “休要多言,速速离开!”   离开士卒的视线,商队首领也不令人清点货物,立刻扬鞭,驱赶大车快速前行。直到离城数里,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放松,速度也渐渐减慢。   行至一处密林,丸都城再不见踪影,商队首领拉住缰绳,跃下马车。   “带人往四周看着,遇到生人立刻示警!”   “诺!”   护卫和健仆纷纷下车,在四周散开,提防过往行人。   确定没有危险,身后没有任何鲜卑兵的踪迹,商队首领走到车厢一侧,弯腰敲了敲车轮。   三下之后,车底落下一块挡板。   商队首领退后半步,一阵细微的声响后,慕容冲从车下走了出来。   样子稍显狼狈,衣襟上犹带血痕。五官依旧俊美,却不复年少时雌雄莫辨,多出几分青年的刚毅,此刻更带着凛冽的杀气。   “殿下,此地距丸都城至少二十里。”商队首领打开水囊,自己先饮过,才递给慕容冲。   “多谢。”慕容冲接过水囊,仰头大灌。水顺着嘴角流淌,很快浸湿前襟。   被慕容令陷害,又得密报,知晓段氏和慕容令联合,不惜牺牲段磬也要置自己于死地。仓促之下,慕容冲借商队逃出丸都,身边仅有数名部曲,余下各寻办法出城,商定在室韦边界汇合。   “殿下,仆此次往丸都市药,所余金银不多。”   商队首领摸出一只绢袋,里面是打成薄片的金子。又从怀中取出一小袋珍珠,成色不及合浦珠,在北地依然能卖出高价。   “仆仅有这些,此外,车中有制好的伤药和丸药,殿下可一并携带。平安过了室韦,即便消息走漏,也无需担心追兵。”   “此番多谢你。”慕容冲握紧绢袋,正色道,“如平安度过此劫,他日冲必回报!”   商队首领摇摇头,笑道:“当日不是殿下出手相救,仆与妻子俱要死在高句丽人手中。能够活命,还能积攒下这份家业,全仗殿下恩义。仆只恨不能涌泉相报,何敢求其他!”   两人说话时,藏在车底的部曲陆续现身。   商队首领命健仆解开缰绳,将备好的干粮和水囊系上马背。   “殿下,望此去一路平安。”   慕容冲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拔剑斩为两段。一段交给商队首领,道:“如冲不死,可携此玉来寻。凡能力所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商队首领握紧玉佩,深深弯腰。   慕容冲跃身上马,打了一声呼啸,部曲立刻聚拢,按照预定方向疾驰而去。   商队首领直起身,没有着急启程,而是命忠仆取出熏肉和蒸饼分给众人,言是吃饱后再上路。护卫健仆不知内情,抓起蒸饼熏肉大嚼。   不过盏茶时间,众人陆续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少顷气息全无,表情扭曲的死在地上。   临死之前,一名护卫怒视商队首领,怒道:“你为何害我?!”   商队首领看着他,叹息一声:“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今日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是为了慕容冲,也是为了他自己。   待护卫健仆尽数气绝,商队首领带着忠仆动手,将大车拆散,使得药材散落遍地。又在护卫和健仆身上补了几刀,很快血腥味弥漫。   忠仆站在林边,双手合拢,仿效狼嚎。未几,林中响起野兽的嚎叫,野狼的身影若隐若现。   布置好一切,商队首领跃身上马,带着两名忠仆扬长而去。   密林上空出现成群的乌鸦,叫声随风传出,沙哑、凄厉。   太元元年三月,慕容冲为慕容令和段氏联手陷害,被迫逃离丸都。   有部曲未能成功出城,重刑之下供出汇合之地。段氏派人前往袭杀,却不见慕容冲半点影子。   原来,在室韦边境汇合不过是个幌子,之所以留部曲在城内,为的就是迷惑追兵视线,尽量为自己争取时间。   早在中途,慕容冲就下令改变路线,略过室韦和库莫奚,径直北上扶余。   “秦兵不日将至,南地的商船不会在这个关头前往三韩。”   天黑休息时,慕容冲对心腹部曲道,“从去岁开始,幽州商船即往扶余和勿吉,我等寻机进入扶余,同南人市来兵器铠甲,借扶余王庇护,必有再起之日!”   慕容令和段氏最好祈祷死在秦氏手中,如若不然,日后遇他挥师报仇,并将几人碎尸万段!   “殿下,扶余国势微,恐怕……”   “正因其势微,方才有我等立足之地。”慕容冲折断一根枯枝,随意丢进火堆,“扶余国的大臣都想着偏安,扶余王却有不小的志向。之前氐秦势大,还曾私下放言欲仿效苻坚。”   说到这里,慕容冲面露讥讽,半面被火光映亮,半面隐于黑暗,莫名现出几分诡异。   “我虽不比叔父,总有几分善战的名声。今我去投,扶余王没有倒履相迎,也不会当面扫地出门。”   “万一其派人往丸都送信,殿下岂非身陷险境?”一名部曲担心道,“不如西行返回祖地,要不然就往漠北。”   慕容冲摇摇头。   “丸都城守不住。”   “什么?!”   “叔父再是强悍,架不住拖后腿的太多。段德活着时,段氏能为叔父助力。段德死后,段方成了段氏家主,糊涂到牺牲段磬,就为助慕容令成事。”   慕容冲盯着火堆,神情越来越冷。   “有这样的人在一旁,纵然是叔父,也挡不住秦氏上万甲兵。遑论秦玄愔善战之名不亚于叔父,甚至超过叔父当年。”   丸都城必破,毋庸置喙。   “可是殿下,此次领兵的并非秦策四子。”   “没什么区别。”慕容冲随意抓起一根枯枝,“秦氏定都长安,建制称帝,同南边早晚将要一战。以秦策的为人,在此之前,绝不会在边界留有隐患。”   之前是柔然,如今就是三韩。   “领兵的是秦氏三子,如攻不下丸都,秦玄愔定会奉命出兵。他手下的骑兵是什么样,你们也都清楚。等他们放出笼,丸都城都将夷为平地。”   众人陷入沉默,想到秦璟手下的八千骑兵,都不免脸色微变。   慕容冲架起一条长腿,想到慕容令和段氏的算计,突然觉得好笑。此举固然是害了他,却也间接的救了他。   没有这一场好戏,他未必能下决心离开。   此去扶余,数年内不会再涉足中原。想要同那边那位新帝过招,进而一雪前耻,怕是不再可能。   慕容冲按上肩头,伤口早已经痊愈,留下的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每每想到这里,难免咬牙切齿。尤其是踹在身后的那一脚,更是记忆犹新。   然而……   慕容冲扔掉枯枝,仰头看向夜空。   这段让他痛恨的记忆,始终格外的鲜明,想忘都忘不掉。   或许,正是这段过往让他牢记,慕容鲜卑曾雄踞中原六州,自己曾为贵为中山王,纵性恣意,有傲视群雄的资本。   如今,一切都成镜花水月。   他早该明白,随叔父北上高句丽之日,中原的大门就已对他关闭。   “殿下?”   “无事。”慕容冲动也不动,“轮换休息,天亮就出发。”   “诺!”   部曲领命,下去安排几人轮守篝火。慕容冲站起身,眺望夜空,拍掉手中木屑,牢牢握住剑柄。   无法南下,何妨北上。   扶余国如今式微,早年亦有强盛之时,疆域曾达两千余里。他投靠扶余王,既为暂求安身,也为东山再起。   扶余没有金银却有人口。   只要能加以利用,培养自己的势力,草原大漠终会有他一席之地。   不过,前提是能得到足够的兵器和皮甲。   至于粮草和饷银,慕容冲并不着急。有人有刀枪,跨上战马就能抢。草原没有油水,可以继续向西。反正不打算回中原,仿效祖先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好。   一念贯通,慕容冲豁然开朗。   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南边的商船是不是会再到扶余,南边的那位天子是否肯点头,再市给自己武器。   “该好生谋划一番。”   慕容冲喃喃念着,揣测桓容会有的反应,决定尽速北上扶余,安定下来之后,立即联系幽州商船。   历史再次发生改变。   继被秦璟逐走的柔然,慕容冲的命运转向,成为继匈奴和柔然之后,压在欧洲人头上的又一座大山。   至于他是如何从东边跑到西边,又是如何一路烧杀抢劫,顺手灭掉数个小国政权,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   唯一留下的详实记录是,这支主要由东胡人组成的军队,和柔然部落联手,在欧洲大陆活跃了半个多世纪。   至于为何没将马鞭指向东亚和西亚,全因那里是桓容的地盘,驻扎的军队太过强悍,照面一回,绝不想二度当面,除非脑袋进水。   后世有种说法,这支东胡骑兵西行,和匈奴西迁一样,完全是被汉军所迫。另外,有漠南草原的虎狼之师,逼得他们不得不挑软柿子捏,最终酿成了无比黑暗的欧洲中世纪。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桓汉的开国皇帝!   对此,桓容并不知晓。就算知晓,也会当场表示无语。什么事都能扯到他的头上,这还有没有天理?   说句不好听的,当他是史前凶兽,动动翅膀就能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第二百四十七章 边境风起   慕容垂和段氏搜寻的动作太大, 后者尤其张扬, 未经慕容垂同意, 即将慕容冲“临战脱逃”的消息大肆宣扬。   丸都城内一片哗然,确定慕容冲的确不在城内,很快变得人心惶惶。   段氏本想借机污蔑慕容冲, 指其遇敌来袭不思守城,反而怯战逃跑,善战英勇之名都是虚言。即便之前不假,此事之后也要打个折扣。   可千算万算,到底没能算准人心。   在段氏的努力下, 流言像是长了翅膀, 迅速在城内扩散, 中心之意却不是慕容冲怯战,而是秦军势大, 此次来势汹汹, 可谓精锐齐出, 连中山王都跑了, 丸都城九成是守不住!   “留在丸都城,等到秦军来攻城,不是等死吗?!”   事情越演越烈,城内变得人心惶惶。压根不用潜伏的秦氏探子用多少力气,城池之内内即生乱相。   慕容德得知此事,命人严查前因后果,虽不晓得慕容令和段氏背后谋划,但对段氏传出“慕容冲怯战逃跑”之事却是大发雷霆。   “蠢货!愚不可及!”   看到部曲送回的消息,慕容德再也坐不住了,将备边之事暂交心腹,率一队骑兵飞驰回丸都,要当面问一问慕容垂,他是糊涂了吗?怎么会放纵段氏到如此地步?!   事实上,慕容垂同样恼火,不只对段氏,更对自己的儿子。   经历过鲜卑宫廷的风风雨雨,慕容令的那点心思岂能瞒过他的眼睛。稍微命人打探,不用问出太多,循着线索就能掌握大概。   想到慕容令和段氏所为,他恨不能直接拔刀,全都砍了干净!   大敌当前,不思全力对敌,偏要自毁根基,这不是蠢到极点又是什么?!   他对慕容令尤其失望。   慕容令是他的嫡长子,生母是大段氏,自幼得他喜爱,更是作为继承人培养。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为继承人的慕容令,竟会为一己之私,犯下这样的错事!   逐走慕容冲,他就能安稳了,就能高枕无忧?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失去能征善战的侄子,无异于自断臂膀。想到秦氏大兵压境,丸都危在旦夕,慕容垂更是恨得咬牙。   “召大公子来!”   慕容令被父召唤,本以为是要他领城防之事。走进室内,却见慕容垂高坐上首,长剑摆在身侧,面沉四水。   这对熟悉父亲脾气的慕容令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阿父。”   慕容令刚刚出声,就遇风声当面袭来。下意识躲了一下,肩膀仍被茶水浸湿。   漆盏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钝响。   室内陷入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才听慕容垂道:“阿子,你可将为父放在眼里?”   “阿父何出此言?”慕容令心头咯噔一声,当场大惊失色。   “何出此言?”   慕容垂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慕容令跟前,俯视脸色发白的儿子,神情紧绷,脸颊抖动,拳头握得咔吧作响。   “你与阿冲平日如何,我可以不计较。想当年,我同亲兄也是这般过来。但是,如今大敌当前,你竟背后谋划,就为逐走阿冲,可曾想过后果?”   “我……”   “城内流言如何,你可知道?”   慕容令咬牙低头,心中开始打鼓。   “如果丸都守不住,三韩之地尽失,你逐走阿冲又有何用?!”   慕容令张张嘴,很想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就见慕容垂神情更冷,不由得攥紧双拳,不甘的闭上嘴,一言不发。   “段氏是你母族,本可为你所用。如果段德活着,更为不小的助力。可惜段德死了。”慕容垂看着慕容令,目光冰冷,提到段氏时,声音中犹如带着冰渣。   “段方志大才疏,看不清局势,竟舍得段磬性命,做下如此糊涂事。”   “阿父?!”慕容令脸色大变,现出几分慌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慕容垂转过身,不再看慕容令,“你既做出选择,后果就需自己承担。我年将半百,不可能一直护你,此战之后……你好自为之。”   听到这句话,慕容令脸色一片煞白。   就在这时,门外健仆禀报,慕容德率人归来,要见慕容垂。   “玄明回来了?”慕容垂皱眉。   不等健仆回话,房门已被大力推开。慕容德一身铠甲,龙行虎步,见到跪坐在前的慕容令,马鞭直接甩了过去。   到底看在慕容垂的面子,没有直接甩在慕容令身上,只在他耳边炸响,逼得他瑟缩一下。   “蠢货!”   慕容德满脸怒色,慕容垂并未开口喝斥。   他对长子失望透顶,如能守住丸都城,这个儿子也不会被他视为继承人。如果守不住,他这一脉必绝于此,何言其他?   “备边之事如何?” 慕容垂问道。   “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慕容德皱眉道,始终怒气难消。   “阿弟。”慕容垂提醒道,“敌兵将至,事情已经这样,只能先守城再说。”   慕容德点点头,看向慕容令,依旧拳头发痒。   他未必多么喜爱慕容冲,事实上,碍于燕主和可足浑氏的关系,他对这个侄子向来十分冷淡。但是,大敌当前,慕容冲的领兵能力不容忽视。   本是用人之机,慕容令和段氏却分不清轻重缓急,为自己那点私心,做出自毁长城的举动,慕容暐都不会蠢成这样!   “据斥候回报,秦兵已过平州,距离边界不远。”   慕容垂回身取来舆图,和慕容德商讨战事。   慕容令跪在地上,仿佛已被两人彻底遗忘。   平州,辽东郡   时入四月,草木生发。即便是塞北之地,同样生出蓬勃的绿意。   秦军抵达辽东郡后,接收新调拨的军粮,并有一批兵器铠甲。秦玓同麾下商议该如何进兵,最终决定长驱直入,打开入三韩的缺口,直逼丸都城下。   “慕容垂有鲜卑战神之名,慕容德同样勇武善战,不可小觑。”秦玓坐在帐中,扫视两侧谋士将领,沉声道,“从传回的消息看,其守城之意坚决,此战必当不善。尔等需得谨慎,不可大意!”   “诺!”众将抱拳。   “将军,仆闻贼寇慕容冲怯战脱逃。”一名谋士道。   “怯战脱逃?”秦玓摇摇头,冷笑道,“慕容冲离开丸都不假,怯战之说实不可取。”   “将军是说其中有诈?”   “不至于。”秦玓继续摇头,“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些乌七八糟的事。不管是谁做的,于我等确有好处。”   谋士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慕容冲能征善战,战前离城,无异斩去慕容垂一条臂膀。且传言纷纷,城内定会人心不齐。届时,不用着急攻城,只需包围城下,贼寇定会内部生乱!”   武将互相看看,皆摩拳擦掌,表情中满是兴奋。   在座诸人中,有半数未曾参与攻下邺城和长安。秦策称帝建制后,以战功加官授爵,自然被同袍落下一截。   不提旁人,就是夏侯岩,不过初生牛犊,仗着运气好,跟随四公子攻入长安城,竟有国男爵位!即便只是莫等,也足够让人羡慕。   和南地的战事尚远,漠南草原早被四公子领兵扫过几遍,境内闹事的贼寇自有当地官员和州兵,用不上自己插手。盘踞三韩之地的鲜卑,成为众人争取战功的捷径。   进军路线定下,大军暂歇一日,天明整装待发,拔营向东进军。   此时,秦璟已至长安。   因怀带国书,秦璟一行日夜兼程,没有半点耽搁,比预期早了数日返回都城。知晓儿子平安过来,南边的新帝未有任何动作,秦策难言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早朝之上,国书递至御前,秦策看过内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许久都没出声。   殿中文武屏息凝神,良久未见秦策出声,纷纷将目光转向秦璟,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线索。可惜,秦璟始终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桓容的国书内容十分“友好”,友好得超出想象。   先是大力赞同秦策所说的“同为汉室,当彼此友好,恢复友好”之语,又洋洋洒洒千余字,细数往日交情,尤其是之前的种种贸易,更是提了又提。   言辞华丽,引经据典,硬将寻常生意不断拔高,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定会感慨桓容大义,为助秦氏彻底驱逐北地贼寇,不惜勒紧裤腰带,几乎是半卖半送向北边市粮。   言下之意,秦策能有今日,他可是有不小的人情,更在字里行间透出,秦策乃当世枭雄,应该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如今秦策登基建制,定都长安,雄踞昔日燕、秦两国,手中应该不缺钱。   相比之下,南地的财政颇不富裕,今后南北市货的价格,需得按照市价来。之前的低价不会找补,只是今后别想再有同样的优惠。   事先提醒一句,如果哪天货源断绝,实属市场行为,非朝廷插手,还请莫要见怪。   如果只是南方的生意,秦策尚不会脸色发青,偏偏国书里提到西域!   他刚和南边说自己要征讨三韩,商船最好不要过来,借机刺探建康的态度;对面就如此回敬,针锋相对,暗示要卡住西域商路。   如果给秦策十年,不,哪怕是五年,足够他彻底扫清北方,大力恢复北地生产。哪怕不比前朝,总能多出几分底气。现如今……秦策眉心深锁,死死攥着国书,完全是怒形于色,却无论如何不能当殿发火。   他十分清楚,一时畅快,将国书扔出去,几同宣战无异。   三韩之地没有拿下之前,和南边开战实属不智。即便胜了,也会是场惨胜。到时候,难保不会朝中生变。被驱逐的贼寇瞅准机会,必定会再次南下,使得中原之地生灵涂炭。   要避免这种情况,再多的火气都得压下。   秦策深吸一口气,当殿宣布,桓容的这份国书相当有“诚意”,长安同建康“友好”,至少暂时是这样。   看秦策咬牙切齿的样子,群臣心生疑惑。   这样的表情,真是“友好”?   秦璟依旧是低垂眼帘,眼观鼻鼻关心,八风吹不动,似对秦策刺来的目光及群臣疑惑的视线毫无所觉。   直到旨意宣读完毕,此事暂且揭过,秦璟方才站起身,几步走到殿中,手持笏板,在众人的注视下出言,为刘夫人请封。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秦策登基之后,刘夫人入主椒风殿,掌管后宫事务,封后的旨意却迟迟未下,始终有皇后之实却无皇后之名。而椒风殿不封,兰林殿和九华殿更不能超前,对于此事,朝中早有议论。   秦璟为刘夫人请封,本有些不合规矩。   最恰当的办法,是安排文臣出面,最好有天象和卦象,既能如愿,又能给秦策一个台阶。   奈何秦璟不按常理出牌,什么天象卦象、什么朝中代理人通通没有,直接站出来表示,要给刘夫人请封。   刘夫人是秦策发妻,与他相伴多年,为他生儿育女。如今秦玖虽废,终为嫡长,秦璟秦玚兄弟皆是战功赫赫,秦璟手下八千铁骑完全就是他的私兵,实力远超一国诸侯。   前车之鉴不远,不是有保命的把握,没人敢再对刘夫人下手。   纵然刘夫人不在了,还有刘媵。   只要秦璟兄弟在,皇后之位只能落在椒风殿。   秦策高坐龙椅,俯视秦璟。秦璟平举笏板,视线低垂,神情恭敬。   就气势而言,父子俩可谓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但在某一瞬间,做儿子的已然压过父亲。群臣心头剧震,纷纷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更不敢轻易出声。   殿中沉默许久,秦策终于点头,允秦璟所请。   秦璟没有多言,赞“陛下英明”,坐回到位置上,直至朝会结束,再没有出言。   消息传至椒风殿,刘夫人和刘媵对视一眼,欣慰中又有几分担忧。   “该让阿峥早点离开长安。”刘夫人道。   “阿姊是担心?”刘媵欲言又止。   “官家再不比从前。阿峥早点离开长安,也能早点摆脱这些闹心事。”刘夫人道。   刘媵点点头,唤来一名宦者,令其往光明殿外候着,朝会结束后,请秦璟速来椒风殿。   “诺!”   长安风雨将起,桓容一行离开幽州,在豫州停留半月,很快启程前往荆州。途中遇到西来的商队,知晓梁州正紧急备边,并大量征召青壮民夫。   未几,梁州刺使急报送至,吐谷浑犯边! 第二百四十八章 御驾亲征   接到吐谷浑起兵犯境的消息, 桓容并不感到意外。   自从西域商路恢复, 往来市货的商队络绎不绝。   商贸往来频繁, 商路沿途的州郡县逐渐有了人气,不再满目荒凉。   至近岁,除驻扎的军队和进驻的官员外, 陆续有百姓迁移居住,或是开荒种地、或是售卖食水,做些小买卖。发不了大财,省吃俭用下来,积累的数量也很可观。   昔日的残垣断壁都被推倒, 在废墟上重新打下地基, 建造起成排的新屋。   空旷的村庄升起炊烟, 荒凉的城池变得热闹。   沿街的食谱茶肆越来越多,各色幌子挂起、城外有供应商队歇脚的驿站, 驿卒每日忙碌, 将过往商队造册, 隔三日禀于治所。   城内有能常住的客栈, 依照不同层次的需求,房屋装饰不同,价格各有高低。有的客栈别出心裁,以胡姬歌舞招揽客人,生意倒也相当不错。   为方便生意,避免生出不不必要的麻烦,无论城内城外,凡是接待商队的店铺,都雇佣能通番语的伙计。   无论汉胡,只要脚踏实地的做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都能靠着本事谋生,养活一家老小。   在姑臧等郡,木屋和临时搭建的帐篷成列,部落牧民和边境汉民混居,彼此成了邻居,继而开始通婚。嫁娶虽然不多,却不会被视为异类,遭到族人和家人的排斥。   时间长了,常见汉家孩童骑着木马,和抱着羊羔的胡人孩童玩耍在一起,稚嫩的笑声传出很远,形成姑臧独有的风景。   许多胡人穿上长袍,仍留着东胡的索头,有些不伦不类,却显示出文化的融合。汉人为了行动方便,将长袍宽袖缩窄,同胡服一眼可辨,和中原地区却有了不小的区别。   随着影响不断加深,在凉州和沙州等地,渐渐形成一股独特的文化。   以繁华的商贸为依托,当地官员大力推行桓容倡导的“心向中原,当予以教化”。   桓嗣就任姑臧太守之后,特地在城内开办学院,名为教授入学孩童一技之长——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但在正规课程中,总在潜移默化的灌输一种思想。   数月下来,思想教育初见成效。   凡书院学童,皆有了“弓箭所指,皆我汉土;犯我土者;虽远必诛”的思想。   据悉,此乃王献之所言,桓嗣觉得不错,直接拿来用了。   因西域商路的特殊,书院不只招收汉家子,凡身具白籍的东胡和西域胡,也能争取到入学资格。羌人和羯人仍在为白籍费力,暂时只有看着的份。   为入学资格,城内的胡人几乎争破头。   知晓从书院毕业之后,可以直接取得黄籍,表现优秀者,甚至有掌管驿站的机会,战斗变得愈发激烈。到最后,竟有两个部落的酋首拔刀相向,险些碾成一场惨剧。   因郡治所调停,将两个部落的孩子一起收下,事情才得以和平解决。   只不过,两家的仇恨就此结下,再无法如之前一般亲密无间。此后发生争端,不能动刀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太守府。   凭借类似的种种手段,桓汉的统治在当地深入人心。   秦氏武力虽强,反倒要退一射之地。加上秦璟对姑臧不十分看重,只命人用心经营西海郡,守住连通大漠的通道,使得秦氏在姑臧的实力不断萎缩,暂时还能立足,长此以往就很难说。   正如桓容之前所言,打下地盘只是开始,如何争取人心、牢牢扎下根基,还要各凭本事。   桓石虔和谢玄打下高昌,商路进一步拓宽,往来的队伍不断增多,中原商人西行,陆续接触到波斯乃至更远的番邦政权。   新舆图绘好,桓石虔曾对图感叹,世界之大超出想象,继续打下去,未知何时能归中原。   谢玄和王献之互看一眼,不禁笑道:“将军真欲还家?”   “这个……”桓石虔顿了顿,同样笑了。   习惯策马征战,开疆拓土,沿着先人的脚步不断向西,在沿途留下马蹄痕迹,如果突然间停下,他倒真的没法习惯。道出此言,不过一句感叹。   相比之下,王献之倒是真在想家。   郗道茂为他生下嫡长子,至今未能见上一面。长此以往,他怕儿子会不认识自己。按照官家所言,父子当面,四目相对,儿子开口问“郎君何人”,那就十分尴尬了。   见其不语,分明有着心事,桓石虔和谢玄出言安慰。   高昌打下之后,需在当地驻军一段时日,消化战后红利,顺带着震慑豪强,收服民心。此后是否继续西行,端看天子旨意。   总的说来,大军至少要休整数月。如果王献之想探望家人,可以向天子请旨。   “高昌壁仍在,独不见昔日强军。”   西汉时,朝廷派军屯田于此,筑垒台,逐渐兴起城镇。   经东汉末年战乱,五胡乱华,高昌之地先后被前凉、张凉和氐秦所据。桓石虔和谢玄等率兵西征,逐走盘踞此地的氐人,重夺高昌壁,民心却难以恢复。   三人心知肚明,想要彻底收拢民心,将此地完全纳入版图,还有不短的路要走。   汉军显现出的强势,以及西域商路恢复后,沿途城镇展现出的繁荣,吸引了越来越多困在西域的流民,以及生计艰难的弱小部落。   不提遁入漠北的柔然,只言临近的吐谷浑,起初还觉得这种情况不错,西域繁荣,自己也能得不小的好处。加上汉军占下陇西等地,避免国境和秦国接壤,今后的日子能过得相对安稳。   可时间长了,吐谷浑逐渐发现事情不对。   本该过境的商队,七成以上转道姑臧,连国内的商人都掉头向北。边境的部落出现不稳,尤其是随着氐秦国破依附来的小部落,此时纷纷生出二心,有举部迁移的迹象。   如果这还不能引起警惕,那么,早在吐谷浑尚未建国时,就随初代首领西迁的拓跋鲜卑部都开始摇摆,那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   吐谷浑王辟奚年事虽高,脑袋却不糊涂。   正相反,能在氐秦和张凉之间左右逢源,甚至同东晋朝廷关系不错,可见他的谋略圆滑以及能屈能伸。   如今的情况正逼近他能承受的底线。   人心动摇,难保汉兵不会趁虚而入。与其等到对方动手,不如提前封锁边境,既能截断生出外心的部落,一个个收拾,也能展示出吐谷浑的实力,让对方生出忌惮。   想法固然不错,奈何委任之人欠妥。   辟奚年过耳顺,以时下人的平均寿命计算,已经算是长寿。固然政治经验丰富、行事手段老辣,精力终归差上许多,不比年轻之时。   故而,同群臣商议之后,制定出相对完善的计划,却不可能亲自带兵,只能将重任交托给自己的儿子。   辟奚有十一个儿子,三个没能长到六岁,早早夭折,剩下的八个,五个已经成年,各个强悍勇武,尤其是长子和次子,凭蛮力能举起壮牛。   无奈的是,几个儿子强壮归强壮,偏偏都没有脑子。   即刚愎自用,又爱听好话。凡是合乎心意的奉承,一概采纳,想都不会多想;不合心意的,尤其是逆耳忠言,全部抛之脑后,完全是理都不理。   这两种特质结合在一起,造成的后果很是严重,两人常被身边人说动,说动之后就一意孤行,不管好坏,压根听不进别人的劝说。   将事情交给他们,辟奚很不放心。可交给旁人,他更不放心。随祖先迁移的拓跋部都心生叛意,开始摇摆不定,除了亲生儿子,还有谁能够相信?   左右衡量之后,辟奚终于将事情委托长子,在他出发之前,特地召到身前,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按照计划行事,身边的人如何撺掇都不能改变计划,更不能生出他意。   大王子答应得十分痛快,临到要执行时,又被身边人说动,突然间变卦。   辟奚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受到身边谋士影响,大王子决定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掌握兵权,压服几个兄弟。   “大王年事已高,王子身为长子,理当继承王位。”   听到“王位”两字,大王子心头火热,完全控制不住对权力的渴望。   亲爹的告诫被抛到脑后,对失败后的结果更是想都没想。   大王子手掌虎符,悍然调集军队,将封锁边境的命令改为叩边犯境。趁汉军兵少,悍然出兵袭击,杀死守卫边境的将兵几十人,抢得皮甲数套、兵器若干,并入村庄和边界城镇大肆劫掠,抢走财物牲畜不说,更劫掠不少人口。   梁州刺使闻讯大怒,立即调集州兵、征召青壮,并第一时间上表天子。   他知道圣驾巡狩,正往西行,表书中言吐谷浑叩边,请朝廷增发兵饷,遇战事扩大,请从荆州和益州调兵。   除此之外,更在表书中陈明,吐谷浑叩边,汉中之地不太平,姑臧等地想必也会收缩城防。陛下万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   简言之,吐谷浑脑袋犯抽,在边界亮刀子,一阵喊打喊杀,阵势着实不小;梁州不太平,陇西和姑臧等地恐将受到波及。秦氏定都长安不久,此前彼此友好,现在却很难说。如果趁机背后插刀,必将是一场恶战。   桓容身为天子,身系天下安危。如他有个闪失,国内恐将生乱。   所以,想要出京巡狩,什么时候都可以。遇上如今这种情况,还是提前返回建康,莫要涉足险地为好。   梁州刺使完全出于好心,也是真为朝廷着想。   按照常理,接到这份上表,桓容理当掉头返回。不想马上走,也可以暂时留在荆州,有桓豁的保护,必不会让圣驾出半点差池。   奈何天子不循常理,另有所想。   接到消息之后,桓容思量半日,既没打道回府也没暂驻荆州,而是下令继续西行。   “为平交州乱,灭南蛮之祸,宁、益两州州兵不可轻易抽调。荆州临近咸阳,守军亦不可轻动。为汉中之事,可调豫州兵,并征当地青壮。”   对于这个决定,谢安和王彪之未有异议,桓豁同样点头。   可是,接下来的一番话,直接让三人石化当场,震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吐谷浑起兵犯边,寇我国土,伤我百姓,朕甚恶之!”   说话间,桓容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榻上。砰地一声,钝响敲击耳鼓,彰显天子怒意。   “为让贼寇记住教训,朕要继续西狩,御驾亲征!”   什么?!   谢安和桓豁瞪大双眼,王彪之差点没晕过去。   两侧旁听的随驾郎君却是面露激动,各个脸色泛红。   天子要亲征,他们自然随驾临战,更能建功立业!   此次出京,见识到幽州风貌、民间种种,对他们产生不小的影响。遇吐谷浑犯边,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回去,打得敌人丢盔弃甲,献城割地,俯首称臣!   “陛下三思!”王彪之劝道。   桓容还没成亲,更没有继承人,放他上战场,万一出现差错,建康非乱不可。   “朕意已决!”桓容挺直背脊,表情肃然,目光中带着杀气。   “吐谷浑犯我国境,害我百姓,罪恶滔天!朕为一国之君,理当守疆卫国民,遇战事岂可退缩于后?”   “古代英主皆能战场杀敌,卫国卫民。朕不敢自比先人,为天下百姓亦要率兵亲征,击退来犯之敌!”   桓容说得大义凛然,态度格外坚定,不惜以先人作比,就差抛出西汉高祖和东汉光武。这两位生活的年代终归有点远,如果有必要,就近而言,他不介意将曹操和刘备几位都拉出来遛一遛。   谢安几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天子铁了心,大道理当头压下,这还怎么劝?   仔细想想,事有两面,不可一概而论。   天子登基不久,如此番御驾亲征,危险的确不小,但能大获全胜,于国朝稳定实是有益,且能威慑强邻,对长安亦是震慑。   退一万步讲,没人说御驾亲征必须亲自上阵杀敌不是?   想到守卫在桓容身边的两尊人形兵器,谢安等人不由得开始松动。   将几人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桓容心下满意。暗中揉了揉右手,无声吸了口冷气。今后再想表示决心,什么办法都成,坚决不能砸桌子。   威武是威武,可真心疼啊! 第二百四十九章 退路   御驾亲征非同小可。   桓容说服谢安等人, 不意味着扫清所有“障碍”, 立即能挥师西征。更不意味着凡事一蹴而就, 今天拍板,明天就能和吐谷浑人开战。   调动州兵需要时间,征召青壮民夫需要时间, 筹集军饷粮草一样需要时间。纵然有谢安王彪之等合力安排,发挥出最高效率,短时间内,依旧诸事缠身,桓容照样无法离开荆州。   不提其他, 至少要等豫州兵抵达, 与荆州兵汇合, 组成亲征大军,御驾才能西行。如若不然, 仅带着巡狩护卫出征, 寥寥千人就要和吐谷浑开战, 岂不是开玩笑吗?   就算桓容愿意, 谢安和王彪之等也不会点头。   奈何军情如火,吐谷浑大王子铁了心要做出一番“成绩”,在梁州边境喊打喊杀,不到半个月时间,又袭扰三个村庄。   因州兵提前防备,这几次袭击未能抢到多少财物,也没能劫掠到足够的人口,大王子一怒之下,竟下令军队四处放火。   眨眼间,赤色的火焰席卷村落,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呛鼻的烟味随风飘来,眺望远处惨景,失去家园的百姓失声痛哭,哭声中夹杂着痛斥和嘶喊,凝聚刻骨的仇恨。   桓容登基后,杨亮即上表请辞梁州刺使,愿赴西域守商道。   桓容准其所请,下旨命其为沙州刺使,同桓氏合守晋昌、敦煌等郡,掌管州郡事务。与此同时,桓石秀几次上表并送来私信,一心想往向西域跑。   桓容分别征求过桓豁和桓冲的意见,将他由江州调往梁州,接替杨亮出任梁州刺使,持节,掌梁州、秦州诸军事。   秦州是新得疆土,包括略阳、天水、南安及陇西四郡,另有半个扶风郡,是连通桓汗和西域的交通要道,也是大军西征,运送军粮的要道。   此前杨亮让出梁州,是经过多番考量。   汉中之地的重要自不必说,再加上一个秦州,卡主连通西域的命脉,桓氏不会轻易交给他人,至少短期之内不会。   如此一来,主动退让总比让人请走要好。   弘农杨氏决意扶持新帝,在西域贸易上同桓氏利益一致。为争求长久的合作以及更大的利益,在某些方面做出让步,以示对新帝的诚意,实为理所应当。   圣旨既下,桓氏、杨氏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唯独苦了桓石秀。   奈何君命不可违,违了会被亲爹和叔父联手拍死,为小命考虑,再不愿意也得收拾行李上任。途中安慰自己,梁州不是西域,好歹离西域更近,想见识大漠风光,今后总有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桓石秀性格洒脱不羁,遇正事绝不含糊,处理政务和军事的才干不容小觑。到任梁州之后,雷厉风行,以最短的时间慑服州内豪强,由治所张贴告示,奖励边民开荒,并在城内增设小市,城外增建驿站,方便商队市货和人员往来。   随着州内商队增多,人员变得繁杂,他向桓嗣取经,并结合当地情况,在处理汉、胡之事上采取新政,颇有建树。   短短数月时间,梁州气象为之一新,即使比不上幽、豫等州,却是民心所向,大踏步向前迈进。   就在这个关头,吐谷浑悍然犯边,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获悉边界军情,桓石秀勃然大怒,当即下令调集州兵、征调青壮,加强边防。知晓吐谷浑来势汹汹,不打算抢了就走,更是没有片刻耽误,直接向朝廷上表请援。   想到桓容正在巡狩,桓石秀又在表书中上陈,言辞恳切的请陛下不要西行,最好能返回建康,不回建康的话,留在荆州也好。   事有轻重缓急,吐谷浑出兵太过突然,据斥候回报,单是陈列在边界的军队就不下上万。这么大的阵势,说没有南侵之心都不可能。   秦氏长安称帝,当下正发兵攻打三韩,意在剿灭残余的慕容鲜卑。   吐谷浑此时袭扰边界,要么就是知道秦氏兵力不足,不会趁机发兵,更不会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么就是同秦氏私下达成协议。   如果是前者,调集州兵打回去就是,耗费些力气总能解决;假如是后者,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稍不留神,建康和长安就会彻底撕破脸。   届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每每想到此处,桓石秀不免忧心忡忡。   他压根没有想过,吐谷浑大王子根本没有这样的脑子,之所以在边界集结大军,主旨不是南侵,而是借机掌握兵权,压下几个兄弟,进而让吐谷浑王彻底明白,他才是最合适的王位继承人。   如果不明白,问题也不大。   兵权在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大王年事已高。”   谋士的话在脑中盘旋,大王子握紧虎符,对权力的渴望,早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   从始至终,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被袭扰边境的桓汗会做出什么反应,是不是会发起报复。更没有想过,如此鲁莽而为,是不是会引来背后的刀子。   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暗暗一笑,心道:引得大王子上钩着实容易。借此引吐谷浑走上内乱,内部杀伐,离为部落报仇之日不远!   他投靠大王子近十年,一心一意向上爬,终于有了今天的地位,成为前者心腹。没有人知道,他虽然出身东胡,却和吐谷浑人非出一脉,而是被其所灭的羯族部落。   时隔多年,早年的战事早埋入尘土,累积的仇恨却半点没有减少。   他出此计,绝不是为助大王子掌兵,更是为助他登上王位,而是设法引起父子猜疑、兄弟相残!   如果王室内部生乱,父子兄弟刀兵相向,使得吐谷浑一蹶不振,才是更合他意。至于吐谷浑会不会被汉兵报复,长安会不会借机发兵,他全不在乎。   大王子被权力的渴望烧红双眼,看不清背后的阴谋。   谋士的整颗心被仇恨占据,完全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为部落复仇,哪怕要他自己的命!   对于这场战事的因由,没多少人能猜到准确答案。即便是被当面告知,也会感到不可置信。若是吐谷浑王得知,八成会当场吐血。   无论如何,南侵的信号放出,桓石秀集中全力备边,桓容更要御驾亲征,灭掉吐谷浑气焰。   君臣齐心,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与此同时,长安获悉吐谷浑陈兵边界,同样吃惊不小。   秦策同吐谷浑王辟奚打过几回交道,知晓后者为人,不以为他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举动。这个时候和南边开展,完全不顾后果,简直是蠢人所为!   朝会之上,群臣就此事合议。文武猜测纷纷,都猜不透吐谷浑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是声东击西,明面上是要南侵,实际是打算向北发兵,劫掠西域?   一样说不通啊!   直至朝会结束,群臣也没商议出个无私三二一来。到头来,只能加强边防,以不变应万变。严命守军严查往来人员,尤其是吐谷浑人,务求不出半点差错。   如果不是要剿灭慕容垂,秦策绝不会如此保守。   如此良机,至少要增兵新平和扶风两郡。遇战事起来,以协助为名,趁机抢回扶风全郡,盯准吐谷浑的动作,伺机再出兵。   奈何兵力实在不足,各处州郡不好轻动,咸阳守军更要拱卫长安,秦璟的八千骑兵能看不能用,秦策难免扼腕。   比起秦策的不甘,秦璟则淡然许多。   满朝文武商议吐谷浑和桓汉战事,他则二度上请:吉日当至,封后大典当行。   对此,秦策没多说什么,按有司奏请,一应章程皆仿效前朝,并在大典之前改椒风殿为椒房殿。   立后的同时,下旨封刘媵为淑妃,赵氏、周氏为淑仪。各家献上的美人或为容华、或为充华,纵有品级,也矮了周氏和赵氏一大截,更不用提九嫔之首的刘媵。   送女入宫的家族固然不满,也不会摆上明面。   一则,刘淑妃是皇后陪媵,九嫔之首理所应当,便是夫人也不在话下。周氏和赵氏等都是王府老人,伴随秦策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非后来者可比。   二则,新入宫的女郎固然年轻貌美,却是既无儿女又无资历,即便有家族为后盾,遇上能带兵杀人顺便放火的秦璟,家族势力再强都不敢放肆。   按照桓容的话讲,实力碾压一切。   没有金刚钻,见到骑兵就腿软,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去,别妄想做出头的椽子。   如此一来,天子旨意下达,宫内意外的和谐。   没人敢在刘皇后跟前起幺蛾子,秦璟留在长安的时日更是如此。   朝会之后,秦璟被椒房殿宦者请走,见到正议典礼章程的刘皇后和刘淑妃,恭敬行礼,随后坐在一旁。   刚刚端起漆盏,就见秦珍对他眨眼。   秦璟挑眉,不待询问,耳边已传来刘皇后的声音。   “阿子。”   “诺。”秦璟正身应诺,聆听母亲教诲。   “大典定在五日后。”刘皇后道,“典礼之后,诸事妥当,你就带兵北上吧。顺便将阿岢和阿岫都带去。”   秦璟诧异抬头,看向想开口却被刘皇后止住的秦珍,心下闪过一个念头,似乎有些明白,方才眨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母,阿岢和阿岫年纪还小。”秦璟道。   “不小了。”刘皇后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像他们这么大时,已经能跟着阿嵁守城了。他们留在长安,不会有什么建树。我同你阿姨商量过,与其守在我们身边,困在宫城之内,不如策马扬鞭,方为秦氏儿郎当位。”   秦璟斟酌片刻,看向两个兄弟,问道:“阿弟如何想?”   “愿遵阿母之意!”   秦珍和秦珏一并拱手。   秦璟皱了下眉,看向刘皇后,道:“阿母,父皇怕会在乱。”   “无妨,有我在。”刘皇后气定神闲。   册封的旨意迟迟未下,一直拖到今日,秦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一清二楚。事情既然做了,甭管达没达到目的,总要承受后果,付出代价!   阻拦儿子出长安?   休想!   “我们离开,您身边无人。”   刘皇后笑着摆摆手,同刘淑妃相视而笑,道:“我有你阿姨为伴。再者说,宫内并不寂寞,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不少,今后还将更多。我想找点事做,可比落清闲容易许多。”   秦璟:“……”   秦珍:“……”   秦珏:“……”   不知为何,他们忽然有种预感,亲爹从未真正了解过亲娘,今后的日子九成不会好过。   此事定下,秦璟话锋一转,言大典之后离开长安,不会着急北上,打算先往西域一行。   “西域?”刘皇后不禁面露惊讶,问道,“可是为了吐谷浑之事?”   “算不上。”秦璟摇摇头,扫过秦珍和秦珏,终没打算隐瞒,“三兄征讨慕容鲜卑,父皇派夏侯将军为后军,其意昭然。我此时北上,不会被父皇乐见。”   刘皇后默然。   刘淑妃叹息一声,眉心微皱,到底没有说话。   秦珍和秦珏互相看看,即使不愿意相信,也到底不能继续骗自己,如今的父皇再不比早年,首先是君,其次才是他们的父亲。   “鲜卑内部生乱,中山王慕容冲被迫离开,丸都早晚不守。阿兄常驻昌黎,知晓北地山川地形,手下雄兵逾万,必能力战而下。我去与不去,战事的结果都不会发生改变。”   秦璟神情淡然,语气平静,将内中缘由逐一道来。   “柔然远遁漠北,已不成气候。朔方等地边备完善,守军悍勇,零星胡贼不足为惧。”   “桓汉出兵西域,现已攻下高昌,且在当地的统治教化深入民心,姑臧早晚收入囊中。”   说到这里,秦璟顿了顿,眼帘微垂,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西海郡靠近草原,远离姑臧,但为交通要道,更能开荒垦殖。驻军于此,既能防御草原,又能连通西域,可进可守,即便他日生变,亦能有一条退路。”   刘皇后和刘淑妃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听到“退路”两个字,秦珍和秦珏面露惊骇,再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齐齐出声:“阿兄?”   退路?   何言退路?   秦璟看向两个弟弟,终于彻底明白,为何刘皇后要让他们离开长安。   “所谓退路,不过是提前防备。”秦璟开口道,“凡事有备无患。秦氏坞堡能据西河多年,几番破而又立,即是如此。”   秦珍和秦珏看看兄长,再转向刘皇后和刘淑妃,觑三人神情,斟酌片刻,同时挺直脊背,肃然道:“谢阿兄教诲!” 第二百五十章 贺礼   太元元年, 七月, 丙子, 秦策下诏,封刘氏为后,行封后大典, 并大封后宫。   典礼当日,诸官眷入宫恭贺新后。   椒房殿前高挂彩绸,石阶之下,三人合抱的火盆立好,只等傍晚燃起。殿前香风飘散, 殿内传出阵阵乐声, 伴着歌者的调子, 优美婉转。   宦者宫婢拖着漆盘,无声鱼贯而入, 在设好的榻前放置菜肴酒水。   各家官眷入殿行礼后, 按品位入席, 宫内嫔妃陪坐两侧。   无论平时怎样不和, 背后生出怎样的龃龉,今日都不能当面翻脸,必须和和气气,彼此笑脸以对,齐声恭贺新后。   宴席之上,刘皇后时而举觞,邀诸官眷共饮。   被邀之人忙不迭举觞,皆受宠若惊。   送女入宫的几家更为惊异。   看看手把羽觞的刘皇后,再看看坐在皇后下首的自家女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传言有误,皇后并非善妒之人?   提起这个传言,就不得不提被秦璟灭门的两姓。   该说这两家胆大包天,不但使出百般手段要害人性命,更遣家人多方散布流言,要毁刘氏姐妹名声。   对于两家的动作,秦策不是不知道,却任由其行,多数时候都是置之不理。   刘皇后和刘淑妃彻底对他死心。   明面上,帝后十分和睦,琴瑟和鸣;背地里,不说反目成仇也好不到哪里。   秦璟在长安放了两把大火,烧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大火之后,见识到两家的惨状,无人敢再起来诡谲的心思,流言更是戛然而止。纵不能全部断绝,各家心知厉害,纷纷叮嘱家人,别人如何大可不理,自家绝不能再搅合进去。   “四殿下的刀如何锋利,有眼睛的都会看到。这把刀悬在脖子上,莫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自己不要命,尽可以投缳跳河,休要不知深浅带累家人!”   刘皇后身在宫中,消息却不闭塞。知晓长安变化,仅是微微一笑,并未作出太多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被召入椒房殿说话,表现好的几家,更是连召数次。   纵观北地各性高门,抡起揣摩人心,调教后宅美人,刘氏姊妹敢言第二,未必有人敢宣称第一。   今日宫中设宴,各家女眷入宫敬贺,多数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一举一动遵循礼仪,不予人半点把柄。   有女郎在宫中的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面对刘皇后邀饮,颇有几分诚惶诚恐。   真心也好,作戏也罢。   宫宴之上,各家的态度摆出来,足见对皇后的敬畏。   唯独有两三家不似众人拘谨,反而显得格外热络。其中一家是曾为皇后寻药的钱氏,余下则为秦玚和秦玓的妻族。   通过长安城内发生的种种,这几家逐渐看清形势,自然而然的站到刘皇后身侧,与刘氏姊妹结成天然的同盟。   刘皇后让秦璟离开,顺便带走秦珍和秦珏,并非不顾自身,而是早有准备。   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时常同姻亲联络,召亲家女眷入宫,实是再自然不过。并且,秦璟没有成亲之意,秦玒、秦玦和秦玸的嫡妻则要陆续相看。   刘皇后不看好秦策,不代表会就此颓废,困于宫中什么都不做。   事实上,自对秦策死心开始,她能做的反而更多。   宴会进行到中途,有宦者入内禀报,言四殿下贺大典,送金银珠宝十箱。   “阿姊,不若让人抬入殿看看?”刘淑妃轻笑,侧过头,对刘皇后眨了下眼。   诗经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此时此刻的刘淑妃,正是最真实的写照。   “好。”刘皇后放下羽觞,命宦者抬箱入殿。   既然阿峥有此意,她又何妨多做顾忌。东西抬来,好让各家女眷看个真切,回到家中被人问起,总好有个谈资。   之前传言,秦璟攻破长安,搬空苻坚私库,国库和各贵族私藏都被一扫而空。秦策长安建制称帝,所得珍宝固然不少,依旧有人怀疑大头被秦璟截留。   今日之举,貌似予人把柄,实则是给朝中文武一个警醒。   东西他的确拿了,但秦策没有开口,流言再盛能奈他何?况且,秦氏早有规矩,征战所得,将领可自留部分。   送到椒房殿的珍宝并非全部出于长安,有半数是在漠南和西域征战所得。   亲眼见到这些珍宝,再想想秦璟素日的凶神之名,各家都要仔细掂量掂量,如果敢像许氏、杨氏和于氏等一样,需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宦者领命退下,少顷,十只木箱被陆续抬入殿内。   木箱样式古朴,通体暗色。箱体未雕刻任何花样,都是自然的木纹。仅在外层刷过一层漆,并在箱盖上镶嵌一层铁皮,有铜锁把守。锁头制成兽首,很是威武。   看管皇后库房的宦者上前,取出钥匙,逐一对比开箱。   随着箱盖接连开启,顿觉金光灿烂,珠光莹润。待装有彩宝的箱子打开,红蓝宝石相映成辉,更觉彩光夺目。   乐声未停,各家女眷却不再谈笑。   看到宦者从箱中捧出的一整套玉器,甚至响起几声抽气声。   论珍宝古玩,在场诸人都见过不少,不会多么稀奇。但是,这套玉器年代久远,从造型和纹路来看,分明早于秦、汉,更可能出自春秋,甚至更早!   这不仅仅是寻常的器具,更象征身份。   此物本属苻坚私库,之前被桓容取走。遇刘皇后相赠珍宝,想着礼尚往来,在库房中找了两回,最终定下这套玉器。   以桓容的身份,不好直接送给刘皇后,干脆转赠给秦璟,言明用意。   赠礼之时,秦策尚未入长安。秦璟有事在身,也就耽搁下来。今日行封后大典,宫内设宴,各家女眷聚于椒房殿,秦璟应景送贺礼,顺势将这套珍宝添了进去。   宦者呈上珍宝,一名胡人相貌的宫婢跪坐在刘皇后身后,低声耳语几句。   刘皇后先是一顿,旋即笑容更盛大,挽袖拿起一枚玉簪,当场就簪在蔽髻之上。随后挑出一枚玉环,笑着递给刘淑妃,道:“阿子的孝心,此玉可配阿妹。”   刘淑妃接过玉环,盈盈浅笑。   她的席位距刘皇后极近,宫婢说话时,她听得真切。知晓刘皇后话中之意,大方收下玉环,感到触手温润,不禁道:“这么好的玉,当缠些金线才配,用绢都是糟蹋。”   两人说话时,宦者陆续又呈上几件重宝。刘皇后随意看了几眼,又让宦者拿了下去。这些固然珍贵,她也有几分喜欢,到底不如对玉器的重视。   最后一只木箱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扁长的漆盒。盒盖逐一掀开,现出内中之物,在场的女眷都是眼前一亮。   “南边的东西。”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出自幽州。”   “果真?”   “闻听四殿下同那边……”一名女眷察觉失言,忙止住话头,无论身边人怎么问都不再开口。   木盒底部带着银楼标记,属于幽州独有。盒里铺着绢布,盛放着各种各样精美的簪钗环佩,金玉精美,彩宝夺目。   “孩子有心。”刘皇后失笑,命宦者将木盒全部打开,随手选出几样,当场赐给钱氏和几家姻亲女眷。   得赐者面上有光,笑逐颜开,更是决心站到刘皇后一边。   未得赏赐者心头微动,看着钱氏等人,脑中闪过数个念头,对朝中的格局有了新的估量。   长安城内同样热闹。   新建的坊市人流穿梭,格外喧闹。   街道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幌子高挂,时而能听到不同口音的吆喝声。有不少胡人赶着牲畜入城,在坊市前领取号牌,往骡马市市卖。   临街酒楼二层,秦璟秦玚临窗而坐。秦珍和秦珏随兄长出游,好奇的看着窗外,不时发出一两声感叹。   “不到一年,长安坊市繁华至此,阿兄功不可没。”秦璟道。   “哪里。”秦玚摇摇头,端起漆盏,侧头看向窗外,未显得如何开心,“阿弟仅看到表面,可知这坊市早非我能控制。”   “阿兄此言何意?”秦璟问道。   秦玚放下漆盏,脸上闪过一丝讽笑。   “赵氏和孙氏争地之事,阿弟可曾听闻?”   “有所耳闻。”秦璟点头。   “为城外百顷良田,两家动了私兵,死伤几十条人命。”秦玚脸上的讽意更深,话中带着寒意。   “这还仅是两家,自父皇入主长安,类似的事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城外的田地尚未划分清楚,又瞧见坊市之利,明里暗里想要插手。”   话到这里,秦玚表情微沉。   “这次倒是齐心,先合力将我安排的人逐走,空出位置,各家再划分利益。”   “父皇不理?”秦璟皱眉。   旁的也就罢了,关乎税收之事,怎么置之不理?   秦玚摇头。   从不信到失望,最后变得齿冷,不过短短几月而已。   “阿兄今后有何打算?”秦璟忽然转开话题。   “打算?”秦玚看向秦璟,神情间浮现些许迷茫,很快又闪过一丝了悟,道,“阿弟是在问,我是不是打算留在长安?”   “阿兄想留下吗?”秦璟没有否认。   留下?   秦玚再度看向窗外,看着他亲手建起却被生生剥离的一切,想到数月来遇见的糟心事,表情未有太多变化,手指却一点点攥紧。   留下做什么?   见识朝堂阴谋诡计,旁观各家争权夺利?   秦玚摇摇头。   不,他不打算留下,也不该留下。   “阿弟可有提议?”   “阿兄如能放下长安诸事,无妨与我同去西域。”秦璟笑道,“八荒六合,天地何等广阔,何必囿于一州一城。”   “西域?”   “对。”秦璟颔首,示意秦珍和秦珏合拢房门,唤护卫守门。随即以手指蘸着茶汤,在桌面画出几条湿痕。他的动作很快,在水渍干涸前,一幅简单的舆图已现于桌上。   “这是西域之地?”秦玚面露惊讶。   “此地为姑臧,西行可至弱水。沿水道有武兴、张掖等郡。从张掖往北则为西海郡,境内有居延泽,育大漠绿洲,秦汉时即为屯田垦殖之所。”   “西海郡南接凉州,西近沙州,北接草原,是为连接草原和西域的要道。”   秦璟的话说到这里,不用继续向下说,秦玚已有几分明白。   “阿弟不占姑臧,而是看好此地?”   秦璟点点头,凑近秦玚低语几句。后者神情急速变换,眉心深锁,许久方叹息一声,用力闭上双眼,神情中有挣扎,有不甘,亦有释然。   “阿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且容我考虑几日。”   “好。”秦璟没有催促,抹去桌上残余的水痕,让秦珍和秦珏先回宫,他今日要出长安,往城外大营安顿。   “为何今日出城?”   “不瞒阿兄,我早有决定,宫中大典后离开长安。”秦璟不打算隐瞒,“这几日都要宿在大营,方便调兵。”   “可是要去朔方?”   “不,先去西域。”秦璟道,“吐谷浑陈兵边境,同桓汉打了两个月,彼此互有胜负。汉天子御驾亲征,不日将抵汉中,我打算去观一观战局,也为今后做出准备。”   “父皇未必答应。”秦玚沉声道。   “有阿母在。”秦璟成竹在胸,话锋又是一转,“阿兄这么说,可是决定同我一起走?”   秦玚瞪了秦璟一眼,道:“该唤母后。”   秦璟不以为意,对着兄长挑了下眉。   “明日入宫,阿兄当着阿母的面,唤一声‘母后’如何?”   秦玚语塞。   刘皇后不喜这个称呼,坚持要儿子唤她阿母,刘淑妃亦然,说“阿姨”听着亲近。秦玚真敢这么做,九成会被亲娘和阿姨一起瞪。   仅是瞪也就罢了。   如果刘淑妃红了眼圈,后果会相当严重。   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秦玚抓起漆盏,仰头一饮而尽。脑中闪过秦玓的话,四弟不动心思则罢,认真起来,甭管是不是瞪大眼睛,也甭管乘车步行,照样跌进坑里。   桓容不知自己正被“惦念”,此刻已离开荆州,率大军进入梁州境内。   近万州兵沿官道前行,军容严整,铠甲鲜明。   骏马嘶鸣,旌旗烈烈。   队伍中,百余辆武车排成长龙,漆黑的车身,高大的车轮,超出寻常厚度的车板以及缝隙间闪烁的银光,再再证明不凡。   无需靠近,就能感到冷意袭人。   打头的几辆武车尤其不同。   车轮横架包裹铁皮的木刺,专为战场列阵之用。遇骑兵冲锋,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杀器。   天子大辂行在队中,桓容头戴皮弁,脚蹬朱履,上着玄裳、下为朱红蔽膝。腰间佩一柄宝剑,正身坐在车内,眺望远处山峦,思及不久前送来的战报,神情愈发肃穆,眸底溢出几分煞气。 第二百五十一章 毁灭一   吐谷浑王室属东胡鲜卑, 祖上同建立燕国的慕容鲜卑同出一脉。   国内贵族官员多为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 平民多是实力较弱的鲜卑部落和羌人部落, 以及被征服的羯人和杂胡。   吐谷浑王辟奚是先王叶延的长子,骑射功夫不凡,兼有谋略心计, 在位期间,一度将吐谷浑的国力带上顶峰。   面对氐秦和张凉的威胁,辟奚能屈能伸,被逼到底线,不惜战上一场。最终熬到两者国破, 趁机收拢不少西逃的部落, 国力未受战乱影响, 反而更上一层楼。   可惜的是,他的儿子没继承这份本领。   两月之前, 大王子顿兵边境, 本为威慑强邻, 拦住左右摇摆的拓跋部和杂胡。   未承想, 辟奚千叮咛万嘱咐,照样没能让儿子变得聪明,反而被谋士说动,发兵侵扰桓汉边境,引来汉兵报复。   战斗持续两个月,迟迟没有分出胜负。   万余强兵困于汶山一代,被汉兵牢牢牵制,丝毫动弹不得。临近河州的边界空虚,给了杂胡可趁之机,眨眼的时间,竟有不下五支部落北逃。   虽说逃走的都是小部落,对国内并无太大的影响,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今天是杂胡,明天是羌人,后天可能就是拓跋鲜卑!   吐谷浑王连下三道命令,严令大王子尽快结束战斗,挥师防守边界。   第一道命令送达,大王子借口推脱,硬要打败汉兵,才好将兵权彻底攥在手里;   第二道命令下达,正赶上战事不利,大王子有所动摇。   谋士见事不对,使出浑身解数,各种圣舌灿莲花,终于说服大王子顶住压力,坚持不退兵。甚至给吐谷浑王送去书信,言战事已开,不可轻易退兵,如若不然,会造成军心不稳,很可能被汉兵钻了空子。   吐谷浑王收到回信,额头鼓起数条青筋。   现在知道后果严重了?   事情是哪个挑起来的?啊?!   第三道命令送来时,大王子已同汉兵鏖战两月,彼此互有胜负。表面看是不相上下,可往远处想,汉家天子将要亲征,梁州的兵力至少增多一倍。   自己手下骑兵有数,父王不可能派出援军。鏖战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   大王子固然爱听好话,又有些刚愎自用,终归没有笨到极点,对危险总能有点预期。这种情况下,他已经生出退意,回复使者,打算按照吐谷浑王的意思,尽速同汉兵休战。   问题是,他想休战就能休战?   到别人家里跑马,顺便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如今说句不想打,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赔偿?   照样不行!   吐谷浑王知晓事情无法善了,给大王子下令的同时,派人给桓汉递送国书,主动放下身段,颇有求和之意。   看到这份国书,桓容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连回信都懒得写。   谢安和王彪之非但没有劝说,反而一起表示:陛下做得对,就该这么干!   两人之前劝阻桓容亲征,不代表反对同吐谷浑的战争。   事实正相反,对于桓石秀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之举,两人举双手赞成。   随驾的士族郎君求战心切,知晓吐谷浑王递送国书,有主动求和之意,难免心中焦急,唯恐天子点头,失去征战沙场的机会。   好在桓容压根不理对方请求,坚持之前的决定,御驾亲征,打到吐谷浑丢盔弃甲、彻底没脾气为止!   太元元年八月,御驾抵达汉中。   梁州刺使率兵备边,出征吐谷浑,州治所官员大半随行,留下两三人处理州政,遇不决之事递送汶山,交刺使当面。   御驾抵达时,城内百姓正筹集军粮,路边皆是堆满的大车。   战斗持续将近三月,朝廷军饷尚未送到,大军所需的粮饷全出自府库。   州内粮库将要见底,恐不能支应,百姓闻讯,开始自发筹粮。城内的豪强纷纷解囊,粮商也不吝啬,第一批筹集的军粮,足够大军支撑到十月。   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送到州治所,职吏和散吏正忙着清点,造册后遣人送去前方战场。   桓容的队伍没有进城,仅派人通知城内。   知晓御驾经过,治所官员顿时眼前一亮,顾不得其他,立即上马飞驰出城。   留守的官员请见天子,一为告罪,言御驾至汉中,身为臣子未能恭迎,实是不该;二来,就为城内筹集的粮饷。   “数月鏖战,汉中青壮多被征召,御北的将兵和壮丁不能轻易调动,如无他法,只能以妇人和老人送粮。”   职吏言辞恳切,声音沙哑。   因数月忙碌,熬油费火,人瘦得有些脱相。脸颊向内凹陷,眼底挂着青黑。知道他是累的,不知道的,见他这副样子,八成以为是病入膏肓。   桓容当场点头,调两队骑兵及豫州青壮护送军粮。   “谢陛下!”   职吏伏身在地,久久不起。   桓容唤了两声,未见有任何反应。甲士上前查看,发现人已经昏迷过去。   “疲累所致,需好生休养。”   得医者回报,桓容既是感动,又有几分震撼。召其他职吏询问,知晓昏倒之人出身汉中,家族为当地豪强,曾遭胡贼屠戮,仅剩他这一支,自此恨透了鲜卑和羌人。   出仕之后,凡事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未有半点马虎。   桓石秀带兵出征,特地将他留下,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并言:“有公在,身后安矣。”   桓容问话时,谢安等人皆在驾前,包括随驾众人,都受到不小的触动。   告辞州内官员,御驾继续前行。   八月底,大军终于抵达汶山郡。   彼时,桓石秀正带兵邀战,追击一股吐谷浑骑兵,誓要将其彻底剿灭。   刘牢之被从建康调来,一路快马加鞭,在汶山追上圣驾。满面风尘,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桓容召至御前,商议边界战事。   看过舆图,知晓桓石秀追袭向西,刘牢之当即眉头一皱,抱拳请命,请带两千人前往接应。   “臣疑此间有诈。”   “道坚是说,吐谷浑会设下伏兵?”   “臣不敢十分肯定。”刘牢之正色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有埋伏,两千骑兵足够接应,确保大军脱身。如果没有,亦能随桓刺使追袭,助大军一臂之力。”   “好。”   桓容点头,当场发下军令。   刘牢之抱拳领命,亲往营中点齐将兵。   典魁许超留在御驾前守卫,无意随军出袭。随行的秃发孤被刘牢之点出,率领五百秃发部骑兵,加入驰援的队伍。   桓容走出大帐,亲为骑兵壮行。   八月的烈阳下,旌旗招展,号角声响彻云端。   两千骑兵汇成一股洪流,向西奔涌而去。   桓容站在高处,目送骑兵驰远,下令全军休整,明日天亮拔营,继续西进。   “陛下,前方战事未明,贸然进兵恐非良策。”王彪之担心道。   “非也。”桓容摇摇头,翻出吐谷浑王的国书,递给面带疑色的王彪之,笑道,“吐谷浑王送来这份国书,分明是在告诉我,吐谷浑边界不会增兵。此时不能速战速决,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取胜怕会更难。”   吐谷浑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送来国书求和,无异于告诉桓容,他对儿子挑起战事不满,一心想要休战,九成不会派兵支援。   仔细思量之后,桓容以为,这个机会很难再有,送到跟前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瞻前顾后,任凭机会从眼前溜走,可是要遭天谴的。   王彪之尚有几分迟疑,谢安则同他想法一致。   君臣三人商讨片刻,王彪之品出味道,态度瞬间一变,对于出兵之事,比桓容谢安都要积极。按照他的意思,不是战胜就算,最好能将这万余吐谷浑兵全部吞下。   “吐谷浑人擅冶炼,打造的兵器不逊我朝,弯刀之类更胜一筹。”王彪之认真道。   背后之意,将这支军队拿下,顺便搜罗一下工匠,对我朝军队的发展大有裨益。即使没有工匠,为盐场添些劳动力也好。   欧氏族人手艺精湛,终归不能大批量生产。集合到南地的匠人手艺有高有低,且多数敝帚自珍,随着朝廷开办学院,情况才渐有好转。   对于国内百姓,转不过弯来不能强迫,只能等对方自己想通。   吐谷浑人则不然。   被汉军拿下,就此成为俘虏,不想被送进盐场或是直接咔嚓掉,有什么本事自然要使出来,用来换自己一命。   “吐谷浑人擅长打造兵器?”桓容眼前一亮,很有几分惊讶。对于这件事,他还真不晓得。   “然。”王彪之和谢安同时点头。   “吐谷浑出身东胡,与慕容鲜卑系出同脉。统辖之地有矿山,黄金、铜铁俱有。治下羌人和杂胡尤擅打造兵器,其国内贵族皆佩金,寻常妇人亦佩金花。”   随着谢安的讲述,对比铺开的舆图,桓容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时的吐谷浑,和唐时吐蕃辖地部分重合,却压根属于不同的民族,风俗习惯等方面也有不用。   这个民族的发展和文化有其独到之处,就如打造兵器的手艺,在同时代堪称一流。   “难怪。”桓容低暔一声。   难怪桓石秀发来战报,吐谷浑军队战力不凡,非大军不可轻下;难怪氐秦强盛时,干脆利落打下张凉,却迟迟没有对吐谷浑下手。   同样的,秦氏入主长安,先逐氐人后驱柔然,如今又出兵三韩,誓要将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消灭得一干二净。对盘踞在侧的吐谷浑,却始终没太大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安抚之意。   看着舆图,脑中转过几个来回,桓容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所想过于简单。   能在乱世中立足,真没几个简单人物。   这个民族能在乱世崛起,直至唐时才被吐蕃所灭,绝非他印象中的好对付。有强悍的骑兵,配合一流的武器,即便有各种各样的短板,也是不容小觑。   如果辟奚年轻十岁,这场战斗的结果还很难说,甚至打不打得起来都是未知数。   现如今,英雄白发,几个儿子没继承到亲爹的智慧,一手好牌生生打烂,上赶子给桓容送菜。不牢牢抓住机会,都对不起天赐良机!   心思急转,桓容用力握拳,想要捶在桌上,中途急刹车,捶在了右手掌心。   “机会难得,必要一战而下!”   谢安和王彪之心领神会,同时拱手,沉声应诺。   当日,大军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决战。   刘牢之率兵西驰,终于追上桓石秀的大军。   如之前所料,吐谷浑的确在山谷设下埋伏。桓石秀带兵追袭,非是鲁莽行事,而是早有谋算,准备以身为饵,来一场反包围。   刘牢之的到来,无异于如虎添翼。   两人没有客套,直接抛开繁文缛节,当面铺开舆图,圈出几处埋伏地点,对后军做出调整,只等到火光一起,立即里应外合,将这支骑兵全部拿下。   “御驾已至汶山。”离营之前,刘牢之对桓石秀道。   桓石秀点点头,目送刘牢之背影,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之上,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十分有规律。   天子亲征,这支吐谷浑军队必须剿灭。至于领兵的吐谷浑大王子,正该绑到御前,为官家的功绩添上一笔。   太元元年,八月底   汉兵同吐谷浑伏兵遭遇。   吐谷浑将领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狭长的山谷间腾起阵阵浓烟,包围圈外又响起号角声和喊杀声。   “是汉兵!”   吐谷浑将领选择这处山谷,就因为地形特殊,既能包围汉兵又能发挥出自身优势。哪里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还有援兵!   心知大事不妙,将领当机立断,下令吹响号角,趁着包围圈没有合拢向西撤退,压根不敢恋战。   到了碗里的鸭子还想飞?   桓石秀在内,刘牢之在外,两者同时发力,吐谷浑兵赫然发现,前后退路都被堵死。包围圈没有合拢,不过是汉兵使的诡计,给自己设出套圈,诱自己出逃!   事到如今,想要活命,唯有一条路可选。   “杀!”   吐谷浑将领高举弯刀,率先冲向堵住前路的汉兵。   受他鼓舞,慌乱的队伍重整旗鼓,抓紧缰绳,猛踢马腹,向汉兵直冲而去。   嘶吼声中,烟尘滚滚。   刀枪相击,铿锵刺耳。   飞驰的骑兵迎面扑来,似锐器相击,刹那之间,惨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血光冲天而起。 第二百五十二章 毁灭二   战斗从正午开始, 一直持续到傍晚。   日头西沉, 天边燃烧晚霞, 火红的颜色,仿佛是被鲜血浸染。   狭长的山谷中,四处倒伏着骑兵和战马的尸体。越靠近谷口尸体越多, 过半是身着小口袴,头戴长裙帽的吐谷浑人。   尸体最密集处,挤挤挨挨,近乎堆叠在一起,形成一座触目惊心的矮丘。   赤色的血蔓延过草地, 交织成无数溪流, 最终汇聚成一个个鲜红的血洼。遇晚风吹过, 血液逐渐凝固,同大地融为一体。   天色渐暗,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待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交战双方不约而同休兵。   吐谷浑人退入山谷, 以死去的战士和战马为盾, 勉强护卫安全;汉兵严守山谷出口,接连点燃火把,将夜色照得通亮。   桓石秀未立大帐,而是坐在武车上,借火光眺望山谷。见到垒起的尸体,不由得眉头紧蹙。   今日一战,三千吐谷浑兵死伤超过大半。领兵的将军死在刘牢之枪下,余下群龙无首,仍是不肯投降,似要顽抗到底,与汉兵不死不休。   “刘将军,你观此战如何?”桓石秀开口道。   “桓使君是指方才战斗,还是眼前这千余残兵?”刘牢之反问道。   “后者。”桓石秀放开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道,“吐谷浑大王子顿兵边境,数量一万有余。剿灭这三千人,无异于断其一臂。”   “使君所言甚是。”刘牢之扯了下嘴角,紫红的脸膛带笑,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只为彻底剿灭,无需等到明日,只需令人在山谷中放火,这伙残兵一个也逃不掉!”   “火攻?”桓石秀稍显迟疑。   “时将九月,仆闻梁州偶有旱情。此地少落雨水,山谷中多有枯枝衰草。之前为发讯号,亦在谷间有所布置。”   似没看到桓石秀的表情,刘牢之继续道:“命士族以麻油浸布,施放火箭,并严守山谷出口,不放一人离开,这伙残兵必死无疑!”   如果不想死,唯有弃刀下马,投降汉兵。   “使君,事情当断则断。”刘牢之转过头,看着桓石秀,沉声道,“吐谷浑犯我过境,杀我百姓,罪恶滔天。官家有言,必令其百倍偿还!”   此言绝非杜撰。刘牢之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假借桓容之名。为骑兵壮行时,桓容当众道出此语,随他驰援之人俱都知晓。   桓石秀斟酌片刻,又看一眼山谷,终于点了点头。   “好,就依此行事。”   很快,汉兵接到命令,开始集合麻油粗布,准备火箭。   数百士卒一起同手,火箭迅速堆积成山。   弓兵系好箭筒,在几名队主的带领下,攀上高处,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跳荡兵和枪兵列起战阵,将山谷口彻底包围,务求火势起来,不放走一名敌人。   山谷内,吐谷浑兵没有点燃火把,借月光和星光,发现有火龙移动向高处。   队主下令停止动作,密切关注汉兵动向。看到火龙一路蔓延,随后分成几点,似在高处将自己包围,心中隐隐感到不妙。   下一刻,预感果然成真。   呼啸声中,燃烧的火箭破风而至,钉在四周地面,迅速燃烧起来。   箭矢如雨,成片划过半空。焰尾拖曳,形成一道道赤金色的流光,仿佛一场光雨,异常的耀眼夺目。   此等盛景,山谷中的吐谷浑人无心欣赏,反而肝胆俱裂。   在他们眼中,这一切都象征着死亡。   火幕连成一片,燃烧成可怖的火墙,很快将吐谷浑兵包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浓烟,咳嗽声接连响起。   吐谷浑兵知道,继续守在这里绝对是死路一条,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   “上马,冲出去!”   队主抽出长刀,率先推开尸墙,跃身上马。遇战马踌躇不前,摇头打着响鼻,狠心猛抽马鞭,驱赶战马飞驰向山谷出口。   “冲!”   吐谷浑兵被逼到绝境,各个赤红双眼。策马冲出火海时,身上带着浓烟的痕迹,头上的长裙帽早已不知去向。   谷口处,跳荡兵严阵以待,遇到冲锋的骑兵,没有一个人退后,随激烈的战鼓声,同时架起高过肩膀的长盾,眨眼连成一片盾墙。   长枪如林,从盾牌后斜刺而出。   最先冲到的骑兵,哪怕看到枪林,已然收势不及,迎头狠狠撞上立盾,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长枪扎成了血葫芦。   挡住第一波冲击,跳荡兵立刻放低身形,盾牌向内侧倾斜,等待第二批残兵。   吐谷浑兵不断前冲,踏着同袍和战马的尸体。   汉兵三度变换阵型,死死守住山口,即便长刀袭来,照样不退半步。   很快,山谷前的尸身堆成小山,浓烈的血腥味甚至盖过烟气。   残存的吐谷浑兵不到六百,并且半数带伤。面对包围谷口的汉兵,冲又冲不出去,后退只能被烧死,焦躁之下,各个犹如困兽,不断挥舞着长刀,神态近乎疯狂。   疯狂滋生绝望。   吐谷浑兵开始相信,这处山谷将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就在这时,山谷后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   包围谷口的汉兵突然向两侧分开,让开中间道路,容一辆武车通过。武车通体漆黑,在黑夜中仿佛一头凶兽,张开大口,欲要择人而噬。   吐谷浑兵盯着武车,眼底遍布血丝,却无一人冲杀上前,反而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桓石秀坐在车上,部曲护在车身左右,刘牢之策马在前,提防吐谷浑兵狗急跳墙,不要命的发起袭击。   “我乃梁州刺使,奉圣旨讨贼。”桓石秀扬声道。   “尔等寇我边境,害我百姓,行残暴之举,恶行当诛,本当尽数斩杀。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如尔等弃刀下马,臣服我朝,可饶尔等一命!”   桓石秀对时机的把握相当准确。   这个时候开口劝降,远比大火未起时有效百倍。   在无尽的绝望中遇见希望,在恐怖的黑暗中重见光明,这伙残兵会如何选择,已是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得桓石秀不杀的保证,陆续有吐谷浑兵弃刀下马,从衣着上无法判断,仅能从发型和图腾推断,仅有少数鲜卑,多数是羌人和杂胡。   下马的吐谷浑兵越来越多,最后,仅剩百余人宁死不降。   “杀了吧。”   桓石秀不打算多费口舌。   这百余人明显是大王子嫡系,战死也不会投降。既如此,何须浪费口水,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   “诺!”   将士领命,将下马的吐谷浑兵带出山谷,如数看管起来。跳荡兵让开道路,一队骑兵越众而出,以秃发孤为首,呼啸着冲向残兵。   火光中,刀锋相击,鲜血飞溅。   喊杀声和战马的嘶鸣声缠绕在一起,伴随着不甚清晰的皮甲破裂声,以及人身被马蹄踏过的骨碎声,响彻整个山谷。   浓烟弥漫而至,最后一名吐谷浑兵浑身染血,仍不肯后退,仅以双腿夹紧马腹,再度冲向汉兵。   没有惨叫,也没有呐喊,有的只是生命消逝和战马的哀鸣。   骑兵落马,战场上一片寂静。吐谷浑人的尸体横倒,身边仍有战马不肯离去。   “制棺埋葬。”   观其穿戴应为军中将领,出于对勇者的敬意,桓石秀下令掩埋他的尸身,避免落入野兽之腹。   烟气越来越浓,夜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   “下雨了?”   桓石秀和刘牢之同时抬起头,仰望天空,表情中带着惊讶。   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火光开始减弱,继而陆续熄灭。   冷风席卷,残余的烟气开始消散,现出山谷的原貌。焦黑的土地,倒伏的士兵和战马,折断的枪矛,断裂的弓弦,散落遍地的圆盾和弯刀,再再证明,这片土地曾发生过什么。   桓石秀坐在武车上,凝视雨幕,心中的惊异久久不去。   如果这场雨早来半个时辰,计划是否能顺利实行当真难说。   上天庇佑?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扈谦卜出的卦象。   “国运在桓,天命贵相……”   口中喃喃念着,不顾刘牢之奇怪的目光,桓石秀突然笑了起来,眼前的迷雾一扫而空,眺望曾被火舌舔过的焦土,对今后要走的路,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使君因何发笑?”刘牢之不解。   “无他,感怀上天之意。”桓石秀收起笑容,正色道,“官家乃是天命之人,日后定能一统八荒六合,恢复华夏,复我汉室!”   刘牢之沉吟片刻,眸光微闪。避开桓石秀颇具深意的目光,策马离开山谷。   太元元年,九月   桓容抵达汶山,同桓石秀刘牢之汇合。看过斥候送回的情报,采纳两人和谢安的意见,不做任何停留,趁吐谷浑尚未增兵,继续向西进军。   “过此地即入吐谷浑国境,境内有西强山,驻有大军,是为天险。”   汶山大捷的消息传遍南北,建康欢庆,长安震动,吐谷浑王气得想一刀砍死儿子。   一战失去三千人马,可谓伤筋动骨。   吐谷浑大王子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不顾谋士花言巧语,坚决率军后撤。计划以西强山为屏障,抵御即将到来的汉兵,同时给吐谷浑王书信,请求亲爹派遣援兵。   桓汉天子亲征,对吐谷浑的求和之意置之不理,看架势,不打到吐谷浑境内不会罢休。   大王子脑袋不算灵光,好歹有战争经验,又得吐谷浑王指点,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旁的不提,三千人搭进去,手边仅有六千余人,不借助熟悉的地行,别说击退汉兵,自己都将脑袋搬家。   为巩固防守,大王子在当地征兵,此举引来各部落极大不满。   死了三千人不够,还要再死多少?   按照吐谷浑王的计划,这场战争本不该有,不是大王子一意孤行,自己的部落怎么会损失人口?   能上战场的都是青壮,对各部落而言,失去青壮意味着失去安全保障。需知他们的敌人不只是汉兵和秦兵,部落间的仇杀同样不少。   没有足够的勇士,遇上他部来报仇,整个部落都可能遭殃,最后甚至被吞并!   大王子战场失利,没有想着安抚各部,反而仗着手持虎符,又开始征兵。事情发展的结果,就像火星飞溅上枯草,加上风力助燃,迅速可以燎原。   对于各部的不满,大王子有所觉察,却没有空闲安抚。   不是他傲慢至此,而是汉兵已过边界,眨眼就能袭来。他所想的是巩固防卫,等到此战胜利,将战果分给各部,再多的不满都能消弭。   这种想法不可谓不对,奈何找错了对象。   桓容亲征吐谷浑,打的是占地抢人的主意。即使越不过西强山,能将以东的地盘和部落全部收入囊中,也是不小的收获。   故而,大王子费心布防,不惜强行征兵,未必能收到多大的成效,反而会将自己彻底坑死。   汉兵营地,投降的吐谷浑人被分别看管。   由通晓各族语言的文吏出面,借秃发孤等人的帮助,将鲜卑、羌人和杂胡分开。问话时,着重询问能打造兵器者。   最终,四百多人中挑出十一个,貌似不多,换算一下基数,足够让人眼前发亮。   几名索头的鲜卑人格外醒目。   高鼻深目,轮廓极深,明显和慕容鲜卑出自同脉。另有数名脖颈和手臂刻有图腾的勇士,虽然也是索头,却是下巴方正,五官略平,双眼狭长,和秃发部的长相更为相似。   仔细辨认过勇士手臂上的图腾,秃发孤用鲜卑语和匈奴语问话。得到肯定回答,又多问几句,向对方点点头,很快起身去见桓容。   “拓跋鲜卑?”桓容诧异。   “回陛下,正是拓跋鲜卑,独孤都和白部。”   独孤部?   桓容沉吟片刻,脑中迅速闪过一道灵光,道:“和什翼犍麾下的独孤部有没有关系?”   “回陛下,这两支独孤部并非一脉,什翼犍麾下的有高车血脉,这一支则是从匈奴分化,因与鲜卑通婚,归入拓跋部。”   “你方才说,吐谷浑国内不稳,有鲜卑大部落想要迁往西域?”桓容问道。   秃发孤给出肯定回答,并道:“据其所言,正是拓跋鲜卑。”   桓容没有再问,示意秃发孤可以退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鲜卑虎符,不由得笑眯双眼。   这算不算瞌睡送枕头?   与此同时,秦璟率兵离开长安,秦珍和秦珏随行,秦玚因有事务缠身,需多等半月才能离开。   起初,秦策并不想让秦玚离开。但在刘皇后往光明殿一行后,忽然又改变主意。   加上汶山大捷的消息传来,汉兵踏足吐谷浑,让巩固西域的势力成为必要。仔细衡量一番,秦策再没有阻拦,反而增派五百骑兵,全部交由秦玚调遣。   知晓事情结果,秦玚看着秦璟,到底说出一句:“阿弟和桓汉天子当真有默契。”   “阿兄此言何意?璟不甚明白。”   秦璟放飞苍鹰,旋即同送行的秦玚告辞,命部曲吹响号角。   狂风平地而起,五行旗烈烈作响。   号角声中,黑甲骑兵跃身上马。战马人立而,发出阵阵嘶鸣。骑士控缰,马腹贴地,向西飞驰而去。   秦玚站在原地,目送骑兵离开。待烟尘消失不见,方才调转马头,返回长安。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子凶名   太元元年九月, 桓容率大军亲征吐谷浑。   大军披荆斩棘、一路西行, 沿途守军皆不敌, 或死或逃。鲜卑部落多数迁走,羌人和杂胡部落遇大军经过,首领及部众纷纷下马, 愿举部臣服汉朝。   大军一路行来 ,遇战事不多,收拢的部落着实不少。   进入十月,大军距西强山愈近,终于遇到一支鲜卑大部。   让桓容感到意外的是, 这支部落并非奉命来袭, 更不是为了阻挡汉军前进的脚步, 而是从镇守之地逃出,想要迁往西域。   迁移的队伍被汉兵包围, 部落首领知晓无法脱身, 干脆下马弃刀, 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表示, 请见汉朝天子。   “见我?”桓容很是诧异,抬头看向帐外。   天色渐暗,大军选择一处湖边扎营。能遇到这支部落算是意外,并不在计划之内。   “回陛下,酋首自称鲜卑白部,自西强西麓迁移,举部欲往西域。”   白部?   桓容心头微动。   在汶山抓获的吐谷浑兵,其中就有白部勇士。他们既是从西强山迁移,想必知晓吐谷浑大王子的排兵情况。   想到这里,桓容合上舆图,开口道:“带他来见。”   “诺!”   甲士领命退下,不多时,白部首领被带到帐前,身着吐谷浑特有的小袖短袍,小口袴,头戴长裙帽,腰间佩一柄弯刀。   进帐前,白部首领主动解下佩刀,并从腰带和靴掖处取出匕首。   他早闻桓汉天子的凶名,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凶残程度不亚于北地胡族。白部首领打定主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惹怒这位汉家天子。   他死不要紧,带累整个部落搭进去,他就是白部的罪人!   进帐之前,白部首领被秃发孤拦住,要他取下长裙帽。   看到秃发孤颈侧和手臂的图腾,白部首领神情微变,当场脱口问出:“秃发部?”   秃发孤没接话,仔细检查之后,将长裙帽还给他,手指在颈下象征性的比划两下。意思很清楚,进帐之后老实点,别打什么不好的主意。要不然,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甚至人头搬家,死无全尸!   读懂他的意思,白部首领下意识打个寒颤,不再多言,迈步走进大帐。   帐中十分宽敞,摆设却相当简单。   一榻一架一扇屏风,木榻两侧有收起的胡床,并有五六只木箱。木箱大部分合拢,仅两只开启,能见箱中的绢布和竹简。   桓容坐在屏风前,深衣皮弁,腰间佩兽首宝剑,眉目如画,气势威严。   典魁许超分立左右,皆身着光明铠,没有戴头盔,手按腰间宝剑。虎目射出寒光,落在白部首领身上,仿佛刀子刮过,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低下头,白部首领以右手扣在胸前,深深弯腰。   “拜见伟大的汉朝天子,愿您的伟大流传万世!”   桓容挑了下眉。   这句话倒是新鲜。   “尔乃白部首领?”   “回陛下,正是。”白部首领点头。   “从西强山迁出?”   白部首领继续点头。   “因为何故?”   “回陛下,吐谷浑大王子残暴不仁,我部无法存活,只能北迁。”白部首领言简意赅,将大王子强征青壮之事和盘托出。   如果只是征召勇士,他还不会如此着急,冒着天大的风险迁移。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大王子要人不算,又开始要钱要粮!   一些小部落无法反抗,牛羊牲畜都被抢走。眼见寒冬将临,部落上下都没了活路。   白部部众过千,能战的勇士超过四百,算是个大部落。不想遭遇和他人同样的下场,部落首领和长老合议,趁着还有点家底尽快走人。   哪怕要担风险,总比被抢走所有、眼睁睁等死要强上百倍。   什么击退汉兵,再入桓汉劫掠,都是虚空画出的大饼,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   汶山之战众人都看在眼里,谁都不是傻子。   三千人被砍瓜切菜,一个都没能跑回来,凭六千人想击败对方的两万大军,无异于白日做梦。打都打不赢,还提什么战后红利,分明就是忽悠人!   几番商议之后,白部首领迅速拍板,举部迁往西域!   “哦?”听完白部首领的讲述,桓容开口问道,“未遇阻拦?”   “自然遇到。”白部首领苦笑道,“若非王都传来消息,大王子必会派兵追袭。”   “什么消息?”桓容有个预感,这个消息很重要,重要到会影响整个战局。   “传言国主突然病重,有意传位二王子视连。”   白部首领刚刚说完,桓容已是心头急跳。   辟奚重病?   “你说的可确实?”   “回陛下,我不敢妄言。消息从王都传来,大王子很是心焦,暴行更甚以往。”   白部长老猜测,国主病重传位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大王子如此举动,八成为是积蓄力量,兴兵讨伐二王子。   换做平时,这个决定不能说错。然而,如今汉兵压境,不日将至西强山,如果天险失守,整个王都会暴露在汉兵的刀锋之下。   这个时候不想着全力退敌,而是分心争夺王位,甚至酿成一场内乱,简直愚蠢之极。   届时,甚至不用汉兵多费力,吐谷浑政权就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论理,大王子领兵在外,国主不会着急传位。”长老的话意味深长,至今仍在白部首领的脑海中回响。   “大王子掌握虎符,二王子等不及了。”   “国主年事已高,又突遭重病……只能说,苍天不怜吐谷浑,注定将有一场劫难。”   劫难的后果,长老没说,白部首领也没问。但听过这番话,更坚定后者迁移的决心,不惜对上大王子派出的追兵。   好在国都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大王子被牵制精力,没有太多心思关注白部,如若不然,白部未必能跑出西强山,更不可能遇到桓汉军队。   听完百部首领的讲述,桓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部可出自拓跋鲜卑?”   “回陛下,确是。”   “那么,这块虎符你可认得?”桓容取出慕容氏给他的虎符,交给典魁,示意他送到白部首领面前。   白部首领先是疑惑,继而神情凝重,显然是认出了这块虎符。   “敢问陛下,这是从何得来?”   “庶母相赠于朕。”   桓容没有隐瞒,直接将慕容氏道出,并简单说明她的出身。   知晓慕容氏有拓跋鲜卑血统,又晓得桓伟就是慕容氏所生,压根不用桓容再说,白部首领纳头就拜,激动表示,白部愿意臣服汉室天子,为桓容冲锋陷阵!   桓容欣然接纳,好言安抚几句,命人将他带下。   看着落下的帐帘,桓容忽生感叹,所谓的裙带关系,有的时候还真好用。是否该感谢一下桓大司马,寻个好日子祭拜一下?   还是不要了。   桓容摇摇头。   要是桓大司马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到欣慰,八成会格外郁闷,顺带有几分憋屈。   白部首领见到部落长老,将帐中发生之事逐一说明,长老一致表示,首领英明,这个决定简直不能再好!   “西域胡未必好打交道,且有汉兵和秦兵驻扎,我等迁移过去,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一名长老笑道,“如今则不然。头领投靠桓汉天子,我等就有了出身!”   更重要的是,天子的庶弟有鲜卑血统,哪怕不是白部一脉,终究能归到拓跋鲜卑。按照世间规矩,他们勉强沾得上皇亲,如果能立下战功,部落的前程一片光明。   “首领无妨向汉室天子请命,率部落勇士为前锋,绕过西强山守军,直袭大王子中军!”   “请战?”   “对。”长老继续道,“欲得新主信任重用,必要有投名状!如此大好机会,首领切莫放过。须知独孤部与我等同出一脉,也有意歉意。其部众超过我等,如也投向汉室天子,必会压我等一头!”   竞争无处不在。   吐谷浑内忧外患,明显是日暮西山。   辟奚活着,朝廷尚能支撑,勉强维持人心不散。一旦辟奚身死,国内必乱!   大王子手握兵权,二王子占据王都,其他几个王子都不是善茬,说不得,没等汉军逼近,内乱早已摧毁王都。   “如果国主没有突然兵重,必定会增兵设防,并联合附国乌桓,将汉兵挡在西强山以动,可惜啊。”   白部长老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上天不怜,为之奈何。   甚者,他曾怀疑辟奚病得蹊跷。   只是事已至此,白部改换门庭,吐谷浑国内愈乱,对他们愈是有利。   更何况,因出身拓跋鲜卑,他们始终被辟奚忌惮,不会委以重用,宁愿娶氐女,也不会纳白部女为妃,生下有拓跋鲜卑血统的儿子。   转投汉室,固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慕容氏族和桓伟存在,就给了他们希望。   推桓伟上位自然不可能,寻机送出勇士,护卫在王子身边,总能保部落康泰。等到桓伟成年,假使有了封地,他们可以一同跟去。   当然,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   现如今,他们当一心一是的追随汉室天子,递给上独一份投名状。   太元元年十月,白部叛出吐谷浑,途中遇桓汉大军,举部臣服。   同月,汉军顿兵西强山,白部首领率勇士请战,连拔山中五座军寨,杀敌过百。   吐谷浑大王子派兵支援,不想独孤部趁势起兵,从背后狠狠给了大王子一刀。其后奔出西强山,率附庸杂胡投桓汉。   吐谷浑王辟奚重病,无法处理政事。二王子手持盖有国主印的诏书,代摄朝政,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收回大王子的兵权,派四王子领兵往西强山,接掌大王子手中军队,抵御汉兵。   西强山飘露第一场雪,桓容下令发起决战。   至此,汉军已改变之前计划,决定攻下这处天险,继而拿下吐谷浑全境。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汶山之战后,他同谢安等人商议,拿下西强山以东便暂时休兵。毕竟吐谷浑辖地特殊,又遇到寒冬,没有充分的准备,出身南地的将兵恐难以适应。   不承想,鲜卑、羌部和杂胡接连来投,掉头冲锋犹如一群虎狼,压根不受天气影响。   战机摆在眼前,桓石秀和刘牢之同时请战,谢安和王彪之也表示赞同。桓容采纳众人意见,以桓石秀为主将,刘牢之为副将,率汉兵胡骑攻上西强山。   随驾的郎君无一例外,全部持枪上马,随大军出战。   号角声起,战鼓声响彻天地。   百辆武车排开,铠甲鲜明的甲士在后,战马打着响鼻,兵器和铠甲撞击声不绝于耳。   天空中滚来乌云,细碎的雪子点点飘落。   桓容站在大路前,伸手接住一片雪子,见其在掌中融化,嘴角牵起一丝笑纹,旋即消失无踪。   “出发!”   汉兵征讨西强山时,秦玚已经离开长安,率部曲抵达凉州。   秦璟见到兄长,二话不说,将西海的政务军务尽数托付,请秦玚迅速北上,自己点齐麾下骑兵,就要南下吐谷浑。   “吐谷浑?”秦玚愕然,“阿弟要去做什么?”   “日前传来消息,汉兵已至西强山。”秦璟跃身上马,眺望吐谷浑方向,道,“吐谷浑疆土甚广,汉军取东,我自可取西。”   恩?   秦玚觉得事情没什么简单,奈何秦璟不再多言,抱拳告辞,打马飞驰而去。   吃了满嘴的灰尘,秦玚目瞪口呆。   在长安送兄弟西行,紧赶慢赶来到凉州,没手几句话,就被委托是西海事务,又眼见兄弟南去。仔细想想,他好像就是被兄弟忽悠来的劳力?   眺望远处天空,秦玚良久无语。   按照三弟的话说,想和四弟孔怀相亲,真心有点困难,动不动就踩坑,任谁都没法“孔怀”起来。   想到秦玓,秦玚不禁神情微动。   不知丸都战况如何,从发回的战报来看,慕容垂应该撑不了都少时日了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叛意   进入十一月,北地连降数场大雪, 气温陡降, 即便是习惯北地气候的将兵, 也有少数人出现冻伤,遑论从南地征召的士卒和青壮。   朔风席卷, 大雪弥漫。   风雪最大时,相距五步都看不清对面人影。夜间扎营,甚至有帐篷被狂风掀翻。被气候所阻, 在攻下第八处兵寨后, 汉兵不得不暂停西进的脚步, 驻兵西强山,同吐谷浑形成对峙局面。   汉兵攻势稍缓, 吐谷浑大王子本该松口气。然而, 事实却不尽如人意, 随四王子率兵到来, 他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   中军大帐中,四王子手持盖有国主印的诏书, 要求大王子交出虎符。大王子之所以同汉军交锋,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为的就是兵权,如何肯轻易拱手相让?   一方强令,一方不予,双方争执不下,气氛变得凝滞,很快陷入僵局。   见大王子油盐不进,之一不肯交出虎符,四王子逐渐失去耐心,怒道:“剌延,你敢不遵诏书?!”   “谁是国主,诏书又是谁下的?”大王子当场拍案,怒发冲冠,声音比四王子更大。   “虎符是父王所授,如果是父王下令,我自然遵从,绝巫二话!但这诏书是谁写的,命令又是谁下的?视连是个什么东西,氐女生的奴种,也敢迫我交出虎符?!”   四王子和二王子并非同母,却一样有氐人血统。听大王子斥二王子为奴种,不免联系到自身,登时勃然大怒。   “你既抗旨不遵,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来人!”   四王子忍无可忍,大声唤人,就要将大王子拿下,强行夺下虎符。   不料想,他连续唤了三声,始终不见甲士入帐。头脑稍微冷静,立刻发现蹊跷,察觉事情不妙。   大王子连连冷笑,看着四王子,活似在看跌入死地犹不自知的蠢货。   “四弟,你以为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都城,是西强山!凭你带来的几百人就想强夺兵权,简直是痴心妄想!”   话落,大王子突然抽出弯刀,猛地向四王子砍去。破风声袭来,四王子来不及说话,本能的举刀格挡   刀锋相互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兄弟俩都起了杀心,刀刀砍向要害,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清晰的铠甲和兵器撞击声,继而是叱喝和惨叫。声音入耳,四王子稍有分神,立即被大王子抓住机会,当场砍伤左肩。   四王子痛叫一声,踉跄退后两步。   大王子正要乘胜追击,帐帘忽然掀开,一名身着皮甲的将领走进来,手上的弯刀犹在滴血。   “殿下,叛贼尽数伏诛!”   大王子闻言,当场得意大笑。   四王子脸色骤然,眼底充血,目龇皆烈。   “剌延,你想造反吗?!”不顾肩膀伤痛,四王子大声怒斥。   “造反?”大王子嗤笑道,“依我看,视连才是谋逆之人!父王身体一向康健,如何突然重病,以至于卧床不起,不能处理国政?退一万步,哪怕要暂理国政,也不该轮到视连!”   “你胡说!”四王子反驳。   “胡说?”大王子逼近四王子,表情变得狰狞,“父王重病就是视连所害!我才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视连趁我不在王都,暗中害了父王,意图篡位,他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罪行滔天,该被千刀万剐!”   四王子还要大骂,帐外的骑兵早一拥而入,将他当场制服,反剪双臂,牢牢的压制在地上。   一名谋士走进帐内,扫过得意的大王子,又看向满脸怒色的四王子,向前者行礼之后,对后者道:“四殿下可曾想过,要取大殿下手中虎符,二殿下为何不选同母的三殿下,偏偏选了您?”   闻言,四王子神情微动,当场愣住。   “大殿下手握虎符,掌有重兵,且是国主长子,于情于理,都该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谋士继续道。   “二殿下谋害国主,谋朝篡位,实为罪人!”   “为扫除后患,他定会设法除掉几位殿下。四殿下领命前来,要么顺利取得虎符,成为二殿下扫除障碍的尖刀;要么激怒大殿下,就此身陷险境,进退不能。”   “大殿下失去虎符,被押送回都城,必会被二殿下所害。四殿下纵然有功,也会被指为害兄长性命之人。”   “如事未能成,四殿下要么被囚禁,要么就此殒命。二殿下更可占据高义,以四殿下为借口,发兵征讨大殿下。”   “无论是哪种结果,四殿下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二殿下都能坐收渔利。”   “这些,四殿下可曾仔细想过?”   谋士一番话落,四王子脸色忽青忽白,想要开口反驳,却寻不到合适话语,最终只能闭口不言,脸色一片阴沉。   显然,他将谋士的话听了进去,而且听得极深,想了许多。   见此情形,谋士微微一笑,向大王子拱手。后者并未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大手一挥,命人将四王子拖下去,严密关押起来。   帐帘落下,谋士疑惑道:“殿下,为何不按计划行事?”   大王子烦躁的摆摆手,道:“叶罕向来唯视连马首是瞻,未必肯转投于我,说再多的好话也未必有用。”   “殿下,此事……“   谋士还想再劝,却被大王子打断。   “与其操心这事,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办。”拾起掉在地上的诏书,看到上面的国主印,大王子的脸色很不好看。   口口声声斥责视连是篡位之人,诏书上的印章做不得假。叶罕能带兵出都城,显然得朝中文武支持。哪怕不是全部,也会超过半数。   他手里这些军队,防守西强山都是勉勉强强,遇视连派兵讨伐,胜算实在不大。   “殿下,正因如此,才该好言抚慰,设法招纳四殿下。”谋士建议道。   “此事不必再说!”大王子硬声道,“他帮视连,我绝不会信他!”   见实在劝说不动,谋士只能摇头,转而为大王子出计,可趁汉兵被大雪所阻,进一步从各部征召勇士,征收粮草牲畜。   “尤其是有意迁移的几部,殿下大可不必仁慈,行雷霆手段,正好给旁人一个警醒,让他们知晓,敢背叛大殿下会是什么下场!”   “善!”   大王子正有此意,完全是谋士话音未落,头已经重重点下。   “事情交给你来安排,务必要快!”   “诺!”   谋士领命,拱手退出帐外。   待帐帘落下,谋士脸上的凝重之色尽消。视线穿透飞雪,看着巡营走过的士卒,眺望绵延数里的营地,表情中闪过一抹讽刺,浸染深深的怨恨,眨眼间又消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   征兵和收粮的消息下至各部,愤怒和怨恨的情绪迅速蔓延。   小部落失去活路,为了生存,只能不顾一切。   一些忠心于大王子,没有跟随白部和独孤部迁移的首领开始后悔。长此以往,别说凭战功更进一步,整个部落都将遭殃,甚至被逼上绝路!   独孤部叛乱未过多久,西强山又燃起烽火。   这一次,十几个小部落同时爆发,连妇人和、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拿起弓箭弯刀。   参与叛乱的人数超过两千,杀死征缴粮草的士卒,抢走武器和马匹,拉起事先装好的大车,在消息传出之前,分别向北和向东逃去。   大雪封山,路很不好走。如果不慎迷路,在密林中转不出去,还会遇到饥饿的狼群和野猪。   对逃亡的部落来说,冒雪赶路虽有风险,好歹有活命的希望。若是留在这里,活命的可能无限趋近于零。   叛逃的部落越来越多,大王子非但没能如愿补充兵源,反而损失不小。   这个时候,王都又传出消息,二王子借四王子被扣押,指其公然抗旨,有谋反之意。更糟糕的是,朝中大臣纷纷附和,没有一人替他说话。平日的亲信都成了摆设,连王子妃的亲族都没有站出来。   至此,大王子愈发焦头烂额,唯一的出路就是揭竿而起,真的造反。   奈何东边还有汉军,他敢从西强山撤军,汉军绝对会追上来,在他背后狠狠放出几箭。   该怎么办?   大王子拿不定主意,召谋士来议,同样没能商议出结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六千人的补给越来越少,军心出现不稳,情况十分危急。大王子咬咬牙,终于采纳谋士建议,向桓汉低头臣服,掉过头来攻打王都!   “此不过暂行之计。”谋士对大王子道,“待攻下都城,殿下可请命驻守,慢慢恢复实力。汉人自诩仁慈,只要殿下行事谨慎,总有称王再起之日!”   大王子十分清楚,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罢,就照你说的办!”   此时此刻,他最恨的不是兴兵西征的桓汉,而是在都城的同父兄弟!   主意既定,大王子立即写成书信,交人送往汉军大营。谋士主动请缨,言要说服汉家天子,旁人恐无办法,需他亲自前往。   大王子犹豫再三,本不想放人,奈何情势危急,终究点下了头。   太元元年十二月,吐谷浑大王子剌延的使者抵达汉军营前,口称携大王子书信,求见汉家天子。   “什么?”桓容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两遍,才相信自己没有幻听。   谢安和王彪之同在帐内,都是手捧一盏热茶,在火炉边取暖。   不得不承认,幽州工匠的确巧手,制成的火炉远胜火盆,既能温暖帐内,又无半点烟气。   炉子烧热,还能烤蒸饼芋根。蒸饼撒上胡椒孜然,芋根沾点白糖,搭配不加葱姜的茶汤,固然粗陋,却是别有一番意趣。   自从见识到火炉的温暖,尝过烤饼和芋根的新味,堂堂的谢氏家主隔三差五溜达过来,有事没事请见天子。王彪之有样学样,来了就不走,几乎在天子帐中生根。   对此,桓容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这两位赖在帐篷里不走,他想做点“私事”都变得困难。一来二去,这两位愈发自在,自己不好开口撵人,干脆利用起这段时间,向两人请教政务,并就考试办学等事同两人商讨。   当然,桓容还没傻到冒烟,大咧咧的将事情摆在当面。而是从字里行间透出几分,不断试探两人的“底线”。   可以说,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能代表大部分侨姓士族,他们能接受的改变,多数人也能接受。纵然心有反对,大势如此,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至于吴姓,有周氏在,比侨姓更好应对。   桓容拐弯抹角试探两人,两人也在试探桓容。   究其根本,桓容登基不到两年,君臣之间仍处在磨合期。   桓容想集中君权,早已现出不少端倪。掌控东晋朝堂几十年的士族是否能够接受,还需时间才能检验。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到头来,需看哪方更加强势,更能取得主动地位。以为士族一时让步,皇位之上就能安枕无忧,绝对的脑袋进水,傻到没边。   但在眼下,君主和臣子利益一致,都对吐谷浑势在必得。   故而,大王子的使者求见,君臣三人同时停住手上动作,都是精神一振。   桓容停下笔,收起精绘到一半的舆图;谢安和王彪之放下漆盏,取来布巾拭手,转眼又是风流倜傥的帅大叔两枚,丝毫不见之前围坐火炉的亲民形象。   典魁和许超守在帐内,秃发孤和白部首领肩负起检查职责,确保来人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物品,连个铁片都夹带不了。   待到检查完毕,谋士被放进大帐。   白部首领认出他的身份,早向桓容通禀。   知晓谋士是大王子身边心腹,桓容同谢安王彪之对视两眼,心中有了计较。哪承想,谋士走进帐内,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彻底打翻他之前的所有设想。   “陛下可想拿下吐谷浑?”   啥?!   桓容以为自己听错,看看谢安,又看看王彪之,两位帅大叔和他一样,脸上都是大写的愕然。   与此同时,秦璟挥师南下,率骑兵突破吐谷浑边界,横扫大小数个部落,放弃攻打吐谷浑王都,而是一路疾行军,直扑储有矿藏、擅长冶炼兵器的白兰城。 第二百五十五章 几个意思   白兰城以白兰山命名,是吐谷浑国内仅次于王都的大城之一。   白兰山出产黄金、铜及铁矿, 并有手艺精湛的匠人聚集, 是吐谷浑主要的经济城市和兵器冶炼之地。   城内设有专门的“冶炼门”, 和南地的工坊类似,分门别类打造金银和铜铁器具。   吐谷浑建国之初, 白兰城就已存在,历史甚至早于王都莫何川,是吐谷浑占据黄河上游谷地的重要屏障。   吐谷浑仿汉制, 皇室封王, 朝中设有尚书、将军等官职。白兰城设有治所, 守将兼任刺使。   镇守此地的官员必是吐谷浑王心腹之人,多数时候是吐谷浑王的亲兄弟。   辟奚继承王位后, 即将同母兄弟封于白兰城, 授他兵权, 以高压手段掌控当地羌人和杂胡。   此次汉兵西征, 大王子驻军西强山,白兰刺使知晓前因后果, 和辟奚一样, 对大王子相当失望。他本十分看好这个侄子, 对他的勇猛很是满意。哪里想到,竟会做出这般无脑之举,为一己之私引来这场战祸。   随着战事进行,更验证他之前所想。   汉人纵然衰落,也不如想象中好欺。尤其是南地新君,必当急于立下功绩。以其桓温子的身份,绝不能等闲视之。   桓温早年南征北讨,战功赫赫,威名传遍诸胡。即使没有同吐谷浑当面交战,但自辟奚以下,对这位晋朝大司马总有几分忌惮。   桓容的凶名更胜其父,出仕途之初就有水煮活人之举,残暴可想而知。其后随晋兵北伐,生擒燕国中山王,立下大功。桓温死后,更是手掌幽、豫等州,逼得朝廷后退,继而代晋而立,称帝建制。   这样的人绝不好惹。   大王子率兵骚扰桓汉边境,无异于引火烧身。赶在这个时候,王都又生出变故,国主重病,二王子代父摄政。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白兰刺使绝不相信。   怎奈木已成舟,无法更改,只能一边关注王都消息,一边加固城中防卫,以防汉兵一路高歌猛进,突破西强山,直攻到白兰山下。   可惜的是,他加紧防备东边,却疏忽了北边。   白兰刺使万万没有料到,汉兵尚未抵达,秦兵先一步找上门来。   听到麾下禀报,刺使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秦策登基之后,很快修书交好,长安兵力有限,现在正忙着剿灭慕容垂和慕容德,如何会在这时出兵吐谷浑,完全说不通啊!   可事实容不得争辩。   八千黑甲骑兵自北袭来,一路摧枯拉朽,将白兰城附近的兵寨全部铲除。   这支军队活似一部战争机器,活生生的绞肉机。无论是骑兵、步卒还是部落勇士,遇上他们只有被碾压的份。   大雪拦不住这架恐怖的机器,朔风同样挡不住这只凶猛的巨兽。   吐谷浑的兵寨不断被摧毁、焚烧,守军十不存一。除了工匠,秦璟压根不要俘虏。   无论鲜卑、羌人还是杂胡,远远见到这支黑色洪流,都是撒丫子就跑,压根没有迎战的胆气。北边没有路,东边有汉军,那就向西、向南!   生活在吐谷浑境内的部落不是秦璟对手,对上西边和南边的邻居却有一战之力。大部落联合起来,并招纳小部落为附庸,一路烧杀劫掠,不抢地盘,专抢金银牛羊。   西奔和南逃的部落为了生存,下手毫不留情,甚至做出过屠城之事。和慕容冲类似,这支队伍所过之地,直接或间接被消灭的小国番邦,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经过整整半个世纪,留下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   秦璟率兵疾行,距白兰城不到三十里,遇上阻截的队伍。   带队之人身着铠甲,手持一柄巨斧,脸上横过三条刀疤,赫然是白兰刺使的长子别罕,也是吐谷浑第一勇士。   “秦氏无信!”别罕拉住缰绳,巨斧直指秦璟,大喝道,“长安修书交好,转头又兵袭白兰,卑鄙小人!”   别罕会说汉话,却并不十分利落。   话说得磕磕巴巴,没有半点威慑力。见秦璟不以为意,身边的骑兵甚至发出几声嗤笑,别罕大怒,用吐谷浑语大骂,这次倒是格外的顺畅干脆。   秦璟没有被激怒。   他身边的染虎和张廉等却是怒目圆睁,满脸的怒气。   这支骑兵汉胡混杂,对彼此的语言都很熟悉。哪怕不晓得吐谷浑语,只要通宵鲜卑语,也能听得个七七八八。   “找死!”   夏侯岩一声大喝,就要拍马上前,将别罕斩杀刀下。没等他扬鞭,秦璟自马背取下弓箭。箭矢离弦,直袭别罕面门。   破风声迎面而来,别罕意识到危险,仓促躲避,骂声戛然而止。   别罕的动作虽快,秦璟的箭却更快。   三箭连珠,别罕躲开其二,终究没躲过最后一箭,肩膀被射中,巨斧险些脱手。   八千骑兵齐声高吼,发出野兽般的呐喊声。   吐谷浑兵无不心惊。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对面的究竟是人还是雪地中的猛兽。   “杀!”   秦璟放下弓箭,抄起长枪。   战马人立而起,口鼻中喷出白雾,继而重重踏在雪上,如黑色闪电般,冲向对面的吐谷浑骑兵。   “杀!”   无需秦璟下令,八千骑兵早有默契,在飞驰中分成三股,分别由张廉、夏侯岩和染虎率领,一股直插入敌军,两股分左右包抄,从战斗最开始,就打着彻底剿灭的主意。   遇秦兵袭来,别罕顾不得伤痛,挥舞着巨斧迎战。刚刚砍翻两名骑兵,一杆镔铁长枪突然递到眼前。   枪尖寒光凛冽,袭向面门,带起的冷意赛过朔风飞雪。   “啊!”   别罕下意识举起巨斧,用力向上格挡。   当的一声,巨斧和长枪互相撞击,枪身被撞开寸许,依旧来势不减,贴着箭矢留下的伤口穿透别罕右肩。   别罕凶性乍起,干脆不再闪避,单手握住枪身,另一手挥起巨斧,就要将秦璟斩杀当场。   斧刃距秦璟越来越近,别罕忘记了疼痛,双眼放出凶光,表情变得疯狂而狰狞。   下一刻,视线忽然发生改变。   别罕惊讶的发现,巨斧没有击中目标,自己反而离开马背,被挑上半空,仿佛一只无力的猎物,被串在枪尖之上。   痛觉开始恢复。   别罕能够见到,自己的血沿着枪身流淌,将银色长枪染成血红。   秦璟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别罕。血即将染上手背的一刻,长枪横扫,荡开对面的吐谷浑骑兵,同时将别罕甩飞出去。   见到这一幕,八千骑兵再次大吼,各个杀红了眼,活似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将猎物撕碎誓不罢休。   吐谷浑兵心惊胆裂,被动的抵挡骑兵,压根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别罕仰面倒在地上,脊椎已然断裂。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完全是出气多进气少,大罗金仙也无法救活。   吐谷浑兵被八千骑兵彻底包围,群龙无首,犹如无头的苍蝇,很快落入下风。   “杀光,一个不留。”   秦璟甩掉枪身上的血迹,点点血斑飞溅,落在银白的雪地上,似绽开一朵朵红梅。   八千骑兵领命,策马在战场上冲杀,吐谷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朔风呼啸而过,卷走伤者的惨叫和战马的哀鸣,瞬息融入雪中,彻底无法分辨。   这场遭遇在双方预料之中,结果却在意料之外——至少在白兰刺使眼中绝对是这样。   别罕麾下的三千骑兵非但没能挡住秦兵前进的脚步,反而一个照面就损失殆尽。   秦璟凶狠超出想象,连个象征性的俘虏都没留。对他而言,有中途加入的小部落,压根不需要留战俘带路。   战斗结束后,雪中已有闻血腥而来的野兽,空中盘旋着食腐的鸟类。   刺耳的叫声穿透风雪,为战场增加几分苍凉。   “走。”   补充过食水,短暂休息之后,八千骑兵没有打扫战场,而是迅速集结上马,顶风冒雪向白兰城扑去。   刚刚结束的战场上,吐谷浑兵和战马的尸体四处倒伏,鲜血在风中凝固,将白色的雪染成暗红。   嗷呜——   第一声狼嚎传来,躲藏在林中的狼群陆续出现。空中的鸟类开始飞落,双方似有默契,各据一方,泾渭分明。   一只乌鸦落在断裂的长矛上,发出“嘎嘎”的叫声。   两只豹子一前一后出现,谨慎的避开狼群和乌鸦,在战场边缘寻到一具残破的马尸,远远拖走,很快消失在大雪之中。   白兰刺使焦急的等待城外消息。   不承想,没等到斥候,却等来了秦璟率领的八千骑兵。   黑甲骑兵出现在城外的一刻,他就知道长子凶多吉少。愤怒和仇恨一并涌上心头,白兰刺使喝令集合守军,披甲执锐,亲自走上城头。   城门早已经关闭,城头响起沉闷的号角。   守军严阵以待,困在城内的羌人和杂胡则人心浮动。想到之前出城的别罕,再看围在城下的骑兵,心中很快有了计较,望向白兰刺使所在的方向,表情中浮现些许狰狞。   这些鲜卑人压在自己头上够久,该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秦璟顿兵城下,没有着急发起进攻。   队伍中的刘氏部曲纷纷下马,在白兰刺使的眼皮子底下动手伐木,制造简易的投石器。   投石器制好,很快被推到城下。   木杆用力拉起,木兜内的东西如风般砸向城内。并非想象中的石块,而是一把巨斧子和一个人头。   “阿子!”   认出人头属于谁,白兰刺使大恸,抱起儿子的头颅,双眼被仇恨逼红。   “贼子,我必杀你!”   秦璟抬起右臂,百名敕勒和秃发部骑兵下马,放平投石器,架上削尖的长木,以绳索捆牢,无视城头飞落的箭矢,推动投石器,猛扑向城门。   轰!   城门被撞击,城墙随之摇撼。   吐谷浑冶炼和制造兵器的手艺一流,论造城技术,却连西域胡都比不上。   白兰建城已久,城墙仍是初时的土木结构,后期虽有加固,却依旧显得脆弱,连西域的小城都不及,更不用说汉人制造的高墙坚城。   正因知晓这个短板,白兰刺使才派遣亲子出战。哪里想到,会将儿子直接送上死路。   百余人没费多少力气,城门就被撞开裂口。   吐谷浑兵奔下城头,仓促应敌。不料想,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喊杀声。   羌人和杂胡突然造反,城内陷入一片混乱。城外的骑兵抓住机会,沉底破开城门,策马扬鞭,大声呼啸着,如潮水一般涌入。   太元元年,十二月辛丑,白兰城破。   秦兵攻占城池,城内守军尽被诛杀。   白兰刺使杀出重围,妻子儿女却未能逃出,尽死于羌人和杂胡之手。逃往都城的途中,遇到朝廷使者,来不及开口就被当头叱喝,责问他失地之责。   激愤之下,白兰刺使自尽,死前留书:昏庸之辈摄政,国将亡矣!   失去白兰城仅是开始。   秦璟没有停下进攻的脚步,一把火烧毁城池,很快开始清扫白兰山附近的吐谷浑部落。新投靠的羌人和杂胡是最好的利刃。因为恨透了贵族和官员的压迫,动起来手,凶狠程度不亚于染虎等人。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王都中的二王子变得焦头烂额。   这个关头,西强山又传来消息,大王子剌延和四王子叶罕同时叛国,带兵投靠桓汉,正奉桓汉天子之命奔驰袭向王都。   “不可能!”   二王子不愿意相信,更不敢相信。   大王子还有理由,四王子为何会做出此举,完全解释不通。   为确定消息真假,王都先后派出几支骑兵。然而,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至此,二王子和满朝文武终于确定,西强山的守军的确叛国,正为桓汉大军引路,一路攻向王都。   在汉军行进途中,一只苍鹰自西而来,直直飞向天子大辂。   桓容推开车门,苍鹰飞到桓容腿边,抖抖羽毛,叼起盛在盘中的肉干,两口吞入腹中。   解下鹰腿上竹管,取出绢布细看,桓容的眉毛越挑越高。   白兰城?   绢布放到一边,迅速铺开舆图,确定白兰城所在的位置,桓容一下下敲着桌面,微微眯起双眼。   秦璟打下白兰城的时机暂且不论,赶在此时送来这封信,究竟是几个意思? 第二百五十六章 约见   猜不透秦璟信中的意思,桓容没有立即回信, 而是命宦者送上鲜肉供苍鹰食用, 自己对着舆图沉思, 手指沿着白兰城和吐谷浑王都之间滑动,眉心越蹙越紧。   秦璟先一步拿下白兰, 城内的金银门和铜铁门必会一扫而空,擅长冶炼和打造兵器的匠人也不会留下。   实事求是的讲,这对桓容的西征计划的确有影响, 却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大。   在一个月之前, 桓容的目的仅是攻下西强山以东, 扩大地盘,搜罗工匠填充工坊。按照原计划, 山麓以西的地盘, 他不会轻易去动。   一则, 吐谷浑辖地特殊, 气候严酷,短时间内, 南地出身的官员未必能够适应。   二来, 此地多族杂居, 临近又有附国,西域那边的事情还没彻底理清,没有合适的施政手段,拿下来也会乱上一段时间。   长安的兵力捉襟见肘,建康又何尝不是。   他能复制出兵器粮草,可没法克隆出人来。短期内,武力威慑是必然,却不能忽视实际的急速扩张。   毕竟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地基打不稳,楼建得越高越容易出事。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   白部和独孤部及其附庸先后投入麾下,发誓效忠臣服。   紧接着,大王子谋士请见,道出惊人之语。   明面上,此人是大王子的说客,事实却是,他对大王子没有半点忠心,与其说是为大王子殚精竭虑,不惜以身犯险,不如说他同吐谷浑有深仇大恨,正设法将这个政权推上绝路。   还是那句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对桓容而言,此时此刻,吐谷浑完全是被摆到盘子里,呈送到自己面前,如果不动手拿下,简直是脑袋被门夹了。   至于之前担心的问题,仁政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雷厉风行,以武力威慑。汉军不够用,之前曾被吐谷浑压迫的羌人和杂胡都是最好的刀。   没有汉军插手,只要寻到机会,部落间的征伐也不可避免。   想到这里,桓容闭上双眼,用力捏了捏眉心。   秦璟拿下白兰山,如果是他自己的意思,事情还能解决。假如是长安的决定,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   或许,他该请谢安和王彪之来商议一下?   斟酌许久,桓容又打消这个念头。   秦兵攻入白兰城的消息不能隐瞒,这封信就算了。   “噍——”   苍鹰吃完鲜肉,半展开双翼,开始梳理羽毛。   桓容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顺着苍鹰背羽,脑子里闪过多个念头,结果无一切合实际——至少不是百分之百。   最后想得脑仁疼,干脆抛开,不再去想。   按照大军的行进速度,赶到白兰城时,黄花菜都凉了。不是长他人志气,和秦璟麾下的骑兵比速度,当真是自己找虐。   “白兰城没法去,就按原计划。”   桓容深吸一口气,采取折中的办法。   白兰城建在淹水上游,向南就是附国。以秦璟的行事作风,城池在他手里,九成以上不会留下任何隐患,足可以震慑周围邻居。   秦璟一日不收兵,淹水和白兰山周围的胡族部落就会老老实实,半点不敢起刺。惧怕也好,其他也罢,这样的情形,对自己拿下吐谷浑王都,并进一步消化未必没有好处。   “事情可以谈。”   灵光闪过脑海,桓容茅塞顿开。   西域之地可以分管,暂时避免争端,吐谷浑同样可以。前提是长安没有过多插手,分割利益的是秦璟而不是秦策。   梳理过羽毛,苍鹰歪头看着他。如果鸟类也有表情,苍鹰必定满脸都是疑惑。   桓容收回手,从箱中取出绢布,迅速写成一封短信,主要为告知秦璟,他不日将至莫何川。两人距离不远,无妨见上一面,讨论一下战后利益划分。   此信既是约见,也是为告知秦璟,白兰城之事,桓容不予置评,反正地盘就在那里,谁打下归谁。但是,莫何川之地,桓容势在必得。如果秦璟想插手,两人之前的约定怕要提前实现。   书信写好,桓容看过两遍,确保意思清楚明白,随即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辛苦你了。”   抚过苍鹰背羽,得来一声鸣叫。桓容浅笑,单臂撑起苍鹰,顺势推开车门。   朔风呼啸,冷得浸入骨髓。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尽是银白。   苍鹰展开双翼,振动数下,眨眼飞上半空。矫健的身影在车顶盘旋,鸣叫两声,旋即调转方向,振翅向西飞去。   苍鹰化作一个黑点,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后。   桓容命宦者上前,口头吩咐几句。宦者领命,转身一路小跑,向谢安和王彪之所在的车驾行去。   看着宦者的背影,桓容惊讶的挑了下眉。   雪深没过脚踝,这位却是如履平地。想到人是南康公主安排到自己身边,又觉得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奇怪。   知晓白兰城被秦兵攻破,谢安和王彪之的反应如出一辙,都没有过分焦急,也没有建议桓容立即前往白兰城和秦璟对上,而是建议大军加速赶往吐谷浑王都,先拿下莫何川再言其他。   “两位所言正合朕意。”   桓容点点头,下令全军短暂休息,补充一下食水,随后全速行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吐谷浑王都。   “骑兵上马,重甲步卒乘车,枪兵弓兵轮换登车。斥候往前方探路,遇有状况立即回报。”   众人应诺,配着一小口温水,将夹着咸肉的蒸饼咽下肚,稍事休息,迅速上马登车。   从天空俯瞰,万余大军仿佛一条黑色长龙,迎风穿过茫茫雪原。   骑兵开路,武车在后,步卒踏过车辙。大军所过之处,积雪尽被压平碾实,形成一条狭长的雪路。   吐谷浑大王子和四王子并肩而行,两人虽然臣服,却没有换上汉军铠甲,依旧是小袖衫、小口袴,外罩一层皮甲。长裙帽遮住双耳,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眨眼挂上眉梢,连成白色雪霜。   不久,斥候打马回报,前方兵寨已空,驻守此地的羌人部落尽数迁走。   “据留下的痕迹看,时间不会超过两日。”   有投靠的两位吐谷浑王子,又有熟悉莫何川的谋士和部族首领,桓容手中的舆图不断充实,沿途兵寨多被标出。   就王都而言,不能说是一览无遗,在汉军跟前没有半分遮掩,倒也不差多少。   “这是第几座兵寨了?”   吐谷浑人不善造城,白兰城如此,莫何川也是一样。   城墙不够坚固,城池不够坚深,干脆在城外设立兵寨,派军队和部落驻守,作为保护都城的屏障。   换做平时,这些兵寨犹如锋利的獠牙,即便不能完全消灭来敌,也能给对方造成重创。   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大王子四王子投靠桓汉,国主突然重病,二王子志大才疏,性情昏庸,行事不得人心,之前更逼得白兰刺使自尽,消息传来,满朝哗然。   白兰刺使是辟奚任命,更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常年镇守白兰城,防备临近的附国,又监督打造兵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几位王子都要唤他一声叔父。   如今守城不力,失去矿山人口,的确难辞其咎。但是,对手是有名的北地凶神,遇上绞肉机一样的八千骑兵,谁能保证,一定能守住白兰城?   更何况,白兰城被破之前,王都已经接到秦兵侵入国境的消息。有官员提醒二王子,需要在白兰城增兵以防不测。   哪里想到,二王子压根不理此言,一心一意的要对付大王子,更将附近的兵力调往莫何川,以拱卫都城。   白兰城破和刺使自尽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一片沉默。   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众人心中除了无奈,更多的则是悲凉。   八千骑兵横扫白兰山,以王都目前的实力,压根别想出兵抢回来。   这个关头,桓汉的大军又不断逼近,王都附近的兵寨接连失去消息,派人前去查看,多数人去楼空,要么投向桓汉,要么向别处迁移,明显是打定主意,绝不为王都陪葬。   得到消息,二王子终于慌了。   匆忙召集群臣,赫然发现应召者寥寥无几。派人往府上去找,多数竟已趁夜逃出城外!自己跑不算,连守军都带走千余人。   桓汉的大军逐日逼近,形势愈发危急。   在城头眺望,已能望见黑色长龙。   二王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无人商量,只能咬咬牙,打开软禁国主的宫室。   门刚一打开,室内就飘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本能的捂住口鼻,二王子皱眉,命人先进去点燃熏香,驱散一下恶臭。   奴仆进去之后,熏香未曾点燃,反而传出一声惊叫。   二王子心头一惊,顾不得气味刺鼻,大步走进室内,就见辟奚仰面躺在榻上,脸色青黑,嘴边挂着污血,气息断绝。然手脚尚未僵硬,显然死去不久。   一同被关押的奴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胸口皆插有折断的木刺,额头画着诡异的血痕,双目圆睁,为主殉葬。   看到尸体头上的血痕,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吐谷浑是鲜卑分支,信奉萨满教。死去之人头上的图案以血绘成,代表着最恶毒的诅咒。   二王子双腿发软,竟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耳边似有丧钟敲响。   太元元年,十二月底,吐谷浑王辟奚服毒身亡。   关于这位王者,历史记载不多,加上胡族不修史,想要查找有关他的资料,仅能从东晋和桓汉史书中寻找。   性狡勇猛,是对他最多的形容。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狡诈多谋的王者,生命的最后却被儿子囚禁,以致服毒自尽。死讯一直被遮掩,直至城破才被揭开,不得不令人唏嘘。   瘫软在地上许久,二王子强撑着打起精神。   他十分清楚,国主的死讯必须压下,绝不能在此刻传出。目光扫过满脸惊骇的奴仆,猛地抽出弯刀,用力挥下。   都城外,汉军擂起战鼓,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伴着鼓声,回旋在冰冷的风中,重重砸在守军的心头。   天子大辂中,桓容身着玄裳、朱红蔽膝,腰佩兽首宝剑,长袖衣摆在风中烈烈作响。在大辂左右,谢安和王彪之神情肃然,胡须被风吹拂,始终脊背挺直,傲然如松。   在鼓声中,百余辆武车推到城下,挡板升起,架上木杆,组成三排投石器。   跳荡兵将圆盾背在肩上,扛起云梯,只等一声令下,就要直扑城下。   狂风中,喊杀声未起,杀机早开始蔓延。   突然,号角声停了,鼓声猛然变得急促。   武车旁的步卒用足力气,齐声大喝,拉动绞索,投石器的木杆猛烈摇动,抛出断木巨石,呼啸着砸向城头。   几块巨石砸到城墙上,墙皮竟簌簌飞落。   “杀!”   巨石和断木如雨,城头守军死伤不多,人却被吓破了胆。   经公输和相里改造的武车,威力超出寻常,加上是三段连发,守军顿觉漫天都是巨石断木,恐惧感袭遍全身,只想找个地方躲藏,压根不敢冒头。   投石告一段落,攻城锤已推到城下,跳荡兵抬着云梯,虎狼般扑向城墙。   云梯上带有特殊结构,并在上层包裹铁皮,一旦架上城头,轻易无法推倒,更没法砍断。 第一部 云梯架上,紧接着是第二部、第三部。   攻城锤抵在城门前,车上的壮汉将粗绳缠在腰间,一起拉动巨木,猛地撞向城门。   在汉兵潮水般的攻势前,吐谷浑王城显得格外脆弱,几乎不堪一击。   其中固然有武车之威、将士之勇烈,同样要归功于吐谷浑文武和贵族的“知情识趣”,举家逃走,更带走千余守军。   历史总是相似的。   当初邺城被破,与慕容垂和慕容评的出走不无干系。如今莫何川摇摇欲坠,几乎是邺城之事的重演。   区别在于,攻入邺城的是秦璟,即将踏入莫何川的却是桓容。   吐谷浑大王子和四王子站在军后,看到城下一幕,都不禁心生寒意。下意识望向天子大辂,目及年轻的桓汉天子,接连打了两个寒颤,不得不重新估量心底的念头。   如果桓容在位,自己所想绝不会有实现的可能。   眺望王城,四王子脸色苍白,双手握紧缰绳,手背暴起青筋。大王子则生出一阵茫然,为心中执念投向桓汉天子,究竟是对是错?   与此同时,苍鹰飞过雪原,寻到正追击吐谷浑残兵的秦璟。   看过桓容书信,秦璟忽然笑了。   张廉和夏侯岩碰巧走过,见到秦璟的笑容,齐刷刷打个哆嗦。   不能说殿下的笑容难看,昧着良心说这话,十成会遭雷劈。可好看归好看,如此渗人是为哪般?   “吹号角,集结全军。”   不等两人得出答案,秦璟已收起书信,抄起扎在地面的长枪。   “追击残兵,一个不留!遇附庸胡部,凡以汉家子为羊奴者,不降尽诛!”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重逢一   攻破吐谷浑都城没费太多时间,入城之后面对的混乱, 却让汉军上下费了不少力气。   城门破开后, 汉兵接连攀上云梯, 在城头鏖战,围攻守城的将兵;胡骑则由城门飞驰而入, 由秃发孤等人率领,遇上守军毫不留情,刀砍枪挑, 有的甚至猛拉缰绳, 直接从敌人的身上踩踏过去。   莫何川一片大乱。   因朝廷官员多数出逃, 甚至连大将军都不见踪影,二王子只能披坚执锐, 亲自指挥战斗。   然而, 胜败的天平早已经倾斜, 纵然他有不错的军事才能, 此刻脚踩悬崖,没有任何可借力或是抓握的地方, 面对袭来的强风, 早晚都会一脚踩空, 跌落万丈深渊。   吐谷浑守军的确强悍,在汉军攻入城内后,一扫之前被投石器吓破胆的样子,纷纷拿起武器应战。   锋利的弯刀给汉军造成不小的麻烦,在斩杀敌人的同时,自己的死伤同样不小。   城头迟迟不下,典魁留在桓容身边,许超请命带兵支援。   这尊人形兵器一出,霎时如惊雷砸下,吐谷浑人刚刚鼓起的勇气光速消失,战意亦被敲得支离破碎。   城头之上,完全成为许超一个人的表演。   只见他手持一柄长刀,鲜血沿着刀锋流淌,脚下躺了不下十具尸体,其中一具更是指挥城头的幢主!   “杀!”   甩掉长刀上的血痕,许超一声爆喝,如虎扑羊群,冲向面带惊色的守军。   在他的带领下,汉军爆发出惊天的战意,城头的守军本就处于劣势,很快力有不敌,超过半数被斩杀,尚在支撑的也多数带伤。   “弃刀不杀,留下战俘”的命令迟迟未下,许超再不留手,带领攀上城头的汉军,将吐谷浑守军团团包围,鲜血如雨般飞溅。   有随驾的郎君出战,遇上这种情形,未见半点不适应,反而刀起刀落,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让许超等人啧啧称奇。   许超如猛虎出笼,汉兵大杀四方,城头的战斗比预期中更早结束。   “弃刀不杀”的命令传来后,城头剩下的守军不超过三百人,且有半数带伤。死亡的汉军也超过五百,足见战斗惨烈。   王都内,入城的胡骑几乎是见人就杀。   凡吐谷浑贵族和鲜卑官员,没有来得及出城的,多会成为刀下亡魂。跟随保护的奴仆护卫不是对手,仅一个照面就死在刀下,鲜血流淌满地。   因积怨已久,白部和独孤部的骑兵冲入城内杀人不算,遇上吐谷浑贵族,更要纵马踩踏。   战马飞驰而过,留在地上的尸体早辨不清生前模样。   城内的羌人、杂胡和少数汉民听到喊杀声,先时闭门不出,并用箱柜牢牢抵住房门,仅在窗上留一道缝隙,查看战斗情形。   注意到守军落入下风,白部和独孤部的骑兵正四处搜捕贵族官员,众人精神一振,有胆大的取出兵器,推开房门,加入追杀的队伍之中。   胡族身上多有图腾,各部之间截然不同。纵然同为鲜卑,慕容部和拓跋部也是天差地别。   离开躲藏处的羌人和杂胡很聪明,不顾天寒地冻,扯开上衣衣襟,露出肩上的黑色图腾,表明部落身份。   效果立竿见影。   认出他们之后,白部和独孤部没有发起攻击,更遣人告知秃发孤,这些人不是吐谷浑军。   吐谷浑王在位时,城内的羌人和杂胡有庶民身份,实际却要肩负重税。如果交不上或是有所拖延,随时可以抓去做羊奴,敢违抗就是一刀,家小都会被抓走。   他们对吐谷浑王的恨,丝毫不亚于入城的拓跋鲜卑。   二王子率领一支骑兵迎战来敌,遇上白部和独孤部首领,当场红了双眼。   “当初西迁,我祖如何待尔部?如今恩将仇报,可还有良心?!”视连怒道。   “胡说八道!”   视连的大骂没有引起两人愧疚,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怒气。两人都是狠狠握紧弯刀,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当初吐谷浑西迁枹罕,所部仅一千余户,能战之人有多少?不是我祖出兵相助,早被羌人和羯人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吐延被刺身亡,不是我祖力排众议,主动推举,叶延能继承王位,白兰城能够保住?!附国早就出兵!”   “为当初誓言,跟随吐谷浑西迁的拓跋部从两千户减至八百户,和羌人通婚才能延续至今。结果王都是怎么干的?强行命我等迁移,让出游牧三代的草场!”   想起部落遭遇,白部和独孤部首领越说越气,将许多台面下的事都揭开盖子。有些年代过于久远,连视连都未曾听闻。   事情怪不得他,辟奚被他软禁,又死得太过突然,该传承的历史尚不及出口,都随他的死掩埋地下。   如果不是两名首领被激怒,当众嚷了出来,真相怕会一直掩埋,直到知情者全部死去。   “叶延和辟奚为何娶羌女?都是在我部同羌人通婚之后!立羌女为妃,不过是为打压拓跋鲜卑。背地里使出种种手段,千方百计分化,就是怕拓跋鲜卑和羌人进一步联合!”   “历代继任的吐谷浑王,必定是慕容鲜卑血脉。你有羌人血统,绝不可能是辟奚亲选的继承人,只会是在部落间立起的靶子!”   两人不管不顾的叫嚷,在场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摄政之位是怎么来的?辟奚重病,依我看他早就死了吧?即便没死也会被你软禁,否则,绝不可能将王都交给你,更不可能给你掌控朝政的权力!”   “说白了,你比剌延更不如!”   两位首领每说一句,视连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到最后,跟随他的吐谷浑骑兵都面带疑色,开始怀疑两人所言是真是假。   归根结底,正如对方所言,历代的吐谷浑国主的确没有外族血统,哪怕先主的王妃是羌女,且有亲生王子也是一样。   “一派胡言!”视连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却是格外的苍白无力。   “是不是胡言,等拿下你,到王宫中走上一遭就能明白!”   白部首领横起弯刀,率先打马冲锋。   独孤部首领不甘示弱,一声呼哨之后,所部勇士纷纷策马冲锋,杀向对面的吐谷浑骑兵。   在视连身后,秃发孤率领的骑兵早堵住退路。遇喊杀声起,立刻带兵冲杀,将视连和手下的骑兵全部包围。   视连被困时,拿起刀枪的羌人和杂胡结队搜索城内,砸开贵族和官员的宅院,遇上空的就劫掠一番,遇上有人在的,必会是一场杀戮。   战斗从正午持续到傍晚,吐谷浑守军陆续开始崩溃。   天色渐暗,又有乌云压上城头,眨眼之间,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燃火把!”   桓容采纳谢安的建议,没有鸣金收兵,在城门处设重防,并令汉兵点燃火把,势必要将吐谷浑王都彻底清扫干净。   “需提防城中人放火。”   吐谷浑王的金银,桓容不是太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城中留下的兵器,以及能打造兵器的工匠。   谢安和王彪之深以为然。   “王都能下,人心却不好收拢。”   这里不是西域,吐谷浑扎根多年,建立政权并一度强盛。实事求是的讲,若非辟奚突然“病重”,他的几个儿子脑子不比核桃大,此战未必能这般轻松。   “战后,莫何川将收入汉地。”谢安建议道,“此地广阔,无妨仿效前朝护羌校尉,设校尉持节管辖,并迁汉民。聚居的胡族可往别处迁移,吐谷浑残部必须分散。”   桓容点点头,随后又摇头。   “陛下?”   “设校尉之议甚好,迁汉民亦可,然此地部落无需全部迁走,残存的吐谷浑部亦可留下。”桓容声音平稳,语调没有半点起伏,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吐谷浑、白部、独孤部、羌人、羯人、杂胡。”   桓容每说出一个部族,谢安和王彪之的神情就凝重一分。   “吐谷浑王在位时,诸部皆被压迫,怨恨不浅。今莫何川已破,王都易主,积累的矛盾和仇恨定然爆发,短期内不会轻易消除。”   “吐谷浑部不能灭,吐谷浑王的嫡支可斩,旁支无需斩尽杀绝。”   “有他们在,就是最好的靶子。留在这里的羌人和杂胡不会立即将矛头指向汉人,朝廷派遣的官员有充裕的时间拉拢分化,以利益捆绑,用武力威慑,等到时机成熟,自能将此地完全消化,无需担心会有人心生不满,继而掀起多大的风浪。”   在时机到来之前,朝廷派来的官员必须低调,更要担负“调解员”和“老好人”的角色。所谓的调解,不是消弭各部矛盾,而是将矛盾进一步催化,在火烧得太大时压一压,避免不可收拾。   事情办好了,桓汉的触角会遍及吐谷浑全境,牢牢扎下根来。   桓容一番话说完,谢安和王彪之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君臣之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准确点形容,紧张有之,震惊亦有之。   桓容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但是,适当的亮一亮肌肉,对今后的发展很有必要。无论是亮给敌人还是自己人。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又从黑夜持续天明。   天边泛白,地平线处跃起橘光,笼罩城头的乌云驱散,燃烧整夜的火把依旧明亮。   视连没有死,身边的骑兵却被屠戮干净。   被带到桓容面前时,昔日的吐谷浑二王子全身狼狈,身上被划开数条口子,深浅不一,有的仅擦过皮肉,有的早被鲜血染红。   长裙帽早不知去向,乱发蓬面,一道伤口横过鼻梁,翻出粉红色的皮肉,深可见骨。   视连被拖到大辂前,别说站直,连跪都跪不稳。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受伤极重,或许双腿的骨头都已经折断。   典魁和许超立在大辂前,虎目圆睁,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蔓延。   视连趴在地上,恢复些许精神,勉强抬起头,本想逞几句口舌之快,被典魁和许超的气势一压,什么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个样子,桓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带下去。”   视连被带下去,桓容下令清理战场,搜查王宫,诸事了结后再对他进行处置。   大王子和四王子看着视连的惨状,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四王子转向大王子,刚开口道出一句“阿干”,却被后者直接无视。   四王子还想再开口,大王子竟是翻身下马,走到大辂前,恭敬行礼,向桓汉天子请求,愿交出手下所有骑兵,仅留下五百户牧民,随他迁移至边境。   “仆可以血立誓!”   大王子难得聪明一回,抛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仅想保存住吐谷浑最后的血脉。   桓容有些意外,见大王子的神情不似做假,沉吟片刻,道:“朕会考虑。”   “谢陛下!”   大王子仿效汉礼,俯跪在地。   汉军打扫战场时,由当地汉人带路,寻到城内关押羊奴的地方。   儿臂粗的栅栏,圈出几排简陋的棚子。   蓬头垢面的百余人挤在栅栏里,冻得瑟瑟发抖。无论男女,各个衣衫褴褛、表情麻木。有不下十余人倒在地上,身体瘦得皮包骨,胸口没有任何起伏,脸色已经发青。   多数人只裹着一张羊皮或是几块粗布,压根分辨不出相貌。不过,超过半数的男子身上没有图腾,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汉人。   “城里的贵族连夜逃跑,临行带走大半。这些都是没有体力,走不了远路,只能留在城内等死。”   “最多时,这里关押过八百多羊奴。据说是从晋朝边境劫掠,如今多数没了踪影。”   汉军点点头,栅栏很快被打开,羊奴被全部带出。每人分到一碗热汤,根本顾不得烫,咕咚几口就吞下腹中。   军中医者大致看过,将病得最重的几个挑出来,向桓容如实上禀。   知晓几人是什么病,心中再是不忍,桓容也只能命人另起一座帐篷,将几人送进去,与将兵隔离开来。   几人显然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没分半分埋怨,而是朝向天子大辂的方向,端正的跪地稽首。姿态一丝不苟,哪怕是瘦得脱相,亦能看出几分风骨。   “仆沦入胡贼之手,家人族人皆已殒命。苟活至今,全靠一口怨气。今天兵西征,灭贼酋,破贼城,仆大仇得报,心愿已偿。唯愿天子千秋,复兴汉室!”   男子的声音沙哑,似砂石磨过。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再次向大辂的方向稽首,起身后走进帐篷,当夜便溘然而逝。   据说,他死时面带笑容,面容枯瘦,神情却格外安详。   太元二年,元月   汉兵攻入莫何川,守军尽败。   吐谷浑二王子视连被生擒,城内贵族官员半数逃散,余下多死于羌人和杂胡手中。   大军搜寻王城,进入王宫,在密室中发现数具尸体。   随辟奚死讯传出,二王子所为再隐瞒不住。凡被擒获的吐谷浑贵族骑兵,知晓辟奚因何而死,都叫嚷着要将他斩于刀下。   “汉兵不杀你,我亦要为国主报仇!”   同月,秦璟率军横扫白兰山,并向西域送信,请秦玚遣五百甲士入白兰城驻守,自己则带着麾下骑兵一路碾压,直向莫何川飞驰而去。   次月,秦璟的大军抵达莫何川。   此时,桓容接到秦璟的书信,同谢安和王彪之通过气,大军暂驻城内,等着白兰山来的“客人”。   号角声穿透朔风。   桓容登上城头,耳闻奔雷之声,目及飞雪中滚滚而来的黑色洪流,单手扣在城墙上,五指一根根攥紧,直至扣入掌心。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逢二   近万玄甲骑兵飞驰而来,风行电掣, 声如奔雷, 气势十足惊人。   站在城头之上, 眺望席卷而来的骑兵,饶是知道对方不会发起进攻, 仍不免心头发紧,颈后生寒,寒毛根根倒竖。   桓容见识过多种骑兵, 曾随晋军北伐, 同慕容鲜卑交锋;不久前更率大军攻破莫何川, 同吐谷浑守军一较高下。   论战斗力,吐谷浑骑兵绝对不差, 在各部之中绝对数得上号。否则也不会让氐秦和秦策忌惮。但是, 和眼前这支骑兵相较, 依旧是天上地下, 仿佛杂牌军和朝廷精锐的区别,压根没有太大的可比性。   经亲眼所见, 桓容彻底意识到, 秦璟为什么能横扫朔方武原, 撵兔子一样将柔然王庭撵去漠北。又为何能一路畅行无阻,用短到不可思议的时间打下白兰城。   这样的一支骑兵发起冲锋,简直就是冷兵器时代的坦克碾过,搁谁都要心中发憷,下意识打两个哆嗦。   桓容心思急转,开始在脑中衡量对比,模拟用武车对抗骑兵。最终得出结论,想要取胜很不容易,人数必须超出对方三到四倍,并且,武车绝不能少于两百辆。   饶是如此,战到最后怕也会是一场惨胜。   号角声再次响起,亘古悠长,将桓容从沉思中拽回。眨了下眼,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指,指尖微觉麻木,掌心处留下月牙状的红痕,微有些疼。   桓容深吸一口气,冷风顺着鼻腔流入腹中,血似被冻住,人生生打了个激灵。   哪怕对方再强,终须昂首面对。   无论如何,真到刀兵相向那一天,自己绝不能有退缩之意。矢志一统华夏,与长安之战不可避免。退缩不可取,让步更不可能!   呜——   苍凉的号角声破开朔风,黑甲骑兵转瞬奔至城下。   苍鹰在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城头守军以鼓声回应,同时弓弦张开,严阵以待。如果对方有任何别的企图,甚至突然发起进攻,必要承受箭雨洗礼。   噍!   苍鹰振翅高鸣,眨眼间穿透云层,落在秦璟披着玄甲的左前臂上。   噍!   鹰鸣声再起,号角声突然停了。   八千铁骑齐齐拉住缰绳,战马打着响鼻,不断用前蹄踏地。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凝成白雾,远远看去,几乎同遍地银白连成一片。   五行旗扬起,骑兵如潮水般向左右分开。行动完全不需要指挥,仿佛练习千百遍,已经是出于本能。   站在高处,桓容能清楚看到,骑兵的装束打扮很不相同。皮甲和武器五花八门,发型和图腾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除了右衽皮甲的汉人部曲,还有锁头的鲜卑、髡头的匈奴,脖颈爬满图腾的羌人和羯人,穿着左衽皮袍的敕勒和氐族,甚至还有不少小袖上衣、头戴长裙帽的吐谷浑人。   桓容越看越是心惊。   这样一支军队,完全是为杀戮而生,凭借秦璟的个人威望才能联合到一起。如果哪日生出变故,百分百会成为祸乱的源头。   放出笼的猛虎、失去控制的凶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以杀戮为生的军队,即便收起刀枪,暂时藏起獠牙,一样会让人心惊胆战,背生寒意。   谢安和王彪之联袂登上城头,见到城下的骑兵,心头同时一紧,与桓容的反应如出一辙。   “陛下,此军恐怕……”   谢安的话没说完,桓容当场摇头,截住了他的话头。   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不必宣之于口。无论眼前的骑兵何等凶猛,是不是一群凶兽,真正事到临头,照样没有退缩的道理,必要迎难而上,战场上分个高下。   有公输和相里兄弟,集合能工巧匠,再加上从吐谷浑收拢的铁匠,桓容相信,只要不惜成本,必定能制造出威力更大的武器。   重兵在手,胜败还很难料,何必在此时长他人志气。   私人情谊是一则,关乎政治军事又当别论。   听起来似是过于冷情,然而,真的心软没有主张,桓容未必能走到今天,早就掉进渣爹和褚太后的坑里,死得骨头渣都不剩。   城下,秦璟将苍鹰移至肩头,策马越众而出。玄甲黑马,手持一杆镔铁长枪,在骑兵的拱卫下,恍如一尊刚从战场上走出的凶神。   行至队伍前,秦璟放飞苍鹰。   苍鹰振翅而起,径直飞向城头,落在城砖之上。   鹰嘴里叼着一小片绢布,显然是临时写就。桓容探手取过,顺便抚过苍鹰背羽,引得后者蓬松胸羽。这种熟稔,让初见的谢安王彪之很是惊奇。   忽视两人奇怪的表情,桓容看过绢布,又望一眼城下,当即命汉兵放下吊桥。   “陛下三思!”王彪之出声道。   桓容没说话,只将绢布递了过去。   王彪之和谢安传阅之后,都对其上的内容惊讶不已。   “长安愿同我朝定约?”谢安问道。这同秦策之前的国书可不一样,甚至称得上南辕北辙。   桓容摇头笑道:“不是长安,而是秦玄愔。”   “不是长安?”谢安和王彪之同时面露迟疑。   看着两人的样子,桓容低声道:“谢侍中之前还说,秦氏父子不和,与我朝大有裨益。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为何又生迟疑?”   谢安和王彪之心头一震,不由得摇头失笑。   的确,真能达成此约,于国朝的好处不可估量。哪怕要遇上长安的怒火,或是被人指摘趁人之危,一样值得冒险。   短期内无需对上这群杀神,更能将实际的好处握到手里,骂出花来又算什么,照样不痛不痒。   更何况,如今华夏之地,燕国和氐秦先后被灭,吐谷浑亦将不存。其他的胡族被连消带打,短期不成气候,仅余长安和建康对立。   这样的情况下,谁能出面指摘建康?   长安吗?   自说自话,落在他人眼中,可信度值得商榷。   史书记载?   秦氏建制不过两载,势力仅止北方。桓容的帝位则由晋帝禅让,同曹魏、两晋一脉承接,真要比民心,比修史打嘴仗,长安肯定不是对手。   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犹如醍醐灌顶,顿感一念通达。   “两位以为如何?”桓容笑道。   “陛下英明!”   能让谢安道出此言,着实是不容易。   还要感谢魏晋风气。如果换成唐宋以后的封建王朝,听到他有这个打算,恐怕会有耿直的谏臣出言制止,八成还会以头撞柱,用血来对比天子的无德狡诈,残暴不仁。   “陛下?”   “无事。”   打消莫名的念头,桓容重新打起精神。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炭笔,在绢布的背面写上两行字,重新递给苍鹰。   “去吧。”   苍鹰这次没叼,而是用锋利的脚爪抓起绢布,很快振翅飞走。   接到回信,见城门前的吊桥放下,秦璟点出一队骑兵,道:“尔等随我入城,余下皆在城外扎营。”   “诺!”   随行人中有张廉和染虎,夏侯岩被留在城外,带领大军扎营搭建起帐篷。   两百骑兵走向城门,桓容转身步下城头,登上大辂。亲自出面迎接,算是给足了秦璟面子。   对此,谢安和王彪之未做反对。毕竟秦璟此行不怀恶意,如果事情顺利,还能给国朝带来不小的高处。   官家为表重视,此举并无太大不妥。   至于事情传到长安,秦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谢安和王彪之交换眼神,都是抚须而笑,表情颇具深意。   不久之前,官家回给的秦策的国书可是相当不客气,言辞锋利直戳人心。如今却对秦璟这般重视,无论长安生出何种推测,其结果必定会十分有趣。   桓容给足秦璟面子,秦璟自然投桃报李。   见到天子大辂,秦璟立即举起右臂,随行两百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一手持缰,一手用力捶在胸前。   秦璟上前两步,正要弯腰行礼,桓容已抢上前,双手托住秦璟的前臂,笑道:“将军此来,朕喜不自胜,无需多礼!”   称“将军”而非“殿下”,是为向秦璟表明,他在信中的意思,桓容已有意会。   果然,耳闻“将军”二字,秦璟眸光微闪,顺势直起身,依旧抱拳道:“见过陛下!”   “朕已下令设宴,秦将军请!”   “谢陛下!”   为表重视和亲切,桓容同秦璟把臂,借长袖遮掩,指尖擦过秦璟手背。   秦璟神情不变,依旧是风霜雪冷,煞气遍布周身。背地里却五指反扣,修长的手指嵌入桓容指缝,带着枪茧的指腹擦过桓容的掌心,引得后者嘴角微抖,耳根发热,险些当场破功。   当日城内设宴,为秦璟接风洗尘。   城外的骑兵也不用再啃肉干,热腾腾的肉汤和炙肉送来,搭配蒸饼馒头,再加上味道爽脆的咸菜,十足让人胃口大开。   营地中,帐篷陆续搭起,并有栅栏立在四周,锋利的尖端向外,提防可能出现的变故。   城中送来膳食,夏侯岩正安排夜间巡逻。听到帐外的喧哗声,当即眉头一皱,大步上前掀开帐帘,不及开口,就闻一股肉汤的香味迎面扑来。   秃发孤和一名汉军幢主来送膳食,因前者是拓跋部出身,通宵鲜卑语,匈奴语也能说上几句,和营地中的骑兵迅速搭上话。   夏侯岩出帐时,秃发孤正和几名鲜卑和敕勒骑兵聊得热火朝天,兴致起来,干脆取出随身的匕首,直接递给对面的鲜卑骑兵,很是大方豪爽。   见此情形,夏侯岩不免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这是胡人间的习惯,如果妄加阻挠,结果未必会好。更何况,这群虎狼桀骜不驯,为秦璟的勇猛震慑,才甘愿臣服于他,如臂指使,为他冲锋陷阵。   夏侯岩算哪根葱哪根蒜?惹急了,拔刀子都不稀奇。   “对面可是夏侯将军?”   同行的汉军幢主不是旁人,正是随大军出征,在破城之战中立功的蔡允。   因是水匪出身,蔡允直觉敏锐,对宝库和密室的存在格外敏感。搜寻王宫时,先众人寻到吐谷浑王的尸体,并寻到王宫藏宝的密道,被桓容夸奖,如今正春风得意。   “正是。”夏侯岩颔首回礼。   桓汉今非昔比,他再不敢轻视桓容。加上秦璟隐隐透出此行目的,哪怕对面仅是个幢主,他也一样要客气几分。   两人寒暄几句,夏侯岩收下蒸饼和肉汤,并向桓汉天子表示感谢。   “将军无需如此。”蔡允笑道,“官家同秦将军早有情谊,早先下令我等,大军停留莫何川时日,必要妥善安排,每日膳食皆无需将军操心。”   蔡允和夏侯岩说话时,秃发孤正用匕首割下一条炙肉,搭配咸菜,夹在蒸饼里大嚼。随后又饮下半碗热汤,抹去嘴上油痕,对几名鲜卑骑兵道:“这样吃才过瘾!”   此举状似无意,实则在向对方表明,送来的食物没有问题,可以放心敞开肚皮。   停留大概小半个时辰,蔡允和秃发孤告辞回城。   离开营地后,两人不约而同回望,蔡允沉声道:“如战场相见,你有几成把握?”   秃发孤咧开嘴,大手扣住从敕勒人手中换到的匕首,道:“沙场上见真章,打过才知道。”   营地中,目送一行人离去,夏侯岩转身回帐,重新开始布置营防。   之前同秃发孤相谈甚欢的几人,此刻正围坐篝火旁,一边大嚼着蒸饼炙肉,一边传看对方留下的匕首。   有人不小心划过皮甲,竟在边缘处生生削下一块,当场“咦”了一声。   “这等锋利?”   惊奇之下,改用吐谷浑弯刀试验,几下撞击,竟是弯刀先出现豁口。   “果真利器!”   匕首被插在地上,一名胸膛宽厚,脖颈粗壮,活似一座小山的鲜卑骑兵瓮声道:“难怪汗王要和南边的皇帝谈。”   余下之人都是点头,想到事情谈成之后,就能北上追袭柔然王庭,抢来无数的金银珍宝,不由得满脸兴奋,脸颊和脖颈上的图腾愈发狰狞骇人。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宴会   夜色笼罩,吐谷浑王宫内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主殿前架起尖塔状的柴堆, 燃起熊熊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舞动跳跃, 焰心处隐隐透出一抹幽蓝。   吐谷浑人不精通造城,王宫面积足够大, 却和金碧辉煌、琼楼金阙压根不沾边,更不用说什么碧瓦朱甍、飞阁流丹。   准确点形容,基本是平民建筑的放大版。   从外边看, 只觉得院墙够高, 房屋够多, 气派是气派,却根本不会想到, 这回是一国之主的宫室殿阁。论富丽堂皇, 别说同长安、建康的皇宫比, 连王谢士族的宅院都比不上。   但这仅是外部。   走进宫殿内, 则会发现别有洞天。   吐谷浑人擅长冶炼,房间布置也很有特色。   国主处理朝政的地方, 宽敞不及光明殿, 却与太极殿不相上下。殿内不设御座, 按照布置和格局,更像是半圆形围坐,国主和文武不分彼此,迥异于汉家政权,很有特点。   殿内陈列有两排武器架,早已是空空如也,很快被奴仆移走。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武器架陈列的时间相当久,地上都留下深深的印记,还有几点可疑的暗色斑点。让人不得不怀疑,架上武器兵不只是摆设而已。   设宴招待秦璟的地方,就选在吐谷浑王宫大殿。   在拿下王城当日,汉兵奉命搜查整座王宫,该清理的清理,该打开的打开。搜出吐谷浑王室全部藏宝,并将国主和王子的妻妾全部迁走,暂时关押起来。   大王子的生母已经去世,四王子的生母是氐人,在后宫内的地位不上不下,早年间没少受欺负。直到生子封妃,情况才好了起来。   欺凌她最多的不是吐谷浑和鲜卑女,反而是一同入宫,地位高于她的氐女!   四王子向桓容求情,希望能将亲娘接到身边。   桓容答应得很痛快。   论影响力,四王子远不及大王子。又因他是氐女所生,对吐谷浑部的掌控力度远远不比前者。与其压着他的亲娘不放,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对方未必会感恩,毕竟抓他亲娘的就是汉兵。但有此事在前,总不会多增怨恨。日后派驻汉朝官员,大致不会有明面上的抵触。再诱之以利,就能成为不错的尖刀,将剩余的吐谷浑部割裂,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形成气候。   桓容与人方便,四王子顺利接回亲娘。   这位先王妃被从关押处带出,开口的第一句是“阿子甚好”,第二句就是询问儿子,是否能将一同关押的两名宫妃带走。   “阿母不是同她们不和?”四王子皱眉。   “自然。”王妃冷笑,“就是不和,才要将她们带走!”   早年自己受的气,也该是时候还回去!   “……好吧。”   四王子点点头,答应亲娘的要求。但没有马上将人带走,没有桓容的许可,别说带人离开,他自己都别想走出牢门。   “待我上请桓汉天子,阿母必能如愿。”   王妃点点头,没有为难自己的儿子。   待母子俩离开,回到暂时居住的房舍,王妃立刻让四王子遣退众人,道:“阿子,如今莫何川易主,王都不复存在,你既投了桓汉,就得让汉家天子知道,你同吐谷浑贵族再无干系,甚至已经翻脸。如此才能站稳脚,甚至更进一步。”   “阿母,此事言之过早。”四王子道。   “不早。”王妃沉声道,“我不明白大道理,但我知道怎么生存。当年被部落送来莫何川,加上我一共九人,如今还剩下几个?两人!”   “你有氐人血统,之前是劣势,现在就是优势!”   “在王宫生存,就要有足够的警觉,有一双足够亮的眼睛。我找对靠山,终于生下你,在宫中有了地位。这才能挣扎着活到今天。”   “你如今的境况,和我当初不差多少。”王妃紧盯四王子双眼,道,“视连肯定活不了,剌延也不会受到重用,你不一样。”   “汉人讲究制衡,你要让汉家天子明白,你是全心全意臣服,没有任何别的心思。你愿意做他手中的刀,成为他击杀敌人的利矢。”   “只要你活着一天,誓言就不会改变!只要桓汉存在,你的儿子、孙子都将遵守这个誓言!”   四王子被震撼了。   他从不曾想过,能从亲娘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生存?   是的,生存。   见到汉军的勇猛,见识过汉人的手段,他心中的火苗早已经熄灭。野心和不甘消失后,留下只有迷茫,举目四望,遍寻不到出路。   如今被亲娘点醒,四王子忽然间明白,路早已经摆在面前,就看他是不是能顺利走上去,不会中途被撵下来。   “阿母,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王妃欣慰点头。   她本就不是吐谷浑人,又被部落当做礼物送给吐谷浑王,胸中早积累下无尽的恨意。莫何川既然易主,劝说儿子臣服汉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背叛部落?   长安易主,苻坚早已经身死,残存的氐族部落要么臣服、要么四处逃散,不敢掉头返回中原。这种情况下,她为自己和儿子寻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前朝时的匈奴何等强盛,南匈奴一样内迁臣服,还曾在战乱时护卫汉家天子。   她的儿子甚至不是部落首领,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王子。在国破后臣服强者,这是生存的手段,也是草原部落奉行的准则。   她执意要收拾早年的仇人,固然有出气的成分,更多是想同吐谷浑贵族彻底割裂,让汉家天子清楚看到,他们母子决心投靠,不为自己留任何后路。   即使汉家天子看不到,他身边的文武也会有所察觉。届时,就是他们母子的出路和机会!   四王子很有行动力,不只向桓容道出请求,更当面说出不少贵族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贵族藏宝的所在,以及部落时常游牧的区域。   知晓桓容对工匠感兴趣,更主动说出,在吐谷浑和附国的交接地带设有一座大市,每逢七八月间,那里会聚集大批的工匠和奴隶,更有几个部落擅长探矿。   “陛下,仆愿为大军带路!”   桓容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派斥候前往探路,查明消息是否属实,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鉴于四王子递上投名状,甚至用鲜卑的礼仪,在脸上划下三道刀痕,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效忠,桓容不介意投桃报李,先于大王子分给他牧民。   虽然只有两百户,对四王子却是意义非凡,这证明桓汉天子开始信任自己。至于羌人和拓跋部的白眼,早被他抛之脑后。   能取得汉家天子信任,被瞪几眼算得了什么。   如果他能留在吐谷浑旧地,九成以上没法安生过日子,剑拔弩张是为常态。如此一来,才会让汉家天子放心。同样的,也为自己今后铺路。   部落间的仇杀古已有之,大漠草原尽是如此。羌人和拓跋鲜卑不会看着他做大,同他的,他也不会任由对方骑在脖子上。   谁都不会让步,一切凭刀子说话!   汉家天子给他两百户,大可以作为基础,收拢附庸部落。到时候,几股势力纠缠分割,此消彼长,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因为四王子的识时务,桓容不介意多给他几分善意和体面。   此次设宴招待秦璟,四王子和大王子都有席位。大王子和投降的吐谷浑官员坐在一起,四王子则被安排在秃发孤和白部首领下首。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对,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位王子之间,谁更得汉家天子青眼。   大王子放弃执念,却没有发下臣服誓言。所谓的交出兵权换取残部,换种情况算是有诚意,偏偏有四王子作为对比,立刻被比到沟里。   见四王子春风得意的样子,剌延心中有气,奈何慢人一步,失去先机。现在只能喝闷酒,认真考量是不是该放下脸面,以部落规矩誓言效忠。   秦璟的位置设在桓容右下首,随他入城的张廉和染虎等皆列席殿内。二百骑安排在他处,同秃发孤麾下的胡骑畅饮,加上白部和独孤部的勇士,可谓相当热闹。   宴席开始前,张廉的视线扫过殿内,认出在座诸人,心中不免惊疑。抬头看向秦璟,后者却没有多大意外,仅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张廉倒是想。   可是,看看殿内都是什么人?   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羌人,羯人,杂胡。除了没有匈奴和敕勒,论胡部数量,几乎和四殿下手中的骑兵不相上下。   目光转向桓容,张廉眉心拧出川字。   固有的印象被打破,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位南地天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果他没看错,天子下首那两位绝对出身大士族,品位肯定不低。   以建康的风气,让他们和胡人共席简直是不可思议。竟然安坐如常,没有拍案而起,当场掀桌?   张廉心中出现很多疑问,却不好当场问出。只能暂且压下,不着痕迹的观察,希望能在宴会结束前得出答案。   待众人入席,酒水菜肴陆续送上。   条件简陋。不能同台城相比,加上赴宴之人身份特殊,桓容吩咐宦者,没有安排舀酒的婢仆,只将酒壶放到席上,供众人自斟自饮。   遇上不过瘾的,还有皮制的酒囊。   只要不发酒疯,随便你怎么喝。当然,发酒疯也没关系,拖到雪地里清醒片刻,绝对不敢二度御前失仪。   乐声起,不是优美的南地调子,而是铿锵的鼓声,伴着苍凉的埙音,直击众人心底。   桓容举觞,邀秦璟共饮。   “将军满饮此觞。”   秦璟举杯回敬,四目相对,皆是瞳孔漆黑,目光幽深,偶有波澜起伏,却让人看不真切,辨不出半点情绪。   “谢陛下!”   秦璟换下铠甲,着玄色深衣。领口和袖摆镶嵌金线,腰间紧束玉带,冰冷中透出雅致,让人很难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荡平漠南草原的杀神。   桓容和秦璟对饮,谢安和王彪之等随之举觞。   两觞之后,鼓声忽然变得急促,七八名身形魁状的甲士迈步进殿。   甲士皆赤裸胸膛,手持宝剑,伴着鼓点挥剑,齐声大喝。吼声与鼓声应和,震耳欲聋,仿佛惊雷当头砸下。众人心中难免一惊,有人已下意识摸向腰间。   桓容挑眉看向宦者,宦者眼皮低垂,仅向谢安和王彪之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两位安排的?   桓容愈发感到诧异。   宦者点头,严肃表示,就是这两位的主意!他区区一个宦者,真心不是王谢家主的“对手”,只能委屈让步,陛下恕罪!   桓容:“……”   他百分百确信,亲娘把此人安排到自己身边,绝不只是身手好这么简单。   谢安和王彪之看到桓容反应,同时抚过长须,微微一笑,那叫一个英俊潇洒,帅出了境界。   桓容默默转头,对上秦璟视线,发现对方正微微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不提防之下,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说句实在话,心脏不够强,恐怕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所谓的魏晋风流,当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他怎么觉得秦璟的笑不太对,似乎有点渗人?   再细看,笑容依旧,渗人的寒意却消失无踪。   错觉吧?   桓容摇摇头,忍不住看了第三眼,差点陷入那双深邃的眸子。用力捏了捏手指,艰难的移开目光,不禁暗中咬牙,这是犯规啊有没有?   事实上,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   熟悉秦璟的张廉表情僵硬,差点被酒水呛到。眨眼细看,四殿下早已经恢复正常。只不过,看向桓汉天子的眼神依旧是有点不对。   该怎么形容,他实在拿不准,就是觉得不对。   来回看着桓容和秦璟,张廉突然间产生一个疑问:四殿下和桓汉天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   与此同时,长安王宫内,一队婢仆提灯而行,穿过长长的宫道,踏上青石砌的台阶,停在九华殿前。   守殿的宦者迈步上前,借火光看清是椒房殿的女官,倒吸一口凉气,压根不敢出声阻拦,匆忙打开殿门,让开道路。   女官目不斜视,直接走进殿中。   不到两刻钟,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继而是喝斥,很快又变成尖锐的哭声。   一名仅着中衣的容华瘫软在地,鬓发蓬乱,瑟瑟发抖。   女官居高临下,俯视前一刻还面带怒色的女郎,始终是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奉皇后殿下命,沈氏干政前朝,妖言蛊惑君王,依罪当绞!”   “我没有!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天子!”   沈容华拼命挣扎,奈何双臂被婢仆扭住,到头来,只是在身上多添几块青紫。   女官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一月前,四殿下率军攻下白兰城,消息传回长安,你母隔日入宫。三日后,官家幸九华殿,你曾道出何言?四殿下同二殿下联手,有不遵君命之嫌!”   “五日后,官家再幸九华殿,你借宠上言,请以你兄入司隶校尉。”   “十日前,你母再入宫,隔日既有刘淑妃巫蛊谣言。今已查明,诸事罪在沈氏!”   说到这里,女官退后半步,道:“送沈容华上路。”   “诺!”   “容华放心,三日后,你父母兄长都将下去陪你。皇后殿下会另选沈氏女郎入宫伴驾。”   以为几位殿下都离开长安,皇后殿下失去倚仗,就可以不老实,在宫内兴风作浪?   简直笑话! 第二百六十章 定约一   沈容华被绞于殿前,脸色惨白, 双眼泛着血丝, 临死之前拼命挣扎, 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   有心腹婢仆趁人不备,挣脱开钳制, 头也不回的冲向殿门外,不顾一切的推开宦者,大声的哭喊, 希望能惊动光明殿, 借机向天子求救。   女官冷冷一笑, 道:“不用拦她,让她去, 最好能喊得再大声点, 让整个桂宫都晓得才好。”   黑夜中, 宫婢的哭喊声愈发显得凄厉。   兰林殿和九华殿的嫔妃美人闻讯, 皆是噤若寒蝉,不下一个蜷在榻上瑟瑟发抖。尤其是曾同沈容华一般向秦策进言, 试图挑拨父子关系, 进而为自家求好处的, 此刻更是六神无主、脸白如纸。   秦璟杀人,终究是在宫外。   刘皇后手掌宫内大权,想要处置哪个嫔妃,随意寻个借口,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天子出面干预,沈容华尚能留得一命。可宫婢嗓子流血,嚷得宫内上下尽知,天子早该得人禀报,却迟迟没有半点动作,怎不让人绝望。   窥其态度,完全是任由沈氏去死。   有前车之鉴在,各家送入宫内的女郎除了貌美,最重要的就是会审时度势。秦璟在长安时日,后宫内一派和谐,没出任何幺蛾子,全因众人识时务,知晓不能轻易捋虎须。   秦氏兄弟先后离开长安,刘皇后貌似失去倚仗。   几位皇子的姻亲多被赋予闲职,并未被重用;钱氏似是表态,又似在左右摇摆,对支持哪一方的态度颇为暧昧。   几次试探之下,终于有人生出心思,开始在暗中动手。   即便想挑起是非,做出头的椽子,总不是完全没脑子。不敢直接对皇后下手,而是将目标定在刘淑妃身上。   前朝巫蛊之祸骇人,至今犹被人提及。如果事情顺利,别说皇后淑妃,连几名皇子的姻亲都会牵扯其中。   天子雷霆之怒,落局之人避无可避。纵然秦璟兄弟赶回来,事情早成定局,且有理有据,想也奈何不得谋划之人。   毕竟几家只是传播流言,真正下手的实是天子。   如果秦璟带人灭门,就是违背圣意,会招来满朝文武不满,在民间的声望都要跌落几分。至于流言的出处,沈氏早就找好替罪羊。保证秦璟找上门,杀的也是替罪之人,自家必当无碍。   几家自以为得计,很快,刘淑妃行巫蛊一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同时,沈容华向秦策进言,请调自家兄长入司隶校尉。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换个对象或许就能成功。可惜的是,他们算错了刘氏姊妹,也看错了秦策。   光明殿中,秦策正翻阅奏疏。知晓沈容华被绞杀,表情都没变一下,仅是放下奏疏,又拿起一本,随意道:“知道了。”   说白了,沈氏不过是一颗棋子,用得上时自然要设法保全,用不上随时可以舍弃。更重要的是,沈氏犯了他的忌讳,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牵扯上巫蛊。   他称帝至今,不过短短两载,此时爆出巫蛊之祸,宫内生乱,前朝也不会安稳。有心之人必会抓住机会,指天子无德。加上两月前的那场日食,稍有不慎,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想到这里,秦策表情突然变得阴沉。   沈容华既死,父母兄弟也不该留。在长安的沈氏不只一家,再选女郎入宫便是。   如此一来,也能给朝中提个醒,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即便想力争上游,也该看清自己的地位。要不然,非但目的达不到,更会为全家招祸。   “传旨椒房殿,朕稍后过去。”   “诺!”   宦者退出光明殿,走下台阶时,禁不住向身后看了一眼。靠墙立着两排三足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   这样的光亮本该让人觉得温暖,宦者却是脊背生寒,从脚底冷到发根,连续打了两个哆嗦。   殿前卫看了过来,宦者连忙低下头,脚步匆匆的离开,直往椒房殿赶去。   椒房殿中,刘皇后与刘淑妃对坐,就钱氏送来的消息,低声谈论宫外之事。   宫婢和宦者守在门前,见到光明殿的宦者,没有直接放行,而是让他暂留殿外。   “且候着,待我禀报皇后殿下。”   椒房殿中设有大长秋,凡同宫外传送消息,俱是经他之手。为向皇后表忠,他可谓是费尽心思。知晓刘皇后对天子的态度,如果必要,连光明殿来人都会给脸色。   不是他糊涂,而是看得清形势。   官家再硬朗,终究是耳顺之年,几位皇子不是刘皇后亲子就是刘淑妃所生,嫁出去的郡公主,生母皆是潜邸老人。   这样的情况下,再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   算计落得一场空不说,还会引来皇后不满,全家都得遭殃。   知晓秦策将至椒房殿,刘皇后和六淑妃皆无半分喜色,反而嘴角闪过冷笑,眼底带上嘲讽。   “真让阿姊料对了。”刘淑妃轻笑道。   “无事不来,来必有事。”刘皇后放下绢布,慢悠悠道,“看着吧,不用我开口,官家就会暗示要斩草除根,把沈容华背后的事处理干净,再另选女郎入宫。”   “这一回,沈氏着实是不聪明。”刘淑妃摇摇头。   “聪明的就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巫蛊?”刘皇后嗤笑一声,“亏他们也能想得出来。动手之前也该问问西河来的,官家都忌讳些什么。睁眼往刀锋上撞,生生的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   刘淑妃浅笑,吩咐宫婢送来糕点茶汤。   “阿姊,可要安排人?”   “嗯。”刘皇后点点头,道,“左右都是一样,挑个漂亮点的,也好让官家看着开心。”   “阿姊……”刘淑妃笑容微敛,眉心轻蹙。   “我晓得,不必多言。”刘皇后摆摆手,没让刘淑妃继续向下说。   她是真的不想再同秦策虚与委蛇。   想到两人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不免又觉得酸楚。   如果不是秦策被权力迷昏了眼,称帝后疑心大增,性情大变,只能说他太会隐藏,而自己生生的瞎了双眼。   “且耗着吧。”刘皇后看向刘淑妃,迎上温柔似水却又带着担忧的目光,沉声道,“早年的事想也无用。冯氏和赵氏做事稳妥,只要兰林殿和九华殿没有蹦出个皇子公主来,事情就出不了岔子。”   刘淑妃点点头。   待宫婢送上茶汤,天已是二更。   殿外卷过一阵冷风,继而是飞雪落下,其间夹杂着冰粒,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和石阶上,闹得人心乱如麻。   “阿峥此次往吐谷浑,必会同桓汉天子一晤。”刘皇后命人推开木窗,任由冷风卷入殿内,吹得灯火摇曳,焰心噼啪作响。   “若我猜测不错,九成会绕过官家同桓汉定约。你我如能熬过这两三年,说不得会离开长安,去朔方等地走上一回。”   “阿姊以为建康必会胜过长安?”   “此时不好说。”刘皇后望向窗外,眸光幽深。   “如果官家继续这样下去,长安早晚会出乱子。阿峥几个接连同他离心,有眼睛的都会看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我也会糊涂,他究竟想的是什么,图的又是什么。”   刘淑妃轻蹙柳眉,终是叹息一声,没有再开口。   长安降下一场冰雹,城内城外皆有房屋被砸塌。不知是哪家人被狂风吵醒,起身查看时,不慎跌落火烛,引起一场大火。   火势在风中蔓延,坊市竟也受到波及。临街的商铺半数被烧毁,依照秦玚当初定下的规矩,一旦坊市生变,重建工作都需朝廷安排。   国库不丰,不可能出大头。到头来,还是要接手坊市的几家出血。   好处被你们得了,总不能一毛不拔。没争过几家的豪强抓住机会,不介意敲边鼓,让几家狠狠肉疼一回。   就这样,在秦玚离开后,几家趁机瓜分利益,尚没来得及弹冠相庆,就要面对坊市的重建工作。对于只想捞好处不想付代价的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偷鸡不成蚀把米。   长安落雪时,莫何川却是明月高挂,繁星点点,半点不见乌云的影子。   酒宴持续到二更天,秃发孤、染虎和白部首领等都是酩酊大醉,脸膛赤红,直接扯开衣襟,在殿前玩起了摔跤。可惜醉得太过,脚步踉跄,没分出胜负就齐齐倒在地上。   桓容又一次超水平发挥,近乎千杯不醉,人反而越来越清醒。   秦璟酒量不浅,却无法同桓容相比。宴到中途,眼角已挂上红晕,黑眸愈发深邃,仿佛是两弯深潭,要将观者生生吸进去。   二更过半,乐声渐停,完全变成鼓音。   与宴之人醉了十之八九,两位吐谷浑王子再是谨慎小心,架不住被几部首领围攻,早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一人伏榻,一人倒在榻下。   桓容饮下一口热汤,令宦者下去传话,宴将毕,停下鼓声。   “着人送两位王子和几部首领回去。随秦将军赴宴之人,可暂时安排在偏殿。”桓容转向秦璟,询问道,“将军意下如何?”   “陛下安排甚好。”秦璟颔首,同样饮下半盏热汤。   谢安和王彪之起身离席,脚步微有些飘,却更显得俊逸洒脱。行动间长袖摆动,竟有几分谪仙之气。   喝醉的仙人?   桓容捏捏额角,笑着摇了摇头。   张廉貌似有七八分酒意,神智却始终清醒。退席离开之前,向桓容拱手行礼,目光看向秦璟。   “我有事同陛下商议,尔等无需挂怀,歇息便是。”   张廉微微蹙眉,带着疑问的心情离开。即将出门时,灵光闪过,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停住脚步,转头向身后望去。   桓容坐在原位,放下手中杯盏,正面上带笑和秦璟说着什么。   秦璟时而颔首,时而轻轻摇头,身上的冰冷尽数消融。不是融入骨子里的煞气,全不似令草原和西域闻风丧胆的汗王,更像是饱读诗书、深谙六艺的高门郎君,俊逸洒脱,雅致非凡。   匆匆收回目光,张廉迈步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酒意消散,心情豁然开朗。   即便如他所想又怎么样?   四殿下依旧是四殿下,桓汉天子照样不会有所改变。依两人的性格行事,战场相遇绝不会留手。如果能就此定约,对彼此来说或许都是件好事。   想着想着,张廉的心情更加放松。   乱世之中,顺心一回何等不易。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讲究什么世俗规矩。   “今夕今夕,良月佳期……”   兴之所至,张廉突然扬声唱诵起来。因多数人酒醉,各种手舞足蹈、捉对抄起刀鞘的都有,他这样的行为并不引人注意,反而会被视为洒脱。   宦者听到歌声,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寻两个美人送去,省得这位对月空嚎。   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实在是张廉气质潇洒,奈何五音不全。光看样子还好,歌声听入耳中,真心的撕裂骨膜、让人崩溃。   张廉离开不久,桓容和秦璟也起身离席,由宦者在旁侧引路,前往桓容歇息的后殿。   一路之上,月光洒落,在两人周身镀上一层银辉。   桓容没有出声,秦璟亦然。   行至殿门前,宦者停住脚步,略微弯腰,目光低垂,迅速退到一边。   殿内早燃起宫灯,不如宴上亮如白昼,而是略有些晕黄。光影之下,人也变得有几分朦胧。   殿门合拢,发出一声吱嘎钝响。   秦璟刚要开口,忽然被桓容抓住手腕,被动的向屏风后走去。旋即视线一转,仰面倒在榻上。   桓容没有半点客气,俯身看着秦璟,在光影中笑弯双眼。   “月色佳期莫要辜负,玄愔以为如何?”   秦璟挑起眉尾,手肘撑起身体,指腹摩挲过桓容的嘴唇和下巴,笑道:“敬道,定约之事可要延期?”   “当然不会。”桓容微合双眼,酒意上涌,活似一只慵懒的狸花,“不过天色尚早,时间充裕,无需太过着急。”   “天色尚早?”秦璟挑眉,意有所指的看向雕窗。   “尚早。”桓容点头,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迟疑。   伴着话音,手已抓住秦璟领口,俯身堵住他的双唇。   冷冽的气息中夹杂丝丝酒香,诱人沉醉。   鼻尖擦过,带起另一种难言的滋味。舌尖轻轻滑过,呼吸稍微变得急促,桓容忽然退后少许,莫名的勾起嘴角,无声浅笑。   不等他得意多久,忽然被大手扣住肩膀,转瞬间视线颠倒。   两人位置调换,秦璟的鬓角垂下一缕乌丝,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唇色愈发殷红。   “确如敬道所言,天色尚早。”   桓容眨眨眼,忽然间发现,他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不过,那又如何?   舒展双臂,反手扣住秦璟的后颈,桓容微微仰起下巴,眸底映出对方的影子。   他甘之如饴!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定约二   自己挖坑自己跳,过于放纵的结果, 第二天起身腰酸背痛。   桓容睁开双眼, 望着帐顶, 枕畔犹存余温,枕边人却已不见踪影。   他该做什么反应?   单臂枕在颈后,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锦被,双眼微微眯起,倏忽之间, 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   屏风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打断桓容的思考。不过片刻, 宦者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陛下,该起身了。”   桓容应了一声, 让宦者留在原地, 撑着手臂坐起身, 反手梳过散在额前的发, 表情有瞬间的僵硬。   冷嘶一声,温热的掌心按上肩头, 想起留在颈窝处的牙印, 抑制不住的磨着后槽牙。回想昨夜, 自己也没吃亏。秦四郎身上的更重,估计会留上好几天。   想到这里,桓容嘴角微翘,刹那舒缓表情。   待拉好中衣,确定没有太大的问题,桓容方才坐在榻边,令宦者近前。不用宫婢服侍,动作利落的净面洁牙,换上长袍玉带,束发后没有戴冠,仅用一枚玉簪。   “摆膳吧。”   昨夜一场酒宴,想必众人都会晚起。定约之事不急在一时,他可以清闲半日。   桓容坐在榻边,在宦者退下后,禁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难怪古人言美色误国,如今来看,诚不欺他也。   幸好是在巡狩途中,起身迟些没太大关系。若是人在建康,起晚不说,朝会之上哈欠连天,不说文武大臣如何想,他自己都会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能再这样了。”   桓容下定决心,双手握拳。是不是能做到,那就有待商榷。毕竟吃素多年,一夕开荤,对着碗里的肉不动筷,委实有点太难。   早膳是浓稠的稻粥,烤得酥香的胡饼,搭配厨夫秘制的酱肉和咸菜,手艺独到,既可口又开胃。   五六个漆碗摆上,桓容执起竹筷,夹起一块萝卜送入口中,只觉酸甜开胃,没有半点辣味。再喝一口稻粥,米香浸满口腔,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全身的疲惫都似一扫而空。   喝下半碗稻粥,桓容又夹起一块胡饼。   为吃起来方便,胡饼仅有半个巴掌大,一切为二,两口就能吃进半张。饼中夹着肉馅,桓容仔细嚼着,不是常吃的羊肉,滋味和嚼劲更像是牛肉。   连续吃下三张,桓容命宫婢添粥,随意的问了一句:“胡饼中可是牛肉?”   “回陛下,正是。”宦者微微躬身,姿态很是恭敬,却不会让人联想到谄媚,“吐谷浑诸部多豢养牛羊,日前进献数头。厨下制了这些胡饼,陛下觉得还好?如若不喜,仆去厨下另取。”   “不用,甚好。”桓容点点头,又夹起一块胡饼。   在幽州和建康时,想吃牛肉可没有这么容易。   桓汉正大力恢复生产,垦荒需要耕牛耕马。朝廷下令,壮年耕牛和牛犊不可滥杀,违者获罪。老牛和伤牛亦要散吏亲眼看过,确定符合条件,在治所登记过后,方才可以宰杀。   耕马和驴骡的管理不如耕牛严格,可对农人来说,想要垦荒种田,使得来年有个好收成,这些大牲口很是关键,都是倍加爱惜。   无论是从治所租赁耕牛,还是在牛马市中市买,都会准备最好的草料,照顾起来十分精心。有胆敢坏规矩、无理由的虐待甚至杀死耕牛,不用治所出面,乡间村民就能给他们好看。   定罪服刑不说,再别想以低价租赁耕牛。更会被乡间人看不起,动不动就会被拎出来做典型。严重些的,在当地都生活不下去,不得不迁往其他村镇,方才能寻得生计,养活一家老小。   桓容登基后就下明旨,要求各地治所定规,以低价租赁耕牛,敢伤者严惩。貌似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贯穿整个封建社会的做法。   在生产力没有进一步发展,人力和畜力仍为产粮根本时,这个规矩必须持续下去。   为能惠于百姓,桓容从国库出钱,从各地搜罗牛马,同时给远征在外的桓石虔和谢玄等人送信,明言遇上放牧牛羊的部落,只要条件合适,该下手时就下手,千万莫要犹豫。   敌人不用顾忌,直接充为战利品;寻常牧民不可过于强横,当以为绢帛盐糖市买,价格可参考当地情况自行斟酌。   前者实行起来很简单,自然不必多说。后者起初不被各部相信,交易者寥寥无几。   说句不好听的,汉兵从建康打到姑臧,又从姑臧打到高昌,想要什么开抢就是,干脆利落,如何会多此一举,和当地牧民做生意?   简直太不可信!   不是众人有受虐倾向,实在是草原和大漠风气如此,早年的吐谷浑,如今的附国乌孙皆是这般,无一例外。   有人压根不信,远远望到汉兵旗帜,立刻收拾帐篷逃跑。有胆大的试着同汉兵接触,即便语言不太熟练,大致的意思还能理解。   看到汉兵摆出的绢布、海盐和白糖,来人眼睛发直,狠狠掐一下大腿,才确认自己不是做梦。   走在昔日的丝绸之路上,许多繁华的城池早化为沙土。古迹中记载的西域诸国十不存一。随商队往来,部分城镇开始恢复人烟,仍不及前朝万分之一。   抛开能组织起商队的商人,多数西域部落和草原上的邻居没太大区别,遇上天灾人祸,照样要在温饱线上挣扎。   中原大地遭受灾难时,他们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汉兵践诺的消息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当地部落不再千方百计躲开汉军,而是尝试着和汉军接触。   占据高昌的氐人和匈奴逃跑时,还有西域胡向汉军通风报信。   汉兵投桃报李,知晓不下十余个部落有定居的愿望,决定暂停西征,选择一处保存还算完好的遗迹,用一个多月的时间重砌土墙,简单布置城防,留下一队骑兵守卫,许有生意往来的部落迁入。   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闻风而来,在城内歇脚、补充食水。   定居的部落得到实惠,很是感恩。留守的汉兵被视为保护者,被越来越多的西域胡接纳。随商队各处走动,更多生存艰难的部落向此处涌来。   原本只是几百人的小城,很快扩充至两千多人。这个结果,无论桓石虔还是远在莫何川的桓容,都没有预料到。   桓汉的军队一路向西,沿途留下类似的小城不下五座,另有十余个驿站,除有汉兵守卫,还有中途投靠的胡人。   为部落和家人,这些胡族勇士相当尽职尽责,劲头之高、态度之认真,实在令人惊叹。   就这样,桓汉军队一边走一边造城,拿下高昌全境,再向西就是焉耆,焉耆相邻就是龟兹。之前担心的胡人反抗不是没有出现,造成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相比得到的利益,几乎能忽略不计。   接到奏报,桓容愣了很长时间,想到后世的种种,突然有种莫名的想法:所谓“基建狂魔”,莫非古已有之?   话说,这不是他这只穿越客的锅吧?   似乎、好像、应该……不会?   想到建设幽州立下的章程,再想想桓石虔和谢玄等人的举动,他似乎又没那么自信了……   太元元年三月,冰雪消融,南北两地的百姓都忙着春耕。   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海船整装待发。   西域和草原的商队比去岁更多,尤其是往建康和幽州市货的队伍,一个接着一个,专门接待胡商的客栈近乎全部满员。   长安仿效幽州设立坊市,本该能迎上这股暖风。奈何一场大火,该出钱的几家又各种扯皮,到头来,商队来得不少,满意而去的却是不多。   该赚的钱没在赚到,该收的税落了空,反而传出虚有其表的名声,秦策没有再留情,开始下狠手整治。   被点名的几姓,过半数被抄家。甚至有两家被查出私藏铠甲锐器,数量超过五百,远远高出朝廷许可的数量,一顶“谋反”的大帽子再也摘不掉。其结果,和沈容华的家人一起走上断头台,斩首示众,弃尸三日。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经过这次,满朝文武彻底醒悟:无论秦策夫妻之间关系如何,也不管在亲情的问题上,秦策是不是突然脑袋进水,他终归是北地枭雄,征战半生,手下的人命不可计数。   敢小看他,法场上的几百颗人头就是前车之鉴。   见识过天子的雷霆手段,长安豪强变得谨慎起来。争田争水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却不会如先前一般嚣张,更无人敢肆无忌惮到引来天子注意。   一时之间,天子威严更胜。   无论背地里如何,至少在当面,无人敢轻易挑战秦策的威严,试图越过他画出的底线。   刘皇后和刘淑妃知晓后,对于秦策更觉得看不懂。猜测他背后的谋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无意之间,成为他计划中的一环,心惊之余更感到心凉。   “夫妻半生,我终究没有真正的看清他。”   道出这句话,刘皇后望向窗外,目光幽深。刘淑妃伴在她的身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没有出言。   长安渐渐走上轨道,秦策开始处理身边豪强。莫何川城内,桓容和秦璟的谈判也提上日程。   “我可让出半座白兰城。”秦璟开门见山,当场提出条件,“换汉兵不入西海郡,不涉足居延泽。”   “仅是半座?”桓容挑眉,笑得意味深长。   “西海郡不小,下力开荒垦殖,至少能养兵五千。白兰城临近荒漠,附近有矿山不假,却不能垦荒种植。而且,以半城换一郡,就算是做生意,这价是不是也太低了点?”   “咳咳!”   谢安和王彪之同时咳嗽,张廉的表情也很不自然。   堂堂一国天子,开口生意闭口价钱,合适吗?   桓容不管许多,谈判桌上不争,等到定约时后悔?   这样的事傻子才干!   “如果将军有诚意,当以整座白兰城交换,并加白兰山。”   “陛下以为我会答应?”秦璟浅笑,没有退步的意思。   “再加上粮食和皮甲,如何?”桓容开始抛出条件,循序渐进,定下最基础的部分,再开始“让利”。   秦璟沉吟起来。   对他手下的骑兵来说,粮食并不是急需。毕竟这支军队所奉行的是以战养战,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压根不愁军粮。   皮甲可以考虑。   “再加上兵器,如何?”秦璟看向桓容,沉声道,“皮甲三千,弯刀三千,长弓五百,另配箭矢。”   沉思的变成桓容。   他的确卖过兵器,但是出于牵制北方,不是为了钱就不考虑安全。交易的对象换成秦璟,他不得不认真考虑,这笔生意能不能做。   “我可以工匠交换。”秦璟抛出筹码,“吐谷浑匠人和羌人,另有汉民六百。”   桓容没有马上点头,而是看向谢安和王彪之。两人的表情一样严肃,很显然,对秦璟提出的条件很感兴趣,却对交换兵器有所迟疑。   “陛下无需立即点头,可再做考量。”秦璟继续道,“另外,我手中还有驽马和牛羊,如果陛下有意,都可交换。”   桓容想磨牙。   秦璟把住他的脉,不是一般的准。   不过,真让对方牵着鼻子走,他的桓字就倒过来写!   就在众人以为双方条件摆出,事情要就此要价还价时,桓容突然召来宦者,令其将红木箱中的扁盒取来。   宦者动作很快,眨眼的时间,足有手臂长的木盒摆在当面。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桓容微微一笑,拉开系绳,掀起盒盖,铺开一张绢布绘制的舆图。   舆图很大,占据整个桌面,边缘处甚至超出。桓容微一皱眉,干脆将木榻移开,才将整张图彻底展开。   舆图展现全貌的一刻,在场之人皆屏住呼吸,双眼睁大,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秦将军,”桓容缓缓开口,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近乎有些不真实,“华夏地广,华夏之外疆域更大。西海能够屯兵不假,然屯兵之地不只西海。”   “将军麾下近万雄兵,何必囿于漠南之地?”   说到这里,桓容故意顿了顿,声音微有些低沉。   “秦将军乃不世英雄,掌熊罴之旅、虎狼之师,何妨开疆拓土,自为一方诸侯。亦或是,”桓容刻意顿了顿,加重声音,一字一顿的道出,“开国建制!”   在场之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除了秦璟,包括谢安和王彪之在内,看向桓容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   桓容的表情始终未变,心中却道:纵观历史,拿出世界地图来忽悠人的,除他之外,估计也没谁了吧?   说是忽悠并不准确。   毕竟他说的屯兵产粮之地都没有做假。   如果能将这支虎狼之师忽悠到外边,让他们产生“世界那么大,该到处去溜达”的想法,就此用足力气撒欢,几千兵器算得了什么,几万都可以!   路上装不下,还有海上可以跑。   幽州的造船技术不断发展,海上商路不断开辟。假以时日,集合大匠造出乘风破浪的巨船,提前走一回郑和路线也未尝不可。   长安怎么想,桓容不打算理会。   总之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策猜忌亲生儿子,没道理他不能挥锹挖墙角。   秦璟的底线他知道,也能够理解,所以,并没有莽撞的出言招揽,而是有针对性的提出他能接受,同时也对自己有好处的条件。   如今只是大概,具体实行还需不断细化。   对方是就此接受,还是坚持之前的要求,不做任何改变?   桓容的视线扫过室内众人,最终落在秦璟脸上,对上深不见底的黑眸,缓缓勾起嘴角。   他有七成的把握,自己应该不会失望。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定约三   秦璟似被桓容说动,却没有当场点头。   “白兰城之事可议, 余下, 非璟可自作主张。”   桓容略感诧异,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代, 家族为先,秦璟早前的话犹在耳边。他不该怀疑,面对可能割裂秦氏的选择, 秦璟会半点不做犹豫, 立即点头答应。   何况, 往华夏外开疆拓土并非易事,纵然有八千铁骑, 该考虑的方方面面绝对不少。换成是自己, 照样不会轻易点头, 哪怕条件再诱人。   桓容收起舆图, 仔细叠起装入盒内。交给宦者收起的同时,命他再取一只小些的木盒。   “盒盖上有云纹那只。”   “诺!”   宦者领命退下, 稍后捧来一只黑色木盒。盒身扁长, 盒盖上有天然形成的云纹。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 浑然一体,做工之精细可见一斑。   木盒内藏机关,是相里兄弟亲手所制,一直被桓容带在身边。   “此物赠与秦将军。”   盒中装有另一张舆图,不如之前那张区域广大,却对西亚和东欧的重要地区有所标注。   桓容隐约记得,后世的乌克兰被称为“欧洲粮仓”。这个时期,生活在该地的主要为古罗斯人,即是形成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的祖先。   在后世,蒙古骑兵横扫欧亚,由斯拉夫民族建立的王国被打败,归入金帐汗国。   现如今,还没有“乌克兰”这个民族出现,生活在该地的古罗斯人堪称原生态。   此地东接后世的俄罗斯,南临黑海,西北两面与多数欧洲政权相连,可谓连接东西之间的交通要道。   地理位置优越,土地肥沃,纵然要时不时的遭受雪灾严寒,只要肯下力气垦荒开发,依旧是不错的屯兵之地。   至于古罗斯人,压根称不上阻碍。   打服了收编,可以成为不错的士兵。不愿意臣服,该杀的杀,不该杀的向西撵,和被驱赶的柔然各部组队,去找欧洲邻居的麻烦。   事情貌似简单,执行起来仍要耗费不小的力气。不只需要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为基础,更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布置,   是不是送出这张舆图,桓容曾有过挣扎。   想到桓汉目前的实力,想到长安的秦策,知晓路要一步一步走,短期之内,自己一统华夏的可能性不高,遑论是北方的广阔草原。   想要出兵去占这块地盘,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唯有狠心咬牙,给出这份诚意,端看秦璟会如何抉择。   “陛下厚意,璟却之不恭,敬受。”   第一场谈判就此无疾而终,问题悬而未决,秦璟告辞离开。双方都要仔细考量,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待秦璟和张廉离开,王彪之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臣斗胆,敢问舆图从何而来?”   桓容知道会面对这样的疑问,没有半点慌乱,而是气定神闲,伸手指了指上天,又点点自己的额角,笑得很是神秘。   魏晋时代,求仙养生之道大盛,士族一度以嗑寒食散为风尚。   桓容登基以来,这种风气逐渐扭转,但是,涉及到“上天”“神明”之类,予人震撼委实不小。   正如此刻的谢安和王彪之,由桓容的动作联想开去,都是面露惊讶,甚至有几分震撼。   “陛下是说?”王彪之手指上天。   桓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仅是笑道:“不可说。”   三字一出,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很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知晓不可再问,话题重回白兰城上,依两人的提议,可退让一步,取城半座,仿效姑臧的施政之法。   关于秦璟提出的条件,可以半数答应。   “西海郡固为要道,但紧邻草原,驻守屯兵实为不易。”谢安认真道,“再者,秦氏入主长安,建制称帝,在北地实力雄厚。如要出兵西域,建康远水难及。”   “不若暂时交于秦氏兄弟,如父子相争,陛下正可坐收渔利。纵不能予以拉拢,亦能削弱长安实力。”   谢安的话有理有据,桓容先是点头,旋即又缓缓摇头。   “陛下?”谢安面露不解。   “秦玄愔要西海郡,是为自己准备的退路。”桓容一语道破天机,“屯兵此处,七成以上是不想和秦策发生正面冲突。”   为了刘皇后,秦璟可以顶住秦策压力,带兵灭几姓豪强。牵扯到秦氏在北地的根基,他不可能不做深入考虑。   别看秦氏父子不和,一旦桓汉起兵北伐,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故而,知道希望不大,桓容仍希望秦璟能带兵提前出发,离开中原。哪怕就此远隔,终身不能再见,至少人还活着。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自嘲。   还是想当然了。   扪心自问,让他丢下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撒手建康,抛开一切,做得到吗?   根本不用细想,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他自己做不到,为何以为秦璟能做到?   轻轻摇了摇头,桓容只觉得心头发沉,情绪上涌,不是一般的矛盾。   “就如谢侍中所言。”桓容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而是撇开诸多烦心事,采纳谢安的提议,以西海郡换半座白兰城和白兰山,以及秦璟手中的匠人。   “粮食和皮甲也可市换,兵器当慎之又慎。”王彪之补充道。   “朕知。”桓容点点头。   就定约的相关细节,君臣三人仔细商议,确定没有疏漏,当即草拟出条款,抄录在竹简之上,作为定约时参考的文本。   事情暂定,谢安和王彪之起身离开。   “臣告退。”   桓容目送两人离去,等到殿门关上,室内陡然变得寂静,无意识的叹息一声,捏了捏额心。表情中不见半点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王彪之和谢安走出正殿,行至中途,遇左右无人,王彪之压低声音,忍不住开口道:“安石以为官家所言确实?”   谢安停住脚步,抬头眺望,碧蓝晴空犹如水洗,一时竟有些出神。   “安石?”王彪之略感诧异。   官家有神游的爱好,怎么安石也变成这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谢安深谙道、儒两家,对法家亦有涉猎。世风之下,对桓容的话终究半信半疑。说是完全不信,却无法断定舆图从何而来。   若说是随意绘成,未免太过详尽。而且,以桓容的为人,十成做不出这样的事。   丈夫无信岂可立世?   随驾巡狩这些时日,谢安留心观察,在桓容的身上发现不少端倪,有着太多的不可思议。即使没有摆上明面,循着蛛丝马迹,得出模糊的答案,谢安仍不免暗暗心惊。   贵极之相,天命之人。   莫非真如扈谦所言,这位年轻的天子注定会是天下雄主,成为复兴汉室,主宰华夏国运之人?   “安石是说舆图不真?”   谢安收回目光,看向王彪之,沉声道:“舆图不假,余下则未必是真。”   王彪之皱眉,不禁有些糊涂。   谢安洒脱一笑,道:“叔虎何必自扰?官家以国为先,以民为本,登基以来诸多作为,实有明君之相。”   “今汉室复兴有望,何必于细枝末节上计较?难免会因小失大。”   王彪之:“……”   他计较细枝末节?   说出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是谁?!   谢安微微一笑,是他说的没错,不过一句感慨,叔虎怎么就认真了?   王彪之脸颊紧绷,纵然气得浓眉紧皱,依旧是不折不扣的帅大叔一枚,甚至凭添几分威严,“风采”更胜往昔。   当日,桓容用过午膳,稍歇片刻,同时召唤两位吐谷浑王子和几部首领。   四王子之前以血发誓,脸颊上的刀疤尚未痊愈,涂了药,落在旁人眼中愈发醒目,格外的狰狞丑陋。他却不以为意,在殿外等候通禀时,斜眼看向大王子,表情中带着露骨的讥嘲。   大王子攥紧双拳,拼命压制住情绪。   这样的场合下,无论如何不能被四王子激怒。否则,等着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视连的首级还在城头挂着,尸体被砍成肉泥。动手的不是汉人,而是城内的吐谷浑人。   知晓视连所为,吐谷浑人对他的愤怒甚至超过汉人,说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有数名贵族官员甚至愿意献出全部牛羊和财产,包括秘藏在他处的金银,就为得到桓容许可,亲自砍视连一刀。   当日的情形,至今仍深深印在大王子脑海,始终挥之不去,想忘都忘不掉。   视连被处置后,关押的贵族官员陆续等到判决,或杀或放。死的无需多提,放出来的几个,竟被归还部分家产和部民,甚至许他们留在莫何川。   眼见他人都有了着落,唯独自己迟迟被吊在半空,大王子愈发显得惴惴,整日寝食难安,眼底挂上青黑。   白部和独孤部首领慢一步抵达,随后是转投靠桓汉的吐谷浑贵族,以及羌人和杂胡首领。众人脸上都有刀痕,有的已经痊愈,有的还很新鲜,但无一例外,都是他们发誓臣服的证明。   相比之下,大王子脸上干干净净,难免有些“另类”。   宦者走出殿门,见到殿前情形,掩去嘴角的冷笑,扬声道:“陛下召见,两位王子、各位首领请入殿。”   召见众人时,桓容依旧是深衣玉带,坐在屏风前,态度很有几分亲切。   只不过,众人或多或少都见识过这位天子的手段,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郑重的行过礼,坐到熟悉的位置上。   “朕请几位来,实是有事同几位相商。”   桓容笑着开口,语气和缓,眨眼却抛出一记惊雷。   “朕不日将往北行,莫何川之地需人驻守。诸位可有意?”   驻守?   驻兵莫何川?   明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众人却都精神一振,顿觉心头火热。   “另外,白兰城亦需派人,几位首领是否愿意助朕一臂之力?”   白兰城?   众人愈发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白部首领率先开口,大声道:“伟大的大汉天子,白部是您最忠实的奴仆!只要是您的意愿,白部的勇士不惜性命!”   桓容笑着点头。   “陛下,独孤部臣服在您的脚下,您的命令就是一切!”   被白部首领抢先,独孤部首领暗中咬牙,连忙抢着开口,避免被别人继续抢在前头。   在他之后,大王子、四王子和几名吐谷浑贵族争相表态,愿为桓容出力。   羌人和杂胡首领一样不甘示弱,纷纷表示,愿意做桓容手中的刀,驻守莫何川和白兰城,不让外人踏足半步。   因为彼此互不信任,压根不用桓容开口,由白部首领带头,众人一致请求,请派驻官朝廷官员和守军,遇大事不能裁决或是部落之间的争端,必要有一个决策人和裁断者。   桓容十分满意。   尤其是对白部首领。   事情要成功实行,必须有个“带头人”。包括抢先出声,以及请朝廷派驻官员,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为向桓容表示忠诚,也为事成后的种种好处,白部首领发挥超一流演技,让人找不出半点破绽。其他人纵然心有迟疑,见多数人表态,终归不敢落后,更不敢出言反对。   仔细想想,有朝廷官员倒也不错。   至少,吐谷浑不可能再压在自己头顶,不然的话,必会承受汉室天子的怒火。   自己平白得了地盘和好处,今后和仇家开片,片赢了自然是好,片不赢,跑去向朝廷官员求助,总不至于被灭族。   羌人和羯人迅速想通,不想通过也没别的办法。   杂胡更不会反对。   甭管谁来,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莫何川的主宰。吐谷浑下台,羌人和羯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被他们盘剥,不如有汉朝官员镇守莫何川。   吐谷浑贵族的决心更坚定,态度更坚决,看他们的样子,如果朝廷不派人,九成会再给自己一刀。   大王子和四王子同时表态,愿意接受朝廷管理。   四王子是得了好处,又有亲娘提点;大王子是担心自己的脑袋,不敢再藏任何别的心思。   于是乎,事情就此决定,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留下的官员就在随驾郎君中选,留守的甲士超过五百。桓容同谢安商议,待到姑臧之后,再从西域调兵选人,继续往吐谷浑掺沙子。   短期效果未必显著,时间长了,桓汉的统治必将深入人心。按照后世的话讲,民族大融合,时代所驱。   连续两日,秦璟没有露面。桓容不着急,而是专心处理吐谷浑诸事,为启程往北做好准备。   到第三天傍晚,桓容用过膳食,正靠在榻边翻阅竹简,宦者忽然来报,秦璟请见。   “秦将军来了?快请!”   桓容心头一动,当即命宦者将人请入内室。   秦璟依旧是玄色深衣,入内室行礼时,腰间并未佩剑。   桓容摆摆手,宦者奉上茶汤,迅速退到殿外。   室内燃烧烛火,火光映在两人脸上,晕染出模糊的光影。   两人许久没说话,焰心爆出一声轻响,秦璟率先动了。   桓容的眸光微深,锁住近前之人,后颈被掌心覆上的片刻,紧绷的神经刹那放松,闭上双眼,靠向秦璟肩头。   “玄愔可曾打开木盒?”   “是。”   “可曾看清盒中之物?”   “是。”   “如何想?”   秦璟没说话。   桓容等了许久,迟迟没等到答案。疑惑的抬起头,对上秦璟双眼,看清对方眼底的情绪,心头猛然一紧,刹那之间,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定约四   “十年。”   “什么?”   桓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然间听到这两个字, 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秦璟, 想要弄清出, 这话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十年。”秦璟凝视桓容,眼底清晰印出对方的影子, “敬道十年统一中原,则我带兵往北。如不然……”   话没有继续向下说,未尽之意已是十分明白。   桓容垂下眼帘, 表情一片空白, 辨不出此刻的情绪。   数息过后, 声音方才响起,如古钟敲响, 重重落在人的心头。   “好。”   尾音落下, 桓容翘起嘴角, 右手举起, 道:“击掌为誓!”   秦璟眸光微闪,带着枪茧的手覆上桓容掌心, 定下十年之约, 也定下两人今后要走的路。   “丈夫言而有信, 金玉不移!”   誓言立下,桓容没有马上收手,而是拉住秦璟的衣领,顺势前倾。鼻尖相抵,彼此距离之近,能感到拂过唇畔的气息。   “玄愔,你可要守信!”   “自然。”秦璟声音低沉,说话间扣住桓容的手腕,托起他的左手,吻落在他的指尖,蜻蜓点水一般。   温热的气息淌过指缝,轻柔的吻落在掌心,细细描摹着手掌的纹路。视线微垂,黑色的长睫轻颤,在眼底落下扇形阴影。   感受到掌心和手背的温度,桓容呼吸一窒。一股酥麻沿着掌心攀升,迅速蔓延过手臂,继而流淌过脊椎。   嘴唇抿紧,手脚不自觉的发麻。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经历过几次,他仍是有心如擂鼓,肾上腺素不断飙升。   桓容用力咬紧后槽牙,拼命维持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当场扑过去。   秦璟抬起头,看到桓容泛红的耳尖和脖颈,微微一笑,似乎对自己引起的反应十分满意。   见到这个笑容,桓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二度磨了磨后槽牙,略微直起身,直直望入漆黑的眸底。   “玄愔很得意?”   秦璟没有回答,事实上,桓容也不需要他回答。   五字出口,人已前倾,堵住了所有出声的可能。   气息交融,呼吸变得不畅,心似乎被攥紧。   不知何时,发冠掉落在地,乌发如云披散,似垂下的帘幕,遮住模糊的光影。   桓容笑了。   顺着压在肩头的力道,仰躺在屏风前,黑发如墨,双手扣住秦璟的后颈,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长腿一勾,鲤鱼打挺,双方的位置就此颠倒。   “玄愔以为,朕还是吴下阿蒙?”   看着桓容,秦璟长眉微挑,似乎在问:此典用在这里当真合适?   桓容不管许多,嘴唇落在秦璟的鼻尖,仿佛终于抓到金丝雀的狸花猫,双眼眯起,满意的舔着爪子,表情中尽是得意。   静静的看着他,秦璟没有试图“挣扎”,略撑起手肘,手背抚过桓容的脸颊,声音微哑:“容弟早已不同,我知。”   此言入耳,桓容的笑容慢慢变浅,直至消失无踪。   四目相对,秦璟并没有因他的改变退缩,继续道:“当年建康一面,至今犹在眼前。曲水流觞、溪边题字,我记得容弟不善作诗,却能写一笔好字。”   “玄愔都记得?”桓容问道。   “记得。”漆黑的双眼染上笑意,秦璟的声音中带着怀念,一下一下,拨动着早已紊乱的心弦。   “我当日想,容弟所言所行,与南地郎君颇为不同,十分有趣。”   有趣?   桓容撇撇嘴,甭管含义如何,他权当好话听。   “或许容弟不知,我当时南下,实有联合晋廷之志。然而……”秦璟声音停顿,没有继续向下说。   “我知道。”桓容颔首,反扣住秦璟的手,手指交缠,力气一点点增大,直到指尖有些麻木,“哪怕当时不清楚,等玄愔过府之后,也能想明白。”   “容弟聪慧。”   桓容眯眼,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   秦璟难得如此坦白,机会难得,实在不该中途打断。至于“有趣”“聪慧”之语,他继续当好话听!   “赠青铜剑,除仰慕容弟之才,亦有招揽之意。”   桓容略有些惊讶。   “怎么,容弟不信?”   “……信。”桓容迟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仅两面之缘,秦兄为何会生出此意?”   “容弟大才,我自是不愿错过。”秦璟笑道,“如今来看,璟眼光甚好。”   桓容:“……”   这样自夸真的好吗?   真心不知该做什么评论,干脆一个字都不说。   两人说话时,宦者尽职尽责的守在殿外,偶尔听到可疑的声响,半点不为所动,坚持眼观鼻鼻观心。遇到有别的宦者和宫婢好奇,还会瞪上两眼,尽数撵出十余步,不许再靠近殿门。   “官家同秦将军在里头,不会有事吧?”一个童子小声问道。   “不会。”宦者斩钉截铁。   “可……”童子还想再说,被宦者瞪了一眼,立刻缩了缩脖子。   “官家未召,守着就是!”   宦者瞪眼,余者不敢造次,老实的垂下视线,收起好奇心,安静的守在殿前,再不敢出一声。   殿内,秦璟的声音缓缓流淌,往日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桓容不由得放松,坐得累了,干脆侧身躺下,压在他的身前。   “容弟。”   “嗯?”   “能否稍移?”   “不能?”   “……”   “秦兄有意见?”   “没有。”   “甚好。”桓容满意的蹭了蹭,所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宽肩窄腰大长腿,真心赚到了有没有?   秦璟无语半晌,到底没有把人移开,反而探出手,轻轻的梳过桓容的发,一下下按压着他的发顶。   随着他的动作,桓容竟隐隐有了睡意。   眼皮开始打架,禁不住打着哈欠。落在头皮和额角的温度实在太过舒适,划过耳后和颈侧的触感,真心……桓容的思绪开始变得不连贯,无法维持长久的清醒,终于一点点被拉进梦乡。   秦璟的声音越来越远,听在耳中,渐渐变得朦胧,很不真切。   桓容不想睡。   难得秦璟如此坦白,真睡过去岂不是太吃亏?   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难保今后会再有。   奈何身体不受大脑指挥,挣扎几次,终于没能抵挡住周公的威力,到底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规律。   秦璟的动作没停,继续梳着怀中人的发。   单臂枕在脑后,声音渐渐消失,随着桓容闭上双眸,却没有一同入梦。只为贪恋这一刻,试图在掌心留住珍惜的温度,将一切牢牢刻入脑海、印入心底。   室内变得寂静,偶有风溜进窗缝,带起一阵灯火摇曳。   随着夜色渐深,桓容睡得愈发沉,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仿佛断开的玉玦重新合拢,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该这般。   静谧、安详;亘古,久远。   桓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也不知是何时被移到榻上。   翌日天光大亮,从一夜好眠中醒来,身边早空空荡荡,枕边一片冰凉。手覆上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一下接着一下,格外的清晰。   桓容静静的望着帐顶,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十年。   十年……   十年之间会发生什么,十年之后又将如何?   桓容闭上双眼,空白的脑海突然被各种念头塞满,纷乱如麻,一时间理不清思绪。   又过了片刻,脑子里不像有十五面铜锣一起敲响,桓容方才起身唤人。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   宦者服侍桓容洗漱更衣,对于昨天的事,只要桓容不开口,完全是只字不提。   “什么时辰了?”桓容问道。   “回陛下,已将辰时末。”   桓容点点头。   巡狩在外,规矩无需太过计较。回到建康后,这个时辰起身,百分百会错过朝会。   仔细想一想,所谓君王不早朝,未必真是红颜的锅。当然,不能说百分百没有,但一周七天,天天都要五六点之前起身,意志不够坚定,真心有点熬不住。   用过早膳,谢安和王彪之联袂请见。   “陛下不日将要北行,定约之事不当拖延。”谢安道,“如定约之事顺利,陛下启程之时,无妨邀秦将军同行。”   桓容往北巡狩,秦璟也无意在吐谷浑久留,姑臧又为共管,同行实是理所应当。   再者,有秦璟同行,亦可提防长安突然下黑手。   有前例在,秦策真敢这个时候动手,父子间的矛盾定将进一步加大,完全摆上明面。将事情稍加润色,继而宣扬开来,更会让天下百姓不耻。   “好。”   桓容采纳两人建议,重新翻阅过之前草拟的条款,确定没有漏洞,立即着人去请秦璟。   秦璟来得很快,同行还有张廉和两名谋士。   说是谋士并不尽然,在秦璟麾下,无一人不能上马持刀,冲锋陷阵。纵然顶着谋士之名,五官清俊、气质儒雅,一旦上了战场,砍瓜切菜半点不耽误,甚至比胡骑更加凶狠。   双方都有准备,同时列出条款,划出底线。在彼此能接受的范围内讨价还价,逐条进行商讨。   最终,定下以白兰城及治下换西海郡,以工匠换皮甲海盐。   秦璟放弃共管白兰城,保证不涉足莫何川和吐谷浑境内。作为交换,桓容以合理的价格市其刀兵弓箭,但对数量和种类有所限制。并且约定,一旦长安和建康发生冲突,这项交易立即作废。   关于兵器之事,桓容和王彪之未能达成一致,却得到了谢安的支持。   有舍有得,该让利的时候就不能固执己见。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定约很不现实。   骑兵固然勇猛,却并非没有制衡之法。只要做好把控,留下充足的时间准备,以武车和战阵为基础,挑选勇猛之士,必能有克敌制胜之法。   在那之前,他需要时间,进一步集中君权并练兵备战的时间。   同样的,市给秦璟武器,也能进一步加深长安的猜疑。   桓容承认自己不厚道,但关系到政治,以厚道准则行事,到头来只能害了自己。   以秦璟的头脑和经验,未必不知道此举背后用意。猜出桓容的打算,依旧定下此约,必是早有考量,已然做出取舍。   讨价还价的过程无需细说,只需概括成八个字:唇枪舌剑,寸土必争。   桓容彻底见识到,古人的谈判技术有多么惊人。   撸起袖子上?   完全是小儿科,压根不足以形容!   若是将说话的技巧比作兵器,绝对是狼牙棒抡圆了往下砸,一下比一下重,不砸到对手头晕眼花绝不罢休。   谈判持续整整四天,到第五天,条款的方方面面,包括每一个细节都做过讨论,双方才终于达成一致,将最后定下条约刻上竹简,落下印章。   桓容邀秦璟同往姑臧,秦璟没有犹豫,欣然应允。   莫何川治所已走上轨道。   启程之前,桓容召见留下的治所官员,请谢安和王彪之面授机宜,确保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不会横生枝节,发生不该有的错误。   “朕将此地托于诸位!”   “诺!”   治所官员正身下拜,多数是弱冠而立之年,曾披甲执锐、随众将兵一同拼杀,见识过战场的残酷,胸怀抱负,立志做出一番事业。   留他们在吐谷浑,桓容可以放心。   太元二年,五月   桓容一行离开莫何川,北上凉州。   同月,秦玓率兵扫清三韩的鲜卑残兵。   慕容垂身陷重围,身边部曲尽数战死,重围之下仍不肯下马弃刀,最后自刎而死。慕容德死于乱箭,诸子尽数战死。   慕容冲不知去向,慕容令断臂坠马,被秦玓生擒。   盘踞岛上的鲜卑骑兵或死或降,残存的高句丽人来见秦玓,竟要求归还丸都城。   秦玓听着好笑,压根没有多言,令部曲将叫嚷的前高句丽贵族拉出帐外,连同随行之人一起,尽数斩首示众。   “头挂上城墙,也好看得清楚。”   “殿下,此举怕会激起民怨。”一名参军迟疑道。   “民怨?”秦玓冷笑,“随他去。”   他带兵打下三韩,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些人真有勇气,为何不举刀反抗慕容鲜卑?   说白了,不过是鲜卑兵足够凶狠,不服就杀,杀到他们不敢反抗,全都成了缩头乌龟。以为汉人讲究仁义,亮出身份就能予取予求?   滑天下之大稽!   中原大乱时,高句丽犯下的恶行不比胡人少!   “多杀几个,杀到他们清醒为止。”   不清醒?   秦玓不介意帮他们清醒。   说起来,有些时日没垒京观,或许该用这些三韩人垒一座? 第二百六十四章 同行   三韩之地尽下,苟活于鲜卑刀下的三韩人又被秦军过了一遍筛子。   丸都城外垒起三座京观, 并非是战死的慕容鲜卑, 有一个算一个, 都是被筛出来的三韩人。开口索要丸都的几名高句丽贵族俱在其中。   见识过三韩人的贪婪和愚蠢,秦玓彻底动了杀心。   继慕容鲜卑之后, 让三韩人彻底明白,高句丽和百济等国早已不存,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敢在秦军面前狂妄, 势必要付出血的教训。   “凡有牵连者, 杀!有愤语者,杀!造反者, 全族格杀!”   命令既下, 秦军放开手脚, 之前怀抱侥幸的高句丽人终于发现, 自己胆敢招惹的,是比慕容鲜卑更凶狠的杀神。   众人这才醒悟, 能将慕容垂逼得自刎、将慕容德乱箭射死, 于乱军中生擒慕容令的秦军主帅, 岂会是易于之人?   残存的三韩贵族万分后悔,甚至肠子都悔青了。   谁说汉人讲究“仁德”,比鲜卑好对付?!   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做出,甭管有没有干系,凡是被查出贵族和官员身份,都会被拎到秦军大营走上一遭。   寻常百姓亦未能幸免。   秦军一日不停手,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云就不会散去。怨恨之气逐渐弥漫,尽数朝向贵族和官员。   如果不是他们百日做梦,妄图向秦军索要丸都城,会招来这场大祸?   秦军打败慕容鲜卑,占下三韩之地,必会归入国朝版图。因为几句话就归还城池,不是开玩笑吗?   当初高句丽发兵攻打邻居,占了百济、新罗和任那多少城池,照样人杀光,地盘占下。   如今凭什么以为秦军会归还丸都城?   秦军刀锋染血,丸都城外垒起京观,苟活的三韩贵族官员十不存一,连护卫远亲都未能幸免。   “殿下,杀戮过多有违天合。”见杀得差不多了,夏侯将军劝道,“三韩之地既下,有反意之人尽数伏诛,当下令安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乱子。”   夏侯将军的面子,秦玓总是要给。   在之前的战斗中,后军的战绩可圈可点,同中军配合默契,最终将慕容垂彻底包围。这一切都与夏侯将军分不开关系。   “将军所言甚是。”秦玓点点头,命参军草拟告示,不日张贴城内。并令专人宣读,广告三韩百姓。   “此外,当迁流民和胡部入三韩。”   夏侯将军征战近三十年,久经世事,对高句丽了解甚多。他知晓三韩人的“特性”,认为迁民实为必要。   “室韦、库莫奚前从鲜卑,今改换旗帜,臣服我朝,终不可完全托付信任。为免其再度摇摆,当尽数迁离旧地,安置于丸都等地。”   “将军的意思是,以室韦和库莫奚诸部填三韩?”秦玓问道。   “正是。”夏侯将军拂过颌下长须,继续道,“慕容鲜卑盘踞此地,即有迁外部入丸都的先例。仆之建议,不过是更进一步,彻底压服三韩之人。”   “此外需迁部分边民,并令将兵搜寻被掳的流民,尽数分其家宅田产,登记造册。”   夏侯将军话落,帐中顿起一阵议论声。左右文武皆以为善。依此行事,哪日大军撤走,可最大程度的确保高句丽人不会再起,彻底做到不留后患。   “库莫奚同高句丽有世仇,室韦亦同高句丽结怨,迁其部入三韩,分其土地牧场,其必为朝廷出力。”   说是为朝廷出力,实际上并不准确。   准确来说,为了新得的草场和土地,他们才会死磕当地人。加上部落和高句丽间有旧仇,在压服反对的声音时,更会不遗余力。   “殿下可请旨朝廷,予丸都、加罗和金城等地设立治所,由朝廷选派官员并调拨军队。”   “届时,大军撤回昌黎,新迁部落和三韩人彼此仇视,治所官员有调解之责,地位超然。年深日久,则高句丽诸国的痕迹可尽数抹去!”   这样的做法,类似于桓容在吐谷浑所行。在细节处略有差异,中心主旨却是一模一样。简单点形容,就是三个字:掺沙子。   桓容是一国之君,又得谢安和王彪之支持,行动的当时,也给远在建康的郗愔和桓冲通过气,自然是诸事顺利。   秦玓则不然。   计划再好,涉及到迁移边民,他终归不能擅自做主,必须要向长安请示。   秦策点头之后,才能着手实施安排。秦策不点头,计划再好也只能搁置。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代表秦玓能诸事独断,关系到地方治理更加不行。   换成三年前,秦玓不会有这些顾虑。现如今,父子间生出隔阂,更像是君臣。为免横生枝节,该请的旨意绝不能省略。   接到秦玓上表,秦策自然大喜,下旨一番表扬,并同意表书中所请。   旨意送出不久,秦策又当着群臣的面宣旨,封诸子为王,秦玚秦璟等不算,连秦珍和秦珏都没落下。有意思的是,秦玖不在圣旨上,代之以尚未元服的秦钺。   因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连个暗示都没有,乍听这道旨意,群臣都有点懵。尤其是送女郎入宫,还做着外戚梦的几家,都是措手不及,全部傻在当场。   天子究竟是什么打算?   为何行事越来越让人猜不透?   椒房殿中,知晓前朝热闹,刘皇后仅是笑了笑,不予置评。   刘淑妃放下漆盏,不解道:“阿姊,官家这是什么打算?”   “不晓得。”刘皇后斜靠在榻上,逗着刚离巢的两只金雕,漫不经心道,“八成是突然醒悟,要么就是打算对朝中的几家动手。”   醒悟?   刘淑妃摇摇头。依她来看,倒是更像第二种。   “无论如何,旨意既然下达,断没有更改的道理。你我人在宫中,听听消息、处置几个出头椽子就罢,余下不好亲自出面。”   刘皇后一边说,一边抚过金雕背羽。两只年轻的猛禽蓬松胸羽,哪里还有天空霸主的样子。   “今日给宫外几家送信,让他们警醒些,遇上不对立即传讯。官家的眼睛未必盯在他们身上,可事无绝对,万一不小心被波及,事情可没法善了。”   “阿姊放心,我会亲自安排。”   姊妹俩正说话,宫婢来报,光明殿宦者请见,正候在殿外。   刘皇后的动作微顿,刘淑妃不禁皱眉。   似察觉气氛不对,两只金雕骤然展开双翼,转头朝向殿门,发出凶戾的鸣叫。   宦者候在殿外,心中陡然打了个突。   太元二年,六月,秦策封诸子及长孙秦钺为王。   同月,桓容和秦璟的队伍离开吐谷浑,北上凉州。   行路途中,每逢扎营休息,秦璟都会不请自来,同桓容“促膝长谈”。一次两次不算什么,次数多了,难免引人侧目。   秦璟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压根不在乎众人眼光。途经西平郡时,亲手猎得一头豹子、一匹头狼,尽数赠与桓容。   面对谢安和王彪之富含深意的目光,桓容力持镇定,不露半点痕迹。   当着众人一如往常,一旦两人独处,定然会下力气在某人身上留下几个牙印。哪怕牙酸也不松口,不咬青绝不算完。   结果他越是这样,秦璟越是乐在其中。   等桓容终于品出味道,恍然大悟,路程已过大半,距姑臧不到五十余里。   骑兵武车并排而行,甲士分立左右。   天子大辂经过改造,车板和车顶均可拆卸。桓容坐在车里,看向策马走在旁侧的秦璟,眉心微蹙,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秦璟似有所感,突然拉住缰绳,转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桓容喉咙有些发干。   秦璟策马靠近大辂,引来车前司马一瞥。   “陛下,抵达姑臧之后,璟即率军北上西海。”   桓容点点头,仍是没说话。   “陛下可是不舍?”秦璟笑着问道。   桓容眨眨眼,他是不是听错了?   控缰的典魁二度转头,双眼圆睁,眼珠子差点瞪脱窗。   “陛下不必明言,璟知陛下之意。”秦璟压根没看典魁,一心一意的凝视桓容,声音略低,“姑臧分别,未知何时能够再见,璟万分不舍,陛下想必一样?”   桓容瞪着秦璟,完全说不出话来。   一月前,他还为秦璟偶尔的坦白感动。现如今,他真心不希望这人如此“坦白”。   与其要时不时的耳根发热,以最大的意志力控制表情,他宁愿这人全身煞气,整天顶着一张冰脸。   桓容不说话,秦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只是在调转马头之前,视线扫过桓容的耳尖,貌似意有所指。   身体的反应快于大脑,桓容下意识捏了捏耳朵。直至见到对方嘴角的笑意,方才全身一僵。不是顾忌场合,必定会一把薅住对方的领口,当场给某人“好看”。   或许是秦璟突来的坦白,也或许是十年之约,两人间的关系隐隐生出变化,少去小心的试探,更多是放开的洒脱。   桓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上,他存在“故意”的成分。   秦璟乐在其中,他又何尝不是?   从两人相识至今,这一个月,可以说是最放松的日子。桓容心情好时,甚至同谢安和王彪之开起玩笑。   两位帅大叔微感惊奇,联想到家中同龄的晚辈,又觉得本该如此。   “官家登基以来,难得有如此畅怀之日。你我又何必打破这份轻松,无故做了恶人?”   桓容和秦璟的关系处处透着谜团,让人很是看不透。   循着蛛丝马迹,谢安和王彪之都有察觉,却都没有诉之于口。   世人皆风流,国事私谊分得清楚明白,肆意妄为一回又何妨?   换成旁人,前有战场之约,后有十年之期,未必能真的放松起来。   桓容和秦璟则不然。   一路之上,两人似乎抛开所有纷扰,相处得格外“融洽”。   不知内情的将士皆在感叹:天子和秦将军的情谊深厚,必为挚友。   只不过,情谊归情谊,融洽归融洽,牵涉到彼此的利益,依旧是理智赛过情感,没有分毫想让。   抵达姑臧城前,桓容又同秦璟敲定两份契约,算是各取所需。一份桓容有些吃亏,另一份却是获利丰厚。   看到这样的发展,谢安和王彪之更觉满头雾水。   他们以为摸出几分桓容的性格,猜出几分桓容和秦璟的关系,如今来看,似乎还是想得过于简单。   太元二年,七月初,桓容和秦璟一行抵达姑臧。   桓嗣率治所官员出城相迎,并有秦氏留在城中的官员以及投靠的地方豪强和胡部首领。   桓容秦璟入城,原张凉王宫——现凉州刺使府为天子驻跸之所。   当日,府内大摆宴席,恭迎圣驾,为桓容一行接风洗尘。   宴席结束之后,秦璟未在城内久留,翌日便率兵出城驻于敌垒。   停留期间,秦璟查阅驻军兵侧,亲观敌垒工事,点出需完善之处。并亲自调拨人员,做出相应的安排。   姑臧城内,桓容同样没有闲着,同桓嗣和治所官员几番详谈,从其口中知晓桓石虔大军的详细情况。   得知大军已拿下高昌全境,正派人绕过焉耆,试着同龟兹接触,桓容不免有些诧异。   “龟兹同焉耆有旧怨。”桓嗣解释道,“焉耆人擅用弯刀,擅使弓箭,且有一支西来的军队,以盾结圆阵,战法特殊。”   “镇恶本不欲立即出兵,焉耆却截杀幽州商队和西域商队,更驱逐派去的查问之人。”   “故而,镇恶决意联合龟兹出兵,将焉耆一举攻破。让出半数利益,力求速战速决,再图后事。”   桓容颔首,别的可以商量,敢截杀幽州商队,这点绝不能忍!   “焉耆为何突然截杀商队,镇恶可曾来信说明?”   没亲眼见过汉兵,总该从商队的口中听过。   焉耆不是什么大国,却是多数商队必经之地。本该借西域商路复苏之机大发横财,偏要上赶子找死,真是让人费解。   桓嗣摇摇头,道:“此事臣也曾问过,镇恶信中言,乃是当地酋首听信逃亡氐人之言,以为汉兵数月远征,人疲马乏,方才驻兵高昌没有继续西进。当下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故而,酋首不顾身边人劝阻,一意孤行。”   桓容默然无语,最终得出结论:这人百分百脑袋进水了。   桓嗣点头表示,可以这么理解。   “撺掇他的氐人呢?”   “据悉,随焉耆兵劫掠商队,抢得财物之后,已尽数往北逃去。之前进献的氐女也不知去向。”说到这里,桓嗣不禁眼角微抽。   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焉耆王被氐人坑了,而且坑得不浅。   桓容再度无语。   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世界真奇妙。   纵观历史,当真比后世的故事话本要精彩百倍。 第二百六十五章 返回建康   所谓不作不死,作死到一定境界, 神仙都没法挽救。   焉耆王正为实例。   明明被氐人坑了, 跌得着实不轻。事实摆在眼前, 群臣苦苦相劝,他却像是钻了牛角尖, 依旧死不悔改。非但没有放低姿态,反而愈发嚣张,将龟兹派来的使者也赶了回去。   龟兹和焉耆本有旧怨, 这次派人来, 无非是兔死狐悲, 担忧桓汉拿下焉耆,下一个目标就会是自己。   哪承想, 焉耆王脑袋进水, 死活听不进劝, 反将好心当作驴肝肺, 死活不回头。   使者受此大辱,岂能善罢甘休。回国一番哭诉, 龟兹王勃然大怒。   不识好心是不是?   好!   战场上见!   这个时候, 龟兹王不再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 采纳臣下建议,写成国书送往高昌,并修书一封,请桓石虔代为上呈桓容。   “请呈大汉天子,小国仰慕汉家文化已久,愿年年觐见,岁岁纳贡。”   信中还表示,桓汉可在龟兹境内设商所,驿站也可。不过,前者龟兹不插手,后者却要两国共管。   国书送到高昌,桓石虔正同谢玄等人商讨进兵路线。看过龟兹王的私信,不免道:“龟兹王确是聪明人。”   谢玄笑而不语,目光依旧盯在舆图上,似对新增的区域十分满意。   王献之心情不甚美好。   拿下高昌全境,他本可上奏朝廷,请回建康一段时日,暂与家人团聚。再不见上一面,儿子怕会真不认识自己。   结果倒好,焉耆主动挑事!   其中固然有氐人的挑拨,但如果焉耆王真是个聪明人,他人再挑拨也无用!说白了,这位怕是早看着商队眼红,等着机会下手。   “鼠目寸光之辈,好言相劝实为无用。当以雷霆之势破其王都,震慑邻国宵小!”   王献之这番话相当不客气,却也挑明事实。   焉耆王明显准备一条道走到黑,打死不回头。甭管是谁,都没法将他拉回来。与其浪费口舌时间,不如干脆利落,早打早了,他也好上请朝廷回家探亲。   西征大军上下,思念家中的绝不只他一个。   桓石虔原计划驻兵高昌,本有意请朝廷再征新兵,许老兵回家探亲。如今却不得不改变计划。   命令下达之后,军中气氛一度紧张。不是想违背命令,而是燃起熊熊怒火,俱朝焉耆方向扑去。   “龟兹递送国书,愿觐见朝贡。此事关系不小,需尽快上禀天子。”   谢玄终于舍得从舆图上移开目光,见桓石虔陷入沉思,王献之的心情依旧不太好,不免开口道:“子敬,大事当前,切莫儿女情长。况拿下焉耆无需费多少时日。”   王献之微窘,知道自己意气用事,深吸一口气,向谢玄点点头,神情略微转好。   三人在帐中商议,帐外突起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   不解因由,三人都是满脸疑色。   桓石虔上前几步,刚刚掀开帐帘,就见钱实大步走来,佩剑同铠甲相击,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将军,焉耆发兵,于边境截杀商队。斥候外出打探,恰好救回两人。”   “什么?!”   桓石虔惊怒不已。   谢玄和王献之走上前,闻钱实所言,同样脸色骤变。   商队护卫经过救治,勉强保住性命,但伤势太重,实在无法移动。桓石虔三人干脆往医者处询问,知晓整个经过,都是怒气盈胸。   “该死!”   还是那句话,焉耆王作死到相当境界,神仙都没得救!   太元二年七月,桓汉天子驻跸姑臧。   同月,龟兹递送国书,欲同桓汉修好,称臣纳贡。   焉耆出兵截杀商队,引桓汉天子震怒,下旨西征大军,“除酋首,灭其国”。   旨意下达,桓石虔立即点兵拔营,陈师鞠旅,率大军攻向焉耆。   龟兹同时出兵,从西侧进袭。   两支军队左右包抄,冲坚毁锐,气势如虹。从战鼓响起,焉耆军就处于劣势。   焉耆和龟兹军彼此熟悉,还能周旋几个回合。遇上桓汉大军,见识到改装后的武车和精锐骑兵,焉耆军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一个照面就被碾压。   战报飞送王都,焉耆王不敢置信。   他引以为傲的军队,面对桓汉大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相信,绝不相信!   谎话,一切都是谎话!   国中贵族和大臣不乏清醒之人,早认清形势。   大错铸成,国破就在眼前。焉耆王死了,自己或许能得一条生路;焉耆王不死,都城上下都要给他陪葬!   众人互相看看,暗中交换眼色。看向满脸怒气的焉耆王,都是眸光微闪,默契的不发一言。   太元二年九月,桓汉大军连下焉耆数城,摧枯拉朽一般,攻到王都城下。龟兹王率领的军队慢了一步,紧赶慢赶,总算在数日后抵达王都。   双方胜利会师,迅速调兵堵住城门,将王都包围得水泄不通。   从战斗开始到王都被围,仅仅三个月。抛开大军赶路的时间,桓汉大军的战斗力和进攻速度可见一斑。   焉耆王本想负隅顽抗,临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未料到,信任的贵族大臣突然造反,将他斩杀在王宫里,捧着他的人头打开城门,向大军投降。   焉耆城由巨木和泥土建造,带着明显的西域风格。   此刻城门打开,投降的贵族官员跪了满地,都是身着素服,额头压得极低,始终不敢抬头。   城中常有南地商队往来,他们知晓汉人的规矩。此时此刻,恨不能将身段放得更低,只盼桓汉主帅能网开一面,饶他们一条性命。   至于龟兹王,焉耆贵族想都没想。   之前送来的书信,国主理都没理,早将对方得罪彻底。如果落到龟兹人手里,全城人都要遭殃。   所以,他们不惜造反,也要向桓汉大军投降。   盼着对方能稍有仁慈,看在他们杀死“首恶”的份上,问罪时从轻发落。   桓石虔策马上前,谢玄和王献之分在左右,视线扫过伏在地上的众人,再看惴惴不安的城内百姓,很快拿定主意。   “尔等有错在先,然能幡然悔悟,实为大善。”   这句话一出,焉耆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腔子里。   甭管是不是要失去大半家产,总之,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唯有龟兹王心生不满。但却不敢当众反对桓石虔之言,只能暗暗咬牙,将一切不满压在心里,等入城之后再说。   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挑眉,不约而同的勾起嘴角。   看到他们这个表情,桓石虔都不免为龟兹王掬一把同情泪。惹来这两位注意,估计有相当一段时间,龟兹王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九成以上的可能,会后悔得想撞墙。   焉耆王身死,大军进驻焉耆王都。   桓石虔下令安民,不许将兵随意骚扰百姓,违者严惩。龟兹兵和汉兵一视同仁,谁敢不遵此令,都要受到军法处置。   焉耆人忐忑数日,发现汉军不同胡人部落,入城后没有屠杀和劫掠,除了处置几个曾参与截杀商队的贵族,城中一切照常。   龟兹人被汉军限制,少有杀人抢劫的事情出现。凡是以身试法者,都会被拉到城门前重责,无人能够例外。   不服?   在这个地界,谁拳头大谁说得算!   数来数去,汉军的拳头最大,刀锋最利,声音最是铿锵有力。想挑战汉军主帅的权威?先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非常时行非常法。”   同胡人打久了交道,桓石虔、谢玄和王献之的行事作风都有改变。如若不然,也不会说出“弓弦所及,皆为汉土”之语。   焉耆的战报送到姑臧,桓容自是大喜。   “善!”   谢安和王彪之皆抚须而笑。   无他,大军西征,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出力不小,事后论功行赏,两家都能更进一步。建康不论,单是西域商道上分得的利益,足够数代取之不尽。   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桓汉始终牢牢占据西域,甚至一统华夏!   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缓缓敛起笑容,眸光微沉。   长安,秦氏!   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有什么表情,却能读懂对方眼神的含义。旋即调转目光,齐齐看向桓容。   桓容正巧放下战报,抬起头,看到两枚帅大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怎么回事?   本能的上下看看,表情中浮现疑惑,没哪里不对啊?   好在谢安和王彪之的“异常”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放缓表情,开始商议焉耆和高昌的官员安排。   随驾巡狩的郎君,已有十余人在边州和吐谷浑出仕。高昌和焉耆是新下之地,都需要朝廷派遣官员。桓石虔上表桓容,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人。   桓容掰着指头算算,坑多萝卜少,不好安排啊。   再有一点,大军出征日久,将士必定会思念家人,调拨新军迫在眉睫。驻扎在西域和吐谷浑的将士不能归家,同样要想想办法。   桓容捏捏额角,要不要实行轮换制?   这其中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是不少,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必须从长计议。至少要请教桓冲和桓豁,郗愔那里也该讨教一番。   “龟兹臣服纳贡,无妨许其王子及贵族子弟入建康书院。”谢安提议道,“其国书有言,久慕汉家文化,恨不能同大儒当面。拳拳心意如此,总该体谅几分。”   嗯?   桓容抬起头,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谢安。   这话几个意思?   是他想的那样?   谢安微微一笑,一派仙风道骨。谪仙之态,恰似不食人间烟火。好像刚刚建议龟兹送质子的压根不是他。   桓容沉吟两秒,开口道:“此议甚好。待还朝之后,朕会同范公一叙,于建康再设书院,专授外来求学子弟。”   谢安给他提了醒,质子送来还不够,必须要进行“传统礼仪”教育。按照后世的话来说,洗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   质子必须有,书院是不错的理由,但“农夫救蛇反被其咬”的事绝不能发生。   桓容一边考量,一边将所想说于两人。   龟兹如此,其他胡部亦然。   今后的地盘会越来越大,遇到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多,质子入京算是权宜之计,在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可依此行事。   质子被视为弃子?   无妨。   桓容笑着表示,有朝廷为后盾,大可回去同兄弟争,撸起袖子开片。   乱起来没关系,朝廷必定出面做主!作为建康推上位的国主和首领,想要维持统治,上位后究竟该怎么做,不是太笨都该一清二楚。   “两位以为如何?”   无语的变成了谢安和王彪之。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天子的了解还是太少。   太元二年十月,焉耆并入桓汉。   龟兹向桓汉称臣,首次遣使入贡。正使为龟兹王长子,同行有数名龟兹贵族子弟。   据史书记载,这行人进入建康,为建康繁华震慑,仰慕汉家文化,主动请入书院学习。数年后回到国内,为“两国友好”做出不小的贡献。   后世史学家对此有多种评论,赞者有之,毁者同样不少。究竟相信哪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太元二年十一月,桓容离开凉州,启程返回建康。   同离开建康时相比,随行的人员数量减少大半,伴驾的士族郎君更是一个不见。倒是胡族骑兵多出三百人,都是从吐谷浑各部挑选出来,护卫天子的勇士。   秦璟已于两月前返回西海郡。   临行之前,苍鹰送来一封短信。桓容匆匆赶到城外,八千骑兵早飞驰而去。   在城头眺望,仅能看到远去的洪流,仿如翻滚的黑色巨浪,压根分辨不出,那个玄色的身影究竟在哪里。   当日,桓容在城头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人被晚风吹得有些麻木,方才一步步走下城墙。   整个过程中,腰背始终挺得笔直,表情一片空白,瞳孔漆黑,似乎千年的寒潭,冻住所有的情绪。   一夜之后,桓容恢复正常,再不见之前的冰冷。   城头上的一幕似被秋风席卷而去,落入岁月长河,慢慢沉没,终至不留半点痕迹。   御驾离开姑臧城,治所官员恭送城外。   百姓夹道,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早早候在路旁,以最庄重的礼节恭送桓汉天子。   城头鼓声响起,天子大辂压过石路。   道路两旁,汉人和胡人站在一起,不知是谁率先出声,众人的情绪瞬间被引燃,“万岁”“千岁”之声不绝于耳。   没有鲜花铺路,仅有彩色的绢布掷于道上。   有汉女挽手而歌,悠长的调子穿透朔风,伴着天子一路南行,久久挥之不去。   桓容坐在车里,回首眺望,姑臧城正渐渐远去,伴着车轮压过路面的吱嘎声,终于化作一个黑点,再不见踪影。 第二百六十六章 归城盛况   太元三年,三月   季春时节, 清风和畅, 天碧如洗。   几场细雨之后, 百草茂盛,李白桃红, 风中飘着阵阵甜香。目光所及,尽是一派春意浓浓的景象。   桓容一行离开姑臧城后,沿着巡狩旧路, 南下经吐谷浑, 未做任何停留, 由陆路过梁、荆、江、豫四州,在幽州做短暂休整, 于三月间抵达建康。   彼时, 正逢上巳佳节, 秦淮河畔人潮涌动, 热闹非凡。坊市之间人流穿梭,熙熙攘攘。   出城和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 都是络绎不绝。   南来的商队多是乘船。   运珠的商船刚一到码头, 未能卸货前往坊市, 等候的商家立即一拥而上,包围住船主,争相开出价码,希望能将今年的合浦珠买到手。   北来和西来的商队多数赶着大车进城,车后系着牛羊骆驼。商队中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胡服,无一例外,领队之人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洛阳官话。   带队入城之后,领队先寻到中人,选一处客栈安置。待一切妥当,便急匆匆往坊市领取木牌和税牌。   依城内规矩,无论是什么货物,凭木牌租赁摊位,方能在坊市中交易。   虽说租金不低,货物都要记录,散市后如数交税,但有市价所在,利润有一定保证,交税亦是无妨。加上南地有不少稀奇的东西,运回北地和西域都能卖上好价,商人也不吝惜些许税钱,更不会冒着被驱逐的风险逃税。   外来的队伍——尤其是胡商,想要顺利市得紧缺货物,木牌和税牌一个都不能少。   建康本没有这项规矩,是仿效幽州创建坊市,顺便将管理条例也学了过来。   以建康士族的头脑,绝不会生搬硬套。   掌管坊市的官员结合本地情况,维持大框架不变,对细节处加以改良,建康的坊市得以迅速发展。凭借都城优势,借秦淮河水道,其繁荣程度丝毫不亚于幽州。   随商贸发展,南来北往的商队越来越多,城内的人口随之膨胀。   去岁统计,城内户数竟达五十万。长此以往,不出三十年,建康的发展就能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成为人口过百万的大城,绝非是天方夜谭。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桓汉的政权牢牢把控现有疆域,并寻机扩大,进一步稳固统治。   如果三天两头遇外敌来袭,甚至是兵临城下,再繁华的城池也会日渐衰落。   好在幽州长足发展,驻有上千州兵,为建康天然屏障。   豫、江、荆三州俱是桓氏嫡系驻守,即便北方来犯,也有相当把握可以一战。胜负五五开,全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作为建康的门户,姑孰有西府军 ,京口有北府军。前者由桓冲镇守,可保安全无虞。后者为高平郗氏掌管,以郗愔的行事作风,大事上绝不会糊涂。必定会督促郗融,下大力拱卫京城安全。   秦氏入主长安,北地渐趋一统,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被剿灭,地盘进一步扩大。加上秦璟几番出兵,实际上掌控漠南草原,不提其他,就表面而言,秦氏治下的疆域已隐隐超过桓汉。   至于人口,因长安尚未统计,尚没有准确数字。   唯一能肯定的是,有北地的汉人和臣服的胡族部落,秦军的数量不会少,战斗力更不会低。   日后开战,双方都会全力以赴。   一战可决天下,进而一统中原,定鼎华夏。   现如今,双方还算是“友好”。彼此递送国书,互有贸易往来。加上秦策和桓容一样,正千方百计增强君权,压制北地高门势力,桓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三年之内,长安不会大举派兵南下。   边境上的小打小闹不足为虑。   长安试探建康,建康也会试探长安。彼此互相摸底,为将来的决战做充足准备。   想到可能到来的战争,不免想到同秦璟的约定。桓容坐在大辂上,轻轻捏了捏鼻根。因春光而明朗的心情,忽又变得沉重。   “陛下,已能见到城门。”   典魁在车前回报,桓容压下骤起的情绪,推开车门,眺望巍峨的建康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遣人入城,给太后和丞相送信。”   “诺!”   早在数日前,南康公主就接到桓容归来的消息。距离建康百余里,桓容又放飞鹁鸽,就为让亲娘放心。   此时派人城,主要是为告知郗愔和文武百官,让众人提前有个准备。   天子大辂之后,谢安和王彪之亦然有感慨。   见到熟悉的城墙,回忆沿途所见,两人的心境都变得不同。对家族今后要走的路,也有了新的规划。   “官家乃是天命之人。”   士族固然以家为先,但凡事总有例外。   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如果桓容能一统南北,结束汉末以来百年乱世,继而恢复华夏,重塑先民基业,开万世太平,他们愿意助其一臂之力。   谢安推开车门,眺望阳光笼罩下的建康城,笑道:“此番随驾巡狩,见到边州风光,西域景象,安实有所得。归家必提点族中,凡应出仕者,不可终日纵情山水,辜负大好时光。”   翻译过来,到了年纪也有才干,谁敢玩什么求仙养生、归隐山林,有事没事嗑寒食散,绝对家法伺候!   国朝正是用人之际,想要纵情山水,可以。先出仕边州,打几场仗,做出实打实的成绩,再入朝“服务”几年,为家族做出贡献。   等到有了继任者,辞官挂印随意。   王彪之深以为然。   “安石所言甚是。”   同陈郡谢氏相比,琅琊王氏终归是刚刚复起,更需要巩固在朝堂和地方的实力。   谢氏族中能人辈出,封胡羯末,谢氏玉树举世闻名。   琅琊王氏想要赶超,还需相当时日。   不过,谢安和王彪之心中清楚,此一时彼一时,以桓容的性格和能力,必将政权牢牢把于手中,类似王导和王敦的时代不会重现,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更不会再来。   对两人来说,这是好事也是难事。   好在天子强势,他日南北决战,胜算就多出几分;难在君权愈强,家族的生存方式不得不发生改变,甚至要做出让步。   两人随驾巡狩,眼界进一步开阔,在大事上有所把握,该让步的时候也会让步。   族中之人则不然。   想要说服众人,让他们明白必要的让步无损家族,甚至会福荫子孙后代,还要费些口舌。   好在谢玄和王献之都为天子重用,作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遇到大事,两人知晓该如何决断。   谢安和王献之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说服族老,并与姻亲书信,劝服众人莫要行错事,尽全力为族中郎君铺路。   王朝处于上升期,强势的君权实为必要。   待到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朝堂该如何运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桓容是为英主,他的继任者如何,目前还是未知数。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面对桓容,谢安和王彪之可以妥协,甚至做出退让。   换成其他人,有桓容的能力且罢,如无足够的能力,不能让高门折服,君权臣权此消彼长,对树大根深的士族高门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   谢安和王彪之想法类似,却没有诉之于口。   就现下而言,桓容尚未大婚,继承人还是未知。但桓容是不是有亲生子,对士族来说并不重要。   两晋时代,兄传弟、叔传侄的例子并不鲜见。司马奕被废,登上皇位的司马昱甚至比褚太后都长一辈。   有这样的前提在,对于桓容的大婚之事,顶级高门很少置喙。   似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多在士族内部联姻,基本不会送女郎入宫。故而,桓容大婚与否、有没有亲生儿子,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影响并不大。   只要桓氏家族在,不愁没有继承人。   这是士族常用的做法。   谢安着力培养兄长子女,王彪之肯为家族向王献之让步,俱是因为如此。   人都有私心,但在家族面前,私心终会被碾压。如果私心压过理智,家族也会走向衰弱。   这是维持士族高门延续的诀窍,代代相传,从未发生改变。   相比之下,想借外戚身份更进一步的,往往会盯着皇后之位。而这样的家族,压根过不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那一关。   综合种种,只要桓容乐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单身的皇帝,并非不可能。   随甲士飞驰入城,百官接连驾车出迎,天子归来的消息迅速传开。   百姓口耳相传,确定消息属实,纷纷丢下手头事,或是跟在车驾后,或是聚在回台城必经的道路两旁,翘首以待,只等天子大辂出现。   不分男女老少,手中都握有柳枝香草。   娇俏的女郎手挽着手,听到马蹄声,脸颊登时染上晕红。   有胡商初来乍到,生意刚刚谈到一半,就见买主急匆匆转身离去,连解释都没有一句。目瞪口呆之余,忙拉住人询问。   “官家归来,谁还有心思市货!”   被拉住的商人很是不满,丢下一句话,掉头就往坊市外跑去。   眨眼之间,坊市内空掉大半。   许多临街的商铺门都没关,就那样大敞着,任由货物摆在架上,掌柜和伙计通通不见踪影。临街的食铺上,白胖的包子馒头冒着热气,新出锅的炸糕和胡饼散发着焦香。   几枚铜钱散落在地,压根无人去捡。   甚至有不少胡人都丢下货物,跟着建康百姓一起涌出坊市。   留下的胡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选择。   留下等着?   还是跟着旁人一起去迎圣驾?   一队巡坊的甲士走过,另有数名文吏捧着纸笔,每走过一座商铺,都会记录下几笔。   走到胡商跟前,见到几人窘况,文吏明白根由,当下笑道:“几位可是新至建康?”   胡商点点头。   他们的汉话并不十分流利,好在文吏用的是鲜卑语,还会几句简单的匈奴语,彼此交流无碍。   “官家巡狩归来,百姓都往城中迎圣驾,坊市会关闭半日。”   “几位的货物可以暂留在此,也可带回客栈。”文吏顿了顿,道,“不过,城内的路现下不好走,几位要回客栈,估计要等上半个时辰。”   胡商商议之后,决定将货物留在摊位前,同时交出木牌和税牌,由文吏详实记录。不是他们心大,而是糖铺和绸缎铺都大敞着门,随便几袋糖,都比他这些兽皮值钱。   建康城内,北城门通往御道的长街上,早已挤满了人群。   两队甲士立在路旁,铠甲鲜明,长矛紧握手中,英姿飒爽。   城头响起鼓声,城门大开,一队骑兵鱼贯而入。   马上骑士背负长弓,腰佩长刀,各个肩宽背阔,通身的彪悍之气。   为首的几名骑士打出五行旗,遇风卷过,旗帜烈烈作响。   人群屏息凝神,马蹄声清晰可闻。   骑兵后是身着皮甲的步卒。   步卒分成两列,拱卫天子大辂,刹那冲击众人的视线。   大辂门窗俱开,桓容身着衮服,头戴冕冠,十二旒垂落眼前,随车身微微晃动,彼此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刹那之间,人群似被按下开关,“万岁”声如潮水奔涌,犹如山呼海啸一般。   欢呼声中,柳枝香草如雨飞落,伴着无数的绢帕绢花,顷刻铺满长街。   “喜迎君归,千秋安泰……”   清亮的调子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少女们彼此相和,声音交织在一起,连绵成网,罩上众人心头。   桓容为之触动,起身走出大辂。   一簇阳光自半空洒落,苍鹰展翅而过,旒珠炫发彩光,衮服上的纹路相映成辉,袖口的云纹似在缓缓流动。   桓容站在车前,人群愈发显得激动,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凝聚成无形的飞龙,咆哮而起,直冲云霄。   欢呼声中,环佩绢花如雨,绢帕香风袭人。   桓容尽量维持严肃表情,眼角余光瞄向谢安等人所在的车架,盛况不亚于己处,不免欣慰颔首。   虽说逃不过这遭,总归挨砸的不只是自己,甚好。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决断   天子归京的盛况,一度为建康百姓传颂, 热度数月未曾消散。   有幸亲眼目睹这一盛况, 城内的胡商都是满心震撼。回到客栈中, 彼此对坐,想要开口, 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胡商实在坐不住,寻到城内族人,试着打听桓容登基以来的情况。想要弄清楚, 为何这位年轻的天子如此得民心, 威望如此之重。   “即便是当年的匈奴大单于, 也未必有这般荣耀。”   胡商们的疑惑太多,沉沉压在心头。如果不能得到回答, 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见他们这个样子, 来者不免失笑。   “官家得民心实是理所应当, 有甚可奇怪。”   “官家?”胡商诧异道, “子斤,你莫非已发誓效忠汉人?”   闻言, 室内诸人神情各异, 有两三个甚是不满。   “是又如何?”秃发子斤横了问话的人一眼, 没好气道,“什翼犍志大才疏,所部早被打散,遁入漠北草原,数年未闻得消息。我部首领看清形势,率众臣服桓汉,日子过得如何,你们有眼睛,可以自己看!”   众人神情微变,有人想开口,立即被身边人拉住。   “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都出身拓跋鲜卑,早年间也曾雄踞草原,内迁中原,风光一时。可惜时运不济,被慕容鲜卑击败,就此一蹶不振。”   回忆部落早年的荣耀,室内气氛更显得压抑。   “大首领身死之后,拓跋鲜卑再未能恢复往昔。诸部分散,有的臣服慕容鲜卑,有的追随氐人。”   “臣服慕容鲜卑的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诸位也知道。秃发部跟着什翼犍投奔氐人,苻坚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日子未必强上多少。”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摸着脸颊上的刀疤,冷笑道:“苻坚有王猛辅佐,曾有统一北方的势头,可惜慕容鲜卑百足之虫,西河还有个秦氏坞堡。”   “王猛死得太早,秦氏崛起太快。”   “燕国和氐秦先后国破,北边早是汉人的天下。我部投向桓汉,不过大势所趋!”   有胡商开口打断:“北边是汉人,南边又何尝不是?”   秃发子斤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诸位从北边来,想必长安也曾去过。对比两地坊市,可曾发现不同?”   众人面面相觑,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脸色变了数变。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的确是颁布不少政令。可是,对比建康,孰优孰劣,照样是一目了然。”   秃发子斤半点不客气,以两地坊市作比,口如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去岁北地又遇雪灾,我闻三州大饥。长安朝廷派人赈灾,却是效果不大?”   “此事确有。”一名胡商道,“论起天灾,这些年还少?”   “正是如此。”秃发子斤一拍大腿,道,“建康有坊市,长安也有;建康施行仁政,长安不落其后。但是,建康有一项优势,长安拍马不及!”   “什么?”胡商好奇心骤起。   “海船!”秃发子斤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给出答案。   “海船?”   “诸位初来乍到,怕是不甚清楚,幽州有专门的造船工坊,能造出巨帆海船,可载数百人,行海上数月。”秃发子斤解释道。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现如今,海船为官家的亲兄弟掌握,逢季节出海。船队规模不断壮大,远至海上岛屿,带回粮食、珠宝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提其他,单是建康这些士族,听说都遣人随船队出海。”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长安能分的,无外乎是土地人口。中原地大物博,终归也有分完的一天。何况近岁年年遭灾,良田又有多少?”   “建康则不同。”   “按照官家的做法,压根不用为土地担忧。有船队在,又有西域商道,粮食金银根本不用发愁。”   秃发子斤说到兴奋处,双眼似在发光。   “前岁官家巡狩,船队往南寻丰产粮种,遇上朱崖州叛乱,凭借几百船员,不只平了乱局,更生擒贼首。知晓是有夷人潜入岛上,干脆停船靠岸,联络交州刺使和宁州刺使,灭了靠近边境的两股乱匪。”   边境乱匪?   猜出乱匪的真实身份,胡商同时咽了口口水。   “所以说,别看长安兵强马壮,地盘更大,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秃发子斤转回话题,继续回答胡商之前的疑问,“你方才问,为何官家如此得民心,旁人我不晓得,就秃发部而言,因为有官家在,我等才有今天的日子!”   “咱们这些臣服的胡人,只要有战功,一样能被登入白籍,在城内安家,送子入学院。”   “学院?”胡商满脸不可置信,诧异道,“和汉人一样读书?”   秃发子斤哈哈大笑,将书院的课程做简单解释。   “那里可不只是读书,照样能习得其他本事。更重要的是,凡是学成,日后就有了晋身之路。”   “这都是官家仁德!”   “我部首领的长子和次子都在书院。我之前随军出征,斩首十级,勉强做个伍长。等再遇上大战,多挣些功劳,升到队主之后,就能送儿子入学!”   秃发子斤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   他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是臣服各部一个缩影。   比起后来的拓跋鲜卑,羌部和羯部以及少数杂胡凭借优势,已经更好的融入城内,安家置业,脱离放牧生活。   过惯了如今的日子,没人想再回到以往。   如果有外敌来袭,这胡族拿起刀枪的速度,绝不会慢于汉家百姓。   “你们说,这样的官家如何不得民心?”   秃发子斤说完之后,再度扫视室内众人,语重心长道:“诸位走南闯北,为的同样是家人族人。有更好的路摆在眼前,究竟该如何选,还用旁人说吗?”   留下最后几句话,秃发子斤起身告辞。   出门之前,似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官家手里有拓跋部虎符,官家的亲兄弟有拓跋鲜卑血统。”   什么?!   众人猛然一惊,想要问个清楚,秃发子斤却不肯多说,直接打开房门,迈步扬长而去。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看在同是拓跋鲜卑的份上,透出的消息可是不少。这些人能否体会他话中的暗示,最后会做出何种选择,不是他能左右,端看天意如何。   无论如何,首领的命令已经完成,下次出兵应该有他的份了吧?   台城内,桓容来不及多做休息,归来隔日即升朝会。   有郗愔坐镇,又有贾秉和钟琳在朝,压根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可堂堂杨一国之君,一走就是两年,哪怕是巡狩疆域,还顺便扩大了地盘,总归不是个事。尤其桓容登基不久,此番归来,必要肩负起天子之责,好好表现,给群臣一颗定心丸。   事实上,目睹御驾归来的盛况,群臣都知天子乃民心所向,不是突然脑抽犯下大错,帝位稳如磐石。   故而,桓容愿意给群臣面子,肩负起英主形象,众人也不会不识趣,妄图扫天子的面子,引得桓容不快。   双方都有默契,御驾归来后的第一次朝会,在“和谐,安稳,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朕巡狩时日,诸位辛苦。”   “陛下巡狩天下,开疆拓土,臣等仅是行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夸赞!”   你好我好大家好,当真是好!   桓容很满意,文武百官也很称心。   更重要的是,这次随驾的郎君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委以重任,在边州出仕。只要做出一番成绩,日后还朝,必能更上一层楼,家族也会由此得益。   有这样的好处,众人岂会不给天子好脸。   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大中正。   无他,历代选任官员都要经中正品评。天子此番所为,固然是权宜之举,也是实质上挑战了九品中正制。   换成以往,必会引起朝廷“警觉”。   可掰着指头算算,凡随驾的郎君都是出身士族,满朝官员都能算做既得利益者。既然得了好处,对天子不合规矩的举动,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怎么样?   说不合规矩,把人全部叫回来?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吃饱了撑的!   于是乎,桓容挑战规则的举动直接被无视,没引起任何波澜。大中正的郁闷只能憋在心里。两晋以来,第一批未经大中正品评的官员任职地方,为日后政策的改变埋下伏笔。   此事在朝中压下,不代表背后不会议论。   台城内,南康公主特地询问桓容,这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他早有打算。   “阿母放心,儿不是莽撞之人。”   桓容这么说,是在告诉亲娘,这次仅是特例,加上确有所需,他才会绕开规矩。如果条件不成熟,他不会莽撞挑战九品中正制。   毕竟这是魏晋以来的规矩,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多。没有足够的条件,绝不能轻易撼动。   一旦轻动,很可能目的达不到,还会损伤朝堂根基。   “边州的确缺人,不说十万火急也相差不多。随驾的郎君都有才干,且有谢侍中和王侍中点头,事急从权。大中正固然不满,满朝文武不提异议,终究掀不起多大波澜。”   南康公主舒了口气,道:“类似的事,今后最好少做。阿子登基不久,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现在扶持,日后怎么样还很难说。”   “阿母放心,儿晓得轻重。”桓容笑道,“对了,昨日阿母说,阿峰该行元服,是不是太早了点?”   “不早了。”南康公主摇摇头,道,“袁真和袁瑾卒后,陈郡袁氏嫡支仅剩下他一人。按照规矩,十二岁行元服不算早。”   比起十岁元服的司马曜,十二岁的确不算早。   “既如此,就照阿母的意思。”桓容沉吟片刻,道,“阿峰可晓得此事?”   “晓得的。”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后者轻轻颔首,命婢仆取来一只木盒,里面全是袁峰做的文章。   “古有甘罗少相,依妾来看,阿峰才智超群,实不亚于先人。”   李夫人一边说,一边将木盒送到桓容跟前。   岁月似在她身上停住,花容月貌一如往昔,一颦一笑皆是柔情。再是铁石心肠,面对如许佳人,亦会怦然心动,不觉失神。   桓容打开木盒,取出一篇文章细读。   幽州和扬州的造纸技术不断发展,民间书写陆续采用纸张。地方治所办事也开始使用纸制公文。书院更是领先众人,早在半年前,学生习字作文俱用新纸。   袁峰醉心法家,对兵家和儒家亦有涉猎,对老庄能够熟记,却是不甚感兴趣。   读过所有文章,桓容终于明白,所谓学霸,真心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衡量。   难怪亲娘要为他安排元服,这样的智商和情商,当真是不服不行。   “另有一件事,”南康公主笑容微顿,沉声道,“在你巡狩之时,桓熙重病。月前姑孰来信,言其熬不过两月。”   “阿母的意思?”桓容问道。   “桓济已去,按县公礼下葬。桓熙终为郡公世子,如果有那一日,当依郡公礼。”   论理,桓容登基建制,桓熙桓济等都该封王。偏偏桓容不下旨,朝中也无人提。桓济至死仍是县公,桓熙再是不甘,到头也只能是个郡公。   “朝中如有人言,就说是我的意思。”南康公主冷声道。   “阿母……”   “不必再说,照我的意思办。”南康公主强硬道,“至于桓歆,他想求道就让他去。我自会书信姑孰,在城外选址建个道观,让他成仙去。”   桓歆真心求仙也好,假意问道也罢,南康公主全当他是真想升仙。   桓济没有儿子,桓熙和桓歆却有!   桓容无意大婚,继承人势必要在兄弟子侄中选。如果封桓熙桓歆为王,日后定会生出不少麻烦。与其留下隐患,不如从源头掐死。   世人如何议论,她全不在乎。   为了桓容,南康公主甘愿担负这个恶名。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改变   太元三年,五、六月间, 南地连降数场大雨, 江河水位暴涨, 三吴之地隐现水患;北地数月未曾降雨,农人担水灌田, 仍有麦苗成片枯死。司农上禀,并、蓟、青三州皆有大旱蝗灾迹象。   民为国基,粮为民本。   情况刻不容缓, 南、北两地都是绷紧了圣经, 到后来, 巫士都被召进宫,日夜占卜天相, 南地询问水患, 北地则是求雨。   从都城派往各地的快马络绎不绝。   无论建康还是长安, 此刻都不敢有半点大意。   咸安年间, 三吴之地曾遇大灾,饿殍遍地。事后统计, 竟有上千百姓逃离, 村落成空, 数年未曾恢复, 对建康是不小的打击。   对长安来说, 旱灾和雪灾都是寻常,常年风调雨顺才是怪事。但今年的情况不同以往,据各州送回的消息, 这场大旱非同寻常,必要时,需开各地府库赈济。   南北两地都不太平,满朝上下都在心忧天灾。   这个时候,无论建康还是长安,都无心去找对方的麻烦。反而很有默契,互相递送国书,措辞分外的客气,就为避免天灾人祸同时发生,动摇王朝根基。   整个太元三年,两国边州意外的太平。   秦兵和汉兵巡逻相遇,偶尔还会颔首致意,彼此算得上友好,少有发生摩擦。   出现这个局面,实是天灾所迫。   按照桓容的话来讲,老天的心思你别猜,想破头也未必能想出个五四三二一。   封建迷信?   穿越这种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自己头上还顶着个复制开关,身边更有扈谦这样的神人,偶尔迷信一回又有何妨?   目前两国相安无事,边界没有战事发生,不代表能一直和平下去。   为保证不出状况,即使出状况也能迅速应对,桓容连下数道旨意,以无地青壮充边州,丁男丁女皆可。   “凡移边州者,授田三十亩,免三年粮税。”   三十亩地的确不少,结合现下的亩产,加上天灾频发,又委实不多。这是在南方,如果换成北边靠近草原的州郡,七十亩都不嫌多。   除此之外,朝廷发下官文,凡填边州之人,由当地治所提供农具耕牛。   农具按户分授,百姓无需出一个铜板,如遇损伤还可到治所辖下的工坊修补;耕牛可买可赁,买以市价七成,租赁仅需提供草料,保证不故意伤害牲畜即可。   第三,朝廷免费发下粮种,连续三年不变。   如遇天灾或是战事,导致田地歉收乃至绝收,每户都可到治所领取口粮。丁壮从军还有军饷,杀敌有奖励,死伤更有抚恤。   这种做法部分取自曹魏屯田,战时为兵,闲时为民。用以确保边州兵力充足,遇敌来袭,人人皆可迎战。   桓容也承认,此法并非十全十美,缺点同样不小。   但是,两利相衡取其大,两害相取其轻。   以目前的情况,边界屯田增兵实为必要。尤其是新取的秦州、河州两地,不比梁州、荆州,直接调兵会引起长安警觉,开垦荒田好歹是个借口。   至于长安会怎么做,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毕竟秦策还没糊涂到底,天灾频发的年月,粮库都要见底的时候,发动战争太不明智。无论胜败都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如果是对胡人政权,还算师出有名,大可以动手开抢。   彼此都是汉家政权,打的都是恢复汉室的大旗,动手开抢?   脸面还要不要?   名声还要不要?   谁先动手谁先完,打死都不能干!   退一步学建康屯兵屯田?   桓容耸耸肩膀,表示没关系。   事情重在先机。   他的目的是扎根秦州等地,确保有充足的兵力威慑,让长安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主要目的达到,长安是不是仿效屯兵,对他关碍不大。   如果秦策下令屯田,真能屯出结果,对北地的百姓称得上是件好事。   想清楚其中关节,桓容力排众议,坚持下旨,从交、广等地征民充秦、河两州。   交州和朱崖州刚刚经历战火,夷人未全部消灭,遇到时机,很可能死灰复燃。   防其贼心不死,实在不好抽调太多丁口。   故而,桓容又下旨,押送战俘和抓捕的夷人北上,交由臣服的羌人和鲜卑人看守,在秦州和吐谷浑交界地垦荒开田、建造城池。   田地开出来,再将人送至边州修筑敌垒。   夷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体素质却相当不错,适应性也是极强。只是天生懒惰,想让他们干活,全要靠羌人和鲜卑人的鞭子。   从太元三年到太元六年,北迁的战俘和夷人不下五千。到太元七年,朝廷派人统计,剩下的不足一千。   残酷吗?   的确。   但是,看看这些夷人在交州和朱崖州都做了些什么,数一数死在他们手里的汉家百姓,少许的不忍立即会烟消云散。   在羌人和鲜卑人眼里,这些夷狄根本不能算作是人。   语言不通,听不懂命令没关系,多抽几鞭子会立即明白。犯懒也没关系,继续抽,往死里抽,全身懒骨头都能变得勤快。   事情传出之后,交州和宁州边界很是安宁了一段时日。   见识过桓汉的手段,再是贪婪凶狠,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落到汉兵手里,结果不是他们能够承受。   以往汉兵剿贼,要么杀死要么驱逐。保住一条命,日后还能卷土重来,烧杀劫掠,报仇雪恨。   如今却是连杀来抓,抓住就要被迫做工,活着比掉脑袋更加难受。   南行的商队抓住机会,鼓动小部落酋首揭竿而起,联合起来反抗大部落,打得过就称王,打不过就臣服桓汉,待到恢复一段时日,掉头继续再来。   事情持续发酵,在短短数年时间内,靠近桓汉的番邦内乱不停,少有安稳的时候。   按照谢安的谋划,改朝换代不说,国主和酋首完全是一年一换。   频繁的内乱,导致夷狄数量不断削减。   这种情况下,即使有夷人往边界骚扰,照样不成气候。   将兵和边民以逸待劳,遇上一股抓一股,带头的当场杀死,余下的全部上报建康。是留在地方劳动改造,还是迁往北地造城开荒,全看朝廷旨意。   太元三年,七月底   建康迎来又一场大雨。   闪电爬过云层,惊雷阵阵。   天空像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雨水倾盆而下,连成一片灰白色的雨幕,犹如瀑布飞泻。   池塘溪流暴涨,秦淮河上不见一条商船。   纵然是常在浪间行走的船工,此刻也收起船帆,不敢在这样的大雨中冒险。   岸边码头上不见半个人影,光秃秃的竹竿左右摇摆,挂在竿上的旗帜早不见踪影。   坊市中,人群挤在商铺和屋檐下避雨。   杂货铺的生意尤其好,蓑衣雨伞早一扫而空。掌柜和伙计忙得满头大汗,现开库房取来存货,挤在店里的人群依旧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临街的一家食肆中,袁峰临窗而坐,眺望街景,神情间略显凝重。   十二岁的少年,正处在身材抽条的时候。穿着一身长袍,个头虽高,难免显得有些清瘦。   俊秀的面孔脱去稚气,隐现几许刚毅。在一众士族子弟中,同样算得上佼佼者。   按照谢安的话,袁峰的长相气质像足袁真。见到他,就难免回忆起袁真少时。   谢安、王羲之和袁真是挚交好友。未出仕时,三人时常会对坐清谈。   上巳节曲水流觞,重阳日登高踏青。三人的牛车未出城门,早被小娘子们团团围住,歌声清脆悦耳,抛来的鲜花绢帕挂满车栏。   其盛况空前,可与早年的卫叔宝和潘安仁比肩。   某次,谢安难得说漏嘴,言及当年旧事,引得王彪之哈哈大笑。   看着这两位帅大叔,桓容不免心生好奇,开口问了几句。   谢安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想要转开话题。   王彪之笑得更欢,兴致起来,抚须笑道:“官家想知安石旧事?不难。仆闻宫内藏有美酒,两坛,如何?”   桓容:“……”   用江左风流宰相的韵事讨价还价,标价仅仅是两坛酒,堪称“空前绝后”。甭管用词是否恰当,总之,这样的奇事,除魏晋之时,恐怕再难得一见。   桓容到底架不住好奇心,用两坛美酒换来数个八卦。   王彪之喝得高兴,不顾谢安在旁,直接买一送三。桓容听得张口结舌,复述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两人听罢,都是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己。   袁峰和桓玄桓伟都听了一耳朵,后两者不觉如何,大概是年少还不晓事,前者则开始认真考虑,今后出门是否要乔装改扮,认真“防备”一下好友?   八卦终归是八卦,谢安大度不以为意,一笑且过。桓容觉得过意不去,派人送去数坛美酒,权当是“赔罪”。   谢安收到赔礼,邀王彪之过府共饮,并笑言;“官家慷慨,些许旧事能得如此美酒,实为畅怀!”   言下之意,叔虎记性好,无妨多八卦几回。说不定陛下高兴,会多送几坛美酒,你好我好大家好啊!   他的旧事八卦完,还有王羲之等人,不愁没有谈资。   所谓贫道既然掉坑,道友岂能独善其身。   自此,由谢安和王彪之带头,建康掀起一股八卦风潮。忆往昔旧事,感慨有之,失笑有之,怀念亦有之。   如果书圣泉下有知,知晓今时今日,未知会作何感想。   借此事,桓容彻底体会一把魏晋风流,亲眼见识到当代名士是何等的潇洒不羁。   惊讶之余又不免感叹,独特的时代背景,方能催生如此风流人物。再过百年,眼前种种都将化为云烟,便是自己,怕也会沉入历史长河,痕迹仅存于几张纸页。   偶尔有船只经过,船桨荡开层层水波,模糊的歌声传来,未知是秦风还是魏风。亦或仅是清幽的调子,随着河水一波波荡漾开,伴着历史一同沉淀,融入寂静的长卷。   大雨持续不停,袁峰伫立在栏杆旁许久,终于转过身,看向乔装出宫的桓容,低声道:“阿兄,连续多场大雨,怕是会有水患。”   桓容点点头,见桓玄和桓伟一人抓着一个胡饼,搭配热汤吃得正欢,不自觉放缓表情,伸手揩去桓玄嘴边的一点饼渣。   “朝中陆续派遣官员,各州已接到消息。府库多数充足并有赈济银,天灾将至,人力不能阻挡,只能尽力救助百姓,将损失减到最小。”   即便是在后世,天灾也非人力能够阻挡。   桓容唯一能做的,就是集合朝中和地方力量,尽全力做好安排。   三吴之地最险,那里是吴姓的大本营,不用桓容多说,吴姓士族已慷慨解囊。   今时不同往日,桓容的施政纲领同晋室截然不同。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能看清事实,旁人又何尝不能。   对士族来说,拿出的金银粮谷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有其为标杆,朝廷政令自能顺利下达,畅通无阻。在各地为官之人不会扫自家面子,必定会全力而为。   桓容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天灾,考验的不只是天子,更是辅佐国运的士族高门。   “阿兄,下月书院放假,先生要带西院学子往扬州,我想随行。”袁峰开口道。   “可。”桓容早料到袁峰会有此意,笑道,“多带些人,沿途听先生吩咐,不可擅离部曲,更不能随意行动。记得,所见所闻俱要记录,有何想法亦可记下,回来之后我会查阅。”   “诺!”   桓容正要再说,突然感到衣袖被拉了两下。   “阿兄,我也想去。”桓伟吃完胡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桓容。   桓玄思考略慢,桓伟出声许久,才接着道:“阿兄,我也想去。”   桓容笑着摇头,道:“不可。阿峰是去学习,你们还小,等元服之后才可离京。”   “诺。”   桓伟和桓玄低下头,都有些失望。   元服后才能离京,和四兄出海更没有指望。   兄弟俩互看一眼,就此下定决心,等到元服之后,一定要离开京城,走遍华夏山川,和兄长一样扬帆出海!   两个小家伙意志坚定,也照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   等到桓容回过神来,想在兄弟和侄子中找出个继承人,猛然间发现,一个个都在往外跑,不是陆地就是海上,一年到头不着家,想抓都抓不到。   别说是他,王谢士族都遇上同样的问题。   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士族家主逮不住自家郎君,干脆齐聚太极殿,静坐以示威,沉默以抗议,目光利如寒霜,足可杀人。   就差捶胸顿足,咆哮大殿:皇族子弟带头往外跑,引得各姓郎君不回家,竟然管都不管,原来你是这样的官家!   桓容以袖掩面,无语望天。   诸位找不到自家郎君,还能太极殿示威,他找不到继承人,又该去找谁抗议?   情况发展至今,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大灾   大灾如期而至。   从七月至八月,南地连降大雨, 陆续有数个郡县遭遇水灾。   当地治所不敢延误, 送信的快马日夜兼程, 驰往建康飞报。   朝会刚刚结束,台城的鼓声骤然又起。   群臣闻召, 知晓事情紧急,顾不得还家,忙令健仆调转方向, 迅速向台城飞驰而去。   文武齐聚太极殿, 桓容高坐御座, 神情凝重。宦者扬起声音,灾报宣于朝堂, 一字不漏。   尾音落下, 殿中气氛更显凝重。灾情比预料更为严重, 似黑云压城, 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   桓容扫视群臣,向身侧宦者示意。   宦者应诺, 上前两步, 宣读刚刚拟定的诏书。这份诏书是临时草拟, 未过三省, 内容究竟如何, 连谢安和王彪之都未知端地。   宦者宣读时,太极殿内一片寂静。除了略显尖锐的嗓子,不闻半点声息。   “令各州治所全力救灾, 开府库济民,不得延误。”   “救灾不力者,事后问罪。轻者降品留用,重者免官,有爵者黜免。”   “瞒报灾情、驱逐灾民者,黜官,有爵者除。”   “贪墨赈灾银粮者,杀无赦!”   “啸聚山林、截赈济钱粮者,杀!”   “阻碍救灾者,杀!”   “劫掠杀害灾民者,罪重不赦,家人连坐!”   诏令宣读完毕,似惊雷劈落,太极殿内久久无声。   满朝文武都没想到,天子会下这样的诏令。   连坐?   就在众人迟疑不定时,谢安突然起身,手持笏板,扬声道:“陛下英明!”   谢安身为士族家主,此时出声,代表着陈郡谢氏的态度。   凡在朝的谢氏郎君以及族中姻亲,都不会故意和他唱反调。哪怕对“连坐”持有疑问,也不会贸然出声。   王彪之沉吟片刻,继谢安之后出声,赞同天子旨意。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先后表态,太原王氏也没迟疑多久,很快出声附和。   王坦之去世,琅琊王氏复起,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势力略有削减。但根基仍在,于旁人来说,依旧是尊庞然大物,一举一动都可左右政局。   王谢高门先后表态,支持天子决定。   郗愔位在百官之首,抬头望向御座,仅能看到桓容紧绷的下颌,始终看不清被旒珠遮挡的双眼。   继三家之后,以周处为首的吴姓陆续出声,表明支持天子。王蕴等朝官分成两派,有的出声附和,有的始终沉默。   但是,无一例外,始终无人出声反对。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都屏气凝神,目光齐聚在郗愔身上。   他们很想知道,对于天子这个决定,郗愔究竟会做何表示。尤其是没出声的朝官,更希望借此来寻找机会,看看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   太极殿中再次陷入寂静,近乎落针可闻。   郗愔始终不出声,表情中看不出半点端倪,不下数人绷紧了神经。   唯独谢安神情安然,好整以暇的看着笏板背面,时而提笔写上几个字,似乎感觉不到紧张气氛。   众人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郗愔终于开口,一锤定音。   “陛下圣明,臣附此议!”   紧张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众人神情百态,欣慰有之、诧异有之、茫然亦有之。谢安扫过众人,嘴角微微勾起,眼前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郗方回何许人也?   如在大事上不分轻重,岂非看轻了他,更看低高平郗氏满门!没有此等眼光,如何能掌控北府军、镇守建康门户多年?   桓容向郗愔颔首。   即便知道郗愔的性格,明白他在大事上绝对拎得清,不会突然脑抽犯糊涂,但在某时某刻,桓容依旧屏住呼吸,和殿中文武一样,心提到嗓子眼,本能的生出几分不确定。   毕竟“连坐”非同小可,以当下风气,在圣旨中写明确有几分不妥。   然而,非常时行非常法。   灾情如火,各地急报送到,不说十万火急也不差多少。这个关头,不以重罚警之,震慑宵小,一旦口子打开,轻易无法合拢,造成的后果无法估量。   与其事后补救,莫如提前扎好口子。   人言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但有机会减小损失,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钢刀悬在头顶,还是硬要往死路上走,属于砸都砸不醒,正好用来杀鸡儆猴,以血的教训警醒后来人,谁敢把圣旨不当回事,无异于拿性命做赌,而且是个必输的赌局,脑袋早晚搬家!   朝中大佬先后表态,朝议的基调就此定下。哪怕另有心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露出痕迹。   无需等到朝议结束,圣旨当殿抄录制成官文,交殿前卫送出,当日即飞送各州郡县。   一同送出的还有赈济银粮。   因情况紧迫,建康高门连夜开库房,命家人清点钱粮运出城外。少者五六车,多者二三十车。合成一条长龙,数量可谓惊人。   为保证稻谷不湿,桓容特许众人至工坊领武车,由文吏记录签字,事后归还。   大批的粮草运出建康,由高门健仆和甲士一同护卫。   百姓闻讯,多冒雨夹道,目送队伍出城。   坊市中的食铺一个没落,连夜备好蒸饼馒头,如数堆成小山,有的还冒着热气,请甲士一同带走。   “上天不怜,频降灾祸。然世有英主,苍生终有活路。”   圣旨下至各州,见到“连坐”两字,上自刺使郡守下至乡间散吏,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   江州和荆州都有郡县遇灾,桓豁的动作最快,治所官员不够用,干脆将几个儿子都派了出去。   这个时候,儿子多的好处充分彰显。   桓石虔领兵在外,桓石秀和桓石民一个在汉中一个在秦州,桓石生和桓石绥最为年长,肩负起重任,带着几个兄弟冒雨巡堤,日夜轮换。   为防生出变故,桓豁亲自监督开府库,严令浓粥插筷不倒,方能分于灾民。   朝廷赈济粮送到,桓石生得报,知晓有流民藏于城外,聚众为匪,恐意图不轨。   请示过桓豁,将守堤之事交托兄弟,亲率家将部曲前往剿匪。一战而下,杀死匪首,抓获匪徒百余人。   查明身份之后,确保没有错判,众匪被推出城外,当众斩首,头颅悬挂在杆上,警示心怀不轨之徒。   查出匪首家人,从其藏身处搜出抢来的钱粮,救出数名少女,皆神志不清,有的尚未及笄。有两三人稍微恢复精神,道出她们都是灾民,或是被骗或是被掳掠,家人尽被匪首所杀。   在她们讲述时,匪首家人低着头,全无半点惭愧之色。待被问话后,都是面带怨恨,怒视在场甲士,甚至破口大骂。   “狗皇帝无德不仁,才招至这场天灾!我等不过是为活命,有什么错?!”   罪证确凿,仍无半点悔过之意,在场之人无不义愤填膺。   消息送至城内,桓豁没有任何犹豫,下令贼匪家人皆杀。牵涉在内的村人族人,一个不落,全部斩首示众。   事情传出,百姓皆拍手称快,如此恶人,着实是该杀!   匪徒尸身曝在荒野,任由豺狼乌鸦撕咬。   有人远远路过,都要狠狠啐上一口。   趁大灾时为祸,简直不配为人,畜生都是抬举!   桓豁下了狠手,荆州内的匪患登时销声匿迹。即便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轻易冒头,更不敢掀起事端。   挂在城外的人头可不是假的。   谁敢以身试法,今天得意,明天就要脑袋搬家。   有荆州为例,凡遭灾的郡县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手软。   纵然匪患没有彻底绝迹,但是,敢打劫赈济银粮、劫掠杀害灾民的贼匪却是越来越少。   重典之下,少有治所官员敢向灾银伸手。   若是被查出来,问罪丢官是小,被家族除名、从族谱中划去,子孙后代都会抬不起头。   当然,刑罚再严,终不乏铤而走险之人。其结果,不死也会处以流刑,被家族抛弃,彻底沦为比庶民更不如的罪人。   经过此事,建康士族终于恍然,桓容终归是桓温的儿子,仁爱百姓不假,该狠下心来的时候,绝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其果决刚毅,着实令人侧目。   “若非如此,哪来的幽州繁华,豫州稳固?”   “如果官家没有这份决断,又怎会重启西域商路,巡狩途中拿下吐谷浑广大疆域?”   谢安看得清楚明白,与王彪之对饮时,不免透出几句,语气中尽是感慨。   “叔虎且看,不出十年,南北必将一战。以官家之志,必当重塑先人基业,一统华夏!”   王彪之没说话,仅是向谢安颔首,旋即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两人相视,猜透对方之意,同时朗声大笑。   窗外雨势稍小,打在房檐上,发出声声脆响。   几点花瓣被雨打落,卷在风中,落在地上。   点点彩斑随小溪漂流,微微荡漾,缓缓流出乌衣巷,汇入秦淮河,在水浪中翻滚,终至消失无踪。   青溪里,丞相府外,郗超走下牛车,见到早迎出府门的健仆,明白大君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提步走上台阶时,遇冷风卷过,不由得咳嗽两声。脸色微有些泛白,隐隐现出几分病态。   “郎君注意身体,切莫着凉。”   “无碍。”郗超笑了笑,压下喉咙间的痒意,迈步走进府内。   和水灾频发的南地不同,秦氏统治下的蓟州等地正遭遇大旱。   灾民断粮,不得不放弃田地,拖家带口沿街乞讨,往州城求活。   长安下旨,令各州开府库,并火速发下赈济粮。然而,相比庞大的灾民数量,始终显得杯水车薪。   偏在此时,有流窜至北地的贼匪作乱,朝廷下令围剿,始终剿之不尽。   天灾人祸加在一起,百姓怨声载道,有的竟主动从贼。   秦策刚刚压下朝中高门、慑服诸姓豪强,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又遇蓟州大旱,贼寇作乱,气得咬碎大牙。   气怒交加,下旨从长安派兵,火速剿平乱匪,凡从贼之人,无论因由,一律诛杀!   雷霆手段之下,匪患锐减,蓟州贼患为之肃清。   灭除贼寇仅是一则,赈灾的钱粮才最让秦策忧心。   地方府库本就不充裕,拿下三韩之地,稍微可以补充。加上长安筹集的谷麦,好歹能维持一段时日。   可灾情如不能缓解,早晚还会出乱子。   就在这时,两支队伍先后抵达长安。   一支由北来,带着秦璟的亲笔书信,运送大笔的金银。   一支自西来,带队之人是秦玚的部曲,运送大批谷粮,都是从西域市换而来。   原来,秦璟同桓容定约之后,新得铠甲兵器,迅速调兵北上,深入漠北草原,追袭柔然王庭。   八千绞肉机一出,直接将柔然王和柔然贵族撵成兔子。为了活命,几乎是撒丫子飞奔,金银财宝全都顾不上,尽数丢在身后。   秦璟率骑兵一路追袭一路捡宝,捡完金银珠宝继续再追。   追到后来,几乎跑出漠北草原地界,和乌孙骑兵打了个照面。   好在彼此克制,都以柔然部落为目标,没有当场打起来。反而默契的合作,将逃至此的柔然贵族彻底包了饺子。   战后清点,所得财物除分于麾下骑兵,半数送至长安。   秦璟的书信十分简短,除市粮救灾,再无半句赘言,甚至连意思一下的“父子寒暄”都被省略。字里行间尽是疏离和冷意,仅有对君王的问候。   秦玚的书信相对较长,和秦璟相比,好歹说了几句好话。可好话归好话,客气得太甚,依旧能看出背后的敷衍和疏远。   接到儿子送来的金银和谷粮,秦策本该松口气。然而,书信摊在掌中,他却感不到半分轻松。   朝会结束之后,秦策没有留在光明殿,也没去九华殿和兰林殿,而是径直来到椒房殿。   站在殿门前,隐隐能听到殿内传来的笑声。秦策眉心深锁,伫立许久,终没有迈过最后一道石阶。   宦者大气不敢喘,眼睁睁看着秦策来了又走。待到背影消失,立即入殿内禀报。   “官家来过?”刘淑妃诧异,放下秦璟送来的书信,扭头看向刘皇后。   刘皇后逗着送信的苍鹰,半合双眼,许久才冷冷一笑,“随他去,就当是不知道。”   “诺!”   宦者退出内殿,站在殿门前,叮嘱众人不许透露消息。   刘皇后抚着苍鹰背羽,一下接着一下,笑容不减,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第二百七十章 拒绝   秦策离开椒房殿,宦者小心跟随, 沿途近乎是踮着脚, 轻易不敢出声。   遇上几个熟面孔立在路边, 有的不敢近前,只是探头探脑。   认出是九华殿和兰林殿伺候的, 宦者难得一时好心,暗中使着眼色,让他们莫要上前。偏偏有人视若无睹, 依旧站在原地。   宦者不由得暗自冷笑, 再不理他们死活。   一心找死的, 压根拦不住。   官家心情不好,甚至能说相当糟糕, 说不好就要杀人。这个时候不趁早避开, 还要往前凑, 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果不其然, 凡是守在路边的,有一个算一个, 都没能得好, 全被当场拉了下去。一顿鞭子之后, 宫里再没见过他们的影子。   九华殿和兰林殿中的美人也吃了挂落。虽说没有降品, 却是三月未再得幸。   宫外家人闻讯, 压根不敢出半声,都是缩起脖子,很是老实了一段时日。   秦策对豪强下狠手是其一, 秦玚和秦璟送回的金银粮食才是根本。   不是这批金银粮草,长安的粮库都要见底。   这个时候动歪心思,做些不上台面的事,十成十是活腻歪,觉得脑袋搁在脖子上太沉,想借天子的利剑一用。   接连数月,秦策未幸后宫,一直在光明殿独宿。   白日下朝,隔三差五前往椒房殿,同皇后淑妃对坐闲话,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宫内前朝风闻,都言帝后关系和睦。殊不知,两人对坐时,早不见半点夫妻温情,有的仅是天家礼仪,带着面具的敷衍。   至九月间,蓟州的旱情稍有缓解。   依靠秦玚和秦璟送回的金银谷麦,蓟州百姓勉强熬过一场大灾。   灾民依旧不少,比起早年饿死离家的数量,已经是少之又少。   加上长安严惩盗匪乱民,到十一月,已有不少百姓还家,重新修缮房屋,到郡县治所领取灾粮和种子,以备来年春耕。   “天灾难料,人总要活下去。”   蓟州临近幽州,本为渔阳郡,是鲜卑皇子的封地。   秦氏攻下邺城,重划疆域,划渔阳、北平为蓟州,并归入幽州数县,用以安置边民和流民。   因此地靠近草原,常有胡商往来,消息极是灵通。朝廷赈济粮发下,就有不少灾民晓得,这背后有秦玚和秦璟的手笔。   “不是两位殿下,别说州郡,就是长安也未必能拿出这么多粮食。”   秦玓攻下三韩之地,正忙着消化战后疆域人口。遇中原大旱,也送出不少粮食。但他总归要顾虑安置在当地的汉民和胡人,不可能掏空库房。   相比之下,秦玚和秦璟行事便宜许多。   秦璟属于带兵劫掠,以战养战,东西带得太多反而累赘。   除送去长安的金银珠宝,战利品多数送回西海,交由商队运至南地,换来必须的皮甲兵器,以及海盐白糖和幽州新出的烈酒。   秦玚镇守西海郡,见识到不同于长安的风土民情,一边率部曲百姓开荒,一边制定通商政策。   不得不承认,秦氏几兄弟中,秦璟最擅长打仗,秦玚最擅长经营。从长安坊市就能看出一二。   意识到西海郡的重要性,秦玚半点不敢马虎,开荒的同时,不忘分出人手造城。知晓姑臧有擅造城池的匠人,不惜重金聘请。   桓嗣闻听消息,本有些警觉。但有桓容之前书信,并未加以阻拦,仅是抓紧派出商队,一边同西海郡做生意,一边打探消息。确保秦玚的动作不会对自身造成威胁。   桓容同秦璟定约,双方短暂维持和平,却不可能始终如此。   桓嗣这么想,秦玚也是一样。   至于桓容和秦璟私下里的关系,并不会影响大局。事到临头,再重的情谊也要靠边站。   秦玚忙着造城开荒,依靠秦璟送来的金银,大开商路,吸引不少西域和草原的商队。西海郡的发展速度超出想象,令人叹为观止。   至太元三年十二月,城池初具规模,面积超出西汉古迹。以居延泽为中心,开垦出的田地几乎望不到边。   田地未有收成,部曲和边民结伴外出打猎,又从商队手中换取粮食,每日口粮不缺,甚至还有富余。   百姓生活安稳,秦玚却是忙得脚不沾地,熬油费火,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   偶尔空闲下来,秦玚会不自觉的怀疑,四弟找他来西海,不会就为忽悠个“苦力”吧?   怀疑归怀疑,忙归忙,秦玚始终乐此不疲。   比起在长安的勾心斗角,时常要防备背后冷箭,连亲爹都不能相信,他更喜欢西海郡的生活。哪怕忙得脚打后脑勺,偶尔还会暴躁,很想找四弟切磋一下武艺,依旧是甘之如饴。   接到刘皇后的书信,秦玚更是精神一振,充满干劲。   当地官员被他的精力震撼,挂着两个黑眼圈,脚下踩着棉花,抱着文书飘悠过来、摇晃过去,脑子里始终有个念头挥之不去:四殿下、二殿下皆非常人,我等不及也。   十二月间,草原飘起大雪。朔风呼啸而过,冰冷彻骨,能冻僵人的骨髓。   严寒的天气,阻挡不住铁骑的脚步。   轰隆隆的奔雷声响彻草原,撕开狂风,冲破漫天飞雪。   十余骑迎面驰来,长裙帽、小口袴,以帽上的罗幂遮住脸容,带有明显的吐谷浑特征。   “殿下,前面有一支柔然部落。”奔驰到近前,骑士猛地拉住缰绳,声音穿透风雪,双眼透出凶光,仿佛猛兽发现猎物,正寻机而噬。   “多少人?”秦璟一身铠甲,肩披玄色斗篷,声音比风雪更冷。   “不超过三百。”骑士很有经验,早将部落的底细摸透,“营地中有一顶大帐,至少是个千长。”   秦璟点点头,示意骑兵在前带路,同时举起右臂,用力向前一挥。   狂风之中,奔雷声又起。   自上空俯瞰,漫天银白之中,仿佛有一头荒古巨兽自沉睡中苏醒,亮出獠牙,伸出利爪,凶猛咆哮哦,向猎物疾扑而去。   被雪覆盖的荒野,狼群的叫声清晰可闻。   柔然营地中,篝火熄灭,再未能燃起。   雪势慢慢减小,夜色渐深。   尖锐的鸣镝声骤然响起,打破柔然人的美梦。   百余骑兵冲开营地守卫,疾驰之中接连丢出陶罐,伴着清脆的碎裂声,香油在帐篷上流淌。   “敌袭!”   守卫来不及唤醒更多的士兵,已被长刀砍断喉咙。   箭矢破风而来,箭头包着油布,带着刺目的火光。落在帐篷上,有的熄灭,有的瞬息燃起,为进攻的骑兵指明道路。   “嗷呜——”   狼吼般的叫声响彻夜空,三百人的营地瞬间陷入包围。   秦璟没有加入战斗,只是站在高处,俯瞰营地陷入火海。   “这是几个了?”   “回殿下,第七个。”张廉策马上前,身着铠甲,披着兽皮制的斗篷,眉上结了一层冰霜,“火光会引来乌孙人,乌孙昆弥的部落就在附近。”   “嗯。”秦璟点点头,收回目光,眺望身后黑暗,道,“要将柔然部落清理干净,始终绕不开乌孙。既然来了,无妨当面一会。”   “诺!”   战斗结束得很快,参与袭营的骑兵皆有收获。   柔然千长身负重伤,最终葬身火海。   追随他的勇士不存一人。   恶劣的气候下,又是迁徙逃亡,体质弱的部民早被抛弃。三百人的队伍中,竟不见一个老人,更无十岁以下的孩童。   依照草原的规矩,战斗结束后,凡是高过车轮的男丁都会被杀死。   按照后世的眼光,这种行为极端残忍。但在现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战败者不死也会沦为强者的奴隶,未必会强过一刀痛快。   如果是桓容,或许会有不同的做法。   换成秦璟,不会在这时展现半点仁慈和犹豫。这样的仁慈不会为他带来尊敬,只会引来猜疑和无穷的麻烦。   要慑服草原的狼群,必须足够凶狠。谁敢挑战头狼的权威,下场只能是死!   事情正如预料,乌孙部落被火光惊动,迅速派人查看。   双方早打过交道,加上昆弥帐下有译长,秦璟麾下也有通晓匈奴语之人,双方交流不成问题。   误会解除之后,秦璟一行被请到乌孙营地。   昆弥的大帐立在营地正中,两侧是相大禄、左右大将和翕侯的帐篷。帐顶很是特殊,有不同于部民的装饰,一眼就能辨认清楚。   之所以敢这么做,全因驻扎此地的乌孙勇士超过三千,营地中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几乎望不到边。   乌孙人擅长养马,孩童从出生就与弓马为伴。男子之外,女子同样能控弦挥刀,战斗力丝毫不弱。   在汉时,乌孙的战斗力一度让匈奴忌惮,成为草原上不可忽视的力量。   如今实力变得衰弱,部落根基仍在,照样不容小觑。   乌孙首领世称昆弥,后来内部分裂,分成大昆弥和小昆弥。如今的首领名为安靡,属乌孙大昆弥世系,正逢壮年,既是部落首领又是乌孙第一勇士。   多数骑兵留在营外,秦璟仅率百余人进入营地,乌孙昆弥佩服他的勇气,态度极是热情。   “草原大漠敬佩勇士,殿下是最强悍的勇士,最凶狠的头狼!”   乌孙人的文化和匈奴类似,先祖以狼为图腾。这样一番话,可谓是极高的赞誉。   大帐中燃着火盆,双方不分主客,围坐在火堆前。简单寒暄之后,秦璟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正题。   “柔然?”   乌孙与柔然早有不睦,彼此摩擦不断。   柔然强盛时,乌孙的游牧地区一度被挤压。秦璟提出要彻底灭绝柔然势力,正中乌孙昆弥下怀。   昆弥和大相禄交换眼色,又看向左右大将,彼此达成一致,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点头答应了秦璟的提议。   “昆弥豪爽!”   秦璟趁机提出,请乌孙留意逃入大漠的氐人和鲜卑。   不等乌孙昆弥开口,左右大将已是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氐部。   乌孙人受中原文化影响,部落中设有王庭,却也保留着原始氏族成分。   左右大将既为大臣,又是氏族首领,手中掌握不小的权利。   只要他们不愿意,违抗昆弥之命并不稀奇。与之相对,先昆弥表态也很正常,并不会引来不满和猜忌。   双方达成合作,乌孙昆弥设宴款待。   没过多久,帐帘掀起,盛装的乌孙少女鱼贯而入,托着大盘的烤羊和烤鹿,并有草原难得一见的美酒。   “如昆弥不弃,璟有南地市来的烈酒,请昆弥和诸位首领一品。”   “南地来的烈酒?”   随着西域商路恢复,幽州的美酒流入草原,越烈越受欢迎。听到秦璟的话,帐中的乌孙人都是双眼发亮,迫不及待想要痛饮。   秦璟对张廉点头,后者暂时离开,很快带着十余个酒囊返回。   “这样才过瘾!”   此举正合乌孙人脾气,众人不用酒盏,直接对着酒囊畅饮。   喝到兴起,乌孙昆弥笑道:“殿下是大英雄,骑最烈的马,饮最烈的酒,用最利的刀!”   “昆弥过誉。”秦璟摇头。   乌孙昆弥摆摆手,大笑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的女儿是大漠最美的花,正该由殿下这样的大英雄采摘!”   秦璟提起酒囊,道:“大漠之花只在盛开之地才是最美,且璟已有相知之人,只能谢过昆弥好意。”   乌孙昆弥稍显遗憾,却没有强求。   他知晓汉家的规矩,没有右夫人和左夫人并尊。他的女儿何等尊贵,嫁人就该是夫人,不能做妾!   联姻未成,双方合作依旧。   秦璟同乌孙昆弥对饮,听着乌孙人雄浑的歌声,看着乌孙少女充满力量的舞蹈,心思却渐渐飘远。   目光深邃,仿佛寒潭一般,深不见底。   建康,台城   夜半时分,桓容忽然从梦中醒来,睁眼望着帐顶,想到梦中所见,不免有些脸红。   做梦都会梦见某人,莫非思X不成?   念头一闪而过,桓容被自己窘到,瞬间石化当场。 第二百七十一章 平衡   连续五天做类似的梦,梦中是同一个人。   场景不断变化, 既陌生又熟悉。   梦中的画面时而清晰, 时而朦胧, 雨夜舞剑,廊下对饮, 铿锵的秦风敲击耳鼓,中途加入雨打屋檐的脆响,四目相对的颤栗, 仿如置身幻境。   梦中的秦璟总是一身玄衣。   玉带束腰, 长袖飘逸。   初见时的冷峻, 相知后的暖意,再见时的一丝淘气, 使得梦境愈发鲜活, 鲜活得让人心痛。   梦到深处, 一切变得愈发真实。呼吸之间, 似能感到发丝擦过颈侧的微凉,留恋着滑过耳后的温热气息。   梦似乎很长, 又仿佛很短。   每次睁开双眼, 望着熟悉的帐顶, 桓容都有瞬间的迷茫。清醒的意识到身在何地, 却不知人在何方, 心变得空落落,怅然若失。   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是儿女情长之人……可开荤之后要强迫食素,真心很难受啊有没有?   一秒从文艺青年变得那啥, 的确有点那啥。   反正身边又没旁人,他乐意!   不是和尚却强迫吃素,他就暴躁了,爱咋咋地!   暴躁累积下来,难免会影响到情绪。   朝会之上,桓容正襟危坐,下颌绷紧,表情严肃,威严气势彰显。视线穿过旒珠,扫视殿中群臣,似刀锋刮过,犹如实质。   面对这样的桓容,即便是谢安和王彪之,都有些心中没底。   此情此景,众人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天子是害了相X病,夜里睡眠不足,白天难免带着情绪。   能够不受影响、始终安坐如常的,大概只有郗愔。   自巡狩归来,桓容渐渐发现,郗愔变了不少。   不是说相貌和性情改变,而是在行事作风上,同他未登基之前相比,很快能发现不同。最直接的表现,是对北府军人员的安排调动。   表面上看,一切并无异样。但是,在将领的任命上,尤其是举荐毛球代替刘牢之空出的位置,就很能说明问题。   毛球是冠军将军毛虎生之子,已过而立之年。   桓汉代晋之前,毛球得桓冲赏识,举荐他为梓潼太守。桓汉建立后,毛球倾向桓氏,大力劝说父亲和族老,晋室只能偏安,不可能再有建树;桓容为不世出的英主,有恢复华夏之心。家族欲要昌盛百年,必须做出正确选择。   毛虎生历经三朝,始终屹立朝堂,眼光自然独到。毛球出面劝说,他便顺势而为。有毛虎生带头,武将自是纷纷仿效,为桓容接掌建康减少不少的阻力。   纵观事情始末,毛球的功劳实在不小。   用这样的人为北府军将领,足可见郗愔释放出的讯号。   通过观察,桓容有七成以上确定,这其中有郗超参与。   不提这对父子是怎样“和解”,也不管郗超是如何说服郗愔,对桓容来说,郗愔的态度能够软化,无论对国家还是他本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郗愔坐在百官之首,以丞相之尊,非大事少有开口。   朝会之上,桓容的不对劲他亦有察觉,但没往深处想,   同郗超长谈之后,郗愔想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为家族和子孙后代考量,他选择让出部分军权,向桓容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这也是无奈之举。   如果他有桓容这样的儿子,能选的路绝不只一条。   问题在于他没有。   强撑着不肯让步,到头来不会有半点好处。   为身后考量,主动让出部分军权,换来天子眷顾,总能保家族延续,不会迅速衰落。儿子和侄子不争气,只能期待孙辈有所建树,可以在他之后扛起整个家族。   不过,郗愔终归掌控朝堂数年,对桓容让步可以,王谢高门想要插手北府军,从他手中拿走军权,半点可能性都没有。   想入军中历练?   可以。   客客气气把人迎来,全部做个文吏,有品无权。整日同官文簿册为伍,资历一到立即送走,连军军队的边都沾不着,遑论统帅领兵。   事情做得光明正大,让旁人无可指摘。哪怕对手恨得咬牙,照样挑不出理来。   给你品位还做错了?   那好,爱哪去哪去,老子不伺候了!   北府军大门就此紧闭,休想再轻易敞开。   郗愔固然年事已高,人却半点不糊涂。甚至可以说姜老味辛,愈发老辣圆滑。一言一行,正经诠释出什么叫厚黑,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让人心肝肺一起疼。   在他身上,桓容着实学到不少。   惊叹佩服之余,又不免有点头皮发麻。   谁敢把这些手握重权、宦海臣服多年的大佬不当回事,早晚要吃大亏。甚至会不知不觉一脚踩空,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朝会之上,天子丞相各怀心思,表情严肃,让人心头打鼓。   不是出于故意,太极殿上空仍笼罩一层低气压。   群臣绷紧神经,奏事时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能说两句绝不说三句,十个字能说清的,绝不多加半个字。行事简洁高效,让桓容都是一愣。   因今岁暴雨大水,田地减产甚至绝收,十余个郡县的百姓接连受灾。   桓容下了狠心,朝廷下达严令,地方治所不敢怠慢,郡县官员亲临堤坝,并监督府库和灾粮发放,工作效率颇高,救灾工作很是到位。   不过,光明的背后总有黑暗,功劳的反面也有害群之马。   朝廷三令五申,仍不乏胆大包天、以身试法之人。   贼匪好处理,抓到之后立即审讯,确定罪证属实,罪重的斩首,罪轻的关入大牢,待到明年押送边州,或是送入盐场。   犯法的官员和地方豪强却不能立即处置。   尤其是出身士族,哪怕品位不高,甚至早已经没落,都需上禀建康,由天子决断。   “杀!”   表书内容十分详尽,这些人的罪行历历在目。桓容没有任何犹豫,当殿下旨,凡列名其上者,尽杀不饶!   “罪重者,家人连坐,流刑!”   这些人不是能力不足才导致救灾不力,而是实打实的贪墨灾银,趁天灾霸占田地,强逼灾民为佃农。事后更上下串通擅改民册,试图湮灭证据,让朝廷查无可查。   恶性滔天,罚当其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今日纵容他们,必会予人“天子心慈手软”的印象。今后再下旨意,也会被认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以身试法之人会变得更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杀到他们心惊胆寒,杀到他们再不敢肆意妄为!   “由三省派下官员,同各州刺使详审。罪证确凿,定斩不饶!家人连坐流刑,男子充军边州盐场,四代之内不许出仕!”   对于前几句话,群臣皆以为然。   但是,四代不许出仕?   朝廷选官自有章程,庶人出身又是罪人的后代,地方怎会举荐,中正又如何会品评?   谢安和王彪之都有些奇怪,看向御座上的天子,表情中带出几分不解。   郗超坐在文臣之中,垂眸看着笏板,嘴角微微翘起,始终不发一言。这位年轻的天子,行事常会出乎预料。   想想范公办学,再想想幽州和建康的书院,郗超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就目前而言,这个答案过于惊世骇俗,在心中想想就罢,绝不能诉之于口。否则,怕会引起不少的麻烦。   “朕意已决,照此实行。”   桓容没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命三省草拟官文,随后大手一挥:此事既定,下一议题!   朝会结束之前,桓容命宦者宣读旨意,在群臣头顶落下一记惊雷。   “以尚书仆射谢安为司徒,护军将军、散骑常侍王彪之为司空。”   旨意十分简洁,掐头去尾,就两个字:升官。   司徒、司空承袭汉制,皆为正一品,仅在丞相之下。   众人从震惊中回神,目光在郗愔、谢安和王彪之三人之间轮转,最终望向御座,实在有些不明白,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幺药。   这是要行三足鼎立,制衡?   不等群臣想明白,宦者又宣读第二道旨意。   “以中书侍郎郗超为中书令,加侍中;以青州刺使郗融为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   这份旨意一下,太极殿中更是一片寂静,许久不见一人出声。   终于,谢安出声打破沉默,固辞司徒。王彪之随之出列,对司空坚辞不受。   桓容硬是不点头,圣旨既下,没有更改的道理。   “两位负鼎之臣,于国于民俱有大功!”   一锤定音。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安和王彪之再推辞,就有不给天子面子,很有些说不过去。   知晓事成定局,谢安和王彪之唯有谢恩领旨,退回队列。   两人之后,郗超拜谢受官。因郗融不在朝中,郗愔代子谢恩。   见到这一幕,谢安和王彪之再看御座上的天子,心情都有些复杂。   郗愔和郗超早有预料,知晓郗氏软化态度,主动递出善意,天子必会有所回报。只是没有料到,回报会如此之大。   侍中为天子近臣,有的时候,甚至能影响天子对局势的判断。   以郗超为侍中,是桓容表明尽释前嫌,欲加以重用。   升郗融为冠军大将军,则是向郗愔做出保证,郗氏主动释放善意,桓容不会翻脸不认人。郗氏在北府军中的地位不会改变,纵然郗愔不在了,只要郗融不犯大错,位置也不会被他人取代。   郗愔十分明白,以郗融的性格和能力,这个品位已到尽头。再向上升未必是好事,还可能为家族带来麻烦。   天子通过圣旨表态,郗氏在北府军中的地位不可动摇。   无论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至少十年之内,不会寻到机会下手。   十年之后,天子大权在握,他的孙辈也成长起来,高平郗氏是更进一步还是原地踏步,亦或是步向衰落,全看天意如何。   郗愔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为家族铺路,为子孙后代埋下善因,盼望能结出善果。   以谢安为司徒,王彪之为司空,既是对两人功劳的肯定,也是对两姓高门的安抚。以两家的聪明,理当能明白天子背后的用意。   何况谢玄和王献之随大军西征,眼界开阔,未必有意北府军。与其强求,不如顺势走下台阶,避免君臣之间生出嫌隙,破坏如今的大好局面。   这样两道旨意,既有安抚又有震慑,群臣一时间想不明白,等到归家之后,仔细商量,总能想得透彻,最终得出答案。   太原王氏未在圣旨之上,却没有任何不满。   王坦之故去之后,族中没有能与谢安和王彪之并列之人,仓促升品并非好事。   这不意味着太原王氏就此被压下一头。   相反,天子巡狩期间,王氏族中有六七名郎君随驾,如今都在边州出仕途,已陆续做出政绩,发展的势头不亚于其他两姓子弟。   郗愔在等,等着族中子弟成长起来,太原王氏又何尝不是。   士族高门树大根深,只要家风不堕,总能培养出人才。到时候,年长者退出朝堂,年轻的郎君旗鼓相当,究竟鹿死谁手,现下都是未知。   朝会结束后,谢安和王彪之同行。   登车之前,恰好见到郗愔和郗超父子联袂走出宫门。   彼此望见之后,当面没说什么,仅是遥对拱手,颔首示意,旋即登上马车。   健仆控缰,骏马打了个响鼻,嗒嗒的马蹄声很快响起。   四辆马车穿过御道,伴着清脆的鞭花,很快调转方向,分别向乌衣巷和青溪里驰去。   太极殿中,桓容独坐片刻,突然一拍木榻,伺候在旁的宦者顿时一个激灵。   “陛下?”   “无事。”桓容摆摆手,遣退宦者宫婢,亲手铺开绢布,提笔写成一封短信。   殿门推开,宦者正不明所以,桓容已大步走出,前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居住的长乐宫,打算借鹁鸽一用。   见不到面,不代表不能写信。   找不到秦璟没关系,西海郡跑不掉,听说秦玚驻守在此处,以彼此的“盟约”关系,代送一封书信总是无妨。   书信的内容十分简单,桓容可以保证,除了他和秦璟,没人能够看得明白。   至于秦璟收到信后,会不会和他一起暴躁……桓容耸耸肩膀,暴躁也好,正和他意。   没道理两个人吃素,只有他一个人睡不好觉! 第二百七十二章 书信   长乐宫中,宦者小心抬进两只木笼, 行动间放轻脚步, 隐隐有些紧张, 额头沁出几粒汗珠。   笼门由上方打开,两只灰白皮毛、身上点缀黑色斑纹的小雪豹竖起颈毛, 大声嘶吼。   豹子虽小,性情十足凶猛。   宦者正犹豫,不知该如何下手。熊女和虎女走上前, 看了两眼笼内, 开口道:“你们且先退后。”   熊女示意宦者退后, 无视雪豹的吼声,弯腰靠近木笼。宫裙曳地, 丝毫不妨碍行动。   两人养过猛虎, 亲手猎过野狼, 对猛兽十分熟悉。在她们眼中, 这两只小雪豹不过是大点的猫,压根不构成半点威胁。   依个头判断, 小豹九成还没断奶, 不过已经能够吃肉。   如若不然, 从西边送到建康, 千里迢迢, 一路上没有母豹照顾,不死也去半条命,哪会这么有精神。   “阿姊, 我来。”   虎女嫌熊女动作太慢,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弯起衣袖,弯腰探入笼中,飞快的抓起一只小雪豹。准确的抓牢豹崽后颈,用巧劲将它提了出来。   或许是出于天性,也或许是动物天生的直觉,被虎女抓住后颈,小雪豹立刻安静下来,不再张牙舞爪,而是轻轻转动耳朵,蜷缩起四条腿,近乎团成一个球,温顺得像一只家猫。   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将它和方才那只凶猛的豹崽联系起来。   目睹此情此景,宦者张口结舌,眼珠子掉了满地。   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虎女扫宦者两眼,一手抓着豹崽后颈,另一手托着豹崽的后腿。豹崽始终一动不动,不是耳朵偶尔转动,活似个毛茸茸的玩偶。   “阿姊,这两只豹子的确漂亮,性子却不太好。依我看,最好驯养一段时日。”   熊女点点头,从木笼里抱出另一只小雪豹。   被提在手里,小雪豹的反应和兄弟如出一辙,缩起四爪,一动不动。待被熊女抱稳,甚至还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让宦者更觉惊奇。   “走吧,先收拾一下。”   小雪豹是附国送来的贡品,桓容觉得稀奇,隔日就送来长乐宫。   在幽州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养过虎崽。   如今幼虎长大,已不适合养在身边,却也没放归山林,而是在台城内寻一处僻静的宫苑,耗费两月改建,移载树木,堆砌假山,增高远墙,加重院门,立起高大的虎笼,建成放养的虎房。   虎崽由人养大,在幼时就加以驯化,放归未必能生存。   再者,现在不是动物保护的年月,山林里猛虎豹子不缺,草原上野狼成群,对人的威胁着实不小。   放虎归山实非善举,还不如养在宫内,偶尔能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解闷逗趣。   虎房建成之后,桓容曾经怀疑,日后的史书上,自己会不会成为和正德齐名的皇帝。   后者有豹房,自己有虎房,虽说功能不太一样,但历史是人写得,谁又能保证记录下的一定是真相?   附国进献豹子,很可能就是听到风声,知晓台城内养虎,就为投其所好。   面对殷切的使臣,桓容总不好开口解释:不是他有这样的爱好,之所以建成虎房,就是为了娱乐亲娘。   没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于是乎,误会就此酿成。   继附国之后,吐谷浑和西域诸部进贡,隔三差五就会送上一两头猛兽。南边的夷狄不甘落后,没有猛兽,竟送来两头大象、两只犀牛和十余只孔雀。   蓝孔雀绿孔雀皆有,还有两对珍惜的白孔雀和黑孔雀。放养在园子里,完全能开办孔雀展。   不知桓祎从哪里得来消息,跑在海上,不忘照顾兄弟的爱好,四处搜集珍奇动物,还给他抓回一条凶猛的鲨鱼。   虽说不是活的,但骨架和牙齿摆出来,森森冷意,照样慑人。   谢安和王彪之闻讯,各自寻上桓容,讨回两枚巨齿。郗愔也没落下,直言要最大的两枚。甚至连太原王氏和几门吴姓都开口讨要。   作为谢礼,桓容的私库多出三箱黄金,五六箱彩宝,近百匹彩绢。   生意做得不亏,桓容仍是不明所以。   莫非古人爱搜集兽牙?   问过南康公主才知道,这些人家中都有不满五岁的孩童,要这些巨齿是为借个凶气,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凶气?”桓容不解。   “你年少时一直体弱,我曾命人寻来两对虎牙。”回忆起往事,南康公主笑道,“这两对虎牙还留着,稍后让阿麦找出来给你看看。”   乱世之中,孩童夭折率极高。   以兽牙为护身符,带着先古时的痕迹。   不能说是迷信,只能说是一种寄托和祝福,希望孩童能借猛兽凶气,避开病痛灾难,平安长大成人。   听过南康公主的解释,桓容毫不吝啬,乐于成人之美。甭管是谁,只要开口,直接两枚鲨鱼牙送上。   不到几天时间,鲨鱼牙竟是十去七八。   桓容回过神来,看着没了牙齿的鲨鱼头骨,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具骨架留到后世,会不会成为又一个难解之谜?   随着进献的动物越来越多,虎房的面积不断扩大,最后自成一体,成为台城一景。算一算里面的猛兽珍禽,桓容十分怀疑,这里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皇家动物园”。   现如今,虎房的面积维持在正常范围,里面的住户不到一个巴掌。   桓容的“忧虑”尚未成型,急匆匆来长乐宫,全为向李夫人借鹁鸽一用。   两只小豹子被打理干净,脖子上系着彩绢,抱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跟前。   有虎女和熊女在,两只豹崽调皮依旧,却没有再炸毛嘶吼。桓容进殿时,南康公主正逗着两只豹崽,李夫人调制好一鼎新香,命宫婢取来木瓶。   一只豹崽很是好奇,凑近看,直接打了个喷嚏。   可爱的样子着实是招人喜欢。殿中顿时一片笑声,似琴声潺潺。   “阿母。”桓容走进内殿,向南康公主行礼。   “阿子来了。”南康公主笑意未减,犹如盛放的牡丹,雍容华贵。   宫婢送上茶汤糕点,李夫人轻轻颔首,示意将豹崽送下去。   桓容正身坐下,用过茶汤,开口道明来意。   “西海郡?”南康公主略想片刻,问道,“那里靠近草原了吧?”   “确实。”桓容没有否认,解释道,“想向阿姨讨一对鹁鸽,由商队带过去,认认路。此后遇上急事也好方便传信。”   “这倒是应该。”   同秦璟定约之事,桓容并没瞒着南康公主。依目前的局势,保持同西海郡消息往来实是合情合理。   “阿妹,你觉得如何?”南康公主问道。   “官家既然开口,岂有拒绝之理?”李夫人对南康公主笑道。随后又转向桓容,道,“阿圆不再适合远飞,刚巧有一对新鸽,正好给官家。”   “谢阿姨。”桓容道。   “官家客气。”李夫人摇摇头,征询过南康公主意见,道,“官家既然要遣人北上,无妨顺便往长安一行。”   “长安?”桓容面露不解。   “阿子同秦氏四郎情谊匪浅,刘皇后几番遣人赠礼。”南康公主开口道,“我早想与之书信,好歹全了礼仪。之前一直拿不准时机,如今正好。”   全了礼仪?   桓容看着亲娘,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奈何亲娘不肯多说,压根没法刨根究底。到最后,只能点点头,答应南康公主的要求。   “阿母,如果是给刘皇后送信,怕是绕不开秦帝。”   “我明白。”南康公主早有准备,微微一笑,命宫婢取来一只扁长的木盒,盒盖上雕刻着精美的凤凰。   通过木盒的做工,桓容一眼认出,这是公输长的手艺。   盒盖掀开,里面躺着一枚凤钗。   凤眼镶嵌彩宝,熠熠生辉。凤羽根根分明,工艺之精美,着实令人惊叹。   “阿母,这是?”   南康公主没回答,单手执起凤钗,在凤尾处轻轻扭转。   一声轻响,金钗分为两截,钗尾中空,正好能容下一片巴掌大的绢布。   “这是我请公输和相里两位大匠做的。”南康公主笑道。合拢金钗时,手指有意擦过凤目,轻轻下压,连续三下,凤口张开,弹出一截小指长的圆筒。   桓容咽了口口水。   机关就算了,还是双保险?   “阿姊的信藏于凤口,钗尾无妨填些香料。”李夫人笑道,“如果他人截下这枚金钗,总该吃些教训。”   咕咚。   桓容又咽一口口水。   看看认真考虑的亲娘,再看看笑靥如花的李夫人,下意识道:“阿母,阿姨,如果刘皇后不慎……该怎么办?”   “官家放心,阿姊备好的礼单中,有我新调的香料。”李夫人笑着解释。   简言之,解药早已经备好,无需太过担心。   “刘皇后出身汉室,见到这样的凤钗,会晓得怎么回事。”南康公主补充道,“说起来,我也是年少时见过类似的金钗,知晓是汉宫流传下来的,才能让大匠仿制。”   这是宫内传递消息的渠道,即便是秦策也未必知晓。   桓容拿过金钗细看,试了几次,不得不请教南康公主,才掌握正确的开启方法。   拿着金钗,思量南康公主所言,再想想秦璟之前透出的口风,桓容颈后寒毛微竖,突然觉得,亲娘和刘皇后会很有共同语言。   太元四年二月,使臣从建康出发,携天子国书和太后备下的厚礼,沿陆路北上长安。   经过一场天灾,南北朝廷都需要时间恢复,谁也不会想着挑起战端。   两地百姓还家之后,顾不上其他,都忙着下田春耕。   为了能多收些粮食,往往都是全家老少一起下田。除了实在不能动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幼儿,连半大的孩子都扛起锄头。   众人无不在祈祷,期望老天开恩,今年能够风调雨顺,至少不发生水旱天灾,好歹熬过秋收,能收上些粮食,养活一家老小。   如果像去年一样田地绝收,纵然朝廷免去粮税,一家人照样没有活路。   建康的使臣抵达长安,已是三月末将近四月初。   彼时,长安的坊市已经恢复。   当初为了利益拼命往前凑、甚至不惜得罪秦玚的几家,全都是大出血,至少五年没法恢复元气。   看着大火后新起的建筑,目光扫过沿途百姓,使臣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秦策在光明殿召见来人,看过桓汉的国书,不免长松口气。   桓容的措辞十分严谨,意思相当明白,对双方来说,大灾之后,尽速恢复生产,保证百姓安稳最是要紧。   他相信秦策是聪明人,不会拿不准事情轻重。   真的拿不准也没关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论受灾程度,北方更甚于南地。南方有西域商路和海贸补充,北地得粮的渠道有限,灾后恢复更加艰难。   如果在这个时候打起来,战斗力不提,单凭军粮一项,耗也能耗死长安。   当然,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短时间内,双方勉强能够维持和平。   毕竟胡族南侵的教训太过沉痛,汉室刚有起色,无论桓容还是秦策,都不愿见百年苦难重演。   如果因一己之私导致百姓蒙难,他们都会成为家国的罪人。   “此中之意朕已明了。”秦策对使臣道,“待明日朝会之后,朕会亲笔修成国书,交尔带回建康。”   “诺。”   使臣趁机提出,桓汉太后备下重礼,欲赠刘皇后。   秦策未言其他,直接命人通禀刘皇后。   未几,椒房殿大长秋请见,言道:“皇后殿下言,感念司马太后盛情,欲请贵使当面一见。”   此举貌似不合规矩,但以桓汉太后盛情为名,倒也不好计较太多。   思量片刻,秦策点头同意,未加阻拦。   “谢陛下!”   使臣行礼退出,随大长秋去见刘皇后。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由北飞来,越过重重宫室,鸣叫声穿透宫墙,最终掠过大长秋头顶,直直飞入椒房殿。 第二百七十三章 石化   桓汉使臣入椒房殿,当面拜见刘皇后, 呈送建康带来的礼单, 不到两刻就告辞退出。   期间, 刘皇后隔屏风而坐,刘淑妃陪坐下首。使臣正身行礼, 敬刘皇后汉室之尊,呈送以竹简写成的礼单。   “北上之前,仆得太后殿下命, 携重礼入长安, 敬呈皇后殿下。”   刘皇后看过礼单, 神情未有任何变化,简单寒暄几句, 请使臣转达感谢之意, 再未言其他。   大长秋立在屏风一侧, 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殿内的情形。送使臣离开时, 瞅了几眼殿门前的宫婢宦者,细观几人神情, 很快心中有数, 嘴角掀起一丝冷笑。   使臣离开不久, 二十余箱珠宝香料、百余匹彩绢绸缎送入椒房殿, 在殿前一字排开。   箱盖陆续打开, 现出箱中的金银彩宝。   刹那间彩光弥漫,珠光耀眼。   “这是合浦珠。”   刘皇后信步上前,执起一颗珍珠。摸着圆润的珠面, 笑道:“之前阿峥得了几枚这样的珠子,可是换回不少好东西。”   刘淑妃探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依手中的礼单,寻出一只扁长的木盒,递到刘皇后面前。   “阿姊,你看?”刘淑妃欲言又止。   “我晓得。”   刘皇后接过木盒,示意刘淑妃暂莫多言。随后召来大长秋,道:“如何,看明白了?”   “回殿下,该找的都找到了,一个不落。”大长秋恭敬回话,声音一如往常,却莫名带着几丝寒意。   “好。”刘皇后颔首,沉声道,“交给你处置,迟些再动手。至少容下些时间,让他们去光明殿送个信。“   “诺!”   大长秋领命,恭敬退出内殿。   快步走到僻静处,大长秋袖着手,目光扫过迎上来的几名宦者,吩咐道:“今晚动手,找出来的一个不留!白天仔细跟着,发现哪个去光明殿,无需大惊小怪,等回来后再仔细审问。”   “诺!”   “这事要紧,不该留手的,谁也不许心软!别说什么忠君,咱们的命都是皇后殿下的,该跟着谁,该遵谁的命,只要是不糊涂的,都该一清二楚!”   “诺!”   几人齐声应诺,语气坚定,表情中透出一丝狠意。   “事情做得精心些,需得神不知鬼不觉,莫给人留下把柄。”大长秋继续道,“如今的长安宫不比前朝,但是,偌大的宫殿里,少几个人也不算什么。”   事发之后,秦策是否会勃然大怒,是不是会下令严加追查,大长秋压根不担心。   堂堂一国之君,命人监视结发妻子,说出去本就会被世人诟病。如果盖子揭开,名声扫地的绝不会是刘皇后。   大长秋言简意赅,传达动手的命令。   众人没有赘言,各自下去安排。   关于抓人之事,早就做好周密布置,只等刘皇后点头。   正殿中,宦者宫婢尽数退出,抬走多数木箱,仅留两只小箱,里面装着建康送来的金钗和香料。   “这是大匠的手艺,实在难得。”   刘皇后将木盒拿在手中,细细打量着盒盖上的花纹。手指擦过木盒边缘,很快找到机关,按下一处凹陷的暗纹,很快开启盒盖。   见到躺在盒中的金钗,刘皇后和刘淑妃瞳孔微缩,都是一愣。   “阿姊,这是汉宫的东西!”刘淑妃惊讶道。   刘皇后执起金钗,仔细打量片刻,摇了摇头,沉声道:“桓汉太后是遗晋大长公主,出身前朝皇室。其母出身庾氏,纵然不比王谢,也属士族高门。这样的家族,有几样前朝的东西不奇怪。不过,这钗样子太新,八成是仿制,就是不晓得……”   话到此处,刘皇后没有继续向下说,而是看了刘淑妃一眼。   后者会意,起身移来三足灯,擦亮火石点燃。   火光照亮钗首,凤身栩栩如生,凤眼发射彩光。   辨认出凤羽的纹路,刘皇后轻轻敲了几下钗尾,口中低声念着:“果然。”   待三足灯移开,刘皇后沿着凤羽的方向细细摩挲,最后停在凤首,指尖在凤眼上压了三下。   咔哒一声轻响,凤口张开,一截小指长的金筒弹了出来。筒口封有蜡漆,需得仔细挑开,方能取出里面的绢布。   “这样的技艺,倒像是相里氏。”刘皇后看着金钗,若有所思,没有进一步动作。   “阿姊,我来。”   刘淑妃取下发间金钗,用尾尖挑开蜡漆,顺势挑出筒中绢布。   本以为空间有限,绢布不会太大。哪里想到,这块绢薄如蝉翼,轻若无物,折起来不过两个指节大小,展开来足足超过五、六个巴掌,近乎能铺满小半个矮榻。   匠人的手艺巧夺天工,绢布近乎透明。展开在半空,被风轻轻托起,上面的字迹仿佛立在虚空,在空气中缓慢移动。   这样的东西着实难得,价值何止千金。即便是高门士族,也多会藏于府库,不会轻易拿出示人。   哪里想到,竟被用来传信。   什么叫豪迈?什么叫财大气粗?   这就是!   话糙理不糙。   即使没有当面,刘皇后对南康公主的性格也有了几分了解。   “有其母必有其子。难怪会有桓敬道这样的儿子。”   听到此言,刘淑妃掩口轻笑,不面调侃:“阿姊是在赞桓汉太后?我怎么听着像是在夸自己?”   刘皇后扫了她一眼,目光威严。   两息之后,到底没绷住,终是当场失笑。   “你啊!”刘皇后摇摇头,笑道,“再过几年,阿岢和阿岫都要行冠礼了,你这爱玩笑的性子也该改改。”   “不改。”刘淑妃倾身靠近,下巴搭在刘皇后肩头,睫毛轻颤,慵懒浅笑,“在阿姊面前我才如此,外人前自会收敛。难得能轻松些,阿姊为何总要我改?”   看她这个样子,刘皇后再次摇头。   “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刘淑妃仍是在笑,宛转蛾眉,容姿妩媚,玉貌花颜,堪谓绝艳。   刘皇后看着她,手指挑过一缕乌黑的鬓发,道:“不改就不改吧。从年少到如今,始终是这个性子,不改也好。”   “有阿姊护着,我才能这般。”刘淑妃闭上眼,鼻翼轻动,随后缓缓的直起身,“没有阿姊,我哪能如此。”   刘皇后再次摇头,眼底隐现笑意,表情轻松许多。   “桓汉太后写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有疑问,当下不再说笑,展开绢布细读。   初读未觉如何,细品顿觉有异,看过三遍,姊妹俩对视一眼,表情中都带着惊讶。   “这是结好之意?”   不怪刘皇后觉得奇怪,信中称为全了礼仪,可细品背后之意,怎么想都觉奇怪。   若只是为还礼,需要费这么大周章?   “阿姊,”刘淑妃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四郎君曾以鸾凤钗为礼,贺桓汉天子及冠。”   话音落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   刘皇后眉心深锁,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   刘淑妃自悔失言。   “阿姊……”   “我知道。”刘皇后沉声道,“阿峥始终不愿成亲,这其中固然有别的原因,但……如今来看,事情早有端倪,只是我疏忽了。”   “阿姊,该如何给桓汉太后回信?”   “待我仔细想想。”刘皇后看着绢布,眸光幽深。许久微微一笑,似想通什么,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   “阿姊?”刘淑妃难抑好奇,“可是下了决定?”   “这事需得知会阿峥。”刘皇后合上绢布,沉稳道,“那孩子难得遂心一回,如是他所愿,我自不会阻拦。”   刘淑妃看看绢布,又看看刘皇后,目光中带着怀疑。   不会阻拦?   依她对刘皇后的了解,岂止是不会阻拦,看这样子,更像是要帮上一帮。   正巧秦璟送回书信,言要在漠南多留些时日。刘皇后很快写成回信,并言明桓汉重礼以及南康公主的书信,端看儿子如何决断。   苍鹰用过食水,低头看看腿上的竹管,总觉得比往常重了不少。   刘皇后用狼皮护住前臂,托着苍鹰走出殿门。   一阵凉风迎面袭来,鼓起绣着金线的长袖,卷起浮动流云的裙摆。阳光穿透云层,点缀在乌发间的珠玉熠熠生辉,亮起出五彩光晕。   “去吧。”   刘皇后高举右臂,苍鹰振翅而起。   矫健的身影盘旋在半空,俯瞰大殿,高鸣两声,旋即向北飞去。   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刘皇后和刘淑妃并肩而立,鬓发拂过眼前,长袖裙摆烈烈有声。   姊妹俩脊背挺直,却又像是互相依偎。   长久的伫立,终化为长安宫中的一抹剪影。   吱嘎声响,殿门开启又合拢。   石阶上的身影消失,仅余凉风卷过,带起一阵呼啸声,似岁月奏起的乐章,亘古、苍凉、悠远。   太元四年,四月中旬   秦璟率兵追袭一支柔然残部,深入草原,遇上南迁的高车袁纥氏。   高车是漠北游牧部落的泛称,又称敕勒。因驱大车迁徙游牧而得名。历史上,鲜卑曾与高车融合,慕容鲜卑就有高车人血统。   鲜卑和柔然强大时,高车部落受到压制,要么臣服要么退入大漠和草原深处,非必要绝不涉足漠南半步。   随着鲜卑诸部衰落,柔然王庭被秦璟所灭,再不成气候,常年在漠北游牧的高车部落闻风而动,袁纥氏最先抓住机会,趁机迁徙南下。   袁纥氏南下不为进入中原,而是抢占漠南的草场。   高车诸部仍处在逐水草迁徙,衣兽皮食兽肉的时期,很多部落甚至还用着石器。真打起来,别说和中原相比,就是漠南部落都能轻易将其秒杀。   袁纥氏相对强大,通过往来大漠的商队市换武器、粗布和海盐,在数年间征服五六个小部落,成为漠北的大部落,青壮人口超过五百。   获悉柔然王庭被灭,漠南草原出现权利真空,即便知道秦氏不好惹,袁纥首领仍想试上一试。   在漠北部落的观念中,汉人北上征讨,基本是打过就走,不会在草原上久留。自己小心点,尽量避开秦军,等到对方撤兵,自能先他人一步占下丰美的草场。   总体而言,这个想法没有大错。   问题在于带兵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   秦璟的带兵风格迥异旁人,进军路线也不能用老规矩揣测,袁纥氏的期望落空不说,更倒霉的迎面撞上八千绞肉机,根本来不及逃跑,直接被砍瓜切菜处理干净。   战斗结束后,骑兵连打扫战场的兴趣都没有。   武器破烂,多数人还穿着兽皮,一眼就晓得是穷是富。战马倒是强壮,算是此战唯一的红利。   “殿下,是袁纥部。”染虎查看过首领和几名勇士的图腾,向秦璟禀报,“袁纥氏一直在大漠深处迁徙,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南下。”   “不奇怪。”秦璟冷笑一声,抓起之前插在地上的长枪,“柔然王庭已经不存,乌孙暂时无意东进,漠北诸部为了草场,自然会陆续南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漠北诸部始终老老实实,他才会觉得奇怪。   染虎等人面面相觑。   实事求是的讲,以这支骑兵的战斗力,再来多少一样解决。关键在于没有油水可捞,实在提不起干劲。   “怎会没有好处?”张廉微微一笑,指着缴获的战马和牛羊,道,“这些运到中原,价钱绝对不低。”   大灾之后,尚在青黄不接的月份,什么最重要?自然是口粮牲畜!   染虎等人回过味来,顿时眼前一亮。   纵然要费些事,有好处总比没好处强!   他们跟着秦璟四处征讨,习惯每战皆有红利。知晓有好处可捞,自然不会放过。   对这八千人来说,战斗的本能已经融进骨子里,除非战死或是重伤失去战斗力,否则,压根不可能停下进攻的脚步。   现如今,骑兵队伍中不只有兄弟,更有父子。   子承父业,在战斗中成长,只会因战鼓和号角而兴奋,天生就是一部杀戮机器。   稍事休息后,秦璟正要下令开拔,头顶忽然罩下一片暗影,继而是响亮的鹰鸣。   “阿黑?”   秦璟抬起头,面露诧异。   他当真没有想到,苍鹰回来的速度会如此之快。   噍——   苍鹰落到秦璟右臂,收起双翼,向秦璟伸出一条腿。   秦璟将苍鹰移到肩上,任由它蹭着自己的鬓角。三两下拆开竹管,看到信中的内容,不由得就是一愣。   就在这时,又一声鹰鸣传入耳中。   黑鹰从云端俯冲而下,身后还跟着两只圆胖的鹁鸽。   依黑鹰俯冲的速度,似乎对鹁鸽有些……嫌弃?   看过苍鹰带来的书信,秦璟仅是微愣。   展开黑鹰送来的绢布,仅是扫过几眼,战功赫赫、杀神形象深入人心,让草原部落闻风丧胆的秦氏四郎,破天荒的红了耳根,石化当场。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旨意   前后两封书信,尤其是黑鹰送来的桓容亲笔, 带给秦璟的“冲击”委实不小。   张廉和夏侯岩恰好站在五步外, 清楚看到秦璟的变化, 当场下巴落地。   两人同时想揉揉眼睛,确定眼前一幕是真是假, 自己是不是在草原上奔袭太久,疲劳过甚,以致产生了幻觉。   四殿下会耳根发红?   脖子都有些红?   错觉, 一定是错觉!   没理会众人反应, 秦璟折起书信, 自然的收入怀中。随后令部曲备好绢布,提笔写成两封短信, 一封交苍鹰送回长安, 另一封则由黑鹰带去建康。   两只鹁鸽纯属认路, 跟在黑鹰身后, 不时招来一声不满的鸣叫。鹁鸽歪歪小脑袋,识趣的退开些距离, 等到黑鹰转身, 立即又跟了上去。   黑鹰愈发暴躁, 苍鹰落到近前, 振动两下翅膀。   如果鹰也有表情, 此时此刻,苍鹰定然是满脸嘲笑,就差说一句:风水轮流转!当初笑话老子身后跟只胖鸟, 如今怎么样?   黑鹰乌云罩顶,克制不住杀鸟的冲动。   忍无可忍不能再忍!   苍鹰太过得意,终于引来黑鹰怒火,被狠狠扇了两翅膀。   虽说不疼不痒,终归失了面子。   噍!   两只鹰你来我往,从地上开战,很快飞到半空。强健的羽翼卷起一阵冷风,锋利的脚爪狠狠抓下,迅速斗在一处,战斗力不相上下。   两只鹁鸽站在地上,圆胖的身体互相依偎,看着天空中的战斗,竟不见半点害怕。   猛禽和鹁鸽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仔细想想并不奇怪。   毕竟,李夫人养出的鹁鸽非比寻常,从阿圆到如今两只,都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吃肉。   吃肉的鹁鸽,听着都很稀奇。   一路跟着黑鹰飞入大漠,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性格不够坚毅,早在中途没了性命。   黑鹰和苍鹰的战斗引来众人围观。   鲜卑和吐谷浑骑兵甚至打赌,在两只鹰身上分别押注。羌兵和氐兵大声叫好,敕勒和羯人手指抵在唇边,接连打起了呼哨。   秦璟扫过两眼,继续写信,没有出面干涉,更无意叫停这场战斗。   别看两只鹰打得凶,十成十不会伤及性命。顶多掉些羽毛,隔些日子又会长出来。   似约定好一般,秦璟书信写完,两只鹰的战斗也进入尾声。   最终,黑鹰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落地之后,又狠狠给了苍鹰一翅膀。   或许是打赢了心情好,黑鹰不再嫌弃两只鹁鸽,不只让出部分口粮,在秦璟绑好竹管后,还朝鹁鸽叫了两声,分明是示意跟上,莫要中途迷路。   苍鹰很有些委屈。   梳理过羽毛,飞落秦璟肩头,蹭了蹭他的鬓角。   秦璟取出肉干,委屈顿时化作食欲,小半袋肉干顷刻见底。   等到苍鹰吃饱,竹管已经在腿上绑好。   “把信送回长安。”   修长的手指抚过鹰羽,继而将苍鹰从肩上托起。   苍鹰振翅而起,在半空盘旋两周,很快向南飞去。   天空碧蓝如洗,几片白云被风吹散,瞬息不见踪影。   万里晴空下,尽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小河在翠绿中流淌,蜿蜒曲折,宝石般清透。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近万骑兵陆续上马,在号角声中聚拢,追随在秦璟身后,向西飞驰而去。   骑兵离开后,天空中开始出现乌鸦和秃鹫的身影。   有狼群循着血腥而来,发现留在战场上的尸体,发出声声凄厉的嚎叫。叫声传出数里,在碧空下愈发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太元四年,五、六月间,秦璟率骑兵横扫草原,连战连捷,在漠南同漠北的交界处画出一条无形的界限。   凡是漠北的部落,不分部族,不管部落大小,胆敢跨过这道界限,全部是灭族的下场。   有人不信邪,硬要闯上一闯。   其结果,只能是和袁纥氏一起到地府报道,沦为难兄难弟,在阎王面前哭天抹泪,哭诉命运不公。   明明是占据草场、壮大部落的好机会,怎么偏偏遇上这么一尊杀神?!   在奔袭的过程中,张廉等人发现,秦璟的战斗力不断狂飙,策马冲锋的架势,连自己人都有些胆寒。   发誓效忠的骑兵们愈加敬畏,许多人已不称“殿下”和“将军”,敬称其为“汗王”。   随着被灭的部落越来越多,秦璟的凶名进一步扩散,远至大漠深处、西域各国,甚至极西之地和东夷番邦都有耳闻。   有商队走南闯北,在各地间市卖货物,传递消息。   草原上发生的一切迅速传开,到最后,有人不晓得长安的皇帝是谁,但提起草原汗王,绝对会头皮发麻,当场打个冷颤。   外人不晓得内情,张廉和夏侯岩等人却看得清楚明白。   四殿下之所以会突然发飙,和南来的书信不无关系。   从读信时的样子看,信中写的九成不是坏事,还有可能是好事。然而,偏偏是这种好事,每每让秦璟发飙。   准确点形容,似有精力无处发泄,寻到机会就要战斗一场。   以秦璟为榜样,八千骑兵的战斗力不断提高,绞肉机开足马力,在草原和大漠横扫而过,带起阵阵腥风血雨,彻底震慑漠北各部。   至七月间,有为数不少的部落转道向北,甚至冒险深入大漠,就为避开秦璟。北边实在太冷,没有足够的草场,干脆调转方向,绕过乌孙的领地继续向西。   在迁移的过程中,高车各部联合壮大,不免遇上罗斯人。   这个时候,罗斯人尚未建立国家,论生产力和生活水准,甚至比不上漠北部落。   遇上迁徙的高车部落,要么被当场杀死,要么沦为羊奴。要么就是四散逃亡,运气好的活下来,运气不好的,只能是死在冰原之中,尸骨无存。   太元四年八月,秦策下旨,召秦璟归长安。   秦璟奉命掌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在军中威望极深。   如今人在草原,三州政务多由朝廷派遣的刺使太守掌管,但涉及到军事,朝廷竟很难插得进手。   无论采用什么办法,三州守军始终油盐不进。   没有秦璟的命令,没看到秦璟手中的虎符,压根不肯听调令。尤其是彭城守军,因太守动作太大,险些闹出军变。   再者,自秦璟带兵北上,秦玒始终留在荆州,秦玦一直驻守彭城。有他们两人在,长安派谁来都没用。   “父皇命四兄掌三州诸军事,非有明旨,一切自是要按照老规矩。”   秦玒还算客气,虽有些刺人,终归还给人留几分面子。   秦玦的话更加直白,盖子揭开,把来人的脸扔到地上踩。   “趁四兄不在想夺兵权?白日做梦!”   “谁给你的胆子?!”   “彭城对面就是淮南,淮南隶属幽州,是桓汉天子潜邸所在!”   “桓汉天子当世英主,非遗晋可比。此处由四兄掌管,方能免起战事。如知晓掌兵之人替换,你且看看,桓汉明日就会起兵!”   话中固然有夸大的成分,却非绝对的危言耸听。   长安和建康暂时和平,不代表始终如此。   同为汉家政权,为统一华夏,早晚会有一战。   秦璟的威名传遍南北,有他镇守三州,哪怕只是名义上,建康也不会轻易起兵。不是害怕,而是需要充足时间的准备,调集足够的兵力。   有备方能无患。   现如今,朝廷欲收回三州兵权,还是趁秦璟领兵在外,如何能让将士服气?   秦氏以坞堡起家,将士誓死追随,是敬佩秦氏的勇猛,是佩服秦氏对敌作战的强悍。如今秦策入主长安,称帝建制,曾掩藏台下的弊端逐渐显现。   总体来看,长安要收回地方政权兵权绝不算错。为巩固君权,这是必须走出的一步,桓容也在做同样的事。   然而,秦策和桓容目的相同,面对的问题却截然不同,施行的手段更是南辕北辙。   更重要的一点,桓容直面的是地方豪强和高门士族,秦策面对的是追随多年的老臣,甚至要从儿子手中收回权利。   两相对比,秦策心中甚苦,奈何有苦说不出,只能生生往喉咙里咽。   桓容收回君权,不过是刚刚起步,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一切回到起点。   秦策的问题更加严重。   步子迈出去,未出多远就是深坑。挖坑的都不是善茬,后宫里还有刘皇后和刘淑妃在等着,当真是举步维艰,两步就要崴脚。   奈何路是自己走的,脚下的泡也是自己踩的。   夜深人静时,秦策独坐光明殿,常会凝神思索,事情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答案始终遥远,亦或是他根本不想得出答案。   局面已经如此,回头的代价太大,对秦策而言,只能一步接一步走下去,哪怕脚下伤痕累累,也不能轻易退缩。   太元四年,九月   秦策的第二道旨意送入草原。   之所以有这道旨意,全因之前传旨的官员在中途迷路,压根没找到秦璟,只能灰溜溜的回京请罪。   知晓事情始末,面对跪在面前臣子,秦策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到头来,只能高举轻放,恕其无罪。   退出光明殿后,官员一扫之前的战战兢兢,哪里还有半分恐惧。   迷路是真,不想找到秦璟更是真。   “四殿下率大军扫北,平定大漠贼患,有靖边扶鼎之功。官家糊涂,竟要收回三州兵权!”   “荆、豫、徐三州兵权收回,交谁掌管?州刺使吗?岂能服众,简直是笑话!”   众人言是为国考量,实则心中都打着算盘。   忧心国境是一则,再有一则,秦策慑服豪强、加强君权的目的太过明显,众人如此反对,不过是借秦璟之名,为自己寻个借口,留一条后路。   无论君臣之间如何谋划,第二道旨意顺利送入草原。   不知该说传旨的官员运气太好还是太过不好,一路跟着骑兵的足迹深入大漠,溜达半个多月,遇上一场沙风,行李和人员损失大半,样子不比乞丐好上多少。   实在没办法,正准备仿效前任返程时,突然遇上一队斥候,差点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官员当面表明身份,斥候仍是半信半疑。干脆将人绑上马背,一路飞驰到秦璟面前。   “长安旨意?”   大军正在一条小河旁休息,秦璟站在水中,亲手刷着马背。听部曲来报,动作忽然停住,引来战马不满的响鼻。   “人在哪里?”   部曲接过缰绳,牵走战马。秦璟抓起身侧的镔铁长枪,快步走到一处简陋的栅栏前。   栅栏里是新得的牛羊,不日将送回西海郡,交给秦玚市往长安和建康。送旨的官员和十几个随从都被关在羊圈,一身狼狈,偶尔会被好奇的羊羔顶上两下。   “殿下!”   见秦璟走来,官员登时精神一振,大声道:“殿下,仆有长安旨意!”   行到近前,秦璟命人将栅栏打开。   “张少卿?”   见秦璟认出自己,张蚝差点当场流泪。   确认张蚝等人不是奸细,立刻有部曲取来食水和干净的衣物。十几人两日未进粒米,张蚝尚能维持礼仪,随行之人都是不管不顾,开始狼吞虎咽。   用过食水,张蚝精神稍好,取出随身携带的圣旨,并未多言,而是恭敬的递到秦璟面前。   秦璟挑眉。   这个举动足见对方的态度。   对于秦策,张少卿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敬畏。   展开圣旨,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秦璟眸光渐冷,冷到极致,竟然勾起嘴角,缓缓的笑了。看到他这个笑容,张廉和夏侯岩同时脊背发凉,颈后汗毛倒竖。   大漠起风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却是一片热闹景象。   天刚蒙蒙亮,守军便拉动绞索,打开城门,迎接西域诸胡和吐谷浑的进贡队伍。   桓容高坐太极殿,连续三日受使臣朝拜。   翻阅呈送的贡品簿册,桓容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总之是些宝石香料,骆驼牛马,不会有太多惊喜,闭着眼睛都能列出来。   相反,为稳定西域和吐谷浑,朝廷却要花费心思,费一番力气。   赏赐不能太轻,以免让对方以为被怠慢,或是汉朝有意发兵,连面子都不肯做。但也不能太重,桓容可没兴趣做个冤大头。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部落进献美人。   美人送来不好退回去,桓容没心思留在宫内,准备给各家臣子送去。   西域胡姬善舞,当个景赏也不错?   可惜的是,桓容送了一圈,愣是一个都没送出去。   台面下的原因不好说,台面上的理由很简单,妖娆艳丽的胡姬压根不符合时下审美。   时下仍以“类猿”比喻某些番邦,并且是光明正大的记载在朝廷文献上,这些发色和肤色迥异于汉族,轮廓也相对深邃的美人送不出去,甚至被嫌弃,倒也能说得过去。   最终是宦者给桓容提醒,高门不要,不是还有臣服的胡人?   “对啊!”   桓容一拍大腿,召来秃发孤等人,总算把这些美人安置妥当。   秃发孤等都是万分感激,欢欢喜喜带着美人回家。   这些美人不会成为妻妾,只会成为勇士们的“个人财产”,待遇稍好于奴仆,性命却不能自主,更不用说刺探消息。   各部使臣闻听消息,私下里认定:桓汉天子英雄盖世,不为美色所动,更擅利用人心。此番借花献佛,既免去后宫被安插探子,又试探过朝中文武态度,最后更以美人笼络人心,足见心计深沉。   “心计之深,非寻常可及。”   各部使臣归国后,纷纷极力劝说国主和首领,桓汉天子高深莫测,莫要与之为敌。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得到这种效果,实在出乎预料。   仔细想想,桓容难免对月长叹,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算是不容易。   感叹之后,回转到内殿,挥退宦者宫婢,又铺开绢布,提笔给秦璟写信。   至于秦璟收到信后的反应……桓容双眼微眯,嘴角微翘,活似一只蛰伏在暗处,准备埋伏猎物的狸花。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兄弟齐心   桓容放飞鹁鸽,暂时了却一桩心事, 转而集中精力处置朝中之事。   首当其冲的, 就是西域和吐谷浑的朝贡队伍   由朝廷安排, 凡来朝队伍,不分外邦还是臣服部落, 全部安置在苑城,每日进出需持木牌,经过官兵查验。   如木牌丢失必须上报官署, 并有同行之人为证。如果无人证明, 不得入苑城半步, 都要安排在官署,等到查明身份方可离开。   苑城本为吴帝建造, 属东吴皇宫的一部分。   东晋元帝渡江之后, 在旧址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建, 方有今日规模。   桓汉代晋, 桓容初登基就外出巡狩,自然无暇重修台城。去岁回到建康, 政务堆到面前, 更没时间关心修不修宫殿。   依照东晋旧例, 凡外使来朝, 本该安置在宣扬门内三里、御道西侧的官署。   奈何桓汉日渐强盛, 来朝人数太多,官署实在住不下。三省一番合议,只能上表, 请以苑城为接待使臣处。   看过表书,桓容很是犹豫一番。   不是他小气,而是苑城靠近虎房,西域和吐谷浑使臣住进去,无异是与猛虎为临。   虎房内新添两只豹子,原住户的心情不太好,每日里虎啸不停,定时定点,片刻不差。安排使臣住进西苑当真合适?   这样的顾虑不好当面对群臣讲明,就表书奏请,只能暂时含混过去。   等到朝会结束,桓容特地留下谢安和郗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   “依两位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谢安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顾虑不无道理。然事急从权,且虎房墙高院深,猛兽居于笼内,无需太过担忧。如有必要,多派甲士把守也就是了。”   至于老虎一天照三顿咆哮,噪声扰民之事,完全被谢司徒忽略。   “臣以为谢司徒此言甚善。”郗超附议道。   桓容看看谢安,当真?   谢安点头,当真。   桓容又看看郗超,果然?   谢超颔首,果然。   君臣三人对视两秒,桓容沉吟片刻,最终抛去顾虑,当场拍板,好,就是苑城!   翌日天子下旨,清理苑城房舍,许暂居官署的朝贡队伍迁入。   因长时间不住人,苑城的房舍厢室略显冷清。好在有宦者和宫婢打扫看守,清理院中杂草,并不显得破旧。   朝贡队伍迁入,仅需要重置摆设,移入香炉屏风即可。   同官署相比,苑城的房舍宽敞数倍,摆设器物更加精美实用,住起来相当舒适。正使的房间内还铺有地龙,未燃火盆即温暖如春,怎能不让人惊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论白天黑夜,时常能听到虎啸,几乎成了规律。   起初众人不习惯,询问过苑城内的宦者,方才知晓声音由来。   早有传言,桓汉天子好养猛兽,在幽州潜邸时,身边就有猛虎为伴。日前附国入贡,特地献上两头雪豹,正投天子所好。   “失算啊!”   几名使臣凑到一处,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都是叹息连连,猛拍大腿。   早知如此,出发前该派人搜寻猛兽,猎不到老虎,抓几头豹子也是好的。附国能送雪豹,他们可以送花豹,还有性格相对温顺、极擅奔跑的猎豹!   “失策啊!”   送礼讲究投其所好,送到心坎上最好。   入城这些时日,见识过建康的繁华,亲眼目睹城中百姓的富足,众人得出结论,桓汉天子不缺金银珠宝,想要送对礼不是那么容易。   如果贡品更合心意,得桓汉天子青眼,好处定然不少。可惜一念之差,机会就此错过,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   左右看看,互相对比,使臣们又长松口气。   除了附国,大家都是一样,机会均等,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好在附国使臣来得早,离开得也早,若不然,此时此刻,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苑城之内,使臣们尚未动身离开,已经在计划下次朝贡。   容不得他们不上心。   沿途所见所闻,彻底让众人开了眼界。尤其是抵达建康之后,见识到城内种种,更是眼花缭乱,下巴久久合不上,眼珠子掉了满地。   在坊市中走过一遭,不提鳞次栉比的商铺,单是行走其间的商人和百姓,对众人就是不小的震撼。   现如今,建康的人口又登上新台阶,百万尚不可及,五十万绰绰有余。加上城外各里以及呈扇形辐射开的村庄,六、七十万指日可待。   建康之外,幽州自不用说,姑孰、京口和会稽等地的人口和商贸都在迅猛发展。   随着海上商路渐趋成熟,船队规模不断扩大,江州的经济也被带动。虽然受益的多是靠近海港的郡县,但对当地百姓而言,总归是又有了一条生财养家之路。   不提其他,单是建设码头就需大量青壮,码头建成之后,逢船队靠岸,当地的商人百姓都可前往市货。   江州不比幽州,没有大量的工坊,百姓多以耕田捕捞为生。   市换的货物种类有限,众人本以为赚不到什么钱。哪里想到,凡是海中所得,船队一概来者不拒,价钱也给得十分公道。   扛来一袋鱼干,竟能换得全家半月的口粮!   哪怕粮食搬到家中,许多人仍不敢相信,狠狠掐一下大腿,越疼越是开心,仿佛置身梦中。   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   商鞅徙木立信,取信于民,证实言出必行,变法才得以顺利推行。   船队往来市货,同样以诚信为本。并遵桓容旨意,对国内百姓无妨让利,少去的利润,大可以从番邦赚回来。   百姓市卖的海货各种各样,仅仅是粗加工,在沿海郡县压根卖不出价钱。送入工坊中,经过再加工,运送到内陆或是草原大漠,价钱足能翻上几番。   物以稀为贵。   以珍珠为例,最寻常的一种,由商队带到草原,往往都能卖出惊人的高价。合浦珠更是有价无市,连见一见都难。   这样一条商路,初期或许艰难,长久坚持下来,实为一条不折不扣的财路。   船队得天子旨意,凡出航必往江州、广州和交州,偶尔还会前往夷洲和朱崖州,形成数条固定的航路,海图随之不断完善。   桓祎数次出海,脸膛被海风吹得黝黑,更不符合魏晋时期的审美。好在他有内在美,同周夫人琴瑟和鸣,很是恩爱。   佳偶天成,连促成这桩婚事的周处都没有想到。   经过海上磨砺,桓祎的性格更为爽朗,习惯了利落打扮,常年穿着窄袖衫,归家入宫才会换上深衣朝服。   自冠礼之后,他再没穿过大衫,涂粉更是绝迹。   见到今天的桓祎,想到早年上巳节一幕,桓容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桓祎似有所感,兄弟俩对视一眼,明显是想到一处,不由得哈哈大笑。   记忆沉入岁月河底,渐渐变得模糊,却不会彻底消散。   遥想当初的一幕幕,部分犹在眼前,许多已恍如隔世。   桓祎又一次出航,计划前往三韩之地,数月不会归来。   桓容亲自送他离城,目送船队顺流而下,消失在篱门之外,不免怅然若失。   他忽然间明白,为何桓玄和桓伟整天闹着要长大元服,坚持习武锻炼,饭量逐日猛增。   百分百是家族基因使然。   坐不住啊!   不对?   桓祎不提,桓石秀、桓石虔、桓石民都能现身说法。再加上镇守姑臧,近来也有向外跑迹象的桓嗣,各个都是铁证。   等到这波使臣离开,再外出巡狩一次?   桓容立在城头,望天良久,挣扎一番,到底打消这个念想。   还是别想了。   刚回来就要出去,不提满朝文武怎么想,亲娘和阿姨又会如何,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太元四年,十一月   西来的朝贡队伍完成使命,陆续启程归国。   临行之前,上自正使下至护卫,完全是倾巢而出,一头扎进坊市,将身上的金银全部换成盐糖和精美的丝绸。   有人带的金子不够,干脆以物易物。   市绸缎的商铺最为热闹,一天交易下来,单是出自西域的玉石就收了十多块。   “成色一般,好在做工不错,市给船队能卖上好价。”   等到出城时,队伍中的大车尽数装满。既有朝廷发下的赏赐,也有众人市换来的货物。前者需要上交,后者全归自己。   想到货物在草原和大漠的价格,众人抑制不住兴奋,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诸位一路顺风!”   众人在建康期间,诸事由郗超安排,彼此早已熟络。   以郗侍中的本领,几句话就能掏空众人底细。数日下来,西域各国和草原的情况,全部知晓个七七八八。   众人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对郗超观感极好,引其为友。   把人卖了,照样能让对方无知无觉,心甘情愿帮忙数钱,郗侍中就有这份本领。   至于屡次在桓容跟前失算……往事如烟,无需追忆。   总之,不提当年事,一切向前看!   送走使臣队伍,郗超立即掉头入宫,请见桓容。   “陛下,秦玄愔横扫草原,同乌孙结盟,长此以往,胡人诸部不灭也将遁入大漠。”郗超分析道,“然长安屡次下诏,召其还京,其中很有蹊跷。”   “郗侍中此言有理。”桓容早知此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秦策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   对于昏招一词,郗超有几分不赞同。   “陛下,表面看,此举固然不妥,然秦玄愔掌八千铁骑,领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其兄掌平州,如今又下三韩,若是联合起来,实力足以同长安分庭抗礼。”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秦氏以坞堡起家,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郗超继续道,“诸胡建国,多以杀戮威慑服众。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骨肉相害,比比皆是,屡见不鲜。”   “秦策长安建制称帝,至今未立太子。”   “臣闻其长子犯错被弃,至今没有封王,仅长孙封爵。”   “长子无能继承大统,余下诸子皆为刘皇后和刘淑妃所生。”   说到这里,郗超刻意顿了顿,待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明悟,方才继续道:“陛下通读史书,可知前朝后宫外戚皆是先例!”   换句话说,秦策固然有疑心,行事手段为人所不耻,但他想集中君权,本身没有大过。   天家无父子,自己的儿子构成威胁,一样要予以拔除!   经过郗超讲解,桓容明白几分,只是心中仍觉得憋闷,滋味很是难言。   是不是因为对方是秦璟,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锁紧双眉,始终无解。   但他十分清楚,如果秦璟被收回兵权,荆、豫、徐三州移交他人,将士定会生出不平,州内必会出现短暂不稳。   届时,将是出兵北上的最佳时机。   郗超今日所言,九成是为提醒自己。   桓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双眸漆黑幽深,再觅不出半点情绪。   太元四年,十二月   张蚝一行由骑兵护送,自漠南返回长安。   秦璟没有奉旨归来,只写成一封上表,交给张蚝带回都城,面呈秦策。   张蚝入城当日,正遇上平州的队伍,以国相为首,怀揣秦玓表书,同样要觐见天子。   两封表书同时抵达长安,又同时送到秦策面前。   看过其中内容,秦策脸色变了数变,最终一片黑沉。   秦玓和秦璟似约定好一般,前者辞大军统帅,无意继续掌兵;后者交荆、豫、徐三州兵权,言虎符不日送归长安。   不等秦策做出决断,秦玒、秦玦和秦玸的表书先后送到,措辞不同,中心思想却完全一样:朝廷要收兄长兵权,自己不能视若无睹。既然父皇信不过儿子,做儿子的不能不孝,干脆撂挑子不干!   各州军政?外敌来犯?军心不稳?豪强趁机夺权?   关自己何事?爱找谁找谁去!   驻守西河的秦玖父子同样不甘落后。   秦玖代秦钺执笔,言辞恳切,表明与兄弟共进退的决心。   秦策万万没料到,几个儿子会一起造反。   他的确想收回兵权,却没想一蹴而就。只是万没料到,儿子都撂挑子不干。一旦事成定局,之前被压制的豪强必会寻机再起!   就此让步?   今后想再收回兵权,怕是千难万难。   满朝文武睁眼看着,秦策左右为难,几乎是被架到柴堆上,完全动弹不得。 第二百七十六章 逆鳞   太元四年,十二月, 秦氏兄弟表书递送入京, 秦策经过一番考量, 很快下旨,不允诸子所请, 仅对几人辖地做出调整。   秦玓镇平州,与夏侯将军共掌三韩军事;秦璟领荆、豫两州诸军事,兼领朔方郡。   秦玚镇西海, 秦玒镇洛州, 秦玦镇徐州, 秦玸改镇雍州。   秦玖和秦钺父子仍镇西河,许增州兵五百。   几道旨意下达, 貌似秦策让步, 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然而, 细究其中深意, 别说秦璟几个,就是朝中文武都不免皱眉。   “六殿下镇徐州, 四殿下改领朔方?”   众人愈发看不明白, 秦策究竟是何打算。   说他要收回儿子兵权, 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反而下旨安抚;说他就此打消主意, 打算服老让权,从种种迹象来看,又完全说不通。   “陛下至今未立太子, 似对皇长孙殿下颇有关爱。”   有明眼人看出其中关窍,一言直指中心。   闻者无不瞠目,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陛下这是要……”   接下来的话没有出口,也不敢出口。   秦策的确没有削权,却是在有意的平权。无法剪除儿子手中权利,干脆玩起平衡。   若是不生意外,诸皇子镇守要地,既能防备强邻又能压制豪强再起;若是不小心生出意外,使得兄弟离心,西晋的八王之乱恐将重演。   群臣固然有私心,想方设法争夺朝权,可太平难得,无人想看到乱世重演,尤其是由君王一手导致。   奈何圣旨已下,秦策不改变主意,事情既成定局。   群臣不能公然抗旨,扶持一位皇子改朝换代,只会让乱局来得更快。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秦策多活几年,千万别继续糊涂,突然下旨立秦钺为皇太孙。   椒房殿中,刘皇后挥退宦者,静静坐在榻前。   刘淑妃满脸怒色,银牙咬碎。   “阿姊,官家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刘皇后冷笑一声,“事到如今,阿妹还看不明白?在官家眼中,天下人皆可为棋,你们姊妹、阿峥几个全不例外。可惜……”   刘淑妃看向刘皇后,怒色始终不减,“可惜?”   “官家执棋的手段不高,一步错步步错,早晚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困死自己。”   刘皇后说话时,苍鹰吃完盘中鲜肉,梳理过羽毛,凑到她身边讨喜。   “哪还像只鹰。”   被这样一打岔,刘皇后神情稍缓,轻轻抚过苍鹰背羽,眸底闪过一抹暗色。   “官家已经落子,无妨助他下完这局棋。”   “阿姊?”刘淑妃不解。   “几十年夫妻,走到今天这一步,谁又能料到。”刘皇后停下动作,垂下眼帘,似在感慨,又似在讥讽,眼底尽是冷意,“到头来,还是要走最后一步。”   谁骗了谁,不重要。   谁又欠了谁,一样不重要。   往事如烟,再不可寻。整日挂在心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钻了牛角尖。   为母则强。   刘皇后不会坐实秦策随意布局,更不会任由几个儿子沦为棋子。   “阿妹可愿助我?”   刘淑妃看着刘皇后,无声浅笑。笑容娇媚,犹如彼岸花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却染上冥河的气息。   “阿姊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刘淑妃微微倾身,一字一句道,“阿姊有底线,我也有。官家既然跨过这条线,我又岂会心存顾虑?”   秦璟几人是刘皇后和刘淑妃的逆鳞,触者皆死,秦策也不会例外。   “好。”   刘皇后笑了,拉过刘淑妃的手,轻声道:“日前桓汉太后赠礼,里面有几样好东西。”   “好东西?”   “几味难得的香料。”刘皇后慢声说道,“可以提神助兴,我命人试过,效果极佳。”   提神助兴?   细细嚼着这四个字,刘淑妃眉心微蹙,脑中忽有一念闪过,惊讶道:“阿姊是说?”   “官家已过耳顺之年,早非龙精虎猛。”刘皇后摸索着苍鹰前颈,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官家近月常幸九华、兰林两殿,想是会力不从心。比起丹药,自然是香料更好。”   经过赵氏和张氏的手,秦策不可能再有儿女,幸再多美人也是无用。   之前,刘皇后和刘淑妃全当看笑话,如今则是不然。秦策既然不顾父子亲情,已经踩过底线,自然要为自己的行为承受后果。   刘皇后的本意不是让秦策立即咽气,国君暴毙,长安定然不稳,对谁都没有好处。   慢慢熬着,细细布局,确保万无一失,才是她的行事风格。   “官家戎马半生,也该畅快几日。”   “阿姊说得是。”领会刘皇后话中含义,刘淑妃笑容更盛,低声道,“阿姊放心,这事我来安排。”   刘皇后点点头,回身取来绢布,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待墨迹干后,叠起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   椒房殿中的耳目早被清理干净,干脆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秦策纵然不满,表面的功夫总要做,不可能彻底同刘皇后撕破脸。   如大长秋之前预料,这口郁气秦策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实在咽不下,只能关起门来斩断一张矮榻。想继续往椒房殿安插耳目,已是难如登天。   “去吧。”   刘皇后走到窗前,亲手放飞苍鹰。   宦者宫婢背墙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是刘皇后和刘淑妃开口,双眼始终低垂,几乎同寂静的宫殿融为一体。   太元五年,元月   秦璟接到长安旨意,暂停进攻脚步,挥师赶往朔方城,接掌城内军务。   “漠南之地尽数扫清,柔然残部暂时西逃,高车诸部轻易不敢南下,可寻水源之地,迁百姓耕种放牧。”   早在出兵之前,秦璟就同张廉等人商议,制定好周密计划。   打下漠南全境,立即迁移百姓,邻水建造敌垒,同西海郡彼此连通,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以防退军后生变。   如今朔方郡到手,更方便实行计划。   “造城需要大量青壮,边郡人手恐怕不足。无妨仿效桓汉,先择地立驿站,以为交通。待丁壮增多再行造城。”   张廉的提议得众人一致赞同。   “殿下,骑兵皆有家眷,无妨尽数移至漠南。”染虎建议道。   闻听此言,夏侯岩似要说话,却被张廉拦住,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可。”这个空当,秦璟已点头答应,并道,“待敌垒驿站建好,我意在沿途开商道,军中可轮换戍卫。”   “诺!”   染虎大喜,满脸都是红光,迫不及待想要前往军中,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看出他的想法,秦璟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退下。   “谢汗王!”   染虎离开后,夏侯岩终于有机会开口:“殿下,此举不妥!”   好不容易将胡人势力驱逐干净,又要在漠南安置这些骑兵家眷,岂不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叔峻此言差矣。”张廉摇了摇头,解释道,“将士在外难免挂念亲人,无论汉胡都是一样。殿下安置诸人家眷在漠南,必有慎重考量。”   “可是……”   “诸胡未入中原时,皆依水草而居。为寻得草场,常年在水源地迁徙。”张廉继续道。   “长期征战在外,不得同家人团聚,难免会心生怨言。如留其在中原,隐患实是更大。不若移其入漠南,并迁汉民耕种杂居。”   夏侯岩仍是转不过弯来。   张廉叹息一声,看向秦璟,得后者允许,方才进一步解释:“叔峻,这八千人是双刃剑,既能伤敌亦能伤己。你可知道,殿下离开长安时,就没想过再回去。”   “什么?!”夏侯岩大惊,抬头看向秦璟,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为何?”   在他看来,秦策百年之后,秦璟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人。决心不回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伯考所言不差。”秦璟证实张廉的话。   夏侯岩更为惊讶。   “殿下,究竟是为何?”   “现下不好明言。”秦璟沉声道,“然自今往后,至少五年之内,我将常驻草原。他日挥师西进,这些骑兵都会带上。如在他处建城,其家人也会随之迁徙。”   夏侯岩顾虑之事,秦璟也曾认真考量。   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果漠南的权利真空持续下去,早晚会招来更大的麻烦。迁骑兵家眷入草原,固然要冒风险,然而,如果能处置得当,风险总能减到最低。   迁汉民开垦边地,同胡部杂居,亦能起到牵制作用。   秦璟要迁的丁户绝非寻常百姓,多数为曾随军征战的青壮和性情剽悍的边民。这么做不能彻底杜绝危险,于目前而言,实是最可行的办法。   离开中原之地,必定会有人心生不满。   所以,秦璟不能停下,也无法停下。   唯有不断征战,率领大军不断征伐,让这支熊罴之旅不断前进,才能使危险彻底远离。哪怕有一天会突然爆发,终不会波及到中原。   “殿下,迁民之事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   张廉能猜出秦璟的想法,早做出决定,誓死跟随秦璟的脚步。哪怕要离家万里,终生不能再踏足故乡,只要能驱离外族,恢复中原,仍是心甘情愿。   “依大军目前脚程,三日后可抵朔方。”秦璟铺开舆图,沉吟片刻,道,“至朔方城后,立即张贴告示,召边民入漠南。此外,遣部曲同染虎等同往西海,同二兄言明迁民之事。”   “诺!”   张廉应诺,立即下去安排。   帐帘放下不久,忽又被掀起。   原来是苍鹰飞入营盘,寻到秦璟大帐,压根不等部曲“通禀”,自顾自的冲入帐内。转瞬飞落到案头,勉强站稳之后,对着秦璟鸣叫两声,邀功似的伸出一条腿。   “来人。”秦璟解下竹管,同时出声唤人。   “殿下有何吩咐?”部曲闻声,在帐前领命。   “准备鲜肉。”   “诺!”   噍——   苍鹰满意了,蹭了蹭秦璟的手背,站在一旁梳理羽毛。   秦璟取出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缓缓闭上双眼,手指越攥越紧,直至将绢布攥进掌心,揉成一团。   苍鹰歪头看着秦璟,蓬松胸羽,忽然靠了过来。   秦璟睁开双眼,手指擦过沾上雪花的鹰羽,自言自语道:“十年之约,或许要提前了。”   北地的风风雨雨暂时影响不到建康。   进入元月,整座建康城池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即便天降雪子,也丝毫影响不到众人愉快的心情。   元日宫宴,桓容身着衮冕,坐在殿前受群臣献礼朝贺。   有番邦使臣同贺,直接抬着装有猛兽的笼子上殿;还有使臣穿着彩衣,伴着乐声当殿起舞,舞毕拜伏于地,山呼“万岁”之声。   贺拜结束,桓容暂时退入内殿,想到方才所见,不由得笑出声音。   不是他笑点底,实在是控制不住。   想想看,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通身五颜六色,陀螺似的在地上转动,那速度、那平衡感,什么三十二圈大回旋都要甘拜下风。   若是女子,身段娇柔,彩衣蹁跹,如此旋转飞跃的确赏心悦目。   换成男子,还是小山般壮实的一名汉子,景色实在太美,非寻常可以想象。桓容用力咬住腮帮,才勉强维持住严肃,没有当场发笑。   回忆郗愔等人的表情,那一刻受到的“震撼”,估计和自己不差多少。   笑过之后,桓容起身更衣。   待宦者提醒,才伴着乐声走出殿外,重新坐在殿前,受百官敬酒。   引百官上殿的谒者共有两名,分别出自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   谢安已为司徒,不再充殿前宾客。改由郗超接过百官寿酒,跪置到桓容面前。   整个过程中,乐声一直未停,伴着阵阵鼓声,悠扬中夹杂几分铿锵。   桓容可称海量,已是千杯不醉。   然而,酒水入喉,俯视殿前百官,他竟有片刻的恍惚。   想当年,同样是元日宫宴,同样是在大殿之上,坐在御座上的是司马奕,他则是敬酒之人。现如今,司马奕避居青溪里,他则登上皇位,距结束乱世、统一华夏的目标越来越近。   回想起当时一幕,桓容不免有些走神,耳边的乐声都变得朦胧。经郗超提醒,方才意识到自己当众神游,不免有几分尴尬。   “贺陛下万寿!”   桓容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隐约中,似有鹰鸣撕开乐音,声声敲击耳鼓。 第二百七十七章 意外   元日宫宴,百官贺礼之后, 王公至两千石官员, 陆续由谒者引至殿前, 进献寿酒。   进酒时,谒者跪奏, “臣等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郗超接酒置于御座前,并言:“觞已上。”   桓容举觞之前, 百官面御座而拜, 伏称万岁。   整个过程之中, 乐声始终不停。   上自王公下至官员,每人敬酒都要严格依照程序, 不能出差错, 更不能省略任何步骤。   饮下最后一杯寿酒, 桓容暗松口气。   不是担心自己喝醉, 而是觉得殿下文武太累。   幸亏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数目有限。   如果满朝文武都要来上一回,算算下拜的次数, 等到宴会结束, 至少有半数朝臣要卧床不起, 在家里躺上几天。   “酒已毕, 进宴!”   谒者引官员退下, 群臣再拜入席。   宦者宫婢鱼贯而入,进上美食佳酿。   桓容举觞,邀群臣共饮。   三觞之后, 乐声忽然一变,鼓声减弱,琴弦大起,歌者声音清脆,舞者伴着乐声飞旋,彩裙仿似云霞,弯腰折袖之间,尽显娇柔妩媚。   宫宴菜式有定制,多袭自前朝,肉糜自然不能缺。   无论吃过几次,桓容都不习惯,干脆令宦者吩咐下去,在做菜时动一下手脚,上层铺一层新鲜的肉糜,下层全部做成小炒,最好再加些滚汤。   从表面看不出任何端倪,进上之后,用筷子翻两下,肉糜全部浸入汤里,算是一种另类的涮锅。   滋味如何暂且不提,好歹不用再吃生肉。   桓容以为做得聪明,实则有个致命的缺陷。   谁见过盛肉糜的碗会冒热气?   好在他坐在上首,和群臣有一定距离。若不然,肯定会当场露馅。   一曲结束,舞者行礼退下。宦者宫婢进上新菜,是用香料炙烧的海鱼和鹿肉,伴着新菜更有新酒。   比起寻常所饮,此酒明显烈了许多。   多数官员不知底细,一觞饮下,胸口瞬间犹如火烧,脸颊顿时飞红。   列席的番邦使臣大叫痛快,有人喝得兴起,直接离开席位,大步走至殿前。   “伟大的皇帝陛下!”   使臣单手扣在胸前,好话不要钱一般向外倒。说话时不讲究技巧,实在过于直白,听得桓容都有些不自在。   好话说完,使臣道出实意,希望能大量市买这种烈酒。   使臣在建康半月,进出坊市数次,压根没见过这种酒。故而拿不准,这种烈酒究竟有多少,是否允许市卖。   如果允许市卖,绝对要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人之前开口。即便数量有限,也能多分到几坛。   能被国主和部落首领委以重任,率队入桓汉入贡,绝不会是愚钝之辈。   烈酒送到宴上,不少人就心生猜测,怕是背后另有深意。然而,哪怕眼前是个坑,为这样的美酒,照样要捏着鼻子向下跳。   对没有掌握酿酒方法的草原部落而言,烈酒就像是神马,可遇不可求,遇上就绝不能放过。   机会摆到面前,岂能就此错过?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就像是天空中的太阳,您的光辉能照耀天下!”   桓容咳嗽一声,暗自庆幸,幸好早放下酒杯,否则肯定会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在文献中,成为第一个在宫宴上被呛到的皇帝。   不过,使臣所请正中下怀。   之所以将烈酒摆上宫宴,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打开市场”。   由商队开拓生意也非不可,然而,在宫宴上打出名声,价格必定能高上数倍。事情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觉得要价太高。   打上“御用”两字,本身就代表着高端大气上档次。   心太黑?   桓容摊开手,表示无所谓。   酿这种酒需要粮食,如果价格不高,岂非吃亏?   这样的年月,隔三差五就要闹天灾,粮食歉收甚至绝收。哪怕有西域商路和海贸补充,大量酿酒仍会引来诟病。   想要堵住百官的嘴,无非“利益”二字。   由西域和海上市粮,送到工坊中酿成美酒,再以高价市出去,得来的利润绝对不菲。以商税的形式入国库,国家不差钱,可以继续减免百姓粮税。   待熬过最艰苦的一段时期,开荒初现成效,亩产达到一定水平,一切自然而然就会走上正轨。   甭管条件是否苛刻,是不是存在理想化的成分,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况且,试一试不会有太大损失。如果能够成功,必定会少走许多弯路,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至于受损的邻居……桓容端起羽觞,笑眯眯的同使臣共饮。   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压根不用良心不安。   后世的史书是否会指他心黑,是个欺压外邦的恶人,桓容根本不在乎。   番邦使臣大力恳求,甚至提出以黄金换烈酒。桓容没有当场答应,显然是在吊对方胃口,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偏偏有人主动咬钩,而且不只一个。   多出竞争者,使臣咬钩的心情愈发迫切,恨不能纵身一跃,牢牢抓住鱼线,几下缠到自己身上,不给旁人任何机会。   将这一幕看到眼里,满朝文武都有些无言。   郗愔险些喷酒,不得不转头咳嗽两声。   谢安勉强维持住谪仙姿态,抖动的嘴角却出卖了他。   王彪之坐在席间,脸色涨红,不知是被酒气熏染还是憋笑所致。   唯有贾秉和郗超一派淡然。   两人甚至举起羽觞隔空对饮,很有惺惺相惜之感。站在同一立场,就挖坑埋人之事,两人十分有共同语言。   殿前的一幕实在过于滑稽,让人忍俊不禁,连乐声都变得时断时续。   桓容满脸为难,严肃表示:不是朕为难诸位,实在美酒酿造不易,数量有限,不好分啊。   不好分?   那就不分!   有使臣反应快,立即一骨碌站起身,抢在他人之前提价,仿佛嘴里的不是金子,而是路边的石块。   争相“叫价”之下,给出的价格越来越高,很快超过桓容预期。等到有人胜出,估算可以获得的利润,桓容用力咬住后槽牙,才勉强压住上翘的嘴角。   乱糟糟的场面实在不合规矩。   满朝文武俱在殿中,偏偏无一人出声指责。   仔细研究众人的表情,惊讶有之、愕然有之、恍然大悟有之、摇头失笑亦有之。   或许会有人觉得桓容胡闹,为君数年仍存少年心性,实在有些不够沉稳。转念再一想,再是胡闹,也实打实的为国朝带来好处。   胡闹还是英明,究竟该如何界定,委实有几分头疼。   足足过了两刻种,桓容才最终点头,答应向番邦市烈酒。   此前,幽州美酒早传盛名,运到北地必能卖出高价,遑论是西域和草原。   听闻有商队一路西行,最远抵达波斯等国,丝绸美酒甫一亮相,近乎引起轰动,完全是供不应求。   据商队绘制的舆图,以及商人口述的经历,桓容十分怀疑,他们曾接触过罗马帝国的商人。   只是语言不通,商人的叙说又有几分模糊,对这些发瞳异色的外邦人,多以“类猿”替代,桓容想进一步确认,实在有几分困难。   按照历史进程,再过十几年,罗马帝国就将分裂,东罗马帝国延续超过千年,曾一度辉煌,唐朝史书有明确记载。   衡量对比之后,桓容认为,现在和对方接触没有太大好处。不如暂且放下,等到统一中原后再说。   元日宫宴之后,元月里还有三个重要节日,即为初七人日,正月十五以及正月晦日。   人日食七菜羹、登高赏景;十五祠门祭户,江南之地多以膏粥祭蚕圣,至于元宵灯会,那是南北朝以后的规矩。   元月最后一日,是为除晦、消灾解厄之日。   无论士族还是庶人,都依照古时规矩,结伴至水边泛舟宴饮、漂洗衣裙,祈求消除灾厄,来年鸿运。   整个正月里,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不得闲,一要设宴招待士族女眷,二要留意姑孰和长安的消息。   早在褚太后时期,南康公主就多次参与宫宴安排,如今有李夫人帮忙,愈发驾轻就熟。司马道福和王法慧结伴入宫,遇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得闲暇,主动帮了不少忙。   说来也奇怪,王法慧同司马曜仳离之后,竟同司马道福结好,互相引为密友,视为知己,常结伴外出。   司马道福在府内养面首不是秘密,王法慧同她交好,王氏族中意见很是不小。忧心族中名声,甚至有族老寻上王蕴,指责其教女不严。   几次三番,王蕴实在顶不住,只能请夫人刘氏同女儿商量,让她收敛一些。   “好名声?”王法慧冷冷一笑,“阿母说的好名声究竟是指什么?是我还是族中?”   刘夫人被问得无言。   “族中所谓的好名声,就是该一根绳子吊死,要么做个女观,再不然,落发做个比丘尼?既撇开同司马氏的关系,又成全了他们的名声?”   “阿女……”想到女儿的遭遇,刘夫人也是心酸。   “阿母尽可告知阿父,无需理会短视人之言。”   “自今上登位,遗晋宗室皆降品,有的甚至除爵。唯太后殿下和新安郡公主不变,其中岂无关窍!”   “太后是官家生母,自然尊荣。新安郡公主同官家兄长仳离,仍得太后庇护,其间种种,明眼人都该看得清楚明白!”   “郡公主是养面首,那又如何?”   说话时,王法慧脊背挺直,表情中带着嘲讽,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同初嫁司马曜时判若两人。   “官家乃是不世出的英主,太后也不糊涂。如果阿父想更进一步,最好丢开那些蠢人,也莫要理会庸人短视之言。”   刘氏沉吟半晌,眉心紧蹙,似想出言劝说,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再则,阿兄和阿弟既有意思选官,何妨往边州试上一试。”   “阿女?”   “阿母以为,我随新安郡公主出入台城,仅是同太后说话解闷?”王法慧肃然表情,郑重道,“如果大君肯听我言,阿兄和阿弟绝不能留在都城。”   “为何?”刘氏不解。   “官家有大志向,岂会囿于江南之地,早晚要扫平长安,统一天下。”王法慧沉声道。   “太后元月设宫宴,即是向各家女眷透出消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乃至几家吴姓早闻风而动。”   “之前官家巡狩,伴驾郎君皆出仕地方,今后必会大有作为。”   “阿兄和阿弟未能抓住先机,已是错过一回。如今机会又至,大君不想着抓住,反而计较些无关紧要之事,被族中人牵着鼻子走,岂非是笑话!”   刘氏满脸惊讶,万万没有想到,能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阿母,孩儿总要长大。”王法慧叹息一声,“女儿曾为遗晋皇后,哪怕只有几天,也是父兄更进一步的阻碍。”   “阿女……”   “我知阿母有意让我再嫁,可世上事哪有这么简单?凡门当户对之家绝不会轻易点头。假使肯结亲,怕也是另有所图。”   “与其憋屈后半生,让阿母担忧,女儿宁愿任性这一回。”   “世人会指女儿无德,自不会多言女儿曾入晋室。司马曜顾及自身,更不愿同我再有牵扯。今后大君和兄长在朝,固然会有些艰难,却比‘晋室姻亲’好上许多。”   “只要阿兄和阿弟愿意,尽早出仕边州,日后总能有一番作为。”   刘氏被说服了,抱着女儿哭过一场。见到王蕴,一字不漏的复述女儿之言。   王蕴叹息良久,当日便召两子详谈。   未过半月,王氏兄弟经大中正品评,获天子亲问,先后出仕边州。一人往汉中为官,一人奔赴西域。   临行之前,兄弟俩拜别父母,分别同王法慧叙话。   王爽性情直率,担忧阿姊被人欺负,直接找上族中讥笑王法慧之人,以比武为名,狠狠将对方收拾一顿。   族人找上王蕴,非但没寻回公道,反而被明嘲暗讽,直接轰出府门。   经过此事,王蕴彻底和族中两家撕破脸。偏偏族老没有指责,而是态度转变,反将告状之人押入祠堂,以祖训狠狠训斥一番。   得知事情始末,王法慧没忍住笑出声音,笑过之后,泪水滑落脸颊,最终扑在榻上,狠狠的哭过一回。   太元五年,三月   王氏兄弟出仕边州,王蕴升任尚书仆射。   四月,进贡使臣陆续离京,走的时候,各个不空手,拉车的马和骆驼都显得吃力。   送走最后一批使臣,桓容以为能暂时松口气。哪里想到,没松快两日,又有一支队伍进京。来者打的是乌孙旗号,半数却是杂胡和汉人。   知晓队伍中有谁,桓容更是吃了一惊。   虽然只有几面,他也不会认错。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秦璟的六弟,本该驻守彭城的秦玦! 第二百七十八章 来意   乌孙人首次抵达建康,见识到高墙深池, 建筑物鳞次栉比, 街道上人流穿梭, 一派热闹景象,无不感叹建康繁华。   左顾右盼之下, 眼睛几乎不够用。走出一段距离,因为没看路,差点被脚下的青石绊倒, 踉跄几下方才站稳。   这样的情形, 建康百姓早已经见怪不怪。   几名身着短袍的少年结伴而行, 人人都背着一只竹箱,从后看去, 几乎遮住半个身体。   少年们很是兴奋, 一边走一边谈笑, 隐约能听到“公输”“农具”“作业”“成具”之类的言辞。   另有稍小些的孩童跟在兄长身后, 一样的制式短袍,腰间缠着布带。没有背着木箱, 仅手中抓住两枚竹简。   看到这些少年和孩童, 路旁行人皆面露微笑。   无论汉人胡人, 凡是认识的, 都开口打着招呼。   “三郎君, 今日背着竹箱,可是农具已经制成?”一名面色黝黑、壮实犹如小山的男子问道。   “还要先生看过。”少年被唤住,并不恼, 转身向男子行礼,笑道,“日前先生布置课业,做农具的木料多亏叔父,小子谢叔父。”   “这话见外。”男子连忙摆手,脸膛有些泛红,“学院中做出的农具,哪个不是好的?这次三郎君做出来的,我可是先定下,莫要给了旁人。”   “叔父尽管放心。”少年点头。   又说了几句话,少年同男子告辞,转身追上同伴。临走被男子拉住塞了两个馒头,推辞不过,只能开口道谢。   追上队伍后,少年将馒头掰开,分给几个年幼的孩童。   “方叔父给的,吃吧。回头要记得谢叔父。”   “诺。”   孩童们接过馒头,没有在路上吃,而是用布帕仔细包好,先放在怀里,等到学院之后,趁着课间休息时再用。   少年和孩童们走远,秦玦唤来一名部曲,道:“且去打听一番。”   部曲领命,刻意慢下脚步,落在队伍之后。等到队伍过去,眨眼间混入人群,开始寻人打听,这些少年孩童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君是外地来的?”一名扛着新农具的老翁道。   “确是。”部曲祖籍西河,却能说一口地道的吴地官话,三言两语就打消老翁的怀疑,开始为他解惑。   “这是学院里的规矩。”老翁正等着市货的家人,闲在路边无聊,遇部曲询问,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学院规矩?”部曲诧异。   “正是。”老翁点点头,道,“官家英明,着范公和桓公在各地开办书院,不只招收高门豪强子弟,庶人亦可入学。”   “学中分为两院,东院多为士族郎君,教授经义典章,学习兵法韬略;西院都是庶人子弟,念书识字之外,可学得各种手艺,木工就是其一。”   “凡入学两年,天分不差的,都能做出几样简单的农具。经书院许可,皆可在坊市中市卖。价格比工坊所制略低,总能填补家用。”   “等到出师之后,可是各家工坊和商铺都抢着雇工。”   老翁越说越起劲。   “不瞒郎君,我有两个孙子,明年都到年龄,可参加入学考评。方才过去的孩童中,凡是手中拿着竹简的,都是不久前才通过考试,今日正式入书院学习。”   “我观其中似有胡人?”部曲问道。   “郎君是说那两个羌人?”老翁笑了笑,道,“自前岁起,书院许胡族子弟参加考试。但有限制,白籍不成,需得入黄籍,并在城中有产业。要么就是父兄投身军中,曾立下过战功。”   部曲暗暗记下,又问了几句。   老翁知无不言,双方相谈甚欢。   不久,老翁家人从坊市归来,或挑或背,竹筐装满,各个都没有空手。见到老翁同人在路边说话,不免有些诧异。   “是外地来的郎君,见着书院的学童,好奇问了我几句。”老翁笑着解释。   见到来人,部曲心知无法继续问下去,当下抱拳告辞,很快混入人群不见踪影。   待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一名汉子放下扁担,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对老翁道:“阿父,这人膀大腰圆,个头又高,明显是个北地人。说一口吴地官话,又不像是商人,很是不对劲。”   “我晓得。”老翁弯腰翻开竹筐,看到里面的谷麦熏肉,问过价钱,满意的点点头,“我瞧见这人进城。”   “阿父瞧见了?”汉子诧异。   “对,跟着方才过去的胡人。我知道他是在打听消息,不过不要紧,之前里长说过,遇人打听书院,这些尽可以说。等到回去之后,往里长处告诉一声即可。”   汉子打消疑虑,不再多问。   老翁又打开另一只竹筐,看到海盐和菜种铺在上层,正想放下盖子,忽然觉得有异,向下翻,看到里面藏着的粗布,不免对长子皱眉,道,“不是让你买盐,买这些布作甚?”   汉子脸红了,搓搓大手,低声解释道:“阿父,那个……杏儿……”   “没出息的样!”   老翁瞪着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合上竹筐,终归是不解气,狠狠踹了儿子一脚。   “下回莫要如此!想给你媳妇买东西,正经该说出来。我和你母又非不明事理,岂会苛刻到这般地步。”   汉子羞愧低头。   “家里的日子比往年好,今年再开几亩荒田,等到秋收之后,能再起一个牛栏,养上一头牛犊。”   老翁让汉子挑起竹筐,语重心长道:“阿山和阿川明年就要参加学院考试,如果能考中,学得一门手艺,将来的日子必能过得红火。”   “书院考的不只是灵性,还有品行。”   “同乡里的两个孩子为何被撵出来?全是心没用到正地方,人长歪了,犯了书院的里的规矩!”   “那两个孩子为何会成今天的样子?那一家老人就是源头!”   “阿子,三十而立。”老翁走了几步,停下看着儿子,“这么大的年纪,总该给孩子做个样子。做不到富贵显达,但求为人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汉子愈发羞愧,低头道:“阿父,我错了。”   “知错就好。”老翁点点头,道,“知错就要改。先别忙着回家,再去坊市一趟。”   “阿父?”兄弟几个都是不解。   老翁没多说,从怀中取出钱袋,直接递给寄给儿子,道:“再去市些布,咱们都做一身新衣。”   “阿父,家中不宽裕……”一个汉子皱眉。   “既如此,就给你母和你们的媳妇做。”老翁道,“去吧,尽早市来,也好早些出城。”   “诺!”   老翁特地留下长子,沉声道:“阿子,你是长兄,今后行事要有章程,更要有规矩。”   知晓父亲为何让几个弟弟去市布,汉子更觉羞愧,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给妻子买布,用自己的钱自然无妨,但其中有市盐省下的,已是欺瞒父亲兄弟,实在是不该。如果不是亏心,又何须藏着掖着。   路旁一辆马车中,桓容合上车窗,靠向车壁,命典魁驱车前行,尽速赶往青溪里。   想起方才一幕,桓容不免感慨,合上双眼,捏了捏眉心,想着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陛下,前方就是青溪里,可是直接去丞相府?”   “对。”桓容今日出宫,轻车简从,为的就是拜访郗愔。只是没想到,会在途中遇到乌孙的队伍,又在队伍中认出秦玦。   日前北地传回消息,秦璟领朔方,彭城改由秦玦镇守。   秦玦这个时候南下建康,还是假托乌孙的名义,来意颇有些不明。   马车一路前行,做健仆打扮的护卫跟在车后。   士族出行多是如此,故而,桓容一行并没引起多少注意。仅有几人认出典魁,诧异一名将军充当役夫。以为自己看错,仔细揉揉眼睛,定睛再看,马车早已走远。   逢春光正好,秦淮河缓缓流淌,岸边柳枝浮动,几只黄鹂落在枝头,清脆的鸣叫声十分悦耳。   马车驶入青溪里,穿过架在水上的拱桥,四下里人声渐少,越近丞相府宅越是显得寂静。   “陛下,到了。”   马车停住,车外传来典魁的声音。   彼时,郗愔已得健仆禀报,立即往前院迎接。   桓容走出车厢,无需宦者摆设胡床,单手一撑跃下车辕。   “拜见陛下。”郗愔人在家中,仅着素色大衫,发以葛巾束起,不见朝堂上的威严,反有几分仙风道骨。配合一缕长须更显飘逸。   “丞相请起。”桓容抢上前两步,双手托起郗愔,笑道,“朕冒昧来访,丞相莫要见怪才是。”   “臣惶恐。”   门前非叙话之地,桓容被请至正室,茶汤糕点俱已备妥。   茶汤未加香料葱姜,而是仿效宫中制法。   清亮的茶水中立起几枚茶梗,入口微苦,旋即回甘,比宫中不差分毫。   一盏茶汤饮过,桓容没有取用糕点。   郗愔会意,命婢仆将漆盘撤下,开口问道:“臣斗胆,陛下出宫可有要事?”   “丞相猜测不假,朕确有要事。”桓容点头。   “请陛下解惑。”   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看着面前的矮榻,隐隐有些出神。   郗愔心中存疑,见桓容如此,没有开口追问,而是正身而坐,等着对方组织起语言。   许久,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室内寂静。   桓容刹那回神,目光转向郗愔,没有任何铺垫,直接问道:“九真太守李逊,丞相可认识?”   “李逊?”郗愔沉吟片刻,颔首道,“臣确识得此人。”   “丞相对他可了解?”   “了解却也称不上,”郗愔顿了顿,蹙眉道,“李氏世居交州,乃地方豪强。遗晋立都建康,李氏一度据交州。后遇朝廷发兵,不敌之下,上表请罪。自遗晋元帝之后,历代守交州之地,防备夷狄。”   “是吗?”桓容低暔一声。这和他得到的情报差不多,并没太大出入。   “陛下为何突然提及此人?”郗愔奇怪道。   “去岁交州民乱,发宁州兵方得平乱。宁州刺使秘奏,夷狄之乱,九真李氏恐牵涉其中。”   如非有地方豪强插手,交州太守未必手忙脚乱,被逼得没有办法。   能被朝廷委任边州之人,绝不会是真正的无能之辈。其爱护百姓,施行仁政,官声向来不错,桓容左思右想,都觉得交州民乱很是蹊跷。   夷狄劣性难除,无法教化,自然不用多提。境内百姓——尤其是得仁政好处的交州父老竟也参与到叛乱之中,实在有几分说不过去。   穷山恶水出刁民?   桓容不惮以“人性本恶”揣测敌人,但就交州数年来的种种,这其中没有问题才怪!   通过宁州刺使的上表,桓容很快留意到九真郡和九真太守李逊。据表书所写,数次民乱的起源都在九真郡。   之前夷人骚扰边界,劫杀交州百姓,事后多逃入九真郡。太守李逊派兵追袭,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仅有一次成功,多是砍两个人头就算交差。   种种线索联系起来,桓容有九分肯定,九真郡内定有猫腻!   得知交州刺使为郗愔推举,同高平郗氏颇有渊源,桓容当即决定出宫,往郗愔府上问个究竟。   “陛下是怀疑李逊有反意?”虽是问句,语气却带着肯定。可以想见,郗愔对李逊的观感如何。   “现下不好断言,朕想听一听丞相的意见。”   “九真李氏狼子野心。”郗愔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谢安石使计分化夷人,使其无暇祸害边境,边患渐除。李逊不甘寂寞,九真郡突然生乱,实不足为奇。早在陛下巡狩时,臣即有意上请,寻机铲除交州李氏!”   桓容眨眨眼,不提其他,李氏总归是地方豪强,说灭就灭,会不会引起士族反弹,生出兔死狐悲之意?   郗愔嗤之以鼻。   “李氏与夷人通婚,早有反心。挑起民乱更是大罪,朝廷发兵清缴理所当然。灭其嫡支并不足够,为免遗留后患,当夷三族。”   看着一派仙风道骨,却是开口灭门、闭口夷三族的郗愔,桓容张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太元五年,六月,建康下旨,调宁州兵入交州,搜捕民乱匪首。宁、交两州刺使得旨,暗查九真李氏谋反罪证。   同月,乌孙遣使入贡,有意与桓汉通商市马。   秦玦随使臣入宫,见到桓容,大方表明身份,亲手递交秦璟书信,言依照之前定约,有骏马牲畜不日送至幽州。   此外,另有书信呈交桓汉太后。   “给太后?”桓容很是惊讶,看着同秦璟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青年,满心都是怀疑。   “家母亲笔,感谢太后殿下赠礼。并言,有几味香料甚好。”说话时,秦玦表情严肃,不似平日里带笑,同秦璟更为相似。   香料?   甚好?   听到“香料”两个字,桓容忽然觉得,刘皇后的书信绝不只感谢这么简单。   第二白七十九章 召见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忙过数月,好不容易放松心情, 得些清闲日子。每日里逗逗雪豹, 询问一下桓伟和桓玄的课业, 偶尔还会听几曲新调,或是乔装做寻常士族女眷, 出台城游玩赏景。   上巳节时,青溪里设宴,袁峰首次被邀, 很是紧张一回。   乘车入城时, 少年的车被女郎围住, 落满鲜花绢帕,还被胡族少女砸了金马。不及王谢郎君车前盛况, 在同辈中却数佼佼者。   宴上被众人调侃, 袁峰彻底闹了个大红脸。   节后入台城请安, 遇南康公主询问, 袁峰支支吾吾,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听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笑声, 袁峰诧异抬头, 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顶着满头雾水离宫, 始终是一脑袋问号。   经桓容提醒, 袁峰方才得知, 上巳节当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结伴出台城,亲眼见过车架经过的盛况。   隔日, 就有士族女眷入宫请安,向南康公主打听袁峰是否定亲。   “定亲?”袁峰诧异。   “定亲。”桓容点头。看着耳根发红的袁峰,颇有“我家儿郎初长成”之感。   袁真在世时,陈郡袁氏声名显赫,不及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也是士族联姻的首选。   因袁真不满朝廷,据寿春叛乱,叛军被桓容剿灭,各家以为袁氏将就此没落。哪里想到,袁峰年少聪慧,得桓容和南康公主喜爱,自幽州就带在身边,视同血亲。   桓汉代晋,桓容入主建康,建制称帝。袁峰更被带入台城,与桓伟桓玄一视同仁。直到元服之后,方才搬入青溪里,重归袁氏旧宅。   人虽然出宫,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关心始终不变。   袁家的忠仆和部曲不算,伺候的婢仆和童子都是精挑细选。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亲自过目,剔除心有二意,或是别有缩图之人。   结合种种迹象,建康士族终于确信,只要袁峰在,陈郡袁氏就不会没落。待他及冠出仕,如果肯上进,能做出一番成绩,袁家东山再起几乎是板上钉钉。   上巳节时,各家女眷结伴出行,在人群中看到袁峰,难免会议上几句。   随行的婢仆和健仆肩负重任,看到适龄的郎君,都会用力盯上几眼,记下郎君的姓氏,确认是吴姓还是侨姓。   曲水流觞时,婢仆一边伺候自家女郎,一边还要分出精神,重点关注谁家郎君有才,看一看哪位郎君有志报国,哪位又是爱好清谈,一心山水之间,无意仕途。   宴会之后,消息整合完毕,婢仆会第一时间报知主母。   各家夫人各有消息渠道,会做进一步确认。多方打听之后,会寻机透出几分意思,彼此合适,才会做下一步安排。   事情调过来也是一样。   士族联姻讲究结两姓之亲,成通家之好。结亲结成仇,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绝非双方乐见。   无论王谢等侨姓还是本在江南的吴姓,都遵循此类规矩。只不过,侨姓和吴姓通婚不多,更多的,还是在“熟人”里挑选。   彼此知根知底,家世相当,娶妇嫁女才能放心。   卖女求荣的事极少发生,一旦发生,必会被世人不耻,一家乃至全族都抬不起头来。无论女郎父兄才学如何,遇中正品评,必会定为下品甚至失去选官资格。   “不睦手足,以亲女、姊妹求荣之人,岂能是贤良之辈!”   桓容的改革措施并不激烈,只是不断的敲边鼓,潜移默化,一步一步从边缘蚕食。   选官考试安排在大中正品评之后。   作为九品中正制的核心,大中正的权利固然有所削减,地位依旧不可动摇。   然而,随着事情发展,大中正也意识到危机。毕竟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不是旁人,而是天子,并且是掌握军队的天子。   几经考量,为不被寻找到错处,行事比原本更为严谨,着实选出不少有用人才。   观察过一段时日,桓容特地召见大中正,君臣恳切长谈,定下合作的基调。   前者不担心没人可用,也不担心看好的人才被黜落,表示十分满意;后者确认天子理智确在,不会随便拿起铁锹就要挖掉制度根基,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天子表明态度,始终在观望的高门士族,同样表示满意。   九品中正制为根本,朝廷的权柄始终握于士族之手。纵然天子集中君权,加强统治力度,各家也可以接受。   道理很简单,双方都划出底线,彼此不断试探。结果有一方发现,对面的那条线比想象中宽,和自己的底线有不小的距离。心情起落之间,自然会变得“容易满足”。   总结归纳一下,这种心理十分简单,类似于“以为亏一百,结果亏十块,九十算赚”。   如郗愔和谢安等人,多少能看出桓容玩的花样。但是,了解过桓容的性格,知晓他的行事手段,无论郗愔还是谢安,都选择保持沉默,接受这个既定事实。   书院为朝廷输送人才,选官之后,刺使、太守以下俱要考试,渐渐成为不成文的规定。   经过桓容的不断努力,终于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道路。既不会惹来更多反弹,又能逐步达到目的,算是相当不错的结果。   于此,贾秉和荀宥各有评价。   前者以为,天子行事可再“狠”一些,如今底线还是太宽,大可进一步缩减;后者则是赞许点头,行事留一线,总好过日后难相见。   话糙理不糙。   桓容左思右想,最终下定决心,等到机会成熟,必须放贾秉去长安。建康不能烧,长安倒是能满足这位的执念和需求。   各家女眷频繁出入台城,皆是高门释放出的讯号。   如果对桓容的施政纲领不满,除重要节日,如王谢这样的士族,连宫门都不会踏入半步。   除表明支持天子,女眷入宫还有一个目的:借机会互通消息。   有适龄女郎的家族,多少都会打听袁峰几句。   自上巳节至今,已有不下三家表明联姻之意。侨姓吴姓皆有,家世相当,女郎也是知书达理,颇有才名,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差点挑花眼。   袁峰愈发不好意思。   从四月起,除请安之外,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遇南康公主问起,就是一句话:“一切听太后安排。”   桓伟和桓玄陪坐在侧,好奇的问了几句,似懂非懂之下,将定亲和长大画上等号。   掰着指头算算,元服还不到年纪,想要被视为长大,是不是能换个办法,例如定亲?   “阿母,我要定亲!”   桓伟和桓玄同时出声,语惊众人。   袁峰愕然当场,耳朵也不红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看着小哥俩,半晌没有言语;慕容氏深吸一口气,仔细想想,以鲜卑的规矩,这个年纪定亲也不算早……   几人心思不同,神情各异,都没出声。   刹那之间,室内陷入寂静。   桓容带着刘皇后的书信前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一二三木头人?   桓容咧咧嘴,差点被自己囧到。   “阿母,阿姨,这是怎么了?”   南康公主回神,见桓容站在殿内,下意识咳嗽一声。咳嗽之后,想起小哥俩的童言童语,又不禁笑了起来。   李夫人亦是摇头轻笑,慕容氏同样没忍住。   一时之间,满目尽是夏花绚烂,艳色无双。   桓容满头雾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峰正身行礼,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末了,耳根又有点发红。   桓容恍然大悟,看看袁峰,又看看皱着小脸、鼓着腮帮的两个弟弟,禁不住摇头失笑。   “阿弟有志向,为兄甚慰,宏愿定能达成。”   桓容的本意是表扬小哥俩有立志出海,看一看世界的决心,值得赞许。结合目前情形,却很容易被想歪。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本已止住笑,听到这句话,再次笑不可仰,停都停不住。   “阿兄放心,弟一定做到!”   桓伟和桓玄表情严肃,郑重立下誓言。   此举无异于火上添油。   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李夫人难得抹了抹眼角,慕容氏干脆背过身去,发髻上的金蝴蝶颤动双翼,炫出夺目金光。   伺候的宦者宫婢表情扭曲,显然是想笑不敢笑,忍得极其困难。   等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笑够,宫婢方才换上新茶,送上新制的糕点。桓伟和桓玄被带到一边,由慕容氏看顾着用点心。   桓容取出刘皇后的书信,将事情简单道明。   “你说秦氏子借乌孙之名前来?”南康公主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正是。”桓容颔首,道,“来者是秦氏六子。”   “嗯。”   南康公主看过书信,又递给李夫人,道:“阿妹,信中提到两味香料,可还有?”   “香料?”李夫人略显诧异,看过信中内容,蹙眉道,“这两味香……”   “怎么?”南康公主转过头,问道,“可有哪里不对?”   “倒也没有。”李夫人道。   毕竟是赠给刘皇后,几味香料都是精挑细选,最适合宫中使用。只是她万万没料到,会用得如此之快。   依秦策的年龄,这还撑得住吗?   想到这里,李夫人心头一动,倾身靠近,以绢扇附到嘴边,在南康公主耳边低语几句。   南康公主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提神?   助兴?   一年的量几月用完?   秦氏天子已年过耳顺了吧?   “阿母?”桓容不明所以,愈发感到好奇。   南康公主终归见多风雨,和李夫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猜测,只不好当面讲明。   “阿子,秦氏六郎可还在建康?”   “在。”   秦玦此行既为做生意,也是为了传递书信。等到南康公主的回信,他才会启程离开。   “善。”南康公主拊掌笑道,“我欲见其一面,阿子可能召其入宫?”   书信中看不出太多,当面问上一问,更能确定心中猜测。   见面?   倒也不是不行。   桓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陛下,”李夫人轻启朱唇,笑着问了一句,“这秦六郎君相貌如何?”   “啊?”桓容不解。   “和秦四郎君可相像?”李夫人双眼微眯,笑容绝美,却莫名让人头皮发麻。阿姊见过秦四郎君,她还没有认真看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总是有些遗憾。   “阿姨为何会有此问?”桓容觉得事情不太对。   “好奇。”李夫人仍是笑。   好奇?   桓容看看李夫人,又看看亲娘,对比秦璟和秦玦的相貌,实事求是道:“有五六分相似。”   刘皇后和刘淑妃是亲姊妹,即便不是同母,兄弟俩的相貌也十分相似。   “甚好。”李夫人笑容更盛。   “阿子尽快安排,我欲见其一面。”南康公主道。   “诺。”   桓容本能觉得这事不对,可已经答应亲娘,总不能临时反悔。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事情正如李夫人之言,仅仅是好奇……而已?   秦玦和乌孙使臣同住苑城,接到召见的旨意,以为是桓容有事,不敢耽搁。然而,引路之人未将他带往太极殿,而是穿过修葺过的宫道,直往长乐宫。   看到陌生的宫殿,秦玦下意识停住脚步。   引路的宦者早得吩咐,当即解释道:“郎君莫怪,要见郎君的实为太后殿下。”   秦玦对外的身份是乌孙使臣,宦者称他为“郎君”而非“殿下”实是合情合理。   “太后?”   想到刘皇后信中吩咐,秦玦压下疑惑,迈步继续前行。   行到殿前,宦者行礼道:“郎君且稍待片刻。”   话落,宦者入内通禀。   未几,又有一名宦者行出,请秦玦入内殿。   见过长安宫室,台城并不能吸引秦玦的目光。两地的建筑风格不尽相同,宫殿的格局却有几分相似。   内殿中的布局摆设都让秦玦有熟悉感。   见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秦玦更是愣在当场。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甚至话都没说上半句,但眼前这位遗晋大长公主,桓汉天子的生母,莫名让他想起远在长安的刘皇后。   再看陪坐在南康公主身边的李夫人,秦玦耳根通红,忙不迭收回视线,正身行礼。   论理,室内该设立屏风。   南康公主有话要问,李夫人要仔细看一看秦玦,偶尔不循规矩,自然不容旁人置喙。   李夫人气质温婉,娇柔似水,目光却是格外锐利,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看得秦玦额前直冒冷汗。   终于看得满意了,李夫人转向南康公主,轻轻点了点头。   南康公主笑道:“六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秦玦正身坐好,认真回话,头皮始终紧绷。   明明是两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可就像阿母和阿姨,太吓人了有没有? 第二百八十章 不同   秦玦十六岁上战场,杀敌斩将、冲锋陷阵不在话下。无论遇上怎样的强军, 照样眼也不眨一下, 直接带兵向前冲。   今日面对南康公主, 莫名的头皮发紧,下意识感到紧张。目光转向李夫人, 又会控制不住的脸红。   这个难受劲,着实无法形容。   “令亲的书信我已读过。”南康公主开门见山,“信中提及几味香料, 未知郎君可知晓?”   秦玦握紧手指, 定了定神, 回忆刘皇后写给他的书信,答道:“家母未曾多言, 只叮嘱我, 无论太后殿下作何决断, 务必要等到回信。”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视一眼, 话题转过几句,又道:“去岁南北皆遇大灾, 粮食歉收乃至绝收, 今岁春耕可好?”   秦玦皱了下眉, 三言两语带过去, 无意多言此事。   归根结底, 双方盟约仅为暂时,日后怎样还不好说。   粮为民本,民为国本, 未知南康公主真意如何,决不能轻易述之于口。   秦玦有意回避,南康公主也没追问,转为提及北地风光,风土民情。   眨眼之前,半个多时辰过去,秦玦告辞退出长乐宫,仍由之前的宦者带路,返回暂居的苑城。   经过一处高墙包围,日夜有甲士守卫的院落,闻听声声虎啸,秦玦停住脚步,宦者则是见怪不怪,笑道:“这里是虎房,郎君居于苑城,想必早有听闻。”   秦玦没说话,沉默的看着虎房,神情间闪过一丝莫名。在宦者以为他会开口询问时,却什么都没说,继续迈步前行。   在他离开后,李夫人轻摇绢扇,笑道:“不错。”   这个不错是说秦玦,亦或是另有所指,唯有天知地知南康公主知。   “阿妹以为不错?”南康公主饮下半盏茶汤,放下漆盏,令宦者和宫婢退下。   “的确不错。”李夫人轻声道,看向南康公主,话锋突然一转,“那几味香料,我的确还有,却不能给。”   “为何?”   “阿姊何必明知故问。”李夫人摇摇头,“刘皇后本意如何,未曾当面,实难以猜测。如果秦策这个时候驾崩,秦氏兄弟中,七成以上是秦四郎登上皇位。”   南康公主收起轻松表情,神情变得凝重。   “从长安传回的消息,秦策英雄一世,登基之后却变得糊涂,几番行错事,使得父子离心,夫妻反目。”李夫人继续道。   “他在位一天,长安必不能上下一心。”   “再者,其子各掌兵权,镇守一方。一旦秦策暴死,要么起兵重演永嘉之乱,要么兄弟齐心,拧成一股绳。”   话到此处,李夫人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如为前者,则北地大乱,胡族之祸恐将重演。如是后者,官家想再取长安绝非易事。”   李夫人还有一层顾虑。   如果秦策是死在香料之上,哪怕只是间接,到时被长安利用,指桓汉包藏祸心,暗害秦帝,岂非要陷桓容于不义?   战事一起,秦氏以报仇为名南攻,纵然不是哀兵,也是占据大义,实对桓容不利。   “此事需得慎重。”南康公主拍拍李夫人的手,沉声道,“我会给刘皇后回信,婉拒此事。”   “那倒是不必。”李夫人微微一笑,指尖滑过南康公主掌心,“不给之前的香料,可以换成别的。”   “别的?”南康公主诧异。   “依旧可以提神,却不会有助兴的效果。”李夫人笑道,“秦帝终归是耳顺之年,精力不济,用些提神香实有裨益。”   香料提神不假,一样会掏空精力。只是效果缓慢,不如之前显著,更不会让秦策精神焕发,生出年轻二十岁的错觉。   斟酌片刻,南康公主点点头。   “可行。”   “阿姊写信时,可言制香的材料难得。”   事实上,此言并非杜撰。   刘皇后想要的香料,里面含有龙涎香,海上方能寻到。此物曾被前朝方士指为龙涎,龙睡时流出,在海中凝固,故而得名。   李夫人制香所用,实为桓祎在海上寻得。   按照老船工的说法,打渔二十年,这还是他头次遇见此物。   “这事需得告知官家。”李夫人又道,“官家同秦氏四郎情谊匪浅,总该知晓一二。”   “嗯。”南康公主点点头,思及桓容和秦璟之间的关系,禁不住又回想起那枚鸾凤钗,不由得深深叹息。   “阿姊?”   “瓜儿难得遂心一回,偏偏……”   “阿姊,官家是隐于世间的蛟龙,即将展翅的大鹏,早晚要乘风而起,俯瞰华夏九州,一统八荒六合。”   李夫人说话时,用力握住南康公主的手。   “儿女情长不为过,然以为官家的性格行事,真到那一天,必会以国为先。”   “我知道。”南康公主闭上双眼,眉心紧蹙,许久没有放松。   正因为知道,她才会发出叹息,才会道出桓容难得遂心。   “罢。”良久之后,南康公主摇摇头,“我子之志,当为秦皇汉祖,而非败于垓下的西楚霸王。”   项羽随叔父反秦,大败秦军于巨鹿,英雄盖世,天下闻名。   秦亡后定都彭城,称西楚霸王。   如此英雄,终败于汉军之手,怎不令人唏嘘。   想到项羽,思及彭城,南康公主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阿姊在想什么?”   “没什么。”南康公主摇摇头,压下突起的念头,“书信写好,再将此事告知瓜儿。”   李夫人颔首,唤来等在殿外的宫婢,命其取来装有香料的盒子。   “有几味香都合适,阿姊无妨一同挑挑。”   说话时,李夫人面上带笑,重复往日柔情,再不见之前严肃。   太元五年,七月   秦玦怀揣南康公主和桓容书信,启程返回彭城。   临行之前,幽州传来消息,马匹牛羊俱已送到,如数清点完毕,按照市价给付金银和海盐,并有部分绢布和白糖。运回西海郡之后,将由商队带往草原和大漠。   太元四年,南地遭遇水灾,粮食歉收。即便有西域和海贸补充,也不可能给付大批谷物。   桓容同秦璟书信,在信中商量,以金银、海盐、白糖和绢布替代。   双方达成新约,这笔生意做得还算顺利。   但是,此次之后,局势将如何变化,长安和建康是否会撕毁契约,骤起烽火,都还是未知数。   秦璟远在草原,桓容身在南地,纵然有飞禽传书,消息仍不免阻隔。   如果生出变故,秦璟又会如何选择?   桓容早知答案,料定以秦璟的性格,这个答案轻易不会更改。想到十年之约,难免苦笑。   转眼就是三年过去,距约定之期越来越近。就情感而言,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于他既定的目标、想要成就的霸业来说,又难免有些太慢。   太元五年,八月   秦玦抵达彭城,不待歇息,立即调拨人手,分别往长安和西海送信。   往长安的队伍迅速启程,不敢有半点耽搁。另一支队伍沿陆路北上,运送大批的货物,速度着实慢了不少。   为免秦璟和秦玚担心,秦玦写成短信,放飞两只金雕。   猛禽穿云而过,很快消失在天边。   秦玦伫立城头,想的却是建康所见。   对比长安种种,莫名生出一股焦躁,更夹杂着几许担忧。   同月,并州大旱,生蝗灾,粮食绝收。   飞蝗漫天,在并州蔓延开来。   西河郡、太原郡和平阳郡尽数遇灾。加上天旱无雨,水道干涸,死去的的尸体不能及时掩埋,灾情不断加重,竟生出一场疫病。   短短数月之间,已是饿殍千里。   长安得到急报,秦策当机立断,再开国库,下旨征召长安医者,随军队往并州防疫。   饥民四处乞讨,疫病难以根治。医者熬药诊治,实是杯水车薪。   到最后,为控制疫情进一步扩大,朝廷下旨,凡有疫民的村庄一概封锁,不许人员进出,违者当即处死。凡是村中老少,无论染病与否,都不许离开半步。   士兵迅速立起栅栏,阻隔开两个世界。   栅栏外尚有生的希望,栅栏里的只能活活等死。   栅栏之内哭声不绝。   凄厉、悲惨。   从最初的声嘶力竭,到中途的苦苦哀求,再到后来的孱弱沙哑,近百人的村庄,最终不剩一人。   哭声消失后,栅栏没有拆除,而是借助干旱和热风,直接沿着栅栏放火。   不断有火把掷入,赤色的火舌不断蹿起,焦糊味刺鼻。   昔日安详的村庄,如今尽成一片死地。   栅栏化为飞灰,大地沦为焦土。   透过明亮的火光,隐约可见成排房屋,以及倒伏在屋前的尸体。   有母亲怀抱孩童,似是用身体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仅有的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   火光熊熊,烈焰冲天。   黑色浓烟蒸腾弥漫,笼罩在村落上空,久久没有散去。   天空中不见乌鸦和秃鹫的身影,仿佛这些鸟类也知道,下面这片焦土正发生何等惨剧。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翌日凌晨熄灭。   房舍尸身全部化为焦土,不断有烟气飘散,多是藏在废墟下的火星,遇风就燃。   士兵动手清理、挥土掩埋时,不得不以布巾遮面。   医者站在废墟边,背着空荡荡的药箱,鬓发散乱,神情憔悴,眼底尽是血丝,一夜之间竟像老了十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个世道,哪里能为一方乐土,谁又能真的活命……”   “师父,刘队主在叫了。”一名童子搀扶着医者,满脸都是忧色,“师父两夜未曾合眼,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医者摇摇头,叹息一声,拍拍徒弟的肩膀,沙哑道:“记住今日一切,记住我等行医是为救人活命。我医术不精,不能救下这些无辜村人,你莫要学我,莫要学我。”   医者喃喃念着,双眼通红。   “这哪里是救人,哪里是救人啊!”   然而,不这么做又能如何?   不封住疫村,任由村人外流,更多的村落将要遭灾。届时,饿殍千里的岂止是并州一地。   他固然有法防治,却无法根除。   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困,最终饥病而死,尸身焚于火海。   “苍天啊!”   医者踉跄几步,终于跌倒在地,痛哭失声。   见到这一幕,四周的将兵同时停住动作,呆呆的站在原地,许久不动一下。有人仰望上天,目光空洞。苍凉的大地中,仿佛成了木雕泥塑。   “赵公,该启程了。”刘队主走到医者跟前,单手握住刀柄,用力得手背暴起青筋,“该走了。”   医者一动不动,仍在哀伤痛哭。   童子抬起头,双眼带着泪光,壮起胆子正要开口,却在赫然间发现,刘队主嘴唇发白,双眼赤红,没有一滴泪水,却像是痛苦到极致,似要从眼底流出血来。   九、十月间,北地飞蝗。   秦玚和秦玓陆续送粮食和药材入并州,希望能暂缓灾情。   秦璟暂停进攻的脚步,整顿朔方城,迁骑兵家眷入漠南,并召边民垦荒。被并州蝗灾吓到的边民不再犹豫,陆续打起包袱,拖家带口前往朔方。   秦璟亲笔写成书信,遣快马飞送长安。   秦策接到书信,在光明殿独坐到凌晨,彻夜未眠。翌日朝会,诏以“去岁天旱,今岁飞蝗,年谷不登,宫内停宴罢乐,诸事俱从简。   宗室供给,百官廪禄权可减半。   免并州粮税,一应杂费劳役,非军国要事皆免。”   旨意颁布朝堂,下达民间,百姓俱称天子仁德,借天灾指天子无道之语近乎绝迹。   相比北地歉收,南地难得风调雨顺,兼朝廷下发良种,配以改良的工具和耕牛,迎来谷稻大熟。   综合各地上报,上田亩收七十石,下田三十石。幽州扬州部分郡县,上田可收百石,下田也有五十石。   这样的粮食产量,和后世亩产几百乃至上千斤自然不能比。然而,于天灾人祸不断的年月来说,实属于难得的喜事。   上自朝廷下至百姓,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高兴之下,三省上表,请天子祭郊。   看到这份表书,回忆上次祭郊的情形,桓容不免牙酸,腿肚子都有点发软。 第二百八十一章 边疆起烽火   无论桓容多不愿意,心底又是如何发憷, 职责所在, 还是老老实实离开台城, 登到临河的高台之上。   是日,秋高气爽, 碧空万里乌云。   秦淮河缓缓流淌,两岸柳木青青,时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   大船经过, 船工和健仆一起喊着号子, 铿锵有力;舢板穿行, 艄公背着斗笠,一边撑着船杆, 一边亮开嗓子。粗犷朴实的调子, 带着江南独有的韵律, 不如琴弦声悦耳, 却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   被歌声吸引,待要侧耳细听, 舢板早顺流而下, 不见踪影。   知晓天子出城郊祀, 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 夹道而立, 翘首望向台城,期待着天子大辂行过。   少女皆身着彩裙,精心打扮, 手中握着绢花香帕,遇暖阳初升,面颊隐隐泛起潮红。   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为今岁田出,挑选最好的几株敬献谷神,祈祷来年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旭日东升,天边一片橘红。   台城门大开,两队殿前卫在前开路。宦者宫婢手捧祭祀器物,鱼贯而出。   天子大辂行于队中,过御道时,群臣弯腰朝拜,陆续起身加入队伍。王公及两千石以上官员乘车骑马,余者尽数步行。   行至御道尽头,台城官署尽被抛在身后。队伍踏上南街,往宣阳门行去。   百姓立在道路两旁,挤挤挨挨,举袖成云,挥汗如雨。   甲士立为人墙,避免中途生出意外。   吱嘎的车轮声传来,伴着马蹄声,在长街中愈发清晰。   闯入眼帘的,首先是身着光明铠的殿前卫。精心打造的铠甲,百锻而成的长刀,离得尚远,肃杀之气已迎面铺开。   铠甲胸前有护心镜,阳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   殿前卫列队而过,百余人皆被光芒笼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双眼,举臂挡在眼前。   看到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   此情此景,换到战场上,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一大杀器。   所谓没动手先亮瞎眼,等敌人回过神来,刀锋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会血溅三尺。再用力气些——例如典魁许超这两尊人形兵器,绝对一个照面就会人头搬家。   想想耗费的时间和金银,桓容不免感叹,为制出这些铠甲,养成一支强军,他容易吗?   殿前卫的出现只能说是震撼,大辂映入眼帘的刹那,人群的热情骤然爆发,犹如滚水一般,瞬间沸腾。   “陛下万岁!”   百姓山呼万岁,千秋之声不绝于耳。   绢花香帕如雨飞落,更有簪钗环佩。   大辂经过,石路仿佛被彩霞笼罩,绚烂夺目。其间更有金光闪烁,十足耀眼。   距宣阳门愈近,清亮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没有琴弦鼓瑟,仅用双手击出古老的节拍,伴着歌声一同飞旋,绕梁不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赞颂宣王,言其受命于天,愿其王位永固。   对君王而言,被此诗赞颂是极大的荣耀。   少女们一遍遍唱着同样的调子,歌声有对君王的赞颂,有对郎君的爱慕,亦有浓浓的祝福。   愿您像明月永恒,愿您像旭日东升。   愿您如南山永寿,如松柏长青。   福寿永远承续,您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陛下万岁千秋!”   歌声一遍接着一遍,少女的声音清亮婉转,如在枝头鸣叫的黄鹂,让人不觉沉浸其中。   大辂距宣阳门不到百米,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清脆、沙哑、雄浑、苍老,不一而足。   古老的曲调,先民的词句,皆化为美好的祝愿,蒸腾成无尽的霞光,笼罩在城市之上。最终聚拢到一处,化为无形巨龙,咆哮中直冲九霄,龙吟声撕开天幕,震动大地。   桓容攥紧十指,眼眶发红,鼻根泛起酸意。   这份期待是何等的厚重,他可能承受得起?   他真能坚持走下去,不使天下苍生再经颠沛流离之苦?   他真能继续下去,让百姓不再饱受外族入侵之苦,再不用担忧衣食不济,能就此安居乐业?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桓容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恐慌的情绪略减,却始终无法彻底消除。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途中遍布荆棘,肯定会有波折。但他会坚持走下去,哪怕是脚底磨出血泡,留下累累伤口,哪怕必须抛弃曾珍重的一切,他必须走下去!   “陛下,”宦者走在车旁,见桓容神情不对,不由得低声道,“陛下可有哪里不适?”   桓容没说话,仅是摇了摇头。   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互相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深吸一口气,桓容起身走出大辂。   宦者不及阻止,只能拼命向驾车的典魁和许超使眼色。如果不是身份限制,他会立即跃上车驾,全力护卫桓容安全。   宦者防备的不是建康百姓,而是混在队伍中的胡人。天晓得会不会有奸细夹杂期间,心怀歹意,意图对天子不利。   桓容不管许多,站在车前,脊背挺直,手持玉圭,神情肃然。   衮服冕冠肃穆庄严,玄衣上的十二章纹亮起金光,飞龙咆哮,宗彝上的虎、蜼竟似活过来一般。   “陛下万岁!”   “愿陛下千秋!”   山呼之声更上层楼,绢花彩帕如雨飞落。   人群过于激动,已然陷入疯狂。   有胡人站在路旁,本意只为看个热闹。可目睹这一切,情绪也被带动,开始随着百姓一同兴奋高呼。   有甲士看到这一幕,认出胡人的打扮,不免眼角微抽。   鲜卑、羌人和诸多杂胡也就罢了,吐谷浑也勉强说得过去。明明是个乌孙人,和桓汉八竿子打不着,跟着兴奋呐喊算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依这人的衣着打扮,至少是个部落首领。   不怕消息传回草原,被乌孙昆弥怀疑有异心,为免后患,派人一刀咔嚓掉?   万岁和千秋声一浪高过一浪,带着凉意的秋风卷过,亦会被沸腾的热情融化。   天子大辂出宣阳门,道路旁照样聚满百姓。多是从周围小城和里中赶来,还有附近的村人和安置的流民,以及登入白籍不久的胡人。   “陛下万岁!”   同样的四个字再次在耳边响起。   南北口音不同,汉胡语言迥异,可在这一刻,都凝聚着无尽的感激和祝福,纵然是郗愔和谢安等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桓容没有开口,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玉圭,深深弯腰。   万民敬君,君爱万民。   这个举动大出预料,众人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郗愔眼底闪过震惊,握住笏板的手僵了一下。谢安和王彪之更为动容,暗道民心如此,何言国之不强。   贾秉和郗超想到的却是另一层。   “官家得万民之心,他日天军北上,何愁长安不下!”   至于桓容不合规矩的举动,被众人直接忽略,全当没看见。   郊祀的程序早已经定好,桓容只需走下大辂,登上高台,按照预定的步骤,照章办事即可。   同先时一样,扈谦手持宝剑,立于高台之上。   看到这位,桓容不免生出疑问:掰着指头算一算,这都几年过去,眼前这人年纪已经不轻,却是连根白头发都没有,相貌也是变化不大。   此等养生的本事,着实令人叹服。或许该召集爱好求仙问道的各位,同他专门探讨一下养生之道?   这位的养生之法绝对比炼丹嗑药高端。   有这样的人才不用,着实是种浪费。   即使桓容以身作则,并有郗愔和谢安等人做带头示范,嗑寒食散的风气仍屡禁不止,始终无法彻底根除。   加上各地淫祠林立,不时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机生事,治理起来很是麻烦。还有西边来的僧人宣扬佛法,影响逐日加大,同样需要格外注意。   桓容对宗教没有偏见,但时逢乱世,百姓都去求仙问道、追求轮回,如何壮大国力,在南北对峙之中占据优势?又如何开疆拓土,恢复秦汉时的强盛?   为此,必须诸多乱象加以重视,并设法进行整治。   堵不如疏。   没法彻底破除,干脆另辟蹊径。   求仙虚无缥缈,养生则有实例。比起每天守着丹炉嗑药,扈谦现身说法,明显更有说服力。   越想越觉得可行,桓容看着扈谦,仿佛看着一个聚宝盆,禁不住双眼发亮。   人才啊!   扈谦脚踏北斗七星方位,正要挥剑,忽觉颈后一凉,宝剑差点刺偏。   这种感觉之前曾经有过。   那次之后,他被天子忽悠进书院,至今未能离开,连占卜都成了副业。   今日又是这般,莫非……   扈谦踏出最后一步,侧身收势,目光对上桓容。见后者正看着他,表情若有所思,登时心生不妙,冒出一头冷汗。   纵观当代,能把扈谦“吓”成这样,除了桓容再没有第二个。   祭祀结束后,桓容步下高台,登车返回台城。   扈谦归家之后,心头始终惴惴。徒弟发觉不对,担忧之下出声询问,扈谦只是摇头,望月长叹,神情间颇有几分郁郁。   如果不是古有禁忌,他都想为自己起一卦,算算究竟是怎么回事。   未过三日,扈谦的预感应验。   桓容下旨,召扈谦等五名术士入宫,言辞恳切托以重任。   “全靠诸位了!”   天子开口,还是如此郑重,能不答应?   自然不能。   知晓永远别想脱身,甚至还要担个“副院长”的职衔,当朝第一术士——留下诸多传说的扈谦,忍不住泪湿衣襟。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天子被术士忽悠,谁见过术士被天子忽悠得团团转?   如今倒好,明明是个术士,偏要做先生的活,还要专门开课,为爱好嗑寒食散之人讲授养生,帮助他们戒除嗑药爱好,抖擞精神为国出力。   这究竟还有没有天理?!   不管扈谦愿不愿意,国君拍板,必须走马上任。   为保证效果,桓容以“清谈”“养生”为名,请爱好嗑寒食散、坚持不改的顽固分子同坐一叙。为此,他不惜拉上谢安和郗愔,就为增加影响力。   起初效果并不显著,随着时间推移,众人渐渐品出滋味,不用桓容强拉,凡是扈谦“开课”,必会早早赶到。   扈谦有真本事,毋庸置疑。   纵观桓容在位的几十年,这位赫赫有名的术士,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下各种传说。后世人提起他,甚至会同彭祖联系起来,言其得彭祖之法,能够增寿延年。   每每被徒弟问起,扈谦始终是一派高深,坚持不肯多说。独坐观星时,才会无奈叹息,想起台城中的某人,又不免摇头失笑。   “天命如此啊。”   忽悠完扈谦,桓容并没真正轻松。   交州传来消息,因积劳成疾,交州刺使病逝于任上。因其死得突然,州内政务只能由治中暂代。   九真李氏早不满朝廷已久,借机生事,杀死忠于朝廷的郡内官员。更暗通蛮夷,放临邑国兵入境,杀尽派入九真郡的宁州兵,妄图据地自立。   这且不算,李逊不知接受哪位谋士的建议,亦或是突然脑袋犯愁,竟喊出“秦氏为正统,桓容实乃篡位,要以交州地投长安”的口号。   建康长安同时震动。   桓容看到奏报,真心觉得李逊脑袋有坑。   看看舆图,交州和长安相距十万八千里,北地刚经大灾,国库怕是早已经见底。秦策脑袋抽了才会在这时派兵南下。   李逊打出这样的旗号,不是脑袋有坑还能是什么?   秦策闻听消息,差点没气得吐血。   国内蝗灾刚消,疫情尚未彻底根治,正指望着各处市粮,哪有心思打仗。这姓李的造反就造反,想死就趁早,莫名其妙的给自己添什么乱?! 第二百八十二章 很尴尬   林邑国位于中南半岛东部,古为占族聚居之地, 即为后世越南南部。   西汉时, 该地为日南郡象临县, 称林邑。   东汉末,天下大乱, 县中功曹趁机作乱,杀象临县令,据地自立, 称林邑国王。   该地民风剽悍, 男女皆皮肤黝黑, 不识礼仪。男子不着上袍,赤身赤足, 不愿耕种田地, 多以渔猎劫掠为生。   三国时期, 林邑王趁中原大乱, 战乱频繁,孙吴无暇南顾, 先后出兵吞并大岐界、小岐界、式仆等国, 实力大增, 拥兵达五万余。   因忌惮孙吴兵力, 林邑王主动遣使入贡, 愿岁贡称臣,边州也算安稳一段时日。   后因孙吴集中全力对抗曹魏,交州兵力一度空虚, 林邑王瞅准机会,趁机发兵,一战攻陷日南郡县,杀害太守以下六千余人,汉室百姓十不存一,尸身更被堆起祭天。   交州刺使无能剿灭,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邑王据日南不走。遇朝廷派遣援兵,林邑方知厉害,忙遣人告交州此刺使,愿退出半数土地,求以日南北鄙横山为界。   朝廷正遇北兵,无奈之下,只能允其所请。   后西晋代魏,统一中原,林邑慑于汉室威严,再度遣使入贡称臣。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晋室渡江,在建康建立政权,北地为胡族占据。林邑再不朝贡,更每岁侵扰交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民苦其久矣。   至桓汉代晋,桓容采纳谢安的建议,剿灭胆敢侵扰边界的贼寇,遁入山中亦要围剿,直至斩尽杀绝。并以商队递送消息,收买夷人酋首,暗中挑拨分化,使得林邑国内乱局丛生,内乱一场接着一场,短短几年时间,国王就换了五六位。   原国主的儿孙死绝,现任的林邑国王虽有王室血统,却和国主不是一个姓,而是前任国主的外甥。   因其是篡位掌权,又是他姓,唯恐不能服众,总要寻到机会证明武功。   九真太守李逊不满朝廷,悍然起兵叛乱,暗中遣使入林邑国,以姻亲为名向国主借兵。   李逊有妾出身交州豪强,名为汉人,然在晋时与占族通婚,生得皮肤微黑,通晓夷狄语言文字,与汉族女郎颇为不同。   为借兵,李逊不惜以夷狄女婿自称,纵是心腹亦有不耻。   接到书信,林邑王当即大喜,召集群臣商议,迅速拍板,派兵!   兵贵神速,林邑人同样知道这个道理。   李逊送出书信不久,日南和九真边境就出现大量的林邑将兵。   将领多着藤甲,士卒则赤裸上身,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骨器青铜器铁器均有。骨器多为自制,青铜器和铁器十成为劫掠所得。   尤其是铁器,全部出自交州,上边有不同的印记,从东汉到曹魏再到两晋,时间跨越超过百年。   林邑兵叩边,日南太守大惊失色,借地利挡住第一波攻击,迅速向州治所派人求援。   交州兵力不足,但有宁州兵驻扎,撑到援兵抵达,必定能击退来敌。   日南百姓常受林邑侵扰,凡汉家出身,皆与夷人有血海深仇。太守召集守城,完全不用强令,凡事能拿起兵器的男丁,无一例外,都往郡治所录名。   妇人老人不能上城头,干脆运送木料石块至城下,帮助官兵加固城墙,堵住城门。   遇到木料不够,不少人家拆掉院墙和房屋,就为挡住城外的林邑兵,等到援军赶来。   日南郡上下一心,林邑兵连攻三日,留下几百具尸体,硬是没能踏入城内半步。   当地太守披坚执锐,带着几个儿子登上城头,同来犯的敌人血战。城内将兵和百姓受到鼓舞,士气高涨,连续数次击退来敌,纵然死伤惨重,始终不退半步。   然而,日南太守并不知道,九真郡早已大开城门,迎贼寇入城。他派出的快马尽数被拦截,求援的书信一封也没能送出。   到第八日,日南城内近乎弹尽粮绝,援兵却迟迟没有消息。   城外的林邑人状似恶兽,一波接一波向前冲,压根不顾生死。可以想见,一旦城门被破,这些杀红眼的贼寇必会屠城,城内百姓断无生还可能。   到第十日,城门摇摇欲坠,绝望的情绪开始在城中蔓延。   日南太守立在城墙上,受伤的肩膀不断滴血,在他脚下,除了敌人的尸体,还有力战而死的两个儿子。   “杀!”   贼寇恍如蚁群,又一次向城门涌来。   连伤者计算在内,城头的守军不足两百,征召的壮丁不到四百,余者尽数战死。   日南太守握紧长刀,声音沙哑:“我乃一郡之守,身负卫土护民之责,不能杀退敌寇,不能护城内百姓,是我之过!为偿天恩,为还百姓,我当与城共亡!”   说完这番话,太守扫视众人,继续道:“尔等皆有家小,不需与我同死。趁贼寇尚在城外,可……”   不等太守说完,众人握紧双拳,早已红了眼圈。   为首的将领直言:“贼寇来袭,城中旦夕危亡,我等既为将兵,岂有临阵脱逃之理!使君决意与城共存亡,我等亦然如此!某当天地立誓,与城共存,与使君共死!”   “与使君共死!”   百余人的吼声响彻长空,大地为止震动。   林邑人不明所以,盯着摇摇欲坠的郡城,仿佛盯着猎物的恶狼,亮出森森獠牙,正待撕扯入腹。   最危急时,林邑兵的身后突起一阵骚乱。   十余辆武车突然出现,在阵后排成一列,挡板同时升起,伴着一声尖锐的哨音,箭矢如雨。凡在射程内的贼寇尽数倒地,多数被扎成刺猬。未死的在地上翻滚,能动的仓皇逃窜。   箭尖全部沾染毒药。   被射中的贼兵,没有当场死亡,也会在数息后七孔流血,气绝身亡。   三波箭雨之后,武车缓缓前行。   车轮两侧架起的长刺泛着寒光,滚动向前时,倒在地上的贼兵全被碾压,骨碎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场景,林邑人何曾见过。   看到遍地残尸碎肉,连骨头都被碾成碎渣,众人无不惊骇欲绝。   哪怕武车只有十一辆,哪怕己方兵力是对方的数倍,照样心惊胆裂,一个接一个抱头鼠窜,任凭将官破口大骂,鞭子抽的啪啪作响,始终头也不回。   对林邑兵来说,如果当面厮杀,这百十人不过是砍瓜切菜。   目前的情况却是,对方躲在武车后,无意短兵相接。   自己连敌人的边都摸不着,迎面就是一通飞箭。还不是寻常弓箭,而是染了毒的!被这样的箭射伤,即便不是要害,仅仅是擦碰到一点,没有解药也休想活命!   林邑兵固然凶悍,终归是血肉之躯。同城中守军鏖战数日,本就疲惫不堪。又遇武车绞杀,哪里还能支持得住,全部转身就跑,任凭将官呼喝鞭打,压根不听指挥。   将领无法,眼见武车碾压而来,手下尽数狼狈逃窜,无法组织起来迎战,干脆鞭子一甩,跟着手下一起跑。   林邑兵四散逃窜,郡城之危暂解。   武车停在城下,城头守军犹不敢相信,狠掐一下大腿,痛感当即袭来,仍觉身在梦中。   “可是曹使君当面?”   贼寇退去后,武车放下挡板,一名做商人打扮的汉子站在车辕上,对城头抱拳,扬声说道:“仆等自幽州来,往夷狄处市货。日前获悉贼寇兵犯日南,特来相助。”   说话间,汉子打开一只木笼,放飞一只鹁鸽。   鹁鸽颈上挂着一枚木牌,上刻幽州字样,是幽州商队独有的标志。   确认木牌不假,日南太守就要打开城门。却听汉子道:“曹使君,贼寇今日退去,难保不会再来。城门不宜开启,理当加固。我等留在城外,可助使君御敌。”   心知此言有理,日南太守没有坚持,郑重拱手,道:“谢诸位壮士!”   汉子在车上还礼,请城头放下吊篮,言有书信递于太守。   吊篮一下一上,不用片刻时间。   看过送上的书信,日南太守脸色骤变,怒发冲冠,一字一句道:“李逊,我有一口气在,必将你碎尸万段!”   众人不解其意,待曹太守言明,知晓林邑兵攻城的真正因由,无不恨得咬牙切齿,裂眦嚼齿。   “如能活命,我必杀此贼!”   李逊起兵谋反,引贼寇入侵的消息传遍城头,顿时群情激愤。   愤怒的情绪被点燃,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这样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武车停在城下,健仆和护卫抓紧时间伐木铲土,搭建起简单工事。为首的汉子写成短信,系到鹁鸽颈上。   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远,很快消失在云端,再不见踪影。   消息送出不久,设在各番邦的商行陆续活动起来,行走在交州附近的商队接连奔赴日南郡,短短数日之间,集合起一支将近五百人的队伍。   别看人数不多,凭借武车之利,照样让去而复返的贼寇未得寸功。   日南郡久攻不下,反而损失惨重。   九真郡是“盟友”辖下,不能肆意妄为。   这样的发展和林邑国主的预料完全不同,面对群臣质疑的目光,林邑王顿感焦头烂额,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宁州刺使周仲孙得朝廷旨意,亲自率兵南下,目的地却不是交州,而是大举出兵、国内空虚的林邑!   “贼寇胆大包天,侵国朝疆土,杀我军中儿郎,害我汉家百姓,罪恶滔天,必当诛之!”   周仲孙早年贪酷,是个有名的凶人。   如今有商贸之利,不再盘剥治下百姓,对胆敢侵扰边州的贼寇却更加凶狠。数年下来,凶名更上一层楼,俨然是坐镇宁、益两州的一尊凶神。   最显著的例子,有夷狄侵扰边境,抢劫粮食牲畜,掳走六十余丁口。   周刺使得报,直接调兵杀过去,粮食牛羊翻倍抢回来,动手的部落都被抓做奴隶,送到盐井做苦工,要么就送到海船上,和早前抓到的贼匪作伴。   总之,谁敢碰他辖地半寸,必会招至疯狂的报复。   一刀咔嚓还是抓做奴隶,全看周刺使心情。   知道是这位带兵,林邑国上下都绷紧了神经。   林邑王很想说,他发兵不假,可起头的是李逊!   周刺使不管那么多,反而加快进兵速度,眨眼就打下两座县城。   按照宁州官兵的话来说:官家说林邑是首恶,那你就是首恶!官家要灭林邑,从国主往下,最好洗净脖子等着挨宰!妄图挣扎,老子不只让你死,还会让你死得格外缓慢、分外痛苦!   日南之危暂解,郡中上下视李氏为仇;周仲孙发兵,林邑国自顾不暇,再派不出援兵。   同九真郡相邻的武平、交趾两地召集青壮,不足以立即攻打李逊,却能组织起有效的包围圈,将贼寇死死堵在九真郡内。   李逊孤立无援,之前打出“投靠秦氏”的旗号更成为催命府。   现如今,桓汉朝廷视他为国贼,欲杀之而后快。交州百姓视其如血仇,恨不能生啖其肉。   秦策为粮食发愁,完全将他当做麻烦,压根理都不理。不是碍于面子,都会派人告诉桓容,这样的人该杀,早杀早利落。   更糟糕的是,李逊和林邑王都没有想到,叛乱的目的未能达成,反被桓容利用,成为收回林邑土地的借口。   看着鹁鸽送回的消息,铺开不断完善的舆图,桓容提起笔,圈出林邑国所在,满意的点点头。   自古就是我朝领土,收回是理所当然。   原有的地盘收回来,还可以趁机扩大点,着手设置郡县,统统消化吸收。   后世人会如何评价,管他呢!   所谓“自古以来”就是绝对的依据,谁敢不满直接揍回去!   交州的消息传回没几天,汉中又送来急报,言秦青州刺使,以降将身份得以重用的唐公洛不满秦策,据青州谋反!   仅是起兵谋反,尚不足以让桓容这般吃惊。   关键在于,这位青州刺使和李逊一样,喊出了“投靠建康”的口号。   这就很尴尬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救是不救   先是李逊,后是唐公洛, 一南一北先后起兵, 立起造反大旗。烽火再度点燃, 南北呼应,渐有燎原之势。   李逊据九真自立实为私利。   九真李氏早有谋反之心, 此番为夺交州,引林邑兵入境,杀日南守军百姓上千, 犯下滔天罪行, 留下累累血债。   纵然是九真郡内, 依有职责李逊之声,更有治所官员不顾性命, 大骂李逊国贼。李氏手下甲士亦对其生出不满, 人心浮动, 随时可能生出兵变。   这个关头, 建康下旨讨逆,指其反掖谋逆, 里通外国, 罪不容恕!   “沟通外贼, 害交州百姓, 就当千刀万剐!”   事情的发展证明, 这种“拍脑袋造反”的行为,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谋反是重罪,勾结林邑更是罪上加罪。加上喊出“投靠长安”的口号, 李氏迅速沦为交州公敌,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其下场可想而知。   林邑国自顾不暇,压根没法伸出援手。   遇宁、益两州雄兵,半个国境很快被攻下。之前被征服的小国和部落抓住时机,纷纷揭竿而起。看到汉兵大旗,立即拿起武器,杀死守军,开城门迎天军入内。   不到三个月,汉军已攻至林邑都城。   进兵如此神速,行走在番邦的商队功不可没。   在林邑国内设立的商行,更是发挥出巨大作用,四处活动,说服各部酋首,为大军前进减少不少阻碍。   事情至此,林邑国危如累卵,没有半点翻盘的可能。   兵临城下,坐困愁城,完全是在等死。   不等守军行动,汉军抵挡当日就动手伐木,从外边将三面城门堵得严严实实,仅留一面可供逃生。   守在城内,早晚会被困死;如要逃生,必会遇上汉军截杀。   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周刺使显然没有太多耐性,更不会留出时间供林邑人选择。确定三面城门全部堵住,迅速点齐兵将准备攻城。   之所以行此计划,全在林邑城建造特殊,带有中原建筑特点。为保护城内建造的高墙,此刻颠倒过来,成为困死城中人的囚笼。   “林邑杀我将兵,害我百姓,本该千百倍偿还!”   “我要这一城的人都为手下儿郎和交州百姓陪葬!”   周仲孙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策马立在大军前,猛然间宝剑出鞘,大声喝道:“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将士齐声高喝,气势雄浑。   刀盾手挥舞长刀,用力敲击圆盾。余者高举枪、矛顿地,弓兵控弦,发出震耳嗡鸣。   “攻城!”   周刺使一声令下,号角声骤起,苍凉、豪迈。   甲士扛起云梯,士卒推动攻城锤,在号角声和鼓声中奋勇前进。   守军知晓不妙,立刻张弓射箭。   奈何甲士负有盾牌,攻城锤两侧遮有挡板,箭矢多数落空,始终未能阻拦汉军半步。   “杀!”   云梯架上城墙,上端的机关牢牢扣住,除非用刀劈砍,否则没有任何推倒的可能。   云梯一架接着一架,守军应对不及,第一批汉兵迅速攀上城墙,一跃落到城头,挥起长刀,同林邑兵厮杀到一处。   攻城锤推至城下,削尖的巨木狠狠凿击。   拉动绞索的汉子赤裸上身,手臂和胸前的肌肉隆隆鼓起,似坚硬的岩石一般。   巨木一下接着一下,城门摇摇欲坠,墙皮开始脱落。   土屑和碎石不断砸下,溅起一阵灰尘,很快遮挡住视线。聚集在城门后的守军脸色煞白,近乎失去血色。   终于,城门被砸开一个缺口,攻城锤退后,汉军如潮水般涌入。   跳荡兵冲在最前,三五人一组,背靠背互为掩护,见林邑兵就杀,压根不管对方是在抵抗还是跪地求饶。   城头上的战斗愈发激烈。   经过最初的混乱,林邑兵的悍勇被彻底激发,前赴后继冲向来敌。即便身负重伤,也要拼尽最后一股力气,杀伤面前的汉兵,和对方同归于尽。   林邑兵的反击开始增强,汉军死伤加大。   周仲孙得报,用力一拧眉,大喝道:“后军之外,全部随我杀敌!”   “诺!”   周刺使收起宝剑,抄起一杆长矛,带头策马冲向城内。   三百骑兵紧随其后,都是宁州精锐。骑兵之后跟着步卒,仿佛一股黑色的旋风,呼啸着扑向城中。   就在这时,城中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   原来是林邑大将率象兵上阵。   宁、益州兵早见识过象兵,知道对方厉害。可是,那是开阔地带。如今的情况是,林邑王贪生怕死,不肯派兵出城,反而在城内趋使巨象,根本是将优势化作劣势。   按照桓容的话讲,一手好牌打烂,王炸都没法挽救。   果不其然,象兵的出现未能挽回颓势,反而让守军自乱阵脚。   驱使巨象的林邑兵被长箭射穿,巨象失去控制,压根不分汉军和守军,径直踩踏过去。   大地震动,战场上哀嚎遍地,死在巨象脚下的林邑兵竟比汉军多出数倍。   “放箭!”   周仲孙冲进城内,见到眼前情形,立即召集弓兵,集中射击操控巨象的林邑兵。   象兵照样无用,城池转眼即破,更有骑兵直扑皇宫,见人就杀。林邑王终于吓破胆,丢下满城人,只带亲信就要沿密道出城。   可惜的是,没等计划实行,就被反水的部落首领逮个正着,连同城内的大臣和王室贵族,足足两百多人,一个也没能跑掉。   “一个不留!”周仲孙下令,忽又想起什么,叫住传令的部曲,道,“留下林邑国主,文臣武将各留五个,余下皆杀!”   “诺!”   “使君可是要御前献俘?”一名参军问道。   周仲孙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孟观也。”   自桓大司马以来,晋朝再未有收复失地、开疆拓土之功。桓汉立国五载,除开中原和西域之地,就西南而言,他还是第一个正儿八经出兵开疆之人。   想到此战之功,周仲孙不免得意。   “拿下林邑全境,不妨顺便接手周围番邦。”参军建议道,“如此一来,使君功勋盖世,可比宣武皇帝。“   笑声戛然而止。   周仲孙转过头,眯眼看向说话的参军,声音中带着冷意:“孟观此言何意?”   参军自以为得计,拱手道:“使君文治武功非凡,当为乱世雄主!”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猛然斩下。   寒光过后,一截断开的手臂掉落在地。   参军瞪大双眼,手捂住伤口,看到鲜血喷涌,痛觉乍然回笼,惨叫着倒在地上。   “绑起来,找个医者为他治伤。”周仲孙冷冷道,“别让他死了,我还有话要问。”   想想天子登基前后的作为,此人竟撺掇他造反,究竟是帮他还是害他?   当他是傻子吗?!   抬眼扫过心腹部曲,目及面带震惊的谋士,周仲孙甩掉刀锋上的血迹,一字一句道:“尔等记清楚,我有今日,全仰赖官家所赐。周氏子孙必忠于汉室,如违此言,人神共弃!”   “尔等追随于我,亦当牢记,今上乃不世出的英主,敢有他意,必死无葬身之地!”   “诺!”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周仲孙绝非好人,而是一个实打实的恶人。从其他性格行事,更非什么贤臣良将,忠贞不二。   说白了,不过是懂得审时度势,比旁人看得清楚。   从东晋到桓汉,他也算历经两朝,能先后被司马氏和桓容重用,自有其过人之处。   时逢乱世,周仲孙手掌雄兵,不可能没有野心。如果是司马氏在位,他或许会因参军之言动心,生出向桓大司马靠拢之心。   但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桓容!   他是脑袋进水,才会在这位的眼皮子底下起造反的念头。   看看李逊的下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桓汉不是遗晋,桓氏亦非司马氏。   周仲孙十分清楚,桓容能给他一切,自然也能轻易收走。   是否能带领家族更进一步,全看做主之人是否清醒,是不是能彻底明白,有些事能做,有些事绝对不能,甚至连念头都不能起!   林邑城破,国主大臣或被抓或被杀,王宫和城内先后起火,往日繁华俱成尘土,在岁月中荡为寒烟。   同月,朝廷援军抵达交州,合武平、交趾郡兵,南下猛攻九真,连战连胜,摧枯拉朽一般。   借来的林邑兵全部被杀,家族私兵尽数战死,征召的丁壮不是被杀就是逃跑,李逊孤立无援,彻底陷入绝境。   心知投降也会被千刀万剐,干脆心一横,趁大军尚未赶到,关起府门,家里每人一杯毒酒,随后放火烧屋。   李逊的妻儿之外,另有数名心腹和忠仆不肯离去,最终全部葬身火海。   消息送至建康,桓容下旨,夷李氏三族,抓捕从贼旧部,罪重者斩首,轻者流刑,被迫从贼者酌情定刑。   圣旨一下,交州人人称快。   九真、日南两地百姓不用召集,主动配合州兵,四下搜捕李氏族人。   昔日赫赫扬扬、不可一世的九真李氏,如今已成过街老鼠,荣华富贵尽成过眼云烟。等待他们的,是法场血淋淋的屠刀,是阎罗殿敞开的殿门,是记在地府冥簿上的血红字迹。   南地叛乱起得突然,平息得也十分迅速。   相比之下,青州燃起的战火却不是那么容易熄灭。   李逊叛乱为的是私利,为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勾结外族。   唐公洛则不然。   他叛乱的导火索是秦策得一道旨意,是朝廷处置并州天灾的手段!   唐公洛祖籍并州,本为氐秦将领。在秦氏攻破长安之前,率众投奔,助秦氏大举进兵。在秦策登基后,为他慑服豪强出了不少力,也得罪不少人,于太元三年官授青州刺使。   为官数载,唐公洛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   可惜的是,降将身份始终是他的短板。秦策固然用他,却也在防备他,明里暗里不断削减他的势力。尤其在豪强陆续服软之后,举动更为明显。   并州是唐公洛的老家,追随他的将士大多出身于此。   并州大旱蝗灾,疫病蔓延,唐公洛心急如焚。好在朝廷反应迅速,很快赈灾放粮,派出军队并召集百姓灭蝗。   对于疫病的处置,能最大程度的控制源头,手段却过于严酷。唐公洛固然心忧,但为了避嫌,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事情发展到后来,他开始发现不对。   被指为疫源,包围焚烧的村庄中,近三四成与他有关。当年他手下的强兵,包括今日的部曲,多数出于此地。   越想越觉得不对,唐公洛派人暗中打听,得出的答案骇人听闻。   竟有人借天灾之机大开杀戒,铲除异几!   是不是秦策下令已不重要。   即使不是他亲口下达旨意,照样脱不开关系。   血淋淋的证据摆在眼前,唐公洛被仇恨逼红双眼。在祖籍之地被包围,族人尽数被杀之后,终于忍无可忍,一怒揭竿而起。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非秦策本意。   借刀杀人的打算他的确有,可绝没想过不留后路,对唐公洛的族人下手。   等他反应过来,昔日被唐公洛压制的豪强已然联合起来,屠尽唐公洛的族人。后者被逼到绝路,退无可退,唯有一条路可走:造反!   叛军的消息不断飞回长安,秦策面沉似水,俯视满朝文武,克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光明殿寂静无声。   暗中策划的几姓豪强,仿佛约定好,全部眼观鼻鼻观心,集体失声。   与此同时,北地的消息传回建康,知晓事情大概,桓容眉心拧出川字,开始认真考虑,究竟该不该淌这趟浑水。   如果决定插手,必须仔细谋划。   青州和桓汉之间隔着徐州,拿下地盘不太现实。如果贸然行动,必然会导致两国开战。别说秦策,他现在也没准备好,仓促开打,哪怕最后能够获胜,损失也定然不会小。   不要地盘,只救人?   或许可行。   桓容铺开舆图,手指沿着建康滑向盐渎,撇开陆路,顺海路向上,最终停在青州所在。   青州治下有郡临海,甚好。 第二百八十四章 乱成一锅粥   早朝之后,谢安独自被留了下来, 由宦者引路, 往内殿议事。   不解天子何意, 谢安进殿之后,行礼落座, 并未着急出言,只是看着铺在面前的舆图,心头微动, 难得有些出神。   桓容坐在矮榻后, 命宫婢送上茶汤糕点, 尽数退出殿外。   殿门合拢,吱嘎一声轻响, 唤醒沉思中的谢安。   “谢司徒, 朕召司徒前来, 实是有事相商。”   “陛下请讲。”   桓容的态度如此慎重, 谢安心中登时有了计较。看到面前舆图,想到北地之事, 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 不知不觉间, 目光定在青州之上。   “日前秦青州刺使唐公洛反, 欲投我朝, 司徒以为如何?”   桓容开门见山,谢安神情变得凝重。   “臣闻唐公洛乃氐秦旧将,勇武果敢, 气力超群,能坐制奔牛。箭术更是非同一般,可百步穿杨。仕氐秦时有灭代之功,授征北将军。”   桓容静静听着,知晓唐公洛有这份本领,并不感到意外。如果没有过人的本事,如何会以降将的身份得到重用,甚至坐镇一州。   从种种迹象来看,秦策防备唐公洛不假,但也确实在用他。   然而,并州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桓容捏了捏手指,忽然觉得,说不定秦策并非“主谋”,七成以上是为他人背锅。   “秦氏伐长安,唐公洛功劳不小。苻坚身死之后,秦氏收复各州,其亦有大功。”   说到这里,谢安似想起什么,惋惜的摇了摇头。   “秦策善用人,奈何疑心太重。”   接下来的话,不用谢安细说,桓容也十分清楚。   唐公洛出任青州刺使,貌似手握大权,实际上,却是被关在笼子里,左右动弹不得。   青州南临徐州,原为秦璟治下,现为秦玦镇守;向北是冀州,由夏侯将军驻兵。   东行是大海,没有海船,无异是条绝路。   西面是兖州,驻扎此地的将领是秦璟旧部,加上隔壁就是秦玒驻兵的洛州,但凡有风吹草动,青州立刻会被包了饺子。   这样的安排,足见朝堂对降将的态度。   唐公洛倒也能忍,始终兢兢业业,没有半句怨言,为秦策镇守青州。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无论投靠秦氏之前还是之后,唐公洛得罪的人委实不少。长安朝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和他生过不快。   尤其是秦策削减豪强势力时,唐公洛成为一柄锋利的快刀,伤在他手中的人很是不少。   有秦璟在前,世人很少会注意到唐公洛。被他收拾过的豪强却时刻不忘,逮住机会就要反咬一口,以解心头之恨。   并州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   即便今天不动手,隐在暗处的人也不会长久沉默。总有一天,唐公洛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一步步被逼入绝路。   谢安一边说,桓容一边思量,脑子里飞速转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谢司徒接受他的提议,并代他出面说服王彪之。   郗愔那里不用担心。   郗超出马,只要有利益可得,一切都能搞定。   实事求是的讲,这对父子的关系究竟如何,桓容也有点看不明白。   换做几年前,桓容可以斩钉截铁的说,郗愔有大义灭亲之心。现如今,郗愔的继承人依旧是郗融,始终没有改变,但是,郗超出入丞相府的次数却愈加频繁,常常一留就是半日。   不只是桓容,满朝文武之中,凡是知晓早年之事,差不多都跌破眼镜,很是想不明白,这对父子究竟是在唱哪出大戏。   “陛下提起此人,可是有北伐之意?”   “司徒何出此言?”桓容愣了一下。   “如非如此,臣实是猜不透,陛下特地召臣前来,提起青州,且有这张舆图,究竟是为何意。”   “唐公洛举旗谋反,言要转投建康。”桓容沉声道。   谢安眉心微蹙,纵然神情凝重,依旧是气质非凡,不折不扣的老帅哥一枚。   “陛下真要发兵?”   桓容出兵北伐,逐步收回中原,是利国之事,谢安自然不会反对。可在他看来,现在并非动手的最佳时机。   交州叛乱虽平,乱贼并非扫除干净。   宁州刺使日前上表,拿下林邑都城,欲搜捕残寇,并趁机收服周边番邦,恢复秦汉时的旧土,一时之间无法撤兵。   今岁麦稻大熟,国库丰腴,支持一两场大战没有关系。可插手青州,明显是和长安对着干,很可能引来对方的报复。   如此一来,绝不是一两场局部战争就能解决。到最后,很可能是决定谁主华夏的大战。   谢安以为桓容不会如此莽撞。   亦或是天子另有准备,只是他被蒙在鼓里?   “司徒的担忧朕明白。”   从谢安的神色里,桓容能猜出一二,当即解释道:“朕言唐公洛,的确有意插手青州,并非为了几处郡县,而是为唐公洛及其手下将兵。”   “为人?”   谢安先是惊讶,继而恍然。低头看向舆图,表情中闪过几分明悟。   “陛下可是要用海船?”谢安一语中的。   “正是。”桓容轻轻颔首,示意谢安靠近些,手指点着舆图,继续道,“幽州商船岁往北地市货,偶尔会停靠青州,对当地有几分了解。”   “朕日前召人询问,知晓商队同当地百姓颇为熟稔。”   碍于长安的关系,为不引起秦氏警觉,商队没有在当地设立商行。借当地商铺照样传递消息,织成一张更加隐秘的关系网,埋下更多的钉子。   “依朕之意思,可事先与唐公洛书信,计定之后,方使船队靠岸。”   桓容制定的计划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   谢安听过之后,没有马上表态。略微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可曾想过,船行海上需要时日,而长安不会坐视青州叛乱。发大军征讨,唐公洛是否能撑到海船抵达?”   简言之,如果唐公洛撑不住,被秦策派兵剿灭,计划再好也是白搭。到头来,花费人力物力,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会被长安抓住把柄。   早知谢安会有此问,桓容不慌不忙,慢悠悠道:“正因有此担忧,才会请谢司徒留下。救人如救火,尽快说服三省,尤其是王司空那里,都需司徒出面。”   谢安:“……”   敢情不是疏忽,是早已经挖好坑,在这里等着他?   事到如今,说不同意难免会扫天子颜面。   点头同意?   谢安看向桓容,神情又是一怔。   话说,他什么时候赞同派船去救唐公洛了?怎么三绕两绕,绕到他去说服旁人?   桓容挑眉,没有吗?   谢安同样挑眉,有吗?   这个“傻”装得很不成功,君臣对视片刻,桓容咳嗽两声,干脆耍赖到底,郑重表示,司徒办事朕放心,所以,劳烦司徒了!   谢安默然半晌,最终只能接受现实。   天子挖坑,自己没能看清,主动一跃而入,实在怪不得旁人。再者说,此事的确于国朝有利,掉坑一回又有何妨。   “臣遵旨。”谢安拱手,不再计较天子挖坑的举动。   目送谢安退出内殿,桓容长舒一口气,伸手摸摸后颈,一片潮湿,明显出了不少冷汗。   和这位大佬玩心思,当真不是件容易事。   今天是谢安主动让步,如非如此,事情绝不会如此顺利。   “江左风流宰相,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欺我。”   宦者刚巧走进内殿,听到这句低喃,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心中却在嘀咕:陛下说的是郗宰相?这位的确是当代名士,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打破脑袋他也不会想到,桓容所言并非百官之长的郗愔,而是官居司徒的谢安。   谢司徒接下重担,桓容的计划迈出第一步。   紧接着,建康同幽州飞鸽不断,荀宥、石劭迅速行动起来,不断调拨人手,先一步派商队往北,为北上接人做出准备。   待谢安搞定三省,郗超说服郗愔,桓容再与幽州旨意,联络行走在青州和徐州的商队,尝试同唐公洛联系。   期间,贾秉为桓容出计,青州之火既燃,总是小火苗难免无趣,何妨添加几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   “将唐公洛接至建康,朝中定会有人生出疑虑。长安知晓此事,亦会指责陛下,于陛下名声有碍。”贾秉道。   “确实。”桓容颔首。此事他曾想过,但事情不可能面面俱到,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贾秉显然不这么想。   “既如此,何妨将劣势转为优势?”   “哦?”   “臣有一计,可使唐公洛公开抵建康,非但不会被长安抓住把柄,亦不会引起朝中质疑,更会赢得北地民心,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一举三得吗?   看着贾秉脸上的笑容,桓容心中咯噔一下,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相当不妙。   太元五年,十二月   从唐公洛举旗造反,到长安派兵镇压,短短两三月间,青州之地战火狂燃。   为尽速剿灭叛乱,秦策下旨调动冀、兖、徐三州州兵,誓要一战而下。大军过处,高牙大纛,旌旗蔽日,声势无比浩大。   沿途百姓纷纷走避,直到大军走远,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敢探头看上两眼。   “连岁天灾,肚子都吃不饱,这又要打仗,什么时候才有太平日子。”说话者叹息一声,明显在位明岁春耕担忧。   “本以为官家登基,赶走了鲜卑和氐人,能有几天好日子过,哪里想到……”   “归根到底,是青州刺使掀起兵祸!”   “这话不对。”一名常往县城走动,帮村民市卖山货的汉子皱眉反驳。   “哪里不对?”众人怀疑。   “我听说,是天子让人杀了唐氏全族,连祠堂都被铲平。”汉子说话时,留意众人神情,见到预料中的表现,不免暗自得意,“这可是连祖宗都不放过!换成是你,会不会抄起刀子拼命?”   众人互相看看,既有震惊又有几分不信。   “不会吧?”有人迟疑道。   “哪里不会。”汉子嗤了一声,“有商人往并州市药材,当地人都在说,唐氏一族被灭很有蹊跷。说是为清除疫病,可除疫烧屋就罢,需要平人祠堂?”   汉子言之凿凿,众人神情震动,不信之色少去许多。   “说到底,青州刺使是降将,在并州的根基太深,早晚都会有这一遭。”   “不奇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前朝见的还少吗?”又一人接话道。   “说是这样说,也要看看情况。南边的桓汉一日比一日强盛,长安的朝廷却如此行事,当真是……”汉子摇摇头,叹息一声,没有继续向下说。   提到桓汉,众人都好奇起来。   “听说南边今年丰收,南边的天子还祭郊……”   比起造反平叛,众人明显对南地的丰收更感兴趣。话题虽然转开,汉子之言已深植脑海,再也挥之不去。   一传十十传百,随传言不断扩散,秦策的雄主形象轰然倒塌。   杀人不过头点地。   罪大恶极不过是法场偿命,无论如何不该惊动先人。遑论唐公洛并无切实罪状,何故竟被铲平祠堂。   世人敬奉祖先,唐公洛遭遇的一切,如何不使人同情。长安斥其为叛逆,狼子野心,民间却多有同情之语。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唐氏遭此大难,唐公洛起兵自立,实是情有可原。   情况持续发酵,唐公洛摇身一变,不再是起兵的叛逆,反而成了悲情英雄。同朝廷大军交战时,许多并州青壮赶来,青州当地的百姓也拿起武器随之作战。   大军和叛军旗鼓相当,战况很快陷入胶着。   青州之事带起连锁效应,驻扎在并州和幽州的降将竟也陆续起兵,一起反了。   众将虽反,心中却都明镜一般,始终提防着北边的胡人。即便战事起来,也不会让后者有机可趁。   秦策接到奏报,不得不下旨调动平州兵,并派人往朔方城,召秦璟南下平叛。   消息传到建康,桓容震惊良久,抬头看向老神在在的贾秉,开口问道:“并州和幽州之事,秉之可知晓?”   贾秉笑着颔首。   “回陛下,臣知。”   “可是秉之着人推动?”   “回陛下,略有。”   桓容登时无语。   早知这位放火的功力非同一般,可几年下来,明显更上一层楼。   他是该表示赞赏,还是尝试劝说这位,好歹收敛一些?   果然还是该赞赏……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出兵   太元六年,元月   南地庆贺新岁, 建康城内人声欢腾, 爆竹声声。   秦淮河上, 商船不见踪影,游船画舫首尾相连, 乐声在河上流淌,彩裙的舞者在船头飞旋。   有身姿轻盈的少女一跃而起,彩帛如双翼展开, 恰如振翅而起的彩凤。   “好!”   人群大声叫好, 无论士族还是庶人, 此时此刻,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   相比之下, 北地虽有节日气氛, 却远不及南地欢闹。即便是长安城内, 也因青、并、幽三州谋反之事, 长久笼罩一层阴云,迟迟未能散去。   光明殿中, 宫宴一如往常。   鼓声隆隆, 乐声绕梁。歌者声音清脆, 舞者身姿娇柔。   乐声中, 群臣献礼敬寿酒, 贺天子千秋。   本该是欢庆新年的宴会,众人脸上却不见喜意,反而莫名带着一股压抑。   究其原因, 高坐上首的天子始终面沉似水,殿下的文臣武将又如何能高兴起来。   宫宴从压抑中开始,在压抑中结束。   宴毕,群臣陆续退出光明殿,站在石阶下,回首望去,不下十余人蹙紧眉心,心中忐忑不安。   “官家这般表现,是在忧心青州?”   “何止青州,冀州和并州也反了,至今未能剿平。粮税减免,商税有限,粮食本就不足,国库捉襟见肘,官家岂能不忧心。”   “还有城内那些传言,实在是……唉!”   唐公洛谋反的因由,满朝皆知。   秦策被架到火堆上,一世英明扫地。纵然没有被指为暴君、昏君,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   当初动手的几家,如今都是偃旗息鼓,不敢在御前造次。每次朝会之上,面对秦策杀人的目光,无不是低头不言,仿佛成了木雕石像。   满朝文武看在眼里,感觉格外复杂。   厌恶、唏嘘皆有,但无一人出面说情,更不会找借口为这几家的恶行开脱。   原因很简单,要报复唐公洛有千百种办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灭其亲族、毁其祠堂。   这样的行事超越底线,真相揭开,自然会受人唾骂。   满朝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有意无意的疏远几家,甚至连姻亲旧友也不原来往,唯恐担上干系。   宴会结束后,秦策在殿中独坐片刻,饮过醒酒汤,起驾前往椒房殿。   按照规矩,元月宫宴后,帝后理当同寝。   不料想,刘皇后压根不见他,连面子都不愿意做。刘淑妃站在殿门前,笑盈盈福身,借口皇后旧疾复发,自己也要在身前照料,请秦策移步九华殿。   见秦策皱眉,面色变得阴沉,刘淑妃丝毫不以为意,更无半点畏惧。笑容不变,声音一如往日娇柔。   “陛下为国事操劳,难得有闲,自然该让知情知趣的女郎伴驾。”   话说得堵心,秦策却偏偏不能动怒。到头来,只能强压下怒火,沉声言道,待元日之后,延请良医入宫为刘皇后诊脉。   “谢陛下。”刘淑妃笑着应下,目送秦策转身离开,看方向,九成是往光明殿。   “关门吧。”刘淑妃直起身,长袖轻轻振动,如羽毛般轻轻覆在身侧,“今夜不会有人再来。”   “诺!”   宦者恭声应诺,从两侧合拢殿门。   伴着门轴的吱嘎声,木门合拢。   一声钝响,殿前重归寂静。   刘淑妃走过宫道,踏上回廊,身侧槅窗雕刻有瑞兽珍禽,姿态威严,色彩鲜活,漫天星辉之下,似随时能咆哮而起,腾云而出。   内殿中,刘皇后斜倚在榻前,蔽髻已被宫婢解下,长发如瀑,仅用一条绢布轻束。长裙铺展开来,如水波流淌。裙摆的金线绣纹在灯光中闪烁,让人移不开双眼。   听到声响,刘皇后抬起头,不出意外,只看到刘淑妃一人。   “打发走了?”刘皇后问道。   “阿姊料事如神。”刘淑妃浅笑。   刘皇后摇摇头,哼了一声,道:“他还要让阿峥几个办事,这个时候岂会动怒。且看吧,不出三日,他会再来椒房殿。九华殿和兰林殿中的美人,怕是要被冷落一段时日。”   刘淑妃笑着快行两步,坐到刘皇后身边。探头看一眼刘皇后手中的绢布,问道:“郎君信中都写了什么?”   “朔方城事了,半月后南下。”   “郎君真要奉旨平叛?”刘淑妃蹙眉道。   唐氏驱逐被屠,祠堂被铲平焚毁,如今已是人尽皆知。   对唐公洛造反,世间多有同情之语。青州百姓更是拥其为王,不惜同朝廷大军对抗。   秦璟带兵南下,无论是胜是败,声名都将受损。   如果他杀了唐公洛,之前指责秦策的声音,怕会一股脑移到他的身上。   这招祸水东引,秦策玩得无比顺手。   既能平息叛乱,又能趁机压制声名鹊起的儿子,可谓是一举两得。如果他再心狠些,平叛之后上演一出好戏,以亲子做踏脚石,或许还能赢回几分民心。   “阿姊,郎君一定要去青州?”   明白刘淑妃的担心,刘皇后叹息一声,抬手令宦者和宫婢退下。   “圣旨已下,传旨的朝官抵达朔方,阿峥无论如何不能在明面上抗旨。”   之前秦璟在草原,传旨的官员找不到,自然不能论罪。如今驻兵朔方城,想找借口就不是那么容易。   “依官家之意,郎君必会陷入险境。”刘淑妃继续道,“胜无功,败有过。阿姊,岂能看郎君陷入这般境地?”   “阿妹放心,阿峥不是无谋之人。”刘皇后拉过刘淑妃的手,轻轻拍了拍。   “阿姊的意思是?”   “计划再周详,也要看动手的是谁。”刘皇后话说得隐晦,刘淑妃却是一点就通。   “阿姊是说,郎君已有对策?”   “然。”刘皇后点点头,“阿峥信中让我放心,他不会莽撞行事。至于如何做,信中没有明言。不过,以阿峥往日行事,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断不会道出此语。”   刘淑妃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阿妹心放得太早。”刘皇后紧了紧手指,沉声道,“阿峥不入套,还有阿屺、阿嵘和阿岩。阿岍人在西海,离得远,官家鞭长莫及。阿屺在平州,同幽州相邻,阿岩在徐州,正好挡在青州和桓汉之间。”   说到这里,刘皇后声音微顿,神情愈发严肃。   “阿峥决定南下,何尝不是将事情全部担下。”   如果秦璟想留在朔方,只需上表,言有漠北部落南下,事情就能解决。纵然抗旨不遵,却是为护边境安稳,完全能堵住朝廷的嘴。   可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不往青州,七成以上会是其他兄弟。如此一来,刘淑妃担心的事定会发生。   “阿峥信中说,唐公洛起兵反叛,却少有不义之举。青州上下,凡不愿跟随他的官员职吏,连同家人都被放走。”   “叛军缺粮,唐公洛未向百姓强征,而是散尽家财,从商队手中市粮。”   “市粮?”刘淑妃诧异道,“这个时候还有商队往青州?”   不怕被战火波及?   “为何没有?”刘皇后笑道,“陆路走不通,南边可有海船。”   海船?   尾音落下,刘皇后似想到什么,拿起秦璟的书信细看,眼中异彩连连。   “阿姊?”刘淑妃不解,开口问道,“阿姊可是想到什么?”   “不确定。”刘皇后低声道,“阿妹可还记得,唐公洛举旗时,曾言要投桓汉?”   “这……”刘淑妃沉吟片刻,刹那间美目圆睁,“阿姊是说郎君会借桓汉之力?”   “十有八九。”刘皇后点点头,斟酌片刻,继续道,“如我料得不错,阿峥不会真的攻打青州。即使发兵,也不会置唐公洛于死地。至于幽州和并州的叛将,多会被阿峥所用。”   刘淑妃眉心微蹙,刹那间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刘皇后,欲言又止。   “阿妹是不是想说,如果你我不在长安,阿峥便无需顾忌太多,可趁机自立?”   “我确有这个念头。”刘淑妃叹息道,“官家行事越来越糊涂,长期以往,之前慑服的豪强怕会生出异心。”   不提其他,单就唐公洛之事,已能看出秦策多疑,且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迹象。   哪怕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有纵容的嫌疑。   只是他没想到,动手的几家会将事情做得太绝,逼得唐公洛起兵造反。   “我知道。”刘皇后盯着绢布,看着上面的字迹出神,“可惜,阿峥没有这个打算。”   刘淑妃沉默了。   “不过,”刘皇后话锋一转,“不自立也好,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阿姊说得对,是我想得不周。”   刘皇后没接话,而是拉近刘淑妃,在她耳边低语道:“元月里,官家不会往九华殿和兰林殿,吩咐阿英,换下光明殿的香。”   刘淑妃眸光微暗,轻轻点了点头。   太元六年,元月晦日   朔方城内响起鼓声。   城头号角齐鸣,点将台前立起大纛,台下旌旗烈烈,枪矛如林。   战马踏着前蹄,不耐烦的打着响鼻。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在风中凝结,形成一片白雾。   号角声中,秦璟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登上石砌的高台。   在他出现的一刻,士卒齐声高呼,枪矛顿地。   跳荡兵举起长刀,一下下敲击着圆盾;骑兵拔出弯刀,雪亮的刀锋反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殿下万岁!”   “汗王万胜!”   将士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山呼海啸一般。   刀盾相击、枪矛顿地,鼓角声声不绝。   校场中聚集起无形的煞气,撕裂朔风,奔腾咆哮,仿佛荒古醒来的巨兽,危险而恐怖,随时会亮出獠牙,择人而噬。   传旨的官员没有离开,而是奉秦策旨意留在朔方,随大军出发平叛。   此时此刻,和秦璟同立高台,面对熊罴之旅,耳闻山呼之声,感受煞气和杀气萦绕周身,胆壮的尚能镇定,胆怯的早已脸白如纸、汗流浃背。被冷风一吹,当场打了个激灵,从脚底开始发冷,一直冷到心底。   张蚝同在台上,看到同僚的表现,不由得暗中嗤笑。   这样的胆子还敢随军平叛,甚至打起朔方城和兵权的主意,当真是嫌活得太痛快,千方百计找死。   秦璟左手按剑,右臂抬起压下,山呼声逐渐减弱,最终停住。   校场中仅有朔风席卷的凛冽呼啸,再不闻半点人声。   见此一幕,长安来的官员未觉半点轻松,反而心头发沉,犹如万斤巨石压下,脑中阵阵嗡鸣。   不只一人生出怀疑,此行到底值不值得。更有人当场生出悔意,恨不能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之前那么多的教训,为何就不能长记性?   长安城里的血还未干,大火的烟气尚未全部消散,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全部抛到脑后,主动来惹眼前这尊杀神?   不理旁人如何想,秦璟展开诏书,扬声宣读天子旨意。   从头至尾,一字不差。   尾音落下,秦璟收起圣旨,直接下令开拔。   斥责叛逆、鼓舞军心的言辞通通没有,做一做样子都不肯。此举难免让人怀疑,出兵是不得已,就其本人来说,并不想参与这场战事。   然而,想归想,终究没有切实证据。   秦璟照本宣科实无过错,不能平白无故指其消极出兵,不敬朝廷。   真敢有这个念头,百分百走不出校场,当即就会被点将台下的将兵徒手撕成碎片。   “出发!”   大军出征,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空,鼓角相望。   秦璟策马在前,毫不理会同行的朝臣,完全将其视为空气。   张廉好歹给几分面子,路过会点点头,显示几分“善意”。   夏侯岩性情直率,甚至有几分高傲。同官员擦肩而过,猛地一抽马鞭。脆响声中,骏马撒开四蹄,溅起一地飞雪。   官员不提防,险些被战马掀落在地。不顾形象的抱住马脖子,吓得面色惨白。   见状,夏侯岩哈哈大笑,两侧将士也是面露讥讽。   这就是长安的官?   当真是长了见识。   官员满脸通红,却是发作不得。只能放弃骑马,老实的回到车里,非必要绝不露面,更不再表现什么“果敢”。   张廉和夏侯岩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道:“此举过了。”   后者笑得更加肆意,又是一挥马鞭,笑道:“看着闹心,过就过,好歹能换个清静。”   就在这时,鹰啼划破长空。   秦璟拉住缰绳,放慢速度,抬头向空中望去。   云后现出一道矫健的身影,正是自南归来的苍鹰。 第二百八十六章 实力   太元六年,元月, 秦璟奉旨南下平叛。   大军由朔方郡出发, 一路风驰电掣, 日夜兼程,终于在二月间抵达雁门郡。   闻大军抵达, 雁门郡太守亲自迎出城外。   城外非叙话之地,秦璟当即翻身下马,同太守入城详谈。   军中官员心生疑惑, 有心探个究竟, 奈何连日赶路, 昼夜不停,骨头架子几乎颠散, 实在精神不济, 想得太多就会头疼。加上夏侯岩及其部曲在旁虎视眈眈, 抓住机会就要挑衅, 几人轻易不敢下车,入营后更不敢离帐, 当真是有心无力, 最终只能放弃。   比起同僚, 张蚝待遇稍好, 好歹不会拘于车内和帐篷, 能在营盘中自由走动。见秦璟迟迟不归,张廉也不见踪影,难免心头微动。   雁门郡太守是鲜卑降将, 却未随众人一起造反,而是旗帜鲜明的站到朝廷一边。四殿下此番入城,莫非是有什么安排?   想着想着,张蚝的神情更显严肃。遇甲士巡逻走过,未在营门前久留,转身回到帐篷,看着映在帐篷上的光影久久出神。   夏侯岩得报,知晓张蚝入营后的种种举动,斟酌片刻,令甲士稍安勿躁,盯着即可。   “一切等殿下回来再做计较。”   “诺!”   雁门郡,太守府内   王太守将秦璟请入正室,简单寒暄几句,很快转入正题。   “日前殿下遣人来,所言可确实?”   “自然。”秦璟颔首,看着对面的王太守,正色道,“我敬佩唐将军为人,今虽奉旨出兵,实非出自本意。”   王太守神情凝重,考量秦璟的话中有几分真意,良久才道:“殿下英雄盖世,率熊罴之旅、虎狼之师,数年间扫平漠南,逼得漠北诸部不敢南下,声震南北。”   秦璟没说话,等着王太守继续向下说。   “唐公洛举兵,概因族人无故被屠,祠堂被铲平火焚。并州、幽州起兵,并非真的脑生反骨,实因唐氏之事心生凉意,有兔死狐悲之感。”   “此事情有可原,法理难容。若唐公等被押送长安,必当以谋反论罪,腰斩弃市。”   秦璟依旧没说话。   王太守心中拿不准,声音更显低沉:“殿下信中说,有法可保唐将军及诸将性命,仆斗胆,可能请殿下详言告知?”   话音落下,王太守神情紧绷,心跳犹如擂鼓。   他十分清楚,话既然出口,再没有退路。   如果秦璟所言是真,那么,战火可解,更能少伤任命;如若不然,不只唐公洛和起兵的将要死,他自己和雁门郡上下都将被押上法场,人头落地。   表面忠于朝廷,背地里给叛军通风报信,当与造反者同罪。   如果来者是旁人,王太守绝不敢直言,更不敢做出这场豪赌。但是,面前的人是秦璟,是先下邺城后破长安,带兵扫平漠南,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秦璟!   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或许有。   可他不能选。   做一场豪赌或许还有生路,怀抱侥幸,不只他自己,连雁门郡都将被扫平。   表面上,雁门郡没有牵扯进叛乱。实际却是,凡并州内的降将和官员,或多或少都与叛军有一定联系。   王太守不怀疑秦璟的消息来源。见到朔方来人,更没有下令严查,借机拔除城内的钉子。同治所官员一番商议,他最终决定,同秦璟开诚布公,道出一切。   事情的结果没有让王太守失望。   来人所言句句是真,秦璟是真打算网开一面,放造反的降将一条生路。   “殿下不担心长安追究?”王太守问道。   “无妨。”秦璟的声音没有起伏,一如之前平静。听入耳中,却让人脊背生寒,刹那之间,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长安如要追究,我自有应对。”   听到这句话,王太守表情微愣,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抬眼看向秦璟,颇有些拿不准。   “殿下可有意自……”   意识到失言,王太守连忙停住,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视线定在秦璟身上,表情固然几分紧张,精神却变得亢奋,生出几分激动和跃跃欲试。   如果殿下登基建制,奸佞之辈再不敢如今日嚣张,唐氏的惨剧亦不会重演。   如果……   将王太守的变化看在眼里,秦璟没有开口解释,仅是将话题转回“正途”,继续商讨同造反诸军联络之事。   “仆不才,愿担此任。”   王太守主动请缨,甘冒风险,主动出面为双方牵线搭桥。   秦璟欣然应允。   “劳烦太守。”   “不敢。”王太守肃然神情,忽然起身拱手,对秦璟道,“殿下仁德,将活千万性命。仆代三州百姓谢殿下。”   话落,王太守弯腰下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没有半分虚假。   “太守快请起。”   秦璟抢上前,托住王太守双臂,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休看王太守长袍葛巾,一身气力着实惊人,武艺更是非凡。换成寻常人,别说硬扶起他,说不得会被带得向前栽倒。   可当面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是策马扬鞭、一枪挑飞鲜卑和氐族第一勇士的凶神。   王太守再拜不下去,只能顺势站起,惊叹道:“殿下果真英雄!”   “太守过誉。”   事情既定,王太守下令设宴,令健仆备下蒸饼肉汤,速速送去城外大营,犒赏营中将士。   “不瞒殿下,泰始二年至今,并州连发天灾,谷麦连年歉收乃至绝收,幸亏南地商队往来市货,郡中才有这些粮食。”   “南地商队?”秦璟问道,“可是幽州来的?”   “正是。”王太守颔首,想起前岁和去岁之事,仍感到不可思议,“前岁并州生蝗,疫病横行。朝廷赈济的灾粮杯水车薪。”   “有南地商队冒险前来,言可市粮,金银绢帛皆可。并且,”王太守声音稍顿,喉结上下滚动,显然有些紧张,“商队领队还言,可以蝗虫换粮。”   蝗虫换粮?   秦璟端起羽觞,想到数年前在晋军中所见,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翘起嘴角,觉得理所当然。   笑过之后,心头又不免发沉。   蝗灾之年,他曾与长安书信,言明蝗虫可食亦可入药,请秦策下令军民联手灭蝗。   秦策采纳他的建议,下旨灭蝗,关于蝗虫可食之事却未言明。   当年随秦璟同往晋军之人,在昌黎之战中尽数陨落。即便活着,也不可能派往各郡。当地官员和百姓信不信两论,被长安知晓,恐怕又会是一场不小的官司。   父皇猜忌他不是一日两日,再多一层无甚关碍。然而,若是由此阻碍救灾,实非他所乐见。   想到并州的灾民,秦璟无声叹息。   “殿下?”   “无事。”秦璟摇摇头,问道,“南地商队愿以蝗虫市粮,可曾言明用途?”   “这……”王太守犹豫片刻,方才给出答案,“其言蝗虫可入药,亦可食用。”   “太守可信?”   王太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瞒殿下,商队在雁门郡停留时日不短,我亲眼见到仆役将市来的蝗虫晒干磨粉,却未见他们食用。”   简言之,没有亲眼见到,他始终是半信半疑。更没办法说服郡内百姓,让他们相信此物可食。   秦璟表示理解。   想到南北两地的情况,心知对方没有义务给出证据,能提点几句已是善意。   话题很快转开,酒宴的气氛愈显热烈。   待宴席撤下,秦璟谢绝王太守挽留,出城返回大营。王太守准备的厢房没用上,安排的美人和狡童也只能退下。   美人躲在廊下,目送秦璟背影远去,不由得心生不舍,扬起歌喉,唱出哀婉的调子。   夜色中,歌声清亮,缠绵娇柔,不禁令人心生遐想,能唱出如此曲调的,究竟是何等美人。   王太守送走秦璟,转身返回正室。没有马上安歇,而是伫立在窗前,望着高悬的明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压在心头数月的大石忽然移走,只觉通体舒畅,满心轻松。   “四殿下必为明主!”   太元六年,三月   朔方大军离开雁门郡,先围定襄,后袭新兴。   战报传到长安,满朝上下都以为并州将有一场大战。连秦策也认定,不出半月,叛军就会在常山集合兵力,同大军决一死战。   未承想,战局的发展出乎意料,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大战没出现,死战更没有。   大军顿兵城下,定襄和新兴的叛军将领主动出城,身着素色长袍,不戴发冠,跣足至阵前归降。   仅是一两回倒也罢了。   奇怪之处在于,大军过处皆是如此,同先前派遣的平叛军队有天壤之别。   到四月中旬,大军已至平原郡,距唐公洛的大本营越来越近。   出兵仅三月就取得这种战果,本该高兴才是。   可是,秦策接到战报,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包括满朝文武,都发现事情不对,却又找不出因由,得不出答案。   先前派去的军队举步维艰,开打就要决一死战。秦璟率军南下,照面就开城门,这完全没有道理!   随军出征的长安官员要么没有消息,要么送回几句空话,还不如战报详尽。对于秦策和满朝文武想知道的,完全是提也不提,连半个字都没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秦策不得不认清现实,今时今日的秦璟,手握虎狼之师,素有善战之名,威望超出想象,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打压和控制。   郗超有句话说得没错:秦氏久于胡人环伺之中,行事作风难免受到影响。   君臣父子固为纲常,但要震慑豪强,令百官心悦诚服,最重要的终究是实力。   “实力”二字贯穿始终,永远不可能被取代。   今日的秦璟,切切实实诠释此意。   秦策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想要压服这个儿子,可能性几近于无。   随着大军不断前进,逐渐靠近唐公洛所在,战报愈发频繁,秦策变得更加沉默。   每日朝会,群臣都能感到无尽的压力。尤其是身为“祸源”的几家,只觉有长刀架在颈上,随时可能人头落地。   或许是上天有意为难秦策,决心让他的日子更加难过。   进入五月,一支船队突然出现在青州海岸。   海边的渔民见怪不怪,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南边的船队来市货。码头上的船工精神抖擞,知晓商船靠岸就有活干,无不是满脸喜色。   可是,喜色维持不到两秒,很快被震惊取代。   这次来的不是一艘商船,而是整整五艘!   除最先靠岸的一艘,余下都是三桅,船帆升起时,活似海中巨兽。   五艘庞然大物乘风破浪,从海中行来,岸边众人陷入震惊,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僵在原地。   他们以为商船足够大,哪里想到,这些三桅船更大得超出想象。   离得近些,发现部分船身竟然包裹铜皮,众人的震撼难以形容,只能呆呆的望着大船出神,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一艘三桅船上,桓祎身着短袍,头上束着葛巾,黝黑的脸膛格外严肃。虎目扫视左右,单手按住腰间宝刀,稍有不对就要暴起杀人。   之所以这般紧张,原因全在于走出船舱的青年。   “阿兄。”青年走到桓祎身侧,通身的贵气,隐隐还带着些许煞气。   “陛……阿弟。”桓祎苦笑转头,看向立在身侧的桓容,“青州已到。”   “甚好。”桓容点点头,迈步走上船头,单手撑着桅杆,眉目如画,发黑似墨,长袖衣摆被海风鼓起,晴空碧海之间,仿如坠入凡尘的谪仙。   可惜,美好维持仅有五秒。   不顾旁人奇怪的视线,桓容摩挲着船栏,兴奋和激动几乎抑制不住。   为造成这些大船,为凑齐包裹船身的铜皮,他可是连续一年饭量超标,连习惯他食量的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心生担忧,连续问了几次。   这次能够随船北上,同样费了不小力气,不说舌战群臣、过五关斩六将,事实也相去不远。   好在愿望达成,终于能够成行。   不过……   桓容转过身,看到从船舱里走出的贾秉和郗超,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瞧这两位如逢知己,相谈甚欢的样子,他有九成肯定,此次青州之行,绝不会“成功接人”就告结束。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定计   南地船队停靠青州,消息不胫而走。   大船的震撼是其一, 从船上卸下的货物更使人震惊。   为“交易”顺利进行, 船队特地在码头摆出阵势, 用木车围起一片区域,作为大笔市货的场所。   其内立起帐篷木屋, 彼此相邻,仿佛一夜间建造起的坊市,令人直觉不可思议。   帐篷和木屋前站着两到三名伙计, 多操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 有的还通宵鲜卑、匈奴等胡语。除为商队引路外, 遇上好奇的船工和百姓,照样笑脸相迎。   不少商人闻讯赶来, 见到眼前架势, 无不满脸震惊, 倒吸一口凉气。   “商船见得多了, 这样的还是头回见。”   青州造反不假,奈何钱帛动人。   受金银驱使, 越来越多的商人不顾危险, 从各地陆续涌来。   汉人不少, 胡人更多。   对他们来说, 自汉末以来, 北边哪年不打仗,在战乱中做生意算是常态。也就是桓容和秦策登基以来,中原的战事方才少了些。   管他造不造反、打不打仗,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钱最是要紧!   商人逐利。   但在现下,利益和性命挂钩,唯有百倍千倍的利润,才能让众人动心。   巧的是,这支船队就是如此。   从传出的消息来看,船队规模之大,携带货物之多,都是世所罕见。更重要的是,船队带来许多“稀奇货”,运到西域大漠,价格都能翻上几番。   如果胆子大些,带上通译继续向西走,前往波斯等番邦,赚得的利润只会更多。   随着消息疯传,各地商人群涌而来,不断聚集到青州。   汉商胡商之外,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   当然,后者并非真从西域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而是在邻州做生意,闻讯之后,顾不得其他,立刻赶着骆驼,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青州,奔赴码头。   桓祎做久了海贸,又有石劭的指点,一切都是熟门熟路,区别仅在于生意规模大小。   码头上的坊市建造起来,日复一日,人流量成倍增长。   人群大量聚集,不乏有宵小趁机作怪。   无需桓祎命人严查,商队的护卫早已经动手。无论小贼得没得手,逮住之后就是有一顿狠揍,半死不活的丢到一边,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敢在这时来青州的商队,哪个不是走南闯北,见多了生死,根本没有一个善茬。即便是十五六的少年,面相稍显得稚嫩,说不定早见过血。   贼子见钱眼开,以为能在坊市中占到便宜,捞些钱花。殊不知,自己瞎了眼,一心往死路上跑。   几场风波过去,坊市上再无贼子身影。即便有,也全部蛰伏起来,改做力气活,不敢再轻易回到老本行。   见识到码头上这些狠人,不要命才会继续伸手。   他们都是些小偷小盗,少有亡命之徒。和钱比起来,自然是命更重要。   码头上的热闹一天赛过一天,一日胜似一日。   唐公洛很快得报,召麾下商议。   众人面面相觑,少数隐隐现出激动,更多却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使君反秦,确言欲投建康。”一名参军神情凝重,开口道,“然此不过是权宜之计。建康不发兵,先与使君书信,后遣船队前来,莫非真要迎使君南行?”   若弃城而走,天下人会如何看?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唐公洛造反实出无奈,全因被逼到绝路,不反就只能等死。   秦策纵容之下,唐氏全族被屠、祠堂被毁,死去的族人和房舍都被付之一炬,连收敛尸身都不可能。   这样的大仇岂能不报?!   自起兵之日,唐公洛就抱定死志,不惜散尽家财,更备好棺木。背后叮嘱家人,如事不可为,将他的尸身烧毁,不立坟冢。   无能为亲族报仇,他无颜去见亲人,更无颜安枕于地下。   战况的发展出乎预料,随着传言纷起,唐氏冤屈大白于天下,长安被千夫所指,秦策英明一落千丈。   对比之下,唐公洛成为悲情英雄,并州、青州青壮纷纷来投,助其对抗平叛大军。   战事异常激烈,很快陷入胶着。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唐公洛至少占了两样。   加上并州和幽州先后举旗,叛军的规模不断壮大,有百姓为后盾,朝廷想要迅速剿灭,几乎成为不可能。   随秦璟带兵南下,局势又变得不同。   想到雁门太守送来的书信,唐公洛左右为难,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究竟该不该相信,秦璟有意留他性命,而远来的南地商船就是他的生路?更让他为难的是,如果自己走了,跟随他的军队怎么办,青州百姓又该如何?   并州叛将臣服,投入秦璟麾下,麾下和百姓自然可保。自己是造反的源头,长安岂会轻易放过。   在秦璟带兵南下时,唐公洛就曾想过,待其兵临城下,就让忠仆带着自己的头出城,望能换得麾下和青州百姓性命。   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   即便留侯再世,怕也料不到如此变化。   “使君,王太守同使君有旧,又曾多次资助军粮,虽未公开反叛朝廷,却绝非助纣为虐之人。”一名幢主言道,“琅琊王英雄盖世,名震草原,亦非无信之人。”   秦策登基之后大封诸子,秦璟受封琅琊王。   幢主口称琅琊王,可见对秦璟心怀敬服。   “如今形势,青州未必能挡住琅琊王大军。即使能够阻挡,死伤也将无算。”   此言并非长他人志气。   秦璟十四岁临战,斩下的敌将头颅数都数不过来。领兵攻下邺城、大破长安,率八千铁骑追袭残寇,平定漠南,善战之名传遍南北。   青州能挡住冀州和兖州的大军,未必能挡住朔方来的铁骑。   战事起来,受苦受难的依旧是百姓。   想到这一点,唐公洛深深叹息,举起右手,示意幢主不必再说。   “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并州,确定琅琊王真意。另外,此处距长广不远,劳烦孟友带我书信前往,同桓汉来人会上一会。”   “诺!”   赵谊起身应诺,当日便点齐随从,乔装成一队商人,持唐公洛亲笔赶往长广郡。   事情暂时安排妥当,唐公洛下令加固城防。   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秦璟改变主意,万一桓汉中途变卦,他绝不会束手就擒。   只有战上一场,再命人砍下自己的头颅献上,才能保住这一城人的性命。届时,城中人就不再是叛军,而是杀死贼首、战中起事的义军。   为堵世人之口,长安只能网开一面,留这一城人的性命。   议事结束,谋士武将陆续散去,唯有一人留在最后,表情中带着迟疑。   “使君,当真没有他路可走?”   唐公洛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他为尽快结束兵祸,率军投向秦氏,一心一意辅佐秦策登基,助他震慑豪强。   随后主动退让,镇守青州。   期间的种种风险和利益纠葛,他不是不明白。结下太多的仇家,他也十分清楚。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鞠躬尽瘁,甚至一退再退,换来的却是全族被灭、祠堂被毁的下场。   挑起战火非他所愿。   然而……   想到这里,唐公洛再度叹息,对着参军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意已决。除非保住青州百姓,否则绝不南行。”   “使君!”   “我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   参军还想再劝,唐公洛已闭上双眼,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自北飞来,寻至船队停靠的码头,盘旋两周,发现桓容所在的海船,发出高亢的鸣叫,很快俯冲而下。   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   临时搭建的坊市,不亚于州城内的大市。每座木屋和帐篷前都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挥汗如雨。   靠近中心的两座木屋更是人挤人,踩脚不算稀奇,甚至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临近柜台处,几名商人大声吵嚷,官话和方言夹杂,汉话和胡语交织。神奇的的是,彼此都能听懂,沟通全无障碍。   只是各个脸红脖子粗,显然这场沟通不太友好。   掌柜坐在柜台后,笑眯双眼,半点没有阻止的意思。直到有人吵嚷不过,挥舞起拳头,才向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挤上前,费些力气把人拉开。   之所以会引起这样的场面,全因掌柜手里五颗鸽卵大的合浦珠。   合浦珠本就难得,鸽卵大更是稀奇。   最重要的是,这五颗珍珠是金色!   确定掌柜不是开玩笑,亲眼见过实物,西域商和胡商近乎疯狂。不是有伙计阻拦,打破头都有可能。   不用掌柜开口,价格一升再升。最后的成交价,桓容听了都是一阵咋舌。   “早知道多吃几碗饭了。”   上禀的宦者有些懵。   他很不明白,合浦珠的价格高和天子的饭量有什么关系?   “算了,反正赚钱只是顺带。”   桓容收起绢布,抚过苍鹰背羽。后者正吃鲜肉,被打搅很是不满,颈羽炸起,状似发怒,终究是虚张声势,没有真的发起攻击。   桓容看得有趣,再次上手。   宦者惊出一头冷汗,随时准备“舅家”。   “阿兄在哪里?”   “回陛下,四殿下带人下船,正在坊市。”   “哦。”   桓容点点头,很有几分郁闷。   自抵达青州,他始终留在船上,一次都没能“脚踏实地”。   不只是桓祎,贾秉和郗超都一致认为,人生地不熟,恐不能万全,陛下还是留在船上为好。   桓容据理力争,终究没能争过几人。最后只能留在船上,看着随行之人轮班下船,组队去码头上浪,自己看得见去不了,望梅止渴,越望越渴。   他知晓深浅,明白贾秉等关心他的安危。   身为一国天子,随船北上本就任性。如果以身犯险,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使得计划中断,未免得不偿失。   故而,桓容再是郁闷,也只能老实的留在船上。   看着岸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听着宦者一项项回报,算着今日又有多少进项,国库又能添出几箱金银,倒也不算无聊。   苍鹰带来的消息,无异是又一剂强心剂。   知晓秦璟的计划,桓容深深呼出一口气,恍如放下心头大石。   秦璟那里搞定,长安不是问题。依照贾秉和郗超的计划,只要唐公洛点头,救人不在话下。   现如今,就等着这位造反首领拿主意。   赵谊一行来得很快,表明身份之后,被秘密带到船上。   因彼此早有联系,证实身份真假并不难。加上有私印和唐公洛的书信为凭,桓容决定亲自见他一面。   上船之后,赵谊做过多种设想,奈何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桓汉天子会在船上!   看着一身长袍,做士族郎君打扮的桓容,赵谊僵在当场,瞪着眼睛半天没说话。不是他反应慢,实在是冲击来得太强,任谁都要消化一会。   桓祎眉头拧紧,盯着赵谊的眼神很是不善。   桓容笑了笑,没在意赵谊的无礼,展开唐公洛的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眉毛越挑越高,惊讶不少,更多则是敬佩。   “陛下?”见桓容神情奇怪,贾秉出声询问,“可是计划有变?”   “或许。”桓容递出书信,示意贾秉和郗超自己看。   两人看过后,表情和桓容如出一辙。   “唐公洛的确英雄。”   桓容沉吟片刻,看向从震惊中回神的赵谊,道:“唐公高义,朕甚是钦佩。如信中所言,欲救青州百姓,未必需唐公舍命。”   赵谊精神一振,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我闻北地连年大灾,国库不丰,可是实情?”   “确是。”   “如此,事情好办。”桓容勾了下嘴角,看向停在架上的苍鹰,很快有了计较。   赵谊被带到舱房安歇,仍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桓汉天子打的是什么哑谜。   然而,桓汉天子说明日会写成书信,叫他带给唐使君,看过就会明白。观其神情,显然不是虚言,而是已有定计。   坐在舱房里,回忆方才种种,赵谊不禁失笑。   “天生贵极,难怪,难怪啊。”   赵谊走后,桓容咳嗽一声,向贾秉和郗超道出刚刚做出的决定。   “陛下要以粮食换人?”贾秉诧异。   “对。”桓容颔首,“长安缺粮缺钱,朕正好不缺。”   单以本次进项,已是绰绰有余。   郗超和贾秉互看一眼,似在沉默中交换意见。   半晌后,两人做出决定,郗超开口道:“陛下,此议确实不错,然有可完善处。”   言下之意,换人不错,最好能在明面上进行。   如果计划顺利,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带唐公洛离开,顺便刷一刷民望,给秦策再添一回堵。   “陛下,此计要成,需得秦四殿下配合。”   桓容眨眨眼,秉之怎会晓得朕同秦兄联络?   贾秉微微一笑,陛下,这不是秘密。   桓容看向郗超,景兴也知道?   郗超淡定颔首,陛下,这事真算不上秘密。   桓容;“……”   就在桓容良久无语时,一支三百人的队伍抵达长广郡。   虽做商队打扮,且刻意收敛煞气,但精锐之气做不得假,有见识的仍能一眼看出,这些人来历不凡,九成以上曾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手中握有不少人命。   为首之人玄衣黑马,不是旁人,正是自并州秘密前来的秦璟。 第二百八十八章 见面   自船队停靠长广郡,接连有商队从各处赶来。   商队有大有小, 大者超过百人, 小者亦有十数人。结伴的行商同样不少, 聚集到一起,数量相当可观。   随着船队的消息不断传出, 赶来的商队也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北地豪商,队伍的规模竟达四百余人,健仆护卫各个精悍, 连驱马的车夫都是一身腱子肉, 言是私军亦不为过。   秦璟一行三百人, 乍看十分醒目,混在这些商队中, 反而变得不那么惹眼。   “殿下, 可要先往船队送信?”张廉开口道。   “可。”秦璟颔首, “另遣人入坊市, 留心市货商铺。”   “诺!”   抵达码头之后,为不引人注意, 三百人很快分散开, 轮换在坊市内行走。   商铺一间挨着一间, 每座帐篷和木屋前都是人头攒动, 热闹无比, 掌柜和伙计说话时要扯开嗓子,否则压根听不见。   看到这样的场面,就知船队是有备而来, 带来的好东西绝对不少。   发现坊市中竟然还有粮铺,门前排起长队,九成以上是青州和并州的商人,以及长广当地百姓,秦璟心中有了计较,想起桓容信中所说,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殿下?”张廉察觉不对,开口询问,“可是发现有异?”   “伯考以为此地如何?”   张廉愣了一下,顺着秦璟的目光看去,心头骤然一紧。   “仆以为,其有备而来,前番所言并非虚话。然而,为保万一,需加以提防。”   桓容写给秦璟的书信,张廉没有亲眼看到,对信中内容却知晓一二。   对于唐公洛,张廉的感觉十分复杂。   此人善战,绝非浪得虚名。   在氐秦为将时,双方几度交锋,此人极善于排兵布阵,可谓是一员难得的将才。秦氏坞堡势起,唐公洛率部曲将士来投,在秦策称帝建制、慑服豪强等事上,立下过汗马功劳。   谁能想到,功当开府仪同三司、升官拜爵,到头来却不得不退居青州。退让之后犹不能保全,族人尽数被屠,唐氏祠堂先被推倒又被火焚。   换成任何人,遭遇此等不公,都会怒发冲冠,愤而杀人。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何况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   唐公洛起兵造反,未必真有称王的野心,不过是被逼到份上,实在退无可退。   “殿下,叔峻带兵暂驻平原,为免长安疑心,早晚要拔营东进。如要放走唐公洛,需得周密安排,确保不出任何疏漏。如若不然,非但事不能成,殿下也会被牵累。”   张廉对唐公洛的遭遇十分同情。但是,一旦牵涉到秦璟,这种同情就变得微不足道。如果发现事情不对,拼着被秦璟责罚,他也要阻止此事。   “我知。”秦璟颔首,道,“待送信人归来,知晓桓汉天子之意,方可再做定论。”   张廉点点头,将劝说之言咽了回去。   归根到底,他是以为秦璟的安危为先。   殿下和桓汉天子有旧,算是交情匪浅,同率领船队的桓祎却是平平,甚至没说过几次话。万一对方生出歹意,借机设下圈套,提前防备总好过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张廉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他没想到,秦璟执意前往长广郡,为的不仅仅是唐公洛和青州民心,还有随船北上的桓容!   桓汉天子出现在青州,事情非同小可。   看过苍鹰带回的书信,秦璟半晌无语。最终将信收好,身边的人都没透出半句。   故而,张廉和夏侯岩等人知晓桓祎带领船队北上,准备迎唐公洛往建康,压根不知道船上有一尊大佛,大佛身边还跟着两个爱好放火的凶徒。   日正当空,气温升高,坊市内人挤人,接踵摩肩,声音嘈杂,不少人的脸上都冒出一层油汗。   送信的骑兵归来,带回桓容亲笔。   秦璟看过之后,当即召众人退出坊市,前往停靠在码头的三桅大船。   距离尚远,已知船型惊人。离得近了,看到包裹在船体上的铜皮,仰望高高立起的桅杆,众人心生震撼,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船,究竟是如何建造……”   如今的水战多在河上,交战多用楼船。即便是最大的楼船,也无法和眼前这艘庞然大物相比。   秦璟翻身下马,见到迎面走来的桓祎和贾秉,目光微闪。   张廉等紧随其后,立定在码头上,目及对面的黑脸汉子,看到对方一身短袍,发束葛巾,根本不像南地的士族郎君,活似一个常年行在海上的悍匪。即便猜出他的身份,也不免有几分怀疑。   黑成这样,真是那位“女郎阻路,车驾寸步难行”之人的兄弟?   双方见面,彼此问候寒暄,还算是客气。   三百人的队伍,多数留在码头上,仅张廉等十余人随秦璟登船。   这并非桓祎要求,而是秦璟主动提出。   “玄愔请!”   长安建康,一北一南。   秦璟和桓祎身份相当,干脆以字相称,倒有几分热络。   桓祎常年行在海上,憨直的性子始终不改。三言两语间,与秦璟颇为投契,认为秦四郎此人不错。   如果袁峰在场,必定眉头紧拧,郑重告知桓祎:阿兄被骗了,秦玄愔老谋深算,腹黑如墨,必定是有所图谋!   可惜袁峰不在,正跟着学院里先生游学在外,研究治水之法。   所以,秦璟刻意收敛冷意,桓祎敞开心胸相交,彼此交谈甚是热络。待登上船板,桓祎已经拍着胸口表示,事情谈定后,他有数坛美酒,请秦璟一同畅饮。   “佳酿难得,多谢季道。”   桓祎笑着摆手,显然心情很好。   张廉知道不该,可看着秦璟的背影,还是心生猜疑。   他怎么觉得,今天的殿下不太对劲,心情似乎太好了点?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样的表现,活脱脱几年南征北战,终于有机会开荤的军汉。   想到这里,张廉下意识打个激灵,拼命告诉自己,错觉,一定是错觉!   将人带到船上,桓祎功成身退。   甲士入船舱通禀,不消片刻,船舱里走出几个人来。   为首者弱冠之年,长袍玉带,眉目如画,通身的贵气。见到秦璟,抢上前两步,未语人先笑,口中道:“之前一别,秦兄一向可好?”   秦璟作势行礼,被桓容扶住双臂,没有真的拜下去。   听到对方此言,同样笑道:“劳陛下挂心,璟甚好。”   桓容称“秦兄”,是为接下来的谈判做铺垫。   秦璟称“陛下”,同样有背后的考量。   刚见面,寒暄没有两句,直接打上机锋。两人不怕事情不成,反而一句接着一句,明显是乐在其中。   郗超和贾秉不置一词,站在桓容几步外,眼观鼻鼻观心,一心一意充当背景。   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装聋作哑。   张廉愣在当场。   不是碍于场合,他很想揉揉双眼。   桓汉天子怎么会在船上?   看殿下的样子,一点都不见吃惊,分明是早已经知道。   难怪成竹在胸,原来是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张廉解除石化状态,脑子开始飞速转动,思量接下来该怎样争取,才能为秦璟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相似的人之间,总有无形的纽带牵连。   张廉刚刚作出决定,几乎是一抬眼,就与贾秉和郗超的视线对上。   三人彼此打量,都是面上带笑,十分的客气。   至于心中如何想,是不是正准备着一场“恶战”,唯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将军,计划是否当变?”一名随行的参军上前,低声道,“桓汉天子在此,唐公洛……”   张廉摇了摇头,止住参军的话。   “殿下没有明示,见机行事就是。”   “诺!”   桓容同秦璟把臂,很是亲热的走进船舱。   待宾主落座,宦者送上茶汤,又寒暄几句,桓容命人请来赵谊。   三方面对面,当面说个清楚,也好让唐公洛放心,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赵谊被请到船舱,起初以为是桓容书信写好,交他带回唐公处。不承想,刚刚走进门,就见秦璟坐在船舱里。   他知道秦璟与唐公洛有书信往来,并有雁门太守之言,证实秦璟确有意放过唐公洛一条性命。   可无论如何想不到,秦璟会出现在桓汉天子的船上。   他出发前往长广时,平叛的大军尚在青州边界。这才多少时间,大军主帅竟出现在长广!即便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也不该这么快。   唯一的解释就是,秦璟和桓汉早有联络,甚至在建康给唐公书信之前!   想到这里,赵谊顿觉有冷水当头泼下。   心知此事于己无碍,反而有不小的好处。但是,想到素日来的印象,联系到长安和草原近年来的变化,赵谊下意识觉得,世人对琅琊王的了解还是太浅,对南边这位年轻的天子,同样缺少认识。   观察赵谊的表情,就能推断出他在想些什么。   桓容秦璟皆不以为意,更无心解释。等他行礼落座,开门见山,直入正题。   “交于唐公的书信已经写好。”   桓容命宦者捧上一只木盒,盒中装有两卷竹简。   经过考量,桓容舍弃绢布和竹纸,选择将书信写在竹简上,主要是为表明郑重,让唐公洛相信,他不惜亲自南下,就为迎后者前往建康,可谓诚意十足。   赵谊捧过木盒,没有打开,而是郑重的以绢布包裹,放在身前。   “陛下之意,仆一定带到。”   见他如此行事,桓容微笑点头。视线转向秦璟,显然在等他开口。   “璟素来佩服唐公高义。”秦璟肃然神情,沉声道,“罪在他人,唐公起兵固然于法不容,于情实有可原。”   两句话定下基调,有桓汉天子为证,自然不可能反悔。   赵谊听罢,立即起身端正衣冠,双手交叠,平举在前,深深下拜。   “仆代使君谢殿下!”   桓容挑眉,心下十分明白,赵谊此举是在表示,唐公洛起兵反长安——准确来说是反秦策,而不是秦璟。   果然,能在当世立足,不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也绝对是个聪明人。   事情的基调定下,接下来就是计划如何实行,双方联手,彼此又能得到多少好处。   细节处无需桓容和秦璟出面,自有贾秉郗超和张廉等人“友好”协商,共同洽谈。   谈到关键处,牵涉到最大的利益,彼此都不会让步,友好的气氛消失一空,满室冰霜雪雨,唇枪舌剑。   桓容不开口,淡定的饮着茶汤。   秦璟同样没出声,放下漆盏,夹起一块新鲜的蜜瓜。   蜜瓜沾唇,殷红愈发醒目。顺着食道滑下,喉结上下滚动,半隐在领中,莫名带着一股禁欲的气息。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耳根隐隐发热。   秦璟似有觉察,转头看过来,挑起眉尾,眼底染上笑意。不等桓容回过味道,又端起漆盏,缓缓饮下一口。   轰的一声,桓容眼前发白。   故意的,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刹那之间,船舱里似有无形的墙壁阻隔,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一侧唇枪舌剑,撸胳膊挽袖子,就差扯开领口,一跃而起以力服人;另一侧同样气氛“火热”,一样有撸胳膊挽袖子甚至扯衣领的冲动,究其原因,却与前者截然不同。   一场谈判下来,双方都没占到便宜,却无精疲力竭之感,反而棋逢对手,斗志昂扬,决定今夜好生准备,以期明日再战。   桓容饮下两盏茶汤,仍浇不灭心头热火。   看向气定神闲,笑容始终不变的秦某人,双眼微微眯起,忽然笑了。   撩是吧?   在他的船上,谁怕谁?!   “朕同玄愔长久未见,甚是想念。今夜可能一叙?朕欲同玄愔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桓容说得光明正大,正直无比。   满舱室的人,除了秦璟之外,都没听出这话有哪里不对。反而点头赞许,以为桓容此举是为缓和气氛,以免因谈判伤了彼此间的“和气”。   身为一国天子,能有这份心胸,委实是难得。   误会就此形成,至于真相,还是继续掩埋,不揭穿为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上天相助   是夜,船上设宴, 无乐声歌舞, 美酒佳肴却是样样不缺。   桓祎信守承诺, 取出私藏的佳酿,同秦璟一人一坛, 开怀畅饮。   桓容饮过三觞即不再饮,全心全意同席上珍馐奋战。   厨夫烹制的海鱼极其鲜美,入口鲜甜, 眨眼就是一条下肚。搭配清香的稻饭, 桓容几乎停不下筷子。   在座众人都是见怪不怪, 依旧该饮酒的饮酒,该打机锋的打机锋。只是在桓容吃下满满五碗稻饭, 三大条海鱼之后, 见他放下筷子, 不由得面露惊诧。   仅是五碗?   官家的饭量似减了许多。   桓容不知众人所想, 如果知道,定然会满头黑线。   敢情吃多了不足为奇, 吃少了才让人惊异。   不过, 碗都是成年男子拳头大, 海鱼足有半臂长, 这样的饭量也叫少吗?   纵观古今历朝历代, 这样的天子只有一个,这样的大臣绝无仅有,这样的现象大概也仅此一例。   宴后, 张廉和秦璟留在船上,同时派人下船送信,告知留在码头上的骑兵,事情一切顺利,无需担忧。   商船足够大,舱室十分宽敞,且布置得格外舒适。   按理来说,众人旅途疲惫,本该沾枕即眠。   然而,无论秦璟还是随他上船诸人,注定要经历一个不眠之夜。   后者是为明日谈判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干脆起身,寻上隔壁的同僚。反正睡不着,不如开夜工,共同商定计策。   前者不为谈判,而是为赴桓容之约。   甲板上和船舱前皆有甲士巡逻。   见秦璟迎面走来,甲士抱拳行礼。因早得命令,并未加以阻拦,而是侧身让至一边。   秦璟没有停留,很快走到桓容的舱室前,站定后举臂,轻轻敲了三下。   让他奇怪的是,门前没有宦者,门内也无人应声。正诧异时,舱门突然由内开启,桓容站在门后,笑眯眯的看着他。   “玄愔果然准时。”   秦璟挑眉,正要开口,突然被一把拽住领口,直接拉进房内。   甲士刚巧走远,宦者早被桓容打发,都无缘见到这一幕。   房门合拢,舱室里静悄悄,唯有灯火跳跃闪耀。偶尔焰心爆裂,发出噼啪脆响,堪堪打破满室寂静。   秦璟觉得有趣,并不挣扎,顺着桓容的力道行动。   脊背靠在墙上,感受到扑在怀中的热意,秦璟终于忍不住想要出声。不想黑发又被拽住,未等他惊讶,人竟被拉低,温热的气息拂过下颌。   下一秒,唇被生生堵住。   熟悉的气息在唇齿间流淌,舌尖擦过,带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震颤。   猝不及防之下,秦璟愣了两秒。   察觉衣襟被扯开,继而是缠在腰间的玉带,眸光倏然变暗,刹那间反客为主,双臂探出,用力揽住桓容,使一个巧劲,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砰地一声轻响,室内有短暂的沉默,继而是低低的笑声。   笑声越来越大,伴着模糊的懊恼,忽又戛然而止。   灯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舱壁上不断拉长。忽遇一阵风扫过,灯火晃了几晃,竟在瞬间熄灭。   黑暗中,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衣袂的摩擦声,玉带落地的轻响,脚步声微有些踉跄,忽然磕碰到什么,发出一声钝响。   寂静两秒,笑声再起。   “阿峥,可先放我下来?”   “……”   “阿峥,暗中无法视物,还是……”   声音忽然停住,笑声再不可闻。   脚步声继续响起,这一次,中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桓容摸到身下的绢被,暗道自己有先见之名。幸亏提前让人撤掉屏风,如不然,闹出的声响只会更大。   念头堪堪闪过,走神仅是两息。   随着热意袭上颈间,桓容再无法七想八想,脑子里很快成了一团浆糊。唯有牢牢抓住扣在脸颊边的手,合上双眼,任由记忆和现实融合缠绕,终不可分。   乌发披散,似水波流淌。   唇角微微翘起,立刻被另一人含住。   黑暗中,漆黑的眸子似在发亮,仿佛能将人深深吸入,就此禁锢,再不容挣脱。   桓容揽住秦璟的后颈,慢慢闭上双眼。   一切的一切,全部归入黑暗,再无半点痕迹可寻。   舱室内一片黑暗,无半点光芒透出。   舱室外,甲板上,甲士巡逻走过,脚步声整齐划一。   夜色中,海风阵阵,卷起层层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时而有水波翻腾,流线型的身躯一跃而出,在半空停留数秒,重又砸进水中。   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   临时搭建的坊市不在城内,自然无需宵禁。   多数店铺日夜开张,伙计和掌柜轮换着歇息,方便接待远来的客商。   木杆高高架起,缠绕上粗绳,挂起成排的灯笼。   多数灯笼样式简单,除了火烛外罩,没有太多花样。   唯有十余盏样式不凡,灯光点亮,琉璃制成的灯面缓缓转动,一幅又一幅美人图和山水图呈现眼前,格外的鲜活,让人移不开双眼。   许多商人见到后,都寻找附近商家询问,这些彩灯可能市买。   商铺掌柜做不得主,只能让伙计登船禀报。   桓容大手一挥,“卖,为何不卖?”   彩灯是幽州工坊制出,本为讨亲娘和阿姨欢心。只是当初忘记吩咐,灯上的图样未必合两人心意。   果不其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美人图很不感冒,反倒对绘有走兽和飞禽的爱不释手。喜爱之余,更命人前往幽州,特地定制新灯,在宫宴时挂了出去。   各家夫人女郎入宫赴宴,看到这样的彩灯,无不心生好奇。走近观看,发现其中机关,更觉新意。知晓是工坊所出,制灯的材料可以指定,归家后就列成单子,命人火速送往幽州。   琉璃、美玉、琥珀、珊瑚、玛瑙、彩宝、珍珠、翡翠……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正经诠释出“买买买”的真谛。   各家家主知晓情况,反应各不相同。   有的压根没放在心上,淡然一笑再没过问,不过些许金银彩宝,九牛一毛,压根不值得放在心上。有的看过彩灯图样,觉得十分有趣,亲手为家中女眷绘制图样,题字留诗。   王献之正巧回家探亲,话没说两句,温存更加没有,直接被夫人拉进书房,铺开帛布,意图昭然。   半个时辰后,郗道茂捧着帛卷满意离开,往乌衣巷和谢道韫交流,彼此互通有无。   王献之伏案悲催,和已经启蒙的儿子大眼瞪小眼。   好不容易归家,本想和夫人一叙衷肠,温存些许。结果却好,夫人压根没这想法,开口彩灯闭口字画,夫君压根没心思搭理。   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这笔字,连说几句话的待遇都不会有。   “阿父。”王静之看着亲爹,俊秀的小脸满是同情,“阿母时常如此,习惯就好。”   王献之:“……”   “阿父难得归家,可能为儿讲一讲西域风光?”王静之大眼放光,眼睫毛呼扇呼扇,表情中满是期待。   看着缩小版的自己,王献之终于笑了。   反正严父的形象已经不剩多少,干脆更加放松,让王静之坐到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儿子,口中道:“此乃吐谷浑所铸,传为前代吐谷浑王所用。为父赠与你,待你学有所成,为父定当奏请天子,许你选官出仕。届时,你可亲眼一观西域风光。”   能得大君礼物,王静之自然高兴。   不过,小郎君怀疑的看向亲爹,大君是不是忘了,他尚不到外傅之年,何言选官出仕?这个时候说这些,是否太早了点?   “不早。”王献之笑道,“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今有袁氏子峰元服拜爵。我知你同谢家郎君交好,诗书礼仪不相上下,何不在兵法谋略上分个高下?”   王静之很是诧异。   “阿父是说谢家几位兄长?”   “自然。”王献之笑道。   “……”王静之默然无语。   大君果然记性不佳。   谢家几位兄长中,最大的比他足足大了七岁!   这能放在一起比吗?   即使年少聪慧,智力相当,力气的差距如何弥补?   总不能让他向书院里几个兵家子出身的郎君学习,懂事起就向往着胸口碎大石,双臂抡铁锤吧?   那会死人的!   不提王小郎君如何郁闷,也不提王献之立下拼儿子的志愿,随着彩灯由宫内传出宫外,建康逐渐兴起一股风潮,先是士族,随后是庶人,连定居城内的胡人都纷起仿效,争相在家中挂起几盏彩灯。   知晓情况后,桓容十分怀疑,后世的灯会是否会提前出现。   只不过,后世的灯会是在正月,如今却有往三、四月靠拢的痕迹。   烦恼数日,桓容渐渐想通,历史的发展总有规矩,与其在这里闹心,不如静观其变。说不定担心的事根本不会发生。   即便发生也没关系。   大不了直接下旨,在正月另办一场灯会。   见识过灯会的热闹,知晓其中好处,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寻常百姓,想必都会举双手赞成,不会出言反对。   彩灯风潮从建康向外辐射,很快遍及附近各州,连临近的徐州和豫州都受到影响,出现一批专门制灯的匠人。   青州和并州等地,因天灾连连又遇兵事,商人往来市货,多运送粮食、药材和布匹,类似彩灯一类的精巧货物极其少见。   此番船队北上,挂出南地匠人静心制作的彩灯,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即便不是出自本意,但能做成几笔生意,开拓新的商品销路,对桓容来说绝对不亏,反而能大赚特赚。   接下来数日,桓容和秦璟夜夜促膝长谈,张廉和贾秉郗超日日唇枪舌剑。   唐公洛派人送来消息,如能保青州百姓平安,他愿臣服桓容,誓死效忠。   “玄愔以为如何?”商定所有条目,确定彼此间的利益划分,桓容看向秦璟。   “陛下宽宏,璟以为甚好。”   两位大佬点头,负责谈判的张廉和贾秉等都是面露笑容,不见之前的风霜雪雨,彼此把臂言欢,无比的情真意切。   不知晓内情的人看到,绝对会以为双方是挚交好友,说不定还有过命的交情。   事情谈妥,秦璟收到夏侯岩送来的消息,心知不能久留,很快向桓容告辞离去。   为送秦璟,桓容终于能走下商船,却没有太多的兴奋。   站在码头上,目送秦璟一行走远,看着熙熙攘攘的坊市,想到接下来的计划,桓容深吸一口气,未做太久停留,转身回船。   行动间,长袖被风鼓起,衣摆飒飒作响。   苍鹰振翅而起,惊飞觅食的海鸟。   惊涛拍岸,滚滚波涛中,两只海豚飞跃而起,溅起白色的浪花,眨眼消失无踪。   桓容立在船头,双手握紧船舷。和刚来时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动作,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玄愔,保重。”   海风席卷,带走他的声音,在晴空下不断飘远。   秦璟似有所觉,猛地拉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响亮的嘶鸣。   “殿下?”   “无事。”   伫立片刻,秦璟再次扬鞭。   三百骑兵飞驰而去,身后只留烟尘滚滚。   太元六年,七月   秦璟率大军袭青州。沿途郡县得唐公洛密令,主动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至乐安郡,大军忽遇百姓阻路,为首者乃当地名宿,当面呈送血书,请秦璟代送长安。   “仆等别无他求,只求官家能留唐公性命!”   秦璟下令扎营,接下血书,并写成上表,命甲士快马加鞭赶往长安。   秦策接到表书,见秦璟为唐公洛求情,明指朝廷不公,暗示如执意要取唐公洛人头,则青、并、幽三州民心尽失。   “荒谬!”   秦策大怒,当殿掷出表书,连带血书一同落地。   群臣屏息凝气,都没有出声。   “传朕旨意,叛乱之人罪不容恕!令琅琊王即刻发兵……”   不等秦策将话说完,殿外突起一阵喧哗,继而是隆隆的鼓声。   本是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没有任何预兆,刹那间黑暗降临。   有殿前卫高声禀报:“天龙食日!”   “什么?!”   群臣大惊,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秦策。   官家刚要下旨,即有异象发生,莫非是上天示警?   青州海港,众人见此天象,都是心生惊讶。   市货的商人纷纷走避,凶汉们袒露上身,大力敲击盾牌,口中发出雄浑的喝声。   桓容坐在船舱里,想到计划的每一个步骤,不由得心生诧异:算一算日子,秦璟的表书该送到长安。这个时候发生日食,莫非老天都在帮他? 第二百九十章 事成   日食向来被视为大凶之兆。   自汉末以来,近两百年间, 始终天灾人祸不断。   太和五年天龙食日, 不久司马奕被废, 成为两晋历史上第一个被废的天子。   同年,南北两地皆生大灾, 粮食歉收,朝廷赈济不及,使得盗匪四起, 饿殍遍野。无论建康、长安还是邺城, 日子都不好过。   秦策登基以来, 北方几乎没有一年风调雨顺。   旱灾蝗灾频发,粮食连年歉收乃至绝收, 鼓励开荒的政策成了摆设。哪怕有土地, 种不出粮食, 或是种后没有收成, 对百姓来说都是白搭。   太元六年七月,时隔数年, 天龙食日又生, 民间流言纷起来。   联系到今年来的天灾人祸, 秦策的名声再度一落千丈, 长安朝廷众人都未能幸免。秦璟秦玓等也被连带, 只是没等流言成风,已被长安和青州的消息压下,终不成气候。   各种流言夹杂, 到最后,人们的关注点仍在秦策身上。   朝廷文武心怀忐忑,实在是日食发生得时机太巧,难免会产生联想。   时人信奉仙家神鬼,豪强官员亦不猛免俗。   为自身安全考量,之前不敢出言之人,此时纷纷上奏,请秦策网开一面,饶唐公洛一条性命。同时,为洗刷天子无德、残暴之名,当严查唐氏全族被害、祠堂被焚之事。   简言之,流言成风,不能视而不见。然堵不如殊,莫如承认之前过错,方能试着挽回民心。   惨案已经发生,秦策身为一国天子,根本脱不开干系。想要挽救名声,只能将犯事的人推出去,使叛军的怒火有个发泄渠道。   如此行事,可以光明正大推说,上天固然降下惩戒,却非全部针对天子,更多是警告几姓豪强,让愤怒的对象就此转移。   上表之人越来越多,其中,有真心想救唐公洛一命的,也有浑水摸鱼随大流的。借机煽风点火,想要报私仇者同样不少。   随着几方同时发力,长安朝廷形成一个声音:唐公洛不能杀!   秦策每日上朝,不管愿不愿意,事情都要议上一回。   大势之下,他想独断专行绝不可能。若强行下旨,命秦璟发兵青州,取唐公洛及从者人头,必会担上暴君之名,民心丧失殆尽。   然而,让他就此松口,秦策又不甘心。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唐公洛起兵造反是事实。   如果不加以惩处,是不是会意味着,只要情有可原,造反的人都不会脑袋搬家?   再遇上野心之辈该怎么办?   这对统治者来说是大忌!   就在秦策犹豫不定时,一封书信送抵长安。   看到信中内容,秦策满脸阴沉,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   原来,朝廷犹豫期间,唐公洛已交出占据的城池,率心腹和部曲赶往长广郡。   因做过乔装改扮,又有百姓掩护,平叛大军竟然没能发现。直到他公开露面,秦璟方才写成书信,身在长安的秦策才得到消息。   无论其中真假,也不管秦璟是否刻意放人,总之,唐公洛带人离开,交出叛军驻守的所有城池,青州战火渐熄是无可否定的事实。   唐公洛在长广郡公开露面,放出不忍百姓再遭兵祸,放弃起兵的消息。并且大张旗鼓让人给秦璟和长安送信,明言,如能放过三州百姓,他愿交出项上人头。   此举传出,唐公洛英雄之名更盛。   不等秦策做出表态,停靠在青州的船队派出人来,当面表示,如果唐公洛愿意,船队愿迎其往建康,并以钱粮赠长安及三州百姓。   救人,赠粮。   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哪里是赠粮,分明是要用钱粮换唐公洛一条性命!   桓祎亲自出面,更证明消息确实。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口中皆道:长安天子无道昏庸,南边的天子却爱惜良才,不惜出钱出粮救一名降将叛将,更不惜背负狡诈、趁人之危的名声。   至于唐公洛起兵时打出“投建康”的旗号,直接被众人忽略。即便有人提起,也仅在小范围流传。   三州乃至长安的百姓都以为桓容高义。   相比之下,秦策岂止落了下成,简直是下下成。   带兵平叛的秦璟,本当被一同指责,甚至首当其冲。   偏在这时,雁门郡太守挺身而出,历数秦璟挥师南下的种种,并有并州和青州名宿耆老现身说法,言秦璟治军极严,大军过处秋毫无犯。遇断粮的村镇,更会以军粮赈济。   雁门郡太守豁出去,压根不顾长安会是什么反应。   青州、并州和幽州的官员和将领更是上下一心,拧成一股绳,无形中奉秦璟为君,反将秦策抛在一边。   这么做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长安投鼠忌器,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敢秋后算账。   三州之地,集合三州文武官员和百姓之力,绝不容小觑。   叛乱虽然平息,隐患始终存在。一旦事有不对,烽火再燃亦非不可能。   毕竟秦璟进兵时,各郡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部分还会做做样子,很多是直接开城投降。   此举最大程度的保存了青壮兵源,保存了三州的根基和实力。   朝廷想要算旧账,除非把三州文武撤换杀绝,对百姓强行镇压。这么做的结果,别说是秦策,换成谁都没法承受。   事情发展到这里,秦策终于发现,从最开始,自己就一脚踩进坑里。自以为成竹在胸、智珠在握,实则是自作聪明,不知不觉落入陷阱,事情的发展早掌握在他人手中。   到头来,自己完全是按照旁人的计划一步一步前行,直至落入坑底,再无爬出的可能。   而这么做的,不单是南边的朝廷,还有自己的儿子!   秦璟没有给秦策翻盘的机会,第三份表书很快送上,包括桓容提出的换人条件,逐一列在表书之后,没有半项遗漏。   须知桓容要带走的不只是唐公洛,还有他手下的谋士部曲,包括后者的家人。这么大的动作,长安不可能不做计较。想要事情顺利,必须有秦策表态。   事情发展到这里,基本上已成定局。   唐公洛的人头铁定保住,追随他的谋士和部曲同样寻得生路。   最后要看秦策是不是能拉下脸面,收下桓容送出的粮食和金银,得些实际好处。亦或是为争一口气,坚决不要,转而声情并茂的演上一出戏,设法挽回些名声。   于秦策来说,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主动放下身段,下诏言明前事,处置谋害唐氏全族之人。并下旨赦免三州,召唐公洛回长安加以优恤,重新委以重任。   不管今后是不是要架空,如今的面子必须要做!   事实上,秦策的确这样做了。   如醍醐灌顶,瞬间开窍,长安连下三道诏书,赦免唐公洛造反之罪,召他还朝。   可惜的是,唐公洛曾为秦策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家人族人反不能保全,早对长安冷透了心,一心投向桓汉。无论秦策下几道旨意,始终不为所动。   桓容知晓唐公洛之意,未做任何犹豫,下令收起码头上的坊市,请唐公洛一行登船,尽速南下返回建康。   临行之前,不忘在码头卸下粮食,并广告众人,知青州百姓艰难,粮食尽分当地百姓。   “这如何使得?”   “老翁放心,粮谷非全部赠与,琅琊王派人送来数箱金银,俱充作粮款。除此之外,另有粮谷送去并、幽两地。”   听闻此言,再看堆在码头上的粮食,众人的震撼无可言语。   有此事在前,秦策挽救声望的举动变得微不足道。百姓口中称颂的俱是桓容和秦璟。   青、并、幽三州联合起来,凡事听秦璟调遣。更有百姓言,若琅琊王登基为帝,不知该有多好。   秦玦、秦玸和秦玒知晓事情发展,先后给秦璟送来书信,询问前因后果。   身在平州的秦玓和驻守西河的秦玖父子也没落下,包括远在西海的秦玚也派人前来,都是询问秦璟,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是否要尽速征召青壮,加紧防备长安。   乍一看,兄弟几个的行动似乎有些没头没脑。   但是,铺开舆图就能发现,秦氏兄弟目前掌控的州郡,可比慕容鲜卑立国时的版图。如今还要加上三韩之地,以及西海、白兰几块飞地,早有自立的资本。   有钱有兵有民心,只要秦璟愿意,随时可以登高一呼,和长安分庭抗礼。   “带信给阿兄,此事不急。”   “告知阿弟,守好徐州和洛州,事不可急进。”   秦璟的回信陆续送出,秦玚等人接到回信,遗憾之余又觉得松了口气。   “这才是阿弟。”   如果秦璟真在这时自立,秦氏将从内部割裂,一场大战无法避免。北地陷入战火,遭殃的始终是百姓。   秦玖将秦璟的书信递给儿子,询问道:“阿子可明白其中真意?”   秦钺思索许久,方才开口道:“阿父胸怀天下百姓,实为盖世英雄。”   秦玖顿时一阵心塞。   阿弟不在,亲爹就在跟前,张口“阿父”闭口“阿父”,不心塞可能吗?   “阿父?”秦钺看向秦玖,面带不解,表情很是无辜。   “……无事。”   秦玖摇摇头,苦水往肚子咽。压根没发现,儿子早向兄弟看齐,善于给人添堵,肚子非一般的黑。   太元六年,九月   朝廷船队由北归来,仅在盐渎停靠半日就继续南下,一路直抵广陵。   广陵属郗融治下。   得知船队出现在港口,郗融二话不说,不及备车驾,令健仆牵来骏马,直接脚踩马镫,飞身跃上马背。   双手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直向港口飞驰而去。   长袖衣摆翻飞,未见早年的仙风道骨,另有一种恣意潇洒。   退回五年前,郗融绝非今天的样子。   奈何有个下了狠心的亲爹,身边又有老仆为眼线,敢清谈嗑药不干正事,书信当即飞来。   每每捧着郗愔的来信,郗融都是后颈生寒,凉气直往头顶冒。   郗愔是当朝丞相,轻易不可离建康。郗融身为青州刺使,常年镇守京口,除年节及天子召唤,极少往建康。   故而,父子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正因为见面的次数少,郗融才会手脚冰凉。   大君从未言假,书信中说家法伺候,绝不会打半点折扣。因为使家法的机会无限减少,郗愔每次动手都是积蓄厚力,必让郗融记忆深刻。   几次下来,郗融哪还敢清谈嗑药,生怕被亲爹听到风声,又来一顿家法伺候。   想到官至中书令的郗超,郗融愈发感到羡慕。   早知道,他也学着大兄叛逆,就算被亲爹各种看不顺眼,总能少挨几顿家法。   不提郗融如何想,船队停靠港口,桓容一行走上码头,计划在广陵暂停两日。待河船备好,金银货物装载完毕,再沿水路而上,尽量赶在月底前返回建康。   初到广陵,唐公洛等人难免稀奇。   众人也算见多识广,但是,见识到盐渎和广陵的码头,对比长广,震撼委实不小。   和前者相比,长广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且不说寻常的港口建筑,仅是架设在港口前的木质高架,以及能轻松拉起货箱的绞索、以人力就能推动的大车,足够众人大开眼界。   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貌似简单的工具,竟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   目及众人表情,桓容默默抬头望天。   有公输相里这班大匠在,真心的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见到以水力和人力拉动的绞索机关,桓容一点不怀疑,不是条件和材料所限,这几位能把吊车和叉车都做出来。   有以上为基础,书院完全可以“扩招”,魏晋版的“XX技校”估计会提前出炉。   不可能?   摆出幽州出产的农具,看看新制的农车,播种插秧收割样样俱全。   后世人看到,八成会以为有人穿越……好吧,他就是个穿越的,而且扑扇翅膀的次数绝对不少。可桓容敢对太阳和月亮保证,关于“高级”农具,他顶多知道个曲辕犁,其他都是两眼一抹黑。   对于几位大匠的研发创新,除了惊叹也只能是惊叹。   华夏民族向来不缺乏创造力,也千万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   穿越至今,桓容很有切实体会。 第二百九十一章 解惑   圣驾驻跸广陵,下旨船队停靠港口, 一切依商船例行事。装卸货物、雇佣民夫皆给布帛、铜钱及粮谷。   随船商人可于停留期间开设小市, 市卖北地带回的皮毛、香料等物。   郗融迎到圣驾, 得桓容允许,飞速遣人送信建康, 告知朝廷上下,天子一行平安归来。   贾秉闲来无事,同当地官员对坐长谈, 无论经义兵法还是诗词歌赋, 几乎是样样精通。   提及各地风土民情, 更是手到擒来,让地方官员惊叹不已, 大感佩服。几次下来, 被不少人引为知己。   桓容偶然得知, 很有几分担心。   能和贾秉有共同语言, 莫非又是爱好放火的同道中人?   想想贾秉,再想想郗超, 思及广陵治所上下, 桓容无奈的捏了捏鼻根, 这是要组织起一支放火队的节奏?   停留时间有限, 郗超无心和当地官员谈论说地, 而是抓紧时间和郗融碰面。   兄弟俩关起门来,郗融终于没忍住,道出心中所想。   郗超看着他, 笑眯眯摇头,道:“阿弟,我做的事,你可做不来。”   翻译过来就是:叛逆不适合你,还是歇了这念头,老实听亲爹的话吧。   “再者说,大君也是望子成龙,盼你他日接过家主之位,能撑起郗氏一族。”郗超语重心长道,“从近几年来看,阿弟确有这份才干。”   郗超一边说,一边拍拍郗融的肩膀,态度中充满鼓励。就差说一句,加油,为兄看好你!   郗融看着郗超,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明白兄长是出于好意,也是在鼓励自己。   换成别家,有阿兄之才,未必不会为家主的位置争上一争。如今主动想让,没有半句怨言,实在难得。   可是,他还是半点高兴不起来。   听着兄长的话,看着兄长的表情,总觉得自己非但没赚,反而是被坑了,并且坑得不浅。   “阿弟,为兄不日将随官家返建康,阿弟可有话要带给大君?”   郗融先是摇头,随后又皱了下眉,开口道:“倒有一事。”   “何事?”   “阿兄也晓得,我不擅练兵。如今手掌虎符,名为北府军统帅,实则军中并无太多可掌控之人。”   更要紧的是,这些人多为郗愔留下,年过半百者不少。若是突生意外,空出位置,想临时安排合适的继任者,很有些困难。   “毛虎之长子现在军中,勇武过人,渐有同阿爹旧部分庭抗礼之势。”郗融神情严肃,声音中带着一股冷然,“日前北府军操演,已逐渐现出端倪。长此以往,我担心……”   不等郗融说完,郗超抬手止住他,神情中没了方才的轻松。   “阿弟的担忧可向大君提过?”   “之前提过一次。”这也是让郗融疑惑的地方,“大君未做指示,只让我静观其变。”   “既如此,遵大君之意即可。”   “阿兄不担心?”郗融更加不解。   北府军是高平郗氏同王、谢争锋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资本。任由毛氏在军中争权,岂非要动摇家族根基?   “阿弟,北府军非是郗氏私军,这一点必须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声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统一南北,成就秦皇汉祖之功。”   郗融静静听着,纵然有疑惑,也没有中途打断。   “你启蒙之后多学《老》《庄》,倾向于道家无为,惯与知交好友清谈。殊不知,老庄之道可行于治世,却不可用于乱世。”   说到这里,郗超故意顿了顿。   郗融深锁眉心,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   “官家之心,在统一华夏,恢复汉室。”   “雄主立世,岂会任由兵权旁落?”   最后一句话,郗超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郗融却听到了,清楚明白,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困扰他许久的谜团终于解开。   “阿兄是言,此乃官家之意?”   郗超点点头,没有否认。   “大君也晓得?”   郗超再次点头。   “官家非不念旧情之人。阿弟只需记得,毛氏之事不可避免,但也仅止于此。官家不会让毛氏取代郗氏。只要阿弟不犯错,大君与我同在建康,郗氏在青、兖两州的地位就不会变。族中儿郎选官出仕亦能顺畅许多。”   “若是毛氏不甘现状?”郗融仍存几分担忧。   “不甘?”郗超冷笑一声,“如其真有此意,无需阿弟动手,官家一道旨意,就能将其打回原形。”   郗愔在朝为相,居百官之长。   郗超侍桓温桓容父子两代,对桓大司马和桓容的性格行事都有一定了解。   桓温杀伐果断,桓容不遑多让。   换做早年,郗超未必会下此断言。现如今,目睹桓容的谋略手段,他甚至觉得,再过十年,不,至多五年,桓汉就有统一天下的可能。   桓容要集中君权,自然要收回兵权。   西府军在桓氏手中,无需多提。北府军现由郗氏掌控,桓容不用下明旨,只需丁点暗示,郗愔浸淫朝堂多年,对天子之意就能明了。   毛氏不过是枚棋子。   如果这颗棋子够聪明,自然该行事有度,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生出贪念,跨过不该跨过的界限,随时随地可以被他人取代。   “官家要收回军权,其本意是为增强国力,使得政令畅通,而非单纯对郗氏打压。”   并且,桓容没有将事情做绝,郗氏在军中仍存一定实力。正因如此,郗愔才会告诉郗融,静观其变,不要着急动手。   何况,桓容收回军权的同时,对郗氏父子多有优抚,郗愔身为丞相,官位不能再升,郗超和郗融则不然。   两人之后还有幼弟郗冲。   如果郗冲不能成才,大可培养族中子弟。   “让出北府军权,可福荫郗氏三代。”   郗超将话挑明,郗融亦非笨人,稍微细想就能转过弯来。   “当朝非遗晋,官家亦非晋帝。不会坐视臣子把控北府军权,如臂指使,几能撼动朝廷根基。如不能思变,未必能得好处,反而会埋下祸根。”   桓容年不及而立,桓氏族中人才济济。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陆续摆正态度,族中郎君接连出仕。如王蕴等前朝外戚亦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   即便是颍川庾氏,曾同桓容有过私仇,被太后所不喜,只要郎君有真才实学,亦会被选官重用。   郗超看了许久,逐渐看出其中的门道。   在此之前,他屡次往丞相府,顶住亲爹的白眼,将事情一件件联系起来,完全是揉碎了往外说。   之所以下如此力气,就是担心亲爹转不弯来。   哪里想到,事情说出口,得到的白眼更多。   郗愔嘴上不说,神情已然表明: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这样的道理岂会不明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郗超直接被亲爹从府里轰了出来。   父子没有隔夜仇,过了几天,郗超依旧按时上门,郗愔照样对着儿子没好气。   表面看,父子的关系没有半点变化,侍奉郗氏多年的忠仆却晓得,这对父子的关系并非外人看到的恶劣,反而另有一种亲近。   对此,郗愔不承认。   郗超乐呵呵表示,大君高兴即可。   于是乎,郗中书令再次被轰出丞相府。   左右邻居听到声响,连派人探听的兴致都没有。   这幕大戏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几乎成为青溪里一景,压根没有打听的必要。   至于王谢几家,全都住在乌衣巷,和丞相府不挨着,猜出内中关窍,也不会多此一举。   郗氏兄弟促膝长谈,贾秉和当地官员各种侃大山,桓容闲着无聊,又不能外出走访,干脆找上唐公洛,邀其对弈。   “朕闻唐公大才,可能手谈一局?”   唐公洛很是诧异。   世人皆道他为兵家子出身,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这位桓汉天子行事出乎预料,竟邀他对弈?   “唐公可愿指点?”   “不敢。”   唐公洛忙抱拳,硬着头皮净手,坐到桓容对面。   棋盘摆开,桓容执子先行,唐公洛执子在后。两人杀得难分难解,注意力异常集中。连宦者引贾秉入内都未曾发现。   观旗不语。   贾秉放轻脚步,行至两人旁侧,正身坐定。   见桓容和唐公洛皆是神情肃然,考虑许久方才落子,难得心生好奇,开始细观棋局。   不看还罢,这一看,贾秉差点破功,艰难的咬住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失态。   别提高手对弈,连寻常都称不上,偏还水平相当,杀得难分难解。   郗氏兄弟长谈之后,联袂请见桓容,碰巧见到这个场面。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的坐到贾秉身侧。看到黑白长龙绞杀,反应和后者如出一辙。   郗超默默的转过头,不想再折磨自己。郗融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下出这手臭棋的会是桓容。   两个当事人全无所觉,当真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一局结束,都是意犹未尽,很想再来一局。   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贾秉三人异口同声制止,不惜祭出海船新捕的大鱼,就为请桓容放弃继续下棋的念头。   事实上,桓容并非真正的臭棋篓子。他的水平搁在后世,四舍五入一下,好歹能算个业余选手。   但这也要看和谁比。   就周围环境来说,这样的棋艺的确有点拿不出手。打个比方,好像本科毕业站在一堆博士后中间,高度本身不一样,真心的没法比。   故而贾秉和郗氏兄弟认定他棋艺不精,连普通水平都称不上,着实没什么奇怪。   他们眼中的普通水平,后世绝对能成为专业棋手。这样比较下来,桓容总能找回些许平衡。   一场棋局下来,唐公洛的紧张少去些许,更觉桓汉天子性情敦厚、平易近人。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感激之情和忠诚之心更上一层楼。   待其告辞离开,贾秉转向桓容,微微一笑,道;“陛下睿智,此举实在高明。”   桓容眨眨眼,表情很是无辜。仿佛在说:秉之此言何意,朕为何听不明白?   贾秉含笑不语,郗超一样在笑,对天子装糊涂的举动心知肚明,并不打算当面挑开。   郗融不甚了解桓容,对君臣相处的方式颇有些惊讶。想要开口,一时半刻找不到话题,只能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估计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贾秉诧异挑眉,这位真是郗景兴的兄弟?   郗超很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兄弟,避开贾秉的视线,默默抬头望天。   桓容顿了两秒,突然开怀大笑。   “郗将军甚是有趣!”   郗融任青州刺使,加封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桓容以将军相称,或许无心,也或许是有意。   总之,听到这个称呼,郗融顿时一惊。   以为桓容知晓他与郗超的对话,下意识看向郗超,却见后者神情自然,似毫无所觉,不由得怀疑自己想多,暗暗舒口气,紧绷的神经略有缓和。   当夜,新捕的海鱼送入厨房,借厨夫精湛技艺,烹饪出一道道精美菜肴,配上美酒佳酿,堪称享受。   唐公洛开怀畅饮,喝到兴起,从席间站起身,走到场中,要为桓容表演百步穿杨。   “仆不才,愿为陛下助兴!”   桓容欣然应允。   唐公洛的几个儿子和侄子先后起身,轮番下场,一个接着一个展示武艺。名为助兴,实为向桓容及在座众人展现本领。   别看唐公洛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儿子和侄子一个赛一个俊朗挺拔。   轮廓方正刚毅,浓眉大眼,笔直口阔,满身的正气。不似南地郎君俊秀,却有一股北地郎君的豪情。   按照时下审美,唐氏郎君的确称不上俊美,但以后世的眼光,绝对的型男帅男阳光男,不打半点折扣。亮出一身腱子肉,回头率百分之百,说不定还能引来一阵尖叫。   看着几人深邃的轮廓,爽朗的笑容,桓容放下筷子,取过布巾净手,脑中开始衡量,待回到建康,把这几位推出去,能为自己挡多少“火力”。   人形花架固然逃不脱,火力能分散一点是一点。   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是远道而来,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建康小娘子的热情,体会一下南地风土人情,称得上是一桩美事。   几名唐氏子弟正捉对角力,陡然间背生寒意,仿佛被猛兽盯上。   闪神的刹那,被对手抓住机会,直接掀翻在地。   脸红的站起身,看向桓容所在,见后者笑着点头,不知为何,瞬间寒意又起。   “几位郎君都是本领过人,饮胜!”   从婢仆手中接过羽觞,唐氏兄弟谢过天子,仰头一饮而尽。回到席间,凉意仍挥之不去。抬头看向桓容,只觉得对方笑容可掬,态度平易近人,自己竟会产生如此联想,实在是太过荒谬。 第二百九十二章 花雨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桓容一行在广陵登船, 沿水路返回建康。   郗融乘船随驾至京口, 其后向桓容告辞, 登岸返回治所。   分别之前,桓容特赐竹简四卷, 舆图一幅,笑言:“如郗将军能将此图绘全,朕将不胜欣慰。”   郗融郑重接过御赐之物, 谢过皇恩。待船队走远, 方才展开竹简舆图。   竹简并无太多稀奇, 舆图则不然。   郗融赫然发现,图上所绘竟是徐、青、兖、幽四州, 不只包括桓汉的州郡, 更延伸至北边的郡县。   看到舆图上空白的一角, 郗融心头一动, 眉心微蹙,不敢马上断定, 桓容话中究竟有几层意思。   思量桓容话中所言, 更像是在暗示他机会成熟, 可以大举派兵北上, 干脆利落的拿下对面几处郡县, 补全图上空白。   明白这是天赐良机,郗融仍有几分拿不定主意。   如果派兵,势必要过幽州。那里是潜邸所在, 没有明旨,郗融真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换成郗超,遇到这样的机会,必定是另外一种想法。   可惜的是,比起兄长,郗融始终求稳为上,宁可不要这份功劳,也要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才会迈出重要的一步。   这样的性格,平时没有太大关碍,反而有不小的好处。遇上战事,却往往会错过最佳战机。   官船上,桓容闲坐无聊,信步走上船头,迎河风而立,双眼微闭,许久不动,长袖衣摆随风飒飒作响。   未几,郗超走到桓容身侧,恭敬道:“陛下眷顾郗氏,臣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而已。”   桓容转过头,脸上没有半点惊讶。   “景兴明白朕之意?”   “回陛下,臣也是思量许久,方才彻底明白。”郗超实话实说。见桓容挑眉,不禁笑道,“陛下有意北地,怕不是一天两天。之前没有动手,不过时机未能成熟。去岁今岁,各州稻麦皆大熟,从军青壮愈多。”   话到这里,郗超缓缓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   “相比之下,北地连年天灾,田亩歉收乃至绝收。又遇青、并、幽三州叛乱,长安国库见底,秦帝民心尽丧,诸豪强纵然不反,亦不会如臂指使,甘愿听其调命。”   “秦帝年过耳顺,诸子俱已经成年,长孙亦已外傅。然迟迟不立皇太子,更使得人心浮动。”   “臣以为,经唐公洛之事,后患已然埋下。遇有风吹草动,知朝廷有秋后算账之意,哪怕没有切实的证据,青、并、幽三州也会举兵再反,再次掀起战事。”   “不提北地豪强,秦氏诸子中,秦玄愔掌控虎狼之师,手下铁骑过万,又有民心为基,最有可能自立。”   “如其举兵,无论长安如何应对,败局早已注定。”   依郗超之见,秦璟自立难言是好是坏。   战火燃起,北地必生乱象,人心不稳,百姓流离失所,最利于桓汉大军出征。   然而,一旦秦玄愔速战速决,不等桓汉大军北上,即以最快的速度夺取长安,登基建制,政权之牢固必定超过秦策。届时,再想攻下长安就不是那么容易。稍有不慎,甚至会被反噬。   想要把握战局,进兵必须快!   对以战车和步卒为主的桓汉大军来说,想要在速度上赢过秦璟率领的骑兵,确有不小的困难。   要弥补这个缺憾,占据先机十分重要。   桓容赐郗融竹简舆图,并在话中暗示,如机会成熟,大可取边界州县。郗超和贾秉私下商议过,都是持肯定态度。   边州刺使派兵,大可以归入边界摩擦。长安生怒,建康有充裕的时间扯皮。   只要秦策没有下决心,打算一战定天下,建康就能不断蚕食边界郡县。即使土地拿不到多少,人口仍可以大量争取。   最直观的条件:北地缺粮,又刚刚经历过战火,流民成风。南地连续两年稻麦大熟,有足够的粮食接济这些灾民。   秦兵阻拦?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两国边界线贯通东西,兵力有限,不可能全部堵死,没有半点缺口。桓汉无需派兵,只需在靠近边界的郡县架锅煮粥,稻香和热气就能引来众多边民。   事实上,现任的幽州刺使经过考量,正开始采用类似举措,并写成条陈,派人飞送至桓容手中。   看到熟悉的字迹,桓容不免失笑:“仲仁知我。”   荀宥在条陈中写明,这样的手段远远不够。如要拿下边州郡县,必须有军队为后盾。   驻守徐州的是秦玦,如果幽州大举调兵,必然被其察觉。从青、兖两州调兵最为合适,北府军能动更好。但要依此行事,必定绕不开郗融。   故而,桓容才会做出之前暗示。   “陛下,臣有一言。”郗超开口。   “景兴尽管说。”   “以臣弟的性格,必是稳妥为上。”郗超不想承认,但关系到国家大事,必须实话实说。他担心郗融会拿不定主意,一时犹豫,以致错过最佳时机。   “依景兴之意,此事当如何?”   “待返回建康,请陛下许臣将事告与家君,由家君写成书信,自能让臣弟明白。”   既然要同建康扯皮,桓容就不能下明旨,暗旨也不行。   郗超十分清楚,这是桓容给郗氏的机会,必须要牢牢抓住。   奈何郗融太过求稳,没有郗愔和郗超的决断。这样的性格,守成固然不错,带领家族更进一步则会成为短板。   郗超知晓郗融的弱点,郗愔同样一清二楚。   父子俩早达成一致,以为郗氏需要的就是守成的家主。哪里料到,局势变化太快,有馅饼当头砸下,郗融恐怕接不住。   机会当前,郗融的“求稳”成为实打实的弱点。   所以,郗超才会请桓容许可,将事情透露给郗愔。   按照他的想法,一旦大君知道此事,肯定会做出安排。郗融不用做决断,只要按计划行事,中途不出太大的差错即可。   听完郗超的分析,桓容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也好,就按景兴之意行事。”   “谢陛下!”郗超拱手。片刻又道,“陛下,依臣之见,秦玄愔不可不防。”   他知桓容和秦璟交情匪浅,堪称模拟。可身为臣子,该说的必须要说,该提醒的也不能忽略。   “朕知。”桓容声音微沉,望着泛起波光的江面,道,“秦玄愔纵然自立,也不会兵发长安。”   “陛下怎会如此断定?”郗超皱起眉头。   “景兴放心,国事私情朕分得明白。”   “臣斗胆谮越,陛下恕罪。”   郗超垂首,明白桓容是在警告自己,有些事可以生疑,但必须把握好分寸。   君臣间陷入沉默,直到贾秉登上船头,这份沉默才被打破。   “陛下,臣听船工言,再行半日即可至津口。”   “是吗?”桓容神情微变,脑子里念头闪过,示意贾秉和郗超靠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遍。   “二位可明白?”   听到桓容的话,贾秉和郗超的眉毛越挑越高,几乎飞出发际线。   看看面带笑意的官家,两人都想说一句:陛下,此举是否太不厚道?   桓容耸耸肩膀,无辜表示:哪里不厚道?他怎么不知道?   贾秉和郗超同时无语。   船队继续前行,果然不出老船工所料,半日后,津口的旗帜出现在眼前。   津口设立在运河之上,津中有津主、贼曹各一人,直水五人,职责是检查往来商船小贩,查验是否携带有违禁物品,船中是否有来历不明之人。如果没有问题,即按船只和货物收取税费,随后放行。   桓容一行由东入建康,需过方山津。   津头早得命令,圣驾将于近日抵达,津中上下全部打起精神,严查身份不明的船只和外来之人,确保圣驾安全。   看到自东行来的船队,望见飘在船头和船尾的旗帜,津头当即精神一振,下令开启篱门,迎官家入城。   “开绞索!”   因是大津,除朝廷规定的人手外,另有十余帮忙的青壮。   津主命令传达,青壮很快各就各位,用力拉动绞索,篱门缓缓吊升,容许大船通行。   黄昏渐近,夕阳落下残影。   津口锣声敲响,城内一片沸腾。   “官家回来了!”   “官家从北边回来了!”   大街小巷声音喧闹,人头攒动。   时入晚秋,花期早过,银楼和杂货铺前挤满了人,绢花木钗瞬间脱销。   掌柜和伙计忙得满头大汗,刚想歇歇,见到家中女眷,登时大感不妙。   “当家的,可给咱家女郎留下几朵?”   “这个、这个……”   掌柜讷讷无言,来者不用多问,就晓得情况如何。   “先记着,回家再论。”   眼见妻子带着女儿走远,掌柜擦去满头热汗,心知回家这关怕是不好过。   知桓容从水路归来,不消片刻,秦淮河两岸已聚满人群。不分士族女郎还是庶人家的小娘子,此刻都是脸颊晕红,翘首企盼,等着船队出现的那一刻。   夕阳半沉入地平线,天边一片火红。   路旁升起彩灯,绵延成两条长龙。   灯光映入河中,仿佛点点星光坠入水底。   水波荡漾,第一艘大船破开河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欢呼声骤然而起,瞬间沸腾。   欢呼声中,绢花、彩帕如雨洒落,落在河面,随着水波流淌荡漾,数息之间,汇聚成一片绚丽色彩。   船队沿河道前行,一艘接着一艘。   花雨纷纷,彩绢舞动。   歌声随之响起,香脆嘹亮,依旧是古老的调子,每每听到,都会生出不同的体会。听到最后,却是一样的动人心神,令人沉醉。   唐氏兄弟站在船头,顶着一头的绢花,挂着满身的彩帕,已然石化成五尊雕像。   在北地时,他们听过建康的风土人情,也晓得这里的某种“传统”。今日亲眼所见,身临其境,震撼依旧巨大,除了石化还是石化。   他们之前还笑话士族郎君四体不勤,什么被看杀,分明就是承受力不够强,体质太弱的缘故。   如今来看,绝对的大错特错。   面对这种场面,甭管换成谁,没有半点准备,都是被生生砸死的节奏!   “阿兄……”   “什么都别说。”   “官家他……”   “继续保持沉默。”   “……”   唐氏兄弟站在船头,彻底体会一把建康百姓的热情。   待到人群生出猜疑,花雨稍有停顿,桓容觉得时候已到,再不露面不合适,方才整整衣冠,施施然走出船舱。   站定在船头,桓容扬起笑容,向两岸挥了挥手。见有绢花飞落,立即以袖遮脸,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可谓驾轻就熟。   “陛下千秋!”   伴着山呼之声,是更加密集的花雨。   花雨中闪着彩光,不知哪家女郎,情绪过于激动,竟将金钗一并掷了过来。   咚咚几声,桓容低头一看,顿时心跳加速,眼角微抽。   金钗之外还有一匹金马,足足两个巴掌大。   瞧这打造工艺,百分百吐谷浑出品,实心!   唐氏兄弟回头望去,见到桓容的遭遇,顿觉一阵惭愧。   原来他们想错了,官家没想着拉他们顶缸。比起飞向官家的金钗金马,自己身上这些算得了什么。   郗超和贾秉同被拉出船舱,一同做人形花架。   建康小娘子的爱好十分广泛,既欣赏美少年,也不会错过美中年。   君臣三人一起站在船头,共同承受热情洗礼。   短短的一段路,官船又成花船。每次桓容露面,这都是必然结果,雷打不动。   河岸边,有女郎扬声而歌,唱出诗经的词句。遇桓容望来,桃腮晕红,清脆道:“郎君,我心悦你!”   是郎君,而不是官家。   女郎的声音穿透夜风,清晰落入桓容耳中。   说不感动是假的。   可是,他早已心有所属,无法回应。   桓容面向女郎,扬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一声出口,女郎的歌声瞬间停住。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第二句唱出,女郎们开始轻轻击掌,奏出古老的调子。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最后一句落下,桓容展颜而笑,眉目俊秀,文雅精致。映着河上美景,仿佛谪仙降世,从画中走来。   “郎君,谢郎君!”   女郎们立在河岸旁,声音一如往日清脆,犹如黄鹂初啼,美眸中却已含泪。待官船行远,歌声依旧在河面上飞旋盘绕,久久不能散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华灯初上,城中亮起点点彩光。   秦淮河缓缓流淌,倒映满天繁星,映出河岸旁的彩灯。光芒错落交汇,织成一幅亘古流动的画卷,沉在岁月里,留下一场繁华汇聚而成的美梦。   “郎君,我心悦你。”   六个字飘散在夜空中,终至消散无踪。 第二百九十三章 该来的总是会来   抵达建康后,唐公洛父子被安顿在青溪里, 住进原属侨姓士族的一处旧宅。   因在政治斗争中失败, 家主获罪, 全族被流放,宅院多年没有人气, 已有些破败。   经过匠人巧手休憩,枯木杂草被移走,层楼叠榭恢复生机, 重现几分当年的气势。位于前院和后院间的演武场, 尤其得唐公洛及唐氏兄弟青眼。   入府数日, 朝廷未下诏令,门前匾额尚未高挂。   唐公洛搬入正室, 唐氏兄弟分往东西厢室安顿。   女眷移入后宅, 习惯了常年的战争生活, 乍见南地建筑的精巧, 目及飞阁流丹,画栋朱帘, 不免有些新奇, 减少几分入城后的忐忑和不安。   当夜, 一家人用过晚膳, 唐公洛召子侄在正室叙话。女眷同没歇息, 而是聚到一起,商量何时往各府拜见。   “初来乍到,需得谨慎行事。”   唐家的身份本就尴尬, 虽有“英雄”之名,终归是先降后叛,背负着造反的名声。要想在长安站稳脚跟,既不能让人觉得唐家无礼,又不能予人急功近利之感。   一家人谈到深夜,简单制定出章程,方才各自安歇。   因唐公洛暂无官职,无需上朝,翌日起身之后,即召子侄往演武场活动手脚。   女眷忙着整理箱笼,准备往各家拜访时的表礼。   为了购粮,唐公洛散尽大半家财。此番到了南地,留在北边的田地同样无法收回。一本本翻阅过簿册,唐夫人和儿媳侄媳都是愁眉紧锁,连声叹息。   “阿姑,实在没有办法,莫如用我的嫁妆。”   “不可。”唐夫人摇头。没有合适的表礼,那就干脆不送。用侄媳的嫁妆,会让人嘲笑唐氏满门。   “那……”   正愁眉不展时,忽有婢仆禀报,台城来人,家主请唐夫人往前院。   “不是来见夫主?”唐夫人诧异。   “来的是长乐宫大长乐,带有太后赏赐,直言欲见夫人。”   唐夫人点点头,让儿媳和侄媳稍安勿躁,整理过衣裙,佩两枚金钗,由婢仆引路,穿过演武场,直往前院。   彼时,大长乐被引入正室,谢过唐公洛,正饮茶汤。   桓容和南康公主皆好清茶,久而久之,宫中的茶汤都不加葱姜。   唐府内的茶汤味道太重,宦者有几分不习惯。出于客气饮下半盏,此后置于身前,仅同唐公洛叙话,再不碰一下。   不久,婢仆来报,唐夫人已至前院。   话音刚落,唐夫人款步走进室内,同宦者见礼。   “仆奉太后殿下懿旨,召唐氏女眷明日入宫。”   知晓宦者来意,唐夫人微惊,不由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看向唐公洛。后者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宫中何意。   “太后殿下言,唐氏蒙受此难,实为遗憾。唐公高义,不忍百姓受难,乃是有德之人。”   说话间,宦者拍了拍手,立即有随行甲士抬入箱笼,箱上有皇家印记,表明御赐之物。   “太后殿下知唐公不扰百姓,为市粮散尽家财,此为些许心意,请唐公收下。”   是心意而不是赏赐,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意思,这让在长安受尽怀疑排挤的唐公洛愈发感动。   “请大长乐代唐某谢天后!”   唐公洛向台城方向抱拳,唐夫人随之福身行礼。   宦者没有阻拦,而是侧身让到一边。等唐氏夫妇起身,方才道:“官家有言,居大不易。唐公何妨趁有闲暇,在城内城外走上一走,市地或许不成,市下几座商铺,一年的收息亦是不少。”   唐公洛颔首谢过。   送走了宦者,让人清点箱笼,发现箱中多是金银绢帛,少有只能看不能用的摆设器物,不免暗道:官家太后皆是如此,难怪桓汉更得民心。   “早晚有一日,桓汉天子当统一天下!”   此外,唐公洛细思大长乐的话,很快品出另一层含义。   趁有闲暇?   依其所言,眼前的困窘不过暂时。官家定会用他,不就将授他官职,几子亦有机会出仕。如有机会带兵,必要征战沙场,斩杀外敌,纵马革裹尸亦是心甘。   如此,方能不负天子厚恩!   有了太后送来的金银绢帛,唐夫人再不必为表礼发愁。   夫妻俩商议一番,各自下去安排。   既然来到建康,天子有意重用,就不能混混沌沌过日子,必要想方设法扎下根来。   唐公洛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也不在乎史书上会将他写成贰臣叛将,只一心一意要报桓容大恩。更教导子侄,唐氏能够保全,全仗桓容出手相助,此恩不保枉为丈夫!   “遇此英主,自当为其刀锋,披坚执锐,征战沙场!”   翌日,唐夫人携儿媳和侄媳入台城,往长乐宫拜见太后。   入宫之前,唐夫人早有准备。同南康公主当面,猝不及防,仍不免有些恍惚。   眼前的桓汉太后,让她想起了长安的刘皇后。   论相貌,两人没有半分相似。然就气质而言,却有七八成相类。   再看陪坐在屏风前,巧笑倩兮的李夫人,纵然身为女子,也不免心生怜意。如此佳人,才当得上百媚之姿,堪谓倾国倾城。   因唐公洛身无官职,唐氏又未归入南地士族行列,唐夫人和几个媳妇的身份几比庶人。   由宦者引入内殿之后,几人未敢走近,直接伏身在地,行稽首礼。   南康公主安坐上首,受下这份大礼,旋即请唐夫人起身,命宫婢送上茶汤糕点,笑着同对方叙话。   “听闻唐公长孙聪慧伶俐,武艺不凡,舞勺之年即能开一石弓。”南康公主道。   “太后殿下过誉。”唐夫人谦辞道,“不过是读过几卷经义,类其祖父,有些力气罢了。”   南康公主笑了,“夫人实在过谦。”   唐夫人打起精神应对,心中开始估算,南康公主提起唐氏长孙,究竟是何用意。   南康公主没有卖关子,很快话入正题。   “官家尚未立后,膝下并无皇子。两个幼弟一直养在宫中,刚过外傅之年,待元服后就要搬入青溪里。”   唐夫人没接话,等着南康公主继续向下说。   “这两个孩子都是拘不住的性子,一心想着随兄长出海。知晓元服前皆不可行,就闹着往学院读书,不肯日日拘在宫中。说起来,我也是头疼。”   “殿下有大志向。”   南康公主摆摆手,笑道:“属猴的,坐不住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轻笑,殿中气氛更显得轻松。   “让这两个坐不住的去学院,不晓得要闯出多少祸来。”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日前听官家提起唐公长孙,知其年少有为,性子沉稳,也是上学院的年纪。我就想着,可否让几个孩子做个伴?”   话到这里,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对唐家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只要把握好分寸,必能成为起身的助力。   “谢太后恩典!”   “哪里就提到这个。”南康公主笑着摇头,“夫人可先归家,将此事详细告知唐公。凡唐氏子侄,年龄合适皆可入学。”   “诺!”   唐夫人带着一肚子心事而来,又怀揣着满腹心事而去。   回到家中,将事情告知唐公洛,后者思量许久,召来几个孙辈,仔细叮嘱一番,拍板道:“都去学院!”   几个小少年双眼圆睁,不明白大父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偷眼看向亲爹,发现亲爹也是满头雾水,不明究里。   想不出缘由,只能听从大父之言,老老实实的跟着家人往学院报名,等着参加考试。   待小少年们离开,唐公洛扫视几个儿子和侄子,语重心长道:“唐氏在建康没有根基,是否能重立门楣,全看后辈是否出息。尔等需要牢记,唐氏不是士族,亦非外戚,我等侍奉的唯有官家!”   简言之,从今天开始,唐氏将独立于士族之外,成为建康朝廷中的另一股势力。   如今尚且渺小,但有天子为后盾,早晚会壮大起来。   对于桓容的意图,唐公洛能猜出两三分,却不可能完全猜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桓容的意思行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元六年,十一月   天子下旨,封唐公洛尚书右丞,兼忠武将军。其子侄俱授给官职,或留在朝中,或往边州驻扎。   尚书右丞为正四品下阶,品位不及刺使。唐公洛没有半分不满,叩谢天子隆恩,叮嘱奔赴边州的子侄,“务必要兢兢业业,不可有半点马虎,方不负陛下重用。”   同月,唐氏长孙唐敏及从弟入建康学院,与桓伟桓玄一同学习。   几名小少年见面,言语间颇为投契,很有一见如故之感。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只要有机会,桓伟桓玄就要讲海上趣事。虽未亲眼得见,却能讲得栩栩如生,仿佛画面就在眼前。   唐敏等人听得如痴如醉,很是神往。一段时间之后,纷纷被拐带得“不务正业”,向往着随船出海。   知道这种情况,唐公洛没说什么,只是让孙子自己想好,唐氏儿郎说一不二,立下誓言不可更改。今日说要出海,明天就改变主意,凡事三分钟热度,落得个一事无成,必定家法伺候,打死不论。   桓容有些不好意思。   本想着同唐氏兄弟接触,能让两个弟弟改改性子。哪里想到,桓伟桓玄半点未改,反而把唐公洛的几个孙子一同带歪。   这且不算,连学院里的士族子弟都受到影响。   每逢上朝,面对满殿文武控诉的眼神,桓容实在是压力山大。   可压力再大又能怎么样?   “闯祸”的是自己的兄弟,没得辩驳,只能当做看不见,继续受着。   眼光扎人不假,脸皮足够,扎着扎着也就习惯了。   太元六年,十二月   郗愔的书信送到京口。   读过信中内容,郗融终于不再犹豫,放弃求稳的打算,调兵遣将,配合幽州刺使荀宥,在边州拉开架势,准备抢人抢地同北边扯皮。   秦玦很快发现不对,迅速命人在边界设下重防。   起初有一定效果,奈何时入隆冬,百姓的存粮越来越少,饥民越来越多。有出身当地的低级军官和士卒,不忍见族人和乡人受苦,竟冒着杀头的风险,主动放开道路,容许饥民南迁。   情况愈演愈烈,有两座靠近边界的村落,竟在里长和散吏的带领下,全村投向桓汉。   这两个村子靠近淮南郡,东晋初立,曾归南地政权管辖。后被鲜卑抢走,一直未能夺回。至秦策入主长安,自然归入秦国版图。   遇北地灾祸连年,村人实在支持不住,夏秋尚能以野菜野物果腹,冬日实在难熬。壮起胆子入山,野物尚未猎到,人怕已落入狼腹。   纵然有秦璟送来的灾粮,依旧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更何况,长安下旨,为留得春种,至明年三月,不许各地再开仓,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   见到对面的百姓衣食丰足,自己只能混个水饱,众人凑到一起,商议之后,狠狠一咬牙,投向桓汉!   等到秦兵发现情况,村落早已是空空如也。   荀宥得人回报,当机立断,集合两千兵力,由熟悉当地的村人带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第一块地盘。   得知情况,秦玦没有迟疑,立即点兵出战,意图抢回失地,更有意进攻淮南。   斥候上报秦军进兵的方向,荀宥不得不承认,秦氏兄弟皆为难得的将帅之才,想要顺利实现计划,必须加倍谨慎。   战火在边境点燃,彼此互相试探,既展示出不让寸土的决心,也在排兵布阵时加以克制,避免战局进一步扩大。   究其根本,双方都没做好决战的准备,这时扩大战局,只能是两败俱伤。   边州烧起战火,火势没有燎原,却也没有熄灭的迹象。   建康和长安先后得到消息。   对桓容来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中途出现波折,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秦策早有预料,事先有所提防。只是没有想到,桓汉会这么快动手。   朝会之上,面对文武群臣的目光,秦策正准备发下诏令,突然眼前一黑,没有半点征兆,当场跌落龙椅。   “陛下!”   光明殿中一片混乱。   事情传到后宫,刘皇后放下漆盏,和刘淑妃对视一眼,眼神中传递着同样的情绪。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野心   病来如山倒。   秦策这一病,更是非同小可。   自在光明殿晕倒, 秦策再未能苏醒, 连续三日未升朝会。医者陆续奉召入宫, 只进不出,至今未有一人离开。   刘皇后和刘淑妃守在内殿, 翻看医者记录下的脉案,详细询问秦策病况。   医者面带难色,又不敢加以隐瞒, 只得硬起头皮道:“官家年过耳顺, 精力本就不比从前。国政操劳, 未能养生,且用了些助兴之物……”   医者说得十分隐晦, 神情间颇有闪躲。   不是他心怀他意, 故意卖关子, 实在是秦策的情况特殊。   直白点说, 就是秦策白天处理国政,晚上就找美人寻欢, 六十多岁的人了, 本该养生修身, 偏偏反其道而行。不禁美色不说, 更用起助兴药物, 精力愈发不济,身体差点被掏空。   幸亏秦策武将出身,身体的底子强, 方才能撑到今日。换成别人,体质稍微差一点,恐怕早已是一命呜呼,压根等不到医者救命。   医者说完,没有半点轻松之感,只觉得头皮发紧,背后冷汗直冒,压根不敢看刘皇后和刘淑妃的表情。   半晌,得知可以离开,医者如蒙大赦,立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内殿,借熬药的机会躲去偏殿。   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闻听消息,各个如遭雷击,噤若寒蝉。   秦策昏迷不醒,宫门紧闭,外人不能入内。刘皇后的势力遍及整座桂宫。无论她想捏死谁,都是轻而易举。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美人们不敢踏入光明殿,只能独坐垂泪。想到家人送自己入宫的目的,又想到秦策的病况,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前途再也无望。   秦策昏迷三日,药食难进。   医者言明紧要,刘皇后和刘淑妃不假他人,拿起喂药的器具和竹勺,不顾溢出的汤药脏污衣裙,轮番守于榻前。   “快,掰开陛下的下巴。”   宦者小心上前,几次三番,始终不敢用大力,自然掰不开秦策咬紧的牙关。   “退下。”   刘淑妃皱眉,挽起长袖,素手捏住秦策的下巴,使了个巧劲,终于打开秦策的嘴,轻声道:“阿姊,可以喂药了。”   刘皇后没有耽搁,用竹勺压住秦策的舌苔,勉强将汤药喂进秦策口中。   见他还能吞咽,殿中众人皆松了口气。   一碗汤药喂完,刘皇后打开绢帕,擦过秦策的嘴角。   见秦策眼皮微动,手指也在微微抽动,似醒非醒,刘皇后和刘淑妃交换眼神,当即俯身道:“陛下刚用过药,恢复精力需要时间,且先休息。宫中有我和阿妹,朝中有夏侯将军和张司徒。”   不知秦策是否真有意识,听到这句话,竟渐渐平静下来。   刘皇后直起身,向刘淑妃点了点头。   姊妹俩十分清楚,秦策暂时不能死。就算要死,也必须撑到秦氏兄弟赶回长安。   无需全部归来,只要回来一个,朝中局势就能掌控。任凭有人心怀叵测,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不过,秦策醒来之后,知晓长安被亲子掌控,难保会做出什么反应。   想到某种可能,刘皇后摇摇头,起身往偏殿更换衣裙。有刘淑妃守在内殿,她自可以放心。   刚刚走进偏殿,就有宦者上前,禀报前朝情况。   “官家晕倒在朝会上,消息瞒不住,长安城起了流言,说是……”   “什么?”   “说是官家无道,不怜百姓,为君无德,这场病咎由自取。之前的天龙食日就是佐证。”宦者一边说,一边瞅瞅左右,声音压得更低,“仆觉得事情不对,流言未免传得太快,太有针对性,让人暗中去查,果然发现,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哦?”刘皇后长眉轻挑,眼底尽是冷意,“查明是谁?”   “证据确凿的有五家,都是官家定都后来投的豪强。还有两家,是从西河带来的旧部,似是对官家早有不满,借机生事,只是没有明确证据。夏侯府内也有端倪,老将军是否牵涉其中,仆尚不敢断定。”   “夏侯?”   刘皇后大吃一惊。   诸事尽在掌握,唯有此事出乎预料。她想过有人会催生野心,趁机生乱,万万没有料到,夏侯氏也会牵涉其中。   没有确切的消息,刘皇后不敢断定,生出异心的是夏侯鹏本人,还是他的几个儿子,亦或是在军中的孙子。   唯一能确定的是,跟在秦璟身边的夏侯岩,必然没有牵涉其中。   “继续查,盯住这几家。”刘皇后斟酌片刻,命令道,“你出宫一趟,请张司徒入宫,切记小心行事,不要惊动他人。想要稳定朝局,等到阿子归来,必得张司徒出面。”   “诺!”   刘氏部曲多数给了秦璟,刘氏姊妹所能依仗的,唯有宫内的禁卫和长安守军。   之前,刘皇后并不担心桂宫的安全。现如今,事情牵涉到夏侯将军府,她不敢有半点大意,更不敢怀抱任何侥幸。   夏侯将军自平州归来,奉旨领司隶校尉。不同于前朝,秦策不只予其司察、举使之任,亦有徒兵之权。其三子俱在军中,其孙肩负守东城之责,认真算一算,夏侯氏竟掌控了长安近半数兵力。   之前有秦策压制,忌惮天子之威,夏侯氏从未敢轻举妄动。   如今秦策病重,在群臣面前跌落龙椅,潜藏的野心迅速被催生,继而如野火燎原,顷刻间蔓延开来,再也无法收拾。   “自古以来,权力二字困住多少英雄。”   刘皇后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内殿,遣退宦者宫婢,在刘淑妃耳边低语几句。   “阿姊所言确实?”刘淑妃的惊讶不比刘皇后少。   “确实。”刘皇后站在榻边,看着陷入沉睡的秦策,叹息道,“从西河到长安,变的又何止是官家。”   刘淑妃沉默下来,轻轻握住刘皇后的手,许久不发一言。   姊妹俩互相依偎,似在给彼此力量。   “陛下,你防备阿峥几个,可曾想过他人?”刘皇后看着秦策,低声道,“想想胡族南迁后的事,若是被夏侯氏得手,你可知秦氏会有什么下场?”   秦策沉沉的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刘皇后闭上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罢,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阿姊,郎君定会及时赶回。”   “嗯。”   刘皇后点点。   依她看来,如今的情况虽然危急,却不会立即致命。夏侯氏终归是秦氏旧臣,虽然行事染上胡风,遵循的终归是汉家的礼义廉耻,君臣之义。   “为绝天下人之口,夏侯鹏不会妄举屠刀。如他有意造反,最大的可能围住皇宫,逼官家禅位。”   “禅位?”刘淑妃沉吟片刻,“仿效桓汉天子?”   “八九不离十。”刘皇后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讥讽,“只不过,无论夏侯鹏还是夏侯硕,都没桓氏的能耐。”   桓容之所以能顺利登基,和东晋特殊的政治形态分不开,也和桓大司马的“积累”分不开。   桓温早就想着造反,言行举动无不让人联想到司马昭,算是提前给世人打了“预防针”。   加上晋室不得人心,司马曜又有昆仑婢血统,桓容接受禅让完全是水到渠成。纵然有人挑刺,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夏侯氏则不然。   全家被视力秦氏的忠臣良将,多年来名声在外。在世人眼中,夏侯氏压根不该和造反沾边。遇上有人造反,更该是带兵平叛之人。   如今却好,夏侯氏煽动流言,明显生出反意。   刘皇后很想看一看,盖子揭开那天,世人的口水一并涌来,夏侯鹏当如何自处。   “陛下,您可是看走了眼。”   疏远血亲,几近父子反目。   信任旧臣,却要面临被逼禅位的风险。   “一饮一啄,早有因果。”   刘皇后看着秦策,看着他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再不见早年的意气风发,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怜?   或许。   夫妻亲情早被消磨,如今剩下的,只有对英雄垂暮的惋惜,对一代枭雄即将落幕的可怜。   莫名的,刘皇后脑中突然闪过一幕旧影。   光影渐渐清晰,竟是年少时出嫁的场景。   那一日,她在铜镜前梳理长发,姊妹围在身边,清脆的笑声环绕耳际,驱散了即将离家的忐忑。   那一日,她被大兄送出坞堡,登车之前,看到策马立在面前的秦策。   眉目俊朗,壮怀豪情。   刘皇后愣住了,不是为秦策的英雄气概,而是这人迎亲当日还穿着铠甲,纵然更添威武,却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秦策见到她,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二话不说,将来不及登车的刘皇后抱了起来,直接送上马背。   诧异的惊呼之后,是爽朗的笑声。   “天色不早,为免胡贼生事,当速速归还坞堡。”   “细君莫怕,为夫骑术甚好。”   “细君如有不满,待回到坞堡,为夫给细君牵马驱车赔罪!”   马鞭扬起,马蹄声渐渐远去。   陪嫁的姊妹坐在车内,望着前方的夫主和主母,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之后,随车轮压过官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听到北地汉子豪迈的笑声,眺望被夕阳染红的一双身影,禁不住轻笑出声。   笑声之后,女郎们击节而歌。   夕阳中,迎亲的队伍一路飞驰,踏过空旷的平原,融入落日的余晖之中。   笑声和歌声渐渐远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最终沉入心底,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刘皇后出神许久。   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   想到这里,一声苦笑溢出红唇。   刘淑妃似能猜透她的心思,倾身靠近,紧紧握住刘皇后的手。待后者稍微放松,举臂环上她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轻轻用力,任刘皇后靠在自己的肩头。   “阿姊,该歇歇了。”   刘皇后没说话,合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姊妹俩互相依偎,似交颈的天鹅。   室内寂静许久,榻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继而是秦策沙哑的声音:“细君……”   太元六年,十二月   辍朝四日之后,光明殿又响起乐声。秦策终于升殿,在百官跟前露面。   文武入殿奏事,离远尚不觉得,离近都能看到,天子的面容愈发,精力显得不济,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隐隐透出几分凶狠。   仿佛暮年的狼王,失去尖牙利爪,威严始终不减,足以令宵小胆寒。   “传朕旨意,召四皇子归长安,行册立皇太子大典。”   诏令出口,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群臣都没有想到,秦策昏迷数日,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召秦璟还朝,册立皇太子。   夏侯鹏坐在殿中,看向高踞龙椅的秦策,目光深沉,十指攥紧,几将朝笏捏碎。   随着圣旨传出,长安风雨渐起,整个中原大地为之震动。   消息传到建康,群臣引论纷纷,都在猜测秦策为何会突然立皇太子,莫非病愈仅是幌子,上朝不过是强撑,一切都是回光返照?   如果真是这样,蚕食边州的计划怕要更改。   “请陛下早做决断!”   “朕知道了。”   桓容知晓事情紧要,散朝之后,留下谢安和贾秉等人商议。刚刚商量到一半,王彪之突感不适,脸色骤然发白。   “速召医者!”   待医者诊脉之后,上禀具体情况,桓容谢安都是表情凝重,郗超贾秉亦是面露惋惜。   王彪之却是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臣已七十又六,耄耋可期,实是上天垂怜。今能得仕英主,见汉室复兴之象,更是心愿已偿。只可惜,不能见陛下一统南北……”   “司空放心,朕定然做到!”   “如此,臣再无遗憾。”   王彪之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上朝,当即请辞官位,归府养病。   司空之位空出,朝堂上却是格外的平静。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长安,无人有心思在现下争权。   桓容本打算调兵,赶在秦璟掌握长安之前,趁机先夺边州。哪里想到,未等秦璟抵达长安,夏侯鹏父子突然起兵造反,夺取长安城门,包围桂宫! 第二百九十五章 长安之乱   夏侯父子仓促起兵,事情做得并不周密。   夏侯硕亲自带兵夺取长安城门, 过程中遇到不小阻力。几场战斗下来, 精锐损失两百, 方才夺下西门。非是城内豪强群起响应,怕是计划到中途就会夭折。   豪强不掌府军, 却有私兵和健仆。   蚁多咬死象,纵然比不上守卫城门的将士精锐,耗费一个日夜, 加上不满秦策之人里应外合, 傍晚时终于拿下南门。   南门即下, 叛军集中全力进攻北门。   守城将领是秦策旧部,受秦策活命之恩, 殊死抵抗, 不肯退后半步。同时, 借城门尚未攻破, 派出十余骑,分别往洛州和雍州求援。   雍州会作何反应, 守将不敢断定。但是, 秦玒都督洛州诸军事, 知晓长安生变, 必定会派兵来援。   洛州派兵, 荆州、豫州、徐州亦会得知消息。   只要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出,几位殿下必当出兵。夏侯氏的如意算盘终将落空,即便是死, 自己也能合眼。   “裴远,你看看这是谁?”   城门久攻不下,主动请缨的叛将心生恼怒,竟派人抓来守将的家人,老少妇孺皆不放过,全部推到城门下。   “劝你看清形势,秦伯勉实非明君!”   “自他登基以来,诸州郡连遭天灾,旱蝗不绝,使得民不聊生。月前更有天龙食日之象,可见上天不欲见其窃居长安!”   “自古以来,无道君王皆杀良屠忠,夏桀商纣,比比皆是。”   “秦氏有驱胡之功不假,然其杀戮过甚,唐氏、于氏、杨氏的血尽皆未干!”   叛将一心诋毁秦氏,不惜将死在秦璟手下的豪强同唐氏并列,只为将秦氏踩进泥里,占据大义。   谋算是否能成功,是不是能说动守军,一时半刻看不出效果。   但是,随他攻打城门的豪情却是各个双眼发红,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一举拿下长安,逼秦策退位,拖到秦璟带兵前来,事情会更不好收拾。   想到秦璟手下的雄兵,在场之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为今之计,必须尽速拿下城门,包围桂宫,逼秦策写下禅位诏书,并指秦璟同桓汉勾结,方能占据道义制高点。   “裴远,你休要执迷不悟!”   “笑话!”裴远立于城头,俯视城下叛军和被按跪在地上的家人,脸膛因发怒而变得赤红,眼底爬满血丝,“夏侯端,你休要花言巧语!如无秦氏,六州尚在鲜卑之手,长安亦有氐贼盘踞!”   “无四殿下横扫漠南、兵发西域,无三殿下攻下三韩,彻底扫清慕容鲜卑,岂能有今日局面?!”   “汉末以来,天下纷乱。永嘉之乱后,中原被胡贼窃取,百姓流利失所,死在贼寇手中不知凡几!”   “你今日大言不惭,将此一语带过,究竟是何居心?”   “莫非在你眼中,这中原大地当为胡贼窃据?!”   夏侯端恼羞成怒,不再以言语规劝,命部曲推出裴远的家人,厉声道:“裴远,我好言相劝,你却不知好歹,决意追随秦氏到地底?好,我成全你!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家人。你敢辱我,我要你亲眼看着家人人头落地!”   “你敢!”裴远怒发冲冠,目龇皆烈。   “有何不敢,动手!”   夏侯端一声令下,数颗人头滚落在地。   断颈处血溅三尺,尸身倒在地上,四肢犹在轻轻颤抖。人头滚落,至死没有瞑目。   “阿父,阿母!”   见此一幕,裴远痛苦大叫,双眼染血。   夏侯端却在哈哈大笑,满脸尽是得意。   笑够了,凶狠的目光射向城头,命麾下又推出二十余人,全部按跪在地,扬声道:“城头之人听着,如不速速弃刀,尔等家人都要人头落地,裴氏的下场就是例证!”   “卑鄙!”   “夏侯端,你如此行径,必为天下人唾弃!”   城头上,有人大骂夏侯端无耻,有人却心生动摇。见叛军又举起屠刀,再也忍不住,狠狠咬牙,兵锋指向方才并肩作战的同袍。   见此一幕,夏侯端哈哈大笑。   “拿下裴远人头,一切既往不咎,并赏金五十,绢二十匹!”   反戈相向的守军越来越多,裴远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战到最后,仅剩裴远一人孤立城头,看着昔日的部下,连声苦笑。   “尔等从贼,可曾想过后果?夏侯氏是反叛的小人,一旦几位殿下回朝,叛军未必能撑上几日。”   “将军,非是我等见钱眼开,甘愿从贼,实因父母妻儿就在城下,我等不愿见家人身首异处,别无选择!”   “好个别无选择。”   裴远仰天长叹,再看一眼城下,见家人尽数被杀,唯留下幼子,在叛军刀下瑟瑟发抖。   “阿子!”不顾环伺的刀锋,裴远扬声道,“裴氏儿郎幼习忠孝节义,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绝无屈膝苟活之人!”   话落,裴远长刀横扫,逼退昔日部下,旋即单手一撑,纵身一跃,自城头飞身而下,砰地一声掉落在地。虎目圆睁,鲜血自身下流淌,同家人的血汇聚到一处,难分彼此。   城头城下都是一片寂静。   哪怕是夏侯端,看着裴远的尸身,也是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不知该下什么命令。   “阿父!”   终于,寂静被一声悲呼打破。   裴远的小儿子拼命挣扎,不管不顾的扑向父亲的尸身。押着他的叛军下意识收刀,竟真的被他挣脱。   “阿父!”   七、八岁的孩子,扑在父亲的身上大声痛哭,双手和脸颊都被鲜红染红,泪水滑落眼眶,竟非透明的颜色,而是带着丝丝血红。   “阿父教导,裴氏没有屈膝的儿郎。”   男孩满脸泪水,身体仍在发抖,却一把拔出裴远靴掖中的匕首,冷光闪过,猛冲向立在不远处的夏侯端。   这样的攻击,自然不可能成功。   刀锋挥过,胸口陡然间一凉,男孩低头看了看,再抬头,脸上全无半分惧意,反而当着众人的面笑了。   笑声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染红了男孩的下颌。   “裴氏纵然血脉断绝,亦无愧于心!夏侯端,尔等小人必被千夫所指,死后戮尸!”   这样的话语,根本不像一个孩子所言。   夏侯端有瞬间的怔忪,脸色一阵阵发白。只觉得是裴远英魂未散,借亲子之口发下最恶毒的诅咒。   守将身死,北门的战斗宣告结束。   城下却没有一声欢呼,而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来人。”夏侯端握紧刀柄,力持镇定,命部曲飞报告夏侯鹏,言北门已经拿下,“速去报知家主。”   部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士卒正在打扫战场,裴远的尸体已经被收走。留在城下的血迹愈发显得刺目,仿佛在昭告世人,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夏侯端攻打北门时,夏侯鹏亲自带人包围桂宫。夏侯硕率兵搜查城内,下令关闭坊门,不许任何人随便出入。   胆敢反抗之人,庶人一律格杀,朝廷官员和豪强全部拿下。   张禹身为司徒,自不愿从贼。依靠张氏私兵,联合数名姻亲,同叛军形成对峙。   高墙深院,又有箭楼矗立在墙内,易守难攻。   夏侯硕不愿浪费时间,令士兵直接放火。   除院墙外,宅内建筑多为木质结构,遇火极易点燃。纵然有防火措施,架不住火箭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扑灭不及。   火势熊熊而起,府内陷入混乱。   叛军趁机破门而入,拿下数名家仆。寻到张禹,当即五花大绑,直接押往桂宫。   “官家的诏书多由司徒执笔。”夏侯硕笑道,“今日,还要麻烦张司徒一回。”   “逆贼!无耻之尤!”   张禹破口大骂,夏侯硕不以为意,下令将人直接架走。同时命叛军严守府门,将逃出之人一一捉拿。   “事成后速速灭火,莫要让火势蔓延。”   “诺!”   数年前的一场大火,近乎烧毁半个长安,众人都是心有余悸,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未料想,大火刚刚熄灭,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瞬间狂风大作。   十二月的天,怎么会打雷?   叛军齐齐抬头,望向乌云聚拢的天空,陡然生出一阵惊悸。彼此看看,都是满脸惊恐,不明所以。   这异样的天象究竟代表什么?   桂宫中,叛军和殿前卫陷入鏖战。   秦策重病,实在难以起身,更不能轻易移动。刘皇后和刘淑妃守在光明殿,听到殿外的喊杀声,姊妹俩没有半点惊慌,依旧表情淡然,为秦策奉上汤药。   殿内的宦者宫婢脸色煞白,唯有大长秋和少数婢仆一如寻常。   似乎习惯了这种杀戮,见到喷在殿门前的血迹,大长秋仅是眉头微皱,扫过两眼就罢。   遇上情况紧急,有叛军突破殿前卫的防守,大长秋请示过刘皇后,亲自带人支援,很快将叛军打了回去。   几次三番,战斗持续到深夜,宫中亮起火把,殿前卫和叛军的尸身铺满御道。   血迹沿着石阶流淌,整条石路都被染红。   “陛下,可要歇歇?”刘皇后将漆碗交给刘淑妃,展开绢帕,拭去秦策嘴边的药渍。   “不用。”秦策摇摇头,靠在榻边,透过雕窗,看着殿外跳跃的火光,沙哑道,“什么时辰了?”   “已将丑时。”   “这个时候了?”耳闻不间断的喊杀声和刀戈相击的钝响,秦策没有半分紧张,静候片刻,开口道,“难为伯举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差最后一步,却是迟迟不能如愿。”   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没说话。   “九华殿和兰林殿……”   “陛下还惦记着美人?”刘淑妃笑着挑眉。   “惦记?”秦策靠向锦被,摇头道,“凡送女入宫的几家,九成都会从贼,留下她们总是祸患。”   “陛下的意思是?”   “光明殿后有条密道,让人带着火油过去,都处理了吧。”   “遵陛下旨意。”   刘淑妃下去安排,冯氏和赵氏换上利落的短袍,带着数名忠仆,沿密道前往两殿。   早年间,坞堡外群敌环伺,两人面对的险境不知凡几,手上都曾有过人命。知晓秦策安排,两人并未多言半句,分别带上易燃的火油,迈步走进密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外的喊杀声渐小,秦策和刘氏姐妹心中清楚,单凭几百殿前卫和宦者,或许能挡住一时,终究不可能挡住一世。   夏侯鹏正将得意,陡见宫中火起,知晓是兰林殿和九华殿,不禁勃然大怒。   “可要救火?”   “自是要救!”   派出部分士兵前往救火,夏侯鹏迈步走进光明殿。   大长秋和几名宦者的尸体倒在殿前,早已气绝多时。   望向前殿的龙椅,夏侯鹏眼底一阵火热。思及接下来要办的事,不得不将目光从龙椅处撕开,命夏侯硕带上张禹,一并前往内殿。   刚刚走进殿门,就闻到一阵苦涩的药味。   夏侯鹏眉心一皱,看向靠在榻上的秦策。对方明明已是病入膏肓,不知为何,仍让他从心底里忌惮。   “伯举,”秦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无半分惧意,反而让站在殿中的夏侯父子感到不安,“朕自问待夏侯氏不薄,你行此事,究竟是为何?”   夏侯鹏干笑一声,抬眼看向秦策,嗓子里像堵住石块。明明想好应对之语,此时此刻,出口却异常艰难。   最终,是夏侯硕代父开口,大声道:“陛下,您的确待夏侯氏不薄,但那都是陈年旧事。自您入主长安,行事早不同往年,昏君之相尽现,使得民不聊生,国势难起!”   “家君不忍见百姓受难,不忍见汉室大好基业就此颓败,方才起兵。”   “此乃顺应天命,是为替天行道!”夏侯硕越说越有底气,仿佛事情真是如此。   “好,好一个替天行道!”   秦策哈哈大笑,止都止不住,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夏侯鹏脸色涨红,举臂拦住夏侯硕,不让他继续向下说。   “陛下,如你愿意下诏,广告天下,四殿下暗通桓汉,并与胡人勾结,多年征战不过是幌子,并邀天下英雄共讨,我自不会杀你,还可容你多坐几天皇位。”   闻听此言,秦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你欲让我子背负恶名,自相残杀?!”秦策大怒。   “陛下,四殿下同桓汉天子私交甚密,此乃不争的事实。其率兵横扫漠南,胡贼闻风即退,一个两个尚罢,草原大部亦望风而逃,始终不敢接战,臣早就觉得奇怪。   如贼寇这般容易扫清,中原岂会战乱百余年。”   夏侯鹏一字一句道:“陛下以为,天下人都会相信四殿下当真是勇武过人,令贼寇闻风丧胆?”   “荒谬!”秦策厉声痛斥,“夏侯鹏,如你起兵夺位,朕尚敬你有几分担当。行此卑鄙之事,当是不为人子!   夏侯氏随秦氏扫北,多年来英雄辈出,如今出你此等逆贼,尔先祖在天有灵,必当羞于留此血脉!”   夏侯鹏恼羞成怒,长刀出鞘:“秦策!我今好言相劝,你如不答应,可知是何下场?!”   秦策再次哈哈大笑。   “我秦伯勉征战半生,岂会惧你这区区逆贼?”   “好,当真是好!”夏侯鹏大声道,“来人,请皇后和淑妃往殿前祭旗!”   有甲士奉命入殿,奉夏侯鹏的命令,就要带走刘皇后和刘淑妃。   “夏侯鹏,你敢?!”   秦策暴怒,刘皇后和刘淑妃面无惧色,反而冷冷一笑,道:“夏侯鹏,你莫非忘了,吕婆楼一家是什么下场?如果忘了,可以想想于氏和杨氏。”   吕婆楼攻打秦氏坞堡,杀陪媵张氏及秦璟庶兄,纵过多年,秦璟始终不忘大仇,终将吕氏血脉彻底绝灭。   于氏、杨氏谋害刘皇后,触到秦璟逆鳞,全家尽被诛杀。   刘皇后在提醒夏侯鹏,如果敢轻举妄动,待秦璟率兵前来,夏侯氏必当不存。   夏侯鹏阴沉的看向刘皇后,左右衡量,终于一甩手,下令士卒退下。   当日,帝后被软禁光明殿,身边忠仆尽数被诛。   夏侯鹏逼司徒张禹矫诏,落天子印玺,指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部,下令秦玒秦玦等出兵剿灭。而他摇身一变,成为心怀家国,不惜背负恶名起兵劝谏的忠臣。   诏书广告天下,桓容很快得知消息。   确定内容不是虚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夏侯鹏脑袋被驴踢了吗?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兵围长安一   太元七年,元月   适逢新岁, 建康城内爆竹声声, 人头攒动。   坊市人日后即开, 商家门前的桃符彩灯尤其惹眼。大量的行人穿梭在街巷中,接踵摩肩, 举袖成云,笑语喧闹声不断。   食铺和茶肆的生意尤其好。   卖包子、蒸饼和熏肉的铺子前总能排起长队。许多人来得晚些,排到自己跟前, 包子熏肉都已经售完。   “今天市罄, 劳您明日赶早。”   伙计笑着向众人解释, 吴地官话中夹杂着北地口音,开头结尾时常伴着几句吉祥话, 格外的喜气。   见众人散去, 店主利落的收起蒸笼, 擦一把头颈上的热汗。   谁能想到, 元月里的生意竟比平常更好。包子多蒸出十几笼,照样眨眼就卖完, 不到午后就得收拾起生意。   “这几日生意忙, 你也是辛苦。”见伙计忙里忙外, 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 店主笑道, “今日你无需顾店,去前街走走吧。前些时候听你家人说,你的亲事定下, 三月成礼,该备的总要备好。旁的不提,如今的建康小娘子,谁没有一支幽州银楼的簪钗?”   伙计闹了个大红脸,呵呵傻笑几声,全没了平时的机灵。   “我若是不在,掌柜如何能忙得过来?还是备好明天的谷面要紧。”   “哪里差这一时半刻。”店主放下蒸笼,数了数,确定数目无误,对伙计道,“大郎会来店里帮忙。已是知事的年纪,总要学起来。”   “大郎君?”伙计诧异,“大郎君不是入了学院?”   “那又如何?技多不压身。”店主摆摆手,示意伙计莫要磨蹭,“元月里生意好,食铺都是这般,何况银楼。你若是再磨蹭,怕是想买都买不到。”   伙计连声谢过店主,先忙完手头的事,取出钱袋看了看,一溜烟的跑去后街。想必是身上的钱不够,急着家中去取。   食谱仅是坊市内的一个缩影,而坊市的繁荣,最能代表建康的变化和发展。   从人日到晦日,城内始终热热闹闹。期间有四十多支朝贡的队伍抵达,向桓汉天子敬献贺礼。   每有入贡的队伍进城,都会引起一场喧闹。   西域的队伍赶着骆驼,夷狄的队伍驱使大象。   穿着各色服饰的使者们抬着箱笼,托着银盘。有胡姬、夷女坐在骆驼和象背上,随着队伍经过,浓郁的香气飘散,带着异域的神秘风情。   有赤脚的乐手行在队伍中,奏响样式古怪的乐器。   乐声中,数名胡姬跃下骆驼,腰肢柔软,在队伍前翩翩起舞,引来人群中阵阵喝彩。   入贡的队伍集中抵达,数量比去岁增多一倍。   郗超实在忙不过来,正休假的王献之被抓了壮丁。   王献之忙着培养父子亲情,哪有心思应付这些,干脆向桓容举荐王彪之的两个儿子,当真是举贤不避亲。   接到任命,王越之和王临之有点懵。   自王彪之告老,兄弟俩一直守在亲爹榻前,每日里侍奉汤药,敬听教导。为了亲爹,已向朝堂告假两月。   万万没想到,假期刚过一半,任命的旨意突然送到。   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王彪之经过休养,病情开始稳定。加上有扈谦奉旨过府,每日里畅谈养生之道,精神也渐渐恢复。   见两个儿子整日守在府里,职责在身还想推辞,当即怒道:“身为臣子,岂能不为君解忧!”   王越之和王临之了解亲爹的脾气,生怕他气出个好歹,病情又出现反复,当下不敢多言,老实的销假上班。   自此之后,兄弟俩每天忙里忙外,和郗超一起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眼前发黑。   遇见无事一身闲,领着儿子出游的王献之,两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非是顾忌琅琊王氏的名声,不想给侄子留下心理阴影,八成会当街上演“孔怀相杀”的戏码。   相比建康的繁华热闹,长安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自夏侯氏举兵,拿下都城四门,包围桂宫,软禁帝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一派风声鹤唳。   元月里,压根不见半点节日气氛。坊市内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店铺开张。   城门前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昭示着兵祸的惨烈。   战死之人暂且不论,在夏侯鹏掌控长安城后,刽子手的屠刀始终未停。   法场上血流成河,滚落的人头不计其数。   凡是不肯从贼的文武豪强俱被一一斩杀,家人亲眷甚至连刚及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   有刚正不屈、誓不肯低头的,自然也有甘心从贼的。   当朝大司农曹阳、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以及尚书郎周飏从夏侯氏谋反,王皮和周飏更是鼓动夏侯鹏,让他彻底立下反意的元凶。   王皮一句“公岂能为唐公洛第二”,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得不说,这场突如其来的谋反,既有夏侯氏的野心,也有秦策的错招连出,更有王皮等人的阴谋鼓动。   各种原因交织,终于酿成这场惨祸。   暗害唐公洛之事,王皮也曾参与。只是隐藏极深,未被廷尉察觉。更让人惊悚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打定在主意,不是唐公洛也是旁人,必要设法让秦策有“鸟尽弓藏”的昏君之相,让秦氏人心尽失。   究其原因,王皮为氐秦丞相王猛之子,氐秦灭后,虽被秦策重用,仍暗中以“前朝旧臣”自居。   表面看,王皮诚心投靠秦策,为秦氏出谋划策,为朝廷尽心尽力。事实上,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此人“居功至伟”。   和王猛不同的是,王皮天性贪婪残忍,压根不在乎百姓的死活。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根本不在意长安变得如何,更不在乎北地是否会再度落进胡人手中。实际上,他本奉氐秦苻氏为国君,骨子里早无“汉室正统”的观念。   “将军未杀皇后淑妃,实是英明。”知晓光明殿中始末,王皮抚须而笑,道,“诏书发出,几位殿下必星夜兼程,挥师长安。届时,官家未必有用,皇后淑妃才能助将军成事。”   “此言怎讲?”夏侯鹏道。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王皮仍是笑,笑意不达眼底,让人想起潜伏在暗处的豺狼,“留下皇后淑妃,他日兵临城下,自能让秦玄愔投鼠忌器!”   和王猛相比,王皮一样有才,但在性格行事上,父子俩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前者有名士之风,后者连毒士都算不上,十足的奸邪小人。   “我确有此意。”夏侯鹏没有否认。   “仅是如此,尚且不够。”王皮继续道。   “侍郎何意?”夏侯鹏眼底闪过一抹疑惑。   “楚汉旧事,楚王架鼎欲烹汉王之父,汉王口言分羹,将军想必知晓。”话到此处,王皮扫视众人,笑道,“他日秦氏子兵至长安,将军无妨设鼎于城头,缚刘氏姊妹于城上,如秦氏子不退兵,必投其于鼎内。”   “嘶——”   闻听此言,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行径,必为千夫所指!”周飏斥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皮淡然道,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夏侯鹏身上,“将军,乱世之中,胜者方为君王。”   夏侯鹏沉默了。   王皮没有继续劝说。因为他清楚,夏侯鹏听进了自己的话,七成以上的可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即便现下犹豫,等到秦璟兵围城下,照样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果他这样做了,长安必当被铁蹄碾平。届时北方大乱,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议事结束,王皮告辞回府。到家之后,召来忠仆询问:“三弟可曾用膳?”   忠仆行礼道:“回郎主,三郎君反锁房门,不许仆等入内。”   王皮摇摇头,道:“令厨下备酒菜,我亲自去。”   忠仆应声退下,很快有婢仆提上食盒。   看到盒身上的花纹和标记,王皮轻笑一声:“南地的东西,难怪如此精巧。”   婢仆低着头,不敢出声。   王皮倒也不觉如何,信步走到王休门前,看着紧锁的房门,敲了三下,无人应声。试着推了推,始终纹丝不动。   “阿弟,开门,为兄有话与你详叙。”   房内没有回应。   “阿弟不想知道长安局势如何?”   房内依旧没有回应。   “阿弟,你这是何苦?为兄身为家主,自要为王氏选可行之路。秦策实非良主,唐公洛的下场你也看到,难道你想王氏也同唐氏一般?”   许久,门后终于有了响动。   王皮耐心等着,心中默数三声,房门从里面开启。   王休站在门前,看着面带笑意的兄长,只觉得无比陌生。   “唐氏遭逢大难,阿兄可是脱不开干系。”   王皮笑了笑,迈步走进室内,婢仆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出,放下食盒的手都在颤抖。   “下去吧。”   婢仆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内室,仿佛从地狱逃出生天。   “阿弟的脾气还是这般。”   王皮示意王休坐下,亲手给他斟酒。   王休坐在矮榻边,对面前的羽觞视而不见。   “阿兄,你可曾想过,鼓动夏侯氏造反,长安陷入兵祸,胡贼恐会再次南下。届时,百姓流离失所,晋时灾祸重演,你我都将是罪人!”   王皮不以为意,举起羽觞浅啄两口,“那又如何?”   “什么?!”   “天下人与我何干?”   “阿兄,你莫非忘记阿父的教导?!”王休满脸不可置信。   “阿弟,乱世之中,哪里有许多仁义道德。”王皮仍是满脸不在乎,“何况,如你所言,阿父就不会投氐秦,辅佐胡人数年,该南投遗晋才对。”   “你、你……”   王休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消消气。”王皮笑道,“我来是为告诉你,无需半月,长安就会被大军包围,凡是参与叛乱之人,俱都难逃一死。我已差人打点行装,明日便送你和四弟出城,南下前往桓汉。”   王休愣住了。   他开始不明白,王皮究竟作何打算。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明白过。   “无妨实话告诉阿弟,从最初,夏侯氏就没有半点胜算。”王皮又执起羽觞,笑容里带着几分阴狠,莫名让人脊背生寒,“我要的,不过是秦氏名声扫地,长安生成乱局,北地再无一统。”   “阿兄,你、你是不是疯了?”   “不,我没疯。”王皮冷笑道,“如非秦氏,我当接替阿父成为一国宰相,而不是做个区区的员外散骑侍郎。如非秦氏,我即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非秦氏,我女嫁于皇子,他日凤临椒房,我自为国丈!”   王皮一边说,一边握紧羽觞。   “阿弟,你可曾想过,如非秦策早有疑心,我未必有动手的机会,唐公洛未必会全族尽灭,如丧家犬般难逃。如果夏侯鹏没有反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鼓动?如果秦策没有疏远亲子,不是重病才下决心立皇太子,如何会有今天?”   王休张张嘴,似要反驳,话到嘴边又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阿弟你来说,你来告诉我,此事罪全在我?”   王皮举觞一饮而尽,旋即掷杯在地,神情中透出几分疯狂。   “秦氏毁了我的一切,我要秦氏名声扫地,我要秦氏子再坐不得江山!”   “阿兄,成王败寇,且秦氏有始皇血脉,终为正统,你这样毫无道理。”   “道理?乱世中哪讲什么道理!”王皮用力摇头,“你想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明日就出城,往桓汉去吧。依桓汉天子行事,纵不用你,也不会将你交给秦氏。为免猜疑,人不可带得过多,至于城内,自有我来安排。”   话落,王皮起身离开。   看着兄长的背影,王休深深叹息一声,透出无尽的哀痛与沧桑。   自夏侯氏起兵,他就被关在府内,四弟也是一样。   本以为兄长是想要“从龙之功”,哪里料到,他根本是要整个长安为他陪葬!   “疯了,当真是疯了……”   太元七年,二月   秦策病况未见好转,却强撑着不肯对叛臣示弱。刘皇后和刘淑妃衣不解带,轮流侍奉御前。   为打击秦策,夏侯鹏命人将张禹抬进宫,送进光明殿。   “张司徒赤胆忠心,该让陛下晓得。”   张禹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手脚俱已折断。   为逼张禹矫诏,夏侯鹏抓来他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当着他面杀死。见其仍不肯屈从,干脆打断他的两条腿,挖掉了他的膝盖。   饶是如此,张禹仍不肯屈服。   最后,是一名官员假托其名,矫诏广告天下。   诏书送出当日,夏侯鹏就下令打断张禹的两条胳膊。虽留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不是凭借滔天恨意,张禹绝不会活到今日。   君臣相见,张禹不能起身,只能挣扎着向秦策行礼。秦策不用刘皇后搀扶,颤抖着站起身,艰难行到张禹面前。   “叔臣,是朕、是我累了你!”   “陛下,臣奉忠孝节义,为丈夫所为,陛下万勿如此。”张禹沙哑开口,低声道,“陛下放心,逆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诏书送出,几位殿下必会兵发长安!陛下万万保重龙体,方能亲眼看到逆贼伏诛!”   秦策用力握住张禹的肩膀,虎目含泪,脸颊都在颤抖。   夏侯鹏站在殿中,不自在的感觉又生。强行压下之后,命人将张禹拖走。   “逆贼夏侯鹏,反掖之寇,天所不容,人所共弃!几位殿下兵围长安,你必被千刀万剐,死后戮尸,为禽兽所噬!   张叔臣立誓于此,今日自投阎罗殿,不求为人,只求化身为恶鬼,噬你血肉,碎你骨骸!   夏侯鹏,我在地下等你!”   或许是这番话太过惊悚,抓着张禹的叛军竟下意识松手。   张禹从石阶滚落,没有手脚支撑,重重摔在地上,脑后和四肢伤处一同流血,口中咳出血沫,未几已是气绝身亡。   就在这时,城头陡然响起鼓声。   夏侯硕疾步行过御道,未至近前,已大声道:“阿父,敌兵来袭!”   长安城四门紧闭,城头鼓声锣声一并敲响。   城外号角阵阵,三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逼近。   未见大纛,只有五行旗在风中招展,烈烈作响。   黑色的洪流卷过平原,盾牌和铠甲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秦璟、秦玓和秦玒高踞马背,都是一身玄色铠甲,手执长枪,浑身煞气弥漫。   秦璟一声令下,队伍停住。   骑兵猛然拉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   枪矛兵以枪杆顿地,刀盾手用力敲击盾牌,随着一声声怒吼,空气中战意蒸腾,杀意充斥天地。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大地,苍鹰和黑鹰同时展翅,长鸣一声,在号角声中直冲云霄,越过城头的守军,径直飞向城内。   “放箭!快放箭!”   夏侯端高声喝道。   黑鹰忽然调转方向,挡在苍鹰身前,穿过层层箭雨,猛然俯冲而下。锋利的脚爪狠狠抓下,登时有士兵惨叫着捂住双眼,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瞬间染红衣袖。   噍——   似不满黑鹰的举动,苍鹰随之俯冲,攻击的力道更为猛烈。   伴着两只猛禽起落,城头上惨叫不绝,陷入短暂混乱。   于此同时,几只不起眼的鹁鸽飞入城内,绕过几圈,终于寻到桂宫的位置,扑棱着翅膀,飞入光明殿。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兵围长安二   鼓声隆隆,号角阵阵, 战争的阴云笼罩整座长安城。   夏侯鹏亲自登上城头, 目及城下黑甲洪流, 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三支军队,皆是熊罴之旅、百战之师。尤其是秦璟率领的骑兵, 仿佛一只荒古凶兽,正盘踞在城下,凶狠的盯着城内的猎物, 只待一声令下, 必当咆哮而起, 亮出尖牙利爪,将城中之人尽数撕碎。   “阿父……”夏侯硕曾跟随秦璟, 深知他的性格手段。看到夏侯鹏脸上现出凝重, 低声道, “秦氏子来者不善, 阿父不可动摇。稳固军心,方有取胜的把握。何况有帝后在手, 阿父可谓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却是连夏侯硕自己都不相信。   可事到临头,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父子俩站在城头, 能清楚看到守军的表现。如果他们不能坚持, 长安城破就在旦夕,张禹死前的诅咒立即就会实现。   “阿子所言甚是!”   夏侯鹏深吸一口气,将骤起的不安压入心底。   无论如何, 他也曾征战半生,鏖战胡贼数十年。既然起兵造反,早晚要面对眼前一切。他不会胆怯,也绝不会后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坚持下来,他就能君临长安!   “来人,传令宫内守卫,看紧官家,将皇后和淑妃带上城头。”   “诺!”   夏侯硕走不开,夏侯端领命前往。   十余部曲随他步下城墙,迎面遇上闻讯赶来的王皮和周飏。   事情紧急,来不及多言,夏侯端向两人抱拳,旋即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看他去的方向,周飏面露凝色,王皮则翘起嘴角,现出一丝得逞的冷笑。   “王侍郎,此事终究不妥。”周飏没有明说,他认为以王皮的聪明,该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   王皮没有故作不解,而是好笑的看着周飏,口中道:“乱世之中,胜者方能为王。周尚书这般重视仁义道德,不愿落天下人口实,何必追随夏侯将军起兵?该和守城的裴远一样,为天子尽忠才是。”   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简直笑话!   “你!”周飏被说得满脸赤红,却是无法反驳。   王皮再次冷笑,长袖一甩,不再理会他,率先迈步走向城头。   周飏站在原地,看着王皮的背影,面沉似水,目光中透出慑人的寒意。   “郎主,这贼奴实是嚣张!”一名部曲低声道。   “王猛投氐贼,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周飏咬牙切齿道,“我让你盯着王府,可曾发现不对?”   “仆日前方发现,有马车悄悄离府,欲往城外去。”   “哦?”周飏神情微动,“可拦下了?”   “为免打草惊蛇,仆没在城内动手,让人悄悄跟着,在城外拦了下来。”部曲声音更低,“护卫都是私兵,数量不多,却是各个精悍。仆等死伤不小,却没能抓到车中人,请郎主责罚。”   话说到这里,部曲很是惭愧。   从种种痕迹看,车内九成是王皮的家人,可惜被其走脱,没能当场抓到。   纵然是天寒地冻,前方又是一片密林,数十里没有人家,逃走的人身负重伤,未必能活下来,但是,家主的命令没有完成,他依旧是羞愧不已。   周飏止住部曲的话,原来是城头有人下来。   “周尚书,将军有请。”一名甲士抱拳,请周飏速上城头。   周飏颔首,示意部曲跟上。至夏侯鹏身旁站定,扫一眼左侧的王皮,不由得面露讥嘲。嘲讽之色未消,看到城下的大军,目测至少三万,神情又是骤然一变。   五行旗烈烈作响,云梯陆续抬出,跳荡兵越众而出,都是双眼赤红,摩拳擦掌。   战斗未起,空气中已是杀气弥漫。   周飏心如擂鼓,突然间感到后悔。他不该受利益驱使,将周家绑上夏侯氏的船!   事到如今后悔已晚。   只能暗暗庆幸,早在数日前,他就将两个儿子送走。如果长安能够守住,再接回不迟。如果守不住,护卫的私兵和忠仆必当带其隐姓埋名,为周氏留存血脉,以期他日再起。   鼓声一阵急似一阵,城头守军纷纷拉开弓弦,木石沸水俱已准备妥当,只等战斗开始的那一刻。   一只大锅尤其醒目。   锅下架柴,火焰烧热锅底,不断有气泡在水中涌现,挤在一起,破裂沸腾。   热气蒸腾,在城头格外的显眼。   夏侯鹏握紧长刀,向夏侯硕点点头。   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半步,扬声道:“陛下有诏,四皇子暗通桓汉,私结胡贼,是为叛国……”   “放屁!”   不等夏侯硕说完,一员武将怒极叱喝,拍马上前,长刀指向城头,一阵破口大骂:“乱臣贼子,反掖之寇!窃踞长安,软禁天子,矫诏天下,该千刀万剐,暴尸荒野,血肉为禽兽所噬!”   “今敢口出妄言,必遭五雷轰顶!”   双方你来我往,骂得不可开交。   夏侯硕指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人,名为悍将实乃叛国;武将就骂夏侯氏狼子野心,不忠之臣,人人得而诛之。   到后来,双方火气上涌,互相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从单口变成群口,城头城下尽是骂声。   王皮微眯双眼,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这完全不像秦璟的作风。   周飏同样觉得事情蹊跷。   两人彼此不睦,在这件事上却是不谋而合。同时转向夏侯鹏,异口同声道:“将军,预防有诈!”   与此同时,夏侯端率人赶到桂宫,却实实在在扑了个空。非但没找到刘皇后和刘淑妃,连秦策都不见踪影。   查问殿外守卫,都是摇头不解。   “光明殿被严密看守,包围得似铁桶一般,无有任何人进出!”   “搜!”   夏侯端立刻知道不好,顾不得其他,命人在殿中搜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需知帝后是夏侯鹏的底牌,没有秦策和刘氏姊妹,夏侯氏只能同秦璟硬碰硬。虽然长他人志气,可面对城下的强兵,夏侯端的底气实在有几分不足。   “搜,仔细给我搜!”   “放走刘氏姊妹,尔等通通要人头落地!”   整座宫殿搜过,除了几个宦者宫婢,硬是找不到半个人影。询问这些人,都是抖如筛糠,一问摇头三不知,伏在地上连连求饶。   自夏侯氏包围光明殿,软禁帝后,凡是亲信的宦者尽被斩杀,宫婢也不留一人。他们都是在殿外伺候,压根不能进内殿,如何知晓帝后的下落?   眼见问不出什么,夏侯端怒气难消,更有无尽的恐慌。气怒交加,竟然当场拔出长刀,将宦者宫婢尽数斩杀。   他却不晓得,遍寻不到的天子和刘氏姊妹,此刻就在自己脚下。   幽暗的密道中,两面光滑,相隔数步即凿有凹槽,是为镶嵌火烛之处。   因废弃已久,凹槽落满灰尘,和烛油一并结成硬板。墙角爬有不知名的菌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味道。不是开有通气孔,行走其中,不出五十步就会窒息晕倒。   冯氏和赵氏走过这条路,手执火把,一前一后确保安全。   刘皇后和刘淑妃扶着秦策,以最快的速度前行。   密道低矮,几人都直不起腰。好在足够宽敞,可容三人并行。脚下的石路也足够平整,不会走几步一个踉跄,甚至将人绊倒。   “快到了。”   见秦策喘息粗重,身上尽是冷汗,刘皇后取出玉瓶,喂他服下一枚丸药。   “陛下,就快到了。”   苍鹰和黑鹰是幌子,吸引城头守军注意,无需真的飞入皇宫,功成身退就可离开。鹁鸽趁机避开守军,将消息顺利送入桂宫。   打开鹁鸽带来的竹管,看到其中的消息,刘皇后知晓情况紧迫,没有半点迟疑,当机立断,让冯氏和赵氏带路,在叛军没有发现之前,尽速从密道逃出宫外。   “这条密道通往兰林殿,兰林殿下亦有密道,直通向宫门。”   “宫门处已有安排,会有人接应。”   信上写得清楚,刘皇后和刘淑妃都不会坐以待毙。至于秦策,无论如何都得带上,不能让他落入叛军之手。   不过,姊妹俩不约而同的瞒下另一个消息:负责接应的不是秦璟麾下,而是幽州商人。   这些商人都是桓汉埋在长安的钉子,在叛军封锁城门后留了下来,借着不同寻常的手段,与外界的消息始终没有断绝。   此番愿意接应帝后,必然有桓容的命令。   这个人情实在太大,刘皇后和刘淑妃既有感动,也有不小的担忧。   建康长安是敌非友,坐视长安乱起,对建康利大于弊。桓汉天子却反其道而行,说是私人情谊,换成谁都无法相信。   怀揣着种种疑问,五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就在抵达兰林殿时,变故陡生。   因为之前一场大火,密道顶部塌陷一块,很快被人报知夏侯端。   后者找不到刘氏姊妹,正焦头烂额。猛然想起这件事,当即灵光一闪,命人继续搜查光明殿,自己带人赶往兰林殿。   意识到情况不妙,秦策突然道:“细君,你和道云走吧。”   “陛下?”刘皇后愕然。   被唤闺名的刘淑妃同样感到惊讶。   “我怕是走不到宫外。”秦策脸色发白,口中喘着粗气,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你们走,你们快些离开,告诉阿峥几个,是我一念之差,方才走到今日。是我错了。”   “陛下……夫主……”   “不要耽搁,去吧。”秦策笑了,斑白的发色,遍布沟壑的脸,形容苍老,双眸却愈发清明,“我留在这里,还能为你们挡上一刻。若是带上我,咱们谁都走不了。”   “诺。”   刘皇后和刘淑妃知晓轻重,明白不是迟疑的时候,紧咬红唇,向秦策福身。   赵氏和冯氏却留下了。   “妾在此处,总能抵挡一二。”赵氏道。   感受到头顶震动,冯氏将火把交给刘淑妃,示意刘氏姊妹快走,口中道:“能侍奉皇后殿下,妾平生无憾。就如张阿姊,妾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甘愿为殿下做这一切。”   “若是妾死在叛贼手里,妾相信殿下必会将动手之人千刀万剐。”   “殿下快走!”   说话间,冯氏用力将刘皇后和刘淑妃推进拐角,旋即转身,抽出腰间匕首,仔细听着上方的动静,迅速同赵氏对视一眼,道:“来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石板骤然掀开,光芒大亮。   叛军发现密道,看到密道中的三人,立刻高声道:“幢主,在这里!”   夏侯端快步走来,见到靠着墙壁、一阵阵喘着粗气的秦策,又见有两名宫裙女子守候,便以为是皇后和淑妃,当即命人将他们拉上来。   不料想,叛军刚刚下到密道,就被女子所伤。不提防被刺中要害,想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冯氏和赵氏选的位置十分巧妙,既能护住秦策,又能让叛军失去人数优势。眨眼间,已有三名叛军倒地,两人的手臂和腰间也已带伤。   若非夏侯端错以为她们是刘氏姊妹,严令不许下杀手,两人怕是撑不到此刻。   奈何两人的气力终究不如叛军,之前能够得手,也是仗着后者不防,如今体力渐失,凭着一口气实在支撑不了多久。   “停下吧。”   秦策突然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却不似久病将死之人。   在他脚下,一只玉瓶静静躺着,瓶内的丸药不存一粒。   叛军不知端的,未发现情况不对。冯氏和赵氏心中大骇,秦策暗向两人摇头,支撑着墙壁站起身,对夏侯端道:“夏侯鹏在何处?朕要见他。”   三人走出密道,视线变得清晰。夏侯鹏终于发现,站在秦策身边的根本不是刘氏姊妹。   “皇后淑妃在何处?”   “夏侯端。”秦策声音未见提高,几字出口,却让夏侯端莫名的感到压力,“朕要见夏侯鹏,你没听到?前方带路!”   夏侯端咬咬牙,命人下密道追踪,自己带着秦策前往城头。   目及冯氏和赵氏,眼底闪过一抹阴狠,不顾秦策在旁,举刀划破两人脸颊。   “皇后淑妃找不到,你们就替她们做人羹!”   “大胆!”秦策怒喝。   夏侯端豁出去,再不惧秦策压力,下令道:“带走!”   城头上,骂战依旧在持续,双方你来我往,怒气不断飙升。   夏侯端赶回,向夏侯鹏禀报宫中始末,并将秦策带到跟前。见其虎目扫视,有叛军生出怯意,顿时恶意丛生,用力踹在他的膝盖。   骨裂声起,昔日的北地霸主,踉跄着跌倒在叛贼脚下。   “秦伯勉,”夏侯鹏俯视秦策,全无往日恭敬,仿佛在看一只蝼蚁,“如你从我之言,尚能保得一命。如若不然,今日城头之上,就是你命陨之地!”   秦策没有发怒,撑起伤腿,勉强从地上站起。不等立稳,又被夏侯端踹在膝后。   四周寂静无声,秦策踉跄一步,却没有如之前般跌倒。   夏侯端表情狰狞,欲要再踹,被夏侯硕拦住,沉声道:“不可。”   经夏侯硕提点,夏侯端环顾四周,猛然间发现,城头之人看他的目光很是奇怪,厌恶有之、不忿有之,轻蔑有之,唯独没有赞同和敬佩。   “你要朕做什么?”   “明言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贼,十恶不赦,令其自裁。三殿下五殿下不知不罪,速速退兵。”   秦策看着夏侯鹏,数息之后,忽然哈哈大笑。   “夏侯鹏啊夏侯鹏,朕今日来见你,果真没有见错。”   夏侯鹏凝视秦策,眉心紧皱。   秦策转向城墙,被叛军拦住,转头轻蔑道:“不是让朕说话?拦在这里,朕怎么说?让开!”   不等夏侯鹏出声,守军为其威严所慑,主动让开道路。   “不行,不能让他过去!”王皮突然出声。   可惜为时已晚。   秦策凭着最后一股力气,猛然跃上城墙,迎风而立,高声道:“夏侯鹏起兵反叛,王皮、周飏从贼,矫诏污蔑皇子,张司徒不甘从贼,业已身陨。”   “拉他下来!”王皮和周飏齐声道。   “朕乃一国之君,征战天下数十载,死在朕手里的贼寇不知凡几。尔等乱臣贼子,鬼蜮小人,谁敢上前?!”   秦策手中没有任何兵器,四周的叛军却如被施了定身咒,任凭王皮和周飏跳脚,始终无一人上前。   “朕今口谕,攻下长安,诛杀首恶,夷夏侯、王、周三族!”   “朕刚愎自用,不辨忠坚,为君数载,未能安国抚民,更招致今日灾祸。”   “秦伯勉今日以命祭天,望上天垂怜,尽诛乱贼,佑我中原百姓,保我汉家河山!”   话音落下,秦策纵身一跃,如陨落的大鹏,重重摔在城下。   城头一片寂静,城下怒声再起。   冯氏和赵氏趁人不备,挣脱开叛军,先后跃下城墙,追随秦策而去。   目睹这一幕,长安百姓尽是哀声。   秦璟、秦玒和秦玓双目染血,同时下令攻城。   “反叛贼子不留一人!” 第二百九十八章 伏诛一   长安城高池深,乃汉时首都, 屡次遭遇战火, 城墙几度重修, 可谓易守难攻。   秦策登基建制后,秦玚主持坊市修建, 期间不忘加固城墙,挖深拓宽护城河,在墙后修建箭楼, 方便布置兵力, 以防外敌来犯。   现如今, 长安为叛贼窃踞,秦氏兄弟指挥大军攻城,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增高的城墙, 以及深过两米的护城河。   呜——   苍凉的号角声中, 步卒扛起云梯, 推动攻城锤,如潮水般涌向城下。   从城头俯瞰, 满目尽是进攻的将士, 密密麻麻, 仿如蚁群, 令人不由得胆寒。   待攻城锤和云梯进入射程, 夏侯鹏当即下令放箭。   城头响起鼓声,士卒拉紧弓弦,紧张的盯着城下, 脸色发白,持弓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王皮扫视四周,走到夏侯鹏身边低语几声。   “将军,大敌当前,士气万不可堕。如若不然,城破就在眼前。”   不用王皮提醒,夏侯鹏也知道这个道理。   “王侍郎有何良策?”   王皮微微一笑,道:“事情不难,只需令人重复秦伯勉死前所言,让军中上下明白,一旦城破,城外大军攻入,以秦璟等人的性格行事,从将军起兵之人,一个都活不了,家人亦不可免。”   夏侯鹏点点头,认为此计可行。   “另外,可令人传言,皇后淑妃已在宫内自尽。”   “什么?”夏侯鹏盯着王皮,沉声道,“此乃何意?”   “吕氏、杨氏皆因谋害皇后被屠尽全族。”王皮不慌不忙,一字一句道,“如皇后淑妃尽死,城中人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明说,众人也会有所猜测。因为恐惧,必会拼死守城。”   看着王皮,夏侯鹏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征战沙场多年,生死间走过几回,他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可他又本能的产生怀疑,事到如今,王皮和自己坐在一条船上,如果谋算自己,他能得到什么?   出城投降?   秦璟会因此放他一条生路?   根本不可能!   夏侯鹏疑心渐起,神情渐渐变得不对。   王皮任由他上下打量,表情始终平淡,看不出半点端倪。   周飏一言不发,默默注视两人,片刻后移开目光,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氏造反,自以为能得从龙之功,带领家族更进一步。殊不知,一念之差,将周氏全族推上死路。   “将军,事不宜迟,不可再多犹豫。”王皮语气坚决。   夏侯鹏终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采纳王皮的全部建议,仅设法鼓舞士气,并未让人传播皇后淑妃已死的流言。   见状,王皮暗道可惜。没有继续坚持,转而请命,愿带私兵健仆增援东门。   秦氏兄弟分三面进攻,北门和东门的压力最大。   西门和南门的压力稍轻,却要提防桓汉趁机发兵,坐收渔翁之利。   故而,夏侯鹏清点兵力,凡是能够守城的,无论甲士私兵,包括府内健仆,一概召至城头,同进攻的大军鏖战。   “放箭!”   攻城锤和云梯上架有挡板,箭矢劲道不足,根本无法穿透。   士卒依靠挡板和盾牌掩护,顶着密集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护城河前。   河深超过两米,不会水的跳下去,立刻会没过头顶。河面宽度超过三个武车车身,没有人在河中支应,根本无法假设木桥。   要想继续前进,必须冒险!   冲在最前的跳荡兵掀开盾牌,一跃跳入河内。   三月天,河中尚有薄冰未化,却禁不住人力踩踏,近乎一脚就被踩碎。蛛网状的裂痕蔓延开去,迅速布满整个河面。   “抬云梯!”   浸在冰冷的河水中,跳荡兵大声嘶吼。   因河底布有木刺,许多人的小腿被划破,鲜红的血丝浮上水面,伤口很快麻木。   “快架云梯!”   箭雨集中落下,对准河中的跳荡兵。   水中的汉子无惧生死,始终无一人退后躲闪。合力扛起云梯一端,迅速游向对岸,砰地一声放下,抹一把脸上的河水,高声道:“挡板!”   木板一张张嵌入云梯,一座简易的木桥瞬间架设完毕。   跳荡兵没有着急上岸,而是浮在水中,用肩膀扛着木桥,维持桥身稳固。   “过桥!”   这样的桥无法支撑攻城锤,只能容扛着云梯的步卒通过。   众人冲过桥面,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嘶吼,只有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砸在河中人的肩头。   “放箭,放火箭,不能让他们过来!”   见到城下一幕,夏侯硕瞳孔急缩,高声叱喝。包着油布的火箭成片落下,奈何点不着云梯。   士卒过桥后,没有着急进攻,而是立起盾牌,护卫稍后抵达的弓兵。   弓兵背负拆解的强弩,顶着箭雨就地组装。两人稳固弩身,一人仰倒在地,以腿部力量撑开绞弦。   吱嘎声中,乌黑的箭矢凌空飞出。飞过城墙之后,仍射穿一名叛军,将他牢牢的钉在地上。   力道之大,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架在河上的木桥越来越多,过河的弓兵组成弩阵,漆黑的箭矢并不密集,给守军造成的压力却难以估计。   吱嘎。   又是一声绞弦,弩箭破开冷风,划过半空,如闪电般袭向城头。   “将军,小心!”   夏侯硕恰好站在弩箭的落点处,遇风声袭来,本能侧身半步,被凸起的墙砖绊倒,就地一个驴打滚,勉强保住一条性命。   仅凭十几架强弩,进攻的队伍生生压住城头箭雨。   跳荡兵一跃出水,扛起云梯,竟连盾牌都舍弃,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城下,不顾手臂被箭矢所伤,猛然高举起云梯,架到女墙间的缝隙。   “攻城!” 第一部 云梯架上,很快就是第二部、第三部。   士卒背负长刀,口中咬着匕首,开始全力向上攀登。   见箭矢无用,夏侯硕和夏侯端同时下令,推下滚木,泼下滚水。   “快!”   城头的守军知道,如果被大军攻上来,自己断不会有生路。恐惧之下,激发出可怕的战意,再不想其他,各个拼尽全力。   轰隆。   滚木从城头落下,立即有攻城的士卒落下云梯,被砸成肉泥。   滚水从城头飞洒,凡是被溅到,立刻红肿起泡,痛楚难当。   几名跳荡兵被泼个正着,强忍着痛楚,用身体护卫同袍,一步接着一步,终于攀到城头,握住城砖,猛然一跃而入。   脸上的水泡多已破碎,血水和脓水一起流淌,相貌仿如恶鬼。   “杀!”   跳荡兵高喝一声,长刀出鞘,瞬间斩杀两名守军。奈何寡不敌众,被斜刺来的长刀砍伤要害。踉跄两步,犹不肯倒下,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面前的敌人尽数斩杀。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一人之力,竟震慑住一队守军。   恶鬼!   眼前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嗜杀的恶鬼!   攻守之间,两息的破绽就可能致命。   抓住守军疏于防备的刹那,更多的将兵攀上城墙,同叛军展开厮杀。   很快,城头陷入一片喊杀声中。   断木滚水依旧不断,从城墙上跌落的,却是双方十士卒皆有。许多竟是身负重伤,临死不忘拉住一名敌军共赴黄泉。   “殿下,城内送出消息,南门可落绞索。”   “善。”   秦璟看向张廉,道:“你来带兵。”   “谢殿下!”   得知张禹死讯,张廉早已愤怒难当。点兵飞驰而去,几可遇见,南门处必成一片血海。   随着攻上城头的将士越来越多,喊杀声传入城内,长安百姓都是心惊胆战,紧闭窗门,不敢离开家中半步。也有人收拾起行囊,准备见机不好,设法逃出城外。   王皮带着私兵健仆走下城墙,却压根没有前往东门,而是趁夏侯鹏被战事缠住,无暇他顾,带人奔向坊市,找到预先藏好的油料和布匹,下令众人“照计划行事。”   私兵健仆纷纷领命,手持兵刃,带着放火的工具分散到城中各处。   王皮仅带数名私兵离开坊市,听着城头传来的喊杀声,预期着即将燃起来的混乱,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声中是无尽的残虐和疯狂。   屠杀百姓,火烧长安。   这个污名,秦璟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我要秦氏英名尽丧,我要整座长安为我陪葬!”   笑声中,王皮面容狰狞,追随他的私兵不由得退后半步,脸上是掩不去的恐惧。   长安南门,一什叛军倒在城下,胸部间有长刀贯穿的痕迹,已是气绝多时。只是双目依旧圆睁,带着死前的不信和震惊。   叛军的尸体很快被拖走,数名穿着皮甲的汉子走出,几人手持叛军的武器,防备城头,余下拉动绞索,以最快的速度放下吊桥,助大军攻破城门。   “怎么回事?!”   守将很快发现不对,令人速速去查。   等叛军来到城下,看到眼前一幕,来不及多想,立即高呼“奸细”,举刀迎了上去。   呼声中,赶来支援的叛军越来越多。   几名汉子额头冒汗,干脆将绳索缠在身上,任凭肩膀和腰间被勒出血痕,口中大喝,终于将吊桥全部放下。   砰地一声,吊桥砸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   张廉抓准战机,下令士卒拖动攻城锤,砸开长安南门。   “喝!”   攻城锤由武车改造,前方有战马牵引,后方和左右由人力推动。   逼近城下,战马被解开绳索,数名壮汉跃上武车,以全身的力量拉动绳索。   轰!   绳索放开,巨木猛砸向城门。   巨响声中,仿佛大地都在震动。   “南门!”   夏侯鹏得报,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当即派夏侯端前去支援,务必击退进攻的敌军。   夏侯端为人不论,一身武艺确是不凡。领命之后,点齐两百部曲,四百壮丁,飞驰赶往南门。   援军赶到时,城门已被砸开一个缺口,张廉披坚执锐,一马当先冲入城内。   两人当面,都是神情立变。   “张廉!”   “夏侯端!”   想到张禹惨死,张廉怒发冲冠,双眼被怒火逼红。   “夏侯端,我要你全族为阿父偿命!”   论武艺,张廉不是夏侯端对手,马战更不用提。单凭一股怒气,双方硬是战了个旗鼓相当。   随着涌入城门的骑兵越来越多,叛军的兵力变得不足,南门已是岌岌可危。   染虎奉命随张廉攻打南门。   有“不留战俘”的命令在,两千骑兵冲入城内,见到叛军就杀,犹如猛虎出笼,近乎是碾压式的前进。   马蹄踏过处,留下的尽是血痕。   夏侯端暗道不好,不愿同张廉纠缠,虚晃一招,就要脱身往夏侯硕处求援。   战斗开始至今,已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攻城的队伍不见半点疲惫,依旧如潮水般涌向城头。守军也在咬牙拼命,一次又一次打退进攻,近乎是以命换命。   张廉被夏侯端逼退,后者却没能成功脱走。   染虎策马上前,长矛横扫,凭着一股蛮力,将夏侯端扫落马背。   “想走?没那么容易!”   夏侯端就地翻滚,勉强护住要害。翻滚中长兵脱手,立起身,一把抽出腰间宝剑。   数骑交错而过,将他死死的围在中间。   随他来南门支援的叛军陆续倒在刀下,有人弃刀求饶,照样不得活命。   见到这一幕,夏侯端眼也不眨,对上策马走近的张廉,发出声声冷笑:“以胡骑攻破长安,屠杀汉军,事情传出去,被天下人知晓,可还会信秦玄愔没有私结胡贼?”   张廉不为所动,冷声道:“我阿父的尸身在哪里?”   张廉自幼跟随张禹,叔侄间的感情不亚于父子。他恨不能将夏侯端一刀两断,却硬是压下怒火,只为寻到张禹的尸身。   “在哪里?”夏侯端嘿笑一声,“在野兽的肚子里。”   “什么?!”   “你莫非以为,这样不识时务的,还会死后能得安葬?”夏侯端似豁出去,讥笑道,“不妨告诉你,我亲手砸断他的双腿,挖掉他的膝盖,碾碎他的双手。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尽数剁碎,喂了府内的几条狗。”   张廉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和恨意,从部曲手中抢过长矛,一矛扎向夏侯端的右肩。   夏侯端故技重施,就要翻滚躲开。更趁机靠近张廉,欲要夺马而逃。   想得虽好,终究不可能实现。   张廉被激怒,染虎却是经验老道,看到夏侯端的行动,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等夏侯端挥剑,直接抽出匕首,从他身后甩了出去。   匕首扎入夏侯端的脊背,并不致命,却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瞬间倒在地上。   张廉一矛扎穿夏侯端的肩膀,口中重重喘着粗气。   数息划走,眼底血红退去,稍微恢复些理智,没有当场取其性命,而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不会马上杀你,我阿父经历过什么,我会百倍千倍的还到你的身上,连同夏侯氏全族,都要为我阿父偿命!”   夏侯端倒在地上,仍无半分惧色。   “张氏家学渊源。”张廉看着他,眼底冰冷,继续道,“阿父会的手段,我也会。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每日向我祈求,让我送你去阎王殿!”   话到这里,夏侯端终于脸色发青,刹那间想起,张廉所谓的“家学渊源”究竟是什么。   论起酷刑,自己和张氏相比,才是真正的小巫见大巫。   “押去城外,交给殿下。”   “诺!”   夏侯鹏经验老道,见南门处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恐夏侯端遭遇不测,又调五百甲士,由心腹率领,再去支援南门。   这支队伍十分精锐,随夏侯鹏南征北战多年。加上多为骑兵,抵达南门之后,和残留的守军互相配合,给张廉和染虎造成不小的麻烦。   一时之间,战况陷入胶着。随着又一批叛军来到,张廉和染虎竟被逼得后退,不得不暂时放弃进攻,死死守在城门处,保住在城下的优势。   天色渐暗,战事没有更大的进展,死伤却在不断增多。   秦璟同秦玓秦玒商议,暂时鸣金收兵。   随着鼓声响起,进攻的队伍开始退去。因是暂时收兵,行动间未见慌乱,有条不紊,不给守军任何偷袭的机会。   大军就在护城河边扎营,火光通亮,刁斗森严。   秦氏兄弟摆开架势,压痕不怕守军夜袭。经过白日鏖战,夏侯鹏清点过战损,见到将士的情况,也彻底歇了这个心思。   营地里篝火熊熊,一行队伍不惧煞气森森,护卫一辆马车,径直来到营门前。   被守营将士挡住,领队之人跃下马车,有礼道:“烦请通报几位殿下,故人来访。” 第二百九十九章 伏诛二   听到甲士禀报,看到来人呈送的信物, 秦氏兄弟同时面现激动, 立刻丢下手头事, 大步走出军帐。   巡营将士吃了一惊,不明白三位殿下为何如此表现。   好奇之下, 有将士停下脚步,驻足观看,发现三人去的方向竟是营门, 不免更生好奇。   大营外, 没有秦璟三人传召, 车队并未入内。   领队之人立在车前,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看一眼身后, 面现不愉, 同随行护卫低语几句, 后者会意,当即大步离开, 从队伍后的大车中拽出几个人来。   几人都是蓬头垢面, 一身的狼狈, 仿佛在泥土里滚过。   乍看辨别不出, 仔细观瞧就会发现, 其中竟然有逃出城的王休。另有两个少年,则是早前被周飏送出城的亲子。   这几人为何会凑到一起,又为何会落到这行人的手里, 只能说是凑巧。亦或是千算万算,终究漏算了命数。   领队身后的马车上,车门紧闭,车窗半开。借助火光,隐隐能看到里面有两个妇人的身影。   大概过了一刻钟,急促的脚步声从营中传来。   领队转过头,发现来者是秦璟三人,立刻笑着上前,拱手行礼,口中道:“见过三位殿下。”   “你是……贾掌柜?”   秦璟常年在边疆领兵,并不识得此人,表情微顿。秦玓和秦玒同其有几面之缘,认出来者是谁,当下惊讶出声。   贾科是长安城有名的粮商,偶尔还市卖药材,生意做得极大。手下有超过百人的商队,在长安附近的州县都有粮铺。还曾带领商队前往三韩,为秦玓运送军粮和伤药,在南北商队之间很是有名。   此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桓汉侍中贾秉的族弟。   贾秉携族人投效桓容,一路从舍人做到正四品朝官,实是非同一般。然而,贾氏族人为官的却不多。   例如贾科,聪慧不下族兄,却自始至终没有选官。在桓容登基后,更是主动留在幽州,始终没有踏足建康朝堂。   数年下来,别说是长安,建康朝廷认识他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除荀宥、钟琳和石劭等潜邸旧臣,几乎无人知晓,这个长安有名的大商人,竟然是桓汉埋在北边的钉子,在桓容为幽州刺使时就已牢牢扎下。   换成其他人,或许会心生不满。   贾科则不然。   贾家人的性格和行事不同寻常,纵然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出仕,即使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在民间的名声永远及不上王谢,更不可能成为王谢。   没有足够的积累,家族永远会是士族中的异类。   贾氏郎君甘愿放弃选官,隐藏身份潜入长安,就是深知这点。家族根基尚浅,朝堂上有贾秉一人足够。他人各自发挥所长,为天子所用,打下牢固的根基,才是家族立身的根本。   贾科在长安搜罗消息,定期向天子上禀,并不经过朝廷三省。   他手下聚集不少人才,既有豪杰之士,亦有鸡鸣狗盗之徒。   少数是从幽州带出,忠心耿耿。余下皆是从北地搜罗。   后者之中,有的是受他大恩,甘愿投效。有的则是拿钱办事,压根不晓得贾科的真实身份,以为他搜集消息是“商人天性”使然。   北地战乱多年,盗匪屡剿不绝,更不用说胡人盘踞的漠北和西域。   想要在乱世中平安行走,保住偌大基业,单会做生意远远不够。结好最强的几方势力极为重要。   于是乎,贾科在长安扎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长安坊市重建时,他暗中打通关系,送出不少金银,结好低品官员和散吏。更挥舞着金银和绢帛,趁机结好巡城士卒,结下多种善缘,埋下为数不少的消息渠道。   经过多年的谋划,贾科不说手眼通天,却也差不多了。   如此一来,方能在夏侯氏紧闭城门、封锁长安时送出消息。更借助之前收买的守城士卒,瞒过叛军耳目,顺利接出刘氏姊妹。   至于王休和周飏的两个儿子,则属于“意外收获”。   王休兄弟逃出城时,遇上周氏的追兵,护卫健仆尽丧。王曜受伤死在途中,王休身边无人,疲累交加,又惊又惧倒在路边,遇上贾科派出的探子,当场就被拿下。   周飏的两个儿子则遭遇私兵背叛。   周飏以为料定先机,做出万全准备,殊不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起意背叛旧主,转头就被私兵出卖。两个儿子携带的金银都被抢走,不是私兵和护卫起了内讧,他们早已经丧命于刀下。   走投无路时,两人遇上好心山民搭救。   怎奈恶性深植,两人恢复体力后,听山民提到平叛的大军,为避免消息走漏,竟趁山民不备,一刀将其刺死,更放火烧屋。   不放火尚有逃跑的可能,火势一起,迅速引来注意。   贾科自己都没想到,为救刘氏姊妹出长安,派出探子确保安全,中途竟带回这样两份“惊喜”。   审问过程中,知晓王休有意南逃,贾科不免冷笑。   看来是上天都看不过眼,才让这些人落到自己手里。不妨一并带上,送去秦氏大营,权且做个“添头”。   秦璟兄弟来到营前,听贾科道明来意,都是神情微变。   秦璟早接到桓容书信,到底有所准备。他的惊讶,更多是针对桓汉在长安的力量。秦玓和秦玒则是心情激动,望向贾科身后的马车,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   见状,贾科微微一笑,侧身退开两步。   “阿屺,阿峥,阿嵘。”   马车门推开,刘皇后和刘淑妃出现在火光之下。   为行路方便,两人换下宫群,蔽髻已经摘掉,发间仅有两枚金钗。   或许是舟车疲惫,两人的神情中都有几分憔悴。然而,再多的疲惫之色,终掩不去融入骨子的雍容华贵。   “阿母!”   “阿姨!”   见两人无恙,兄弟三人齐齐抢上前,纳头就拜。   刘皇后和刘淑妃顾不得许多,扶着车辕走下马车,将三人一一扶起。城内险象环生,生死间走过一遭,母子此番再见,都是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难以表述。   “家母能够脱险,全仰赖贾掌柜仗义相助。”秦璟扶着刘皇后,对贾科道,“他日定当回报!”   “不敢。”贾科肃然神情,拱手道,“仆只是奉命行事。”   事到如今,贾科的身份昭然欲揭,隐瞒也是无用。强行掩饰反倒落了下成,不如大大方方摆明立场。   不过,他的身份揭开,此前埋在长安的钉子怕会逐一废弃,再不可用。   乍一看,这是笔赔钱的生意,可谓是血本无归。但是,看到今日的战况,想到城内的种种,贾科不得不佩服官家有先见之明。   叛军貌似赫赫扬扬,同秦氏兄弟战得旗鼓相当,甚至击退攻入南门的骑兵,实则底气不足,早晚不成气候。   长安注定被攻破,秦氏仍为桂宫之主。   经历过这场战乱,秦策身死,帝位空虚。此前曾下诏令,秦璟有皇太子之名,纵然未行大典,平叛后登基已是板上钉钉。   以此人的行事作风,长安必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同于往日。而皇后和淑妃这份人情,远比预料中更加有用。   营外不是叙话之地,秦氏兄弟迎皇后淑妃入大帐,贾科等人随之入营。   “阿母阿姨一路奔波,且先休息。”   “阿峥,”刘皇后叫住秦璟,问道,“官家和你两位阿姨可还在城下?”   “阿母放心,大君和阿姨的尸身俱已收敛。待收回长安城,拿下贼首,必当以血祭奠,告慰大君在天之灵。”   刘皇后闭上双眼,缓缓的点了点头。   秦璟退出大帐,脚步声逐渐远去。   帐帘放下,刘皇后和刘淑妃坐在榻上,望着映在帐上的光影,互相支撑着,才没有被骤然涌上的情绪吞没。   “阿姊,郎君定会说到做到。”刘淑妃轻声道。   “我知。”刘皇后握住刘淑妃的手,道,“当年阿母给的匕首,阿妹可还带着?”   “自然。”刘淑妃点头。   “可惜找不回冯阿妹那把。”   刘皇后接过刘淑妃递来的匕首,双眼映在刀身上,沉怒、冰冷。   “待抓到夏侯鹏和王皮,我必亲手杀之!”   刘淑妃垂下眼帘,轻柔的笑着,“一刀除了太便宜他们,合该挖出他们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美人娇柔,道出的话却是石破惊天。   刘皇后和刘淑妃成功脱险,秦氏兄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想到被请入帐中的贾科,三人又不免一顿。   “阿弟,这份人情实在不小。”秦玓沉声道,“未知南边的天子究竟是何打算。”   “是啊。”秦玒一样皱眉,“如其提出让地,阿兄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答应,阿兄登上皇位之后,如何向满朝文武交代?如果不答应,岂非成了毫无信义之人?   秦璟示意两人稍安勿躁,望一眼车队方向,道:“桓汉天子不会提此等要求。”   话落掀开帐帘,迈步走进大帐。   不会吗?   秦玓和秦玒互看一眼,都不甚明白,秦璟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与此同时,王休和周氏兄弟被带到左营,交到张廉手中。   知晓几人身份,张廉当即冷笑。   “先帝有命,夷王皮、周飏三族。这几人皆在三族之内,理当斩首示众。先关起来,莫要让他们死了。待拿下长安之后再做处置。”   “诺!”   王休几人被押下,绑在临时搭建的栅栏里。每人给了一碗清水,半块蒸饼,确保他们不会饿死,也不会有力气逃跑。   张廉转身时,遇上站在夜色中的夏侯岩。   两人对面,夏侯岩神情黯然,张口欲言,张廉却摇了摇头。   “叔峻,我早已经说过,叔父之事非你之过。”   闻听此言,夏侯岩更觉惭愧。   “殿下有意赐你秦姓,你可考虑清楚?”   夏侯岩摇摇头,握紧腰间佩刀,神情间浮现一抹挣扎。   张廉叹息一声,走上前两步,用力握住夏侯岩的肩膀,沉声道:“大丈夫遇事当断,想想你在漠南的誓言,莫要钻了牛角尖。殿下要保你,你当明白,莫要辜负殿下这份心意。”   “我知。”夏侯岩艰难开口,声音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   见他如此,张廉没有再劝,收回手,告辞后大步离开。   两人擦身而过,目光再无交汇。   张廉分得清楚,知道事情的根源在夏侯鹏身上,实非夏侯岩之过。但张禹死得过于惨烈,纵然没有迁怒,罅隙业已生成,不可能恢复往日亲近。   目送张廉的背影运去,夏侯岩狠狠咬住后槽牙,看一眼关押夏侯端的帐篷,大手攥紧刀柄,用力得手背鼓起青筋。   “走!”   尾音落下,夏侯岩转身就走,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与王休和周氏兄弟不同,夏侯端被擒后,未绑进栅栏,而是独自关押在一座帐篷里。   帐中立有一根木柱,柱上嵌有两根横杆,夏侯端被绑缚其上,左手的骨头全被敲碎,左膝盖被挖掉,仅有半个脚掌着地。   起初他尚能坚持,一个时辰后,手脚麻痹,伤口浸入汗水,痛楚难捱,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   张廉没有用太多的刑具,在打碎他的骨头之后,更找来医者为他清理伤口,确保不会发炎红肿,以至于要了他的信命。   “我之前曾言,凡阿父遭遇,必会千百倍报偿!”张廉看着夏侯端,神情冰冷,一字一句道。   他信守承诺,没有杀了夏侯端,而是用一种让人饱受痛苦,却不会失去意识的方式折磨他,慢慢消磨他的意志,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心只求速死。   “凡从贼叛乱之人,一个不漏,全部招出。”   “被叛贼屠戮的文武豪强,尽数列于纸上。”   “叛军兵力、南门之外的城防,全部细细道来,不可隐瞒一处。”   张廉一句接着一句,语速不紧不慢,语调始终没有太大的起伏。   “我招了,你会给我一个痛快?”夏侯端道。   “或许。”张廉冷笑道。   “你……”夏侯端五官扭曲,脸颊不停抖动。   张廉好整以暇,示意士卒上前,换一条更细的绳子。   “无需太过着急,夏侯幢主可仔细考量。”   这样的张廉,不由让人回想起早年的张禹。   夏侯端惊惧太甚,脸色惨白如纸。因为换了更细的绳索,控制不住的手脚发抖,视线被冷汗和血水遮挡,仿佛被猛兽盯上的羔羊。   临近天明,夏侯端终于坚持不住,沙哑叫来士卒,言其愿招。可是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来张廉的影子。待到帐帘先开,进来的却是夏侯岩。   “岩儿?”夏侯端瞳孔紧缩,顿时生出一阵喜意,焦急道,“快,放下我……”   连叫数声,始终不见夏侯岩有所动作。夏侯端意识到不对,声音停住,仔细打量夏侯岩,激动的表情僵在脸上。   “叔父,殿下赐我秦姓。”夏侯岩开口道,“自今日起,我不为夏侯氏。”   “你要叛出家族?!”夏侯端大怒。   “叔父,大父起兵背叛旧主,矫诏污蔑四殿下,欲篡夺帝位,铸成大错。纵有再多谋算,真相终究掩埋不住。”夏侯岩深吸一口气,道,“大父起兵之日,夏侯氏已将万劫不复。我留下这条命,非为自己苟活,只想代大父和大君赎罪。”   “笑话!”夏侯端咆哮道,“都是借口!”   “叔父信也好,不信也罢。此战之后,我将请命入大漠,终身不娶,绝夏侯氏血脉。以此身镇守边州,护卫汉室百姓,死后埋骨黄沙,再不入中原半步。”   话落,夏侯岩行稽首礼,旋即起身离帐,再没有回头。   夏侯端愣在当场,骂声堵在嗓子眼,神情骤然扭曲。   太和七年,三月   号角声起,秦兵再攻长安。   借助之前打开的缺口,南门先失,骑兵如潮水涌入。无论派出再多的援军,终不能将大军击退。   经过三日鏖战,叛军颓势尽现,长安西门、东门先后告急。   秦氏兄弟各率骑兵出战,夏侯硕死在秦璟枪下,部曲私兵尽数战死。   周飏被秦玒生擒,王皮却在乱中不见踪影。   三座城门先后失守,夏侯鹏坐镇的北门独木难支。   见到逼近的秦兵,看到登上城墙、越众走出的秦璟三人,夏侯鹏不愿束手就擒,欲做困兽之斗。最终被秦璟刺伤右肩,自尽不成,绑于城头。   就在这时,城中突然升起滚滚浓烟,东西南北皆有火起。 第三百章 伏诛三   眨眼之间,长安城内火光四起。   因城内多为木质建筑, 又被事先泼洒油料, 几乎是遇火即燃。又遇北风刮过, 更助火势。   大火结成长龙,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火光之中。   烈焰吞噬掉整条里巷, 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双眼。   顾不得收拾行李,百姓纷纷从家中逃出。有人以湿布掩住口鼻, 尚能保持清醒。有人慌乱之下全无防备, 没跑出多久就咳嗽连连, 双眼刺痛,最终倒在地上。   正混乱时, 有穿着皮甲的私兵冲入人群, 口中高喊:“殿下有命, 城中人一个不留, 祭祀先帝!”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刀锋已然落下。   惨叫声四起, 雪光飞溅。   接连有人栽倒在地, 都是一刀毙命, 下手毫不留情。   见此情形,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手足无措,又惊又惧。不敢相信秦氏兄弟会下这种命令,然证据在前又不得不信。   “一个不留?真的一个不留?”   “这是要屠城?!”   “殿下下令?哪位殿下?”   惊恐之中, 无人会想到事有蹊跷,是有人栽赃嫁祸。生命受到威胁,第一反应都是转身就跑,拼命逃开落下的长刀,逃出城去!   私兵追在人群之后,不停挥舞着长刀。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举刀就杀,没有半点怜悯。有妇人为护住孩子,不惜以身挡刀,恶徒犹不干休,将孩子从死去的妇人怀中拽出,一刀穿透胸腔。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血光弥漫,人群陷入彻底的恐慌。   伴着火光不断逼近,众人的恐惧达到极点,惨叫声、哀嚎声和稚儿的啼哭声响成一片,恍如人间地狱。   冲向城门时,遇到救火的百姓,更是连声高呼:“殿下要屠城,还救火作甚,快逃命啊!”   面前人不明所以,仍是挑着扁担,提着水桶,愕然的看向众人。   “殿下下令屠城?哪有这回事?”   见对方不相信,又立在路中间,逃命的百姓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将人撞开。   男子不提防,被撞个正着,扁担落地,水桶倾倒。来不及起身,就被人群踩踏而过,瞬间没了声息。   “大郎!”   见此一幕,惊呼声骤然响起。   见到亲人陷入险境,男子的家人立刻冲上前,还有一同救火的邻居,和撞人的纠缠在一起。   “放开!”   一方拼命想要逃出城,一方死命拦住,“害了人命还想走?!”   愤怒和恐惧的情绪交织,双方很快撕扯在一处,竟有搏命的架势。   私兵混在人群中,举刀乱砍,不忘高声喊道:“殿下要屠城,祭祀先帝!快跑啊,跑出去才能逃命!”   “拦着不让走,他们必是帮凶!”   这话毫无道理,根本是前后矛盾,经不起推敲。可是人群早已失去理智,压根不会去分辨,局面陷入彻底的混乱。   火势蔓延,流言四起,混乱丛生,恐慌的情绪不断攀升。   恐惧到极点,众人陡生一股怨恨,寻不到发泄渠道,逼得双眼通红,逐渐失去理智,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有形成暴乱之势。   更有宵小趁机不法,四处劫掠打砸,抢得金银藏在身上,凭借着熟悉路况,又无人看守坊门,迅速赶往城门,想要趁乱出城,南逃或是西行。   城头的战斗已经结束,以夏侯鹏为首的叛军或战死或被擒。   遇城内火起,单看起火点,就知是有人故意纵火。   秦璟当机立断,命士卒赶往城中救火。未料想,火中生乱,有人趁机散播流言,更举刀杀人,百姓陷入恐慌,竟酿成一场暴乱。   “张廉、染虎。”   “仆在。”   “率人往南城和西城救火,凡生乱之人,立斩不饶!”   “诺!”   非常时行非常法。   即便会有错杀,第一要务却是平息暴乱,避免乱局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可收拾。   “城头托付于阿兄。阿弟,你去东城。”   话落,秦璟迅速步下城墙,从甲士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亲自率人扫清北城。   秦玓站在城头,目送两个兄弟离开,视线转到夏侯鹏身上,见他同样面带惊愕,并无半分得意之色,不禁冷笑道:“夏侯将军为何惊讶,这不是将军的计划?”   夏侯鹏先是一愣,明白秦玓话中所指,不由得勃然大怒。不顾肩膀上的伤口,就要起身大骂。被甲士按跪在地,犹自挣扎不休,大声道:“我起兵造反,逼死秦伯勉不假,我的罪我认!但我非是畜生,不会火烧长安!”   “不是将军下令?”秦玓冷笑挑眉,并不相信。   以夏侯鹏的所作所为,这种反驳很是苍白无力,并不足以取信于人。   “你!”   夏侯鹏暴怒,脸色涨得通红。   他知自己必死无疑,三族血脉都将断绝。既如此,何必在此事上撒谎?!   周飏被生擒之后,始终瘫坐在一旁,脸色惨白,不言不语。听到秦玓和夏侯鹏的这番话,似乎被触动,猛然抬起头,沙哑道:“王皮。”   “周尚书说什么?”秦玓转过头。   “王皮,员外散骑侍郎王皮。”周飏喃喃的念着,声音突然拔高,“放火的是王皮!一定是王皮!他该死!该死!”   夏侯鹏最先反应过来,立即高声道:“是他,一定是他!”   王皮?   秦玓拧紧眉心,想到夏侯端给出的口供,以及审讯王休得到供词,没有犹豫,立即命人赶往城内,寻到秦璟和秦玒,言明城头之事。   “告知阿弟,务必要拿到王皮!”   甲士领命,飞速跑下城头,策马扬鞭而去。   此时,秦璟正在北城平乱,亲手诛杀两名引起混乱的私兵,令士兵高呼“有贼匪趁机生事,莫要为其所趁”,其后安抚百姓,集中全力救火。   有人仍不相信,口中高喊着,撺掇众人,拼命想要往外冲。   秦璟脸色一冷,策马拦住去路,枪尖抵在带头人的额心,一字一句道:“屠城非我之令!尔等急欲生事,实是出于何心?”   察觉男子神情有异,下意识住腰间。枪尖登时下落,划开男子的短袍。   一阵金银落地的响声,众人定睛一看,发现男子藏了什么,瞬间大哗。   “这是贼!”   “这些都是贼!”   “殿下所言确实!”   “咱们被骗了!”   跟着男子起哄的几人见事不妙,想要后退,立即被人群堵住。   面对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几人心知不好,想要开口辩白,不等半句话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   “打,打死这些该死的贼!”   积聚的愤怒和恐慌终于有了发泄口,几个贼子很快被愤怒的人群包围,拳脚加身。   惨叫声由高到低,直至全无半点声息。   待到人群散开,地上只有一滩滩血肉,早看不出人形。   情绪得到发泄,众人渐渐恢复理智。看到一身玄甲的秦璟,纷纷面露惭色,伏身下拜。   “殿下恕罪!”   “免,救火要紧。”   众人应声,争先拿起水桶,抢出木盆,往各处舀水灭火。   数年前的一场大火,几乎烧毁半个长安城。为严防火患,秦策下令在四城里巷凿井,无井则挖明渠并备大缸储水。   火起时,不是私兵趁机生乱,百姓取水自救,火势绝不会蔓延如此之快。   看到被烧毁的房屋,众人也是后悔不迭。   “早就该想到,殿下爱民,岂是会下令屠城之人!”   “就是!”   “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快些救火,好歹能救出几件家什来。”   有士卒在一旁组织督促,众人起初有些混乱,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该担水的担水,该灭火的灭火。   实在提不动水桶,端不起木盆,就在各处清理明渠,确保水道不被堵塞。或是尽己所能,在水井旁帮忙。   北城的混乱渐渐平息,百姓陆续加入灭火的队伍,火势迅速得到控制。   南城、东城紧随其后,西城稍慢。   或许是西城胡人较多的缘故,控制局势不是那么容易。好在派去的是染虎,本就是鲜卑贵族,早年曾追随慕容评,对如何压制胡人自有一套办法。   随着城内混乱平息,火势开始得到控制。兼有秦璟和秦玒亲自出面安民,屠城的流言亦是不攻自破。   秦璟得甲士禀报,知晓起火的源头,当即派骑兵搜寻王皮。   “严守长安城门,未拿到王皮之前,不许放一人出城。”   “诺!”   骑兵飞驰往各处传讯,长安北门和西门同时关闭。东门和南门损毁较大,则有重兵把守,并安排见过王皮的叛军认人,如能立功,可免除一死。   城门皆被严密把守,严格限制出入,王皮插翅也难飞。   傍晚时分,冷风忽起,天空降下一场小雨。   雨水由小变大,淅淅沥沥落下。冷风打着旋,卷着雨水,驱散城中最后几缕烟气。   救火的百姓齐齐舒了口气,放下扁担水桶,仰头站在雨中,张口接着雨水。更有人直接坐到地上,一把抹去脸上的黑灰,痛快的高叫几声,吼出堆积在胸中的浊气。   士卒开始清理战场。   早有役夫赶制薄棺,战死的同袍被妥善安葬。叛军则是拖去城外,火焚之后挖坑掩埋。城内的医者陆续受到召集,尤其是擅长治疗外伤和正骨的,全部被带到军营医治伤兵。   得知营中药材不足,刘皇后和刘淑妃换上布裙,带人返回桂宫,从宫内运出伤药和粮食。   伤药交给医者,自不用提。   粮食则有其他用处。   “取城头大锅,架柴煮粥,分于百姓。”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可将城中百姓分批聚拢,如有叛军藏于其间,必会马上被揪出,令其逃无可逃,无所遁形。   “早年间,坞堡没少混入奸细,想要揪出来,手段怎么能少。”   刘皇后和刘淑妃亲自安排,确保不出任何差错。一旦忙起来,两人无暇再想其他,身体固然疲累,精神却好了许多,悲伤亦被冲淡。   夏侯鹏和王皮万万想不到,备在城头的大锅,如今有了这个用处。   稻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并有炙肉洒在粥内,使得香气更甚。   骑兵分散到城内,广告百姓到城门处取粥。   先是战乱,又遇大火,众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是疲惫不堪,哪有心思生火做饭。听到此事,都感念皇后和淑妃恩德,纷纷聚集到城门前,排队等着领粥。   贾科在城内有秘库,因挖在地下,侥幸躲过大火。   想到桓容的吩咐,知晓今后未必能在长安久留,干脆再结一个善缘,将存粮全部取出,无偿赠给秦璟,熬粥分于长安百姓。   “是贾掌柜!”   有人认出贾科,见其驱车送粮,不由得心生感念,纷纷赞其大善。   贾科逐一还礼,笑着拱手,道:“诸位无需如此,长安遭此大难,某不过是略尽所能罢了。”   夏侯鹏举兵造反,不肯从贼的豪强尽数被杀,随其造反的都被拿下,如今正押在城头。以至于送粮的仅贾科一人,一个长安本地的豪强都没有。   临近午夜,人群仍未全部散去。   骑兵分散在城内搜寻,有百姓带路,很快寻到王皮的藏身处,将他和两个老仆一起抓了起来。   王皮本想自尽,事到临头又下不去手。   视他人如蝼蚁,轮到自己却格外惜命,何等讽刺。   被骑兵揪出藏身处,绑在战马的屁股后边,一路拖行到城门前,王皮更是心生恨意,兀自破口大骂,对于自己的恶行,完全是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悔意。   对这个人,秦璟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带下去,明日斩首,祭祀先帝。”   王皮被堵住嘴,带去城外大营,同王休关押到一处。   看到本该逃走的兄弟,王皮终于现出一丝惊恐。   “阿兄,”王休转过头,满面脏污,嘴角咧开,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此处再见,阿兄可曾料到?”   王皮口中的布条已被取走,看着王休,不信道:“你怎么在这?四弟在何处?”   “何处?自然是死了。”   王休笑得愈发诡异,缓缓向王皮靠近。因双手被反绑,一端系在栅栏外,能移动的距离有限,最终停在距王皮半步处。   “阿兄,想过今日没有?”   王皮没出声。   “王氏没了,没了。”王休喃喃念着,多日的关押,又目睹夏侯端的惨状,精神早被绝望和恐慌侵蚀,人开始陷入疯狂,此刻眼神迷乱,哪有平日里谦和的样子。   “阿弟……”   王皮不出声还好,突然间开口,仿佛按下某种开关,王休瞬间赤红双眼,不顾绳子绷紧,手被勒得发白,嘶吼着扑向王皮,一口咬住他的右耳。   “啊!”   剧痛袭来,王皮发出惨叫,拼命挣扎。   王休已然陷入疯狂,死活不肯松口,到最后,生生将王皮的耳朵咬了下来,嚼碎了吐在地上。   “是你害得家族绝灭,我恨不能喝你血、食你肉!”   剧痛之下,王皮踉跄后退。不过几步,腰间忽然一痛。   原来他没留意,恰好退到周飏的两个儿子身前。两人的疯态不下王休,见王休咬人,纷纷仿效,抓住王皮的袍角,狠狠咬在他的腰侧。   “啊!”   “放开!”   栅栏里的动静引来士卒注意。   火光扫过,看到王皮在地上翻滚,耳边和腰间血流如注,士卒立刻就要打开栅栏。   “先等等,不用那么着急。”士卒被伍长拦住,只听对方道,“少几块肉死不了。要我说,这样的祸害就该千刀万剐,一刀咔嚓太便宜他!”   想到王皮所为,思及战死的族兄,士卒脸色一沉,没有打开栅栏,而是冷冷的站在门后,听到栅栏内的一声声惨叫,只觉得无比痛快。 第三百零一章 决定   太元七年,四月   秦氏兄弟率兵攻入长安, 夏侯鹏在城头被俘, 夏侯硕战死。王皮、周飏等尽数被擒。   战后清点, 凡从贼的官员和豪强,或死或降, 无一漏网。   夏侯氏叛乱就此告一段落。   秦策死于城前,尸身被收敛。因帝陵尚未修建,只能暂停长安宫中。停灵期间, 秦璟令术士卜笄, 敬告先祖, 择吉日送其归葬西河祖地。   对于这个决定,长安上下均是不解。   帝王驾崩, 该择山川吉地建造帝陵, 妥善安葬才是。秦策身为开国之君, 陵寝的建造更为重要, 绝不可等闲视之。   如今却抛开这些,直接送先帝归葬祖地, 说是能说得过去, 可终究令人觉得怪异。   事情传出, 城内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即便是秦璟麾下的将领和谋士, 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怀揣满心疑问,始终猜因由。   知道众人的反应后, 刘皇后和刘淑妃沉默良久,姊妹俩对视一眼,终是摇头叹息。   “该将先帝的遗命告于天下。”   秦策被软禁在光明殿期间,曾秘密写下一道诏令,立秦璟为皇太子,待他百年后继承帝位。并在圣旨中明言,在其驾崩后不得劳民伤财,不可大规模修建帝陵,归葬西河祖地即可。   “朕在位七载,做下太多错事。使得父子离心,君臣猜疑,有功之臣远走,奸佞之辈当道,终酿成这场大祸,累及苍生。   一步错、步步错。   唯归祖地,告罪于先祖。   如不知悔改,安寝于帝陵,死后亦愧对秦氏之名,无颜见先祖于地下。“   圣旨不长,写在一张绢布上,盖有天子金印。   逃出密道时,由刘皇后贴身携带。如今叛乱平息,叛贼即将伏诛,秦策和冯氏、赵氏的尸身即将入葬,刘皇后取出遗命,交给秦璟三人。   “经过这场兵祸,朝中文武去了大半,城中高门十不存一。阿子登基建制,朝中必当空虚。”   刘皇后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陆续有人名闪过脑海,最终又被逐一抹去。   “何人将入三省,阿子可有计较?”   “儿已命人飞驰各地,由刺使太守举才。”   听闻此言,刘皇后仍是皱眉。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如此也好。”   母子叙话之后,秦璟告辞离开。   刘皇后冷声道:“夏侯鹏该死!”   如不是他,阿峥岂会如此为难!   朝中无人可用,旧部新臣都得安抚,北边的胡贼又在蠢蠢欲动,稍有不慎,又将是一场大祸!   刘淑妃推开漆盏,握住刘皇后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长安大火虽然熄灭,城内损失依旧不小。   桂宫西侧受到波及,需得召匠人重建。   此外,秦策停灵期间,夏侯鹏、夏侯端、王皮、周飏等被陆续推上法场,宣读罪状,斩首示众。   死后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依秦策城头口谕,夷夏侯氏、王氏及周氏三族。   行刑时,城内百姓齐聚法场,每宣读一条罪状,就伴着众人愤怒的叫骂。   有人在战乱中失去亲人,见到夏侯鹏和王皮等人,控制不住怒火上涌,险些冲开甲士进了法场。   整个过程中,夏侯鹏始终木然表情,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麻木的望着膝前土地,一心只求速死。   夏侯端被绑住多日,挖去膝盖,敲断指骨,手脚俱已残废。不是被刽子手抓住后领,此刻必定瘫软在地,跪都跪不住。   王皮浑身染血,没了一只耳朵,三根手指。手臂腰侧都是被咬出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跪在法场上,心中毫无悔意,更狠毒想到,早知如此,该安排更多人手,拉更多人给自己陪葬!   王休跪在王皮身边,自始至终扭曲着表情,嘴里发出“呵呵”声响,显然已经疯了。   周飏是唯一表现“正常”的。   被刽子手按跪在地,禁不住的瑟瑟发抖。再看跪在身边的两个儿子,见到对方神志不清的样子,想到家族血脉断绝在自己手里,更是后悔不已,脸色一片惨白。   如果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鹏造反!   如果早知有今日,他定会在夏侯鹏生出反意前上禀天子!   如果知道有今天,他不惜手刃王皮,以期保住周氏,避开这场大祸!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已经铸成,天理昭昭,一切都是报应。   “报应啊……”   周飏低声念着,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涕泪横流。   “时辰到,斩!”   张廉负责监刑,夏侯岩没有到场,远远避开了这一切。   刽子手赤裸上身,猛然举起长刀。   刀锋落下,数颗人头同时落地,顺着斜坡滚落,包裹上黑色尘土。无头的身子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法场。   “好!”   “逆贼该死!”   “杀得好!”   夏侯鹏、王皮和周飏等人伏法,百姓目睹行刑,无不拍手称快。   贼首伏诛,紧接着就是三姓族人。   夏侯鹏起兵窃踞长安,死在他手中的豪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曾有整整一个月时间,法场上血流成河,人头堆成小山。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   三家的血染红法场,祭奠死去之人,惨死在叛军手下的冤魂终于能够瞑目。   诛杀叛贼之后,秦璟下令厚葬不愿从贼、战死于城头的裴远等人。有的寻不到尸身,便立衣冠冢,以缅怀忠义之士。   忙完这一切,已是五月初。   经历一场叛乱,长安朝廷极度缺人,各地举贤入朝,亦有大半官职空缺。   不提其他,单是三省就有太大的缺口,许多谋士被赶鸭子上架,暂代官职处理朝政。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朝廷总能得到补充,脱离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   为何不召各州刺使和太守归京?   真这么干了,朝廷勉强能走上正轨,却会引出更大的乱子。   无他,镇守地方的大佬离开,留下的位置谁来填补?   再者言,长安战乱刚平,此时召各地刺使入京,必定有人心生疑虑,以为秦氏兄弟不信任西河旧部,打算明升暗降,借机削弱各人手中的权利。   不能怪人心多疑,实在是夏侯氏开了个坏头。   夏侯氏追随秦氏数年,予世人的印象始终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家族都能造反,逼死追随多年的旧主,秦氏还能相信谁?   君臣互不信任,民间必会流言纷纷。长此以往,王朝的根基恐将动摇。   自汉末以来,一代而亡的政权并不鲜见。尤其是战火丛生的北方,动辄灭国,都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对此,秦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夏侯氏叛乱虽平,留下的隐患着实不小,短期难以消弭。又有唐公洛的例子在前,众人心思难定,短短一个月期间,竟有五郡太守挂印,有的甚至举家南逃。   这些人要么同夏侯氏等人有旧,要么就是在夏侯鹏起兵时做壁上观。虽没有实际参与叛乱,却也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边。有的还曾暗中资助夏侯氏,为其送粮送钱。   说白了,从犯不足,帮凶有余。   秦璟兵入长安,反贼尽数伏诛。担心秦氏兄弟翻旧账,一家老小都要遭殃,不尽速南逃更待何时?   问题在于,他们有意投靠桓汉,桓汉却未必肯收。   “朕的确求才若渴,但是,不是什么‘才’朕都会收。”   桓容撂下这句话,无异于是关上大门,断绝这些人的南投之路。   如唐公洛这般,桓容自是敞开大门,来一个收一个,陆续加以重用。对于这些两面三刀,爱好骑墙,没有半点忠心信义之人,必定伸脚踹回去,用足十成力气。   “官家有旨,凡南逃的北地官员,查明实情,同长安叛乱有关,一概不许入境。”   这个时候南逃,不是心中有鬼才怪。   如果真的忠于秦氏,得知秦璟入长安,该拊掌庆贺才是。不庆祝且罢,反而挂印离去,拖家带口往南边跑,明显和秦氏不是一路。   对于桓容的这个决定,建康朝廷有不同的声音。   多数人支持天子,也有少数人以为不该将事做绝。   这些人举家南逃,必定同秦氏彻底决裂。借他们之口,可以对长安有更多了解,今后说不定有更大的用处。   “此言差矣。”   不用桓容开口,贾秉慢悠悠开口,“此等无信无义之徒,今日能叛长安,何言他日不会叛建康?”   如果是仰慕桓汉之名,真心投靠,留下亦是无妨。   这些人的本意却是保命。   与其冒着和秦氏立刻开战的风险留下他们,不如直接撵走,还能卖长安一个人情。   为统一南北,长安建康早晚要开战。   两国开战,该是锣对锣、鼓对鼓,正经摆开架势。如果因为这些鬼蜮小人起争端,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果被有心人挑拨,将建康同夏侯氏谋反扯上关系,使得天子背上污名,冤不冤?   贾秉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之前反对的文武全部哑火。   桓容坐在龙椅上,表情十分严肃,似是一心听取群臣意见,事实上正一心二用,中途开始走神。   日前从北边传回消息,进入五月,北地依旧少雨,幽州和并州又有大旱和蝗灾的迹象。并且,秦璟带兵返回出长安,秦玓暂时离开三韩,边境出现空虚,乌孙、高车几部和残存的高句丽势力又有些蠢蠢欲动。   今年的北边注定不太平。   他该怎么做?   借机北上,还是……   桓容越想越深,眉心越蹙越紧。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神情愈发显得严肃。   哪怕不是故意,见到这样的天子,文武群臣都不免感到压力。尤其是之前出言的几名侍郎少卿,此刻都是脸色微变,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退朝之后,桓容回到内殿,换下衮服,摘去冕冠。换上长袍玉带,用过一盏茶汤,信步走出殿门,打算到廊下吹吹风,理清一下思绪。   走着走着,迎面遇上刚刚拜见过太后,正要离开的司马道福和王法慧。   见到桓容,两人福身行礼。   “陛下这是要去长乐宫?”   司马道福时常入宫,遇上桓容不是一次两次。   早年间清瘦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凤骨龙姿,鹄峙鸾停。每次见到桓容,司马道福都难掩眼底的惊艳,免不得要多看几眼。   好在她晓得分寸,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实事求是的讲,司马道福绝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和建康城的女郎一样,见到美郎君,驻足“观赏”而已。   桓容笑了笑,简单寒暄两句,径直往长乐宫行去。   目送他的背影,司马道福发出一声叹息,被王法慧轻轻推了推,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   “怎么,官家不美?”司马道福挑眉笑道,“每次官家出宫,建康城都是好一阵热闹。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多看上两眼,免得今后后悔。”   王法慧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什么都没说。   但她必须承认,司马道福有一点说得没错,每次桓容露面,在建康城都会引起“轰动”。   今年上巳节,桓容兴致起来,乔装出宫,跑去青溪里参加曲水流觞,如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正巧谢玄从西域归来,王献之和桓伊等人都在,一曲新笛,几幅新字,数篇新诗,美景引人惊叹,才情晕染春日时光。   潺潺溪水中,荷叶托着羽觞轻晃,舞者踩着古调,腰肢款摆,水袖轻扬,在悠扬的曲声中醉了岁月,缠绵了风情。   谢家玉树,王家郎君。   俊逸潇洒,不羁狂放。   桓容身在其间,做不得新诗,连饮数觞,终是挥笔写下一行字,引众人争相观瞧,沉默少许,爽朗的笑声直冲云霄。   原来,桓容笔下的仍是咏春的诗句,一样出自诗经,同数年前受谢玄相邀,初次参加曲水流觞时一般无二。   “陛下的字又进益不少,只是诗才还需磨练。”   面对王献之的调侃,桓容微微一笑,举起羽觞一饮而尽。   “子敬所言极是,我认罚就是。”   临近傍晚,托着羽觞的荷叶早顺水流走,不见踪影。各家郎君尽兴而归,结伴离开青溪里。   穿过篱门,经过秦淮河岸,岸边垂柳依依,河中行船穿梭而过,几艘大船上彩灯高挂,隐隐传出乐声。   遇到车驾出现,等候已久的小娘子们挽手而歌,绢花彩帕如雨。   有绢花落于水中,在晚风中轻轻摇荡,伴着水波流淌,载浮载沉,结成朦胧的彩影。   那一日,桓容借着酒兴击节而歌,各家郎君纷纷应和。   清凉的晚风中,鬓发轻扬,长袖鼓起。   歌声悠扬,郎君俊逸洒脱,飘然如仙。   其结果,车驾足足困在河边一个多时辰,不是桓祎“救驾”及时,估计再过一个时辰都没法脱身。   回宫之后,桓容开始反省。   潇洒固然好,可也要分时候。恣意太过的结果,就是被小娘子们的热情淹没。   从今往后,行事必须谨慎。   上巳节后,北地的情报不断送回,长安的局势一日紧张过一日,两国边境也有些不太平。桓容再无心思宴饮,一心扑在朝政之上。   让他没想到的是,长安叛乱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夏侯氏虽平,战争的阴影却没有彻底消失。稍有不慎,战火又会熊熊燃起。   纵然不会回到群雄割据的地面,边境也不会如之前太平。   他该怎么做?   于情于理,身为一国之君,他都该抓住时机,挥师北上,完成中原一统。   可是……   桓容忽然停住脚步,眺望碧蓝的天空,许久一动不动。忽有冷风平地而起,鼓起玄色衣袖,飒飒作响。 第三百零二章 语出惊人   太元七年,五月   秦氏兄弟带兵攻入长安, 战乱平息, 反贼夏侯氏、王氏、周氏尽数伏诛。从贼之人依罪状惩处, 或斩于法场,或流千里戍边。   惩治过罪人, 城内坊市重开,人群穿梭其间,商队恢复往来, 店铺陆续挂起幌子, 恢复往日热闹。   四城之内, 遭遇火焚的痕迹犹在。   倒塌的房屋被清理,新屋立在旧址之上, 百姓重归家园, 青壮运送木料, 妇人忙里忙外, 孩童追逐打闹,街头巷尾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秦策停灵结束, 归葬西河祖地, 谥号武烈皇帝。   冯氏和赵氏追封淑仪, 随葬先帝。   秦璟兄弟亲自护送棺椁, 秦玖秦钺父子出城五十里相迎。秦玚、秦玦、秦玸等闻讯, 仅带百余护卫,急匆匆动身,赶往西河奔丧。   入葬当日,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双眼。   然而,乌云盘踞头顶良久,自始至终没有半滴雨水落下。   西河百姓追念秦策早年功绩,感念秦氏恩德,家家挂起白幡,人人缟素加身。送灵当日,天未亮就候在路边,等着送秦策最后一程。   秦氏兄弟送灵出城,秦玖在前,秦玚、秦玓、秦璟等分立于左右。棺椁之后有部曲护卫,皆着玄色皮甲,臂间缠绕白布。   队伍经过时,百姓齐齐跪送,抑制不住悲痛,哭声震天。哭声中,有人大骂逆贼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以慰秦策在天之灵。   西河祖地是历代秦氏家主和儿郎埋骨之所。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不知埋葬多少英灵。   秦策依祖制归葬,并不循帝王礼仪。   在他的墓室内,留有皇后的位置。冯氏和赵氏虽然陪葬,却不能进入主墓室,而是葬入左侧耳室。右侧空空荡荡,是刘淑妃的身后之地。   葬礼之后,秦氏兄弟难得齐聚。   历经数年,彼此难得一聚。再见时,早已是物是人非,兄弟几人都是一番唏嘘。   “想当年,我在这棵树下练刀……”   秦玓站在一棵老树下,用了拍了拍树干,试着寻找幼时留在树干上的刀痕,可惜找来找去,始终是遍寻不着。   秦玒站在兄长身边,抱臂仰望树冠,微微眯起双眼,神情中带着怀念。   “阿兄想找,怕是要爬上去。”   “爬上去?”   听到秦玒的话,秦玓竟是摩拳擦掌,颇有几番跃跃欲试。   秦玦和秦玸席地而坐,指着不远处的石台,给秦珍秦珏讲述当年的趣事。   “我像阿弟这么大时,跟着三兄和四兄习武。三兄好说话,并不十分严格。四兄却极是严厉,要是不听话,鞭子当场抽过来。虽然没抽在身上,也着实是吓人。”   “四兄十几岁就上战场,还曾独自猎杀狼王。”   “对了,那张白狼皮现在在哪……”   正室内,秦玖和秦璟对坐手谈,秦玚在旁侧观棋,手中端着一盏茶汤,偶尔饮上一口。习惯清淡的味道,对于加了葱姜的茶汤,总觉得不太好入口。   雕窗半敞,秦玦几人的的说话声不时传入,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听了片刻,只觉得别有趣味。   棋局到了中途,白子优势尽显。   秦玖凝眉思索,良久之后,终究丢开手中黑子,摇了摇头。   “这局是我输了。”   “阿兄承让。”   秦玚从沉思中转醒,探头看一眼棋盘,纵然不擅棋之人,也能轻易看出胜负、   “阿弟何时动身回长安?”秦玖没有召唤婢仆,而是挽起长袖,亲自清理棋盘,一颗颗收起棋子。   “三日之后。”秦璟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   “这么急,可是朝中有事?”秦玚放下漆盏,插言道。   秦璟点了点头,道:“长安的事貌似过去,实则隐患不小,国内未必太平。”   秦玖捻起一粒黑子道,叹息道:“已经是五月末,依旧没有一场雨水,今岁怕又会是灾年。”   此言一出,室内登时陷入沉默。   兄弟三人不再说话,许久只有袖摆擦过矮榻,棋子相击的轻响。   “阿弟可有计较?”秦玚打破了沉默。   “大灾恐难避免,唯有设法应对。”秦璟实话实说,“近岁以来,国内大旱蝗灾频发,几乎未曾断绝。我日前令人清点国库,并上报各地府库存粮,实是不容乐观。”   秦玖和秦玚同时皱眉。   “去岁歉收,前岁则有数州绝收。百姓无粮果腹,盗贼必生。况且……”   “什么?”   “幽、并两州有大旱迹象,临近的草原又将如何?”秦璟叹息一声,“今年的边境不会太平。”   秦玖和秦玚微凛,不由得心生担忧。   “阿弟是担心,草原诸部会趁机南下?”   “是。”秦璟没有隐瞒。   “我离开朔方城前,暗中派人往漠南,探听漠北诸部消息。”   “如何?”秦玚问道。   “据悉草原已生灾情,牛羊大批饿死,更有不知名的疫病蔓延。漠北诸部寻不到草场,多往漠南迁徙。高车首领和乌孙昆弥暗中联络,互遣使者,很可能联合起来,大举进犯边境。”   夏侯氏举兵,长安突生叛乱,秦氏兄弟带兵平叛,边境兵力变得空虚。   战乱平息,秦策入葬祖地,兄弟几个齐齐返还西河,难免留给人钻空子的时机。   加上夏侯氏叛乱留下的隐患,长安人心不齐。旧部心生猜疑,新投的豪强生出他念,隐患着实不小。   这种情况下,草原诸部大举南下,纵然不能攻入中原,也会给秦氏造成不小的危机。   “如大举调兵戍北,南边怕会趁机出兵。”秦玖开口道。   秦璟没说话,秦玚蹙眉看向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诉之于口。   “北有胡贼,南有桓汉,若是两面同时起兵,怕是不好应对。”秦玖声音渐沉,“幽、并等地又有大灾迹象,军粮都难凑齐。”   此言不假,句句指向要点。   如果边境燃起烽火,桓汉再趁机发兵,局势对长安相当不利。   腹背受敌之下,如何才能取胜?   秦璟手下的确有强兵,可将兵再强也要吃饭。   尤其是诸胡联合的万余骑兵,之前以战养战,每次出征都能是获利颇丰,自然战意十足,连战连胜。   如今却不然。   草原遭遇大灾,高车和乌孙等部损失巨大,自己都吃不饱,根本没有油水可捞。相反,为了熬过灾年,诸部不顾秦璟的凶名,悍然联合起来南下。   两支军队遭遇,固然能够取胜,可胜利后的问题同样不小,甚至可以说相当大。   “阿弟……”   秦玖是真的忧心。   没有妥善的处理办法,长安面临的近乎是一个死局。   向桓汉递送国书?   秦玖和秦玚对视一眼,明显是生出同样的念头。眼前短暂一亮,又迅速暗淡下去,摇了摇头。   千载难逢的时机,建康朝廷岂会错过。   阿弟同桓汉天子交情匪浅,可在国家大事之上,这份交情也要退一射之地。   “阿兄,待归长安之后,我会亲往荆州一趟。”   “往荆州?”秦玖面露诧异。   “对。”秦璟点头,眼帘半垂,看着棋盘上纵横的纹路,微微有些出神,“桓汉天子二度巡狩,借此时机,我有意同其当面一晤。”   这个时候去见桓容?   秦玖和秦玚都是一愣,不明白秦璟作何打算。   “阿弟,此事还需从长计较。”秦玖劝道。   “阿兄无需担心,此去并非交恶,而是结好。”秦璟抬眼笑道,“何况,阿兄也说今岁恐有大灾,想要大批市粮,这样更为便宜。”   如果桓容下令,拦截往北地运粮的通道,不许商队往北地运粮,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纵然有西域和三韩之地补充,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事实上,秦璟早就想到,北方缺粮是个致命的弱点。   奈何苍天不怜,北方各州轮换着遭灾,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建康盯准这个弱点,只要卡死粮道,再断绝西域商道,就能给长安致命一击。   秦璟常年镇守边界,扫清漠南,震慑诸胡,也是试图打破困境。   虽有一定效果,终究无法从源头上掐灭隐患。   桓汉在西域的经营不是秦氏能比,几年下来,西域诸胡几乎唯建康马首是瞻。   桓嗣牢牢把持姑臧,城内诸胡受利益牵绊,早没了反叛之心。彼此之间生隙仇杀,反而要求到治所门前,请桓汉官员主持公道。   谢玄和王献之南归,留下的大军不容小觑。   高昌、焉耆尽归汉土,龟兹向桓汉称臣,鄯善倾向长安,却一样要受桓汉的辖制。   要破这个困局,不是不可以。   最直接的办法,发兵攻打姑臧,灭掉桓汉留在西域的军队,彻底占领西域商路。可那样一来,商路怕会再次断绝,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必将得不偿失。   “唯今之计,先从桓汉市粮,补充朔方、西海等地。并从各州调兵,严防胡部南下。”   高车和乌孙未必有称霸中原野心,九成是打算抢一回就走。如此一来,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必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果防备有疏漏,派兵不及时,不能将这些部落彻底挡在国境之外,边州恐将生灵涂炭,重现早年间胡贼肆虐的惨景。   “阿弟已经考虑清楚?”秦玚问道。   “是。”秦璟颔首,“秦氏祖训,驱逐胡贼,保中原百姓为先,璟时刻不敢忘。”   秦玖和秦玚没有再劝,只叮嘱秦璟,行事务必小心。   “阿弟今为一国之君,不比早前,行事需得谨慎。”   秦玖几番叮嘱,总觉得疏忽了什么。想到“一国之君”四个字,表情中闪过恍然,开口道:“大君丧期之后,阿弟该成亲了。”   “对!”秦玚一拍巴掌,似被秦玖提醒,接言道,“阿岢都要定亲了,阿弟身边无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纵然不立后,也该有几个嫔妃。”秦玖补充道。   “如果必要,可迎桓汉宗室女。桓汉天子没有亲妹,几个庶姊业已成亲。桓氏族中女郎不少,阿弟可仔细斟酌。”   秦国境况不妙,同桓汉结亲的确是个办法。   然而,秦璟并不想这么做。纵然要迎桓氏女郎,也不该是他。   “阿兄,阿跃已是舞勺之年,可以禀报阿母,为他向桓汉求娶。先定亲,及冠后成亲。”   秦玖瞪眼。   明明说的天子后宫,怎么三绕两绕绕到自己儿子身上?   “阿兄,我不打算成婚。”秦璟吐出实言,“此事阿母早知。”   “为何?”秦玖皱眉,“莫非是因为术士之言?阿弟,这些都是早年间的事,听听就罢,不可全信。纵然不为国君,也当娶妻成家绵延子嗣。”   秦璟仍是摇头。   秦玖还想再劝,被秦玚拦住。   “阿弟莫非心中有人?”秦玚试着问道,“只是不好求娶?”   秦璟没说话,已然是默认。   “不好求娶?”秦玖眉心紧蹙,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南边的王谢士族?   秦玚似有顿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问道:“是赠阿弟鹁鸽之人?”   秦璟没有否认。   “阿母可知道?”   “知道。”秦璟道,“阿母曾代我送鸾凤钗。”   “对方可曾收下?”秦玚继续问道。   秦璟点头。   沉默两秒,秦玚拍了拍秦璟的肩膀,颇有几分同情之意。   真是他想的那位,这事还真不好办。除非两国开战,打赢了把人抢过来,要不然,阿弟真得“光棍”一辈子。   纳美人?   阿弟愿不愿意两说,那位至今单身,身边连个嫔妃的影子都没有,态度已是足够明显。要是长安宫里突然多出几个美人,即便只是摆设,事情怕也难善了。   秦玚和秦璟相处时间长,综合种种迹象,对事情有一定了解。   知晓秦璟心仪之人,难免对兄弟心生“同情”,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纵观古今,天下两分不是没有,但是,一次出现两个单身的皇帝,一南一北,身处同一时期,当真的绝无仅有。   秦玚有了答案,秦玖依旧摸不着头脑。   见他满头雾水,秦玚好心,低声解释几句。   不料想,秦玖太擅长脑补,由桓汉宫廷、地位尊贵和鸾凤钗联想开去,得出答案之后,瞬间冒出一头冷汗。   “阿弟,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秦璟皱眉,不发一言。   秦玚则是满脸不赞同,阿兄怎能如此武断!   “阿弟,桓汉李妃纵有倾城之名,实与阿姨同龄,绝对不可!”   秦璟:“……”   秦玚:“……”   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秦玓和秦玒:“……”   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的秦玦和秦玸:“……”   还很单纯的秦珍和秦珏:“……”   秦氏兄弟九人,除了秦玖之外,齐齐陷入沉默,可谓历史性的一刻。   秦钺陪坐在室内,亲爹和叔父说话时,始终不发一言,充当背景。在亲爹语出惊人,几位叔父集体陷入沉默时,少年叹息一声,无奈的仰头望天:大君如此不着调,该如何挽救? 第三百零三章 南北天子一   太元七年,六月   秦璟从西河启程, 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秦玚、秦玓接到急报, 同样没有久留, 隔日就启程离开,分赴西海三韩, 迅速调粮征兵,防贼备边。   乌孙高车部落达成一致,各部首领盟师漠北, 杀牛羊奴隶上百, 以血祭告上天。   号角声中, 骑兵纷纷上马,挥鞭向漠南进发。队伍经过因大旱枯黄的草原, 马蹄声犹如奔雷, 瞬息卷起黄沙漫天。   高车乌孙诸部大举南下, 先入漠南, 后窥中原。沿途经过,仿佛蝗虫过境, 无论汉胡尽皆遭殃。   朔方、雁门、广宁、上谷、渔阳等郡先后升起狼烟, 遇到贼兵来袭, 当地太守披坚执锐, 亲自登上城头, 组织起将兵防御,打退来犯之敌。   朔方和广宁太守主动出击,追出敌兵十余里, 杀敌三百。不想遭遇埋伏,不慎陷入包围。若非雁门和上谷察觉情况不妙,迅速派出救兵,恐将为敌所趁,遭遇不幸。   察觉胡贼来者不善,且军中很可能有谋士,边境各郡愈发谨慎,不敢再莽撞出击。   太守写成战报,遣人飞送长安,同时张贴告示,派人广告郡内:胡贼来犯,边界诸郡县不稳,征召青壮加固城防,助将兵戍卫边州。   为防边民在外遇袭,各郡太守先后下令,召集散落在外的边民,或是赶往城内,或是前往边堡。   “田地荒芜可再垦殖,人命如果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散吏奉命奔走,一遍遍说着相同的话。连续数日,终于将多数边民召入边城。实在离得太远,验明身份之后,散入士卒戍卫的边堡。遇战事起来,亦可作为补充力量,助将兵戍卫边防。   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除开荒之外,边民多擅打猎。遇青黄不接时,常结伴入山林。   只要人数充足,遇上狼群都能一战。   有的边民主动放出诱饵,就为诱野狼前来。猎得一张好皮子,能从商队手里换来不少的粮食和海盐。   这种生活方式,注定了边民体质强悍。   闲时为民,战时为兵。上阵杀敌,凭人头领取赏银,是边州青壮习惯的一种养家方式。   此番高车乌孙大举来犯,起初仅是试探,派出小股贼兵骚扰。一旦探明边界诸郡的虚实,就要大举进攻。   这种手段,更验证雁门太守之前所想,贼兵中有谋士!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陆续飞入长安。   秦璟升朝会,召集群臣,当殿下旨开国库,并调并州、中州兵增援边郡。   调兵尚且好说,粮食实在难寻。   六月中旬,幽州又起飞蝗,刺使太守亲率将兵灭蝗,并依长安旨意,当众架起大祸,当着百姓的面烹食蝗虫。   无非情况紧急,又有天子派来的使臣,幽州刺使未必愿意这么做。   想到见底的府库,面对一张张饥民的面孔,思及州内已有盗匪的苗头,刘刺使当下心一横,将烤得酥脆的蝗虫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几乎没尝到什么味道,就囫囵个的吞进腹中。   有刺使带头,治所官员岂能落后。   于是乎,甭管愿意不愿意,众人都要尝一尝蝗虫的味道。   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背过身去干呕;有人则是心生诧异,觉得味道还不错,伸出筷子又夹起一个。   无论如何,有当地官员亲自示范,带头吃起蝗虫,幽州百姓终于相信,告示中不是虚言,蝗虫的确可食。   纵然过不去心中那关,自己不吃,大量捕捉亦能换粮。   蝗灾的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从南边赶来,如前次一样,以物易物。当地百姓捕到蝗虫,都可向商队市换粮食、海盐和布匹等。   既有朝廷组织,又有市粮的途径,当地百姓纷纷行动起来,扑灭蝗虫的劲头十足。   不出半月,商队带来的粮食就被一扫而空。   “数日后会有粮食送来,诸位父老大可放心,无需着急。捕来的蝗虫可晒干磨粉,方法不难,市价比鲜货高上两成。”   圣旨下得及时,治所方法得当,有将兵带头灭蝗,又有商队运来的粮食,幽州的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知晓商队北上,此间有桓汉天子的授意,幽州百姓由不信到感念,赞颂之声不绝。   “都是汉家百姓,官家如何不忧心?”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治所官员都有耳闻。   王刺使很快察觉这种变化,却是无计可施。   哪怕知晓情况不对,也无法强令百姓,更不能驱逐南地商队。如果一意孤行,甚至会引起民乱。   幽州灾情迅速缓解,貌似安稳下来。   实际上,从刺使以下,州郡县官员都有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借这次灾情,桓汉正在慢慢渗入北地,凭借手中的粮食争取民心。   对方做得光明正大,当地官员无可奈何。   拿人?   以什么借口?   对方市粮,不安好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商队四处活动,传播桓容的仁厚之名,桓汉的仁政逐渐深入人心,当地官员始终无可奈何。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要靠着南边的粮食救命。   近年不是大旱就是飞蝗,幽州已经连续三年粮食歉收乃至绝收。边界又面临兵祸,长安必要先筹备军粮,未必有余力赈灾。   真将南边的商队逐走,州内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荒,要么就只能活活饿死。   作个爱惜百姓的好官,对商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忠于朝廷、坚持作个忠臣?   刘刺使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难题。   无论当地官员怎么想,百姓对桓汉天子的好感不断攀升,民心所向,不是强硬的手段就可以拔除。   太元七年,七月   长安递送国书,新帝欲同桓汉天子当面一会。   国书送至长安,桓容本就准备巡狩,觉得并无不妥。   朝廷上下则意见不同。   有人表示赞同,以为长安遭遇难题,此番必有事相求,处置得当,建康必能占据优势。   有人坚决反对,甚至还想劝说桓容,秦帝真意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陛下万乘之尊,绝不能轻易冒险,最好连巡狩都取消。   朝堂上意见不统一,双方都是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桓容不想浪费时间,目光直接转向郗愔。   郗丞相没有让他失望,很快给出肯定意见,支持天子巡狩。   “会面之地需得谨慎。”   北地常年不太平,边界告急,又有大旱蝗灾,在郗愔看来,秦璟此行九成是为求和。既如此,见一见又何妨?   如果操作得当,能为朝廷争取不少好处。   纵然不能一举拿下长安,一统中原,却能进一步了解北地虚实,为今后起兵做出准备。   双方都是汉家政权,秦氏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济,内忧外患不绝。桓汉兵力稍逊,然上下一心,且两年粮食大熟,国库府库充裕,优势和劣势互相抵达,可谓旗鼓相当。   如果立即开战,双方胜负难料。   得知高车和乌孙联合起兵,有南侵劫掠之意,朔方等地陆续告急,郗愔和谢安的意见相同,不宜在此时同长安起干戈。   汉末以来的教训太过深刻,中原被铁蹄践踏,汉家百姓被胡贼蹂躏,惨烈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当下要务,是将高车和乌孙挡在中原之外。   如果任由胡贼南下,再次占据北方,他们都将成为汉家的罪人!   换成七年前,郗愔不会立即做出决断,至少会犹豫一下。   但是,随着某只蝴蝶扇动翅膀,想方设法推行施政理念,有空子就钻,各种潜移默化,从郗愔到谢安,再到郗超、谢玄和王献之,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哪怕是王蕴等前朝外戚,遇上牵涉到胡人之事,都会深入考量,不单以家族利益衡量,不计较一时得失,开始放眼全局。   对于这种变化,桓容自是喜闻乐见。   当然,有高瞻远瞩的,自然也会有顽固不化的。   对于这些人,桓容的态度十分明确,并没有一刀切,该用的还是会用。   在某件事上想不开,不代表没有其他才能。   例如前岁选官的几名庾氏郎君,对桓容的施政理念抱持怀疑,照样不妨碍他们在财政和军事上有所作为。即使对天子的某项政策不满,该完成的工作一样完成,高标准严要求超规格,十足令人惊叹。   遇上此类情况,桓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当这些都是“偏科”人才,大手一挥,全部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尽量少让他们接触“不该接触”的,自然不会生出太多的烦心事。   再者说,朝中有郗愔谢安诸位大佬,这些新人再蹦高,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是桓容爱好找虐,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朝中需要不同的声音。   他制定的政策就一定对吗?   出于好意的施政理念就一定能惠及万民吗?   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考验。   历史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需要时刻警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在权利中迷失,更不能过度膨胀,以致失去本心。   出于以上考量,桓容用人的范围不断拓宽,选才的数量不断增多。大中正忙到天昏地暗,首次知道,做个“印章”也如此累人。   士族高门得到好处,对天子推行的多项制度不再那么抵触,见到其中的好处,更设法加以改良,主动推行各州。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学院。   几年过去,范宁桓秘开办的学院闻名遐迩,建康幽州之外,扬州、江州、荆州甚至是宁州都有了分院。   两人依托关系,三顾茅庐,请出隐居山林的多位名士大儒,分别往各地学院坐镇。   去岁,宁州刺使上表,州内豪强愿意出钱,请在州城再建一座学院。   桓容觉得稀奇,他当真没想到,早年有“贪暴”之名的周仲孙会如此重视教育。   不过,多建书院是好事,派人查过宁州实际情况,桓容大笔一挥,宁州成为继幽州和扬州之后,第三个拥有两座学院的治学之地。   除此之外,周仲孙另有秘奏,自去岁以来,宁、交两州出现大量的僧人和沙弥,各处宣扬佛法。   “其皆西来,肤黑类猿,非汉土之人。”   “非我族类,不得不防。”   看到周仲孙的秘奏,桓容嘴角直抽。   他佩服古人的脑洞,却对这种“匮乏”的形容很是无语。   西域胡发瞳异色,类猿;极西之地来的商人,丑陋多毛,不识礼仪,完全不用说,继续类猿。至于表书中的僧人,不出预料的话,七成来自于后世的天竺和东南亚,一样是肤黑类猿。   总之,凡异邦之人,不识礼仪教化,多数类猿。   这不是他信口胡诌,关于类似的记载,史书上都能查到实据。   换成后世,绝对有一场口水仗可打。如今却是认真的记录,不觉有半点不对。   随着入建康朝贡的队伍日多,史官的笔也是越来越忙。   每次看到类似语句,桓容都忍不住嘴角直抽。两次憋笑憋得难受,引来史官奇怪一瞥,心中怀疑,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管可不可乐,周仲孙的秘奏很快引起桓容的重视。   经过慎重考虑,并询问过郗愔谢安等人的意见,桓容下旨,不许这些僧人沙弥入境,已经进来的,发现一个撵一个。   还是那句话,他对宗教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以目前的情况,国家想要进一步发展,在统一后继续扩大版图,有些苗头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太和七年,八月   北地战火燃起,秦玦秦玸带兵增援朔方,鏖战两个日夜,挡住高车大军。   秦玖接到旨意,率西河兵北上雁门,再次横刀立马,临阵杀敌。   秦玚镇守西海,牢牢挡住乌孙骑兵,未让敌兵踏入西海郡半步。   秦玓返回三韩,亲自率军剿灭高句丽残余势力,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的旧土上过了两遍筛子,又立起五座京观。   秦璟收到桓汉国书,将长安暂托秦玒,点文武二十余人,伴驾同往荆州。   双方的会面地点定在襄阳,为确保安全,桓冲离开姑孰,率部曲先奔襄阳,从侄子手中接过当地防务,做出万全布置。   长安亦调遣精锐,在秦璟到来之前布下重重防护。   沿着边界线,双方摆开架势,立起营盘,刁斗森严,旌旗招展。   知道的,这是两国天子会晤。不知道的,八成会以为长安和建康一言不合,正准备开战。   小小一座襄阳城,聚集了天下目光。   无论长安和建康,此时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变化。   相比他人的紧张,桓容则十分放松,从建康登船,过豫州后改行陆路,恰遇八月好景,沿途放慢脚步,心情十分不错。   秦璟没有太多赏景的心思,快马加鞭感到襄阳。抵达后方才得知,桓容尚在途中,想要当面一会,至少还需数日。   看着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以及跟在苍鹰身后,无论如何甩不掉的鹁鸽,秦璟拉住缰绳,打出一声呼哨。   发现秦璟,苍鹰立即高声鸣叫,从半空俯冲而下。   举臂接住飞落的苍鹰,秦璟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漆黑的双眼映出光影。   晚有何妨,他等着就是。 第三百零四章 南北天子二   秦璟在襄阳城外等候,桓容于途中接到消息, 一番衡量之后, 放弃欣赏美景, 下令队伍加快速度,日夜兼程, 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目的地。   正逢八月中旬,天气酷热。   正午时分,略微在日头下站上片刻, 就会热出一身大汗。时间长了, 甚至会将人晒得脱皮。   北地遭遇旱灾, 幽、并两州数月间滴雨未落,溪水河流干枯, 又有飞蝗肆虐, 倾尽全力扑灭, 控制住灾情, 粮食歉收也是铁板钉钉。   相比之下,荆州和洛州稍好, 进入七月后, 时有阵雨, 加上百姓提前凿井开渠, 在河边立起水车, 日夜看守田边,确保麦苗不会枯死,勉强可保粮食生产。   然而, 有经验的农官看过天候,走访乡间,请教过积年的老农,乐观的情绪很快消散。   “这样的年月,端看老天是不是给饭吃。如果不生变故,上田能收五十石,下田不好说。蝗虫不喜食麻豆,收成倒是能多些。”   荆州也有蝗虫出现,只是数量不多,很快被扑灭。加上同桓汉相邻,彼此有丹水相连,常年有商队往来,捕得的蝗虫当天就能换来粮食。   很多半大的孩子结伴捕虫,或多或少为家中添些口粮。日子依旧不甚宽裕,好歹不会像早年间一样吃不饱,全家饿肚子。   荆州的州城位于上洛郡,该郡北接咸阳,南邻魏兴,往来交通十分便利。因靠近都城之故,郡内建有坊市,规模不及长安建康,行走市货的商队着实不少。   城内既有南地的商人,也有北地的豪商,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和草原胡,甚至有从三韩之地赶来的高句丽行商。   上洛城面积不大,在氐人统治时期,仅作为边界重镇,郡内多建兵营,商贸实属一般。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上洛的性质开始出现变化。   从太元二年至今,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城内的商铺不断增多。虽然繁华不比盱眙等城,但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发展的前景十分值得期待。   几年时间内,上洛逐渐从军事重镇演变为交通商贸枢纽。唯一不变的是,郡内始终有重兵把守,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会面的地点选在襄阳,属桓汉境内。长安之所以点头,概因襄阳同上洛比临,如果事情有变,随时可以调兵南下,反戈一击。   同样的,有上洛城在,也可向建康展示长安实力。   至少要让桓汉文武知晓,北地固然遭灾,粮食连年歉收,不代表长安穷得响叮当,更不代表秦国一点底气没有,养不起十万强军。   秦国不肯示弱,桓汉亦然。   从表面上看,双方貌似和气,并没有起干戈的迹象。事实上,都是连续调兵,从上至下憋着一口气,誓要想方设法争个高下。   营盘立在边境,将士往来巡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铠甲鲜明,杀气腾腾。擦肩而过时,目光相对,矛尖相抵,稍有不对,随时可能擦枪走过,直接撸袖子打起来。   在这种气氛下,桓容的车驾终于抵达。   城内百姓闻讯,纷纷往路旁迎驾。   遇天子大辂经过,山呼万岁声不绝。更有年轻的女郎和少年载歌载舞,献上美酒羔羊,迎接天子入襄阳。   魏晋时期,尚存先古之风。   歌舞并非小娘子的专利,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年轻的郎君都能舞上几曲。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出身高门。   对此,桓容深有体会。   去岁宫内设宴,王谢等高门郎君齐聚。宴会中途,几名郎君抚琴弄笛,在月下舞剑,恣意、豪迈、潇洒,尽显慷慨男儿之气。   时至今日,桓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回想,都会有新的感触,仿佛画面就在眼前。   只不过,这份记忆并非完美无缺。   当日,众人豪情勃发,郗愔、谢安甚至是大病初愈的王坦之都下场活动过筋骨。   几名老帅哥很是洒脱,长袖翻飞,飘然欲仙,引得竹帘后的女乐面颊绯红,春情萌动,甚至忘记了鼓乐。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俊朗,什么叫潇洒,什么叫帅得天昏地暗,让人头晕目眩。   让桓容咬牙的是,几人潇洒不算,还要请天子“同乐”。   要是没有对比,他的“身手”也不算差,可以下场舞上一回。   奈何美玉在前,和这样不是人的“同乐”,他是鲁班门前比划木工,找虐还是找虐?!   短暂的走神之后,桓容收回思绪,令典魁降慢车速。遇耆老候在路边,手捧美酒,不顾天子之尊,直接跃下车辕,从老人手中接过漆盏。   见到这一幕,人群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没有建康城内的绢花彩帕,也没有能将车板砸出窟窿的金马,唯有最淳朴的歌声,最质朴的舞蹈,最真挚的情感,犹如湍急的河流,无形之中,将一行人裹入其间。   见此一幕,随驾的文武不由得心生感慨,陆续走下马车,跟随天子步行入城。   桓冲站在城门前,见到被百姓簇拥而来的天子,不由得面露惊讶。   “陛下。”   距离有五十步,桓冲迎上前,躬身行礼。   “阿父快请起。”   桓容抢上前两步,托起桓冲双臂。   “劳阿父久待,是朕之过。”   “陛下着实有些鲁莽。”桓冲起身后,见百姓没有上前,而是遵照府军的指示,在十余步外站定,方才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城外驻有秦兵,臣亦不能保证万全,稍有不慎,后果实是难料。为国朝社稷,陛下万万谨慎,不可再如今日疏忽。”   桓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凡事有备无患。   襄阳城属桓汉治下,却同秦国相邻。   秦国天子抵达数日,文武俱在大营之中,如有人心生歹意,意图混在人群中行刺,实在是防不胜防。   未知对方真意之前,还是谨慎些好。   桓容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桓冲保证:“阿父放心,朕不会了。”   两人说话间,桓谦和桓石生上前见礼。   “阿兄快起来,又非朝堂之上,无需如此多礼。”桓容道。   “陛下,礼不可废,规矩不能破。”桓谦正色道,“臣等身为宗室,更当以身作则,不令宵小非议。”   桓容眨眨眼。   好吧,果然是桓嗣的兄弟,这份认真劲,简直是一模一样。   桓石生性格爽朗,起身之后对桓容笑道:“上次陛下巡狩,未在荆州多留,这次机会难得,可要多留几日。”   这番话让桓冲和桓谦皱眉,却让桓容笑了。   “自然。”   桓容喜欢桓石生的性格,和他说话时,不免想到坐镇汉中的桓石秀,领兵在外的桓石虔以及扎根秦州的桓石民。   兄弟几个行事不同,性情却是一样的爽朗,让人乐于亲近。   桓豁有二十个儿子,最大的已是而立,最小的刚牙牙学语。从大到小排起来,不得不让人感叹桓豁的龙精虎猛,超出常人。   出发离开建康时,知晓桓豁又多了一个儿子,桓容过于惊讶,一时没注意,当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面说出一句:“叔父真伟丈夫也。”   来报喜的桓石康不知该如何应对。   代父谢恩,还是当做没听见?   好像哪个都不对。   等桓容意识到失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早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伺候的宦者宫婢都是表情扭曲,嘴角抖动,分明是想笑不敢笑,憋得很是辛苦。   桓容只能故作严肃,转过身摸摸鼻子,亲娘和阿姨的笑点太低,真心不怪自己。   转念又一想,桓大司马年近耳顺尚能有子,郗愔的小儿子刚刚舞勺,横向对比,叔父好歹还年轻几岁,自己的确有点大惊小怪。   桓容一行入城,秦璟很快得到消息。   因身份之故,纵然距离不远,想要见面却并不容易。   两人都是一国之君,身系社稷,行事自然不能冒失,更不能无所顾忌。   凡事必要遵循规矩,哪怕再不愿意,该走的过场也不能省略。如之前一般月下对坐,秉烛夜谈,抵乃至足而眠,只能在脑子里想想,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不打招呼就上门,十成被当做“轻视”,肯定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桓容表示不介意,文武群臣却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故而,哪怕桓容浑身不自在,也得暂时留在城内,等城外高台搭建完毕,方才换上衮服,戴上冕冠,登上大辂,摆出全副仪仗,由府军开道出城。   期间的种种繁琐,桓容真心感到头晕。实在弄不明白,干脆闭口不言,照着程序走就是。   身为一国之君,某些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   见面当日,秦璟亦是衮冕加身,腰佩宝剑,难得没有骑马,而是立于华盖之下,由骑兵开路,前往襄阳城外。   队伍迎面相遇,相聚百余步停住。   号角声和鼓声响起,手持方天戟的桓汉甲士站定,身披重甲的秦国骑兵翻身下马。   两驾大辂缓慢前行,桓容和秦璟正面相对,隔着旒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刹那之间,竟然有几分陌生。   鼓声渐停,双方各有甲士迈步上前,手持长兵,虎目圆睁,彰显威武。   襄阳城外建有高台,为两国天子会面场所。   木台高过两米,除了撑起的华盖,四面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遮掩。   望一眼通往高台顶端的木梯,桓容不禁挑了下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天气好,无风无雨。如果中途下场雨,还谈什么威严威武,通通都要变成落汤鸡。   为确保安全,两国文武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从最初的城中会面改到城外帐篷,再到舍弃帐篷搭建高台,双方都是绞尽脑汁,确保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给任何人暗中下手的机会。   这且不算,高台搭建完毕,更按照五行八卦在高台周围布置机关。在此期间,擅长布阵的高岵等人遇上对手,使出浑身本领,和秦国武将斗得旗鼓相当。   桓容之前身子城内,对城外诸事仅是耳闻,并没有实际概念。今日亲眼目睹,唯两个字可以形容,震撼!   看到布置在高台四周的机关,桓容毫不怀疑,若是没有人带路,贸然间闯入,百分百会迷失其间,没等回过神,就被四周涌来的甲士拿下。   “请!”   桓容秦璟在先,分别走下大辂,登上木梯。   两国文武在后,着赤、玄两色深衣,文臣服进贤冠,武将服惠文冠,文臣以梁数区分品位,武将的区别则在冠上金饰。   府军骑兵俱着玄甲,立于高台三面,以示威严。   台下一面,立有十余皮鼓,呈环形绕于台下,中间留出空地,为起舞助兴之所。   高台上,桓容秦璟同在上首,左右并排十数张矮榻,两国文武落座其后。   鼓声起,近百甲士走进场内,半数手持长戟,半数臂撑青铜盾,伴着鼓声,众人口中齐齐大喝,长戟击向青铜盾,发出铿锵声响,伴着雄浑的吼声,仿佛身临战场。   双方没有明言,但彼此心知肚明,两国天子此番会面近似于会盟。   这样的场合,不会有女乐和女舞出现。   桓容端起青铜爵,邀秦璟共饮。   两侧文武纷纷举爵,明明是在饮酒,却更像是彼此较劲。   文臣笑意不达眼底,武将彼此挑衅。   如郗超贾秉等人,言辞间貌似客气,实则字字句句都如藏针,能轻易扎穿人的心肺,偏又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一曲结束,桓汉甲士退下,秦国将士列队入内。   百余人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无一例外,身着皮甲,手持长刀。踏着急促的鼓点,用力挥出兵刃,破风声不绝于耳,煞气仿佛有形。   双方都在展示力量,借机彼此试探。   鼓声中,将士的呼喝声愈发雄浑,凝聚在一处,直冲云霄。   高台上,酒过三巡,秦璟放下青铜爵,转头看向桓容,开口道:“敬道,此番相邀,实有要事相商。”   桓容愣了一下。   无他,这不在预定的“过程”之中。转念又一想,如果全部按照计划行事,或许就不是秦玄愔。   微微一笑,桓容正想出言,不期然对上秦璟双眼,刹那间有些恍惚。   并非是酒意上头。   经过多次磨练,他早已是千杯不醉。   事实在于,之前没有细看,如今近距离观瞧,秦璟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煞气微微收敛,华贵之气尽现,实在是帅得让人心速飙升。   对视五秒,桓容勉强控制住飞升的心跳,默默转头。他绝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理智被风吹走,差点要不顾形象的扑过去。   再看一眼,发现秦某人似有所觉,嘴边掀起笑纹,颇有些意味深长。   桓容眯起双眼。   这算什么,美人计?   好啊,尽管来,他接着就是!   期待?   没有,坚决没有!   有他也不承认! 第三百零五章 酒宴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有些糟糕。   连续三日唇枪舌剑, 两国文武轮番上场, 撸胳膊挽袖子, 就差拔刀打上一架,奈何境况停滞不前, 仍有诸多事项未能达成和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市粮这件事上,双方的意见基本一致, 都无意拖延, 对彼此的条件大致能够接受。   北地着急储备军粮、赈济灾民, 时间拖得越久对国内情况越是不利,干脆主动提出, 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定契。   作为交换条件, 定契之后, 运粮的队伍尽速北上, 以解燃眉之急。   长安主动软化态度,向建康做出让步。   建康自然投桃报李, 部分放款条件, 言明除金银之外, 绢帛、药材、兽皮、战马等皆可充作粮款。   如果可以, 桓容更想要人口。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长安未必肯松口。和谢安桓冲等商议之后,只能改以战马牛羊。虽然遗憾,奈何形势如此, 总好过做无用功,平白浪费时间。   一方等着粮食救急,主动让步;一方探明底线,无意在细节上纠缠。谈判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日即定下部分章程,上呈两位天子过目。   “稻麦数目巨大,如要全部凑齐,需开扬州府库。”   南地两年大熟,加上海贸和西域商路的补充,国库堆满,府库充裕,百姓家中多有余粮。但粮食再多,不代表没有穷尽。对于长安提出的数量,一时间也难以凑齐。   “无需一次给足。”放下竹简,桓容开口道,“数目如此巨大,长安未必能给出全部粮款,莫如分批市卖,为彼此留有余地。”   “分批?”郗超面露诧异,似没想到这点。   桓容点点头,不意外郗超的表情,继续道:“两岁大熟,今岁亦将丰产,然明岁情况如何,如今实难预料。”   灾自天降,谁能保证年年风调雨顺?   参考北地的情况,桓容委实不敢掉以轻心。如今的年月,粮食和人口至关重要。生意固然要做,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非必要,不能开扬州府库。可先自幽州筹集,待海船归来,又能得一批粮食。自能补足缺额。”   船队的粮食如何得来,桓容无心过问。   反正有粮就成。   说白了,桓祎做生意一向公平公道,当地的国主邦主为了金银绢帛加重税收、搜刮百姓,属于人家的“内政”,不该船队背锅。   “首批稻麦运至长安,护卫之人无需着急返还,可暂留该地替代贾科。”   不久前,贾科启程南返,留在北地的商铺依旧市货,搜集消息的途径却不好再用。   为弥补这个损失,建康必得另觅他法。   此次市粮是个机会。   “分批市粮,则有借口在长安久留。”   纵然长安有所怀疑,也不会立即将人逐走。毕竟还等着南地的粮食救急,抓不到切实的证据,毫无理由的逐走来人,实在是无礼至极。   “陛下之意,臣明白了。”细品桓容所言,郗超恍然,当即微微一笑。   明面上留出破绽,吸引长安的目光,暗中如何行动,他自会同贾秉商议。此事需要详细谋划,采用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最好不过天子之耳,事成写成秘奏即可。   “中书令办事,朕放心。”   桓容笑着颔首,将事情全权委托郗超。   后者拱手领命,不久告辞离开,寻到刚自城外返还的贾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贾秉当场表示:善!   “此事可行,然需与诸位同僚商议。事成之前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自然。”   三言两语之间,郗超贾秉达成一致,联袂去见谢安。途中遇上王献之等人,干脆一并拉上,免得事后还要费力解释。   “分批市粮,留人于长安?”   谢安微有些惊讶,和桓冲互看一眼,都没想到此种办法。   仔细斟酌之后,认为此事可行,当场拍板决定,好,就这么干!   如何刺探北地情报,郗超贾秉没有名言。   在场都是聪明人,有匡扶社稷之能,折冲万里之才,透过只言片语,就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猜出背后关窍,自然用不着多说。   “如此甚好。”   众人颔首表示,此事可行,就该这么办。   不厚道?   南北并立,不可能永远持续。建康长安早晚将有一战,双方是敌非友,盟约随时都能打破。   换句话说,和平只是暂时,等到将胡贼的势力彻底碾碎,待到草原和西域胡再形不成威胁,就是南北举兵,决胜天下之时。   再者说,建康谋算长安不假,长安一样和“纯良”搭不上边。   建康想着往长安扎钉子,长安一样心心念念着刺探建康消息。   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相争,必然是你死我活,彼此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指责对方不厚道。到最后,比的还是谁更心黑手狠,谁更有决心毅力,谁更得民心。   大框架定下,众人集思广益,开始填补细节。   是夜,谢安的厢室灯火通明,灯光整整亮了一夜,天明时分仍未熄灭。   即使一夜没睡,不少人眼底都挂上青黑,精神头却是格外的好,不见半点萎靡。   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用过早膳,愈发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出城谈判的时候,从谢安桓冲以下,全都是昂首挺胸,丰神俊朗更胜往日。   桓容坐在大辂里,见众人如此精神面貌,不免感到惊讶。   心中疑惑难解,命宦者召来贾秉,大致询问一番。后者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一言如醍醐灌顶。陛下之意,臣等深谙于心,今日必当有所计较。”   贾秉成竹在胸,笑着表示:陛下您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桓容默然半晌,目送贾秉离开,无语望向车顶。   一切走在计划之中?   大可放心?   问题在于,他压根不知诸位臣工有何腹案,如何能够放心?   众人碰面的地点,依旧是之前搭建的高台。   因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空仍有乌云未散,台顶张开数张木伞。   伞高两米,无需人力支撑,嵌入事先留下的凹槽即可。   别看凹槽不深,实则内藏机关,哪怕风雨再大,木伞始终屹立不摇,纹丝不动。遇有急情,开启藏于伞下的机关,伞缘木刺疾射而出,如万箭齐发,宵小瞬间扎成刺猬。   不用问,这样的手艺,百分百出自公输和相里。   对于相里兄弟的爱好,桓容即惊讶又感到佩服。   他早知相里兄弟擅长机关术,可万万没有想到,兄弟六人技艺精湛,信手拈来一件寻常物品就能埋设机关。   数年下来,相里兄弟带出十余名徒弟,各个身怀绝技,本领不小。出师之后,制出不少精巧的器物,全都摆在木器铺售卖。   这些木器铺是公输班的徒弟经营,双方都在磨练手艺,各取所长,完全是一拍即合。   桓玄和桓伟是木器铺的常客,会奔跑的木马,能在水中自行的木船,都是两人最爱。   不久之前,木器铺新造一种海船,成人手臂长短,类似于幽州造出的三桅船,可于水中自行。   仅是这样不算稀奇。   稀奇之处在于,木船甲板和船舱里的水手都能活动。开启藏在船底的机关,船工竟能升起船帆。   制造此类海船模型,需要的精力和时间非同一般。耗费整整两年,经过无数的试验,集合数人之力,方才成功造出三艘。   几人商议之后,没有再动手的打算,这三艘海船就成绝版。   最终,两艘收入宫内,成为桓伟和桓玄的生辰礼,一艘被高平郗氏市去,成为郗冲的珍藏。   其他人想要一睹实物风采,要么进台城,要么登门丞相府。   这直接造成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桓伟、桓玄和郗冲交友无数,炙手可热,成为最受欢迎的少年郎君。   等到好友们陆续长成,有机会登上真正的海船,对木船模型不再那么热衷,三人莫名觉得自己被用过就丢,交了假的朋友。   好在实情并非如此,少年们的友情始终未变,甚至好到彼此打掩护,试图跟着船队出海。   对此,各家家主都愁白了头,陆续找上桓容,要求天子给个说法。   桓容还是那句话:他也没办法。   锅有郗氏一半,郗愔不在了,郗融和郗超都在朝中,有能耐砸门去啊!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人都跑没影了,吵翻屋顶照样没用。   无论桓容还是诸位家主,都不会想到,倾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撒丫子飞跑,留下一地烟尘,抓都抓不回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如今,一切都在萌芽之中,盖子尚无揭开的迹象。   建康和长安的文武正齐聚一堂,就市粮之事定下契约,逐项完善条款,争取最大利益,顺便给对方挖坑。   桓容和秦璟没有参与讨论。   众人引经据典,洛阳吴地官话交织,你来我往,语速飞快,他们完全插不上嘴。   两人坐在上首,对视一眼,切实体验一回“吉祥物”的无奈。   谈到中途,宦者提醒用膳。   双方暂且“休兵”,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推杯把盏,气氛相当和谐,丝毫不见之前的剑拔弩张。   待到膳食撤下,仿佛开关重启,现场的气氛登时一变。   之前笑容满面,此刻风霜利箭。   桓容知道吐槽不对,可他还是想说,这份变脸的本事,当真是世间少有。   好在双方都心怀诚意,临到傍晚,契约终于达成。   建康达到目的,长安也没有吃太大的亏。   并非后者一时糊涂,没有看出建康的打算。而是作为急需粮草的一方,本就处于劣势。想要尽快充实兵粮,赈济灾民,该让步的时候必须让步。   反正人到长安之后,有诸多办法应对,无需在细节上锱铢必较,反倒落了下成。   事情谈完,竹简当场写就,落南北天子金印。   秦璟忽然开口,言于大营设宴,请桓容赏光。   “玄愔诚心相邀,容自不会推却。”   桓容欣然应允,并无半点担心之色。   谢安和桓冲齐齐皱眉,郗超贾秉若有所思。桓谦和桓石生互相看看,同时上前两步,请随桓容一同前往。   是夜,襄阳城门不闭,府军巡视城头,并替代州兵看守城门。   相隔不远的秦氏大营中,篝火熊熊燃起,新宰的羔羊架上火堆,油滴滑过烤得金黄的羊腿,落入火堆,瞬间发出爆响。   炙肉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处,赤裸上身的壮汉立在火堆前,手臂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布条,抱拳之后捉对厮杀,为酒宴助兴。   一名壮汉梳着索头,从颈侧到上臂布满青色图腾,高鼻深目,轮廓深邃,明显为慕容鲜卑。   几个回合下来,壮汉将对手牢牢制住,旋即抡起双臂,将近两百斤的重量,轻轻松松举过头顶,引来轰然喝彩。   秦氏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   相比南地高门,北地豪强更多几分勇武豪壮。   有长安文武看得兴起,当即解开外袍,亲自下场,身手半点不弱,引来齐声叫好。   叫好声中,长安官员抱拳朗笑,转头看向建康诸人,目光中无疑带着挑衅。   “可敢一试?”   四字落下,立即有建康武将起身应战。   双方立在场中,半身被篝火照亮,染着汗水的胸膛和手臂硬如岩石,无不彰显出力量。   “喝!”   两人齐声大喝,迈步冲向对方,握住对方的手臂,脚跟用力抵住地面,仿佛蛮牛角力,脖颈鼓起道道青筋,完全是旗鼓相当。   “好!”   众人大声拊掌叫好,借酒意拍起桌案。   桓容放下羽觞,转向看向秦璟,不期然撞进漆黑双眸。   剑眉轻轻挑起,眸底清晰映出桓容的倒影。   半面脸颊映着火光,唇角的笑纹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敬道。”秦璟声音低沉,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亲自执起酒勺,将桓容面前的羽觞注满,“请满饮此觞。”   看着面前的美酒,桓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控制不住的心跳加快。   视线不断下移,最终落到矮榻之下——或者该说,借矮榻遮挡,不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那只手上。   众人的视线被场中吸引,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举动。   桓容深吸一口气,握住秦璟的手腕,沉声道:“玄愔,请共饮。”   实事求是的讲,这种感觉不错,甚至有点刺激。   可场合不对,再刺激也不成。   若是把持不住,以致于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下来,那可是大大不妙。   桓容不介意被后世视为暴君乃至昏君,但“这种情况”绝不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一点不能有,必须彻底杜绝!   秦璟展颜,笑道:“敬道见谅,我有些醉了。”   桓容眼角直抽。   说谎好歹打个草稿,这位不说海量也不差多少,这才几觞不到,竟然醉了?   骗三岁孩子呢?   桓容不假辞色,双眼定定的看着秦璟,“玄愔说笑。”   话被当场揭穿,秦璟半点不见窘色,反而笑意更深,直至染上眼底。   桓容气瞬间闷,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咽下美酒,腹腔中似有火焰燃起。   斜眼看向某人,桓容忽然翘起嘴角,当下执起酒勺,为秦璟斟满羽觞,借机拉近距离,长袖擦过,感受到掌心下骤然紧绷,再看秦璟略显僵硬的神情,不禁笑得更欢。   “玄愔满饮。”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就是撩吗?   来啊,看看谁先撑不住! 第三百零六章 三问   夜色渐深,笼罩天空的乌云尽数散去, 明月繁星高挂, 璀璨银河悬于苍穹。   篝火熊熊燃烧, 赤光不断飞跃。架在火上的羔羊早被移走,焰心仍不时发出爆响, 刹那火星四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角力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酒宴间的气氛更加热烈。   推杯换盏之间, 祝酒之辞不绝, 酒勺碰撞,羽觞倾倒, 美酒的气息不断飘散。爽朗的笑声划破长空, 有人拔剑起舞, 有人已酩酊大醉。   桓容坐在上首, 数不清自己饮下多少盏,只觉得脸颊微热, 难得有了几分醉意。   秦璟侧身而坐, 大袖拂过矮榻, 一手举起羽觞, 向桓容示意, 旋即仰头饮尽。   或是有心,也或许是无意。   酒水未能全部入喉,有一线沿着唇角滑落, 牵连成透明的细流,缓缓滑过下颌,绵延过颈项,缠绕过喉结,一点点隐入领口,浸出颜色略深的暗痕。   不知不觉间,桓容的目光被吸引,无法移开,只能沿着酒溪滑落的方向移动。   从微翘的嘴角,到上下滚动的喉结,再到依旧紧束、隐隐透出禁欲气息的领口。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   喉咙发干,浑身燥热,仿佛置身无边沙漠,纵然饮下满觞佳酿,也无法得到任何缓解。   桓容攥紧手指,视线扫过下方,似下定了决心,同秦璟低语两声,旋即站起身,离席大步而去。   两国文武貌似大醉,多数不胜酒力,实则都心怀警惕,始终维持一定清醒。   听到上方响动,见桓容起身离席,不由得神情微动。不等想明原因,又见秦璟起身,观方向,似行在桓容身后。   没有任何预兆,两位天子先后离席,难免有些奇怪。   “典将军,”谢安放下羽觞,蹙紧眉心,对典魁道,“此乃秦帝大营,不可不防,速去护卫官家周全,切切小心。”   “司徒放心。”   典魁应诺而去。为免生出误会,没有召集护卫,仅是紧了紧袖口,藏好随身的弓弩,单手握牢宝剑,只身前往。   典魁的身影隐入黑暗,谢安重将目光移回,同郗超贾秉交换眼色,都在暗暗琢磨,官家突然间离席,秦帝紧随而去,究竟是不是凑巧。   “长安此番有求于我朝,急等粮草救济,纵有所图谋,未必敢在宴上对官家不利,司徒无需太过担忧。”郗超低声道。   “希望如此。”谢安始终心怀忐忑,觉得有几分不妥。看向桓容离开的方向,眉心蹙得更紧。   两人低声说话时,贾秉垂下眼帘,始终不言不语,自斟自饮。被郗超问到跟前,方才微微一笑,道:“景兴没留神,我方才见到,官家离开之前,似同秦帝说过什么。”   什么?   听闻此言,饶是郗超也不免面露惊讶,酒意登时去了三分。   “秉之是言,此乃官家之意?秦帝不过……”依言而行?   但是,可能吗?   纵然交情莫逆,也不该如此,实令人匪夷所思。   贾秉仍是笑,没有进一步解释。   挽袖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入羽觞,听着美酒滴落的声响,看着略有几分浑浊的酒液,不免怀念起幽州出产的佳酿。   论起美酒,还是南地出产最佳。   “秉之,此真为官家之意?”郗超追问一句。   “或许。”贾秉端起羽觞,回答似是而非。   或许?   郗超和谢安都是一顿。   这是什么解释?   说了等于没说。   建康文武心存疑虑,隐隐有几分不安。长安群臣同样心中忐忑,彼此低声交流意见。   “官家出于何意?不会……”对桓汉天子不利吧?   一名武将心存担忧,面上带出几分,   就算相对桓汉下手,也不该在此事。   高车乌孙联合叩边犯境,非大军不足以抵挡,所需军粮着实不少。国库府库存粮有限,短时间还能支撑,若是战况胶着数月,没有建康救急,大军怕要饿着肚子打仗。   再者,幽、并两州百姓还等着赈济,这时同建康翻脸实在不智。   “不会。”一名文官道,“官家不会行此举。”   “可……”武将仍是担忧。   “官家英明睿智,非是无脑的莽夫,岂会如此莽撞?”又一名文官插言。   武将先是点头,随即有一愣。   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好像是意有所指?   武将拧紧浓眉,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明白同僚在暗指什么,登时怒火狂燃,险些拍案而起,怒斥一声:把话说清楚,谁是无脑的莽夫?!   不提宴上众人,典魁循两人身影,行到一座帐篷后,突然被甲士拦住。   “官家帐中议事,无要事不得打扰。”   没有见到桓容的面,典魁以为事情不妙,当场就要发作。   一方要硬闯,一方竭力阻拦,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引来帐中人注意。   桓容掀起帐帘,见是典魁立在帐前,长剑出鞘,同染虎等人对峙,并不感到意外,笑道:“伯伟无需如此,朕有事同秦帝相商,方才离席至此。”   见桓容无碍,典魁略松口气。   听其所言,知道天子一时半刻不会归席,帐中除了秦璟并无他人,利落的收剑还鞘,和染虎等人同守帐前。   自始至终圆睁虎目,手按宝剑,一人的气势压过数人。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鲜卑猛将,也不得不赞一声“伟丈夫”。   确定几人不会再起干戈,桓容放下帐帘,转过身,看向立在屏风前的秦璟,不由得微微挑眉。   对视良久,两人都没说话。   最终,是桓容上前几步,双手拽住秦璟的领口,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两人都没有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急促。   嘴唇相抵,不像是吻,更像是撕咬,是一场无声的战斗。   桓容的手愈发用力,秦璟微微俯身,有力的手臂环在桓容腰间,掌心覆上他的背,热度似能穿透衮服,熨烫在肌肤之上。   气息纠缠之间,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更多的是刺痛,却让桓容感到真实。   眼前一切,并非是午夜梦回,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场美梦,也并非是天明之后,叹息中埋葬的奢望。   有屏风遮挡,影子变得朦胧,帐外的人并不能探知,帐中人正在做些什么。   桓容始终告诉自己,不能彻底放纵,必须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奈何现实总是比理想骨感。   带着枪茧的手指擦过下颌,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腰间的手臂愈发用力,几乎要将肋骨压断。   浑身似着了火,理智全部烧成飞灰。   此时此刻,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   维持清醒?   压根是天方夜谭。   咔哒一声钝响,是宝剑落地的声音。   桓容勉强从迷糊中挣脱,发现秦璟衣襟凌乱,衮服被扯开,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仿佛藏着漩涡,能让人一点点陷入其中,再也无法挣脱。   这样的秦璟,桓容不是第一次见,却每次都能感到新奇。   能让煞气铸就的杀神失控如此,当真该值得骄傲。   不过……   脑子里突然闪过某个念头,桓容收起笑容,再次抓住秦璟的领口,对上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还有谁?”   秦璟有瞬间的愕然,似不明白桓容在问些什么。   “还有谁,见过你这个样子?”   独占欲突然冒头,瞬间似野火燎原。   桓容承认,这并非是个好现象。   可他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只要想到某种可能,就似有烈火在皮肤下燃烧,整个人被火焰吞噬,烦躁的情绪难以遏制,近乎有拔剑杀人的冲动。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   激烈到自己都感到害怕。   终于明白话中含义,秦璟没有任何退缩,反而笑了。刹那之间,似夏花绽放,绚丽的色彩,让人彻底迷失其中。   “没有。”   “没有别人。”   “从来没有。”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个吻落下。   从额头到眉心,再从鼻尖到嘴唇。   触感很轻,仿佛柳絮拂过。散落的鬓发滑过脸颊,冰凉顺滑,犹如最上等的丝绸,缓解不断攀升的燥热。   桓容看着秦璟,一瞬不瞬。   确定对方说的是实话,终于勾起嘴角,环住秦璟的后颈,手指探入漆黑的发间,反客为主,加深落在唇上的吻。   长袍摩擦间,玉带坠地。   屏风突然后移,钝响压过骤起的喘息。   在恣意中忘情,于放纵间沉沦。   桓容猛地仰起头,松脱的乌发滑过肩头,如水波流动,荡起阵阵波纹,又似展开的黑绸,披散开来,遮住刹那间迷失的表情。   帐外,两位天子离席,气氛稍显凝滞。   因桓容秦璟的行动过于突然,两国文武都忘记了“酩酊大醉”。被对方看出破绽,戏自然没法继续演下去,干脆实打实拼起酒量,分不出胜负,再次捉对下场,赤膊角力。   帐篷里,急促的喘息渐渐放缓,激烈的情感慢慢沉淀,慵懒的气息萦绕四周。   桓容枕在秦璟肩上,故意朝着对方的颈窝处吹气。不意外感到一阵僵硬,好心情的笑出声音。   得意不过两秒,察觉某种变化,桓某人随之僵硬。   这一次,笑出声的换成秦璟。   “不成。”桓容低声道,闭上双眼,握住秦璟的手腕,“该回去了。”   秦璟没出声,沉默良久,托起桓容的后脑,轻轻触碰他的嘴唇。   这个吻过于轻柔,同方才近乎是天然之别。   没有激烈的情感释放,却让桓容隐隐颤抖。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双眼紧闭,遮住微红的眼角,不愿让对方看到眼底浮现的湿意。   感到桓容的情绪,秦璟无声叹息,双臂环得更紧,低沉的声音敲击着桓容的耳鼓,有一瞬间,几乎让桓容以为是错觉。   “容弟。”   熟悉的称呼传入耳中,蕴含着非比寻常的意味。   “十年之约,容弟可还记得?”   桓容慢慢抬起头,望入秦璟的眼底,慵懒的气息瞬息消散。   “自然记得,从不敢忘。”   “践诺之期将近,璟有三问,容弟可能实言以告?”说话间,秦璟退后寸许,拇指划过桓容的下唇。   “请讲。”   “其一,他日华夏恢复,南北归一,可能许宗室归田,善待天下百姓?”   闻听此言,桓容心头剧震。猛然攥紧手指,指尖近乎扎入掌心。   许多话涌上喉头,最终仅凝成一个字:“能。”   “其二,可能摒弃南北之分,以才选士?”   “能。”   “其三,”秦璟顿了顿,深深的凝视桓容,一字一句道,“可能开疆拓土,屏胡族于外。不为仁义所拘,犯疆贼寇尽诛,佑华夏万民?”   “我能。”   秦璟问得平静,桓容的回答也格外平静。   得到想要的答案,秦璟长舒一口气,轻轻点头。欲要收回手,却被桓容一把握住。   “秦兄三问,容已尽答。我有三问,秦兄可能诚实以告?”   “好。”   “其一,秦兄所言之事,我尽能做到。反之,秦兄可能?”   “能。”秦璟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其二,他日江山一统,可能择良策,不分南北,海陆并举,开疆拓土?”   “能。”   “其三,”桓容忽然停住,手指更加用力,用力到手背鼓起青筋,“十年之约,言出必行。如是我胜,秦兄可能活着?”   “容弟不欲取我人头?”   “我改主意了。”桓容凝视秦璟,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有力,“我要的,是秦玄愔。”   他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很低,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许久,久到桓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久到他手指麻木,不得不放松力道,帐中突然响起一个字:“好。”   桓容用力咬牙,确定不是错觉,生怕秦璟反悔,迅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言出必行!”   “好。”秦璟拉开桓容的手,大手扣在桓容腰间,轻松将他托起,笑道,“我应下,容弟可是一样?”   “一样?”   “如是我胜,‘桓容’归我,彻彻底底,如何?”   “好。”   仿佛有阳光照进胸口,驱散所有的黑暗和阴云。   桓容笑弯双眼,手臂撑在秦璟肩上,低头吻在他的额心。   “好。” 第三百零七章 不觉有异   两人重新露面,宴上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面对文武带着探寻的目光, 桓容尽量镇定情绪, 做到目不斜视, 谈笑自若,不露半点破绽。只是在目光下移时, 稍显刻意的侧过身,整了整领口,试图掩去几点可疑的红痕。   当时在帐中, 意乱情迷之间, 压根没时间多想, 也没太多的心思留意。   等到桓容发现不对,“后果”已经酿成, 压根挽救不及。好在两人都穿着衮服, 衣领拉起足够遮掩, 轻易不会被发现端倪。   要是穿着大衫, 追求潇洒,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幸好他没这个习惯。   桓容颇为庆幸。   天子平安归来, 警报迅速解除。   桓汉文武放松紧绷的神经, 不再时刻准备救驾。长安群臣也松了口气, 松开了握在宝剑上的手。   然而, 警报解除不代表争强之意消失, 彼此推杯换盏,斗起酒量更是不留余地。   鲜卑勇士再次下场,邀战双方武将。   吼声中, 先后数名桓汉武将不敌,被高高举起,抛在地上。   典魁看得技痒难耐,终于放下羽觞,除下外袍,和对方一样赤着上身,大步走至近前,双手抱拳,大声道:“请指教!”   两人势均力敌,似蛮牛互抵,斗得难分难解。   每次拳头挥出,手臂上的肌肉都会隆隆鼓起。拳头砸在身上,发出声声钝响。桓容看着都疼,两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斗志昂扬,战得更为激烈。   场中酣战不休,观者都是大声喝彩,或是拊掌,或者以羽觞敲击矮榻,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下场一战。   桓容坐在上首,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落在身上的视线陆续移走,压力顿减,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笑容不再如之前僵硬。   端起羽觞时,视线扫过对面的秦璟,见其神情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和不安,难免生出一股“郁气”,颇觉得不平衡。   事是两个人做的,压力也该两人承担。   他在这里七想八想,这位却是如此轻松,能平衡才怪!   “玄愔。”桓容开口,声音稍显低沉。   秦璟转过头,火光照耀下,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晰。黑眸湛亮,清晰映出眼前人的面容。   “敬道何事?”   “……没事。”   距离稍近,不小心看到对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牙痕,桓容突然感到心虚,下意识移开目光。再扫一眼,确定方才没有看错,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没开口的底气。   单手覆上颈侧,桓容心里又开始打鼓。   应该不会被人看到吧?   从典魁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露出痕迹?   可谢安、郗超段数之高,岂是典魁能比。更不用智力超群,非寻常人的贾秉。   稍有蛛丝马迹,这几位就能顺藤摸瓜,一切大白于天下。   该庆幸位置离得较远,又是夜宴,场内仅有篝火照亮,看得并不分明。如若不然,百分百会当场露馅。   虽说总有那么一天,可如今的情况,事情最好保密,并不适合揭开。否则的话,引起的麻烦绝对不小。   不是桓容危言耸听。   他和秦璟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关系重大,足以影响南北局势。故而,凡事绝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想到这里,桓容下意识蹙紧眉心,神情间现出几分凝重。   “敬道。”   看出桓容的担忧,秦璟突然倾身,握住桓容的手腕。在对方愕然的注视下,递来一觞美酒。   “胜负已分,敬道何不同我共赐佳酿,以飨勇士?”   秦璟说得自然,动作更加自然。   桓容看看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送到面前的羽觞,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发现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半点不对。   愣了两秒才终于想起,以时下风气,把臂代表友谊,握手象征和气。   他以为的“不妥”,在世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果然,想得太多没好处。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   一念豁然,桓容当即放松心情,笑道:“自当如此。”   典魁和鲜卑勇士同时上前,抱拳行礼。   之前的搏力中,前者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博得满堂喝彩。后者虽不甘心,但输了就是输了,两国天子面前,不可能继续纠缠,强行再邀一局。   再者言,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再战一场,胜负依旧难料,并没有百分百取胜的把握。   “两位都是勇士,有拔山举鼎之威,力敌万夫之勇。”桓容笑着起身,先将羽觞递给典魁,后又亲持酒勺注慢一觞,送到鲜卑勇士面前。   “满饮此觞!”   “谢陛下!”   两人谢恩,举觞一饮而尽。   桓容之后,秦璟未取羽觞,而是命人送上两只酒坛,摆到典魁和鲜卑勇士面前。   此举正合两人心意,再次谢恩,大手拍开泥封,互道一声“请”,开始举坛畅饮。   “这是幽州酿?”认出酒坛上的标记,桓容转头看向秦璟,略显惊讶的挑眉。   “然。”秦璟颔首,笑道,“美酒赠勇士,宝剑佩英雄。”   酒坛很快见底,两人抹去嘴边酒渍,大呼一声痛快。   当然,砸酒坛的行为不会有。真敢这么做,无异于藐视天子,当场就会被拉下去。   “谢陛下赐酒!”   两人谢恩,分别归席。   桓容回身落座,秦璟仍立在席前,扬声道:“取槊来。”   未几,有士卒扛上一杆马槊,通体乌黑,泛着金属板的光泽。   槊柄由硬木制成,缠绕铁线,因年代久远,线圈已深深嵌入柄中。尾端有鐏,以青铜浇筑。槊首锋刃长近两尺,寒光闪烁,凝聚血腥凶戾之气。   “此乃先君所用。”   长槊本为秦策的兵器,为马战所用。   早年间,秦策手持此槊,率部曲冲锋陷阵,死在其手的贼寇不计其数。   因其独特性,非勇悍之士不可使。没有百夫之力,根本拿都拿不稳,遑论上马冲锋,与敌鏖战。   秦策驾崩之后,这杆马槊传于秦璟。   此番现于人前,不由得引起一阵惊叹。   随秦氏入主长安,秦策建制称帝,这杆马槊被藏入宫中,许多新投的豪强和官员压根见都没见过。对于秦策的勇猛,多是从他人口中闻听,始终未能亲眼得见。   相比之下,反倒是对秦氏兄弟的善战深有体会。   尤其是秦璟。   纵然没见过他同胡骑作战,总见过他在长安杀人。对于这位天子,无论是西河旧部还是新起的文武,都存有几分切实的畏惧。   正因如此,在秦策驾崩、夏侯氏伏诛之后,北地人心不稳,却没有再起一场叛乱。   秦璟的杀名悬在头顶,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成为天子儆猴的那只鸡。   马槊在手,秦璟迈步行至篝火前。   衮服大袖压根不影响行动,冕冠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反为他更添一股威严。   嗡地一声轻响,马槊横扫而出,破风声迎面袭来,不少文武下意识挺直脊背,醉意消去大半。   秦璟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马槊横扫斜刺,每每带起一阵劲风,嗡鸣声不绝于耳。无形的煞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场之人无不屏息凝气,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伴着马槊横扫,秦风的铿锵之声骤起。自风中飞旋,声声敲击众人的耳鼓。   长安文武正身而坐,击节而歌,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无尽的激昂慷慨。   高车乌孙联合叩边,骑兵大军南侵,北疆狼烟四起,战火熊熊燃烧,城头战鼓不绝,号角绵延不断。   国难当头,只要君王令下,无论平日里怀抱何等心思,都将被彻底抛到脑后。   出征的号角吹响,众人都将披坚执锐,策马扬鞭,奔赴大漠战场,同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马革裹尸依旧不悔,战死英魂仍存,牢牢守卫国疆,不退半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劲风更烈,锋刃带起的寒光摄人心魂。   黑色的长袖被风鼓起,动作之间,似大鹏振翅,即将扶摇直上,破开苍穹,直冲九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击节声,歌声,马槊的嗡鸣,焰心的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人带至广袤的漠南草原,目睹铁蹄洪流,战阵森严。   耳边尽是冲锋的号角,激昂的战鼓,喊杀声不绝。   骑兵策马冲锋,刀刃彼此相击,铿锵有力。   喊杀声震天,最终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寒光闪过,刀锋划过脖颈,鲜血瞬息飞溅。勇士跌落马下,抓住最后的机会,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掷出长矛,誓要与敌同归于尽。   黄沙被血染红,烈日烘烤整片大地,蒸干刺目的暗色。   死亡寂静无声,残酷而悲壮。   广袤的草原,漫长的边界线,又有几座边城燃起狼烟,又有多少将兵吹响号角,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被熊熊的烈焰吞噬。   桓容握紧双拳,指尖攥进掌心,留下醒目的红痕。   凝视篝火前的身影,眼前浮现战场上的一幕幕,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越来越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少顷,紧绷的感觉消失,失落骤然间袭来。整个人变得空落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混沌和迷茫。   “岂曰无衣……”   歌声不断响起,一遍接着一遍,愈发高昂慷慨,壮烈铿锵。   马槊舞得密不透风,人与凶兵融为一体,仅被锋锐扫到,都觉寒意逼人。   伴随又一道劲风扫过,嗡鸣声戛然而止。   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场中,衣摆无风轻扬,目光扫过,犹带着掩不去的煞气。   歌声停了,唯有击节声未止。   一下接着一下,融入夜色之中,莫名的带着一股悲壮和苍凉。   乱世出英雄,山河存悲歌。   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无论是北地豪强还是南地高门,皆身处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的凄惨,遭遇太多的无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遥想秦皇扫六合,汉武驱匈奴,巍巍华夏,勇烈之士无数,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汉末烽火起,熊熊燃烧百年,中原离乱,五胡内迁,尸横遍野,饿殍难绝。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仿佛近在眼前!   许久,宴上寂静无声。   众人都没有出言,长安和建康文武同时陷入沉默。   桓容突然起身,打破这份寂静。   在众人的目光中,桓容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满羽觞,送至秦璟面前。   “饮胜!”   仅仅两个字,连称呼都被省略。   两人皆是衮服冕冠,立于篝火前。   不远处是赤焰飞跃,火星点点盘旋而起。   半面被火光照得通亮,半面隐于昏暗,仅有旒珠和衮服上的金线时而闪烁,溢出道道彩光。   秦璟反持马槊,猛然扎在地上。单手接过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待羽觞见底,桓容突然拱手,沉声道:“愿秦军大胜,逐胡贼,斩贼寇,荡平草原!”   字字清晰,声声有力。   自一国之君的口中道出,更有另一番深意。   秦璟投桃报李,同样注满一觞酒,送至桓容面前,正色道:“借敬道吉言,请!”   桓容当场饮尽,佳酿滑过喉间,方才后知后觉,秦璟递来的羽觞,正是自己送出的那只!   两国文武不觉有异,受气氛感染,纷纷举杯相邀,不见之前的争强斗气,逐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秦璟托住桓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邀他同归上首。   两国文武敬天子“深情厚谊”,不觉有任何不对,面楼赞许之色。   觥筹交错之前,气氛更显得融洽。   桓容回到席上,看一眼俊雅无双、压根不见方才煞气的秦璟,视线扫过下首被蒙在鼓里的群臣,最终抬头望向苍穹,忽然间发现,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星光格外闪亮。   至于仍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则被选择性忽略。 第三百零八章 意外   夜色愈深,篝火熊熊燃烧, 火星不断飞散, 见底的酒坛堆成小山, 宴上众人多有些许醉态,豪情逸兴, 愈发有几分恣意狂放。   长安文武拊掌击节,先歌秦风无衣,后诵周南麟之趾, 颂秦帝英明善战, 秦军勇武豪迈, 征伐逐北,驱胡贼千里。   建康文武不甘示弱, 接以大雅公刘, 古老的曲调, 词句中饱含先民的质朴, 另有一种开创基业的豪情壮志。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 乃积乃仓;乃裹餱粮, 于橐于囊。思辑用光,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 爰方启行。”   郗超击节, 谢安起调,贾秉扬声。   不比北地文武雄浑霸道,却有南地的丰饶和安民乐道。   “笃公刘, 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诗中赞颂先周时部落之长公刘诚实忠厚,不图安康享乐,带领部民开疆拓土,建立城池,种植渔猎,让部民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   诗中既赞先民的朴实勤劳,亦颂公刘的仁厚诚恳以及为君之道。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比起秦风和周南,这首诗很长,曲调并不高亢,唱来十分平实,并不会予人奔赴战场,激昂慷慨,热血澎湃之感。   然而,比起无衣的所向无前、壮怀勇烈,公刘蕴含的本固邦宁、迩安远怀,在乱世之中更显弥足珍贵,更加令人向往。   古老的曲调,古老的诗词,悠长、质朴,交织在一起,随夜风飘扬。   听在众人耳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无衣展示给众人的,是战场的壮怀激烈,是袍泽之谊,同仇敌忾;公刘传颂的则是开创基业,君笃臣诚,百姓安居乐业的和乐景象。   纵然部落间仍有杀伐,即使城邦之间依旧存在战争,在公刘的治下,依旧是国泰民安、人寿年丰。百姓能够丰衣足食,不必受外族侵扰,更无须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之所以选择这首诗,并非是凑巧。   除为应秦风之曲,更是在向长安展现建康的实力。   秦帝固然英明神武,桓汉天子更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秦国固然兵强马壮,能征善战,所向披靡,桓汉亦有气冠三军之士,军队照样能保卫疆土,摧坚毁锐。   勇悍固然可贵,然民为国本,粮为民本,桓汉收拢流民,开垦荒田,发展商贸,大力恢复生产,境内百姓多能安居,桓汉天子实为民心所归。   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   他日一决天下,纵有精锐之师、熊罴之旅,没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将兵炊骨爨骸,如何能有胜算?   在场都是聪明人,稍微想一想,就能体会出这首诗背后的用意。   长安文武神情不变,拊掌击节,随声附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服气,想要开口反驳,怎奈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无言可驳。   北地连年遭灾,大旱蝗灾不绝,汉时丰产之地,如今却是是两岁绝收。   长安的确没粮,商贸的发展速度也不及建康。遇上夏侯氏叛乱,财政更是雪上加霜。如若不然,也不会主动递送国书,请桓汉天子一会,向建康大批市粮。   歌到中途,有长安文武面现黯然,秦璟略微沉眸,举觞敬桓容。   桓容则是闹了个大红脸。   究其原因,被当面这么夸,带头的还是江左风流宰相,被视为魏晋风流标杆的谢安,不脸红才怪。   虽说夸着夸着就习惯了,可这样的场合,又是这首公刘,桓容实在有点撑不住。   羽觞递到面前,一言不发接过,送到唇边饮尽,无意的舔了下嘴角,察觉秦璟饱含深意的目光,桓容转过头,耳根热度骤增。   这一次,非是“夸赞”所致。   一曲公刘结束,建康众人酣畅淋漓,长安诸人是什么心情,就不是前者需要考虑。   篝火燃尽,酒宴已至尾声。   桓容起身告辞,建康文武尽兴而归。   秦璟率众人送到营前,目送桓容登上大辂,消失在夜色之中。   队伍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土路,吱嘎作响。   沿途有府军打起火把,绵延成一条火龙,直通襄阳城门。   冷月高悬,漫天星光挥洒。   桓容坐在大辂中,遇夜风吹过,突然打了个机灵,仅有的一点酒意瞬息消散,荡然无存。   谢安和郗超等人心怀舒畅,见月色正好,干脆推开车门,随意敲着车板,一下接着一下,极富有旋律。   敲击的声音不断叠加,《大雅公刘》的歌声再次响起。   歌声传入耳中,桓容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身后。   月光下,马车前后相接,门窗俱开,车上之人皆是广袖高冠,不羁而歌。   声音或高或低,或低沉沙哑,或有几分清亮,有得更带着酒意,交织在一起,并不十分整齐。   然而,正是这份率性,这种洒脱不羁,才更加令人感动。   有一瞬间,桓容动也不能动,只能定定的看着谢安的马车。对上长者智慧的目光,一股情绪骤然间涌上,似潮水一般,瞬间席卷全身。   整个人被情绪淹没,身体快于理智,桓容站在大辂上,正色道:“诸公之意,朕定不负!”   “好!”   谢安拊掌大笑,众人皆朗笑出声。   笑声中,击节声变得急促,歌声更为高亢。   桓容的耳根又开始发红,但看众人表现,就知道都已经“进入状态”,不唱个过瘾绝不会罢休。   望天半晌,不由得失笑摇头。   既然停不下,干脆加入其中。   桓容放松的坐在大辂上,单手敲击车栏,与众人一同放声高歌。   幸亏换了一曲,若还是公刘,打死他也唱不出口。   魏晋风流,士人潇洒。   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镌入历史,后世无法复制,也不可能复制。只能在追忆中感怀,这是一个何等苦难,却又何等精彩的时代。   御驾回到襄阳城,知天子平安,城内守军和百姓全部松了口气。   队伍进城之后,城门立即关闭。   吊桥升起,城头守卫森严,至天明时分,火把依旧未熄。   桓容回到驻跸处,简单洗漱之后,换下衮服。见宫婢退下,阿黍捧着玉带迟迟不动,难免觉得奇怪。   “怎么?”桓容挑眉。   “陛下,这玉不是出自台城,绣纹也非建康工巧奴的手艺。您是……”阿黍手捧玉带,看着桓容,欲言又止。   桓容微微皱眉,拿起玉带细看,确定阿黍所言非需,手中压根不是自己那条,一念闪过脑海,脑袋登时嗡地一声。   心急果然容易出错!   他和秦璟都是衮服冕官,长袍不会弄错,玉带却是过于相似,匆忙之间,难免疏忽大意。当真该庆幸天色昏暗暗,文武都没留心。如若不然,乐子可就大了。   天子离席一回,腰带竟然换了?   情谊再深厚也不能如此!   可被阿黍发现,这事也没法解释。   抓着玉带,桓容的表情变了又变,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阿黍看出他的为难,和宦者对视一眼,后者行礼退到室外,顺便将房门带上。阿黍开口道:“陛下,此物可为秦国天子所有?”   事到如今,桓容还能说什么?唯有点头。   换成其他人,想想办法,还能勉强蒙混过关。阿黍陪伴自己多年,对自己十分了解,事情压根没法隐瞒。   “果然。”阿黍叹息一声。   “什么?”桓容眨眨眼,脸上闪过不解。   “陛下今后还需小心。”阿黍轻声道,“虽然太后已知,然事情终不好大白于世人。”   若是寻常贵胄也就罢了,偏偏是秦国皇帝。要是透出半点风声,事情都会不好收拾。   “阿黍,你知道?”桓容咽了口口水,试探问道。   “奴知。”阿黍十分坦诚,没有半点隐瞒之意。   “什么时候?”   “从……”   “不必说!”桓容突然抬起手,止住阿黍的话。事到如今追问并无意义,反而会让自己闹心。   “还有谁晓得?”   “除了奴,再无他人。”阿黍认真道,“太后殿下早有安排。有奴和平蚝在,陛下大可放心。”   平蚝是南康公主送到桓容身边的宦者,负责保卫桓容的安全,向来忠心不二。   听完阿黍的解释,桓容点点头,顿觉松了口气。至于南康公主作何安排,他无意去问。   亲娘不会害自己,这就够了。   “下去吧。”   阿黍应诺,行礼提出内室。   衮服冕冠同被捧下,唯有桓容手中的玉带被忽略,自始至终不提半句。   待房门合拢,桓容倒在榻上,突然又翻身坐起,寻到一只木盒,将玉带叠起放好,才重新躺回榻上。   行动之间,习惯性的摸了摸额心,一阵微光闪过,盒中的玉带变成两条。   沉默半晌,桓容失笑摇头。   遇上“重要”的东西,总是会忍不住“备份”,当年的竹简如此,天子金印如此,如今又是这样。   “算了。”   多一条就多一条。   等回到建康,立刻藏进私库,压根不会有人知道。   换回来?   桓容压根想都没想。   之前是一时慌乱,没能立刻想明白。等到平静下来,不难猜出,自己观察力不够强,没发现系错腰带,秦璟如何会疏忽?   最可能的解释:故意。   故意拿错玉带,故意让桓容没机会发现,故意……   桓容垂下眼帘,手指滑过木盒的纹理,一丝笑意闪过眼底。不能否认,他喜欢这个意外。比起鸾凤钗,他更乐于收到此类“心意”。   一夜无话。   翌日,建康文武打起精神,再往城外高台,同长安诸人商定国事。   桓容打着哈欠,尽量严肃表情,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   秦璟坐在他的身边,视线有意无意滑过桓容的腰间,更让后者确定,昨夜的某个“意外”,果然不是意外。   接下来几日,两国文武陆续敲定多项协议,以竹简记录下来,呈送天子过目。   桓容和秦璟再没独处的机会,心思全部集中到商谈的内容中,抛开个人情谊,在利益上互相争取,寸步不让。   “粮价可低半成,秦兵抓到的战俘,我要三成。”   和谢安等人商议之后,桓容提出此议。   北边的战况不断传回,高车和乌孙集结大军,攻势始终未减。有斥候发现,来敌中有氐人和慕容鲜卑的影子,很可能是逃去漠北的残兵。   秦玚和秦玓率军出战,秦玸和秦玦死守边城,未让贼寇大举突破防线,却也无法避免游骑寻到突破口,在边界村庄烧杀劫掠。   交战中,广宁郡的坞堡被袭,守军和边民殊死奋战,终于打退来敌,留下百余具尸体。但己方损失同样惨重,没有援军及时赶到,战况一度陷入危急。   为确保边界不失,秦璟不可能在襄阳久留。   桓容同样不愿见贼寇突破秦国边郡,再度染指中原。   双方有心加快速度,提早结束谈判,选择彼此各让一步。   建康松口,主动让出部分利益,长安礼尚往来,愿意以战俘“交易”。   双方都知人口重要,但为尽快达成一致,不好有更多计较,在彼此都能接受的范围内,各自做出退让,最终取得“双赢”。   事情谈妥,一切尘埃落定,已近十月初。   边界战报不断飞至,秦璟决定不回长安,直接调兵飞驰朔方。   长安文武半数随驾出征,半数返回国都,稳定朝中局势。   第一批粮草已送至襄阳,清点之后,桓容大方送出百余粮车,供秦氏运粮之用。   在秦璟出发当日,桓容备下美酒出城相送。   “祝玄愔旗开得胜,凯旋长安!”   秦璟接过青铜爵,掌心覆上桓容手背,接触不过刹那,热度近乎将人灼伤。   三爵之后,秦璟飞身上马。   衮服冕冠早换做铠甲。   玄色的盔甲,玄色的战马,一杆银枪闪烁。伴着苍凉的号角声,战马人立而起,苍鹰盘旋在半空,嘹亮的鹰鸣响彻苍穹。   “走!”   战马过处,大军让出一条笔直的通路,分海一般。   桓容立在高台之上,目送旌旗远去,玄色长袖被风鼓起,刹那之间,仿佛同天地融为一体。 第三百零九章 困惑   离开襄阳城后,秦璟率领大军赶往洛州, 沿河东、平阳、太原、新兴、定襄等郡一路北上, 直扑雁门。计划同秦玖率领的州兵汇合, 共御高车和乌孙联军。   贼寇叩边以来,漠南的号角从未断绝。   游骑骚扰也好, 大军邀战也罢,守卫边界的秦兵终无惧色。   车无退表,鼓无退声。   守军同来犯之敌日夜鏖战, 重伤不能救, 必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与敌同归于尽。   七八月间,胡骑和守军的尸体堆满城下。   有袍泽在的尚能入土, 如是守军尽数战死, 坞堡被大火吞噬, 尸身根本来不及收敛, 只能被野兽吞吃入腹。   大战之后,必有乌鸦盘旋高空, 停在折断的枪杆上, 发出刺耳的叫声。   入夜, 幽幽的绿光在草原中闪烁, 凄厉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即便是习惯草原狼群的漠北勇士, 也不会孤身走出营地,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秦璟率军抵达当日,秦玖刚刚率兵出城, 剿灭一队两百人的高车骑兵,抓获为骑兵带路的奸细,绑住手脚,一路拖在马后。   奸细先时还能支撑,用尽全身气力奔跑,力求不被战马在奔驰中拽倒。   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战马撒开四蹄,速度加快。   奸细再也坚持不住,被手上的绳索带倒在地,一路拖行到城门前,短袍成了碎布,整个身体都是鲜血淋漓。尤其是前胸和大腿,完全找不出一块好肉,尽数已经磨烂。   此举固然残忍,却着实让人解气。   想起战死的同袍,思及死在贼寇手中的亲人,无论秦兵还是边民,无人生出半点怜悯,只觉得将军还不够狠,没有将此人千刀万剐,砍成肉酱!   “你我都是氐人的羊奴,不是官家出兵,至今仍住在羊圈!”   “官家厚恩,允我等开荒,许我等经商,只要老实交税,即能入白籍!”   “你竟为高车贼带路,屠了收留你的边村?!”   “畜生尚知报恩,你连畜生都不如!”   雁门郡既有汉民也有杂胡。   双方比邻而居,开荒种田,组织队伍往郡城市卖皮毛,从商队手中购买粮食,年深日久,在生活习俗上互相影响,逐渐开始通婚。   此次高车和乌孙大军来犯,敌众我寡,许多边民主动投军,凡是青壮都拿起武器,助守军击退来敌。   无论汉人还是杂胡,为守护家园,都不惜性命。   这一刻没有汉胡之分,只有城外的敌人和城内的袍泽亲人。   谁能料到,就在众志成城、拼死击退来敌时,竟有豺狼之辈为利益驱使,出城投敌,为游骑带路,绕过守军,入边村烧杀劫掠。   村中的男丁尽被杀死,孩童亦不放过。   妇人多被掳走,不肯屈从的,直接被长矛穿透,架在村口。   待守军见到浓烟,飞驰赶来,惨祸早已酿成,满目惨景,令人不忍卒睹。   奇迹的是,有一对兄妹被亲娘藏进地窖,上面压有陶缸,侥幸未被胡骑发现。兄妹俩被救出后,很长时间不能说话,只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回到边城,经过数个时日,年长的孩子终于出声,第一句话,就是指认为胡寇带兵的内贼和奸细。   “我认得他,哪怕是烧成灰也认得!”   稚子声音沙哑,眼底尽是血色,双拳握紧,脸上是掩不去的仇恨。   “我要亲手杀了他,为阿父阿母报仇,为全村人报仇!”   身在乱世,生死都是常事。   然而,听到孩子这番话,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悲意。   秦玖得报,连续派出三波斥候,终于找到潜入雁门的这支骑兵。安排好城内诸事,亲自带兵出击,几次交锋,将两百人的队伍堵在一处绝地,万箭齐发,彻底剿灭。   投贼之人命大,竟没有被乱箭射死。   秦兵打扫战场时,将他从尸体队中找出,查明身份,没有当场格杀,而是绑在战马后,以边地的规矩处置。   如此,才有了之前一幕。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对,把他吊起来,就吊在城前!”   秦玖拉住缰绳,立刻有部曲上前砍断绳索。   边民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奸细抓起来,挂上立在城外的木杆,任由阳光曝晒。   期间,有几只乌鸦陆续飞来,停在木杆上,似在等着此人断气。   与之相邻的几根木杆上,早挂有五六具尸体,有的已成枯骨,有的刚刚开始腐烂。无一例外,都是出城投贼,被守军和边民抓到的内贼和奸细。   秦玖翻身下马,正要摘下头盔,忽闻一阵号角声传来。   众人同时一凛,以为是敌兵来袭。   匆匆登上城头,却见士卒手指向南,激动道:“是汗……官家的玄旗!”   士卒一时激动,险些道出“汗王”两字。   “官家?”   秦玖同样心情激动,极目远眺,果见大纛高牙、旌旗蔽日。玄色骑兵似滚滚洪流,正往郡城飞驰而来。   号角声再次响起,骑兵越来越近。   马蹄隆隆,掀起漫天沙尘。   五行旗烈烈作响,在队伍中愈发醒目。   认出队伍前的玄色身影,秦玖大喜过望,令城头士卒敲响皮鼓,大开城门,快步走下城墙,亲往城外迎驾。   兄弟相见,没有太多寒暄。   秦璟翻身下马,询问雁门一带战况,得知有一支三千人的胡贼逼近,已有斥候发现这支骑兵的踪迹,顾不得休息,再次跃身上马,令人吹响号角。   “阿兄且在城内,待我凯旋之音。”   话落,秦璟抓起长枪,脚跟轻踢马腹。   战马一声嘶鸣,当即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而去。   空中出现两个黑点,一前一后穿过云层,在城头盘旋一周,紧随大军而去。   秦玖仰目观瞧,不由笑道:“是阿黑和阿金,许久不见,竟长得这么大了。”   似在回应他的话,两声嘹亮的鹰鸣先后响起,穿透号角,撕开鼓声,直击长空,仿佛在宣告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御驾亲征,万余骑兵席卷漠南。   南下雁门的主要是两支高车部落,其中一支乃匈奴后裔,祖上曾为匈奴贵族。后被氐人击败,举部逃往漠北,先归柔然,后归高车,不断收拢匈奴和鲜卑残兵,成为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因有谋士相助,南下之后,大军并未遇上太大的阻碍。之前还曾成功伏击雁门太守,取得不小的战绩,很是出了一回风头。   部落首领采纳谋士的意见,用各种手段收买威逼,陆续找到数名“带路人”。   有人带路,大军几次避开秦玖派出的斥候,更没遇上秦玦和秦玓派出的骑兵。一路高歌猛进,逼近雁门郡,只待休整之后,大举围攻郡城。   想到战后能得的好处,上自部落首领,下至部民勇士,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说笑之间不离粮食金银,汉家的绢布和美人,眼底尽是赤裸裸的贪婪。   不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美梦做到一半,突有惊雷从天而降。   派出的探子飞驰回营,狼狈滚落马背,脸色惨白如纸,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   “秦国大军,过万!带兵的是秦国皇帝!”   道出最后一个字,探子白眼一翻,昏死过去。气息微弱,显然是救不活了。   部落首领正在帐中议事,闻听来报,不由得心头一沉。   谋士沉吟片刻,陡然神情巨变,大声道:“不好!”   “此言何意?”   “蠡谷,秦贼怕是故意放勇士归营!”   “什么?!”   首领大惊,经谋士出言解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的确,派出的斥候不下三十人,到头来,只有这一个回来,难免有些奇怪。   他未同秦璟当面,却听过对方的大名。如是这尊杀神亲征,岂会犯如此错误,让敌军的斥候跑回送信!   唯一的解释,对方是故意将人放走,为的是让此人带路,不费吹灰之力寻到高车营地!   “来人,传令下去,舍弃帐篷和一切辎重,退出营地,迅速西撤!”   营地是邻河道而建,视野十分开阔。   河水已经干涸,仅留干裂的河床和几条鱼类枯骨。   如果来者是步卒,己方尚有优势。但高车首领十分清楚,秦璟麾下九成以上都是骑兵,数年征战,驰名漠南草原。   论精锐,自己恐怕不能比。论数量,也是敌众我寡,没有太多胜算。   为今之计,只有放弃攻打雁门郡的计划,尽速向西奔逃,同乌孙军队汇合。   若是依旧抵挡不住,有乌孙人殿后,自己总能保存实力,以图他日再战。   不是高车首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秦璟的名声太大,在漠南草原留下的战绩过于辉煌,着实令人忌惮。   更重要的是,对方兵多将广,兵力数倍于己,仓促迎战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不跑的是傻子!   高车首领一声令下,部落放弃搭建到一半的营地,影响速度的辎重全部丢弃。除了实在舍不得的金银,近日来掳掠的人口,以及抢到的牲畜全都被丢在身后。   上马之前,有高车人狞笑着挥刀,杀死数名羊奴,并仰头发出狼嚎之声,显然为引野兽前来。   其性凶残,其心险恶,令人发指。   “动作快些,莫要浪费时间,快些上马!”   有人伍长策马而过,催促动手之人。   被掳来的汉民和杂胡靠在一起,怒视举刀的高车人。   如果不是手脚被死死捆住,绳子的末端系在围栏上,若不是身上带伤,实在没有力气,就算是用牙齿咬,他们也要从贼寇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高车骑兵的马蹄声远去不久,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玄色洪流席卷而至,看到熟悉的五行旗,面对长刀犹不变色的边民,忍不住当场滚下热泪。   “陛下!”   “官家来了!”   大军过处,高车人留下的帐篷尽被夷平。   受伤的边民被带下去包扎,尚有力气的主动要为大军带路。   “仆懂得些匈奴语,听到他们要往西走,那边有乌孙大军。”   秦璟当机立断,留下两百人收拾营地,护送被掳的边民返回雁门郡,大军继续启程,紧追在三千高车人的身后。   噍——   苍鹰和金雕飞向远处,很快消失无踪。   不到两刻钟,又前后飞回,似在为大军指引方向。   秦璟抬起左臂,接住飞落的苍鹰。见鹰爪上染着血迹,更抓着一丝布条,当即道:“追上高车人,不留战俘,所得皆归个人。”   听到这道命令,曾随秦璟横扫漠南的胡骑尤其兴奋,猛然拉起缰绳,发出一声声兴奋的嚎叫。   三千高车人疾驰向西,拿出吃奶的力气。奈何秦兵紧追不放,不将这三千人灭于刀下誓不罢休。   从正午跑到日落,高车人终于被追上。   慌乱之中,见到秦兵打出的火把,已经是心惊胆丧。仓促间调转马头迎战,如何能是上万虎狼的对手。   仅是一次冲锋,三千人就被冲散,逐渐被分割包围,如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对手宰割。   混乱中,不少高车骑兵落马。   兵相骀藉,没有死在秦兵的手里,而是丧命在同袍的马蹄之下。   秦璟松开缰绳,仅以双腿夹紧马腹,长枪横扫斜荡,如臂指使。整个人似同兵器融为一体,马蹄过处,无敌兵能挡一合。   纵然两部首领合力,也没能挡住逼人的寒光。   见势不妙,一名首领想要转身逃跑。刚刚调转马头,胸口就是一凉,下一刻,整个人被长枪挑起,视线倒转,口中咳出两口鲜血,当场气绝。   首领战死,群龙无首,高车骑兵顿时乱成一锅粥。   秦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杀牛宰羊一般。   濒临绝境,意识到秦兵不打算留战俘,还活着的高车人忽然爆发,拼死冲杀,给秦兵造成不小的麻烦。   “放箭。”   秦璟收回长枪,任由血丝缠绕过枪杆,从枪尖滴落。   将士领命,互相配合,凭借兵力优势,将高车人挤压到一处。听到鼓声,立即策马后退。   在高车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破风声骤然响起,箭雨从天而降。   众人最后所见,是闪烁寒光的弩箭;最后感到的,是从伤口处袭来的锐痛;最后听到的,则是跌落马背时,骨头断裂的清晰声响。   三轮箭雨,一切归于寂静。   “清理战场,不留活口。”   天明十分,未免生出疫病,死去的高车骑兵被堆起,放火焚烧。   秦兵清理过战场,发现高车人带有不少金银饰品,有人肩头纹有野兽图腾,显然还留着匈奴部落的习惯。   稍事休息之后,号角声起,大军再次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这一次,秦璟的目标是乌孙大军。   从得到的情报看,乌孙联合高车,意图大举围攻朔方。   想要彻底解决这场边患,最终的战场就是朔方!   秦璟率兵扫北时,桓容回到建康,同样不得轻松。国事是一方面,长大的袁峰少年,以及叫嚷着要出海的桓伟桓玄,更加让他头疼。   再则,同南康公主商议之后,桓容打算早做准备,在从侄中选取皇位继承人,提前进行培养。   他已看好几个目标,时刻准备“下手”。   不承想,私信送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碰上钉子。   桓嗣表示:皇太子之位关系重大,怎能如此轻忽?   表面上是提醒天子慎重,行事需当谨慎。实际是在暗示,他的儿子担当不起重任,还是算了吧。   桓石虔领兵在外,话说得稍显直接:他的儿子他知道,将来只能领兵,治国实在不成。陛下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   桓石秀更加直接:儿子他有,不给。   桓石民回信表示:陛下是不是记错了,他成婚几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   桓谦、桓修、桓石康……   一封封回信读过,桓容半晌无语。   是他写信的方式不对,还是对方回信的方式不对,明明不是件坏事,怎么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   遥想当年的桓大司马,桓容愈发感到困惑。   如此鲜明的对比,莫非是家族基因突变? 第三百一十章 干一行爱一行   就皇位继承人一事,桓容很是头疼了一段时日。连续接到多位从兄弟的回信, 无一例外都是婉拒。   私信往来频繁, 自然引来桓豁和桓冲的注意。   桓嗣和桓石秀等在外为官, 桓石虔常年领兵在外,顿时间无法联系, 桓石康和桓修成为最好的询问对象。   知晓前因后果,桓豁和桓冲先是惊讶,后为不解。   “陛下春秋正盛, 何必从族内选嗣?”   面对大君和叔父的疑问, 桓石康和桓修同样满头雾水, 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桓豁儿子多,接到的书信也多。   从近到远问过一圈, 甚至向宫中借来鹁鸽, 给桓石虔送去书信, 得到的回信大同小异, 全部是天子询问诸从侄,话里话外透出选侄入建康, 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意思。   意识到事情不对, 桓豁和桓冲不敢疏忽, 仔细商议之后, 同时派人往建康, 给桓容送去书信。询问天子究竟何意。   接到两位叔父的来信,桓容眼睛一亮。   对啊!   如果能从叔父处找到“突破口”,还愁兄弟不肯给人?   不过, 信要怎么写?   撑着下巴敲着桌面,桓容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的一盘炸糕,一念闪过脑海,登时有了主意。   炸糕是长乐宫送来,表面酥脆,内里绵软,夹着香甜的豆馅,味道极是不错。   由炸糕想到长乐宫,思及长乐宫自然会想到亲娘和阿姨。他不晓得如何向叔父解释,或许亲娘会有办法?   想到这里,桓容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摆驾长乐宫。   刚刚走出殿门,意外遇见入宫请安的袁峰。   “陛下。”   袁峰已是舞象之年,似生机勃勃的小白杨,修长挺拔,俊秀非凡。   看着深衣玉带,眉飞入鬓,目如点漆的英俊少年,桓容不免感叹时光匆匆,似流水一般。不经意从指间滑过,回过神来,四头身已长成俊秀少年,   桓容迈下石阶,笑道:“可去见过太后?”   “回陛下,臣已见过太后。”   见袁峰仍是一板一眼,规矩更胜早年,桓容不禁挑眉,道:“定亲一事,太后同你说了?”   听闻此言,英俊少年终于破功,耳根染上绯红。   “回陛下,臣已得知。”   “如何?”桓容站在石阶前,示意袁峰走近些,故意压低声音,笑道,“听阿豹说,你日前守在殷尚书府前,想见见殷氏女郎,差点被人家兄长误会?”   袁峰脸色更红,再维持不住严肃。   “殿下看到了?”   “看到了。”桓容点头,乐于见袁峰破功,继续道,“不只是阿豹,阿宝都看得真切。”   袁峰僵在当场。   “前些日子,阿兄从海上回来,带回不少新奇玩意。阿豹两个整日都在念着,寻到机会就往宫外跑。那日碰巧经过,认出你府上的马车,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事,不用仔细说,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袁峰嘴巴开合,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少年慕艾,用不着不好意思。”桓容拍了拍袁峰的肩膀,声音压得更低,“这次看清了没有?如果没有,请阿母召女郎入宫……”   “阿兄!”   袁峰已然头顶冒烟,再顾不得规矩,开口拦住桓容。   不想桓容大笑出声,手更加用力,“这才对嘛,十几岁的年纪,整天板着脸实在不像话。昨日朝会之后,见到殷尚书,话里话外都是嫌弃你太古板。想要抱得美人归,总要给长辈留给好印象不是?”   同袁峰定亲的,是陈郡殷氏的女郎。   说起陈郡殷氏,早年间也有一段官司。   桓容未出仕时,受谢玄相邀,初次参加曲水流觞,被庾攸之和殷氏六娘联手设局,差点当众出丑,成为士族间的笑柄。   时过境迁,往事乘风,庾氏家族败落,有子弟在朝为官,以才干得以升迁,声势终不比早年。想要再为上层士族接纳,还需不少努力。   殷六娘至今未嫁,常年在道观修行,渐渐不再被人提起。   殷氏父子均在朝为官,颇有建树。   袁峰未来的泰山是殷康次子殷仲文,嫡妻是桓容的庶姊,桓大司马的亲闺女。   当年背家谱时,桓容也曾感叹桓大司马的强势。   桓氏身为兵家子,本不为顶级高门接纳。桓大司马无法为儿子娶来王谢女郎,干脆反其道而行,强势到底,将女儿嫁过去。   桓容的长姊嫁入太原王氏,夫君虽然没有太大才干,好歹是王坦之的亲子,说去出就很高大上。   二姊嫁入琅琊王氏,虽与王献之和王彪之别支,到底为一郡太守之子。加上这个庶姊投了李夫人的眼缘,受过不少指点,嫁入夫家之后,数年来夫妻和睦,极少发生口舌。   至于嫁入殷氏的三姊,桓容的印象并不深。   早在他外傅之前,对方已因病过逝,身下未留一儿半女。丧期之后,殷仲文另聘周氏女,即是桓祎的老丈人——周处的侄女。   乍看这张关系网,多少都会有点眼晕。   仔细描画一番,则会发现,侨姓、吴姓、士族高门、宗室外戚、当朝权臣,无论崇尚玄学、尊奉儒家还是出身兵家,俱都身在网中。   随意画出一条线,就能牵出数个线头,织出各种各样的关系网。   袁峰祖籍陈君阳夏,前朝时,家族曾经盛及一时。后因袁真父子踞寿阳谋反,家族势力败落。于桓容建制称帝之后,才有了复起的迹象。   只不过,以如今的陈郡袁氏,同王谢这样的高门结亲并不现实。   纵然有天子青睐,家族根基依旧是士族联姻的重要参考。加上袁峰兵家子出身,不遵儒道,一心跟着先生学习法家,同多数高门也谈不到一处。   即便爱好其才,想要联姻,嫁过来的未必是嫡支女郎。   并非是轻视,而是常例如此。   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妻族过于强势,对袁峰而言未必是好事。   综合多种考量,南康公主做主,为他选定了殷氏女郎。   一来,殷氏祖籍同在陈郡,同袁氏颇具渊源,前朝时互为姻亲,彼此关系密切;二来,殷康父子正得朝廷重用,殷仲文的原配出自桓氏,继妻出身周氏,同桓容的关系自不必说。   再有一点,南康公主见过殷氏女郎,对其颇为满意。   借宫宴之日,安排袁峰同女郎当面,虽只是匆匆一面,少年已埋下心思。如若不然,也不会赶在重阳节当日,驾车在殷康府前来回转悠,就为见一见出府游玩的女郎。   “若是想见女郎,大方递上拜帖,殷氏自不会拒之门外。莫要再如此莽撞,使人误会。”   调侃一番,桓容收起玩笑之心,语重心长道:“贵在心诚,可知此言含义?”   袁峰很是聪明,不用桓容多言,就知其话中提点。   回想当日,自己的确是行为不妥。如果提前送上拜帖,明言同殷氏兄妹登高赏秋,哪会出这样的笑话。   被未来的妻兄误会,实在不是件好事。想要扭转印象,必要费不少心思。   见袁峰明白过来,桓容笑着点了点头。   谁没有年少冲动的时候?   难得见少年不循规矩,行莽撞之举,倒也算得新奇。等到袁峰日后有了儿女,是否该找个机会,给他们讲讲其父当年的丰功伟绩?   几个缩小的四头身并排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大人一般,满脸都是惊讶,着实是可爱又可乐。   想着想着,桓容不由得笑出声音。   “阿兄?”   “没事。”   桓容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这事终归只能想想。   毕竟时代不同,后世来说无伤大雅的玩笑,今时今日却不能开,必须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就只能关起来门来,没事自己偷着乐。   不提婚事,袁峰很快恢复“正常”,提起来见桓容的主要目的。   “游学?”桓容诧异,“之前不是去过?”   “之前是去扬州,这一次,先生决定去宁州。如时间来得及,还会往交州一行。”   听到此言,桓容下意识皱眉。   袁峰去扬州,他没有任何意见。那里是士族的大本营,大儒聚集,文风鼎盛。一块板砖砸下,说不定就能砸到某个名士。   此前袁峰随师游学,陆续拜访多位饱学之士,获益匪浅,更在治水上有所得。日前呈上条陈,内容颇具见地,很得几位大佬赞誉。   若是单去宁州,桓容也不会有太多担心。   周仲孙领宁、益两州刺使,积威甚深。   邻近蛮夷被他收拾得没脾气,偶尔有挑刺冒头的,很快就被一刀咔嚓,压根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加上朝廷实行的政策,以及天子和桓氏家族手中的力量,只要桓容不倒,周仲孙就会安心的守着边境,为桓汉尽心尽力。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说是镇山太岁也不为过。   袁峰在桓容身边长大,少有才学之名,周仲孙必定会设法结好,派人多加保护。   再则,宁州正兴建第二座学院,依照范宁和桓秘的意思,必要从建康请先生过去。附近的郡县都得消息,沿途安全无需多虑。   让桓容提心的是交州。   交州叛乱早平,如今的州刺使对朝廷忠心耿耿,对袁峰不会有任何敌意。   但州内经战祸不久,数月前尚有余孽生事,几座重要的郡城都是百废待兴,袁峰这时过去,桓容实在是不放心。   看出桓容的疑虑,袁峰正色道:“陛下舞象之年征战沙场,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臣今已元服,不过是往边州游学,未有群敌环伺,未有刀锋在侧,陛下何须担忧?”   “交州并非善地。”桓容叹息道。   “臣知。”袁峰正色道,“臣生于膏粱锦绣,却非长于安乐太平。文章繁华固然不错,但是,臣要学的远不只如此。”   说到这里,袁峰拱手,肃然道:“请阿兄允许。”   不是“陛下”而是“阿兄”,足见少年决心。   “好吧。”桓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忽然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   以今世的年纪,他不可能有袁峰这么大的儿子。但就感情而言,不亚于亲生血脉。   “一路之上必要小心,切记带上部曲。”   “谢陛下!”   “朕很伤心啊。”桓容突然板起面孔,沉声道。   “陛下?”袁峰面露不解。   桓容继续板着脸,更做捧心状。   “……阿兄?”袁峰似明白什么,试着改口。   “嗯。”桓容收起严肃,舒展表情,用力按住袁峰的肩膀,“这才对。”   少年登时无语。   送走袁峰,桓容继续摆驾长乐宫。   行至宫门前,又遇上一个熟人。   “阿兄?”   乍见一身道袍,开始蓄须的桓歆,桓容差点没认出来。   长相依旧没变,眼神和气质却已截然不同。   少去几分钻营,多出些许淡然。   见桓容面带惊讶,桓歆微微一笑,宣一声道号,道:“许久不见,陛下安泰。”   说话间,有长乐宫宦者出宫门来请。   见桓容和桓歆碰到一起,宦者脚步一顿,不由得现出几分诧异。很快反应过来,向桓容行礼,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在内殿。   “阿兄来见阿母?”两人走到殿前,桓容开口问道。   “回陛下,正是。”桓歆语气平稳,脸上始终带笑。走在他身边,莫名会让人心情平静。桓容留心观察,桓歆身上只有檀香萦绕,并无丹药的气味。   走进内殿,同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见礼,桓容没有急着说话,继续观察桓歆。   过了良久,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兄长确是改变许多,同先前判若两人。   “得交州消息,言有番僧蛊惑百姓,故而请见。”   听桓歆提到番僧,桓容放下漆盏,神情变得严肃。   此前朝廷下旨,不许放番僧入境,入境的全部逐走。如今来看,却是没有多大效果?   “仆请太后和陛下允许,逐番僧于外,免其祸乱民心。如其执意不从,仆请联合天下道友,行护民之道,降雷霆之怒。”   翻译过来,先礼后兵。   先客气请走,请不走就撵,撵还不走直接动手。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也要区分情况。   如这些番僧宣扬之法,桓歆实在不能接受。虽说性格有缺点,多少有点耳根子软,好歹是桓温的亲子,被外人触到底线,决心一下,动手是理所当然。   见到这样的桓歆,桓容顿生不真实之感。   该怎么说?   家族基因使然,彻底的干一行爱一行? 第三百一十一章 坑侄子   长乐宫中,桓歆条理分明, 详述驱逐番僧之法。   “凡外来者皆逐, 逐之不走则捕, 捕不从者当下牢狱。”桓歆说话时,语调始终没有太大起伏, 配上三缕黑须,愈发显得超凡脱俗,颇具高人气质。   然而, 气质归气质, 此时此刻, 其口中所言,和“清静无为”半点不沾边。   “仆闻船队规模愈大, 船工急缺, 盐场及工坊同需力夫, 朝廷想方设法, 仍效果不大。番僧远道而来,不提相貌如何, 体力定然过人。如其不遵我朝之法, 意图蛊惑民心, 以律惩处实是理所应当。”   到桓汉来, 自然要守桓汉的规矩。   敢冒头挑食, 下牢受刑都是活该!   “杀之未免可惜,入牢实耗费米粮,莫如送去盐场, 可补力夫之急。亦可押上海船,随船往来海外诸邦,亦有用处。”   桓歆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思考良久,针对多种可能定下章程。   桓容仔细听着,频频点头,对其所言之法深以为然。   反省一下,他之前想得的确过于简单。   以为将人赶走、封锁边界即告万事大吉,实际上疏忽了番僧狡猾,逐之不走该如何处置。   把人全杀了,明显不合适。   采用桓歆的办法,既能解决隐患,震慑外来之人,又能为国家建设事业添砖加瓦,明显更符合实际。   不过,强行抓人总归不好,莫不如让人去“请”。以利益诱之,把人集中起来,问明入华夏的途径,其后全部送去海上。   大海茫茫,上了海船轻易别想下去。   除非愿意舍身喂鱼。   能被说服的,自然有其用处,可以加以教化,为船队服务。实在顽固不化,说服不了的,海上有的是岛屿,随便找个地方扔下去,都能解决问题。   如此一来,最大的问题解决,还不会予人以口舌是非,可谓一举两得。   桓容的想法略有些粗糙,切实实行起来,还需同桓祎等人商议。   兄弟俩谈了足足半个时辰,待定下初步章程,都有畅快淋漓之感。   至傍晚,长乐宫留膳,宫婢移来三足灯,内室亮如白昼。   桓歆用过晚膳,谢过太后天子,在宫门落下前告辞离开。   宫婢换过灯盏,南康公主饮过茶汤,示意宫婢和宦者退下,开口道:“阿子白日来,想必不仅是为番僧之事?”   “阿母明察秋毫,确非如此。”桓容放下漆盏,点了点头,正色道,“儿实为请阿母相助。”   “哦?”南康公主来了兴致,好奇道,“何事?”   “日前儿与几位从兄书信……”   桓容早有腹案,遇南康公主问起,略微组织一下语言,就从头开始说起,巨细靡遗,将事情和盘托出。   说话的过程中,南康公主的神情先是好奇,后是惊讶,随之是沉思,最后竟有些好笑。   李夫人坐在南康公主身侧,素手移开香炉盖,投入一注新香。在桓容抱怨几位从兄“有儿子不给”,死活不松口时,忍不住笑出声音。   “阿母莫要觉得我有夸大,实情就是如此!从兄的回信都在太极殿,我立刻让宦者去取。”说到这里,桓容就要出声唤人。   “不用。”南康公主拦住他,笑道,“阿子所言我自然相信。”   “日前叔父遣人来建康,同样询问此事。观其意,显然同从兄站在一边。”桓容叹息一声,很是苦恼,“如非没有办法,儿实不敢劳动阿母。”   “且容我想想。”   南康公主沉吟片刻,没有给桓容回答,而是令阿麦去慕容氏处,让她将桓伟和桓玄一起带过来。   “诺。”   阿麦领命前去,南康公主看向桓容,道:“立皇太子之事,委实不能操之过急。阿子想过没有,如行事莽撞,有不妥之处,很可能令桓氏内部生隙。”   内部生隙?   桓容不免愣了一下。   说话间,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宦者通禀之后,慕容氏同桓伟桓玄入殿行礼。   “起来吧。”   “诺。”   慕容氏站起身,略微低着头,安静的坐到李夫人下首。桓伟桓玄坐到桓容身边,脸上难掩好奇。   待宫婢送上茶汤,南康公主看向桓伟和桓玄,温和道:“之前你们同我说的话,今日同官家说说。”   桓伟和桓玄同时眼睛一亮,看向桓容,脸颊因兴奋染上微红,争相道:“阿兄,弟已元服,想随四兄出海!”   “阿兄之前说过,元服之后可决今后志向。”   “弟想出海,想亲眼见一见海外方物。”   “待学成兵法,我要领兵,像从兄一样为阿兄守土,为国朝开疆!”   两人滔滔不绝,将想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中途没有半点停顿。   桓容听得认真,继袁峰之后,再生“岁月太过匆匆”“四头身转眼长大”的感慨。   待两人的话告一段落,南康公主向桓容摇了摇头,示意他暂莫出言,仔细的看过桓伟和桓玄,问道:“官家有意立皇太子,你们以为如何?”   桓伟和桓玄都愣了一下,看向桓容,奇怪道:“阿兄还没成婚,宫中也没有嫔妃,何时多了皇侄?莫非……”偷生的?   以阿兄的为人,应该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想多了!   看到两个弟弟怀疑的眼神,桓容不由得呛了一下,哀怨的看向亲娘。   被阿弟误会了,光辉形象可能不保,怎么办?   南康公主不以为意,笑道:“官家的确没有成婚,膝下也无儿女,故要从族内选嗣。前朝有弟承兄位的例子,你二人如何想?”   桓玄的大脑受过损伤,思考问题比常人略慢,需要仔细深想,才能领会南康公主话中的真意。   桓伟却是一点就透,明白南康公主之意,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容氏面色微变,想要开口,却被李夫人按住手腕。看到后者温和的笑,慕容氏本能的僵了一下,咽下到嘴边的话。   她从没想过儿子能继承大位。   当年马氏的教训,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有时还会梦到,绝不愿蹈其覆辙。更何况,桓伟身上有鲜卑血脉,从长相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压根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与其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安于本分,日子方能长久。   对于桓伟出海的愿望,慕容氏十分支持。他想带兵出征,慕容氏也不反对。   桓容英明睿智,是不世出的明君。   事有两面,桓伟的血统是劣势,也是优势。   在桓汉朝中,他不会有继承皇位的希望,却能得归降的鲜卑部落支持。他日领兵征战,自会成为天子信任的一把利刃。   慕容氏出身乱世,命运多舛,见过鲜卑贵族的尔虞我诈,更见过战争的残酷。被桓温抢来之后,日子同样提心吊胆。直到桓大司马病逝,晋地禅位,桓容建制称帝,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她不愿这样的日子被打破,故而,对桓伟争夺大位的可能,从心底里抵触。   殿内陷入寂静,许久没有人出声。   最终,出乎众人预料,是桓玄打破沉默。   “阿母,儿不想。”桓玄已经元服,个头不及桓伟,五官却是格外俊秀。他继承了马氏的好相貌,七岁之前很有些雌雄莫辨。   “为何?”南康公主问道。   “儿想出海。”桓玄认真道,“儿学东西慢,先生讲《老》《庄》和《论语》,儿都要请教数次,默诵数日,方能记得牢固。”   “儿见过阿兄处理国事,自问做不到。”   “阿兄立国不易,百姓难得安稳。儿再努力,也做不到万分之一。”   “儿不想累阿兄基业受损,不想让百姓失去安稳,不想阿兄的心血毁在儿的手里。儿无意玄学,也不喜儒家,法家也仅知皮毛。”说到这里,桓玄顿了顿,表情稍显苦恼,似在思考如何表达,才能将自己的意思彻底说清楚。   “儿只想学习兵法,学习读海图,随四兄出海,为阿兄征战。”   桓玄的话说得直白,更有些东一句西一句,实无太多条理。   然而,小少年表情严肃,目光清明,显然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遮掩和隐瞒。   待他说完,桓伟的五官皱了起来,苦恼的看一眼兄弟,无奈道:“阿宝,能说的你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你平日里说自己口笨,都是骗人的吧?”   此言一出,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慕容氏也消去几分紧张,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   桓伟显然不明白阿母和阿姨在笑什么。   他明明说的是实话,哪里好笑?   转头看向桓容,发现对方没笑,果断的点点头,还是阿兄好!   “阿母,儿和阿弟一样,都不爱读书,也非治国之才。阿兄要立皇太子,大可从几位叔父家中选。”   桓伟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表情微亮。   “叔父家中儿子多,从兄多已娶亲,在从侄中挑选,总能挑出合适的。”   为了自己脱身,小少年不介意把从兄和侄子全部卖了,一起推出来挡枪。   “去岁,豹奴代从兄入朝贺元月,我见过他,知道他启蒙至今,玄学和儒家都有涉猎,还学习法家,和袁阿兄很能说到一处。”   “还有阿玉、阿生和阿全,都随从兄读过老庄,阿玉更读过春秋!”   桓伟口中几人,分别是桓嗣嫡子桓胤,桓石秀的儿子桓稚玉,以及桓石虔的次子桓振、三子桓诞。   去岁元月,宫内设宴,几人代父入朝贺岁。敬献寿酒之后,都被南康公主召至长乐宫,和桓伟桓玄相处融洽,感情很是厚密。   如今,为成功出海,桓伟不惜“坑”一回侄子,把几人的“底子”全部揭开,就为实现自己的梦想。   至于从兄那里如何交代……所谓的兄弟,不就是用来“坑”的吗?   桓伟说话时,不忘用手肘捅了捅桓玄,示意他快帮忙。   桓玄脑子有些慢,反应却不慢。   得桓伟提醒,立刻开口帮腔。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在他们口中,几个从侄都是材高知深,班行秀出,个顶个的拔群出萃,奔逸绝尘。   总之一句话,天上仅有,地上无双,都是百里挑一的大才!   见到两人的表现,桓容一边忍笑,一边深思南康公主的用意。   想清楚之后,莫名觉得汗颜。   就此事而言,他的确做得不妥。   即使桓伟和桓玄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也不能直接忽略,理当先于他人询问。遇有心结,亦可加以开导,以免让两人觉得不公,就此埋下隐患。   从兄信中所言的“谨慎”,怕也有提点之意。   想到这里,桓容莫名的想要叹息。   凡事果真不能想当然。   如果没来见亲娘,八成会继续忽略,始终看不到关窍。   有今日之事,桓伟和桓玄表明心迹,再从几位叔父家理选人,估计就能顺利得多。   桓伟和桓玄给他提了醒,与其不着边际撒下大网,不如定点垂钓。凡能代父入京的郎君,必定都是被重点培养。之前是灯下黑,如今定下目标,行事自然有了章程。   如此一来,就无需劳烦亲娘,想说服叔父和从兄,自己写信就成。   问题得到解决,桓容心情大好。向桓伟桓玄许诺,只要他们能熟记《太公六韬》,下次桓祎出海,就许他们跟随。   两个小少年很是兴奋,当场拍着胸脯保证,必定不负兄长期望,熟背熟记,学以致用。   桓容回到太极殿,将要动笔时,猛然间想起,桓祎的儿子已经三岁,也该问上一问。   书信送出,桓祎隔日亲自入宫,当面表示,三岁看老,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压根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后要么做个武将,要么随船出海。   “阿弟要选嗣,几个从侄都是甚好。”   显然,桓祎想帮儿子脱身,不介意和桓伟桓玄一样,卖一把兄弟和侄子。   对此,桓容既感到欣慰,又觉得无奈。   纵观历史,为皇位你争我夺乃至起刀兵的事绝不鲜见。到他这里,怎么偏偏情况倒转,连选个继承人都这么难?   桓容准备给桓嗣等人书信时,秦璟已率大军抵达朔方。   如之前预料,乌孙和高车的大军就在城外。营地绵延数里,近乎望不到边际。   坚兵顿城,朔方城被围困多日,正岌岌可危。 第三百一十二章 撬动战局的棋子   朔方城外,两军分别立下营盘, 大纛高牙, 旌旗烈烈。   高车乌孙大军都为骑兵, 提前占据有利地形,只要号角声起, 随时可调集骑兵,自高处俯冲而下,攻入秦军大营。   无视贼寇屡次挑衅, 秦璟下令按甲不动, 在营前布下拒马铁蒺藜等, 并令士卒伐木,在大营四周立起栅栏, 尖端向外, 成为又一道阻拦敌兵的屏障。   白日里, 骑兵四周巡逻, 严防敌军刺探。   至夜间,营盘刁斗森严, 每隔百步就架起篝火, 火把成排。   武车架在栅栏后, 投石器架在车旁, 敌军胆敢冲营, 必当石落如雨,万箭齐发。   见到秦军如此阵势,乌孙昆弥不由得心生警惕。做过几次试探, 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失百余精锐骑兵。   “昔日秦帝扫漠南,皆是以强对强,未见有这般举动。”   在众人心里,秦璟虽是汉人,作风却比胡人更加彪悍。   带兵横扫漠南草原,每战皆冲锋在前。面对多余自己的敌人,仍采取骑兵对冲,从未有过固守之事。   不折不扣,就是一尊杀神。   如今高挂免战牌,坚持不出战,究竟为何?   乌孙昆弥的疑惑,同样充斥在高车诸部首领心里。   思来想去,众人依旧是满头雾水,不明白秦璟为何会一改平日作风,无视己方挑衅骂阵,始终坚守营地不出。   如果换个人,众人八成以为是兵力悬殊,主将怯战而已。   可面对的是秦璟——声名远播、能止小儿夜啼的杀神,谁敢这么想,绝对是脑袋进水了。   更重要的一点,秦璟扎营之处,恰好挡在攻城必经的路上。   想要攻打朔方城,必须先破城外大营。而从斥候的回报来看,别说攻营,靠近射程之内,立刻会被射成刺猬。   进又进步不得,退又不甘心,难道继续耗着?   “这该如何是好?”   乌孙高车在漠北会盟,联合出兵,貌似强兵劲旅,声势不小,一旦战鼓声起,必当无坚不摧。实则存在不小的短板。   一来,双方的联合不似长安和建康,以两国为基,而是各部松散联盟,注定人心不齐,部落首领各怀心思。   造成的结果就是,顺风仗能打,逆风仗堪忧。   战事顺利且罢,如果形势对己不利,什么昆弥的命令、大首领的军令,统统丢在脑后,为保存部落力量,调头就跑绝不稀奇。   二来,此番南下,目的是为劫掠。   草原上遭遇大旱,草木枯萎,河流断绝,牛羊大批饿死。偏又生出疫病,患病的野兽和牲畜污染仅存的水源,使得情况每况愈下。   乌孙高车联合,实为无奈之举。   双方都忌惮秦军的威名,独自南下心中没底,拉上对方垫背,才增加几分信心。   按照原计划,骚扰雁门、广宁、渔阳等地的游骑都是幌子,主要为吸引秦兵注意,掩盖大军的主攻方向,避免长安发现主力所在,提前集合兵力。   随着大军逼近朔方,秦璟带兵驰援雁门,计划算是成功一半。   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都很兴奋,以为胜利就在眼前。   反正他们不打算占地,攻破朔方城,劫掠一番就跑,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可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中途生变,牵制雁门守军的两支部落西逃,使得计划提前曝露,更引来秦璟这尊杀神!   一时之间,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都开始心中打鼓。有的小部落吃过秦军的亏,没了之前的信心,暗中生出退意。   若是战胜还罢,若是败了,以秦帝的作风,自己的部落都可能就此绝灭,沉底烟消云散。   此次南下,高车六大部齐齐出动。   其中,狄氏和斛律氏帐下都有汉人和氐人谋士。   为大军制定南侵之策的,正是狄氏首领帐下的两个汉人。在漠北久居多年,言行举止都类胡人,唯有长相迥异。   两人祖上本为汉臣,灵帝在位时,于朔方郡出任职吏。   后遇黄巾起义,魏蜀吴三分天下,司马氏代魏,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夏,其祖辗转边州,为胡部所掳,为保性命,先依附匈奴帐下,后转投鲜卑,做下不少恶事,被边民斥为汉贼。   遇中原杀伐,鲜卑部落战败,其父祖主动部落北迁,投入高车狄氏帐下。   时至今日,这两人再不以汉人自居,反将自家遭遇全归罪于汉室,对中原怀抱刻骨仇恨。趁大灾,合力鼓动高车首领南下攻打朔方,并非为部落考量,更多是出于私心。   他们压根不在于高车人和汉人会死多少,也不在乎谁胜谁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边州血流成河,以报大父被赶出朔方之仇,以血父兄葬身草原之恨。   他们仇恨汉室,对胡人同样没多少忠诚。   因家族的遭遇,父祖的仇恨,心智早已经扭曲。   说他们歹毒都是抬举。   这两个人,纯粹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且是颇具智商,危险性极高的疯子。   “依仆来看,秦帝正在等援军。”一名谋士出言道。   “援军?”帐中顿时一片惊讶之声。   “然。”谋士早料到有此反应,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漠北诸部联合,且有乌孙为盟,能战之兵超过八万。加上能控弦的羊奴,足可超过十万。朔方守军不过两万,秦帝麾下仅一万有余。大军三倍于敌,兵力如此悬殊,秦兵善战又如何,照样会心生畏惧。”   “此言有理!”狄氏首领恍然大悟,黝黑的脸膛浮现一抹兴奋。   “依仆之见,秦帝必会从临近边郡调兵,或是征召青壮。首领如要攻入朔方城,取得大胜,必要先发制人,设法拦住送信的骑兵。即使拦不住,也要抢在援军抵达之前,击破城外营盘!”   提到出兵,狄氏首领兴奋稍减,面露迟疑之色。   “如为秦军之计,又该如何?贸然出兵,正好落入对方圈套!”一名氐人谋士出言反驳。   他早看不惯这两个汉人,即便对方所言句句在理,也会出言反对。   殊不知,此番为反对而反对,恰好说到了关键处。   秦璟之所以按兵不动,的确是计。   为的是诱高车和乌孙主动发起进攻,在城下牵制对方兵力,以奇兵袭其大营,绝其后路。   早在离开雁门郡之前,秦璟就与秦玚书信,后者从西海郡出发,正率一万五千大军飞驰朔方。   此外,安排好雁门诸事,秦玖同样调兵西行,追在秦璟身后,星夜兼程赶往朔方战场。   从舆图上看,两支军队一东一西,加上驻扎朔方的秦璟,正好堵住高车和乌孙大军三面,想要逃出生天,唯有选择往北。   秦军会让这些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显然不可能。   哪怕是为南边的粮食,也要把人留下来!   苍鹰和金雕往来传讯,援军的动向不断送到秦璟面前。   计算秦玚和秦玖抵达的日期,秦璟联络城内的秦玦和秦玸,派出十余骑,佯装求援,进一步迷惑敌军。   敌军果然中计。   抓到派出求援的飞骑,未得到切实口供,却缴获秦璟的“亲笔”书信,狄氏首领的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不顾天色已晚,带着书信去见乌孙昆弥。   至于抓到的秦兵,暂时不能杀。要说服乌孙昆弥,这个人还有大用。   他离开不久,关押秦兵的帐篷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门前守卫没有询问,直接放行。   来人是漠北的一支小部落首领,常年游走在靠近漠南的草场,同南来的商队打过不少交道。   因其常同商队市货,部落并不仅靠游牧为生,蔓延整个草原的大旱,对这支小部落的影响并不算太大。   损失的确有,却非是活不下去。   这次随大军南下,实有几分迫不得已。   实事求是的讲,他并不想同长安为敌,更不想因为此事,断了部落的财路。   遇有常年交易的商人秘密联络,许他不少好处,就为保住被抓获的秦兵性命。首领考量一番,欣然应允。更送出回信,他愿意把人救出来,并详叙联军的具体情况,条件是能投靠长安,得秦帝庇护,举部迁往漠南。   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狄氏首领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却始终没有半点察觉。   或许是专注于攻城之事,也或许是对小部落的天然蔑视。   总之,这支由敕勒人组成的小部落,成为撬动整个战局的一颗棋子,正慢慢开始发挥作用,带给高车和乌孙大军的损失,几乎是毁灭性的。   帐前的守卫早被首领买通。   因其出身氐部,在狄氏帐下不受重用,又常被莫名打压,早含一口怨气。敕勒首领递出橄榄枝,以利诱之,双方一拍即合。   “人就在里面。”一名守卫手按长刀,举起身侧的火把,目光扫视四周,低声道,“首领去见乌孙昆弥,那两个汉人也跟了过去。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轮换,想把人带出去,必要尽快。”   “好。”   敕勒首领点点头,走进帐篷里。见到一身鞭伤的秦兵,先表明身份,取出商人带给他的信物,随后打开带来的包裹,来不及为秦兵治伤,只能肉疼的喂给他一丸伤药,利落的扯掉染血的短袍,给他套上敕勒部的皮袍。   “跟我走,莫要出声。”   两人离开之前,特地在帐中布置一番,如不走近,秦兵仍似躺在原地,因鞭伤昏迷过去。   “走。”   敕勒首领向不远处的勇士打出信号,对方立刻会意,迅速绕过帐篷,悄无声息的牵出战马。   帐前守卫拔出长刀,对首领示意。   立刻有十余人上前,悄悄绕到落单的狄氏勇士身后,一刀毙命,拖到帐篷前,以长矛支撑,做出有人守卫的假象。   “能拖一会,等到轮值的人来,必会发现不对。”   “事到如今,担心这些没用。快上马,营外有人接应!”   部落小也有部落小的好处。   大部落出兵,动辄几百上千人,这支敕勒部,能战的勇士不到两百。   这次南下之前,首领又动了个心眼,以大灾为借口,仅带出五十骑兵,行动很是便利。如今借商队牵线,决意南投,早暗中向部落送信,命众人动身南下,在预定的地点汇合。   借天色掩护,五十骑悄悄出营。   营地四周没有栅栏,却不巧遇上一什巡营的骑兵。   “杀!”   “一个不留!”   心知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敕勒首领下了狠心,抄起刀子,以最快的速度将人全部砍杀。旋即飞身上马,向约定的方向飞驰而去。   等狄氏骑兵发现不对,五十骑早奔出数里,同接应的商队众人汇合。   贾科一身短袍,坐在武车前,看到飞驰而来的敕勒首领,立即打出一声呼哨。   队伍集合到一处,转向驰往秦军大营。   转头眺望落在身后的高车大营,贾科双眼一眯,估算着秦兵战后能得的俘虏数量,换算成粮食,不禁勾起嘴角。   官家送来书信,让他莫要急着返回长安,而是转道北上,莫非早有预料?   朔方城外,秦军大营灯火通明。   贾科一行赶到营前,已有将兵在此等候。   “夏侯将军。”   见到一身铠甲、面色冷肃的夏侯岩,贾科跃下车辕,打开车门,现出躺在车内的秦兵。   “劳烦贾掌柜。”   夏侯岩谢过贾科,放武车入营。转向敕勒首领,沉声道:“陛下在中军,首领随我来。”   敕勒首领翻身下马,视线扫过去,营中刚好走过数名壮汉,因为没着皮甲,衣袖挽起,手臂上的图腾清晰可见。   认出图腾,敕勒首领顿感轻松不少。   虽不是同部,对方是敕勒人无疑。   大帐中,秦璟仅着一身玄色长袍,腰束玉带,正伏案写成书信,绑到一只鹁鸽腿上。   敕勒首领被带到帐前,透过掀起的帐帘,窥到帐内一角,不由得心生疑惑:帐中之人就是先下邺城、后破长安,横扫漠南的杀神?为何看着不太像?   直到被带进帐中,同秦璟当面,感受到压在头顶的煞气,首领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错得彻底。   与此同时,远在建康的桓容,同样写成书信,交人送往姑孰。   再过两月即是新年,借元月之机,留几个从侄在建康多盘桓些时日,碍于情面,想必叔父不会拒绝。   为防从兄察觉他的意图,中途找借口拦人,桓容特地在信中写明,人必须来,不来不行!   想到即将到来的几个侄子,桓容心情大好。放下笔,很没形象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殿前,仰望高悬苍穹的银月,算一算时间,北边的信应该快到了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 齐聚建康   太元七年,十一月   朔方城外号叫吹响, 战鼓阵阵, 旌旗蔽天。   号角声中, 高车乌孙大营中人喧马嘶,未见军容整齐, 反而愈显嘈杂。   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后,各部首领陆续集结骑兵,上马出营。   大军分左、中、右三股, 飞驰袭向秦军大营。   敕勒首领率部投敌, 救走秦国送信的飞骑, 狄氏首领得报,大发雷霆。   考虑到六部首领齐聚, 不想被他部嘲笑, 狄氏首领采纳谋士的建议, 强行压下火气, 隐瞒下秦兵逃脱的事实,以其熬不过鞭刑、伤重而死为借口, 意图含糊过去。   乌孙昆弥虽有遗憾, 但人既然死了, 总不能向尸体问话。   高车五部首领怀揣疑问, 看向狄氏首领的眼神很是不对。   秦兵强悍, 可日夜奔袭,不眠不休发动袭击,继而取得大胜。   坚兵顿城之下, 能被派出求援的,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一顿鞭子都熬不过,伤重死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奈何人是狄氏抓到的,审讯的口供也是狄氏获得,确定朔方兵力不足、秦帝免战待援的更是狄氏。   种种因由结合起来,乌孙昆弥显然更信任狄氏。   这个时候开口,指出事情有异,未必能得多少好处。更何况,朔方城求援被证明是实情,大军出击势在必行。会盟本就松散,再起龃龉,战事恐无法顺利。   诸多顾虑之下,狄氏首领蹩脚的借口轻松蒙混过关,没有一人当面提出疑问。   回到营地之后,狄氏首领仍是气不过,猛然抽出长刀,砍在一根栓马桩上。   “此战攻破朔方城,必将区区小部斩尽杀绝!”   谋士站在首领身后,双手袖在身前,脸上没有太多变化,只言首领必能旗开得胜。直到狄氏首领大步离开,嘴角才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残酷而疯狂。   确信朔方兵力不足,高车乌孙大军倾巢而出,分三路袭向秦军,誓要将对方一战拿下。   无论乌孙昆弥还是高车首领,都是孤注一掷,必要取得这场胜利。   之所以下次决心,实有几分不得已。   南下是为劫掠,更为熬过灾年。   起初计划还算顺利,一步步照着预期中进行。随着秦璟出现在朔方城下,形势为之一变,双方陷入僵持,一僵就是半个多月。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高车乌孙诸部人心浮动。有小部落在抱怨天气骤寒,不能劫掠牛羊粮食,继续守在朔方城下毫无意义,莫如往防备薄弱的郡县劫掠一番,带着抢到东西,早早返回漠北。   话传到乌孙昆弥和高车六部首领耳中,几人都知晓情况不妙。再不能攻入朔方城,无需秦璟出兵,联军内部就会“分裂”。   故而,狄氏首领取得秦璟亲笔和秦兵的口供,众人一番商议,很快决定出兵。   号角声穿透朔风,马蹄声犹如奔雷,滚滚奔袭而来。   秦军大营前,拒马森严,铁蒺藜闪烁寒光。   木制栅栏增为三排,其后整齐排列武车。武车挡板升起,抛石器被拉开。   步卒整齐列阵,长刀盾牌在手,长枪长矛如林,屏息凝气,只等战鼓敲响。   大纛之下,秦璟玄甲玄马,银色长枪立在马旁,枪尖锐利,寒光逼人。   秦玦带兵出城,和秦璟共御来敌。秦玸守在城内,紧闭四面城门,严防敌军声东击西。   营盘两侧,八千骑兵分作两股,分别由夏侯岩和染虎率领,提前进入埋伏地点,等待战机,突袭敌军侧翼。   朔风呼啸,马蹄声渐近,肃杀之气弥漫。   噍——   鹰鸣响彻长空。   秦璟仰起头,眺望半空,见苍鹰金雕先后飞回,盘旋在大军之上,脚爪上分别捆着一块木牌,即知秦玚和秦玖的大军已各就各位,只等东西包抄,从高车乌孙大军身上狠狠咬下一口。   呜——   苍凉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号角声中,身着皮袍、手持长刀的胡骑已是清晰可见。   “击鼓!”   城头上,秦玸亲执鼓锤,一下又一个敲击战鼓,为城下大军助威。   秦璟抓起长枪,枪尖斜指,鼓声骤急。   跳荡兵越众而出,手持长刀,刀长七尺,刃长三尺,锐利无比。刀柄以硬木制成,遇骑兵冲锋,彼此互相配合,可轻易砍断马腿。   跳荡兵后,弓兵列阵,弓弦拉满,寒光成片。   鼓声号角声不绝,震耳欲聋。   飞骑传令,夏侯岩和染虎同时打了声呼啸,骑兵向两侧飞驰来开,以期敌军到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各部首领策马在前,带头冲锋。   遇上挡路的拒马和铁蒺藜,有的猛拉缰绳,有的根本来不及闪避,轰地一声撞上去,顷刻间鲜血喷涌,碎肉飞溅。   来不及躲闪的战马,连同马背上的骑兵,一起被拒马穿透,成了血葫芦。   冲锋的队伍过于密集,前方速度减慢,后方不明所以,来不及拉住战马,瞬间冲撞到一起。   阵前人吼马嘶,一阵混乱。   “下马!”   “下马搬开这些!”   见有拒马拦路,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当即下令,命骑兵下马,搬开拒马、扫清铁蒺藜,为大军开出一条道路。   刚有骑兵下马,尚未来得及推开拒马,即有呼啸声从天而降。   抬头望去,黑点由远及近,呈抛物线飞来,下马的骑兵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坠落的巨石和断木压个正着,惨叫都没有一声,当场被压成肉饼。   “让羊奴去!”   随军出战的有不少羊奴。   这是部落中的规矩,只要作战勇猛,能斩杀敌兵,积累到一定数量,就能摆脱奴隶身份。   在部落首领眼中,这些奴隶称不上是人,是随时可以消耗的炮灰。知道秦军有抛石器,自然不肯让精锐再冒险,不约而同选择让羊奴开路。   心知前方危险重重,很可能是死路一条,羊奴依旧没有选择,只能狠狠咬牙,翻身下马,悍不畏死向前冲去。   呼啸声中,羊奴拼死搬开拒马,扫清铁蒺藜,用血和生命开出一条道路。   “进攻!”   障碍刚刚清理干净,部落首领就下令冲锋,压根不在意受伤倒地的羊奴。许多羊奴没有被巨石和滚木砸死,而是死在了骑兵的铁蹄之下。   拒马和铁蒺藜之后,是三排如枪的栅栏。   对于这种防御,胡骑已有了经验,再次命羊奴上前,冒死开出一条道路,供大军通过。   第一排栅栏移开,空中飞来的不再是碎石断木,而是铺天盖地的箭雨。死伤的不仅是羊奴,更有射程内的骑兵。   第二排栅栏之后,箭矢更加密集。不断有哀嚎声响起,死者并不多,伤者却达数百。   “继续!”   乌孙昆弥和六部首领多少发现事情不对,秦军的准备未免过于充分,像是在等着自己发起进攻。然而,事到如今,没有退路可走。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进攻,直到冲破秦军的防御为止。   终于,第三排栅栏被搬开,乌孙和高车骑兵全部红了双眼,呼啸着扑向秦军。   开战至今,双方终于短兵相接。   骑兵的刀锋就在眼前,跳荡兵夷然不惧,列阵上前,彼此互相配合,压低身形,挥刀砍向马腿。   战马哀鸣着扑倒,骑兵滚落。   事情发生得太快,身后的骑兵来不反应,眨眼被一同带倒。   蓄势已久的步卒冲上前,挥刀砍断敌兵的头颅。   头颅刚刚滚露,步卒刚要回身,就觉得肩头剧痛。原来,已有敌兵冲到近前,一刀砍断他的左臂。   沙场鏖战,从没有什么仁慈。   心慈手软,下不去手,害得不只是自己,更有同袍的性命。   跳荡兵悍不畏死,有人战死,立刻有同袍补上缺口,列阵阻截敌军。   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双方的尸体交叠在一处,血流成河,染红大地。   有的将士尚未咽气,拿不起长刀,干脆以牙齿为武器,狠狠咬住敌人的喉咙,直至气绝犹不松口。   秦兵悍勇,不惜以命换命。   然而,兵力悬殊的劣势仍开始慢慢显现。   第一名高车骑兵冲破战阵,很快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敌军冲破跳荡兵的防线,挥舞着长刀,嚎叫着冲向大纛所在。   情况变得危急,秦璟却始终没有下令。   直到近三分之一的骑兵冲开战阵,秦璟举起左臂,鼓声顿时一变。武车从两侧袭来,将冲锋的敌军拦腰斩断,迅速合拢包围,阻断前后接应的可能。   从上空俯瞰,此刻的战场上,高车和乌孙大军赫然被分成三段。   一段被拦在战阵之后,一段正处于战阵之中,最后一段,则在武车之后,大纛之前。   “击鼓,骑兵进攻。”   秦璟抄起长枪,策马冲向敌军。秦玦紧随其后。   埋伏两翼的夏侯岩和染虎得令,分别从侧翼发动袭击,猛扑向落入陷阱的高车和乌孙大军。   战场上出现一个奇怪的景象,占据优势兵力的高车和乌孙大军,被兵力不足己方一半的秦军分割包围,渐渐现出颓势。   距战场不到五里,另有两支大军接到讯号,由秦玖和秦玚率领,正奔袭而来。   途中,秦玚分出一股骑兵,由向导带路,前往火烧敌军大营。   “烧掉辎重,阻住退路,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原来,秦璟的目的不是全部联军,从一开始就直指乌孙。比起松散的高车部落,占据西部草原、扼东西道路要冲的乌孙才是心头大患。   三面包围,唯独放开北面,并非兵力不足,而是为漠北埋下导火索。   此战之后,乌孙不可能再回之前的游牧地,必然被赶去漠北。   相比漠南草原,漠北条件恶劣,又遇灾害连连,养活高车诸部都是勉强。再加上乌孙,无异是雪上加霜,早晚要出乱子。   为争夺生存资源,双方必将摩擦不断,甚至大举开战。   想避开战事,东边不能去,唯有向西走。但西边不是说去就能去,那里盘踞着之前西迁的慕容鲜卑、氐部和柔然。   朔方城外战火燃起,数日不会熄灭。   秦玚秦玖先后赶到,同秦璟秦玦互相配合,在高车和乌孙大军中并肩冲杀。   四匹战马,四杆银枪,四尊杀神。   漠南大地终将被鲜血染红,成为几万胡骑埋骨所在。   远离城池的一处土丘上,贾科站在车辕前,高举千里镜,眺望城下战场。   千里境为幽州工坊制造,数量并不多,成品多用于海船,藏于桓祎等人手中。船工都得严令,绝不可将消息外传。   他手中这只,是北上之前,桓容特地让人送来。   初次体验,贾科吃惊不小。看过桓容的书信,思量此物的用途,不禁心如擂鼓,脑袋嗡嗡作响。   “秦军的战法和之前略有不同。武车的用法类于我朝。”贾科放下千里镜,执笔写下一封短信,绑到鹁鸽身上。   这样的变化需得禀于官家,尽早做出防备。   鹁鸽咕咕叫了两声,带着书信振翅南飞。   贾科又在原地停留片刻,心知此战胜负已定,仅在于时间长短。   “走吧,去西海郡。”   送粮之事有他人接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宜在朔方久留。省得秦帝打完仗,想起他这颗扎在长安数年的钉子。   即使秦帝想不起来,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轻易揭过。碍于“盟约”不好在明面上动手,暗地里的手段绝不会少。   对贾科来说,无需太过担忧性命,行动却会受到影响。   与其留在朔方城,不如尽早离开。   趁着秦玚带兵出征,他该去西海一趟,联络当地商队,为今后接手西域的生意做准备。   离开长安时,贾科以为要回建康。哪里想到,兜兜转转,却离建康越来越远。换成旁人,或许会心生怅然,毕竟离家太久,常年在外,总会生出思念。   贾科却不然。   他的性子像极了贾秉,虽不至于三天两头想着放火,偶尔也会放上一把,搞点动静出来。   比起出仕建康,他更乐于游走各地,四处搜集情报,为天子出力。   朔方战火点燃,贾科远走西海。   建康城中,一辆辆刻有桓氏标记的车驾陆续抵达。   依照圣意,马车没有去青溪里,而是直往台城。   三辆马车碰到一起,前后脚停在宫门前。   随行的部曲跃下车辕,车门从内推开,现出两张俊秀的少年脸庞,还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童子。正是奉桓容之命入京,代父入朝贺新岁的桓胤、桓振和桓稚玉。 第三百一十四章 热闹   仲冬时节,北地难得未降雪灾, 却有兵祸连连, 边界始终难得安稳。平州和并州出现大批流民, 年景依旧不好。   南地粮食丰产,偏偏遭遇雨水。   自初冬以来, 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难得有晴日。时而夹杂冰雹,小的不过米粒, 大者足比鹅卵。   数日前一场冰雹, 建康城外的一处里中, 有数间老旧的民居被砸穿屋顶,不下十余人受伤。好在救援及时, 伤者都得诊治包扎, 未出人命。   朝廷下令赈灾, 灾民皆被妥善安置, 很快有灾粮和厚衣送至。并按照天子登基后定下的规矩,在城门前架锅煮粥, 分发蒸饼, 受灾的百姓皆可来领, 并不区分汉胡。   有衣食不济、行动不便者, 邻里左右亦会相帮。   职吏和散吏走访里中清查, 最后统计处,除体弱年高或是久病在床,入冬以来, 少有冻死饿死的情况出现。   在乱世之中,这简直称得上是奇迹。   看过官员奏报,桓容并未松口气。   他十分清楚,之所以能有这个结果,全仗都城之故。且有士族高门配合,赈灾之事才会如此顺利。   换做其他州郡,情况未必乐观。   南地连续三年丰产,国库丰盈,不代表百姓全都能衣食无忧。   想要恢复华夏盛世,岂是能一蹴而就。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势必要一点一滴不断积累,量变才能促成质变。   放下奏疏,桓容叹息一声,指节轻轻敲着额角。   他十分清楚,时至今日,即便情况已经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自己定下的目标仍十分理想化,彻底实现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但他必须尽力而为。   起初向高处攀登,多为保住自己和亲娘的性命。建制称帝,身在其位,生命不再时时刻刻受到威胁,目标自然而然发生转变。   在其位谋其政。   皇帝这个职业,说好做很好做,说难做也的确难做。   浑浑噩噩是一生,酒池肉林是一生,兢兢业业、熬油费火同样是一生。   桓容自认是个俗人,未必有多么高尚的情操。也不认为穿越一回,就能超水平发挥,堪比千古明君。但尽己所能,开疆拓土,为万民谋福祉,让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是他早已定下的目标。   “任重而道远啊。”   看过各地送来的奏疏,桓容又拿起宁州飞送的书信。   信是袁峰亲笔,详细记载了从建康南下,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着重写出各地的风土人情,言辞颇有几分幽默。   以袁峰予人的印象,实在很难相信,平日里注重规矩,一板一眼,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的少年,会写出这样活泼的文字。   随书信送来的,还有四枚发钗。   不是金玉,也未镶嵌彩宝,皆是以香木雕刻,选料精细,透着一股特殊的清香。工匠的手艺十分精湛,钗头的花鸟栩栩如生。细观花纹,却不像汉家的手艺,更类西南夷族。   看到附在盒中的短信,桓容不禁摇头失笑。   “平蚝。”   “仆在。”听桓容召唤,守在门前的宦者离开走进内殿,恭敬听命。   “这三只木盒送去长乐宫,交给太后,说是阿峰从南边送回的孝心。这个着人送去殷尚书府上,传朕之言,是阿峰的心意,看在朕的面子上,请殷尚书暂且破例一回。”   “诺。”   宦者领命,上前两步,小心捧起四只木盒。   长乐宫那里,他得亲自去。出宫这事,可交给徒弟去办,必然能够妥当。   宦者退出内殿,桓容起身离开矮榻,在殿中来回踱步,时而晃晃手臂,活动一下手脚。   长时间坐着,哪怕不是正坐,也会禁不住双腿发麻。刚开始时不习惯,起身时差点摔倒。幸亏身边无人,否则乐子可就大了。   历史上,第一个因为久坐摔得鼻青脸肿的皇帝。   甭管怎么想,都不太好听,甚至有些玄幻。   刚刚走过两圈,就听殿外有人禀报,言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已过宫门,正往太极殿来。   “善!”   桓容登时大喜。算算日子,几个侄子是该到了。   瞥一眼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书信,桓容压下良心的谴责,看也不看,直接抛到一边。   甭管对方如何“抱怨”,总之,人来了就得留下。   别说他不厚道,坑兄弟的传统,古已有之。他不过是发扬光大,如此而已。   思量间,桓胤三人已行至殿门前。   此前天空乌云聚集,冷风平地而起,明显有大雨将至。   宦者小声提醒,需得加快速度,免得中途淋雨。三人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赶在雨落前抵达太极殿。   桓胤和桓振已是外傅之年,身高长相类似父祖,可以想见,再过几年,必定是翩翩少年郎,出门就要被人围堵。   桓稚玉刚刚虚岁七岁,生辰还在年底,个头自然不及兄长。   长相尽取父母所长,俊秀非凡,却不会予人雌雄莫辨之感。性格类足桓石秀,钟灵毓秀,却实打实的有几分调皮,一言不合就能扒门框。   为此,桓夫人没少和丈夫生气。   孩子扒门框的举动,做父亲的难辞其咎!   这样的长相性格,恰恰合了谢安的眼缘。   去岁元月宫宴,谢司徒一时高兴,将桓稚玉召到自己身旁,亲自为他挟菜,喜爱之意溢于言表。   此情此景,看得桓豁眼角之抽,险些拍案而起。   又不是没有儿子,想要孙子,让儿子去生!   和他抢孙子?   司徒又怎么样?   信不信他发飙一回?!   桓豁眼中放箭,犹如实质。谢安不以为意,直接无视。直到长乐宫来人,将桓稚玉请走,才避免当朝司徒和骠骑大将军的一场“血战”。   并非是桓豁突然脑袋进水,不清楚孙子被谢安看重的好处。而是出于谨慎考量,不愿孙辈同任何士族高门走得太近。   作为天子的叔父,手掌兵权的重臣,桓豁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职责。   换做桓容没登基前,家中儿孙被王谢家主另眼相看,实是难得的好事。现如今,双方可以有交情,但不能过于紧密。   类似桓大司马嫁女联姻的事,更是不可能发生。   桓豁儿子多,女儿也多,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加起来,五六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他同桓冲有过深谈,两人一致同意,在孙辈的婚事上必须慎重。   “天子有意削弱高门。”   并非是两人杞人忧天,危言耸听。   从桓容的种种举动来看,这是早晚的事。   以两人对桓容的了解,知道他绝不会做个晋帝一样的摆设,更不会容许自己的继承人走上司马氏的老路。   为不动摇国本,不会立即刀阔斧进行改革。但是,潜移默化,一点点撬动士族高门手中的权力,进一步巩固君权,都是势在必行。   “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   桓豁和桓冲一个个列举,甚至连桓氏都包含在内。   近一些的,西晋八王之乱,东晋王与司马共天下,王敦之乱;远一些的,汉时七国之乱,外戚鼎盛,宦者为祸,无不让两人生出警惕。   自汉末战乱以来,英雄豪杰辈出、跳梁小丑粉末登场,政权交替频繁,一代而亡的例子实不鲜见。   别看桓汉如今势强,大得民心,若是内部生乱,再出现一个王敦或是桓大司马之类的人物,这份安稳未必能够持久。   战火烧起,繁华之地亦将荡为寒烟,渐渐恢复气象的州郡,怕又要生灵涂炭。   桓豁和桓冲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不只要同王谢高门保持一定距离,更要约束族内,稍有不对的苗头立即掐灭。   他们不是神仙,不能保证族人始终不出异心。但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势必要保证桓氏“安安稳稳”。   等到自己百年,可托付于儿子。   至于孙子……以天子的意思,分明是有意从族内挑选继承人。事情定下之前,必要再做一番准备。   大致方向确定,桓豁和桓冲略松口气,同样也有几分无奈。   如果天子愿意成婚,尽快绵延皇嗣,事情怎会如此麻烦?   奈何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头。   或许天子有其考量,自己尽量多活几年,尽力而为就是。   桓豁和桓冲的种种举动,桓容都看在眼里。   说不感动是就假的,可侄子该“抢”的还是要“抢”,没有任何商量。   桓胤三人临行前,都得祖父和父亲教导。虽不明大父和大君为何如此慎重,以三人的早慧,亦知此行不比往常。   故而,一路之上不敢耽搁,遇族人为官的郡县,同样不报姓名,稍事休息继续赶路。抵达建康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入城十分低调,不予人半点把柄。   事实上,他们刚一入城,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立即得到消息。   听完忠仆禀报,谢安和郗愔都生出桓氏后继有人之感。   辞官在家的王彪之不改“火爆”性情,叫来两个儿子,提留来一排孙子,以桓胤、桓振和桓稚玉三人作比,说得两个儿子面露惭愧,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当即下定决心,高举“严父”的旗帜不动摇,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几名小郎君深感不妙,被大父“放走”后,站在廊下,都是无语泪先流。   “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所以说,这“一波”小少年长成后,争先恐后往外跑,宁可航行海上,也不愿继承家主之位,除了自身的理想,并非没有其他理由。   桓容尚不知情,如果知道,必定会怒视群臣:原来这个锅就不该朕背!   不提建康高门如何反应,对于桓胤三人的到来,台城内几位大佬都是喜气洋洋。   桓容刚同三人说过两句话,就有长乐宫宦者请见,言太后知晓三人抵达很是高兴,已命人在长乐宫设宴。   “太后殿下言,三位小郎君舟车劳顿,有事可以明后日子再说。先让三位小郎君用过膳,好生歇息才是。”   “对,是朕疏忽了。”   桓容顿时觉得惭愧,看向桓胤三人,不至于风尘仆仆,也难免有几分疲惫之色。   “摆驾长乐宫。”   桓容站起身,对桓胤三人笑道:“阿兄从海外寻来不少新奇东西,还有几样稀奇的果品,味道很是不错,你们八成会喜欢。”   桓胤和桓振同时起身,神情严肃,礼仪不错半点。即使有几分好奇,也牢记祖父的叮嘱,尽量压在心里。   桓稚玉则是扑扇着眼睫毛,大眼睛黑葡萄一样,骨碌碌转着,盛满了好奇。   看到他,不免让桓容想起四头身时期的袁峰。一时没忍住,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论理,七岁的孩子不能再抱。   可谁让桓稚玉太过招人喜欢,连谢司徒都“把持”不住,遑论是对四头身向来没什么招架之力的桓容。   “陛下,此举不妥。”桓稚玉年纪最幼,实则在三人中最为聪慧。可再聪明,遇上不按牌理出牌的桓容也是没辙。   桓容笑了笑,压根不理会小孩的拒绝。   试了试力气,觉得单臂抱着无碍,在宦者和宫婢的注视下,几步走出宫门,到石阶前又停住,随手一捞,将桓振的小手握在掌心。   左手抱着一个,右手牵一个,桓容很是满足。看看退后半步的桓胤,虽有几分遗憾,奈何腾不出手,只能下次。   桓稚玉小脸通红,桓振也有几分不自在。   唯有桓胤暗中庆幸,幸亏瞧见情况不对,先阿弟退后一步。虽然有些对不起兄弟,然……坑道友不累贫道,实为无奈自举,想必阿弟能够体谅。   似是听到桓胤的心声,桓振桓稚玉齐齐转头,四只大眼睛里满是控诉。   做兄弟的怎能这样?!   桓胤转过头,全当没看见。   长乐宫中,得知桓胤三人抵达,桓伟和桓玄很是兴奋。   两人分头行动,一人冲进私库,命宦者抬出装有海船模型和新奇玩具的木箱;一人拉着虎女和熊女去往虎园,要将满月的虎崽和豹崽抱去长乐宫,让几个从侄看看。   “稚玉年幼,定然会喜欢。”   听着桓玄一本正经的说桓稚玉年幼,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禁觉得有趣,连慕容氏都难得失笑。   可以相见,多出三位小郎君,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台城内必定会相当热闹。 第三百一十五章 起兵之意   长乐宫中,彩灯高挂, 制灯的琉璃不停闪烁。   宫婢在廊下往来穿梭, 或托着漆盘, 或提着铜炉。行动间,裙摆似流云浮动, 沙沙作响。灯光照耀下,发上点缀的银饰熠熠生辉。   正殿门前,数名宦者侧身而立, 都是竖起耳朵, 打起精神, 等候殿内的吩咐。   少顷,殿内传出一阵弦乐, 继而是一阵笑声。   大长乐快步走出, 询问铜炉备好没有。   “已经备好, 骨汤业已熬制妥当。厨下正备羊肉。”   “嗯。”大长乐点点头, “菜蔬可齐备?”   “皆已齐备。”回话的宦者朝身后瞅了一眼,道, “另有数尾海鱼, 是厨夫新制的味道, 还有太后和官家吩咐的点心, 稍后一起送到。”   “去吧, 亲自盯着,莫要出错。”   “诺。”   大长乐转身回到殿中,宦者略略松口气, 继而又心生喜意,看着同伴羡慕的眼光,禁不住有几分飘然。   被冷风一吹,双脚落回实地,得意的心情立即收敛,仔细盯着送来的各样膳食,专心大长乐吩咐之事,不敢有半点马虎。   能被大长乐看重,既是机遇也有风险。   事情办得好,不愁没有出头之日。若是办不好,今天飘得多高,日后就会摔得多惨。   殿内,立屏风被移开,两排三足灯靠墙摆放,灯座以青铜浇筑,上有卧虎花纹,可谓是栩栩如生。   灯光明亮,没有半点烟气,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因是家宴,无需讲太多规矩。   南康公主坐在上首,桓容次一席。   李夫人和慕容氏位在南康公主左侧,桓伟桓玄同席,拉上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排排坐。   半大的少年和小孩看着在殿中表现的幻人,小脸通红,不时拊掌喝彩。   去岁有西域小国入贡,香料彩宝之外,进献数名幻人。这些人本领各异,有的能御兽,有的能仿鸟鸣召鸟至,有的能口中吐火,有的能断舌再续。   看过两次,桓容就不再感兴趣。   挑出能御兽和仿鸟鸣的送给亲娘解闷,余下的全都送去西苑,专门给来朝贡的番邦使臣表演。   桓歆日前入宫,恰好见过幻人表现,听其自称有异能,得上天指点,不禁嗤之以鼻,当场展示隔空取物、令绢布自燃等术法。   如非李夫人深谙香料,他还会来一场燃香祷告,撒豆成兵。   “雕虫小技,不过是障眼法,微不足道。”   “陛下切切辨清,莫要被人蒙蔽。”   “昔秦始皇听信方士,遣船海外寻仙,至终未有所得。今陛下有偌大海船,休言海外诸岛,再远也是去得。凡事需当谨慎,万莫被此种术法所惑。”   桓歆语重心长,话中颇具深意。   桓容细品其言,再次确认,这位曾被视为墙头草、极好钻营的兄长,的确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单是这番规劝之言,就十分难得。不是真心为他好,未必能说得出来。   需知魏晋时期玄学大盛,修仙养生成为风尚,寒食散一度流行。桓汉建立之后,风气虽有好转,玄学依旧是上层社会的主流。   桓歆这番话,无异是在告诫桓容,养生之道可取,寻仙之路需得谨慎。   潜台词就是:秦始皇听信方士之言,派船往海外寻仙山,劳民伤财,至死未能如愿。没有万全的把握,千万不要仿效。   秦皇统一六国,称始皇帝,对海外的了解却不够。   如果去过海外诸岛,岂会被几场简单的幻术和三言两语蒙蔽。   现如今,桓汉造出三桅大船,船队规模不断扩大,海上航路日趋完善,途经的岛屿不知凡几。在这些岛上,仙人没见一个,未开化的蛮夷却是见了不少。   蛮夷不识教化,有的还在茹毛饮血,同野人无异。   这样的地方会有仙人?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真有仙人,也会在凡人无法寻到的地方。身为一国天子,当心系天下万民,此类虚无缥缈之事,还当慎之又慎。   想要延长寿数,大可多学养生之道。   桓歆离开后,桓容将他的话转告南康公主。   无他,以道士的身份说出这样规劝之语,当真有几分稀奇。   南康公主闻言,轻笑道:“本就是如此。”   自古以来,求仙问道者不知凡几,史书的记载同样不少。可真实的仙人什么样,有几人见过?   前朝玄学大盛,求仙的着实不少。   结果呢?   成仙的没见着,嗑寒食散嗑到脑筋不正常的倒有不少。   古人敬畏鬼神不假,在某些方面却是相当务实。   自那日之后,桓容对身处的时代有了进一步认识,时常感叹,以后世的记载来观当下,实是不合时宜,甚至会走偏方向。   撇开被桓歆鄙视的几个幻人,被送入长乐宫的两人确有真本事。   一人能御走兽,同虎豹共居。   据其所言,祖上本为匈奴人,幼时遭遇部落仇杀,被山中的豹子养大,十岁仍不晓得人语,同野兽无异。后被路过的骑兵捕获,差点被当做妖人杀死。   还是领队之人认出他身上的图腾,方才保得一条性命。   因他无法上马打仗,因经历被他人忌惮,干脆离开部落,自行谋生。依靠独特的本领,同西域胡行走各地,赚取钱财。   奈何命运多舛,收留他的西域人遭遇贼匪,此人虽保住性命,却一夕沦为奴隶。   依旧是凭借御兽的本事,在奴隶中脱颖而出,被卖给了一支大部落。此番随入贡的队伍入桓汉,使尽浑身解数,希望能得桓容青眼,今后能得安稳。   虎女和熊女同样能御虎豹,同此人的本领却是不同。   看过他带来的几只小兽,瞧见做出各种讨喜动作的山猫,殿中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尤其是桓玄和桓稚玉,两人凑到一起说话,四只大眼睛圆滚滚,看着跑到身边的小山猫,满满都是喜爱之意。   铜炉摆上,御兽之人领赏退下。   几只山猫跟在他的身边,一只干脆爬到他的肩上,看得几个小孩双眼发亮。   少顷,能仿鸟鸣的幻人入殿。   因天色已晚,无法召群鸟至,表演的精彩程度未免打了折扣。然而,对第一次看到此类表演的桓胤三人来说,仍是十分稀奇。   幻人身材中等,不似西域胡高鼻深目,膀阔腰圆。论五官长相,完全就是个汉人。   事实的确如此。   两汉时,他祖先奉命迁至西域垦荒。数代繁衍下来,在当地扎根。汉末战乱,胡人抢占西域,他一家都沦为羊奴。   幸亏有这份学鸟鸣的本领,才免去更加悲惨的命运。   随入贡的队伍抵达建康,见到桓容,知道眼前就是让西域胡俯首称臣的桓汉天子,幻人禁不住鼻根发酸,生出“终于归家”之感。   此时此刻,幻人身着彩衣,未戴冠,发髻上同样束着彩布。   不见他张嘴,已有鸟鸣声响彻殿中。   画眉、黄鹂、喜鹊……各种各样的鸟鸣声交织,分外悦耳。   鸟鸣声中,幻人舞动四肢,抖动系在双臂上的彩布,仿效鸟儿振翅。   忽然间,清脆的鸟鸣声一顿,一阵猛禽的鸣叫声乍然响起。幻人的舞动变得急促,动作的幅度约来越大,很有威风凛凛之感。   在他表演时,几只鹁鸽飞入殿中,盘旋在幻人头顶,发出咕咕的叫声。   最圆胖的一只,甚至飞落扇了幻人一翅膀,叫声里带着明显的愤怒,仿佛在表示:不对!叫得再像也不对,长相完全不一样!   有一只带头,所有的鹁鸽接连俯冲,活似一只只小型轰炸机。   幻人的表演中被中途打断,看着盘旋在头顶的鹁鸽,捂着被扇红的脑门,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疼倒是不太疼,可他一开口就被扇,表演该怎么办?   这样的情形,委实有几分滑稽。   桓容看向位在上首的南康公主,见亲娘也是面带惊讶,当即放下羽觞,起身离席。   见天子走来,幻人忙伏身在地,额前冒出冷汗,口中称罪。   桓容笑着道:“起来吧,这是意外,不怪你。”   说话间,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鹁鸽,递到满脸期待的桓稚玉面前,笑道:“这是阿圆,很调皮。”   鹁鸽咕咕叫了两声,瞧见宫婢送上的鲜肉,立即叼起一条。   桓伟桓玄早已经习惯。在他们的印象中,养在台城里的鹁鸽本就该吃肉。   其他三人则是不然。   见鹁鸽一口接一口叼起鲜肉,桓稚玉瞪大双眼,顿觉不可思议。桓胤和桓振不再小大人一样,脸上都是大写的“懵”。   鸽子吃肉?   偶尔为之还是习性如此?   如果是前者,还可以当做例外。如果是后者,三的世界观都将产生动摇。   “赏彩绢一匹,羔羊半扇。”   表演中断,非但没有惩处,反而另有赏赐,幻人大喜过望,当即伏地谢恩。   鹁鸽陆续飞落,围着鲜肉争抢。   桓胤三人看得目不转睛,满脸都是惊叹。   桓容回到席上,解下阿圆带来的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布。看过北边送回的消息,笑容微敛,一抹凝色稍纵即逝。   “可是北边有不对?”南康公主察觉,转头低声问道。   “秦国同高车乌孙决战朔方城下,鏖战数日,大胜,获乌孙昆弥,斩狄氏首领,杀敌五千,掳贼兵万余。”   桓容将绢布递到南康公主面前,低声道:“另,秦兵在战中用武车,斩断乌孙高车大军,其战法颇类幽州州兵。”   身为晋朝大长公主,桓汉太后,南康公主的政治和军事嗅觉都是无比敏锐。   听到桓容所言,眉心立刻皱了起来。   “阿子,不可不防。”   桓容点点头。   “明日朝会之后,我会留谢司徒和郗中书详谈。此前的盟约,怕是……”   接下来的话,桓容没有诉之于口。不是不晓得如何说,而是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南康公主没有追问,看着陷入沉思的儿子,暗暗叹息。   李夫人倾身靠近,表情中带着询问。   “阿姊,可是出事了?”   “北边的事。”南康公主点到即止。李夫人冰雪聪慧,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慕容氏知晓自己的身份,纵然好奇也没有开口询问。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桓伟和桓玄身上,偶尔看向桓胤三人,心中不免思量,未来的皇太子,九成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突如其来的插曲,并未影响到这场家宴。   铜炉送上,片好的羊肉和菜蔬逐一摆好。   南康公主和桓容最先动筷,桓伟桓玄为几个从侄“演示”。桓稚玉年纪最小,避免被滚汤溅到,由阿黍在一旁伺候。   用过膳食,宫婢又送上点心。搭配着蜜水,几个小孩都吃得无比尽兴。   以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身家”,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然而,同样的材料,因制法和厨夫的手艺不同,做出的口味却是大不一样。   桓伟桓玄好甜,桓胤三人也是一样。   看着几个小孩满足的样子,桓容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让宫内的厨夫开动脑筋,多研究一些花样。到时,凭着这些点心,也能将小孩拐带过来。   宫宴之后,桓胤三人被留在长乐宫。   依照桓容的想法,人既然来了,自然要留在宫中,慢慢观察教导。太极殿未免过于醒目,长乐宫则不一样。   以太后之尊,留几个孙辈陪在身边,实是合情合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一夜无话。   翌日早朝,三省急报雪患。   据飞送的奏报,遭遇大灾的的是长沙、湘东和衡阳三郡。   谁也没能料到,荆湘之地会突降暴雪,事先没有提防,灾情委实不轻。   “开府库,从江州调粮。灾银自国库发。”   了解过灾情,桓容当殿下旨,拨付银粮赈灾,并严令,凡地方官员,谁敢贪墨灾银,必从严惩处,家人连坐。   不等朝会结束,已有府军怀揣圣旨,飞驰出京。   朝议结束之后,桓容唤住谢安、郗超和贾秉三人。王献之和谢玄同被留下,商议北地之事。   君臣几人坐在殿内,桓容取出绢布,交给谢安等人传阅。   知晓具体内容,猜出桓容背后的用意,王献之最先出声:“陛下之意,可是待乌孙高车尽逐,就要起兵伐北?”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定策   太极殿中,君臣几人坐定, 宫婢送上茶汤, 同宦者一并守在殿外。   桓容取出贾科送回的短信, 谢安郗超等人传阅之后,均心生猜测。王献之更是一语道破, 直言桓容有伐北之意。   “北伐势在必行,然时机需得仔细斟酌。”继王献之后,谢玄开口道, “此番秦帝伐胡贼取得大胜, 在朔方城下摧坚获丑, 拿乌孙昆弥,斩狄氏首领, 乌孙高车诸部群龙无首, 如鸟兽散, 死在秦军手中的将兵达几千余, 被俘过万。”   “值此大胜之机,秦帝武功必深入民心。之前长安的种种, 亦将因此战而淡化。”   “如陛下此时动兵, 一则会打破盟约, 予人不诚把柄;二来, 很可能大失北地民心。倘若遇有心人推波助澜, 对陛下大为不利。”   要统一中原,恢复华夏,势必要起兵北伐。   换做一年前, 长安朝廷内部争权夺利,秦策急于巩固君权,却被朝中文武和豪强蒙蔽牵制,竟至逼得唐公洛造反,使得朝廷大失民心。   火上添油的是,唐公洛之事平息不久,夏侯氏突然在长安举兵,险些动摇秦国根基。最终,秦氏兄弟率兵剿灭叛贼,结束叛乱,驻守各地的西河旧部却开始人心浮动。   这个时候举兵,正当时机。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高车乌孙突然大举南下,威胁中原。桓容左右衡量,同谢安等人商议,为大局考量,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战机。   现如今,秦璟初登基,就取得对乌孙和高车的大胜,平息边患,安定边州。只要不发生意外,不出昏招,班师回朝之后,必定大得民心。   尤其是朔方等地的百姓,更将感念天子恩德。   纵然北地天灾连连,并州、青州流民成风,只要有这份功绩在,短时间内,实无法动摇秦氏的根基。   谢玄逐条分析,话中透出对秦璟的敬佩。   无论双方立场如何,马踏草原、荡平贼寇的豪杰总是令人佩服。   “谢侍郎所言句句在理,朕也知道战机重要。”   谢玄担忧之事,桓容早有思量。   秦璟得胜还朝,必将民望大涨。此时出兵北伐,肯定会经历一番苦战。然而,赶在胡贼入侵,威胁中原时出兵,桓容更不愿意。   他同秦璟有约定,无论谁胜谁负,恢复汉室为先。   有这个前提在,华夏之地不会落入外族之手,更不会重演五胡乱华的惨剧。   如果反其道而行,岂非违背初衷?   想到这里,桓容暗暗叹息,莫名生出一丝苍凉。   “陛下,”谢安沉默良久,终于出言,“依臣之见,北伐之事宜早不宜迟。如今的长安,不比武烈皇帝在位时,拖得越久,恐会愈加麻烦。”   在秦璟威望大涨时出兵,固然会遇上不小的阻碍,甚至可能遭遇北地百姓自发反抗。但情况摆在眼前,犹疑不定,拖下去只会更加麻烦。   在夏侯氏叛乱中,长安朝堂的文武少去大半。   新帝登基之初,即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然而,窘境背后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旧部老臣牵制,没有豪强联手阻碍,提拔干才轻而易举。   秦璟率兵扫北,秦玒暂代朝政。   谢安留意北地传回的消息,对于长安的变化,既在预料之中,却也有几分意外。   他曾与王彪之商议,秦璟在位,秦氏内部拧成一股绳,长安朝堂英才和能臣聚集,恢复气象不过早晚的事。   “想要取北,必得尽早起兵。”   桓容放弃之前的机会,谢安并不感到遗憾。   在此之前,建康士族高门之所以对天子让步,对官员考试、兴办学院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取其长,合力加以推动,概因桓容以大局为先,所行是以“天下”和“百姓”为重。   自汉末以来,华夏苦战乱久矣。   想要恢复汉室,南北必须统一。   在决战之前,必须提防外族,不令永嘉之乱后的惨事重演。   谢安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之重人心头。   谢玄看向叔父,又与王献之交换意见,最后将目光移向天子,沉声道:“陛下,臣之前思虑不周,出兵北伐,实是宜早不宜晚。”   等下去?   等着秦国再出内乱,北地在遇大灾?   谢玄和王献之一齐摇头。   谈何容易。   桓容颔首,转头对郗超和贾秉道:“景兴和秉之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无需立即出兵,可调动身在北地之人,同青、并、冀三州刺使暗中联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说服其南投。”郗超道。   “此事可能成功?”桓容微微一愣,问道,“景兴有几成把握?”   “不瞒陛下,此时言成功未免过早。然事在人为,不试一试如何知晓?”郗超微微一笑,继续道,“秦帝大胜还朝,固然民心大涨,但自夏侯氏之乱后,朝中隐忧早已存在,非一招一夕可解。”   长安的隐忧,就是健康的机会。   秦国朝堂大举采用新人,固然能使政治清明,稳固新帝的统治,却在无意之间将西河旧部推到对立面。   说句不太好听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新人把老坑占了,让老人怎么办?   西河旧部跟随秦氏南征北讨,自坞堡初立就跟随秦氏,无不立下赫赫战功。   现如今,一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位列朝堂,拟就政令,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自己手中的权利却被不断削减,如何不会心生不满?   夏侯氏叛乱的余波没有完全消散,北地貌似君臣误会消弭,朝廷上下一心,实则却像坐在柴堆上,遇上一点火星就会点燃。再有风起,瞬息即可燎原。   “另外,唐氏父子虽然南投,在青、并两州的名望实未削减。兼其同并州刺使有旧,无妨请其写成书信,交人带去北地。”   郗超的意思是,起兵是必然,但能说服三州刺使主动同长安对立,投向建康,借以减少损失,何乐不为?   “陛下莫要以为此计太毒。”贾秉正色道,“日前梁州传来密报,有北地士人借游学之名,过边境,递帖拜会汉中、汶山两郡太守。”   从两郡太守呈送的密报来看,来人的表现实在值得怀疑,字里行间隐隐透出拉拢之意。   梁州同秦国接壤,汉中郡既能驻重兵又能产粮,实为兵家必争之地。   从舆图上看,汉中郡似一块凸起的尖角,扎入秦氏疆域。秦国选择从这里下手,意图动摇桓汉的统治,实是再自然不过。   “秦帝领兵在北,陛下不会想到,长安会在此时派人游说。”   事情成功自然好,如果不成功,消息传出,只要桓容稍微疑心,汉中郡的治所必将遭遇地震。从太守以下,包括县中官员,或多或少,前途怕都会受到影响。   无辜遭天子疑心,心宽的还好,如果心窄,遇事一时糊涂,难免会让长安如愿。   “陛下,这些南来的士人,绝不能等闲视之。”   “观秦帝征北采用的战法,必对我朝府军多有研究。所谓先下手为强,何不趁秦帝尚未班师,尽速遣人往北?”   贾科的身份暴露,不能继续留在长安,经他手埋下的钉子,多数无法再用。   不过,一张消息网没了,还可以织成第二张、第三张。   贾科前往西域,其他的暗线可以开始活动。比起贾科,这些人更加低调,能起的作用却是更大。   “陛下可还记得,石刺使之弟在徐州行商?”贾秉道。   石劭的兄弟?   乍听此言,桓容有片刻的恍惚,眼前闪过当年跟在石劭身边的少年。   “石郎君并未出仕,数年前隐姓埋名,领商队往来南北,最远抵达漠北,还曾往鄯善为大军送粮。”   “幼度和子敬也知道?”桓容看向谢玄和王献之。   两人互相看看,开口道:“回陛下,臣知晓是徐州商队,实不知其为敬德的兄弟。”   此言并不奇怪。   一来,石劭常年在地方为官,很少在建康露面,仅在元月朝贺时匆匆一面,彼此算不熟悉,更称不上有什么交情。   二来,石劭和石勉不同母,石劭长相清俊儒雅,极似其父。石勉因为有氐族血统,五官较为深邃。随着年纪渐长,两人间的差距更大,不晓得内情,很少有人会以为两人是兄弟。   桓容登基后,石劭由舍人选官出仕,一路由县令、太守升任徐州刺使。   他治下的地界,是当年邺城被破,慕容鲜卑被逐出中原,幽州出兵抢回来的两个县。   论地盘大小,还比不上汉中一郡,偏偏朝廷于此设州,借地利建造码头,成为沟通南北的重要道路。   随着石劭的经营,徐州成为海贸的中转站,各地商人频繁往来,汉胡共居,新城建成,仿效盱眙立坊市,不少北地百姓入城内市货,年长日久,竟也开始买房置业。   现如今,徐州的人口达到三千,超过部分郡城水平。   州内百姓多以商贸为业,另有一些不善经营的青壮在码头做事,早起晚归,等着商船靠岸。   虽然苦些累些,所得的工钱却十分丰厚,养活一家老小富富有余。若是父子兄弟合力,数年下来,能存下一笔不菲的积蓄。   借此便利,石勉扮作商人行走南北。   起初有些困难,随着局面打开,生意越做越大,名声传出,临近的边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有部分行商和胡商主动来投,希望能得庇护,随商队一同往来南北。   “现如今,石郎君的商队可于并州和青州畅行无阻。”   贾秉说话时,在场之人都是凝神静听。   谢安谢玄等人怎么想,桓容暂时不晓得,但他脑子里确确实实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说贾科是以长安为出发点,由“中央”走向“地方”,石勉则是反其道而行,由“地方”包围“中央”。   古人自然不晓得后世的理论,但中心思想却是十分相似。   “陛下,陛下?”   贾秉讲完,桓容迟迟没有动静,连唤几声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几人互相看看,默契的无语望天。   不用说,官家又走神了。   其他文武未必晓得,在场之人都是天子近臣,对官家动不动就走神的毛病,无不是心知肚明。   太极殿外,桓伟和桓玄正身立定,叫起行礼的平蚝,表示要见桓容。   “豹奴和阿全阿生之前来建康几次,都没见过海船。正巧四兄没出海,我和阿弟禀报过阿母,今日获准出宫,正好带他们去看看。”   “阿母已经点头,我问过阿兄,就带他们去青溪里。”   桓伟和桓玄说得清楚,平蚝请几位小郎君稍等,转身入殿禀报。   桓容刚刚回神,就听宦者上禀,桓伟和桓胤几个来了。   “六殿下和七殿下言,已得太后殿下许可,带几位郎君同往青溪里。”   如果是桓容自己,势必要将几人召入殿,当面仔细叮嘱一番。遇上事情不忙,更会同几个小少年一起出宫。   而今议事到一半,又有谢安郗超等重臣在,实不好召人进殿。   斟酌片刻,桓容打定主意,正欲令宦者传话,不想被谢安打断。   谢司徒面带笑容,当场表示,几位小郎君来见陛下,怎可不入殿。   郗超表示赞同。   桓容在族中选嗣之意,旁人未必知道,郗超实能猜出几分。既然要观察和培养继承人,凡事都不能疏忽,理当为未来的皇太子树立行事标杆。   贾秉抚须轻笑,没有出声。   王献之和谢玄互看一眼,目光齐齐转向谢安。   日前有传言,谢司徒极喜爱骠骑大将军之孙,元日宴上,甚至不顾骠骑大将军的不满,直接将桓稚玉“抢”到身边。   两人本以为传言有夸大的迹象。以谢安的为人,应该不会故意抢别人家的孙子。   如今来看,实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想到桓豁黑如锅底的脸,再想想桓冲意味深长的话,谢玄顿感脊背生寒,压力山大。   他之前就觉得奇怪,许久不见,桓太尉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他的儿女问题,原来根由在这里!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大战序幕   见过桓容,桓伟桓玄和桓胤等获准出宫。   知晓太后许几人留宿宫外, 桓容很是不放心, 特地令平蚝随行, 并令殿前卫护送,务必照顾周全。   几人兴冲冲出了台城, 一路赶到青溪里,都是满怀期待。偏偏事情不巧,桓祎出门在外, 不在家中。   “事不凑巧, 我已让人去找你阿兄回来, 需得等些时间。”   隔着屏风,周氏正身坐定, 声音柔和, 莫名让人觉得亲近。   桓伟几人上前见礼, 口称“阿嫂”和“叔母。   桓敬走出屏风, 无需婢仆帮扶,有模有样的向桓伟和桓玄见礼, 口称“叔父”。动作很是标准, 奈何手短脚短, 又穿着厚袍, 礼行到一半, 还是没稳住,直接向前栽倒。   “小心!”   桓伟反应最快,来不及多想, 抢上前抱住桓敬。   地上都是木板,摔倒未必会受伤,疼上一阵不可避免。对此,桓伟和桓玄相当有发言权。   “危险”解除,桓伟和桓玄松了口气。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凑上前,见桓敬被桓伟抱住,仍不忘行礼,不由得当场失笑。   因为这场突来的插曲,叔侄几人生疏顿消,感情突飞猛进。   周氏见儿子无事,命婢仆送上茶汤炸糕。   桓伟干脆抱着桓敬坐定,口中嚼着炸糕,不忘喂给侄子蜜水。桓玄和桓胤几个坐在旁侧,一边说话,一起等桓祎归家。   因有两艘海船停靠,桓祎近日都在码头。见到周氏派来的健仆,知晓两个兄弟和侄子到了家中,当即放下手头事,策马返回家中。   “怎么这时过来,可禀报太后和官家知道?”   常年的海上生涯,桓祎晒得皮肤黝黑,加上五官硬朗,身材高壮,无形之中,就会给人威慑之感。   桓伟和桓玄早已经习惯,知道自家兄长看着吓人,实则性格极好,极容易亲近。   桓胤桓振同桓祎不熟,难免咽了下口水,生出几分谨慎。   桓稚玉抬起头,见到桓祎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桓豁。   说来也奇怪,桓豁相貌英武,浓眉虎目,身形高壮,生出的儿子固然像他,偏偏都只像那么一点。随着年纪渐长,言行气质更是南辕北辙,和亲爹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桓石秀,和桓豁桓冲站在一起,十个里有九个会以为他和桓冲是父子。   谁让桓豁和桓冲长相相似,偏偏前者一身古铜,妥妥的型男代表。后者怎么晒都黑不了,典型的名士风范。   以桓石秀的性格气质,自然更像桓冲。   不是骠骑大将军和桓太尉感情好,对彼此了解甚深,八成会生出误会,酿成一场“惨剧”。   相比之下,反倒是桓祎更像桓豁的亲生儿子。   “和大君比起来,从叔更类大父。”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桓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开怀大笑。笑够之后,探手一捞,就将桓稚玉捞到了怀中。   桓稚玉呼扇着长睫毛,对桓容和桓祎一言不合就抱人的举动,当真有几分无奈。   桓敬看向从兄,明明是三岁稚子,脸上却出现安慰神情,仿佛在说:抱着抱着就习惯了,阿兄节哀。   “阿兄,阿母已经许可,允我几人留在阿兄府中。”桓伟见桓祎心情颇好,趁机开口道,“阿兄,豹奴和阿全阿生还没看过海船,阿兄可能通融一下?”   “想看海船?”桓祎挑眉。   几个小孩同时点头,满是期待之色。   桓祎斟酌半晌,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三桅大船停在广陵,有两艘能行河上的货船,现下就在建康,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多谢阿兄!”   “谢叔父!”   “先别忙着谢。”桓祎话锋一转,虎目扫视几个小少年,正色道,“到了船上必要听话,不可调皮。尤其是你,阿豹,别看阿宝,上次你调皮,动静可是不小,宫内太后都有听闻。如不是官家说情,又有豹奴三个,你今日可能出宫?”   被桓祎揭破,桓伟脸色发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见他确有反省,桓祎放下桓稚玉,将桓敬交给周氏,夫妻说过几句话,就要带桓伟等人出府。   “阿父!”桓敬突然出声,“阿父,儿也要看船!”   周氏无奈的看向桓祎,最终咬牙牙,道;“夫主无妨带上阿敬。”   桓祎早向桓容表明心计,桓敬不会列入皇太子人选,日后出仕也将为武将,为桓汉开疆拓土。   早在半年前,桓祎就曾带着桓敬上过海船。   周氏最初担心,后见诸事安排妥当,便也渐渐放开手。只不过,安排在桓敬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务求不出半点出差错。   再有一点,身为桓容的嫂子,周氏常入宫给太后请安,自然十分清楚,未来的皇太子,很可能就在桓胤和桓振几人中间。   让儿子多同三人接触,幼时结下友情,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行人离府之后,行过秦淮河北岸,恰好遇上刚从坊市归来的王静之和几名士族小郎。   因为宫中的海船模型,桓伟、桓玄同王静之等人都混个脸熟,个别交情相当不错。迎面遇上,自然要停车见礼,彼此打声招呼。   “殿下这是去哪?”王静之一身蓝色长袍,长相气质都似同王献之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   “去看海船。”   桓伟向王静之介绍桓胤、桓振和桓稚玉三人,言明此行目的。见对面的少年们面露好奇,当即开口相邀:“阿静可有要事?若是没有,何妨同我等一起前去?”   机会难得,少年们明显意动。   桓祎仔细打量,认出为首的少年是王静之,身旁的都是谢氏、郗氏和庾氏郎君,当即点头答应。   平日里再稳重,终归是少年心性。   王静之等人见桓祎点头,都现出些许兴奋。各自吩咐健仆往家中送信,将马车并到一处,随桓祎通同往码头。   少年们年纪相仿,彼此很有话聊。尤其是桓胤和王静之,言谈间颇为投契。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往码头,沿途吸引不少目光。   郎君虽小,风华已现。   有小娘子玩笑的将绢花掷出,正好落在少年的车辕之前。   王静之等人见多节日盛景,此番的对象换成自己,不由得脸色微红,下意识令健仆加快车速。   桓稚玉和桓敬分外新奇,四只大眼睛圆睁,仿佛四颗黑葡萄,好奇的看过来,铁石心肠也会融化。   不知不觉间,未来的桓汉鼎臣走到一起,稚嫩的班底开始成型。   看到同行的少年,桓祎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因速度太快,始终没能抓住。恰好行过的几名朝臣,见到这一行人,不免心思微动,望着远去的一行人,久久陷入沉思。   太元七年十一月,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抵达建康。   后史官修书记载:皇太子年少灵秀,怀陵王通达事理,武陵王聪慧非凡,帝甚喜。   太元七年十二月,桓容定下北伐之策,之前埋伏在秦国的钉子,陆续被启用,纷纷开始行动,一张大网无声无息张开。   同月,秦璟追剿高车、乌孙残部,秦玚堵住西逃之路,逼得高车和乌孙部落狼狈逃往漠北。   此战损失过于惨重,狄氏部落灭绝,更有几部勇士十去五六,数年之间,再不敢生出南下的念头。   乌孙离开游牧之地,被迫同高车部落一同迁徙。   因为背后追着秦国大军,必须共患难的缘故,双方起初还算交心,互相帮扶着逃命。随着深入漠北,追兵越来越远,危险渐渐接触,矛盾开始出现。   漠北本就贫瘠,草场有限。   虽然少去狄氏部落,高车六部变为五部,后加入的乌孙却是人数更多,势力更强。   有限的资源,又遇上天灾,各部都要活下去,摩擦乃至冲突在所难免。   如秦璟预期,高车和乌孙逃回漠北,朔方的战火熄灭,漠南危机解除,漠北的战火却刚刚点燃。   太元八年,元月   秦璟班师回朝,得长安百姓夹道相迎。   同月,桓汉向长安递送国书,交接最后一批粮食,要求秦帝兑现承诺,押送战俘往南,冲抵粮款。   秦璟没有食言,看过国书之后,斩乌孙昆弥及抓获的部落首领,再次清点战俘,按照之前约定,送人往南。   两国互相遣使,互递国书时,背后的动作同样不少。   北地的士人结伴南下,南地的商队接连北行。   边界军队调动频繁,似乎都知晓对方的盘算,却始终压在台面下,谁也不打算立即揭开。   这种气氛之下,吐谷浑和西域都受到影响。   只要是消息灵通的,都能嗅到些许风声,猜测一场大的变故即将发生,很可能会彻底改变南北政局。   太元八年二月,桓汉荆湘灾情缓解,朝廷赈灾之策初见成效,得百姓赞颂。   然而,钢刀之下仍不乏铤而走险之人。   数名赈灾不利和贪墨官银的职吏被押送入京,依法惩办。   太元八年三月,桓石秀和桓嗣上表,一为向天子禀报边州和西域变化,二来暗示桓容,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入京数月,也该放回家了吧?   桓容的回信很简单:不放。   如此简单粗暴,桓石秀和桓嗣都没能料到。不约而同写信给桓豁和桓冲,询问这事该怎么办。   当朝骠骑大将军和太尉的回信同样简单:遵官家安排,勿要多言。   四月,西域鄯善王杀桓汉官员,归顺长安。   秦国并州刺使接受桓汉招纳,举旗归汉。青州刺使左右摇摆,态度尚不明朗。冀州刺使杀桓汉来人,上表长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强压数月的盖子,突然间揭开,建康和长安都不打算善罢甘休。   太元八年五月至六月间,两国之间飞骑往来,边境列下重兵,天下震动。   七月,如预料中的,双方终于谈崩。   桓汉集六万大军,以西府军为主力,号称十万,授太尉桓冲大纛,以刘牢之为先锋将领,由姑孰出发,兵锋直指长安。   京口处,谢玄和郗融统领北府军,和荀宥率领的幽州兵汇合,北伐彭城。   秦国同样集结大军,号称二十万,由长安出发,直袭汉中。   战鼓声中,旗帜烈烈。   谁能一统华夏,谁又能斩获九鼎。   双方势均力敌,苍凉的号角声中,大战的序幕就此拉开。 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乎预料   太元八年,七月底, 桓冲率大军由水路进发, 先下汝阴, 再攻新蔡。   汝阴之战,桓冲指挥若定, 刘牢之一马当先,摧枯拉朽一般,拿下汝阴郡城。   大军在汝水登岸, 却是遇上严阵以待的新蔡守军。   秦军以骑兵为主, 更擅陆战。   桓汉军队水陆并举, 武车上岸,挡住飞来的箭矢。   船上架有床弩, 每次放弦, 都有巨声呼啸而过。且有遇火既燃, 可发爆响之物, 让秦军“大开眼界”。   逢战,武车挡板升起, 船头张开巨弩, 投石器抛出断木, 中间夹杂着漆黑的陶罐。   罐口藏有火信, 落在秦军阵前, 接连炸响,腾起一阵黑烟。   爆响一声接着一声,黑烟连接成片, 秦军再是勇猛,无惧生死,奈何阵前惊马,出现瞬间的混乱。   汉军抓准时机,以步卒列阵,跳荡兵为先,左右武车相护,呐喊着冲向秦军。   值得一提的是,汉军阵中少去部分竹枪,多出长过六尺、一头楔满木刺的木棍。乍一看,活似加长版的狼牙棒。   冲阵时,步卒压低身形,木棍横扫。马腿凡被扫到,俱应声而断。   新蔡太守出身西河,久经沙场,见此情形,立刻意识到不妙。当即令人击鼓换阵,秦兵让开阵前,放汉兵冲入。   战场被浓烟笼罩。   鼓声中,失去战马的秦兵集结起来,同汉兵步战。   双方绞杀在一起,难分彼此。为免误伤,箭矢变得稀疏,汉军的武车和床弩再发挥不出更大作用。   “杀!”   计策生效,新蔡太守跃身上马,手持一杆马槊,冲向阵中汉军。   见太守临战,秦兵顿时精神大振。牢牢牵制阵中汉军,重新组织起骑兵,猛攻较为薄弱的汉军右翼。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战斗之初,汉军占尽优势。新蔡太守凭借战场经验,以个人勇武,硬生生扭转不利,率不足八千的守军,和几万汉军战得旗鼓相当。   “击鼓。”   桓冲立于大纛之下,举千力镜观望,发现新蔡太守所在,当即给部将下令。   鼓声变换,汉军的攻势愈发猛烈。   新蔡太守左冲右杀,迎面遇上刘牢之,马槊和长枪猛烈撞击,当当数声,火花四溅,可谓势均力敌。   就在这时,郡城方向突然升起一股浓烟。   紧接着,有喊杀声从身后出现。   新蔡太守顿时大惊,被刘牢之抓住机会,一枪挑飞马槊,扫落马下。   “禀大都督,郡城已下!”   一员武将飞驰而来,向桓冲禀报战况。   来者银甲银枪,面容俊朗,英姿勃发。   不是旁人,正是笛声江左第一的桓伊!   桓容初见这位族兄,以为他是不折不扣的文人。   哪里想到,这位性情谦逊、气质儒雅的桓叔夏,实是少有武才。刚刚及冠就为大司马参军,更曾随大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   战前,桓冲命刘牢之阵前迎敌,西中郎将桓伊和辅国将军谢琰在他处上岸,绕过出战的守军,奔袭郡城。   新蔡太守本欲将汉军拦于河上,哪里料到,自己领兵出战,恰恰落入汉军圈套。   大半兵力被牵制,郡城转瞬被下。   城内守军拼死鏖战,终抵挡不住汉军猛烈攻势。兼城内有人响应,于战事最激烈时打开城门,迎汉军入内,本就陷入困境的守军登时大乱。   主簿和主记室亲上城头,门下贼曹及议生等率青壮力战,仍挡不住如潮水般的汉军。   城门被破,汉军不断涌入。   守军逐渐力竭,一个接一个倒下。   新蔡主簿浑身染血,身边部曲十不存一。遇桓伊登上城头,劝其投向桓汉,仅是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大骂汉军,也没有悲哭国运。   “素闻桓汉天子仁德,爱惜百姓。两国交战,百姓无辜,万请将军怜惜苍生,莫要行屠城之举。”   得桓伊允诺,主簿放下长刀,整肃衣冠,面长安方向而拜。   “我乃秦臣,历代先祖皆效忠于秦氏。今食君禄,不能守城退敌,有负君王所托,唯一死以谢厚恩。”   “望将军信守承诺!”   话落,主簿飞身跃下城头,摔落于城门前,当场气绝身亡。   “收敛义士,厚葬。”   主簿自尽,主记室战死,门下贼曹落马被缚。   议生见事不可为,得桓伊允诺不伤百姓,不对守军秋后算账,命守军和青壮放下武器,随后横刀颈前,自刎而死。   战后清点,新蔡共有职吏五十人,散吏十三人,除十余被俘愿降,多数为秦尽忠。战死者超过三十,余下皆自尽而亡。   性情之勇烈,实令人敬佩。   新蔡郡城已失,五千守军陷入汉军包围,孤立无援。   战斗持续到傍晚,新蔡太守被斩断一臂,死于阵中。守军耗尽气力,抵抗再不成气候。   夜色降临,船头岸边亮起成片火把。   五千秦兵仅剩不足两千。   桓冲下令停止进攻,以谋士至阵前劝降。   新蔡太守已亡,三名幢主尽皆战死。一名肩膀带伤的参军被扶到阵前,沙哑道:“桓大都督可能允诺不伤百姓,留一干将士性命?”   谋士高声道:“官家仁德,大都督亦非嗜杀之人。两国交战,百姓无辜。足下尽可放心。”   火光照亮河岸,河中停泊的大船仿佛一只只巨兽,愈发显得骇人。   参军转过头,看向身后将士,心知只要自己不点头,这一千多人都会死战到底。   然而……   苦笑一声,参军推开搀扶自己的队主,解下发冠,佩剑平举身前,沧然道:“仆愿降。唯请将军遵守承诺。”   战场上一片寂静,战鼓声、喊杀声尽数消散。   唯有夜风席卷而过,带起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火药味道,同战死的英魂一起,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和惨烈。   “战死将士皆钉棺埋葬。伤者诊治,不可轻慢。”   “将兵入城之后不许滋事,不许侵扰百姓,违者军法处置!”   “闻新蔡缺粮,查点场内粮铺。如情况属时,天明于城前架锅煮粥,派快船往汝南调人调粮。”   桓冲彻夜未眠,同麾下商议接掌郡城之事。并决定,待淮南粮到再兵发襄城。   经汝阴、新蔡两场大战,大军需要修整。正好在新蔡停留几日,期间派人往建康送回战报。   夜色渐深,船舱里灯火通明。   郡城内,汉军取代秦军巡视城头,严守城门。被俘的守军和青壮暂移至城外,和出战的秦军看管在一处。   新蔡百姓皆是关门闭户,整夜不敢合眼,唯恐有汉军突然破门而入。   提心吊胆一夜,直至天明,众人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有胆大的推开窗,发现有眼熟的散吏结伴而行,都是手提铜锣,一边用木槌敲击,一边大声道:“桓大都督下令,今日城外施粥!”   “汉天子仁德,不伤百姓!”   散吏一路走,一路高声说话,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停下,一人继续敲锣,一人召集开窗的众人,高声道:“战事已毕,新蔡归入桓汉。”   “桓汉天子仁德,诸位也都晓得。”   “桓大都督自然要遵守旨意。”   “再者说,大家都是汉室,自不会有屠城灭族之事,家中有男丁从军的也是一样。诸位父老尽可安心。”   “今岁粮食歉收,粮价又高,我知诸位家中都少谷麦,一日两餐都是粥水,青壮也未必能吃饱。”   “城外正在熬粥,家家户户都可去领!”   散吏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几分粗糙。   偏偏是这种语言最能让人相信。   如果按照朝廷官文的样式张贴告示,城内众人未必会明白,反而会心生疑虑,对即将接手此地的桓汉官员很是不利。   桓冲麾下战事顺利,发兵彭城的谢玄和郗融却遇上麻烦。   彭城曾为秦璟驻地,此后为秦玦驻守,城内将兵各个精悍。百姓亦能开弓射箭,上马作战。   自漠南战事结束,秦玦即带兵返回彭城。随着两国的关系发生变化,彭城的防守愈发严密。   秦玦上表秦璟,请征当地青壮。得到许可之后,迅速张贴告示,陆续有州内青壮应征,分发皮甲兵器,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事。   增补兵源之外,秦玦下令加固彭城、下邳及沛郡三地城防。   如汉军来攻,三地可如犄角之势,互相支应,共为防御。   谢玄和郗融率北府军由陆上进攻,很快被秦军斥候发现。秦玦严令部将不许出战,牢牢守住城池,牵制汉军兵力。   同时,派人给豫州的秦玸送信,严守颍川,预防汉军声东击西。   交战之初,双方就陷入拉锯。   秦军占据地利,汉军则有兵力优势。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并州刺使投汉,本欲带兵南下,对彭城两面夹击。不料想,冀州刺使突然发兵,声称要讨逆。   随着战事进行,并州刺使渐渐发现,冀州刺使未必如表面上忠于长安,背后或许另有盘算。只是战况激烈,彼此胶着,一时之间猜不出对方真意,唯有压下莫名的念头,集中全力应战。   从七月底到九月初,随着汉军北上,秦国境内的并州、冀州以及荆、豫、徐三州先后燃起战火。   战事不断加剧,凡军队交锋之地,百姓要么从军,要么拖家带口南逃。尤其是战事最激烈的徐州,近乎乱成一锅粥。   与此同时,秦国的军队攻入汉中,同桓石秀和桓石民率领的汉军交锋。   秦玖驻于朔方城,提防有贼寇趁机南下。   秦玓受封大都督,领兵攻襄阳。   一年之前,这里曾是两国天子的会盟之地。现如今,整座襄阳城被大军包围,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   桓石秀身披铠甲,亲自出战。   秦玓没料到,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守城的将领竟会当面迎战。   双方甫一交锋,秦军就发现不对。   汉军列出战阵,貌似声威赫赫,实则却不堪一击,触之即溃。跳荡兵还能战上两合,队主以上完全是虚晃一枪,掉头就跑。   秦军上下都点懵。   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追还是不追?   眼见汉军就要跑没影,秦玓浓眉紧蹙,为防其中诈,下令暂时收兵。   第一日的战斗,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   众将回到营盘,坐于帅帐之内,齐齐望向大都督,都不太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梁州刺使素有英名,其智非凡。此间必定有诈,不可不防!”一名参军出言。   参军所言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然而,对于桓石秀的目的,众人却是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讨论到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什么像样结果。   秦玓转向随大军出征的张廉,道:“伯考可有计较?”   张廉思量一番,道:“仆以为,此事有两种可能。”   “伯考快讲!”   “其一,梁州兵力不足,对方故布疑阵,实为拖延战事,等待援军。”   此言一出,有不少将领点头。   “其二,是在他处设下埋伏,引我军前去。”   对于这种说法,仅有少数人表示赞同。   原因很简单,襄阳城被秦军包围,一举一动都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并不适合设置伏兵。   费尽力气,秦军根本不入圈套,岂不是百忙一场?   以桓石秀的头脑,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听过张廉的分析,帐中又陷入沉默。   最后,秦玓采纳张廉的建议,派出大批斥候,搜索襄阳城附近,凡是稍有可能的设伏地点,都要严查几回。   秦军兵多将广,声势浩大。汉军兵力不足,桓石秀从最初就收缩防御,只要不过襄阳城,秦军斥候几乎畅行无阻。   秦军定计,翌日派出斥候,并选精锐夜袭襄阳城。   不承想,桓石秀行事出乎预料,再次出城邀战。   见秦军大营前高挂免战牌,当即有汉兵到营前叫骂。等到秦军出营列阵,骂得正欢的士卒立即收声,掉头就跑。   一切仿佛昨日重演,两军摆开阵势,秦军冲锋,汉军飞跑,压根不同对方接战。   有秦军将领追到城下,兜头就是一阵箭雨,偏偏没什么准头,连点皮都没擦破。   “战”后收兵回营,众将再次沉默。   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耗费力气跑着玩吗?   是夜,秦军按计划夜袭。   汉军似早有预料,城头火把林立。城池四周遍设拒马,每隔二十步就插有火把,并有篝火熊熊燃烧。   整座襄阳城被灯火包围,城墙都像在发光。   秦军傻眼,衔在口中的软木登时掉落。   亮成这样还怎么夜袭? 第三百一十九章 生擒一   襄阳城外,秦军知晓事不可能, 得军令, 迅速退回大营。   当夜, 凡是参与夜袭的将兵,都是辗转反侧, 睁眼到天亮。打了一辈子的仗,这样的守城策略还是头回见!   奇怪归奇怪,可当真有用。   翌日, 大营内的气氛略有些低迷, 汉军偏又准时赚点前来邀战。   十余人一字排开, 举着铁皮圈成的喇叭齐声叫骂,一波累了再换一波, 声音越来越大, 没有停歇的时候。   遇上这种情形, 神仙也会憋不住火气。   实在受不了, 诸将纷纷请战。   秦玓摇头,严令紧闭营门, 不许任何部将出战, 违者军法惩处。   “斥候未归来之前, 不可贸然接战。”   如果汉军真的怯站, 自然要一鼓作气攻入襄阳。   问题在于, 压根不是那么回事!   几日观察下来,背后明显藏有阴谋。忍不住怒气,莽撞行事, 恐令大军陷入困境。   长安传来飞报,汉军水陆并进,一路由桓冲率领,由姑孰北上,深入荆州。现已下汝阴、新蔡两郡;一路由谢玄和郗融率领,正攻徐州。   因有秦玦提前布防,在彭城牵制住汉军三万兵力,使得汉军无法再进。   然而,并州起兵投汉,冀州貌似忠心,实则另有盘算。青州左右摇摆,如果投向桓汉,徐州未必能支撑多久。   秦玓看过舆图,心下十分清楚,自己能否攻下襄阳,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   攻下襄阳之后,大军可顺势拿下整个汉中,继而东伐魏兴,下南乡,再破义阳,同秦玸合兵,直袭建康。   如此一来,恐后路被斩断,攻入荆州和徐州的汉军必当回援。   长安再调大军南下,不仅能扭转战局,甚至能一战歼灭汉军主力,拿下整个建康。   这么做风险委实不小。   秦玓以身做饵,稍有不慎,就将埋骨南地。反过来说,如果计划不能顺利实行,汉军不上钩,他连做饵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尽速打下襄阳,几万大军被困在此地,必会贻误战机。   若是情况更糟些,汉军行动迅速,沿汝水北上,继新蔡之后拿下襄城,势必会突破荆州防御,威胁长安。   届时,同豫州合兵成为泡影,整个战况都将对秦军不利。   思及此,秦玦坚定决心,对部将的请战之语充耳不闻,只等斥候回禀。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   到第三天,斥候奔驰回营,上禀主帅,遍寻襄阳城外,未见有汉军设伏的踪迹。   “如此,必是城内兵力不足,桓石秀故布疑阵,以计策拖延我军,等待援军抵达!”   帐中诸将早被汉军激怒,知晓斥候之言,纷纷请战。   谋士虽有顾虑,如此气氛下却不好直言。   秦玓没有立刻拍板,而是询问张廉,此事该当如何。后者沉吟片刻,赞同出兵。   “当留后军守卫大营,提防汉军派人袭营。”   “此言有理。”   秦国本就缺粮,如果被汉军袭营成功,烧毁辎重,在长安调拨粮草之前,恐要在当地筹粮。这个口子一开,再想收拢就不是那么容易。   “传令,明日卯时出战,灭汉兵,下襄阳,生擒桓石秀!”   “诺!”   军令下达,整座营盘立刻行动起来。   诸将各自点兵,战马嘶鸣,兵器闪烁寒光,空气中都充斥着战意。   辎重被妥善看管,营地外的栅栏再次加固。   留下守营的将士得严令,不得有半点疏忽。明日出征的将兵则是摩拳擦掌,只望能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恶气。   或许是察觉到秦军的气氛不对,这一日,汉军到营前邀请,骂了半个多时间就草草了事,未像之前一样,不骂足两个时辰绝不罢休。   是夜,襄阳城内外依旧灯火通明。城头的守卫愈发严密,城门前的火堆架高两米。   火光中,数架床弩被推上城头,另有士卒在腰间绑着粗绳,由城头慢慢爬下,绕过城门,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桓石秀站在城头,眺望秦军大营,身上的斗篷被风鼓起,现出猩红的内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话间,桓石秀侧过头,看向身边一名做术士打扮的男子,问道,“道心以为如何?”   男子抚须笑道:“桓使君尽可放心,仆夜观天象,明日有大风。”   “好。”   桓石秀朗声一笑,单手按上石砖,再望向秦军大营所在,不见平日里的恣意慵懒,仿如磨砺数年、终得出鞘的宝剑,刹那寒光逼人。   凡剑锋所指,必当血光飞溅。   寅时末,天仍漆黑,不见半点光亮。   秦军大营内已是人喧马嘶。   伙夫纷纷埋锅造饭,麦香和肉汤的香气融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飘散整座大营。   卯时正,天刚蒙蒙亮,一阵脚步声响起,嘈杂的声音逐渐变得整齐有序。   天光大亮,将士用过饭食,骑兵上马,步兵列阵,出营直攻襄阳。   队伍中有三十余辆武车,半数是从桓汉换得,半数为长安工匠仿制。仿制的工艺自然不及原版,但在攻城中亦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秦军倾巢而出,汉军斥候迅速打马回报。   襄阳城头响起战鼓,操控床弩的士卒合力拉开绞弦,投石器推上城墙,滚木沸水齐备,弓兵步卒皆严阵以待。   另有步卒奉命在城门后集结,只等军令一下,即要假装城门被攻破,引秦军进入陷阱。   张廉所料不差,汉军的确设有埋伏。   只不过,桓石秀设下的埋伏不在城外而在城内,伏击秦军的不是桓汉士兵,而是巨大的陷坑以及事先埋下的床弩。   自从建康来人,送来大批床弩,讲明使用的办法,并当面做出演示,桓石秀就将之前定下的守城之策全部推翻,决定不只要守住襄阳,更要将这几万秦军留在汉中。   为使计划顺利,他遣飞骑往宁州,送去一封亲笔,请周仲孙调兵,欲合三州之力,吞下这股秦军。   宁州的回信很快送到,周仲孙在信中表示,愿意派出三千藤甲军并八百夷军。   不过,在信件末尾,周仲孙委婉的提醒桓石秀,此计固然不错,实有几分凶险。能成则罢,如果不成,汉中必当陷入危局,恐益州、宁州都不能免。   看过周仲孙的来信,明白对方的担忧,桓石秀再次遣出飞骑,明白告知周刺使,此策已报于桓容,得桓容首肯。   知晓桓石秀不会在这件事上诓言,周仲孙再无顾虑之语。   休看周使君在宁、益两州威名赫赫,提到周仲孙三个字,夷狄无不丧胆,严重些的,腿肚子都会发抖,偏偏一物降一物,对桓容无比信服。   只要桓容点头的事,绝对是二话不说,严格执行。   不能说他是愚忠。   以周仲孙的性格为人,和这两个字半点不搭边。若是晋帝在位,雄踞两州,手握重兵,据地自立都有可能。   如今甘为边州刺使,疆土卫疆,唯一的解释是,他足够清醒。   清醒的知道,周氏能有今日,和桓容脱不开关系。以天子的手段,能让他掌控两州,家族复起,也能将他一夕打落尘埃。   尤其是见识过床弩和新式武车的威力,周仲孙更不敢生出他念。但凡是桓容的命令,他必会倾注全力,谁敢起刺,自己的儿子照样狠抽,甚至抽得更重。   只不过,这一切有个前提:桓容始终手握大权。   如果哪一天,君权不敌臣权,建康重新走回东晋时的老路,周仲孙会做出什么选择,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以桓容的手段行事,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发生。   故而,周仲孙死心塌地的侍奉天子,鞠躬尽瘁,竭尽心力。   桓石秀故布疑阵,每日派人到秦军大营邀战,一为完善埋伏,二为等宁州援军抵达。   可以说,他的打算都被张廉猜中。奈何秦军采取保守之策,不知不觉间,任凭战机从掌心溜走。   秦兵攻城之日,藤甲兵和夷兵早至襄阳。   襄阳城夜间点燃篝火,既是防备秦军夜袭,也是阻止秦军斥候靠近,顺利迎大军入城。   顾名思义,藤甲君的铠甲武器都很特殊,十分擅长近战搏杀。   夷军不着铠甲,跣足披发,胸前挂有兽筋和兽牙制成的链子。首领头戴野兽颅骨制成的骨盔,临战勇猛,悍不畏死。   之前交州谋反,周仲孙派去剿贼的军队中,就有这支夷军。   夷军甘愿被驱使,概因被周仲孙的凶狠所慑。   自己不怕死,灭族怕不怕?   一刀砍死痛快?千刀刮了怕不怕?   各种各样的手段,周刺使不介意逐一尝试。   几年下来,成效斐然。凡是臣服的夷狄,皆忠心不二,再不敢生出他念。   有了这支援军,桓石秀更能从容布置。   秦军号角声响起,士卒推着攻城锤袭向城门。城头鼓声骤然变得急促,弩箭划过长空,嗡鸣声中,飞过攻城锤,直击成排的武车。   轰!   第一辆武车被击中,车顶破碎,不过数息,竟有火焰熊熊燃起。   火星飞溅,落到干燥的黄土之上,依旧燃了许久才告熄灭。   轰、轰、轰!   接连又是三声,每有弩箭飞至,就有一辆武车被点燃。   普通士卒无法分辨,两名队主一眼就能认出,凡是被点燃的,都是从桓汉得来的武车!   究竟是凑巧,还是另有原因,众人已经无暇去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些武车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火光接连燃起,又有风力助燃,火星四溅,三十辆武车接连起火,根本无法扑灭。   “弃车。”秦玓在马上观战,目睹武车起火的一幕,当机立断,命士卒斩断缰绳,放开拉车的驽马。   “攻城!”   武车被烧,并不能阻挡秦军攻城的步伐。   很快,攻城锤被推到城下,绳索牵引着巨木,狠狠砸向城门。   力道之大,外墙上的土皮开始簌簌飞落。   攻城锤后,有秦军士卒扛着云梯,如蚁群般涌往城下。   “放箭。”   桓石秀和桓石民都是披坚执锐,亲自守在城头。面对秦军凶猛的攻势,两人不见如何紧张,先令弓兵放箭,随后推下滚木,继而浇落沸水。   一切的一切,都和固有的守城之策别无二致。的确给秦军造成一定损伤,却远远低于预期。   这样的进展,让秦玓产生怀疑,他之前的种种顾虑,莫非真是杞人忧天?   秦玓在城外,并不晓得城内情况。   襄阳城内重兵聚集,却没有一个妇孺老弱。   早在开战之前,桓石秀就命散吏走访城内,请来各家族老,言明其中厉害,请城内百姓让出屋舍,名为安置援军,实为设置埋伏。   说服族老,兼治所发下金银谷麦补偿,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纵有反对之声,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此时,城门后的一条条道路早被挖空,仅在上面架设条板,铺有浮土。   人行其上,小心点自然无碍。如果是大队的骑兵经过,有一个算一个,必定会陷入其中。   临街的房舍貌似寻常,实则地下也被挖空,埋设床弩。   此外,另有一支骑兵提前出城,奔袭秦军大营。   骑兵多为臣服桓汉的羌羯,马术超群,箭术非凡。由秃发孤的长子率领,携带装有火油和火药的陶罐,此战不为杀人,只为烧毁秦军辎重。   秦玓计划以身为饵料,行攻打建康之计。   桓石秀比他更绝,将整座襄阳城变成一个大陷坑,誓要将这几万大军一起埋入坑里。   虽然城内被挖得不成样子,战后重建需要耗费不少财力人力,但是,能生擒这几万秦兵,甚至把秦玓留在襄阳,别说一座郡城,就是五座十座,照样值得! 第三百二十章 生擒二   攻城持续整整一日,临到傍晚, 西城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秦兵的喊杀声清晰可闻。   “禀大都督, 襄阳西城门已破!”   部将飞驰来报,秦玓当即精神一振。   襄阳位于两国边境, 乃是战略要地。汉军兵力不及秦军,终究是城高池深,易守难攻。   攻城之初, 秦玓做好鏖战多日的准备。万万没料到, 仅仅一日, 襄阳城西门就被攻破。   “伯考神机妙算,襄阳援军果真未到!”   “大都督, 城门虽破, 战局未定。桓石秀高世之才, 果决能断, 前施疑兵之计,令我军不能南进寸步。今虽破襄阳城门, 城内未必没有布置, 不可不防。”   “再者, 天色渐暗, 理当鸣金收兵。然战机难得, 放弃实非智举。汉兵占据地利,我军攻入城内,务必要谨慎, 以防不测。”   秦玓点点头,采纳张廉的建议,命骑兵冲锋在前,步卒紧随在后,前后支应。如果城内设有埋伏,亦能从容应对。   西城门下,攻城锤被移开,秦国骑兵如潮水般冲入城内。   喊杀声和战鼓声掩盖了木板坍塌的钝响,愈发昏暗的天色,也让队伍后的人看不清城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轰!   城头丢下成排的滚木,砸断数架云梯。   攻上城头的秦兵借助天光,看到城内发生的情形,登时双目圆睁,满脸惊骇。顾不得自身安危,就要扬声高喊,提醒冲向城内的同袍,城内有埋伏,莫要继续向前。   结果刚喊了两声,脑后突然一痛,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   “绑起来。”   计策已成,藏在城墙内的藤甲兵和夷兵一拥而上,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攻上西城的秦兵团团包围,压根不惧砍在藤甲上的长刀,挥舞起长棍和钝刀,一个接一个砸晕。   桓石民走到城墙边,俯视塌陷的长街,看到陷在坑里的秦兵,下令弓箭手:“放火箭。”   弓弦纷纷拉开,包裹着油布的箭矢如雨飞出,接连点燃街边木屋。   噼啪声中,火星四溅。   藏在屋内的引信被点燃,片刻后,只听得一声轰响,黑烟和尘土一并腾起,屋顶被热浪掀翻。   浓烟中,一股刺鼻的气味升腾,遇晚风吹过,弥漫整条长街。   陷入坑内的骑兵不必说,距离十几步外的步卒都开始打起喷嚏,双眼流泪,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扭曲。   黑烟腾起时,埋伏在暗处的汉军和青壮未得命令,暂时按兵不动,纷纷以布掩住口鼻,避免被烟气熏到。确定入城的秦兵全部中招,听到城头鼓声,方才一拥而上,扛起被炸开的门板和木桩,死死堵住城门缺口,将进攻的秦兵拦腰截断。   缺口并未完全堵死,很快有武车从两侧推出,挡板张开,嗖嗖的破风声中,将冲上前的秦军逼退。   “快!”   一辆更大的武车推来,造型古怪,车身竟然包裹铁皮。   武车停在缺口处,挡板升起,士卒拉动机关,三支样式古怪的铜管探了出来。火把举到管口前,机关再次拉动,三条火龙瞬息喷涌而出。   火焰炙热,哪怕被热气燎到,眼眉胡须都会被烧掉。   秦兵悍不畏死,战场之上能带伤搏杀。可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武器,不由得心生退意。   换成攻城锤同样没用。   无论凿开城门的巨木,还是牵引巨木的粗绳,包括运送巨木的武车,都属于易燃之物。   即便是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将兵,也绝对不会想到,汉军能制出喷火的武车。仓促之间,自然没有合适的应对之策。   从秦军攻破西城门,到陷阱发挥作用,汉军扭转战况,短短不到半个时辰。   在此期间,北城门和东城门接连被破,同样的路面塌陷,黑烟滚滚,骑兵被困,步卒被截。武车接连登场,火龙逞威,逼退来不及入城的秦军。   起初,秦兵见到城内火光,以为是同袍和汉军接战,对方燃起的火把。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城头的同袍不断发出吼声,让众人不要入内,将官和士卒渐渐开始意识到不对。   有拼死逃出的士卒被带到秦玓面前,全身都被浓烟熏黑,眼泡红肿,声音沙哑,道出城内设有埋伏。   “大都督,不可入内!城门后都被挖空!人行无事,战马踏入就会摔进坑底,动弹不得!”   “什么?!”   秦玓愕然,张廉也是大惊。   就在这时,身后有骑兵飞驰而来,距离数十步被拦下,狼狈的滚落马背。顾不得手臂带伤,拼命喊道:“大都督,汉军袭营!大营起火,辎重、辎重全部没了!”   听闻此言,饶是秦玓也禁不住脊背生寒。举目望向城头,大手攥紧长枪,过于用力,以致手背鼓起青筋。   “袭营的是多少汉兵?为何能冲入营盘?!”张廉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直冲到报信的骑兵身前。   “汉军、汉军带着引火之物,”骑兵的嗓子被浓烟熏伤,声音仿佛砂纸磨过,“此物以陶罐盛装,遇火发出巨响。另有火油,土上亦能燃烧,根本无法扑灭!”   秦军大营四周立有栅栏拒马,木桩足够锋利,能挡住偷袭的汉军,却挡不住狂啸的火龙。   几乎是眨眼之间,半个营盘就陷入火海。   汉军策马冲入营地,继续投掷陶罐,焚烧帐篷。   冷风中,火势越来越大,很快波及到秦军的辎重。守卫大营的秦军根本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辎重被烧。   汉军放完火,根本不做停留,更不与秦兵接战,直接调转马头,很快飞驰而去,不见踪影。   听完骑兵的话,张廉表情凝重,看向秦玓,沉声道:“大都督,我等还是中计了。”   秦玓没说话,眺望被火光照亮的襄阳城。   凭谁也不会想到,桓石秀会如此之狠,用整座襄阳城为饵,设下埋伏,布置陷阱,等着秦军入瓮。   “鸣金退兵。”   秦军落入圈套,不会有任何胜算。   “击鼓整肃队伍,退离汉中。”   事不可为,为免更大的损失,必须退兵。   借助天暗,汉军的计策得以顺利实行。秦军同样可以借助天色,甩开汉军的追袭。   鼓声响起,城下的秦军得令,当即舍弃云梯,向大纛所在聚集而去。   城头的秦军无法撤退,干脆摒弃生死,继续同汉军鏖战,希望能拖延时间,为同袍夺得一条生路。   陷入坑内的秦军动弹不得,有无法视物,慌乱之下,有人开始彼此踩踏。   汉军很快出现,几人合力撒开渔网,捞鱼一样,将坑里的秦兵陆续捞了上来。其好处在于,既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又将限制秦军的行动,连绳子都无需再用。   只是渔网的数量有限,到最后,还是得汉军赤膊上阵。   因烟气尚未消散,汉军脸上都蒙着布,仅露出两只眼睛,乍一看颇有几分滑稽。   但有桓石秀这样的上司,下边的将领自然不会在“小节”上计较。腰间捆上绳子,手里拿着木棍,半悬在坑里,一棍一个,将陷入慌乱的秦兵敲昏,尽数捆起来。   “取药为他们洗洗眼。华大夫说过,拖久了不好。”   期间,有秦兵不肯就缚,拼死一搏。长刀乱挥,几番出现险情,汉军难免受伤,好在未出人命。   “是条汉子!”   用撕开的布条捆住伤处,汉军什长并未动怒,而是翘起大拇指,对闭眼仍能找准方向的秦军敬佩不已。   秦兵目不能视,加上汉兵说的是方言而非官话,一时间竟没能明白。   弯腰帮什长解绳子的汉兵很是无语。   胳膊流血还能说出这句话,当真是心大。不过,什长是桓氏部曲出身,追随桓刺使多年,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反应,当真算不上奇怪。   秦玓鸣金退兵,桓石秀将城中事交给桓石民,亲自带兵出城追击。   殿后的秦军都被武车冲散。   更要命的是,汉军不择手段,在战场上竟然用渔网!网内还带着钩刺,钩刺上明显涂有麻药,秦军实在是防不胜防。   武车飞出的箭矢都涂了一层药,被擦伤之后,伤口火辣辣地疼,不消数息就半身麻木,连刀都拿不起来。   论单打独斗,多数的秦军的战斗力胜于汉军。   然而,桓刺使的目的在于取胜,不是彰显个人勇武。有捷径能走,有巧劲能使,干嘛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不是涨他人志气,而是遍数汉中郡上下,无论马战还是步战,无一人是秦玓的对手。   明知道打不过,派出去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   换种情况,桓石秀或许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但在现下,关系两国国运,关系建康和长安之间的博弈,他宁可背负狡诈之名,也要将这三万大军彻底拿下!   “使君,秦军向北跑了,还追不追?”一名斥候下马,举着火把观察马蹄痕迹,又俯身于地,耳朵紧贴在地面,判断秦军大概跑出多远。   “追。”桓石秀猛地一拉缰绳,“只要没出汉境,必要将其擒获!”   “遵令!”   士兵披星戴月,策马扬鞭,死死咬住秦军不放。   黑夜行军很不方便,秦玓不得不派出大量斥候探路。   “大都督,再行百里即可出汉中地界。”   得斥候回报,秦玓下令全军加速。   不承想,刚刚驰出十余里,突遇一股骑兵自侧翼杀来。来人穿着汉军的皮甲,从马术和战法来看,却是实打实的胡骑。   “莫要慌乱,列阵迎敌!”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袭营得手的羌羯骑兵。   这支骑兵冲击秦军侧翼,两个来回,并不恋战,而是破开一个缺口,抓起剩余的陶罐,凌空掷向秦军。   随着几声脆响,火油飞溅,碎片四散,染上不少秦军和战马。   火石擦亮,一道火墙瞬息燃起。   “莫要被火沾上!”   见识过火药和火油威力的骑兵连声高喊,提醒同袍后退。   “大都督,此物危险,需得避开!”   眼见两匹战马被火燎伤,嘶鸣着倒地翻滚,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秦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真刀真枪的拼杀,他们不会畏惧,更不会后退半步。但是,眼前一幕无法用常理解释,怎不让人头皮发麻?   有火墙阻隔,秦军不得不改变方向,舍弃往始平郡的计划,绕路奔向上洛。   奔驰半夜,勉强甩开汉军,众将兵又渴又饿。斥候寻到一条小溪,秦玓下令严备,众将兵轮番下马饮水。   不敢停留太久,大军继续前行。   刚刚奔出数里,忽有将兵大叫腹痛,起初只有几个,很快是几十个、几百个。   最终,连秦玓张廉都不能幸免,腹中如刀绞一般,疼得满头冷汗。   距离大军不远,有十余青壮小心观望。确定秦兵多数中招,青壮低语几声,半数留下,半数飞身上马,飞报追袭的汉军。   原来,为防战况有变,秦兵逃脱,除在襄阳城设下陷阱,桓石秀还有多手准备,在水源里下药就是其中之一。   如沔水这样的大河,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换成沿途小溪水井,就合该秦军倒霉。   为免百姓中招,凡是“加料”的水源处,都有青壮和村民看守。顺便每日加药,确保效果不打折扣。   下在小溪里的药乃是华先调配,不会致命,却会让人腹痛虚脱,失去气力。   等桓石秀带兵赶到,万余秦兵全部倒在地上,包括秦玓和张廉在内。   襄阳城一战,三万秦兵尽数被擒,不漏一人。   桓石秀一战成名,声名震动南北,不亚于当年率兵北伐的桓大司马。   消息送到建康,满城欢腾。   桓容看过战报,脸上并未有太多的喜色。同郗愔、谢安和郗超等重臣商议之后,在朝会之上宣布,御驾亲征,誓破长安。   于此同时,桓冲率领的水军沿汝水北上,直攻襄阳。谢玄和郗融率领的大军仍在徐州同秦玦鏖战,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秦国青州刺使终于不再摇摆,举兵反秦,和并州刺使一样,投向桓汉。   秦国境内,青、并、冀三州战火狂燃,徐、豫、荆三州秦汉两军鏖战。   这个时候,桓汉天子亲征的消息传来,汉军士气大振,不顾生死,誓要一鼓作气攻入长安。   然而,秦军的战斗力摆在眼前,想要突破秦玦和秦玸的防御,并不是那么容易。   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负,眨眼就到十二月。   北地降下数场大雪,南地亦是雨雪连连。   今岁南北皆遇天灾,损失不小。   区别在于,秦国的粮食捉襟见肘,既要赈灾又要支撑大军,日渐困难;桓汉的储粮还有富余,赈济百姓的同时,可以保证汉军继续北进。   太元八年,十二月底,北地连降暴雪,交战双方不得不暂时休兵。   隔年元月,大雪初停,桓容离开建康,御驾亲征,兵锋直指长安。 第三百二十一章 顿兵长安   太元九年,元月底, 汉帝桓容兵发建康。汉军步卒十五万, 骑兵八万, 号五十万,水陆并进, 兵锋直指长安。   大军出城之日,旗鼓相望,前后绵延数百里。   百姓夹道, 台城起鼓。   郗愔谢安率百官送出城外, 郑重拜于大辂之前。   “愿陛下凯旋而归!”   出发之前, 桓容下诏,以龙骧将军胡彬领水军五千, 自广陵发, 北攻沛郡, 增援谢玄郗融。   御驾则行淮南, 沿汝阴、新蔡北上,同正攻襄城的桓冲合兵, 计划先下荆州, 再西进洛州。   同时, 桓容下诏梁州刺使桓石秀, 宁、益两州刺使周仲孙发州兵, 自南进。又诏桓嗣由姑臧集结军队,自西逼近长安。   汉军从三面围攻,誓要攻入咸阳郡, 拿下长安城。   桓容过汝阴、新蔡两郡时,召治所官员来见。除桓汉新遣太守和主簿,半数职吏出身当地,或曾为秦国官员,或世为当地大族。   对于桓汉天子,后者是久闻其名未见其面,心中难免忐忑。   君臣叙话之后,一名书佐回到家中,提笔给远在陈郡的族兄写成书信,字里行间盛赞桓汉天子仁德宽厚,有明君之相。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今南北并立,终非汉家之福。”   “汉天子凤骨龙姿,铸鼎象物,出类拔萃。其治国有方,爱惜百姓,朝中多忠臣良将,实有重铸山河,开创盛世之能……”   洋洋洒洒千余字,书佐一蹴而就。吹干墨迹,落下私印,交忠仆送出城,奔赴陈郡。   为免造成误会,在忠仆出城之前,书佐特地拜会太守,将书信递于太守观瞧。   此举既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彻底表明态度:梁氏一族,自此效忠于汉室,再无二心。   梁氏是当地大族,树大根深,在新蔡、陈郡和襄城等地极具声望。   秦氏在西河期间,既同梁氏多有接触。   梁氏郎君武艺一般,出仕也多在边州,然其经商之能实不容小觑。同名声在外的石氏相比,属于闷声发大财的类型。   前代梁氏家主曾有言:“地有金,俯拾可得。”   翻译过来:遍地都是金子,弯腰就能捡到,全看愿不愿意。   这样的家族,在慕容鲜卑雄踞六州时,渐渐归于无声。邺城曾下三诏,选梁氏郎君为官。被点名的郎君不愿从胡,亦不肯远走带累家人,不惜自断一臂,坚决不肯出仕。   为此事,慕容鲜卑险些屠掉梁氏全族。   后秦氏入主长安,鲜卑、氐族先后被逐走,北地重归汉姓,梁氏郎君纷纷出仕,家族的生财之能也渐渐开始显现。   然而,长安的政令一道接着一道,并未见到太多实际效果。   朝廷之上争权夺利不绝,旧臣新贵竞相角逐,局势愈演愈烈。   亲眼目睹唐公洛被逼南投,梁氏改变态度,不着痕迹的退出长安,避开权利中心,转而守在新蔡、陈郡等地,生意规模慢慢开始收缩,再也不如往年。   这样的变化,不少人看在眼里。   有人皱眉深思,有人却不以为意。   对长安文武来说,少一个梁氏,就少一个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   作出决定的梁氏家主,一年前已经病逝。如今统领全族的是新蔡书佐的从兄,即是递送书信的陈郡主簿。   陈郡位于豫、徐两州之间,今桓汉天子亲征,并州、青州和冀州打成一锅粥,用不了多久就会易主。   梁氏家主临终曾言,“秦伯勉可打天下,却坐不住天下。如四殿下登基,行雷霆手段,朝廷尚且有救。然世事难料,端看秦氏是否天命所在。”   如今来看,天命终不在秦氏。   如果秦策提前五年退位,不,哪怕只有三年,秦璟必能整肃朝堂,坐稳江山。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   书信送出,陈郡迟迟没有回信。直到桓容起驾,至襄城同桓冲汇合,一路披荆斩棘、摧坚毁锐,连下三城,梁主簿的书信依旧没到。   梁书佐开始不安,很想亲自往陈郡面见从兄,诉说事情厉害。   在这种不安中,时间又过半月,汉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   一日,陈郡忽然来人,未携带书信,仅有一个口讯:“郎主命仆传话,请书佐放心。”   接到口讯隔日,秦国境内的陈郡、谯郡和梁郡先后举旗,反秦投汉。   三郡改换旗帜,秦玦驻守的彭城同长安割裂,孤悬在外。任凭他再是勇武过人,智谋无双,没有援兵,军粮有渐渐告罄,也难稳定军心。   北上的五千水军,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元九年,三月,龙骧将军胡彬率军大破沛郡,生擒沛郡太守,掳守军一千五百余人。   同月,下邳城被破,汉军攻入城内,守将在城头战死,主簿以下尽数被汉军所擒。   至三月,沛郡、下邳先后易主,犄角之势被破,彭城彻底沦为孤城。   城内三千守军接近断粮,有杂胡按捺不住,劫掠百姓,被秦玦军法处置。   人头砍下不足半日,守城的胡骑尽数反叛,并有少数青壮从贼,在城内烧杀劫掠。守城的秦兵不得不调转刀口,同胡骑厮杀在一处,以免百姓遭遇横祸。   混乱中,城内突然起火,城门被打开。   汉军趁机攻入城内,镇压胡骑,救下身陷重围的秦玦。   秦玦欲拔剑自刎,被谢玄当场拦下。   情急之下,谢玄一手握住长剑,掌心被剑锋划破,鲜血顺着剑尖流淌,瞬间汇成一条小溪。   “秦将军,死容易,活却难。今日汉秦之战,是为华夏一统,恢复汉室,而非杀尽北地英雄,毁华夏气运。”   秦玦看着谢玄,长剑仍牢牢握于手中。   “玦乃败兵之人,将军这又是何必?”   “秦将军此言差矣。”谢玄摇头,任由鲜血流淌,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在玄看来,城破不在将军,将军实为当世英雄。”   汉军顿兵城下,如果换成心狠之人,不顾百姓,任由胡骑劫掠,其后放弃彭城,杀出一条血路,必能保得性命。   秦玦却没有这么做。   非但如此,为保护百姓,他更是率部曲击杀胡骑,避免彭城百姓遭受大难。若不是城内生乱,有胡骑想要出城,打开了城门,汉军未必能轻易入城。   “秦将军,还请听玄一言……”   就在这时,被部曲救下的百姓纷纷伏身在地,哭请秦玦万不要舍弃性命。部曲没有出声,却是各个持刀身前。秦玦自刎,众人必要跟随。   “秦将军,自汉末以来,中原之地蒙难百年。胡贼暂时退去,并未根除。将军何不留下有用之身,为天下百姓灭此隐患?”   话音落下,秦玦持剑的手微抖,诧异的看向谢玄。   “不瞒将军,此乃官家之语。”   “你我同为汉室,为华夏一统,方才刀锋相向。如今,如何不能为华夏消化干戈?”   终于,秦玦松开手中长剑。   宝剑当啷落地,谢玄收回手,按住伤处,道:“宝剑锋利,必为大匠所铸!”   秦玦摇摇头,挺直背脊,双手背于身后,似等绳索加身。   谢玄故作没看到,把住秦玦手臂,笑道:“彻底清扫乱贼,尚需一些时间。将军何不同玄共往城外?”   “闻城中缺粮,玄处尚有新送至的军粮,且有伤药,可于乱平后发于百姓。”   话说到这里,谢玄的声音顿了一下。   “还要劳烦将军一道手令。”   秦玦点点头,当场写成军令,交汉兵宣于城内。   当日,叛乱的胡骑尽数被诛,城内大火熄灭,汉军在城前架锅煮粥,分于百姓和守军。   随军医者行走在人群之间,为伤者和患病者诊治。   很快,苦涩的药味掺杂在稻粥的香气里,众人却毫不在意。有百姓捧着陶碗,被热粥烫到嘴,疼得嘶了一声,脸上却现出笑容。   看到虚弱的老人和孩童,舀粥的汉军不免想到早年,鼻根生出酸意,特地多捞半勺,口中道:“小心烫。”   “听口音,郎君不似南人?”一名老人试着问道。   汉军笑道:“不瞒老翁,我祖籍东海,和彭城同属徐州。”   秦玦在叛乱中受伤,一条手臂吊在身前。加上半月来未曾饱腹,日日仅得一碗稀粥,身体已是相当虚弱。   能策马拼杀,称得上是奇迹。   看到城门前的一幕,秦玦的表情微生变化。闭上双眼,重又睁开,似有些迷茫,又似千钧重担忽然减轻,情绪极是复杂,一时之间,连他自己都辨别不清。   太元九年,四月   彭城战报送至洛州,桓容闻听大喜,令将士加速前行,务必在六月前抵达长安。   大军锋锐所向,城池陆续被下。   有随军的北地官员自愿往城内劝降,几次下来,成效斐然。   “汉天子仁德,从不嗜杀。去岁汉中一战,三万甲士被擒,今虽暂押梁州,性命却是无碍。”   “仆闻官家亲言,天下离乱已久,人口凋零。都为汉家儿郎,守土卫疆,驱逐贼寇,实是有功。他日天下一统,如果愿意,仍能为国效力,如果不愿,亦能解甲归田。”   “如开城门,则大战可免,城内百姓皆得保全。”   战斗最初,桓容给桓石秀的书信,实为保存汉家的有生力量,不想拿下长安之后再为贼寇所趁。   哪里想到,襄阳之战不只成全了桓石秀的善战之名,更坐实桓汉天子仁厚爱民,有情有义。   桓容可以对天发誓,他绝无邀名之意。偏偏事情凑巧,一个馅饼从天而降,啪嗒一声落到头顶。   如果苻坚泉下有知,未知会做何感想。   彭城之战结束,冀州刺使心知所图无望,遇青州、并州合兵包围,只能开城门投降。   因桓容有言在先,冀州刺使性命得保,暂被押往并州,空出的权利,由桓汉派遣的官员接手。   对此,并州和青州刺使并未多言。   愿意很简单,秦玚领兵在西海,秦玖带兵驻守朔方。从雁门郡到渔阳郡一带,都是秦氏兄弟的心腹。加上留在三韩的刘氏部曲,以及漠南的数千胡骑,秦氏的力量仍不可小觑。   一旦这些军队南下,对两州的威胁着实不小。   再则,西河郡仍为秦钺牢牢把持,兵力不多,却是各个精锐。   并州刺使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招来秦玖的疯狂报复。   不知出于何因,无论中原打得多热闹,秦玚和秦玖始终按兵不动,牢牢守住边界的战略要地。   仅有知情人晓得,西海、朔方和长安之间的联络从未断绝,只要秦璟一声令下,大军即可大举南下,直扑桓汉大军。   至五月中旬,桓汉大军终于扫清通往咸阳郡的道路。   消息传来,长安城内流言纷起。   朝会之上,不下五人请秦璟下令,调秦玖和秦玚的军队南下,同汉军殊死一战。   秦璟却没有点头,只令调集咸阳郡内将兵,征召青壮。   “为防胡贼南下,边军不可轻动。”   朝会之后,秦璟离开光明殿,摆驾椒房殿,请见刘太后。   彼时,刘太后和刘淑妃皆在内殿,陪着说话解闷的美人却是不见踪影。   见到秦璟,刘太后令宦者和宫婢退下,叹息一声,道:“战事如此,阿子可有决断?”   秦璟端正衣冠,向刘太后姓稽首礼。   “儿当日立誓,驱逐贼寇,恢复汉室,一统中原。如今,怕要令阿母失望了。”   刘太后摇摇头,沉声道:“我并未失望。”   秦璟直起身,静听刘太后教诲。   “阿子挥师扫北,荡尽贼寇,恢复汉家,我欣慰尚且来不及,何言失望。   “但……”   “上天之意,非人力可更改。”刘太后继续道,“阿子既有决断,自当义无反顾。我同你阿姨这般年纪,何事未曾见过?”   秦璟没说话,许久方才点头。   “阿母,阿兄送来书信,诸事俱已齐备。明日,我既命人送阿母阿姨往朔方。”   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清楚,这一别很可能成为永诀,眼圈不禁泛红。闭上双眼,仍止不住泪珠滚落。   “儿拜别阿母。”   秦璟再行礼,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回到光明殿后,很快宦者来报,壮武将军染虎请见。   秦璟稍一沉吟,宣其入殿。   “陛下,”染虎入殿之后,俯身在地,郑重道,“仆有一请,请陛下恩准!”   秦璟看向染虎,道:“起来说话。”   染虎没有站起身,仅仅抬起头,右脸横过两条刀疤,一条明显是新伤,伤口皮肉外翻,尚未结痂。   “请陛下听仆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旦长安不可守,仆等愿护陛下往漠南!”   秦璟坐在屏风前,良久没有出声。   晚霞聚于天空,一只黑鹰飞入殿内。   秦璟的背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不动,仿佛凝成一尊雕像。   太元九年,六月,刘太后和刘淑妃乔装改扮,由甲士护送,北上朔方。   同月,汉军攻破咸阳郡,顿兵长安城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长安   长安历史悠久,始建于西周。   周文王时建酆京, 周武王时建镐京, 后世合称为酆镐, 是为周朝国都,也是华夏历史上, 第一座被称为“京”的城市。   经过西周的强盛,东周逐渐走向衰弱。   前期春秋争霸,后期战国征伐, 秦王扫六合, 一统天下, 定都咸阳。长安成为秦都的一个乡聚,是秦宗室长安君的封地。   秦二世而亡, 楚汉争霸, 汉高祖击败西楚霸王, 定鼎中原。   西汉立国, 定都长安。   汉高祖命丞相萧何主持营造都城,在秦兴乐宫的基础上重修长乐宫, 后又建起未央宫。   至汉武帝时, 西汉国力达到鼎盛, 先后修建了北宫、桂宫和明光宫, 并在城西扩建上林苑, 开凿昆明池,建别宫等。   东汉末期,群雄并起。   三国之后, 西晋短暂统一。永嘉之乱后,五胡内迁,窃踞中原,长安先后被几个胡族政权占据。   东晋时期,氐族实力一度强盛,建制称帝,以长安为都。   秦氏坞堡异军突起,先下邺城,后下长安,驱逐慕容鲜卑和氐人建立的政权,统一北方。   秦氏同样选择定都长安,在桂宫的基础上重建宫室,并在城内建造坊市。长安气象日渐恢复,都城人口逐渐增加,但因多年战乱,北方人口锐减,这时的长安城,同两汉时期仍有不小的差距。   秦氏入主长安,决意大力发展生产,奈何天灾人祸不断,北地谷麦连年歉收乃至绝收。   虽有南地和西域运来的粮食,想要支持几十万大军的口粮,还要赈济国内灾民,实是捉襟见肘,一日比一日困难。   桓汉军队大举北上,连拔数城,自身的战斗力是一则,秦兵缺粮、军心不稳又是一则。   如果不遇连年天灾,秦国粮食充足,桓容绝不会轻易北伐。即使他想,郗愔和谢安也不会答应。   秦国缺粮,将士和百姓都吃不饱,军心不定,人心不稳。遇大兵压境,胜利的天平自然会渐渐倾斜。   如果秦国不缺粮,将士百姓都能丰衣足食,论个人的战斗力,实际上高于桓汉士兵。尤其是秦国的骑兵,横扫漠南,驱逐贼寇,实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桓容铁了心要打,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伤亡必定会几倍甚至几十倍上升,到头来分出胜负,却是汉室实力大损,予外族可趁之机,重演永嘉之后的惨祸。   “天命吗?”   立足长安城下,桓容难言是什么心情。   喜悦?   还是掺杂几分苦涩?   为恢复华夏,南北必须统一。   为偿仅有的一点私念,他同秦璟曾于帐下定约。   时至今日,事到临头,他又变得不确定。将心比心,换成是他,真能抛下一切?   桓容握紧佩剑,用力的咬牙,嘴里尝到更多苦涩,隐隐夹杂着铁锈的滋味。   “陛下,桓刺使已至帐前。”   “阿兄到了?快请。”   思绪被宦者打断,桓容打了个激灵,用力拍了下脸,逼自己抛开纷杂的念头。   这一幕恰好被入账的桓石秀看到。   桓刺使诧异的挑了下眉,拱手行礼之后,好奇问道:“陛下可是有烦心事?”   “确有。”桓容没有否认,却不打算详叙,而是铺开舆图,指着图上长安的位置,道,“阿兄,长安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城内将兵能征善战,且有数万青壮可以征召。如要强攻,死伤定然不小。”   谈起攻城,桓石秀立刻严肃起来。   “陛下所言甚是,要下此城,需得从长计议。”   贾秉请见时,桓容和桓石秀正就攻城之策展开商议。依照桓石秀的意见,最好先发起一次强袭,摸一摸长安的底。   “臣得消息,秦有重兵驻于边境。为防中途生变,攻城之战需得谨慎,却也要速战速决。”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异常。   此时的长安不比建康,却也有几十万人口。单凭人命去拼,实是下策。   最好的办法就是坚兵顿城,围而不攻,等到城内粮食耗尽,人心不稳乃至生出混乱,汉军趁势进兵,城池轻易可下。   此计固然好,要担的风险委实不小。   秦玚秦玖驻兵边境,此前是秦兵短板,如今变成悬在汉军头顶的一把刀。   拖得时间长了,边州的秦军大举南下,汉军很可能腹背受敌,之前的战果都将化为虚无,北伐之战功亏一篑。   纵然不败,同秦军硬碰硬,之前担忧的事一样会发生。   两军实力大损,都需时间恢复。   被赶到漠北的高车、乌孙瞅准时机,恐将再次南下。西域胡、三韩和西南夷狄都会蠢蠢欲动。驻守地方的刺使和将领再有野心之辈,南北统一终将成为泡影,两个汉家政权怕也会分崩离析。   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历史上,苻坚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虽然彼此情况有很大不同,可谁能够保证,最坏的情况一定不会发生?   桓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桓石秀一时陷入沉默。   贾秉沉吟片刻,脸上不见忧色,而是微微一笑,道:“陛下莫非忘了,石刺使的兄弟正在长安。”   听闻此言,桓容不禁一愣。   “秉之是说石勉?”据他所知,石勉正在并州,并未至长安。   冀州刺使之所以开城投降,除了青、并两州刺使合兵包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石勉带去桓容赐给的印章,当面进行游说。   “非是石勉。”贾秉摇摇头,“是石励。”   石勉是石劭的庶弟,随他一同逃至南地。其本名石勖,后为行走北地方便,避免被人猜疑,化名为石勉。   贾秉口中的石励是两人的族兄,当年一起北逃,不想在途中分散。石劭、石勉随流民逃至盐渎,石励则带着家人流落到魏兴。   只能说,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   论起生财之能,石励不比石劭,却也是人中翘楚。   在桓容登基之前,石励就聚集起一批小商人,行走在两国边界。   这些人多为流民出身,从北至南,九死一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遇上盗匪,绝没有交钱免灾的念头,百分百的抄起刀子就上,有几次甚至将贼寇杀尽,一举端了贼窝。   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石励的商队渐渐打出了名声,成为一支规模不大,却少有贼寇敢惹的“匪商”。   早在咸安年间,石氏兄弟就有了联络。   桓容登基之后,双方的走动更加频繁。石勉几次北上,能顺利打开局面,和石励的帮忙脱不开关系。   贾科前往西域,石勉在并州脱不开身,石励主动潜入长安,以为桓汉内应。   因他同桓汉朝廷素无瓜葛,又是以化名行走南北,还有北地官员签下的户籍文书,带着药材入长安时,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陛下,石郎君同秦长史钱方交好。此前传回消息,长安朝堂空虚,西河旧部多生疑心,新投的豪强在夏侯氏叛乱中十去七八。”   贾秉说话时,留心桓容的神情变化,声音略微加重。   “钱氏乃是外戚,其种种举动,显然有弃城北逃之意。城内人心浮动,怕比之前预料更为严重。”   “如能加以利用,必为我军破城的助力。”   桓容锁紧眉心,沉吟良久,开口道:“依秉之之意,当如何施为?”   “回陛下,臣以为,可采纳桓刺使之意,先发兵攻城,探一探城中兵力。并设法给石郎君送信,散播流言,行游说之计。”   “此外,待凉州刺使率兵抵达,可不参与攻城,先往北拿下雍州,防备秦军南下。”   贾秉先逐项分析,再针对性的提出建议。   君臣说话时,郗超在帐外请见。   被召入帐,向桓容提出攻城之策,竟与贾秉不谋而合。见到桓容古怪的表请,知晓事情缘由,郗超贾秉对视一眼,顿生“知音”之感。   计策初定,桓容当即升帐,召随行文武,共议点兵出战之事。   议事结束之后,有领角鸮飞入大营,径直闯进大帐,落在桓容身前。   领角鸮之后,另有一只鹁鸽,同李夫人养的几只相比,个头略小,羽色更深。鸽腿上缠着一条绢绳,寻常不容易发现。   恰好贾秉留在帐内,认出这只鹁鸽,当即取出身上的香球,果然见鹁鸽咕咕两声,振翅向他飞来。   “陛下,应是石郎君的书信。”   两只鸟先后落下,不用桓容招呼,寻上帐篷一角的藤柜,一头钻了进去,合力拉出一只布袋。   “真成精了。”   桓容嘟囔一声,用独特的方法将绢绳展开,铺在桌上,竟是一张巴掌大、长方形的绢布。上面写着蝇头小字,需仔细观瞧,才能辨认清楚。   看过之后,桓容将绢布递给贾秉。   浏览过信中内容,贾秉笑道:“陛下,天助我朝。”   太元九年,六月,壬戌   长安城下鼓角齐鸣。   呐喊声中,汉军倾巢而出,猛攻长安四门。   武车上架起抛石器,巨石断木呼啸着飞向城头。   士卒扛着云梯,悍不畏死冲到城下,待一端勾上城墙,迅速攀援而上。   城内守军不甘示弱,箭矢如雨,沸水滚油一同泼下。另有巨石从城墙后呼啸而出,眨眼落到武车附近,有的落到武车上,砸起大片木屑。   攻城锤推到城门前,士卒腰缠粗绳,口中大吼着,拉动削尖的巨木砸向城门。   汉军的进攻极其猛烈,一波接着一波,仿佛不知疲累;秦军的防守同样严密,至今未让一名汉军登上城头。   两支军队势均力敌。   同样的勇猛、强悍,誓死不退半步。   从清晨到傍晚,长安四门仍稳如磐石。汉军也不是没有收获,进攻东城门的将士一度登上城头,只是未能立久,又被秦军拼死赶了下来。   酉时中,汉军鸣金收兵。   和攻城时不同,汉军行动有序,彼此互相掩护,不见半点慌乱,并未给秦军偷袭的机会。   回到大营,桓容再次升帐,诸文武商议到深夜,见到清点后的战损,无不紧皱眉心。   相比几十万大军,千余人不算多。   然而,这让众人看到秦军的实力,也彻底收起轻敌之心,再不敢因之前的战果飘飘然。   此后几日,汉军只围不攻,派出大股骑兵,陆续截断了长安的商道。   秦军出击数次,杀退几股骑兵。   奈何汉军超过三十万,这样的战果起不了多大作用。到最后,长安彻底同外界断绝联系,城内的大军和百姓,都只能依靠之前的存粮度日。   汉军未再发起进攻,城中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偏偏又有流言传出,言秦国太后不在宫内,皇亲外戚早暗中北逃,有放弃长安的打算。   流言越传越凶,虽不至于立即生乱,却也让人心动摇,开始生出怀疑。   石励没有再与城外联络,之前能送出鹁鸽已是侥幸。随着城内流言纷起,人心生变,他开始蛰伏下来,没有更大的动作,以免引来怀疑。   就在这时,长安宫门打开,秦璟披坚执锐,率数骑飞驰而出,径直来到城下,登上城头。   守军士气大振,城头响起“万岁”之声,更有战鼓声起。   声响惊动了包围都城的汉军。   得知是秦帝亲上城头,桓容起身出帐,登上大辂,命典魁在前驱车。   “开营门。”   两国天子,一人立在城头,玄甲玄盔,煞气纵横;一人站在城下,玄衣玉带,戴十二缝皮弁。   隔空相望,两人都没说话。   恰遇一阵风起,五行旗烈烈作响。明明没有号角战鼓,没有将士的呐喊,气氛却更显肃杀。   许久,桓容拱手,秦璟抱拳。   一人礼于城下,一人敬于城头。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滞。   这是对强者的敬重。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响彻大地,悠长的号角声加入其中。   士卒以枪矛顿地,声音越来越重,并入刀盾之声,豪情直冲长空。   战场厮杀,是为恢复华夏。   无论谁胜谁负,历史都将记住,今日长安城前皆是炎黄子孙,无论汉军还是秦军,都是汉家儿郎,乱世中的英雄。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大结局   秦璟出现在城头,秦军士气大振, 连城内的流言都少了许多。   经过一次试探, 汉军和秦军都对对手的实力有了清楚认识, 汉军收起轻敌之心,严格按照桓容的命令, 实行围城之计。   秦军严守城头,纵然汉军高挂免战牌,也时刻不放松警惕。   经过一场大战, 双方陷入对峙。   汉军顿兵长安城下, 一围就是两个多月。   期间, 桓嗣率兵拿下雍州,防备秦玖和秦玚的大军。   桓容采纳贾秉和郗超的建议, 每隔数日便派兵做攻城状, 并不实际进攻, 却让守军的精神更为紧绷。   同时, 汉军斥候四出游弋,切断长安同外界的所有联系。   至八月中, 战事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桓容变得有些焦虑。   桓汉不缺粮, 但三十万大军每日消耗可观, 出兵以来, 消耗的粮秣已是天文数字。纵然家底丰厚,也渐渐开始感到吃力。   秦军同样焦虑。   城内存粮见底,守军从每日两餐改为一餐, 由蒸饼改为稀粥,压根吃不饱。   战斗力再强,体质再好,也扛不住如此煎熬。   无需多长时间,只要再多十几日,城中的谷麦即将告罄。   将士饿着肚子没法打仗,百姓面临饥饿,一样坚持不住,总要为自己寻条生路。届时,不用汉军攻打,城内就会出现不稳。   汉军在城外焦虑,秦军在城内煎熬,彼此的日子都不好过。   临近八月底,北地依旧少雨,显然又是一个灾年。   大旱之年屡有蝗灾,九月初,忽有飞蝗自东而来。   换做寻常,见到蝗虫过境,百姓必定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则不然,不只是交战双方,连城内百姓的眼睛都绿了。   飞蝗铺天盖地而来,汉军、秦军和长安百姓张网举盆,使尽浑身解数,就为多抓些“口粮”。   雁过拔毛,虫过留腿。   不留下所有也要抓住大半!   临近秋收,南地虽然遇灾,粮食出现减产,依靠之前的储存,支撑一段时日总没有太大问题的。然而,能多一条“筹粮”的途径的总是好的。   城内的将士和百姓更不用说。   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包括之前闻蝗色变之人,都陆续加入捕蝗的队伍。   蝗虫嗡嗡而来,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路过长安时,变故陡生,队伍突然少了一大截,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半空截断。与之相对,城内城外同时飘散焦香,堪谓奇景。   如果蝗虫有思想,肯定会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自己吃点粮食算什么?这些两条腿的才是真正狠呐!   蝗虫数量终归有限,并不成完全代替军粮。   九月中旬之后,长安缺粮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虽不至于断炊,形势也是日渐严峻。   就在这时,桓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雍州突然送来飞报,朔方等地的秦军大举调动,恐有南下之意。   不等召集众文武商议,忽听宦者上禀,有一支西河来的队伍,领队之人自称秦钺,请见桓汉天子。   西河?   秦钺?   桓容动作一顿,诧异的抬起头。   如果他没记错,来人应该是秦玖长子,秦璟的侄子。   长安围攻不下,边界秦军又开始调动,秦钺这个时候来,究竟所为何事?   “陛下,其意如何,总要见一见才知。”贾秉和郗超都已闻讯,联袂来见,请桓容暂且放下其他,先见秦钺一面。   “也好。”   桓容点点头,命人掀起帐帘,请秦钺入内。   秦钺从西河赶来,随行仅百人。敢闯桓汉大营,足见其胆识过人。   少年身姿挺拔,一身玄色长袍,并未戴冠。仅是舞勺之年,眉眼之间已暗藏凌厉,周身隐隐有煞气萦绕。   见到秦钺,桓容表面镇定,心中却着实是吃了一惊。   无他,秦钺和秦璟实在太像。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十几年前的秦玄愔。   “见过陛下。”   见到桓容,秦钺同样有些吃惊。不过,想到叔父之前所言,又觉得桓汉天子本该如此。   行礼之后,秦钺取出怀揣的书信。   立刻有宦者上前,郑重接过书信,呈送到桓容手边。   “钺之来意,尽在信中。”   桓容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见到落在末尾的秦国太后印,以及秦玖秦玚等人的私印,神情未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   “真如信中所言,秦氏大举调兵是为何意?”   秦钺不见紧张,正色道:“陛下有疑,实乃情理之中。然事情未定之前,秦氏又如何能够相信,陛下会点头答应,真正放人?”   少年未过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   说话时语调没有太大起伏,却暗藏威胁之意。   如果双方达成协议,桓容点头放人,秦氏自然会履行承诺。如若不然,边界守军大举南下,两败俱伤在所不惜。   听出话中威胁,郗超眼神微变,贾秉面露兴味。   桓容微微挑眉,问道:“不怕朕杀你?”   秦钺朗笑出声,道:“陛下大可以试一试。”   帐中突然陷入沉默。   桓容看着秦钺,明明该发怒,却偏偏生出一股佩服。   “秦氏郎君,果真名不虚传!”   “陛下过誉。”秦钺收起笑容,继续道,“来之前,钺曾得大母和大君之言,见到陛下,需当面言明,只要陛下肯点头,放回几位叔父,秦氏即刻退出边州,永镇漠南。只要一脉尚存,不容外族踏入华夏半步!”   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在场之人的心头。   “秦氏祖训,守汉土,卫汉民,驱逐贼寇。”   “今日出长安,秦氏再不入中原半步!”   这是承诺,也是誓言。   以寻常眼光来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口出此言,未免有几分儿戏。然而,秦钺是秦玖的长子,秦策的长孙,未来的秦氏家主。   他发下的誓言,足以代表整个秦氏。   “秦氏可以没有钺,漠南不能没有叔父。”见桓容神情松动,秦钺继续道,“陛下当知,漠南驻有近万胡骑,叔父在,他们自可为利刃,如臂指使。叔父不在,这把利刃将朝向何方,无人能知。”   帐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桓容拿起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两遍,颔首道:“请郎君暂留营中,朕明日予郎君答复。”   “多谢陛下!”秦钺起身行礼,道,“如陛下允信中所言,还请下诏。诏成,钺自会往城下,劝守军打开城门。”   桓容点点头,不假他人,由贾秉为秦钺带路,引他往营中休息。   未几,桓容升帐,召集群臣,就秦氏提出的条件进行商议。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终,多数人赞同与秦氏交换。   “秦氏退出中原,放人又有何妨?”   “秦帝当世英雄,秦氏郎君武功盖世,陛下能放其北归,必为世人称颂。”   纵然为交战双方,桓汉将士对秦氏仍存敬重之意。   更重要的一点,秦氏扎根北地多年,哪怕秦策登基后屡行昏招,秦军驱逐贼寇,恢复汉土,守卫百姓的功绩不容抹煞。   能留下秦氏兄弟性命,对桓汉在北地收拢民心,未尝没有好处。   如果秦氏违背诺言,亦有方法应对。不过,以秦氏的家风和历代所行,连贾秉和郗超都不怀疑,他们必然会履行承诺。   诸事定下,帐中文武陆续散去,桓容亲笔成文,落下天子金印。   翌日,秦钺再入大帐,看过诏书,以大礼谢桓汉天子。   等到少年起身,桓容开口道:“此事传出,恐有小人讥秦氏贪生。”   尤其是促成此事的秦钺,更会被鬼蜮之人揪住不放。   这些人不会念及秦氏的功绩,只会牢牢抓住一点无限放大。   “无妨。”秦钺不以为意,显然早有准备,“叔父为天下舍命,钺为叔父弃名又有何妨?”   再次抱拳行礼,秦钺就要退出大帐。   不等他行到帐前,忽有鹰鸣从头顶传来。不久,一阵热风刮过,苍鹰飞入帐中,腿上绑着两只竹管。   秦钺停住脚步,桓容起身绕过矮榻。   苍鹰看看秦钺,到底朝着桓容伸出腿。   秦钺嘴角微抽,对于二叔父和三叔父的怨念,他终于有了深切体会。   竹管内装有两封书信,一封写给桓容,一封则是给秦氏来人。   秦璟立在城头,能看到自北来的队伍。骑兵身上的装束再再表明,他们不是桓汉的军队,而是驻守在西河的甲士。   看过短信,桓容和秦钺同时面色一变。   “备马,诸将随朕出营!”   情况紧急,桓容舍弃大辂,从典魁手中接过缰绳,直接飞身上马。   嘶鸣声中,骏马人立而起,旋即撒开四蹄,近乎是撞开了营门。   落在地上的短信被贾秉拾起,看过两眼后递给郗超,急声命人备马,飞驰出营门,紧追桓容而去。   号角声和战鼓声接连响起,骑兵上马,步卒列阵,向长安城席卷而去。   待到城下,汉军发现城门大开,并无秦军把守,只有百姓搀扶而出,各个面有菜色。   有老者见到桓容,认出他身上的衮服,当即拜倒,沙哑道:“两国交战是为华夏正统。官家多年征战,荡平贼寇,功在华夏。今为免生灵涂炭,下令开城门,请陛下看在这个份上,莫要斩尽杀绝!”   老者相貌清癯,未着官服,却明显有些来历。包括人群中的一些散吏,都是以他为首。   桓容正要说话,忽见城内腾起一股黑烟,心中登时咯噔一下。   “老翁,朕敬佩秦帝,自不会行屠夫之事!”   老者让开道路,桓容正要入城,秦钺却策马而出,挡在桓容身前。他带来的西河甲士紧随而至,是为向汉军证明,这不是空城计,城内并没有埋伏。   马蹄声犹如奔雷,轰隆隆压过长街。   距桂宫越近,烟气越是浓烈。   火光冲天,连成一片炙热的屏障。   守城的秦军手持枪矛,单膝跪地。二十几个胡人不顾生死,往身上泼水,就要冲入火海之中。   灼人的热浪中,光影都开始扭曲。   见到这一幕,桓容仿佛置身冰窖,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晴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乌云滚滚而来,闪电爬过云层,豆大的雨珠瞬间砸下,顷刻间连成一片,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场大雨,来得出乎预料,却又是如此及时。   桂宫起火,天降大雨。   这莫非就是上天之意?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这一刻,秦军将士皆虎目含泪,大手攥紧,用力得几乎要将枪杆折断。   火势渐小,胡人们欢呼一声,跪地感谢上天,不顾身上的伤口,争相冲进火海。   太元九年,九月,甲申,汉军入长安。   是日,桂宫大火,天降骤雨,汉帝言:“此乃天意。”   秦帝为火所伤,昏迷不醒。汉帝召医者,终保其性命。   同月,汉帝下诏,放归秦玓、秦玦和秦玸。凡被俘秦军,如愿北行,一并放归。   秦玖秦玚等当众立誓,退出中原,永镇草原。此后秦军北上漠南,并在边界立碑,刻桓汉天子诏,并刻秦氏誓言。   汉军进驻朔方等城,接替秦军守卫边境。   西海地处西域,仍归秦氏辖下,逐渐成为连通草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   三韩旧族趁汉秦交兵,意图自立,不巧遇到北上的桓汉海船,被汉军和秦军联手过了一遍筛子,空出大片土地,汉秦两分,各自纳入疆土。   自此往后,史书再无三韩之名。   纵有高句丽等国遗族,亦是以汉秦百姓自居,绝口不提祖宗血统。   太元九年,十二月,桓汉一统南北。   桓容下旨,改明年为昌和元年,大赦天下。   昌和二年,汉灭鄯善,于西域设都护府,逐渐将触角深入西亚。   当年底,入贡建康的番邦队伍超过百支。   昌和六年,有失踪数年的海船返回,船上之人九死一生,寻得海外之土,带回耐寒作物。北地试种,首次取得丰产,百姓皆颂天子仁德。   昌和七年,自长安之战后,秦氏首次遣使入建康,彼此互通贸易,再定盟约。   桓容下旨迁都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建康为南都。   隔年,汉天子巡狩天下,封禅泰山。   桓汉忙着恢复生产,大力发展海贸,秦氏同样没有闲着。   秦氏立誓不入中原,没说不往他处发展。   秦璟伤势痊愈,秦军在漠南扎下根来,八千凶兽再次出笼,荡平漠北,横扫东欧。期间吞并多支西迁的胡部,包括柔然、乌孙、氐羌以及数支鲜卑。   值得一提的是,在西进过程中,秦军遇上慕容冲的队伍。   彼时,慕容冲正遭遇欧洲蛮人的围攻,秦氏出兵解围,救下被围的鲜卑人。双方尽释前嫌。慕容冲臣服秦秦氏,成为秦氏西进时一杆锋利的长枪。   昌和八年,桓容封禅之时,秦璟和秦玓带兵西进,和西罗马的军队大战一场,提前掐灭了拜占庭帝国出现的契机,并取而代之,建立起横贯欧亚大陆,最远达到非洲的庞大帝国。   因为和汉朝定盟,修好关系,引进新作物和新技术,缺粮的问题得到解决,秦氏征战的脚步再没有停歇。   亲爹和叔父们太能打,没事就往西边和北边开疆拓土,少年秦钺越过家主阶段,成为秦帝国第一任皇帝。   戴上冕冠的那一刻,秦钺没有半点激动,只有满心怨念。   年纪大的四处撒欢,各种不着家,偌大的担子压到他身上,父子之情呢?叔侄之情又到哪里去了?!   郁闷的不只是秦钺。   迁都长安之后,桓容扛住群臣压力,坚持不成亲。   郗愔已经告老,谢安和郗超等人了解天子的性格,早歇了劝他放弃单身的念头。   此时,桓稚玉小朋友已长成翩翩少年,比亲爹桓石秀的风采更胜一筹。   桓容将“抢兄弟儿子”的恶行贯彻到底,矢志不移。在昌和九年下旨,立桓稚玉为皇太子。   有了皇太子可以“托付”,桓容随时随地可以巡狩,没事溜达到边州,心情好还会到草原一游。要么就登船出海,到临近的岛屿去走上一圈。   如此行径,偏偏被传颂为聆听民声,爱护百姓。   面对高到惊人的一堆奏疏,想到在南边开疆的桓胤和桓振,再想想随船出海、计划在海外大陆建立都护府和治所的几个从兄弟和好友,桓稚玉很想以头抢地,撞昏罢了。   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人,为了皇位争得不可开交,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没事找虐吗?!   不管桓稚玉如何郁闷,桓容暂时卸下重担,如期巡狩。   御驾驻跸朔方城,桓容离开大辂,飞身上马,迎着朔风扬鞭飞驰。   脸像是被刀刮过,心情却是豁然开朗。   飞驰出一段距离,头顶乍然响起一声鹰鸣。   桓容拉住缰绳,极目眺望,见到地平线处出现的身影,不由得眉眼舒展,展颜而笑。   骏马扬起四蹄,踏过冬雪。   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可见遮住半面的银色面具,能感到凛冽过朔风的阵阵煞气。   等秦璟到了近前,取下面具,现出留在眉尾的一道伤痕,桓容打马上前,眼底盛满笑意。   两人迎面,四目相对,眼前流淌过初识的画面。   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那年上巳节,曲水流觞,美酒佳酿,年少的郎君深衣玉带,眉目如画,眉心一点红痣,仿佛凝聚了天地的灵气和光华。   少年立在溪旁,不远处的玄衣青年转头回望。   当时的两人都不会料到,刹那的心动,即成今日的永恒。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结束,会有番外。   这是远方的文中最长的一篇,感谢大家对远方的支持,远方会继续努力。   ps 新文在六月下旬开。 ——完——